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庭落满霜》
1. 横苍出世
深冬。
原本还算明亮的天,眨眼之间起了变化。
——天黑了。
青竹林中,月色如纱。
银尘铺地,鸟雀无声。
刀光剑影,打碎了月华。
“轰——”的一声!
闷雷一般的炸响。
梁惊被那气浪掀飞出去,撞到了身后那棵巨树的树干上。
树皮粗糙坚硬,咯得他后背生疼。树身也随之抖了抖,几片绿叶簌簌落了下来。
尘土飞舞,那片绿叶落到了梁惊手边。
梁惊只觉得耳内嗡嗡作响。他的视线有些看不真切了。
他隐约看见,漫天尘土之中,出现了一个窈窕得身影。
当那个身影走近——尘烟消散,月亮明亮如初。
女子的轮廓被月光镀了一层银,显得那般神圣。
她的轮廓化作无数光点,随风渐渐消散。她的身影愈发虚幻。
女子恍若未觉。
不知什么东西——锋利,冷硬得东西,强硬的挑起了梁惊的下巴。
是剑。梁惊陡然意识到。
那剑顺着梁惊的脖颈,移到了他的喉结上。剑尖抵在那凸起的地方,梁惊咽了一口唾沫——喉结滚动,剑尖在那处的皮肤上划出一条浅浅的伤痕。
只需再向前推动一点,梁惊便会命丧当场。
“你——”
女子沙哑的声音中,夹杂着铃铛声的脆响声。
“如何混进来的?”
梁惊努力睁着眼,想要看清这人的容貌。闻言,他的瞳孔骤缩!
心砰砰跳动着,梁惊的嘴唇嗫嚅——然而,并未等到他张口,梁惊只觉得天旋地转。
眼前光景归为一片黑暗,彻底昏迷之前,梁惊听见了随行之人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唤了一声,
“庭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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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如今已到了春天,但春寒料峭,初春时节,天地间的那些花草都还所缩在地底下,冷得不愿意冒头。
青云台却是草长莺飞,满目生机。
修仙之地,似乎就连里边的动物都染上了些灵气。
——青云台的蝴蝶不怕人的到处飞,有时还需得叫人为它让道,好不嚣张。比武台下的一位稚子不知何时惹怒了一只青鸟,一人一鸟正对峙着……
晨时的青云台,正被透着浅绿色的薄雾笼罩着。
各家弟子、长老正相互寒暄,比武场上气氛高涨。
“赤练神女!”
一个人的声音如同石子投入水面,引起了波澜。
众人闻言,皆看向了入口处。
只见一个女子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了出来。
女子一举一动皆是端方霸气,周围人无不是对她神色恭谨,面露敬畏。
她身后跟着一众白衣弟子,一群人的神色如出一辙的不可一世。
那女子所到之处,人人折腰问候。
那场面,气势排山倒海,看得一旁的一位少年目瞪口呆。
这少年名唤应子重,是几日前刚来青云台的。
“这位公子,可知那是谁?”一个瘦高男人忽然出声。
应子重环顾周围,这才确定这瘦高男人是在与自己搭话。
应子重对瘦高男人行了一礼,“仙人知道那是谁?”
瘦高男人见这少年周身没有灵力浮动,是个凡人。他衣着不凡,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别着的那一枚玉牌——这是青云台掌门请来的贵客。
瘦高男人存了结识的心思,见应子重回话,瘦高男人立即跑到了他身边。
应子重来青云台几日,遇见了不少仙人,可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仙人对自己这般热情。
应子重受宠若惊。
瘦高男人只当是没看到,回了礼,道:“如今青云台里,半数人都是为了这位来的——公子可知道天道亲女,故下山神女?”
天道降下两位神女,一人在极南,一人在极北;一人有救世之心,一人有灭世之能。
那位,正是降生于极北之地的故下山赤练神女——谢安琼。
知晓了那人的身份,应子重长大了嘴,惊讶于自己见到了这样的人物。
“故下山神女,竟然会亲自来?”
瘦高男人嘿嘿一笑,道:“仙门大比事关去苦新秘境的人选,此番仙门大比更是大战后的头一次,再说……”男人转了转眼珠子,“此次仙门大比,有赤练神女的弟子参与,哪能不亲自来?”
“什么弟子啊?我没听说过,故下山神女有收什么弟子啊。”
“公子你这是才来青云台不久吧?此次仙门大比魁首,正是赤练神女的亲传弟子。”
应子重往故下山的位子上看了一眼。此刻,那神女已经落座,周围人却还在一旁阿谀奉承。
应子重收回目光,瘦高男人便继续开口:“仙门大比前,人人都猜测龄月仙子会出面观礼的。龄月仙子与赤练神女之间不睦,举世皆知,若非有自家弟子参与,赤练神女何必亲自来青云台?”
应子重听完这话,若有所思,显然也觉得这瘦高男人说得有几分道理。
想到自己来青云台的目的,不免有些头疼。
两人就跟比武台上的其他人一般,热切的聊了起来。
而比之比武台上的热闹,云天秘境前倒是一片寂静。
农昭独自一人站在角落,周围人也不敢挤到他身边去。
这可是故下山神女的亲传。
一只蝴蝶落到了农昭手上。
农昭的眼睫颤了颤,缓缓将蝴蝶攀附着的那只手抬到了脸颊边。
“单月!”不远处传来一声怒吼,蝴蝶被惊飞,却去而复返,在农昭身边转了两圈。
这才离去。
农昭嘴角微微上扬。他眉目柔和,一身浅绿色衣衫与青云台的春景融为一体。
他目送着那蝴蝶飞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它,这才移开了目光,看向刚才那声音的来源处。
——是青云台的人。
农昭这才回过味来——那位叫单月的人,是青云台四峰主的亲传弟子。
人群之中,那抹紫色的身影格外娇俏活泼。
她的身边,还有一白一蓝两个人……
“哎呀师叔,我就开个玩笑嘛!别生气啊!”单月在赵恪身边东躲西藏的,道歉的话说得十分利索,脸上的神情却是丝毫看不出知错了的意味。
梁惊哪能不知道她的个性?提剑在她身后追,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赵恪被夹在两人之间,被单月当作了人盾使,还在温言温语地劝架。
当然,按照以往的经验之谈,他的话都是废话。
因为这两位祖宗如今气血上头,是绝对不会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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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的。
“小师叔你别是输不起吧!?说好的五枚中品灵石,你别想耍赖!”单月从赵恪的身后探出一颗头来,“我有大师兄作证!”
梁惊呵呵笑了两声,“我耍赖?放心,你梁师叔有的是钱——我只是要收点利息!”
说到“钱”字时,梁惊便已经出剑了。
单月躲在赵恪身后,梁惊的剑往哪边挥,单月就扭着赵恪往哪边转。
赵恪面无表情地一次又一次挡下了那要落在自己脸上的剑。
场面有些滑稽。
在场的其余青云台弟子装作没看见这三人的鸡飞狗跳。
挟大师兄以令小师叔久了,单月自认为还是该心疼一下赵恪的。于是,单月转了个圈从赵恪身后出来,手中不知何时,握起了一把漂亮的剑。
两人持剑对立。
梁惊穿着粗气,“行啊!不躲了哈?”
“不躲了不躲了!我怕把小师叔你气出病来!”单月抱歉一笑。
梁惊已经快被她气死了!他看了看单月手中的剑,又看了看单月纤细白皙的手腕,嗤笑道:“你一个符修,要与我比剑?”
单月摆了摆手,示意梁惊稍安勿躁:“我比你早入道几十年,用符?我怕小师叔你命丧当场!”
语毕,二人身形同时一动,齐齐冲向了对方!
就在两把长剑快要对撞之时,一道银光破空而来,从两人之间擦过!
梁惊手腕急翻,堪堪收住了剑势。单月足尖点地向后掠去。
二人皆是踉跄着退开数步,眼中还有未散去的惊悸。
那把剑气势如虹冲进人群之中,带起的劲风掀得众人衣袂翩飞。
随后,
“砰——”的一声!
那把剑直直插进了一旁观礼台的台基上!
一个身着故下山校服的弟子,此刻被那把剑穿胸而入,钉在了高处……
剑刃在阳光下闪着光。
鲜血,从高处滴落。
观礼台修得高耸入云,眼下,台基却被那把剑震得开了裂。
那裂痕就像是蛛网一般蔓延开,眼看着高台摇摇欲坠,那柄剑忽然发出了一道刺眼的白光——所有的缝隙都被那白光填满。
然后眨眼之间,
楼台恢复如初。
一切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场面寂静无声。
被钉在高处的弟子已然没了声息。
鲜血落到了一个站在观礼台下的散修脸上。这散修已经是被吓破了胆。
他抬起颤抖的手去擦脸上的血,这血却是越来越多。
散修双股震震,僵硬的抬头去看那鲜血的主人。
他双目圆瞪。
死不瞑目……
而那把夺取他生命的长剑上,刻着“横苍”二字。
那散修像是忽然被卸了力,向后栽倒下去去,“是横苍剑!”
这声音就像是刚才观礼台上的裂缝一样向四周蔓延开。
横苍剑,横苍剑……
“是龄月仙子的横苍剑啊——”
人群躁动起来,良久,众人竟然不约而同的朝着那把剑的方向深深一拜!
在场唯一端坐的谢安琼,目光幽深的看着横苍剑。
她勾唇一笑。
抬头,正如她所料,青云台与天空之间,金色的符文缓缓显现。
2. 诛魔
梁惊进入第七峰时遭人暗害,伤人者在龄月仙子的第七峰内逃走了,不免叫人心中惶惶。
各派长老不愿自家弟子冒险,那伤人者一日不被抓住,就一日不愿继续仙门大比。
青云台门内弟子搜寻两月未果,为以防意外,原本是不打算再开启秘境的了。
然而,几日前,青云台掌门忽然告知众人,龄月仙子秘密出山,已经杀了那人,并且云天秘境开始时,龄月仙子会动用青云台护山结界,保护众人安危。
因此,云天秘境得以开启。
此刻,空中漂浮着的符纹和那把还钉在观礼台上的横苍剑,无疑彰显了龄月仙子。
——真人虽未出面,却将一切看在眼中。
隐世六十四年后的第一次显露于人前,却是如此不平静。
众人心中尚未从横苍剑伤人的场面回过神来,那位被横苍剑杀死的故下山弟子,忽然化作灰飞。
“魔气。”有人反应过来。
那弟子,已经入魔。
场面沉寂下来,在场之人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不知所措。
可,那把横苍剑却并未多给众人惊诧的时间——横苍剑忽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符纹汇聚,化作了几条金色的锁链,一条锁链拴住了横苍剑的剑柄,轻轻一甩,横苍剑被甩了出去!
空中的横苍剑霎时分作了七把一模一样的剑,随后,这八把长剑冲进了比武台下的人群之中。
不消片刻,人群四方响起了哀嚎声。
其中,一把剑却是冲着观礼台上的一位他派长老冲去。
那长老趁着众人还未反应过来,翻身跳下观礼台,正欲逃走。
人群之中有人被这变故惊到,长老已经冲到眼前,却还未回神躲开。
长老见人挡着自己的路,手中反转,灵气凝结,杀意翻涌!
眼见着那挡路的人就要命丧当场,符纹凝结出的锁链便似一条毒蛇一般,迅速的围住了那长老的脖子。
锁链迅速缩紧!
长老呼吸不畅,面色通红。
他还没来得及挣扎,锁链便用力把他往空中一把飞剑的剑尖上甩。
长老在空中被一剑穿喉。
紧接着,第二把飞剑插进了他的灵府之中。
长老双目瞪圆,哀嚎了一声。
随后,他便再也没了动作。
长老如同那故下山弟子一样消散,更加浓厚的魔气弥漫开来。
此刻,七人尽数亡与横苍剑下。
……
“好、好厉害……”有人惊叹道。
刚才被杀之人并非不入流之辈,修为早已到了炼虚境界。
剑修讲求五感精敏,剑与剑修本为共生、相辅相成,如今横苍剑在,却不见剑主——飞剑之术并不能尽数展现出剑修在剑道一术上的造诣,尤其是操控飞剑时灵力所耗甚多,法道上也不能不精通。
能够同时操控飞剑杀八人,并且尚有余力支撑青云台结界。
在场所有人无不惊叹龄月仙子的强大。
金色的锁链随风消散,空中的符纹渐渐淡去。
魔气弥漫在比武台上。
一想到刚才,自己或许还在和那几个入魔之人称兄道弟,就实在有些后怕。
惊悸之余,众人又无比庆幸龄月仙子能够揪出这些人。
场面一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正在此时,一直作壁上观的谢安琼忽然出声,道:“龄月仙子,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只见谢安琼仍旧端坐高台,不怒自威。她的右手两指之间,夹着一把长剑——正是横苍剑的一个分身。
众人见此,自然明白了谢安琼缘何恼怒。
——只怕是龄月仙子百密一疏,险些伤了谢安琼。
龄月仙子品性温良。人无完人,既要操纵飞剑降魔,又要维持青云台结界,偶有失误实属人之常情,众人都能理解。
可,故下山这位神女与龄月仙子不睦多年,恐怕是不会体谅。
在场无人敢出声,对于这二人即将到来的争吵既害怕波及己身,又十分期待。
谢安琼语毕之后,所有人噤若寒蝉。
良久,空中的金色符纹重新显现。
“抱歉。”
女人的声音温婉动人。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又添了几分庄严。
无疑,这就是那传说中龄月仙子的声音。
谢安琼皱眉,“‘抱歉’?本座倒是觉得,龄月仙子对我没死这件事颇感遗憾啊。”
“……”对面没说话。
“啧。”谢安琼没了耐心,双指折断了手中的剑刃,冲着空中扔去。
这一击看似随意,实际上,谢安琼却是存心给对面人一个震慑。
天道亲女,神女天生修为高深。
结界遭到攻击,使得青云台地界震动起来。
震动来得和谢安琼这人一般霸道。持续了很久,却又戛然而止。
是龄月仙子用术法强行镇定下来的。
发泄过后,谢安琼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她倚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你还是不肯出来?”
“……”
“你还是要在你那荒山里边躲着?”谢安琼扬起了一个笑。
她话里的恶意实在是明显至极。
只听见一声轻笑,对面人徐徐道:“我想,我们终会有再见的一天。”何必急于一时呢?
“是吗?”谢安琼挑眉,“我很期待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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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峰上的春景,比之青云台更盛。
满月状的窗边,坐着一个女子,正在煮茶。
这女子身穿青衣,飘飘若仙。女子容貌清丽,一头墨发用一根乌木长簪低低挽起,长簪的另一端坠着一颗银铃,被风吹得叮当响。
这位,便是青云台第七峰峰主、龄月仙子——庭舒。
庭舒眉眼低垂,捻起一颗白子,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一子落,原本颓势的白子瞬间有了活
也正是此刻,横苍剑从窗外飞到了庭舒手边。
“你的棋艺,比以往精进了。”丹流抓起一颗黑子,思索片刻后才落下。
庭舒没有回答,只是紧跟着丹流又落下一子。
这一子,彻底扭转了局势。
丹流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棋子扔回了棋娄,干脆地认了输,“我如今是欺负不了你了!”
丹流对此似乎颇感遗憾。
他想要忆往昔,奈何事不随人愿。
“吱呀——”一声,屋门被推开了。
丹流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乐麻一袭白衣站在门口,手中端着许多东西。
庭舒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进来吧。”
待乐麻走近,丹流这才看清了他手中承盘上放着什么——一个琉璃瓶,一把小刀,还有一些伤药。
乐麻将承盘放到了桌上,随即跪倒了庭舒身边。
他拿起小刀,在庭舒的左手手心划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庭舒皱眉,似乎不满。她猝不及防抬手,将手掌心凑到了刀刃下——轻轻一动,鲜血淋漓。
乐麻手上动作没有停顿半分,似乎早有预料,因而并不惊讶。
鲜血顺着庭舒的手臂滴入琉璃瓶中。
茶水已经滚沸。
庭舒右手刚有动作,就见她对面的丹流先她一步将茶壶提了起来。
丹流笑意盈盈看着庭舒,右手翻转,幻化出了一个白玉莲花盏来。
丹流信手沏起茶来。
“应子重如今正在青云台。”
“我知道。”
青云台中,庭舒无事不知。
她神色淡淡,丹流只能无奈笑了笑,继续问:“你不去见见他?——他可是专为你来的。”
“不见。”庭舒神色未动,语气不容置喙。
二人无言片刻,屋内一时只剩下了血滴入瓶中的声音。
“让他回避凉城。”庭舒又开口。
意料之中。丹流毫不意外。
他没再继续劝说,换了个话头,“你干嘛非找谢安琼不痛快?”
“……”
“你是不是想说‘师兄如今说的话我越来越不喜欢听了’?”
庭舒的确不想回答丹流的问题,但就这么被丹流猜中了心中所想,实在是难堪。
她瞥了丹流一眼,发现这人还在笑着。
“我有我的打算。”
世人不知何时传谢安琼与庭舒不睦多年,但只要是他们同辈中人都知道——谢安琼与庭舒根本没什么交情,甚至连见都未曾见过几面。
丹流不打算追根究底的问下去了,生怕招惹了庭舒的不痛快。
他这个小师妹机灵得很。
但假若真是脑子不灵光了这一次,也有自己为她兜底。
屋中忽然闯进一个不速之客。
梁惊几乎是冲进屋中的。
乐麻看到梁惊,可惜手上还托着琉璃瓶,实在没办法起身相迎。
庭舒似没觉察到他的到来一般,专心致志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丹流看见了,然后低头倒茶,未有言语。
梁惊蹑手蹑脚走上前去,低头,便看见了庭舒手心那道狰狞的血痕。
那道血痕贯穿了庭舒的手心,而新伤旁边还有旧伤。
有些还没有愈合,有些已经结痂。
那些疤很厚,是反反复复,手上、结痂、受伤、结痂……的结果。
“滴答——”
最后一滴血落入琉璃瓶中,乐麻小心将它收好,随后拿起了搁置在承盘上的伤药为庭舒敷上。
“在看什么?”庭舒不知什么时候转过了头。
梁惊看得认真,庭舒这忽然出声吓了他一跳,不自觉向后忙退了两步。
见他这副样子,庭舒也低头看了看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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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左手,神色平静。
乐麻将一切处理妥当,便拿着那些东西,冲三人行礼告退。
“喝茶吗?”庭舒问。
梁惊又瞥了一眼庭舒刚才的伤疤处——疤痕已经消失不见,庭舒的手还是白皙细腻的。
是幻术。
早在庭舒开口发问时,丹流便已经从善如流的又拿出一个茶碗,分好了茶。
早在庭舒开口发问时,丹流便已经从善如流的又拿出一个茶碗,分好了茶。
梁惊咧嘴一笑,也不客气,坐了过去。
丹流在茶道上颇有造诣。茶汤清澈,梁惊喝了一口,他的脸瞬间皱成了一团——这茶实在是不似它的气味一般叫人喜爱。
苦得很。
丹流见他的反应,似乎是生怕他怪罪到了自己的茶艺上,“你师姐爱喝的。”
梁惊实在是不敢苟同庭舒的口味。他也不好吐出来,只能赶忙咽了下去。
庭舒看清了他痛苦的神色,“有蜜饯。”
少年如久旱逢甘霖一般,赶紧拿了一颗放入嘴中。
那张脸再次皱作一团。
甜得发腻!
两种极端的口味混合在一起。没有相得益彰,反而同流合污。
苦味没压住,又来了这么个甜腻的口味。
“好吃吗?”庭舒问。
“好吃好吃!”梁惊不走心的点头。
“好吃多吃点。”
庭舒声音淡淡,说话间,对面丹流又给她空了的茶杯里满上了。
多吃点是不可能了。
梁惊等到口中的味道淡了一些,这才问:“这是在哪家买的蜜饯?这味道,实在是——”
“你师姐亲手做的。”丹流打断了他。
丹流眉眼含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庭舒抿了口茶,放下茶盏,看了一眼丹流。
梁惊心里感谢起了自己这位大师兄打断了自己!
好在庭舒并不想追问他的未尽之言,而是换了个问题:“赢了?”
“……没。”
“嗯。”
意料之中。
庭舒不说话,没安慰梁惊,也没打击梁惊。
但丹流不一样,他看着梁惊,勾唇笑道:“我看你年纪不大,志向还不小。”
“呵呵,真是多谢大师兄夸赞了。”梁惊咬牙切齿的“感谢”道。
丹流“切”了声,没跟梁惊打嘴仗。
“头发怎么回事?”
“啊?”梁惊看向出声的庭舒。
庭舒收回了放在梁惊身上的目光,解释道:“头发,断了。”
梁惊胸前,一缕头发比旁边的要短了很长一截。
不易觉察,但还是被庭舒轻而易举地发现了。
梁惊恍然大悟。
“农昭?”不等梁惊回答,庭舒自己就给出了答案。
“……”
丹流听闻这个名字也来了兴致,他撑着下巴,闻言半挑眉。
庭舒忽视了丹流的视线,继续看着梁惊,语气温和,“他做什么了?”
梁惊是第七峰的小师弟,如今仙门大多数人地小师叔。
赵恪师从谟无,谟无是青云台掌门。单月的师傅是向红,向红又是如今的第四峰峰主。
——这三个人,原本都不必参与云天秘境。
单月和赵恪都是陪着梁惊才下场参与的。
而梁惊去,原因更加简单——他想和农昭比试比试。
梁惊想起在云天秘境时,单月就告诉他农昭很危险,要他小心。
梁惊那时并不惊讶。
因为在更早之前,在梁惊告诉庭舒他想要和农昭一决高下的时候,庭舒也表达过一样的想法——
“你需得小心农昭。”
他那时没放在心上,如今这般……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啧。”
梁惊尚且正在犹豫,一旁的丹流就开始不耐烦了。
这一声后,梁惊缓缓开了口。
“我们进入秘境之后,我和单月打了一架,原本以为所有人都进去了,我还得花点时间找他,没想到,农昭却是很晚才进来。”
“我和单月他们说我要找农昭比剑,农昭听见了。我们找了一处没有布置留影石的地方打……”说到此处,梁惊微微皱起了眉,“农昭那小子,看着和和气气的,拔剑之前还一口一个‘师叔’、‘得罪了’的说,没想到,他一招比一招还狠!”
丹流实在没忍住插话:“所以呢?农昭是他们那一辈当之无愧的第一人,你才入道多久?意料之内的输了,你就怕成这样了?”丹流目光揶揄,“输不起?”
梁惊没顾得上纠结丹流是怎么看出他害怕的。
“不是,是之后……是打完之后……”
梁惊早就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赢过农昭的,甚至还有可能输的很惨烈。
他找农昭比试,纯粹就是觉得好玩。
可是……
3. 见故人,报旧仇
农昭最后一剑落下时,梁惊已无力招架。
他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农昭与他交手时,手上力道半分未减,招招狠厉又刁钻——梁惊身上不见有外伤,喉头却是涌上一股腥甜,呕出了一口血来。
若说农昭是想伤他,拿剑往自己身上砍就是了,何苦舍近求远?
他这样做,倒是叫梁惊连哭诉都找不到理由了。
“不、不行了!”梁惊这一倒下就站不起来了,他松开剑,喘着粗气,“不比了不比了,你赢了!”
梁惊输得心服口服。
当然,不服也没办法。
一旁观战得单月听见他认输,立刻跑上前来。
赵恪多看了农昭两眼。
总觉得农昭今日有些不对劲。
“你要死啊!我以为你多厉害呢就上赶着找打!”单月跑到梁惊身边,像踢路边石子一样,抬脚就往地上死尸一般的梁惊踹了一脚。
赵恪走到了农昭面前,拱手道:“农兄。”
赵恪向来记忆过人。年少时与农昭见过几次,至今也未曾忘却。
农昭只是颔首,没说话,提剑走到了梁惊身边。
见他走过来,梁惊这才抬手抱拳:“失敬失敬,我输得心服口服!”
话音刚落,一把长剑擦着他的脸颊,被用力的插进了地里。
“继续。”农昭说。
梁惊愣住了。
农昭看得分明——梁惊眼中凝聚着不解。他却只垂眸看着梁惊,神色未变,又说了一遍。
一个人的平静,有时会被看作温润,有时会被看作倨傲。
此刻的农昭,透露出的正是后者的意思。
闻言,单月气不打一处来。她拔起地上的剑扔到一边,“你发什么疯!?”
农昭没有应声,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单月分毫。被扔向旁边的剑眼看着就要落地又飞了回来——这次,它钉住了梁惊的衣角。
梁惊看向农昭,心里打起鼓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农昭似乎……有杀意……
梁惊觉得莫名其妙——今日之前,他与梁惊一句话都没说上。
农昭目光波澜不惊,就像是一滩死水,深不见底、让人窒息。
这样的杀意不止是梁惊一个人觉察到了。单月不动声色的背过手,攥紧一张符纸,随时准备扔出去。
场面一片死寂。
而赵恪,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光复杂的看着农昭。
农昭瞥了一眼单月,然后拔剑指着梁惊。
“继续。”他说。
单月实在看不惯他这样嚣张的模样,扬手往农昭脸上甩去符纸。
她的符道在仙门之中是数一数二的,况且此番来到云天秘境本就是为了防备农昭,这张符的威力自然骇人。
可农昭并没有躲闪。
符纸炸开的一瞬间,农昭周身忽然展开了一层护身阵法。
“故下山神女……”赵恪看清了。
那是来自故下山神女的结界。
故下山神女谢安琼——虽然这些年鲜少在人前露面,但她的灵气十分特殊。
赵恪认了出来。
农昭没继续与梁惊纠缠下去。
那把长剑缓缓靠近梁惊,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
那一刻,梁惊似乎回到了那一夜的第七峰!
那个人……那个妖族……
那个已经被庭舒杀死的妖族……
梁惊的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你是谁?”
“故下山大弟子,农昭。”回答得毫无新意!
“你他妈——”
生死关头,人总会有些出人意料的爆发展现出来。方才还瘫软在地上认输的梁惊,忽然抓起剑起身,直扑向农昭!
农昭侧身避开,两个人很快缠斗在了一起。
单月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赵恪拦住了。
“你拦我干什么!?
单月刚要甩开赵恪的手,赵恪却握得更紧了,“师叔不会有事的。”
“那是会没事的样子吗!?你跟那疯子才见过几天?你就这么信他!?”
“铮——”
刺耳的刀剑碰撞声传来。
单月猛然转过头,竟看见农昭的剑被打落了。
怎么回事?
她看向梁惊——云天秘境的天地间,凭空出现了许多金色的符纹,那符纹幻化做了锁链,捆住了梁惊的手。
还没等在场众人回过神来,锁链化作灰飞消失不见。
梁惊吓得一哆嗦,双手脱力——他的那把剑也落了下去。
秘境里起风了。
农昭与梁惊二人,此刻站在一棵老树下。
树叶被吹得沙沙响,几片叶子打着旋落在地上。
单月挣脱开赵恪,冲上前接住了脱力晕倒的梁惊。
赵恪与农昭对视一眼,各自颔首,随后也站到了单月身边。
没人注意到一旁神情落寞,像是被谁遗弃了一般的农昭。
更没人看见,一片本该随风飘落的叶子,忽然逆着风,轻飘飘的飞到农昭眼前。
叶子划过他的脸颊——原本白皙的右脸,陡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接着,叶子转了一个方向。
它变得柔和,轻轻蹭了一下农昭的脸。
细微的痛楚,于农昭而言仿佛锥心之痛。
他的双眼霎时漫上红意。
----------
讲着讲着,梁惊心有余悸,脸色变得有些白。
可惜,在场其余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
听到梁惊被一条凭空出现的金色锁链控制,挑落了农昭的剑时,丹流一挑眉,煞有其事的看向庭舒。
庭舒正在低头品茶。
丹流打着哈欠听完了梁惊讲的故事,随后面露不解,“所以呢?你就怕这个?”
农昭是小辈中的佼佼者,梁惊输给他,有什么意外?
意料之中的输了,又有什么好怕的?
大概丹流以为,是这次失败太过惨烈,给梁惊留下了一些阴影吧。
“什么叫所以呢!?我差点死了诶!”梁惊拍案而起。
这一掌,梁惊用了十成的力气。还未霸气多久,他便哀嚎着去揉红肿的手去了。
见梁惊情绪激动,丹流觉得吵得慌。
他挥了挥手,“我以为,在你所有师兄师姐都提醒你——哦,我没有——我以为在他们的提醒之后,你对上农昭会小心一些。”
梁惊无话可说了——他第一次痛恨自己没读那么多书,没办法描述出当时农昭的杀意。
他气得很,偏偏不敢再和丹流继续理论下去,只能看向庭舒。
“师姐,农昭他——”
“放心,他不会害你。”庭舒说。
庭舒在仙门之中久负盛名。几月的相处下来,梁惊对庭舒怀揣着一种莫名的信任,庭舒说的话,梁惊从来没有不信过,连质疑都没有。
可这一次,庭舒的承诺竟然没有让梁惊感到心安。
到底是自己的命,是生是死也是梁惊自己经历过的。
农昭杀意太浓,更何况事后赵恪还告诉他,其中还有故下山神女的参与。
庭舒说完话,也不管梁惊是如何想的,不再继续说话了。
她坐在太师椅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农昭为什么要杀我?”梁惊问道。
丹流勾唇一笑,道:“他姑姑是个疯子,他师傅也是个疯子,他疯点又有何不可?”
歹竹还想着出什么好笋?
一旁的庭舒用一种不赞同的眼神看向丹流,但也并未出言制止。
丹流并不打算继续解释下去了。
那夜梁惊遇袭,是庭舒强行出关救下了他。为此,庭舒受了些内伤。
她在月庭养了一段时候的伤,那些日子里,是丹流每日盯着梁惊练剑修习的。梁惊早就在丹流的打骂下明白了他的每一个表情。
梁惊觉得没劲,也没追问。反倒是又看向了庭舒。
梁惊纠结许久,斟酌着开口问道:“师姐,伤我的那个人……真的被你杀了吗?”
若非是那人死了,云天秘境是绝对办不成的。
可并没有人看见过那人的尸身,只有庭舒派乐麻下山,忽然告诉了众人这个消息。
庭舒地位崇高,没人会觉得庭舒会欺骗众人。
然而……
农昭的招式,与害自己的人太相似!
回答这个问题的,是丹流:“现在死了。”
与此同时,庭舒也抬起头,静静的,盯着梁惊。
屋中短暂的寂静。
“现……现在?”
“你师姐今日原本应该去比武台当神像,但那个伤你的妖不知死活又跑进了青云台。”丹流撑着下巴,“你师姐就拉着我去给你报仇了。”
“……不、不——”
“不什么?”庭舒问。
“我觉得伤我的人不是妖族。”他还是怀疑农昭。
庭舒温柔的笑了笑,似乎是因为梁惊毫无根据的言论。
庭舒说:“可那人的确是妖族。”
那夜不仅仅是梁惊,丹流也在场。是庭舒在那人手下救出的梁惊。
比起还没看清面貌,就昏迷不醒的梁惊,庭舒和丹流两个当世大能的判断显然会更加正确。
可梁惊今日见到了农昭。
见识到了农昭对自己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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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尽管他并不明白这种杀意因何而来。
“仙门与妖族的大战,距今还不到百年,哪怕如今妖君明弦对仙门友好,也管不住底下人的心思。”庭舒耐心向梁惊解释。“师弟,自从你成为第七峰的人,你就变得举足轻重了。”
梁惊的师兄、师姐、师傅,个个不是无能之辈。他们造就了梁惊即使如今毫无作为,世人依旧敬重他。
所有人都相信,梁惊不会是无能之辈。
就连青云台的掌门和四峰主——梁惊的二师兄和三师姐也无比相信。
梁惊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莫名感到有些沉重。
他的声名与地位,与他如今的实力实在不相配。
名不副实,总叫人觉得惴惴不安。
要是有人有天知道了自己修为平平怎么办?
丢死个人!
“师姐不用说了!”梁惊下定决心,“我会好好修习的!”
庭舒:……
丹流:……
她说这话还真没这个意思。
无心插柳柳成荫。平日丹流骂过梁惊多少次?以往谟无劝过梁惊多少次?居然都比不上庭舒这一句话。
庭舒去看丹流的黑脸,无奈笑了笑。
她还是鼓励了两句,然后才说:“我与大师兄还有要事相商,师弟刚出秘境,不妨先回去休息——行远须有歇,流水不争先啊。”
梁惊原本还想跟庭舒分享秘境中的事,庭舒这般说,他也只能作罢。
梁惊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临出门时,他被门槛绊了一跤,险些摔倒。
“师姐,”梁惊想起什么,“我能摘一枝四月雪吗?”
月庭院落中的花草四时不败,只有那一棵参天的四月雪树会随着四季更替,花开花落。
梁惊站在树下,白色的花瓣似雨落下。
落在他的发梢,落在他的肩头,落在庭舒的门前……
那是梁惊故乡的花。
庭舒并未吝啬:“过后我让乐麻带给你。”
梁惊没有拂去身上的花瓣,载着那白纷纷的一片,乐呵呵的离开了。
屋中沉寂片刻,丹流率先开口。
“能耐不小。”这句话是对着庭舒说的,但显然不是夸奖。
丹流的语气有些生气。
在庭舒操纵飞剑诛魔时,她与丹流正在对付那个妖族——事实上,丹流在此事上并没出什么力,他只是站在旁边,只要庭舒没受伤他就不会出手。
剑修讲究多,心静乃重中之重。
却不想庭舒竟是诛魔、捉妖、帮着梁惊打架,一心三用。
难怪回山时吐了血!
庭舒一副认错受罚的样子,弄得丹流气焰全消。
他在心里窝窝囊囊的发过了火,随后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在他想要追忆往昔之后,在乐麻进屋之前。
丹流早就觉察到了庭舒有未尽之言。
庭舒看着丹流,“我要去苦新。”
“……”
丹流沉默着。
庭舒也沉默着。
相顾无言,丹流逼自己尽量平静的开口:“为什么?”他心中隐隐已经知道了一些缘由。
“见故人。”
“还有。”丹流笃定。
“……报仇。”
语毕,庭舒将手中茶水一饮而尽。
“你出山,就是为了这个?”
时隔六十多年,庭舒原本应该在今日出现在比武台上,出现在世人面前——因为那个妖族人,庭舒这才没在秘境开始时现身。
谢安琼说的不错,第七峰如今是座荒山。
偌大一座山,几十年来只有庭舒与乐麻守着。
丹流自然希望庭舒能够出山,最好离第七峰越远越好。
可他并不希望庭舒是为了过往的事出山。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不重要。”庭舒含糊其辞,“师兄,你会去吗?”
丹流狐疑的看着庭舒。
庭舒又低下头品茶,这一次,她的头埋得低了一些。
丹流看你不清庭舒的神色,但以他对庭舒的了解,不难猜到她的情绪。
他没说话,只等着庭舒继续说下去。
沉默中的对峙,最终以庭舒的落败告终。
庭舒叹了口气,放下了手中还满满当当的茶盏,轻声说:“我希望你去。”庭舒停顿片刻,“师兄。”
虽说已经知晓了庭舒的目的,但当庭舒说出口后,丹流还是一阵错愕。
“……”
他叹了口气。
是妥协。
良久,他道:“我曾立过誓,不会叫你孤身一人。”
4. 奔月之人,血养之花
近来的青云台开始落雨了。
大多修仙之人以为,雨,是天地恩泽。然而,终日绵绵阴雨,再是天大的恩泽,也叫人觉得难受。
这雨下了小半个月,这才停下。
雨过初晴的第一天夜里正是十五,月亮皎洁明亮。
地上的雨水还没被白日的太阳晒透,还有些许潮湿。在月光的照耀下,又是一幅难得的景色。
青云台共有七峰。第七峰早在庭舒隐居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几峰之中,第二峰最为寂寥。
白日里,谟无专门叫人来打扫过,第二峰如今还算干净整洁。
“哎哟!——”
雨天路滑,急行便难免摔倒。
一个弟子独自走在上山路上,眼看就要摔倒了。
一双手却从背后撑住了他。
那双手略一用力,那弟子顺着这力道站了起来。
“多谢道友了!”
弟子回头,对上了一张陌生面孔。
——此人身着白衣,肌肤胜雪,不施粉黛,不戴金银,容貌不算倾国倾城,但也难得的漂亮。
她的气质出尘。弟子见到她的第一眼便下意识屏息。只怕惊扰到这女修,令她奔月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那弟子被冷得打了个寒颤。
女修略微歪头看他,神色淡然。
“怎么不用仙术?”女修问。
弟子挠头,并不想说是因为自己才刚入门不久,还不习惯用仙术。
他问:“不知师姐是哪一峰的?”
女修笑了笑,道:“第六峰。”
第六峰住着青云台的大佛们——他们那群医修最爱侍弄自己的药圃,平日里天天叫着“剑修与狗退避”。
既然是第六峰的人,那不认识就不奇怪了。
毕竟自己就是那个被拿来与狗相提并论的剑修。弟子心想。
女修看着很和善,自始至终都是言笑晏晏的。
言谈间,弟子心生了对着女修的好感。
女修探头看了眼黑漆漆的前路,又问这弟子:“可是要去山顶?”
弟子点头。
“真是有缘。雨天路滑,不如同去?”
……
弟子自觉是鬼迷了心窍,竟然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等到他已经跟在这女修身后走了一段路,他这才想起来——第六峰的医修,来第二峰做什么!?
他此番来第二峰,是因为龄月仙子出山讲学——青云台无论内外门的所有剑修都来了。
那些仰慕龄月仙子,但并不习剑的弟子早就被自己师傅严令禁止不许来添乱。
这医修是哪里冒出来的!?
弟子想起了不久前仙门大比时发生的事情,心生警惕。
他小心翼翼跟在女子身边,不敢轻举妄动。
提心吊胆走了一路,总算是到了山顶。
可接下来的事情更让这弟子目瞪口呆。
——女修回头冲他笑了笑,然后走入讲堂。
弟子所有的思绪瞬间停顿了下来。
这人竟是龄月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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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大门的一瞬间,庭舒亦有些不可思议。
实在是因为讲堂的人太多了——就连平日宽敞的过道都站满了人。
屋中已经无处可以落脚,就连窗外都站满了。
庭舒回头看了一眼与她一起来的弟子,心生歉意。
大概以为是因为自己脚程慢,这才耽误了他。
庭舒望向呆愣在原地的弟子:“到我身边来坐吧。”
哪怕底下再是拥挤,弟子们还是为庭舒空出了一个不小的地方。
那弟子闻言受宠若惊,小步跑到了那块属于庭舒的地界的边缘。
庭舒没管他坐在哪里,视线扫过众人,浅笑着冲众人颔首。
“诸位,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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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舒此次为众人指点剑术,这一讲便讲了三个时辰。
讲完后,月亮已经偏西了。
还有弟子意兴阑珊,想要上前继续询问,却碍于不敢阻拦庭舒离去迟迟不敢上前,留在原地手足无措。
庭舒等了很久也不见他们上前,终究等不下去,出声询问。
那几人这才上前,你一言我一语问了起来。
其中还有那个与庭舒一起上山的弟子。他原本还想与庭舒攀谈几句,在发现庭舒专心讲解,似乎已经不记得他时彻底歇了心思。
这一讲又是耗费了半个时辰。
外边又下起了无伤大雅的小雨。
庭舒在这群人的簇拥下出了讲堂,外边还有许多未离去的弟子围着,见到庭舒纷纷行礼问好。
庭舒明白,这群小辈们若是不亲眼见着她离去,定是不甘心的。
少年人的心性就像是一个传承,无论是谁都逃不过。
庭舒心中叹了口气,指尖凝结出了一个光团,随后,一层淡蓝色的屏障覆盖在了庭舒的上空。
庭舒向众人欠身离去,刚踏出几步,就见远处有两个人影出现。
一人身着白衣,头饰白羽,腰间别着一把桃木剑,撑伞而行。一人两手空空,脚步轻快,冒雨而来。
“梁师叔!”待二人走近,在场众人都认出了梁惊。
梁惊见到这出声的人,面露吃惊:“方思意!你不在后山打野鸡,跑来这儿干嘛!?”
言毕,场上除了方思意,还有其余人羞愧埋下了头。
梁惊奸计得逞,心满意足,笑得前仰后合。
一群人也纷纷明白中计了,霎时转变了神色,也不顾及庭舒了,纷纷上前“指责”起了梁惊。
庭舒看见眼前的景象,脸上不自觉浮现出了笑意。
“仙子。”
乐麻的声音打断了庭舒的思绪。
一把伞递到了庭舒面前。
“你们怎么来了?”
庭舒接过伞,撑开。
伞面有些陈旧,与冰清玉洁的龄月仙子并不相称。
“路上遇到了梁仙君,听是要给仙子送伞,便跟着来了。”
乐麻自是不可能错会庭舒的意思的。
庭舒不爱动用术法,下雨时偏爱撑伞,今日不过是害怕那群小辈们陪着自己等罢了。
她不可能想不到乐麻会来送伞,就像乐麻不可能不来送伞。
她只是意外梁惊的到来。
两人肩并肩站着看梁惊与其余人打闹,并未出声。
如今变成庭舒等着他们离去了。
梁惊并未与这群人打闹多久,他心里始终记得庭舒在他的身边,以至于就算和别人说话时,还会有意无意偷看庭舒是否等得不耐烦。
庭舒装作不知。
等到梁惊一一“教训”了他的师侄们,他转头就打着庭舒的名号把这群人打发走了。
等跑到了庭舒面前,梁惊又变回了乖巧的模样。
原本想要再多瞻仰几次庭舒的人全被梁惊“赶走”了,梁惊洋洋得意,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庭舒看着梁惊,问:“难得出山,不多和他们叙旧?”
“嘿嘿,师姐更重要~”
庭舒:……
乐麻:……
梁惊没觉得自己这话有什么不对。
他头顶上凝结着金色的屏障,光亮微弱。
“你要突破了。”庭舒忽然说。
梁惊没反应过来:“啊?”
“你的修为要突破了。”
梁惊在拜抚云为师前并未入道。如今的他入道不到一年,堪堪只有筑基初期的修为,再往上一些也仍是筑基,说“突破”并不确切。
梁惊并未觉察到庭舒言辞间的不妥之处,只是好奇问道:“师姐你怎么知道的?”
“猜的。”庭舒顿了一下,“这些天少乱走。”
梁惊一听可以跟在庭舒身边,顿时喜笑颜开,连忙保证。
谄媚的样子叫人看着好笑。
庭舒听完,点头:“回第七峰吧。”
庭舒在还没开口时,就已经往外走了。
乐麻与梁惊跟在庭舒身后,三人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回了第七峰。
已至晨光熹微,于修仙者而言,少睡一觉并不算什么大事。
但或许是讲了一整夜的学,庭舒略显疲态。
他并未让梁惊与乐麻跟着自己回月庭。
庭舒独自一人走回了院中那棵四月雪树下。
在月庭等她回来的丹流见她如此,也没说什么。
他走到了庭舒身边,毫无顾忌地与她一同席地而坐。
二人就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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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了天彻底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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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惊回了自己的院子后原打算休息片刻,却不想一觉睡到了午后。
他原是不想起来的,只是在睡梦间听见了院中传来了些响动。
——惊醒!
作为一个差点在第七峰死过的人,倒也不是对庭舒不信任,只是命是自己的,总要比别人更宝贝些。
梁惊换出自己的本命剑,蹑手蹑脚走到了门边。
却见乐麻躬身在院子里栽花。
是四月雪。
梁惊松了一口气,收了剑,走到了乐麻的身后。
他轻轻拍了拍乐麻的肩,喊了一声。
即使是被忽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乐麻也并没有失态。
乐麻俯身向梁惊行礼问好。
梁惊随意挥了挥手,目光便被那已经插在他院子里的那株四月雪吸引了。
“这么久过去,真没想到乐麻侍者你还记得!”语气中没有半分被怠慢的怨怼。
那日他一时兴起与庭舒讨要,第二日醒来却连自己都忘记了。小半个月过去,若非今日乐麻前来,他怕是已经将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
乐麻轻笑着摇头,解释说:“是仙子叫我送来的。”
“师姐?”
“天刚亮仙子就找到我,吩咐我折一枝四月雪栽来。
地上的那枝四月雪模样并不好看——枯枝上孤零零的,仅剩的几片花瓣也泛着黄,实在不像是今日才摘下的样子。
乐麻右手翻转,一个琉璃瓶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中。
他将这琉璃瓶递到梁惊面前,道:“梁仙君既醒了,此物,便由仙君亲自浇灌吧。”
“这是什么?”梁惊看着眼前的琉璃瓶,觉得眼熟。
“四月雪难活,这是仙子特意准备的养料。往后每月浇灌一次,,这四月雪便可长势喜人。”
“……”
确如乐麻所说,四月雪难活。
四月雪需要极其浓厚的元气才能活。魔气也好,灵气也罢——纵使如此,梁惊知道的。在这天下间的四月雪树却只有两株。
一株在妖族王宫,举世闻名。
一株在第七峰上,少有人知。
四月雪漂亮,并非无人想种,可那般浓厚的元气实在是难以拥有。
梁惊原本以为,月庭的那株四月雪是因为第七峰山中灵气富裕。毕竟这座山走出的人无一不是当今的大人物。人杰地灵,也不完全没有道理。
没想到,竟是庭舒做出了养料,这才叫它存活。
什么养料可以提供如此多的元气?
梁惊心中生出了好奇。
接过乐麻递来的琉璃瓶,梁惊迫不及待打开了盖子——是血。
梁惊愣住了。
——这是庭舒割掌所取的血!
四月雪的养料竟是庭舒的鲜血!
梁惊想起之前在月庭看到的,那一整面墙的琉璃瓶——装着庭舒鲜血的琉璃瓶。
“师姐她……师姐她这血是为了——”
“天地元气自有分布,仙子无法改变,但仙子修为高深——仙子的修为,便是最好的养料。”
也就是说,庭舒是在用自己的修为,日复一日的灌溉四月雪树!
竟只是为了一棵树!
梁惊心中感叹庭舒明珠弹雀,更感叹庭舒修为高深。
这琉璃瓶想必已经盛血多年,连瓶口都泛着红色。
一股幽香传入梁惊的鼻中。
梁惊只觉得心跳加快,胸腔酝酿出一种莫名的烦躁。
他暗自在心中念了几遍清心咒,这才稳住了心神。
鲜血从琉璃瓶落到了四月雪所在的泥土——一瞬间,梁惊的院中,春日带来的绿色消失不见,而那棵四月雪树,却是在眨眼之间变作一棵参天巨树!
“这、这这这——”
梁惊看着眼前的树——树冠布满了白花,茂盛的样子与月庭那棵长了百年的四月雪别无二致。
梁惊想起家乡那棵四月雪。
家乡那棵四月雪与寻常树木一般生长。
他又想起了月庭四时不败的花,第七峰永远圆满的月……
他不自觉将一只手放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庭舒的修为,或许比世人传说的还要高深……
5. 就跟手上的伤一样
梁惊自认自己是救不回那院子了。他在乐麻的围观下捣鼓了好一阵,终于再次认清了自己的学艺不精。
无可奈何,梁惊只能去找庭舒。
乐麻听到了他的打算,很热心的告诉了梁惊庭舒的所在。
——书阁。
梁惊听到这个地方先是愣了一下。
他入第七峰这么久,逛遍了第七峰的每一处——只有书阁,他仅仅只在开始时候去过两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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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峰的山顶,可以俯瞰整个青云台。
山顶只建着一座书阁。
书阁被施有空间术法。从外看,书阁不过两层高的小楼,内里却是大有乾坤,无边无际。
青云台的书阁是整个千重最大的,自从庭舒接任第七峰峰主之后,这书阁中又添置了庭舒修补的上古剑法几十本、人间的杂书几十本……
上至《天下剑诀》,下至《千重美男图》,第七峰的书阁之中无所不有。
书阁内是圆的样子。层层书架包围的中央,放着几张书案。中央的上空没有屋檐遮挡,抬眼就能看到天。
丹流坐在书案面前抄书。
屋中弥漫着桂花香气。
书阁的三层,庭舒凭栏而坐。
她低头翻看着手中的书本,娴静安详。
又不知过了多久,丹流终于搁下手中的笔。
他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转头看到自己身边那堆了半人高的书。
书的侧边无一不是泛着黄的,一看就是被翻阅许多次的样子。
丹流生无可恋,抬头看见正在悠闲看书的庭舒,不禁控诉:“你大师兄我要累死了,你倒乐得清闲。”
栏边的庭舒合上了书本,回眸看向丹流,并不言语。
见她看了过来,丹流情不自禁笑起来,语气也不再刻意装作不满了。
“你一个人在上边看了多久了,快下来!”丹流冲庭舒招手。
庭舒依旧没回话,只是站起身来,离开了栏边。
直到看不见庭舒的身影,丹流这才收回目光。
他耸肩,随后又提笔抄书。
丹流这书还未抄多久,在他身后,庭舒拿着书缓缓走了过来。
丹流并未回头,却似有所感,“守着这些书过了多少年了?还看得这么入迷。”
“温故而知新。”庭舒坐回了丹流对面。
“哟!现在晓得这些道理了?”
庭舒对丹流这番话装聋作哑。她翻开自己带下来的那本书,低头认真抄写起来。
丹流抄书本就只是想陪着庭舒。他是真的抄累了,现下一看见书上那些字就脑袋疼。
他搁下笔,凑到庭舒身边看她写字。
——这几个字的笔锋走势与丹流的大差不差,只是还要更娟秀一些。
“你这字也长进不小。”丹流赞叹道。
庭舒轻轻点头:“勤能补拙。”
丹流啧啧称奇。
他们第七峰出来的人,以往谁能想到这样的话能从庭舒嘴里说出来?
庭舒写字很快,但每一个字又似细细雕琢过的。
丹流不说话,撑着脑袋看她。
庭舒时不时看他一眼,几眼之后,庭舒终于开口道:“师兄,你若无事可做,丹门还有很多事务等你料理。”
丹流一听,脸色立刻变了,
“那算了!我还是陪你抄书吧。”
“……”
庭舒显然没有意料到丹流会是如此反应,但丹流却对她十分了解。
丹流挑眉,又撑着脑袋,“反正这丹门门主也不是我想做的。”
庭舒猝不及防地看向丹流。
丹流一愣。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只能假装无事发生一般,问:“过几日就要去苦新了。”
庭舒写字的动作一顿,“你也该回丹门了。”
“嗯,”丹流点头,“我们龄月仙子也该闭关咯!”
庭舒看了丹流一眼,似无奈,似嗔怒。
丹流赶忙笑着赔罪。
“那个麻雀妖呢?你打算怎么安排?”
这一句话,让庭舒重新看向丹流。她轻摇着头,纠正:“他叫乐麻。”
“行,乐麻。”丹流顺着庭舒说,“你打算把他带去苦新吗?”
“他去苦新无用。”
乐麻的地位因为庭舒水涨船高,无人会因为他是妖族出身而轻视,但他始终是妖。
虽说天道之下,众生平等,但唯二能够打开苦新秘境的神女是仙门出身,其余仙门人就有足够的理由不让乐麻进去。
多一个人进秘境,不久让自己少一点机会吗?
对于这个结果,丹流并不意外,“那梁惊也别去了。”
“……”
庭舒叹了口气,“师命,不可违。”
早在梁惊到达青云台前一个月,抚云的信就先一步到达。
信中交代了他如何收了一个弟子,也写了让梁惊进入苦新秘境的事。
苦新秘境是天道赠与仙门的机缘,其中不少奇珍异草、上古传承,庭舒不明白抚云为何如此坚定的要为梁惊接连破例,毕竟哪怕梁惊修为不高,也是师叔辈的人了,苦新秘境是为小辈们准备的。
但师傅总有师傅的道理。
仙门其余人都不知道梁惊的底细,其中也包括谟无与向红,但若说要去苦新秘境,两位神女肯定是瞒不住的。
想到那两位神女,庭舒眸光晦涩。
“谢安琼和白欢都不会阻拦的。”
丹流平日最爱忆往昔,可如今看见庭舒似乎在回忆什么,却有些慌神。
他假装不经意撞到了庭舒,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这书抄了,下次回来还要再抄一次——我瞧你这几年都不会觉得无聊了。”
庭舒回过神来,低头轻笑,“山中无聊,权作打发时光。”
若是庭舒不抄,这些由庭舒修复的古籍剑谱便又要失传了。
明明可以施一道术法,可她偏偏亲自抄写。
六十多年,反反复复誊抄了好多遍。
就跟她手上的那些伤一般……
思及此,庭舒只觉得后颈一阵灼热。
在这灼热感受出现的瞬间,庭舒便化出一把匕首——然而这匕首并未来得及划破她的掌心。
整个第七峰的上空,金色符文显现。
金色的光束汇聚到了丹流的体内,又被丹流渡给了庭舒。
灼热渐消,庭舒的呼吸逐渐柔和。
丹流停止了输送法力。
金色符纹消失不见。
“你快要突破了。”
“我知道。”庭舒垂眸,还是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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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
鲜血顺着她近乎病态白皙的手臂滴落。
没有琉璃瓶,鲜血滴在地上,惨不忍睹。
“我能压制。”庭舒声音有些哑。
她的目光,像是一滩深不见底的死水。
“吱呀——”书阁的大门被推开。
庭舒下意识挥手——一道风刃迅速冲向来人。
梁惊来不及躲闪,捂着眼睛喊了一句:“师姐!”
“轰——”
风刃转了个弯,擦着梁惊的脸落到了门侧的书架上。
书架四分五裂,满地狼藉。
想到自己差点就要跟着书架一样变得稀碎,梁惊嘴角颤了颤:“师姐好啊……”
眼前的梁惊笑得比哭还难看。
后颈的灼热虽已经褪去,但还留有余温。
庭舒垂下了眼眸,她的思绪还停在疯狂跳动的心脏上。
丹流看着忽然造访的梁惊,笑了一声,“稀奇啊!有生之年,我竟然还能看见梁仙君光临书阁。”
梁惊边往里走,边对着丹流做鬼脸。仗着庭舒在场,丹流不会对自己动手,梁惊简直为所欲为。
颇有恃宠生娇的气势。
丹流看着小人得志的梁惊有些想笑,却还是忍住了。
气冲冲的梁惊坐到了冷冰冰的庭舒身边,然后被凶巴巴的丹流拎起来扔到了一边。
“没瞧见你师姐想事情吗?”丹流白了梁惊一眼,“不懂事。”
梁惊看了一眼还在出神的庭舒,“是是是!师兄你最懂事了!!!”
丹流脸色一变,骂道:“会不会说话!”
梁惊装作被吓到了,抱臂瑟缩了一下:“师兄真凶!”
“好了,别闹了。”庭舒不知什么时候回过神来的。
可惜,她的这句话并没什么作用。
丹流一见庭舒出声更加有理有据了:“你瞧瞧!你师姐被你烦得!”
“我是为师兄才烦的。”
丹流一愣,随即笑骂道:“你也不会说话。”
庭舒看着丹流,脸上嗔怒的神采是以往梁惊从未看到过的。
他有些意外,复杂的目光在丹流与庭舒二人之间流转。
丹流分明是在看着庭舒,却跟脑袋侧边多长了一只眼睛似的,忽然转头作势挥向梁惊。
梁惊踉跄着边捂脸便往后退。
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被吓到之后,恼羞成怒:“师姐你看他!”
庭舒不语,低头抄书。
丹流笑了笑:“你师姐也是这样被我带大的。”
他脸上颇为自得。
见要说起小时候的丑事了,饶是龄月仙子也难以接受。
“师兄……”
丹流顿时开怀笑了起来,他看向梁惊,“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师姐小时候的性子跟你特别像!”
“真的假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丹流义正词严。
眼见着事情越发往自己不想要提起的地方走,庭舒一贯云淡风轻的脸上也有了裂痕。
她下意识想要站起身,却在双膝离地时反应过来又坐了回去,只得当作并不在意一般。
好在丹流并未继续说下去。
庭舒自己都未觉察的暗自舒了口气,随即看向梁惊问:“师弟,有什么事吗?”生怕丹流再度提及小时候的事情。
6. 以前、好酒
梁惊一进门就和丹流闹了起来,倒是忘记了正事。
“我院中的那些花……”他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总感觉这样像是兴师问罪。
虽说自己并没有那个气势。
庭舒确实立刻明白了梁惊想要说什么,“四月雪就是如此,若你不喜欢,可以用幻术。”至少看着好看,也不用费心思养花了。
梁惊一听,面露羞涩。
看见他这副样子,庭舒有些茫然。
丹流勾唇一笑:“不会。对吧?”
“……”说得也太直白了吧。
丹流转头看向庭舒,一副“你看!我就知道”的样子。
庭舒有些头疼,她看着梁惊,问:“昨日你不是和二师兄学了一整日术法吗?”
“二师兄边教我边喝酒,没教多久就醉倒了。”
“三师姐呢?”
教梁惊这件事向红不可能不在场。庭舒本就没指望谟无能有耐心教会梁惊什么。
梁惊思考了一下:“二师兄醉倒后,有弟子呈报了宗门事宜,三师姐叫不醒二师兄,就自己赶着去处理了。”
庭舒:……
感觉自己更烦了。
“你昨日在第一峰呆了那么久,都在干什么?”
梁惊不说话了。
丹流看热闹不嫌事大,见梁惊自己不说就帮着他说:“被单月带下山喝酒了。”他微笑着,“对吧?”
“……”梁惊惊讶得连忙后退,“你怎么知道的!!?”
他这副样子,丹流那番话的真假不言而喻。
那一日梁惊信誓旦旦说要好好修习,庭舒倒是小看了梁惊贪玩的本性。
——那么多人,梁惊一个都没听劝。庭舒居然误以为他还能听得进自己的话。
她心中感到无力。目光落在梁惊身上,是不解、是怒其不争。
她的师傅为了他违誓,庭舒起初不解,直到见到梁惊本人才明白他的确值得抚云违背自己的誓言。
十六通天脉只一脉不通,天生剑骨,无暇灵体……
可他就是如此荒废自己的天资!
梁惊没看见庭舒复杂的眼神,也无从感知她内心所想。
他正执着于在丹流身上寻找答案。
“你跟踪我啊!?”
丹流翻了个白眼:“青云台内,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他还不至于这么无聊。无聊到跟着梁惊。
都不用想就知道,只要一找到机会他就能找到乐子。
青云台的结界是归庭舒统管的,丹流对其的掌控并不如庭舒那般得心应手。他只是胡乱猜测了一通,谁知道梁惊这么坦诚,直接就承认了。
梁惊也不打算继续追究丹流有没有跟踪自己了。
他重新跑到庭舒身边坐下,愤愤不平道:“我原本打算给二师兄带壶酒的,结果那个酒馆的老板娘一听我说二师兄的名字,就把我撵出来了!”
庭舒挑眉,笑道:“那个老板娘一直是这脾气。”
“古怪?”
“错,是讨厌谟无!”丹流纠正道。
丹流看起来很高兴——高山流水觅知音的高兴。
相处这么久了,梁惊也是彻底明白了一件事——丹流很“讨厌”谟无。
只要谟无不高兴他就高兴。
准确来说,他们第七峰的同门几个,丹流也就对他两个师妹有好脸色。
两个师妹中,丹流最喜欢的是小师妹——庭舒。
梁惊在心里确幸。确幸至少自己不是最被嫌弃的那一个。
思即此,梁惊在心里暗中感谢谟无。
庭舒对此习以为常。
梁惊嘿嘿笑了。
他笑的时候一贯露出自己的两排牙,看起来天真无害。
“难怪!老板娘刚把我撵出去,转头就对另一个人笑脸盈盈的!”梁惊恍然大悟。
当时他见那人穿着富贵,还以为老板娘是对着那人的钱袋子笑的——他自己也不差钱啊!干嘛只撵他出去!?
他愤愤不平了一路,如今听到是因为谟无的原因反而释怀了。
想起谟无平日里不正经的样子,梁惊有点想笑。
庭舒今日兴致不错,就连脸上的笑都生动得多。
见庭舒高兴,梁惊就高兴。
他把脑袋往庭舒那边凑,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
“虽然我被赶出来了,但是呢……”他把手背在身后,幻出了一个酒壶。
随后在庭舒还在淡笑着看着他的时候——忽然把那酒壶往前面一推!
梁惊没控制好距离,酒壶擦着庭舒的鼻头过去。
庭舒往后仰。等到梁惊眼神看过来的时候,她已经侧身捂住了鼻子。
“师姐!”
梁惊手一抖,连忙起身想往庭舒那边去。
一壶酒就掉了下去。眼见着就要落在地上,一道浅蓝色的屏障托住了它。
只见庭舒另一只手中凝聚着一个光团。
酒壶被稳稳地放在了桌上。
丹流早在庭舒向后仰的时候就上前揽住了她,看着自己身前还捂着鼻子的庭舒,他不禁发笑。
丹流伸手,轻轻扯了一下庭舒的手。
“给师兄看看破相没。”他边笑边说。
庭舒瞪了一眼他,随后坐直了身。
她放下了手,微红的鼻头在她近乎病态般白皙的脸上十分显眼。
梁惊已经跪回了自己的位置上,不敢看丹流。
他一副认错的样子,实际上也不是什么大事。
刚才的情况,随意动用一个法术便可以避免,奈何是庭舒不爱用术法,偏偏丹流也没注意。
倒不至于梁惊这般态度。
丹流想出声告诉梁惊自己还没有对他这么严苛。
他刚有说话的动作,就感觉自己的手臂被谁拉住了。
——是庭舒。
只见庭舒面上笑意盈盈的,伸手拿起了那壶差点落地的酒。
她打开问了问,道:“若下春。”她看向梁惊,“被赶出来了,还有好酒喝?”
“嘿嘿,这是那个被老板娘恭维的人送我的。”梁惊昂着头,似乎觉得这是件很骄傲的事情。
庭舒看他的样子笑意更深:“你没有感谢人家吗?”
梁惊点头:“谢了!肯定要谢啊。”
青云台山下只有一家酒馆,酒馆的老板娘脾气古怪,但能酿得一壶若下春,举世闻名。
少年将这若下春分给了自己,梁惊怎么可能不道谢呢?——他可是第七峰的人,可不能害了第七峰的名声!
梁惊的乖巧向来不在人料想得到得地方。
他沾沾自喜,似乎自己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般。
梁惊笑道:“我把我的一把旧剑送给他了——我答应他以后有机会教他学剑。”
“平日见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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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潇洒,怎么就送人家一把破剑?”日子过得更加潇洒的丹流面露鄙夷。
梁惊恨恨看了他一眼,随后冲着庭舒解释道;“我还觉得寒碜呢,但他说他家里人不让他学剑,拿把好剑浪费了。”
“你们猜猜,他是哪家的人?”
如此说来,这人家中应当颇有名望。
自庭舒扬名之后,剑修的声明更旺。若说是不强求还好,“不让”简直就是对庭舒巨大贡献的无视!
仔细思索下来,倒还真想不出哪个有名有姓的人家不让后人学剑的。
见两人猜不出来,梁惊神秘一笑:“避凉城首富、应家的人!”
“……”庭舒一愣。
“应家人靠着和大师兄的丹门做丹药生意发财,却不准后人入道修仙,尤其是剑道!”他似乎很激动。
梁惊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就像是发现了一个大秘密。
他最后总结道:“应家人,有秘密!”
“扑哧——”
丹流不合时宜的笑了。
梁惊瘪着嘴,生无可恋一般的转向丹流。
他刚想出声质问,庭舒却在他之前开了口:“应子重为何还没走?”声音冷冷的。
像是质问。
“你昨夜出山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他听见了消息怎么肯走?”
“让他滚回避凉城去。”
“……”丹流起先是沉默。他呼出一口气,声音有些低,“我知道了。”
梁惊听出来了,丹流并不情愿。
或许是因为应家至今仍有与丹门的买卖往来,总之,丹流似乎是想帮应子重的。
梁惊忽然回想起了一个被自己忽视的细节。
——那人是在听说自己的身份时才来与自己搭话的。
他的身份是什么?——他如今受人尊敬,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是第七峰的人罢了。
——“那你认识龄月仙子吗?”
——“她长什么样?”
——“我这次来青云台,就是为了见一面她。”
……
丹流想让庭舒见应子重。
很执着。
为什么?
只是一次见面,为什么这么执着?为什么对庭舒几乎算是言听计从的丹流,会违背她的意愿,执意想要这两个人见一面?
应子重是个凡人,如今不过十五六岁,性格和梁惊不相上下的顽皮。
他出生时,庭舒已经隐居快六十年了……
梁惊想不通。
而此事的经历者却已经不再关心此事了。
庭舒看向丹流,问:“满城风雨?”
丹流点头。
“……”
她将讲课的时候定在深夜,本就是害怕自己出山的消息太早传出去,没想到仅仅过了深夜的几个时辰,这件事就已经人尽皆知了。
庭舒还是低估了世人对自己的崇敬。
她头疼。
“过几日峰主大会,在之后就是启程去苦新,如今所有人都在猜测你会不会带队。”丹流说。
庭舒在他话音刚落时就摇头。
“我不去。”庭舒一顿,“师弟去苦新之后,我就要闭关了。”
被庭舒设计答应陪她去苦新的丹流愣住了。
他满脸疑惑。
“你不去?”
“我不去。”庭舒温柔的看着他,“妙衡阿姐去。”
7. 峰主大会(1)
青云台的大事并非由掌门一人独裁,而是由各峰峰主共同决断。
自谟无继位,在这七十年的日子里,峰主大会开了有百余次。
百余次的峰主大会并不全是处理青云台的事宜。如今青云台更像是整个仙门的司法堂,各派无法处理的事情,大都会选择请求青云台出面解决。
峰主大会的大殿永远有人洒扫,各派弟子、长老多有光顾。
唯有青云台如今真正的七峰主,从未踏足过此地。
庭舒出山的消息的确是闹得满城风雨——那日横苍出世,本就引起了仙门之中不小的轰动,但庭舒并未露面,随她一同消失于世的第七峰也并未出现,众人并不敢妄加判断。
青云台的掌门是个很和善的人,却对有关于龄月仙子的传言十分慎重,曾经甚至因此罚过一个小弟子。
直到龄月仙子的真身现于人前,众人才确信了庭舒出世的消息。
口口相传,不过一夜便人尽皆知。
仙门大比之后,青云台紧接着对外门弟子进行了考核,最终选出了七十名弟子进入内门。
择师大会安排在了峰主大会的前些时候。
从今晨一早,各峰的峰主与长老就已经到了主峰挑选弟子。
那些得以进入内门的弟子无一不是神色恭谨,无一不是满眼好奇地打量着那空无一人的第七峰峰主宝座。
有几个弟子自认不俗,被长老选中后不满于此,长老自不能强收。对于实在中意的弟子,长老全选择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当然,这样的弟子只是少数。
然而就是这少数,也耽误了不少的时间。
这七十人中不全是剑修,那夜庭舒讲学,也并非每个剑修都有机会前来。
择师会迟迟不完,那些在庭舒上一次出山时,遗憾没能一睹真容的弟子们也因此见到了传闻中的龄月仙子。
---------
庭舒早已得知峰主大会前的择师会。
她无意显露在大多人前,因而刻意避开了择师会的时候,晚了原定的峰主大会一炷香的时间——庭舒少年时曾目睹过择师的场面,知道是绝不可能按时结束的。
看着殿中央因她的到来而蠢蠢欲动的弟子们,庭舒有些懊恼。
早知如此,该探查一番才是。她心中懊恼。
庭舒的确拥有洞悉青云台大小事务的能力,但就像是术法一样,她并不常用——青云台的结界可以让她洞悉所有,甚至人的心中所想,然而并未给她选择的权力。
一旦动用这个能力,等着她的就是无数杂乱的东西。
因而庭舒并不因私擅用这个能力。
当然,这些年她隐居不出,没人能找到她,也就没有公事找上她处理了。
弟子们目光灼灼,台上,峰主长老们也不遑多让。
庭舒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入殿中。
等她靠近,台下的弟子自觉为她让出了一条路——弟子们像是生怕挤到她,这条路极宽,宽到两边的弟子们已经比肩叠踵。
庭舒走到殿中央,冲着上首的谟无盈盈一拜。
“掌门。”
台上的谟无早在见到她的那一刻站起了身。
庭舒刚一出声,谟无便以同门之礼回了她。
两人并未多言,互相寒暄了两句之后,庭舒就坐到了第七峰的位置去。
她走动时,发簪上的银铃发出了轻声的响动。在落针可闻的殿中,人人只听见了这一个声音。
庭舒今日穿的是还是那件讲学时的白衣,坐在高台之上就跟一座供人供奉的神像一般。
庭舒侧过身,对着台上其余人与台下弟子躬身:“抱歉,我来迟了。”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回说“不迟。”
庭舒看了一眼那个回答她的人。她并不认识。
青云台的长老中,也不是谁都在此之前见过庭舒的。
庭舒的目光并未在那人身上停留,回以一个温柔的笑后,庭舒看向台下的弟子。
她道:“生生不息,后生可畏。”像是感叹。
她说完,谟无也附和了两句,“这些小辈可比我们那时候厉害了,说不定再过几年,我们做师父的都打不过他们了!”
“前些日子掌门的大弟子不是历练归来嘛,我瞧他修为怕是更加深厚了,想必不多时便能升入金丹后期吧!”
“诶!单月那丫头不是也说是快要突破了嘛?”
“是啊是啊。”
……
顺着谟无的话,众人开始吹嘘起了对方的弟子们。
你夸我教导有方,我夸你良师出高徒。
互夸了好久,不知是谁想起了这台上唯一一个衣钵无人的庭舒。
于是有人提议说:“不若龄月仙子今日也择一弟子?——剩下的这几个,可都是好苗子!”
“……”
庭舒淡笑不语。
她这般,场面立即变得安静起来。
都在等着庭舒的回答。
庭舒声名鹊起,就像是她说的“生生不息,后生可畏”,她如今不过百岁,却已经与她那仅差半步成仙的师傅抚云齐名。
庭舒同一辈的人早就做了师傅,甚至有人当上了师祖,譬如谟无——而庭舒至今名下没有一个弟子。
庭舒几乎学得了抚云所有的本领,甚至青出于蓝。仙门感叹好多年,感叹她这一身本事无人继承。
有人是希望千重能永生永世存在着一个救世之人。、
有人是希望自己能够得到第七峰的真传,得到盛名。
总之,整个千重,除了庭舒,似乎都希望她能弟子如云。
台上台下殷切的目光要将庭舒灼出一个洞一般,却见庭舒面不改色,看向了人群中一个弟子。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被点到的弟子起先是不可置信,随后面露欣喜,道:“回龄月仙子,我叫姜透。”
这就是那不满自己师傅的少数人中的一个。
的确看着比其他人气势强盛。
“姜透?”庭舒思索片刻,“你祖父可是姜浩山?”
姜透见庭舒认识自己的祖父,更加欣喜,仿佛自己马上就要拜入名师门下,连忙答是。
庭舒闻言微笑着点头,道:“你祖父与我曾为同门,下山前,他曾立誓绝不会叫自家后人低我一头。你祖父可与你说过?”
“……”姜透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庭舒仍旧笑得温柔,目光移向另一人:“你想拜我为师?”语气叫人如沐春风。
那弟子一顿,随后立刻点头。
庭舒似乎对他很满意,笑容更深。
“你可会清风十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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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山上,庭舒正在选弟子;青云台山下,丹流与梁惊正在悠闲行走。
盖因为庭舒出世,青云台又变得热闹起来。
青云台的每一处都开始谈论起了庭舒。茶楼的说书先生又讲起了几乎人人都知道的庭舒的故事,小孩拿着小木剑扮作斩杀妖君的庭舒……
仙门大比之时,梁惊就已经见识过了“龄月仙子出世”这个消息的威力,却还是对今日所见所闻十分震惊。
他这才明白了那日丹流说的“满城风雨”。
然而就算是街上如此拥堵,街边人还是自觉给梁惊与丹流二人让出一片空地。
梁惊看了一眼丹流——他还真是人人惧怕。
又想起在第七峰上——庭舒面前的丹流,梁惊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师兄挺会装的。
丹流还真是会匿瑕含垢。梁惊心道。
丹流觉察到身边人投来的视线,看了过去:“你又在心里想什么鬼东西?”
丹流都不用问,一看梁惊盯着自己就知道他心里在说自己的坏话,
梁惊被戳穿了心思,但不见半分惧意。
“你猜?”
“切。”丹流对他的心思不感兴趣。
他扭过头,两个人一路上就根本没被人近过身。
梁惊估计是整个千重里唯一一个因为丹流“脾气坏”受益的人了。
他感叹道:“师兄你还真是臭名远扬!”
“……”
丹流瞥了他一眼。
丹门是做丹药生意的。几乎整个仙门的丹修都在丹门。
丹门是如今仙门中少有的世家,历代丹门门主只从嫡系中选出。丹流自出生起就因为这个缘故而人人皆知。
少年时的丹流,脾气也不算太好,但至多也就被人说是年少轻狂。自从丹流做了丹门门主之后,他的名声就开始“臭”起来了。
——凡是宗门买大量丹药,就绕不过丹流。而丹流此人,最喜欢看心情定价钱。
他为人嚣张,偏生还真就拿捏住了仙门人的命脉,毕竟谁也不能保证在几百年里不受什么重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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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于是众人只能对丹流敬而远之了。
这么多年过去,仙门人互帮互助,丹流的画像被画了好几份流传,以至于丹流走在路上人人都认得出来,人人都不敢招惹。
两人又走了好久,直到走到了海边。
海边没有商铺,连小贩都没有。
梁惊看了看海面上的船——尽是些渔船或是货船。
直到拐过一个弯,梁惊看见了一艘雕梁画栋的大船。
他不明所以,“师兄你这是……”
丹流目视前方,道:“带你当师傅。”
梁惊更疑惑了。
他跟着丹流往船下走,直到看见船下站着的人,他这才知道了丹流话中的意思——那是个少年,锦衣华服,长了一副看着就是个活泼性子的脸。
正是赠梁惊酒的应子重。
两人还未走近,应子重身边的小厮就看见了他们。
小厮在应子重身边耳语几句,应子重转过身来,行了个大礼,对着丹流喊道:“太爷爷!”
“噗——”梁惊没忍住。
应子重这才注意到他。
看了有一会儿,应子重才认出他:“梁兄!”
“应公子好啊!”梁惊像模像样的冲应子重行礼。
应子重惶恐,赶忙拜了下去。
梁惊一看应子重拜得比自己低,把头埋下去了些。
应子重见了,立即又把自己的腰弯的更深。
两人拜堂似的,头越来越低,腰越来越弯。
丹流看不下去,“行了!”
闻言二人同时直起腰,应子重起得太急,脑袋重重的与梁惊的下巴相撞。
丹流捂起脸,像是觉得丢人。
两个人一个捂下巴,一个捂头,一起叫嚷“痛痛痛”叫了好久。
“梁兄你怎么来了?”应子重边揉脑袋边问。但他的目光是看向丹流的。
“你这叫法不太对啊……”丹流调笑说。
应子重扯了个笑出来,不回答。
那日在酒馆初见,应子重就知道梁惊今年不过十六,还比他小上几岁。
这句“太爷爷”怎么也叫不出口!
他期期艾艾,怎么也叫不出口,最后干脆闭起眼,想着豁出去了——
好在丹流没有继续为难他,“算了,别叫了。”他看着应子重红透的脸,翻了个白眼。
应子重如临大赦。
他这副样子着实好笑,但丹流没想多于他说会儿话。
他手中幻出了一个卷轴,递到了应子重身前:“好话我是帮你说尽了。东西好好带回去,再毁了你太爷爷饶不了你!”
应子重双手接过那卷轴,连忙称是。
模样看起来比梁惊在庭舒还要谄媚!
之后,丹流又说教了应子重好久。应子重无不应好。
梁惊还没来得及与应子重说话,“师傅”没当成,应子重就被丹流“赶”上船了。
应子重一踏上去,船就启航了。
丹流站在岸边,看着船渐渐远去。
他转头对着梁惊说:“行了,你自己回第七峰去吧。”
“好——嗯?”梁惊反应过来,“我自己?”
丹流用十分想当然的神色点头:“怎么?还要我送你回去?”
“那你去哪里?”梁惊警惕的看着丹流。
“回丹门啊。”
“你回丹门!?”梁惊不可思议,“你一大早把我拉起来,就是为了让我让我送你一程!?”
梁惊很气愤。
今日一大早,丹流就提着剑站在自己的床头,将自己拖出了第七峰。
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事。
结果什么事都没有!
匹夫之怒尚能流血五步,梁惊怒从心头起,勇向胆边生——他恶狠狠盯着丹流。
丹流回视着他。
没一会,梁惊就被盯得泄了气。
他装作若无其事,移开了目光。
丹流发笑,还是好心解释:“这事你找你师姐理论去。”
“我师姐?”
“嗯。”丹流点头,“你师姐让我拉你出来走走。”
梁惊一愣。他看着丹流的脸,半分看不出心虚的模样。
“为什么?”
“不知道。”丹流笑了笑,“或许是你师姐不想让你看到她刻薄的样子吧。”
丹流笑意吟吟,看向了青云台山上。
8. 峰主大会(2)
大殿中的气氛像是凝固了一般。
庭舒将那少数人尽数挑剔完了,自顾自在上边喝茶。
,
除了起先的姜透幸免于难,其余人都被庭舒“指教”了两句。
庭舒的问题其实并不难,她只是让他们用了一套清风十六剑。
这原是仙门剑修最不屑一顾的剑法——这是每一位剑修入道的第一套剑法,甚至许多并不是剑修的人也能打上一套。
就是这么一套剑法,庭舒却能够指出不少他们的错处。
难怪为剑修第一……
姜透都有些感谢自家祖父了。要不是因为他,自己或许要和这群人一样被庭舒打击一番。
庭舒说是挑剔也不为过了!
原本还对自己的去处不满意的几人在遭遇庭舒一番教导后,无一不是垂头丧气、生无可恋的样子。
那些个原本就在苦口婆心劝解的长老们立即见缝插针——在庭舒说完那些话之后,长老们的挽留简直是甘霖。弟子们没有多想,纷纷投入自家师傅的怀抱。
拜师会因此还不至于被拖得太晚。
众人离开大殿时的最后一眼,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庭舒。
她此刻并没有看弟子们使剑时的严肃,气度温润。
仿佛是觉察到了弟子们的目光,庭舒放下手中的茶盏,冲众人笑了笑。
直到大殿的大门重重合上。
“砰——”的一声。
众人才从那个温柔的笑中回过神来。
一个少女捂着胸口,喃喃:“龄月仙子教我剑术了……”他似乎这才发现了这个事实,“龄月仙子教我剑术了!!”
不是那夜没能参加,令她艳羡不已的讲课那般,而是只对她、只属于她的提点!
少年的一声惊呼,让所有人都回过神来。
原本满脸阴霾的几人也瞬间想透了这一层,人群立刻开始恭喜起了他们。
热闹的一群人之中,只有姜透显得有些落寞。
一个平日与她还算交好的人走上前,劝解道:“别灰心。”
既没有拜入想去的师门下,又没有得到庭舒的指点,姜透怎么能不灰心。
自己运气怎么这么倒霉!
那人见姜透脸色仍旧不好,只得转移了话题,问:“姜透,你祖父还认识龄月仙子呀?”
“……”姜透这才想到了这让自己灰心的源头。
她讷讷摇头:“……我不知道。”
姜透家住避凉城,在当地只算得一个平平无奇的百姓。
她入道很多年了,祖父与父母早就亡故。模糊的记忆中,姜透只记得自己家中人似乎从未外出做活,也未种地务农,但家中总是不缺吃穿的。
她七岁时就显现了在仙道上的缘分。那时,同村人还有她的父母都没有觉察。
是她的祖父抱着她,欣喜若狂,说是家中要有仙人了。
后来,祖父不顾众人反对,将自己送到了青云台学艺。
凡人对仙道有时比修士还要狂热。姜透听同村的老人说,姜浩山年轻的时候就爱装神弄鬼,因此哪怕到了今日,姜透以第一的成绩从外门脱颖而出,她也以为祖父只是误打误撞罢了。
毕竟祖父送自己来青云台的时候,已经老得有些糊涂了。
一个凡人,怎么可能看出“仙缘”呢?
直到走出这大殿,姜透这才明白,或许自己的祖父并不是一个普通的人。
姜透想起刚刚庭舒的微笑。
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她并未想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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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依稀能够听清门外弟子们的话。
他们都在为庭舒一句提点欣喜若狂。
殿中的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好在之后是峰主大会,长老们没尴尬多久便也退了下去。
几峰峰主之间,便是都认识的了。
大门再次开启、关闭。
庭舒看向另一边,“恭喜五峰主了。”
五峰主叫沈汀雁,仙门公认的第一美人。
此番外门升入内门的弟子中,姜透为第一。而她如今是第五峰的弟子了。
二人对视一眼,沈汀雁没有说话。
“听说仙门大比结束后,农昭又往你第七峰送东西了?”沈汀雁问。
故下山弟子们离开青云台那日,丹流的确出山一趟,回来时在庭舒面前提了一嘴,说是把什么东西放在了库房。
如今想来,恐怕就是农昭送来的东西了。
庭舒总算在今日想起了那被自己遗忘在了库房的东西,也在今日终于知道了这东西的由来。
庭舒收回视线,“这些事,需要问乐麻。”
庭舒虽为第七峰的峰主,但第七峰上有什么,她不如乐麻了解。
如今不过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沈汀雁看出了庭舒的假装,没拆穿。
她叹了一口气,“谢安琼对农昭也算是不错,故下山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全给了他,可惜啊……”沈汀雁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庭舒,“‘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谢安琼要是直到自己的宝贝徒弟上赶着给你第七峰送东西,不得气死?”
“……”
“好了,”出言阻止的,是向红,“沈师姐,无证无据的话还是少说。”
这是要护着庭舒的意思了。
青云台并没有副掌门,但向红的的确确有副掌门的权力,加上谟无并不管事,她这个掌门的同门师妹身份非常。
沈汀雁并不讲究这些礼节。
做人有礼是如今这一辈人看重的,沈汀雁还是更喜欢以强弱定尊卑。
她是剑修,声名虽不及庭舒,但也是实力不俗的,否则也做不了这一峰之主。
她危险的目光扫过向红脸上,向红却像是丝毫无所察一般。
一直沉默着的谟无在此时轻咳了两声。所有人的目光这才慢慢转向他。
谟无端着掌门的架子,给向红和沈汀雁各打了五十大板。
同门之间,倒也不至于闹得太僵。事情就此轻轻揭过。
谟无看向庭舒,神色和蔼,“今日峰主大会,主要是为了你。”
庭舒似乎早知道谟无会这么说,只是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谟无没有因为她的沉默显现出半分不悦,继续说道:“仙门大比后,各峰又多了好些弟子,实在是事务繁忙……”
弟子们去苦新,总要有一个长老护送。
青云台除开庭舒之外,还有六位峰主。谟无的意思是,前不久青云台才结束了仙门大比,今日又都收了新的徒弟。
弟子们初来乍到,而苦新一程一去就是两三年,恐怕会耽误了1他们。
思来想去,谟无想请求庭舒做这个护送之人。
毕竟她如今也算是正式出了山。
“楚宵也会去苦新——他如今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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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去望月川与囚夜山神女汇合,实在没办法再赶回来了。”谟无说完后,向红出口为他补充。
这么说来,偌大一个青云台,还真就只有庭舒一人能用。
亏得庭舒今日没有听劝真收下一个弟子——向红和谟无也是笃定她不会收徒,这才没出言阻止的吧。
从谟无开口之后,庭舒都做出一番认真倾听的模样。
连动都未曾动过。
这事各峰峰主都通过气——这次峰主大会,纯粹就是为了庭舒办的“鸿门宴”。或许是为了表示重视吧。
庭舒没说话,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青茶盏。
“不瞒师兄,等五师弟去了苦新,我就要闭关了。”
谟无一愣,“闭关?”
庭舒点头。
“五师弟上山那日,我实在是冲动狠了,强行冲关经脉受损,”外人只知道庭舒冲关救下了梁惊,但庭舒受伤这件事并没什么人知道。
世人连第七峰在哪里都不知道,哪能知道第七峰里的事情呢?
全看庭舒想让世人知道什么了。
庭舒半句话说完,恰如其分的咳了两声。
她本就苍白得过分,如今看起来更加柔弱,叫人生怕她下一刻就晕过去。
谁说的剑修第一不能身体不好呢?
谟无狐疑地看了庭舒一会儿。他与向红对视,似乎在思考该不该相信庭舒。
“不过,”庭舒就在此时出声,“前几日丹瑛姐姐来信,说是……她可以跟着青云台一起去苦新。”
庭舒话还没说完,就见向红从她的位置上站了起来。
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向红冲众人道了歉,这才慢慢坐了回去。
庭舒就当不知道这个插曲,看向谟无的眼神很真挚。
“大师兄会和丹瑛姐姐一同前往苦新,如果师兄允许,青云台可以与丹门一同前往苦新。”庭舒作出承诺。
没人问她一个青云台的峰主,究竟怎么敢做丹门的主。仿佛本该如此。
在听到丹瑛的名字时,谟无就已经神色凝重起来。
向红的目光很复杂
她看着庭舒,思绪已经不在此处了。
谟无并没有犹豫太久。他提议让庭舒带着弟子们前往苦新,一是因为他想让庭舒出山,二是青云台如今的确事务繁忙,其三……
谟无心里默念了两遍丹瑛的名字,瞥见了向红有些落寞的神采。
虽是青云台掌门,但谟无对青云台结界的控制并不如庭舒——至少他不能依靠结界去读取庭舒的心生,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受了伤。
他赌不起。
修士的经脉几乎就像是生命。多少修士宁死也不愿经脉尽毁。
更何况,这是庭舒。
峰主大会匆匆结束,最终以谟无的妥协告终。
刚一结束,庭舒就在众人的注视下独自离开了大殿。
走到殿外,回山路上,无数因为听到庭舒出现而来的弟子们都用一种炙热的目光看着庭舒。
那是一种求神拜佛一般的虔诚目光。
不带任何杂念的仰慕。
他们目送着庭舒走过一步又一步,在看庭舒的时候,也想看到那座传说中的神山究竟在哪里。
然而他们并未看见。
人群之中,庭舒越走越变得模糊。
直到她化作一缕青烟。
她又只存在于世人的口中了。
9. 启程
峰主大会之后,梁惊就被庭舒关在了第七峰。
按照庭舒的说法,是梁惊快要突破,未免发生意外,留在第七峰好歹还有她能够照料。
梁惊对这个理由将信将疑。毕竟自己仅仅只是筑基期,破境连雷劫都没有,还能凶险到哪里去?
但梁惊也摸透了庭舒的性子。虽说平日里和和气气的,丹流教训自己的时候还会帮忙劝劝,但真遇到了自己决定好的事,任凭谁来了也改不了。
还有几日就要去苦新了。
想到要离开庭舒几年时光,梁惊可不愿最后留给庭舒留下一个不识好人心的回忆。
于是这几日白天,梁惊都很老实的呆在了第七峰,陪庭舒抄书。
在前往苦新的前一天晚上,梁惊再一次偷偷偷跑出去,被庭舒逮了个正着。
梁惊看着眼前已经被修补好的结界的破洞,以及结界前一身黑衣,墨发松散的庭舒,心虚起来。
“师……师姐……”梁惊不敢抬头。
庭舒听见声音,转身看去,“我找了你许久了。”她依旧温声细语,看不出半分恼怒。
梁惊心里更加懊恼自己的阳奉阴违了。
“师姐,是有什么事吗?”
“大事。”庭舒走上前两步,把食盒提到了梁惊眼前,“我来找师弟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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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肉、鸡汤小白菜、杏仁羹、桂花糕,还有一壶桑落酒。
梁惊把菜全端上了桌,刚一坐下,身前就递来了一双筷子。
庭舒笑笑:“不知道师弟爱吃什么,我就凭着我的喜好来了。”
于梁惊而言,这些菜的确是太过清淡,但于庭舒而言……
梁惊看了一眼庭舒,实在想象不出来自己师姐吃肘子的画面。
梁惊接过筷子,夹了一口肉吃——味道还比以往自己吃的时候淡了不少。
味如嚼蜡。
梁惊面上没显现出什么不对,手却是很诚实的放下了筷子。
庭舒刚把一杯桑落酒放到了自己嘴边,看见梁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不喜欢?”她问。
梁惊赶忙摇头。
“不喜欢就不要吃了。”
丹流告诉过庭舒,梁惊是为了她才拜入第七峰的。
庭舒无意追究其中真假,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也确实感受到了梁惊对她的敬重。
虽不像大多人那般痴狂,但也是对庭舒言听计从了。
无论是月庭那杯茶,还是她不让梁惊出山……
庭舒一直明白梁惊并非表现的那般坦然接受。
她能够知道青云台中,所有人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
这是庭舒第一次戳破梁惊。
梁惊对此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庭舒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让梁惊这般。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桑落酒还是老味道。
庭舒不爱喝酒,没品出这酒的好。
“师弟,你是如何遇见师傅的?”庭舒忽然问。
梁惊思索片刻,笑容勉强道:“来我家里做客,我阿姐就让我拜她了。”
“……”庭舒沉思片刻,“师弟是……望月川人?”
梁惊点头。
“呵。”
梁惊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看见了庭舒有些落寞的笑。
他不明所以。
却见庭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杯酒下肚,庭舒脸上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
“明日丹门的飞舟会停在青云台山门。出门在外,你若是觉得自己快要突破,就立刻告诉大师兄。”
庭舒又强调了许多。
她是真的很担心梁惊,说了很多,难得显得啰嗦。
桌上的餐食变凉了,庭舒的话也说完了。
她有些渴,又给自己斟上酒。
酒还没倒完,就见梁惊凑上前,问:“师姐,你是舍不得我吗?”
“……”
庭舒没说话。
她幽幽的目光落在梁惊身上,冷得叫人心寒。
那一轮独属于第七峰的明月高悬,月光并不偏颇,第七峰的每一处地方都被照亮。
二人所在之地并不明亮。
身后,可以看见山下的灯火。
身前,一盏烛便是全部暖意。
烛火跳动,梁惊忽然发现了庭舒肩胛上的一道伤痕。
像是什么东西,贯穿了整个肩胛,以至于骨肉分离,血肉重新长了回来,但疤痕留在了那里。
梁惊的眼前,闪现出了那日见到的、庭舒左手的惨状。
一旦开始注意到,梁惊立刻开始了胡思乱想。
庭舒身上的每一处,如今都变成了梁惊心中受过伤的地方。
一个拯救过苍生的人,也的确值得有人将她想得如此悲壮。
梁惊越想越激动,却没注意到庭舒皱得越来越深的眉。
最后,庭舒忍无可忍,唤了一声:“师弟。”
梁惊这才将思绪收回。
庭舒看着梁惊这副样子,想说什么,开口却是劝他早些休息。
梁惊看出她有未尽之言,可来不及多问,庭舒就已经离去。
他回到自己的院子,想到庭舒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因为明天要分别了,翻来覆去没睡着。
第二日,梁惊心烦意乱,天还没亮就跑去了月庭找庭舒。
然而找到的,只有庭舒如期闭关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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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要同丹门同去苦新秘境的事情,弟子们并不知道。
天边还未亮,丹门的飞舟停在了青云台的山门口。在守山弟子将此事传出去之前,梁惊就已经找到了单月和赵恪,让他们跟着自己早点去,免得挤。
刚好是赵恪晨练的时候,他让梁惊等一下。
梁惊却是个急性子。似乎是晚上一会儿飞舟,就晚一刻到苦新一般,不断催促着赵恪。
梁惊不断的催促声叫谟无心烦。
“你这么懒散,你小师姐看了得被你气死!”
当时,谟无正衣衫不整的坐在青云台掌门的位置上,一手拿着个酒壶,一手拿着个蒲扇,看起来十分悠闲。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
梁惊耸了耸肩,说:“要不是小师姐闭关,我何苦每天往山下跑?”
听见庭舒闭关的消息,向红和谟无都是一愣。
谟无难得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落寞,不复往日的逍遥快活。
就连手中的扇子也没摇了。
不过这样的神色并未出现多久。
“随她去吧。”谟无与向红都是叹了一口气,异口同声说。
梁惊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但也不好问什么。
之后两个人又和梁惊聊了一些他在第七峰上的事。
在听到庭舒几乎每日都要割掌取血时,两个人都很震惊。
他们问梁惊知不知道缘由。
梁惊想了一下庭舒屋子里那一整面墙的装着庭舒血的琉璃瓶,思索片刻,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向红和谟无没有继续问下去。
也是在那个时候,梁惊忽然发现——他这个小师姐似乎有些小秘密。
那日他从月庭摘下的四月雪枝,乐麻几乎每日都会趁着夜里梁惊睡着,拿着琉璃瓶为那四月雪浇血。
如果不是梁惊有一日梦到了农昭被惊醒,都还不知道。
在发现这件事的第二天,梁惊找了个理由,乐麻没来得及给四月雪浇血。
结果那原本长势喜人的四月雪一夜之间就死了。
乐麻知道后又在月庭摘了一枝来,此后仍旧夜夜背着梁惊倒血。
后来插下的那一枝如今也已经生根发芽。
或许等到梁惊从苦新回来,就能长成一棵树了。
走之前,谟无作为二师兄友情提醒了一下梁惊。
这次前往苦新,青云台不派长老带队。
青云台与丹门同乘一舟前往苦新,带队的两位都是丹门的人。
一位,是丹门如今的门主丹流;一位,是丹门的前门主,丹流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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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师叔不愧是丹门门主。”单月摸着飞舟上的栏杆,两眼放光——上边雕刻着精美的图案,还镶嵌着宝石。
“这么多灵石可不是为你们花的。我们丹门两位门主,受不了半点穷酸气侵体。”
一旁,一个穿着丹门校服的男人笑着开口。
这人叫做乌子虚,按照单月的说法,是向红还未过门的未婚夫。据说也是青云台出身,大战后跟着丹流,现在是丹门的长老了。
丹流在第七峰流连那几天,都是乌子虚在丹门代丹流打理丹门事务的。
丹门一向富贵,门内弟子出门在外身上没个百八十件法器傍身都叫混的差。
乌子虚其实不太认同丹门奢靡的门风,语气半开玩笑似的。
飞舟上的青云台弟子都认识他,知道他的身份,因此也不觉得这话说得有多讨厌了。
一旁的赵恪有些惊讶:“丹门主来了?”
“来了。”乌子虚看了一眼飞舟的最高处,那里有两个房间,不用多猜就是丹家两姐弟的房间,“原本我以为,师兄他花这么多灵石,是因为庭师姐她也要跟着去苦新呢!”
乌子虚眼珠子转了一圈:“过几天我得去拜访拜访庭师姐!”
乌子虚并不会跟着去苦新,他此番是要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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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云台的。
“那可不赶巧——我师姐几日前闭关去了。”
“又闭关?”单月不可思议,“这仙是有多难成啊,闭关这么多年还没修成!?”
单月震惊的原因显然与梁惊不一样。
传闻中,在四十年前,也就是庭舒还没到三十岁的时候,庭舒就已经成为了一个大乘期修士。
再次破境,庭舒就该成仙了。
庭舒的师傅抚云已是天才,在庭舒之前,抚云是千重史上最快修至大乘的修士,却也仅仅是两百多岁。。
庭舒的修为长进实在是太快,她甚至不是在这二十多年里慢慢成长起来的。
在她十九岁到二十七岁这八年里,庭舒奇迹一般从金丹变为了大乘。连跨六境。
仙门一直猜测,庭舒可以在一百岁之前得道飞升,因而避世。
这四十年里,庭舒常年闭关,日日闭关,却再也没有了半点消息。
好不容易出关一次,却是没过多久又闭关了。
天赋绝佳,又勤奋修炼。这般不吃不喝耗费了将尽五十年,竟然还没有成仙!
但凡是个人都难以置信。
梁惊心中很满意她的反应,面上耸了耸肩,道:“所以说是不赶巧啊。”
乌子虚对见庭舒这件事没什么执念,知道庭舒闭关了,就只是感慨了一句天意。
单月更想说她这位师爹是倒霉。
正此时,原本还想开口说些什么的乌子虚忽然朝飞舟下看了过去:“看那里!”
梁惊三人顺着看了过去——飞舟之下,站着三个女子。
单月扒开了当在自己前边的赵恪,伸出头一看,顿时喜笑颜开:“师爹和我师傅当真是对燕侣莺俦,走在哪儿都能一眼看见——师傅!看这里——”
单月冲下面边喊边挥手。
那三个女子皆是被这一声喊回了头。
猝不及防的,梁惊对上了一双如画眉目——那人艳如桃李、螓首蛾眉,一双眼睛如盈盈秋水。
向红冲着单月也挥了挥手,之后又转过头和其余两个人说话去了。
而那女子,目光早就扫过了梁惊,仿佛没看见他。
那是惊心动魄的一眼。
梁惊被那一眼钉在了原地。乌子虚三人没有注意到他的异常。
乌子虚指着那三个人中,唯一一个白衣女子,问:“知道那是谁吗?”
那是第五峰峰主——沈汀雁。仙门有名的美人。
单月不可能不认识,老老实实的回了一句。
乌子虚闻言轻笑一声,又指向了另一个人:“那她呢?”
说的就是和梁惊对视的女子。
单月定睛看了过去,最后摇头,老实回:“没见过——那不是青云台人。”
“你仔细瞧瞧她穿的是什么?”
单月依言看得更加仔细,这才发现,那女子的身上有丹门的图徽。
丹门的校服是玄与赤两色交叠的,走在路上可谓霸气。而那位女子却是雪白色为底,藕粉色的外衫如云似雾,衣裳的边沿用银线绣着莲花,在日光照耀下闪着光。
女子身上没什么饰品,只有头发上的发带,还有腰间的令牌——上边一个“丹”字隐约可见。
“那是丹瑛,丹妙衡——丹门的上一位门主。”乌子虚说。
七十年前仙妖大战结束后的初期,丹门门主并非丹流,而是他的姐姐,千重丹修第一人——丹瑛。
丹瑛做门主只做了九年,她花了九年时光,让丹门重回正轨之后便让位给了丹流,自己一个人外出云游。
这些年没人见过丹瑛,她跟庭舒一样,世人不知生死。
如今却是出现了。
传闻丹瑛练出的丹,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赵恪不自觉也看了过去。
乌子虚觉察到了这个闷葫芦的动作,解释道:“你来青云台的时候,丹瑛师姐就已经离开了。她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丹门、青云台,都没有。”
“妙衡仙子曾经来过青云台?”梁惊敏锐的察觉到了这层意思,“丹门不是说,大战之前她一直在门中潜心修习吗?”
“假的!若是知道了丹门少主跑到了别处地方学艺,岂不是要被别人笑话死?”
“大师兄是青云台的大师兄。”梁惊搬出了丹流。
乌子虚沉默片刻,继而说道:“当时,丹门人是把丹瑛师姐当作未来门主看待的,而且我听说,如果不是大师兄他在丹道上实在没什么天赋,丹门人也不会放任他跟着抚云尊者走。”
“后来,丹门出了一些事,丹门人不想让丹瑛师姐只会丹术,无力自保,就让她也跟着来第七峰学本事——丹瑛师姐没有拜师,她曾在青云台学艺的事情,也只有我们那一辈青云台弟子才知道。”
10. 山外天地,邀她共游
单月那一嗓子惊天动地。飞舟下,许多青云台弟子都整装待发,排队往飞舟上走。
丹瑛问:“你的徒弟?”
“是。再过几年就该出师了。”向红回过头,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性子还得再磨练。”
“少年心性,挺好的。”
修仙之人,少年时候最多。
“子虚师弟也来了,”她揶揄的目光落到向红身上,“我听说,你和他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话说完,丹瑛往向红耳边看去。
期盼的情形并未出现,向红面色如常,似感慨一般:“总不及与你和龄月分别的年月长。”
丹瑛愣了一下。
“我也好久没听到你的消息的。”
“……”
乌子虚去到了丹门,二人还能传信。
而庭舒与丹瑛的离开,是真的杳无音讯。
但这两个杳无音讯的人似乎私下还保持着联络。
向红心中不是滋味,总觉得自己无论是师姐还是师妹都没当得好,两人不愿和自己来往。
她心里想着,一只手悄悄伸到了她的脸上。
向红被冰了一下,向后仰了一下,躲过了那只手。
“罪魁祸首”笑意盈盈,关切问道:“在想什么?”
向红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样子,将自己的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她话只说到一半。也不知为什么不说了。
丹瑛理解向红的想法:无非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该委屈的年纪了。
她摸了摸向红的头:“你是个很好的师姐。”
丹瑛的发带被风吹起来,发带上的铃铛泠泠作响。
“丹姐姐,这些年你与龄月有联系……她究竟——”
“我不知道。”丹瑛说。
“……”向红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但阿红,不必记挂庭舒,她有她的路要走。”丹瑛的手从向红的脑袋移到了肩膀。
她轻轻拍了拍,声音轻柔:“从前的事,不想、就不会再记得了。”
“……”
“对庭舒而言,或许谁都不记得,才是她想要的。”
向红垂下眼,呼吸变得有些无序。
肩膀上的手在轻轻拍着,冰凉的感觉渗透了外衣。
场面刚沉寂下来,一边没说话的沈汀雁插嘴打破了气氛,“该走了。”
在这两人还在谈话时,所有的弟子都已经走上了飞舟。
丹瑛回头看了看——飞舟静静的停在那里,众人都在等着自己。
向红赶忙擦去了自己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冲丹瑛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先走。
丹瑛不放心的看着向红抹干了眼泪,这才转身离去。
目光扫过沈汀雁时,她停了下来,由衷夸赞了一句:“五峰主如今容貌更加艳丽了。”
沈汀雁今日并未与丹瑛说什么话,班荆道故的时间全属于向红。
但她没有想到,在即将分离的时候,丹瑛最后一句话属于自己。
“师姐亦是更胜从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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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红和沈汀雁并未跟着丹瑛上船。
丹门的弟子们并不知道此次有她这位丹门前任门主的参与,青云台的弟子们更是连有丹流在飞舟上都不知道。
乌子虚带着剩下三个人蹲守在入口处,一见到丹瑛的身影,乌子虚率先走上前:“丹瑛师姐!”
丹瑛一愣,辨别了一会儿,“子虚师弟?”
乌子虚来青云台的消息还是丹流告诉她的,算起来,这还是丹瑛几十年来第一次见他。
二人交情本就不算深,至少比不上第七峰之间的情谊。
乌子虚见丹瑛还能认出自己,登时笑了出来:“是我是我!多年不见,丹瑛师姐怎么都快把我给忘了?”
“我自是认识子虚师弟的,”丹瑛笑着摇头,“不过乌长老嘛……我还是第一次见——子虚师弟变化太大了。”
“嘿嘿,丹瑛师姐风采依旧!”
丹瑛低头浅笑。
“你也是蠢得依旧!”
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丹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乌子虚四人之后。
面对着乌子虚他们站立的丹瑛并未提醒他们丹流的到来。
待丹流走近,丹瑛冲他颔首:“门主。”
丹瑛虽已经好久没有回到丹门了,但她是丹门嫡系,便永远都是丹门人。见到了如今的丹流,叫声门主实属应当。
闻言丹流一愣,“我可受不起。”丹流一顿,随后居然笑了起来。
他歪头看向乌子虚,笑容瞬间消失,“不去找你的向红师姐吗?”
“……额……去、去去去!”
乌子虚连忙点头,像是生怕丹流反悔似的跑下飞舟去。
看着乌子虚“逃”走,还没来得及和这位丹仙搭话的梁惊三人看向丹流——丹流冲他们笑了笑。
笑比哭还难看!
单月只觉得毛骨悚然了。
心里一边骂笑面虎,一边和梁惊一起架着赵恪离开。
丹流刚一出现,就吓跑了四个人。
丹瑛看着丹流,表情无奈,“你还真是臭名昭著。”
“是,我声名狼藉。”丹流走近,“你做戏的本事倒是不错。”
“……”
“丹瑛”推开凑近的丹流,“立身一败,万事瓦裂。”她抬头看向丹流的脸,“师兄,你该洁身自好了。”
看着眼前顶着自己阿姐脸的庭舒——她神色严肃,表情认真,丹流笑了出来。
“你师兄我的名声是已经难以挽回了,”他耸了耸肩,毫不在乎,“还要请我聪慧的小师妹为我拂尘见珠了。”
“……”
庭舒推开丹流往前走。
走过丹流身边时,庭舒顺手拿走了丹流手上的帷帽戴上。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丹流大步流星走到了庭舒身边。
二人并排而行穿越甲板,可众人仿佛并未看见他们一般。
在丹流的护送下,庭舒连衣角都没脏。二人悄无声息回到了属于“丹瑛”的卧房。
一进门,庭舒就撕下了背后的黄纸。
庭舒把黄纸扔到了丹流怀里:“丹门主符道大成啊!”
“哪里哪里,还是我们单月师侄教得好。”丹流边说,边撕了黄纸。
庭舒没理他,摘下帷帽,露出了自己原本的脸,坐到了茶桌边。
丹流把撕成碎片的黄纸握在手中,随后大步走到庭舒面前,把它们向空中一扔。
黄纸漫天飞舞。
庭舒抬头,丝毫没有躲避。当第一张碎纸落到她肩膀上之前。
黄纸如同活过来一般!
纸片开始振动起来,恍若一只只黄色蝴蝶——甚至变得越来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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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围绕着庭舒飞舞,盘旋了一圈又一圈。
庭舒忽然感到自己手腕上一片冰凉。
她低头看去——围绕着手腕的黄色蝴蝶散开,庭舒的手腕上,戴着一条手串。
手串上有五颗珠子,大小不一,有的已经有了好几处缺口,有的还算新。
五颗珠子,都是名贵的料子。
黄色、白色、蓝色、青色,最中间的一颗是红色。
不好看。
庭舒却有些意外,她将手抬到了眼前,摇了摇腕间的手串。
“小心点。”丹流十分珍惜。
庭舒看了丹流一眼,放下手,“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
“保你小命。”丹流坐到庭舒身边,“我让向红在里面设了阵法。”
“我用不着。”
“我用得着。”丹流理所当然。
庭舒愣住了。
丹流又把一张符纸塞到了庭舒手中,他的手包着庭舒的手。
很紧,迟迟没有松开。
“师兄我再给你的鬼门关上把锁!”
他拍了拍庭舒的手。
庭舒看向自己手中的符纸——幻象符。
逃跑的上等之选。
庭舒发笑,刚转头看向丹流,就见丹流将食指抵在了自己唇边。
“知道你用不着。”他收回手,“反正我在你身边的。”
丹流志得意满。他环抱着胸,像是在等着庭舒说他真厉害一样。
庭舒并未如他所愿。
她穿着丹瑛的衣服,原本冷淡的神情竟是显得温柔。
她看了一眼屋中紧闭的窗,嘈杂的声音从那里透进来——飞舟已经启程,行进的风拍打着窗。
“师兄有何打算?”她问。
丹流回道:“飞舟明日会在小溪镇停留半日。”
小溪镇在苦新海边上,临着凤凰涯。凤凰涯内有避凉城,避凉城内有应家。
这些年应家时常给凤凰涯各地捐赠银钱——再是穷乡僻壤,也能被这真金白银砸成个钟灵毓秀之地。
小溪镇本就是个富足的地方。苦新海边上,足够他们赚尽那些想着在苦新海边朝拜的修士们的银两了。
这些年跟着凤凰涯又上了一层楼,如今可比不得庭舒他们以往见到的模样了。
丹流细细讲着小溪镇这些年的变化,庭舒一言不发的听着。
末了,庭舒问道:“所以,师兄为何要在那里多作停留?”
庭舒的问话显得她尤其没有人情味。
丹流看着她,表情像是被伤到了。
“你去苦新时急匆匆的,沿途风景一个没看到,总不能让小辈们和你一样吧!?”丹流挑眉,循循善诱,似乎格外善解人意,“你去苦新,两位神女开道,眨眼就到了——他们要老老实实做几个月船,总不能什么都不让他们准备吧?”
“……”
庭舒低头,似乎在思考。
丹流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明白了,笑了笑,起身:“你先休息,到时候我们一起在那里转转。”
不待庭舒回答,丹流甩袖离去。
他心情很好,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庭舒看着他的背影,不知该说些什么,握住了腕间的手串。
丹流没说。
——他此举只是想让庭舒多看看山外的天地。
但,
庭舒明白。
11. 共游
丹流一见到庭舒恍若被夺舍一般好说话,脸上的笑简直叫人见了毛骨悚然。
所幸他没带着这笑到处吓人,从庭舒房间出去后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丹流走后,庭舒独自坐在屋中发了会儿呆,随后将桌上的帷帽收好,打开了屋中的窗,在窗边打坐。
丹田之中,灵力翻涌,横冲直撞的,似乎想要冲破这承载着它的身体。
引导灵气疏通,然后回到丹田平静下来——庭舒得心应手,可最近,却是做得愈发艰难了。
体内的灵气随着庭舒的引导愈发活跃。
庭舒不自觉皱着眉,额上冷汗越来越多。
庭舒、庭舒。
似乎有谁在呼喊她。
是谁?
漆黑的识海中,庭舒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越来越靠近自己。
越来越近!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那个黑影走到了庭舒身前,然后猝不及防的伸手,掐住了庭舒的脖子!
他并未用力,与其说是掐,不如说是握住。
黑影的手心甚至没有触碰到她的脖子——只有一根手指,轻轻点在庭舒的后颈。
后颈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庭舒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旋即满脸涨红,攀上黑影伸来的手,企图掰开他。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黑影裂开嘴,显得十分可怖。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整个脖子仿佛被那灼热贯穿,这股热量蔓延到了全身,庭舒只觉得自己的每一寸肌肤都因为这灼热变得紧绷。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黑影的声音变得愈发急促。
庭舒的心莫名跳动。她死死盯着这个黑影,盯得双眼变得赤红。
即将到来的窒息使她满脸涨红,额上的青筋似要爆开。
庭舒庭舒庭舒。
黑影还在喊!
黑影的语调愈发激动。
庭舒的身体感受到了不断灼烧而带来的刺痛。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
庭舒、庭舒、庭舒……
“庭舒、庭舒!”
庭舒陡然睁开眼,长剑瞬间出现在了手中——她提剑向眼前人刺了过去!
被刺之人捂着伤口连忙后退。
剑扫过桌面,桌上的茶盏被扫出窗外,落在甲板上。
随着清脆而短促的一声——
茶盏碎了。
庭舒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师兄!”
她扔了手中剑,连忙拉过丹流的手查看伤势。
丹流的伤再一次被撕裂,“停!”
庭舒被他这一声吓到,松开了手。
丹流收回手,继续捂着伤口。
他看着庭舒,关心道:“你怎么了?叫你半天都没听见。”
“……没什么。”
“真的?”丹流看着她,满脸写着担忧,仿佛并没有感知到自己左臂的伤痛,“你知道你刚才是什么样的吗?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
“走火入魔?”庭舒忽然说。
“……”丹流说不出话来。
刚才恼怒地神色还没有完全褪下去。
庭舒看着丹流,笑容勉强:“没事的,师兄,我有分寸。”
这样的话庭舒已经跟丹流说过千百次了,丹流早就已经不相信。
他眼中又浮现了自己破门而入时看见的场景。
——庭舒坐在窗边,明明外边阳光明媚,屋中却昏暗异常。黑色的气息盘旋在庭舒的身边,中间的庭舒神色痛苦。
……
左臂的血越流越多。丹流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这才感受到了痛楚。
“嘶——”
他吃痛。
庭舒伸手拉过他的手臂,这次的动作变得十分轻柔。
昂贵的衣料被划出一道口子,已经被鲜血沁透了。
好在丹流今日穿的还是他那件玄色的衣裳,边缘的红也是暗红,鲜血在上边并不明显。
伤口很深,看得人触目惊心。
“没事,小伤。”丹流还在安慰庭舒。
庭舒垂眸,沉默了片刻:“嗯,的确是小伤。”
“嗯——嗯?”丹流起先还没反应过来,“你还真听我的话。”
丹流咬牙切齿。
庭舒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回了丹流的伤口上,“所以,师兄找我有何事?”
边说,庭舒边从自己的芥子囊中拿了一瓶治伤药出来。
药粉落到丹流伤口上,有些痛,但还算可以忍受。
庭舒却是怕他痛,还给他吹气。
丹流很受用,也没阻止庭舒的关心。
“昨日不是跟你说了,飞舟要到小溪停一日嘛。”丹流看着为自己上药的庭舒,“如今飞舟上就剩我们两个了。”
……
庭舒没接话。
她上药的动作很慢,许久,她才放下药瓶,“师兄可以先换一件衣裳。”
这样说就是答应了。
丹流闻言也不再多说什么了,连忙回自己屋子里换了件衣裳。
----------
丹流换了一件白色的衣裳。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衣裳一换,丹流竟然有了一种翩翩公子的气度。
庭舒戴着幕篱,便没有再用丹瑛的容貌了。
街上人流涌动,丹流与庭舒二人气度不俗,一路上引得许多人的打量。
两人逛到了一个卖首饰的铺子,丹流给庭舒挑首饰。
庭舒显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丹流看上什么后来问她的意见,她无一不是说了个“好”。
丹流最后大手一挥,竟是把庭舒说过“好”的首饰全买了。
他把首饰一个个放进了庭舒的芥子囊中,看着它鼓了起来,心满意足,“姑娘家,还是要多打扮才是!”丹流劝。
庭舒没回话,连“嗯”都没回。
丹流知道庭舒肯定在心里说自己了,但还是高兴。
二人肩并肩走出首饰铺的门,迎面走来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
男子神色慌张,直直撞到了庭舒。
“对——”
男子想道歉,可刚一抬头,就对上了庭舒露出的一只眼睛。
道歉的话梗在了喉咙里,男子赶忙低头,又匆匆往里边跑。
自家师妹是要学自己做再世阎罗了?
丹流觉察到了庭舒的异常。
“怎么了?”
那个男子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庭舒却还定定看着他消失的地方。
丹流拉了拉庭舒的衣角,庭舒收回眼神,只说:“没事。走吧。”
两人又逛了很久。
丹流一见到什么好看的,净想着买给庭舒。
路上,他又拦住了一个卖糖葫芦的老人家。
“糖葫芦吃吗?”丹流问。
庭舒摇头:“不吃。”
丹流仿佛没听见,问老板要了串糖葫芦,一副暴君做派塞进了庭舒的嘴里。
庭舒满脸怨怼,迫不得已地将这串糖葫芦接了过来。
丹流满意点头,“别浪费。”
“……”
庭舒觉得,自己这位大师兄恐怕耳朵出了点毛病,总是听错她说的话。
丹流笑得很灿烂,仿佛并未感知到庭舒的目光。
本就是强喂给庭舒的,丹流专门买的最小的糖葫芦。他等着庭舒小口吃完,似是好奇,问:“好吃吗?”
“师兄不记得糖葫芦的味道了?”
“……”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丹流笑容有些勉强,“现在想起来了。”
庭舒没说话,却又仿佛说了——在说“不用谢”。
不用谢她帮忙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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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曲过后,丹流继续领着庭舒向前走。
小镇很大,丹流也是第一次来,其实并不知道要带着庭舒往哪里去。
仙门人避讳在凡人地界动用术法,又因为丹流估计着庭舒这六十四年养出的脚程,两人走了很久才走到了小镇最中心的繁华地界。
还没走两步,丹流和庭舒就发现了前边有骚动。
二人对视一眼,丹流拉着庭舒走入路旁的一座茶馆。
上到二楼临街的雅舍坐下,这才看清了下边的情形。
是两个男子,吵昏了头,打了起来。
其中一个,正是在首饰铺外撞到了庭舒的书生。
“还挺威风。”丹流不知从哪里抓了一把瓜子。
庭舒婉拒了丹流递来的瓜子,目光从打斗者的身上移到了看戏的人群。
其中不少穿着青云台和丹门校服的弟子。
她皱眉,道:“如今的小辈们,不尽如意。”
丹流闻言也数了数混在人群里的自家弟子。
还真不少。
“谟无对仙门百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在凡人面前动用仙法,这群小辈还能违背他的意思不成?”
青云台因为抚云和庭舒的缘故,地位非同寻常,谟无作为青云台的掌门,更是仙门百家的执牛耳者。
这些年仙门中的变化,庭舒并非无知无觉,偶尔她用结界探听外界消息时都有所感。
仙门人如今是将人间那副规矩学了个十成十。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在庭舒那一辈尚小时,修仙者整日挂在嘴边的还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太多礼,也就太多杂事入心。
丹流显然看到了庭舒皱起的眉,“谟无给仙门百家开了个好头。”
“天道亲女尚有不足,二师兄不过求道者,哪能事事妥帖?”
“是咯!人无完人!”丹流笑着凑到了庭舒面前,“你道理懂得倒多,只是——”
丹流话没说完,就被庭舒推开了。
与此同时,楼下斗殴的两个人愈吵愈激烈,书生已经吵得满脸通红。
气血上头,那书生抄起手边的小刀,抬手往另一人挥去!
“诶!诶诶诶!——”
看戏的两派弟子终于站了出来,忙扑上去。
看热闹的人太多,狭窄的街道一时让不出供让弟子们冲上前阻拦的路来。
眼看着书生的刀就快要落到对面人的脖颈,可就在那一瞬间——书生像是本就计划好的动作,握刀的手向后翻转,竟然贯穿了他自己的脖子!
书生的手臂呈现出一种十分诡异的姿态,直直栽倒下去。
……
短暂的沉默后,此起彼伏的尖叫让场面变得混乱。
人群如鸟兽散去,唯有出身青云台和丹门的弟子们知晓这是修仙者的手笔。
书生瞪圆了双目,脖子诡异的偏向了茶楼的方向。
他还有呼吸!
然而就在书生胸膛起伏的下一刻,路边茶楼忽然砸下来一个杯盏。
——杯盏化作了齑粉,书生的额头也被砸出来一个血洞,彻底没了生息。
死不瞑目。
众弟子抬头向茶楼上看去,却看见窗边一男一女两人的身影。
庭舒站起身来,她仍旧戴着幕篱,弟子们看不清楚她的神情,但仍然感受到了她的不悦。
“丹门弟子,”庭舒目光缓缓移向青色校袍的人,“还有青云台弟子,一炷香之内,回飞舟去。”
众人并不认得这个声音,但她站在丹流身边,想必也不是什么小人物。
此前众人并不知此次领队的长老有哪些,知道丹流不过是因为看见了丹流——丹门主又不可能是弟子。
而那女人站在丹流的身边,应该就是另一位了。
众人纷纷应诺,随即两派各派人去找其他地方的弟子们传话去了。
12. 弱不胜衣
回飞舟的路上,庭舒一言不发,脸色不好。
不光是生气,还有凝重——庭舒是不会因为弟子们的漠视而气愤的,那又不是她的什么人。
来时还需要丹流三步一回头等的庭舒,如今却是健步如飞。
刚才庭舒的动作太过突然,就连丹流也没有反应过来,但他相信庭舒必定是不会无故发作的。
他想问什么,可庭舒步履匆匆,丹流也不好在此时发问。
二人脚步飞快,走到飞舟下时,众多弟子都已经上了飞舟。
丹流掐诀,两人瞬移到了丹流的房间中。
与此同时,飞舟升空,驶入了苦新海。
是庭舒催动的。
屋内,庭舒的表情还是不好。
丹流给她倒了杯茶,没有开口。
“是谢安琼。”庭舒转头看着丹流,断定,“是谢安琼!”
“谢安琼?”丹流不解。
关谢安琼什么事?
庭舒别过脸自己冷静了片刻,随后看向了丹流,“你没发现那人有什么不对吗?”
那个持刀伤人的书生。
那个被庭舒控制,“自行了断”的书生。
“是谢安琼!”
丹流的脸色变得难看。
他难得没有顺着庭舒的话说下去,而是问:“你是如何断定的?”
“……”
庭舒沉默了下来。
那并不能用眼睛看出来。
那需要一种连结。
后颈再次传来灼热的痛楚。原本就因为谢安琼而烦躁的庭舒更加心烦意乱。
她皱着眉,极力忍耐着。
耳边仿佛又被蒙上了什么东西,四周的声音变得沉闷起来。
庭舒、庭舒……
庭舒的眼睛逐渐变得涣散。
在她将要倒下去的时候,丹流眼疾手快揽住了她的腰。
这次丹流连呼唤都没有再呼唤。他以一种霸道的方式进入了庭舒的识海。
识海黑黢黢的一片。
丹流还未站稳,就唤出自己的命剑。
不死剑剑身立刻覆上火焰,丹流口中念诀,用力一劈
——火焰立刻驱散了识海中的黑暗。
黑雾四处逃窜,然后消失不见。
丹流顾不得多停留,立刻收回神识,探查起庭舒的状态。
身上的灼热已经渐渐褪去。庭舒双眼沉沉合上,应当要等上一会儿才能醒来了。
丹流看着已经晕过去的庭舒,心情复杂。
……
他看了好久。
最后,他叹了口气,将庭舒抱到了榻上。
-----------
庭舒醒来的时候,飞舟已经落到了苦新海上。
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让人觉得悬浮。
庭舒坐起身。守在一旁的丹流就出声:“睡好了?”
丹流坐在窗边打坐——与今早庭舒的样子别无二致。
庭舒走到了丹流身边,不待自己开口,丹流就问:“为什么认定是谢安琼?”
“我没办法解释。”庭舒顿了一下,“但的确是她。”
“……”
“她在催我来苦新。”
小溪就在苦新海边界,神女的感知能够到达这里,但这并不是苦新地界,神女无法掌控这里。
于是谢安琼控制了一个人,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庭舒:来苦新。
谢安琼甚至连让庭舒停留一日都不愿意。
真是……望眼欲穿啊。
如今他们已经进入了苦新地界——当一个人进入苦新地界后,什么都瞒不过谢安琼。就像是在青云台,什么都瞒不过庭舒一样。
而谢安琼所能知道的,比庭舒更多——因为谢安琼的力量,来自于天道。
“她在看着我。”庭舒得出结论。
从那场仙门与妖族的大战、从她杀死明祉之后。
谢安琼或许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天。
那日仙门大比,她的出面并不是为了农昭——她是为了那个龄月仙子会出山观礼的传言。
庭舒的记忆回到了七十年前一个夜晚。
她皱眉,“或许,我和她很快就能见一面了。”
她们两人之间,没有新仇,亦没有旧怨。
她们两人之间,有的仅仅只是一段共同的秘密。
“这一路上,我们得小心了。”
----------
龄月仙子。这是每个仙门人引以为傲的一个人。
千重人,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的——自从那日她杀死妖君,终结大战。
庭舒的故事流传了七十年,人人倒背如流。
传闻中,庭舒一族的先辈乃是创世之神的第一位信徒。他追随创世神,忠心耿耿,至死不渝。
后来,苍生遭逢大乱,创世神为拯救苍生陨落。他被埋葬在人族与魔族的交界处,化作一道屏障,隔绝了魔族来到人间的道路。
而庭舒一族,世世代代守护着这道屏障。
曾有一位魔君,多次想要冲破屏障未果,恼羞成怒之下,他为庭舒一族降下了一道诅咒——这个诅咒,让庭舒一族代代短命,不得善终。
千百年来,始终没有人找到破解这个诅咒的方法。
沧海桑田,直到如今,这一族中仅剩下了一位孤女在世。
这位孤女,正是庭舒。
传闻庭舒降生之时,天地呈祥。
她天生剑骨,身负无瑕灵体,极受天道喜爱,修行之事一日千里。
在一次抚云下山游历时,冥冥之中,一个声音呼唤她来到了创世神的坟墓前。创世神降下神谕,让抚云将自己的信徒之后带离故土。
于是乎,抚云带回了当时仅有八岁的庭舒。
庭舒十六岁时参加仙门大比,一手剑法出神入化,一剑点破对手修为突破。
后来,在仙门与妖族的那场大战之中,十八岁的庭舒尚还只有筑基期的修为,却以一人一剑,杀死妖君明祉,护佑了天下苍生,也终结了萦绕他们一族千百年的诅咒。
那一战后,庭舒名声大噪,而她,却学着她师傅的模样,隐世不出。
就连她隐居的第七峰,也一同消失在了世间。
……
进入苦新海之后的日子实在是无聊至极。
大海茫茫无边,只有天上的日月能有所变化。
好在飞舟停留在小溪的时候,梁惊买了好些好玩的东西。
他联合着单月砍了自己屋中的桌腿,做成了一个鱼竿。两人整日坐在飞舟的角落垂钓,赵恪就在两人身后打坐。
他们两人的运气不好,五日中只有一日能钓上来两尾鱼。
至于这鱼究竟该怎么吃,就全看赵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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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做了。
单月和梁惊都不挑,很好养活。
好日子没过几天,三个人钓鱼的事情就不知道是谁传开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在众多弟子们围着赵恪嗷嗷待哺的时候,丹流拎着少了两条腿的桌子兴师问罪来了。
就这样,梁惊三人被丹流骂了一通。
准确来说,丹流也就指着梁惊骂了。
丹流严令禁止了他们钓鱼。
作为小师叔,梁惊率先表了态,表示自己绝对不会再放任单月师侄胡闹。
第二天,梁惊果然没有再对苦新海的鱼下杀手。
但没过几天……
夜里,他敲响了单月的门。两个人又拉着赵恪,蹑手蹑脚的跑到了飞舟的角落。
----------
“师叔,我们这样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想着那日丹流的样子,单月心里发怵。
梁惊看了眼她跟在自己身边鬼鬼祟祟的样子,冷笑道:“在青云台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胆小怕事?”
“这又不是青云台——丹师叔骂你的时候你还不是跟鹌鹑似的。”单月嘴上不饶人。
梁惊懒得与她多说什么。
在两人身后,赵恪面无表情跟在身后。
他同样轻手轻脚,却不似前面两个人那般,仍旧看起来光风霁月。
跟梁惊与单月两个人看起来格格不入。
晚上并没什么人在甲板上,三个人也不知是在躲谁——总之就是一副偷鸡摸狗的样子。
好不容易到了钓鱼的地方,梁惊还没舒一口气,就看见他们的目的地——飞舟的角落,站着一个人。
是久不露面的丹瑛。
月亮悬在空中。今日不是十五,月亮只有弯弯的一弦。
丹瑛墨发松散,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寝衣。
独属于她的那件浅粉色校服披在外面,一只肩膀已经快要挂不住。
丹瑛仙子神色恬淡安详,仿佛未曾觉察。
她抬头,含笑。
温柔的看着海边那一轮弦月。
她的手已经伸出栏杆,指尖一滴血珠在海风吹拂下摇摇欲坠——数不清的海鱼在海面上翻腾,迫不及待等着那一滴血的坠落。
然而,就在那一滴血真的要掉落下去的时候——在那一滴血将要归于海内,它忽然停滞在了空中。
金光包裹着它。
然后,这一滴血缓缓上升。
它升到丹瑛的面前,在庭舒身边转了一圈。
它来到丹瑛的指尖,蹭了蹭。
随后,鲜血从它被遗弃的地方回到了庭舒的身体。
金光包裹着丹瑛的指尖,待它消散之后,丹瑛的指尖毫发无伤。
“真是霸道啊……”丹瑛收回手。
梁惊三人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见丹瑛已经看向他们。
月凉如水。
丹瑛拉起已经快要掉落的外衣,轻轻将它合拢。
海风将她吹得就像一团雾一样飘渺。
“是谁出的主意?”丹瑛眉眼含笑。
尽管如此问,但她已经把目光放在了领头的梁惊身上。
梁惊觉得丹瑛就是明知故问。
她的目光就像是早就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要等到有人亲口说出来。这算是一种恶趣味?
“你们还真是不听话.”
13. 活死人
庭舒原本在自己屋中打坐。
自上次她差点走火入魔,丹流便不放心她再调用自己的灵气。可庭舒体内的修为已经到了突破的界限,若庭舒不去压制,恐怕会立刻引来天雷。
当下绝非一个渡雷劫的好时候。
丹流只能日日为庭舒护法。
体内的灵力实在是难以压制,在丹流到来之前,庭舒独自来到飞舟的一个角落。
她的灵力溢出太多,就连鲜血之中也带着灵力。
庭舒划开手掌,想着丢些灵力也好。
其实她知道,自己大概并不会成功——在谢安琼的领地,她是不会允许自己死去,或者别人伤害庭舒的。
庭舒实在是太了解谢安琼了——至少了解谢安琼对自己的那些心思。
但鲜血重回自己体内时,庭舒还是有些意外。
她还真是时刻盯着自己。
庭舒并不知道,这苦新的结界究竟像不像青云台的结界那样,还是能够只看自己想看的。
但谢安琼能时时刻刻盯着自己,也是对自己上心了。
庭舒刚冒出了“上心”这个词,便心生了些嘲弄。
月凉如水。
庭舒估摸着丹流该来了,正准备要走。
回头。
就看见了三个贼。
“你们还真是不听话。”庭舒笑着,语气中竟叫人听出些宠溺。
海风从衣领灌进来,丝丝凉意倒叫人觉得舒适。
看着领头的梁惊一副心虚的样子,庭舒把手抵在了嘴边,“我不会告诉他的。”
梁惊松了口气,随即笑了起来。
庭舒看到赵恪和梁惊手上的鱼竿,明白了什么。
“钓鱼?”庭舒问。
梁惊点头,回道:“飞舟上太无聊了。”
“的确。”
庭舒抬头,月亮还没有升得太高。
她拢了拢衣裳,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了。
“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啊,丹门主。”单月问。
庭舒目光移向她。紫衣少女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自己。
单月在青云台称王称霸,与诸位峰主关系极好,实在也有她这张乖巧容貌的功劳。
庭舒没有在意单月不妥的称呼。
“我不知道。”庭舒将发丝别在耳后,“我们来苦新的时候,两位神女开道,我们并未在海上浪费多少时日。”
单月原本以为丹瑛是经历过苦新秘境的人,却没想到得到了这个回答。
她一愣,这才想起了上一次苦新秘境开启的时候。
少女慢慢缩回头,藏在了赵恪身后。
庭舒被她逗笑了,但还是记得提醒道:“渡海也是前往苦新的一道考验。越往苦新深处走,海中的妖兽就更多更凶险,以后钓鱼,还是少做好。”
“小心被吃掉哦。”庭舒眨了眨眼。
这是梁惊第一次与“丹瑛”说上话。“丹瑛”与他想象中有些出入。
庭舒又看向了遮挡着单月的赵恪身上。
觉察到她的目光,赵恪立即躬身:“妙衡师叔。”
“我听说你在仙门大比时名列前茅——不错。”
“多谢师叔。”
赵恪总是叫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话。
庭舒没在意,单手解开了腰间的芥子囊扔了过去。
赵恪稳稳接住。
“送你的贺礼,继续努力。”
芥子囊中,放满了瓶瓶罐罐——都是丹药。
赵恪拿起其中看起来最朴素的一个瓶子,打开细闻。
丹瑛之所以被尊为丹仙,是因为她的丹药能够将人从鬼门关里拉回来。
尽管这样的丹药,丹瑛并不能想做就做出来。
而那瓶中,放着的正是回元丹。
传说中活死人、肉白骨的回元丹。
“是什么是什么?”
等到丹瑛已经离去,单月这才扒着赵恪的小臂,想去看他刚刚闻过的瓶中装着什么。
“……是回元丹。”
赵恪似乎并不意外。
一听见“回元丹”三个字,单月与梁惊都大吃一惊。
他们明明只有两个人,却将赵恪完全围住了。
“大师兄~”单月拉着赵恪的手晃着。
赵恪用另一只手将芥子囊收好。
单月见了他的动作,知道赵恪是不给自己看了,“哼”了一声,用力把赵恪的手甩开。
想给别人看的东西,赵恪从一开始就不会拒绝。
梁惊也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就没再自讨苦吃。
他看着赵恪,问:“妙衡仙子为什么随身携带这么多丹药?”还把回元丹都带上了。
赵恪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浮现,只是摇头。
梁惊却好像恍然大悟:“妙衡仙子不会专来等你的吧!”
此言一出,单月立刻瞪大眼看向赵恪:“师兄你什么时候和丹门主有交情的!?”
不是吧!她记得自己不是和赵恪一起长大的吗?赵恪什么时候背着自己认识的丹瑛?
单月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赵恪低下头,说:“只有几面之缘。”
他的衣摆被海风吹拂,扫过甲板的地面。
“大战的时候,妙衡师叔送庭师叔回青云台——那时我与她见过几面。”赵恪解释说。
“你认识的人还真不少啊……”梁惊感叹。
赵恪拜入青云台之前的家世背景无人知晓,拜师后的人脉关系也并不明了。想不到这小子是憋着一鸣惊人,私下里把如今仙门中几乎所有大能都认全了!
梁惊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你是不爱交际,没想到是……”他眼珠子转了一圈,咧开嘴笑,“没想到是‘非贵不亲’啊!”
话刚一说完,梁惊就结结实实挨了单月一巴掌。
“乱说什么呢你!”
单月一巴掌毫不留情,打完一巴掌还愤愤看着梁惊。
梁惊是又痛又想笑,捂着自己被打得火辣辣的手臂,“你怎么又打我!开玩笑、开玩笑懂不懂!你平常还不是这么说我的!”
“就你幽默!”
单月抬起一只脚就打算踹过去。
她冲冠一怒为蓝颜,梁惊也不可能站着挨打。
单月没有打到梁惊。
一是梁惊跑得快,二是当单月刚冲出去的时候,就被赵恪拦腰截了下来。
“别闹了。”赵恪说。
环在腰上的手渐渐松开,确定单月不会再为自己这个蓝颜继续怒下去后,赵恪这才松开手。
单月冲梁惊努了努嘴,仿佛在说:“先放过你”。
梁惊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脸的不服气。
赵恪见两人这副样子颇为无奈,好声好气的哄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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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这才回了屋子。
连鱼也忘记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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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舟最高处,庭舒站在栏杆边。
待看到了三人回去,她这才回屋。
她房间对面就是丹流的屋子,此刻大开着。丹流坐在屋中的茶案边,一看见庭舒的身影,就咳了一声。
庭舒循声看过去。
丹流看清庭舒的模样,皱眉问:“出去干什么了?”
“散散心。”庭舒提着裙摆,拐了个弯走进了丹流的屋子里,“师兄呢?不是说在我房中等我?”
“跟在这里等你有什么差别吗?”
“师兄开心就好。”
丹瑛的容貌渐渐淡去,庭舒原本的脸露了出来。
庭舒坐到丹流身边。
从这里,看向自己屋子的房门。
房门上什么花样都没有,只有一个刻着“瑛”的字牌。
“我在你屋中等了你许久,也不见你人影。”丹流似控诉,随即神色缓和,“见到赵恪和单月了?”
“见到了。有他们师傅的风采。”
丹流轻笑。
他拉过庭舒的手。手中凝结出了一团光,在碰到庭舒手腕的那一刻,这光芒流入了庭舒的通天脉中。
“向红和谟无可不爱吃鱼。”丹流说。
庭舒淡笑不语。
“也不爱做贼。”丹流补充。
说话间,庭舒经脉中的光芒已经暗淡下去。丹流收回手,皱眉说道:“白欢应当能帮你再拖一会儿。”
庭舒这些天没有修炼,但修为还在增长。
丹流已经没办法再为她拖延了。
“顺其自然吧,这雷劫,躲不过。”庭舒眉眼舒展,看得比丹流开一些,“海上的日子是不好过。”
庭舒这是帮着梁惊三人辩白了。
自己这是被看作恶人了?
丹流想着,笑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一般——被气笑了。
“我还真是臭名远扬。”仿佛是第一次知道这个事实似的。
屋子静悄悄的。
海浪拍打着飞舟,声音很舒缓。
沉默了片刻,丹流忽然起身,关上了房门。
海风被隔绝在外,庭舒被吹得冰凉的脸渐渐回复着温度。
尽管还是凉凉的。
丹流看着庭舒,居高临下,但并没有压迫感。
他说:“你要惯着他们我不管,反正再过几天,进到苦新海的深处,他们自己就知道其中厉害了。”
庭舒不说话。
沉默片刻,她仰头笑了笑:“不是有师兄在嘛。”
丹流颇为受用,周身气质变得更加柔和。
但随即,他脸色又沉重下来,郑重道:“苦新地界灵气充裕,这些天,不可再去调理你的灵力了。”
庭舒点头,道:“我知道。”
这些天,丹流日日为庭舒疏通灵脉,甚至将庭舒体内的灵力引到自己的身体内。
这终究不是长久的办法,但丹流没想到这个办法这么快就失效了。
他抚摸着庭舒柔软的发丝,不知在想些什么。
末了,他忽然问:“你把回元丹给赵恪了?”
庭舒一怔,随即轻轻点了头。
丹流没有如她预想的那般说些什么,他垂下眼:“给了就给了吧,师兄还能给你更多……”
14. 苦新深处
大概是那晚丹流的话过于叫人感动,庭舒并没有阳奉阴违,真的就再也不去管她体内蛮横的灵气了。
飞舟又行进了两个月,确如丹流所说,苦新海变得更加危险起来。
起初,并没有人发掘。
丹流自从那日骂了梁惊之后,却也没有继续管束他们在夜里“背着”他钓鱼。
赵恪对两人的行为并不赞同。为了避免他的唠叨,单月和梁惊索性就不再拉着他同流合污了。
只是真的钓起鱼时,还是要麻烦赵恪来杀生。
不过烤了几次鱼,香味便引得所有弟子嘴馋。
在眼巴巴看着梁惊和单月大饱口福的不知第几次;在丹流路过了满嘴流油的两人身边,却并未训斥之后,飞舟上许多房间的桌子都少了一条腿。
梁惊三人独占着那个小角落,原本还被梁惊嫌弃钓不上来鱼的地方,竟然成了钓上来最多鱼的地方。
但也没人争夺那块福地,算是对先驱者的尊敬。
梁惊其实也奇怪丹流为什么不管自己了。
想了两天,就想到了那夜遇到的丹瑛。
想必是丹瑛说动了丹流,梁惊心想。
于是乎,在某个夜里,又钓上来两尾鱼的一个夜里,梁惊拿了一整条烤好的鱼找上了“丹瑛”。
“丹瑛”看着面前肥硕得离谱的鱼,无言片刻,笑容勉强的收下了。
回去之后,梁惊回想起丹瑛的脸色,就知道自己这东西送得不对。但东西已经送出去了,管人家喜不喜欢,也不能重新来过。
梁惊蒙着被子,脑中总是会想起丹瑛看见那条鱼的时候,丹瑛复杂的神色,羞愤得一晚上没睡好。
第二日单月见了他,直呼见了鬼。
梁惊也不知道自己的一片心意被丹瑛怎么处理了,但他想,如果丹瑛尝过一口那鱼,想必也不会扔掉吧……毕竟是赵恪做的,梁惊自认为味道不错。
这种事也不好亲自去问,只是在那天晚上,他在甲板上碰到了丹流。
丹流脸色并不好,看起来甚至有些憔悴。
丹流不是一个恩怨分明的人,他的脾气上来了,是会平等骂每一个人的。
但梁惊也是第一次看见丹流这么烦躁。
起初梁惊还没看见他的神色,上前问了好。
丹流回头看见他,就阴恻恻说:“爱吃你的鱼就自己吃去,少拿去祸害别人。”
后来,丹流就像消失在了飞舟上一样。
只是在那段时间,梁惊夜里总能听见什么声音。
他始终找不到声音的源头。
海浪声、呜咽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掀翻桌子的声音,还有哄睡的歌声……
男人的声音沙哑又沉闷。
“霏霏点点回塘雨,双双只只鸳鸯语。”
“灼灼野花香,依依金柳黄。”
“盈盈江上女,两两西边舞。”
“皎皎绮罗光,青青云粉状”
……
这声音夜夜唱,却好似只有梁惊能够听见一般。
腰间的银铃晃啊晃,伴着这声音,他竟然能睡得格外沉。
几天之后,梁惊第一次在白日的甲板上见到丹瑛。
丹瑛面色憔悴,两只手都被包扎起来。
丹流扶着她在甲板上散心。
日升月落,每一场他们都没有缺席。
第一个上前与丹瑛搭话的是赵恪。
梁惊和单月也是之后赵恪说起的时候才知道到这件事的。
可赵恪向二人问好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将那夜丹瑛给他的芥子囊原封不动还给了她。
赵恪说丹瑛并没有强让他收下,只是叹了口气,劝赵恪不要总是憋着自己。
丹瑛与丹流出双入对,飞舟上的弟子们在第一日的时候就知道了她的存在。
从上飞舟后,没有一个人知道丹流之外,另一个带队长老是谁。
丹流、单月、赵恪、梁惊都心照不宣没有告知众人。前者不说,是因为庭舒不说,后三者,便都是看着丹流行事。
丹瑛每每出现都带着幕篱,但仪态仍能看出不俗之处。
所有人都在猜测她是谁。
直到有一日,有弟子终于问向了赵恪。
问那个女长老是谁。
赵恪回答了她。
“是妙衡仙子。”
丹瑛的名号不及庭舒响亮,但就像庭舒于剑修一般,丹瑛于丹修而言亦是人人瞻仰的存在。
天下谁人不识君?
苦新海中钓上来的鱼越来越肥美,有时还会险些将弟子们扯落下去。
甲板上的弟子们不再只是专心致志钓鱼了,还会暗中打量着那个甲板上的两位丹门主。
丹瑛出现在甲板上的世间越来越长。
她手上的布条已经撤去,但腕间始终被不同颜色的腕带缠绕。
渐渐的,也不再和丹流一同出现了。
丹流不在,那些丹门弟子就鼓起了勇气,上前询问丹瑛丹道要领。
其实弟子们心里还是有些怵——虽说传闻中丹瑛温柔和善,但她的亲弟弟丹流可不是个善茬。
同胞姐弟,性格大概差不了多少。
但这个担心很快就化作灰飞消失不见。
丹瑛的确温柔。
知无不答,无所不知。
这让众多弟子们都乐得在甲板上等着她现身。
人越来越多,直到有一日几乎所有人都来了,丹瑛分身乏术,在甲板上解了一整天的惑。
在之后,就又没有人见过丹瑛了。
日子还是继续过下去。
有一天,一个弟子钓上来了一尾鱼。
那鱼模样怪异,硕大无比,牙尖嘴利。
弟子还没细看,那离水的鱼忽然蹦了起来,咬落了那弟子的一只耳朵。
众人这才知道这些鱼究竟是什么——是妖。鱼妖。
不过是苦新海边缘的鱼妖太过弱小,才任人宰割,于普通的鱼无异。
想到吃了这么多日妖兽的肉,弟子们干呕了一片。
至此,也就没人再在甲板上钓“鱼”了。毕竟少了一只耳朵真的很难看。
海里的鱼妖已经能看出妖的模样了。
日日夜夜,这些鱼妖不断攻击着飞舟,好在飞舟是丹流花了重金制作的,船身画了许多攻阵与守阵。
除了船行进得晃了些,倒没什么别的影响。
飞舟下的鱼模样越来越难看了,弟子们被晃得头晕脑胀。
更不幸的是,他们还发现自己的法力被限制了。
弟子们心情不佳,胆大的就跑到甲板边拿东西砸下边的鱼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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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个夜里……
又是一轮满月夜。
两个女弟子手挽手,在甲板上看月亮。
今日是中秋。
修士对这些节日没什么太大的感触。
几十年的寿命已经过去,有人坚信人生在世,终究会再见一面。有人则是已经亲友尽亡了。
两位弟子显然是仙门的少数。
梁惊的不守规矩带坏了飞舟上的很多弟子。
丹流是不允许飞舟上有人饮酒的,但两位弟子却丝毫没有遮遮掩掩,倒了两杯酒对饮。
看那女子的动作,那酒壶中的酒应该所剩不多。
喝完酒,两个人脸红扑扑的,相视一笑,又结伴回船舱去.
她们并没有看见,在她们身后,一只足有半人高的鱼妖跳上了飞舟。
那鱼妖长了满嘴尖牙,两只眼睛十分凸出。
它长了四条如婴儿般的腿,轻轻地、迅速地跟在了两个女修身后。
“嗬、嗬——”
呕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就像一个势在必得的人,对手下败将的挑衅.
一个女修似有所感,僵硬地转过头。
鱼妖伸出舌头,身上的粘液滴落满地——它已经跃到半空,将要扑到女修的脸上!
“啊啊啊啊!!——”
女修下意识紧闭双眼。
然而,预料中的撕咬并未出现。
长久的安宁中,女子小心翼翼睁开眼。
——那鱼妖已经被钉死在了甲板上。
一柄剔透晶莹的白玉萧贯穿了这妖的身体。
女修心有余悸,脚下一时不稳,摔了下去。
刚才的声音引来了船舱内人出来查看,不多时,甲板边边围满了人。
见到那鱼妖的尸体时,场上议论声渐起。
在人群的议论声中,一个女子从高楼跳下,走到了鱼妖的尸体旁。
庭舒神色淡淡,将那白玉萧拔了出来。
白玉萧通身沾染了鱼妖的鲜血,拔出来时,鲜血滴落在了庭舒的衣摆上。
庭舒踢了踢鱼妖的尸身,转身吩咐:“丢海里去。”
人群之中,丹流揣着手慢悠悠走了出来,在众人还在疑惑这是在吩咐谁时,他就已经处理好了这鱼妖。
庭舒走到女修身前,将她人拉了起来。
女修受宠若惊,还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这才握住庭舒伸来的手。
“没事吧?”她问。
女修摇了摇头。
另一个与她同行的女修跑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看见她没有受伤后,另一个女修冲庭舒行了大礼,“多谢妙衡仙子!”
庭舒颔首,转头看向丹流,问:“还有多久到苦新?”
“大约半个月?”丹流也不确定。
庭舒看着他,没说话。
丹流摸了摸鼻子,又说:“多不过一月。”
庭舒这才移开目光。
“苦新深处有海妖聚集,飞舟的结界只能应付元婴以下的妖兽。这些天,诸位还是不要在上甲板上了。”她环视周围一圈,“赵恪和梁惊在哪儿?”
“赵恪师兄说梁师叔快要升境了,现在正守着梁师叔。”
“去找。找到后,把梁惊带来找我。”
庭舒心情不佳,吩咐完后就离开了。
15. 突破
梁惊被人急急忙忙叫去了丹瑛那里。
推开门,屋中还有一个丹流。
庭舒见梁惊来了,便转头去看丹流。丹流心领神会,耸耸肩就出去了。
但他并没有拿走桌上的剑。
临出门,丹流还轻手轻脚关了房门,倒是十分贴心。
屋中只剩了两个人。这还是梁惊第一次与丹瑛同室而处,一时也有一些手足无措。
庭舒看见梁惊这副样子,不免想起了她和梁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的梁惊也是这般,后来相处久了,本性暴露无遗,简直就是个活祖宗。
若非抚云信中嘱咐不必多加管教,又有丹流在第七峰做恶人,庭舒只怕是日日都要头疼。
手中的白玉萧被她擦得锃亮,她视若珍宝,小心翼翼将它放在了一旁的墙上挂起来。
“坐。”她对梁惊说。
梁惊拉来一把椅子,坐到了丹瑛对面。
像是来听训的。
庭舒问:“甲板上的事情,你知道了?”
梁惊满脸不解。
“今夜之后,遇到的海妖就能够突破飞舟的结界,上船伤人了。”庭舒顿了一下,“听说那日你吐得最厉害,如今可觉得好些了?”
苦新海的海妖实在是长得千奇百怪。
作为飞舟上领头钓鱼加餐的梁惊和单月,在知道那是妖兽后,反应是最大的。
据说吐得昏天黑地。
再回想起那日的情形,梁惊面露痛苦之色。
他吐出口气,肩也随着垮了下去,“妙衡师姐是知道那些鱼妖的真相吧。”
庭舒很坦然的点了头。
“苦新的事,我知道的的确比你们要多一些。”
上一次苦新秘境开启时,正逢妖族与仙门大战。无论是丹瑛还是庭舒,都是那一次被选去苦新秘境的人。
庭舒做回自己的位置上。
她用擦过白玉萧的帕子擦拭着自己的手——帕子上,海妖的血迹已经干涸了。
加之她手腕上绑着的白布条,因为今日的出手撕扯了伤口,也是渗了一大片的血出来。
看得人触目惊心。
“听说,你快要升境了。”
梁惊点头,又摇头,最后说:“我也不知道。”
“赵恪为人从不做没有根据的事情。”
庭舒伸出手。尽管她什么也没说,梁惊却立刻懂得了她要做的事,也伸出手来。
冰凉的触感叫梁惊抖了抖。
庭舒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叫他没有缩回去。
“十六通天脉,你仅有一脉不通——难怪。”庭舒收回手。
流经在梁惊经脉中,冰冷的灵气渐渐回温。
庭舒也睁开眼,问:“龄月与我说,你是忘月川人。”
梁惊点头。
十六通天脉。就如名字一般,它是修士链接天的通道。
修士修炼需要灵气,通天脉通的越多,能吸收到的灵气也越多。
凡人的通天脉通常仅通四、五脉,修士多为十至十三脉。
十三脉之上,便是不可多得了。
第七峰的人,包括抚云,都通了十六脉,唯有梁惊有一脉不通。
但这也并非坏事。
“忘月川混沌之气太多,梁师弟少的这一脉,恰好让你免了那些杂气入体。”庭舒收回手,感叹道,“运气不错。”
忘月川地处千重最南方,是人族与妖族的交界处。
这些年来,无论是妖族还是仙门都不曾管过那里,以至于忘月川人烟稀少,便是住在那里的人也都是可怜人。
据说,抚云就是在忘月川找到了梁惊,并收他为徒。
“梁师弟出身忘月川,却纯真烂漫,身上物件更是无价之宝——当真是受尽家中人的喜爱。”庭舒笑了起来,“只是,我好像未曾听说过,忘月川有这般财力的人家啊……”
庭舒没去看梁惊的表情,末了,又自圆其说:“大概是我长久不与仙门各派来往的缘故吧。”
她仿佛只是无心的自言自语。
说话时,庭舒已经从屋子另一边的柜子里拿出了好几张符纸出来。
梁惊没见过那符纸上的图案。
庭舒又拿起丹流放在桌上的剑,随即,她引着梁惊往甲板上走。
自从庭舒离开后,甲板上便再也不见一个弟子的踪影了。
乌云遮蔽了月亮,今夜的海面波涛汹涌,看起来是一副山雨欲来的家事。
走到甲板中间,庭舒示意梁惊席地而坐。
梁惊依言坐了下去。
庭舒温柔笑着,又说:“打坐。”
梁惊反应过来,变换了姿势。
“引气入体。”
梁惊依言照做。
“将灵气尽数沉入灵府。”
庭舒边说,便走到梁惊的身后。
她将从屋子里拿来的黄符纸贴在了剑柄上。
正此时,一只鱼妖跳上了甲板。
庭舒甚至连剑都没有拔出来,轻轻一挥,剑气便将那鱼妖砍成了两半。
她无声无息了结了许多想要扑来的鱼妖。
便杀,便指导梁惊该如何做。
她的声音异常冷静,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梁惊按着她的话来做,越做,越觉得自己的灵力变得沉重起来。
体内有什么东西松开了。
这样的感觉持续了很久。就像是一口气,不上不下的叫人难受。
梁惊的眼皮已经不再受自己使唤。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
渐渐的,他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好安静……
安静得可怕。
灵力不断地顶撞着他的灵符。
一次、两次……
梁惊能够感觉到,它们马上就能成功了。
不知又过了多久,就在灵气冲破那高处的时候——一股强劲的力量忽然从背后进入他的身体之中!
原本属于梁惊体内的灵力被这股强劲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推!
灵气突破了原本能够到达的地方,同时,梁惊也感受到了自己体内变得无比充盈。
是灵力!
梁惊猛然睁开眼。
天上乌云密布,再也不见半点月光。
海浪变得更加凶猛。
飞舟被拍得摇摇晃晃!
“轰——”
雷声传来。
随后,一道雷光从天而降,劈到了梁惊身上!
一道。
两道。
三、四、五……
庭舒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在心中一下一下数着雷劫的数量。
二十道雷劫后,天渐渐晴朗。
海面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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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阵阵。
这雷声实在是太大,就连单月都有些被吓到了。
每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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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雷,她就往赵恪身边近一分。
丹流见这两人的相处,也只是笑笑。
“所以,丹师叔是想让我们带领所有人平安到达苦新?”
“不错。”
赵恪皱眉。
见他这副样子,丹流只好继续说道:“派长老带着你们,是为了防止有心之人对你们不利,但苦新海上的考验,是天道给你们的,我们不能插手。”
仙门大比说到底只是仙门自己筛选人前往苦新的手段。
飞舟造价不菲,不是大门派并不能负担。普通人若想去往苦新,只能御剑而行,但苦新海广袤无边,恐怕还未行进一半就已经叫人气竭。
飞舟是给在仙门大比中胜出的弟子们用以简单度过第一难的奖励。
但在进入苦新深处后,海妖还会有所动作。
饿了几十年、几百年的海妖会拼尽全力上船觅食,神女会在暗中约束海妖,不让伤亡过于惨重,而带队的长老不能出手相助——这是神女与仙门人协商的结果。
庭舒今日之所以出手杀了那只海妖,是因为按照约定的地界,还应再有半日才会有能够破除结界的海妖出现。
半日之后,庭舒与丹流都不能出手,否则必遭反噬。
苦新中的海妖,对丹流而言并不难,但对赵恪这群小辈而言,绝不是一人就能够对付得了的。
需要飞舟上众人齐心协力。
赵恪名声在外,为人沉稳,是最能统领飞舟各弟子的人。
“算年纪,你是最大的;算修为,你是最强的;算处事,你最沉稳——我和你们龄——妙衡师叔都认为,你是最能够统领大家的人选。”
丹流很少对一个人给出这么高的评价,但对面两个人都没显现出激动的神色。
赵恪是因为性格如此。
单月是因为觉得自己师兄本该如此。
赵恪漠然,未几问:“那梁师叔呢?”心里还记挂着被叫走的梁惊。
如果丹流找自己,是交与重任,那梁惊呢?
难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让梁师叔独自承担?
谟无追求人间的繁文缛节,毒害了仙门一众小辈们,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徒弟——赵恪。也的确是最有一个修仙者该有的样子的。
丹流很欣赏赵恪,自然也多给了些耐心。
“你妙衡师叔怕你要一直守着他,耽误了你的事情,就拉着梁惊突破去了。”丹流轻描淡写说道。
这事哪能急得了?
赵恪皱眉。但他并不是在质疑庭舒的举动,只是在想,该有什么方式才能让一个人说破境就破境。
“等等!”还是单月先发现了丹流话中的不对。
她狐疑的看着丹流,“丹师叔,你刚刚说的是突破,而不是……破境?”
丹流用一种理所应当的目光看着她。
修士的境界,从下至上依次是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每一个境界之中又分了初中后三阶。
一个境界内的提升称为突境,升入不同的境界才叫做突破。
梁惊如今是筑基中期,再进阶也该是筑基后期,理应叫做破境。
但刚才丹流所说……
单月倒吸一口凉气。
乖乖!妙衡师叔本领通天啊!
丹流看单月的表情就知道,她已经领会到了自己话里的意思。
他笑了笑:“只有三成把握,就看你们梁师叔平时有多勤快了。”
16. 走不出
雷劫过后,迎来了一场甘雨。
二十道雷劫引来了众人的围观。人多了,甲板上便升起了一道结界,隔绝了众人的视线。
“始作俑者”庭舒坐在昏迷的梁惊身边。
直到梁惊醒来,她嘱咐了几句,这才离开。
丹流一直在屋中等着她。
一见到丹流,庭舒便把不死剑丢给了他。
丹流宝贝似的摸了摸自己的剑,“你的剑呢?怎么还借上我的剑了。”
“没带。”庭舒说。
她绕过丹流往自己屋子里走,倒了满满一大杯水。
大概是丹流提前烧好的,还是温的。一杯下肚,庭舒彻夜未眠的疲惫消下去了些。
丹流穷追不舍,“我又没问横苍剑。”
横苍剑是庭舒后来才得的佩剑。庭舒还有一把本命剑,叫做幼微。
那原本是一把观赏用剑,后来到了庭舒手上,成了如今的天下第一剑。
“没带。”庭舒又说。
“你没拿去修啊?”丹流立刻就知道了其中的猫腻。
庭舒心中烦躁,但还是回道:“修不好。”
丹流知道自己再问下去庭舒就该发火了,没再继续追问。
庭舒眉头轻轻皱起来,美人嗔怒。
“让我猜猜梁惊如今的修为——金丹?”
“筑基。”庭舒说。
庭舒已经快要到突破的极限了,丹流没办法再继续为她压制,剩下的路程还很长,实在是不能确定庭舒能不能撑到苦新。
正巧梁惊卡在破境的边缘好久,于是丹流与庭舒商量,就让庭舒将自己的灵力渡给了梁惊,然后利用禁书,再帮梁惊跨境升入金丹期。
庭舒不敢渡给梁惊太多,怕他撑不住爆体而亡。
按理来说,那些灵力也是够梁惊升入金丹期的,但梁惊从入道开始,就没有亏待过自己——他灵府虚浮,庭舒渡过去的大半灵力都去给他补足了基础。
等庭舒意识到的时候,已经错失了良机,便没办法再继续渡灵气过去了。
丹流毫不意外。
梁惊这些日子怎么过的,他心里门清。
但他并不关心梁惊,“你能拖多久?”
“很久。”庭舒随口说。
丹流面色不虞,就像是那天他回答了庭舒还有多久到苦新后,庭舒的表情一样。
简直如出一辙。
“至少能等到白欢。”
丹流眉眼舒展。
庭舒嘴唇嗫嚅了一下,欲言又止。
丹流并未看见庭舒复杂的神色。
按理来说,只有突破的时候才会招来雷劫。
梁惊只是破境,这雷劫就显得十分可疑。
所有人都因为雷劫的原因,认为他跨境升入金丹。梁惊那两天足不出户,根本不敢告诉众人自己真正的修为。
直到单月和赵恪来看他,说起那夜丹流的话。
梁惊这才明白,是因为丹瑛强行为自己提升境界,因而招来了天道的怒意。
他倒没有对丹瑛心生不满。但也着实好奇丹瑛为什么这么做。
也是那个时候,梁惊忽然发现,丹瑛有很多事都叫人摸不着头脑——在小溪的时候,丹瑛当街杀了个凡人,随后立即叫所有人回飞舟、入苦新。
那件事丹瑛并未说明缘由,最后还是由丹流出面解释的。
丹流怎么解释的?梁惊已经记不得了,但总归没什么可信度,否则梁惊不会记得那么模糊。
这样的念头一旦生出,之前的一切都变得可疑。
那夜在甲板上,是偶遇还是专门在等他们?
还有一直被忽视的……血。
为什么那血会回到丹瑛的体内?她说“真霸道”,那显然不是她自己控制的。
是谁呢?
冥冥之中,梁惊总觉得不安。
梁惊又想起了第七峰上的那棵四月雪树。
从书阁回去之后,梁惊看着自己荒芜的院子,叹了口气。之后他想看看不浇血,这四月雪会怎么样。
但那原本长势喜人的四月雪树一夜之间的死了。
乐麻知道后,又在月庭摘了一枝来,此后浇灌鲜血也都是趁梁惊入睡之后。
也不知乐麻用了什么方法,那四月雪的生长速度变得只比普通树木快了一点,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对庭舒用血养树的不赞同,因而乐麻觉察到了梁惊对此的排斥,并愿意为他分忧。
后插下的那一枝,在梁惊离开的时候已经生根发芽。
或许等到梁惊从苦新回去时,那棵树已经枝繁叶茂,与月庭那棵无二了吧。
庭舒的血有一整面墙,就算是闭关,也足以养那四月雪百年。
但那些血只是用来养树?
梁惊心中存疑。
联想起离开前几日,庭舒种种,他直觉丹流、丹瑛和庭舒有秘密。
梁惊日日想,夜夜想,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出来究竟有什么秘密。
赵恪自从得了丹流的令之后,就着手安排人在甲板上站岗。
他虽有名声,但终究不像庭舒丹瑛那般一呼百应,说一不二。上位者安排事情,下边人难免会觉得他有颐指气使的含义在里边,哪怕赵恪举止有礼,对众人都是有商有量的。
总有人会心生不满,这时候,梁惊这个“长辈”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海妖的修为越高,长相也越可怖起来。随着不断有海妖上船,尽管并没有人因此受伤,但担惊受怕的时间久了,弟子们难免心里不痛快。
所有人都能感知到,海妖的修为越来越高了。
再后来,一个弟子被海妖拽进了海里。
好在梁惊和单月在场,将他救了回来。
那是第一次,海妖真的将人半步拖进了鬼门关。
但人们连苦新岛的影都没看见。
飞舟上一时愁云惨淡,不少人还开始啜泣起来。
梁惊作为主心骨一般的存在,只能温声安慰脾性小的,镇住那些脾性大的。
时间长了,赵恪也觉得疲惫了。
他们已经在苦新海上呆了一年多,抵御海妖的日子竟占了大半。
在海上的日子过久了,对于时间的观念并没那么严谨。
直到庭舒说出来,丹流才觉得不对——竟然过了这么久?
他皱着眉,脸色很不好。
脚不沾地的日子过了这么久,就连他也受不了了。
庭舒倒是很习惯。跟在第七峰的日子没什么差别。
大概也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因此也比旁人对千篇一律的生活数得更加清楚。
“的确是太久了。”她站在月下,嘴角含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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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气轻柔。
甲板上,巡视的弟子开始交接。
赵恪将甲板上的青云台弟子分成了好几拨,不仅安排他们巡逻,还开始安排每个人的修炼。
他是个很称职的领导者。在青云台时,他就已经开始帮着谟无管理宗门事宜,这也是庭舒选择他的原因。
丹流等人并未经历过完整的前往苦新的路程,对于所需的时日并不清楚,但按照前人所说,最多不过要一年。
事情显然有些不对。
“师兄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吗?”庭舒忽然开口问道。
丹流愣住了。
庭舒冲平静的画面扬了扬下巴,“我们已经经过这个地方很多次了。”
“……”
丹流看向海面——水天一色,无边无际。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海面可都是一个模样。
庭舒默然。未几,她说:“这里,埋骨之地。”她也不愿多说。
丹流听完思索片刻,随即领悟到了庭舒话里的意思。
他难以置信,“就因为这个,你就能认出这里?”
“不然呢?”庭舒轻笑了一声,“师兄好像忘了,我来这里,是要报仇的啊。”
这里葬送了她同门的性命,庭舒怎么会认不出这里呢?
庭舒一只手紧紧握住栏杆,面上仍旧云淡风轻。
当天夜里,庭舒敲响了梁惊的房门。
近来飞舟上的气氛越发低迷,梁惊只能想尽办法做出一个主心骨的样子。
他是第七峰出身,飞舟上所有弟子的师叔,天然就要多一份威信。
但被寄予厚望,名不副实的位置呆久了,难免就会觉得疲惫。
梁惊不能在弟子们面前露出半点害怕与脆弱,否则弟子们就会像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放松,或许再也没办法回复原样了。
苦新海上的海妖很可怕。神女保证不会让伤亡太惨重,但并未承诺不取人性命。
神女之上是天道,天道的规矩谁也没办法改变。
梁惊这些天的日子不好过,他也只能在自己屋中才能获得片刻放松。
打开房门,映入眼帘的是丹瑛的脸。
梁惊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妙衡师姐。”
丹瑛“嗯”了一声,“雷劫时落下的伤好些了吗?”
梁惊点头。
外边海风吹得大,梁惊请丹瑛进屋说话。
丹瑛笑着摆手拒绝,“夜已深,我也不是说什么要紧事。”
丹瑛仔细打量了一下梁惊有些憔悴的脸,说:“这些天辛苦你了。”
自从那日之后,丹瑛与丹流两人都没有再露面了。
飞舟上的弟子们,在苦新海的影响下,渐渐淡忘了飞舟上还有两个大能的存在。飞舟上弟子们能相信的,也只有梁惊了。
这是第一次有人来关心梁惊。
单月那厮,平时没心没肺,遇上大事也是可靠的。
她和赵恪两人一起管着弟子们。两个人也都不可能还有空慰问梁惊。
“苦新海中危险重重,日后有需要,你可以来找我。”丹瑛说。
梁惊并不知道苦新海的规矩——并不知道领队长老不可出手的规矩。
只是在听见丹瑛的承诺时,陡然松了一口气。
很安心。
17. 山雨欲来
庭舒的话让梁惊重新振作起来,但他并未找丹瑛帮忙。
当晚的事情,梁惊并未告诉别人。大抵是自己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飞舟又在苦新海上漂了三月,飞舟再次回到了庭舒所说的埋骨之地。
攻上飞舟的海妖修为愈发高深,弟子们受伤的越来越多。
所幸丹修也算半个医修,手上的弟子们不至于没有得到救治的地步。
名门弟子,若是落得个不治身亡,恐怕会被唏嘘好多年。
此前那些原本觉得丹门弟子毫无用处,还拖累了自己的青云台弟子们也都放下了怨念。
飞舟还在行进。
弟子们没有庭舒提醒,就连丹流都没有看出其中的猫腻,他们自然觉察不出来。
飞舟一直在原地打转。
“谢安琼是想困死我们。”
庭舒将自己的血滴入海中。
血将入海的一瞬间,飞舟下成群的鱼妖全部跳出了海面,争抢那一滴鲜血。
胜出的鱼妖,在鲜血入喉的片刻,身形便大了一圈。
鱼妖的身体还是鱼的样子,身下却长了四肢。有的如婴儿一般,有的已经有成人的样子了。
它们就像是溺水之人不断挥舞着四肢,渴望等到有人拉自己一把——将自己拉到飞舟上,然后被自己拆吃入腹。
庭舒发笑。
她低头看着底下那些恶心又繁密的东西,“丑态尽出。”
一旁丹流听见她骂人,有些诧异。
“指桑骂槐?”
“师兄觉得呢?”庭舒问。
丹流挑眉,“看来我猜的没错。”
的确没错。
庭舒展颜一笑。
鱼妖的修为越来越高,几乎日日都会有好几只翻上飞舟。
每次有鱼妖上船,弟子们就一阵鸡飞狗跳,闹得丹流头疼。
而庭舒这几日却是明显心情愉悦了很多。
围在飞舟边的鱼妖已经越来越多,多得连海水都看不见了,多得无边无际。
起初看起来还能叫人恶心的吃不下饭,后来反倒习惯了。
庭舒在鱼群中去找刚刚那条夺得了自己一滴血的鱼妖——它的鳞片更加具有光泽了。
“师兄你猜,苦新海中,究竟有多少鱼?”庭舒忽然问。
丹流答不上来。
至今没人能说出苦新海究竟有多大,何况海中的鱼?
庭舒却指了指海面,道:“这么多。”
庭舒嘴边含笑,意气风发。
仿佛那不是鱼妖,而是自己的下属、士兵。
庭舒双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她仿佛正在迎接自己最渴望的东西的到来。
“它马上就要来了!”
庭舒终日苍白的脸终于显现出了红色,仿佛是一件死物,终于在此刻活了过来。
她的心如雷鸣轰动,仿佛看见了海的尽头。
自从第七峰重逢,这是丹流第一次看见庭舒这样的神色。
也是在此刻,丹流才终于明白了,庭舒期待多年的……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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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师兄!”
屋内被抱进来一个满身血污的弟子。
弟子的左臂已经不见,看袖子的惨状,应当是被生生撕扯下去的。
屋内人倒吸一口凉气。
在片刻的怔愣后,赵恪率先回过神,“先救人!”
一语落,屋中的丹修弟子全部围了上去。
单月神色复杂,她看向赵恪,发现赵恪也在看着她。
赵恪冲她摇头。
以往,每当单月惹祸,赵恪总是这样摇头,告诉她“没事。”
但此时此刻,赵恪的眉头也紧锁着。
十几个丹门弟子围着伤者,屋中血腥味浓厚。
不知过了多久,在得知受伤弟子再无性命之忧之后,单月拉着赵恪出了屋。
还是那个角落。
以往在这里钓鱼的时候,梁惊和单月总说这里是钓鱼的宝地,如今这里也是鱼妖最容易爬上来的地方。
单月把自己师傅留给自己报名的阵法拿了出来,这才不至于让鱼妖毫无顾忌地上船。
“你还没想出办法吗?再过几天,我们根本没办法再抵抗下去了。”
“那些妖兽根本就不是我们能对付得了的!金丹——昨日已经有金丹后期的妖兽出现了!”
他们已经明白了,鱼妖的修为会随着他们在苦新海上的日子变得更加高深。
——不,不是变得。
是随着在苦新海上越久,越来越多修为高深的妖会慢慢聚集过来。
已经不只是鱼妖了!
这几日弟子们已经不只是受小伤了——那个左臂被扯掉的弟子甚至不是最严重的!
丹门弟子终究不是医修,不过是一知半解,赶鸭子上阵。受了轻伤、内伤,丹药还能治,真半步跨进了鬼门关,丹修根本就救不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继续过下去,他们都得疯!
单月已经被折磨够了!
她越说越激动,憋了好多天的脾气没忍住,全当着赵恪的面撒了出来。
管事这些日子,赵恪说的话比得上平日他一个月的话了。
此刻,赵恪面对着单月,却又变成了一根木头似的。他不说话,任由单月揉圆搓扁。
好久,单月慢慢平复了情绪。
她擦干眼泪,因为自己没理,也不敢抬头去看赵恪。
“抱歉,师兄……”单月把头埋得很低。
她没听见赵恪回她。
良久的沉默后,一只手抚上了单月的头。
赵恪问:“这些天,你害怕吗?”
“……”单月有些不想回答,“当然.”
她的语气听起来很别扭。
赵恪收回手,说:“这些天若非你和梁师叔,我的日子恐怕要更难过。阿月,我该感谢你的,但一直没找到好时候跟你说。”
这些日子以来,凡是遇到难以对付的妖兽,都是赵恪、单月还有梁惊去处理。
梁惊去,是因为他的身份在哪里,处在后方并不合适——他自己也不想一直被人保护着。
单月和赵恪去,则是因为他们二人是当之无愧的,飞舟上所有人中,最强的两个人。
向红把单月教的很好,几乎传授了毕生所学,就算是自己不会,也要给单月找名师大能。
但她把单月保护得太好,迟迟不肯放手——在赵恪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外出历练的时候,单月还被向红留在青云台做霸王。
单月几乎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害怕很正常。
“对了,梁师叔呢。”赵恪终于想起了梁惊。
梁惊与单月今天一起对付一只上船的海兽。
单月回来了,梁惊却不见了踪影。
单月摇头。
她的两只眼睛还是红的。
“今天把那只妖扔下去之后,他就心神不宁的——应当是回屋里休息了吧。”
赵恪缓缓点头,面色却有一些凝重。
半晌,他忽然捧起单月的脸。
单月一惊,赶忙往后缩:“欸欸欸!大师兄你——”
赵恪将两滴挂在单月脸上的泪滴擦干,随后收回手。
“我们去看看梁师叔。”
发现是自己想多了,单月脸色绯红。
脸上的泪赵恪没给她擦赶紧,单月用医修把剩下的水滴擦干,这才去追赵恪。
赵恪的步子很大。
单月跟着他,不知是自己走得太急的缘故,自己心里面竟然觉得有些慌。
等要走到梁惊屋门的时候,单月加快了步子,超过赵恪,先到了屋门口。
“梁惊!梁惊开门!”
单月拍门也拍得急。
赵恪走上前,制止了单月的行为。
两人站在门前,过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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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门被打开了。
单月原本还想责怪梁惊开门开得晚,但门一打开,对上了梁惊那张萎靡不振的脸。
她话被堵在了喉咙里。
实在怪不得单月哽咽。
梁惊一张小脸灰白,嘴唇干得起了皮,衣裳凌乱——单月感觉他下一刻就要死过去了。
但看到梁惊后,单月的心慌好了许多。
虽说梁惊看起来这么虚弱,实际上也很虚弱,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单月翻一个白眼。
身体的不适让他看单月更烦了,甚至没有觉察到单月的哽咽,“干什么你要!?”
就连嗓子都是哑的。
像鸭子。
单月扑哧笑出了声,谁能想到不久前她还哭了一场呢?
梁惊听见单月笑自己,更烦了。
但自己实在是提不上什么力气,对上手打单月这件事实在是有心无力。
单月也没像以前一样和他继续犟嘴。她往旁边走了两步,给赵恪腾出位置。
“师叔。”赵恪冲梁惊微微躬身,“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梁惊看赵恪,可比看单月顺眼。听见赵恪的话,他病都要好上三分。
梁惊说:“没什么大事。”说完,梁惊的胸口忽然又觉得肿胀异常。
他捂着胸口,神色不好。
赵恪一看就知道梁惊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和单月对视一眼,两人一人架着梁惊一边,把他架回了屋内。
单月给梁惊倒茶,梁惊接过之后,还有闲心夸她“真乖”,把单月气了一通。
只能说梁惊这张嘴实在是太欠——面对单月的时候。
赵恪心里想着事,便没将这两个人无伤大雅的打闹逮着不放。
待梁惊喝完茶,看起来脸上有些血色之后,赵恪便开口问:“师叔,你可是觉察到了什么?”
赵恪紧紧盯着他,不打算放过梁惊的每一个表情。
梁惊沉默片刻,眉头皱了起来。
“也不算察觉……”梁惊只好和盘托出,“这几日我总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胸口闷。”
巧了。
赵恪和单月对视一眼。
他们都觉得有不好的事发生。
修士有通天脉——这可不仅仅是帮着修士修炼的。
直觉,也是修士的本事。
见此,梁惊也发觉不对,他看着两个好似已经知晓些什么的人,问:“你们……”却不知该问什么。
“难怪……”赵恪喃喃,“难怪妙衡师叔会帮梁师叔……”
将自己的灵气渡给另一个人,说来简单,但若是在一个人破境的时候渡出去,那就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了。
但也正是那个时候,修士的经脉大开,也最容易全盘吸收。
赵恪终于明白,为什么丹瑛要帮助梁惊突破金丹了。
恐怕就是为了应对接下来,他们所需要面临的……危险。
只可惜梁惊修炼不勤,以至于丹瑛判断失误,没能让梁惊升入金丹。
赵恪说出自己的推测。
闻言,屋中寂静片刻。
单月率先开口。她一巴掌打到了梁惊身上:“懒死了你!”
分明往常叫自己出去玩的人里,单月是最积极的一个,如今怪罪他也是最积极的一个。
赵恪阻止了单月,但自己心里也有些复杂。
一边感谢两位长老为他们考虑这么深远,一边可惜梁惊没能升入金丹。
他沉下心,思考着过几天会是什么样子的考验来到。
已经这么久了,他们也已经用尽了全力,这一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赵恪实在不知道,这些妖再强下去会是什么样子。
这最后一战,估计很难取胜了。
越想,赵恪心里越没底。
但就在此时,梁惊弱弱举起了自己的手,说:“其实……我已经金丹了……”
18. 谢安琼的重逢礼
“其实……我已经金丹了……”
梁惊说完,赵恪和单月都转头看向了他。
屋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寂。
在梁惊被这两人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的时候,单月终于开口,语气很平静,“你什么时候突破的?”
单月这样,搞得梁惊心里也没底。
他挠了挠头,“昨天……”
好嘛,单月还奇怪,梁惊这性格,真突破成了金丹,怎么可能瞒得了这么久?感情自己也没知道多久!
“昨天并未有雷劫降下。”赵恪说。
昨天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
梁惊也奇怪,“所以我才不敢跟你们说。”
反正也说出口了,梁惊也不藏着掖着——这俩人总不能把自己当怪物杀了吧?
“那天,妙衡师姐帮我破境,我的确是只到了筑基后期……”
那日庭舒强行使梁惊突破失败,梁惊其实还是有些惋惜与难堪的。
庭舒离开后,梁惊尝试着自己打坐修炼,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梁惊感受到自己的修为忽然停滞不前。
他心里害怕,但没敢声张,因为第三天的时候,赵恪就告诉他他们需要自己对付海妖的袭击。
为了不让赵恪分心,梁惊按就将此事按下不发。
梁惊虽然不爱修炼,但真到了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修为都停滞不前的时候比谁都着急。
那几天夜里他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白日要降妖除魔,夜里还要担心自己是不是就此废了。
这样的日子梁惊过了将近一年。
直到一月前,梁惊的修为终于有所改变——他退步了。
梁惊怀疑是不是自己杀妖杀多了。
渐渐减少的修为让他更不敢告诉别人了。
但又过了没多久,也就是昨日。
他睡了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突破金丹了!
在突破之后的一个时辰开始,梁惊就开始头晕脑胀,浑身不适,总感觉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梁惊是老老实实将事情的前后经过全吐出来了,但单月看起来并不相信。
——笑话,这谁能信!?
就连梁惊一开始都觉得自己在做梦。
赵恪思忖片刻,随即探查了一番梁惊的灵府。
的确金丹。
他亦不可思议。
梁惊仔细看着赵恪的神色,见他好久都没说话,小心翼翼开口问:“你知道是因为什么吗?”
“……不知道,”赵恪也犯了难,他摇头,“兴许得问妙衡师叔。”
梁惊的不寻常都是源自于丹瑛帮助他突破。
其中事,他们再怎么想估计也琢磨不出来,索性也不要再费心思在这上边了。
梁惊与单月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梁惊升入金丹,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但约莫是因为少经历了雷劫的缘故,梁惊的金丹与旁人的金丹很不一样——很弱。
至少今日单月与他并肩作战的时候,并没有感觉到梁惊的修为增长了多少。
“在第七峰的时候,师姐曾与我讲过苦新海的一些事。”梁惊忽然说。
“苦新海中,除了鱼妖,还有……化蛇。”梁惊的胸口不由得又感到心慌,“苦新会庇佑我们,不会让化蛇靠近。但……如果还能出现什么更大的危险,我想,只有它了……”
化蛇,上古大妖。
在苦新之外,或许它早已绝迹,但在苦新之内,一定不在少数。
庭舒告诉他这些,难道是早有预料?梁惊心中狐疑。
从进入苦新之后,赵恪一直没有想起化蛇——一来是因为化蛇只存在于传说之中,赵恪也只是知道有它的存在。二来是赵恪并不认为他们会遇到化蛇。
在亲身经历前,他们甚至不知道进入苦新之后还会有一劫等着自己!
梁惊说的显然不无道理。
赵恪和单月不敢多想,匆匆嘱咐梁惊好好休息后,立刻回大厅告知众人。
这一告知,就告知到了深夜。大厅之中的人吵了好几架,甚至还传出了几句粗话。
单月并不想过早告知众人化蛇的存在——她属意先瞒下来,以免化蛇没到,飞舟上边人心涣散起来。
但赵恪以为,若是弟子们什么都不知道,临到头恐怕难以对付。
赵恪说服了单月。
化蛇可能存在的消息在飞舟上传遍了。一时愁云惨淡。
赵恪也很无奈,但也只能按照自己在书中看到的,告知各位弟子们有关于化蛇的消息。
----------
日子又过了两日。
今夜,月光被乌云遮得严严实实。
屋中,檀香的烟雾萦绕,空气中萦绕着香甜的味道——是丹流今天白日为她烤了一个蜜薯残留的气味。
门窗紧闭,屋内温度适宜。
榻上的庭舒呼吸缓缓,模样平静,想来今夜是一次好眠。
海风吹动了天上的乌云,月亮的光辉得以崭露头角——那并不是以往那般皎洁的月色,月光带着浅浅的红,安详、平静的照耀在海面上。
海鸟兀自叫了一声。
一朵桐花顺着海风吹到了飞舟上。
“吱呀——”
桐花打开了窗,飘进了屋中——飘到了庭舒的榻上、庭舒的耳边。
它轻轻落下,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
……
庭舒忽然睁开眼,一只手径直伸向落在耳边的桐花。
桐花却似活了过来一般,在庭舒将要辣手摧花将要得手的那一刻,又轻飘飘的飘了起来。
庭舒坐起身,白玉萧已经紧紧被她握在了手中。
桐花轻轻擦过庭舒的脸,围着她转圈。
它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时不时还要蹭一下庭舒,庭舒不厌其烦,在一次它又要蹭到庭舒脸颊上的时候,庭舒抬手挡开了。
“龄月仙子,好久不见啊。”
女人的声音透过桐花传来。
庭舒冷笑,淡声开口:“故下山神女,别来无恙。”
桐花又飞回了庭舒身边,看起来颇为亲昵。
它又开始打转。庭舒没再挡开。
“几年不见,龄月仙子怎么都与我生疏了?”谢安琼的声音带着隐秘的快意,“你把你那小徒儿送到故下山——这些年,他可是一直念着你,你倒是狠心。”
“你深夜造访,就是想来叙旧的?”
“仙门大比时,你说我们终会见面我才放过你,但你来了苦新之后迟迟不肯来见我,我就只能提醒一下咯。”
果然,谢安琼一直在看着她。
庭舒握着白玉萧的手更加紧,她盯着那朵桐花,说:“这些天,是你搞的鬼。”
“你觉得呢?”谢安琼笑了起来,桐花的花瓣随着她的笑声也颤了起来,“多年不见,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
“你一定会喜欢的。”
“那你猜错了。”
庭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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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还没说完,只见她手中白玉萧变幻成了长剑。
庭舒提剑向那桐花刺去,将花钉在了墙上,瞬间失去了颜色,枯萎下来。
与此同时,庭舒后颈处传来一瞬间的灼热。
屋中寂静,就连花瓣掉落下地的声音仿佛都在耳边萦绕。
庭舒的动作很快,快到连她四周的烟都对她敬而远之。
“啧。你脾气还真不小。”
虚空之中,谢安琼的声音从四面传来。
仿佛回到了仙门大比那一日,只是谢安琼与庭舒变换了位置。
谢安琼沉默片刻,继续说道:“但没关系——不如先来看看我为你准备的……重逢礼,如何?”
庭舒缄默不语,但并未开口拒绝了。
这是同意了。
谢安琼轻笑,随即,屋内的门窗全部大打开。
窗外,血月高悬,红色的血光将静谧的海面照的更加危险。
流连飞舟旁多日的鱼妖尽数消失不见,就连风浪也没有了。
月光从窗户照耀到庭舒苍白的脸上——那一刻,庭舒雪白的寝衣被染成了浅粉色。
“……”
她站在原地,没动。
“不去看看吗?”谢安琼催促,“大礼。”
庭舒看着那一轮血月,久久没有回身。
手腕上,丹流送她的手串开始发热,像是警告危险的到来。后颈处,更加刺痛的灼热像是在皮肤上跳动。
庭舒的耳边,不断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的名字。
庭舒庭舒庭舒……
她提起横苍剑,随后另一只手握住了横苍剑的剑刃——鲜血顺着横苍剑的剑刃流下,庭舒握得更紧——白花花的剑刃沾满了鲜血,此刻闪烁着寒气。
庭舒缓步走出门去。
明明刚刚那么大的动静,飞舟上却好像没人听见。
一切都是那么安静。
庭舒走到了甲板边。
海面的某一处,出现了一个通道——看不见尽头,下边漆黑一片,更像是一个平静的漩涡。
海底传来嘶吼声,与庭舒耳边的声音重合。
很吵。
谢安琼仿佛消失了。
庭舒看了好久,然后提着剑,缓缓走了下去。
在她进入的一瞬间,通往海面的口子合上了。
海水铺成的阶梯指引她继续向下而行,当庭舒走过一处,那一处便消失不见。
没有退路。
庭舒不知自己走了多久。
越往下走,她就将剑握得更近。
扑通、扑通、扑通——
心在狂跳。
手腕上,五颗珠子发出了不同颜色的光亮。
珠子剧烈颤动,碰撞出了急切地声响。
脚下的阶梯忽然消失!庭舒向下坠去。
侧面,一个身形巨大的东西直直冲向庭舒。
它的尾巴朝着庭舒用力一扫——这绝非常人能够承受的力量!
在尾巴将要触碰到庭舒的那一刻,庭舒翻身,将将躲了过去。
海水翻涌,尾巴带起的水波将庭舒推到了它主人的面前。
剑上的鲜血被海水洗涤。
海水中,庭舒的裙摆仿佛一朵盛开的莲花。
庭舒回过头,对上一双巨大的、危险的眼睛。
那只眼睛在光找不到的海底闪着精光。
它的瞳孔竖着,就跟猫儿一般——庭舒就是那只老鼠。
——是化蛇!
19. 报旧仇
“大大大大师兄!”
一声嘶吼叫醒了飞舟上的所有人。
声音刚落,单月直接踹门而出,翻过栏杆、落到了甲板中心。
赵恪紧随其后,随后,飞舟所有弟子都聚集在了甲板上。
叫喊的那个弟子再看见单月来后,迅速朝她身边就跑去。
“怎么回事!?”单月拎起几乎是匍匐在自己脚边的弟子。
“妖妖妖怪!——是化蛇!”
化蛇的名字刚一出来,海面忽然窜起一只巨大的妖兽身体!
随后是一只、两只、三只。
四只妖兽包围了飞舟,就像是四座大山。月光下的阴影投影在飞舟上,飞舟变得漆黑一片。
是化蛇!
化蛇出水溅起的海水就像是一场短暂的暴雨落在飞舟上每个人头上,但已经没人顾及到这些了!
有人被吓得连剑都那不稳了。
虽然早知有着一刻,但真看见了这上古妖兽,每个人心里都打着鼓。
单月松开已经吓得双腿打颤的弟子,看着眼前一座“大山”。
她冷冷一笑:“还真是化蛇。”
察觉到了单月的嚣张态度,化蛇张开大嘴,冲他们嘶吼。
单月丝毫不见初次知晓化蛇的时候那般害怕的神情了,取而代之的,是脸上的兴奋之色。
她左手捏起一张符纸,右手缓缓摸到了腰间那柄好看的剑柄上。
丹门弟子已经被送入布好结界的船舱中,甲板上全是青云台弟子。
赵恪等人早早抽出长剑,蓄势待发。
“嘶——”化蛇吐出蛇幸子,黑色的眼珠变得越来越窄,直到变得只有薄薄的一竖条。
单月环顾四周,“到底还是只畜生。”
“布阵!”
赵恪一声令下,甲板上众人闻声而动。
金色的结界在半空中显现出来,包裹住了整个飞舟。
单月拔出剑,将手中黄符朝着化蛇的脸甩去。
“砰——”黄符爆炸。
爆炸的烟雾还未散开,单月提剑刺向它的眼睛——化蛇吃痛,不断嘶吼。
单月被甩了出去。
也就在那声爆炸声响之后,剩下三只化蛇迅速反应过来,长尾在海面用力一拍——整个苦新海都震动起来!
赵恪接住了空中的单月。
“没事吧?”
“没事。”
单月回头看去——弟子们分成了三拨,分别对付剩下的妖。
她抹干净脸上的水,眯着眼看向面前这一只。
她的剑还插在它的眼珠里。
“这只蠢,先杀它!”刚说完,单月便又捏出两张黄符向它扔去。
赵恪提剑紧随。
那只化蛇又仰天嘶吼一声,随即尾巴一扫——赵恪接着它的尾巴跃起,在单月的掩护下近了那化蛇的身。
化蛇速度更快避开了。
赵恪仅仅隔开了他的皮肉。
妖兽的鲜血流出,随即赵恪立即感知到了——金丹期!
此刻四只化蛇身量相等,修为应当差不了多少。
同等修为下,妖兽的确会比人更强,但若仅仅只是金丹期,那就并不是完全不能对付。
怪不得丹瑛要把梁惊提至金丹期!
赵恪目光闪烁,趁着化蛇还未注意,赶忙退回了甲板上。
他将自己的发现告诉单月,单月眸光闪动。
“你去告诉他们。”赵恪看向另外三队,随即不待单月多说,又飞身上前。
单月当然不想留下赵恪孤身奋战——她一开始选择挑衅这只化蛇并不是随意,而是看身形,这只应当是四只中最强的一个。
飞舟里的弟子再厉害都是小辈,最强的赵恪如今金丹后期,第二就是她单月。
那日知晓化蛇存在后,他们就已经是说好——最强的留给他们两个,剩余金丹弟子依次分队。
但赵恪没等她多说便又飞身上前,单月只好依言照做。
得知这几只化蛇修为并不高,弟子们士气高涨。
“大师兄!”刚跑回来想帮赵恪的单月吼了一声
只见因赵恪一时疏忽,被化蛇用尾巴缠上。
化蛇滑腻腻的脸上,闪烁着危险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欣喜之色。
它张开大嘴,将赵恪送入口中。
单月双眼霎时红了起来,下意识想要去将赵恪带回来。
一把剑擦过单月的耳朵,抢在赵恪之前进入了了化蛇的口中。
这一刺,便通身染上了鲜血。
趁着化蛇吃痛,梁惊赶紧从他尾巴里抢过了赵恪。
“听说我们单师侄杀红眼了?”
那把剑贯穿了化蛇的身体,落回了梁惊的手中。
梁惊笑着看向单月,似乎没有感知到如今的危险处境一般:“真棒!”
单月气得发笑,知道这个时候不是跟梁惊闹的时候,“哼”了一声,捏着符纸又冲了上去。
梁惊刚想追上她,赵恪拉住他的衣角:“你不是不舒服吗!”
“就是它不来才不舒服!”梁惊道。
他眼珠子一转,反手抓住了赵恪的手,将赵恪甩了出去。
赵恪起先还是不可思议,但立刻调整了状态,与化蛇继续缠斗。
梁惊看着另外几个,吩咐道:“这里有我们就够了,去帮别人!”
剑柄握着黏黏的,梁惊还是没忍住,用自己的衣裳擦拭了一下,然后赶紧去帮赵恪。
四周全是刀剑声。
赵恪和单月配合默契,梁惊虽说平日懒懒散散,但好歹剑道是跟着庭舒学的,自然差不了。
三人竟然有与化蛇不相上下的架势。
他们三人声东击西。
化蛇对付赵恪,梁惊就冲他补一刀;对付梁惊,赵恪就寻机找他命脉。单月各类符纸跟用不完似的往化蛇身上扔。
在梁惊又没头没脑的划了那化蛇一剑,赵恪终于忍不住提醒道:“找命脉!”
“找得到个屁!”
蛇身这么大,找要找到他们死!
“你缠住它!”梁惊喊。
“你要干嘛!?”单月生怕梁惊作死。
“踩死他!”
赵恪没理解梁惊话里的意思,但看梁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咬咬牙——只能试试了。
长剑悬在空中,他掐诀,手势越来越快——剑瞬间化作了无数柄,齐齐飞向化蛇。
他的飞剑之术并不如庭舒那般熟练,自然不可能伤到它。
但这么多剑围着化蛇,也能封住化蛇的动作。
见赵恪都上了,单月只能在心里骂梁惊,继续扔符。
梁惊寻机飞到了化蛇的头上。
他翻身——站到了化蛇的鼻端
面对着它危险的眼睛,梁惊一震,双腿瞬间软了下来,但也只是瞬间。
梁惊轻咬破了舌尖,单手迅速结成了一个法印。
“听令!”他喊。
话音落下,化蛇瞬间安静下来。
但还未安静多久,它仿佛受到什么极大的痛苦一般,连围在周围的飞剑都不顾,发了狂一般甩起了尾巴——赵恪这次没有躲过去,差点被打落海底。
梁惊没办法,只能先撤退。
退之前,他还想着把单月的剑带回去——剑一抽出,化蛇嘶吼得更加痛苦。
月亮闪烁了一下。
在化蛇最后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声后,空中出现了无数火团!
“来阴的是吧!”
赵恪迅速向众人下令:“所有人,退回结界内!”
飞舟上的结界已经有了好几处破洞。
那结界根本就不可能抵挡住这些火团。
何况众人都被纠缠得抽不开身。
眼见着火球落下,飞舟上所有人都要化作一堆灰烬的时候——丹流从天而降!
他挥动手中的不死剑,飞舟上空已经千疮百孔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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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结界闪烁出了红光——随后竟然如伤口一般愈合!
不仅如此,这结界还向外扩展了许多,将所有弟子都罩在了自己的庇佑之下。
火团落下——那化蛇大概没想自己同伴的生死,一只离得近的化蛇被那火团灼烧,痛得嘶吼不断。
丹流宽大的衣袍被掀得凌乱。
他居高临下,看着梁惊的目光有了几分探究。
他移开目光,这次将赵恪和单月也容纳进了自己的视线之内:“它留给你们了。”
随后,他提剑向剩下三只化蛇而去。
赵恪和梁惊对视一眼,随即去看那只刚刚妄图降下火球,将他们一举歼灭的“人”。
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伤了。想必是丹流的手笔。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丹流非要留给他们解决,但也没多想。
二人再次飞向空中。
就在此刻,单月超过二人。
她提着失而复得的剑,冲梁惊做了个鬼脸:“功劳归我了!”
----------
甲板之上,一片狼藉。
原本精美的飞舟被化蛇破坏得不堪入目。
打斗结束之后,船舱中的丹门弟子也走了出来。
这些天他们忙着炼丹——所有能增加修为,延绵生机的丹药他们练了个遍——这也是青云台弟子们今日能够撑到丹流到来的原因。
劫难过后,喜极而泣。
“呼——”赵恪呼吸粗重。
海面归于平静。
赵恪脱力倚靠在破损的栏杆上——刚才的一切太过危急,虽说早已有所准备,但那根本就不是他们能够应对的!
他还没来得及细想,边忽然看见海面有所异动。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出水。
“戒备!”
弟子们闻声迅速又提起剑,将丹门弟子围在中心,随时准备迎战。
刚经历危险,他们此刻竟然将丹流给忘了。
丹流看着下边的弟子们——个个神色警惕,不禁觉得好笑。
海面的动静越来越明显了。
下一刻,一圈圈波纹荡开。
鲜血从海底深处扩散出来染红了整个大海——无数化蛇的尸身浮了上来。
它们的身上,有一道一模一样的剑痕。
黑压压的一片。
飞舟上的弟子们倒吸一口凉气。
血海之中,一个女子冒出头来——她全身湿透,原本淡雅的衣裳一片血红。她手中拿着一支白玉萧,乌黑的头发被打湿,紧贴在雪色的脸上。
血月下,她满身杀气,衬得她宛若恶鬼。
是丹瑛!
——是庭舒!
见庭舒从海中走出,丹流亦是大惊。
所有人在此刻都用一种希冀的目光看向丹瑛——她能活死人,肉白骨——回元丹虽然不是随时能够炼成,但这么多年,她总不会一颗也没有吧?
弟子们的伤亡因为丹流的存在并不算惨重,但同样不少。
死去的人都还留有挚友在旁。
挚友都希望死去的人活过来。
赵恪也看向丹瑛。
他知道,丹瑛手中是肯定有一颗回元丹的。
她会给谁呢?
似乎给谁都不妥。
但万物生灵,能救一个总是好的。赵恪想。
然而丹瑛仿佛没有看见飞舟上的狼藉,没有看见那些失去生命的弟子的尸身。
她抬头,精准找到了丹流。
丹流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脸色。
他回视着庭舒。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丹瑛会说些什么。
丹流同样在等待,等待庭舒开口。
然而,庭舒并未说一句话。
飞舟的桅杆因为那几只化蛇妖,已经被折断了——庭舒凭着自己的灵力,催动着飞舟调转方向。
苦新海上,飞舟偏离原本的方向,冲苦新秘境的另一边行去。
20. 昔日之怨
这一次,飞舟没有再在苦新海上游荡太久。
不过片刻,人们便看见了一座岛屿。
这是将近两年来,飞舟上众人第一次看见除大海之外的景色。
飞舟靠岸。
此刻,那些受伤的弟子们已经安置妥当了。众人以为到了苦新秘境,纷纷起身准备下舟,却发现动弹不得。
丹流挑眉,尝试着向前走一步——两只脚像是被粘在地面上,连抬也抬不起来。
在弟子们的惊疑声中,原本抱剑盘坐的庭舒缓缓起身。
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
她冲飞舟上众人鞠了一躬,独自下了船。
----------
很少有人知道苦新海上有两座岛屿,岛屿上分别有两座神殿——那属于故下山与囚夜山历代的神女。
这是赤练神女的岛屿——如今该是叫谢安琼的岛屿了。
故下山的历代神女都叫做赤练,就跟囚夜山的神女都叫白欢一样。
然而,在这一代赤练三十岁时,她自己改了名字,戴了她亲生父母的姓氏——谢。
在此之后,谢安琼还发疯一般赶走了那些住在她岛屿上的信徒。
三十岁后的谢安琼做的嚣张事很多,简直到了罄竹难书的地步。
从那时开始,仙门中不断有人议论、批判谢安琼不守规矩。一直到大战,那些说她的人全部死了,这才没了那些那些声音。
信徒们被赶走后,这座岛上无人看管,如今已是荒凉不堪。
镇子上房屋破败,杂草丛生,连一条路都没有。
谢安琼倒是居无求安,不贪享乐。
一片荒芜中央,是一座华美的庄子。
庄子的大门早在庭舒刚踏上这座岛的时候就已经打开。
它静静的,仿佛在迎接庭舒的到来。
“吱呀——”主殿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
日光从大门的缝隙照进殿中。
昏暗的大殿顿时明亮起来——神女的身影也更加清晰。
殿中神女高坐,背后是一幅神女相——画中神女身着乌金色衣衫,肌肤胜雪,墨发如瀑,口若含朱,她垂眸俯瞰世间,微微蹙起的画眉只见,有一点朱砂痣。
神女相并不完美,朱砂痣就像是颜料加多了水,向下沁了些许,看起来像是要消失的样子。
而坐在神女相前的神女,模样与画中一般无二。
金色的光打在她的脸上,神女缓缓睁开眼。
她目光慈悲地看着来人,温声开口:“你终于来了。”
“你给的重逢礼,我不喜欢。”
庭舒满身血污,衣裳还未干透,模样狼狈。
她凝视着高坐的神女,近乎咬牙切齿,“谢、安、琼。”
“……”
“你将我们困在苦新海上,操控海兽大肆进攻,在小溪镇,你操控一个无辜凡人只为了逼我入苦新。”庭舒看着高台上的谢安琼,“赤练神女,你还真是心怀大爱。”
谢安琼猝然笑了。她笑了许久,才道:“久负盛名的龄月仙子扮作丹瑛光临苦新,是为了什么?——你要报仇,我便为你召集起来你的仇人,你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她做出一副受伤地样子,看起来直叫人觉得她受了多大的委屈。
白玉萧早在进入这座岛的那一刻显现出了它横苍剑的原型。
在这座岛屿上,除了谢安琼,没人能够施展出法术。
庭舒缓缓举起手中的横苍剑,尖端直指谢安琼。
见此,谢安琼眼中迸发出了不可置信,但紧接着,这抹不可置信化作为兴奋的光。她提醒,“天道都应允的事,你似乎颇有意见。”
庭舒觉得好笑。
如今天底下,最不怕天道的恐怕也就是她们两个了。
她竟然还拿天道来压自己!
“六十四年前,苦新秘境,是你。”不是问,而是陈述。
“咳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这些年你一个人憋在那深山老林里边,能悟出什么大智慧呢?庭舒、龄月仙子,七十年前是你们自己时运不济,若非我与白欢,你还能站在此处质问我?”
谢安琼语气嘲讽,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大的笑话。
她模样几近疯癫,但尽管如此,庭舒仍然没有放下指着她的剑。
谢安琼说完又恢复如常。
她的背后,琉璃折射出的彩光仿佛她华丽的冠冕。
“至于六十四年前嘛……”谢安琼眯起眼,像是为了逗庭舒一般,停顿了好久。
庭舒并未催促,只听见高台上传来一声轻笑。她对上谢安琼温柔的笑脸。
她说:“你猜。”
在庭舒即将开口的时候,谢安琼站了起来,“我想你已经忘记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了——庭舒,全天下,你、我、明祉才是同一类人。”
多年之后,再次听见明祉的名字,庭舒的心仍然止不住的狂跳。
“你也没有忘记他对吗?或许你也很想他。”绵长的裙摆被吹动,扫过了庭舒的脸,仿佛是谢安琼正在抚摸着她的脸,“是你亲手杀了他。”
谢安琼温柔、慈悲、怜惜、痛恨——她用这么复杂的目光看着面前狼狈的庭舒。哪怕面前人在旁人看来依旧仙风道骨,哪怕众人待她畏威怀德。
谢安琼曾亲眼看到明祉的死。自此她在这世间再也没有知己。
可这么多年,她没有一次怨过庭舒。她是那般温柔敦厚,放过了庭舒一次又一次。
“我们是唯一的手足。我们的生命非此即彼,我们是同根之花。我与你,远比我与白欢更加亲密。”
“哪怕此刻你与我离心离德,但我相信你终会有想明白的那一刻。”
哪怕时过境迁,纵使曾见沧海之水、巫山之云。
“你终会有回到我身边的那一刻。”
横苍割破了神女的衣摆,乌金的纱在空中舞动、坠落。
庭舒的神色不见半分波澜。
她终于收了剑,剑刃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她看着谢安琼,忽然问:“你知道明祉被葬在何处吗?”
谢安琼一愣。
她皱了皱眉,怎么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
明祉是整个天下的罪人,最终就连他的儿子也与他离心。那年他被庭舒杀死,死后也是受尽了天下的唾骂。
新任妖君为了向仙门表忠心,原本连他的尸身都不想带回去。
作为妖王,明祉仅差半步成魔,但最终,他却没有自己的王陵。
连究竟有一卷草席陪他下葬都不知道。
“我知道。”庭舒自嘲一般,“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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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人忘了,你从未关心——但我知道。”
一直盘旋在耳边的呼唤渐渐淡去。
神殿之中,神女也没有再开口。
死一般的寂静。
谢安琼坐回她的宝座,就像是一株静谧的春草。
“你的确世间无二。”
庭舒笑了笑,“我要去苦新。”她顿了顿,“马上。”
她在苦新海上呆的时间太久了,她无意再浪费时间在这里浪费时间回忆过往了。苦新海上的月亮她已经看够,庭舒不想再看了。
谢安琼没有说话,但整个神殿却开始震动。
过了很久,这一切才重新归于平静。
“我应该再给你一个机会。”谢安琼笑着说。
“不用。”庭舒打断她。
谢安琼说:“不想知道答案了吗?”
庭舒摇头,“我早就知道答案了。”
面对庭舒杀意翻腾的目光,谢安琼毫不害怕。
“但你没有办法报仇不是吗?”谢安琼怡然自得,“无能为力,所以现在才看起来这么平静。”
“……”
谢安琼笑意更甚,“普天之下,只有白欢能杀我。但你没办法因为一己之私说动她——你还真是可怜。”
谢安琼说得一字不差。
庭舒感觉很疲惫.疲惫到连恨意都生不出来了。
对于她这般反应,谢安琼十分满意。
她屈尊降贵抬起手,指向殿门。
殿门再一次打开了。
但这一次,岛屿上的荒凉景色没有再出现——门外是刺眼的白光。刺眼到只看见一片纯白。
谢安琼宠溺的看着庭舒,“去吧,丹瑛。”
庭舒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一步一步向殿门走去。
踏进白光里边。
她不知道谢安琼会将她送到哪里。
或许是飞舟上,或许是苦新之外……
但庭舒并不惧怕。
----------
“丹——妙衡师伯!”
不知是谁唤了一声。
庭舒睁开眼,循声看了过去——那是一个穿着丹门校服的弟子。庭舒冲他点头。
庭舒还没有回过神来,定定站在远处。
台阶下,各位弟子们也都看着她。眼神中带着震惊与不可思议。
沉默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的最边缘向庭舒靠近。
庭舒看到了丹流,几乎是本能的向他走去。
见庭舒有了动作,丹流赶忙加快了脚步。
他跑到了台阶下,冲庭舒伸出手,“阿姐。”他轻声呼唤。
众位弟子们终于回过神,不约而同向庭舒见礼。
庭舒将手放入了丹流的掌心,被他拉着走下台阶。
然而,就在刚刚走到台阶边缘时,庭舒脚下不稳,向下摔去。
丹流眼疾手快,立马向庭舒面前走了两步,稳稳接住了她。
庭舒的裙子沾满了鲜血,虽不是她的,但也看起来十分惨烈。
她的头埋在丹流怀里。丹流宽大的衣袍遮住了她的脸,没人能看清她的神色——就连丹流也看不见。
丹流只看见庭舒微微颤抖的身体。
小师妹这是……哭了?
21. 囚夜山神女
在觉察到庭舒落泪之后,丹流也愣住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用自己宽大的袖袍将庭舒彻底笼罩。
丹流的动作很自然,弟子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见庭舒绊了一跤之后就没了动作,就好奇是怎么回事。
刚探头去看,就见丹流目光凌厉。
在场的,无论是青云台还是丹门的弟子都下意识缩回脖子。
好在丹流今天没有骂他们。
丹流揽着庭舒出了人群。这一路上,他的脸色实在是不好看,以致于都没人敢继续上前关心庭舒了。
丹流将庭舒带到了一棵巨树下。庞大的树根盘踞在地面上,他们坐上了隆起的树根。
庭舒的身体没有再抽动,她也始终没有让丹流让她看到她的脸。
胸襟处玄色的衣裳因为泪水变得更深。
庭舒身形颓废,难得背没有挺直。他们什么也没说。
就这么静静坐了很久。
很久……
在庭舒下船后,苦新海上就起了一阵大风,将飞舟吹到了此处——他们的目的地,苦新岛。
整个苦新岛都建做了山庄。七十年前庭舒来过,此处没有什么变化,甚至不显一丝旧态。
因为两位神女如今没有一个到苦新,山庄的门始终紧闭,众人只得在门外等待。
然而,刚刚庭舒正是推开那扇门,从山庄内出来的——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师兄,我好累啊。”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庭舒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这么些年,不管丹流在不在自己身边,庭舒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一直在后背轻轻拍打的手停了下来。
随后,这只手落在了庭舒的肩上,再也没有离开。
庭舒恢复了自己的模样——她已经身心俱疲,再也没有力气支撑那张熟悉的容貌了。
丹流早就在他们周围布下了结界。
此刻,不必再担心自己顶着丹瑛的身份该不该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尽管龄月仙子更不该如此。
丹流感受着手心的温度,轻声说:“你可以休息。”
有我在,你可以休息。
庭舒没说话。
丹流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问道:“你和谢安琼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庭舒并不想告知丹流。
丹流并没有追问,只是叹了口气。
因为那一句“累”,丹流的神色变得更加柔和了。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他陪着庭舒,一直坐着,久久不言。
一直坐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海上找来一束光亮。
庭舒看了过去——三四艘飞舟正向苦新而来。而在那庞大的飞舟前,一叶小舟领在了前面。
舟上有三人:一人着黑色劲装,腰间两把小刀;一人仙风道骨,站在船头掐诀驾船;一人端坐中央,腰间别着一个鬼面。
中间那位,正是庭舒苦等的囚夜山神女——白欢。
翌日一早,庭舒醒来。
窗明几净,纱幔随着微风摇动。庭舒恍惚片刻。
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黑衣客走进屋中。
“醒了?”男人说话的语调很干脆。
庭舒看向他——只待看清来人的那一眼,庭舒脸上浮现出了不可思议。
大概是多年少言的习惯,她的声音哪怕在此时也没有什么起伏。她唤道:“仇失?”
仇失耸肩:“是我。”
“……”
“白欢说你此刻该醒了——她和丹流在烟云桥上,你可以去找他们。”说完,仇失直勾勾看着庭舒,等待她的决定。
庭舒摇头,却是说:“我之后自己去。”
“好。”
仇失像是偷得了清闲一般,转头走得毫不留恋。
但真走到了门前,他却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审视的目光上下扫过庭舒。
此刻,庭舒还是庭舒。
“你变了许多。”视线最后落在了庭舒的脸上。
话说完,仇失这才大步离去。
仇失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庭舒目光一滞。
自己变了很多吗?
庭舒摇了摇头,似乎是想将这个想法摇出脑内。
——或许吧。
但答案更先到来。
她穿了丹瑛那件衣裳,换成了丹瑛那张脸。
昨日刚看到白欢的身影,庭舒就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屋子大概还是丹流抱着自己回来的。
尽管如此,醒来看到屋中装潢的那一刻,庭舒便知道自己身处何处了。
庭舒的屋子在山庄的最边缘,烟云桥在另一边。
庭舒不太认识这里的路,弯弯绕绕走了好久,最终好不容易才看见了烟云桥的影子。
她往那边走,走到桥下,就撞上了往外走的仇失。
“你这是……去哪儿?”她问。
仇失的步子因为她的到来停住。
他没回答庭舒,只是冲庭舒草草做了个揖便往回走了。
庭舒见怪不怪,目光越过他渐渐离去的身影,看向了更远处的地方。
烟云桥的中央坐着三个人,此刻,都已经看向了庭舒。
看见三人中的楚宵的时候,庭舒是意外的。
她长舒一口气,提着裙摆,缓缓走向了他们。
仇失径直走到了桥上唯一一个女子身边。女子原在与其余二人喝茶闲谈,感知到仇失走近,她颇为诧异。
她仰头看出仇失。仇失冲身后努了努嘴。
女子看了过去。与庭舒对视。
庭舒移开目光,看向正对着自己的楚宵。
她颔首:“楚师弟。”
楚宵起身行礼,唤道:“妙衡仙子。”
“休息得如何?”丹流起身迎她。
庭舒点头回应,轻轻拉住丹流递来的手,二人并肩走回烟云桥中央。
桥中央放着一张四面桌,仇失站在白欢身后,空下的位置在丹流旁边,显然是给庭舒留的。
庭舒刚刚坐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楚宵。
他目光中含着担忧,“你没事吧?”
昨日白欢等人的船还没靠岸,就看见庭舒栽倒下去。她那是满身的血,看着实在是吓人。
庭舒摇头,说了没事,但楚宵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身旁,白欢伸出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庭舒的手腕。等到庭舒下意识抽手时,白欢也收回了手。
“心气郁结,怒火攻心。谢安琼想必把你气得不轻。”白欢笑笑,语气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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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庭舒没接这话——丹瑛是不会这般的。
之前在飞舟上,小辈们不认识丹瑛,她自然没什么估计,如今……庭舒看了一眼对面的楚宵。
楚宵是第七峰的旧相识了,也是在场几人之中唯一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不是丹瑛的人。
“真是好久不见啊。”白欢似有所感。
“是多年不见了。”她看着白欢漂亮的眼睛,“听阿流说,你这些年在忘月川行医。”
顾及着楚宵在场,庭舒叫丹流作“阿流”。丹流听见,顿时浑身都不痛快了。
想起昨日自己叫出口的那一句“阿姐”,便是越想越不对。
白欢扯下了腰间的鬼面,放在面前比了比。
那张鬼面青面獠牙,实在不是能让人生出好感的样子。白欢探出头,道:“如今在忘月川,我的名声可不输庭舒了。”
作为同根而生的神女,白欢的日子实在没有谢安琼过得洒脱。
囚夜山神女的修为比不过故下山,且每一代神女都终身住在囚夜山上不得外出——若非那年大战,囚夜山被灭,白欢恐怕也不会与他们几人产生交集。
正因如此,囚夜山神女的名声不仅比不过故下山,连那些大宗大派的门主都比不过。
而今囚夜山神女和一个曾经人人喊打的仇失隐姓埋名去了忘月川,又因为她的仁爱之心被妖族尊为圣人。
世事无常,但也实在有趣。
丹流插嘴:“你与庭舒在妖族人间‘分庭抗礼’,某人可是在千重起势了。”他看向楚宵,“楚师弟的壮举,我略有耳闻。”
楚宵怔住,他思考了一下丹流说的是哪件事,随即才回道:“胡传罢了。”
“啧,又谦虚了。”丹流转头跟白欢与庭舒解释,“四年前,楚师弟身后跟着十四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街斩杀贪官。那段时间可谓是人人称颂。”
丹流解释完,庭舒与白欢都明了了。
听起来声势浩大,有些作秀的意图在里边,但若这样做的是楚宵,那便难叫人觉得作秀了。
千重三千年,无论是多么厉害的能人,最终走的都是随心之道。传闻第七峰的龄月仙子曾在闭关前改修了无情道,而楚宵——他是三千年中,唯一一个自始至终修习苍生道的修士。
至于庭舒修无情道,此事本为谣传。
大抵是世人觉得她该修无情道才更相配吧。
楚宵经不住夸,倒不是为人不谦逊,而是太过谦逊——你将他夸到什么境界,他若是当真了,就是真的要修炼到什么境界的。
几人不敢多夸,生怕夸着夸着就将楚宵夸闭关了。
“我们何时进秘境?”
“天道下了指示,做不过就是这几天。全看谢安琼什么时候来,能为你们多争几天。”白欢说。
苦新秘境由两位神女共同掌管,但究竟何时开启,还要看天道的指示。
只有在天道允许的时候,才能由两位神女共同打开秘境。但若是只有一人到场,到了天道规定的最后时间,苦新秘境就会自己开启。
一般神女会提前一个月开启秘境,多的这一个月算作是额外的奖赏。
“上次你们来时太过匆忙,正好趁着这些日子好好看看这里。”白欢说。
她转头看向庭舒,突然开口:“妙衡仙子,不如我们单独聊聊?”
22. 物归原主
“妙衡仙子,不如我们单独聊聊?”
白欢说完,场面寂静片刻。
庭舒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有意无意地瞟看楚宵的反应。
丹流看了一眼庭舒的反应,随即起身,“既如此,我和楚宵就不打扰你们了。”
楚宵紧跟着他的动作,向白欢与庭舒二人告辞。
两人结伴而行,眼见着身影渐渐消失,直到他们拐了一个弯,彻底不见了踪迹。
仇失没有走,也不必走。
需要离开的只有楚宵而已。
“你还活着?”庭舒看向仇失。
这话单听起来不中听,但并没有什么恶意,庭舒只是随意问问。
仇失没说话,倒是白欢,拉住仇失的手示意他坐下来。
“我是神女嘛……”
白欢解释完,又拉过庭舒的手。
这次庭舒有所准备,因而并未抽回手。
白欢的灵力顺着庭舒的经脉游了一圈,探查完毕后,她的脸色也不太好,“你这修为提升得太快了。”
庭舒十六通天脉脉脉皆通,哪怕不去专门修炼,吸收天地灵气,修为也会缓慢增长。
昨日丹流告诉白欢,庭舒已经在飞舟上渡了修为给梁惊,如今最多就在中期修为,但白欢如今再探查,又是有了即将突破的征兆。
庭舒收回手,“或许是谢安琼的缘故。”
在苦新,两位神女几乎无所不能。若谢安琼有心将灵气引入庭舒体内,也不是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到。
白欢摇头,伸手撩开庭舒的头发,摸到了庭舒后颈的疤。
“是他。”白欢说。
“……”
“我猜你近来愈发容易失控了。”白欢收回手。
庭舒垂下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的后颈处的疤痕排列规整:有五处,呈现出半圆的形状。
白欢的猜测无疑是正确的。庭舒点头,承认了。
“我没办法为你根除。”白欢继续说,“我比不过谢安琼。”
庭舒的睫毛颤了颤,随后,她试探性地开口:“天下间只有你能杀了她。”
“……在谢安琼真的为祸苍生的时候。”白欢补充。
这话于庭舒而言未免有些无情,但白欢所说句句属实。
三十年前,白欢还在忘月川行医,忽然收到了庭舒的传音,那时的庭舒就已经请求她杀了谢安琼。
今日是庭舒第二次请求。
天道两位亲女,一人生于极北,一人生于极南。
故下山神女生来法力无边,有着维护人间的职责,她们为天下人所生。
囚夜山神女是为故下山神女而生的。
她们没有强大的仙术,没有随意来去的自由,连情脉都不全——她们存在的意义,仅仅是为杀了自己的同根姐妹。
她们的职责都由天道赐予,能力亦是。
因而哪怕白欢也认为谢安琼已经到了该死的地步,只要天道不同意,她就永远杀不了谢安琼。
很残酷,但事实如此。
“我可以帮你压制修为,但我没办法完全让你的修为停止增长——我想你也不愿如此。你最好还是找到能够安然突破的办法,或者……”白欢看向仇失,“自断经脉。”
成为一个废人。
白欢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但庭舒不可能不知道自断经脉的下场。
她叹了口气,“我试过。”
“什么?”
“自断经脉,”庭舒停顿,“我试过。”
庭舒隐世的第十年,她曾尝试自断经脉。
那时,她突破进合体期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
“失败了。”庭舒苦笑。
就跟她无法一直停留在现在的修为,她也没办法自断经脉。
庭舒没有选择的余地。
一旁的仇失在听见庭舒曾经自断过经脉的那一刻,眉毛也不自觉皱了起来——没有一个修士会自断经脉。哪怕这个修士胸无大志,也没有人会选择放弃修士超出常人许多的寿命。
经脉断裂十分痛苦,几乎九死一生。
仇失回想起庭舒原本的容貌。记忆中的庭舒十分不讨喜,怕苦怕累怕痛怕死,竟然有胆子自断经脉。
白欢听了,也觉得震撼。
但她并不是因为庭舒选择自断经脉而有所感。
“失败了?”自断经脉怎么可能失败呢?
若是已经选择了自断经脉,自然就是不会留有半分余地,怕是救也救不回来。
此事就算是白欢也闻所未闻!
庭舒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白欢一时也觉得难办了,“总之,我先替你压制修为。”
作为神女,白欢虽不敌谢安琼,但于常人而言,也是到了难以企及的地步。
在压制修为的时候,白欢还探查了一番庭舒的灵府——庭舒的灵府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她替庭舒净化了一些黑气。
感受到灵府中的变化,庭舒向白欢道了谢。
此时已经天光大亮,远处断断续续传来年轻弟子们的嬉闹声。
在庭舒将要离去的时候,白欢忽然拉住了庭舒的袖子,“秘境结束之后,你来找我。”
庭舒点头。
她还未走远,仇失抽出一方手帕,替白欢擦汗。
白欢制止了仇失的动作。她捏住手帕,满脸担忧。
“她如何了?”仇失问。
白欢叹气,“魔气入体。如今还能保持理智,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另一边,就在丹流与楚宵消失的拐角。
庭舒一拐弯,就看见了站在那里的两尊活佛。
看见楚宵,庭舒颇感意外。
丹流赶忙说:“他什么也没听见。”
楚宵点头。
庭舒毫不怀疑楚宵的为人,再说了,此地离烟云桥还不至于太近——怕是楚宵是专门站在此处等候的。
“楚师弟有事找我?”
楚宵点头,“妙衡仙子曾经问我的话,我有答案了。”
此言一出,丹流和庭舒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们根本不知道丹瑛和楚宵说过什么。
“修仙者当以苍生为重,无情实乃重情、大道有情似无情方为正路,视天下人为一人,视世间情为同种……”楚宵滔滔不绝说着自己对无情道的见解,“妙衡仙子七十年前的谆谆教诲,是楚宵当时固执了。”
“……”
沉默。
楚宵说了一大堆,庭舒和丹流也从他的话里猜出了丹瑛跟楚宵说的话。
以自己对丹瑛的了解,庭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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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丹瑛跟楚宵说的时候,并不比楚宵如今的回答要郑重。
她干巴巴笑了笑,道:“你明白就好。”
庭舒对无情道毫无见解,她能说些什么?
听到庭舒的“感慨”,楚宵点了点头。他抱剑,忽然向庭舒行了个大礼,“宵,多谢妙衡仙子赐教。”
楚宵的为人和赵恪相似。这两个人,做什么事情都认真。此时此刻,楚宵的礼做得十分标准,完全挑不出错处,因为认真,所以看起来十分虔诚。
这般虔诚让人感动——如果庭舒不是被拜的人的话。
庭舒是真的被吓到了。从前她哪想过有楚宵拜自己的一天?
丹流把楚宵拉了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他也惊了。若对面是丹瑛,那就算是楚宵跪下了丹流都不会觉得有什么错处,但对面是庭舒——楚宵在他们心里就是一个活祖宗,压根没什么人把他当自己的同辈来看。他这么郑重,跟自己亲祖宗拜自己有什么区别?
礼崩乐坏啊!
若是之后,楚宵知道了今天自己拜的人是谁,不知道会不会羞愧?——丹流憋着笑,松开了拉着楚宵的手。
拜也拜了,楚宵并不执着于拜多久。
他站了起来,模样端方,身姿挺拔。
庭舒看着他,维持着面上和善从容的浅笑。
“楚师弟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大概是觉得庭舒这样的话显得冷漠了,楚宵愣住了。他明明没什么动作,却叫人明白了他此刻的不知所措。
沉默良久,楚宵摇头。
庭舒不自觉送了一口气,道:“你从忘月川来,不免辛苦,今日又早起,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赶客的意思太过明显。
赵恪还没有从庭舒的冷漠之中回过神,又被催他离开的话弄昏了头。
赵恪不知道丹瑛为什么要赶自己走,但她确实是让自己离开的意思。
楚宵回过神来,没有离开的动作。
在庭舒和丹流的注视下,楚宵扯下他剑上的剑穗递了过来。
庭舒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没敢收下。
楚宵垂下眼,道:“物归原主。”原是丹瑛的东西。
庭舒收下剑穗后楚宵就离开了。他的仪态实在是挑不出错处,就连背影都不同于常人。
看着楚宵略显落寞的身影,庭舒不解。
“想什么呢?”丹流拍了拍庭舒的肩。
庭舒回过神,道:“从前没看见丹瑛阿姐与楚师兄有什么交集。”
青云台的楚宵少言寡语,丹瑛与他虽有过交谈,但她一直认为楚宵为人沉稳好学,并不会像对庭舒一般苦心教导。
楚宵天资好,为人虽沉默,但内心里也是觉得自己不凡。少年时的他很少理会旁人的评价——无论好的、坏的。
庭舒还是第一次知道丹瑛教导过楚宵。
“谁知道呢?”丹流并不想深究无意义的事情,“刚才楚宵给你的什么?”
“剑穗。”
楚宵将剑穗递给庭舒的时候,丹流站在他的侧后方,并没有看清。
庭舒张开手给丹流看。
剑穗是很简单的样式。红色的,看着有些陈旧,上面还有洗不干净的暗红色,应当是血渍。
它静静躺在庭舒的掌心。
破旧得像是被遗弃。
23. 不速之客
很久之前,丹瑛曾做过很多剑穗。多到可以分给每一个青云台的弟子。
丹瑛说,这剑穗是护身符。
对剑修而言,剑是最常用的东西,爱护起来有心无力。就连剑都有折断的一天,剑穗就更不容易保存了。
没想到楚宵有。也没想到楚宵现在还有。
剑穗虽脏兮兮的,但七十年的时光还挂在剑柄上,足可见楚宵对它的珍惜了。
庭舒示意丹流接过。丹流会意,伸手,在接过剑穗的时候,将手串套在了庭舒的手腕上。
正是在飞舟上他送给庭舒的那一串。
“下次别弄坏了。”他嘱咐道。
手串是在苦新海中断的。它提醒了庭舒危险地到来,也在化蛇攻来时为庭舒挡住了一击。
庭舒走出苦新海之前,专门找回了这五颗珠子。
在庭舒昏迷之后,丹流无意之中看见了她空空如也的手腕。他在庭舒的芥子囊中看了看,果然找到了这五颗珠子。
丹流将它修好了。
庭舒目光微动,如释重负一般笑了出来。
丹流弯腰去看她。
“开心?”丹流问。
庭舒愣住。她没有抬头,片刻的沉默后,她点头。
丹流展颜一笑,揉了揉庭舒的头,直起身来。
“不枉我一夜未眠。”听起来是在邀赏的。
庭舒看了她一眼,像是在笑丹流意图太过明显。
丹流就像是没看见。他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两步走到了庭舒身后,推着她往前走。
“白欢都说了,要不要和师兄我逛逛苦新?”
语气虽说是商量,但手上已经是不容置喙地推着庭舒往前走了。
晨光熹微,不少弟子如今已经起床。
一路上,庭舒被推着遇到了不少人。
苦新上如今不只有丹门和青云台弟子,昨日在白欢乘坐的小舟之后,那几辆飞舟是剩下的,除了故下山之外所有的可以进入苦新的人。
在小辈里,丹瑛那张脸可比不上丹流那张脸。沿路所有人在看见丹流的笑脸的时候,都很惊讶。
老鼠见了猫似的给他们两个人让路。
庭舒还没走远,就听见了身后的议论声。足以可见这样的场景给弟子们带来的震撼。
庭舒转头看向丹流,说:“师兄可以让我自己走。”不用推着她。
丹流却是摇了摇头,理直气壮,“你跑了怎么办?”
“……”
庭舒现在就想跑。
被丹流拉着“游街示众”了一整日,庭舒回去之后感觉精疲力尽。
庭舒这几十年待在第七峰的日子里,几乎所有都在闭关压制自己的修为。兴许是因为常年不走动,走了一日的庭舒感觉自己的脚隐隐作痛。
她跟丹流抱怨,丹流笑眯眯地问她:“我帮你按脚?”
明知故问的样子实在是让人讨厌,庭舒瞪了丹流一眼,说不用。
丹流脚步轻快地离开了,颇有一种皇榜高中的意气。
原本以为今日也就算了,没成想第二日天还没亮,她这里又来了新客人。
——————————
故下山弟子是在苦新山庄打开的第三天来的。
彼时明月高悬,已至深夜。
谢安琼率先走出飞舟。她锐利的目光扫视过苦心山庄的景象,冷冷笑了两声。
弟子们接连出了飞舟,却没有一个人敢去打扰谢安琼。
谢安琼的脾气,就连故下山的弟子都怵。
“师傅。”
谢安琼身后,一个青衣弟子靠近。
故下山弟子的校服是月白色,这身青衣便在其中显得不同。
听见这个声音,谢安琼转过头。她一扫脸上的冷意,“怎么了,阿昭?”
此人,正是那个在仙门大比中,差点杀了梁惊的农昭。
农昭向谢安琼作揖,随后说:“我想去见妙衡仙子。”
因为谢安琼的缘故,农昭早就知道了此次青云台和丹门的带队长老中有丹瑛。
谢安琼没有阻止,大方的放了农昭。
农昭走时,谢安琼还嘱咐他小心看路。
农昭有谢安琼给他的引路法器,他跟着法器,不至于找太久。
庭舒的屋子就在苦新的最中央,无论去哪里都方便,若是白天,想必会十分热闹。
深夜造访实在是无礼,但谢安琼告诉农昭,明天就要开启秘境,今日不见也难得再见一面了。
无礼就无礼吧。
农昭敲了敲门,屋中良久未听见有人回应。
定然是睡着了。
他皱眉,踌躇片刻,还是决定继续敲。
这一次,屋中同样没有人回应,但没过多久,门就打开了。
看见屋门外站着的农昭时,庭舒是惊讶的。
这么晚来,想必是刚到了苦新就来找自己的。见到农昭,对上他的那一张脸,庭舒心中五味杂陈。
“你是谁?”她装作不认识农昭。
农昭先是道了自己深夜打扰的谦,随后报了家门:“小辈叫做农昭。不知妙衡仙子可否让小辈进屋喝杯茶?”
农昭的请求,对于一个初次见他的长辈而言实在有些无礼。
若是别人,庭舒或许会让他就在外边说,可对面人是农昭。
于是乎,农昭看见这个“初次”见面的长辈侧过身子,目光滑过自己脸上,走进了屋中。
门还没关。这是让自己进去了?
农昭跟着庭舒走进屋中,轻手轻脚关上了房门。
庭舒早就坐到了茶案边。她没说话,静静看着农昭,是在等他开口。
农昭关上门,又理了理衣裳,这才走到庭舒面前,躬身又行了个礼。
农昭与楚宵两个人简直是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做事都认真得可怕。谢安琼的为人,能教出农昭这般人,还真是苍天有眼,让歹竹生了棵好笋出来。
“小辈唐突,有事想请求妙衡仙子。”
庭舒不自觉蹙眉,“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农昭拿出一封信,“还请妙衡仙子代为转交给庭师叔。”
还是给自己的?
庭舒接过这封信打量。良久,她捏着这封信,问:“怎么会想来拜托我?”
谟无、向红——青云台中还有那么些个她的师兄师姐,若是懒得走,还有如今就在苦新的丹流在,农昭偏生找上了与庭舒毫无交集的丹瑛。
“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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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告诉我,妙衡仙子您与庭师叔往来甚多。”农昭没打算隐瞒。
庭舒微微挑眉——谢安琼说的?
“你这信里边写的什么?”庭舒问。
农昭犹豫片刻,没有开口。
“你师傅似乎并没有教你求人办事该有的态度。”
“……”农昭还是没说话。
他表情很复杂,似乎是在纠结。
庭舒倒也没有真心想为难他,她摆了摆手,“不说就不说吧。”
农昭明显松了口气。
“庭舒已经闭关。你也知道,她一闭关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我这信可不一定能马上送给她。”庭舒提醒。
农昭却摇头,“妙衡仙子能够帮我,我已心存感激。”他停顿了一下,随后下定决心,“不知妙衡仙子可否与我说……庭师叔的现状。”
谢安琼告诉他,丹瑛能够带队,是因为庭舒有求。既如此,那这两位就是必然见过的。
农昭今日显得尤其唐突。
“她很好。”庭舒说。
农昭继续追问:“那庭师叔与梁、梁师叔相处如何?”
庭舒想起峰主大会时,沈汀雁打趣她的话。她总算是明白梁惊为什么会觉得农昭想杀了他了。
——谢安琼打着她庭舒的名号,利用农昭和梁惊给自己下马威呢。
庭舒发笑,但也不忘回复农昭:“也很好。”
“但——”
“梁惊是抚云尊者亲自收的弟子,离开青云台前,庭舒嘱托我照顾好梁惊——农师侄,你似乎对此颇有意见。”
庭舒眯起眼,自成一派气势。
闻言,农昭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
他知道“丹瑛”是在维护梁惊,或许有些事情,他们早就已经知道了。其中也包括庭舒。
终究只有自己是被怨恨、抛弃的那一个。农昭感到一阵讽刺。
“所以,你为什么想给庭舒送信?”庭舒重新回到了这个话题。
农昭抿唇,嗫嚅片刻后,终于开口:“我与庭师叔,是旧识……”他似乎也并不自信。
“旧识”这个身份,实在是难以界定。谁敢相信庭舒与农昭会是旧识?谁又能相信农昭会说谎呢?
庭舒道:“农师侄,据我所知,庭舒不过与你有过教导之恩——似乎还没教你几天。”
农昭自觉羞愧。
见他的样子,庭舒笑了出来。
于农昭而言,庭舒的这声笑不免觉得刺耳。但事实上,庭舒比他想得要温柔得多。
庭舒将信搁在了茶案上,端正了坐姿。
“为什么要打听庭舒与梁惊的相处呢?”庭舒问。
农昭的嘴唇已经被他抿出来白边,随后,他放松下来。
庭舒讲他的小动作一览无余。
她轻轻点了一下桌子,“坐下说。”
农昭轻声冲庭舒道谢,坐到了庭舒身边。
“今夜我是睡不着了,你可以慢慢说。”庭舒看了一眼农昭——他大抵觉得自己隐藏得很好,但庭舒第一眼就看到了他异常的脸色。
估计是在想怎么开口。
庭舒笑了笑,补充:“今日你所说,我会一字不落告诉庭舒,若是其中有假……”她没把话说全。
24. 神女两心
庭舒杀死明祉这件事,之所以能够被赋予那么多神话色彩,或许更多的是来源于她完成这项壮举时还弱小的修为。
筑基。
在那件事之前,所有人都认为筑基连修仙的门槛都还没有达到。
但庭舒的确是用的一个筑基期修士的修为保护了他们。
一直到庭舒闭关的第十年,庭舒才升入了金丹。此后不到二十年,庭舒势如破竹,接连迈入元婴、化神、炼虚、合体的境界。
但在此之前,庭舒的突破其实是失败过一次的。
听农昭说起几十年前的事情,庭舒倒没什么太大的感触——非要说的话,让她惊讶的,也不过是农昭能够记得这么清楚。要知道,她送农昭离开第七峰的时候,农昭还只有九岁。
面前,农昭似乎早就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边。
他的眼泪摇摇欲坠,“我自知罪责深重,师傅的天雷是因为为我——是我险些害得师傅丧命!”
那日是他缠着庭舒,在雷劫降下的时候还一直呆在庭舒身边,以至于庭舒仅仅只是突破金丹的雷劫便凶险异常。
后来农昭离开了第七峰,不到三十年,庭舒就已经走到了合体期的地步——农昭如何不知道自己害了庭舒多少年呢?
“我做错了事,要打要罚、天雷加身或者师傅杀了我我都认!可师傅、可师傅却将我逐出去——”
突破失败后的庭舒虚弱到了谢安琼都以为她命不久矣的地步。
那日他得拜高门,因为庭舒。
那日她生死不明,因为自己。
——农昭如何释怀?
今日听过了楚宵慷慨陈词,庭舒不是丹瑛,楚宵说得对于否她并不知晓。但农昭的这番言论,她还是有评论的资格的。
六十多年没出过第七峰,庭舒本就与人相处起来头疼,何况面前是一个哭了的。
可哭的是农昭,她又不能放任不管。
她叹了口气,轻抚着农昭的后背。
“又没怪你。阿昭,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这个“我”字几乎没有声音,就算出声,此刻泪眼婆娑的农昭大抵也没那个心思注意究竟是谁在安慰自己了。
……
农昭在千重之中的声名假不得。他为人稳重,否则也不会在第七峰和故下山都能耐得住寂寞不出山。
尽管一时失态,但他并未放任自己下去。
若在场的真是丹瑛,恐怕还是要长叹一口气,庆幸这孩子没有完全像楚宵。
至少还会哭。
农昭自知打扰,整理好了仪容就打算离开。临走之前,他从袖中拿了个锦袋给庭舒,“师傅说,这是给丹瑛师叔您的赔罪礼。”
农昭当然不会知道这是赔的什么罪。
谢安琼对农昭不错,如今看来也是用心教养出来的,庭舒不想让农昭为难。
总之自己是羊入虎口,在苦新,谢安琼随意都能害自己一把,也不怕这东西究竟是害自己还是真的赔罪礼了。
见“丹瑛”收下,农昭又说:“师傅还说,明日丹瑛师叔您说什么时候,苦新秘境就会在什么时候开启。”
这是在刻意抬举自己。?
她如今也分不清谢安琼安的什么心了。
就像在仙门大比时她会当众质问自己,在苦新海上会召集苦新海所有的海兽一起来找她的麻烦。
——那日梁惊他们所面临的海兽不过冰山一角,所有的元婴期及以上的化蛇全在海下等着庭舒。
庭舒将锦袋收好,“我知道了。”
翌日,日上三竿,庭舒才悠悠转醒。
想起昨日农昭说的话,庭舒没有耽搁,开始往苦新秘境的入口去了。
她来过一次苦新,那时匆匆,没有逛过山庄,但苦新秘境的入口她是知道在哪里的。不像去烟云桥的时候多走了好些路,不过片刻她就到了。
苦新秘境外,人头攒动。
丹流独自站在人群之外。见到庭舒,他立刻跑了过来。
“什么事耽搁了?”
丹流贯会为庭舒找借口。
庭舒摇头,“睡过头了。”边说,边和丹流往里边走。
这个回答叫丹流有些意外。这几十年里,庭舒将自己活成了个老古板,何时起、何时睡,从未多少过一刻。
说起来,庭舒如今的确是比在第七峰的时候活泼了一些。丹流发现。
随着二人的入场,不断有弟子向他们问安——在场所有的领队长老之中,就只有丹家姐弟两个地位最高了。
“丹门主。”上首传来白欢的声音。见他们两人看向自己,白欢继续说道:“烦请过来一趟。”
庭舒还没来得及作何反应,仇失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做出个“请”的手势。
她看了一眼丹流。二人一同走上高台。
----------
高台上有两个石座,上边青苔遍布,格外破烂。
白欢和谢安琼都要呆在这上边,以自己的神识作为打开苦新秘境的钥匙。
届时她们的眼睛将会遍布秘境之中,对其的掌控比在苦新海上有过之而无不及。
也是谢安琼给庭舒使绊子的好机会。
两位神女今日都穿着她们的祭服,谢安琼眉间的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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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痣被描成了一朵芍药花,格外艳丽,叫一旁满身素色的白欢黯然失色。
庭舒刚一走上高台,谢安琼就撑着脑袋盯着她。
在场三人只当作没看见,唯有仇失回看了谢安琼一眼。
白欢轻轻拉过庭舒的手,“进入苦新秘境之后,我只能尽量让你和丹流落得近些。”白欢语气温柔,隐约还带着些愧疚。
苦新秘境的入口是个悬崖。跳下悬崖,直到落地前,无论是谁的灵力都是会被封住的,加之又有空间结界,没人能够预判自己落在什么地方。
白欢只能在天道的规则之下尽力为之,至于能否将庭舒与丹流往靠近苦新中心的地方送,更是只能听天命了。
庭舒早就知道了苦新的事。神女手眼通天也是天道赋予的权力,天道不喜她庭舒,那白欢所为就没什么成功的可能。白欢实在不必因此对她道歉。
她回握住白欢的手,真诚地道了声谢。
另一边,丹流已经走到了谢安琼面前。
看见丹流向自己走近,谢安琼挑眉,“丹门主,有事?”
丹流面对谢安琼并不如面对旁人那般无所顾忌。
人在屋檐下,他和庭舒进入苦新之后,谢安琼做什么都方便。这点不仅庭舒明白,丹流更明白,但低头是不可能了。
“谢神女似乎和我家师妹很熟?”
“诶?”谢安琼装作吃惊的样子,她思索片刻,对着丹流灿然一笑,“丹门主怕是记错了,我与四峰主似乎没什么交集。”
装傻充愣。
丹流勾唇,“谢神女不想说也可以不说,何必说这些引人发笑的话来。”
丹流瞥了一眼白欢和庭舒,两人已经聊完了,正等着他。
他收回目光,又看向谢安琼,直言不讳道:“我对谢神女没什么探究的兴趣。但谢神女若真再伤我师妹,我不介意上报天道。”丹流转过身,“桐衣公子死前,或许也劝说过你吧。”
“哼。”谢安琼冷笑,“丹门主,无能之辈,可威胁不到我。”
丹流没管谢安琼说什么了。
他走到庭舒身边,拉着庭舒的衣袖。
“多谢。”他对白欢鞠了一躬。
面向仇失时,丹流犹豫了片刻,还是冲他微微欠身。
仇失装作没看见一般,转过头去看白欢。
白欢无奈,也只能替仇失解释几句。
丹流并未抓着此事不放。
远处,苦新秘境的入口闪烁着金光——金光渐渐撕裂了那层隔绝众人的结界。
人们鱼贯而入。
庭舒与丹流并肩而行、寸步不离
25. 苦新秘境
苦新秘境。
秘境之中,树木枝叶繁茂。一棵巨树树冠晃动,抖下了满地落叶。
片刻之后,树上跳下了一个浅粉衣袍的女子。
女子长了一张任谁见了都想要亲近的脸,周身气质却像是拒人千里之外。
她环视四周,再无旁人的踪迹。
将发丝别在耳后,庭舒手中幻出玉箫,“谁?”
无人应答。
她转过身,面向一旁的灌木丛。玉箫被她轻轻一挥,一道不算凌厉的剑气直冲那灌木丛去。
灌木丛中钻出来一个少年——他刚离开他的藏身之地,剑气就已经削去了那灌木丛的大半。
那刚好是少年脖子的位置。
庭舒看了一眼少年腰间的木牌,心中了然。她收了剑,“南阙宗的人,为何鬼鬼祟祟的?”
庭舒的这个形容对自诩清高出尘的修士来说可不算个好词,少年闻言,仿佛没听见。
他站起身,衣袍上的灰尘还没有拂去,他就又冲着庭舒跪了下去。
“阁下可是妙衡仙子?”
庭舒腰间还挂着丹瑛的身份玉牌,若说少年没有看见是绝不可能的,否则也不会先跪下再开口。
但她还真不是丹瑛。
庭舒皱眉,向后退了一步。她蓄势待发,若是眼前人稍有异动,庭舒就会杀了他。
少年似乎将庭舒的沉默当作了默认,他冲庭舒磕了个头,“小辈南阙宗丁棋,想向前辈您求一枚归元丹!”
无事献殷勤,果然非奸即盗。
庭舒问:“你要归元丹做什么?”
“……小辈师从华鱼长老,求丹是为救命!”丁棋像是怕庭舒拒绝,语气中带着焦急。
北若南阙的华鱼。
庭舒认识。
却仅仅只是认识而已了。
她手上如今还有一颗归元丹,是当年丹瑛留给她的。庭舒对死而复生没什么兴趣,不然在飞舟上,她不会将这好东西给赵恪。
至于在化蛇一战后为什么不用——死了那么多人,一颗归元丹,用了也是平招怨怼。
如今她面前只跪着一个丁棋,庭舒倒是真的可以将这东西给出去。
只是可惜,这归元丹给他是没用了。
庭舒没有回话,她思考着记忆里华鱼的样子。
毕竟也只有几面之缘,华鱼的模样已经很模糊了。
“你师傅何至于到了要用归元丹的地步?”庭舒问。
求人办事,丁棋不敢有所隐瞒,将华鱼这些年的状况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大战之后,华鱼接手了南阙宗,将南阙宗治理得井井有条。南若之地的仙家本就少,华鱼就是那一带最具威望的人物,自然,她所处理的事情也就更多了。
积劳成疾,又本就有旧伤在身,早在三十年前,华鱼就已经病倒。
丁棋此次来苦新,是为寻找一株名为归元的仙草——传闻归元可治百病,丹瑛所练就的归元丹的名字正是出于此。
然而,归元只是传说中的仙草,就算存在,也必定是人人都想争取之物,丁棋并没有信心能够找到、抢到。对丁棋而言,要一枚归元丹更加稳妥。
庭舒听完后沉默了下来。她没想到,大战之后,也不是人人都如意的。
丁棋见庭舒似乎有些感怀,眸光亮了起来。
有希望!
他跪着往庭舒那边走了两步,抓住庭舒的衣摆。庭舒回过神来,眉毛轻皱。
“华鱼已经死了。”她说。
庭舒的语气中不带有半分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这个事实。
她抬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不远处的丹流。
手中的衣摆被她的主人抽走,丁棋却没有力气攥住。
他呆愣着,像是丢了魂。
庭舒看着他——她看不见丁棋的表情,只看见这个少年一动不动,明明求自己的时候,他的腰都没有这么弯下去。
庭舒叹了口气,将归元丹放在了丁棋面前。
丹流看着她的动作,没说话。
庭舒走向丹流。二人没有说什么,一齐离开,徒留丁棋独自消解。
----------
苦新密林,地上全是枯叶。
一步一响,在安静的环境中,两个人的脚步声竟是出奇的一致。
“这是哪里?”庭舒问。
丹流:“第四层。”
庭舒拨开挡路的树枝,“看来谢安琼帮了大忙。”
苦新秘境分为十六层,而最中心的地方就是第一层。越往第一层走,机缘越多,险境也越多。
庭舒与丹流此次的目的就是去往第一层的最中心。
凡事难得十全十美,白欢要帮庭舒和丹流不被分开得太远,就很难帮他们落到深处。庭舒对自己的运气有自知之明,能落到第四层,谢安琼功不可没。
丹流一时失语,“两个问题。”
“……问吧。”
“一,你怎么知道华鱼死了?”
庭舒的步子没有停下来,似乎只是在和丹流聊家常一般。
庭舒:“记得我们上一次来苦新的时候,我和华鱼一同被卷进一个传承中了吗?”
“不记得。”丹流毫不掩饰。
庭舒停了下来,半回头看一眼丹流。
丹流被她盯得有些羞愧了。
庭舒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
“青莲仙人的传承。”庭舒说,“我们被卷进去,从此能够互相感知。”
她们能感知到对方生命的存在,仿佛共用着同一个。
丹流继续问:“那你怎么不早告诉丁棋?”
“这是第二个?”
“上一个不算。”丹流耍无赖。
“因为华鱼刚刚死去。”庭舒说,“在他拉我的那一刻。”
那一刻,庭舒再也感受不到华鱼生命的存在。
丹流一时无言,紧接着问出了他第三个问题,“你和谢安琼究竟是怎么认识的?”
“……”庭舒沉默了。
“你大师兄我好像没见过你和谢安琼见过。”
丹流直视着前方,脸上云淡风轻的,仿佛只是无心之言。
庭舒侧目看他,仿佛想要看穿丹流的心思。
仙门人人皆知丹流脾性暴躁,但在庭舒眼中,丹流最难琢磨。
她是懒得再费心思去揣测他人了。
管丹流什么意图。
总不会害自己。
“我杀了明祉。”庭舒说。
丹流点头“嗯”了一声,等待着庭舒给他“讲故事”。
庭舒瞥了丹流一眼,“谢安琼想为明祉报仇。”她只说了一个简单的因果。
闻言,丹流愣了一下。
“天道降下囚夜山神女,足以说明故下山的神女并非全有慈悲之心。”庭舒的语气很轻柔,带着叫人能够轻易信服的能力。
她不自觉将注意力放在了丹流的脸上,浑然不觉前路一根树枝挡住了她的路。
丹流把手从她的背绕过去,将挡路的枝桠折断,随手丢到了一边。
“待一切事成,师兄可以解决了谢安琼的事——届时,你该是千古留名了。”
说完,庭舒抬头看向天。
她嗤笑。挑衅一般。
丹流将她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欲言又止。
———————————
第四层遇见的妖兽不多,纵使是遇见了,也不过是筑基期的水平。都不待丹流出手,庭舒就先解决了它们。
比起苦新海下成群的化蛇,这一路上遇到的妖兽长得要可爱得多。
心境不同,剑修挥出的剑气势也会有所不同——庭舒的招式越发狠厉,心情也肉眼可见的不佳。妖兽成了她泄愤的东西,丹流自也不可能跟她抢。
这一路上畅通无阻,谢安琼出力最多。
两位神女大开方便之门,不过两日,庭舒与丹流便到了第一层。
然而,让庭舒意外的是,他们在第一层内遇见了梁惊一干人。
梁惊、单月、赵恪还有农昭。
四人皆是风尘仆仆,其中农昭最是狼狈。
庭舒与丹流初到时,这四人还在和一只英招缠斗,丝毫不占上风。可那英招一见到了庭舒,忽然变得乖顺,丢下梁惊他们,跑到了庭舒脚边转圈。狗似的。
庭舒轻轻踢了它一脚。英招觉察到庭舒心情不佳,识相离开了。
抬眼,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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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就对上了四双盯着自己看的眼睛。
“农师侄。”丹流走到庭舒身前,挡住了她。
农昭思索片刻,认出了丹流,问了好。
丹流:“你们怎么在这里?”
若说是他们一路杀进了第一层,那是绝对不可能。若说是落到了第一层,那更是不可能。
丹流还挺好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丹流问出口,梁惊这三个青云台的人缄口不言。农昭有问必答:“刚落地就遇到了一只雷行兽,打斗的时候被它带到了此处。”
运气实在是有些好了。
毫不费力就到了第一层,在第一层内也只遇到了一只英招。
丹流忍不住夸赞。
梁惊一被夸,什么脸面都不顾了。也不管到底是夸什么的,立刻变得飘飘然。
丹流翻了个白眼。
农昭的视线越过丹流看向他的身后。
庭舒露出的一角衣摆在玄色的前景显得十分亮眼。
“妙衡师叔。”他唤道。
丹流的背后,一只手伸了出来——这只手十分好看,手如青葱,轻轻一推就推开了身形高大的丹流。
丹瑛那张脸出现在了农昭面前。
农昭呼出一口气,嘴角扬了起来,冲丹瑛行礼,又郑重拜了一拜。
“敢问妙衡师叔,那只英招为何与您如此亲近?”农昭问。
“旧相识。”庭舒说,“几十年前,我有幸得到了它旧主的传承。”
她抬起手——右手的一只手指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纹身。
纹身散发着淡淡的光,像一根藤蔓缠绕了庭舒手指一圈。
等到梁惊他们看清楚了,庭舒收回了手。
“上回见面,我似乎还没有送农师侄什么见面礼。”庭舒忽然说。
她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刚才想起来。
农昭只以为庭舒是在说玩笑话,并未当真。但他还是摇头。
他怕“丹瑛”误会。
大抵是农昭本人就听不出别人的玩笑话,因而自己做事也就实事求是一些了。
庭舒压根没管农昭是点头还是摇头。
她走到农昭面前——丹瑛的身量其实比庭舒要高挑许多,纵使如此,农昭还是比她要高上许多。
送走农昭的时候,农昭还只是个稚童。如今走到农昭身边,庭舒忽觉时光易逝。
此时的农昭,仿佛成为了时间的量尺。
庭舒这几十年来,没有任何一刻比如今更加明白自己在山中蹉跎了多少年。
耳边,男人呼唤自己的声音渐渐又开始变大了——从进入苦新秘境开始,这个声音就一直在庭舒的耳边徘徊。
这个声音总是能够觉察到庭舒内心动摇的时候,想要趁虚而入——有时,庭舒还需要靠这个声音才明白自己的心性不坚。
还真是奇怪。
自己居然不是最了解自己的。
庭舒是因为那个声音而变得烦躁,但如今声音变得大了,庭舒面上却是更加平静。没人比她更懂得如何在旁人面前掩饰自己。
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庭舒,农昭有些不知所措。
庭舒对着农昭扬起一个笑。
“农师侄,昨夜回去之后,你的师傅有没有与你说起过我?”说起过眼前人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庭师叔。
庭舒此刻的眼神太过锐利,或许她自己未曾察觉。
农昭被庭舒盯得不自在。
农昭:“我回去时,师傅已经睡下了。”
“哼。”庭舒忽然冷笑。
农昭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更加不知所措。
却见“丹瑛”已经退回到了丹流身边,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一旁看戏的梁惊、单月还有赵恪,最后落回了农昭身上。
不知为何,农昭竟然觉得,“丹瑛”的眼神带着一些……悲凉?
他对自己的想法感到不可思议。
庭舒对丹流说:“秘境危险,让他们四个跟着我们。”
丹流皱眉,“不行。”
几乎是同一时间,二人都转头看向了对方。触及到庭舒眼神中的警惕的时候,丹流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样。
他改口道:“可以。”
26. 杀徒
丹流改口改得太快,一旁的单月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然而不等她问一问赵恪这是不是梦,庭舒就已经向前走了。
要想丹流等他们是不可能的,几乎是庭舒迈出第一步的那一刻,丹流就紧紧跟在她身后。
农昭像根尾巴似的跟在两人的身后。距离不远不近,恰巧是四步的距离。
农昭就像是庭舒与丹流那般,遗忘了梁惊三人。至于庭舒与丹流有没有将他放在心上,无人得知。
庭舒与丹流走得很快,脚下生风。但他们前进的方向却变了——他们并没有继续往第一层的深处去,而是沿着第一层的外缘行走。
直到那三人已经离了自己几步之远,梁惊和单月才在赵恪的提问下反应过来。
三人跑着,跟到了农昭身后。
----------
“梁惊。”单月将脑袋歪到了梁惊那边,小声开口,“你说农昭他打的什么主意?”
单月恨不得贴着梁惊的耳朵说话——她可不仅仅是防着农昭听见她背后议论,还放着身边的赵恪。
梁惊同样抱着单月这般心思,于是也将脑袋靠近了单月。
“反正不是好事!”梁惊咬牙切齿。
他对农昭的印象实在是太差了——在云天秘境差点杀了自己,进入苦新秘境后,他们遇见,农昭还是提剑想杀了自己。若非农昭和自己打斗,也不会引来雷行兽。
要不是打不过农昭,梁惊就……
单月煞有其事看了一眼身旁的赵恪,随即将梁惊往另一边挤。
人在干坏事的时候总是心有灵犀,梁惊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和单月心有灵犀。
单月说:“咱们要一直跟着他?”单月望了一眼前面的丹流,打了个颤,随后又看向了那抹粉白色的窈窕身影,“要不然我们跟妙衡师叔说吧。农昭是故下山的人,妙衡师叔他们不带着他,他也没办法赖着。”
梁惊一副看傻子似的表情看着单月。
单月这才反应过来——刚才见面的时候,丹瑛可是没有跟他们说过一句话。
看来与农昭是旧相识了。
梁惊叹了口气,在单月没有看见的时候,深深看了一眼赵恪。
赵恪的模样气质与农昭别无二致,除了那张脸,两人就像是亲兄弟一样。
他收回目光,思绪回到了云天秘境那日……
农昭最后一剑落下时,梁惊已无力招架。
他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农昭与他交手时,手上力道半分未减,招招狠厉又刁钻——梁惊身上不见有外伤,喉头却是涌上一股腥甜,呕出了一口血来。
若说农昭是想伤他,拿剑往自己身上砍就是了,何苦舍近求远?
他这样做,倒是叫梁惊连哭诉都找不到理由了。
“不、不行了!”梁惊这一倒下就站不起来了,他松开剑,喘着粗气,“不比了不比了,你赢了!”
梁惊输得心服口服。
当然,不服也没办法。
一旁观战得单月听见他认输,立刻跑上前来。
赵恪多看了农昭两眼。
总觉得农昭今日有些不对劲。
“你要死啊!我以为你多厉害呢就上赶着找打!”单月跑到梁惊身边,像踢路边石子一样,抬脚就往地上死尸一般的梁惊踹了一脚。
赵恪走到了农昭面前,拱手道:“农兄。”
赵恪向来记忆过人。年少时与农昭见过几次,至今也未曾忘却。
农昭只是颔首,没说话,提剑走到了梁惊身边。
见他走过来,梁惊这才抬手抱拳:“失敬失敬,我输得心服口服!”
话音刚落,一把长剑擦着他的脸颊,被用力的插进了地里。
“继续。”农昭说。
梁惊愣住了。
农昭看得分明——梁惊眼中凝聚着不解。他却只垂眸看着梁惊,神色未变,又说了一遍。
一个人的平静,有时会被看作温润,有时会被看作倨傲。
此刻的农昭,透露出的正是后者的意思。
闻言,单月气不打一处来。她拔起地上的剑扔到一边,“你发什么疯!?”
农昭没有应声,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分给单月分毫。被扔向旁边的剑眼看着就要落地又飞了回来——这次,它钉住了梁惊的衣角。
梁惊看向农昭,心里打起鼓来。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农昭似乎……有杀意……
梁惊觉得莫名其妙——今日之前,他与梁惊一句话都没说上。
农昭目光波澜不惊,就像是一滩死水,深不见底、让人窒息。
这样的杀意不止是梁惊一个人觉察到了。单月不动声色的背过手,攥紧一张符纸,随时准备扔出去。
场面一片死寂。
而赵恪,他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目光复杂的看着农昭。
农昭瞥了一眼单月,然后拔剑指着梁惊。
“继续。”他说。
单月实在看不惯他这样嚣张的模样,扬手往农昭脸上甩去符纸。
她的符道在仙门之中是数一数二的,况且此番来到云天秘境本就是为了防备农昭,这张符的威力自然骇人。
可农昭并没有躲闪。
符纸炸开的一瞬间,农昭周身忽然展开了一层护身阵法。
“故下山神女……”赵恪看清了。
那是来自故下山神女的结界。
故下山神女谢安琼——虽然这些年鲜少在人前露面,但她的灵气十分特殊。
赵恪认了出来。
农昭没继续与梁惊纠缠下去。
那把长剑缓缓靠近梁惊,锋利的剑刃闪着寒光。
那一刻,梁惊似乎回到了那一夜的第七峰!
那个人……那个妖族……
那个已经被庭舒杀死的妖族……
梁惊的瞳孔骤然缩紧,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了上来:“你是谁?”
“故下山大弟子,农昭。”回答得毫无新意!
“你他妈——”
生死关头,人总会有些出人意料的爆发展现出来。方才还瘫软在地上认输的梁惊,忽然抓起剑起身,直扑向农昭!
农昭侧身避开,两个人很快缠斗在了一起。
单月想要上前帮忙,却被赵恪拦住了。
“你拦我干什么!?
单月刚要甩开赵恪的手,赵恪却握得更紧了,“师叔不会有事的。”
“那是会没事的样子吗!?鬼知道那些夸他好的话是不是真的,你就这么信那些话!?”
“铮——”
刺耳的刀剑碰撞声传来。
单月猛然转过头,竟看见农昭的剑被打落了。
怎么回事?
她看向梁惊——云天秘境的天地间,凭空出现了许多金色的符纹,那符纹幻化做了锁链,捆住了梁惊的手。
还没等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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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回过神来,锁链化作灰飞消失不见。
梁惊吓得一哆嗦,双手脱力——他的那把剑也落了下去。
秘境里起风了。
农昭与梁惊二人,此刻站在一棵老树下。
树叶被吹得沙沙响,几片叶子打着旋落在地上。
单月挣脱开赵恪,冲上前接住了脱力晕倒的梁惊。
赵恪与农昭对视一眼,各自颔首,随后也站到了单月身边。
没人注意到一旁神情落寞,像是被谁遗弃了一般的农昭。
更没人看见,一片本该随风飘落的叶子,忽然逆着风,轻飘飘的飞到农昭眼前。
叶子划过他的脸颊——原本白皙的右脸,陡然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接着,叶子转了一个方向。
它变得柔和,轻轻蹭了一下农昭的脸。
细微的痛楚,于农昭而言仿佛锥心之痛。
他的双眼霎时漫上红意。
----------
与此同时,走在最前面的两人,同样防范着身后的农昭。
比起单月和梁惊,丹流与庭舒之间的交流就显得要更有仙人风范了——传音入耳。丹流修为比农昭和赵恪都要高上不少,自也就不必担心被截胡了那些话。
“你让他们跟着我们干嘛?”
丹流改口,是因为知道了庭舒的请求是有用意的,但他并不知道用意是什么。
他们此番进入苦新秘境有自己的大事要做,他是肯定要将庭舒的用意问到底的。
庭舒脸色不佳。她心情还是不好,但或许是考虑到有小辈们跟着自己,也不似和丹流单独相处的时候那般外露。
这一路上,庭舒时不时就抬头看看天,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丹流如今对庭舒昔日的仇怨可不是毫不了解了——至少了结了自己小师妹连自己都不见的几十年里,还和别人结了仇。如今一看到庭舒这表情,丹流就知道庭舒是因为谁改变的主意了。
“他们四个运气可真好。”庭舒状似感叹。
太过于风平浪静,反倒是觉得有古怪。
丹流闻言,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四个人——农昭一直盯着庭舒的背影,似乎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梁惊与单月还在说小话,丹流不是君子,下意识偷听了两句;赵恪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最后边,没什么表情。
庭舒继续说:“不把他们带上,他们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梁惊、单月、赵恪、农昭。谢安琼一个都不想留。
可惜,他们运气太好,被卷来了第一层,遇到了庭舒。
丹流闻言一惊。
“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
“师兄不是很明白吗?如今我们屈居人下,谢安琼对付我们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白欢始终盯着我们两人,如果谢安琼分出点心思对付他们,那可就没人能阻止了……”说完,庭舒笑眯眯地抬头看天。
万里无云,树冠正在晃动,仿佛是有人在认同她的观点。
庭舒已经想象出了谢安琼的神色——满意又厌恶。一想到谢安琼打算落空,她就高兴。
丹流没想到——没想到谢安琼为什么会对他们四个小辈下手。
更何况农昭还是她教导出来的。谢安琼对农昭这些年的爱护可做不得假。
但他并不怀疑庭舒的话。
苦新一行,让他明白,庭舒与谢安琼之间绝对不简单。
27. 求死之道
“你……”丹流犹豫片刻,“你体内的魔气还好吗?”
这是丹流第一次问及这个问题,在此之前,“魔气”二字就像是一个禁忌,丹流从来不会在庭舒面前说起。
丹流对自己的关心,庭舒并非毫无所察,正因如此,此刻听见丹流主动提及,庭舒显得有些惊讶。
她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丹流身上。
“反正,无论好与不好,都没有关系了。”
“……”
丹流无言以对。
再也没有关系了。
庭舒的话,赤裸裸将此行的目的摆到了丹流面前。这一句话,将丹流所有的关心都衬得虚假了。
比起丹流的沉默,庭舒倒显得轻松。
这句让丹流不愿面对,变得沉默的话,却让庭舒抛开了一切烦躁。也是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庭舒这才恍然惊觉——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越靠近第一层的中心,耳边的声音就越大,体内的魔气就越汹涌。但于此时此刻的庭舒而言,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尽管它们烦扰着庭舒的思绪,但仍旧掩盖不了庭舒愉悦的心情。
摆在庭舒眼前的,是一个好的未来。
----------
庭舒与丹流领着那几个小辈,绕着第一层与第二层的边缘前行。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梁惊总觉得这一路山遇到的妖兽越来越多。
想起苦新海上发生的事,梁惊总觉得后怕。
他将芥子囊中的一枚银铃挂到了自己腰间,时不时摸一摸,偶尔再看看前边师兄师姐两个人的身影——嗯,的确安心不少。
几人在边缘地带走了几天,期间找到了无数仙草。农昭与赵恪并不会主动与单月两人分赃——哪怕是他们找到的,也都不会留给自己半点。
但赵恪有单月替他要,农昭有庭舒阴恻恻的眼神为他撑腰。
在又一次感受到庭舒投来的目光时,梁惊将手中的仙草递给了农昭。
他笑眯眯的,看起来十分友善。
农昭冲梁惊道谢,也不继续推诿,将那仙草收入囊中。
见农昭手里也有了东西,庭舒这才移开了视线。
“你还挺关心他的。”丹流说。
“不然留给谢安琼关心?”庭舒近来是越来越像从前了。
丹流听出庭舒言语中对谢安琼的不满,“后悔把他送去故下山了?”
庭舒别过脸,没回答。
丹流伸长了脑袋去看庭舒的表情。
他笑得张扬,“你这是后悔了呢?还是不后悔呢?”
庭舒向远离丹流的地方走了两步,“你可以回第七峰去问庭舒。”
闻言,丹流竟然直接笑出了声。
这一声引来了梁惊与单月不约而同变得异样的目光。这两人一见到丹流笑就觉得没好事,要不是他旁边站着的是“丹瑛”,他们都要为丹流对着笑的人默哀了。
还好是丹瑛。
庭舒似有所感,半回首,目光幽幽往后边飘去。两个心虚的鬼立刻别过头,“欣赏”起此处的山水。
几人继续往前赶路,但也无非就是绕圈。
庭舒并不想让农昭四人去到苦新秘境的最中心。
除了越来越多的妖兽,几人一个机缘都没有遇到。
运气仿佛全都用在了活命这件事上。
同行六人之中,也就只有赵恪心里还想着自己千辛万苦来苦新是为了什么,对自己的一无所获感到无奈。
眼见着这一圈就快要绕完了,庭舒无奈,施法生生破开了一个传承地出来。
梁惊三个一见到平地而起的殿宇,尽是目瞪口呆,却也丝毫没有怀疑这殿宇的来处,高高兴兴地跑了进去。只有农昭——他是被庭舒千赶万赶赶进去的。
消失前的最后一眼,农昭的表情很复杂。
庭舒冲展颜,他这才转身离去。
农昭的身影一消失,在场就只剩下了庭舒与丹流两个人。庭舒抬头看了一眼天——这个动作丹流现在已经十分熟悉了。
在看谢安琼。
只见天色明媚,万里无云,春和景明不过如此。
这般祥和的气氛,一想到有人在偷偷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不免有些扫兴了。
庭舒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她的眉毛又不自觉皱了起来,出山后慢慢变得温和的气质,如今又成了冰山一般。
“你最好知道,你的命也不是谁也灭不了。”庭舒喃喃。
她的声音很小。她知道,谢安琼听不见、听不会。
这传承地便是庭舒曾经进入苦新时遇到的那一个——那是英招的墓地,无数只英招,足够农昭他们四个挑挑拣拣。
庭舒双手吹落,右手一只手指的根部,一条光线缠绕着。她摆了摆手,那光线甩不开。
丹流拉过她的手,细细打量,“十指如葱手。”
庭舒抽回了自己的手,“这是五指。”
丹流嘿嘿笑了两声,一时看起来竟然有些憨厚。
丹流难得拉下脸打岔,奈何庭舒心情实在是不美妙,连自己师兄的面子也没给了。丹流倒也不气馁,竟是直接上手将庭舒的嘴角向上扯。
“好看!”他予以评价。
庭舒别开脸。丹流的手被孤零零留在了半空之中,形容萧瑟。
庭舒将他那只手压了下去。
“待会他们出来,还请师兄将他们带走。”庭舒说。
闻言丹流目光一滞。
丹流问:“那你呢?你不需要我保护?”
庭舒让丹流带走农昭四人,显然是为了防范谢安琼对他们下手——尤其是农昭,这位可是谢安琼明摆着送过来威胁庭舒的人。
庭舒不可能弃他们于不顾。
倒不是与他们有多深厚的感情,只是赵恪与单月是自己亲师侄,农昭是故人之后,梁惊是师命所托——哪一个庭舒都得护着他们的周全。
她和丹流的计划本就是只用得着她一个人。
虽不知谢安琼为何会不断地帮助他们去到第一层中心,但庭舒是确信谢安琼并不会将自己往死路上。庭舒已经为他们四个小辈找好了机缘,那么此行就不算是一无所获,让丹流带他们离开苦新秘境,出去之后,谢安琼就杀不了他们了。
道理丹流岂有不知道的?可留庭舒一个人,他实在是做不到。
见他犹豫,庭舒道:“此行我九死一生,师兄能够陪我一程,我很感激。”
九死一生。唯有计划失败,庭舒运气好一些才有那一条生路——庭舒此行本就是向死而去的。
人死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丹流肯同意庭舒的计划,不知在心中劝了自己多久。他同意了,但一路上也不断麻痹自己——他心里故意骗自己这一行庭舒的结局,不断告诉自己庭舒会活着。
庭舒看着丹流,徐徐劝道:“我知道,师兄你也看了那本书对吗?师兄想在我死后,收回我的魂魄,之后再找机会将我复生。”
第七峰的藏书几乎容纳了千重的所有,其中也包括禁书。
庭舒在那本书上找到了复活之法,丹流也找到了——可在第七峰,没有人能大过庭舒。庭舒甚至知道丹流看了多久。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全然被庭舒戳穿,丹流被迫面对现实,眼眶开始泛红。
可庭舒看着他的样子,丝毫没有动摇,继续说:“师兄,你知道的,我早就不想苟活了。”
苟活?
丹流愣住。
她竟然以为自己是苟活吗?
在此之前,丹流从未觉得庭舒会这么想她自己。他自认了解庭舒,却从未想到,庭舒以为自己仅仅只是苟活。
丹流抓住了庭舒的肩。他弯下腰,视线与庭舒持平。
“你就非要自寻死路?”声音中难免带着哽咽。
面若冠玉的男人,双眼泛红,看着莫名觉得可怜。
庭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她连出言安慰都没有。她向后退了一步,企图与丹流拉开距离,但那一步还没有落地,丹流的两只手就紧紧抓住了她的肩。
庭舒尝试挣脱丹流的桎梏,但单留的力道之大——仅仅只是挣扎了几下,庭舒的肩膀就传来痛觉。
若非被气到了极致,丹流是断然不会如此对待庭舒的。
她知道是自己咎由自取,遂没再挣扎。平静无波的目光看向丹流的那一刻,丹流愣了一下,紧接着,丹流怒气更盛。
“你就非要自寻死路!你就非要将那些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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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无的人说的话放在心上!你就非要将我们所有人拒之门外!”
“我对不起你!谟无更对不起你!全天下都对不起你!所以你躲在第七峰谁也不见、谁也不理!”
丹流用力晃着庭舒,似乎是想要将她晃醒。
起先,丹流尚且能够尽量平静地说话,但越说,丹流的语气就越发的急切。他自己却未曾觉察。
“你非要自寻死路!弃我不顾!”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我阿姐千方百计为你,不是为了让你去死的!”
听丹流搬出了丹瑛,庭舒的表情也变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先推开了丹流。丹流没料想庭舒反应会这么大,并未防备,险些摔倒。
庭舒知道自己失态,一时手足无措。
她看着丹流,解释道:“我本就该死,如今只不过是走上正途。”她盯着丹流,“走到如今这一步,本就是错的。”
她是铁了心想死!
丹流如今是连生气都没有了,只觉得内心莫大的悲哀。
“你就没有想过,阿姐那般为你,是为了什么?”丹流指着庭舒,“你忘了她与你说过什么了?”
“我怎么可能忘!”庭舒说。
丹瑛让她好好活着,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
丹瑛死后,庭舒无时无刻不在回忆她!她怎么可能忘记丹瑛的嘱托!
丹流怎么能怀疑自己忘了丹瑛说过的话!?
两个人如今都失了态,可情绪上头,谁都没有意识到了。
庭舒指着自己的胸口,一步步逼近丹流:“还是师兄觉得就该这样?就该让丹瑛师姐她拿自己的命换一个活死人!——换一个名不副实、道貌岸然、自私自利的人?凭什么!?”
丹瑛那么好的人,她的命难道不比这样的人——比自己宝贵吗?
只能说丹瑛就是因为自己太良善,才会拿自己的命来换庭舒“好好活”。
可丹瑛为自己死,庭舒怎么可能能毫无亏欠的好好活着?
她来苦新就是为了复活丹瑛。她活这么多年一直都想要复活丹瑛。
她知道丹流也想要丹瑛活着,她苦口婆心,好不容易劝得他同意自己拿自己的命换回丹瑛的命,怎么可能会想要让丹流再走一遍丹瑛的路?
丹流不可置信看着庭舒:“你怎么能这么想你自己?”
“我怎么不能?”庭舒的手还是指着自己的心口,她低着头,一字一句,“因为一点小事,隐世不处闹得世人皆知,害得丹瑛师姐毫无意义的死,我怎么就不能这么说我自己了!?”
因为自己,丹瑛就连死了都没人知道!——这个世界上,知道丹瑛潦草结局的只有两个人,如今这两人正在争执不休。
“我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我怎么不是名不副实?”
“我受尽天下人尊敬爱戴,却还是为了一己之私隐世不出、不问世事,怎么不是自私自利?”
“我被视为天下修士楷模,却魔气缠身,怎么不是道貌岸然?”
庭舒的哭腔愈发明显了。
耳边,那个呼唤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声。
庭舒的喉咙里,酸涩涌了上来。
她痛恨自己的名字!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这个声音几乎似乎忌惮。跟它的主人一模一样!
庭舒烦不胜烦,抱着自己的脑袋,不断地拍打,想要将这声音从自己的脑中赶出去。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目光所及的地面,一双玄色锦靴映入眼帘。庭舒身形一滞,瞳孔紧缩。
她不敢抬头。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她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人的笑容。
是他……
化成灰,庭舒也认得。
她僵硬的抬起头。目光攀上那个人的鞋子、衣摆、腰带、发梢……庭舒看到了这个人的脸。
他笑着,仿佛春日暖阳。
红色的衣袍衬得他模样艳丽,比世上任何一个女子还要艳丽。
对上庭舒的视线,这人笑了笑。
他薄唇轻启,
“庭舒。”
这一声,与脑海中的声音重合。
简直是——阴魂不散!
28. 天音树、迷心藤
丹流将庭舒的异样看在眼里。
只见庭舒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他心里难得升起的怒意顿时消散。
丹流快步向前跑了两步,正在此时,庭舒忽然拔剑向面前劈——丹流躲避不及,右眼下被划出了一道寸长的伤。
鲜血渗出。
庭舒喘着粗气,视线渐渐聚焦。
眼前人的红衣渐渐变得暗淡——竟是变回了丹流的模样!
庭舒手中的剑掉在了地上,她下意识伸手去摸丹流的伤,丹流后退几步,连忙道:“你存心要痛死我!”语气中听不出半点生气。
丹流并未怪罪庭舒。这一剑反倒叫他气焰全消。
庭舒稳定心神,亦是没了怒气。她又变作了龄月仙子——云淡风轻,目下无尘。
丹流笑了笑,随手把脸上的血擦了。
“把我看成谁了?”丹流问。
庭舒也扯了扯嘴角,笑起来颇为无奈。她并未隐瞒:“明祉。”
“嗯。”也就明祉能让庭舒如此了。
祸害遗千年。
丹流捡起了庭舒丢下的剑——横苍剑沾染了不少灰,丹流将它拍干净递给了庭舒。
庭舒接过。在她的手接触到横苍剑的那一刻,横苍剑变成了一把白玉箫。
“白玉萧”被挂在了“丹瑛”的腰间。
相顾无言,只闻风声。
沉默之中,四周的声音都变得无比清晰。
树叶沙沙作响,有什么东西正在草丛间蹿动,还有……人被拖拽的声音和叫骂声。
叫骂的声音越来越近。
磕碰声、呼痛声……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救命啊!!!——”
几条藤蔓从地面升起,藤蔓快速的向后缩——尽头,这条藤蔓缠着一个人——梁惊!
农昭、赵恪、单月无一幸免!
这藤蔓是藏在草丛下偷溜进了殿中——竟是直接将人从传承之中拉了出来!
这死物快速的将人向后拖,被绑着的人被他拖拽着,毫无还手之力。
庭舒刚反应过来,梁惊就已经被拖到了自己身边。
她伸手,企图拉住梁惊——
差一点!
梁惊飞一般从自己身边擦过,快得只剩下了一道残影。庭舒与他的指尖相碰,还未来得及拉住他,梁惊便已经被那藤蔓拉走,不见踪影。
指尖传来火辣辣的痛。
庭舒眉头轻皱,面色不虞,但并未显得太过意外。
丹流揽住庭舒,呈现出保护的姿态。
他们看着梁惊四人消失的方向。
那是苦新秘境的深处——丹流与庭舒的目的地。
通往深处的路被浓密的树冠遮挡,只留下了一个窄小的洞口——明明刚才并没有这一个洞口——前路黑漆漆的,叫人看不清楚,无端生出了惧意。
庭舒额上生出冷汗。
她后背发凉,不可控制的打起颤,遍体生寒。丹流紧紧握着她的肩膀——温暖的体温传给了庭舒。
庭舒又摘下了腰间的玉箫。
“走吧。”他们在这里浪费了太久的时间了。
庭舒拍了拍丹流的手。二人对视一眼,并肩走向了看不清的前路……
——————————
庭舒仿佛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伸手不见五指,无论如何张望都看不见尽头。脑海中纠缠她许久的呼唤声不知为何渐渐淡去,可耳边又渐渐传来了切实的呼唤声。
呼救声越来越杂乱,越来越大声。
两人紧握着手中的剑,不断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更加可怕。
咔嚓——
这一步踩到了一张枯叶。
“来了。”丹流说。
庭舒想去看丹流的眼睛,奈何只看见了一片漆黑。
她的手感受到了一片温热——丹流牵起了她的手。
庭舒一愣,随即紧紧回握住。
二人站定在原处,没有再继续往前走了。
耳边,细细簌簌的声音越来越大。
不一会儿,一根冰凉的、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攀上了丹流的脚踝。
和庭舒相握的手更加用力。
“小心了。”
提醒的话还没说完,脚踝上的藤蔓迅速收紧,将丹流向后拉去!
----------
本就是为了能够快点找到梁惊,丹流这才放任了自己被缠住,自然是早有准备。被拖走的时候,丹流倒不至于像是梁惊他们那般狼狈,但也算不上潇洒。
庭舒死死握住他的手。一根藤蔓,就此拐走了两个人。
“你可舒服了。”
眼下,丹流的脚踝被藤蔓拉着,手被庭舒拉着。为了不让丹流手上,庭舒另一只手攀上了拉着丹流的藤蔓——丹流头脚全被向前拽,实在说不了舒服。
庭舒回头看了一眼丹流,“成大事者。”
“早知道我该让你做诱饵。”丹流追悔莫及。
丹流气定神闲,全然看不出他如今是用这样一个姿态做出的这种表情。
庭舒看了丹流一眼,随即移开目光,又看向丹流被藤蔓缠住的脚踝——藤蔓长着刺,把丹流的脚踝扎得惨不忍睹。
见此,庭舒没再与丹流争辩。
丹流见庭舒不回话,挺起腰去看庭舒。
那双原本白嫩——至少看起来如此——的手,因为紧紧握着那长满刺的藤蔓,已经鲜血淋漓。
庭舒却没有喊痛,连皱眉都没有。
----------
丹流和庭舒就这么被这东西拖了一炷香。
直到看见了那棵独立在平原上的树——藤蔓连接着那棵树的树根——这就是藤蔓的归处!
庭舒松开手,在空中还未落地的时候,立刻砍断了绑在丹流脚踝上的藤蔓。
在被松绑的瞬间,丹流立刻向下落。
庭舒刚一落地又借势起跳,接住了要摔落在地的丹流。
右手在丹流的后背印出一个血印来。
丹流平稳落地,立刻拉起庭舒的右手打量。
几根刺已经嵌入庭舒的手心,鲜血还在沁出。
庭舒抽回手,将手心的几根刺全拔了出来。眨眼之间,她的手心又“恢复如初”。
庭舒将剑扔回了右手握住,刚想说“走”,低头,却看见了刚才被自己砍下的一小段藤蔓。
庭舒蹙眉,将那藤蔓捡起来。
“有问题?”
“大问题。”庭舒说。
藤蔓的刺上还有丹流的血迹,但却全然不似刚刚绑着丹流时候那般硬挺,如今在庭舒手中,就跟一条绳一般。
丹流立刻明白了这条藤蔓有问题。
他凑上前仔细打量,看不出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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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发问前,庭舒就已经给出了解释:“这是天音树的藤蔓。”她朝前方那棵树瞥了一眼。
恰好此时风吹过,那棵树发出了戛玉敲冰之声。
正是传闻中记载的天音树!
天音树的藤蔓叫做迷心藤,以修士的梦魇为养料——丹流再次定睛往天音树那边看去:只见天音树下吊着许多似茧东西。丹流原本不以为意,如今看来,那茧里包着的正是被藤蔓抓来的人!
数量之多,令人咋舌!
丹流心下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就见身边一道影蹿过。
“还不快走!”庭舒提醒道。
丹流回过神来,赶紧追了上去。
丹流问:“你怎么知道那是天音树的?”
仙门人人皆知天音树遇风有声,可终究也要是遇上风才能分辨出来。庭舒看出它是天音时,可并未起风。
“第七峰中有书记载天音树形貌。”庭舒回。
“那你这几十年书没白看。”
庭舒不置可否。
二人行动快速,尽管前进路上遇上不少迷心藤挡路,但都被两人挥剑斩断了。
“看来是把秘境中所有人都抓来了。”
越向天音树那边跑,所能看见的“茧”就越多。密密麻麻,叫人看着起鸡皮疙瘩。
庭舒“嗯”了一声,脸色越发不好。
手中长剑翻转,向后挥去,斩断了想要从后偷袭的三根藤蔓。
她环视四周,目光定在天音树下——一道金黄色的身影正在树下舞动。
是楚宵!
因是站在了天音树下,算攻入了迷心藤的老巢,这些迷心藤害怕楚宵将它们好不容易抓来的“养料”夺去,大多都围着楚宵攻击。
不知楚宵已经在此鏖战了多久,如今的楚宵灰头土脸,挥起剑来也略显疲态。
庭舒收回目光,翻身踩上了丹流的肩膀,再又借力往楚宵那边去。
“诶!”丹流伸手想要去抓庭舒,却连一丝衣角都没抓住。
这边,楚宵正艰难应付着四面八方来的迷心藤。
寡不敌众,何况对面是不知疲倦的死物。楚宵如今连挥剑都觉得勉强了。
正当那迷心藤又结成一张巨网往楚宵身上覆时,从天而降一个粉衣女子。
她周身剑气杂乱,直接将周围的迷心藤斩成了好几段。
“焚天烈焰,起!”话音刚落,那迷心藤被砍断的截面忽然起了大火!
火光霎时映天。
楚宵从片刻的喘息中回过神来,立刻跑到了一边的一个“茧”旁,提剑想要将那根连接“茧”与天音树的藤砍断。
眼见着火光就要蔓延到此处,楚宵却还没有砍断,楚宵的动作也越来越慌张了。
“楚宵滚开!”
身后,一道黑色的剑气破空而来。
剑气凌人,竟是将那迷心藤砸断的!
楚宵提起那茧跑到了火光不曾影响的地方。
庭舒早已经站在哪里。丹流紧接着楚宵落到了庭舒身边。
“没事吧?”他问。
楚宵点头。
庭舒与丹流的目光这才落到了楚宵手上。
觉察到两人的视线,楚宵恍然大悟,将手中的茧放了下来,朝庭舒与丹流的方向转。
——梁惊那张生无可恋的脸就出现在了二人面前。
庭舒:……
丹流:……
29. 何处所生
天音树下,一个个“蚕蛹”被吊在半空中。丹流与庭舒的面前,立着唯一一个“残次品”。
层层包裹之中,迷心藤还落下了那一张脸没有遮去——就像是一个婴孩的襁褓。只是,这婴孩长得未免太过成熟了些。
“噗嗤——”短暂的沉默之后,丹流率先笑了出来。
“喂喂!有什么好笑的?”梁惊面无表情地质问。
大概自己也觉得好笑,问完之后,他亦咬紧了唇,艰难压下嘴角的笑意。
两个人都低着头——梁惊被迷心藤包裹看不出来,但丹流已是笑得全身都在颤。庭舒暗中拉了拉丹流的衣袖,小声道:“别笑了。”
丹流止住笑,抬起头,又对上了梁惊幽怨的目光。
“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庭舒看向梁惊,表情歉疚。
“那些人……”楚宵煞有其事的看向天音树下。
火还未烧尽,映红了半边天。
庭舒:“迷心藤在天音树下很难摧毁,尤其是已经吸收到了养料,火是烧不了它们的。”
庭舒的话停顿片刻,目光又移向了梁惊。
此刻,包裹着梁惊的迷心藤已经被割断了与天音树的连接,失去了根的迷心藤立刻枯萎,颜色也灰暗下来。
她收了剑,三下五除二将梁惊身边的藤蔓扒开。
梁惊重获自由。
他从那满地的枯藤爬了出来,直接瘫倒了地上,也不起来。全身上下满是血迹——那是被迷心藤困住时扎出来的。好在他身上挂着好几件保命的东西,抵了自己不少痛楚。
楚宵从上到下将梁惊扫了一遍,皱了皱眉。
“你们不是在英招的传承地吗?怎么会被迷心藤拉出来?”庭舒问。
在苦新秘境,虽说会有妖兽袭人,给在苦新秘境中的人使绊子,但处于传承之中的修士异常脆弱,苦心秘境是不会有将人强行从传承中拉出来的情况的。
况且梁惊四人在传承地的时候,有庭舒与丹流守在入口地方,就算是迷心藤跑进去,他们两个人也不可能一个都没有觉察到。
这些规矩,庭舒知道、丹流知道、楚宵知道,但梁惊不知道。
他闻言有些疑惑,指了指身后那一片火光。
丹流抢先在庭舒开口前解释:“那火碰了就得成灰,比起干着急,你还是先回答你师姐的问题比较好。”
梁惊讪笑着收回了手。
他没有去看说这话的丹流,而是看向庭舒,回答她说:“我们在里边的时候,原本已经接触到了英招的传承,但是我们还想继续下去的时候,那个英招的石像后面忽然长出了那些藤蔓——”
“然后你们就被拉出来了?”
梁惊点头。
丹流看向庭舒,只见她眉头紧皱,迟迟不肯松开,原本就有些幽怨的气质如今更是显得阴郁。
庭舒同样看着他。视线相对之时,丹流立刻领悟到了庭舒眼神中的意思。
他惊讶片刻,随即稳定住了心神,外人看来只当无事发生。
远处,天音树下的火早已经在这场沉默之中渐渐变小。这火消去的速度过于快了,就像是有人去扑灭一般……
梁惊的问题紧接着又来了:“所以为什么楚宵师兄没有被……”梁惊看了一眼地上的藤蔓,想了会儿措辞,“裹住?”
楚宵只是被迷心藤拉来了天音树下,但迷心藤并未像对待其他人一般对待楚宵——迷心藤并未将楚宵里三层外三层地裹起来。
很奇怪。
庭舒脸上带着理所当然的神色,“迷心藤以人的心魔为食,自然不会费力去对付千重三千年来唯一一个正统的苍生道修士。”
苍生道,以苍生为道。
只有心无旁骛、心怀苍生,才能修成正果,而楚宵,刚好就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
梁惊一愣,看向楚宵——这楚宵与农昭看起来像是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没想到心性如此不一样……
一个寡淡得连迷心藤都不愿意碰,一个……梁惊看向天音树下最大的一个“茧”。
那是农昭。按照庭舒所说,那是所有进入苦新秘境里的人里面,心中执念最深的一个人。
庭舒顺着梁惊的视线看过去。
她目力极强,几根藤蔓中,一片青色的衣角漏了出来,上面绣着故下山的徽记。
庭舒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好些了吗?”庭舒问。
梁惊没想到“丹瑛”会忽然关心自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仰头看着庭舒,愣愣地点头。
庭舒“嗯”了一声,又看向楚宵,“有一事相求,楚师弟。”得到了楚宵肯定的神色,庭舒继续说,“待会儿,麻烦楚师弟将所有人带出秘境。”
“什么?”楚宵好像没有听清。
他的脸上仿佛被划出了一条缝,不可思议的神情显露出了一角。
这样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实在有些违和。
庭舒又重复了一遍。
楚宵又恢复了他平常的神色,但眉目中流露出的情绪彰显了他的不解。
楚宵:“你有办法将他从迷心藤中拉出来?”
迷心藤是以心魔为食。解铃还须系铃人,将人从心魔之中拉出来实非易事,尤其是这种被强行牵引出的心魔。
楚宵不比丹瑛懂得那么多。丹瑛爱看书,说不定也能在哪本古籍之中学得什么秘术。
他并不怀疑丹瑛。
可惜,在他面前的并非丹瑛。
庭舒摇头,“没有。所以需要你把他们带出去,白欢有办法。”边说话,庭舒边伸手将丹流腰间的芥子囊袋扯了下来,挂在自己身上。
“我有办法解决他们身上的迷心藤。”庭舒继续说。
迷心藤在天音树下难以摧毁,因此他们几人才会在怎么救这一问题上束手无措。
聊胜于无。
迷心藤几乎绑了进入苦新秘境的所有人,能来苦新秘境的也都是各门各派的佼佼者,庭舒他们不可能置之不理。
庭舒从芥子囊袋里边拿出一个琉璃瓶——很眼熟。梁惊心想。
是第七峰里,庭舒放了一整面墙的琉璃瓶!
里面是庭舒的血!
“这、这这这!——”
丹瑛怎么会有庭舒的血!?
庭舒睨了一眼梁惊,梁惊立刻闭了嘴。
在庭舒刚准备往天音树下走的时候,一直没有出声的丹流大步流星走上前,拉住了她。
“不行!”他语气不容置喙。
“……”庭舒盯着他,没说话。
在决定拉住庭舒的那一刻,丹流是铁了心不让庭舒涉险——哪怕所有人都困在他们的心魔之中,哪怕他们成为了天音树下的一具白骨。但对上庭舒的眼神的时候,丹流犹豫了。
庭舒的目光很坚定,就像在第七峰的时候,庭舒告诉他她想要来苦新秘境的时候一样坚定。
坚定得抛却了自己的生死。
或许,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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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对庭舒是解脱……丹流心里再次浮现出这个念头。
拉着庭舒的手缓缓滑落,在觉察到丹流态度松动的那一刻,庭舒反而拉住了他的手。
两双手交握的瞬间,冰凉的体温将丹流拉回了现实。
庭舒紧紧握着丹流的手,好像在说:支持我。
丹流无言。
天音树下一片灰烬,但迷心藤却没有被伤到一分一毫。
树下还留着点点火星,映射到庭舒的眼睛里,使她看起来更加不所畏惧。
相信她、支持她、陪伴她。
丹流默念着这九个字,在在心里念到第三次的时候,丹流终于收回了手。
“好。”
支持你。
——————————
庭舒身姿轻盈,几步跳到了天音树下。
最中间的那个“茧”属于农昭,庭舒都不用费心寻找。
她隔着迷心藤摸了摸农昭,“你哪来这么多执念?”
久居故下山,不问世事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多执念呢?
庭舒自嘲般笑了笑。
她没有纠结于这件事,收回手,庭舒跳上了这茧的最上面。
她把琉璃瓶中装着的血倒了下去。
明明只有一小瓶的鲜血,居然覆盖了整个茧。
在鲜血与迷心藤接触到的一瞬间,迷心藤发出了强烈的亮光,每一根藤都肉眼可见的变得更加粗壮!
四周原本还纠缠着旁人的迷心藤像是闻见血味的猛兽,立刻松开了已经到手的养料,往庭舒脚下冲来。
一个一个人在半空中掉了下来。
在他们将要落下地的时候,立刻被赶来的楚宵三人接住。
人太多、太广……三人忙得手忙脚乱,只有丹流——
他的目光总是忙里偷闲看向庭舒。
庭舒安静俯视着下边三人的忙乱。
脚下的茧已经变成了一个球,还有无数迷心藤想要从缝隙之中钻进去——庭舒的血对这些死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耳边,呼唤自己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快。
这次庭舒没有再装聋作哑。
她的身边,黑气渐渐笼罩了她。
脚下的迷心藤更加激动——因为急切争夺血液而已经打结的藤蔓又渐渐松开了内里的农昭,开始向上争抢。
越来越多的藤蔓向上延伸,束缚住了庭舒的脚腕、小腿、腰腹……庭舒那一身浅粉色的衣裳被她的鲜血染成了大红。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大。
庭舒渐渐什么都听不见了。
“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庭舒——”
血腥味充斥了庭舒的鼻腔。
呼吸越来越困难,藤蔓已经紧紧缠住了她的脖子。
气血上涌,庭舒再也使不出力气,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另一边,梁惊接住了最后一个下落的人。
黑气已经蔓延到了他的眼前,他大惊,看向黑气的源头——黑气悬在空中,下边唯一的清净之地,楚宵正拉着昏迷不醒的农昭往外跑。
黑气的中心,所有的迷心藤都包裹在了一起。
不知为什么,每一条藤蔓都粗壮得可怕。
藤蔓中心的人只留下了她的一张脸——庭舒的脸!
秘境之中,魔气漫天。
梁惊明白丹瑛——不,不是丹瑛!是庭舒——说的方法是什么了。
以一人的心魔,抵千人的执念!
30. 哥哥
漆黑的天,月亮的边缘散发出红光。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味道,夹杂着血腥味。微弱的呻吟声在耳边回荡,其中夹杂着夏虫的长鸣。
这是一个村庄——已经付之一炬。残垣断壁,还有未灭的火光。
鲜血在地上聚成了一片湖海,浸着掉落的房梁、烧焦的青草还有……残肢断臂。
月白色的裙装扫过地面。地上的血顺着裙摆向上爬,似要把这位天外来客拉入这人间炼狱。
庭舒平静的注视着这地方发生的一切。
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另一个白色的身影,同样立在尸山血海上。这个身影没有容貌——他掐着一个农妇打扮人的脖子,将她高高举起。
庭舒看见这妇人的脸慢慢变得青紫。
庭舒看见这妇人的唇不断张合呢喃。
她在说什么呢?
天外来客慢慢走到了那妇人面前——这一切都是虚幻的,她是外来人——炼狱的人看不见她。
庭舒细细打量着这个妇人的眉眼。
一种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
妇人挣扎间,不小心踢到了庭舒的身上——然后庭舒被触碰到的地方变得透明,被那妇人的腿穿过。
妇人艰难扭过头。
她看着那个她真正想看的人。恰好,对上了庭舒的目光。
瘦弱的妇人酝酿出了莫大的力量。
她红着脸,目光穿过庭舒的身体。
她喊,
“跑啊!”
振聋发聩的声音,让庭舒虚幻的身体颤了颤。
她听见那个妇人继续喊:“阿舒!跑啊!——”
——————————
哐当——
银碗被打翻,褐色的汤汁撒了满地。
霎时间,苦涩的药味弥漫了整个房间。
房中,衣着张扬的少女顾不上去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她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惊讶地看着床榻上小小的人。
小人骨瘦如柴,脸上还有没有没有褪去的疤。
“师、师姐!”少女转身冲出门,声音渐渐远去,“师姐!小师妹醒了!!!”
——————————
“走开!走开!我要哥哥!——”
还没走进月庭的院门,就听见了小孩冲天的哭闹声。杯盏碎裂的声音和两个女子焦急的安慰声,还有一个不着调的声音正在连连求饶。
整个第七峰鸡飞狗跳的,天上的飞鸟都不知道惊走了好几拨。
丹流的高马尾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的,身着黑红的劲装,抱着剑,紧紧跟在一个人身后。
“我说你急什么?”丹流冲前面人喊。
男人急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匆忙的脚步却没有减缓半分。
丹流心中恼怒:一个凡人,怎么跑得这么快!?
“至于吗?她人在第七峰,又跑不了,我阿姐他们都在那儿呢!”
男人喘着粗气:“至于至于!丹流仙君你不知道,阿舒年纪轻轻受了那么大刺激,从小到大又没有见过什么陌生人,肯定会害怕的!”
“我要哥哥!”远处又传来了小孩的吼声。
一听这话,男人更加焦急:“你听!我妹找我呢!”
男人手一摆,又加快了脚步。
“啧。”丹流不耐烦,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我说你——”
他一个没注意,手上力道没有收住。男人本来就有伤在身,被丹流这一拉,立刻向后栽去。
“欸欸欸!”丹流立刻向着旁边跳开,“我、我没有啊!庭逸我告诉你你可别讹我!”
丹流指着庭逸,说的话都打结。
庭逸没管丹流说什么,干脆利落的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
他没说话,拍干净身上的灰就继续往月庭那边赶。
丹流跟见了鬼似的。
“你中邪了!?”丹流喊。
庭逸听着远处的哭喊声,心疼得眼泪都憋出来了。
他沾着灰的在脸上胡乱一通抹,抹得自己灰头土脸的。
丹流更稀奇了。
丹流比庭逸要高上许多,几步就追上了庭逸。他这次也没拉庭逸了,怕庭逸再摔一次就真的讹上自己。
庭逸到第七峰三个月,很少自己一个人擅自走动,第七峰的很多地方他都不知道,但他总是能认得去月庭的路。
丹流就这么跟着庭逸跑到了月庭。
“哥哥!我要找哥哥!——”
“走开啊!!!”
……
院子里鸡飞狗跳的,小孩尖锐的哭声震得丹流脑仁疼。
“天!——”谟无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几乎要向着床榻上的小人跪下了,“祖宗,我求你了你别哭了好不好!祖宗啊!!”
“哥哥!!!——”
“祖宗我求你了!”
“坏人!我要找哥哥!你把哥哥还给我!!”
缩在床脚的小人又哭得激动了,抄起手边的枕头就往谟无脸上扔。
谟无轻易躲过。
“哎呀!”门口,却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这枕头被谟无躲过,却刚好砸中了开门而入的人——庭逸。
枕头从庭逸脸上落地,露出了庭逸那张被砸的红彤彤的脸。
一听见庭逸的声音,小人立刻从床上跳下来。
“哥哥!”她飞似的扑进了庭逸的怀里。
庭逸没管脸上的酸痛,再看见妹妹跑向自己的时候就蹲了下来。等到她扑进自己怀中,立刻紧紧将她抱住。
庭逸抚着女孩的后背,安慰道:“别怕别怕,哥哥来了,哥哥在呢……”庭逸的声音也带着些哽咽。
女孩的哭声渐渐小起来,渐渐变得只是啜泣。
屋中一片狼藉,但并不妨碍这一对兄妹相互依偎。
屋中,两个女子站在床榻边。向红将谟无拉向外边,丹瑛轻轻掩上了门。
独将这屋中留给了相依为命的兄妹二人。
——————————
“好不容易醒了,你怎么还哭?”
丹瑛关上门,转头就对上了大马金刀坐在湖中心的丹流。
闻言,丹瑛伸手去摸自己的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湿润了起来。
丹瑛低头笑笑,将泪擦去了。
谟无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向红,吊儿郎当跑到了丹流身边,捧起桌上的茶就喝。也不管是谁的。
因为喝得太急,水顺着他大敞的衣襟流了进去。
丹流睨了谟无一眼,“这杯子送你了。”
谟无忙着喝水,哪管丹流说了什么。摆了摆手就当说自己明白了。
他是真的渴了。原本自己还在院子里品酒赏花,结果被向红拉到月庭来哄孩子。这哪是孩子啊!这简直是祖宗!屋子里所有能砸的全砸了——全指着自己的脸砸了!
等到喝到心满意足,谟无这才放下了杯子。
放下后,他似这才回味过来丹流刚刚说的话,满脸歉疚地将这价值不菲的杯盏收到了自己口袋里。
丹流翻了个白眼,并不计较这点钱。
天降横财,谟无开心得很。
“你这衣裳……”向红走了过来。
她上下扫视谟无,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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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下次别穿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我这衣裳怎么了!?”谟无不忿,“多好看。”
“……”向红没说话,只用一种“你确定?”的眼神看向谟无。
谟无今日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宽袍,因为洗了很多次,边缘处起了毛边。他领口松松垮垮的,露出了好大一片白花花的胸脯,加上他已经白了一半的头发,显得格外潦草。
向红拍了拍谟无的肩膀,一脸故作高深的样子,看得谟无浑身发毛。
见此,向红心满意足。
她“哼”了声,转头就往刚到亭子里的丹瑛身边跑。
丹瑛拉住向红的手,继续往亭子里边走。丹流自觉给丹瑛让了位置,坐到了谟无身边。
丹瑛也细细打量了一下谟无,皱眉道:“确实不妥。”
她温柔的笑着,语气中并没有对谟无打扮的不满。
谟无并没有像对待向红那般,他并没有反驳。丹瑛继续说:“师妹年纪还小,还是要注意些。”
谟无拢了拢衣领,缩着脖子坐到了一边。
“不是在山门洒扫吗?怎么就跑回来了?”
丹瑛看向丹流,等着丹流的解释。
几日前,丹流和谟无打起架来,丹瑛就罚他们两个一人扫一天山门,今日就是轮到了丹流。
丹流一时无言,但还是理直气壮解释道:“庭逸赶着要来见他妹妹……”
“他帮你扫山门了?”丹瑛敏锐捕捉到丹流话中的未尽之意,“他叫你跟着他一起回来了?”
“……”那倒还真没有。
丹流纯粹就是不想扫山门,这才跟着庭逸来的月庭。
丹瑛早就摸清了自己这个亲弟弟的脾性,瞪了他一眼,“明日补回来。”
“知道了……”说完,丹流就跟着谟无一起缩到一边。
两只蘑菇似的。
丹瑛看了想笑,但还是不忘自己身后的向红。
向红的眼睛也红红的。
丹瑛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问:“你怎么也哭啦?”
向红:“小师妹太可怜了!”
丹瑛笑笑,并不言语。
三个月前,丹流他们一直在外云游,已经二十几年没有回第七峰的师傅——抚云回山了,跟着抚云回来的,还有鲜血淋漓的庭家两兄妹。
丹瑛或许这辈子都忘不了初见这两兄妹时的场景——哥哥畏畏缩缩的跟在抚云身后,半张脸跟被融化的蜡一般,满身的伤。妹妹被抚云抱在怀里,昏迷不醒,虽然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但满身都是血,性命垂危,昏迷不醒。
丹瑛和抚云协力,花了几天几夜将庭舒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
第二天,抚云就宣布要收庭舒为徒,但收徒之后,抚云就又一个人离开了第七峰。
对于这个忽然得来的小师妹,向红和丹瑛都稀奇得不行,日日都要去看她醒来没。
而丹流和谟无则是日日带着庭逸修习——庭逸是个凡人,虽说抚云没有说收他为徒,但丹流和谟无也愿意过一把当1师父的瘾。丹瑛也不管这些,随他们去了。
这三个月,向红和丹瑛遇见什么好东西都往月庭搬,将月庭布置的美轮美奂,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庭舒醒来了,丹瑛一看见庭舒跟一只受惊的兔子一般缩在床脚的样子,眼泪立刻就落了下来。
据抚云所说,她是在一个被屠尽的村子里边找到的这兄妹两个。
整个村子,都只剩下了这两个孩子。
抚云找到他们时,庭逸还紧紧护着庭舒,不肯让抚云碰她。
兄妹情深,相依为命,好不可怜,怎么不让向红与丹瑛落泪呢?
31. “龄月”的诞生
小孩震天响的哭闹声花了两三个时辰才止住。庭家两兄妹在屋中呆了多久,丹瑛他们就在屋外呆了多久。
丹流等得有些不耐烦。
他倚靠在院子中的花花草草中,不耐烦的用手抠着身侧的柱子。
一条树枝在他的脸颊边来回乱晃,丹流好几次将它推开,长满了花的树枝又扫到了他的脸。
“啧。”丹流恨不得将这些树枝全砍了,“院子里种这么多花干嘛!”
他随手打了那树枝,花枝乱颤,几片花瓣黏在了他的脸上。
月庭里的花的确很多。不仅多,还杂——平时需要四季才能看完的花,如今全部都开在了月庭里边。春日的白梨花,夏日的金丝桃,秋季的秋海棠,冬季的红梅花……这些都是向红和丹瑛在庭舒昏迷不醒的日子里细心布置的。
满园春色在小孩的哭闹之中显得实在不太美丽。
丹流的脾气也被哭声闹了起来。
他脾气向来不算太好,丹门的小儿子,自幼天赋又高,一直是在别人的尊敬与讨好中长大的。但,不耐烦的神色在他转头对上丹瑛的脸的时候僵在了脸上。
丹瑛如沐春风,“笑一个。”
“……”丹流嘴角僵硬的上扬。皮笑肉不笑,比哭还难看。
“噗嗤——”
丹流挂着他的笑容看向笑声的源头——向红和谟无正排排站着,捂着嘴憋笑,但声音还是从指缝间跑了出来。
丹流眼神像是想杀人,“好笑吗?”
向红赶紧摇头,“不好笑——噗嗤——”一抬头,对上了丹流的“笑颜”,向红又没憋住。
谟无推了一把向红,示意她别笑了,但两个人的脸憋得一个比一个红。
丹流翻了个白眼,没和他们计较。
一旁的丹瑛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她走上前,伸手调整丹流的笑,“这样好看。”丹瑛欣赏片刻,“师妹还小,阿流,你刚才那样会吓到她的。”
“谁是你弟?”丹流控诉。
丹瑛思索片刻,“反正师妹不是。”师妹是女孩。
丹流静默半晌,生无可恋。
丹流这辈子,输就输在有这么一个姐姐——说来也奇怪,人人都说丹瑛温柔似水,丹流也从来没被丹瑛打骂过,但就是被丹瑛压制得死死的。
全天下也就丹瑛能让丹流吃这个亏了。
某位一直想要争夺“大师兄”位分的人一见到丹流吃瘪,顿时也不憋着笑了。
向红拿手肘捅了捅发抖的谟无,“你笑得忒坏了!”
“我哪有!”说完,谟无又低头笑起来。
两人的身后,丹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去。他幽怨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在两个人之间,“好笑吗?”
“不、不好笑。”两个人的头跟拨浪鼓似的。
“呵呵。”丹流扬起了一个转瞬即逝的丑陋微笑,“不信。”
“管你信不信。”谟无推开了丹流。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丹瑛和向红对视一眼,正准备上前劝架,那扇紧闭了半日的门被推开了。
从屋中走出来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庭逸将就着庭舒的步子在走,一步抵得上庭舒两步的距离。庭舒的头发还很凌乱,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浮现着懵懂的表情。
向红赶紧将谟无和丹流两个人拉开。
庭逸拉着庭舒,走到了亭子中央。
刚一站定,庭逸就抱着庭舒,扑通跪在了地上。
这一跪,吓到了向红和丹瑛两个人。
“快起来快起来!”丹瑛赶紧上前扶人。
向红也赶紧上前,在庭逸的另一边,拉着庭逸的胳膊将他拽了起来。
向红一着急起来,手上力道没有注意,掐得庭逸手臂生疼。
庭逸吃痛,却强忍着没有表现出来。
怀中的庭舒一副怯生生的样子,小心翼翼挤开向红的手,她揉着庭逸被拉着的地方轻轻揉着,“哥哥……”声若蚊蝇。
“啊、噢——别怕别怕,哥哥在呢。”庭逸反应过来,轻轻拍打着庭舒,“他们不是坏人,阿舒别怕。”
庭逸小心安抚着庭舒,见庭舒情绪稳定下来,他小心将她放了下去。
“阿舒,快叫人。”庭逸拉着庭逸转向离得他们最近的丹瑛,“这是你……”
“姐姐。叫我阿姐就好。”
庭逸如释重负,继续说:“丹瑛阿姐——阿舒,快叫人!”
“……”庭舒始终拉着庭逸的手,沉默良久,她终于开口,“姐姐……”
丹瑛立刻应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轻轻抱了一下庭舒。
“真乖。”她揉了揉庭舒的头发,“我一直想要一个妹妹。”
庭逸又拉着庭舒认人,庭舒也都乖乖挨个叫了。
丹流回复得敷衍至极,向红比丹瑛表现得还要激动,谟无听见了那声细细的“师兄”,良心发现,将自己大敞开的衣襟拢了起来。
挨个认完之后,庭逸晃了晃庭舒的手,几乎急不可耐地问:“都记得了吗?”
“记得了……”庭舒又往庭逸身边缩。
“那你再叫一次。”庭逸将庭舒推到几人的中央。
他眼含着鼓励的意味,却没有催促。在庭舒良久的犹豫惶恐下,庭逸不断用眼神向其余人投去歉意。
多给她一点时间——多给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弟弟一点时间。
庭舒几次想要跑到庭逸的怀里,庭逸都将她推开了。
几次之后,庭舒似乎终于意识到了庭逸的决心,她玻璃球一般的两颗眼睛又涌出泪花。
“姐、姐姐。”庭舒抽泣着,“二师兄。三师姐。”
她专门绕过了丹流那个大师兄。等到叫完了其他人,庭舒不得不面对——她面对着丹流,对上丹流那张臭脸,几次嗫嚅没有叫出来,最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庭舒转身扑向庭逸。见她真哭了出来,庭逸也没忍下心将她推开了。
——————————
这一天下来,庭舒也不知道哭了多少回,从醒来到夜晚哭累了睡着,庭舒几乎都在哭。
庭逸好不容易将庭舒哄睡着,蹑手蹑脚走出房门。
他刚关上门,就看见了抱剑站在门外的丹流。
“……”庭逸一愣,冲丹流行了一礼,“丹流仙君。”
丹流点头,“我阿姐叫我接你过去。”
“丹瑛仙子?”丹瑛找他干什么?
庭逸不解,但并未提出质疑。他检查了一遍月庭的门窗,这才跟着丹流离开。
庭逸亦步亦趋跟在丹流身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庭逸今年十四岁,常年风吹日晒做农活,让他看起来更加成熟许多。养尊处优的生活使丹流比起庭逸来说,更有少年人的傲气。
庭逸以为丹流与他年纪相仿,然而实际上,丹流的年纪,都能当庭逸的太爷爷了。
庭逸觉得这些仙人挺可怕的——每个人都活百多岁的年纪,却比自己来看起来还年轻,动不动就能……庭逸垂下眸子,想起那日村子被屠的惨样。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报仇了,他也没有指望能够报仇。
他只想要他的妹妹能够平安快乐的长大。
好在,庭舒也要成为仙人了。
“你妹妹……”丹流鬼使神差开口,思索片刻后,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很吵。”
在听见他说庭舒很吵的那一刻,庭逸很想告诉丹流:阿舒很乖。阿舒只是太害怕了才这样的。
但庭逸没有反驳,“我会好好教她的。”
丹流走在庭逸的前边,庭逸看不见他的神色,看不见丹流的欲言又止。
两个人一路沉默,就这么走到了丹瑛面前。
两人刚一走近,丹瑛就觉察到了两个人之间的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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尬氛围。
丹瑛有抚云给的特权,能够洞察第七峰中的所有,自然知道两个人尴尬的由来。
她但并未多言。
“庭公子,坐吧。”丹瑛将茶盏推到了自己面前的座位,又看向丹流,“你去旁边歇一会儿。”
丹流坐到了屋外的走廊,庭逸这才慢慢坐到了丹瑛对面。
“喝口茶吧。”丹瑛道。
闻言,庭逸捧起茶杯抿了一口,“丹瑛仙子,叫我有什么事吗?”
见庭逸小心翼翼地模样,丹瑛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庭公子,龄月已经醒了,你之后作何打算?”丹瑛问。
龄月——这是庭舒的号。
知道庭舒拜入抚云门下后,丹瑛与向红闲来无事就去想给庭舒取什么号好,这个还是想了好几个月,最后被丹流无意之间想出来的。
庭逸闻言摇了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
毫不意外的回答。
“这些天,阿流与谟无一同教你修习,庭公子你可有什么感悟?”
丹瑛是听丹流说过的,庭逸就快要练气入体——三个月的时间,一个半路出家的凡人能够到这般地步,必定不是与仙途无缘的一类人。
若是庭逸想要继续修行,凭着第七峰的资源,也能给他推上仙途。
丹瑛他们都不是吝啬的人,且他们光是凭借着丹家送给第七峰的拜师礼,也没有值得吝啬的地方。
庭逸知晓丹瑛话中的意思。
他咬着唇,直到嘴唇已经开始发白,“没有——丹瑛仙子,我对修仙没有兴趣。”
“长生不老、上天入地,我以为没有人会拒绝。”
“以前我的确向往。”庭逸无奈笑了笑,“如今没有了。”
他吃百家饭长大,幼年时家中穷困,乡邻们各家为他捐了一块布给他做衣裳——一夜之间,一个修仙之人将这些全部屠戮了个干净,只留下了他与幼妹。
庭逸知道,自己应该抓住一切机会向上爬,让自己变得更强,但他实在无法面对……仙术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好东西。
阿爹阿娘为他们引开那个屠村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妹妹。
珍惜眼前人,庭逸只想让庭舒过得安稳。
庭舒能够被收入第七峰,想来是她最好的归处,至于自己……
“抚云仙人并未出言收下我,之后仙人要是回来,看见我还赖着不走,也实在不好。”
丹瑛道:“我也并非第七峰的弟子。”
庭逸眸光一闪,转瞬即逝。他还是摇头:“还是算了吧。”
“……”
丹瑛似乎有些惊讶,似乎没有想到,一个凡人——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凡人,竟然不会想要求仙问道。为了自己长生也好,为了家人报仇也好……
对于凡人,丹瑛接触不多。她带着新奇的意味盯着庭逸,良久,她叹息道:“既如此,我也不勉强你了。”
庭逸闻言轻轻点头,没有说话。
自己如此放弃了能够报仇的希望,难免觉得羞愧。
“你重伤未愈,至少先在第七峰养好伤再走吧。”丹瑛劝道。
“多谢。”庭逸向丹瑛微微躬身,“还请仙子,不要将这些告诉我妹妹。”
他要离开的事,父母被害的事……庭舒年纪尚小,或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忘记这些了。
他自认自己懦弱,同时,也不愿让庭舒背负这些。
那日抚云仙人离开的时候,曾找过他谈心。庭逸这辈子都记得,抚云俯视自己的样子,仿佛自己只是一粒可有可无的尘埃。
抚云告诉他,终其一生,没有人能为他们兄妹二人报仇,他们能做的,只有祈求老天开眼。
那一刻,庭逸就已经做下了今日的决定。
庭舒平安、幸福就好。
丹瑛愣了会儿,最终点头:“好。”
32. 哥哥,不哭
两人在这之后并没有聊得更多,庭逸或许本身也不愿意与他们过多接触。
对于仙术,他本能的抗拒。
庭逸向丹瑛告辞。等他离开之后,丹流这才走回了丹瑛身边,笑他不识好人心。
丹瑛知道丹流这话没有恶意,仅管庭逸已经看不见人影,但她还是出言提醒:“不要在背后议论他人是非。”
丹流耸肩,做了个闭嘴的手势。
“诶!我要不要给庭舒送点吃的?她别被饿死了。”丹流扑到丹瑛面前。
丹瑛狐疑的看了他一眼,问:“不是不喜欢这个师妹吗?”
“我还不喜欢谟无呢!”丹流别过脸。
丹瑛笑着揉了揉他的头,“不过的确该给她送点吃的。”庭舒尚只是凡人之躯,不可能不吃饭,她年纪又小,还在长身体,吃辟谷丹是不合适的。
丹瑛早就在青云台山下的酒楼请了师傅,就等着庭舒醒过来。
“那就麻烦阿流送给龄月了~”
——————————
丹流再次回到了月庭。不知是不是因为听了半日庭舒哭声的缘故,他一靠近月庭就觉得头疼。
他手里难得提了剑以外的其他东西——一个精美的食盒。丹流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一路走来,食盒里边叮呤哐啷的响,也不知道里边的饭菜还能不能看。
总之不是自己吃的。
丹流冷着脸走近月庭,一进院子,就看见了坐在廊下睡着的庭逸。
第七峰四季如春,庭逸看起来睡得很香。
丹流可不管这些,走上前踢了一脚椅子,“怎么在这儿睡?”庭逸身上搭着一张毯子,怎么看都不像不小心睡着的样子。
又不是没给他睡觉的地方,他睡在这里,还以为是谁苛待了他一般。
庭逸被椅子晃醒,一睁眼就对上了丹流那张臭脸,眼睛还未完全睁开,人就已经从椅子上窜了起来。
“丹、丹流仙君。”
他没行礼,也不会修士那些看起来漂亮的礼。
今早上赶着来月庭的时候,丹流还以为庭逸胆子变大了,结果现在一看,还是老样子。
虽然庭逸对第七峰其他人也是十分尊敬的——尊敬得叫人觉得谄媚!但也就见了自己,庭逸才跟猫见了老鼠一样。
他有这么可怕吗?
丹流不禁想起今天白天庭舒对着自己哭了的样子——谟无那厮揪着这事笑了自己好一会儿,说他长得就不是一副好人模样。
丹流由上到下将庭逸扫了一圈,问:“我很可怕吗?”
庭逸赶紧摇头。
怕丹流追问下去,庭逸赶紧问:“仙君有事找我吗?”
“没事。”丹流潇洒转身,大步流星往屋里走,“给你妹送给点吃的。”
又是叮呤哐啷的声音。
庭逸顺着声音去看丹流的手上,这才看见了丹流带来的食盒。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到了丹流身后:“仙君,我妹妹已经睡下了——”话没说完,庭逸就对上了榻上庭舒的视线。
……
樱桃肉、鸡汤小白菜、杏仁羹。
因为丹流的不小心,从食盒里拿出来的时候,这些菜已经洒出来了许多,卖相并不好看。
这些菜摆出来后,得到了庭逸的点头,庭舒这才动筷——风卷残云,几乎是将头埋在了碗里。
庭舒是饿极了,吃得很急,没吃两口就被噎着了。
庭逸赶紧帮她顺背。他满脸心疼,问:“饿了怎么不跟哥哥说啊?”
“躺了三个月,不饿才奇怪吧。”丹流看傻子一样看着庭逸。
庭逸惭愧,低着头,低声说:“我以为吃了辟谷丹就……”
“你如今勉强算是步入仙途,她还只是个凡人,你的辟谷丹她吃了能有用吗?”丹流说。
丹流说话的语气一向不好,但他说这番话的确没有谴责的意思——庭逸才到第七峰三个月,丹流他们也没跟他说过这些,他不知道实在是太正常了。
但他越说,庭逸就越羞愧。
丹流话说完了,才发现庭逸的头已经低到不能再低。
“……”他一顿,最终决定嘴下留情。
屋中陷入沉默,正当此时,一心吃饭的庭舒将最后一口饭送入口中。她将筷子丢下,将自己整个身子往庭逸那边送,伸手环住了庭逸的脖子。
“哥哥。”女孩细细的声音在庭逸耳边回荡。
这一声将庭逸从失落中拉了回来。
庭逸赶紧紧紧回抱住了庭舒,一下一下地拍着庭舒的背。
庭舒将头埋在了庭逸的肩,声音闷闷的,说:“哥哥,我困了。”
“……好。”
庭逸作了个抱歉的神色,丹流对上,心里骂他没出息。最终,他撇过头,放任庭逸抱着庭舒去睡觉了。
白天被庭舒砸得一塌糊涂的房间已经被收拾干净,只是屋中难免显得空旷。
屋子里铺了厚厚的地毯,走路的声音很小很小。
丹流目光从庭逸的目光扫过——这一扫,他对上了那个小人的目光。
庭舒的头埋在庭逸的肩膀,只露出了一双眼睛。那两只玻璃球一般的眼睛正紧紧盯着丹流,莫名的,丹流竟然看出了些许的……厌恶?
“呵。”丹流轻笑。
还是个护短的。
——————————
庭舒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庭逸趴在自己的床边睡着了。
昨晚上吃了太多,如今醒来,庭舒只觉得口干舌燥。她并不想要打扰庭逸安睡,但她毕竟年纪尚小,犹豫好久之后,她终于抬起手——那只手还没有挪出被窝,细微的动作就把庭逸弄醒了。
庭逸是被惊醒的,意识才回笼,庭逸赶紧帮庭舒掖住了被角。
“阿舒醒了?想要什么吗?”
庭逸过于担忧的脸让庭舒有些愣神,半晌,她压着声音道:“水……”
庭逸赶紧倒了一杯水,他将庭舒扶坐起来,庭舒双手捧住那个有些大的茶盏,小口小口地喝着。
“还要吗?”见茶盏见了底,庭逸问。
“……”庭舒摇了摇头。
见此,庭逸舒了口气,接过了那个空茶盏。
“哥哥。”庭逸刚刚转身准备离开,庭舒忽然叫住了他。
庭逸看着她,耐心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女孩纠结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开口:“哥哥……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麻烦?
庭逸不知道庭舒为什么这么说,他拧眉,半晌,表情才松动:“没有。”
庭舒是他唯一的妹妹,怎么回事麻烦呢?
然而,庭逸的话并没有让庭舒感到安心,她不自觉攥紧了被子,“可是,昨天我……”昨天庭逸让她叫人,但她最后做得并不好——她还没有叫大师兄,就先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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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
庭逸在她的沮丧中看出了她的想法。
庭逸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温柔道:“没有,阿舒从来没给我惹过麻烦。这世上没有比阿舒更好的妹妹了。”
“……真的?”
“真的。”庭逸说,“你不相信哥哥吗?”
良久,庭舒郑重地点头。
她相信。
庭逸欣慰的笑了。他随手将茶盏放到了一边,又坐回了庭舒的床榻边。
他将庭舒手中的被角抽了出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阿舒,你为什么会问这个呢?”
“我只是、只是觉得哥哥好像很怕他们。”
“……”血浓于水,他能轻易看出庭舒的想法,却并未想过庭舒也是如此。
庭逸擦去快要溢出眼眶的泪,紧紧抱住了庭舒。他语气难免哽咽:“阿舒,他们救了我们的命,哥哥是感激他们的。”
庭舒紧紧回抱住了他。
“哥哥,不哭。”
“好,哥哥不哭。”话音刚落,眼泪忽然落了下来,“哥哥不哭……”
“哥哥不会哭的。”
他将抱得越来越近,从这个怀抱中汲取莫大的能量。
他不惜违背诺言,抱着庭舒小声哭泣。
庭舒学着他昨天安慰自己的样子,小小的手拍着他还不算太宽厚的背。
忽然,庭逸的哭泣声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眼中又带上了担忧:“对了阿舒,你的心……”他将视线移向庭舒的胸口。
庭舒摇头:“不痛了。”
昨天她哭得那么久,胸口却再也没有感受到刺痛。
庭逸舒了口气,欣慰道:“不痛就好。”
庭舒自小体弱,一旦受累或是大喜大悲,心口都会传来剧痛,村里的大夫说,庭舒的身体撑不过十岁。
事实的确如此,仅管庭家人小心将养着庭舒,将她娇养长大,从五岁开始,庭舒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差——到了七岁,庭舒已经无法下地走路了。
抚云救了他们兄妹两个,同时给予了庭舒一个健康的身体。
庭逸起初并不完全相信——每个大夫都说“病入膏肓”,怎么可能一挥手就治好呢?可庭舒如今的确好了。
福祸相依,或许就是如此。
灭门之后,庭逸难得觉得有些轻松,“那等你再休息几天,哥哥就带你出去玩好吗?”
“好……”
庭逸欣慰的笑了。
接下来几天,庭逸总是呆在月庭照顾庭舒。
偶尔丹瑛与向红也会来,但每每他们来,庭逸都会找借口去门外。
丹瑛又给月庭添置了好多摆件,又将屋子布置得美轮美奂。
庭舒起初不敢说话,但小孩本就心性大,丹瑛又是一个亲切温柔的人,几天之后,庭舒至少愿意和她们两个人说话了。
睡前,庭舒总爱缠着庭逸给她讲故事,就像是从前一样。
庭逸没读过书,肚子里没什么墨水,讲的故事千篇一律。但他最近讲的,却都是新的故事。
讲的是抚云救他们的故事。
庭逸跟她讲抚云是如何救下他们的、如何帮庭舒治好顽疾的,每每故事讲完,庭逸都会再次重申抚云对他们的恩情。
庭舒听后,也坚定的点头,说一定会报答抚云。
“不是‘仙人’哦。”庭舒半梦半醒之间,听到庭逸纠正她,“是‘师傅’。”
33. 游“春”
又是一天,阳光明媚。
庭舒的身体早就好了,奈何庭逸担心,总不让她下床太久。
只能呆在床上的日子庭舒并不是没有体验过。以前,家中贫苦,还不如现在有丹瑛她们送来的玩具解闷,因而庭舒并不觉得无聊。
这天,庭舒正在床上玩前几天新得的七巧板。
“吱呀——”门被人从外边推开,庭舒听见声音,赶紧指着床上,抬头看向来人:“哥哥快看!”
庭逸端着汤碗,脚步飞快走到床边,边把碗递给庭舒,边去看庭舒拼出的“兔子”,“这是阿舒拼的?”
庭舒闭眼,一口气喝完了那碗闻着就觉得苦的药汁。
“嗯!”她草草擦了嘴,连眉都没皱一下,“好看吗?”
庭逸接过碗,认真地点头,回道:“好看。”他在庭舒毛茸茸的头上揉了揉,“我们阿舒真聪明!”
得到夸奖,庭舒笑得更开心了。
她将七巧板快速收好,爬到了床榻边坐着。她才八岁,床榻对她而言还是太高,双脚落不到地上,只能在空中晃来晃去。
庭逸把汤碗放好,转头就看见庭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庭逸:“怎么不玩啦?”
“我在想,哥哥平时在玩什么?”
她有丹瑛她们送的东西玩,庭逸又可以玩什么呢?
庭舒好奇地看着庭逸,两条腿晃啊晃啊……庭逸觉得可爱,眉眼含笑道:“哥哥是大人,不爱玩。”
庭舒将信将疑。
他拎起庭舒将她塞进了被子里,佯装生气:“小心着凉。”
“哦……”庭舒慢慢将自己的脑袋都缩回了被子里。
见她这副样子,庭逸哭笑不得,隔着被子轻轻拍了一下庭舒的脑袋,起身打算离开。
一转身,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向红和丹瑛两个人。
“早上好啊!庭公子。”向红笑容满面地打招呼。
庭逸冲她们躬身,道:“两位仙子好。”
丹瑛对着庭逸颔首。两人走进屋中,却没看见庭舒的身影,丹瑛便问道:“龄月呢?”
床榻上,那被庭逸挡住的一团有了动作。庭舒从被子中钻了出来,头发凌乱:“师姐好。”
女孩从庭逸身后探出个头,因为在被子里捂着,此刻,女孩的脸微微泛着红色。
丹瑛和向红一愣。随即向红也对庭舒挥了挥手:“龄月好。”
庭逸回头看了一眼庭舒,这般见人实在不好。庭逸正准备将庭舒抱起来,丹瑛赶紧上前阻止。
丹瑛道:“我们来是为了看龄月,就让她躺着吧。”
闻言,庭逸犹豫片刻,最终收回了手。
“来,我们躺好。”丹瑛扶着庭舒躺下。
为庭舒掖好了被子,丹瑛的手顺着她的手臂滑到了她的手腕。
丹道与医术总有相通之处,作为丹门未来的门主,丹瑛略通些许医术。
半晌,丹瑛才收回手,“龄月的身体已经好了,之后可以出去走动走动了。”她看向庭逸,“别总拘在屋子里。”
“……”庭逸沉默片刻,“阿舒她身子弱,我也是怕她留下什么病根。”
“在外走走对她养好身体很重要的。”一旁,向红从茶案边起身,她拉着起庭舒的书,“龄月,想不想和师姐出去玩啊?”
向红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她边说,边拉着庭舒的手轻轻晃。
向红的手很软,也十分暖和。温暖的体温传递给了庭舒,让庭舒觉得十分舒服。
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扑到了庭舒脸上。
“好不好呀?”她继续问,用她那满含期待的眼神看着庭舒。
向红眼底的温柔就要化作一滩水——对上这样的眼神,庭舒慌张移开目光。
“哥哥……”庭舒有些为难。
庭舒这一叫,就将丹瑛与向红两个人的目光转到了庭逸身上。
庭逸:“你想去吗?”
庭舒沉默片刻,最终还是点了头。
“想去就去吧。”
“……”得了庭逸点头,庭舒重新看向向红,“我想……”
向红顿时眉开眼笑。
她一时笑得忘了行动,丹瑛上前将她拉了起来,笑道:“好啦,咱们先出去,让龄月换件衣裳。”
她边笑着将向红拉了出去,对着庭逸道:“我们先去山腰,庭公子你们收拾完了慢慢过来吧。”
——————————
山腰处有一片草地,绿草如茵,带着幼童来踏春最是合适不过——虽说如今并不是春天。
庭舒从醒来到现在已经有了半月,这些日子也只有向红和丹瑛两个人会跑去月庭看看庭舒。
自从给庭舒送了吃食之后,丹流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而谟无,更是在体验过庭舒的哭闹不止后,巴不得绕着向红走,生怕被她拉着又去哄孩子了。
如若不是丹瑛,谟无是铁定不会来的。
“徐泱泱这酒,酿得是越来越好了!”
谟无砸吧砸吧嘴,这酒越品越香。酒壶里的酒所剩无几,谟无慷慨递到了丹流嘴边,“诶!喝一口?”
谟无故意将这酒壶贴到了丹流脸上,把他的脸都挤得变了形。
“要喝你自己喝。”丹流推开了谟无的手。
“嘿——你个不识好人心的。”
谟无翻了个白眼,正准备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就听见向红说:“二师兄你就别喝了,待会儿龄月来了你犯酒疯可如何是好?”
“去去去!你师兄我千杯不醉!”
“嘁!”向红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人老心不服啊……”
修仙者寿岁绵长,容颜永驻,但谟无入道的时候已经将近四十,因而容貌并不年轻。
向红只要一跟谟无吵架,就爱揪着这一点说他。
但实际上,向红也就比谟无晚出生三个月。
谟无早习惯了向红拿着自己这些说事,好酒入口,他也不想和向红吵起来。
“你别与你师兄吵了。”丹瑛拉住向红的手。
“我哪里是想和他吵?”向红不服,“那若下春是徐泱泱专门送给我们的,结果都被他一个人喝了!”
丹瑛被她逗笑,“你啊!”她点了点向红的鼻子,“你又不喝酒,留给你你就要喝了?”
第七峰所有人,除了谟无都是不爱喝酒的。徐泱泱将这若下春送来第七峰,本就是为了让谟无替她试试口味。
向红的理由被戳穿,赶紧去搂丹瑛:“好阿姐~你怎么不帮着我说话啊……”
丹瑛可不吃她这一套,闭着眼就当没听见向红的“控诉”。
谟无忙着喝酒,丹流忙着摆姿态,向红忙着缠着丹瑛。
四人都在忙,忙着忙着,庭逸就带着庭舒到了。
一见兄妹二人,向红和丹瑛赶忙起身,上前迎人。
“哎呀!龄月穿这身衣裳真好看!”向红将庭舒通身看了一遍。
庭舒穿的是丹瑛和向红为她准备的衣裳,鹅黄色的襦裙,水蓝色的外衫,就是梳着的两个小辫略显得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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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红蹲下身,想要去抱庭舒,却在庭舒略带抗拒地后仰时,停下了动作。
向红问道:“龄月可以让师姐抱抱你吗?”
“……”庭舒犹豫片刻,然后,她慢慢环住了向红的脖子,“可以。”
向红顿时眉开眼笑,她看向丹瑛,随即回抱住了怀中的人。
手上轻轻一掂就将庭舒抱了起来。
向红仿佛是受上天赐福一般开心,抱着庭舒就往谟无那边跑。
谟无见了庭舒,仿佛是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他神色惶恐,将手中的酒壶都扔了,“诶诶诶!我告诉你、你别过来啊!”
话还没说完,谟无撒腿就跑。
他跑起来实在没什么仪态可言,背影看起来甚至有些好笑。
庭舒的确笑了。
听见耳边的笑声,向红的动作停顿片刻——这是她第一次见庭舒笑。
回过神来,向红摇了摇怀中的庭舒,问她:“我们去追二师兄,好不好?”
庭舒呵呵笑,“好!”
“好!那我们去追二师兄!”向红话音刚落,赶紧抱着庭舒去追。
谟无见他越说,追着自己的两个人笑得越开心,忍不住骂道:“向红!你要死啊你!”
“我们追师兄咯!”
……
身后传来的嬉闹声叫人为之动容。看着庭舒脸上明媚的笑容,庭逸一时有些失神。
“庭公子?”丹瑛伸手在庭逸眼前晃了晃。
庭逸回过神。
见他眼神恢复了清明,丹瑛笑了笑:“刚刚在想什么?”
“还要多谢仙子,让我将我妹妹带出来。”
“……这有什么好谢的?”丹瑛似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庭逸没说话,低下头,眸中暗色一闪而过。
如果不是丹瑛和向红,或许他还要拘着庭舒好一段日子。他不会医术,丹瑛她们送来了什么汤药,他就按照嘱咐送给庭舒喝。
来了第七峰好多天,庭逸察觉到,第七峰不会轻易有外人踏足,他不敢请医师上山,也不敢请丹瑛为庭舒看看,只能像从前那般照料庭舒。
非礼勿听,丹瑛从不仗着自己的能力窃听他人心声,但庭逸这些天的艰难她也不是不知道,否则她今日也不会亲自上门告诉庭逸庭舒如今的状况。
丹瑛莞尔,“庭公子来第七峰三月有余,对我们也太客气了些。”
“没、没有!”庭逸摆手,连忙否决,“只是,丹流仙君他们都是阿舒的师兄师姐,丹瑛仙子你也是阿舒的阿姐——那也就是我的——额,我自然该敬重几分。”
“庭公子若是不嫌弃,也可以叫我一声阿姐。”丹瑛打趣他。
庭逸一愣,面上闪过些许为难。他怎么可能叫丹瑛“阿姐”呢?
他与丹瑛并不相熟。
丹瑛见他面皮薄成这样,心里也是好笑。
一番打趣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竟然显得和缓了许多。
这边,丹瑛与庭逸二人好不容易你一言我一句,就这庭舒的事聊了起来。那边,却传来了一声暴躁的呵斥声。
只见丹流正站在向红和谟无二人中间。
原本高高梳起的高马尾松松垮垮,就连头上的金冠也落在了地上。
谟无打着扇子,眼神四处张望;向红笑容勉强,不断拍着庭舒的后背;庭舒搂紧了向红的脖子,巴不得整个人躲进向红的怀里。
丹流气血上涌,气急败坏。
他吼道:“把这丫头给我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