《犯上》 1、离家 歹徒从树丛里扑上来的时候,李霁刚脱了裤子。 俗话说,蹲坑撒尿是人最脆弱的时候之一,袒臀露蛋的时候被人偷袭也是够惊吓的。于是李霁出离地怒了,一拳把试图劫持自己的不明人士砸得鼻梁断裂,鲜血狂飙。 “殿下——” 一声怒吼,亲随浮菱如同火球般从林外撞进来,一下将捂着鼻子惨叫的歹徒撞飞三丈、彻底晕死过去。 “殿下无事吧?”另一个亲随锦池快步赶到李霁身旁,后面跟着一队伪装成商队护卫的锦衣卫,众人瞬间排列成圈将李霁围在中间。 暂时酝酿不出第二股,李霁已经迅速整理好仪容,闻言摇头,尾音不虞地拉得老长,“没……” 此次带队护送李霁回京的是锦衣卫四品佥事,江因。他快步走到李霁面前,用目光将人上下一检查,被对方那双明珠皎然的大眼睛用“你瞅啥”的目光撵了回去。 去搜查歹徒的便装缇骑快步回来,说:“左心处火莲文身,是火莲教余孽。” 李霁:“哈?” 火莲教是这个架空大周王朝的一股反帝势力,兴于前任皇帝晚年,打的是“火莲降世,濯污荡邪、还世清明”的旗号,听着高大上,但经营方式还算常规,他们明里搞宣讲——筛选目标——洗脑转化,暗里在偏僻地方装神弄鬼,赚取金银并渗透地方官场,如此鬼祟发展几年,得以在现任皇帝早年壮大,并持续发展,不遗余力地叫板朝廷。 这群人对那神神秘秘、不知真假的“火莲圣仙”敬仰不已,对朝廷法度、官府律令、家族宗法甚至自家亲眷都不屑一顾、视若仇敌。据说早些年各地官府都对这条绩效指标烦不胜烦,火莲教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抓起来耗费时间不说,大多追捕行动也都是伤皮不伤骨。 直到昌安十五年,提督东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梅易新官上任三把火,对火莲教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镇压行动,火莲教祖师被凌迟处死,教众死伤无数,元气大伤,就此沉寂。 三年过去,梅易升任司礼监掌印,成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毁于他手的火莲教也逐渐被人遗忘,直到上个月,大理寺卿在自家别庄被活焚而死,现场唯一完整、新鲜的一朵红莲无比嚣张地向众人宣告: 我,火莲教,又双叒叕回来了! 缇骑将那余孽拖到面前,李霁顺脚就是一脚。 他对火莲教一视同仁地讨厌。这群人不满足只骂皇帝,连带皇帝全家都要骂,其中被骂得最厉害的就是太后,因为皇帝是从太后肚子里出来的,他们一算,太后是罪魁祸首。 太后对那些谩骂指责不予搭理,李霁却是个锱铢必较的,不能容忍任何人对他祖母不敬。 江因见李霁没有踹第二脚的意思,便转头吩咐,“大理寺正全力追查大理寺卿的案子,把这人绑了,明日入城后让大理寺来拿。” 听到“大理寺”,李霁眼波微动,正要转身出林子回马车继续赶路,便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队穿大理寺公服的捕快从林外涌进来,为首的绯袍云雁补,面沉如水。 年纪轻轻官居四品,带领大理寺巡捕队,长得也清俊不凡,这人莫不是……李霁不爽,觉得今日可能是不宜出行。 裴度追捕火莲余孽至城外东郊,这边依山傍水,好风光,也好藏人。搜到附近,下属来报人找到了,他匆匆赶来和停在路边的商队护卫一对眼,认出对方是江因手底下的一个千户,从而猜测今日不巧,惊扰了贵人。 五月初,太后寿终正寝,明光寺丧钟长鸣。照太后生前所定,丧事从简,下旬,礼部带队扶柩入陵,锦衣卫佥事江因也带着召九皇子回京的旨意到达了金陵。 这队只能是护送九皇子回京的人马。 裴度快步入林,一箩筐请罪话术根本不用打草稿,却在看见那被包围在人群中的素衫少年时忘了词。 九皇子是昌安帝登基后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比昌安朝小一岁,算来今年十七。少年风华正茂,白釉面,青瓷骨,在残霞底卷上铺展出明秀瑰丽的轮廓。 京城里的好皮囊数不胜数,千般姿态万般姝异,裴度本人也是人逢便夸的好相貌,他自来不以美丑分人长短高低,毕竟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不稀奇,但自有一套眼光,足够挑剔。 可眼前的少年实在资质明莹,与他那些各有千秋的哥哥们相比,威严气势稍弱,却胜在风采自然,非人间人。 江因咳了一声。 裴度惊然回神,被自己的失态臊得头皮一热,整张脸都烧了起来。他匆匆上前,垂眼捧手道:“大理寺少卿裴度恭请殿下金安。” 说完空了一瞬,才想起要紧的是赔罪,裴度正要补救,便听面前的人说:“裴少卿不必多礼。” 清泠泠的一把嗓子,干净悦耳,气质肖似其主。 裴度正要谢恩,眼前素白一晃,李霁已经走了,像是不想和他多寒暄半个字。他以为李霁就是疏离或内敛的性子,可晚些时候看见李霁一手叉腰、一手猛戳江因肩膀的画面时,又改了想法。 “看男风话本怎么了?我就看!你要是再絮絮叨叨扫我的兴,我就捏着你的耳朵从头读到尾并命令你写一万字听后总结,哼!” 李霁教训恐吓罢,拿着手里的话本噔噔噔上楼了,独留江因杵在大堂被周围的下属们看热闹。 “好看吗?都自己休整,明日一早进城。”江因遣散笑嘻嘻的下属,对过来的裴度说,“咱们两队挤在一间驿馆,房间紧了些,我今晚值宿,裴少卿就住我那间吧。” 裴度也不客气,道谢后往上瞧了一眼,轻声说:“今日是我办事不力,害得那余孽四处窜逃,惊扰了殿下。殿下好似对我颇有微词,还请江佥事从中斡旋一二,让我当面给殿下赔罪才好。” 李霁不想搭理裴度,裴度本人似有犹疑,但江因几乎可以笃定这点。 李霁不是冷性子,从明光寺启程回京的第一天就能和兄弟们有说有笑,先前还询问江因平日是否会在宫中值夜,敞亮地表明“我初来乍到,除了你们谁也不认识,你们中你的官最大,若你会进出皇宫,就可以照顾照顾我啦”这样的心思,没道理对萍水相逢、无冤无仇但出身侯府、前途无量、与几位皇子都交好的裴度疏离相待。 这里头必有缘由。 “您为何避着裴少卿?”屋里,主仆三人摆上自制笺牌斗地主,锦池趁码牌的时候小声询问,“不是说初来乍到,要广结善缘吗?” 旁人或许看不出来,或者只当李霁和裴度初见不熟,说不上话,但他和浮菱侍奉李霁十年有余,对李霁自然了解。 他们殿下就喜欢漂亮的,那位裴少卿在李霁眼中的初印象应该不错,他看得出来,李霁不是讨厌裴度,而是不想和人家交道。 为何?李霁不好说这叫暂避主角锋芒。 李霁是一名穿书者。 高考结束当晚,他通宵肝游戏肝爽了,也猝死了,再睁眼就胎穿成了这个架空大周王朝的九皇子,撞名又撞脸。 亲妈许令音是太后的贴身女官,一日替太后给新帝送药膳时被醉酒的新帝拉上了龙床,怀上了龙种,更不幸的是红颜薄命,她产后不久便因身体亏虚病逝了。 同年,太后决定带着没了亲娘、亲爹健在也相当于不在的九皇孙前往金陵明光寺清修,悼念先帝并为新朝祈福,皇帝阻拦无果,只得随他们去了。就这样,李霁在明光寺生活了十七年,逍遥自在,备受宠爱。 而在今年惊蛰,也就是十七岁生辰那夜,他才从梦中知道自己其实是穿书,穿的还是一本bl小说。 原作《李氏密辛》,篇幅不长,详情不清,但从简介就能窥出全貌——三兄弟抢一轮白月光。 三兄弟就是李霁的三个哥:冷峻冰块老三,暴躁鞭炮老四,阴暗绿茶老六。而那一轮白月光,正是裴度。 李霁对基|佬们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偏偏他的设定是回京后对裴度一见钟情、真心追求,因此惨遭吃醋发疯的老六诬陷入狱,畏罪自戕的短命炮灰。 哥们儿醋性太大了,无权势无恩宠无靠山的李霁暂时惹不起这些皇家基|佬,本打算到了京城后和裴·醋坛子生产商·度保持八丈远的安全距离,没想到第一天就撞上了。 “唉,不可说,就当是一段孽缘吧。”李霁双手合十,右手食指那枚卍字纹檀木香嵌珠戒指古朴清雅,是太后的遗物,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了,在昏黄烛光下散发着佛性光辉,“阿弥陀佛,坏哉坏哉。” 他这么说,锦池和浮菱也不追问,凡事听从殿下的意思行事便好,专心玩起牌来。 翌日晌午,一行人从东面进城,停在城门口检查的时候,李霁推开车窗一瞧,天乌泱泱的,似乎要下雨。 裴度入城便向李霁请辞,李霁亲疏有别,对亲随和锦衣卫们大方放送的笑脸却对他很吝啬,只客气地点头示意。 江因把李霁送到会馆,点了一队人留守,“臣先回卫署复命,殿下稍等,宫中的人随后便到。” 李霁趴在榻上哼哼唧唧,腰背抻着,像一片薄薄的霜叶。他这一路清减了许多,明明一日能吃三顿外加小食宵夜。 鬼使神差的,江因又轻声补充道:“殿下保重。” “嗯。”李霁扭头,展颜一笑,“一路辛苦。” 江因的目光像看一只即将入笼的鸟,藏着唏嘘和怜悯,但李霁不需要怜悯,他一切都好,只是被祖母丢下了。 江因难得露了个笑,转身大步离去。 李霁继续躺尸,浮菱代他下楼觅食。 初来乍到,浮菱在大堂取了一本供给外官或外族的京城地图,密密麻麻,好在后面附有街巷小图。 附近有家多味堂,浮菱立马去排队买了份花糕盒子,从前听来往香客提过一嘴,那会儿李霁就说想吃。紧接着又去临近的书铺把铺子里的畅销话本都买了。 路上浮菱不小心撞到一个靛衣网巾、面容普通的男人,两人衣衫相蹭,一触即分。 回去时,浮菱不仅拿出一盒花糕、一摞话本,还从袖中掏出来一本小册子,上面记录了京城权贵、朝臣之间的关系往来。 用了午饭,李霁打了个盹,醒时宫里的人还没来。 浮菱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若不是锦池每次都在他开口那一瞬间精准掐点捂住他的嘴,他早就拍桌子骂街了。 李霁倒是一反常态地很平静,爬起来坐在桌旁翻看小册子。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很熟悉,熟悉得让他误以为自己仍在金陵。 六种口味的春夏时令花糕一块块的下了肚,窗前一幕小四方天泛了蓝,秋风裹着落雨的味道吹进来,门外才总算有了动静。 “清风殿掌事太监双喜来迎殿下了!” 锦池往浮菱的脑门敲了一下,手动熄灭那三簇熊熊怒火。 司礼监炙手可热,连带着宫里的宦官都鼻孔朝天,谁知道这双喜背靠哪棵大树? “……”浮菱深吸一口气,忍了。 李霁慢悠悠地合上打发时间的《六十九日索情·美举子哪里逃》,说:“进。” 面容粉白的宦官一脸焦急地进门,屈膝把额头吝啬地在地面挨了一下,说:“殿下金安!此前收到驿馆的信,说您明日到,奴婢便去帮丽妃找东西了,娘娘今日经过皇宫东北角,耳坠子不慎掉了,让附近的都帮着找呢。不想殿下脚踏祥云生了风,今儿就到了,奴婢不慎来迟了,万请殿下恕罪。” 哟,哄小傻子呢,李霁摩挲戒指,但到底是这狗东西轻慢,还是有人想给他下马威? 守在门前的千户姓付,撇眼看过来,不冷不热地说:“驿馆的信传得慢,江佥事的马跑得可快,他晌午就回卫署了,你这会儿才来?公公是瘸了还是聋了,让殿下等你!” 在宫里,什么身份地位都比不上皇帝的态度,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拜高踩低不稀罕。但这一路混熟了,兄弟们都喜欢这位九殿下,难免为他抱不平,也怕他误会是江因传话慢了。 双喜赔罪,扯着鸭嗓说些车轱辘话,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他是去帮丽妃办事了,那是丽妃呀,宫中最得宠的娘娘,三皇子的生母。 李霁和善地说:“从前听皇祖母说宫里但凡是有品秩的都是调|教好了的,个个儿伶俐能干,你既是四品掌事,更做不出怠慢主子的事。宫里到此处有些距离,你们消息不灵通,无意来迟一步不碍事的。起来吧。” 路上还是个有气就撒、有脸子就摆的脾气,此时却笑脸迎人,付千户想起李霁不尴不尬的处境,暗中叹了口气。 双喜却高兴,新主子好性儿啊!他彻底放松下来,谢恩起身把拂尘往臂弯里拢了拢,请李霁下楼。 楼下停着一辆紫绸宝车,左右两队禁卫轻甲佩刀,目不斜视。 双喜搀着李霁上车,拂尘一摆,“走着!” 锦衣卫们站在原地目送。 “九殿下不会受欺负吧?” “初来乍到,没人庇护,多少会受些怠慢,看双喜那鸟样就知道了。” “他没鸟。” “受点怠慢不算什么,平安就好。但宫中水深,不是我们能插手的地方,只盼着太后娘娘在天有灵,庇佑九殿下。”付千户收回目光,“走吧。” 雨声应着车轱辘声,响个不停。 李霁搭着金丝引枕,拿巾帕擦拭被双喜碰过的手腕,对方在窗外喋喋不休,他面上厌烦,嘴上偶尔应付两声。下车的时候,他的腰和屁股都要死掉了。 锦池接伞罩住李霁,借着伞和雨夜的遮挡,伸手替李霁揉了揉腰。 李霁松开被摩挲得有些发热的檀香木戒,转头对他笑了笑。 双喜同东安门的掌司太监亮出一方云尖牙牌,掌司太监确认无误,上前向李霁行礼,刚撩袍便被李霁拦下。 “别跪了,脏了衣裳耽搁当值。”李霁不好意思,“雨大风冷,烦劳你们久等。” 对方恭敬谢恩,“殿下言重,奴婢们职责所在。”说罢转身吩咐,“放行。” 两个穿青贴里的年轻宦官推开朱红宫门,宫道一眼望不到头,向李霁张开湿□□仄的兽口。 仿若野猫进笼,李霁胸口发堵,突然有点喘不上来气,双喜奸猾的眼神瞄过来,他在这一刻诡异得烦躁到了极点,转瞬又生出些许迷茫怅惘。 祖母当年封后入宫的时候,也是这般浑身不适,想要原地逃离吗? 李霁敛神垂眼,撩袍踏入朱红门槛。 一行人在雨中变小。 陪着值夜的两个宦官是掌司太监的干儿子,其中一个搓着手,早变了副面孔,“呸”道:“狗儿的,双喜怠慢主子,连累咱们在这儿吹风!” 掌司太监说:“宫里最怕的不是人蠢,是人蠢还勤快。” 干儿子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儿子不明白。” “明儿便明白了。”掌司太监一拂尘打了俩儿子的头,“关门吧。” 宫门关闭的声音隔老远传来,仿佛“砰”的一声。一路朱墙琉璃瓦,李霁走在路上,好像只能听见雨声。 但这雨和明光寺的雨不同,没有祖母的诵经声,先生的旧古琴,野雀没有在屋檐下躲雨叽喳,那只黑不溜秋的野猫也没有来廊下享用鱼干。锦池和浮菱就在他身后,却不敢和他说笑。 神情不属地跨过一道又一道朱红门槛,李霁终于在汉白玉阶下停步,上方耸立一座宫殿,重檐庑殿顶,斗拱饰金龙,正悬“紫薇宫”三字大匾。 以日易月,国丧已过,殿外的禁卫、锦衣卫、宦官都穿着大红,在雨夜中沉默肃立,像了无生气的吊死鬼。 双喜上阶,弓着腰和一个穿红贴里的宦官说话,对方远远地朝李霁行礼,转身去通传了。 李霁微微垂眼,脸上恭谨,实则百无聊赖,天不早了,昌安帝不会浪费时间见一个不亲、无用的废子,他就是来踩个点罢了。 这是共识,否则双喜那个狗东西再蠢,也不敢这么晚才接他入宫。 片晌,菱花隔扇中走出一人。 余光从下往上瞥,先是一角代表御前近侍的大红贴里,一道看不清纹样的三横膝襕,流光溢彩,再是一圈特赐殊荣的白玉带,一团坐蟒纹补子。 在这个从服饰就能看出身份的地方,来人的身份昭然若揭。 李霁微讶,几步外的双喜也没料到来人会现身迎接,一时有点慌了,但一想到陛下估计都不记得九皇子叫什么名字了,宫里没人会为了个远离京城十七年的弃子大动干戈,便又稳住了。 云色朝靴不急不缓地下阶走入雨中——雨中走过那么多人,这一幕却奇异的似曾相识。李霁的心跳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一角荼白袍摆。 来人在半丈外站定,腰间的白玉宫绦牌穗随风轻晃,形状飘逸,带有淡香,李霁偷偷一嗅——沉香、檀香、桂花……是胜茉莉香。 “恭迎九殿下归家。”来人捧手,袖尖赛火,肤色欺雪,“臣梅易,草字若水。” 司礼监核心人员和各地守备太监大多属于厂臣或内臣,在皇帝面前和书面奏疏中都多以“臣”自称。出乎李霁意料的,是梅易的声音。 不似双喜尖利,东安门掌司冷肃,这是一把清淡平和的嗓子,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如一盏温凉的茶,清香醇美。 直觉告诉他,铁定是个美人。 “有劳梅相相迎。”李霁有所准备地抬眼,仍然猝不及防地怔住,惊艳、悸动、诧异……混杂的情绪揉成一团火球猛烈地撞击心腔,只有一个念头是清晰明了的—— 他那半截入土的皇帝老子凭什么享此艳福啊。《 》 2、惊鸿 太后寿终正寝前似是有所预料,特意将坐在阶上修琵琶的孙儿唤到跟前来,要同他说说话。 “般般,我有话要嘱咐你。” 般般是李霁的小名,指代麒麟,寓意吉祥,哪怕李霁不再是个小团子,太后也这样唤他。 李霁抱着把紫檀木寒泉玉兰琵琶进入禅房,这是三年前那位萍水相逢的外乡客所赠。他看了祖母一眼,在竹榻边坐下。 太后在明光寺带发修行,素面素衫,夹着霜雪的鬓间只戴着一只李霁做的黄绢花,好似一尊素面瓷,纵然因为岁月面色陈旧,仍掩不住美丽的底色。 她说:“你就要回家了。” 李霁说:“这里才是我的家。” “傻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谁让你姓李呢。”太后爱怜地看着他,眼里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李霁眼酸,郁闷地拨着弦。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只交代你三句。”太后说,“你父兄大多如狼似虎,不要从他们那里贪索温情,那会让你伤心。” 李霁垂着头,“不稀罕。” 天底下哪有生来就不期盼亲情的孩子?可惜这孩子与父母缘浅,等她去了,往后谁来疼爱庇护她的般般啊。太后眼眶酸胀,缓了缓才说:“京城卧虎藏龙,出头拔尖者必有其长处,若毫无长处,要么是装的,要么是背后有人。” 李霁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偏我没个靠山,不如藏愚守拙,扮猪吃虎。” 太后颔首赞许,静了静又说:“你此行回去,除了父兄,千万警惕一人。” 李霁抬头,看见太后微红的、忧心的眼睛。她说:“此人叫梅易,世间一等一的不好对付。” 梅易,李霁知道他,如今的司礼监掌印。 司礼监,内府第一署,总管内廷,外涉朝政,掌印秩尊视为内阁元辅,所谓“虽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实”。 如今这位梅掌印更了不得。 圣躬违和,渐不理事,内相梅易把持宫闱,一手遮天,被尊为“九千岁”。天子呼万岁,他得九千岁,可见恩宠之隆,权势之盛,据说当初外廷数次进谏也没将这僭越的称呼摘下来,甚至因此折了好几个大臣。 此外,李霁还曾听说一则轶闻。 “传闻此人有神仙风采,某日湖上泛舟,帝为其做《梅妃曲》,赞他梅仙渡天水,幽影惊世人,且……”李霁挑眉坏笑,“君臣抱背,关系暧|昧。” 据说梅易还没爬到如今高位的时候,宫中还有人戏称他为梅娘娘,如今自然没人再敢如此称呼,但梅易和皇帝的关系,朝野心照不宣。 一言以蔽之,一只权势滔天的金丝雀。 太后面色如常,颇有种见多了世面的淡然,“前者的确不假。” 李霁努嘴,“咱们在这儿住了十七年了,您打哪儿见过人家呀?” 太后说:“三年前,厂卫海捕火莲教妖人时来过金陵,那会儿梅易提督东厂,奉命顺路来探望我。” 李霁挠头。 “别想了,你这猴儿当时不知蹿哪儿玩去了。”太后说。 李霁颇觉可惜,“您老人家都说好看,必是绝色。” 太后美目微瞪,“想想你小时候遇到的那条红玛瑙蛇,你见它漂亮,竟敢伸手去捉,后来怎样?中了蛇毒,差点丢了小命!” “这不没死吗?”李霁笑了,一口糯米白牙,两颗小小梨涡,粲然的,漂亮得晃眼又恼人,“我福大命大,醒了后满山找它,放血剥皮做成短鞭使到了现在呢,又漂亮又好使。” 李霁自小就是如此,面上笑得乖,是真乖,但翻脸无情时总会让太后感慨,到底是李家子孙,昌安帝的种。 李霁喜欢漂亮东西,尤其是带点野性的、危险的,譬如那条蛇,后山那只黄斑大猫,他从外面弄来的猎鹰。因此太后想到他即将回京就很不放心,这孩子欲|望重、胆子大,又生了一颗牛心,想要就一定要得到,很容易出事。 “宫里是什么地方?司礼监是什么地方?梅易一步步从小火者爬到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底下的人该唤他一声‘老祖宗’,可他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太后苦口婆心,“你不要觉得他是做了皇帝的‘入幕之臣’才有此殊荣,御前的人个个儿都不简单,他若没有真本事,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他这一路爬得多高、各种滋味多艰险,他这人就有多危险,多可怖。” 李霁笑出一排榴齿,把话说得直白,“其实您更怕孙儿‘子承父业’是不是?毕竟要是传言当真,那梅易就是我的野生男小妈……呃,男小爹啊。” 太后一巴掌拍孙儿头上,“不知从哪儿学来不三不四的浑话!” 彼时李霁不害臊地和祖母说笑,他当然知道梅易此人不能轻视,可以梅易的权势和恩宠,估计是懒得搭理一枚弃子的,他回京后境况不好,也没空闲发痴。 可现在嘛,李霁在心里轻轻打自己的嘴,失策了,轻率了,祖母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传言不真,梅易不具备挟贵倚势、鼻孔朝天的权臣做派,哪怕他已经做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得了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称呼。传言也不假,梅相的确风采惊人。只他不是李霁想象中的那种妖艳狐狸精,反而神姿高彻、皎皎如月,若此时是偶遇,他不自报名讳,李霁是万万不会将他和权宦联系在一起的,再若今夜微醺,突见此人背月负雨而来,李霁还真要疑他是仙是鬼了。 梅仙渡天水,幽影惊世人……皇帝老子别的不说,眼光不赖,夸人真准。 年轻皇子目露惊艳,察觉到自己的失礼后立马挪开视线,脸却抵赖不得的红了,小声说:“我失礼了,梅相勿怪。” “无妨。”梅易淡声说,“殿下舟车劳顿,平安抵京便好,只是天色已晚,陛下早已歇下了。” 李霁仿佛很失落,撩袍准备下跪磕头当作请安,却被梅易出声阻拦。 “殿下的孝心,臣会如实回禀陛下,雨天地湿,殿下别脏了衣裳。”梅易转而问,“清风殿掌事何在?” 几步外的双喜快步上来,毫不迟疑地把他那金贵的膝盖和额头都磕在雨水里,恭敬道:“千岁。” 余光里,梅易未曾施舍双喜一眼,“拖下去,杖毙。” 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李霁没反应过来,双喜也惊呆了,还没回神便被大步冲过来的锦衣卫捂住口鼻,只能发出“呜呜”声。 李霁道:“梅相,这是?” 梅易说:“殿下晌午抵京,这蠢物此时才将殿下接回来,耽搁了陛下与殿下父子相见,合该万死。” 在这个地方,怠慢皇帝的命令的确是“合该万死”,但昌安帝若真想见他,双喜就耽搁不了。尽管在昌安帝眼中,双喜是一条贱命,但昌安帝根本没必要舍弃这条贱命在他面前艹慈父人设——真正要置双喜于死地的是梅易。 李霁打定主意要秋后算账、好好收拾双喜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但心中难免惊跳了一下,宫里的人命果真比草贱……他的命,又值多少? 令他心悸的还有梅易,御前杀人,不论为公为私,都可见手段。 这个人,眼下万万不能得罪。 九皇子面色微白,看看双喜,又看看梅易,嘴唇嗫嚅着,似是想要求情。 “殿下在明光寺礼佛多年,慈悲心肠,但宫规森严,对待办事不力的恶奴,不能宽纵了去。”梅易说,“殿下勿忧,待殿下回到清风殿,自有新掌事恭迎侍奉。” “……好,告辞。”李霁没看被压跪趴在雨水里的双喜,转身离去。 步伐匆匆,宽袍飒飒,自小习武、备受宠爱的年轻皇子竟有种风雨易催、飘摇易碎的美。 梅易看着那背影逃出一段距离,说:“陛下今日午枕时梦见了太后,太后说九殿下乖巧懂事,万望垂怜。陛下孝顺,念着这句话,今日是真想见九殿下,不料你这恶奴故意逗留,耽搁了陛下的一片孝心。” 鬼信! 真这么想见,命人催促或是直接去接就是了! 双喜双目淌泪,呜呜地发出声响,梅易抬手,锦衣卫便松开手,好让他说话。 “奴婢错了!奴婢今日不该去见李阁老,不该收李阁老的银子,奴婢错了!千岁饶——” 梅易并未宽恕双喜的“醒悟”,锦衣卫便拿出绳子勒住双喜求饶的嘴,将人拖拽下去。 此时九皇子正好踏出宫门,脚步匆忙,像只受惊的猫儿,一拐弯就瞧不见了。 双喜不过就是清风殿的掌事,李阁老今日见他,只能是意在即将入住清风殿的李霁,只是有意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丽妃一党。梅易微微摇头,说:“‘羊’入虎口,结局如何?” 才然下来的红贴里说:“被分而食之。” 梅易说:“不然。” 红贴里看了眼李霁离去的方向,又琢磨着李霁方才的所有反应,笑着说:“我与六哥打个赌,若九殿下能毫无损伤地度过重阳,便算我输。” “赌注。” “六哥提。” “你新得的那对金铃铛红绳。” “我找人打了三个来月呢,都还没来得及往我那小心肝儿身上用。”红贴里话锋一转,“但六哥有意,我自然乐意愿赌服输。” 梅易转身上了白玉阶,眼前浮现出李霁今夜初见自己时的那一眼,潜藏在惊艳和悸动后的分明是一双贪婪的利爪。 这只整日在明光寺后山抓鸟叉鱼的野猫到底年纪尚轻,恐怕凶性不小、野性难驯。 红贴里瞧着梅易平静的侧脸,突然觉得不妙,可再度回想仍没咂摸出丝毫端倪——这位九殿下若有如此城府,那以后可有乐子瞧了,他也算输得值了。 红贴里转身上了白玉阶,墨似的雨幕在他身后不断倾洒,似在压迫皇宫,又似被层层叠叠的宫墙倾轧。 另一边,一行人穿廊拐道,约莫走了两刻钟便到了地方。 隔着宫墙,一片翠竹连成暗纱,身影簌簌,正殿后方隐约有几树桃枝探头。李霁的目光顺着往前,远处有一棵紫薇,在雨中夭娇颤动。 它跟前是月洞门——清风殿和隔壁宫殿竟然是打通的。 提灯引路的宫人们退下,候在门前的太监头头迎上来,恭敬道:“清风殿掌事姚竹影恭请殿下金安。” 这气质就和双喜那样式的小炮灰不一样,李霁蛐蛐,说:“不必多礼。” 姚竹影谢恩,侧身为李霁引路。 李霁跨过宫门,廊下竹影从从,殿内烛光幽幽,“竹摇清影罩幽窗1,你的名倒是应景。” “不瞒殿下,贱名正是从这句来。” “哦?怎么说?” “奴婢从前在六科廊做事,一次在东房当值,是日正值迎夏仪式,司礼监的元公公下来检查该题禀的节令文书,在窗外看了奴婢一眼便赐了这个新名。” 穿廊过道入殿,李霁在软榻上落座,看了眼姚竹影,笑着说:“真似一杆秀竹呢,那位元公公好会起名。对了,你既曾在六科廊,想必字写得很好吧?” 姚竹影吩咐宫人端热水,说:“奴婢原是个笨手笨脚的,在六科廊受了几年调|教,别的没脸提,好歹把字练得能见人了,否则也愧对先生们打坏的戒尺。” 他这样说是表谦逊,却不能把自己说的一无是处,否则将司礼监置于何地? 宫人将金盆端上来,姚竹影没近身,仍让李霁的两个亲随上前伺候。 李霁擦脸净手,轻轻丢了帕子,对始终挺着背、垂着眼的姚竹影笑了笑,说:“随皇祖母,我也喜欢字写得好的人。我有每日练字的习惯,明早你来伺候笔墨吧,好不好?” “殿下高看,奴婢自当竭心侍奉。”姚竹影说,“殿下一路辛苦,浴房备了热汤,您可以解解乏再歇下。” 李霁颔首,跟着去了西廊的浴房,点了浮菱入内伺候,留下性子更平和谨慎的锦池在外头。 姚竹影在外面候着,顺便向锦池询问李霁的饮食口味、忌讳,好传给小膳房。 锦池的态度很客气,“殿下不戒荤腥,也没多忌口,只是晨起切忌油腥味重的、不喜甜腻肥腻……” 姚竹影认真听罢,“我记着了。” 里头,浮菱为李霁宽衣,将罗袍和中衣接连放在宫人手中的托盘上。 宫人站在一旁,垂着眼,余光瞥见一圈风流细腰,一对漂亮腰窝,下面的弧度紧实挺翘。 这位殿下生得真真儿白,转身时亮出一面瓷背,一把鹤颈,漂亮得晃眼。 浮菱察觉宫人不规矩的目光,双眼登时喷出一股火来—— 李霁咳了一声。 浮菱脾气不好,但听话,立刻按捺住了,上前跪在池畔的垫子上替李霁揉肩。 宫人并不知晓主仆俩打了暗号,眼下被浮菱精壮的背影挡住视线,跟着回了神,端着衣物出去了。 李霁泡了一刻钟,换上自带的纯白寝衣,再入殿时香炉里已经换成他惯用的自调竹香,清冽冽的舒心,枕头也从玉枕换成了软枕。 姚竹影说:“殿下早些歇息,但有需要尽管吩咐殿外值宿的。” 李霁颔首,“你也去歇着吧。” 姚竹影颔首行礼,抬手放下剩下的一半床帐,轻步退了出去。 初来乍到,锦池不放心李霁一个人在寝殿,抱着被子要在外间的小榻上睡,见姚竹影出来便笑了笑,说:“殿下才入宫,我怕值夜的不清楚殿下的习惯。” 姚竹影心照不宣,颔首退了出去。 李霁认床,在宫里的第一个夜晚并不顺利,他看着精致华美的床顶,眼前浮现出祖母慈和的脸,又想起明光寺敞亮的天,翻来覆去到半夜才堪堪睡着。 然后,他做了个熟悉的梦。 明光寺后山有一片竹林,夹种桃树,李霁小时候和寺里的小沙弥在里面玩泥巴捉迷藏,长大些就在里面练武。先生帮他搭了座小木亭,他累了就躺摇椅上打瞌睡,或是做别的。 这样的日子惬意而平凡,但那一日有些不一样。 成了大半的画随意躺在桌上,雨幕、竹林、桃花,是眼前景,但中间好像缺了个什么。不知该画什么的李霁早早搁了笔躺在摇椅上,随手拨着琵琶,嘴里哼着昨日从山下学来的小曲。 “‘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2” 他有一把好嗓子,说什么都漂亮,唱起来也好听。但他没经情事,也不懂情爱,学不会荷池小舟上那姑娘的娇嗔情浓,调子里一股笑意,像个调侃小情侣的小阿弟。 春雨绵绵,竹桃簌影间突然晃过一角荼白色的袍摆,弧度轻盈,像一片云,一缕雾。 李霁耷拉着的眼睛一下睁开了,像个发现有人误入自己领地的山大王,立刻放下琵琶,起身拿草帽往头上一罩就蹿了出去。 “诶!”他喊一嗓子。 那人脚步稍顿,没有回头,走得更快了,淡青油纸伞下的帷帽纱和腰间绦带翩翩欲飞。 李霁脚步轻灵地跟在后头,脆生生地问:“你跑什么?” “你追什么?”那人回答,声音很闷,应该是故意伪装。 李霁不答反问:“你是谁?这里不让生客进。” “你猜。”那人说。 “我不猜——”李霁脚下猛地加快,凌空翻至那人身前,转身说,“只看……诶!” 那人脚下飞快转弯闪避,没有正面撞上李霁,侧身时帷帽被风掀开一角,露出一把优美的鹤颈、一小片冷白的下巴,但太快了,李霁没有看清别的。 李霁就是故意试探他的功夫,偷袭不成也不丧气,落后一步说:“我画里缺个什么,可以画你吗?你出现得太是时候啦。” “恕我没机会欣赏。” “我画好了就挂在山下的书画堂。” “这是捕猎的陷阱吗?” “你已经落入我的陷阱了,这整座后山都是我的地盘。你是外乡人吧,这山上有老虎,平日都没有外人敢进来。”李霁在下山的第一层石阶上叉腰一站,没再继续跟,“从这里下去后记得右拐,否则被老虎塞牙缝了别怪我没提醒你。” 西南方,黄斑大猫在树丛后露出庞大的身躯,却没再向前,像是在忌惮什么。 阶下的人见状停步,回头看了李霁一眼,隔着帷帽,意味不明。 “琵琶弹得不错,但音不够好。”他说。 李霁不悦,握拳恐吓,“我自己做的琵琶……自己做的!” 先生会斫琴,会雕刻,他是跟着先生学的,这是他的第一把成品,先生都说好呢! 这个人不懂装懂,好没眼光! 那人轻笑了一声,“这里哪家茶点好吃?” 话茬跳跃很快,李霁接得也快,强烈推荐说:“出寺庙往东,清水街‘第一酥铺’的龙井三套,天下第一好吃——不吃算你白来!” 那人留下一句“多谢”,转身离去。 他后来一定去看那幅画了,并且留下了一把琵琶,紫檀木髹饰寒泉玉兰,徽记是雨滴纹。李霁着人从金陵打听到江南,没有师傅用这样的徽记。 是他自己制的吗?李霁偶尔会猜测,但没有答案。就像那张未曾看清的脸偶尔会在李霁心里缭绕,雾散留痕,却轻柔飘渺得摸不清形状。 那天寺里没来贵客,但几日后,彼时提督东厂的梅易曾私下上山探望太后。 两幕曼妙翩飞的弧度在脑海中重叠,李霁睁开眼睛,望着床顶,语气兴奋。 “找到你了。”《 》 3、夜诱 “什么时候啦?” 雕花罩里传来李霁的声音,黏糊糊的,在外间整理行李的锦池进去说:“刚过辰正三刻。” 李霁冬天的时候恨不得日上三竿再从被窝里爬出来,但其余季节大多都是卯正二刻左右起床,锦池了然他昨夜难眠,今日才醒得晚了些。 姚竹影命人将盥洗之物端进去,站在罩外等候吩咐。 宫人将床帐掀开、挂在两侧的金钩上。李霁盘腿坐在床畔,发乱眼饧,迷瞪瞪地打了个哈欠,紧接着陶塑娃娃似的往旁边一倒,四肢伸展趴在床上,嘴里发出舒服的哼哼。 锦池搅好帕子,等李霁做完“早操”起身时便递给他。 李霁净面漱口,穿好袍子,坐在妆台前让锦池替自己梳毛。 锦池心细手巧,从前平日里李霁反手扎个高马尾或者丸子头就成,但凡稍微正式的场合都是锦池来帮他束发。 锦池利落地帮李霁扎髻,用一指宽的云纹素带束上,余下的发带垂顺在两肩前,尾端各缀三颗小白玉珠。他收回手,说:“殿下,到外间用膳吧。” 浮菱和姚竹影一起验过早膳,照昨晚敲定好的食谱,有绿豆粥、真粉、鸡丝馒头、时鲜藕丁、素春卷。 宫中小厨房的手艺很好,但和从前吃的到底不一样,李霁很少独自用饭,都是和祖母、锦池浮菱他们一块儿,偶尔先生和阿生在时也会同席,这一“味”最截然不同。 食不知味,但不影响李霁把早膳都吃完了,他一定要多长一厘米,一米八在朝他招手! 用完早膳,准备练字。 “外面有风,我们去亭子里练。” 四角亭中,李霁在圆桌旁落座,锦池将文房摆好,笔是旧的乌木管,金粟笺、红丝砚是启程回京那日发小孔经替老爹孔府尹转赠给他的,写的是了无住持为太后撰写的悼念经。 锦池请姚竹影在一旁坐,李霁说:“你不必抄经,不如写一份单子给我,把京城好吃好喝的介绍给我。” 姚竹影应声,锦池便取了另外的纸笔给他。 秋风清爽,偶有桃竹擦过风的沙沙声,带着雨后的泥土味。 姚竹影搁笔后不经看了眼身旁,李霁手腕平稳,食指指骨上有颗小红痣,猩红,像被针扎出来的一点血。 金粟纸铺了大半,上头的字字形秀丽颀长,笔法率意流利,意境神光熠熠——好个字如其人。 李霁练字时是真坐得住,大半时辰过去,他搁了笔,对着密密麻麻的经文出神。 从祖母去世那日算,今日便是第九九八十一天了。九九归一,回归本源,是大圆满,祖母如今在哪儿呢。 李霁呼出一口气,微微侧头,姚竹影便奉上食单,饭馆摊贩、一应吃喝,密密麻麻写了一张纸。 李霁夸赞,“刚柔相济,好俊的一把字。我从前在皇祖母案头见过六科廊写的节令文书,他们的字很好,但太端正了,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姚竹影道谢表完谦逊,说:“殿下的字才是真漂亮。” 李霁可不谦虚,“我小时候皮,坐不住,皇祖母就压着我练字。你们宫里的人应该知道吧,她老人家的小楷写得极好。” 姚竹影说:“当然,圣母娘娘的字是顺诚爷和孝康文皇后都赞不绝口的,紫微宫里也一直挂着娘娘的墨宝呢。” 顺诚爷和太后是少年夫妻,没传出什么帝后不和的话,但太后从不主动提他——李霁敏锐地觉得其中有故事,但没八卦过,怕引得祖母想起伤心事。婆媳俩倒是关系很好,据祖母说,她出阁前便被孝康文皇后当做半个闺女。至于祖母和昌安帝嘛,母子俩这些年书信不断,瞧着倒是母慈子孝,但也仅限于此了。 李霁伸了个懒腰,坐累了,想去周围走走,顺道认认路。 锦池留守,浮菱随行,姚竹影点了几个宫人,随李霁出了清风殿。 李霁又看见那棵紫薇,随口问:“那边是?” “是笼鹤馆,再后面就是廊下家了。千岁从秉笔直房搬出来后,在宫中时若不在紫微宫,便在这里。这里清净些,距紫微宫也不远。”姚竹影说。 竟是梅易的窝。 李霁心中一动,好奇地问:“笼、鹤、馆,馆里养着很多鹤吗?” 姚竹影说:“从前是,但千岁住进来后就把大半的鹤送到别地去了,添了孔雀和蛇,原来的鹤楼也挪给信鹰住了。” 好嘛,从鹤园变成动物园了。 姚竹影见李霁不说话,怕他多思,便斟酌着说:“东西宫空着的宫殿就那么些,殿下的居所不能太偏僻,不能和娘娘们挨着,下面的人将名册递上去,最后是千岁敲定的清风殿,说这一片和明光寺一样,多桃竹。” 京城不是金陵,一片桃竹能带来的安慰不过寥寥,有这份心才是难得。可这份心出自权倾朝野、枭心鹤貌的梅易,难免让李霁愣了愣,他这样的皇子,也不够让梅易上心吧? 梅易的这份心有什么目的……梅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李霁好奇,却想不明白,“梅相有心了。” “这片多是这样的,前头的清音馆和锦书堂也是连着的,这么多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处融洽。”姚竹影说,“殿下不必怕隔壁的蛇窜门,月洞门后有人日夜看守的。” 说的是蛇,也是两边的人。 李霁收回目光,“走吧。” 顺着清风殿门前的道往回走了几十步,前方十字岔道,左拐就是皇宫东北面的小御花园。 这个时候秋海棠、桂花开得最好,满园秋光。李霁想起从前每年秋天,他都会和身边人在树下设榻置琴,焚香煮茶,待到夜里便踏月寻桂,一夜不归。 李霁出神地走到花|径前的海棠树前,前方传来三个人的谈话声: 裴度说话温和悠扬,衬得接下来那道男声分外冷冽,第三个人的声音则清淡疏离、不急不缓—— 李霁想撤的脚步一顿,反而向前跨出一步。 亭子前的宫人看见他,唤了一声,亭中的声音止住,说话的人同时看过来。 李霁一眼看见正对这方的梅易,与昨夜所见不同,此时那双光华万千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纱。 梅易有眼疾,据说是在那场镇压中为火莲教所害,发作时不能视物。 李霁舔了舔犬齿,认为这种忍心破坏美丽之物的都是坏东西……但他也坏,美破碎后便另有一种破碎的美。 “九殿下。”裴度率先起身上前行礼。 李霁客气地说:“裴少卿不必多礼,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再见面了。” “臣从昨日那余孽口中审出了一些线索,入宫找梅相商讨,途中巧遇三殿下,便一道来讨梅相的茶喝。”裴度一面说一面将李霁引到亭子里。 巧遇,这个李霁懂,偶像剧和爱情小说里主角的经典招数之一。 梅易起身捧手,李霁颔首回礼,想着对方看不见,又说:“梅相好。” 随后侧身看向坐在茶几旁一动不动的男人,拘谨地说:“三哥好。” 冷峻冰块攻抬起一双狭长冷漠的眼睛看来,目光在他的脸上停顿了一瞬,说:“嗯。” 三皇子性子冷,自来寡言,裴度怕李霁尴尬,正要说话,便听梅易说:“清风殿一切可好?若有需要,殿下尽管吩咐置办。” 双喜都敢敷衍怠慢他,梅易却反而周到,李霁觉得有趣,说:“多谢梅相关心,一切都好。” 梅易说:“那便好,宫中新得的松萝马上送来,殿下可要同饮?” 李霁假客气,“不好打搅你们谈事。” “无碍,不是什么机要之事。”梅易侧手请李霁入座,因为三皇子和裴度相对而坐,于是李霁就坐在了梅易的对面,抬眼就能看清那张脸……哦,现在只有半张。 裴度和梅易在谈事,三皇子坐在一旁当哑巴,目光自然地落在裴度脸上。 小子,看迷糊了吧? 李霁腹诽,却有样学样,目光成了精,仔细又鬼祟地在对坐之人身上活动。 梅易肩平背直,仪态极佳,他是冷白皮,唇色比昨晚浅,下唇长了颗极小的红痣,在偏左的位置。顺着优美清晰的下颌线条往边上看,左耳垂上有颗耳洞,李霁不由想起自己的多宝阁里有一对白梅枝象牙耳饰,若是梅易佩戴其中一只…… 笼鹤馆的人将茶罐子送来,梅易一面听裴度说话一面取茶,动作行云流水,不像看不见,论美感比金陵茶楼里那些有名的茶博士还要优雅怡眼。 这样的人,哪怕别的什么都不会,整日放在身旁给自己煮茶也是一大享受啊。 李霁摩挲着檀香木戒指上的一圈小明珠,心里冒出一个极其大胆的、危险的念头。 “九殿下,请。” 妄念生根,立马就发了芽,李霁听见自己不安分的心跳,梅易的声音好似从天边传来,他匆匆回神,看见面前放着一杯茶,那只手修长有力,拇指食指戴着同样的夔蚊白瓷扳指和戒指。但它漂亮而吝啬,并不在他眼下停留半分。 “……多谢梅相。”李霁收敛心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腼腆一笑,“好松萝。” 裴度说:“金陵的茶种,哪个最有名?” 钟山云雾天下闻名,裴度这是没话找话。三皇子抿茶的动作一顿,看了眼裴度,对方正看着李霁,目光温和,面上带笑,并没有注意到他。 “钟山云雾。”当着冷峻冰块攻的面,李霁不想和裴度多说一句,但裴度身上释放的善意不曾遮掩,让他暗道麻烦。 中途笼鹤馆的人送了茶点来,八宝格子装着八种不同形状、口味的茶点,样式精美,看着就很有食欲。 于是接下来一段时间,四个人都在动嘴,其他三人在谈事品茗,李霁在吃。 散伙的时候,三皇子看了眼光溜溜的八宝格子,没忍住看了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李霁,没说什么,但眼神里写着两个字: 难评。 他们这些皇子无论私下如何,在外面都不会当饕餮的,有损形象,也有暴露饮食喜恶的风险。 裴度的目光却藏着怜惜,自小相依相伴的皇祖母仙去,自己要独自回到陌生的京城,九殿下必定悲痛忐忑不能自已,这些日子过得如何,瞧那消瘦的脸蛋和身形就能猜出一二。如今回来后愿意多用些,圣母娘娘在天有灵,也会欣慰的。 “子和。”三皇子唤裴度的表字,顺着裴度的目光冷漠地瞥了眼李霁,“一道走吧。” 哎哟喂,人家多看我两眼你就呷醋啦!以后有你醋的,醋死你! 李霁在心里翻了个小白眼,乖巧地说:“三哥慢走,裴少卿慢走。” 三皇子没搭理,和梅易请辞后便走了,裴度向两人行礼,快步跟了上去。 亭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但李霁没由头久留,把剩下半块茶点吃掉,便放下筷子同梅易请辞,继续认路去了。 与此同时,反方向走出来一个穿香色贴里的宦官,是梅府的司房,替梅易管文书的寒松。 寒松在茶几旁的软垫上跪坐,翻开手中的小册子,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是李霁昨夜到清风殿后的用度和表现。 譬如半夜爬起来趴在窗边听雨发呆,期间疑似抹了两回眼泪,又比如早膳时把饭菜用得一点不剩…… 寒松合上册子,说:“太后娘娘是个慈和的人,又在明光寺清修,怕是养不出狡诈狠辣之辈。这位殿下年轻不经事,心性简单,恐怕不是殿下们的对手。” 梅易抿茶不语。 松萝味浓,甘甜醇和的橄榄香要静待一会儿才能出来,所以不能心急,得细品。 * 午枕起床后,李霁窝在书房看书,样子装的好,其实在看昨日没看完的话本。 据说在京城很畅销,当然是暗中畅销——时下不禁男风话本,但到底属于在危险边缘徘徊的产物,尤其是带点颜色的。 话本故事简单,概括来说就是美貌举子在赶考途中一路艳遇高冷贵公子、霸道地方官、风流俏世子等各路人物并与他们纠缠不休、花样百出。内容大胆,词藻优美,艳而不俗。 古代人真会玩! 李霁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天就暗下去了。 “殿下,该用晚膳了。”浮菱一进来就看见李霁嘴角挂着一抹邪恶的微笑,忍不住说,“以前您不是不看这种小黄|文吗?说什么……呃,有损青少年的身体心理健康?” 这是他跟李霁学的,因为用词闻所未闻而记忆深刻。 “路上看的那些好歹是两个人的风月故事,到了京城可不得了,改成看这种几个人大混战的。”浮菱嘀咕,满眼都是谁把我家殿下带坏了的谴责! 李霁无辜地说:“这是你给我买的。” “我让老板把店里的畅销话本都装上,谁知道是这种书啊!”浮菱红着脸嘟囔。 李霁翻出一只黑漆螺钿匣子,里面叠满了各式书签,“你不懂,现在这种书对我来说很宝贵,我可以从中汲取知识。” 浮菱纳闷,“这种男风话本能学到什么知识?” “男风啊。” “哦……啊?” 浮菱足足看了李霁三息,颤声说:“您您您想干什么?!” 李霁反问:“我现在需要什么?” 浮菱茫然地说:“晚膳?” “这是表面的,往深里想想?”李霁循循善诱,见浮菱眼神空洞,不由得叹气,“笨蛋来着……是靠山。” 晚膳和靠山是什么表里深浅关系吗!浮菱在心里咆哮。 “可现在谁乐意同您交好啊,他们都狗眼看人低,就连双喜那个……”浮菱说起双喜便又想起一句话便能杀死双喜的梅易,不由噤声。 “你知道皇子们都想拉拢却不敢拉拢的人是谁吗?”李霁问。 这是索性要拉拢个大家伙,浮菱挠头思索,不确定地说:“梅相?” “不错,梅相握着内廷,还是距离天子最近的人,这是把登天梯啊。但他站的位置太要紧太微妙,所以谁都不敢光明正大地拉——” 浮菱直接给他跪下了。 李霁眨巴眼,“爱菱何故行此大礼?” 浮菱掐住自己的脖子,觉得这样都不如听见他家公子的“雄图大业”来得窒息! “您要拉拢梅相吗……”他气若游丝,“用从男风话本里学来的知识?!” 李霁说:“不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虽然无论您喜欢男人女人还是男女不分、人畜不论我都千万个支持但这实在太危险——浮菱内心的咆哮突然顿住,不对! 危险,李霁什么时候怕过危险? 而且那位梅相位高权重,又长成那副模样,简直是为李霁量身打造的陷阱! 天呐!! 娘娘在天有灵,快在梦里抽醒殿下吧!!! “行啦,快快平身。”李霁挑出一枚薄竹叶玉签垫在当前页面,出去用膳了。 浮菱爬起来,游魂似的飘到书桌后拿起那话本一看: 《六十九日索情·美举子哪里逃》仰玩玄度著 不正经的作者不正经的书!浮菱恨不得拿目光把它戳一万个洞! 晚膳是锦池熬的桂花牛乳,香喷喷,李霁喝了一大盅,出门溜达一圈消食,回来泡澡换衣后就准备就寝了。 胎穿到这个世界,他以前那套阴间作息早就改了,怕再猝死一次就见不到祖母了。 新床仍然没有躺熟,李霁揪着胸前的被子,盯着床顶发呆,脑海中断断续续地浮现出祖母的样子,捻珠的、抄经的、揽着他的肩说笑的……好像就在面前。 祖母走后,一次都没来梦中见他。 为什么,李霁委屈地擦了擦眼睛,为什么呢。 李霁从前家境优渥,家里家外的兄弟姊妹也很多,父母的心就那么大,大半分给了家族事业,剩下的爱贫瘠而冷漠,充满了严苛要求和价值估量。 也许他六亲缘浅,猝死的时候只觉得恍惚和如释重负,祖母是他没有预料到的幸运。当年祖母带走他更多的是爱屋及乌,怕他在宫里受欺负,但这么多年,李霁自信又幼稚地笃定,皇祖母虽然有很多皇孙,但祖母只有他一个孙儿。 窗户突然响了一声,李霁一下就辨认出是猫爪子挠窗的声音,明光寺也有一只黑不溜秋的坏猫,经常来逗他,但清风殿怎么会有猫? 李霁没有轻举妄动,直到那猫从半开的花窗跳了进来。 ? 大晚上找撸是吧? 李霁忍无可忍,起身掀开半面床帐,和不请自来的小猫贼对上眼。 是只沉江月,全身黑毛顺滑,腹部一点白,金瞳圆滚滚,看着肥美蠢萌。 李霁下了地,试探性地伸出魔爪,小肥猫竟然没躲,就这么让他撸了几把。 哎哟喂,可把李霁撸美了,心说手慢无啊手慢无,正要把它抱上床,小肥猫突然短腿一蹬,屁股一扭,跳窗跑了。 ? 李霁宛如上钩的鱼,跟着翻窗跳了出去。 他落地几乎无声,廊上打瞌睡的值宿宦官毫无察觉。但守夜的浮菱察觉到了,立马从榻上起身追到窗前,李霁背后长眼似的打了个手势,意思是不必追来,眨眼就被猫溜出了月洞门。 紫薇树佐月影,暗影簌簌,但月洞门后并没有姚竹影说的日夜守卫的人。 李霁跟着猫在园子里乱晃,他是趁机闯入,可怪异的是没人出来阻拦。 这里安静极了,没亮灯,也没有值夜的人。 坏猫蹿上石桥,回头看向李霁,猫瞳在夜月下奇异而瘆人。 前方花丛掩映后隐隐有琵琶声,调子轻幽,如泣如诉。 李霁细细一听,竟是《子夜歌》。他心中一跳,面色奇异。 这首曲子讲的是显赫之人相中了一位才貌俱佳的女子,想将人强娶回府,女子不愿便惨遭压迫报复,家中老小一夜葬身火海,女子报仇无门,于子夜时分自缢于仇家门前、化作厉鬼久久不散的故事。 李霁多年前无意听先生弹过一次,因为怨气太重还做了噩梦,但这首曲子其实并不出名,少有乐谱记载,他从前和孔经混迹金陵馆阁也再不曾听过。 宫中竟然有人弹。 笼鹤馆是梅易的地盘,宫人哪敢半夜弹琵琶扰民,况且一听音就知道这琵琶造价不菲,难不成是梅易在里头藏着什么人? 宫妃太监、侍卫太监、大臣太监,若不是圣躬违和,还有皇帝太监……各类禁忌故事在脑海中浮现,李霁浮想联翩,脚步突然顿住。 猫一看就是精心养的,宫里能这么养猫的只有贵人。猫是沉江月,往笼鹤馆跑,多半是梅易的猫,那只传说中的“抱雪团子”。他跟着猫来,到时候可以狡辩的由头很多,可若是撞见什么宫闱密事…… 李霁转身就跑,如一只白猫穿径翻墙,眨眼没了身影。 弦音戛止,余音若隐若现。 花丛掩映后,绿罗织金鹤画裙摆在廊亭门前露出流光溢彩的轮廓,往上是被一双冷白的手抱在怀中的紫檀螺钿琵琶,正面髹饰仙鹤点梅图。星光点缀宫苑,清辉晃过朱廊,往上,照映出一张飐艳似妖的脸。 “呀,”梅易可惜地说,“小猫跑掉了。” 猫熟练地跳上游廊,扑过去扒拉那身华美的裙摆。 “钓鱼都不会,你还闹上啦?”梅易声音轻,尾音微微上扬,有种说不出的奇异。 小猫继续扒拉,打滚撒泼。 “闹够了就睡吧,明早还要主持小朝。” 梅易好似听到有声音这样说,与他一模一样却又判若两人,若是才然逃跑的小野猫听见定会露出震惊又茫然的可爱表情——这分明才是他眼中那个梅易的声音。 好期待。 他好想和李霁见面。 梅易轻轻呼气,哂笑道:“我闹什么了?你把他放在隔壁,还不许我找他玩玩儿?” 寒松守在廊亭门口,低首垂眼,安静地听梅易自言自语。 “二者没有关系。” “我说有就有。哎呀,”梅易惊叹,“你瞧见没有,长得真漂亮呀,就是太瘦啦,那腰,我一掐就能断似的。” “与你无关。” “这么漂亮的小猫,我想养。” “是漂亮,但并非无害。” “所以才想养啊。得了吧,别装你那副无情无欲的君子做派了,你只是个人人耻恶的阉寺权宦,贪婪下流无耻龌龊才是你应有的天性本真!啊……”梅易喟叹,畅想道,“你不觉得撕破他那张虚伪漂亮的笑脸、捅破他无害漂亮的眼珠、戳穿他藏拙漂亮的心肝,让他露出真正可怜又漂亮的模样是件很美妙的事儿吗……我有点迫不及待了。” 指腹猛地拨弦,皮肉撕裂,鲜血飞溅,弦音震颤。 痛意让梅易感到鲜活,面上笑意愈甚,蛊惑地说:“让他离我更近一点吧,想象一下他戴上红铃铛喵喵叫的样子,一、定……漂亮得要命。” 那声音没有回答,倒是脚边的肥猫踊跃地喵喵叫唤起来。 “啧,”梅易嫌弃地拨了拨它,“不是说你。胖成小猪了,明儿扣一顿小鱼干。” 小猫怒跳,差点挠花梅易的脸。《 》 4、语惊 李霁这两日睡得不好,总是做噩梦。 梦里有掐他脖子的无面鬼,缠他腰腹的玛瑙蛇,啃噬他心脏的金瞳猫妖……梦境四周仿佛长满眼睛和触手,它们充满恶意,好似想将他剥皮拆筋,让他倍感窒息。 笼鹤馆不会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吧? “殿下,八月十五的请帖。”姚竹影走上台阶,将洒金请帖呈给躺在摇椅上发呆的李霁。 李霁接过翻看,“中秋宴?” “圣躬违和,宫宴便取消了,改为由二殿下主持的中秋宴,参加的宾客都是些年轻人,地方定在北门后面的煌山。”姚竹影说,“咱们离北门近呢。” 李霁说:“那敢情好,马车坐久了屁股疼。” 姚竹影笑着说:“是日可以骑马。” “跑马、射箭、赏花、斗茶、书画、拍卖、小宴。”李霁看着宴会内容,目光落在最下面,“怎么是司礼监的印?二哥主办,不该是下二皇子府的印吗?” 他眼皮耷拉下去,有些尴尬可怜的样子,姚竹影没忍说所有宾客中只有他这一份是司礼监补上的,正要斟酌着安慰,就见李霁“啪”的合上请帖。 “算了,我不去了。” 李霁抬起微红的眼睛,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衬得面色愈发不好,“替我回了吧,就说我身子不适。” 姚竹影“诶”了一声,接过请帖下去了。 晚些时候,李霁刚午枕起床,就听锦池通传说二皇子来了。他打了个哈欠,“奉茶,请二哥稍待,我换件衣裳就来。” “二殿下说不必讲究,他是过来探望您的,带着御医。”锦池说。 李霁披着香色大袖外衫出去,外间的圆桌旁坐着个年轻男人,锦袍高冠,松风水月的好相貌。 李霁说:“二哥。” 二皇子偏头看见李霁的脸,不禁愣了愣,起身说:“九弟。” “不知二哥要来,有所怠慢,还请恕罪。”李霁走到桌旁,做了个请的手势,“二哥请坐。” “九弟也坐。”两人一道落座,二皇子打量李霁的脸色,“病了怎么不叫御医?” 浮菱入内奉茶,李霁说:“我从金陵带回来的龙井,二哥别嫌弃……我就是没睡好,不必叫御医跑一趟。” “诶,身子上的事马虎不得。”二皇子朝外间吩咐,“李御医。” 李御医很快进来见礼。 “我听姚掌事说你身子有恙,特意带了御医来,你让他诊脉开几贴药,好好养养,别让皇祖母担心。”二皇子一面拨盖一面看着李霁,十足的兄长语气。 李霁没再说什么,乖乖点头。 李御医躬身上前搭上脉枕,李霁挽袖伸手。二皇子看了眼,笑着说:“瞧你白的。从前皇祖母在信中说你整日在山上招猫逗狗、抓鸟捕鱼,皮猴儿一只,这是晒不黑?” “晒得黑,但很快又白回去了。”李霁说。 “白有一点不好,但凡有点痕迹就十分显眼,你瞧你的乌眼睛。”二皇子调侃。 李御医把脉,询问了几句,说:“殿下脉象端直紧绷,是心绪不畅以致气血郁滞,另有多梦易惊的症状。微臣为殿下开一服疏肝解郁、清心安神的方子,期间也需要殿下自己保持心境开阔才好。” “好,先去开药吧。”二皇子放下茶杯,斟酌着说,“九弟,我知道你自小在皇祖母膝下长大,与皇祖母感情甚笃,但老人已去,你也得顾全自己才是。” 李霁垂眼,“我知道的。” “你刚回来,不适应是人之常情,往后有哪里需要二哥帮忙的尽管提,莫要见外。大哥早夭,我是兄弟间最年长的,理应照顾你。”二皇子说,“请帖的事情,是我府上的文书有所纰漏,我已经罚了他们半年俸禄,以儆效尤。但九弟千万莫多心,我没有故意怠慢欺负你的意思,这样的事情也再无下次。” 李霁抿唇,小声说:“谢谢二哥……我没有多心,二哥请别误会。” 好乖。 从前哪见过这么乖巧的弟弟! 二皇子觉得稀罕,一时竟然有些无措。他清了清嗓子,伸手拍拍李霁交扣在膝上的双手,有意放轻声音,“那你好好养几日,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李霁点头,感激地说:“嗯,谢谢二哥!” 二皇子没多留,嘱咐姚竹影等好好侍奉,便告辞了。 李霁要送,被二皇子拦下,他便在殿门口停步,“二哥慢走。” 二皇子颔首离去。 * 李霁休养了几日,一日三碗药,每一碗都被他偷偷倒了。 脉象是真,但没什么大不了,这出苦肉计本就只是想让二皇子对他心怀歉意罢了。 传闻皇子中老二最仁德宽和,这么一试果然如此,至少表面如此。 “二殿下真有心,每日都送补品来,还给您置办了一套首饰。您瞧,”浮菱端着红锦托盘送到妆台前,上面是一套石榴纹款式的荼白发带、雕花白玉佩和金丝帕。 “八月兴石榴的样式,这是二皇子妃亲自选来搭配尚衣监为您做的这身新袍子的。”姚竹影说。 锦池给李霁束发,姚竹影为他戴上玉佩,一行人便出门去了,仍然是锦池留守。 二皇子派来的人是他府中的王长史,三十出头,网巾直身,看着很儒雅。他和李霁见礼、客套一番便请李霁上轿,等出了北门又让人引来一匹膘肥体壮的白马。 李霁看着它便想起自己的宝莉,也不知它在孔家住得习不习惯。 “这匹是府上的追云,性子温顺,殿下请。”王长史将缰绳和马鞭呈给李霁。 李霁跃马扬鞭,绕着王长史跑了两圈,“走着!” 好俊的身法,王长史惊叹,立马骑着自己的马跟上去引路,“从这条直道上去就是煌山脚……殿下!等等,您跑得太快了!” 王长史掉在后头吃了一马屁股的烟尘,在风中凌乱,但李霁已经跑远了。 离开明光寺后,这是他第一次跑马,李霁跑得很快,被风吹痛了眼睛。 掠过山门口时,侧面岔道突然冲出来一匹黑马,几乎与他并驾齐驱。 山路不算狭窄,但稍显崎岖,偶尔两段弯口路形急促,很容易惊马坠崖。山顶上,一群人看着下方那两道紧咬的身影,意味纷纷。 “真是意气风发少年郎啊。”二皇子感慨。 “骑白马的是谁?”站在爹娘中间的皇长孙惊讶,“竟和游小侯爷相持不下。” 二皇子妃说:“那便是你刚回京的九叔。” 急促的马蹄声掠来,众人循声看去,白马以几不可见的优势先一步踏入花篱笆门。 两人同时翻身下马,一袭绿罗织金竹纹袍、髻簪白野花的年轻人朝李霁抱拳,“好骑术!” 李霁抱着马颈,说:“你也不差。” 年轻人挑眉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九殿下,我今日是服您了,咱们有空再比!” 李霁爽快答应。 “我来引荐。”二皇子上来揽住年轻人的肩膀,“九弟,这位是镇远侯府的游小侯爷,单名一个‘曳’,比你大一岁。” 镇远侯府是皇后的母家,据说这位游小侯爷很得皇后姑姑宠爱,自来性子不羁、喜怒随心。 “我先去找四殿下。九殿下,待会儿我来找你喝一杯。”游曳一捧手,转身走了,行步如风。 “九弟,来。”二皇子带着李霁和母子俩碰面,“这位是你二嫂,这是你侄儿阿崇。” “二嫂好。”李霁见礼,低头瞧向自己见礼的皇长孙,笑着说,“不必多礼,阿崇长得好快。” “孩子嘛,一天一个样。”二皇子笑着摸摸儿子的脸,“不知九弟是否记得,当年你送给这孩子一尊玉雕娃娃作周岁礼,他小时候爱不释手,现在也好好摆在寝殿里。” “我记得的。”李霁不好意思地说,“承蒙不弃,我的手艺远比不上宫里的大家。” “竟然是九弟自己雕的?”二皇子妃惊讶,“我们还以为是九弟从哪儿请来的。哎哟,九弟真是心灵手巧。” 李霁挠头,二皇子笑着侧身对二皇子妃说:“阿筝,你和阿崇先去吧,我带九弟去和兄弟们见见。” “好。”二皇子妃和李霁互相见礼,带着儿子走了。 二皇子带着李霁去了不远处的一座彩棚,进去却愣了。 “人呢?” 李霁一打眼,棚子里摆着好几把椅子,此时只坐了一个人,梅易穿着织金缠枝纹白曳撒,发带绾髻,气质清雅。 梅易对那略显直白的目光恍若不察,起身说:“三殿下和八殿下被花七公子叫走了,四殿下和五殿下被游小侯爷拉去选酒了,六殿下去见裴二姑娘了。” 二皇子和李霁八卦,“你六哥估计要和裴二姑娘看对眼了。” 不可能,人家分明喜欢裴二姑娘的三哥。李霁腹诽,笑着说:“看来我得提前备礼了。” 二皇子笑了笑,“你在这里没熟悉的,就同我走吧,二哥照顾你。” 梅易说:“臣带九殿下认路吧,顺道替陛下问问九殿下的学业。” 二皇子没有异议,先去找妻儿了。 梅易侧手示意,李霁立马跟上,发现他长得真高,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呢。头发好浓好黑,皮肤好白,脖子好……好精彩的眼睛突然偏头看来,“殿下在看什么?” “梅相。”李霁语出惊人。 梅易不语。 李霁还有更惊人的,“听说今日箭术比赛的头彩是宫中宝库的仙鹤玉冠,若我赢得,梅相肯收吗?” 他还挺谨慎,“私下收,不让别人知道。” 梅易停步,静静地看了李霁一息,少年赧然却直白,明珠似的眼睛有奇异的神采。 “为何?”他说。 “宝剑赠英雄,鲜花配美人。”李霁说。 梅易说:“殿下此时出头,恐引注目。” 李霁挑眉,“我不出头就能安生吗?” 梅易听懂了,他在暗示双喜,这是个聪明孩子。 李霁歪头反问,“梅相要过问我的学业,那我告诉梅相,我射科最好,百发百中。” 梅易看着李霁,他比李霁高了大半个头,但因为气质不凌厉,所以连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都少有锐气,像压顶的山,而非逼人的剑。 足足三息,李霁都有些扛不住了,梅易才终于露出极为浅淡的笑,尽管那笑容让他看不懂含义。 “那臣拭目以待。” 李霁笑笑,往前去了。 梅易看着那青竹般的背影,指腹摩挲着扳指。 皇子们都想拉拢梅易,但心思潜藏,李霁不同,他手段独特,掺杂暧昧,便将拉拢变作了一种引诱。 若隐若无,似是而非。 界限模糊,难辨真假。 前方,李霁迈腿蹦过矮篱笆,三年过去,他长高了,走路的习惯却没变。 只是人大了,心也野了,学了些不好的招数。《 》 5、射桂 背后传来酒香,李霁从清净的桂花树前转身,对上游曳那双星子眸。 “不请自来,是为送酒。”游曳举了举手中的两只酒囊,“我从家里带来的,京中独有的‘月流光’。” 李霁说:“久闻大名,未尝一试。” “老板把门关得紧,这酒不流通。”游曳递给李霁一只酒囊,“每年三十壶,我今年就抢到两壶,都在这里了。” 李霁不客气地打开塞子。 游曳瞥见李霁身后的随从要上前来,想起贵人们的习惯,入口之物必得先验毒。他没说话,却见李霁直接喝了一口,淡红的唇微微抿着,过了三息才勾出一抹畅快的弧度。 “好酒,清冽爽口,”李霁笑着指了指身后,“合衬桂花香。” 游曳愣了愣,笑着和李霁撞囊,“敬归乡人。” 归乡人么,李霁没有反驳。 游曳问:“金陵有什么好酒?” “‘恨无百斛金陵春1’,名人雅士们都爱金陵春,我也喜欢,但若论最爱,得是‘琼花八百’。”李霁说。 “听过,说是以八百朵琼花花蕊露水酿制而成的,卖得少。”游曳说。 “是难买。” 但先生会酿,每年春天都会给他们带,寻个好天气在院子里的木台上摆一张桌子,先生拿出随身的旧古琴,祖母盘膝坐在对面的蒲团上,他们谈天说地,和弦唱歌,最是欢乐。谁也不会料到,今年就是他们过的最后一个齐全的春天。 李霁仰头喝了口酒,酒水滑入喉咙,桂香藏在舌根底下,却不知从哪儿卷出来一股子苦味。 都是十七八岁的人,各自袒露几分真性情,就能聊得畅快。游小侯爷人如其名,没有说出口但字里行间都想化为一条游鱼游遍大周的江河湖海,李霁听出他的憋闷和向往,同他说起金陵的山川湖海。 他们靠在桂花树上相谈甚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各色打量视若无睹。不知说到什么,游曳夸张地张开手臂,李霁专注地瞧着他,眼睛弯弯的。 “了不得。”元三九站在阁楼上凭栏眺望,“游小侯爷这样的人最难也最好结交,九殿下这是有朋友了。” 梅易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七祖宗,清风殿姚掌事孝敬您一方红丝砚,一只月桂金环。”屏风外的人通传。 “看来今日内廷书法比试的头名是竹影。”元三九转身在梅易对面落座,“进来。” 火者轻步走到茶几旁,将托盘放在元三九手旁。 “红丝砚就是好。”元三九端详着那方砚台,瞥见一旁的月桂金环,笑了笑,“这桂冠是给头名的,值得珍藏,何必给我?” “这就还回去。”火者端起托盘退了出去。 水开了,梅易取炉烹茶。 俄顷,屏风前的火者接过一本小册子呈进去,是即将开场的箭术比赛名单。 元三九快速一览,“游小侯爷竟然不比?我以为京城所有跑马骑射比试都该有他的身影。” “小侯爷喝多了。”火者说。 元三九往那棵桂花树一望,果然没了人。 秋风爽冽,李霁站在凉亭里,慢条斯理地系上袖口。游曳大喇喇地坐在台阶上,醺醺然,“今日比赛的头彩是宫中宝库的鹤冠,你戴着指定漂亮。” “鹤冠清雅,不衬我。”李霁说。 但是很衬梅易。 李霁幻想梅易戴上它的样子,眼睛有点热,手也有点痒。 游曳不知李霁那危险大胆的心思,误以为他无意头名,直到李霁上场,一箭穿杨。 “第一局,百步穿杨,九殿下,中!” 所谓百步穿杨便是在百步外的杨柳叶上用红绳挂上一枚钱币,射者以箭矢射中钱孔便算中。 游曳使劲撑开眼皮,目光穿过包围在射箭场四周的层层人海和阵阵喝彩,直勾勾地落在红线后的人身上。 李霁放下统一制式的弓箭,懒洋洋地活跃手腕,袖口被绑紧,更显得人高挑干练。周围一圈圈的瞩目,他始终带着笑,是一种很寻常的笑,仿佛百步穿杨对他来说只是随手为之,因此旁人的喝彩,他也一笑而过。 “瞧着瘦,臂力不小。”西边的一座三层高台上,元三九拍手鼓掌。 比赛还在继续,李霁暂时下场,在红线外吹风。他察觉到什么,偏头对上裴度的目光。 他面颊薄红,眼睛一点水光,裴度愣了愣,关心道:“殿下吃醉了?” “我喝酒上脸,所以从前偷偷喝酒都会被皇祖母逮住。”李霁摊手。 裴度好奇,“娘娘会罚殿下吗?” “会,抄经,她老人家总说我浮躁,要我多念几句——”李霁双手合十,闭眼念“阿弥陀佛”,睁开一只眼睛俏皮地说,“静心。” 裴度失笑。 他们说话,场外也有另一份“热闹”。 “哟,相谈甚欢、笑容频现,裴少卿这是——”八皇子偏头看向亲哥,“很喜欢九弟嘛!” 三皇子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哟,还不乐意听了……”八皇子在冷冰冰的目光威慑下闭嘴了。 “啪!” 杯子摔在地上,八皇子吓了一跳,看向杵在身旁的表弟,“手抽筋了?” 花瑜是长宁侯府的嫡次子,丽妃的亲侄儿,和三、八两位皇子表兄都走得很近,尤其是和年纪相仿、性格相投的八皇子。他们常年形影不离,八皇子自然了解他,顺着他直楞楞的目光向下看见李霁那张脸,一下就懂了。 “狐狸精娘生了个小狐狸精出来!”八皇子不屑,见花瑜目露垂涎,突然起了个坏心眼,笑着捣了捣他的胳膊,“别馋,我找个机会,替你们‘引荐引荐’,啊。” “当真?”花瑜目光未收,有点犹豫,“到底是皇子。” “女官爬上龙床生的贱种,算什么——”冰冷的目光突然看过来,八皇子猛地闭嘴,讪讪地看了眼三皇子,“行,我不说了!” 三皇子警告了嘴上不把门的弟弟,又转头看向凑在一起说笑的两人。 裴度自来如此,在朝勤恳恭谨,在家宽容兄弟,如今真心将李霁视作皇子的,他是其中一个。他怜惜李霁初来乍到,所以多有关注——三皇子如此安慰自己,但此时此刻当他再度审视裴度看向李霁的目光时,却不得不承认它有超出温和以外的东西,是一种想要亲近李霁的喜爱。 李、霁。 隔壁,六皇子站在栏杆前,幽幽地盯着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的两人。 雅间内安静极了,侍奉的乐人已经匍匐在他脚下,被那阵阴冷之气压得膝盖酸软、冷汗频出。 秋风拂在六皇子面上,觉得瘆得慌,忙打了个旋,逃往旁边的雅间,无奈此时那窗前站着个年轻男人,也是咬牙切齿,“子和到底在和他说什么?哪有那么多话说!” 他的脸是极英俊的,可惜被嫉妒蒙蔽,略显扭曲。坐在一旁嗑瓜子的五皇子叹气,熟练地说:“茶。” 屏风外的亲卫迅速端上一杯菊花茶。 “四哥,别酸了,我瓜子都变味了。”五皇子说,“来,败败火。” 四皇子转身抄起菊花茶一饮而尽,冷声道:“喂猫吗!” 亲卫速速端来一壶菊花茶。 “别喝太多,晚间还有宴席呢。”五皇子伴着一阵哐哐灌茶的咕噜声,笑眯眯地望着场上,“九弟怪有意思的。” 咕噜声停下,“不许夸他!” “这手箭术难得,可我以为他会藏拙。”五皇子说。 “山里长大的,能有什么见识?”四皇子不屑,转而继续仰头咕噜。 “谈不上没见识,许是自小在皇祖母膝下长大,被教养得心思简单些……诶,下一局开始了。”五皇子说。 第一局就淘汰了十之八九,剩下寥寥几个,其中李霁是最得瞩目的,场上他身份最高贵,又是个最新鲜的的人物。 “第二局,飞鹰衔桂!”宦官唱喏。 锦衣卫抬着几只鹰架上来,架子上的鹰听见哨声,纷纷振翅而起,盘旋在空中。它们的爪下衔着一枝桂花,不知什么时候落下,比试者需要时刻注意空中的动向并射出箭矢,钉中桂枝上的红绳环,最终以在半柱香内所中红绳环的数量决定胜负。 这一方天地,似有满天桂香,李霁弯弓搭箭,目光紧随其中最懂他心思的一只——向西,向西,对准那座高台的三楼。 那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那夜在紫微宫殿外见过的那个红贴里,根据这几日所知的消息,此人应当是如今提督东厂的司礼监秉笔,给姚竹影赐名的那位元公公,元三九。 元三九和梅易一样,是之前那位司礼监掌印的干儿子,据说为人颇风流。 姚竹影取代双喜成为清风殿掌事,在他面前也不掩饰自己和元三九的往事,是心中坦诚,还是无所顾忌? 李霁嘴里发出“咻”的一声,离弦之箭撕裂秋光,正中从飞鹰爪下坠落的秋桂。 “嗡——” 箭矢穿过红绳,猛地钉在高台三层的红柱上,目光随行的人看清站在红柱边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 元三九微微眯眼,嘴角却露出笑意。 梅易目不斜视,面色如常,抬手勾下那截桂枝,垂目一眺,对上李霁俏皮的、邀功的目光。 “欠收拾的小*货。”脑海中似乎有声音笑道。《 》 6、眼波 案上放着一只梨花木匣,里面静静地坐着一顶仙鹤玉冠。 白玉质地极佳,以一圈梅枝为胎,上面一双鹤左右对称,曲颈回眸、鸟喙相对,姿态雅静飘逸,华贵中不落俗套,可见仙气。当世一流的雕工,简练线条刻画神韵而不失层次,栩栩如生。 梅易看了它片晌,抬手合上了匣子。 负责随身保护梅易的金错候在一旁,见梅易没有要把东西退回去的意思,便轻步退了出去。 晚宴在一座五层阁楼里举行,按照身份高低排位次,位尊者得哼哧哼哧爬楼梯往上走。 李霁在五楼楼梯口被前面一行人堵住,八皇子正撑着栏杆喘气,此人一看见他就恨不得把“贱种”两个字贴在自己那张松松垮垮、纵|欲过度的大脸上,他自不待见。 废物。 李霁讥讽,在三皇子垂目看来时拘谨地说:“三哥。” 三皇子审视他一息,“嗯”了一声。 “九弟。” 含笑的男声自身后传来,李霁侧身让出半面楼梯,对上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对方走到他这一层站定,说:“我是五哥。” 李霁乖巧地说:“五哥好。” “九弟箭术超群,愚兄佩服。”五皇子示意,亲卫捧着一只长匣上前来。他抬手揭盖,里头是一把黑漆小梢,金漆羽纹,“愚兄投其所好,权当见面礼,望九弟莫要嫌弃。” 李霁看了一眼,喜爱地说:“是沈狂沈大师所铸!” 沈狂是南镇抚司的军匠,如今锦衣卫、禁军所用的弩箭和弓箭都是他设计的制式。这位大师一心钻研技艺,深居简出,因此功高却不闻名,至少远在金陵寺庙清修的人很难听闻。 五皇子眉梢微挑,“五弟见识不凡。” 李霁说:“皇祖母有一把小梢就是沈大师所造,上面的纹样风格和这把一模一样,我从前常常拿着玩,所以认得。” 五皇子笑笑,“原来如此。” “一边聊去,别杵这儿挡路。” 男声语气不耐,李霁吓了一跳,脸上的笑意瞬间散了,又变得拘谨。 五皇子浑不在意,侧身看着走上来的人,“我贴着栏杆,九弟也都薄成丝帕了,中间空着,您是多魁伟如山,这都插不过去?” 四皇子懒得搭理他,大喇喇地从两人中间的空隙过去,擦身而过时瞥了眼李霁,对方垂眼躲避,很怕他的样子。 哼,怂包! 四皇子收回目光,大步走了。 “你四哥天天呛火,满京城的菊花都不够他泡的,不是故意冲你,甭搭理他。”五皇子笑着拍拍李霁的肩膀,察觉掌下的肌肉紧绷着,便放轻了声音,“一道入席吧。” 李霁点头,乖乖地跟着五皇子。 宴厅四面通风,中间一张可容纳三十把椅子的梨木长桌,桌子中间凿空蓄成水池,是曲水流觞的形式。两侧站着布菜的侍女,屏风后头是钟鼓司的乐班子。 没设主座,皇子们照长幼入席,他们中间只有二皇子有正妃,二皇子妃和皇长孙都坐在他身旁。 二皇子妃见李霁孤零零地坐在后面,低头和儿子耳语了一句,皇长孙点头,自己下了椅子。 “阿崇跑哪儿去?”二皇子问。 “拜师。”二皇子妃说。 八皇子去哪儿都要和三皇子坐一块,李霁身旁的位次空着,显得和其余人都隔着什么。他倒是乐得如此,旁边坐着头鼻孔朝天的蠢猪会影响食欲。 桌上摆着食单,流水一样的菜式,李霁正馋呢,身旁的椅子突然被拉开了,他抬眼一瞧,对上皇长孙的目光。 “九叔。” “阿崇。”这孩子不是熊孩子,生得也玲珑漂亮,倒是挺合眼缘,李霁拿出小叔叔的派头,“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七岁了,可以自己用膳。”皇长孙看着这位特别好看的九叔,开门见山,“九叔擅雕刻?” “略通一二。”李霁只当小孩子想要玩具,大方地说,“想要什么?” 皇长孙摇头,“我想和九叔学。家里的师傅很怕我,我雕成什么样都会夸我。” 这里不是二皇子府,若没有爹娘同意,皇长孙是不会擅自离开自己的坐席的。李霁抬眼看向二皇子的坐席,正好对上二皇子妃温柔的目光,四目相对,各自颔首一笑。 他低头看向皇长孙,“那有空我教你。” 皇长孙得寸进尺,“我还想学骑射。” 李霁笑问:“这门的老师也不行?” 孩子说孩子话,“尚可,但不如九叔厉害,也不如九叔好看。” 李霁爱听,在那张小脸蛋上刮了一下,觉得软和,又摸了两下。 李霁的指腹有薄茧,手上香香的,皇长孙不排斥也不阻拦,虽然觉得李霁是在揉面团。 侍女将乐本子呈上来,李霁点了出《水仙子·咏江南》。 一张桌子才然坐了一小半,渐渐的有人进来,都是显贵,诸如游曳、花瑜等和后宫沾亲带故的嫡系子弟。 花瑜眼神发直,径自朝李霁走来,赫然是想坐他旁边,李霁面色如常,心中冷笑,满脑子下三|路的东西,若是在金陵,他一脚就给他踹飞! 好在有人更快,游曳直接在李霁身旁坐下,朝他笑了笑。 李霁也笑。 “……”呸!花瑜暗自剜了游曳一眼,只能再找位置。 游曳没察觉,拿着食单热心地和李霁介绍京城的吃食。 其余勋贵子弟也陆陆续续在下半张席面落座,但桌上始终空着两把椅子,其中一把正对着李霁。 他知道那是哪两人的位置,皇子和权贵们同席,席间怎能没有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果然,元三九很快进来对众人行礼,赔笑道:“来迟了,给各位请安。” “春来!今日的小宴还好有司礼监帮衬,把你忙坏了吧。”二皇子笑着说,“快入席……梅相呢?” 元三九说:“今年的第一批贡单呈上来了,掌印要检查批复,立刻报往紫微宫,得晚点儿来,诸位贵人尽情开席吧。” “既然如此,那就不等梅相了。”二皇子拍拍手,红裙绢花的侍女端着托盘鱼贯而入,香味瞬间弥漫开来。 游曳醒了酒,这会儿又行了,偶尔和李霁碰一杯。流水式的菜样,李霁就逮着面前那条烧鱼霍霍,他打趣说:“猫变的?” “好吃呀。”李霁说,“从前在山上经常烤鱼吃,我手艺不赖,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 游曳自然乐意,另一边的皇长孙放下碗中的鸳鸯炸肚,颇为钦佩,“九叔,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那可多了去了,”李霁随口一点,“比方说策论,每次一写策论,我觉得我的字都变丑了。” 游曳立刻引为知己,两人碰了一杯酒。 今日是中秋,主菜是菊花锅子和螃蟹,酒是菊花酒,这几样是每人单独一份。李霁嫌菊花锅子太清淡,没怎么下筷,倒是喜欢吃蟹,他没让身后的侍女剥,那双手灵活,很快就剥出一只蝴蝶式。 梅易进来的时候恰巧瞥见李霁往游曳的碟子里放了只剥好的蟹,他不自恃身份,游曳也不受宠若惊,两人坐在一块,倒有些寻常同辈好友的意思。 赫然是一见如故了。 梅易进来时没通传,但一时间所有人都瞧见了他,见礼的见礼,招呼的招呼。都知道他的性子,够重视又不会太热络,一切的示好、恐惧乃至不屑和厌恶都被按捺在忌惮之下,不露声色。 梅易在李霁对面落座用膳,他应该是清淡口,除了主菜,筷子沾的都是春饼、荔枝腰子、清蒸鱼一类,酒也不沾,喝的是石榴汤。 余光中,皇长孙也在偷看梅易。 哟,你小子年纪虽小,但很会为自己的眼睛谋福利嘛。李霁凑过去,小声说:“在看什么?” “梅相。”小家伙捂嘴说,“梅相也会雕刻,长得像画里的人,但母妃说他不能给我做老师。” 李霁挑眉,“是吗?” “是呀,之前有次我入宫给皇爷爷请安,梅相就坐在一旁雕琴呢,皇爷爷还笑着夸梅相手巧。” 老家伙还怪会享受的。 李霁嘀咕,给自己倒了杯菊花酒,对面的梅易却抬了下眼,正好无意间看过来。李霁握着酒杯的手一僵,却不闪不避,朝他眨了下眼睛。 屏风后正轮到李霁点的曲子,一把清丽婉转的嗓子唱到那句“卷香风十里珠帘1”。奇哉怪哉,如今正是秋天,这里却不是江南,但李霁仍然瞧见了浩渺的秋光烟波。 那是梅易的眼睛。 酒水重重地从喉咙滚落,柔和的菊花酒突然也变得辛辣烧喉,李霁明白那是他心中的欲|望。 那日在御花园亭中生根发芽的危险苗头再度滋长,露出更为清晰茁壮的轮廓。 皇帝半截入土,别说上谁的床,上个朝都费劲,梅易实在委屈。 梅易,李霁念着这个名字,好东西人人可争,人也是。 他要梅易。 那双贪婪的利爪又从少年的眼底浮出跃跃欲试的轮廓,梅易心知肚明却仿若不觉,平淡地收回目光。 这一来一回的两眼,轻快,短暂,在昏黄的秋风和热雾中不动声色,无人察觉。 席间李霁的嘴就没停过,二分说笑八分吃喝,光是鱼就下肚了两条,引得身后的侍女偷摸地看了眼他的身形,应该是觉得九殿下的饭量和身形极度不匹配。 皇长孙接受了九叔投喂的蟹肉,拿着蟹八件不太熟练地剥了只蟹孝敬回去,李霁露出个略显惊讶的笑,伸出双手轻轻鼓掌,把小孩儿哄得嘴角上翘。他则立马在小侄儿期待的目光中享用了那只丑蟹,腮帮子夸张地鼓起来,丰润的嘴唇被酒水和辣菜洇得更红。 前后左右都在说笑,夹杂利益交际、唇枪舌棍,满桌人纯粹用饭的寥寥几个,李霁估计是最尊重饭菜的那个。 如果他没有用眼神撩拨梅易的话。《 》 7、心思 九皇子在中秋小宴上初露锋芒的消息不胫而走。 “我不明白,您不是要藏拙吗,为何还要在箭术比试上拔得头筹?” 翌日午憩时段,浮菱盘腿坐在翘头小案旁喝桂花汤,瞥见锦池在外间熏衣,四下无人,实在忍不住便问了出来。 李霁不紧不慢地修剪一束中秋景,下刀有章法,是跟着太后学的。 “我会武,这件事瞒不了人,不如大大方方,反而显得坦荡。我们的确要藏拙,但藏的是心,蛰伏不动、不动声色。” 浮菱说:“那您还给梅相送鹤冠?发冠可是君王赐臣子、长辈赠小辈、妻子送夫君的东西,您怎么能送给梅相呢?您的心思也太蛰伏不动、不动声色了吧!” 李霁狡辩,“他和别人不一样。” 浮菱一副“我听您扯”的表情,“请赐教。” “其一,我和他之间没有利害冲突,只要我不是一个憎恶他、想要干掉他的皇子,于他来说就都没有区别。其二,梅易是千年的狐狸,我在他面前做戏是将军门前耍大刀,反而招惹嫌疑。其三嘛,”李霁笑了笑,“我想在他面前小小的开个屏,再把漂亮的礼物献上。” 贼心不死! 浮菱表情麻木。 “当然,还有第四点,这一点对别人也有效——我们需要更多的人脉,所以我得向外展示自己,吸引真心相交的同好,或者利益置换的同谋。”李霁说。 浮菱思考,“譬如游小侯爷和皇长孙?” “不错。” 外面传来锦池的招呼声,两人没再说话。 紧接着姚竹影出现在雕花罩前,端着托盘,“二皇子府送来了皇长孙的课业簿,游小侯爷送来了马庄令牌,裴少卿给您下了赏花宴请帖。” 大功告成,李霁放下剪子,满意地理了理花枝,等他收手,浮菱小心地捧起白瓷花瓶放到窗台上。 姚竹影将几张帖子放在案上,李霁翻开课业簿一看,一总结:上三休一,上午读书习字,下午学别的,诸如骑、射、琴、画等。 “那就选他休息这日吧,日中之前。”李霁放下课业簿,拿起令牌一摸,上面就刻着四字:马庄通行。 “哪个马庄?” “就是马庄。”姚竹影说,“庄主姓马。” “哦。”李霁示意浮菱将令牌收好,翻开赏花宴一瞧,又看了眼姚竹影。 姚竹影接过一瞧,说:“落款章子的名字是永平侯府的小侯爷,裴少卿的弟弟,尊名一个‘昭’字。裴小侯爷风雅,平日喜欢参加、主办宴席,这次的赏花宴办在城西西平巷的浮白台。” 西平巷,李霁心中一动。 京城有个“东富西贵”的说法,西边一水儿的达官贵胄,西平巷便是其中一处,其间一户人家姓梅。而如今这西平巷梅家指的不再是当年一朝覆灭的诗礼簪缨之族、三朝帝师之家的清流梅家,而是许多人表面忌惮心中不耻的权宦梅易所住的敕造梅府。 梅易的窝是什么样子呢? 李霁心中好奇,打了个小计划,说:“回帖,我去。” 赏花宴前一日,李霁去二皇子府教小侄儿雕刻。孩子举手投足都很端庄,李霁手把手教他,他还很不好意思,拽文说这样不合礼仪。 “叽叽咕咕什么呢,这里没别人。”李霁坐在皇长孙身后,像小时候先生教他那样把小孩儿包在自己怀里,手腕一直很稳,“要静心,感受我下刀的力度。” 皇长孙脸上热热的,说:“从前的师傅不这样教,他喜欢让我看书。” “手艺活,不能光看书,得落实在手底下。师傅估计是怕你伤着手,又不敢离你太近,”李霁说,“九叔带着你,伤不了。” “嗯!”皇长孙慢慢地放松下来,和李霁脑袋挨着脑袋,他闻到李霁身上的竹香,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好奇地问,“金陵好吗?” “好的不得了。” 没有华丽辞藻,但皇长孙觉得九叔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好轻,好温柔,像是提到了心里最柔软的珍宝。他微微仰头看着李霁沉静耐心的脸,想问九叔离开金陵后是不是很伤心,又怕九叔回答伤心而自己说不出安慰的话。 “不专心啊?”李霁逮住那小眼神,笑了笑。 “九叔对不起。”皇长孙心虚地抿抿嘴巴,把眼神重新放回他们手中那块稍微形成一点轮廓的花瓣上。 娘亲最喜欢茉莉,他拜托九叔带自己雕一支茉莉花簪,届时送给娘亲做生辰礼。 木雕课上了一个时辰,李霁离开时刚好遇见从礼部侍郎府回来的二皇子妃。 二皇子妃先是问儿子乖不乖,又略表歉意,提出下次让皇长孙自己入宫去,免得李霁来回折腾。 李霁笑着婉拒了,说自己在宫里待着也闷,出来就当锻炼了。 昌安帝如今就这么一个孙子,皇长孙也是他老子夺嫡的砝码之一,万一在来回路上或是清风殿出事就不妙了。 二皇子妃见李霁笑容明润,不似假客气,便没有强求,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只红木方盒,说:“家母给我做了些茉莉花糕,九弟不嫌弃的话带一盒回去尝尝。” 茉莉花糕,李霁怔忪了一瞬,摆手说:“令堂辛苦给二嫂做的,我怎么能要?” “好几盒呢,别客气,拿着吧。”二皇子妃将食盒塞给李霁,李霁没再还回去,笑着道了谢,便先离开了。 二皇子妃回了寝殿,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学得怎么样?” 皇长孙点头说好,又说:“九叔手把手地教我,十分耐心专注,竟然一块点心果子都没吃,和中秋小宴上截然不同。” 显然,那日小宴上李霁优雅地风卷残云般将食物一扫而空的样子给皇长孙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二皇子妃拉着儿子在榻上坐下,“说明你九叔该静则静。” 皇长孙露出“我要学习”的表情,“九叔吃那么多,却比父亲和叔叔们都瘦,但是很香。” 二皇子妃说:“可不许对你九叔这么说话,会冒犯人家。” 皇长孙说:“我和九叔说了他好香,九叔没有生气,还很高兴,说我鼻子灵。” 二皇子妃失笑。 李霁走出牌坊,后面跟着一辆马车。溜达了一段路,斜对角的口子走出来的一人,正是江因。 江因在回锦衣卫衙署的路上,没想到会偶遇李霁,当即快步上前行礼。 有宫里的人在,两人只寒暄了几句,但江因看清了李霁眼下那圈浅淡的乌青。 站在原地目送时,江因突然想起带着李霁下山那日,李霁的同窗、应天府尹的公子孔经将一大包——孔夫人亲手做的玫瑰茉莉玉兰龙井等各种口味的花糕和果子、孔府尹准备的金粟笺和忍痛割爱的极品红丝砚、孔家随从搜罗的一摞消磨时光的话本以及孔公子本人的一半私房钱一股脑塞进了李霁的马车。 孔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黏在车窗外和李霁依依惜别,号称“金陵首霸”的纨绔公子哥抱着李霁的胳膊絮絮地嘱咐:路上不许闹绝食,不然长不高,不许折腾自己,太后娘娘在天有灵会担心……最后还给江因塞了一千两银票,很怕他们这群有凶神之名的鹰犬怠慢欺负李霁。 车队要消失在山路上的时候,江因听见那孔公子喊得撕心裂肺。 “李霁,要平安,要快活!!!” 一嗓子惊了山林的鸟,它们在泛红的树梢探头、盘旋,林中有虎啸,烦躁不安。山路上蹿出来一只黑不溜秋的野猫,静静地跟在马车后面,直到马车出了明光寺的地界,它才停下脚步,坐在夕阳余晖中目送。 万物有灵。 水远山长。 这一路走了两个多月,李霁完全没有孔公子担忧的郁郁寡欢,他探头出窗凑路人吵架斗殴的热闹,和锦衣卫玩牌扔骰子,歇脚的时候去四周搜寻漂亮的衣物首饰,和两个亲随热火朝天地讨论话本里的故事……没少笑,没闹绝食,甚至没少吃。 但就是一日一日地清减了。 视线前方,李霁穿着件金桂色的宽袖长衫,几乎和满街被秋风吹落的金色花叶融为一体。 孔经果真是明白李霁的,李霁的根扎在明光寺,离开了就会不快活。 * 浮白台外香车宝马如龙,墙内人头攒动,个个儿衣冠楚楚,侍从统一青衫簪海棠,云烟似的在园中流动。 游曳刚入月洞门就被后面一行人逮住,其中一人惊讶地说:“哎哟喂,瞧瞧这是谁?这不是游小侯爷吗?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不怪人家惊,游曳平日很少参加赏花会品茗会一类,嫌不如出城跑马来得自在。大家也都知道,久而久之就不给他发请帖了,所以他今日是不请自来。 众人都看过来,游曳莫名有点心虚,上前一拳头砸在说话的人肩上,“不欢迎我?” “轻点儿!”裴小侯爷捂着肩膀,受宠若惊地一捧手,“哪敢?您能来,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游曳笑了笑,走到四皇子身旁。 一行人继续往前走,裴小侯爷亲自介绍沿途的花卉品种,游曳左耳进右耳出,心不在焉得略显明显。 期间四皇子纳闷地瞧了他一眼,意思是:谁把你腿脚绑着了,待不住就走。 游曳没走,扭头对上五皇子的眼神,还是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却莫名让他心中一跳,仿佛对方已经看穿他今日是为谁而来。 游曳清了清嗓子,五皇子已经转开目光,他扭了扭头,发现边上的裴度也在走神。 一行人走出小径,刚要拐弯,打左边传来一阵小孩子的声音。 “哥哥,我看见风筝了!”“左边树杈上,左边!快!”“……” 回应他们的声音年轻清悦,懒洋洋的,“看见了看见了,再催我可不拿了。” 这声音是—— 游曳和裴度同时看过去,那树上跳下来一个人,浅紫妆花葡萄罗袍,束马尾,发间的葡萄珠带随着他的动作在阳光下轻晃,水晶折出道道莹光。 “喏。”李霁将从树上解救下来的风筝还给小孩,在小脸蛋上摸了一把,“玩去吧。” 几个孩子蹦蹦跶跶地跑了,李霁转身瞧见他们,脸上还挂着笑,但下一瞬就被人吓没了。 四皇子冷声说:“堂堂皇子,上蹿下跳像什么样子?” 二皇子和裴度想圆场,但他们说话要斟酌措辞,就叫游曳抢先了。 “好心帮小孩儿捡东西成上蹿下跳了?”游曳瞥一眼四皇子,“多刻薄!” 四皇子在人前叫自己的亲表弟下了面子,脸更臭了,伸手一把薅住游曳的后颈就开始骂,数来数去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话。 他们表兄弟的事情没人掺和,五皇子都懒得管。 裴度走到李霁跟前行礼,关心道:“殿下怎么这会儿才到,可是路上不顺?” 被四皇子当众训斥,李霁不尴不尬地杵在那儿,这会儿对他扯出一记笑,说:“多谢记挂,没什么事。” 两人说话间,三道目光落在他的脸上,一道是冰碴子,冷,一道是老枯井,阴,一道是火龙吐舌,烧人——都暗藏不善。 李霁觉得怪有意思的。 大庭广众之下说个话就醋上了,一天三顿甭吃饭了,喝醋就能撑破您三位的“小肚”“鸡肠”吧? 醋水批发商毫无察觉,还在和李霁说话,“九殿下头一回来,我——” “殿下!” 游曳逃离魔爪,快步过去搭李霁的肩膀,总算来劲了,“咱们凑几个人,去后面踢蹴鞠去?” 李霁正想逃离“三醋阵”呢,立马答应。 岂料裴度也有兴趣,“加我一个。” 自李霁出现,花瑜的眼神就没收敛过,他正想找个机会和李霁亲近,立马跟着举手,“我也要来!” 李霁一早就察觉到花瑜暗藏淫意的目光,闻言明白这色批是冲着自己来的,面上还在同裴度和游曳说话,心中却冷了下去。 狗东西。 正门口陆陆续续有人进入,一队青贴里和缇骑护着紫绸宝车停下,永平侯府派来的管事立马带着人上前行礼,“恭迎梅相,恭迎元督公。” 元三九参加赏花宴品茗会不奇怪,梅易怎么会来?管事心中如临大敌,难不成要出什么事? “哟,够热闹的啊。”元三九先下车,那眼睛成了精似的,还贼坏,“别怕,梅相是顺路送我。” 您说出来干嘛!管事扯出笑,苦哈哈地说:“哎哟我的祖宗,小的没得罪您吧!真佛难得一现,还不许小的这颗小心肝噗通跳两下了?” 元三九笑了一声,“得了,忙去吧,我认路。” 管事“诶”了一声,向两人行礼后便退下了。 “六哥你先回……看什么呢?”元三九转身和梅易告别,顺着梅易的视线看了过去。 一个穿直身的小子从檀木马车后头搬下来一篓子东西背在自己背上,脚不打颤腰不弯,侧身时露出一张白皙可爱的脸,赫然是九皇子的亲随,浮菱。 浮菱背着箩筐大步走了,元三九略好奇,朝九皇子的马车方向招手,叫来其中一个守车的小内侍,“浮菱背的一篓子什么?” 小内侍很紧张,没敢抬头,说:“回七祖宗,殿下在路上遇见卖果子的老汉翻了车,就下去帮着捡了果子,还把果子都买了。那么多果子吃不完,这一片又没有乞丐,浮菱小哥就说要找个地儿摆摊便宜卖了,买一斤送三斤。” “……”元三九让小内侍回去,转头和梅易说,“九殿下倒是心善。” 梅易不置可否,正要离开,里头就传来一阵惊嚷声,似乎是出了大事。 元三九听见一声“叫太医”,便着人去问。 火者去了又回,说:“贵人们凑在一块儿踢蹴鞠,花七公子不慎踩着小石头崴脚跌倒,一下撞上了身旁的八殿下,两人摔成一团时花七公子不慎扭到了手指,当场疼晕了。” 元三九听完也不着急,摊手说:“怪倒霉的。” 梅易随口问:“哪几位贵人?” 火者说:“除开八殿下和花七公子,有五殿下和游小侯爷、裴小侯爷和裴少卿兄弟,以及九殿下。” 梅易起身下车,说:“带路。”《 》 8、登墙 御医小心地帮花瑜处理好伤口,出去回禀等候在外间的贵人们,右手食指骨折,万幸能恢复,但是得养三个月左右。 八皇子的手被地面擦破了,包成了一对粽子,正蔫蔫儿地靠在椅背上,三皇子坐在一旁。兄弟俩闻言面色稍缓。 裴度的心也跟着落地,拉着裴小侯爷上前和两位皇子赔罪,今日置办宴席的是永平侯府,客人们出了事,他们不能甩手杵在旁边。 李霁和游曳站在廊上吹风,身旁的人小声说:“纯粹是花七自己没站稳,八殿下是倒霉。” 他们是同龄子弟,游曳却不以表字相称,可见关系不如何。李霁看向赔罪的裴家兄弟,小声说:“表面功夫总是要做的。” “裴子照心里肯定不乐意。”游曳示意李霁看裴小侯爷,对方站在面容歉意的兄长旁边,客气话都懒得吱一句,尽假笑了。 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物,面上敷衍到这种地步,必定有事。李霁八卦,“他们有嫌隙?” “裴子照在乐楼有个常点的伶官叫长亭,擅唱南戏,去年叫花七糟蹋了,事后不堪受辱悬了梁,虽然被楼里救活了,但从此再不登台了。因为这事儿,裴子照和花七打了好几架,表面虽然碍于两家人和两位皇子,但心里肯定结了仇……殿下?殿下,怎么了?” 游曳发现李霁的面色变得有些难看,像是听到了什么坏消息。 李霁眨了眨眼,游曳疑惑担忧的表情变得清晰,“是有莺仙儿之名的长亭吗?” “是他,殿下怎么……”是了,游曳突然反应过来,长亭是打江南来的,李霁这反应,“莫非是旧相识?” “秦淮两岸,戏乐风流,从前长亭唱南曲,我为他伴过几次琵琶,算是旧相识。”李霁轻声说,“他在金陵很有名,离开是为了投亲。” 游曳不知该说什么,抬手按了下李霁的肩膀,“殿下若想寻访故人,我可以帮忙打听。” “他既再不登台,便是不想再见故人。”李霁转身看向栏杆外的池塘,锦鲤绚丽,游开时露出水面,倒映出一双分外平静的眼睛。 畜生。 得再找个机会,彻底废了他。 “梅相。” 游曳惊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李霁回神,抬眼对上梅易无波澜的眼睛。 他应该是刚从宫里出来,穿着公服,坐蟒纹、红罗袍,系宫绦戴纱帽,整丽威仪,如同那夜初见。 一行人走过来,元三九入内探望,裴家兄弟快步出来迎接,裴度说:“不知梅相要来,失礼之处还请勿怪。” 梅易说:“回府路上途径此处,顺路送送春来,正好听到八殿下受伤的消息,不请自来,勿怪。” 裴度忙将八皇子的伤势说了,又把方才对两位皇子说的赔罪语录说了一次,梅易是御前的人,这是说给皇帝听的。 “意外之事,不怪你们。” 梅易平淡地给事情定了性,却莫名让李霁听出点意味深长。 奇怪,他也不心虚啊。 梅易真是顺便来探望的,得知老八没出大事就走了。 出了这档子事,蹴鞠是不能踢了,游曳有点饿,拉着李霁出去觅食。 四皇子和五皇子站在一处,扭头瞧见两人亲亲密密地走了,不由骂道:“小畜生,胳膊肘往外拐!” “你不陪人家玩儿,不许人家去找玩得到一处的?”五皇子说。 四皇子转头盯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冷冷的,五皇子笑着投降。 四皇子“哼”了一声,转身往外走,五皇子对二哥三哥点头示意,跟着走了。 花家的人把马车驾进来,小心地把自家公子抬上车去,三皇子看向蔫儿在椅子上的弟弟,“你也先回去安生养几日。” 二皇子说:“晚些时候我让人送些补品到你府上。” “不劳二哥操心,死不了。”八皇子撑着随从的手站起来,撒手走了。 二皇子也不生气,习惯了,老八自来骄纵,除了亲哥,谁的面子都不给。他和三皇子点了下头,继续去赏花品茗了。 裴昭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裴度无奈,和三皇子说:“家弟失礼,殿下勿怪。” “这里只有你我,子和不必如此客气。”三皇子示意裴度和自己一道出去,路上说,“案子办得怎么样?可有需要我相助的地方?” “多谢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梅相派了一队厂卫助我,他们对火莲教更熟悉,已将本案的七个余孽全部缉拿归案。”裴度笑了笑,“手头这桩案子办完,我也可以闲几日,否则今日哪能过来?” 三皇子说:“闲下来也是个操心的命,今日设宴的是子照,你也跟着忙前忙后的,连递帖子这样的小事都要亲自过手。” 他试探,人家却敞亮,“没什么,宾客中也只有九殿下的请帖是我亲自过手的。” 三皇子的眉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子和……对九弟颇为上心。” 裴度说:“九殿下回京不久,没什么熟识,虽说游小侯爷与九殿下有些一见如故的意思,但今日设宴的到底不是他,不论是尽东道主的心意还是臣子的礼仪,我都该多上心。” 像是一团棉花堵在喉咙口,有气出不来,三皇子不冷不热地说:“是吗?” 裴度终于察觉到什么,“殿下对九殿下……” 他顿了顿,语气变轻了,脸却正色了,“那日中秋宴我便发现了,八殿下看九殿下的目光很不善。” 三皇子不语。 老八骄纵,对兄长们都不甚尊敬,遑论初来乍到的九弟?他又自来是不屑掩饰的,裴度看出来不奇怪。 裴度叹气,“太后娘娘驾鹤西去,九殿下失去唯一的庇护,孑孑一人罢了,八殿下既然不忌惮他,何苦再冷眼相待?” 三皇子剑眉微拧,不悦道:“子和是在为九弟指摘我与八弟吗?” “八殿下的态度并非殿下授意,我如何能指摘殿下?”裴度不卑不亢,“我与殿下相识多年,殿下待我客气,私下以朋友相交,我便腆脸劝殿下一句。纵然不求兄友弟恭,但也不好太过分,否则叫人逮住把柄,岂不是自找麻烦?况且八殿下与花七公子自来没分寸,再不加以约束……我也担心殿下受牵连。” 最后一句话倒是悦耳,三皇子面色缓和,“多谢子和提醒,那两个小畜生,我会多管教。” 裴度回以微笑,转眼不经意地对上一双忧郁的眼睛,是刚从后面的假后走出来的六皇子。 “六殿下。”裴度行礼。 “子和免礼。”六皇子说,“上次说的那幅陈氏真迹,我拿到了,一同品鉴么?” “当真?”裴度惊喜,欣然答应,“殿下费心了,倒是我,什么都没做,只跟着沾光。” 六皇子笑了笑,说:“你陪我一同品鉴,让我听听你的见解,便算出力了。” “可是前朝陈安的真迹?”三皇子突然插话。 “正是那幅《观山石》。”裴度说。 三皇子慕名要一道品鉴,看向六皇子,“六弟不介意我同往吧?” 六皇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自然,三哥请。” 三皇子率先走了,六皇子侧身看着他的背影,垂眼掩住阴翳。 裴度毫无察觉,高兴地跟上两人。 * 李霁和游曳找了个安静的小亭子,分了一只大大的糯米醉鸡、一瓶桂花酿,酒足饭饱,眼见天色暗了,准备打道回府。 在园外分了手,李霁说:“我要走路消食吹风,先别让车跟着。” “是。”姚竹影说,“殿下要几人随行?” 这就是必须有人随行的意思,李霁笑了笑,“监视我啊?” “不敢。”姚竹影轻声说,“殿下金尊玉贵,不能有丝毫闪失。” 李霁也不为难他,“两个,浮菱和你。” 姚竹影应声,去宝车旁吩咐了两句,便跟着李霁走了。 走的是和来时相反的方向。 这一片没有摊贩铺子,一座接一座的府邸,看门匾都是公门中人。走了一刻钟,前面出现一条十字岔路,东西是道路,往前的第一座府邸粉墙黛瓦,有二次开花的白玉兰探身而出,随风轻晃。 往前路过一片粉墙,阶下坐镇一对石狮子,阶上大门紧闭,上书四字黑漆横额——敕造梅府。 李霁停步,明知故问,“这是梅相家?” “正是。”姚竹影说。 李霁没说什么,路过角门,绕着这座府邸的外墙走了大半圈,姚竹影以为他是随便走走,直到李霁在后门停步。 门前挂着一盏素面夜灯,门内没有光亮,没有人声,——整座府邸都冷清而安静,好似剥离表皮的华美煊赫,它只剩下空洞和沉寂。 李霁在后门前若有所思,姚竹影看不懂,但敏锐地察觉这位殿下即将要做一件事,斟酌着说:“殿下,这儿是千岁……殿下?!” 急促的惊声从整日沉稳妥帖的姚掌事嘴中溢出,他眼睛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一跃而起的九殿下。 李霁跃上墙头,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飞鸟风筝样式的黄云锦小香囊,这是先前在觅食途中赢下来的战利品。他将香囊挂在一支玉兰枝上,同时,假山后头的廊上寒光一闪。 李霁不闪不避,不慌不忙,朗声说:“我是李霁,烦请转交你家梅相。” 隐匿在暗处的人握着瞬间拔出的腰刀,“……” 浮菱:“。。。” 姚竹影:“?!?” 梅府守夜人是懵然的,浮菱是麻木的,姚竹影是震惊的,三方注目下,李霁淡定地跃下墙头,拍拍手,溜溜达达地走了。 他没有回头瞧一眼,并不在意守夜人是否取下香囊,将它如何处理,若是递到梅易面前,梅易是否会将它当垃圾扔掉。 他想送。 长久的沉默后,守夜人快步凑到门前,用刀挑了下那根玉兰枝,接住掉下来的香囊。 他仔细地检查了一遍表面,转身向内院去,中途进入药房,让府医检查了一遍香囊,确认上面没有添加不该有的,才穿廊拐道往主院去。 书房烛灯昏黄,厂卫的事件簿静静地躺在桌上,接受梅易的翻看。 “踢蹴鞠时,花瑜不慎撞到九殿下身上,两人抱在了一起,”梅易稍顿,“九殿下是何反应?” 厂卫回想一番,说:“九殿下应该是被撞疼了,揉着肩膀蹙了下眉,但没说花七公子什么,紧接着游小侯爷和裴少卿都上去关心九殿下,九殿下笑着摇头,又继续踢蹴鞠了。” “花瑜和八皇子摔倒的时候,九殿下在何处?” “两人的侧对面,和游小侯爷在一块儿。” “地上没有不该有的东西?” “下面的人仔细搜过了,只有一些石头,花七公子便是踩到才崴脚的。” 梅易合上事件簿,“去吧。” “卑职告退。”厂卫拿过自己的小簿子,轻步退下了。 门外有人通报,“后门有东西要呈,说是九殿下亲自登门……登墙指名送给您的。” “进来。”当真是猫变的,翻墙蹿门很是熟练,梅易想。 守夜人端着托盘进来,放在书桌上,梅易瞧着托盘上的东西,“何处得来的?” 侍奉笔墨的人出去传话,很快进来一个今日盯梢宴席的厂卫,如实回禀:“裴小侯爷设桌,骰子大为胜,头彩有三份:东边一间商铺地契、八子宝珠手链、浅飞鸟筝云锦香囊。裴小侯爷八连胜,九殿下与游小侯爷路过凉亭,顺手一赌,九殿下先手,豹子通杀,一局定胜负,走时只选择了一份头彩,便是这只香囊。” 梅易没有说话,厂卫便行礼退下,守夜人按照掌印一贯的习惯会意,端起托盘准备将香囊处理掉。 “放下吧,我来处理。”寒松端着热茶进来,阻拦了他的动作。 守夜人应声放下托盘,轻步退下了。 寒松放下热茶,拿起那只锦囊,轻轻解开,说:“云锦寸锦寸金,丢了可惜,刚好床头的香要换了,不如……诶?” 锦囊开了口子,露出里面的东西,是张纸条,一笔秀丽清俊的字: [今日六六大顺] 豹子通杀得来的战利品,原来是个好兆头,珍惜他便得此祝福,弃若敝履便错失,小孩子般的心意,直接、幼稚、带着点高傲的小脾气。 是学坏了,性子倒没变,梅易浅淡一笑,对那锦囊说:“那便承尓吉言吧。”《 》 9、春风 “多带点钱!” 梅易刚走到清风殿外就听见一道清悦的声音,随后李霁从朱红门后出来,脸上挂着笑,见到他便上前来打招呼,“梅相。” “殿下。”梅易捧手,瞧了眼随行的姚竹影和浮菱,“殿下要出宫?” 李霁坦诚相告,“倚风今早给我递了帖子,说今日万宝楼有拍卖会,兵器古玩乐器古画……什么都有,我闲来无事,就去瞧一眼。” 说话时,他正大光明地打量梅易——小髻,双耳旁垂着柔顺的蝶纹白发带,底部缀一颗同色玉珠发扣,和那截裸露在外的鹤颈一样,散发着瓷白的光泽。紫罗蝶纹圆领袍系宫绦牙牌,没佩玉佩香囊之类,华美优雅,恰似一尊合该被珍藏的紫釉彩蝶瓶。 世间的确有人珍藏过。 李霁问:“梅相刚从紫微宫回来吗?” 梅易不怪罪他的冒犯,“文书房。” 哦,李霁想起来了,皇帝不问政事,梅易代为主持小朝。 九殿下合眼又睁眼,自下而上地看着他,带着股若有若无的委屈。梅易面色平淡,“殿下眼睛不适?” “是这里。”李霁指了指心口,轻轻叹气,“外廷的人能和梅相同殿议事,抬眼就能看见梅相,我和梅相是邻居,一日却难得见一面。” “朝臣的心思不似殿下。”梅易说,“况且殿下擅长‘登门拜访’,一道墙、一座门又算什么?” 这是嘲讽李霁那夜的爬墙之举,李霁不以为意,说:“我登了门,却没见到门内的主人,不知那位主人收到我的礼物,有没有弃若敝履?” 梅易看着他,眼神那样平淡,“这不就见到了吗?” 李霁说:“后面那句不回答吗?” 梅易捧手,“殿下慢走。” “好,我走。”李霁笑了一声,转身走了,袍摆迎风,腰带和发带都飘飘地扬着。 姚竹影面色紧绷地向梅易行礼,转身快步跟上李霁。他算是看明白了,九殿下看梅相的眼神,赤|裸得逼人,胆大得惊人。 李霁这一路心情都好得很,在万宝楼下见了游曳就笑,“倚风!” “殿下!”游曳笑着迎上来,“哟,瞧你眼睛亮的,有什么喜事儿?” “出门路上瞧见只漂亮的鹤,摸了一把。”李霁说。 两人往楼中走去,游曳没让人引路,“鹤?笼鹤馆里的?” “嗯哼,出来放风的。”李霁说。 游曳带路,“这边……你住梅相隔壁也不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李霁心说:明明很好。 “梅相是御前的人,是陛下的耳目,殿下们在他跟前都拘谨得很,生怕被抓住什么把柄。” “我和皇兄们不一样,父皇眼里没我,哪里会管我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梅相最懂分寸,哪怕我有不得体的地方,也不会拿去搅扰父皇。” 李霁语气里没有哀怨,游曳便也没有安慰,总归都是假话。 拍卖台在三四层中间的位置,游曳定的雅间在四层,两人边说话边上了楼梯,正好撞上从对面楼梯上来的四皇子和五皇子。 八目相对,各自无言。 李霁发现游曳的脚步顿住了,浑身透露出一股子心虚,正纳闷呢,四皇子面色沉沉地走过来,对游曳说:“不是说今儿要出城跑马吗?马呢?” 游曳眼神乱瞟,“丢了。” 李霁懂了,老四约了游曳,游曳托辞要出去跑马,实则是单独约了他,现下叫老四逮了个正着。 四皇子冷笑,“我看该丢的是你!”瞥了眼李霁,又骂游曳,“小畜生!” “别骂了别骂了。”游曳捧手赔罪,“好表哥,饶了我吧,下次一定陪您,行吗?” 老四嗤笑,“我稀罕你陪?从今儿起别让我见到你,否则我打断你的腿。” 游曳讨饶,“千万别,我的腿断了,谁陪您去爬山打猎啊?” “小侯爷现下想陪的恐怕另有其人吧。”四皇子瞥了眼李霁,后者木头似的杵在那儿,鼓着双大眼睛,很怵他的样子。 游曳招架不住,笑着看向五皇子,“殿下,给我说句好话呗。” “你们表兄弟亲热,哪有我说话的份儿?我还是和九弟说吧。”五皇子笑盈盈地看向李霁,“想拍什么,若是钱不够,五哥给你出。” “谢谢五哥,我就是随便看看,有相中的再拍。”李霁腼腆地说,“我带了钱的。” “哟,几位爷,杵这儿干嘛呢!”裴小侯爷转着把折扇从后面的楼梯口上来,身后跟着一票穿红着绿的妖童媛女。 “九殿下,又见面了。”裴小侯爷在楼梯下就瞧见李霁了,背影那叫一漂亮,转过脸来时更是惊为天人。上回在浮白台没看够,现下当即殷勤邀请,“殿下对万宝楼不熟吧,不如和我同席,我带了乐班子,还有隔壁丰楼的‘十大盒’。” 那日姚竹影在单子上提过一嘴,丰楼是京城极富盛名的大食楼,十大盒就是他们楼中的十种小食。李霁有点馋,却没答应,他赴的是游曳的邀。 游曳知道李霁喜欢吃,但怕他不乐意和裴昭同屋,便把人揽到一边,光明正大地说悄悄话,“裴昭是没个正形,但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殿下若不讨厌他,咱们就和他同屋,蹭他的饭,顺便交个朋友,以后也多个人照应。” 这是在替他作打算,李霁心里微暖,笑着说:“好。” “殿下大发慈悲,许你同屋侍奉。”游曳转身朝裴昭挑眉,“带路吧,裴小侯爷。” 裴昭见到美人,心情便好,和游曳拌嘴的心思都消停了,立马请李霁一道去雅间,走了几步路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转身看向后面—— “四殿下五殿下,你们要来吗?” “……”四皇子气笑了,“劳驾您现在才想起咱们!” 裴昭确实只顾着看李霁去了,也不心虚,“我替您照顾弟弟,您还不乐意?” “你照顾我不放心,我跟着一块儿吧。”五皇子笑着跟了上去。 一行人说说笑笑地走了。 四皇子站在原地,脸上五颜六色的,半天才憋出一句:“反了天了!” “您还不是天呢,这话不能乱说。”亲卫小声提醒。 “闭嘴!” “是。” 雅间够大,有一股香椽果香,金桂屏风前设的是软榻和靠背,坐着躺着都舒服。李霁等老五坐下才选了个侧面的软榻坐下,裴昭见状立马占据了正对李霁的那把靠背,他的那群蜂蝶立马围绕上去。游曳见状啧了一声,和李霁坐一张榻。 五皇子出去了一趟,再回来的时候还带着臭着脸的四皇子。两人坐一把软榻,五皇子始终笑盈盈的,不知与四皇子小声说了些什么,四皇子面色微霁,应该是被哄好了。 游曳发现李霁的小眼神,附耳和他说笑,“五殿下最能哄表哥。” 李霁小声说:“感情真好。” “贤妃身子不好,五殿下生下来没多久就被送到凤仪宫由姑母教养,他俩是一块儿长大的,自然好。”游曳说。 “原来如此。”李霁说。 万宝楼的掌柜轻步进来,俯身同游曳说:“您在这屋,隔壁雅间可否挪给其他客人?” 都是熟人,说话没那么多讲究,游曳随口说:“谁啊?讨厌的不让。” 掌柜说:“是元督公。” 游曳点了头,掌柜便退出去了,他对李霁说:“我去敲诈元春来一笔。” “好,”李霁握拳鼓劲,“祝成功。” 游曳走了,裴昭立马推开窝在怀里侍奉酒水的莺莺燕燕,起身凑到李霁身边,笑着说:“殿下听南戏吗?我带的人里有人会唱。” 南戏从裴昭嘴里说出来,李霁不免就想到了不知所踪的长亭。他摇头,说:“这里的南戏,总觉得不是那个味。” “殿下是在金陵待久了,还没习惯京城的山水。”提起金陵,裴昭脸上的笑淡了些,“说起南戏,殿下没来之前,京城有个乐伶叫长亭,一把嗓子赛黄莺啊……可惜了,命不好。” 作践长亭的不是命,是人,李霁冷冷地想。 “算了,旧事不提。”裴昭话题一转,和李霁谈起金陵的风土人情,期间,他的眼神殷殷地落在李霁的脸上,但和花瑜的目光不一样,欣赏却不带淫|邪,因此李霁也不介意,和他聊得很畅快。 游曳回来的时候,两人正在说琵琶。李霁侃侃而谈,显然是个中好手,裴昭嘴上没个把门的,竟然说:“可否有幸听殿下的琵琶?” 臣下让皇子给自己弹琵琶,这话实在冒犯,游曳瞪了裴昭一眼,“滚蛋!” 裴昭察觉失言,正要赔罪解释自己没有侮辱轻贱的意思,李霁却爽快地说:“好啊。” 与此同时,隔壁雅间的侧门开了半扇,梅易穿着素色常服,独自入内。 屋内果香清新,梅易耳朵尖,一绕过屏风就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嗡嗡声。他循声,看见瘫软在元三九怀中的少年。 “稀客,贵客。”元三九等梅易在对面落座,好笑道,“请你你不来,非要不请自来,我的好六哥,君心似渊,我真猜不透。” 他怀中的少年十六七岁,面颊潮|红,撑着被弄软了的身子艰难地向梅易行礼,“千岁……” 杏眼含春,声音化水,勾人心肠。 梅易淡声说:“回府路上,讨杯茶喝。” 说顺路也行,但不如梅易常走的那条路近,元三九给梅易斟茶,试探道:“来都来了,不如瞧瞧,若有能入眼的,弟弟孝敬您。” 梅易说:“怕你破费。” 看来不是为拍卖来的,元三九更好奇,爽快地说:“只要六哥高兴,我散尽家财也没有二话。” 少年蛇似的扭着,柔软的嘴唇不断地触碰元三九的脖子,他被闹得痒了,“安分点儿,我这位六哥最正经,你若打搅他……” 元三九笑着捏了捏少年纤细的脖子。 他指腹有茧,掐的力道不轻不重,那少年却浑身一抖,脸更红了,颤声服软,“督公,真不成了……拿出来吧,求您了。” 元三九笑着看了他一眼,没搭理,只和梅易说话,“最近江因和仇酽在划线,李弥那个废物老了,管不住下面的人,咱们要不要?” 他用指尖在少年柔软的喉咙口划了一下,少年白眼微翻,整个人流水般从他怀里淌了下去。 “时机未到。”梅易说,“让他们闹。” 弦音水似的从隔壁流过来,隔着墙,更朦胧,一把清悦的嗓子含笑又带情,春风似的徐徐吹来。 屋子里的情|色和危险都散了,只剩下那道从金陵吹来的风。《 》 10、一曲 “那位姑娘,”李霁看向对面,“借琵琶一用。” 姑娘的琵琶是裴昭赏的,黑漆螺钿,样式纤细秀气,材质上乘,但配不上李霁。裴昭正想说让随从回府取最好的琵琶来,李霁已经抱住琵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戴义甲了。 那双手是真漂亮,修长白皙,骨肉匀称,指甲修剪的干净齐整,指间的檀香木嵌珠戒指清雅古朴,指骨的红痣却艳冶,如同李霁这个人,骨相清隽,皮囊秀丽,合出这么一个“盈盈风骨小神仙1”。 李霁戴好义甲,抱正琵琶,瞧了眼定定看着自己的裴昭,笑了笑,指间一动,弦音如水如烟,迤逦而下。 “‘恰离了绿水青山那搭,早来到竹篱茅舍人家……’2”他先前喝了半杯酒,唇上一点水光,音中一点轻哑,听得旁人先有三分醉意,“‘野花路畔开,村酒糟头榨。直吃的欠欠答答。’”懒懒地一抬眼,蓄着曲中意,“‘醉了山童不劝咱,白发上黄花乱插。’” 歌停了,琵琶还没停,屋子里静悄悄的。 裴昭痴迷,游曳怔忪,五皇子含笑欣赏,四皇子盯着垂眸的李霁,觉得他在糟践自己的身份,堂堂皇子竟然在众人面前弹琵琶唱小曲,又觉得这曲子如斯美妙不算糟蹋,囫囵地思来想去,总算明确了一个心思—— 幸好裴度不在! 一墙之隔,元三九在弦音停止后睁开眼睛,笑着说:“曲中有情,最是难得。” 对坐的梅易握着不知何时凉下来的茶杯,微微颔首,“的确。” 他眼前出现一片桃林,一座木亭,一把摇椅,一个青葱少年长了双明珠皎然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他。 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足够李霁长大。他声音里少了脆生生的孩子气,如同他这个人,变作了神仪明秀的年轻人,举手投足间不知会引得多少人注目倾心。 “若九殿下不是皇子,为着他那手琵琶,那把嗓子,都不知有多少人对他趋之若鹜,重金捧护。爱才爱色都不奇怪,我奇怪的是……”少年出去洗漱了,屋中没有外人,元三九看着垂眸思索的梅易,眉梢微挑,“六哥,你为什么而来?” 梅易轻笑,说:“为这一曲。” “一曲值千金!” 裴昭鼓掌鼓得手心都痛,他顾不上,又摇头说:“不,不对,提钱俗了……” 他不知该怎么说,李霁还了琵琶,笑着说:“钱俗,我也俗,小侯爷这么夸我,我能懂。” “叫什么小侯爷!”裴昭恨不得捧着李霁的手帮他取义甲,“殿下不嫌,以后以表字称我才好。” 游曳盯着李霁含笑的侧脸发神,闻言说:“瞧你那没出息的样!” “喜欢就要喝彩,我这叫表里如一。”裴昭白了游曳一眼,挤着李霁说,“我府上有一把象牙琵琶——” 疯了吧!四皇子对李霁说:“那是永平侯夫人的嫁妆,要传给儿媳妇儿的!” “是嫁妆不假,但没说一定要传给儿媳妇啊,我娘也喜欢弹琵琶,要是她方才在这儿,必定也舍得!”裴昭争辩。 “好了好了。”李霁哭笑不得,“子照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自己有琵琶,是故人所赠,我一直用着,舍不得换。” 他把义甲装好,递给上前来的伶人,“我那琵琶是蚕丝弦,和京城盛行的弦不一样,这义甲我刚才戴着还有点不习惯呢。” 裴昭立马说:“下次能听你手弹吗!” “能。”李霁爽快地说。 四皇子瞅裴昭那没出息的样,估计这会儿李霁要他家祖宅他都能双手奉上,不冷不热地说:“下次把令堂也带上吧。” ——让她狠狠抽醒你这个没出息的小子! 永平侯夫人虽然擅琵琶,但鞭子也舞得不错,经常抽得裴昭这个孽子嗷嗷叫。 “好啊!”裴昭全然没听出来四皇子的言外之意,立刻拍手赞同,“我娘是同好,您二位肯定有得聊,四殿下,还是您聪明!” 四皇子:“……” 五皇子噗嗤笑出了声,被身旁的人狠狠瞪了一眼,立马憋了回去,过了一瞬又笑了出来,叫四皇子捏了把耳朵。 “再笑就给我滚蛋!” “九弟妙音,偏偏这里有个不懂欣赏的,”五皇子悠悠叹气,“牛嚼牡丹。” 四皇子一巴掌拍在案上,握住五皇子的后颈把人拎起来往外拽,五皇子笑着求饶,没被原谅,两人推推搡搡地出去了。 “五殿下又要挨骂了。”游曳笑笑,“我表哥的脾气,就他能忍。” “我看五哥挺乐在其中的,”李霁压低声音,揶揄说,“好比养了只天天嗷嗷叫唤发脾气的狗子,只有养狗的人才知道其中的乐趣。” “嗯……”游曳和裴昭同时沉吟。 游曳啧道:“你这么说……” “……似乎也有道理。”裴昭似懂非懂。 雅间外,五皇子任凭四哥搓磨训了一会儿,笑得声音都哑了,“好皇兄,我错了,饶了我吧,啊。” “你就气我吧!”四皇子终于松手,语气硬邦邦的,“你也要学游曳那小畜生,胳膊肘向外拐是不是?” “弟弟的胳膊肘永远拐向您。”五皇子整理仪容,熟练地哄。 四皇子说:“哼。” “别哼了。”五皇子面色正了正,“你瞧见了吧,先是裴子和、你表弟,后是裴子照,九弟讨人喜欢。” 四皇子嗤之以鼻,“他们心思简单。” “要让他们这样的人喜欢,最简单也最难,你别小瞧了九弟,”五皇子说,“他并非一无是处。” 四皇子没反驳。 “我叫人去金陵查了,九弟在县学年年名列前茅,射科和武科年年第一——当然,这一方面,那日中秋宴上咱们亲自见识过了。”五皇子说。 “马术,骑术,武功,琵琶,”四皇子笑了笑,“的确是允文允武,但对皇子来说,这些不是最要紧的。” “不要紧才好。”五皇子说。 四皇子一顿,“你是说……” “九弟初来乍到,没有母亲和舅家帮衬,他纵然和孔经交好,但孔家的声势到底只在地方上——在京城,他没人。”五皇子说,“这个时候,谁待他好,他就和谁亲近,就能成为谁的人。” 四皇子明白这个道理,但不甚在意,“他有什么用?让他去父皇跟前弹琵琶耍弓逗父皇高兴啊?” 五皇子笑了笑,说:“锦衣卫。” 四皇子挑眉不语。 “李弥有点不中用了,底下的江因和仇酽最近在闹,锦衣卫里头已经划了线,分了江因和仇酽两派。司礼监声势太大,元三九继梅易后提督东厂,那下一个掌锦衣卫事的人多半不会出自内廷,而若从外廷选一个,这个人便要继续夹在司礼监和内阁中间左右平衡,谁敢?”五皇子说,“李弥有从龙之功,深得父皇信任,不与清流有染又厌恶宦官,从下数到上,还有第二个李弥吗?” 四皇子沉吟道:“从勋戚中选最合适。” “沾亲带故的,真要选一个,必定要斗狠。”五皇子叹气,“这件事难就难在不能轻飘飘地让给别人,但哪怕咱们自个儿赢了,以后稍不注意就要对上司礼监,说不定还会招惹父皇猜忌。” 是美差,也是烫手山芋。 李霁背后没有舅家支持,但勋戚这方面有的是法子解决,譬如让暗中支持他们的大臣和李霁联姻,总归李霁只是个靶子。四皇子思索,“可让老九去,对咱们也没好处。” “不一定。”五皇子说,“九弟早晚会和三哥结仇。” 四皇子纳闷,“怎么说?” “一在花瑜。”五皇子说,“花瑜对九弟恐有不轨之心。” 四皇子长眉一拧,厌恶道:“老九再如何都是皇子,他也配!” “花瑜和老八是一丘之貉,‘分寸’二字他俩一字不识,互相撺掇着,不做点过界的事情都算稀罕。”五皇子说,“九弟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等奇耻大辱。” 四皇子颔首,“其二呢?” “二嘛,”五皇子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在裴子和。风花雪月、拈酸吃醋那点事儿,咱们心照不宣。” 四皇子不悦地看了弟弟一眼,“不是不行,但司礼监那边……” “梅相的心思不好猜,但比起你与三哥,九弟根基浅,显然更好对付。”五皇子说。 四皇子笑了一声,“咱们打算的好,也不知老九有没有那份意气,我看他怂得很。” “那是你太凶了。”五皇子说,“他生在这个位置,又招了花瑜的色|心,有时候,意气是被逼出来的。” * 花瑜在家躺了两日,实在无聊,院子里的东西摔了、人也打了睡了,没事可做,恰好听说万宝楼拍卖会,李霁也在,立马就出门了。 他这两日躺在床上,手是痛的,但鼻尖却是香的,那是李霁身上的竹香,和他身边那群男女身上的味儿不一样,清冽冽的,莫名就勾人心肠。 花瑜想起那日自己故意撞到李霁身上,李霁生得高挑瘦削,一把风流腰身,看一眼就让人眼热,他再蹙眉把你看一眼……花瑜一下就硬|了。 他猛地拍了下车窗,“快点儿!” 马车在万宝楼门前停下,花瑜熟门熟路地上了四楼,正好瞧见一道淡紫色的身影从侧楼楼梯下去,一截鹤颈,一把细腰,不是李霁是谁? “在这儿等着!” 花瑜撇下随从,快步跟了上去。《 》 11、生事 李霁弹完琵琶,享用了裴昭上供的十大盒,其中蟹酿橙、麻腐鸡皮和酥黄独最得他心。 其余人很懂事地不和他抢,李霁美滋滋地吃了个饱,坐了会儿便起身去茅房了。 万宝楼是座销金窟,四层高,三座楼以朱红复道相连,来往方便。茅房统一设在一楼后院,东南西北都有。 现下楼中正在办拍卖会,客人们大多都在雅间里,李霁溜溜哒哒地下楼,一路遇到的都是青裙青衫、小髻簪花的侍者。 浮菱在廊上拦住一名侍者问路,期间飞快地瞥了眼廊道的尽头拐弯处。 侍者提出引路,被李霁拒绝,主仆俩对视了一眼,尽在不言中。 有人跟着他们。 如此明显,多半不是谁家耳目,那直勾勾落在他后腰的目光淫|邪黏腻,恶心得让李霁想吐。 花、瑜。 李霁面无表情地转了下戒指,他没找到机会,这畜生倒是非要往他面前撞。 那就别怪他了。 主仆俩往前去了,花瑜连忙从拐角后出来,鬼祟地跟了上去。他暗恼浮菱,早知道该带两个随从,让他们把浮菱引开,好让他去同李霁亲近。 院前挂着“东圊”匾,主仆俩刚到,侧面小径走出来两个人,赫然是四皇子和他的亲卫。 李霁脚步微顿,抬手拨了下右耳边的碎发,指尖滑过后颈,同时露出一记腼腆乖巧的笑,“四哥。” “嗯。”四皇子本不欲多语,转念想起五弟的话,打算多送李霁几个字,但实在不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不尴不尬地说,“进去吧。” “四哥请。”李霁乖巧地侧身示意,跟着四皇子进了院门。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花瑜咬牙切齿,躲在假山后没动,打算看看谁先出来,后颈突然一阵剧痛。 “谁……”花瑜白眼一翻,人已经晕了过去。 一个靛衣网巾、面容普通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瘫倒在脚边的花瑜,俯下身,拖死猪似的将人拖走了。 * “这个旋炙猪皮肉好吃。”裴昭尝了一块,“早知道多订几盘了。” 也是没料到今儿能和李霁同席。 “你在暗示九殿下能吃,待会儿我得告诉他。”游曳说。 “滚,挑拨离间!你就是见不得我和殿下亲近,怕我抢了你的风头,”裴昭指了指游曳,笑嘻嘻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就是想和殿下好!” “胡说八道!”游曳立马反驳,“注意你的言辞!” “哟哟哟,我说什么了,怎么还急了?”裴昭纳闷地瞅着游曳,见自来爽快的小侯爷耳朵都红了,不由心里一突突。 不是吧?游倚风莫不是…… “春心萌动了?”五皇子笑问。 “什么跟什么!”屁股底下平白戳出根刺似的,游曳几乎是弹了起来,“我就是喜欢殿下,想和他凑一块儿,不是你们想的那种意思!裴子照,你别以己度人!” 裴昭说:“游倚风,你别空口白牙污蔑我!什么以己度人,我也是单纯地想和殿下好,你别害得殿下躲我,我要是见不到他,你也甭想见到!” “好啦,”五皇子劝道,“都别嚷嚷,待会儿让四哥和九弟听见。” 裴昭哼哼,“反正殿下指定要告状。” “我告什么状?还用得着我告状吗,你俩就差一左一右架着九弟了。年纪相仿的人,性情相投,喜好相近,喜欢凑在一块儿是情理之中的事儿。”五皇子笑着说,“只要没有不该有的心思,我就没什么好告状的。” 五皇子在点他,游曳听出来了。他想反驳,他对李霁没有不该有的心思,但话到喉咙口又被一股莫名其妙的力量压制了回去,囫囵吞咽,噎得他嗓子发堵,心里也发虚。 游曳猛地灌了自己一杯茶。 俄顷,四皇子和李霁一道回来了,瞧神色是和平相处的,五皇子颇为欣慰。 裴昭又凑到李霁身旁去了,三人说说笑笑,期间李霁拍了几样小东西,都是些漂亮的首饰。 明珠、玛瑙、金银……材质不一,清雅、华美、清新……风格各异,让人猜不出他的喜好。 完美的皮囊不需要挑风格,李霁想,他迟早要玩上奇迹梅易。 雅间内分成两拨,各自谈笑,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 裴昭拧眉,“外头闹什么?” 屋内的随从立刻出去看情况,很快又回来,说:“是花七公子的随从在找主子。” “让他们滚别地儿找去,别在我门口吵吵嚷嚷的。”裴昭不客气地说。 随从应声出去赶人,不料外头安静了一瞬,吵嚷声反而更大了,裴昭听见“九殿下”三个字,不禁看了眼身旁的李霁,李霁正在嗦桂花乳酪呢,嘴唇上粘着糯米粉和乳酪,一脸茫然,有点呆。 随从快步进来,说:“花家的人想见九殿下。” “有病是不是?花七走丢了,他们应该立刻带着猎犬去找,而不是来这儿叨扰我的贵客。”裴昭本来就和花瑜有嫌隙,这下简直烦死了,丢了杯子起身出去。 游曳怕出事,立马跟出去,裴昭已经一巴掌把站在最前头的那个花家随从扇了个踉跄。 “故意找茬是吧?别以为我怕你主子,再在小爷门前撒尿,我就打断你们的狗腿扔你们长宁侯府大门口去!”裴昭冷斥,“滚蛋!” 那随从敢怒不敢言,捂着红肿的半张脸跪下,嗫嚅道:“小的们万万不敢叨扰贵人,实在是我家公子找不到了,我们怕公子出事,这才来求见九殿下,求请小侯爷行个方便。” 裴昭嘿了一声,抬手就要打,被游曳一胳膊别后面去了。 游曳看着跪了一地的花家随从,“花七不见了,你们怎么要来找九殿下?” “因、因为……”那随从哪敢说自家公子就是奔着九殿下来的,存的是那种心思,遮掩道,“我家公子在楼上瞧见九殿下下楼,以为殿下要先走,便跟上去想打个招呼,但这一去就迟迟不回来,小的们找了一圈都没找到人,只能来问九殿下。” “你们没人跟着?”游曳觉得奇怪。 随从心虚地说:“公、公子不让小的们跟。” “什么打招呼,分明是色胆包天!”花瑜的尿性,谁不知道?在这种事上,裴昭也比游曳懂,这下算是听明白了,“花七尾随九殿下,欲行不轨之事,结果不知栽哪座粪坑了没爬出来,他家的狗找不到,上门来要人了!” 游曳面色难看,正要说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 “我方才下楼没碰到花七公子啊。”李霁一脸茫然地站在他们身后。 “本来就和殿下无关,腿长在花七身上,旁人哪里管得住?咱别管他们。”裴昭示意李霁回去。 “九殿下——” 隔壁雅间打开的声音打断了花家随从的阻拦声,元三九施施然地走出来,瞥了眼花家随从,“吵什么吵?当务之急是找人。” “小的们就是没找到……”花家的随从欲哭无泪,生怕花瑜出一点差错,那他们也活不了了! “叫掌柜的帮忙找,再叫人去问楼里的人,只要是见过花七公子的,都要细问。”元三九吩咐身旁的火者。 游曳不习惯带一票随从出门,便对裴昭说:“叫你的人也去找找吧,早点找到,早点安生。” 裴昭自然不乐意,但担心花家人攀扯李霁,不甘不愿地吩咐一半人出去找人。 各个大门小门的门童都说没见到花瑜出去,人必定还在楼里,但一座楼一座楼、一间房一间房的找了,还是没有半点人影,大伙的面色逐渐变得凝重,不会真出事了吧? 裴昭也有点坐不住了,和李霁耳语,“殿下,跟我透个底,真和您没关系?” 他用气声说:“有就和我说,咱们提前想个应对的法子。” 李霁对上裴昭惊疑不定的眼睛,如实说:“我真没见过花七公子。” “那就好。”裴昭拍拍胸脯,“放心,有我和倚风在,花家的人别想攀咬殿下。” 李霁眼前一晃,突然瞧见了孔经,他怔了怔,有些失神地说:“多谢。” 这头在风风火火地翻地皮找人,那头长宁侯府的人和八皇子也到了。 “怎么回事儿!”八皇子一来就问。 花家随从连忙跟到角落里去,一五一十地说了,都是自己人,没什么好遮掩的。 “偏偏是跟在李霁身后出事的……”八皇子眯眼,看向站在雅间门口的李霁,对方正在和裴昭和游曳说话,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瞥眼瞧过来,面色如常地颔首打招呼。 一丝一毫的心虚都没有。 八皇子狐疑不决,这时楼梯底下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裴昭的护卫跑上来,到主子跟前说:“找到了!” 花家管家立马问:“在哪儿?” 那护卫用能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楚的音量大声回答:“粪池!”《 》 12、委屈 粪池? 粪池! 花瑜怎么会跑到粪池里去呢?! 花家管家脸皮抽搐,忐忑得几乎失声,“人可无碍!” 裴家护卫说:“我们找到花七公子的时候,他正靠着粪池的矮墙,大半身子都泡在粪池里,是晕了,但有气儿。现下花七公子正泡在下面院里的浴桶里。” “快快快——”花管家快步下楼梯,八皇子也立马跟了上去。 裴昭没想到自己竟然一语中的,花七真跑到粪池里去了,也立马跟上去凑热闹! “你瞧不上花瑜,但毕竟算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事的,还是要过问过问。”五皇子拉着四皇子出门,同杵在门前的李霁说,“一道下去瞧瞧,有什么误会好当面说清。” 李霁点头。 众人正要离开,隔壁雅间门里走出来一个人。 “梅相也在。”四皇子招呼。 梅易捧手,“回府路上顺道放松放松。” 一行人一道下去。 裴昭倚在栏上,鼻子上绑了根巾帕,远远地瞧见打头的四皇子,立马上去说:“别过去,一股味儿,我三天三夜不想吃饭了。” 众人当即不约而同地停步。 不远处的房间门口,混着藻豆的热水一桶一桶地抬进去,约莫一刻钟,四个随从抬着一张软榻从门里出来,把昏睡的花瑜抬进了另一边的干净房间。 又过了会儿,花瑜幽幽转醒,茫然地看着床顶,“我……我这是怎……” 他眼眶突然瞪大,猛地坐起来,“有人害我!” 八皇子立马说:“谁?” 花瑜头疼欲裂,拧眉说:“我不知道,当时我在东圊对面的假山后头,有人从后面打晕了我,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八皇子说:“当时周围有什么人?” 花瑜下意识地看向站在人群中的李霁。 一时,所有人都跟着看了过去。 李霁站在裴昭和游曳中间,目光茫然,似乎是察觉到麻烦,秀眉微微蹙起。 “九弟,”八皇子直接发难,“你有什么想说的?” “八哥想听我说什么?”李霁迎上老八不善的目光,淡红的嘴唇抿了抿,似是委屈,又似恼怒。 所有人都没料到他敢和老八顶嘴,四皇子和五皇子对视一眼,倒是个有脾气的。 梅易找了把椅子坐,面色平淡地听这场儿戏闹剧,元三九没坐,站在他身旁。 老八也愣了愣,随后冷笑道:“表弟方才的反应,咱们大伙儿可都看见了,他出事的时候,你就在旁边。” “什么大伙儿?这里头不包括我。”裴昭呛声,“捉贼还要拿脏呢,殿下就凭自家表弟一句话……不对,是一个眼神就要往九殿下头上扣屎盆子,未免武断吧!” 他提起“屎”,众人的神情都变得有几分微妙。 花瑜不明所以,裴昭恶意地上下打量他一眼,不阴不阳地说:“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衣衫带粪的哦。” 什么意思?花瑜茫然。 五皇子清了清嗓子,说:“子照的话有道理,八弟,拿出证据说话。” 他们说话,何时需要证据!今日若没人作保,他要把屎盆子扣在李霁头上,轻而易举,八皇子没料到老五会出来说话,不由冷笑道:“怎么?五哥这是要袒护九弟了!” 五皇子脾气好,当众被弟弟甩脸子也不动气,仍旧一拍温和。 “你在冲谁嚷嚷?”四皇子拧眉,“捉贼拿脏,自古就是道理,咱们这么多人在这里,你还要搞一言堂吗?” “四弟息怒。”三皇子从门外走进来,后头跟着匆匆赶来的裴度。他瞥了眼气咻咻的八皇子,“有话好说。” “行,我不说了!”八皇子甩袖,到椅子上坐下,冲花瑜使眼色,“你自己说!” 他说什么啊他,花瑜想,这么多人,梅易和元三九也在,他总不可能实话实说吧。 “你不说,我说。”李霁看着老八,“皇祖母离世前殷殷嘱咐,要我忠君孝父敬兄,我字字不敢忘。但古训说的好——兄友弟恭,八哥容不下我,我是不敢和你做对,但我李霁也不是任人作践的。八哥非要论我的不是,可以,拿出证据来,否则……” 他胸口起伏,转头看向局外人似的梅易,“……就请梅相通传,我要御前对峙!” 他动了气,又憋着气,脸都红了,眼睛含着水,要哭不哭的样子——并不知道自己这句话代表了什么。 “殿下息怒。”裴度安抚李霁,温声说,“圣躬违和,再大的事都不能闹到御前去。” 九殿下好似愣了愣,是啊,受委屈的孩子要寻求父亲的帮助,却忘记了紫微宫里的那位先是皇帝,然后才是他的父亲。他自觉失言,抿唇不语,但实在委屈无助,眼睛一眨,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殿下……”游曳站在李霁身后,抬手按住李霁的肩膀,冷声说,“殿下们在,梅相和元督公在,大理寺少卿也在,众目睽睽,谁都别想胡乱污蔑人!” “就是!”裴昭帮腔。 李霁粗鲁地抹了把脸,大步走到床前,“花七公子,你是在何处被人打晕的?” 美人嗔怒,梨花带雨,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花瑜觉得自己的脑子霎时间就热了起来,下意识地说:“假山后头……” “当时我在何处?” “东圊门口。” 李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嘛,我站在院子门口把躲在半个院子后的花七公子打晕了,我好大的本事!” 裴昭也乐了,“想污蔑人也不上点儿心,自己要当傻子,还非要别人和你一块儿当傻子,可笑!” 八皇子对号入座,拍桌而起,“放肆!” “你才放肆!” 这嗓门比他更大,众人循声望去,四皇子面色冷沉,说:“彼时我从侧门进来,正好看见老九要进院子,从那会儿起到后面回雅间,我们一直同行,你们没有证据,我倒是可以给老九做人证。” 八皇子没想到他会站出来,一时口不择言,“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串通一气——” “够了。”三皇子忍不了了,直接打断老八,看向花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是不是九弟打的你?” 花瑜对上三皇子冰冷的目光,打了个哆嗦,这一瞥眼,就看见了一坐一站的梅易和元三九,两人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只是旁观,但他听懂了——“这么多人”指的就是这两人。 四皇子都表态了,此时污蔑李霁就是污蔑他,不可能囫囵过去。花瑜一斟酌,顺从三皇子的意思实话实说,“不是,我被打晕的时候,九殿下和四殿下已经一块儿进去了。” 姚竹影轻步走到李霁面前,拿出一方干净的巾帕给他,随后转身向众人捧手,轻声说:“花七公子亲眼看见、亲口承认打晕他的并非殿下和浮菱,此事便不和殿下相干了。奴婢拙见,动手之人没有伤及花七公子的性命,那般……” 他没把“泡粪池”说出来,岔了过去,“似乎只是羞辱。” “就是!”裴昭说,“你得罪的人还少了,人家要报复你不奇怪吧?” 花七正在偷看耷着脑袋吸鼻子的李霁,闻言恶狠狠地瞪了裴昭一眼,“关你屁事!” 裴昭说:“要不是你家恶奴和你的好表哥口口声声攀扯九殿下,你以为我乐意杵这儿,真怕被熏死!” “我到底被怎么了!”花瑜终于吼出那个问题。 “也没什么,就是在粪池里泡了个澡。”裴昭笑着说。 “什……什么?粪、粪……”花瑜干呕一声,白眼一翻,生生气晕了过去。 众人:“……” “得了,和我们无关了。”四皇子看了眼李霁,率先走了。 五皇子拍拍李霁的肩膀,快步跟了上去。 “子和。”梅易终于出声,“这件事也算在你的职权范围之内,留下来问问吧,若有线索,春来可以配合。” “若有需要用到东厂的地方,裴少卿随时来找咱家就是。”元三九走到李霁面前,“殿下受委屈了,我送您回宫吧。” 李霁闷闷地嗯了一声,同其余人告别,先行离开了。 出了万宝楼,元三九对李霁说:“掌印车上有好茶,我给殿下煮一杯,给殿下压惊。” 梅易没说话。 李霁敏感地预感不妙,却没说什么,顺从地上了那辆紫绸马车。 李霁身份为尊,坐了主位,梅易和元三九在左右窗对坐。小案上点着胜茉莉香,旁边放着茶炉,里面备着干净的新水,元三九熟门熟路地从柜里拿出茶罐开始煮茶。 马车平稳地行驶,中途突然停了一下。 梅易推开一点缝隙,接住从窗外递进来的一张纸。然后,不紧不慢地摊开,放在小案上,李霁的眼前。 是张画像。 被画下来的人靛衣网巾,面容普通,三十出头的样子。 李霁眼皮一跳。 “殿下,”元三九毫无察觉似的奉上茶杯,“请。” 梅易说:“压压惊。”《 》 13、卖乖 明明行在街上,车厢内却安静极了,四面门窗几乎让马车密不透风,茶烟缭缭,热气扑在李霁面上,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 李霁没接那杯茶,对梅易蹙眉道:“梅相何意?” 梅易平淡地回视,不答反问:“殿下何意?” “梅相也要污蔑我吗?” 李霁游刃有余地红了眼眶,再次扮演受欺负的小可怜,梅易却不为所动,“这个人在我手里。” 这便叫捉贼拿赃。 “关我屁事。”李霁冷漠地说,“我又不认识他。” “既然不是殿下的人,那便交给三皇子。”梅易说。 李霁受宠若惊,“原来我在梅相面前竟有一份情面呀?” 梅易不接茬,“殿下要赌一赌我的心思?” 李霁冷笑,“是梅相在诈我。” 梅易微微摇头,不欲再多说,“春来,护送殿下回宫。” 他吩咐停车,起身下去。 元三九捧着茶听戏呢,瞧见九殿下漂亮的嘴唇抿紧了,变作苍白的颜色,突然,他眉梢微挑,看见了有趣的一幕。 李霁伸手勾住了梅易的腰带。 白皙的指尖探入腰带和衣物间的缝隙中,微微弯曲,这样的力道,像情人间的撩拨,也可以说是小孩子的挽留,但绝对不该是九皇子和内相之间该有的触碰。 梅易侧目,对上李霁求饶的目光。 “梅相。”他唤。 眼红红的,声音也打着颤,活生生一只被逮住尾巴的猫。它落入魔爪,逃脱不得,窘迫得只能服软——梅易应该这么认为。 但这是李霁。 李霁是只野性难驯的猫。 梅易居高临下地看了李霁一瞬,突然说:“殿下猜的不错,我在诈你,画像中人不在我手里。” 元三九以为李霁会炸毛,李霁却面色如常,“但我是真心在向梅相认错。” 梅易站在场外,闲适地观看这场菜鸡互啄,他的人画了像,却没有去抓人,是抓不到吗,李霁不觉得,是不想抓。 他大发慈悲地特意收敛了恐吓的架势,为李霁留下了喘气挣扎的缺口,却反而显得逼迫性更甚,因为他游刃有余。 如此恶劣,如此危险,李霁不免心悸,祖母说得对,这只狐狸着实不好对付。他应该先退缩的,但那种火中取栗的快感越来越明显,火星溅在手上,又痛又爽。 李霁心中冒出一种诡异的兴奋,这让那一瞬间的动摇彻底消失。 他一定,一定要靠近梅易,得到梅易,再……“摧毁”梅易。 “梅相不要走。”他温顺地挽留,仰视梅易的眼睛却漂亮而恶劣,“你审一句,我答一句,白纸黑字我画押,你要替父皇责我罚我,我也乖乖地服,好不好?” 的确是看走眼了,元三九想,他看了眼骤然暴露本性的李霁,又看了眼一早就慧眼识珠的梅易,觉得今儿真是来对了。 刚才那出没看头,眼前这出才精彩! 梅易目光向下,李霁立刻乖乖收回手,态度十分诚恳。 梅易重新落座,没有说话。 李霁自觉检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我记住了——下次一定多注意。” 梅易说:“我没有教殿下什么。” “是我想和梅相学。”李霁嘴甜,“梅相年长我几岁,为人又似峻崖松柏,眼光长远而心性沉稳,我在梅相身旁耳濡目染,必定能学得更好。皇兄们都有老师,我却没有,我敬爱梅相,愿以老师之礼相待。” “口蜜腹剑。”梅易评价。 “是六月飞雪。”李霁说,“我实乃纯良之辈。” 梅易说:“纯良人做事却不纯良。” “花七那个畜牲想要睡|我,我小惩大诫,情理之中呀,难不成梅相觉得我应该脱了衣裳,顺从于他的淫|威么?哪怕我不是看似尊贵的皇子、不为了皇家颜面,我也是死都不从的。”李霁轻声说,“我做错了什么?我只错在忽略了梅相这只‘黄雀’,让你逮住了把柄。” 他明明在服软,却天不怕地不怕,有种能撕咬一切的狠劲。 梅易不置可否,“殿下想要什么?” “这个,”李霁点了点小几上的画像,“就当它不存在。” 他说出这句话,便是在袒露自己的弱点,他并非全然不在意画上人的生死安危。梅易拿捏住了他的短处,却眼波无澜,“殿下还没向我报价钱。” “明明是梅相在同我做生意呀,你要什么尽管提,”李霁又露出那种找死的模样,他看着梅易,目光如水,语气也是,“我予取予求。” 梅易淡声说:“我要的,殿下给不了。” “那就赊账。”李霁说,“等哪日我在梅相的教导下能付得起价钱了,我再给梅相。” 元三九嘴角抽搐。 他这般理所应当地疑似要空手套白狼,梅易竟笑了,枯木开花般,生了春,胜了春。李霁愣了愣,没出息地看呆了。 梅易了然少年郎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一早便了然。“梅易”好似在脑子中叫嚣,趁机拿捏住这个欠管教的东西,撕烂他虚伪漂亮的皮囊,听他凄惨美妙的呻|吟。 “那便先赊账吧。”梅易说完,脑海中仿佛一声尖叫,他置之不理,任凭“梅易”撒疯。 李霁态度极好,“要不要白纸黑字?” “不必。”梅易说,“殿下赖不了。” 李霁笑起来,看向元三九手中的茶杯,“元督公,茶冷了。” 元三九重新取杯倒茶,“殿下请。” “多谢。”李霁接过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舒服地呼了口气。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元三九突然说:“殿下怎么突然就掀开戏台的帷幕了呢?” 怎么会突然在他们面前暴露。 “因为竹影呀,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替我说话了。”李霁语气微妙,“我以为这是元督公的意思呢。” 姚竹影是六科廊出身,不同于普通内宦,旁人都以为“清风殿掌事”是他向上爬的一道台阶,他不可能真心效忠李霁,所以今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根本不必为李霁说话。 他既说了,便会被视作李霁的人。 旁人不懂姚竹影的选择,李霁却显然将姚竹影的态度猜测为元三九的指示,他认为元三九在向他表示善意,所以回以友好。 “这样啊,”元三九笑道,“可竹影不是我的人啊。” 李霁一愣。 姚竹影不是元三九的人?那他今日站出来便是自己的选择,为什么? 李霁懵了,为姚竹影的心思,也臊了,为自己猜错了元三九的意思,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坐在那里,不再说话了。 元三九忍俊不禁,野猫爪利,但到底还年轻。 梅易看见元三九脸上的笑,心中微哂,却没说什么。 马车在梅府前停下,梅易向李霁捧手,先行下车了。他走了两步,身后的车窗突然推开,少年声音清亮,甜滋滋地说:“老师。” 梅易停步,转身对上少年明莹的眼睛。李霁扒着车窗对他笑,“老师,再会。” 梅易颔首,“殿下,再会。” 李霁等梅易转身才关上车窗,偏头对上元三九似笑非笑的目光,少年人心思大胆,方才又不全力掩藏,不难让他这样的人精看出端倪。 李霁明知故问,“元督公在看什么?” “好戏开幕,我必定要坐前排,才能看得清楚。”元三九说。 看八卦说得这么高大上,李霁嘀咕。 马车继续往宫中去,在北门停下,李霁和元三九一道入宫,在清风殿前分开。 姚竹影吩咐浴汤,锦池准备好干净的寝衣,端着托盘入内伺侯。 李霁随手解了腰带,脱了外袍和内衫,滑入水中。锦池端着垫子坐在岸上,熟练地帮他揉按肩膀,轻声说:“梅相到底想要什么?” “下注。”李霁说。 锦池一点便通,梅易不站队,但此前的几位皇子,无论谁上位,他都觉得不好。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梅易如今有多炙手可热,到了新朝就会多让新皇忌惮,他也要为自己谋一条前路。 “所以他想助您上位,得从龙之功?” “从龙之功?”李霁嗤笑,“自古有从龙之功的人,几个能善终?梅相这样的人,不会如此天真吧。” 锦池不懂了,“那他为何?难不成是只押注不扶持,能行个方便就行个方便,结一份善缘?” 李霁也纳闷,“唉,梅相心,海底针呀。” “您既然还未完全猜定梅相的心思,今日为何?好危险的,万一梅相不愿替您遮掩……” “他没理由替我遮掩,也没理由非要拆穿我,今天的事情在他眼里就是小孩子打闹寻仇,没什么大不了的。黄雀在后,我的确是没料到,那会儿是有点慌,但梅易拿出画像而非画像上的人,便是有的谈。”李霁用指尖在水面上爬,眼睛倦怠地垂着,“我身上除了皇子的身份,还有什么能入一位权宦的眼呢?我想和他好,就要坦诚相对,以表诚意——除了过河拆桥的心思,我什么都可以袒露给他。”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梅易跟前,露真才能藏拙。 “过河拆桥?”锦池小声说,“可浮菱说您想和梅相好,是、是龙阳之好的好啊。若真是,那过河拆桥不就是负心薄幸吗?” “话不能这么说。”流水从指缝流下,李霁认真地说,“我只要他的人,又不要他的心。他那般年纪轻轻便历经千帆的人物,一颗心比玄铁还硬,也不会被我骗了的。但太监也是人,是人就会有欲|望,所谓‘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嘛1” 锦池觉得此事艰难,“梅相那样的人,怎么才能得到呢?” “很难,”李霁笑了,“但今日不就是他主动撩拨我的吗?” 锦池:“……您认为的撩拨很别致呢。” “傻锦池,我是骗元三九的,我根本不确定竹影是不是他的人,又怎么会从竹影的态度来猜测他的心思呢?我暴露本性,是因为梅易抓住了我的尾巴并且要当着我的面捏给我看呀,他在吓唬我逗我玩,也在给我机会,所以我才向他示弱卖乖。”李霁拍拍手,“我们是双向奔赴,元三九就是根蜡烛。” 锦池:“……”《 》 14、蜜水 元三九打了个喷嚏。 身旁响起一道苍老的男声,“着凉了?” “没,估计有人骂我呢。”元三九继续换弦,是今儿在万宝楼拍下来的新琴,样式和做工都不错,就是琴弦够不着宫里的品质。他作风奢靡,什么都得用最好的。 昌安帝躺在摇椅上,身上盖了张狐裘,他看见那琴,随口说:“听说老九和老八顶嘴了。” “一边掉眼泪一边呛,九殿下还是有脾气的。”元三九说。 “母后是个外柔内刚的女子,教不出软脚蟹,她对老九又疼爱有加,老九自然该有脾气。”昌安帝说,“你怎么看老九?” 元三九没具体评价,只说:“游小侯爷、裴小侯爷、裴少卿都挺喜欢九殿下。” 游曳至情至性,裴昭喜恶分明,裴度恭谨温和,他们和李霁一碰面就喜欢李霁,李霁是个什么样的人,倒是可以意会一二。 “若水怎么看老九?”昌安帝问。 “六哥哪里是会轻易评价谁的?况且那是九殿下。”元三九轻笑,“今儿贵人们争吵不休,六哥就坐在一旁不吱声,样子正经,但我看他像在发呆。” “他自来沉稳,多半是觉得他们轻浮。”昌安帝顿了顿,话里没了笑意,“老九再如何都是皇子,这次既然闹了便罢了,花家那小子若再敢有那不轨的念头,便是该死了。” 不远处的盘龙柱前摆着只半人高的双龙炉,丹香蒸腾,烟雾缭绕弥漫,几乎将皇帝淹没,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陛下息怒。”元三九柔声道,“花七公子既然吃了苦头,必定会安生一段时日。况且九殿下既然有脾气,又是习武之人,总不会被那只会吃喝玩乐的纨绔欺负。” “双拳难敌四手,况且欺人的永远都不是武力,而是权势。”昌安帝轻轻呼出一口气,想了想又说,“笼鹤馆和清风殿相邻,让若水抽空替朕调教调教这个儿子,若是可用,朕也算是向母后尽了分孝心。” 元三九目的达成,却不满地说:“我就在这儿呢,陛下怎么不叫我去帮您调|教九殿下?” “你?”昌安帝轻笑,“你哪是能为人师的?你那些不三不四的调调若是教坏了老九,朕怎么和母后交代?” 元三九叹气,面上露出“好吧”的意思,说:“遵命。” 御前长随端着托盘轻步进来,轻声说:“陛下,该进丹了。” 元三九起身净手,端着温水伺候昌安帝用丹。 昌安帝说:“先前老八说的那个张术士,有消息了吗?” 丹药效果愈发不佳,前几日昌安帝将隐秘寻找民间术士的差事交给了元三九。恰巧没两日,八皇子入宫请安,提及西南出现了一个张仙人,此人练就一手灵丹,竟让黔州当地一个已经咽气的富商重新睁了眼,被当地百姓誉为活扁鹊,许多富贵人家慕名前往黔州拜访,但那张仙人早已没了踪迹。 八皇子看着父皇的病容,心疼得落了泪,才大着胆子着问要不要找那张术士来,没想到正中说圣心。这便是昌安帝想打瞌睡,他就递上了枕头。 “八皇子府一直在找。”元三九劝道,“那个张术士再神,到底不是宫里的人,陛下万金之体……” “先找吧。”昌安帝说,“老八府中是饭桶养饭桶,不靠谱,你帮着找吧,让锦衣卫也找。隐秘些,不要闹出什么动静。” 元三九深知皇帝的秉性,没再劝,颔首应下。他等皇帝睡着,轻步退了出去。 秋风寒凉,元三九一入值房便有人上前为他穿上黑边白氅衣,他系着带子,说:“都排查干净了?” 亲信低声说:“八皇子入宫请安那日御前伺候的人都查了一圈,没问题。” 元三九抿了口酽茶,厌恶地蹙眉,却笑起来,“那就是我这儿漏风了。” “身旁有奸|细,这事儿不小,要不要和千岁说一声?”亲信说。 “这事儿我能办,就不让六哥操心了。”元三九看好戏般地说,“他啊,现在可有更有趣儿的差事了。” * 裴昭连续六日都找李霁出宫玩,这日一早,李霁刚练了字,裴昭的帖子便递了进来。他正打算拾掇拾掇出门,姚竹影便在门外通传说:“殿下,千岁有请。” 李霁一愣。 上次马车上的对话好似没发生过,这些天他们平日偶遇也是客气寒暄而已,梅易怎么这会儿突然找他了? 李霁只得叫人去回了裴昭,借口灵感迸发要闭关作画,只得来日再聚。他穿上一件薄柿色素袍,洗漱后简单地扎了个小髻,便独自去笼鹤馆了。 浮菱和锦池站在廊上眺望,心中忐忑得很,很怕殿下被色|心蒙蔽大脑,做出危险的事情! 姚竹影面色如常,心中其实也七上八下呢,有了梅府后门那桩先例,李霁做出什么惊掉旁人下巴的事儿来都不奇怪。 李霁在三道“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忧心目光中头一回正大光明地进入了笼鹤馆。 从月洞门进去,紫薇轻晃,青贴里在前面引路,李霁轻步跟随,目光四处观察,很不安分。 宫苑自然是雕甍画栋,丹楹刻桷,没什么稀罕。上次天色黑,这会儿李霁才看清楚小径旁有一座葡萄架,架子下是一汪贴合小径边缘的石凿浅池,蓄着肥美锦鲤、石头花草。 池子和小径一齐往前铺展,抵着三层石阶台,花丛掩映后是一座二层廊亭,悬挂“素馨亭”隶书横匾。 青贴里在半开的雕花门前停步,轻声道:“殿下,请。” 李霁在门前换上为他准备的布靸鞋,尺码分毫不差,完美贴合。 宫里先前派人来给他量体裁衣,以梅易的手段,拿到他的尺码很简单,但李霁在脚底踩平的那一瞬间仍然难免产生了一种很怪异的惊颤,但那情绪着实微妙,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李霁在门口思考,最终归结为梅易实在长得太好看了。 正对门的墙前是一张方素毯,一副茶案和一对靠背,右边一排排摆满的紫檀书架,二楼楼梯若隐若现,左边一扇水月图长屏,后面有翻书的声音。 李霁绕过屏风,瞧见一排半窗,梅易坐在窗前的书桌后写东西。他今日穿的很简单,一件湖水蓝的直身,素木簪将墨云似的头发挽成髻,整个人似水一般清淡,那张脸便惊艳得愈发浓墨重彩。 “梅相。”李霁走到桌子前,拿捏出个端庄乖巧的姿态来。 一开口,嗓子有点哑,因着他睡前喝了杯果酿,这会儿又才睡醒,李霁清了清嗓子。 “蜜水。”梅易吩咐。 很快便有人端着托盘进来,放在一旁的小案上。李霁走过去,瞧见案上摆着一套笔墨,还有一张折页卷。 看着那形式熟悉的答卷,李霁嘴角抽搐,一下就无比清醒了,仿佛看到了自己饱受摧残的学院生涯! 他翻开答卷,题目是“赏罚之论”。 “这是今年殿试的策论题。”梅易搁笔,“新科探花汪桢来自金陵,据说与殿下是旧相识。” 他查了李霁在金陵的事,并且毫不隐瞒。 “哦,”李霁语气不屑,“梅相觉得他的策论写得好不好?” 梅易并不介意他张牙舞爪的态度,反问:“我若说好,殿下可要撒气?” 李霁笑道:“不敢。我与那汪桢有嫌隙,梅相若当着我的面夸赞他,我心里的确会不舒服,但我心中将梅相当作老师,自然尊敬得很,不敢迁怒半分。” 听着像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梅易不置可否,说:“新科探花郎,自然是才貌双全,不是一二人的评判所能改变。” 这话听着微妙,那一二人可以理解为李霁,便是说他带着私心评判陛下钦点的探花郎,也可以理解为梅易自己,表明他并不觉得汪祯有多好,只是陛下说好才好,意味全然不同。 李霁轻哼,说:“梅相把我叫过来,就是想当着我的面夸赞汪祯?” 梅易不搭理他的试探,说:“今日难得空闲,殿下就在此地写一篇策论给我。” “等等等等,”李霁边说边后退,面色微变,“这秋光明媚的,怎么能写策论呢?我想起院里的花还没浇,先走一步——” 话音未落,李霁猛地转身开溜。 梅易不动如山,好整以暇地瞧着那矫捷如灵猫的人飞蹿出去,然后,“啪”的一声。 “……” 李霁看着面前这张被猛地关紧的雕花门,心中悲哀,神情麻木,转头飘回书桌前,老实地说:“秋光明媚,正益写策论。” 梅易看着少年耷拉下去的耳朵,淡声说:“殿下,坐下吧。”《 》 15、老师 雕花门再次打开,李霁却没跑,老实巴交地坐在小案旁,双手放在桌上,肩平背直,双眼直视前方,活脱脱好学生的样子。 梅易不紧不慢地批完手头那本折子,起身走到书桌旁的小几旁,上头摆着只铜孔雀香炉。他点了香,抬眼对李霁说:“两个时辰。” “啊?”李霁撒娇。 从前在县学读书,最狠辣的老师都是以一日为限呢! 梅易落座,说:“写完给我看,若不够‘良’便重新写,期间不许出宫,直到合格为止。” “啊!”李霁哀嚎。 梅易对那委屈可怜打动不成便转化为怨愤的目光恍若不察,没一会儿,那目光的主人瞪累了,又不敢跑,委委屈屈、不甘不愿地一抹脸,拿起了笔。 他面色平淡,将批完的折子放在一边,转而拿过一沓用锦皮包装了的纸张,锦皮上用学院楷书写了“李霁”二字,下方是应天府的徽印,这是李霁从前在金陵读书时期的所有答卷簿。 香是胜茉莉香,清雅恬淡,沁人心脾,但李霁静心不了,一边写一边犯嘀咕,不明白梅易搞这一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真要认真负责地给他当老师? 不过,他偷摸往书桌后瞥一眼,考官大人坐如静松,实在怡眼——好吧,虽然脑子在痛苦,但眼睛在享受啊。 两个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中间有人轻步进出,李霁也去了趟茅房,趁机在外面溜溜哒哒,但不敢浪费太久,谁知道时间到了交不了卷会有什么惩罚? 梅易这个人看着像是永远都不会生气发脾气,但他轻飘飘决定双喜命运的样子还刻在李霁的脑子里。 如此痛并快乐了两个时辰,最后一炷香“啪嗒”落了灰,李霁勉勉强强交了卷,站在书桌前拿捏着乖学生的架势。 梅易没抬头,但很快就有人端着托盘进来,将上面的东西放在小案上,李霁循味一瞧,竟是一碟圆滚滚的桂酪果子。 简直受宠若惊,他立马趴过去拿筷子一尝,清甜不腻,乳香浓郁,好吃! 李霁一边充饥一边光明正大地打量梅易,对方正在阅览答卷,眼皮微垂,纤长的睫毛也慵懒地垂着,像一双扇屏,让人看不清他的目光。 梅易任凭李霁打量,快速看完答卷,果然和那答卷簿子上的风格一样,简练质朴,通篇没有一句颂古、颂圣的话,但与他之前的答卷相比,倒是进步了。 “我有认真写哦。”李霁这时候说,“汪祯也就只是胜在书读得比我多,辞藻好,比我会拍马屁。” 原来是卯着劲儿要和汪祯比一比。 孩子气,梅易微微摇头,拿朱笔在答卷下批了结果,李霁见状连忙起身凑过去看。 一笔行书,牵丝劲挺。 梅易内书堂出身,后入司礼监,自然是有文气的。李霁料准他有一笔好字,这下亲眼一见,仍不免惊艳。 但是! “次等?”李霁不服气,“凭什么是次等?” 梅易搁笔,说:“因为就是次等。” “凭什么就是次等?”李霁争辩,“汪桢的策论我读过,把那些称颂古代圣人和陛下的词句都删了,只论具体的对策论句,根本没精彩到哪里去?就是纸上谈兵。” 他不仅反驳,还要敲着桌子反驳,啪啪啪的,梅易没说他,只说:“策论不就是纸上谈兵?答卷上的提议再好,也要落到实处后才知晓合不合用。” 李霁刻薄地说:“玉卮无当,华而不实,读我都嫌浪费时间。” “殿下的想法不要紧,殿试的考官不是你,能决定答卷生死、评价的自然也不是你。”梅易说。 考官是皇帝,所以每一封答卷上都能找出颂古颂今的话,是废话,也是颜色,能让这封答卷更赏心悦目。李霁明白,却不服气,说:”可我现在又不是给父皇写,是给梅相写,梅相也喜欢看那些溜须拍马的废话吗?” 梅易说:“我是代陛下管教殿下,殿下写给我,便是写给陛下。” 难怪今日突然要考教他的策论呢,李霁一下就懂了,咧嘴笑起来,“梅相在御前帮我说好话了?” “不曾。”梅易说。 “那就是元督公说了。”李霁脑子转得极快,求教道,“父皇想看看我有没有用处,结果是梅相说了算?” 梅易露出欣赏的意思,“殿下聪慧。” “我也觉得我聪明,但在这里,聪明不够,还得有贵人相助。”余光里,火者进来换茶,李霁等他走到桌子前,突然伸手端起托盘上的茶杯,亲自放到梅易手旁,笑着说,“老师,你教教我。” “!” 火者进来瞧见李霁站在梅易身旁就已经很惊讶了,见状心里更是一震,但不敢多看多听,立马转身下去了。 “我才疏学浅,不敢为人师。”梅易淡声说,“何况殿下称我为师,会遭人耻笑。” “他们想拉拢梅相,却瞧不起梅相,我不一样,我想和梅相交好,也真心敬爱梅相。”李霁俯身,让梅易看自己的眼睛,真心实意地说,“什么阉党清流,都是党派之分。哪怕清流各个都是真圣人,我也不一定会喜欢他们。我知道,我不能和梅相太亲近,对你对我都不好,但既然梅相奉旨管教我,自然便算我的老师,我私下以老师之礼待梅相,有何不可?” 梅易似乎在思考,李霁静静地等他,约莫过了四五息吧,才听他说:“殿下当真听我管教?” 李霁说:“尊师重道。” “我非仁师。”梅易坦诚,“从前在内书堂读书,每日课业繁重,翌日老师抽查,但有丁点不好,便动辄抄书责骂,罚站扣餐饭乃至上戒尺板子也不稀罕。我若给人做老师,也会如此。” 内书堂的老师大多都是翰林学士,文采斐然,在读书之事上自来不许轻浮玩笑,且他们大多是看不上宫中阉寺的,哪怕内书堂是内侍们的登天梯,但在登天之前,他们到底只是奴婢,因此内书堂的教学风气历来十分严苛。 梅易这等发言,便是从前淋过雨,所以要撕烂别人的伞! 李霁眼皮一跳,觉得接下来的日子可能会不好过,但为了达成目的还是狠了狠心,把头一点,“嗯!” “嗯?”梅易看着那张视死如归的小脸,淡淡地笑了笑,总算端起那杯茶,抿了一口。 李霁目的达成,正要笑,便听梅易对外吩咐,“换答卷,重新点香。”这人多贴心啊,甚至出言安抚他,“我今日不当值,戌时或者晚些才会出宫,殿下的时辰还有很多,不着急,慢慢写。” 李霁嘴角一撇,笑死在了脸上,并且短时间内无法复活。 “老师……”他呐呐。 梅易说:“坐下。”《 》 16、手板 李霁打马出了城门,裴家的马车已经等在道上了。除了裴家母子,今日休沐的裴度也在。 他今日也是应裴昭的邀约,但去的不是玩乐之地,而是京郊南的青莲寺。青莲寺在舜华山上,舜华山广植木槿,每年夏秋都会有人上山观景,自然也是今日重阳踏秋的好选择。 “殿下!”裴昭挥手。 李霁骑马过去,翻身落地,不好意思地说:“久等了。” 裴度捧手行礼,裴昭一边说“才来”,一边要搀扶母亲见礼。李霁连忙阻拦,“我与子照是朋友,私下便以长辈之礼待夫人,让夫人久等已是不该,快请上车吧。” 裴昭知道李霁不是客套,便说:“殿下要不要一道?车上备了瓜果蜜煎肉脯等。” “那我就不客气了。”李霁侧手示意,“子照,请夫人坐主座。” 裴昭“诶”了一声,搀着裴侯夫人先上车,李霁把缰绳丢给后面的浮菱,上去后直接在裴昭身旁坐下,裴度最后一个上车,在他对面落座。 有目光落在脸上,李霁抬眼,发现裴侯夫人瞧着他,有几分失神的样子。 李霁笑着看向裴昭,“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裴昭认真地从白皙光洁的额头端详到漂亮精巧的下巴,说:“有,美色。” 李霁捶他,“滚蛋。” 裴昭哈哈大笑,吵得裴侯夫人回了神,当即赔礼道:“失礼失礼,实在是殿下肖似舒嫔娘娘,今日一见,如见故人。” 许令音先是太后的贴身女官,和朝廷命妇认识并不奇怪,李霁没追问,众人都知道他自幼丧母,也没多说,怕他伤心。 裴昭上供一案几的小食,李霁尝了块杂丝梅饼,随口唠嗑,“山上的斋饭好不好吃?” 裴昭嫌弃,“忒清淡……明光寺的斋饭好吃吗?” “素面好吃。” “那我有机会得去尝尝……诶?” 李霁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用眼神问:怎么? 距上次相见已经过了九天,九天原本不算长,但之前可是日日相见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今日再见,裴昭上下打量李霁,颇为严肃地说:“殿下,你是不是长肉了?” 有吗?李霁低头打量自己的腰身,没觉得。 见李霁不信,裴昭看向裴度,“是吧?” 裴度也看向李霁,说:“的确。” 但其实那点肉的份量几不可察,实在是李霁刚到京城时实在太瘦了,花儿葱儿一样的年纪,备受宠爱、自小练武的小殿下,却薄得几乎像片叶子。 李霁想了想,说:“那应该是吧?” “看来殿下这九日闭关作画,也没饿着自己。”裴昭打趣。 李霁没法说其实这九日他都备受策论的折磨——梅易在,他就在素馨亭受折磨,梅易不在,他就在清风殿受折磨。总之,每天两眼一睁就在受折磨。 那句“并非仁师”不是吓唬李霁的,甚至还谦虚了,梅易哪里是不仁,简直是严格到残忍! 放水是不可能放水的,他连“书面”都严格要求,那眼睛不知道从哪只丹炉子里修炼过一回,尖得很,一眼就能从字面上发现李霁的心浮气躁、含糊应付,然后用漂亮的嘴巴吐出无比冷酷的俩字:重写。 期间有一次,李霁实在是忍无可忍,抄着被打回来的、写着“不及格”三字的答卷气势汹汹地冲向笼鹤馆,路上没人拦他,于是他无比顺利地冲到梅易跟前……领了三下戒尺。 那会儿李霁的心情十分奇妙。 明光寺的武僧和学堂的老师都不敢打他,祖母是不舍得打他,先生是不会打他,所以那是他头一回挨戒尺。 板子不轻不重地打在手心,“啪”的一声,浅浅的疼一下后便是酥酥麻麻的感觉。李霁乖乖地摊着手,故作吃疼地叫唤,把眼睛一抬,就看见梅易那张冷淡惊艳的脸,于是手心的酥麻扩散开来,虫子似的爬遍他的全身,只留下难耐的痒。 现在还痒。 想起来就痒。 “哟,想起什么美事了?”裴昭看见李霁面上逐渐扩散的笑,打趣道,“脸上要开花了。” “……没,”李霁指尖蜷缩,轻轻扣着发热的掌心,遮掩道,“梅饼好吃。” 这九日他的确没饿着自己。嘴上没饿着,笼鹤馆每次都有好东西投喂他,梅易必定是自己开了小灶,笼鹤馆的点心比清风殿的好吃;眼睛没饿着——当着梅易的面写策论的时候,梅易私下穿着简便,但美人素净起来反而更显皮骨浓艳;心里也没饿着,梅易那三下戒尺根本不是惩罚,是奖励。 裴昭哪里知道李霁的变|态心思,见食盒里没有杂丝梅饼了,便说:“你喜欢,那我下次多带点给你。” “好啊。”李霁满口答应,瞧着筷尖的半块梅饼发呆,梅饼伸手就有,梅易什么时候能吃到嘴啊? 一车人往青莲寺去,裴昭和李霁叽叽喳喳,裴侯夫人和裴度也不是闷葫芦,一路上倒是挺热闹。 到了山门口,裴昭吵着要去茅房,李霁便和裴度一起把裴侯夫人送去了。 两人一道出来,路上裴度关心道:“殿下在宫里习惯些了吗?” “好多了。”李霁说,“倒是裴少卿消瘦了些,最近大理寺很忙吧?” 裴度说:“别的都还能应付,就是八殿下和长宁侯府日日来闹。” 是为了万宝楼的事情,李霁不耻道:“怎么不去找元督公闹?” “那不就闹到陛下跟前了吗?不过好在有三殿下能周旋一二,八殿下也不敢太过分,不过就是每日催人来吵嚷几句罢了。”裴度感激地说。 老三若是真想,至少老八是不会再去找裴度麻烦的,所以啊,他是周旋了,但没尽几分力。他就好在有个高高在上的身份,稍微动一动嘴,就能让裴度这个做臣子的感恩戴德。 是因为对裴度的喜欢还没到一定的程度吗? 李霁想不通,对这群基佬的感情也没多大兴趣,但万宝楼这事确实是他对不住裴度,若梅易不卖他,裴度是查不出什么的,拖到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怎么补偿呢,李霁咬了咬嘴巴,还没思考好,一道不满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上。 好嘛,李霁无语,人家熙凤是人未到声先到,这仨攻是人未到,眼刀先唰唰唰过来。 一侧目,从左边过来的赫然是老四,身旁自然是老五。 一碰面,各自见礼,四皇子看着李霁,不冷不热地说:“九弟如今是混熟了,哪儿都有你。” “子照和子和心地好,愿意照顾我带我玩,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哪敢拂面呢?”李霁笑容腼腆。 他突然唤裴度表字,语气柔软,甚至甜津津的,四皇子愣了,裴度本人也愣了,随后心里莫名泛起了甜。 四皇子正要说话,裴昭便从后头跑出来了,抓走了李霁和裴度,他一手一个,三人风一般地跑了。 四皇子:“……” 五皇子提醒道:“佛门重地,不能吃人哦。” “……”四皇子闭眼咽下这口气,扭头对上五皇子含笑的眼睛,冷声说,“你再嘴巴坏,我先收拾你。” 五皇子耸肩,笑着投降。 三人莫名其妙地跑出一段路,裴度停步说:“你们去玩儿,我不能走远了,免得母亲找不到人。” “娘身边有随从。”裴昭停步,似笑非笑地打量裴度,“你不想同我们走,到底是想照顾娘,还是想和四殿下待在一块儿?” 裴度愣了愣,“此话怎讲?” 他没听懂,李霁却懂了。 老四对裴度的心思,裴度本人不知,但裴昭这个混迹风月场的却看出了苗头。他一向是不乐意带着裴度玩儿的,觉得这个兄长太没劲,但方才却主动拉走了裴度,便是不想让裴度和老四他们凑在一块儿。 裴度是个榆木脑袋,自己冥思苦想一番,解释说:“子照,你误会了,我没有讨好四殿下的意思,只是……” 裴昭不耐烦地说:“只是什么啊只是,你……” “停。”李霁怕他们在这里吵起来让人家听见,立马捂住裴昭的嘴巴,和裴度说,“之前万宝楼那件事,四哥帮我说了话,你又在查这件事,这个时候若是和四哥私下相处,三哥那边……总之现下避嫌为好。子和,子照是在关心你。” “呜呜!” 裴度闻言看向倒在对方肩上被捂得翻白眼的弟弟,笑着说:“多谢子照提醒,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既然要避嫌,此时也不好和李霁久待,裴度立马请辞,扭头回古殿陪母亲去了。 李霁松了手,裴昭一脸醺醺然,“殿下,你好香。” 李霁懒得理他,负手溜达走了。 裴昭连忙跟上,嘟囔说:“刚才做什么不让我说话?” “让你说什么?”两人的随从离了一段距离,李霁便小声说,“告诉你哥:‘离四殿下远点,他对你有意思’么?” 裴昭瞪眼,“你看出来了?” “嗯哼。” “可惜了,裴子和是个呆子,什么都看不出来。”裴昭挨着李霁走,“殿下,你是个明眼人,我也不瞒你说。殿下们是尊贵,但裴子和也是侯门出身,如今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大理寺少卿,京城不知有多少姑娘想嫁给他,门当户对的也不是没有,何苦和殿下们扯上关系?那不叫攀上高枝,那叫自毁前程。” 李霁明白,裴度若是同皇子有桃色传闻,那在旁人眼里,他这些年的努力便是白费了。但裴昭能这么想,倒是难得。 “咱们裴家和后宫没什么干系,偏偏裴子和从前是皇子伴读,和殿下们都有交情。他对谁都恭谨有礼,认为这个叫‘中立’,但在人家眼里,这个就是左右逢迎。”裴昭说。 裴昭是关心裴度的,怕兄长湿了鞋,就是嘴巴犟,说不得软话。李霁笑了笑,说:“设身处地想一想,他也没有更好的法子,难不成把皇兄们都得罪了吗?” “倒也是。”裴昭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便不说了。 两人在山上溜达,遇到一行登高的乐伶在古银杏旁唱重阳祈福的古曲,各个儿好身段好嗓子,其中有个穿鹦鹉子刺绣石榴画裙的少年杏眼盈盈,最是出彩,裴昭眼前一亮,拉着李霁就往那边凑。 李霁闲来无事,杵在裴昭身旁跟着哼了几句,正要接过那杏眼少年递过来的琵琶,余光却瞥到一抹银白色,往上是张黑皮冷脸。 他心中一动,拿出万能借口——上茅房,撇下沉醉在花丛中的裴小侯爷,快步跟着上了侧后方的游廊。 金错脚步轻快,李霁正大光明地尾随到廊后,下了阶梯,踩着竹栏石径进入月洞门,走过一截小道,前方竹林疏密有致,夹杂木槿,尽头坐着一座古殿。 正午的半空隐隐浮着金箔,洒入大殿,里头只有个穿素袍、戴木簪的人。 梅易跪坐在蒲团上,手中挂着十八子,像是在念佛,身前却没有宝相庄严的佛陀。 他也有所求吗?如果有,他在求谁呢? 李霁在门槛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背影,随后在金错的注视中迈步入内,直接走到了梅易身前。 日光当头,他垂下了眼。 “老师。”李霁居高临下,目光柔和,“神佛不可求。你想要什么?只要世间有,千山万水,学生也为你拿来。”《 》 17、温泉 李霁的瞳孔被打上了一层属于日光的色泽,它落在人的身上,起初温暖,久了便让人觉得灼热。 梅易睁眼,静静地和那目光对视一瞬,说:“多谢殿下美意,我无所求。” 李霁就猜到他会这样说,笑了笑,侧身让开,一面打量这座空荡荡的古殿,一面说:“那老师唤我,所为何事?” 梅易不为李霁的倒打一耙惊讶,起身说:“是殿下尾随而来。” 李霁自有道理,分辩道:“老师的人知道我跟在后面却毫无作为,我踏入这里后暗处的人也没有出来阻拦,我以为,是老师唤我来。” 他说着还看了眼守在门口的黑皮冷脸男,那是梅易身旁的厂卫金错,总和梅易形影不离。 梅易并不反驳李霁的强盗逻辑,只说:“若无必要,我不会甩开尾随我的人。” “为什……”李霁顿了顿,在梅易平淡的目光中灵光一现——身后有尾巴,比起甩开它,直接斩掉更方便利落。 梅易不怕得罪任何人。 更遑论他。 “我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老师可不要欺生。”李霁后退两步,面上露出求饶的神色,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悔意。 他见梅易没有动作,脚下一拐,竟打算就这么大剌剌地溜了。 金错:“……” 梅易没有阻拦,李霁顺利地溜到门槛,正要出去,头上寒光一现,一把横刀猛地剁下来! 与此同时,金错闪身拦住想要入内的浮菱。两人对轰一拳,各自退后,姚竹影按住浮菱的肩膀,说:“殿下是自愿受教。” “……”浮菱胸口起伏,没有再闯,警惕地注视着殿内的动静。 方才那一下,李霁反应奇快,刀锋堪堪擦过鼻尖。他飞快后退三步,凭空落地的白贴里横刀擦过右手臂缚,俊奕年轻的面庞一片漠然,竟是个使左手刀的。 李霁活跃手腕,说:“老师好凶。” 回答他的是再度攻来的刀锋,两人在方寸之地你来我往,飞快地过了十来招。李霁任由自己被逼得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撞开朱红后门,他整个人摔了出去。 “砰”一声,水花四溅。 白贴里收刀入鞘,侧身让开位置。 梅易从殿内出来,看着从水里扑腾起来的那颗圆脑袋,说:“泡一柱香。” 李霁有点呆,“哦。” 白贴里招式虽狠却没有杀意,起初他以为梅易是想瞧瞧他的功夫,期间白贴里步步紧逼,他又以为这殿门后头是什么“刀山火海”,梅易要收拾他,所以顺势而为做个乖巧哄人的样子……万万没想到,这后头是山泉池。 梅易只是想让他泡澡?! 李霁有点迷糊,巴巴地仰视梅易,目光随之移动,“万一子照找我?” 梅易踩着池边的小径过去,进入后面那座小亭。亭子里一张摇椅,一张小几,设了茶炉,热烟滚滚。 他打开茶叶罐,说:“他在和乐伶厮混,顾不上你。” “哦。”看来山上的动静都瞒不过梅易,李霁挠了挠脸,又找话题,“我待会儿穿什么呀?” 梅易说:“安静。” 好吧,李霁笑了笑,索性解了腰带脱了外袍往池边一扔,寻了个离亭子最近的位置享受起来。 不似前殿的香火人烟,这里很安静,只有花草树木和鸟雀在秋风中度日的声音,水雾朦胧,李霁恍惚间好似回到了明光寺。 境有三分相似,人也难免。 梅易不紧不慢地烹茶,偶尔碎发拂面,袖摆拂风,竟有先生的影子。 似乎察觉到他出神的目光,梅易偏头看来,目光和池子里的水雾一样,飘渺朦胧得让人抓不到痕迹。 仅这一眼,李霁便清醒了。 先生不曾露出这样的目光,他是落拓逍遥的野鹤,笑也自在,哭也自在。李霁垂眼,把胳膊往岸上一搭,把脸枕了上去。 梅易收回目光,继续煮茶。 俄顷,炉子熄了火,梅易倒了杯茶,往旁边一瞧,李霁趴在手臂上,从后颈到若隐若现的薄背都舒展着,果然已经睡着了。 他微微抬手,很快,殿内走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直身网巾,松形鹤骨。 男人走到亭子前,俯身为李霁把脉,微微思忖,起身对梅易说了八个字: “忧思成疾,郁结于心。” 这是心病,藏在如常行走的皮囊下,日益积攒,迟早有爆发的时候。梅易垂眸看着李霁恬淡的侧脸,这只野猫的心病太明显,首在太后。 大夫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梅易说:“心药已不在人世。” “心病最难医,若求稳,治到最后身子垮了,病情也或许好不了甚至更严重。”大夫说,“若求快,不如直接药傻。” 梅易说:“你倒是仁心仁术。” “六根不净,所以不得安宁。”大夫直视梅易,意有所指,“翩翩美少年,死了可惜,疯了可惜,傻乎乎的至少快活,至少长久。” 梅易恍若未闻,“傻了便不是李霁了。” “原来他便是……”大夫低头看向李霁,目光变得怅惘,“惜芳养了十七年的孙儿。” 若是李霁清醒,定然诧异眼前这人竟能直呼太后的闺名。但他睡得太沉了,自从祖母离世,这是他头一回睡得如此香甜。 睡梦里空茫茫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他仿佛置身云端,被轻盈柔软的云雾托着,浑身轻飘飘的。 醒来的时候,眼前的光黑沉沉的,耳边有滴滴答答的声音,李霁盯着床顶发了会儿呆,说:“下雨了。” “天要冷了。京城每年这时候都多雨,下一场,便冷一分。” 李霁撑着床坐起来,循声看去,几步外的圆桌旁,梅易坐在那儿写字,他无论何时都背直腰挺,像是永远不会弯曲佝偻似的。 李霁把腿一盘,说:“可惜了,没喝到老师的茶。” 梅易在批李霁的答卷,昨日事忙,没来得及,“只是普通的清茶。” 李霁翻开被子下地,拿起挂在架子上的那件玄色茱萸罗袍穿上,和那双布靸鞋一样,仍然是完美贴合他的尺寸。 哪来的尺码?为什么让他“睡着”?之后对他做了什么?谁把他从池子里转移到这里的?谁给他换的衣服……有太多的问题可以问,但李霁一句都没问。 他收拾好自己,朝梅易笑笑,头也不回地走了,“好学生应该有奖励,若下次我的策论有进步,老师可要煮今日的茶叶给我喝。” 他抬手挥了挥,那是“再会”的意思,跨出了禅房门槛。 浮菱和姚竹影等在外面,见李霁出来,一直竖着偷听禅房动静的耳朵终于耷拉下来,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 等他们走后,金错进门说:“没想到九殿下走得如此干脆利落,要不要拦一下?” 他本以为以李霁的作风,应该会留下来和梅易说会儿没规矩的话。 梅易重新垂眼批阅答卷,“他若乖,便不会牵扯其中。” 若不乖,正好施以教训。 金错颔首,“明白。”《 》 18、陷阱 李霁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说不出来,那是种很迷糊的感觉。 他回到先前和裴昭分别的地方,空地被秋雨占据,乐伶们已经不在了,只廊上一间禅房前站着裴家的侍卫。 李霁过去便听见门内有嬉笑调情的动静,裴昭的亲卫向他见礼,面上似有些犹豫。 李霁轻声问:“有事?” 亲卫本来纠结,见李霁主动开口,索性把心一横,小声说:“和小侯爷进去的那个乐伶,一看便知是被人弄……咳,精于此道的。” 他措辞委婉,李霁却听懂了,亲卫怕自家主子把别人养的小情儿睡了。但以裴小侯爷的地位,能让亲卫有此顾虑的“金主”不多。 果然,亲卫说:“那乐伶腰间的络子像是宫中的样式,但属下也不敢确定。” “我进去瞧瞧。”李霁看了眼姚竹影,直接推开禅房门,亮声说,“佛门圣地幽会,好有情趣。” “这要是已经办上了,非得被这一嗓子喊废了不可!” 屏风内响起裴昭的嚷嚷。 “好说,我负责。”李霁笑着绕过屏风,木床上,少年搂着裴昭的脖子坐在他怀里,露出一片被揉红的肩膀胸脯,一双春水盈盈的杏眼怯怯地看过来。 裴昭一面“心肝宝贝儿”地哄着床上的,一面求着床旁边的,“哎哟我的祖宗,您先出去成不成?” 李霁没出去。 裴昭见他在看自己怀中的人,一琢磨,懂了,挑眉说:“我让给你,还是一起?” 少年闻言娇嗔着打了裴昭一下,目光将李霁上下一挑剔,面上顿时飞出两抹红晕,身上也热了。裴昭察觉到他的反应,笑骂他骚。 “谢谢,但我怕不受用。”两人的外衣都解了,叠在床榻前,李霁上前两步,“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瞧见夫人身旁的嬷嬷正到处找你呢,估计很快就要找到这边来了,你莫不是皮痒了?” 裴昭哀怨地盯着他。 李霁失笑,俯身伸手,“赶紧吧,到时候可别怪我没跟你通风报信。” 锦袍和画裙被拎起来丢在床上,露出两条腰带,其中一条挂着只锦绣黄络子。 李霁没久留,转身出去,姚竹影轻步跟上。 屋里传来些撒娇卖痴、柔情蜜意的动静,姚竹影对李霁颔首,轻声说:“是针工局本月打的辟邪络子,一共就三十条,除去各宫娘娘,都送去司礼监、御马监这些要紧的衙门了。他身上那条绣的是冰凌纹,是……” “三九四九冰上走1”,是元三九的东西。 宫里人精多,同样是络子也能打出不一样的花儿来,端看有没有想要讨好谁的那份心。 不安分的小妖精从禅房出来,大方地向李霁行了一礼,款款地走了。 李霁看着那背影,眼皮敏锐地跳了跳,终于发现了一点模糊的端倪。 裴昭大喇喇地躺在床上冷静,亲卫把事情一禀,他立马坐起来,脸色几变,“元春来的人?不是说他手狠,他那些小宠儿都很怕他吗?刚才那个敢来找我偷|腥,一定是已经被元春来弃了。” 李霁坐在一旁打扇子帮小侯爷物理降温,“哟,贼心不死?” 裴昭哼哼唧唧。 姚竹影说:“若是如此,元督公的络子就不会出现在他的腰上。” “他要害我!”裴昭的贼心一下就死了,蹦起来说,“山上这么多人,他偏偏来找我,必定是故意的!” 李霁说:“谁让你没出息?人家瞧你一眼,你就屁颠颠儿地上了钩。” 裴昭讪讪,“你情我愿嘛。” “他情不情愿只有他清楚。色字头上一把刀,古往今来多少教训?”李霁合扇在裴昭脑袋上敲了一下,“没必要得罪元春来。” 元三九提督东厂,便足够让人忌惮。他对小情儿没真心,却不是能做冤大头的人,这关乎他的威势和脸面,尤其他还是个在那方面比正常男人逊色的阉人,则更为敏感。 裴昭抓耳挠腮,烦躁但不失乖觉地说:“择日设宴,给他赔罪!” “就择今日。”李霁已经想明白了,“我猜他此时就在山上。” 裴昭茫然。 两刻钟后,裴昭看着坐在面前的元三九,觉得李霁真是神了,难不成在寺庙里待久了,也耳濡目染了些玄妙的手段? 胳膊被撞了一下,裴昭回神,清了清嗓子,把事情说了。 元三九面色如常,让人看不出心思,“是我管教不当,让小侯爷看笑话了。” 房中人出门偷|腥,可不就是你无能吗?裴昭嘀咕,嘴上说:“岂敢?今日之事是我鲁莽,差点造成误会,你放心,以后我离他八丈远。” 元三九说:“小侯爷不必放在心上,一个小东西罢了,你若瞧得上,我送给你便是。” “不必!” 两个字铿锵有力,可见小侯爷是彻底清醒了,李霁十分欣慰。他把茶杯放下,说:“元督公宽宏大量,我们也诚意十足。若有我能帮忙的,元督公尽管提,我们钱货两讫,让此事干干净净地翻篇。” 这便是愿意欠个人情的意思,裴昭看向李霁,好生感动的同时又觉得李霁是个实心眼! 元三九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霁,“殿下当真是个知心人。如此,咱们单独谈谈?” “不行”两个字从裴昭嘴里脱口而出,他看了眼笑盈盈的元三九,凑到李霁耳边用气声说:“这是头笑面虎,吃人不吐骨头的!你和他谈买卖,小心裤子都不剩!他既然不在意,何必此时多说,大家都在京城,以后自然有能‘赔罪’的机会!” “没事,你就在廊下等我,我若真被狮子大开口了,立马就跑。”李霁和裴昭对视,语气不正经,眼里却透露出不容置疑的意思,裴昭愣了愣,下意识地点了头。 裴小侯爷被撵出去了。 李霁开门见山,“督公要钓鱼,现下算是殃及池鱼了吧?” “是小侯爷自己贪嘴咬了钩,惹得一嘴腥,”元三九似笑非笑,“殿下就跑得很快。” “唉,山路弯弯绕绕的,就是难走,一不小心就掉坑里了。”李霁笑了,像个有靠山的小孩,“但谁让我有仙人引路呢。” 元三九笑意更深,“我畏惧殿下的‘仙人’,哪里敢和殿下谈价钱?” “一码归一码,我说了,我要的是干干净净地翻篇。”李霁直视元三九,“元督公放线钓鱼,实在没必要殃及我们这些路人。但衣裳都脱了一半了,我们也不赖账,元督公,开价吧。” “好说。”元三九说,“我与人打了个赌,赌期定在重阳,也就是今日,如今我估摸着是要输了。” 李霁说:“需要我做什么。” “殿下爽快。”元三九说,“我们赌的是殿下是否能毫无损伤地度过重阳——”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人已经拔出腿间的匕首,毫不迟疑地割掉了一——缕发丝。 “。”元三九眨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李霁沉痛地说,“我割发代首,以表诚意。” 如此爽快,如此无赖! 元三九几乎想拍手称快了,郑重地说:“殿下的诚意,我瞧见了。” 李霁耍赖成功,起身说:“告辞。” “殿下可知与我赌的人是谁?” 李霁脚步微顿。 “我与六哥打的赌没有一百也有九十,我从没赢过——我们因此打了另一个赌,便是若我能赌赢一回,届时条件任我提。”元三九看着李霁不妙的表情,幸灾乐祸,“多谢殿下助我拿下头彩。” “……” 李霁试图赖账,“可以把头发还给我吗?” “上了贼船,殿下跑不了。”元三九坏得很,“放心,我一定趁机敲一笔大的,届时分殿下三成,以表感激。” 李霁:“……”《 》 19、师生 答卷被字铺满了,黑字秀丽清劲,红字风骨峭拔,各有韵味,赏心悦目。李霁站在紫檀书架前将红字看完,心中有股很奇妙的感觉。 哪怕是权贵人家重金请来的老师,也不会逐字逐句地批改学生的课业并写上修改建议甚至附带工具书籍的名录。更何况他不是才开蒙识字、需要被如此细致周到对待的小孩。 李霁捏平不知何时被自己捏皱的一角纸,抬眼看向站在书架前找书的梅易,没头没脑地说:“元督公还没同我分赃。” 他暗自忐忑,怕梅易同他算账,要罚他写个十七八篇文章,但梅易却好似并不在意被他坑了一把,甚至好心和他对账,“他讹了我十八间宅铺,你若想做生意,可以从中选几间好的,私下着人打理。” 李霁倒是不差钱,他在江南一带私下投了不少产业铺子,每年坐享分红都是一大笔金银。祖母去世前也将名下的所有私产留给了他。 “坑都坑了,我就不说别的废话了。”李霁倚在书架上,抱臂看着梅易,“我与老师以赌易赌,如何?” 梅易说:“赌着玩罢了。” 李霁撇嘴,“老师和元督公玩,我也想和老师玩啊。” 梅易有时候很好说话,“赌什么?” 李霁高兴了,“我都奉陪。” 梅易把找到的书放到李霁手里,李霁以为又是什么枯燥的正经书,瞧一眼封皮,《锦衣夜话》,再翻开一瞧,“话本?” 梅易看话本?! 梅易在那震惊的小眼神中回到书桌后落座,说:“今日不写策论,写辞赋。” 金错端着托盘进来,将松萝放到书桌上,金菊乳酪放在小案上,轻步退了出去。 梅易捧盏拨盖,说:“昨日不是吆喝没话本看了吗?这本不错,第十三章写得尤为出彩,今日的题目也在其中。” 李霁翻到第十三章,细细品味罢,笑着说:“英雄迟暮,令人唏嘘……李掌印算英雄么?” “担了‘掌锦衣卫事’这门差遣,在司礼监和内阁中间抗衡十几年,也算辛苦。”梅易说。 “老师体谅他,可我听说李弥深恶宦官,常常在底下辱骂老师。”李霁可爱地皱了皱鼻尖,好似替梅易抱不平。 梅易说:“他骂我,费的是他的口舌。何况天底下痛恨阉党的数不胜数,计较不来的。” “这便是宰相肚里能撑船的气度。”李霁笑着说,“不像我,小肚鸡肠、锱铢必较。谁骂我让我听见了,我就骂回去,骂得人太多计较不来,就随便找个不顺眼的计较,总归不能白白让人骂了。” 这便是少爷脾气,不肯吃闷亏、受委屈。梅易说:“这样也好。” 李霁得意挑眉,摸着书想了想,扯回正题,“李弥虽然老了,但没什么大差错,该如何换掉他呢?” 梅易说:“自己想。” 李霁甜津津地说:“请老师指教。” 梅易在面前的宣纸上大笔一挥,写了四个字。 李霁俯身一认:激流勇退。 李弥有从龙之功,深得皇帝信任,能让他不得不激流勇退……看来有事要发生。梅易愿意给李霁做个天气预报,好让李霁早做打算,乘势而上。 “我明白了。但老师,”李霁将话本放在桌上,不知羞耻地说,“我看的是风月话本,少儿不宜的那种,这种正经的,干巴巴的噎嗓子,我不喜欢看。” 梅易说:“年纪轻轻的不学好。” “当个消遣嘛。”李霁努嘴,“我若是不学好,那子照、元督公他们那种养小情儿的算什么呀?” “他们不是我的学生,我不管。”梅易说。 李霁愣了愣。 “你奉拜师茶,我喝了,你我便是师生。”梅易看着李霁,淡声说,“师生之礼,不由得你玩笑。” “……我也没要玩笑啊。”李霁嘟囔,在桌前抠手指,“老师还管学生看什么话本哦。”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李霁挑衅,“皇帝才是我爹,老师这是大不敬。” “那你去紫微宫告我的状。” “……哼!”李霁看着梅易淡然的表情,莫名其妙地从其中品出了一种“恃宠生娇”的意思,当然不是恃他,而是恃皇帝。 “是嘛,”他阴阳怪气,“老师是御前的大红人,可受宠啦,我哪里敢以卵击石。” 梅易却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说:“殿下是陛下的儿子,不必同外人争宠。” 谁乐意争皇帝的宠,李霁心说。 周围莫名安静了一瞬,梅易抬眼,李霁瞅着他,那小眼神,无声胜有声,不知在嘀咕什么。他心下有些好笑,说:“坐下。” “哦。”李霁回到小案旁坐下,把晾好的金菊乳酪一饮而尽,满足地呼了口气,羡慕地说,“老师这里的乳酪比小膳房的好喝。” 梅易给李霁布置了课业,便继续批红,“宫中的口味大差不差,你那是金错做的。” “金错?”李霁惊讶,“他不是厂卫吗?您把人家当小厨郎使啊?” “他爹是锦衣卫军户,娘是开饮子铺的,他自小便在厨房帮忙,自然耳濡目染。他十岁的时候,有个官吃了他家的乳酪,当场七窍流血而亡,他娘因此入狱,没几日他爹也被打入狱中,罪名是谋害朝官。” 李霁说:“是真的吗?”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梅易说,“等事情水落石出,他父母已经死在酷刑之下。” 李霁扯了扯嘴角,“人清白了,命却没了。” “如此他才能继承父亲的军户籍进入锦衣卫,否则没人照拂,孤苦伶仃的更难生存。”梅易说。 爹娘背负死罪,儿女难免受到牵连,像是那些罪臣家眷,大多都是被流放或是没入宫中为奴……梅易为何入宫呢?李霁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这个问题。 梅易八岁入宫,那估摸只有两种可能:父母出于各种原因将他送入宫中,或者他是被没入宫中为奴的罪臣之后。 梅易今年二十三,从他出生到现在,期间犯下株连重罪的梅姓罪臣也只有一家,便是如今梅窝的旧主,“诗礼簪缨,三朝帝师”的清流梅家。据说先帝末年,梅家助先太子谋逆失败,全家伏诛,百年望族就此化为烟尘。 先太子和昌安帝是兄弟,当年争权夺位势同水火,若梅易和梅家沾边,不可能被先前那位掌印收作干儿子,更不可能走到今日的位置。 看来被爹娘送入宫中更有可能。能生出梅易此等祸水样貌,不知是—— “嗷!” 一尺子打在李霁后背,他叫唤一声,思绪骤然被打断。 一抬头,刽子手居高临下,淡淡地瞧着他。 “棍棒底下不出人才!” 梅易不语,仍然瞧着他。 李霁与之对视一瞬,突然福至心灵,低头看向手中的笔,只见它不知何时开了灵智,竟然在答卷上画了幅画,是梅易,还是没穿衣服的梅易! 老天! “冤枉!”李霁立马狡辩,“我不是故意要画老师的裸|体,是还没来得及画衣裳!” 梅易不知是不想还是懒得听他狡辩,只说:“伸手。” 李霁挨了三下手板。 挨了还不老实,狗胆包天地瞥了眼梅易拿戒尺的手,说:“教不严,师之惰。学生犯错,老师也要担责!” 得寸进尺,比起戒尺,他更想要梅易的手。 梅易浅淡地笑了笑,说:“伤在学生身,痛在为师心。” 李霁:“。” 狡猾! 挨了打,收了心,李霁换了张答卷,老实巴交地埋头苦写。中途金错接连端了酥黄独、桂花果子和核桃发糕进来,待李霁交卷,已经把自己给喂饱了。 梅易起身唤人进来,说:“殿下先回吧,我该去紫微宫了,今日当值。” 李霁看了眼被搁置在一旁的答卷,又看了眼被火者挂上梅易腰带的牙牌,心中没由来的又酸又冷。 有些人素未谋面,但已经足够让人讨厌! 梅易似有所感,与他擦身而过时侧目看来一眼,李霁如受鼓励,又如受挑衅,突然向右跨出一步,用身体挡住了梅易。 两人同时站定,腰带上的饰件几乎碰到了一起。 一时间,方才进来给梅易佩牙牌的火者、等候在外的金错不约而同地垂下了眼,不敢多看。 李霁直勾勾地看着梅易,“我与父皇,谁更好看?” 梅易垂眼回视李霁胆大直白、充满侵略感的目光,没有回答。 李霁不服气,目光更加咄咄逼人,梅易却不再与他对视,目光向下,落到那张出言不逊、没轻没重的嘴巴上。 李霁莫名心口一紧,下意识地抿了抿嘴,那目光平淡而沉静,如有实质地在他唇上摁了足足两息,带着警告惩戒的意味。 “……” 梅易走了,李霁杵在原地,迟缓地松开发麻的嘴唇,那股子奇妙的酥麻感又开始在他的体内肆虐。 门外的火者见九皇子面色微白,以为他被千岁吓老实了,没曾想九皇子呆着呆着突然抬手回味般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随后竟直接笑了起来,愉悦,痴迷,仿佛吃到甜头的孩子。 火者:“?” 看不懂,也不敢问。《 》 20、翻车 “诶,老八府里好像在找人……一对二!” “炸。”李霁甩出双王,甩出独苗三,结束了这一把,随口问,“找什么人?” 裴昭连输三把也不气馁,毕竟才学会,一边从钱袋子里摸小金豆上贡给俩赢家,一边说:“不知道,神神秘秘的。” 游曳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日天色不好,游曳老实待在府里陪母亲和姊妹们说话,一听下人说裴小侯爷请他去楼中喝茶,九殿下也在,当即便跑了。一到地方,茶没喝上,先让李霁摁着学了个闻所未闻的“扑克”,倒是新鲜。 “你还不知道老八啊?”裴昭嗤之以鼻,“饭桶养饭桶,他能把事儿办出个严谨样吗?” 游曳没法反驳。 “别是又瞧上哪家的闺女儿子,想要偷摸逮回去金屋藏娇。”裴昭不太熟练地洗牌,笺纸牌到处飞,李霁和游曳捡都捡不过来,屋内侍奉的裴家亲随和姚竹影也跟着捡。 “您这是洗牌还是天女散花?”李霁说。 游曳不忍卒视,夺过牌自己洗。裴昭奸计得逞嘿嘿贼笑,李霁也跟着笑。 裴昭和花瑜有嫌隙,自然对一丘之貉的老八也喜欢不到哪儿去,开了口子就停不下来,和李霁讲了这对表兄弟一箩筐的“辉煌战绩”,其中不免再次提到了长亭,提到了长亭,又不免想到敢让元三九当冤大头的那个乐伶。 “我到现在都纳闷儿,他到底图什么?”裴昭一边码牌一边问李霁,“还有,殿下,元春来到底敲诈了你多少?” “不算敲诈。”李霁熟练地码牌,“咱们态度诚恳,元督公心里便愿意跟明镜似的,知晓你并非存心。” 这个“愿意”二字有嚼头,裴昭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我没得罪谁吧!” 游曳对此事一知半解,闻言却笃定地说:“你得罪的少了?” 裴昭:“……” 裴小侯爷不似裴度待人温和有礼,自来张扬,和他表面有嫌隙的诸如花瑜,表面忌惮他但内心不爽、记恨的自然也有。 “这么说来,那小妖精是背叛元春来了……殿下,你到底是怎么察觉的?”裴昭好奇地看向李霁。 游曳也看了过去。 “猜的。他若不想上你的床,直接搬出元春来,你就不会再碰他,可他没有。他戴着本月的新络子,说明正受宠,实在没必要背叛元春来。哪怕他真想偷|腥,也该找个安全的地方、安全的情人,而不是在青莲寺当着一群乐伶的面和你偷吃——这件事很不寻常。” 像仙人跳。 “但元春来实在没必要用这种手段讹你,他提督东厂,替天子监察百官,哪怕想打击的是整个裴家,都有的是更简单的法子。”李霁打了五张顺子,“所以我猜测他早知枕边人的背叛,放线钓鱼罢了。那小妖精选中你,可能只是混淆视听,也可能是想让你和元春来结仇。” 但李霁没法说,真正助他察觉端倪的是梅易。 当他从禅房出来、确认裴昭差点和元三九的小情儿搞上时,他登时后知后觉,金错的出现或许真的不是巧合。 梅易莫名其妙让他昏在池子里,这叫调虎离山,怕他坏了元三九的钓鱼计划,后面他和元三九说有仙人指路,也是试探求证。 李霁看了眼裴昭快要夹死蚊子的眉心,说:“若是混淆视听倒是无妨,若是后者,便说明那小妖精背后的人对你或者裴家心存不善,你可以和裴少卿提一提,让他也留一份心,但不要提我。” 裴昭点头,后知后觉,“诶,为什么?” “先前在万宝楼,裴少卿对我是维护的,我想谢谢他,但他和皇兄们关系好,我怕……”李霁说,“我不想引起皇兄们的注意。” 敞亮和胆怯都在一句话里了,游曳看着李霁脸上的梨涡,心情略显复杂,裴昭也懂事地说:“放心!” 揭过这件事,裴昭继续蛐蛐花瑜和老八,蛐蛐爽了,一袋子金豆子也输没了。 “真是大方,”游曳掂了掂鼓囊囊的钱袋子,笑着说,“今儿来对了。” 裴小侯爷大手大脚惯了,输光了也不气,笑眯眯地说:“缺钱花随时来给我叩头,我认你当干儿子,保你锦衣玉食。” “好说!”游曳抬手往裴昭后脑勺甩了一巴掌! 裴昭嗷嗷惨叫,扑上去就打,被游曳反手压在桌上捶了一顿,嚷嚷着找李霁给自己报仇。李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笑眯眯地啃核桃,反叫裴昭抓着肩膀晃了一通,差点呛死。 他们原本打算用了晚膳再分开,但眼见天阴沉下来,便只得提前各回各家了,免得下了雨车马难行。 游曳和裴昭顺路同行,李霁独自上了马车,浮菱跟着上去,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 李霁打开一看: 【张术士,据说能炼出使人死里复生的丹药,西南人称活扁鹊,踪影难寻,八皇子府正私下苦寻此人。】 李霁合上纸条,微微思忖。 老八年纪轻轻也没什么病,除非是要补|肾壮|阳,否则这位张仙人应该是为其他人准备的。能让老八如此大费周章又小心谨慎孝敬的人物,屈指可数了。 途中果然下了雨。 一行人乘雨而归,李霁抱着小枕头裹着薄披风靠在车壁上打瞌睡,突然浑身一震,外面传来姚竹影的惊呼声—— “车轮坏了,殿下小……” 马车向右栽倒,坐在右边驾车的小内侍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后头车门一开,一双手捞住他、扛着他在空中凌空一翻,落在地上。 小内侍晕得七荤八素,落地后抬眼一看,浮菱白皙的脸上满是雨水,但瞧着气不喘心不跳的,吃什么长的?好大力气! 小内侍身量纤细,抗他是轻而易举,浮菱落地后便转身去看李霁,后者已经落在地上,一把扶抱住了姚竹影。 “……多谢殿下。”姚竹影受宠若惊,忙转身去拿挂在车厢后门的油伞。他很快撑伞罩住李霁,但李霁身上已经湿了。 “车轮子好好的,怎么突然坏了?”浮菱拧眉,撸起袖子蹲过去检查了一番,车轮没问题,“是车轴松了。” 姚竹影看向那小内侍,后者嘴都吓白了,忙说:“奴婢出门前检查了的,车马都没有问题。” 他是负责驾车和看车的,这件事和他脱不了干系,现下只有证明自己并非故意坑害主子才能活命。 李霁看着小内侍,不知在想什么,姚竹影正要说话,瞥见后头有一辆马车过来,微微蹙眉,“殿下,是花家的马车。” 香车宝马在他们跟前停下,车窗打开,露出花瑜的脸。 花瑜原本是油头粉面的长相,抛开别的不谈,模样不错。可现下他那张白腻腻的脸瘦了许多,两颊隐约凹陷,显得苍白而阴沉。 花瑜盯着李霁,心中很不是滋味。 这段时日,哪怕他快把自己搓下来一层皮、寝院里放满熏香,一呼吸还是能闻到粪味,吃不下睡不着,还不知被哪个找死的东西取了个“粪池花鱼”的雅号,每日烦得要发疯……但他一闭眼,还是会想到李霁。 他见过睡过的尤物数不胜数,但和李霁一比,真是云泥之别。 李霁浑身是宝,什么皇子,该做婊|子。 花瑜牙根发酸,明知故问:“九殿下这是翻车了?” 李霁摸了下戒指,说:“雨天路滑,也是不巧。” 姚竹影那阉狗将伞檐打低了些,花瑜几乎只能看见那截漂亮的下巴,那上面隐约还有雨水的痕迹,一直滑溜溜得滑到脖颈,隐入衣襟。 花瑜有点热,十分热心地邀请道:“瞧这雨大的,殿下的衣裳都湿了,附近也没有车马行,不如上我的车,我送殿下一程!” 李霁心里突然蹿出来一股火气,面上却笑,正要答应,后头又有一辆马车驶来,停在了花家马车后面。 “哟,堵车了。”车窗半开,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 姚竹影如见救星,逾矩地在李霁开口前问来人,“督公要回宫吗?” “不,去前头的别庄避雨。” 姚竹影闻言失望,却听元三九又说:“殿下若不嫌,不如先去寒舍换身衣裳,这天冷的,受凉了可遭罪。” 到嘴的鸭子飞了,花瑜哪里肯,忙说:“殿下怎么能到督公的别庄去?” 元三九不会是也看上李霁了吧?这人可不是什么路见不平的好心人。 花瑜正纳闷,却见元三九面上笑意更深,正静静地看着他。他没由来的打了个哆嗦,仿佛突然被毒虫蛰了一口,浑身都瘫软了。 这时,元三九笑着反问:“怎么不能?” 他语气温和,甚至有几分轻柔,显得很好说话似的,花瑜却答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霁上了元三九的马车,一行人不紧不慢地驶远了。 “……狗日的!没根的东西这么嚣张!”花瑜咬牙切齿,低头看着被自己攥在手心的水晶红瓶,恨恨道,“回去!” 车里熏的是果香,清淡,能缓解憋闷和晕眩,李霁隐约还嗅到一股若隐若无的花香,但没细品。他坐在主座,接过元三九从红木柜里拿出来的长丝帕。 李霁扯开发带,头发墨云似的散下来,落在后肩、胸前,烘着他,衬得他更清瘦。 梅易坐在左座,看了眼湿漉漉的人,说:“把衣裳换了,别受凉。” 李霁说:“哦。” 元三九闻言又将车内的备用中衣取出来放在一旁,拿起小几上的书翻看。 李霁也不羞,待擦干头发便三两下脱了外袍中衣,继续擦拭上身。 元三九奢靡,平日一应用度比公侯甚至皇子也不差,中衣是上好的缎面。他比李霁略高点,但中衣本就是宽松的,李霁穿着也合适。 李霁系了扣子,裹上梅易递来的披风,突然一拳砸在小几上。 “?”元三九吓一跳。 李霁说:“真想一拳头砸死花瑜那煞笔!” 梅易问:“何意?” “就是脑子有病!”李霁气咻咻地说。 梅易打量李霁鼓囊囊的腮帮,“我不叫你,你上车后打算做什么?” 李霁挑眉,瞧了眼吃瓜的元三九,“原来是老师叫我呀。” “是。” 李霁一下就消气了,说:“我打算让他也尝尝翻车的滋味,若是不慎被马车压断胳膊腿,也不怪我哦。” 梅易说:“看来殿下是早有所料。” “钓鱼嘛,”李霁笑眯眯地说,“和元督公学的。” 那负责驾车的小内侍轻步跟在车外,脸上哪还有方才的惊慌失措,察觉到姚竹影打量的目光,他抬眼露出一记腼腆的笑容。 宫里有人私下找他,许诺十两金子供他去找好大夫为生病的奶奶看诊,只需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在九殿下的马车上做点手脚。 他是动心的,但他想起九殿下带他们去小馆子里抢最后一份兔子丁,想起九殿下喂给他的大鸡腿,让他多吃点长胖点,就怎么都不能动心。 谁知道那些人想对九殿下做什么呢? 他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九殿下,九殿下只说让他答应这笔买卖,不仅让他拿到了那十两金子,还答应他会请靠谱的大夫替奶奶治病。 “我以为有人要刺杀我,没想到只是自导自演英雄救美的戏码,没劲。” 李霁嗤笑,发现梅易端详着他,面上竟露出笑意,像在看一个不知深浅的孩子。 李霁心口一跳。 “你猜他在车上藏着什么‘招待’你的好东西?”梅易问。 李霁没说话,因为身上突然热起来了,发烧了? 不对! 李霁猛地看向小几上的小香炉,又看向梅易,震惊又无语,乐了,“你给我下春|药啊?!” 梅易从八宝柜中拿出一只小巧的水晶红瓶,淡声说:“此香名为,春|宵百媚。” 马车停了,元三九先行下车。《 》 21、灼热 “你的掌事为何会逾矩地先你一步询问春来,便是因为他对花瑜的手段有所预料,怕你脏了鞋。若你上了那辆马车,哪怕你们什么都没做,只要你有了情动的反应,便会被和他绑上关系,这种关系会让你沦为朝野笑柄,招致陛下的厌恶。” 好热,李霁揪着身上的披风,浑身紧绷,梅易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轻渺得几乎快让他听不清楚。 “所有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被糟蹋的那方是你,因为你身份虽贵,却贵得并不值钱。花瑜的伎俩的确龌龊、上不得台面,但对付你却……” “砰!” 车座上的人突然摔跌在梅易脚边,打断了梅易。 李霁一把抓住梅易腿上的布料,把脸埋在梅易大腿旁的软垫上,闷声说:“老师,我难受。” 梅易疑惑,“你不难受,我的药不就白买了?” 李霁笑起来,脸一下一下地蹭着软垫,隔靴搔|痒般,“好嘛,我错了,”他求饶,“好老师,别罚我了。” “你没做错事,我罚你做什么?”梅易说。 “诶你……”梅易张嘴就要争辩,没说俩字却突然咬住软垫,匆忙把那些羞于启齿的喘|息压进去。如此忍了几息,才说,“我错了……是我轻率,差点上当,回去就记错题本,保证、保证没有下次,行吗?” 梅易不语。 李霁的脸蹭着软垫,脑侧和耳朵那一片也无可避免地蹭到了梅易的腿,他没察觉,哑声说:“老师……你先给我解药,我什么罚都认,一、一万字检讨都不砍价,成不成?” 梅易笑了笑,说:“继续哄。” “……老师!”李霁攥着披风和梅易袍子的双手都握成拳头,猛地抬头,眼睛瞪得溜圆,一副恼羞成怒、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再不给我解药,我要做坏事了!” 炸毛了,梅易瞧着那张红扑扑的脸蛋,说:“做。” 你你你跟我比谁脸皮厚是吧?李霁抻着脖子和梅易对峙,对方表情淡然,全然一副“随便你”的样子,他简直气笑了,揪着披风的手猛地一松,直接往肚子探去。 行,免费鹿给你—— 梅易闪电般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微凉的肌肤宛如一捧冷泉,甫一相碰,李霁这团火星便噼里啪啦地炸出了动静。他抬眼,灼热的目光顺着自己被握住的手向上,它被放置在梅易的腿上。 李霁正要狠狠在梅易腿上抓一把,一条绸带突然落在它身上。 “!” 李霁猛地挣扎起来,想往后退,但梅易显然早有预料,握住他右手的手猛地使力防止逃脱,同时伸手抓住他另一只手,将他的双手一并,飞快地用绸带绑了起来。 “……”李霁瘫坐在地,看着被绑在一起的双手,气得七荤八素两眼发黑。 鹿都不让人鹿! 体内的异样让他发疯,“你故意的吧!嫉妒我有你没有想趁机把我阉了是不是?!” 他口不择言戳人家心肝脾肺,但梅易丝毫不动怒,只淡淡地垂眼看着他,“安静,想让外面的人都看你的笑话?” 李霁要被逼疯了,浑身上下好像有一百只火虫子在爬、在咬他的肉和骨头,他用铁头功撞梅易的腿,反把自己撞得更晕。 “死变|态!”他哑声说,“我叫你老师,你听着亏不亏心?” 听着像哭了,梅易抬手捞起李霁渗汗的下巴,那双小火苗熊熊燃烧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可凶,但湿漉漉的,简直是自灭威风。 他唇角微扬,好心地替李霁理了理面上的湿发,反唇相讥,“你叫我老师,叫着亏不亏心?” “哼哼……”李霁张嘴就要咬梅易的手,对方及时闪避,掐住了他的脸颊,并淡声恐吓,“绸带没了,但有腰带。” “……”李霁不敢咬了,眼睛一闭,湿淋淋的睫毛颤巍巍的,露出一副识相的模样,“老师,”他低头蹭着梅易的腿,欲哭不哭,“我要废了……” “只放了一点,不会伤身。”梅易将碎发拨到李霁耳后,“花瑜用得只会更多。” “这药太狡诈了,”李霁反省,又委屈,“我又没闻过,怎么分得出来嘛!” “所以让你长长见识,闻了一次,下次便能察觉。”梅易说。 梅易的手像秋风一样,缓解了李霁的燥热,却又让他产生了另一种欲|望,想抓住这缕风,撕扯它,占有它,这欲|望沸腾着,让他整个人都要烫坏了。 李霁仰头看着梅易,对方垂眼看着他,平静得像一汪毫无波澜的水,难不成这香对阉人无用……不对啊,被阉的是下头的根又不是六根,怎么可能直接绝欲了! 梅易看懂李霁眼神里的纳闷,“我闻过,这点份量也不算什么。”他浅淡地笑了笑,手在李霁面上轻轻拍了下,“但殿下年轻气盛。” 李霁下意识地偏脸去蹭他的手,不仅不为梅易的揶揄恼怒,甚至得意,“我就是处|男。” “何意?”老古董问。 “就是雏儿。”李霁说。 梅易失笑,说:“静心。” 让一个吸了迷|情|香的人静心?! 李霁欲哭无泪地一口咬住脸下的布料,胜茉莉香淡淡地吸入唇鼻,滚入烟喉,仿佛一种助燃的香气,在那一瞬间,李霁浑身震颤,一口咬住了布料下的肉。 尖尖的牙齿没入肉中,梅易浑身绷了绷,那点疼不值一提,他也很快放松,抬手碰了碰李霁的后脑勺,温声说:“好了。” 李霁缓了缓,瓮声瓮气地说:“没力气了!” 听语气像是还能咬人,梅易心说。 “歇会儿再下来。” 冷酷的人起身便要走,李霁立马抱住梅易修长的双腿,把脸埋了上去,“不许走!” 梅易微微俯身看着腿上的挂件,“小孩子吗?” 李霁不说话,双臂用力,抱得更紧了。 梅易的目光落在头顶,李霁脑袋昏昏的,已经分不清那里头的意思,但过了会儿,他隐约听见一声叹息。 由于是雨天,马车直接驶入角门,停在游廊外,上面的檐顶是延长的,为的就是雨天在此处下车不会淋雨。元三九早已走了,剩下别庄的掌事和李霁梅易的随从等在廊上。 元三九的马车自然用料讲究,比寻常马车更隔音,再加上有大雨的遮掩,哪怕是习武之人也不太能听到马车里的动静。 但两个人莫名其妙在马车里待了那么久,这件事本身就够让李霁的人忐忑了。 浮菱一直看着马车,眼睛都瞪酸了,车门突然从里头打开,先下车的是梅易。他下意识地要上前去接李霁,却见梅易下车后竟然不走,而是转身向车内伸手。 李霁披头散发、裹着披风出来,眼眶红红的,怨恨地盯着梅易,浑然一副被欺负惨了的模样。众人看不见梅易的神情,只看见他往前半步,抬手搂住李霁的后腰,将人抗上了肩,转身无视他们,健步走了。 众人:“!?……” 李霁:“?……!” 他幻想中的抱抱呢! 怎么变成抗死猪了! 李霁感觉自己亏惨了,但他现下已经被迫进入贤者时间,从脑袋昏沉疲乏到了脚底板,也没力气再为自己谋取福利了,只乖乖地挂在梅易肩上,浑身放空。 梅易的腰带是雪色的,绣了梅花枝,李霁伸手戳了一下。 梅易停步,警告般地掂了掂他,“别动。” “嗷。”李霁老实巴交地收回指头,“不动就不动嘛,凶什么。” 梅易不理,熟门熟路地进入浴房,俯身将李霁放下,一把扶住演绎娇柔跌倒戏码的李霁,对紧随在后的浮菱和姚竹影说:“伺候殿下沐浴。” 说罢松开手,转身走了。 俄顷,李霁趴在池壁上打瞌睡,姚竹影端了只白釉碗进来,哄着李霁喝。 李霁嗅了嗅碗,臭得眼睛鼻子都要挤一块儿了,把脸埋进手臂里,不喝。 “殿下淋了雨,得驱驱寒,万一着凉了,可不更受罪?”姚竹影说罢见李霁仍然不动,只得说,“汤是金错端来的,他说若殿下不肯喝,待会儿千岁就亲自过来‘伺候’您。” 李霁一下就抬头了。 姚竹影以为他怕了,没想到他眼睛亮亮的,说:“还有这好事?” 姚竹影:“……” 李霁那德行,浮菱早有预料,靠在柱旁叹气。 “唉声叹气干嘛,晦气,”李霁说,“我还没死呢!” 浮菱说:“您就作吧!” 李霁说:“你懂个屁,边儿去!” 作怎么了?不作能吃到肉吗?今日咬腿,明日就咬嘴,死猪抗都有了,背背抱抱还远吗! 李霁畅想蓝图,兴奋地拍拍水。 浴房的门关了又开,洗漱更衣完毕的梅易披着宽松外衫出来,回到书房,长随跟着走到书桌后头替他擦头发。 金错进来,说:“九殿下不喝。” 站在一旁翻书架的元三九笑着说:“人不怕你呢。六哥,你去不去?” “去了不是正合他意?”梅易蘸墨,头也不抬地说,“把药端过去,既然不喝驱寒汤,便喝驱寒药。” 药可比那汤苦,元三九瞧出来了,他六哥这是早有准备,故意治九殿下呢。 俄顷,隔壁果然响起一道怒吼: “梅易你个蛇蝎心肠,你要苦死呕……呕!” 梅易仿若耳聋,对打量自己的元三九说:“你没正事就回自己的院子去。” 元三九就是过来蹲好戏凑热闹的,闻言撇撇嘴,“嫌我碍事了?没我,你能‘偶遇’你的好学生吗?没我的别庄,你能顺理成章地解救你的好学生吗?不感激我便罢,还过河拆桥了。” 梅易抬眼,元三九立刻投降,“得。” 元三九灰溜溜地出去,正巧看见李霁裹着外衫骂骂咧咧地从浴房出来,四目相对,李霁变脸如变天,朝他露出一记甜笑。 “元督公,多谢你,你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哦?”元三九受宠若惊,“令师呢?” 李霁秉持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灵活原则,诚恳地说:“老师自然好,但在我心里,也只能排第二好。” 所以能不能给我上一份锅子,一瓶酒,下雨天不享受享受怎么行呢! 李霁搓了搓手,正要提,却见元三九不语,扭头看向侧后方。 他顺着看去,瞧见半扇打开的门,元三九脸上露出的笑很熟悉,和那日在青莲寺一模一样。 于是李霁往前凑了几步,扒着门往里探头—— 梅易一手握笔,一手支腮,静静地瞧着他。 哈哈,原来梅易就在隔壁呀。 浴房里的香草和兰膏都是偏馥郁的,和梅易常用的胜茉莉香不似一挂,廊上也全是别庄的侍从,他便以为梅易不在这里,毕竟以梅易和元三九的关系,在元家别庄里占据一间单独的院落也不奇怪。 “老师好,老师辛苦了,老师再见。”李霁甜甜一笑,转身踩着棠木屐哒哒哒地溜了。 “……” 梅易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微微摇头,“别是被雨淋傻了。”《 》 22、误梦 李霁是被药“毒”傻了。 姚竹影轻步入内,见李霁裹着被子趴在床上,瞧着都不神气了,便走到床旁询问:“殿下,哪里不好?” 李霁饥肠辘辘,有气无力,“我要饿死……” 一阵浓郁的香气漫入鼻尖,李霁死不了了,翻身下床靸着木屐哒哒哒跑到屏风前往外探头。 “是锅子!”浮菱跟在后头进来,心中也高兴,真是巧了,他家殿下就喜欢下雨天吃锅子。 两个侍从将一只烧热的铜锅放在桌上,又有两个侍从端着托盘进来,上头满登登切好码好的荤素,鱼块、牛肉、鸭脯、鹅肉、火腿、紫菜、白瓜、黄瓜、芋头,没有他不喜欢吃的。 李霁一阵风似的刮到桌旁,优雅落座。 一个五十模样,短衫长裤的人进来布置碗筷,和气地说:“听说殿下喜欢吃锅子,小人便做了这一锅,也不知合不合殿下的口味,若是不合,小人马上叫殿下喜欢的食楼外送一锅来。” “多谢,闻着就香!”李霁迫不及待地下肉下菜,期间抬眼打量这老人,“你是?” “小人是梅府的厨子,贱名谷草。”那人猜到李霁要问什么,主动解释说,“金错传话说掌印今日要在梅苑歇,小人便过来侍奉了。” 主人外不归宿时通知府中是常情,方便府中安排一应事宜,但厨子特意跑过来,李霁笑问:“你觉得别庄的厨子不好,怕饿着老师?” 谷草听见李霁的称呼,愣了愣,随即笑着说:“掌印不喜欢大雨天,胃口都跟着下没了,旁人不敢多嘴,也就小人仗着把老骨头,先把饭做好,再劝他用两口。” 李霁若有所思,“老师用饭了吗?” “没。”谷草说,“殿下先用,小人这就去劝。对了,殿下身旁的这几位也请到廊上的值房用饭。” 李霁示意浮菱他们去用饭,放下筷子起身走了出去,径自往主屋去。 谷草察觉到这位九殿下的目的,心中微紧,一个大步就要上去阻拦,余光瞥见一处,又停住了。 对面廊上拐角处,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元三九站在那里,朝他摇了摇头。 “……”谷草收回目光,看向李霁高挑清瘦的背影。 梅易正和俯身的金错说话,声音轻,李霁见状在门前停步,等金错直身,他才敲了敲门,“老师,公务是忙不完的,先用饭吧。” 金错拿着叠文书出来,在门口向李霁颔首行礼,李霁敏锐地察觉到厂卫的心不在焉。 李霁下意识地看向梅易,对方坐着不动,说:“你自己用。” 李霁靸着鞋进去,走到书桌前说:“我一个人好寂寞的,老师陪陪我。” “用饭也需人陪——” “——嗯,”李霁抢先,“我是小孩。”说罢嘴巴一瘪,捏着嗓子贱兮兮地喊,“爹爹,陪我用膳!” 谷草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如此疯癫无状,梅易怀疑李霁真被雨淋坏了脑子,“去陛下面前喊。”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可是老师教我的。”李霁绕到梅易身旁,伸手拉他的袖子,“走吧走吧,我的鱼要煮烂了。” 谷草见那九殿下对着梅易拉拉扯扯,还真把梅易拉了起来,顿时肃然起敬。他转身看向对面廊角,元三九已经不见了。 等梅易起来,李霁便收回手,一面回头出去一面催促,“快快快!” 廊上又是一阵哒哒哒。 他便是这样“无礼”,梅易看着李霁的背影想,满园子的人一道走路都闹不出这动静。 两人一前一后入屋,梅易落座,对面的人已经快把脸埋到碗里了。 谷草端着乳粥放在梅易面前,说:“用半碗吧,今儿天冷,喝了肚子暖和。” “吃饭还要人哄,小孩子吧?”李霁揶揄,在梅易看来的那一瞬间偏头看向谷草,“谷草叔叔,有没有什么酒?” “若殿下抬举,唤小人老谷就行。酒自然有,您想喝什么……” “他什么都喝不了,才用了药。”对坐猛地射来一道仇恨的瞪视,梅易恍若不察,拿起勺子说,“还有,他那般叫你不是嘴甜,是在套近乎,你要小心。” 谷草笑呵呵的,没说话。 梅易不想用饭,下人哪敢去催?又哪里催得动?谷草大雨天的主动折腾着给梅易做饭,绝对不单是下人对主子的孝敬忠诚,仗的也绝对不是一把老骨头,李霁猜测他在梅易面前有情面,现下被拆穿也不尴尬,理直气壮地说:“套近乎咋了?我又不干坏事。” 梅易不搭理他。 李霁哼哼,埋头风卷残云,谷草觉得这位小殿下喜庆,又很纳闷,这么能吃,怎么这么瘦呢?难不成是在山上清修时不能吃饱? 梅易不怎么动荤,只吃了几筷子素菜,但把粥喝完了,谷草很是高兴。 “好饱好饱……”李霁摸着肚皮,对谷草笑得甜甜的,“太好吃了,比外头大食楼的还合我的胃口,要是辣锅再配一壶淡酒就更好啦。” 九殿下贼心不死,还惦记着酒呢,谷草笑呵呵地说:“下次有机会,小人做辣锅给您吃!” “机会肯定有。”李霁笑着说,“就看老师肯不肯成全了。” 梅易问:“吃好了?” “嗯哼。” “来我书房。”梅易起身。 李霁预感不妙。 “吃饱喝足,该做正事了。”梅易淡声说,“殿下今早的答卷,我批完了,写得一塌糊涂。” 昨晚看话本到半夜,今早去笼鹤馆上“早八”的时候,李霁的脑子还放在肚子里呢,能写完就不错了,哪顾得上质量? 闻言,他心虚地站起来,没吱声。 “殿下的奇思妙想、惊世之论,我等凡俗不能理解,还请到我书房来,亲口为我解惑。”梅易已经出了门槛,侧头见李霁杵那儿埋着头偷偷打饱嗝,“撑?” 李霁试探性地说:“撑……” “写篇策论消化——” “就怪了!”李霁亮声打断,叉腰大步走到梅易身后,正气凌然地说,“走吧老师,学生恭聆垂训。” 梅易转身走了,李霁肩膀一塌,游魂似的跟在后头飘。 谷草站在门槛旁瞧着,心说:怪道是师生呢,果然亲热! 两人到了书房,梅易落座,看了眼自己搬着椅子在对面坐下的李霁,没说什么。他将答卷放到李霁面前,一摊开,红红的一片。 他是敷衍写的,梅易却仍是认真改的,李霁突然有点心虚,那种心虚不是犯错后怕被梅易责问的心虚,而是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它让李霁有点抬不起头。 “夜里还睡不好?”梅易冷不丁地问,“听说你寝殿的夜灯燃到半夜。” 李霁没撒谎,像破罐子破摔,“在看话本。” “是看了才不想睡,还是睡不着才看?” 李霁捏着纸角,故意顶嘴,“看了才不想睡,太好看了。” “我叫人配了方安神香,你明日离开时一道带走,先用一个月,下个月换别的方子。”梅易看着始终垂着颗圆脑袋、偷偷在书桌底下晃腿的李霁,淡声说,“你还年轻,不要糟践身子,也不要妄想我会许你日上三竿才来笼鹤馆。” 不等李霁回答,他翻开文书,“不必重写,认真把我改的看完,就回去歇着,明早和春来一道入宫。” “……嗯。” 这夜,李霁早早就睡下了,屋里不知燃的什么,有股凉凉的草药香,闻得他打瞌睡,竟连床都没精神认了。 醒来的时候,李霁脑袋发沉,感觉有点喘不上气,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扯床头的铃铛,没找到,不由拧眉,“菱……” 一张口,嗓子好哑。 守夜的浮菱快步进来,把床帐一掀,登时惊呼,“殿下!” 李霁的脸发白,浮菱伸手一摸,立马就跑出去找守夜的,“我们殿下发热了!” “我马上去唤大夫。” “多谢多谢!”浮菱转身回去照顾李霁。 梅易循声披着外衫出门,吩咐金错,“把我屋里的炉子提来。” 金错应声,梅易独自去了李霁房中,浮菱坐在床沿,抬眼瞧见他,立马起来行礼。 梅易“嗯”了一声,走到床边一瞧,李霁裹着被子,就剩下半张脸露在外面,小小的,白白的,像颗即将下锅的糯米元子。 梅易俯身,伸手摸了摸李霁的额头和脸,李霁下意识地抬脸蹭他的手,微白的嘴唇动了动。 “老师……” 梅易收回手,说:“嗯。” 金错提着炉子放到窗前的长几上,倒了杯水端到床边,梅易看向杵在一旁的浮菱,说:“喂殿下喝两口。” “哦……是!”浮菱连忙伸手接水,被金错躲开,“先扶殿下起来。” 浮菱慌忙照做。 李霁从前很少生病,他被太后精心养着,又自小习武,身子骨很好,莫说是淋雨,哪怕从前大冬天去刨雪,都没有发热的。他少病,浮菱也是只皮猴子,自然不太会照顾病人。 一来到京城,觉也睡不好,身子也差了,京城真不是个好地方! 浮菱满心怨念地把李霁扶起来,看着他蹙紧的眉心,眼睛一眨,泪珠子就落了下来。 金错就当没看见,将茶杯递到浮菱手里,等他喂李霁喝了一杯,又拿出一方干净丝帕递过去。 大夫很快便来了,见梅易也在,立刻诚惶诚恐地上前。他要见礼,梅易免了,说:“替殿下诊脉。” 大夫走到床旁,探了李霁的颈部和脉象,是寒邪侵袭,风寒入体。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只贴着“驱寒丹”的小药瓶,示意浮菱给李霁喂一颗,转身对梅易说:“小人再去熬一剂药。” 梅易颔首,俯身摸了下李霁盖的被子,不薄,但李霁今夜可能会畏寒。两床被子压着哪里舒服,他吩咐金错,“把我屋里的狐裘毯拿来。” “诶——” 浮菱惊呼,原是李霁吐泡泡似的把药丸吐出来了。 梅易看着滚落到脚边的小药丸,示意欲哭无泪的浮菱起来,自己在床畔落座,一手环着李霁发软的身子,一手接过浮菱递来的药,对趁机把脸埋在自己颈窝的人说:“把药吃了。” 李霁嗅着梅易身上的香,脑子更晕了,轻飘飘的,哑声说:“不要,苦。” 原来殿下你没晕啊,浮菱惊讶。 他见李霁恨不得坐到梅易的怀里去,恍然大悟,为自家殿下找到机会就出手的果断和勇气佩服得五体投地! “待会儿还有更苦的,先开开胃。”梅易安慰。 李霁整个人往下一缩,想要躲到被子里去。 “别乱拱,现下不能再受凉。”梅易胳膊用力,一把把李霁提回来,示意浮菱过来把李霁身上的被子盖好。 浮菱立刻上前把李霁裹成粽子。 李霁嘟嘟囔囔地不知在骂什么,梅易看着他皱巴巴的脸,说:“今夜好好用药,三日内,我不给你布置课业。” 思索了整整三息,李霁不甘不愿地点头,和水吞服下去,整张脸更皱了,口齿不清地说:“卜给窝糖……” 他缓了缓,不悦地说:“下次记得备糖!” 梅易说:“还想有下次?” “人哪有不生病的呢。”李霁抬起闷痛的脑袋,看了梅易几息,察觉对方今夜脾气忒好。他小声说,“我困。” “喝了药再睡。”梅易说。 “可以给我讲故事吗?”李霁拿出自己的委屈之处,趁机敲诈,“喝了驱寒药还是遭了,那我不白苦了一回啊?” “可以读书。” 李霁眼睛一亮,“读话本呢!” “可以。” “啊!”李霁在被子底下拍腿,亏大了,“我没带!” 梅易说:“不怪我。” “机会果然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李霁喃喃,悔恨不已。 梅易让金错拿了本《策论摘集》过来,读了大半篇,发现李霁都困得翻白眼了,便不再读了。好在大夫此时端着药进来,那味儿浓的,李霁不仅清醒了,还想要翻床逃跑。 梅易把“粽子”摁住,捏着脸灌了一小碗,那动静和过年杀猪也没两样。 一碗药见底,李霁躺在床上,脑袋炸毛,双眼失神。 梅易垂眼看了看被蹭得皱巴巴的外衫,没说什么,把药碗递给大夫,说:“劳你在偏院住一夜。” 大夫应声,背着药箱出去了。 梅易也要走,李霁立刻魂魄归位,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像个趁病向大人索取好处的稚子,“等我睡着再走。” 他已然摸清了梅易的某一面脾性,这个人情绪稳定,大多时候都很好说话。今夜尤其,仿佛不会与他计较任何事。 果然,梅易说:“好。” 李霁心满意足,却没松手,直到梅易如他所愿重新在床沿落座,也没松手。 “除了夜灯,其他都灭掉,先出去吧。”梅易吩咐。 浮菱见李霁眼巴巴地看着梅易,暗自叹气,捧手应声。 屋子里的灯一盏盏地灭了,只剩下里间一盏夜灯昏黄地罩着屏风里的一片地,和坐在床沿闭眼休息的人。 梅易冷白的肤色好似回暖,漆黑的眼珠也映出一圈朦胧的光晕,他的眉宇依旧秀而长,鼻梁依旧高而挺,唇……李霁不知在哪本书上翻到过,上薄下厚者,是无情重|欲的面向。 梅易并非无情,但他真的有欲吗? “老师。” 梅易发呆的瞳孔凝实,看向他。 “你喜欢父皇吗?”李霁鬼使神差地问。 梅易的表情好似有一瞬的奇怪,但比平日迟钝许多的脑子还没来得及转动,梅易便回答了他。 “陛下待我恩深。” 有时不直面回答便是一种回答,李霁看着梅易平淡的表情,扯了扯嘴角,浑身都凉了一下,是那种阴冷的、蜇人的温度。 “是吗?”他平静地笑了笑。 梅易说:“睡吧。” 李霁听话地闭上眼睛,脑海中冒出梅易的笑,对他那样吝啬的好风光,对皇帝来说应该是再寻常不过的景色了吧? 皇帝。 李霁在脑海中构想皇帝的模样。据说最似皇帝的是二皇子,那皇帝应该是俊朗的面向,比他年长些,威严……不对,这是年轻时候的皇帝,现在的皇帝是个病老头! 除了权势,现在的皇帝还有什么值得梅易喜欢?可是……权势,御前的宦官最需要的就是皇帝的宠信,他们是攀爬在皇权上的藤蔓。 李霁在心里时而嫉妒,时而不屑,时而狼狈,时而咬牙切齿,一阵风云变幻,一阵翻江倒海,最后败于药效。 李霁彻底昏睡了过去。 梅易睁开眼睛,静静地看了那张脸片晌,起身灭掉了夜灯。 屋子彻底暗了下去。 浮菱在外面苦等许久,灯暗了,梅易却没出来,他心脏又缩起来,但转念一想,心存不轨的是自家殿下! 于是浮菱按捺住了,偏头去看金错,想暗示金错进去瞧瞧情况,却见金错直勾勾地盯着里间的方向,眉心打褶,像是在忧虑什么。 难不成殿下的小九九早已被人家察觉端倪,金错怕自家掌印被殿下吃了?浮菱又是一阵心惊胆战。 秋雨歇了又起,大喜若狂般闹腾,屋中仍然一片安静。 再醒来时,眼前蒙蒙亮,面前坐着个高大的身影,李霁眨眨发干的眼睛,见梅易正支腮瞧着他,嫮目宜笑,不可描画。 “醒了?” 虽美却妖,梅易不会这样笑。 美人入梦,快哉快哉,李霁小声说:“老师。” 对梦中的梅易,他没有半分顾忌,委屈地说:“我冷,老师陪我睡。” 梅易说:“不正陪着吗?” “老师抱我睡。”李霁换了个说法。 梅易长眉微挑,静静地瞧了他两息,真的主动上了榻。被窝里多出个人,李霁立刻搂抱上去,蹭了蹭梅易的颈窝,说:“老师好凉。” “但你很热。”梅易说。 “那我给老师暖暖。”李霁半趴在梅易身上,把脸埋在那颈窝里,梅易这样的人,颈也是软的——只要是人,就有可以攻陷的软处,有什么可怕呢? “在偷笑什么?” 脑袋上方响起梅易的声音,悠悠的,散漫随性,和现实梅易说话的语调截然不同,有另一种风味。李霁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想老师……老师今夜和从前不一样,好新鲜。” “哪里不一样?” “从前的老师就和平日一样,端庄得很,今夜就不一样,”李霁脑海中掠过一段段话本理论,右手抬起来放在梅易的腰上,不太熟练地往上摸到胸口,“至少从前的老师绝不会上|我的床,哪怕在梦里。” “是吗?”梅易没有阻拦他的动作,笑语盈盈,“那你想对我做什么?” 李霁心口一跳,如受蛊惑。他微微抬头,脑袋蹭过梅易的下巴,目光落在那张优美的唇上,本就发干的喉咙更紧了紧。 “老师……”李霁扒着梅易的肩膀,贴着梅易的胸膛往上蹭了蹭,霎时四目相对。梅易仍不动,含笑的目光哄着他,温热的呼吸钩着他,他便如同被引|诱,亲了上去—— 嘴唇触碰到手指,到嘴的肉近在咫尺却吃不到嘴里,李霁茫然又委屈地抬眼,“唔?” 梅易的指尖抵在他们唇间,呵气如兰,那气息隔靴搔|痒,让李霁的脑袋更昏沉了。他想说既是春|梦就不要欲擒故纵了,想伸手扣住这小妖精的手把他亲得七荤八素,想扒开梅易端庄沉静的外皮欣赏他情|欲覆面的模样,一定很美,一定……眼皮耷拉下去,李霁再次昏睡。 梅易微微用力,抬起压在手上的这张脸,指尖戳了戳李霁的脸腮,戳面团似的戳了两下,“啧。” 李霁重新倒回梅易的胸口。 再次醒来时,梅易只觉得脑袋疼、身上也疼,哪哪儿都不舒服。他抱着怀里的抱枕蹭了蹭,一下,两下……李霁猛地睁眼,和梅易四目相对。 “!” “醒了?”梅易笑着戳戳李霁紧绷的脸颊,“睡觉打呼噜,小猫似的。” 是发热鼻塞害我——如果是平时,李霁一定会这样辩解,但现在他没有这份心。 明明是一样的脸,一样的声音,却和梅易判若两人,是梦中梦?不,李霁很快否认这个猜测,他的脸颊乃至被窝里都有这人真实存在的气息……难道是易容? 李霁和梅易对视,从那双眼睛里看见自己瞪大的眼睛。 不对,一个人的面相的确可以模仿,但眼睛不可以,那样精彩的眼睛,世间不会有第二双。 这是梅易。 又不是梅易。 李霁猛地撑床坐起来,全然不管发晕的脑袋,半是茫然半是警惕地说:“梅相?” 梅易也坐起来,一扬笑顾盼生辉,一启唇让李霁以为见鬼。 “不叫老师了吗?”他语气幽幽,“咱家觉得老师更好听呢。” “!!!” 李霁的屁股猛地往后蹭退了三步。 “掌印——”金错快步进来,在屏风旁停步。 李霁看着面色隐忧的金错,又看向笑盈盈的梅易,喉结滚动。 啥、啥情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