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柳折腰记》
1. 和亲
戈壁茫茫,砾岩无边,枯草随风飘曳,黄沙卷动迷蒙,一行车马就这样飘摇近半月,从熙熙攘攘行至无人之境,又从无人之境走百里遇几户炊烟,这才将要抵达边境。
沈荜抬手掀开帘栊,却被拂面的热气唬退:“我们到何处了?”
银翠:“回公主,前面便是望乡关了。”
望乡关是齐悦国与厥然国的交接地带。
所谓望乡,沈荜想,过了望乡便是遥遥回望的故乡......
天罚降落,外敌环伺,君王疢难,在这个波谲云诡的政局下,沈荜成为和亲公主已是定局。
银翠回毕后拿出一个长颈圆肚的青花瓷瓶,倒出金黄色药丸递出:“公主,服下药罢。”
沈荜自小身体孱弱,常犯头疾,御医说她这是先天不足之症,常以金贵名药续吊方能保命。
她伸出纤细葱白的手指捏住药丸就要往嘴里送,忽然马车剧烈摇晃,沈荜甩出那药丸,身子被重重地摔在车壁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脑袋就已撞得煞白冒星,银翠顾不得自己连忙拉住她,“公主小心。”
只听外边马蹄震动,卷沙翻涌,原来是一队人马围住了他们的去路,车家这才连忙牵住僵绳。
送亲使纷纷抽出刀刃如临大敌。
“大胆贼子,胆敢冲撞皇家仪仗。”
“哈哈哈哈哈好个皇帝老儿,骨头软到竟送自己的女儿去给人暖脚!兄弟们,今日我们赶上一波大的了!”
为首那人笑吟吟抽出大刀直指车辇,余下之人振臂高呼,冲锋陷阵。
“冲!”
“冲啊!”
“冲!”
......
见这群山匪来者不善,老而壮益的送亲长使黄辞喝令道:“保护公主!”
两方人马顷刻间不顾生死纠缠奋战,刀光浮略。沈荜揉了揉撞得发麻的后脑立即掀开帷幔,见对方人马乃我方数倍,看这身手并非等闲,心内便惴惴不安。
不料,黄辞被几个匪贼团团包围,稍不留心一贼子抡起大刀砍破了他的手臂,只听他仰天惨叫。
沈荜见眼前一片混乱惨烈,情急之下稳住惊慌的双手掏出袖珍小驽,这本是她临行前备下的防身之物。
她撑手翻动下车,瞄准黄辞眼前的匪首,心里盘算着若一发不能中便会打草惊蛇。只能凝神静气瞅准时机,随后一鼓作气握着驽身“咻”地一下射出去。
可惜只射住那贼匪右下腹部,其人面色狰狞、怒目圆睁,朝沈荜冲来一刀砍下,沈荜大唤:“黄将军,擒贼先擒王!”
因贼首行动不利,黄辞趁机拦截他的大刀,快速出脚将他踹倒在地,狠狠地踩住他的侧脸大声制止道:
“你们的首领已被俘获,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众人闻声止戈,贼首被强压在地上挣扎几下便放弃道:“要杀要刮悉听尊便,老子早就受不了这般猪狗不如的生活了!”
沈荜蹙眉不解道:“我见你们个个身手不凡,若为生计何至于占山为寇?”
那人轻蔑地大笑:“哈哈哈哈,生计?地震无情,朝廷又弃我们如敝履,如今家破人亡,弟兄们讨生活的镖局也散了,公主高高在上怎知我们这些平头百姓的不易。”
“你们从图兰而来?”沈荜捕捉到“地震”二字恍然,可他后面所说令沈荜难掩疑惑,正是因图兰地动,朝廷拨款滔滔,加上王远之率领北府军挥兵镇边,军饷粮饷亏空国库,齐悦财政不堪重负这才送她去和亲,“朝廷不是拨了大批赈灾款,怎不管你们死活?”
“那白花花的银子全都落入那些个贪官囊中,哪还有我们平头百姓的份儿!可叹曾经还有一位一心为民的好官却被皇帝老儿亲手杀了!”他忿忿不平言辞激动,可因受到黄辞的掣制又无可奈何。
沈荜知他口中的这位乃上任宰辅陶璟之,四十年多年前曾因赈灾不利、染指于鼎被革职问斩。
不料想如今齐悦蠹虫竟已腐朽之至、层层盘剥,平静的朝堂上暗流涌动,难怪上都城无故流入那么多灾民。
沈荜叹了叹道:“银翠,你命人抬一宝箱来。”
银翠领命转身唤了几人抬来一个红色箱子。
“这一箱珠宝你们且拿去分了罢,够你们回去与家人过上半辈子好日子了,莫要再做这打家劫舍朝不保夕的生计了。”
“公主仁厚还不快谢恩!”黄辞震声道。
匪首没想到沈荜能放他们一条生路,还给了如此多的宝贝,却哽住不言,硬气的很。
气氛凝住之时,远方犹如地崩山摧,震动如霹雳雷霆,似有大批人马奔来。
黄辞警惕反问:“你们还有援手?”
那人同样疑惑地皱着眉着急忙解释道:“不......不不,我所有的兄弟都在此了。”
一干人再次持刀戒备。
只待一批身着玄黑盔甲的人马将至,为首的两人勒住马匹拉开距离。
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座下乌骓发出一声嘶叫冲上云霄,马上之人一身玄黑外氅,身姿挺拔,面容良润俊朗,眼尾上挑若睥睨众生之貌,骨径分明的手持着缰绳掣制住坐骑。
待他翻身下马,沈荜看清来人顿时不见方才的稳重失了神。
“北府军将兵长史宁弈救驾来迟,请公主责罚!”
沈荜恍惚到不知眼前是真是假,怎么会......他怎么会在此。
宁弈扫过场上的局势,瞧着沈荜着急问道:“殿下可有受伤?”
沈荜收回了心神道:“无事......都已安顿。”
宁弈看着那群贼人厉声道:“还不滚!”
“是是是,大人恕罪,小的们马上走。”
见此人不似沈荜面善,那伙人立马拖着箱子逃之夭夭,连滚带爬,全然丢了煞气。
“殿下受惊了,前方便是北府军的驻扎营地,不如前往军营休整。”宁弈向她提出这个邀请。
不料黄辞率先替沈荜回绝:“恐有不妥,公主乃和亲贵人,不得有任何闪失。”
宁弈瞟见黄辞肩上道:“黄将军如今有伤在身,切莫强求误了皇命。”
沈荜扫视眼前,此乱虽小亦有损碍,思忖片刻道:“无妨,千里奔波辛苦各位护送长宁,不如借此叨扰一二,也好整装出发。”
黄辞见公主发话了,也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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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荜坐上了摇摇晃晃的马车,她时不时撩开帘子看着马背上的少年,看着这位自儿时便形影不离的玩伴,这位曾经因才情名动上都城的宁府天骄。
不曾想那人端坐马上一个回眸正好和沈荜对视。
沈荜忙放下帘子,心虚到手忙脚乱,却又正襟危坐。
她心中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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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疑窦,‘北府军将兵长史’,宁弈怎会效力于王远之?
王远之一族清烈忠勇,世代肩负镇守西北的重任,据说近两年麾下有位鼎鼎有名的“狐玉军师”,此人面如冠玉,诡诈如狐,一年前因出其不意攻破厥然与古宛夹击,毁坏两国先盟而闻名朝野。
莫非......莫非此人正是宁弈!
......
车马驶入驻扎地同时也止住了沈荜的思绪,周遭一片苍凉无声,不像是驻扎军营,倒像是无人空营。
宁弈翻身下马,轻唤:“殿下,到了。”
沈荜自然也注意到了军营的怪异,眼下去寂寥又阴森,北府军号称有三十万大军镇边,难道只是虚名?
另外,也不见王远之。
宁弈命人安顿好其余的人,随后带领沈荜进了营帐。
两人自开始便气氛微妙,任谁也没有打破这份平静。
沈荜不知阔别三年的两人该说些什么方显自然又不疏离。她又实在好奇宁弈为何会出现在望乡关,于是率先开口:“小弈哥哥今日怎会出现?当年你离开上都时分明说好要去疆北游历,怎会来北府军,可是发生了什么?”
一声亲昵将两人拉入蜜罐般的回忆,曾经追在宁弈后面那个说要保护他的小女孩如今长大了,还即将嫁作人妇。
“殿下这些问题待日后臣再给你一个答案罢。”他缓缓吐露,“不如臣问一个殿下现在能回答的问题。”
宁弈顿了一下反问:“殿下当真愿意去那厥然之地?”
“我乃齐悦国长公主,父皇病重,外敌来犯,这是我不可推脱的使命。”沈荜道。
“你不愿意。”宁弈的声音低了下去。
“......”
他欲再说什么,可又淡下目光改口道:“殿下不是问臣为何会来北府军,臣便是应下王将军的邀请特做幕后军师,预备一举击溃厥然,臣知道殿下不想远离故土,不想离开你至亲。既如此,那便留下来!”
沈荜呆滞住,他是这么久来第一个劝自己不要去和亲的人,没有什么家国大义,没有什么使命责任,而是知自己被逼无奈。
同时她还有一丝确认:“你果真是传闻中的“狐玉军师。”
宁弈见她看穿自己的身份也不惊讶:“殿下慧识一如往昔。”
沈荜又道:“我怎可因个人之私去赌上齐悦国万千百姓的性命,诏令已下,再难更改,更何况这里面还有驻守边疆的战士,他们的鲜血已经流得太多了!”
宁弈听罢仔细分析:“厥然阴狠奸猾,断不可能只一次和亲便能了事,将士们的血自然也不白流。此次厥然粮谷不足才致使他们迫兵攻城,今夜他们便会动身途经谷内,王将军已率大军埋伏西荒望乡谷中待时而动,届时必定重创厥然。”
宁弈说了这么多,见眼前人依旧不为所动,他又继续:“殿下可待明日一早探子来报便知真假。”
待他落下话音,沈荜的犹豫被像是被打散:“难怪今日见军营中人手稀疏,原是早有布局。”
宁弈眼见对方有松口之意又追问:“殿下可应了?”
沈荜微微颔首,宁弈露出了释然的欣喜。
须臾之间,营外躁动,一位士兵冲进营帐,神色急切。
“报!大人,上都急报,两日前......陛下驾崩了。”
2. 变故
霎时间,沈荜大脑恍白,指尖掐进肉里快要忘记呼吸。她神色紧张,踉跄不稳上前问:“什么?我父皇......父皇!”
宁弈上前稳住了她肩,继续问:“都城可有异变?”
“据探子来报,陛下遗诏密而不发,宁......宁丞相以护卫皇城为名,控制了整个皇宫,将所有违逆人员一一绞杀。”
沈荜忍着锥心之痛听他一字一句地报上来,言道:“母后和昭弟还在宫中,他这是要谋反!”
宁弈面色凝重哼笑一声:“看来,我这个好父亲是一点也等不及了。”
“不行,我现在要回上都,我必须得回去!!!”
沈荜情绪激动,宁弈抬手抱住她轻抚:“殿下冷静!我知您心中悲痛万分,但现下朝中动向不明,贸然前往恐有危险。”
“冷静?我怎么冷静,父皇病逝,作为长女未能送他临终便罢了,怎可明知母后和幼弟在宫中受叛贼胁迫还袖手旁观。”
“殿下信我,皇后和小皇子都会平安无事,厥然之战也将必胜,您当下需要好好休息。”宁弈扶住沈荜,劝道,“答应我,先睡一觉好不好?”
沈荜的确心绪大乱,任谁听到这样的消息也没法镇定。若不是想问清楚都城的情况,恐怕早在禀明沈筠归天时就已经撑不下去了。
沈荜闭上眼睛平复自己翻涌的情绪。
“殿下这几日在军营等臣的消息。”
宁弈将婢女招来侍奉沈荜睡下,并在营帐外特意叮嘱:“你们二人近来需仔细照顾公主殿下,无我诏令,不得无故离开军营。”
“奴婢谨记。”
沈荜脑子一片混沌,眼角擒住的泪水滴落:“父皇……儿臣不孝。”竟在日复一日的疲劳中夹杂着伤痛体力不支昏睡了过去。
-
清晨,天刚蒙蒙亮,斑驳的朝霞铺满天空,仿佛有人将织染颜料挥洒,唯见几批巡逻队反复游走护卫大营。
宁弈安排的婢女伺候完沈荜起身更衣后依旧侍奉左右。
倒不像是侍奉,而是“监视”。
沈荜知他这是怕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才派人盯着自己。
但她早已经想好对策,沈荜望向昨日燃尽的篝火,灰烬之下尚存余温,是希冀也是期待。
直到银翠奔来打破了她的思虑道:“公主!”她着急上下打量,“昨夜奴婢早早睡下,今早一醒来就听见大家都在说皇上驾崩一事……公主节哀。”
沈荜握住她的手掌摇摇头,猩红的眼角布满哀容,低哑着嗓音开口:“银翠,我……”
“殿下。”刹那间一声急骤有力的嗓音打断了她。
沈荜脊背打直循着发声方向望去。
“小弈哥哥……”
宁弈向她快步走来,脸上漏出平静之意:“今日卯时,厥然军大肆越过望乡谷已被北府军尽数包围,所有战俘均已拿下,此等捷报殿下大可以放心。”
沈荜镇定点点头道:“北府将士勇猛精进,此役大获全胜皆是齐悦上下之幸。银翠,你去告诉黄将军,就说这几日我们在军中暂歇,待我祭拜完父皇后再做打算。”
“是。”银翠应下后离去。
随后她望向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道:“小弈哥哥你说得对,和亲只是缓兵之计,真正能救齐悦的唯有富国强兵,我想清楚你昨日所劝之事了。”
“殿下当真选择放下和亲?”宁弈没曾想她今日如此干脆。
沈荜又平静道:“嗯,但我有一个请求,父皇宾天,皇城被困,我想回上都。”
宁弈却一口否决:“不可,眼下情形危急,局势不定,宫中不敢妄动,臣便是来同殿下告别的,臣今日将率大军前往上都,定竭尽所能定能救下皇后和小皇子。”
“此去吉凶难料,宁相再怎么说也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们何至反目成仇。”
“于国,大义当前,趁乱逼宫者有违人臣之本;于私,从我离开宁府的那天起,我与他早已陌路。”宁弈的目光坚定决绝,仿佛要越过千万里将人射穿。
沈荜竟不知他与宁策吾之间的关系早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宁弈道:“殿下先在此处安顿,此地皆是臣的亲信最为安全,待到都城之困已解,臣便接您回宫。”
沈荜看着他恳切的眼光,却又不敢深望,方启齿:“好。”
宁弈听她如此说来便放下心。
远处一位士兵上前禀报:“大人!精锐皆已清点完毕,随时可出发。”
沈荜没想到他们竟如此迅速。
宁弈面上露出些许难言之色,挣扎下还是喊了一声:“殿下......”未言后他又低头似冷笑般道,“罢了,待一切安定后再与殿下说也不迟。”
沈荜攥紧手帕点点头,她同样有想说却不敢说的话。
宁弈头也不回地向前。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分别在晨光洒下的第一缕金丝,一如三年前告别时城墙上的那团落日余晖。
人走后沈荜方才回缓神来,她的身体虚浮无力。两位婢女将沈荜小心翼翼地带到床榻上躺下。
“本宫需静养,不得随意打扰,你们先退下吧。”
“是。”
过后,银翠进营帐内复命:“公主,您交给我的事情都办好了,许是宁二公子走之前和他们交代一番,奴婢去时并未多费口舌黄将军便应下了。”
沈荜点点头用力撑起欲坠的身子。
“公主莫动,好好休息便好。”
“无事。”
“公主方才想同奴婢说什么?”银翠还记得走之前沈荜分明是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沈荜看了看周遭,那两位婢女正在帐外候着,她想既是决定的事情便不能再犹豫,眼下正是施展计划的最佳时机。
她正色轻语:“银翠,无论我说什么你只需要听着就好,莫要面露颜色引来他人怀疑,你可清楚了?”
“奴婢明白。”
“齐悦如今水深火热,上至国位空虚,朝野动荡,下至黎明不安,流离失所,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银翠结合眼下的情形猜到一种可能,小心翼翼问:“公主难道是打算回都城?”
“不,我要独身前往厥然国寻找布日古德谈判。”
银翠听完心下一紧,但想到方才的嘱咐,只能压低声劝阻:“万万不可啊公主!您乃金尊玉贵之躯,又逢两军交战厥然大败,若单独前去他们怎会轻易放过您,再说,宁二公子也已经班师回朝,公主何不等他来信告知宫中情形后再做打算。”
沈荜目光如炬,坚定的神情道:“宁相是他的父亲,若是单靠他平定皇城威逼生父,那便是陷他于不仁不义,我是齐悦的长公主,自然肩负定国安邦的责任,名正而言顺。我必须要想办法向厥然借兵解救齐悦。”
沈荜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琉璃瓶递给银翠:“你只需要着我衣裳扮作我还在此处的假象,若那两位婢女前来查看你便捂住口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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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这药洒向她们,可致人昏睡三个时辰但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替我拖上半日即可。”
银翠紧紧捏着手中的药瓶,放心不下道:“公主.......此举太过危险,奴婢知公主心意已决矢志不移,但万事还需小心为上。”
沈荜点点头,她假意答应宁弈就是为了此刻的计划,若是挑明他定是不同意,沈荜便退而求其次,先将视线定在上都城,再答应他的劝解放低他的警惕,眼下只能先这样,日后再向他解释。
没想到布日古德——这位和亲王子,推她入地狱的人,此刻竟然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
沈荜和银翠身量相当,换上了彼此的衣裳后除了相貌其他完全识不出破绽。
她低头双手握住托盘往外走。军营里只有侍奉过她的两名婢女清楚她的样貌,越过她们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沈荜的心脏怦怦跳,但她强压住胸口的起伏不让人看出破绽。
双手紧握着手持物走到门口,那两位婢女并未拦住她,但就在她快要远离营帐之时,面上迎来一位巡逻兵拦住她:“站住!你是何人?”
沈荜压着嗓音不卑不亢答着:“奴婢是长宁长公主的贴身侍女,公主头疾复发,奴婢去熬些汤药。”
那人斜睨了一眼,仿佛在思考些什么,半响后说出:“请吧。”
沈荜手心捏过一把汗稳步走过。
此地距离厥然国百里之远,快马加鞭一天一夜也未必能赶到,留给沈荜的时间不多了。
她小跑到马厩,选了一匹红鬃烈马,儿时顽劣学过些驭马之术,虽不精通,但也比没有强。
沈荜快马扬鞭沿着地图所示疾奔。
眼见着夜幕降临,沈荜一路上不曾停歇,好在这匹马也不卸力,只是路上的颠簸令她五脏如同被震碎般疼痛难忍。
沈荜振作精神,回顾着往昔的温馨与快乐,眼前浮过父皇那双深邃慈祥的眼睛,母后柔软温暖的手掌,昭弟活泼好动的身影,还有......还有宁弈。
她反复砥砺自己,必须要坚持住,绝不能放弃!
经过一夜的挣扎和强撑,终于在天亮之前抵达厥然城内,她看着地图上的标志,找到了厥然王子布日古德的住处。
马下皆是身着异服的厥然人,他们见了这位不速之客诧异不已。
“居然是齐悦人!”
“齐悦人都是坏种!”
“他们不久前才令我们损兵折将,一定是奸细,不要放过她。”
......
众人向她砸东西、扔烂蔬叶,沈荜虽听不通语言但知两国仇恨不共戴天,此地自然不宜久留,必须立刻找到布日古德,她强撑着最后一口气,高高地扬起马鞭,奋力挥下那最后一鞭。
沈荜已经竭尽全力,越过人群,她终于看到府外挂起的王府旗帜。
“到了......终于到了。”
她撑着的最后一口气咽了下去,全身麻木,双目发白,重重地摔倒在马下。
却不知早已有人在暗处将她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
沈荜醒来时,她望着周遭不熟悉的环境,红柳木交叉网格处系着彩色羊毛绳,地上铺着雪白又柔软的地毯,墙上挂着绣花毡,睡床的帷幔上绣着仙鹤和鹿兽展示祥瑞。
一派厥然装扮打点的房屋。桌上摆放的一些珍宝似乎还在朝拜进贡时见过。
“醒了。”
3. 入局
一道清冽的男声打破了沈荜的张望,吸引了她的注意。
竟不是说的厥然语,沈荜问:“你是?”
那人托杯在手中把玩,不疾不徐地将杯子放稳后开口:“晕倒在我的地盘,反倒质问上我了。”
透过帷幔看不清人脸,沈荜踉踉跄跄起身,见此人五官端正柔和,乍一看以为是齐悦人,仔细一瞧,那双眼睛映射出的蓝色的瞳孔好似要将人吞噬,昭示着他乃齐悦和厥然混血。再看他宽大金色交领袍服彰显尊贵身份,红缨珠饰垂落额间尽显妖冶。
沈荜看这间屋子的摆造不是普通人能用上的,她猜测后开口:“你是厥然大王子?没想到你竟还会齐悦语?”
那人将最后一点茶饮尽邪魅道:“久仰大名,长宁长公主。”
沈荜点点头,但又升起诧异,她深深地望着这位厥然大王子好似要将他的心思望透:“不对,你我未曾会面,怎知是我?”
布日古德冷笑开口:“公主芳华绝代,齐悦国君寿诞之时我便见过你。”
沈荜对他所说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金秋寿诞宴上厥然大王子的位置分明是空着的,随后夜寒露重,她便离席。
但这些都不重要,她此行另有目的。
“大王子殿下,我此次造访另有要事相商。”
布日古德不解,随后漫不经心偏头:“哦?”
沈荜开口道:“我想请您借兵助我回上都。”
“哈哈哈哈,殿下未免有些天真了,你我本就有婚约在身,既是千里奔赴我又怎会放你回去。”
沈荜听言便知道他并不好说服,于是道:“我并非撕毁婚约,只是如今我的母后和胞弟皆困于宫变,还望大王子念在两国结盟份上助我一次。”
面前的人不置可否,沈荜只能再使出最后的办法,“既来之,必带着诚意,我知此刻厥然粮食短缺,若您答应,齐悦愿大开三年关市并免收厥然之税,以供两朝贸易往来,如此大王子可还满意。”
沈荜此言可谓是开齐悦与厥然先河,两国此前从无贸易往来。齐悦地处东边,平原肥沃,良田千顷,厥然在西偏北,气候恶劣,但牧草丰富,骏马膘肥。
两国若能互市倒不失一种借优补劣的机缘。
布日古德却冷淡开口道:“殿下果真非比寻常,竟能开出如此令人难以拒绝的条件,不过齐悦前脚才令我军大败亏输,公主后脚就来谈判调兵,这筹码分量是不是太轻?”
他抬高要求:“十年,我要殿下答应打通关市十年,讥而不征,并且......和亲婚盟照旧。”
十年之约对齐悦来说并无损害,恰恰也给了齐悦贸易生息的机会。此刻求助于人,沈荜毫无讨价还价的资格,她想了想便斩钉截铁,“成交,望大王子借出一万骁勇骑兵随我速回齐悦。”
布日古德点点头随后说着厥然语交代着下属,转头看着沈荜:“两万精锐,哈敦可满意?”
“哈敦”在齐悦人口中意为“娘子”,沈荜不知含义也并未介意,只一心想着调兵,她颔首点头,“多谢。”
前后不过半炷香,布日古德开口:“兵马集结完毕,公主可随时出发。”
沈荜拜别后,强忍着双腿内侧的酸痛翻身上马,原本水灵娇滴滴的贵女,一路不知颠出多少坎坷淤青。
但她也来不及顾及自身了,号令全速进军。
一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沈荜内心五味杂陈,她没想得到自己会有再踏回故土的一日,这一日来得这么迅速,这么沉重。
若昙花一现,短暂而虚缈。
整整五日,马儿跑累了,人也乏了,沈荜带领精兵终于抵达上都城,见城外一片残败之相,浮尸连连,一阵阵血腥味引人发吐,可窥见此地刚经历过的一场鏖战。
沈荜率领骑兵堂而皇之地攻进都城,抵达皇宫外,城墙上依旧无人防备,她命人强开城门杀进内城。
甫一开门,眼前摧残破败之相震颤人心——
宁弈一身血色浸染,长枪破开他的铠甲,剑刃割刺他的战衣,余下不过三百号人陷于困。
宁策吾直直地望着大开宫门的那一端笑道:“好戏快要开始了。”
沈荜下马赶紧上前扶住问道:“小弈哥哥,你可还好?”
他旋即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殿下,你还是来了......”
沈荜不知他的弦外之音,只当他是在埋怨自己并未听他话留在军营,随后摇摇头举起手抚住他的伤口:“我怎么可能留你一个人面对如此大的危险。”
高台之人俯身假意作揖,宁策吾假模假样道:“臣恭迎公主还朝!”
沈荜闻言眼神瞬间如刀子般飞过去发狠道:“宁策吾,你贪墨灾款,私自屯兵,现下又趁乱逼宫,实乃大逆不道!”
宁策吾挥手间城墙上埋伏皆起,弓箭手遍布城楼,他得意道:“哈哈哈哈哈殿下果然聪慧,不错,此次图兰地震确实为我助力,是天要助我!”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又言,“殿下还是省些力气,您不妨抬眼看看,城墙之上皆布满了我的人,殿下倒不如想想该怎么让自己全身而退。”
说罢,他叠手移步自说自话道:“臣有一计,殿下睿雅仁厚,齐悦上下无人不爱之敬之,不若这样,您辅佐我登上正统,我予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殿下可觉得满意。”
此言激怒了沈荜,她冷翻了个白眼,哼声道:“痴心妄想,是生是死早做了断。”
言罢便命令,“布阵!杀敌!”
所在厥然军举起盾牌冲锋陷阵,宁策吾见诱饵上钩,满意道:“不识好歹,那就休怪我不客气,放箭!”
千万箭矢齐刷刷射来,沈荜虽有人护卫但因手无缚鸡之力仍有些吃力。
宁弈忙将她护在身后,以一人之身抵挡所有,那边宁策吾漫不经心把玩着长弓,缓缓举起剑驽直指沈荜,箭头如流星般急速划过直抵前方。
眼见沈荜将被射穿,宁弈忙顾眼前的敌手脱不开身,他大喊道:“殿下小心。”
随即奋力挣开包围挡在她面前,沈荜惊慌想要推开他,可根本来不及,原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结果那箭并非想象中射中他们任何一个人,而是被另一力道弹开打在墙上。
“公主!属下来助你!”
一女子垂手放下弩箭,原来是她一招弹开了暗箭,随后见她轻盈地从远处凌空翻身来到沈荜身侧。
沈荜看清眼前人方卸下警惕。
“流雨!”
是她的暗卫流雨没错了,沈荜临行前本命她在留在皇宫内盯着上都城一举一动,倒不想此刻出现了。
“昭月宫上下戒备森严,密不透风,属下失职,未能护好王后和小皇子。”她一脸愧疚地低头认罪。
沈荜摇头,宁策吾实力本就磅礴,流雨孤身一人怎会是他的对手,她又怎会怨她。
“好啊,坏我好事的都到齐了,也省了我一个个找,那便一网打尽。”宁策吾疯狂地增派兵力加入战场。
空中千钧齐发,地上兵戈穿行,眼前局势并不占上风。
宁策吾早已摆上胜券在握之姿叫嚣道:“现下你们已孤立无援,还要负隅顽抗吗?”
沈荜环顾四周,宁弈和流雨虽武功高强可再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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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血肉之躯,怎可抵挡千军,自己带的厥然大军并不擅窄地围困作战,现下损兵折将、尸身横陈。
今日,怕是只有赴死。
就在众人陷入囹圄奔命死战的时刻。
一道清亮有力的嗓音响起:“谁说他们孤立无援?北府军听令,随我剿杀叛贼、护卫皇城!”
“杀!”
......
那队伍竟然挥舞着北府军旗帜,细看马上之人不是王远之又是谁。
宁弈心里的弦松下,来了......
王远之对宁弈道:“不愧是本将军的狐玉军师,还真是算准了,刚好够救你命。”
宁弈立在马下轻笑回:“谢了。”
有了北府军的加入,沈荜一方明显反守为攻,战场上厮杀惨烈,不出一刻便将宁策吾消耗殆尽。
宁策吾见大事不妙,未曾料到王远之会来插手,又将目光望向宁弈,见他一记冷笑投来便知道是他捣鬼,看来只能速战速决了。
他挥手将人押上来,洋洋得意道:“沈荜,且看看他们是谁?”
沈荜瞪目定睛喊道:“母后,昭弟!”
“长宁!”
“皇姐......”
“宁策吾,你卑鄙无耻!”
那人仰天大笑道:“这怎么能算卑鄙呢,臣只是带他们来见见殿下,也好叫皇后看看,如今一双儿女皆沦为阶下囚,这先帝遗诏是交还是不交。”
沈荜心急如焚妥协道:“只要你放了他们,我愿助你登帝!我都答应你!”
“哈哈哈哈晚了,臣之用意本就不在殿下身上,而是借你来劝劝我们坚贞不屈的皇后。”
此刻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手握着兵刃闷闷等待。
宁策吾言语间讽刺又讥耳,代芷皇后眼角噙泪,不舍地看了看沈荜,又看了看沈昭,无奈道:
“我交......”
“早如此不就好了,何故费力周旋那几日。”宁策吾示意将抵住代芷皇后和沈昭二人脖颈的剑收回。
不曾想,代芷皇后见机疾步夺过长刃,拉开距离,架起道:“长宁,你乃齐悦长公主,此生肩负安内定邦的使命,绝不能投敌乞怜,母后便是宁死不从贼子!”
沈荜泪目纵横道:“母后!不要!”
沈昭欲上前却被人拦住,他只能挣扎着哭喊:“母后!”
代芷皇后竭力道:“先帝羸弱衰颓之际,感大限将至,念一生勤勉励精,唯对前臣宰辅一事忏悔在心,特留罪己诏书告示天下。”
她望向沈荜挑起嘴角言:“此诏,便在长公主手中。”
随即拔剑自刎,鲜血迎着日头喷涌而出,染透衣襟。
所有人纷纷慌乱了神,沈荜来不及去想这份并未经手的诏令在何处,只急忙上去扶住代芷皇后,她按住噗噗直流的伤口,悲怆啼哭。
“母后!”
宁策吾听完代芷皇后所言先是瞳孔微震不可置信,却又突然发狂颠笑。
宁弈未料到局势会变成这样,趁机利落提起长剑直抵宁策吾的喉管控制住他。
宁策吾狂后却又冷静下来道:“臣为君殇,子为父死,子又报君,沈筠!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苍天无眼,何故毁玉!冤啊!冤!”
众人不甚明白他这一番话,怕不是疯了吧?
沈荜微眯着双眸问:“你为何人喊冤?”
他先是不答,随后又嗤笑三声,跪地仰首。
宁策吾浑身抖动,散发着肃杀之气,如同乱葬岗爬出来的恶鬼,厉声道:“吾父——陶璟之!”
4. 问药
众人如遭五雷轰顶,纷纷瞠目结舌难以置信!
怎么会?怎么会!
齐悦臭名昭著的大贪官陶璟之居然是宁策吾的生父!宁策吾竟还隐瞒身世一步步爬上了宰相之位!
简直难以想象。
场上看起来唯一镇定的人当属宁弈,他似乎早已知情斜睨着宁策吾,眼里的恨意将一切洗刷......
沈荜抹掉脸上挂的泪珠,怀里代芷皇后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冷僵硬,血液浸透沈荜的袍衣。
她舍不得松手,可现下又有很多未完了的事等着她,只能轻轻挪动代芷皇后的身体到沈昭怀中接着。
沈荜缓缓起身发令:“将反贼宁策吾押入天牢,所有相关人等一律不得放过!”
两个士兵上前押走了他,此刻的宁策吾如同彻底疯了一般,嘴里呜咽不断地喊着冤。
沈荜嗓子有些发哑,周身软弱无力,将目光看向王远之尽力安排着,“如今上都城残败不堪,灾民无数,辛苦王将军处理一下善后工作,交由你我方能安心!”
王远之担忧地回望着沈荜,微不可查,见她微颔首后便毫不推脱,即刻领命道:“末将定不辱命!”说罢,转身号令北府军奔向城外。
沈荜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走到沈昭身前,他怀里的母后看起来只是睡着,没想到短短不过半月,父皇母后皆已离开,只留下她和年仅十五的弱弟相依为命。
她的身子沉重到已经完全撑不住,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将她拉倒。
竟这样晕倒了!
意识弥留之际只听到有人忧心忡忡地唤她,音色完全溃散。
“皇姐!”
“公主殿下!”
“殿下!”
宁弈见她倾身倒下,立刻俯身跪去接住她入怀。旋即抱着她急匆匆地进了长宁宫宣太医。
不出片刻,一位耄耋蹒跚的医者火急火燎地提着药箱替沈荜请脉扎针,他摊开针包引火焰烧透针尖,直直地插入沈荜的面部、头顶和四肢,满屋子的人侧目不忍直视。
宁弈心里着急却又稳住神态道:“徐太医,殿下如何了!”
徐承泣伸出肥厚宽大的手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道:“公主本就先天不足,又因极劳过度耗伤气血,加之情志大伤,此刻已经是精血亏虚、脏腑严损。”
流雨听此乱了心神,急乱发问:“那怎么办?徐太医你可是全京城医术最高的御医,就连你也没有法子吗?”
徐承泣面色凝重,浑浊的双眸透着为难:“微臣医道不精,恕臣直言,此等阴阳脱离之象,殿下只怕是九死一生......”
“徐太医休要胡说!”
沈昭忙安顿好代芷皇后后便急急赶紧来,却听到这句话,他已经失去了父母,此刻只剩下长姐,再不能容许一丁点差池!
徐承泣惊慌到忙下跪:“小殿下恕罪,公主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长公主也算臣半个学生,念及君恩、私情臣都定当竭力救治。”
他所言不虚,沈荜痼疾难愈,自小便由徐太医亲自调理,日日夜夜在药罐子里泡大,久而久之沈荜渐对医理有感,遂拜在他门下时常请教。
听他说完众人依旧愁眉不展。
徐承泣卷尽脑海中读过的古籍医书,眉头上扬突然想到:“微臣曾在家父一医典小札中见过一方,名——仙方活命饮。”
宁弈与沈昭同时开口问:“是何?”
徐承泣扶了扶白须,却又有些纠结道:“此方所载药物极为罕见珍贵不说,况并无前人医治先例,微臣并不敢保证公主殿下能以此保命,或许还有药物反噬之患。”
宁弈道:“徐太医只管告诉所需即可,此刻别无他法,唯有一试。”
徐承泣言:“方中需以敬天崖之铁皮石斛为君药,安白山赤芝为臣,佐以一甲子方得的茯苓,再揉海底鲛人泪为粉末作引,齐山海日月之精华煨晨时朝露煎服而下。”
沈昭听得晕头转向:“这么多稀里糊涂的东西怎这般繁琐!且这鲛人泪又是何物?哎呀——徐太医……你只需要告诉我们还差哪味药,我命人去寻!”
“这鲛人泪便是深水底所采取的血色珍珠,前三味药太医署尚珍藏一二,唯独这鲛人泪,因稀缺难寻不曾入库,泱泱齐悦只有一处可得......”
说及此他便不言,流雨又如同沈昭般干瞪着眼着急发问:“在哪?”
“浡湖,宁策吾的私人府邸——华庄。”站在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宁弈听徐承泣说罢后开口。
“不错,鲛人泪生长环境极为苛刻,需取极净的天山雪水以滋养,浡湖正是天山发源地之水所聚,宁丞......”徐承泣想到如今宁策吾已是罪臣之身,却又改口,“......他围湖断流将其改造成府邸,此后从未将鲛人泪示众,并派重兵把守。”
宁弈脸上并未露出任何色彩,而是望向躺在榻上面色发白的沈荜,双手紧握成拳头。
“徐太医,劳烦你将其他的药备好,这鲛人泪我尽快取来。”宁弈道。
徐承泣听他所言连忙应下,余下两人,沈昭与流雨轮流照看着沈荜。
-
深夜寒气逼人,冷嗖嗖的地牢下满是潮湿和黑暗,干枯的杂草混着水汽捂到发霉,铁盆里的篝火冒着火舌像是要将人吞噬,凄惨又断断续续的求饶声不绝于耳。
这里是能让活着的人横着出去的地方。
宁弈压着一身玄服外氅走了进来,狱卒见有贵人来连忙放下手里审讯的犯人上前恭维。
“不知宁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宁弈并未吭声发话,见他周身冷凝若霜,狱卒瞬间汗毛竖立、胆战心惊,“大、大人可是来探望......宁丞相?”
宁弈听此闪过了一丝神色,瞥了他一眼,那狱卒扶了扶头顶的官帽,一副看穿他心思的得意表情,来这天牢的人除了刑讯便是探亲,这老子入狱,儿子不是来探望还能是什么,于是他抓住机会阿谀道:“小的明白了!小的马上去安排!”
“慢着。”眼见那狱卒立马转身,宁弈才开口叫住他,“将他绑上吊台,我要亲自审。”
那人定住不敢妄动,没听错吧,这位宁府公子说要审他亲爹!
但他不敢多问,只能照做。
须臾,宁策吾被压上台来,没有白日癫狂之相,而是穿着破旧的囚服像是被人夺了神魂,眼神涣散,半个身子被托住架着走,双手反钳在吊台上牢牢绑住。
宁弈并未抬眸,而是举起手中烧到半红的铁烙,似乎还嫌不够又丢进红炭里反复煅烧。
只待铁烙通体发红,滚滚灼烧,他拿起铁柄,竟直直地贴在了宁策吾的心口连着他的衣襟熔了下去。
“啊——啊啊——啊——”
一声又一声的惨叫仿佛要震破整个地牢,连那见过无数残酷手段的狱卒都屏息不敢声张。
“清醒了?”宁弈懒懒开口问,随后又开门见山没有丝毫迂回,“交出浡湖我饶你不死。”
面前那人疼得睁不开眼,又无法忽视胸口那灼热如蚁行的锥心疼痛,“宁弈!你......当初我就应该杀了你!”宁策吾放声大叫!
“杀我?我不知死在你手里多少回了,宁相竟全然不记得了?”宁弈完全失了平日里的温润翩然,周身散发的戾气能吓退阎罗殿里的怨鬼,他又一字一顿,“今日我亦能将你千刀万剐。”
宁策吾不曾想,他这位儿子竟变得如此疯狂:“你胆敢弑父?”
宁弈咬紧牙关,狠声回答:“有何不敢!我早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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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你碎尸万端以告慰母亲在天亡魂。”
“哈哈哈哈哈!”宁策吾口中淋漓的血丝染遍口腔。
“你笑什么?”
“认敌为亲......我笑你蠢!”
宁弈并未被他的话激怒,反而拿起一根一尺长又比拇指粗的铁锥悬在他面前,“那——想必宁相这睿智多谋的脑子不难装下这根细细的铁锥罢。”
“你疯了?”宁策吾挣扎乱跳。
宁弈不顾他的仓皇,捏住圆柄铁锤作势就要锤上去。
眼见他就要贴近自己的头颅,宁策吾惊慌失措大喊:“拿纸笔!”
“华庄上下皆是我豢养的死士,其内奇甲机关众多,你若想去浡湖,无我的传令,只怕是有去无回。”他一口气说着,浑身早已汗湿。
宁弈抬起眼眸示意在一旁战战兢兢的狱卒,那人汗流浃背不敢吱声,只能应声照做。
笔墨拿来后,宁策吾被松开颤颤巍巍地趴在地上勉强动笔。
写毕呈上来后,宁弈扫一眼过目,见并无纰漏便转身就走。
身后宁策吾喘着残息道:“当年你母亲之事是我的错......”可那人并未停留,不给他多说一句话的机会。
—
已快到晨曦,而这边,一盆盆热水不断地端进长宁宫中,毛巾密敷在沈荜的周身。
所有人都死死地抓住这微渺的希望。
眼见到了黄昏,宁弈还未回来。
沈荜昏迷迟迟不醒,晄白的脸面不复生机。
一旦入了夜便是最难熬过的时刻……
流雨跪在一旁板住她的侧颈方便徐承泣施针,两人皆汗出不止,但都已来无心伸衣袖去擦了。
“皇姐你可一定要挺过来啊!”沈昭焦心地来回踱步,嘴里念叨着求沈氏列祖列宗在天有灵。
……
沈荜失去任何感知,她并不知众人在外面已经乱成热锅上的蚂蚁,而自己好像一直身在雾蒙蒙里看不见出路,眼前一片茫茫。
她散着发丝在这迷雾里摸黑走了很久很久,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唤她——
“长宁。”
虽只一声,沈荜辨出这是她父皇沈筠的声音。
“父皇!”
那迷雾之人转过身来开口:“长宁......是父皇对不住你,父皇没用,既护不了自己子民,也是护不住自己的女儿。”
原来沈筠口中之词竟然是沈荜临行前在宫殿外对她说的,出宫前几日他难掩愧疚和无奈,甚至不敢去见她,离别大典当日方才看着她说出这番话。
沈荜哭着喊,代替那日缄默:“父皇!儿臣不怪你,你快回来吧……你快回来父皇!”
旋即又有一道柔软的女声回荡:“长宁,母后好想你!”
沈荜来回转身寻找着梦中之人的身影:“母后!长宁也想念母后,长宁想一直陪着母后!”
代芷皇后泣不成声,在远处伸出手摇头泪奔。
“不,长宁,你要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母后不能再自私了。”
二人瞬间消散在天际,任沈荜如何去抓去抱也够不到。
沈荜哭喊追着,却又重重地跌落,巨大的堕空感包裹着她的恐惧。
那一段坠落好长好长……
沈荜突然觉得喉间发苦,像是有什么热流汩汩灌进来,她刹那间被拉回一阵痛苦和虚弱之中,一口血夺口喷出。
“公主!公主醒了!”流雨既开心又害怕,“为何会吐血?”
“皇姐!”
徐承泣上前来摸了摸脉,细细斟酌确认,长舒了一口气:“长公主淤堵已排,暂无大碍!”
一旁神情疲惫的宁弈捏着手里的瓷瓶卸下紧张,那瓶口还散着细碎粉末飘散在尘埃里不见踪迹……
5. 回命
沈荜努力撑开眼皮,喉中干涸艰涩,虚弱无力的四肢完全使不上劲,耳边却炸起了一道喜极而泣的呼喊。
“公主,你终于醒了!”流雨激动道。
“皇姐!”
......
一屋子人这才把紧到嗓子眼的心放下,这一趟鬼门关沈荜总算是熬过来了。
沈荜缓缓地撑起身子来,原来刚刚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她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怎料出其不意地掀开被角就要起身。
众人一阵惊呼忙作势要扶她。
宁弈忙捏住她的小臂问:“殿下这是做何?”
沈荜一手拂开眼前的阻拦,却不想身子虚弱到根本无法支撑,竟“咚”地一声,狠狠地跌落在床沿下。
“皇姐小心!”
宁弈见她执拗不答又摔坐在地,紧锁着眉心连忙伸手去扶,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坐稳。
沈荜眼神晦暗不明顾不上疼,嘴里小声喃喃着:“诏书......父皇留下的诏书!”
原来是代芷皇后自刎时提到沈筠的罪己诏书还在沈荜手中。
沈荜并不了解陶璟之案的细节,只知其大概,所以这份诏书也是关键,可她确实没有亲手接过这份诏书!
一定是藏起来了,一定是父皇和母后藏起来了!
“殿下身子未愈找它做甚,先养养罢。”宁弈见她面上没有任何血色,不忍看她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便劝着。
沈荜泛着血丝的眼睛瞪大,有些失控地望向宁弈:“真相!宁策吾害死了我母后,我想知道真相,这还不够吗?”
宁弈听她怒吼后默声,是啊,就算他和宁策吾隔着仇恨恩断义绝可他终究是自己的父亲,是他的父亲逼死了代芷王后,自己现在又有什么资格劝她冷静,何况望乡关之别他向沈荜信誓旦旦保证定能救下王后,却也没有做到。
二人缄默,谁也没再开口。
沈荜夺口而出时便后悔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控和怒气牵连到了本也无辜之人,宁策吾谋反害死她母后和宁弈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也已经尽力挽回了。
沈昭见场上气氛紧张,打哈哈开口道“好好好,找诏书,找诏书。”又把目光投向沈荜安慰她,“皇姐,你现在身子还未痊愈,让我们帮你找罢。”
沈昭向流雨投去一记求助的眼神,那边立马接收到跟着附和:“对啊,公主,放心交给属下吧。”
“我与你们一道。”宁弈拖着低沉的心情开口。
“那怎么行!”
这次却是沈昭开的口,果断而又坚决!
场上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我......我的意思是......宁二公子再怎么说也是外男,怎好随意翻寻女眷私阁。”
......
话音一落便让人有些无语凝噎,这都什么时候了沈昭还讲究这些男女大防。不过大家也觉得他说的在理,沈昭是沈荜的弟弟尚且还能说得过去,宁弈确实不方便随便动女儿家的东西,只是这声拒绝任谁听见也无所适从。
沈荜现下无心理会这些,双臂抱膝游了很久的神,她思考着,自己好像漏了什么……
其实沈昭是有私心在的,他本就和宁弈没什么交情,再加之他的父亲害死了自己母后,于是更看他不顺眼了,虽然皇姐相信他并不是逆党通谋,但不代表沈昭就认定他没有嫌疑。
父皇诏书这么重要的东西还是要谨慎些好!
这时徐太医冒出头解围:“不如宁二公子就替老臣照看一下长公主,臣去药房看看殿下的药煎好了没有。”
他这一话缓释了所有剑拔弩张的氛围,“好好好,就这样办!”沈昭顺着台阶接上话来。
说罢徐承泣退下,流雨和沈昭立刻投身搜找。
宫殿之大,从妆台四周到书桌,又循着衣柜顶部翻到烛台架,就连盛放香灰的熏香笼都不放过。
沈荜眼前掠过两抹匆忙的身影,她就这样巴巴地望着他们,连宁弈移到茶几旁边替她倒了一杯水都不曾注意。
“殿下喝口水吧。”他轻唤一声拉回了沈荜的目光。
沈荜回过头来,此刻她有些愧疚地望向他,刚刚自己太激动了,她接过杯子低下头道:“对不起......小弈哥哥。”
“臣知殿下心切,也并未介意。”
......
半个时辰过去了,那边翻遍了整个屋子也毫无所获,沈昭和流雨相视后摇摇头。
“没有找到。”
沈荜静下心绪细细思考着,她原推测这诏书是父皇病重后交给母后保管,宁策吾逼宫时肯定派人翻遍了昭月宫,母后说这份诏令在自己手里应该是暗示将它转移到了长宁宫。
难道自己猜错了......范围应该是整个皇宫才对......
可皇宫这么大,从哪开始找好?
思绪正翻涌着,外面突然响起一声急迫的呼喊:“公主!”
未见其人先问其声,沈荜心道怎么把她忘了!
沈荜的目光望向外方喊到:“银翠!”
“公主,你可还好?”银翠噗通跪下,又大口大口顺着气道,“奴婢遵你的嘱咐在军营拖上了半日,这心一直高高悬着,觉得兹事体大还是告诉了黄将军,他听完派人四处寻你,可怎么也找不到,我们盘算着你可能借兵赶回了上都,这才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
沈荜抚着她的发梢安慰:“辛苦你们了。”
“随行之物过多,黄将军都已在安顿打理了。”
沈荜点点头,听银翠提起方想起来有什么东西漏掉了。
她的眼里闪过一抹惊觉,那一箱箱嫁妆!
沈荜重燃希望:“银翠,你派人去仔细找找那些箱子里可有书札或者夹层。”她的目光急切仿佛赤日下的玄石般滚烫。
可片刻又转念,瘪了气轻摇头道:“不对,差了,还差了!”
场上人皆有些发懵,不明白沈荜在说什么,流雨问:“公主,缺了何物?”
“除了皇宫以外,我带走了一干嫁妆离开上都,里面的妆奁珠宝都是父皇母后替我准备的,很有可能藏有诏书。”她柔声解释道,说完心里又有些不安,“但在望乡关时我遇到一群流民成寇,心软之下送出去一个箱子......”
宁弈知她的担心,开口安慰道:“无妨,先从已有的查起,剩下那个加派人手暗寻即可。”
沈荜点点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心里默默祈祷千万不要是那一个,否则一切都棘手起来,送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况且那群人可能早已经瓜分各处,寻找所要的时间、人力代价也极大。
她安排着:“银翠,你先去和黄将军清点一下嫁妆箱。”随后又仰头看着流雨,“若未找到,流雨你带一部分人暗中前往图兰一一寻那伙人的下落,切忌打草惊蛇。”
银翠和流雨领命齐声道:“是。”
“那我呢那我呢,皇姐,我做什么?”沈昭眨巴着他那圆圆的双眼道。
“阿昭,你带羽林卫在皇城内外搜索,注意看有没有什么密道或者暗格。”
沈昭很满意这个安排,事实证明皇姐是信任他的,自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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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独当一面了!
不过,他瞬间压住雀跃发声:“那他呢?”
他的手指向了宁弈,自己不在皇姐身边那就必定不能把这个“危险”留下。
“去天牢。”沈荜的目光平静落下,好似筹谋好了一切,“与我一同审宁策吾。”
沈昭一听便按耐不住了:“哼!凭什么他可以陪在皇姐身边!”
“阿昭不要胡闹了。”她用极为平常的语气和他说着,也不过多解释,“大家都去照办吧。”
“公主,你的身子......”银翠担忧地问。
“放心吧,我有分寸。”
她面上带笑,抿着唇安慰着银翠,也是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一屋人纷纷涌出,只剩下宁弈和沈荜。
若是三年前两人这样独处的时光并不少;可三年后,独独两次,一次是在望乡关,一次是此刻,二人都有着自己的心事和无奈。
以及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开始说起的哽咽。
沈荜静默后开口:“小弈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若是其它人在场定听不懂她这番没头没脑的发问,但宁弈清楚她这是在问宁策吾之事,因为在沈荜看来,从军营知宁策吾谋反一事开始,宁弈全然没有一丝诧异。
“他与我有杀母之仇。”宁弈不喜不怒平静说道。
沈荜偏头蹙眉,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从认识宁弈起,她就没见过他的生母,据说那位宁夫人在宁弈十二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了。
“后来辗转到军营,本想跟着王将军建功立业,半年前边疆战事吃紧,朝廷迟迟拨不下银子,粮食运输同样迟滞,甚至连铸造的兵器都脆而不坚。除他之外,还有谁能这般只手遮天。”他讲述着,仿佛自己是一个局外人,“真正确认是殿下和亲前去信王将军那次,殿下来信告知朝中局势盼他早日止戈回朝,那时,我们就开始筹谋了。”
“只是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迅速......”
沈荜听完想起,自己的确在走之前给王远之写了了一封信,那时沈筠病重,阿昭年幼不堪重托,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王远之身上。
她信王氏一族。
可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这么多内情,她问:“这些事你们为何不上报朝廷?”
“那段时日和厥然交锋不息,王将军递出的折子全被宁策吾扣下了,后来国君病重,无力顾及边境之事......再后来殿下和亲的消息传开,恐朝中动荡,我们便决定率北府军埋伏望乡谷背水一战。”
沈荜听完唏嘘不已,她不敢想那段煎熬的日子他们是如何挺过来的,闭着眼睛叹息一声道:“走罢,去天牢!这些恩怨是该了结了。”
……
只见她起身梳洗后,一身白绢素缟裹身,取环去簪,宁弈在殿外候着,等她出来后二人齐齐走去。
不料想端着汤药的徐太医前来,他望向两人的背影大喊:“哎!这药还喝不喝了?”
“......”
回应他的是一阵清风拂面。
—
久久暗无天日的地牢使这里的人面上都没了生气,这些犯人墨凝的脸上见到有人来便纷纷躁动狰狞,脚上的锁链晃荡聒噪地回响在整个牢房。
宁策吾枯瘦的身影蜷缩墙角一隅,前日宁弈烙在他身上的伤疤还未完全结痂,此刻在这潮湿脏乱的环境下已经开始恶化生疮。
沈荜命狱卒打开牢门走了进去,脚步停在他的身侧仍不见他有任何动静。
沈荜冷冷地下令道:“将他泼醒。”
6. 质问
那狱卒得令连忙屈身提了一个木桶伴随晃荡着水声进来,立在宁策吾身旁将满满的一桶水倒了下去。
刺骨凉水浸透,冷到寒颤的宁策吾从昏迷中惊醒,他抹掉呛进鼻腔里的液体,抬起头看清来人,那双浑浊的眸子意味不明。
沈荜昂起的头低下望着他:“这天牢宁丞相住得可还习惯?”
那人混冷的嗓音淡淡地响起:“大仇得报,怎不快活!”喉间发出低哑又冷彻的哼笑,仿佛将他们所有人嘲讽了一遍。
沈荜原本就强压着心内的怒火,听他此言颇不镇定:“我倒很想知道,究竟是何等冤屈竟令你甘心蛰伏宦海三十来载也要昭雪。”
“公主想知道真相,拿沈筠遗诏来见便是!”他应声耿言道。
宁弈从进来开始就没正眼瞧过他,似乎多看一眼都觉得污秽,见他耍滑更是有些不耐。
“殿下何必听他废话,直接上刑罢了。”立于沈荜身侧的宁弈开口道。
沈荜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继续言:“你如今已沦为阶下囚,还有什么资格与我谈条件,只要你坦言当年之事的真相,我还能暂时保你一命。”她俯身与他对视,眼神里满是狠戾和威胁,“若是冥顽不化,我不介意现在就送你下地狱。”
宁策吾脸上没了神情,他是个审时度势的,此刻就只想要活下去,哪怕苟延残喘,只要活下去便还有希望......
他迟迟才开口:“公主可知道你的好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刻意强调了这个“好”字,沈荜不知道他为何如此发问,并未回答他。
“吐刚茹柔,满腹猜忌。”宁策吾见沈荜不为所动后自问自答,他知道沈筠是立了一副好脸面的。话毕,也不管眼前的二人是何态度再次启齿,“四十二年前,我父亲领命赈灾图兰,革新旧制,率灾民重振家园,高兴风光地回到上都,可“皇恩”赐给他的是什么?是这位上位新君的革职问斩。”
“后来,我方明白,这齐悦是你们沈家人的齐悦,天下是你们沈家人的天下,自古功成身就的忠臣少不了被忌惮,兔死狗烹历代如此。”
他脸上明显愠怒,五官拧成一团,突然扯着嗓子大吼:“我就是要撕破你们的令人作呕的嘴脸!让天下人看看,这位‘勤政爱民’好皇帝是怎样的阴狠毒辣!”
“这是你逼宫的理由。”沈荜同样话里藏锋,转言道,“可你为一己之私陷图兰百姓于水火,视边疆战士的性命如草芥,又有什么理由替自己开脱?”
“他们应该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还有被利用的价值。”
沈荜见他执迷不悟,摇摇头继续道:“你已经被恨意熏透了良心。不仅如此,你诱我入局逼死我母后,如此不仁不义之举,当真该被活剐!”
宁策吾听罢放声大笑,嘲弄着语气说:“请你入局的人可不止我一个人。”
他斜着眼睛将目光移到了沈荜身侧,“还有我这个......好儿子。”
什么?
沈荜面上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宁策吾的话在她脑子里轰地响过,她侧头微眯眸眼看着宁弈,似在等他亲口告诉自己他说的不是真的。
等来的不是答案,而是宁策吾的圆说:“公主不妨仔细想想,宁弈与王远之关系匪浅,攻进上都如此大的事,怎可能令他一人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他可是王远之麾下有名的‘狐玉军师’。”
宁策吾继续添了一把柴,他要将这火烧的旺些。
这把名为“猜忌”的火焰。
身为漩涡的中心人物没有立刻解释,而是漠然地看着宁策吾这招可笑的挑拨离间。
“小弈哥哥,他说的可是真的?”沈荜浑圆的眼珠望向他。
是最后的发问,也是给他最后一个解释的机会。
“殿下不必听信他的蛊惑之言。”宁弈星眸微闪,将实情一一道破,“王将军自望乡谷突击后我便先他一步赶往上都,就在我率军快要破城而入之时,宁策吾以皇后二人性命挟引,被逼之下我才陪他逢场作戏。”
“只是......”他的语峰一转,陷入一阵懊丧悔恨,“皇后自戕的确是我未曾料到的。”
宁弈所言不虚,他赶到上都城外与宁策吾大战两日后,本要破城之时,宁策吾推出王后和沈昭劝降宁弈,并给他一晚上做出正确的决定,否则就杀了他们。
是日夜里,他本想趁着月夜无云潜伏进皇宫,听闻宁策吾近日大肆搜寻皇宫,所寻之物应当是突破他心防的关键之物。
后来他秘密进了昭月宫见了代芷皇后,那时方知宁策吾的真实身份。
他骇愕、怀疑却又恍然大悟。难怪,难怪自己这个父亲从小对他这般薄情、喜怒不定。
原来母亲和自己只是他复仇路上的意外和绊脚石。
等他欲要带走皇后母子二人时,宁策吾突然带兵包围住了他们,再次以二人性命为筹码,胁迫他与自己演一出穷途末路的戏码。
既是演给沈荜看,也是演给代芷皇后看,为的就是逼出沈筠的罪己诏书。
宁弈深陷围困时本还有些犹豫,可宁策吾说了一句话让他彻底没了选择:“你一定不知道吧,你那个自小长大的青梅——长宁长公主正从厥然借兵赶回上都,不过区区两万人马,怎么可能敌得过我这十万大军,若不想她死就照我说的做。”
……
回到城外驻扎地营地,宁弈想了半宿,第二天决定仅带三千死士攻进皇城,宁策吾很满意他这个儿子的做法。
一番厮杀却是以卵击石。
但宁弈还留了后手,那就是传信给王远之告知上都敌情和沈荜的动向,令他潜伏在沈荜军队之后杀进城内,免得打草惊蛇激怒了宁策吾。
这些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沈荜。
......
—
沈荜杏眸微低思忖着有些动容。
宁策吾见宁弈瓦解了自己的分崩,又冷哼道:“想来,公主最应该防的......便是身边之人,这般算计筹谋不知几时就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宁弈无视他的挑唆,阴郁的脸庞向他射去一记寒光,顷刻间抽出一把镶嵌蓝宝石的玉柄匕首,那锋利的刀刃自出鞘便凌气逼人。
他握着手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插进宁策吾的锁骨下靠近心窝的位置。
“将死之人,何必多言。”
那血喷溅到宁弈的眉心顺着流淌下来,沈荜惊愕地伸手捂住了嘴,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宁弈,以前只道他是冷静寡言,而此刻却是阴鸷而又冷血。
宁策吾闷哼一声,并无太大的波澜,他吊着那口气道:“杀了我罢......杀了我你就永远别想找到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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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弈刺进去的刀刃突然顿住,他惊起一阵错乱问:“你说什么?怎会......我亲眼见过母亲在疆北的陵墓......你还想骗我!”
忍着周身的暴戾,他的手控制不住地抖,匕首因此越陷越深,宁策吾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却又不言。
沈荜见情势不对,怕他情急之下把宁策吾逼入死境,那样可真就问不出什么了,急忙上前拉住宁弈,“小弈哥哥,留他一命。”
“你把母亲藏哪了!”他浑身发冷问。
宁策吾道:“你这么恨我,一定没去过我的书房罢。”他奄奄一息地嗤笑着他这个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儿子。
这份仇恨是他的动力也是他的弱点。
“那里面有一密室,只有我......一人知,咳、咳、咳——战前我遣散了所有宁府仆人......三四日断粮绝水,你若是此刻去,兴许还能替她收尸。”
宁弈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他恨透了他这个父亲,巴不得将他当场手刃,但此刻脑海里只有危在旦夕的母亲,旋即转身不管不顾地奔向外边。
“小弈哥哥!”
宁弈的脑子里已经炸成一团,耳畔听不清丝毫呼唤,愤愤往外走。
沈荜看着已是强弩之末的宁策吾言:“虎毒尚且不食子,你怎么能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剜他的心。”
宁策吾头重重地埋在脖颈快要没了生气。
“来人!宣太医。”沈荜下命道。
宁策吾身上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仇恨、秘密、欺骗......绝对不能让他就这样轻易地死了!
这样的人真可恨。
—
“母亲没死......母亲!她一定还活着!”一路上宁弈都这样担着害怕和矛盾安慰自己。
宁弈奔出皇宫翻身骑上快马,他面上笼罩着沉重和痛苦,嘴里低语的那番话如同疯魔了一般,惊得在宫外候他的侍卫谢影一大跳,他从未见过自家主子如此失态过……除了得知长公主要去和亲一事......
“公子?你怎么此刻出来了!”
宁弈没回答他,双腿夹紧马肚蹬快疾驰,谢影不解,只能立马跟上。
宁弈一路颠沛回府,府上一派萧条如同经历了一场洗劫,偌大的院落没有一个下人,夜里的漆黑增添了瘆人的惊悚感。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进了大门,眼角猩红,脚下虚浮,在这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竟也会慌不择路,随后又折返奔去宁策吾书房。
宁弈大力推开房门,命谢影与他一同翻着室内架上的书册,四处寻找那个暗室。
……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迟迟没找到宁策吾口中的暗室,宁弈体内的血液沸腾,冲上脑海,他努力保持平静。
终于,他伸手扫过书台上一本厚厚的藏经,却没有拂动,看似书册设计的样式,其实里面隐藏了一个木制按钮。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那上面还沾着血迹,紧张又忐忑地按了下去......
身后突然轰隆出现了声响,一个旋转翻面门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被锁链吊起双手的女人,凌乱的发丝夹杂着凝固发黑的血迹粘在她的脸庞,面色疲惫不堪,眼袋青肿。
宁弈飞速奔过去扶住她的身子:
“母亲!”
7. 劫狱
宁弈抽出谢影腰间的佩刀砍断铁链,慌乱中立刻丢下刀刃伸手接住那位孱弱无力的女人。
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感受到指尖尚有一丝微弱温热的气息,心才彻底放下。他急忙喊人去请郎中。
谢影问:“公子,夫人.......可有生命危险?”
宁弈的剑眉微微蹙起,眼眸闪过一丝不可察的杀意,紧紧地咬着牙,抱着怀里昏睡过去的母亲吩咐道:
“谢影......”
—
宫殿烛火明亮,焚烧的气息散落在各个角落有些微刺鼻,空旷的大殿内只立了一个纤细瘦弱的背影。
沈荜静静地站在代芷王后的灵台前,神色凝滞,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棺材上,她哀漠开口道:“母后,原谅长宁不能除掉仇人为您报仇......”
那头自然死寂一片没有任何回应。
沈荜难过到捶胸顿足,这几日所有事情接踵而至,她的脑海里已经乱成一团麻。
片刻后,银翠上前来携了一件织金边披肩给沈荜系上:“夜深风寒,公主要当心身子。”
沈荜拢了拢披肩语调柔缓地问:“可有寻到?”
银翠明白公主所言乃是心系诏书,可她却遗憾地摇摇头。
今日银翠与黄将军搜遍了所有行囊、宝箱和车马,就连相关人员都排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沈荜明了,方才沈昭同样回过皇宫内并未有任何发现,她面上神情有些复杂:“那便叫流雨去做罢。”
银翠得令。
“礼部可确定了母后下葬的时间?”
“回公主,就在明日。”
沈荜点点头,随后由银翠搀扶着去寝殿休息了......
-
弘化三十七年,君王沈筠因病去世,因在位期间国逢多难,特制谥号“愍”,将代芷皇后追封为“义德皇后”,由长公主沈荜亲自主持仪制,其弟沈昭携百官吊唁送归皇陵。
沈荜因这两日手头忙,再也没见过宁弈了,加上自己身子未痊更不宜劳顿,唯一见他一面还是送母亲下葬时,只是他看起来神色疲惫,面色不大好。
她轻步走到他跟前问:“小弈哥哥,令堂可还安好。”
“还得多谢公主记挂,家母暂无大碍。”宁弈疲惫回道,状态不佳。
沈荜点点头,听说宁弈那日回府后唤了郎中,她便命徐太医紧忙出宫,若是有什么危急重症兴许比外面的大夫多些对策。
见他神色很差,沈荜劝了一句“保重身子”后也不再多问,下令赏赐了些补药。
宁弈强撑着笑意道:“你也多保重。”
那语气似乎不对,二人却也作罢。
......
—
云淡天高,几团斜斜的乌云笼罩的地方闪过一片光彩,绚烂又多目。
沈荜送完代芷皇下葬后前脚刚踏进长宁宫,后脚王远之就跟上来了。
这位清朗俊逸的少年不过廿五,已是独率一方的领兵将军,带兵打仗以不拘泥于陈规著称,常以奇特的排兵布阵法痛击敌军,人称为“鬼谷将军”。
传言神乎其神,可此刻......
“卿卿阿荜妹妹,我来了!”王远之冲着殿内喊着。
若是众人听到他这一声肉麻的亲昵不知该作何感想。
银翠面色如常地引他进来,那人毫不顾及地大剌剌坐在凳上,抓起桌上浑圆的金梨啃了一口,汁水横溢满嘴,又大手一挥扯来衣袖一抹,“啊!真甜口啊!”
沈荜瞧他一眼后不动神色,继续捏着手里的奏折看。
王远之坐下半天了,沈荜依旧视若无睹,他是个急性子,遂上前凑近,抄起她的折子言:“好啊你,几年不见小阿荜越发长本事了。”
他是在嗔沈荜不理自己,眼前人还是坐如泰山,他心急道,“罢了罢了,我是来向“长公主”回禀,你交代我的事都妥置好了。”
他刻意加重了“长公主”三个字,像是在控诉她的冷酷无情,而这口中之事便是安置上都城遭受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
沈荜这才微微笑,伸手抽出他手里的折子戏她:“有劳了,小姨姥姥!”
等等!
什么?
沈荜叫他什么?
众所周知,王氏乃代芷皇后母亲一族,按照伦理来说沈荜还应该唤王远之一声“舅公”。
此刻却是一句小姨姥姥!
先不说这年纪小辈分大,滑稽得引人捧腹,这......这这这王远之居然是女儿身!
真是惊掉人的下巴,堂堂镇北将军居然是位孔武有力的女子!
不过仔细瞧着她,也不怪别人看不出来,王远之自小在军营长大,日日风吹日晒,长得身高体壮,就连脾气也火爆泼辣,全然没有深闺女子那娇滴滴的模样。
甚至比男子还随心恣意。
这王老将军膝下并无男嗣,仅有一双女儿,长女王远艾与上都城世卿贵族代家结为姻亲,诞下一女——即代芷王后。
而这次女便是王远之,她本名“王远芝”,乃老将军晚年所出,生长军营,爱好舞刀弄枪,少时便扔掉女书豪言壮语,“此身为女子,亦能心烈捐国。”
王将军死后,她易钗而弁,沙场从征。除了老将军旧部和亲人,无人知她女儿家的身份。
她也很争气,在军营混出了名头,整顿旧部、扩大北府军,可谓是混得风生水起。
“打住!你这小鬼,说了多少次了别叫我姨姥姥,我单长你七岁,把我喊老了我就不认了,我还能上战场再杀他个几十载呢!”
沈荜偏笑着看着她,平日里王远之都让她唤“芝姐儿”,说这样显得亲切不隔辈儿。
王远之挥手表示罢了罢了,忽然转言道:“对了,你和宁弈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沈荜纳闷。
“昨日我去宁府看甄夫人,向他问起你身体如何了,他说道说道后就不言了。”
这个甄夫人便是宁弈的母亲甄莲。
“这可全然不是他的风格,想当初你来信说要去和亲,被他知道了那叫一个心急躁动,若不是战事吃紧他当日就要赶回上都,我竟不知我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军师还有这么痴的一面。”王远之当时就有些狐疑,此刻逮住沈荜戏谑地看着她,眼里冒起了八卦的火星子。
“我们在天牢见了宁策吾,他告诉我皇城被困那日其实是他与宁弈合谋设的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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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小阿荜,你可千万别被那死老头诓骗了,宁弈传信告知我是宁策吾借机威胁他,这才逼不得已这样做的;再说宁弈恨他入骨,怎会与虎谋皮!”王远之立刻弹跳起身替宁弈说话,生怕那闷葫芦什么也不说。
“他和我解释清楚了,我也不会傻到看不穿宁策吾这招离间之计。”沈荜见她这般认真,也被惊了一跳,劝慰道,“小姨姥姥,你先坐下,别激动。”
王远之慢慢坐下,释然般说着:“也对,你可是名动京城的扫眉才女,怎么可能看不穿这点伎俩。”她又像是抓住什么重点,突然又弹起来,“不对!都说了别叫我姨姥姥!”
“好好好,王将军,王大将军总行了吧!”沈荜哄小孩一般与她说,摇摇头笑了笑,真拿她没办法。
“话说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齐悦如今百废待兴,你可是要接手这摊子?”
王远之算是问到点子上了,这也是沈荜这几日费心竭力的,如今齐悦国祚不稳,内患虽平,可元气大伤,又有厥然虎视眈眈,沈荜头疼不已。
在王远之眼中,沈荜实乃经国之才,治理齐悦更是不在话下,见她犹豫的神色便道:“小阿荜,只要你愿意,我愿率北府军誓死拥立你为新君!”
沈荜却是摇摇头,齐悦并不是没有女君的先例,这开国领袖沈燕飞便是一位女子。只是她现在身不由己,当初和布日古德的盟约不能作废,如今内乱平息,是时候践行诺言了。
她也该筹划一下了。
沈荜想了想坦言道:“芝姐儿,我自小身弱,本也无心在这个君主之位,最大的愿望不过是乐见齐悦国富民昌。阿昭虽年幼,但心思纯善,又机敏上进,唯独需要好好磨砺心性,还望芝姐儿多多不吝赐教于他。”沈荜这话不仅是在推脱拥她登位,更像是交代后事。
可王远之似乎并没有听明白:“嗐!有你这个亲姐姐在,还需要我这个习武粗人干嘛,你芝姐上阵杀敌不在话下,唯独这庙堂之道却是乏力。你别担心,再不济还有宁弈呢,你们二人携手还愁齐悦不能河晏海清?”
“不,芝姐儿,你答应我。”沈荜逼她承诺,态度强硬又决绝,低声泄气般道,“也许我哪天就不在了......”
“呸呸呸!小阿荜快别说这糊涂话,放心吧,有徐太医在,你定不会有事!”
王远之只当她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连忙止住沈荜的胡思乱想。
见沈荜迟迟不出声,王远之无奈道:“好好好,我答应你,答应你!只要有我王远之在一天,我就一定会好好教导阿昭!”
沈荜点头表示感谢。
这边刚交代完,那里银翠着急忙慌跑进来:“公主!不好了,一群黑衣人闯进天牢劫走了宁丞相!”
“什么?谁人这么大胆,居然敢在皇城作祟!”王远之愤然惊起。
“狱使来报,来犯之人颇多,他们的人手抵挡不住这么大范围的进攻......而且......”
银翠顿住,沈荜张口发问:“而且什么?”
“似乎是两队人马,而且他们的目标不一致,一队是劫......一队是杀!”
沈荜捏住掌心陷入沉思,随后开口道:“全军封锁皇城,银翠,你去诏宁二公子进宫。”
8. 拜师
这头,房内森冷紧张,烛光亮堂,一位身着黑色披风的男子跪拜在地,床边另一男子伸手掖好榻上女人的被角,一言不发。
只听那唇色微发白的苍老女人嘴里碎碎念叨着:“放我出去......求你了,求求你放我出去!”
宁弈捏住她的手安抚道:“母亲!母亲别怕。弈儿在,没人再关着你。”他那温暖宽大的手掌似乎真给了甄莲一些慰藉,听到他的声音后逐渐平静下来了,“弈儿,我的弈儿......我的弈儿在哪?”
“母亲,我就在此处,你安心睡下吧。”
宁弈将甄莲带出暗室后便发现她亲疏不分,徐太医说这是受了太多刺激导致神智失常,需要静养,能不能彻底恢复还是未知数。
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手掌捏着直到甄莲的眼睛合上,呼吸越来越深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
“出去说罢。”宁弈压低声音对谢影说。
屋外,四下无人,空旷寂静,月色倾洒在他们身上,默默旁听着这场对话。
“属下办事不利,未能完成公子交代的任务。”谢影再次噗通下跪。
“狱中什么情况?”宁弈摩擦着指腹开口问。
谢影答:“属下带着几个弟兄到狱中时发现看守天牢的人被迷晕,还有打斗的痕迹,于是我们立刻冲了上去,看见一队人马将宁策吾救了出来。”
“那人见到我们立刻抽出刀刃想要杀出来,我见情况不对便也拔刀......只可惜弟兄们人少,对方还抱着必死的杀心,我们没能拼过他们。”谢影汗遗憾道述,“我拧着最后一股劲甩出长刀插进了宁策吾后脊,他负伤逃走了。”
“宁策吾的死士竟然如此卖命,还是晚了一步。”他捏着的拳头松下,“罢了,你带人暗中搜寻上都城,在城门口加派些人手严防死守。”
“是。”
蓦然,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跑来,十万火急道:“公子,宫里来信,长公主命你即刻觐见。”
谢影卒然抬起头:“莫非是属下行踪暴露,惊动了长公主?”
“这些伎俩瞒不过她,你先去吧。”宁弈开口,眼见谢影抬步离去,突然又叫住他,“慢着,待我入宫后需严加看护母亲庭院,莫让生人靠近。”
谢影停住脚步:“是,公子。”
宁弈进屋换了一套墨绿色锦边袍衣,隔着窗外远远地望了一眼甄莲的屋子,转身抬步离开。
—
甫一踏进长宁宫,宁弈就见着王远之来回踱步,没想到他竟然在这里,还有站在沈荜一旁注视眼前的沈昭。
“宁弈你可算来了,你可知你老子又是被杀又是被劫的?”王远之见他后急忙开口。
“刺杀他的人是我派去的。”宁弈竟就这样坦白直言,没给人兴师问罪的机会。
王远之倒吸一口冷气,其余人皆是目光一震,没想到宁弈居然下这么狠的手,还如此果决地认下了。
“为何?”王远之盯着他的面庞疑惑开口。
“满身罪孽之人,死不足惜。”
沈荜听他言罢缓缓起身:“陶璟之案尚有疑点,图兰、边境贪墨一事还未彻查,他既已经陷入死局,为何着急处死他?”
“死局?殿下看轻他了,只要宁策吾还活着,他就有绝地翻盘的机会。”宁弈咬牙说着,面上狠绝。
在场之人有些纳闷,都已经是打入天牢的人了,还有什么翻盘的机会?
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
“这是何意?宁弈你都说到这了就再讲清楚些!”王远之搞不懂他们这些弯弯绕绕,她最不擅长揣测人心。
“助他出狱之人乃是宁策吾在华庄豢养的死士,这几日皇城内乱根本无心剿杀。他们个个武功高强,誓死效忠,也正在等待时机救出宁策吾。”宁弈说的是事实,那日沈荜虽下令缉拿宁策吾一党要犯,可他遣散奴仆、撤走布防,叫人拿不住行踪,唯一聚集地华庄也是易守难攻,还未来得及肃清。
“可这和你要杀他有什么关系?”王远之问的也是其他人纳闷的。
“我这个父亲诡诈多虑,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那日我便好奇,他怎会轻易去信华庄让出浡湖的鲛人泪,直到我去时才明白,他竟然如此猖狂——华庄内人千人万,而这一封信笺便他们主子身陷囹圄的求救信。”宁弈顿了顿,回想到那日进华庄,人头攒动视他为仇敌,一步一步地跟着他去了浡湖又怒视着他离开,“偏偏在这时,他又自白将我母亲关在暗室之事诱我离开,目的就是分散我们的注意,好趁机让他手下的人前来劫狱。”
这些也是宁弈救出甄莲后才想到,取鲛人泪只是他拖延时间的幌子,若是没有这件事宁策吾同样会借甄莲出狱,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这就是我要将他除之而后快的理由。”宁弈落定完最后一句话,态度坚决。
“我的心腹已将他重伤,不出意外他们会在城中某处疗伤,跑不了多远,但过了今晚便未可知。”
大伙一片唏嘘,看来还是低估了宁策吾的狡猾程度。
沈荜道:“王将军,你带上一部分北府军严守城门,莫要让他们逃走了,既然他们能杀进来,皇宫是拦不住他们的。”
“我这便前去!这只老狐狸休想从本将军手里逃走。”王远之领命暗暗地抱定决心。
殿内就此剩下了三人,沈昭从一开始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瞪大眼望着场上,这诡吊的氛围让他说不上来,总觉得自己在这儿有些无所适从。
“阿昭......”
沈昭听见沈荜唤他便恭谨迎着身子前迈:“皇姐!”
“你可听清楚了?”
“阿昭都听到了......”
沈荜这莫名其妙的发问让宁弈摸不着头脑,他皱着眉搞不清楚二人在说什么。
“还不快跪下!”沈荜斜眼看着沈昭,语气强硬。
沈昭扑通一声下跪,就这样直愣愣拜在了宁弈跟前,令人措手不及。
“公主这是何意?”他忙要去扶起沈昭,却被打断。
“小弈哥哥别急,阿昭有求于你,自然得行此大礼。”
宁弈不解,入宫前他本打定主意沈荜会因他擅自派人暗杀宁策吾一事迁怒于他,他也做好了准备一力承担,可此刻......
“沈昭愚拙,敬慕宁先生才谋,谨以赤子之心,伏乞收录门墙,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宁弈略诧异,他的手顿在空中,见沈昭稽首拜下又望向沈荜意味不明。
“小弈哥哥念在阿昭一片痴心的份上接受他罢。”沈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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撺着宁弈开口。
“翰林院一众文子学士哪个不比我殚见洽闻,公主何意选我做小皇子的老师?”
“他们的确博学通达,可像小弈哥哥这般文韬武略、敏捷锐意的人却是少见。”
沈荜发自内心的认可宁弈的才华和能力,也知道他绝不是冲动、意气行事之人,暗杀一事她猜到是宁弈所为,只是应当另有隐情,这才把沈昭叫来目睹了方才那一场预判推演之言,也好为他做些打算。
“由你做他的帝师最好不过。”
“皇姐......阿昭自认逊色于你,只愿长长久久辅助皇姐,不愿做着劳什子国君。”沈昭一听“帝师”二字便抬起头来不顾礼仪,皇姐这是要让他做齐悦的国君......
“住嘴!你我身为皇室遗骨,自当以天下为己任,怎可推诿仔肩!”沈荜训斥着他。
“皇姐......”
“还不快跪好,咳、咳、给老师敬、茶。”沈荜激动之下咳喘气逆。
银翠立即端上盘子里面拖着一杯敬师茶,沈昭无奈低着头举起茶杯言:“请老师吃茶。”
宁弈被他们这一言行架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若是端起这茶杯便意味着他要身卷朝堂,以身承恩,可若是不端岂不是辜负沈荜一片真心。
“小弈哥哥快接下罢。”
宁弈有些疑惑又有些犹豫,但此刻沈荜百般劝说于他,他怎会不顾他们之间的情谊。
“罢了,今日我便端起你这碗茶。”他端起沈昭手里的杯子,轻饮了一盏,将他扶了起来。
“多谢。”沈荜欣慰地看向他,眼眸里闪动着点点泪光。
沈昭立起来恭恭敬敬地看着宁弈,没想到几日前还有些忌惮猜忌的人此刻成了他的师长,他一向听沈荜的,宁弈进宫前他就被沈荜交代了向他拜师一事,可沈昭不服的劲儿跃然,直到方才被宁弈那番说辞降住才彻底心服口服。
宁弈不解,为何沈荜一定要自己做沈昭的老师,若是念及沈昭年纪小,文有她代行国政坐镇齐悦,武有王远之定边安邦,这样拉他入局是作甚,一切似乎并不简单。
“殿下,我有一事不明......”宁弈唤了她,眼里闪着困惑,“你去厥然借兵时,可许了什么条件?”
宁弈自宁策吾那夜告知沈荜借兵动向后便开始思考,北府军曾经大破厥然,沈荜怎么能轻易从厥然人手中调兵回朝,除非这里面有什么倾尽所能给出的筹码。
沈荜笑了笑道:“这也是我欲说的,自父皇驾崩,朝政荒废数日,我打算明日就与众朝臣商议册立新君一事……以及打通与厥然的边境关市。”
“通关市?”宁弈没想到沈荜居然是以贸易交换兵力。
“不错,厥然缺粮少谷,这是唯一能捏住他们短处的地方。”
“可还有别的?”宁弈不放心继续问。
沈荜愣住了,心里一阵纠结后却对他笑颜道:“没了......”
宁弈点点头,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却没有捕捉到,“与厥然通商并非坏事,他们手中的战马比齐悦优良,我们还可以借此开辟更多外通之道。”
“只是明日朝堂之上不免有一番风波。”宁弈目光堪忧地望去。
沈荜暗忖,想着明日该如何应对那满朝文武。
9. 朝辩
翌日清晨,薄薄一层云雾缭绕浮空,一束暖阳射在殿外明媚动人。
沈荜喝下的药泛在嘴里浓郁苦涩久久不能消散,不过的确有效,这几日她觉得身子爽朗了许多。
随后她开始更衣,一身明黄色袖衫,下搭一袭黛青色裙裾摇曳拽地。
沈荜信步迈向金銮殿,目的很是明确,今日带领文武百官上朝所为三件事:一为确立国本,明立新君;二来彻查宁策吾谋反及贪墨之案;三则开启边市贸易,践约守诺。
此刻她却端坐高台,以手支住额间,无奈又昏然地听着这些大臣们犀利唇战。
一切皆在半柱香前沈荜所言:
“今父皇驭驾归天,百端待举之际,国不可一日无君,小皇子沈昭德谨礼信,当继承正统主君之位。”
百官一开始听这话还挺正常的,爆发原由不过是沈荜接下来这句,“急令新君践祚,匡扶社稷,念其富于春秋、根基不稳,本宫身为齐悦长公主应当行辅摄之责。”
只一听到这句话,大伙像是捕捉到似“洪水猛兽”般的文字,嗡嗡一片,文武百官交头接耳,皆认为沈荜这是想操纵傀儡君王,夺齐悦政权。
一位两鬓须白的五旬老者上前道:“齐悦百年基业,怎可任由衩裙误国。”
这人正是户部尚书左衡,一向以刚直谏言的威名制霸朝堂,沈筠在位便时常冒死犯颜,两袖清风为人却又有些迂腐顽固。
“左尚书此言差矣,我齐悦开国先王便是女子,若无圣则陛下哪来当今的齐悦。”一位松劲清骨之人反驳,那便是承平候,代芷王后的父亲——代庞。
他口中的“圣则陛下”即齐悦开国之君——沈燕飞,曾以威武军定国扫乱,结束九州大地的分裂割据,这才建立了齐悦。
“严侍郎,你说呢?”
他的目光深望去,被他点名之人犹豫到吞咽口水:“承平候所言不虚,不过臣想.......左尚书应是有所前鉴......”严本卿本想不声不吭保持中立,不料被代庞这问拉入漩涡,艰难地解释,“圣则陛下晚年架空新王,迟不退位,由此引发“五子夺权”......”
“是啊,是啊!”
“严大人说得中肯。”
“一山不容二虎,权力分散势必会导致朝廷混乱分裂,不乏有结党营私之患。”
“......”
众人窃窃私语,绯语不断,全然不顾及稳坐高台的沈荜以及站在阶下的沈昭。
“圣则先皇生前功德赫赫,怎可因晚年无心之举就偏颇女子不得涉足朝堂。”前方的舆论漩涡中忽然插进一声从后夺来的反驳。
宁弈澈亮的嗓音传遍金殿,引来侧目长视,只见他远远地站在大殿末端,似乎一只困兽暗暗地盯着在场之人的一举一动。
待时而动,一触即发。
一众惊呼,怎么是他!
“你你你......大胆罪臣之子!本念在你从龙有功的份上饶你一命,怎由你在此放肆!”左衡气哄哄地嘲他,“况且,区区兵将长使有何资格入朝议政。”
“来人!快把他轰出去!”左衡高喊殿外待命的士兵。
“慢着!”沈荜看清了局势,吵嚷得脑子都疼,这场闹剧也该收场了。当即开口,“左大人莫激动,王将军在外捉拿逆贼,是本宫让宁长使代王将军进殿议政的。”
左衡怒甩衣袖不管不顾,语气强硬不容质疑,“若是长公主执意掌政,老臣就是豁出这条老命血溅金殿也要捍卫皇室威严。”
沈荜不恼,她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被一声高呼打断——
“左衡老儿你个死倔驴!自己执迷不悟想寻死觅活也就罢了,还敢威胁长公主。”
来人一声有力响亮的嗓音穿透大殿,身穿银白甲胄还来不及卸下。
不是王远之还能是谁。
她斜睨了一眼方才那位要死要活的左尚书轻嗤,“你这样如何不算触怒皇家威严,只怕死你一个可是不够的,还得拉着你一家老小陪葬!”
左衡慌住,他门庭衰微,年弱丧考有一寡母,下有妻子仅携一幼女,一直以来孝亲爱女,王远之这话捏住了他的命脉,但他依旧哽言,“你......放肆!”
“鄙人行伍出身,不及诸位能言善辩,若还有谁对长公主摄政一事有异议,可与我驻城外十五万北府军相议!”
王远之这是赤裸裸地用武力威胁,谁人不知北府军三十万猛虎军,十五万戍守边关,上都暴乱平反时另外十五万驻扎城外,眼下还有哪个敢跳出来就是不要命了。
纷争平息过后是一阵死寂,殿内鸦雀无声,个个蔫巴了脑袋无人敢应声。
沈荜望向王远之,本以为制服这些老臣颇要费一番功夫,也做好了磨上许久嘴皮子的打算,没想到她竟赶来替自己撑腰。
她遂投去感激的双眸,王远之点头回应,眼里充满了鼓励。
沈荜问道:“诛全族我看也不必了,此事就这样议定了,礼部着手准备登基大典罢。”
今日礼部尚书告病,由侍郎严本卿应答。
沈荜接着问:“前朝宰相陶璟之一案可有完整案卷在册?”
大理寺卿邱泽忙躬身道:“回长公主,此等大案,悉数有录。”
沈荜点点头:“此案乃宁策吾谋反之由,尚有疑云未除,需翻案重查,邱大人可有推荐人选?”
当初得知宁策吾逼宫事变乃为父平冤时,在场同僚皆背躯一震、毛骨耸立,没想到宁策吾与陶璟之竟是生身父子!
不明就里又一头雾水的众人都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收场,是杀是剐还没下决断竟然让宁策吾跑了。
不想长公主居然派人重查。
邱泽沉思道:“臣倒有一人选,此人持正不阿、不屈于欲,且熟料案卷、死守法度,实乃最佳人选。”
“是谁?”
“严大人嫡子,大理寺少卿——严子琛。”
名号刚一落地,严本卿蓦然抬起头来,神色慌张,怎么又把他儿子扯进来了!
余下文物百官纷纷点头,目下皆是一片赞许之意。
“这位严少卿可来朝会?”沈荜问。
只见那位谨身毕恭之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姿态从容地站出来,“微臣在!”
少年清隽挺拔,风骨铮铮,宠辱不惊之态颇具一格。
“劳烦严少卿着心......”
还未等她说完,一道哀求声响起:“长公主不可!”严本卿见沈荜眉头微蹙,不解他的阻拦,“犬子恐难当大任......”
“为何?”沈荜不知严本卿藏有什么隐情。
严本卿面上露出难言之隐,毕恭毕敬道:“犬子早年蒙恩宁丞相擢拔,臣担心此事交由他彻查恐惹人猜疑多云。”
他所言属实,当年严子琛入官后深受宁策吾赏识,还被其收为门生,此后更是步步平升青云。
“严大人不必担忧,严少卿自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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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以来廉洁奉公,百姓都将其奉为“赤胆包青天”,令郎不是那种徇私枉法之徒。且有微臣监察,无甚大碍。”大理寺卿邱泽听罢上言。
沈荜思考一阵道:“交由他去办吧。”
严子琛一直跪地,并未替自己辩解也无任何推脱,听沈荜下令后铿锵有力道:“臣定尽心竭力。”
严本卿额角微汗,侧身看着自己那个面色雷打不动的儿子,内心却是直打颤。
沈荜将目光指向偃旗息鼓的左衡:“左尚书,今年的财务报表户部可开始核计?”
左权这会已经冷静下来,虽然一开始和沈荜不对付,但也公事公办自信开口:“齐悦去年上缴三千五百四十二万两白银税收,开年之时预计两千八百万两支出,因图兰地震,百姓伤亡惨重,朝廷拨款五百万两白银用于赈灾,加上西北战乱,军费支出更是庞大,花了六百万两白银,又逢帝后国丧,虽重礼制而轻厚葬,仍计费五十万两白银,共计支出三千九百五十万两白银,收支两抵,倒欠下四百零八万两白银,且这才秋末,要想度到年关还有更多亏空要补。”
左衡将账目一一算了下来,既没有夸大数据也没有忽视细末。
殿内闻声顿住,不敢随意声张。
“这赈灾银和军费开支可是确切发放?”沈荜沉寂片刻直指户部,语气颇为严肃。
“长公主这是何意?当时国君病重,大小事务皆上报丞相后再做决断,钱粮也皆是经老臣之手批出去的!”左衡气吁吁道。
“你放屁!我北府军在边关浴血奋战迟迟不见粮草踪迹,若不是利用仅有的粮食和兵器提早突围,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王远之听他此言同样气愤。
“冤枉啊!”
“殿下明察,臣冤枉!”
兵部和工部尚书一一跳出来喊冤。
沈荜沉言:“只怕下发过程中有人从中作梗,宁策吾便是头首,户部、兵部、工部皆难辞渎职之咎。不过念在时局动荡不安,不乏作奸犯科之人,便由三部协作刑部去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刑部尚书容道光言:“臣遵旨。”
在朝之人纷纷惶惶不安,见沈荜如此大动干戈,唯恐头上的乌纱帽不保。
这一圈下来,不知要牵扯出多少人来!
见沈荜不露声色,更是将头颅悬在裤腰,不知道灾祸哪天就降临到自己身上了。
只听她继续言:“方才左大人言,国帑亏空,诸位可有什么补足亏空的法子?”
“殿下!臣以为,国库来源,取之于民,节制于用,“取”当以加征赋税、按资征收为本,“节”则以开减宫廷及官员支出、裁剪冗军为主。”代庞直言。
“承平候所言确乃历代补足国库之法,只是齐悦当今灾祸横行,边关动荡,赋税从何而来?加征从何而去?裁军何以防患?”宁弈冒出头反言。
代庞无言以对,他一向秉持不敢为天下先的做派,这才提出如此传统保守的想法。
“赋自百姓来,加征又往百姓里去,百姓受两层盘剥还可能贱卖土地,土地一旦被兼并那是在逼民为寇,如此剜肉补疮的做法并非长久之计。”
“不知宁长史有何计?”代庞自言惭愧地看向这位后起之秀,他虽老但不昏。
宁弈将视线移向高台之上的沈荜。
似乎在等她开口。
“国库来源不够,那便再开一源!”沈荜目光远远地透过去,好似要穿过齐悦的每一寸大地。
10. 陷阱
座下之人皆露不解,凝息等她下言。
沈荜端坐垂手,面上淡然,“不妨试试与邻邦别国通关贸易。”
“这......这这这......”
“通关?”
“齐悦此前还从未与别国有过贸易往来。”
“是啊,这如何能保证不被敌国乘虚而入?”
“此举太冒险了!”
“......”
满堂朝臣纷纷议论,不知道沈荜如何会想出这个办法,通关互市从未在齐悦大范围通行过,况且军事布防也是一大问题,万一临国乘此机会侵犯边境岂不是酿成大祸!
“我知各位顾虑重重,但如今齐悦财赋不足,又不能劳民激怨,只能另开蹊径!”沈荜稳住震动的局势言,“北方突厥之良马牲畜、西方古宛之香料玉石,还有南方越支的草木珍药,皆是齐悦稀缺之物,若是能互市互补、交互所余,征收贸易税,岂不缓解当务之急,同时还能减少边关冲突。”
“长公主说得轻巧,如此举创皆是齐悦一厢情愿,他们是否愿意?”左衡蓦然冷声发言问。
“不瞒各位,此前我向厥然借兵,正是以此为条件,厥然大王子与我立下盟约,要求齐悦能免除贸易税向他们卖出粮食,我们便厥然借试上一试,他国若是见到利好自然纷纷效仿。”
沈荜这一番话方才打消大伙的担忧,齐悦这是借贸易生息,尽管暂时不收厥然的入关费,但只要促进齐悦内部生息,耕田织布交换贸易,便能让百姓过上安宁日子。
“那这关口布防何来?”又有人问。
“此事不难,只要边境无患,邻邦侵扰减少,本将军便调出部分北府军镇守关口,盘查过关之人。”王远之见这问题妥妥是冲自己来,直言化解难题。
沈荜点点头。
“事关重大,本宫会亲自监督此事运行,宁长史有驻边经验,这便拔为互市钦正,由你全权调令六部打通贸易往来。且念其学识卓尔,兼太傅帝师,以弘德施育、辅君去恶。”
宁弈接下:“臣定不辱命。”
“臣等必全力协助钦正。”六部朝臣接下命令。
-
百官朝罢后,自殿门鱼贯而出,整整两个时辰的朝会,决策众多,非比寻常。
现下长公主当政,有王远之手握大军,又提拔心腹宁弈改国政。
齐悦怕是要变天了!
严氏父子闷头冲在前面,只见严子琛漠然不语,端方自持。
严本卿心里有一肚子话此刻却不好对自己这个闷葫芦儿子撒气。
只听见身后有人远远叫住了他,一群人团团地围了上来。
“严侍郎好福气啊!令郎一表人才,又躬受皇恩,可谓是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啊!”
“恭喜!恭喜啊!”
“是啊是啊,严侍郎得子如此真是羡煞旁人!可怜见,老夫看着我那不成器的儿很是头疼。”
严本卿低声道:“各位属实是抬举犬子了,不过是蒙听上恩,这才有了此番巧遇,还望各位大人今后多多赐教。”
“我们老了,这日后啊还要仰仗严少卿关照体恤。”
严子琛依旧铁面不言,站在他父亲旁边一副漠然模样。
一番恭维之言落下,众人散去,严本卿扶了扶腰间玉带,“还不快走!丢人现眼!”
一路马车内无言,偏就进了严府这才发作。
“跪下!”严本卿冲着严子琛怒吼。
那人挺立撩起官服施施然下跪,面上一副是生是死任你决断的表情。
“你说你非要接下这担子做甚!”严本卿急得直跺脚,气冲冲地指着严子琛骂,“当年宁策吾收你为门生时我就不愿,此刻你更是卷进他老子的案子!你可知今日殿外遇到的那些同僚不是在夸赞阿谀,而是在同情老夫。”
“老师对我有知遇之恩,如今他遭人唾骂非议,儿子想为他大白真相......”
忽然“啪”地一巴掌扇在了他脸上,严本卿收回颤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
严子琛没有躲闪,那一掌直直地扇在脸上火辣辣落地疼。
当年他因清正无私,在官场惨遭排挤打压,空有抱负却无法施展。那时严本卿新任侍郎,根基不稳,无暇估计他,也是在此时,宁策吾向他伸来援手,助他稳步青云。
“他谋反已是不争的事实,真相还重要吗?”严本卿本就因为儿子跟自己不亲而芥蒂,此刻见他奉宁策吾堪比生父,更是心火上延。
“你这是把严府上下推入火坑!”
严子琛却依旧不为所动:“士为知己者死,真相对我来说重要,对老师重要,如此便够了。况且长公主并非不近人情,若是此案确有隐情她定然持理给个公道!”
严本卿气极指着他说:“你别忘了,宁策吾杀死了代芷王后,仅凭这点,沈氏姐弟绝不会放过他!”
严子琛不言。
他并不了解沈荜的脾性,若是真相真如宁策吾所言不知她会不会为了保全皇家颜面隐瞒专断。
可今日在大殿一见,不知为何,他竟发自内心地生出一股没由来的信任。
气氛凝滞,挥散不去那股火药味,两人各认各的理,各赌各的气。
此时,一位娇媚细长的女声唤着打散激争,那婉转嗓音若神鸟般动听又惹人怜爱。
“父亲莫要恼了,我这兄长呆若木雁,何必与他置气伤了身子。”
只见一位身着娇粉锦衣的芊芊女子显入眸中,风姿绰约,明眸皓齿,若芙蓉出水般的脸庞嫩得掐出水来,明媚又娇憨。
正是严府二小姐,严婉兮。
“你若有你妹妹一半贴心我又何故恼你!”严本卿甩了甩长袍哼声。
“哥哥也真是的,瞧把父亲气成这样。”严婉兮顺着严本卿的背,佯装嗔怒责怪严子琛,“好了父亲,我让厨房给您炖了汤,您先去更衣,稍后我让小霞给您送来。”
严本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回府后顾着教训这个不孝子,竟连官服都未来得及换,便了然离去。
......
严婉兮踮着脚见人已走远,一改方才体贴可人的模样:“哥,我替你解围这招高吧!准备拿什么报答我!”
面前那人不理她,提脚也预备要走,沈婉兮拦住道:“哎哎哎,你这个人怎么还过河拆桥啊!上次说好的陪我去买胭脂膏子可是不作数了?”
“今日我要去大理寺看卷宗,改日罢。”严子琛终于开口。
“改日改日,又是改日,哪次不是想方设法搪塞我!不行,今日你必须陪我去!”沈婉兮态度坚决,突然又面露害羞之色,严子琛不解,皱眉看着她,听她嗫嚅言:
“清早我和小霞去街上给爹爹采买补汤所用的食材时,遇到一男子,其人风骨不凡、姿态翩跹......”
沈婉兮一脸花痴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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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脸颊泛起一坨粉红,眼里卷起了繁星般久久不能回味。
“不如哥替我问问,他是哪几家的公子,可否约出来一起吟诗作对,到时候我施上淑玉斋特制胭脂膏子,定能令他倾心不已!”沈婉兮捏着手绢打转,幻想到那场景忍不住痴笑了出来。
严子琛一脸无可救药地摇摇头看向她,冷眼开口:“不如我再替你要来庚帖可好?”
说罢也不理睬身后那人跺脚扑手控诉咆哮:“喂!怎么走了?你、你、你果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以后定不会在未来嫂嫂面前替你说好话!”
那人已经转弯出了府,任凭严婉兮在后面怎么喊也不回头。
“你不陪我去,我自己去!哼!改日我买个十个八个的定要全抹你脸上!”
“......”
-
快入黄昏,斑斓的彩霞升起雀跃,变幻无穷像是逗弄着人欢笑的淘气小孩。
长宁宫熏香飘延,淡淡的香气沁人心脾,这是徐太医特地融合药草为沈荜调制的静心安神香。
王远之伸手扇起这升起的蜿蜒香路,扑进鼻尖:“不错不错,闻一下整个身子都清爽了,阿荜妹妹定能快快好起来!”
立在一旁的宁弈听她如此唤起并未涌起诧异,他在军营里就时常听王远之念叨沈荜,也知道他是为了亲切才这样唤沈荜,只是他不知道王远之是女儿身......
“可有寻到宁策吾的踪迹?”沈荜问。
那边细嗅芳香之人闻此摇摇头:“昨夜我带兵巡视城内并未发现异常,后来我又带人杀去华庄,你猜怎么......”
王远之刻意停住,想耍巧卖个关子。
“华庄被毁了。”宁弈开口道出。
王远之见他毫不留情地拆她的台子,也不发火,顿时拉下洋溢的神情,微微有些诧异,“嘿!你小子的消息可真够灵通。不错,华庄被他一把大火烧干净了。”
沈荜道:“华庄乃宁策吾私地,里面定有众多情报要密,仅仅一晚他根本来不及处理,倒不如付之一炬来得痛快。”
“可惜还是没找到这只老狐狸!怕就怕他已经溜出城了。”
迟迟抓不到人也就给了宁策吾多一刻喘息的机会,结果也可能差之千里。
局势尚不清明,绝不能让他轻易逃走!
“既然找不到他,那就让他主动来找我们。”宁弈星眸一闪。
“这是何意?”王远之问。
沈荜也同样被他这番话激起涟漪,抬眼看向他:“小弈哥哥这是打算请君入瓮?”
宁弈点点头,二人好像明白对方肚皮里的心思,眼波流转。
唯独王远之听不懂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五官拧成一团:“哎呀!你们当着我的面还要什么话不能说,到底是什么法子?”
宁弈淡淡道来:“宁策吾最在意的就是先王留下的诏书,只要公主放出消息已经找回诏书,不日便会告示天下,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会入局。”
宁策吾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份诏书,断然不会放弃寻找它的下落。
“也就是说今日把消息放出去,他就不会着急逃出城,还能骗他主动现身!”王远之点头明了,拍手叫绝,“妙啊!”
“不过这期间还是要严防死守,所有药铺、荒舍、鱼龙混杂之地都要仔细排查。”沈荜补充说。
“放心吧这件事包在我身上。”王远之言。
11. 追忆
是日,上都城派有重兵把守,内外围得水泄不通,进出之人皆需盘查关碟。
官府告示张贴无数,画像之人正是缉拿要犯宁策吾,如此大张旗鼓,引发不小的骚乱和震动。
“哎哎!大伙儿快来看,这人不是当朝宰相大人吗?”
“对啊对啊!”
“这你们可不知道了,据说他为了坐上皇位,甚至不惜毒死天子、逼死皇后!”一个身形圆润的中年男子眉飞色舞,煞有介事地说。
“是吗?我怎么听说他是为自己父亲报仇这才造反......”又有高个子精瘦人蹦出来反驳,随后神秘地抛出一句,“你们知道他爹是谁吗?”
“谁啊?”
“谁?”
那人拿出手掌虚掩住嘴唇放低音量道:“前任宰相,陶——璟——之!”
“哎哟,了不得了不得!”
“你可别瞎说,那个罪人怎么会是他爹!”
“我怎么瞎说了!你们别不信,这可是我在宫里当差的兄弟伙亲口告诉我的。”
告示墙下的百姓惊诧不已,一部分人将信将疑,一部分人见他说得不像是假的,还有一部分人认为他是以讹传讹,遂罢罢手就要走。
倏地一瞬,一队官兵冲来,“让开!都让开!”
“京衙卫来了!”人群中有人认出这身装束喊着。
原本水泻不通的路边瞬间开出一条路来,路人纷纷往后退,那队人马站定后在拿出糊子在墙上刷了几下又贴了一张告示。
待官兵退走,大伙儿走上前来,有一个大字不识的人嚷嚷:“这上面写的什么呀?”
一位鬓首苍白的老学究道:“大白话讲就是,近日长公主寻到先皇陈白当年陶璟之案实情的诏书,三日后要将此诏书告示天下。”
刚刚那个高个子得意地说:“你看看!你看我说什么!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啊,陶璟之就是宁丞相他爹!”
有人定睛一看,告示上所写还真是!
“不得了!上都城热闹咯!”
忽然,一个膀大腰粗的黑皮大汉挤上前来,“都让让,麻烦让让!”,他拱着身躯缩着肩膀插进来,那人手上还提着草药包,混杂着身上的汗臭味难闻至极。
“你说的可是真的?”大汉抬起晒得黝黑的脸望向刚刚道出那段话的老学究。
“嘿!你这人,这位可是乡试前三甲的孔才人,白纸黑字的还能认错不成?”他身边的书童替他解释。
那大汉什么也没说,慌忙上前伸手撕下那告示揣进兜里。
“哎!哎!你做甚......”
过后也不言语,将纸揉成一团贴近胸脯里衣,提着药包急匆匆地窜进远处的巷子。
他疾跑向前,豆大的汗珠垂落至下巴但来不及去揩,行至一处荒废且杂草重生的小院,有神色慌张地停下,左看看右瞧瞧,鬼鬼祟祟地贴进去了。
“老爷!”黑汉尖声叫着。
只见一位凌乱奄息的中年男人趴在地上撑起来,身体枯瘦若无骨,破旧缕衫难以避体,青紫不一的伤口恐怖狰狞,正是宁策吾。
“金旸。”
“老爷别动,免得牵了伤口!”他赶紧扶住宁策吾,放下手中的药包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第掏出那团皱巴巴的纸团展开,“老爷你看这个。”
宁策吾消瘦的指尖捏过那纸张眯起眼睛看了看,面上显露出凝重不知是因伤口崩开还是为了纸上所写。
“哼!”
“好一招引蛇出洞。”宁策吾冷声道。
“老爷,不如三日后我派下面的人去守着,看看这诏书是真是假!”
宁策吾摇摇头,又将纸张紧紧地捏成一团,拳头上的满是细密的伤痕。
“我若不亲自去,他们怎么会轻易收网。”
他目光深邃幽暗,明知道这是个局,专为他一个人设下的局,但他......不得不以身入局。
“可是老爷,您旧伤未愈,城中到处都是搜捕我们的官兵,弟兄么们怕打草惊蛇不敢贴身保护,您怎能以身涉险?”
“我筹谋多年就是为了今日,他们既然要铺网,我便陪着他们玩玩......金旸你不必再劝了。”宁策吾捂着胸口的疼痛说着。
“老爷若是执意要去,金旸死也要跟着老爷。”他崛起半个身子跪下。
宁策吾叹息道:“金旸,你也跟了我大半辈子了,今后去过你想要的平淡日子吧。”
“老爷!您这是要赶我走?”金旸一脸不可置信。
“我在城东帝王庙下埋了数箱金银,你找人挖出来和大伙儿分了吧。”
金旸嘴里呜呜哽咽,“老爷......”
-
且看如今这当口上,又是继位大典,又是捉捕逆贼,还要查案通关,重重繁忙堆叠在沈荜肩头,皇宫也是忙得鸡飞狗跳。
她是一刻也没有闲下来,一个人拆成两半用,前日里大理寺送来陶璟之的案宗都还没来得及看,这会儿礼部递上来的大典流程单又需要过目核实,可谓是分身乏术。
宁弈因准备互市一事同样忙的不开开交,今日赶巧顺便入皇宫与沈荜商议具体事宜。
沈荜呆在房中久了便觉得胸闷头昏,两人这才到御花园附近闲散着步。
“殿下身子可好些了?”宁弈问。
“大体无碍了,还要多谢小弈哥哥,昨日我才从银翠那里得知,原来当初我昏倒后是你不舍昼夜替我寻来那鲛人泪。”
说罢后,沈荜面靥含羞如醉,如这秋日海棠娇红窈窕。
宁弈低下眉眼,“见殿下康乐,臣也欢喜。”
说完又抬眸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只见沈荜指着远处开的正盛的金桂道:“小弈哥哥可还记得的那颗桂花树。”
宁弈顺着她抬臂指着的地方望去,浅浅的河池边有一颗金灿灿伴绿油油的参天桂树,应是有些年头了。
“自然记得,我与殿下初识便在这里。”宁弈道。
“是啊,想当初我贪玩非要爬上去摘花瓣替母后晒桂花枕头,结果攀上去后下不来,可把银翠担心坏了,还是你把我救下来的。”沈荜再回忆起这些面上漾着笑意。
如今她看起来乖巧稳重,小时候可顽皮呢,特别是站在宁弈这个冰锥子面前,那可真是明显的对比。
沈荜又自顾自说:“只是小时候你总是对我爱答不理,我就想,从小到大就没有人见了我长宁不欢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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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就你时时刻刻躲着我,我偏不服气,每次待老师授完课就追着你跑......”
说着说着两人都微笑了起来。
宁弈道:“那时确实是我误了殿下的心意。”
沈荜和宁弈一同拜入齐悦第一大学士赵阁门下,这些个天皇贵胄都是一同入学启蒙,宁弈因幼时才华过人,五岁读百家,十岁能作诗,十二岁时曾在代芷王后寿宴上用一炷香的功夫作出一首贺寿骈文,深讨皇后欢心,遂破例提入宫内伴读,也是为各位皇室宗亲做个榜样。
沈荜也是从那时候起才知道那日救下他的人是宁弈。
彼时她不过九岁,正是顽劣好动之时,又坐在宁弈前桌,时常看着他一人来一人去,落得落寞。
偏偏还有些不长眼的小世子小郡主见他落单,围起来闹他,甚至有人推推搡搡,拉着他也给自己写写诗啊词啊什么的。
宁弈哪里会从,可越是这样他们就越兴奋了,不免恶语相向甚至动手动脚。
“大家都叫你‘上都经才’,怎么?给本世子作一首赞耀诗很难吗?”
“是啊是啊!让我们见识见识。”
“哈哈哈哈还是个小哑巴!”
宁弈狠狠地瞪着他们,小小的手掌捏着那本《广韵》缩在角落。
“哟!还敢瞪我!给我打!”
“不识好歹!”
宁弈抱着那本册子抱头趴在地上,就在拳头快要落到身上时,一道稚嫩的童声高声喊着:“先生来了!”
那群小顽童慌张地回头望去,除了沈荜,却是谁也没看到。
“你......你耍我们!”为首那个胖胖的男孩指着沈荜。
沈荜上前捏住他那根指头往下掰:“本公主耍的就是你!”
“啊啊啊啊疼疼疼!”
然后拉起宁弈,一手牵着他,明明站在一起还比男孩低半个头的人嘴里坚定道,“以后,他就是本公主罩着的人了,你们谁要是再敢欺负他,本公主定不会饶恕!”
“你你......”那胖胖的小子没想到沈荜会掺和进这事,但再怎么说她也是皇家长公主,皇上皇后最疼爱的女儿,哪能轻易招惹,于是咧着嘴又望向一旁的宁弈,“你给我等着!”
旋即落荒而逃,纷纷撤场。
“等着就等着,略略略!”沈荜捏着鬼脸冲着他们。
“好啦!你现在可是本公主保护的人,没人敢欺负你!”沈荜捏起他的双手,大手一挥,甩着两个人的胳膊荡漾。
熟料宁弈用力挣开,吓得沈荜一激灵,只听他言,“多管闲事!”
“哎!刚刚是本公主救了你,你就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
“走开,别挡着我。”宁弈语气冷淡道。
原来是沈荜裙下正遮掩了他掉落的那本《广韵》,沈荜一骨碌地往后退,直到他俯身捡了起来。
“这么凶干嘛!你、你这般大不敬本公主要治你的罪!”
那人却是不理,头也不回地疾步出了学堂。
“喂!”
“......”
此后倒是没人再敢欺负他了,但他的身上依旧添了许多伤痕,似乎是荆条柳木之类留下的......
12. 白日
有一次听完赵学士的课后,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了。
沈荜好奇像宁弈如此得老师赞不绝口,自己虽然也得老师青睐,但也只是想法点子独特新颖,要论缜密和周全,还得看他,于是她就想扯过他的课本笔记借鉴一下他怎么学的,无奈那人死活不肯。
沈荜娇蛮惯了,从小到大所有人都顺着她,偏偏宁弈几次三番和她对着干,自然也不服气硬着脾气伸手去掏,怎料拉扯中看到了他手臂上显露出来的伤口。
眼前的闷葫芦又不啃声,沈荜扒开他的衣袖,一条条中指宽的血痕牢牢地印在手臂上,白花花的手臂上青紫交替,不忍细看,“他们又欺负你了?”
男孩先是不说话,等到沈荜停下手中的动作,沉声冷言再问,“是不是令世显那小子又带人欺负你了?”沈荜口中之人就是上次带头欺负宁弈那个小胖子。
她神色严肃,方才倒是咬着不服输的劲儿和宁弈争抢,可此刻眼里却盛满了怒火,似乎转头就能冲上去干那群人。
令世显收拾着桌面快要走了,听见沈荜大喊着他的名字,抬头看见恶狠狠瞪着他的沈荜,忙摆手,“我没有,不是我,殿下冤枉啊!”
……
宁弈见她如此神色,勉强开口,“不是他......”
“那是你调皮不听你母亲的话被揍了?我就常惹我母后生气,她说我是个小混头,抓住我定不会给我好果子吃。但你别看我身子弱,我溜得可快了!下次你再惹你母亲生气趁她发火前赶紧溜走!”沈荜熄下怒火,自顾自说着,也不知面前那人听进去没有。
但宁弈寂然片刻却一句:“没有。”
沈荜尴尬道:“没有?”她纳闷地嘟囔着嘴抬头一想,也对,哪有母亲不心疼自己孩子,下这么狠的手。母后就没这样对过自己。
沈荜又灵机一动道,“难道是你父亲?都说‘严父慈母’,莫非是你课业不用心被令尊责罚了?不对呀,你都已经是赵先生的弟子了,如此殊荣别人求都求不来呢,没理由再揍你啊。”沈荜疑惑不已。
宁弈没吭声,不知可否,他闪烁的目光无声胜有声,默认了她的猜测。
“真是你爹啊!他也太能下狠手了罢!”沈荜一骨碌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哪个亲爹对自己孩子下这么重的手!
她摇头罢了,喊来了银翠,命她去取一些治伤药膏来。
“你......公主不必如此,你我君臣有别,用不着这样对我。”宁弈掀下衣袖挡住伤口,随后就要起身。
“哎哎哎!坐下坐下!都这会子了还提那老掉牙的一套。”沈荜拉住她不让他走,恰巧此时银翠已将药膏拿了上来。
沈荜抓起罐子,拧开闻了闻,一阵药草清香溢了出来,“这是我前段时间跟着徐太医学着调制的特效药膏,据说专能生肌去淤,本来打算给我姨姥姥的,你且先拿去试试。”
宁弈不知她口中的这位姨姥姥是谁,说罢,也不等他拒绝,女孩拿起药匙沾了些膏体,卷起他的袖子往上抹。
“嘶......”
只见宁弈面色有些痛苦,沈荜这才惊觉自己力道下重了,拨到了他的伤口,不大好意思地面带微笑,“对不起,我轻点.......你忍忍”
沈荜接下来便非常小心仔细,但两只胳膊上都是鞭条,不免费些时间。
擦好后,沈荜合上盖子,将罐子递给了他,“以后每日晨昏你都将此药涂上一遍,保管你不留疤。”
女孩一脸自信张扬,见宁弈迟迟不接,就塞在他怀里转身要走,生怕他还要顾及着什么“君臣之礼”推就一番。
“银翠,快跑!快跑!”
......
从那以后,沈荜每日关心着宁弈的伤,也顺便问问自己调的药膏有无大碍,是否需要更换药方,宁弈见着她的关怀逐日被打动,竟不似曾今那副面若寒霜的模样,破天荒开口:“谢殿下关心,臣的伤已好些了。”
沈荜高兴地点点头,这还是宁弈第一次主动搭理自己,可又觉得他太生分见外:“哎呀,不用这般客套生疏,我们既是同窗,又是好友,互相关照也是应该的。”女孩明亮的眼睛透露着洋洋洒洒。
宁弈却是一怔,低声道:“好友......”
沈荜察觉到他的神情,双手拖着脸歪头道:“对呀!我自小长在皇宫,皇弟那么小又淘气,日日哭啊哭啊一点也不逗趣可爱,别人一见我也是公主长殿下短的,虽然你也这样......不过在我长宁心中你是我在宫外的第一个好朋友!不如这样吧,你比我年长三岁,以后我就叫你小弈哥哥!你唤我阿荜妹妹,可好?”
“殿下乃玉叶金柯,岂是臣能妄呼闺名的。”宁弈垂下眼眸。
“嘿,你这个人真是有趣!说你讲规矩罢,以前你倒是对我爱答不理,说你不讲规矩罢,这会子你又和我提什么身份尊卑。”沈荜拱起身子来,摆摆衣袖,“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以后我就这样唤你了,你爱叫什么叫什么罢。”
沈荜本就不是那么恪守成规的人,她本就打定主意了,不论宁弈答不答应她也会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反正自己是真心想和宁弈交朋友的。
可为什么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宁弈不懂,沈荜也不懂。
后来沈荜觉得,那种感觉就好像尝久了日日苦郁的汤药,却又在之后往嘴里恰好塞进来一颗蜜饯,新奇又特别......
......
旧地重游,何尝不是故人消愁。
要说两人如今变了吗?变了,年华变了,处境变了,心境变了。
要说两人没变吗?痴心不变,情谊不变。
......
宁弈回过神来,方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遂从宽大的衣袍里掏出一本装订好的册子,道:“殿下,这是我整理出的有关互市的条约和具体细则。”
沈荜接过,略微翻阅了一下,“有劳小弈哥哥。”
“我准备将礼部新皇继任大典的拜帖与此册一同送去厥然,大典之后再与来使商讨具体细节。”
“这安排甚好,就这般做罢!”
厥然国如今绝粮断食,他们必定会抓住这个机会自救,双方不过是各取所需,没有理由打翻向上爬的杆子。
静默霎那。
沈荜叹了一口气,目光闪着担忧:“明日就是捉拿宁策吾的最后期限了,也不知他会不会上钩。”
“放心吧,他会来的。”宁弈坚定语气。
他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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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他这个父亲,筹谋深远却又自恃傲物,这一次必须有备无患……
-
翌日晌午当空,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玄武大街人声鼎沸,百姓们往来不绝,他们的脸上没有了灾后的慌乱,也没有对即将来临的风暴的恐惧。
严婉兮提起裙摆走在闹市,兴高采烈地捏着手里那一盒镶丝彩翠罐子,“这胭脂膏子真不错,难怪大家挤破脑袋也要抢到,还好本小姐提早定好了!”
“小姐,我们快回去吧,要是让夫人知道你又不在后院奴婢要挨骂了。”跟在她后面的小霞着急催促着。
“怕什么,娘亲责罚起来还有爹爹撑腰,小霞你就放心好了。”
严婉兮面色平淡安抚着,虽然她在严本卿面前装得乖巧可人,但在崔夫人面前可是一点藏不住那淘气的根子,因此也时常被管制约束着。
突然,人群中一阵躁动,隔着数米外的一队官兵急匆匆地叫喊着,“闪开!都闪开,京衙卫奉命捉拿逆贼,闲杂人等速速避让。”
只见他们兵荒马乱般游走在热闹的街市,叫卖的小贩、拖运的驮夫闻声齐刷刷闪出一条道来。
官差们马不停蹄朝着严婉兮这个方向,追着一个似乞儿般的老者。
狼狈的擦肩而过那一刹,严婉之瞬间认出,这人不是哥哥的老师吗?
严婉兮能认识宁策吾也不足为奇,两府因兄长这层关系偶有来往来,面上混得个眼熟。
她知道宁策吾如今已是戴罪之身,只是没想到会亲眼见到当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会落魄至极,成了人人喊打的老鼠。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踢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宁策吾拼命地狂奔着,往那最难行的小路走着,一路上横冲直撞,掀翻菜摊,砸去货物。
“啊!小姐当心!”小霞见这阵仗顿时腿软,惊忙中护住严婉兮。
女孩面上并无慌乱之色,而是想跟上去瞧个究竟。
“小姐!危险!”
眼见着宁策吾哪里是他们的对手,瞬间被一堆人团团包围,那群士兵握着刀刃靠近他,就在快要缉拿他之时,有又有一队人马冲出来,“保护主上!”
原来是金旸。
今早上他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身边的老爷不见了踪迹,他一个人拖着负伤的身子还能去哪,怕是早就去街上打听前日告示上所说的诏书了,于是他紧急召集人马,终于绕了大半个城寻到了他的踪迹。
金旸发号施令:“杀!”
顷刻间,两方殊死搏斗,血溅三尺,百姓吓得尖叫落荒而逃。
宁策吾一息之间被那队人马拼死救下,安稳护住,转危为安。
“金旸,你来做什么!”他怒斥着。
“老爷对金旸有救命之恩,金旸就是死也要保护老爷。只是现如今明知这是一场鸿门宴,金旸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去送死。”
金旸将人挟着带走,宁策吾不解训斥,“你要干什么?”
“属下助老爷逃出城去!老爷快走!”
宁策吾奋力挣扎,如今城门水泻不通,他们如何能逃。
正说着,一道高声从远处亮起,伴随着马鸣嘶破长空。
“既然来了,那就都留下罢!”
13. 生死
宁策吾听言略显慌张地飞舞神色,见那远方之人懒散着身姿,摇曳在马上漫不经心,正是王远之。
严婉兮也被这莫名熟悉的声音吸住。
她躲在角落远远望去,看清来人方才瞪大眼睛惊呼。
那人竟然是那日和严子琛说道的公子!
又听他远远喊了一声:“宁策吾,你如今已经是死路一条,还不肯就范吗?”
“就范?吾父冤屈一日未得昭雪,我便要搅得这齐悦满城风雨!”他发狂狠绝的面庞失去常色,青筋暴起的额间狰狞可怖。忽然又放声大喊,“沈荜!我知道你在,设下此局不就是诱我上钩,怎么这会儿藏头畏尾,岂不令天下人耻笑!”
“还不滚出来!”
他撕破嗓音喊着,今朝九死一生,自己苦心筹谋的一切没想到还是被掀翻,落得这般下场,他不敢甘心,就算是死也要拉着人陪葬!
话音落罢,两道身影从巷间齐步迈来,一道身着浅色绿萝裙裾的女子现身步入眼帘,身旁还有着着段灰锦衣的宁弈。
沈荜站定后言:“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当初你不同样以我母后幼弟设局引我,怎么落到宁相自己身上便受不住了?”
“诏书何在?”宁策吾咬牙切齿,恐要将眼前人生吞活剥般。
“哪有什么诏书。”
见沈荜斜眼看来,宁策吾算是彻底死心了,本知道这是一个死局,但仍然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企图能看到诏书还父亲清白,但这一局他赌输了。
他咬紧后槽牙,沈家人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狡诈。
宁策吾却突然话锋一转:“殿下可知沈筠死之前和我说了什么?”
沈荜不解,抬首看着他。
“他病危临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我,你难道就不好奇他有没有惦记着你这个被送到千里之外和亲的女儿?”宁策吾继续攻讦着沈荜的心防,他知道,对于沈荜而言,提起她死去的父皇母后最能让她动摇。
眼见沈荜神色变化,好似被他说动,不料,她闭上眼睛立刻平息翻腾的血液,“我与父皇的情分还轮不到你来离间。”
宁弈侧目担心地看着沈荜。
宁策吾闷声一哼,看着沈荜的眼睛挑衅道:“他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我的身份,不如殿下猜猜,沈筠明知道真相为什么没有戳穿我?”
怎么会这样?
众人没想到的,沈筠一直都知道宁策吾的真实身份。
宁策吾一言瞬间勾起众人的好奇,他知道沈荜聪明,只需要轻轻一点便知道他的话外之音。
沈荜从未听父皇说过陶璟之的事情,朝堂上他一直重用宁策吾,若是提早知道他的身份,又怎会如此,除非......
“因为他日日夜夜饱受良心的谴责,明知当年之事乃奸臣陷害,却放纵谗言,残害忠良!”宁策吾将沈荜心里没道明的猜测说出。
沈荜听完他赤裸裸地说出实情却难以接受,心里立刻升起了反意,不可能,父皇绝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在沈荜心目中,沈筠一直是一个从谏如流、勤勉惜材的好君王,绝不可能做出弑忠听奸之事。
“你骗我,你一定在骗我!”沈荜摇着头驳斥他的话,“是你欺君罔上,谋逆不敬,这些都是你编织的借口!”
“求真反误假作真,纳假才觉真亦假。”宁策吾知道她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于是将目光指向宁弈,似乎想要证实什么,“我也是后来得知,原来我那位夫人恨我如此之深,就是她向沈筠告密!也难怪,天底下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除了她还能有谁,更让我没想到的是,疑心沉沉的沈筠居然没有拆穿这一切,还放任我在齐悦官至宰相,不仅如此,他应允宁弈入宫伴读就是想借此撮合你们,想让两家结秦晋之好,以此冰释前嫌,呸!简直是做梦!”
他又上扬嘴角,好像一切都在掌控中,继续言:
“只是没想到,眼看着我这个儿子就快着了美人计的道,若不是我设计引他去疆北,恐怕他早就拜倒在公主的石榴裙下了。”
沈荜从未料到还有这些弯弯绕绕,她只当与宁弈这么多年的相处和情感都是缘分促使,而这份情谊,对她而言却是情真不悔。
显然,宁弈对这些也是不知情的。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难怪只从他入宫,宁策吾便不断敲打他,君臣之间尊卑有别,需谦卑谨慎,不得妄念忘形……
原来,他早就把自己当成了一块镇脚砖,博弈石,绝不允许在沈筠面前棋落一子……
……
宁策吾所言不假,当初沈筠卧病在床,他杀进皇宫,本以为告诉沈筠自己的真实身份定会令他吃惊,结果那人镇定自若,早已明了,原来十年前他就已经知道真相。
阴谋戳破,谎言难掩,君臣二人前无所有地将这四十多年的恩怨一一道了出来。
上一辈的,这一辈的,下一辈的,统统说了个明白干净。
沈筠含着最后一口气对他说的是:“我会留下一份......罪己诏书,将一切大白天下......”
宁策吾是看着他咽气的,将死之人,其言也善,沈筠应当不会对他撒谎,所以他才会拼了命地翻遍皇宫、威胁代芷,目的就是要找到到诏书。
宁弈凝重的面容同样不可置信,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母亲捅穿的,从他记事起,甄莲一直温敬随和,何况她对宁策吾一直以来恭奉慎行、真心实意,不像对他苦大仇深之人。
宁弈不信母亲无缘无故会背叛宁策吾,他猜测道:“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母亲之事?”
“原本只是陶府区区下贱婢女,不忠不信,若有也是她有愧在先!”
宁弈这是第一次听说甄莲的身世,他一直不知道母亲是何身份,生长之地又在哪里,只听说她是自宁策吾来上都城就一直跟着她的糟糠之妻。
而这甄莲实际上曾是宁策吾的贴身武婢,后来为了保护宁策吾侥幸逃过一命,一路上忠心护主,两人是这陶家仅有的活口,宁策吾并不喜欢她,只是某一次鬼迷心窍与她有过云雨之事,不曾想就那一次甄莲居然怀孕了,待到分娩之日,产下一个女婴,可惜没活过满月便夭折了,后来宁策吾不愿接受上都贵族的结亲攀好这才拿她作挡箭牌,给了一个名分,再就有的宁弈。
“你住嘴!”
宁弈不想再听下去,从他的嘴里出来的,全是对母亲的诋毁和轻贱。
宁策吾摇摇头,有些失望道:“我曾经教导过你,‘性淡持静,则忧患不入’,看来你还是没学会。”
宁弈却紧握着拳头,似乎想起了他曾经对自己做的事,耐着喷薄的燥意,“休要再道这些蛊惑之言,众将听令,将反贼宁策吾拿下。”
……
兵马听见令下立刻涌上前,宁策吾身边的死士顺着人群戒备厮杀。
顷刻间,一番混乱替代平静,如今上都城京衙卫与北府军联合的兵力不少,宁策吾那帮人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场上瞬间尸首横陈,就只剩下金旸等四五个人拼命突围。
宁策吾着急地望向眼前这必死之局,情急之下环顾四周,那双鹰隼般的眼眸定在角落一个女子身上。
他咬紧牙关,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飞速定在那女子身旁,持刀抵住脖子。
严婉兮眼前一片闪白,手中的脂粉盒抖落在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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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拉进这场斗争中。
“啊!救命!”
“都住手!再妄动我便杀了他!”
严婉兮吓得不敢呼吸,她本来胆子就小,现下被劫持住顿时惊慌失措。
“宁、宁大人......你别激动!小女只是路过,无意掺入你们的纠纷,求求你放过我罢!”
宁策吾收拢了刀刃:“少废话!”
对面沈荜见他劫住那女孩的眼中闪烁着无助和恐惧,立刻抬手止住战乱。
“宁策吾,放了她,有什么条件我们可以谈!”
那人面上仍不放松警惕,看着沈荜道:“让你的人全都退出去!放我下面的人一条生路。”
沈荜照他的话做着,命所有士兵退至他们身后。
可他仍死死捏住女孩肩膀,不给她一点机会逃走。
忽然,人群中亮起一道清晰响亮的男声:“老师!”
宁策吾被这震天响声惊颤叫住,见那人拨过重重人群到了沈荜身侧,竟然是严子琛!
他不知不觉之间捏紧了匕首,严婉兮那娇嫩的脖颈被他割破一点血色。
“啊啊呜呜呜呜,别杀我别杀我。”严婉兮连忙求饶,眼泪吓得横流,“哥哥救我!”
“老师,舍妹年小怯弱,念在你我师生情分上,望您放她一马,莫要伤了她。”严子琛紧张又担忧地焦灼目光。
今日本是休沐,严子琛公务繁忙本想去大理寺继续当值,但因清晨崔夫人叫住他陪自己用了早膳还带非要带着他游园散步,直到午间伺候完崔夫人午睡后,他更衣准备前往大理寺,不料城中堵得水泄不通,还有大批官民聚集,路过时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老师挟持着自己的妹妹!
“婉兮乃一介庶民,我乃当朝大理寺少卿,不若这样,以我换舍妹岂不是更好。”
沈荜与宁弈皆默默注视着场上,严氏兄妹乃当朝严侍郎的儿女,此刻不宜轻举妄动。
一旁很久不发话的王远之却按耐不住道:“严子琛,你乃朝廷命官,岂能屈居贼手!”
男人不听他所言,缓步地走到宁策吾面前,双手微微抬起示意自己并没有利器威胁之物。
他慢慢地拖着步子,嘴里轻唤老师,逐渐靠近宁策吾。
面前持刀之人有些动容,他看了看刀下那娇弱的女子,做了决定将人大力推了出去。
严婉兮扑了过来,王远之立马拦腰抱住,伸手安抚着她。
宁策吾霎时间反手制住严子琛,有将那带有血色的刀锋抵在严子琛脖子上。
“沈荜,我要你马上打开城门,放我出去!若是不肯,我的刀下只会多一个亡命之徒。”
沈荜听他所提的要求并未发声,严子琛乃齐悦重臣,民望颇深,若是死于叛乱,对严府那边不好交代,对齐悦子民更不好交代。
犹豫片刻,却也无奈道:
“放他走......”
王远之心急如焚,又泄了那股气道:“哎!算你命大!”
......
宁策吾劫持着严子琛慢慢移步到城门之下,他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他们反扑撕咬上来,金旸一群人也持刀戒备跟在他的身侧。
眼见着到了城楼下,大开的城门就在眼前,宁策吾对着严子琛耳边道:“子明......”他唤的他的字,“你我师生一场,没想到会南北岐路,望你此后坚守正道,矢志不渝......”
说罢,一掌抵在他的腰间将他推了出去。转身往城门奔出去。
“老师......”
沈荜一行人跟了上来。
见此机会,宁弈与王远之齐声下令:“上!”
14. 刺记
轰隆隆间,云雨俱变,几乎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
见那官兵追上,宁策吾一个劲地往城外跑,雨水粘合着伤口浸湿他的衣裳,撕扯着伤口好不痛快,额间来不及去抹开的水珠淌下模糊了眼睛。
金旸眼看着人马紧随其后,盘算着若是不拦截住便没办法将人送出城。
一行人像是读懂了他的心声没有跟着跑,而是回头定住滑步,迎面冲上官府的人。
“金旸!莫要恋战!”宁策吾远远地劝道。
“老爷快走!”他大喊一声,握住宽刀转身,“杀!”
方才城内损失惨重,此刻不过寥寥数人,蚍蜉岂能撼动大树。
那群人纷纷重伤没力气再拿起武器厮杀,撑着最后一口气站成一排,以身躯挡住了城门,只见刀剑无眼砍在身上扑哧扑哧地流血。
宁策吾焦急地在城门口处看着他们以身为他拼出血路来。内心如蚂蚁般啃食却又无能为力。
蓦地一瞬,有一批看似平民装束的人持着刀,牵出一批马来。
“老爷!快上马!”
说罢将宁策吾拖着甩上马背,宁策吾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撞到马鞍上,他强忍着疼痛看向马下之人,原来都是曾日里在华庄的死士。
他的心里泛起一阵酸,这些人都曾是陪他他上刀山下火海之人。
金旸看到城外的兄弟们接应上了宁策吾,心下放松,嘴角吐浮着血丝,王远之提起长枪.刺向他,深深地挨后一击毙命,终于撑不住倒了下去。
一位体型高大的汉子一刀刺向马尾,马儿突然受了惊吓,嘶鸣着翻起马蹄,然后疯了一样跑起来。
“老爷,保重!”仰头对着另一人说道,“交给你了!”
马上之人点点头,他挥鞭追在宁策吾身后。
说完,那大汉眼神狠烈,视死如归地转身,带着那批身着布衣的人接替上金旸他们。
近千人冲上前,替宁策吾逃生争取时间。
沈荜百感交集地看着眼前,血泊中倒下的人又有新的人接上,不一会儿尸身横陈,雨水冲刷的血迹蔓延开来,如壮士兮一去不复返般下定决心,凌冽萧瑟。
到底是什么促使他们抱着必死之心来赴这场生死之战?
沈荜想要弄清楚,于是她突然朝着王远之喊:“留活口!”
王远之侧耳听到后便手下留情,战场迅速被扫清,抓捕了那头目。
就在王远之准备压住他时,那人突然咬舌自尽,紫红色的血液从口中溢出,其余人见状纷纷从袖间掏出黑色细小的丸粒服毒自戕。
“你们......”王远之慌乱了神情却来不及去阻止。
只能咬牙命令手下,“王副将,你带一队人马去追宁策吾,务必将人带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末将领命!”
“剩下的人仔细清查现场,如有可疑之处即刻上报!”
命令一下,有一士兵快速来报:“大人,他们的左臂都有血鸢刺记。”
“刺记?”王远之反问。
沈荜上前听言蹙眉不解:“这刺记可有来历?”
言语间宁弈已静静走到尸身旁,目下扫过臂膀桡侧的血鸢,似乎被醒目的刺记唤起某种记忆。
无比熟悉。
“他们是图兰人。”宁弈一声肯定的言语砸来,解释着,“图兰有一习俗,每到上元之日百姓便会沐浴焚衣,再将草木榨碎混合特制的染料,用细如毛发的尖针刺入皮肤,画图成形,完成对死者的祭奠。”
“死祭之法,他们要祭奠何人?”王远之不禁发问。
这等祭奠仪式在场之人除了宁弈从未有人见过。
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他们摧毁肉.体也要以此慰藉。
沈荜沉眸。
“陶璟之。”她稳言道。
昨日夜里,她看了所有关于陶璟之案的卷宗和平生事迹,其中让她记忆深刻的便是陶璟之生前最喜欢鸢尾花,甚至在世时将府上所有庭院都种上此花......
眼前这一切都让沈荜慢慢地开始动摇,动摇父皇当年的做法,动摇宁策吾的选择,动摇那群山匪抢劫时所说的话.....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过,图兰到底发生过什么?
撑在手里的伞听着雨珠砸落头顶,沈荜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处,脑海中的风暴挤得她头疾发作。
......
一场大战轰轰烈烈后彻底地落下帷幕,可要说谁胜谁负。
好像没有。
宁策吾没能拿到诏书,沈荜也没能抓住他手刃泄愤。
一切到头来竟似竹篮打水一场空。
真的空了吗?
也不是。
一切的因果、纠葛、秘密、阴谋......浮出水面,如同这从天而降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
砸得没有人喘息的机会和余地。
这场无声的遭难悄然降临时,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
严府。
严氏兄妹一身狼狈不堪地跨进大门,严婉兮颤颤巍巍地走着,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这一趟可真是惊心动魄,还能捡回一条命站在这里真是烧高香。
进屋后,严子琛将她扶住坐下,“小霞,你去换身衣后给婉兮煮碗姜汤来。”
“是。”一直跟在他们身旁的小霞同样淋成了落汤鸡。
“哎哟,我的孩儿,你们这是怎么了?”
突然,崔夫人手里捻着佛珠走进门来,步履急切,她不过是午睡醒来想去看看严婉兮这几日女工学得如何了,可找遍了整个屋子也没发现人。
外面又正好下起了大雨,这才四处寻人,直到家丁来报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可眼前,看着严子琛湿哒哒的一身,还有魂不守舍地坐在椅子上的严婉兮,发髻凌乱,玉钗歪斜,脖间还有血色。
吓得崔夫人面上布满愁容。
“母亲。”严子琛镇定喊道。
倏忽,严婉兮见到崔夫人后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般,心里再也憋不住,哇地一下哭出声来,“呜——呜啊啊......母亲。”
“这是怎的了?”
严子琛有些僵住,不知该如何回禀,此事非同小可,若是将实情告知免不得徒增忧虑,更何况……严婉兮可能还会因此受罚。
听他道:“今日我带妹妹去玉漱斋买胭脂,回来路上遇到了大雨无处遮蔽,妹妹不小心摔了一跤这才如此狼狈。”
严子琛从容淡定,面上看不出一丝漏洞,好像任何谎话从他嘴里说出来都是那么自然。
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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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心下一想,总觉得不对劲:“今晨我喊你一同用早膳时,你还说要去大理寺,怎么这会儿变成陪兮儿去玉漱斋了,琛儿,你老实告诉为娘,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夫人目光如炬,言辞犀利,一下就抓住了严子琛前后言行不一的破绽。
严子琛憋着没再继续接话,严婉兮也打住了哭腔,不敢声张。
他们的谎言不堪一击,幸好方才打发走了小霞,若是她在场,崔夫人肯定一问便知。
严婉兮自知今日闯了大祸,畏缩着不敢说什么,嘴里只是弱弱地喊着,“母亲......”
如同小猫般扑到崔夫人怀里,想借此卖乖求她不要再逼问了。
熟料,一声中气十足的嗓音扯着道:“两个自作聪明的蠢东西,还想瞒天过海,真是丢尽了我严本卿的脸面!”
众人被那一怒气冲冲的言语震慑住,崔夫人仍旧不明就里。
只见严婉兮眼神躲闪,害怕地拽紧严子琛的衣袖,抽噎着逃避着严本卿的眼神。
严本卿面色铁青,走上前来,两手插在腰间来回踱步,突然一巴掌就要甩到严子琛脸上了,却又在贴近一刹那顿住。
严婉兮慌了神喊:“爹!”
“别叫我爹,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严本卿气得吹鼻子瞪眼,随后指着严子琛,“你、你......光天化日之下,自投虎口协助宁策吾脱身,简直是目无王法。你去外面听听,听听他们是怎么骂我严府的,都说我严本卿养出一个反贼共谋,反贼共谋!”
严子琛静默不言,任由严本卿指摘责骂,老师确实是借自己出城,他确实无话可说。
一旁的崔夫人着急地问:“琛儿,你爹说的可是真的?”
“母亲......”
见严子琛半响无言,崔夫人就知道自己家老爷所说的确实不假,严子琛一向清明有度,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情。
“爹、娘,是女儿的错,女儿不该去凑热闹,哥哥是因为救我被逼......”
话未说完,严本卿怒吼:“他痴,你更是蠢!我看就是我平日里太纵容你,叫你生得无法无天。从今日起,没我的令不许再踏出严府半步,若是让我知道你敢私自出府,我打断你的腿!”
严婉兮被这一声呵斥吓得一震,自己还是第一次见父亲这么凶自己,以往他什么都依着自己,今日却发这么大的火,可想而自己确实酿成大祸,可她也不想如此,自己无端卷入祸事并非心甘情愿,委屈的泪水一下挤满眼眶,又强撑着眼皮不敢眨眼让它掉下来。
“好了,兮儿,你就听你爹的话,以后跟着为娘多学学闺阁女子该做的,莫要再偷跑出去了。”崔夫人见着三人紧张的气氛只能跳出来当和事佬,“琛儿,娘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什么难言之隐好好同你父亲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
严子琛冷言丢下这句话居然大踏步走出屋内,这举动无异于火上浇油,严本卿再次点燃心内的熊熊火焰。
“孽子!”
一家子在一起会面不过一刻就这样不欢而散。
崔夫人无奈,只能把严婉兮先带去后房更衣,这一摊子闹心事看着也让她难受......
家宅不宁,教导无素,她这个当家主母哪还有心思吃斋念佛……
15. 钦命
夜已入晓,沈荜独自站在宫城之上,目光流转到千里之外,看着远方如星辰点缀的灯火璀璨,那是图兰的方向。
她理了理脑海中乱如麻线的思绪。
仅一个月,上都城风雨变换,早已不复往昔。
新朝不稳,前朝恩怨还未分明,所有人盯着的诏书下落不明,她的心中浮现出的是不明的歧途。
恍惚间,银翠上前来禀:“公主,严少卿求见,奴婢已让他在听政殿侯着了。”
沈荜目显疑色,白日玄武大街时,经严子琛之手放走宁策吾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褒贬不一,有说他顾念师恩,有人骂他通敌反谋。
言官上奏弹劾的本子此刻还被沈荜堆积在听政殿。
奏章上皆道他私放要犯,实乃齐悦罪人。
如今正是火烧眉毛的档口,他不是应该在家暂避流言,这会子进宫干什么?
难道是陶璟之一案有眉目了?
沈荜思及此,提步就往听政殿走。
……
殿内寂静无声,沈荜进门看到一位身着紫袍、腰束白带的少年站得笔直。
一道声音从后方响起:“严少卿有何要事,怎的深夜着急面见本宫?”
沈荜刚言罢,面前男子突然掀起官袍跪下,取下头顶上的乌纱帽。
“臣私放叛贼,罪该万死,特来请命辞去大理寺少卿一职,唯愿长公主开恩,莫迁怒下官族中之人。”
沈荜见他是为放走宁策吾一事负荆请罪来的。
只是,她知道这件事纯属意外,也并未因此事对他不满,如今朝野动荡,群臣对她执掌朝政一事颇为恼怒,私下都骂她惑乱朝纲的妖女,严子琛虽与宁策吾有旧交,但其品性刚正,为官忠贞,现下自己琐事繁多,分身乏术,正需要这样的人助力。
沈荜问:“严少卿打算就这样卸下本宫交给你的任务?”
她意指当日大殿之上下令彻查陶璟之一案的事。
“臣如今乃是怀罪之身……再担此重任,恐有不妥。”严子琛闪烁推迟着。
沈荜不言,心道他这一招以退为进很聪明,用一身表忠勇,摘出全族性命。
她从高阶案台上堆积如山的折子中取出一册卷本,葱白的指尖翻动书页,停在某处后递给了他。
“这是记录陶璟之案的卷宗”沈荜指在朱红勾勒过的一页,“你看这里……陶璟之当年因图兰地震,钦命前往赈灾,结果因私通外敌、谎报灾情、贪图灾款数罪并罚,这才被满门抄斩……”
“可这案卷上并未写明他与哪国勾结,又如何私通,怎么就这样着急将他处死?”沈荜捏着案卷递给严子琛。
此案乃是大理寺负责,案宗也是由他们整理,可其中的记录怎会如此草率,既然让他负责此案,她只能向严子琛要一个说法。
严子琛接过仔细查阅,其实这份卷宗他已经看过很多次了。
他目光晦涩,有些难言道:“此事涉及一桩陈年隐秘……”他顿了顿,“当年大理寺将陶璟之收押后还未来得及审问,他就服毒欲要自尽,太医们拼死才救回一条命来,可惜彼时他的嗓子已经哑坏。后来又不知被何人挑断筋骨,粉碎指骨,竟成了一个口不能言、笔不能握的废人。”
“废人?没有口供和证据,如此便断了他勾结谋逆的罪名?”
严子琛当时同样也对这处产生疑问,思忖着道:“后来是抄末家产之时,于陶璟之私宅中翻出一纸与厥然的盟纸,原来他们在图兰时就早有勾结、意图谋反。闻此,朝野震骇,百官弹劾,先皇大怒才将其问斩。”
严子琛颇为上心,这几日翻遍案宗,只可惜四十多年前的旧案,亲眼见证的人少之又少,他询问了当年所有在职的大理寺老官,将收集到的一一告知沈荜,没有任何隐瞒。
“与厥然勾结?”沈荜来回踱步着,消化着这个信息。
可心里的直觉告诉她,这样突然出现的证据最有问题。
堂堂宰相,又岂是疏漏大意之人,怎么会留下这么大的证据供人指认。
真相怕是远远不及看到的这样。
“对于此事,图兰百姓是何态度?”
“图兰位于西北边境,与望乡关仅五十里之隔。因当地人对祖祠、故土情感深重,若是离开视为不祥,这才世世代代生活于此,同时也饱受地动的反复折磨。”严子琛继续说着,“陶璟之去后,开放粮仓、冲击豪绅兼并土地,那些灾民便奉他为生祖,甚至建生祠,传赞曲,威望早已僭越朝廷。”
“后来他死后,图兰甚至发生暴乱,还是被地方镇压下去才得以息事。”
沈荜听完内心复杂,心紧紧地被什么揪住。
若真是这样,陶璟之如此声明威望,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怕是不少,而他只有一死。
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勾结厥然这条罪证,他因和勾结尚未明了,又没有他的口供笔记,想要知道来龙去脉难上加难。
蓦然,银翠急切地移着碎步进殿,手里拿着一封密信闯来。
“公主,流雨传回急信。”
沈荜站定,急忙伸手接过那纸张微有些发旧的信纸,迅速拆开仔细扫过。
目光聚焦在小小的一方纸上,她神色凝重,似乎发生什么大事般。
沈荜稳住心神,朝着银翠道:“银翠,命流雨速回上都,余下人手留在图兰继续搜查。”
银翠:“是。”
沈荜心内发凉,四肢有些麻痹,却强撑着。
“公主可还好?”严子琛不知发生了何事,但也不直白问。
“无碍。”
信上所书是为诏书一事,流雨来报,她照着沈荜和亲那日所有在场之人目睹贼匪的模样作了画像,仔细打听镖局的消息并按照所带画册果真找到那群人,但均没有发现诏书。
唯独有一人漏掉,那就是那伙劫匪的头目!
流雨他们翻遍图兰也没找到他,那人如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踪迹。
如此看来,诏书在他身上的可能性极大!
沈荜两首交叠,紧紧滴握住,突然发声:“严少卿,方才你道自己乃戴罪之身,那本宫便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要你能查清陶璟之冤案实情,本宫就不追究你放走宁策吾一事。”
“请公主明示。”严之琛稽首拜下。
“本宫要你亲自前往图兰,查清当年之事。此案疑点众多,陶璟之如何勾结厥然,又如何遭受打击,怕是只有去了图兰才能知道更多。”
沈荜继续道:“图兰怕是早已经烂了根,本宫将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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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西北巡抚,明面上替朝廷敲打敲打那群酒囊饭袋,同时暗地里查清陶璟之一案,但须向所有人隐瞒此事,如有消息立刻向我汇报。但也要清楚,这一趟明调实贬并不风光,你可愿意?”
沈荜拿不准他的想法,她认为严子琛大概率会拒绝,再怎么说他也算是锦衣玉食生长在上都的贵公子,那等偏僻地方不是谁都受得了的。
谁知,严子琛立刻接下:“臣愿以此将功赎罪。”
沈荜欣然地点点头,没想到他毫不犹豫。
他此一行,不知又该牵动齐悦人多少心弦,有人高枕无忧,有人辗转反侧……
一切,皆系在这位迥秀独立的青年身上。
来也,去也。
—
送走严子琛后,沈荜遥遥望向天上的辉月,皎洁而明亮。
她缓缓移步,正是沈昭的重华宫的方向。
还未进殿内,里面传出一声极为郑重且严肃的教导之言:《礼记》有言:‘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观殿下今日所为,小有所获便骄纵懒惰,性志不坚何以治学、治身、治天下。”
听声音……竟然是宁弈!
这么晚了,他怎还在此处?
那人低哑着嗓音,想来是今日宫外淋雨后仍入宫为沈昭授课。
沈荜低声交代银翠去取一碗姜汤来。
“老师教训得是,学生今后一定勤勉励学,不负重任。”沈昭躬身恭敬言。
沈荜隔在外面笑了笑,她这个皇弟只怕是和她从前一样,爱耍些小聪明。
“这是怎么了?我还从未见小弈哥哥如此正色教训一个人。阿昭,你可是犯了什么错?”
沈昭如同溺毙之人抓住浮木,见沈荜来心下欢喜不已,但一想到老师方才所言,又极力克制喜悦。
“皇姐……昨日老师让我写一篇“民贵君轻”的策论,我……我太过敷衍塞责……老师不满意令我重写。”他低下头。
沈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捏了捏他的肩膀:“好了,夜深了,恐怕你也是作不出来了……”又看了一眼宁弈继续道,“你老师呢也需要休息。这样吧,你先下去,明日定要交一份满意的文章上来。”
沈昭见沈荜这是为他搭台子,恭敬道:“是。”
而后立马逃离这个令他发怵的人——宁弈。
沈荜忍俊不禁。
“殿下这是不满意臣的教学方法?”宁弈捏住茶杯饮下一口发问。
沈荜哪想到一口大锅突然砸向自己,随即摆手道:“哎哟,以小弈哥哥的才华,我哪里会质疑你。”
“只是……我见你白日劳累一天,这会儿又来抓阿昭的课业,如此兢兢业业却看到一尊朽木,可别气坏了自己,这才打发他走了。”
宁弈知她是位沈昭找情面,怕自己不教他了,唇角微勾笑了笑。
沈荜解释着,然后端起银翠敬上来的姜茶:“喝一口吧,别着了风寒。”
宁弈微发愣,这才想起来午后回府沐浴换了件衣服后就进宫了,下午微凉细风吹得引得嗓子发疼也是忍着,撑到此刻已经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他接过沈荜手中的碗,眼里泛着微不可察的光亮道:“谢殿下。”
他接过姜汤饮了一口。
16. 双陆
月色正浓,明亮的光影打在窗前映照出两人斑驳的身影。
沈荜交织在心头的烦闷难以压制地冒出了头。
“小弈哥哥可有兴趣与我再玩一局双陆?”沈荜提议。
宁弈被她突如其来的邀请怔住,好似回到了从前她拉扯着自己玩双陆棋的样子。
开口所说的也是这句。
沈荜经常为玩双陆到废寝忘食,身边之人也跟她学“坏”了,整个长宁宫的奴婢太监但凡不会的统统教会,会了就一起切磋。
因为她太过痴迷,上到陛下皇后,下到宫女太监统统被她抓来玩耍,导致所有人看见她拿着棋盘便绕道走,甚至连刚识字启蒙的沈昭都被他蛊惑来,但沈荜又嫌弃他技术太差,来来回回换了不少人,可谓是打遍皇宫无敌手。
后来遇到宁弈,沈荜又动了小心思,她想:这么聪明的人和自己玩双陆一定很有趣。
然而,宁弈则完全不同,几乎没有闲暇放纵的娱乐,玩双陆还是得沈荜亲传。
自从两人熟络后,沈荜日日缠着他,掏出棋盘棋子给他讲规则,宁弈只能顺着她,玩了二三局后也能从容上手。
自那以后,两人下学后常会聚在一起博弈几局才肯罢手。
......
听到沈荜的提议后,宁弈望了望窗外,天色不早。
宁弈回答道:“却之不恭。”
沈荜唤了银翠取来一盒双陆棋。
“殿下仍旧执黑棋?”宁弈问。
从前他们一起玩时,沈荜常执黑棋。她说,世人常以鹅白清傍自身,我要执黑扭转乾坤。
那时的豪言壮语总还是添了几分稚气。
沈荜现在再想起曾经说的只觉好笑,不过一直捻黑,也习惯了,就不纠结那些。
“自然。”她回答。
两人摆好棋盘上各自的子,摇动骰子比大小,决定谁先出棋,两人专心致志盯着骰子滚动后落定。
宁弈点数小,便由他先发一手。
一响寂静,只听见移动棋子哒哒哒越步的碰撞声。
沈荜一动不动地盯着盘上局势,占领据点后又开始谋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外边的风刮动树叶簌簌作响。
两人一开始都十分用心,任谁也影响不了自己。
直到宁弈忽然开口打破这份宁静:“殿下为何信我?”
“嗯?”
沈荜盯紧了棋盘,被这一声打断了自己的思路。
她举棋不定,目光微蹙地看向他。
“奸臣之子,何以无患?”
宁弈目光不明地望向沈荜,好像在诉说自己的罪状。宁策吾罪恶滔天,自己身为宁府唯一嫡子,如何不能引人怀疑猜忌,齐悦臣民在背地里不知如何骂他是巨蠹之子,又是忘父恩义的伪君子。
这些他都可以视而不见,过耳拂听。
但……唯独想知道沈荜的想法。
“世间不乏真相不明,从者众矣。毁誉由人,是非难评,我亦不能免俗,不明真相前,也只听从自己的内心。”沈荜落下手里的棋子,一步一步走到骰子抛出的点数,停在只有一枚黑棋的位置上将它挤占掉,“若是哪天小弈哥哥真的与我站在对立面,我也坦然接受。”
万物之法,一黑一白,相互转换,你生我死,从来如此。
宁弈:“我会一直在殿下身侧。”
沈荜一滞,心口如同针尖刺过麻木颤动,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她又笑了笑道:“世事变幻无常,小弈哥哥可不能这么绝对哦。”
“若真有那时,殿下落刀可要快些。”
他的目光坚毅又严肃,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憋着什么坏招呢。
沈荜有些不自在,她打哈哈说道:“好好的玩个双陆,说这些干嘛。”
宁弈颔首低笑,略微抱歉,似嘲弄般:“抱歉,扰了殿下的兴致。”
沈荜摇摇头,眼睛继续盯着棋盘,又轮到她了,于是抛起两枚方形骰子。
双面朝上,合为数字“七”。
刚好走完最后一枚黑棋。
“承让承让!”她落定阵营,欢呼雀跃,“以前我们不磨一两个时辰都玩不下一局,没想到今日这么轻松,小弈哥哥这一别三年棋艺略显生疏咯。”
宁弈看了眼棋盘,黑子早已占下了据点,方才他心思一直不在这上面,不知不觉间被一步步攻陷,落了下风。
宁弈笑了笑:“殿下棋艺精湛,臣自愧弗如。”
“是你心不在此啦。”
沈荜从他发话那时就看出他心绪不宁,但也不怪他。
同样是遭逢巨变之人,生父一夜之间成了乱臣贼子,自己理所应当成了人们口中的反贼之子,且母亲重病在榻,自己如何平静。
饶是谁,都会被这些石流洪水般的惊天变故惊到久久不能回神。
唯独他,这么久以来看似平静如水,但也在努力压抑内心的惊慌和错乱,如今还担上了齐悦至关重要的互市生息担子,肩负弘育太子之责,沈荜能明白他的不易。
—
一局定下胜负,消磨时光罢了,是时候该散场了。
“就要四更天了,宫门快要落钥,臣先告退,殿下也早些休息。”宁弈起身作揖就快要走。
悬挂的明月早已经被乌黑的云层遮挡。
沈荜瞥了眼宫殿外墨夜已浓,心神飘忽,眼前的人身着天青色衣服快要钻入漆黑。
她鬼使神差地喊道:“小弈哥哥......”她叫住那人听见呼喊转身,只听她说,“这么久还没来得及问,甄夫人可还安好?”
宁弈点点头:“家母稍许稳定了些,多谢殿下牵念。”
沈荜点点头,突发奇想,“明日我出宫去探望令慈,小弈哥哥觉得怎么样?”
宁弈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开口,心想着她本身也病着,如此大费周章怕牵动了她:“不必劳烦公主屈驾,殿下在宫内养好身子即好。”
“我好多了,小弈哥哥不必担心,我是真心想去探望甄夫人的。”沈荜诚恳的眼神望着宁弈,无法拒绝。
他眉头微微挑动,于是改口:“好。”
“那我明日午后来。”
宁弈点点头。
沈荜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提出这样的想法,这位神迷的甄夫人对她有着莫名的吸引。
她也叹她命运多舛,却也佩服她能在一众阴谋秘密下撕开一道口子——向父皇道破宁策吾的真实身份。
可是甄夫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又是如何从抱病而亡到出现在宁策吾的密室?还有宁弈当初说在疆北看见了她的坟墓到底为何?
种种疑问盘旋在她的心头,久久不能散去,看似与现在的一切无关,可如今宁策吾逃遁,父皇母后病逝,她好像是唯一能告诉她真相的人。
直白地说,是她身上有很多隐秘令沈荜好奇,也渴望从她身上得知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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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知道她如今情况如何,只能先去亲眼见一番。
-
自打玄武大街一变,上都城的街头小巷都传疯了宁策吾之事,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同样还有一件引起了大伙的关注,那就是严侍郎的儿子被贬去西北那等偏远之地,好像就是因为他私自放走宁策吾一事,据说国典之后就要即任。
长公主的诏谕今早就传到府上。
一众家丁奴婢接随着自己主子跪拜接旨。
严本卿双手奉过沉甸甸的的皇恩,待宫里传旨的太监走了才回过神来。
昨日严子琛与他赌气不见,今日就传来调任西北的旨令,看来长公主对此事还是颇有介怀的。
但他同样松了一口气,幸好只是贬官,并没有牵连全族,仔细想想,让严子琛去磨砺磨砺也好,省的他呆在上都京城不知天高地厚,最重要的是能彻底避开陶璟之一案,只要远离这些纷争,他就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哥,你当真要去西北吗?”严婉兮低下声音,颇为不舍地道。
她的心里压着重重地愧疚石,若不是昨日那一番,也许哥哥就不会被牵连。
“长公主亲谕,岂是儿戏。”严子琛面色如常道。
上都城哪一个不知道他才华横溢,官路通天,没想到竟然会因放逃反贼这样的污点落了马。
“就不能让你父亲去求求情?西北路途千里,僻壤穷乡,你这从小跟在为娘身边,哪吃过这些苦。”崔夫人担忧地说道。
“母亲莫要伤心,孩儿今后不能承欢膝下已是不孝,怎好再令你们操心担惊。”严子琛安抚着崔夫人。
可越是说着绵柔的劝慰之言,越是令人肝肠寸断。
崔夫人听罢就落了泪,她没想到一日之隔事态竟发展成这样,转头看向严本卿:“老爷,你去替琛儿求求请罢。”
那边却不为所动,面上冷若寒霜:“夫人啊,不是我不想去求情。只是这长公主只流放他一人没有牵动全族已是皇恩。几房数百人口差点因他一人送命,现下严府内外虎视眈眈,那些个言官恨不得要我剥皮抽筋。”严本卿甩甩长袖,斜乜了一眼严子琛,“让他出去历练一番也好,磨炼磨炼他那倔脾性子,自己作的孽就让他自己去还!”
在严本卿心里,家府荣辱堪比于天。没有谁会在一棵树上吊死,就算严子琛是他的儿子,只要他做出有犯门楣的事都能将他剔除于外。
“母亲不必恳求父亲替我求情,孩儿一人做事一人担,不连累你们。”严子琛语气同样强硬起来,他轻轻地抚了抚崔夫人的手掌,“放心吧,孩儿定会重回上都。”
崔夫人这才止住抽泣来,她从来都坚信自己的孩子非池中物。从小到大,严子琛每每寅时末便起身用功,暑天汗珠浸透纸页,寒时手露在外常生冻疮,日日夜夜不辞艰辛终于功名显赫,可这才没几年,却又落败,她身为母亲的怎么不替他遗憾难过。
严婉兮惆怅之余见母亲泪洒至此又道:“母亲别难过了,长公主不是说新帝登基之后才赴任,趁这段时间我们一家人好好团聚团聚。”
“对对对,为娘这就去替你收拾行李,你从小不看重穿着吃食,但这出远门可不一样,必须给你置办纸板齐全。”崔夫人听严婉兮一说立马抹干净眼泪,转头就要往后屋转。
一说这个崔夫人转眼就没了人影。
……
严本卿不劝也不拦,只是摇摇头。
17. 街遇
秋末的风打在人身上寒而不栗,萧瑟涌起时又吹得人心头发颤。
上都城恢复了往昔的热闹和繁华。
百姓们正在为五日后的新皇继任大典肆意忙碌。
以往的君王继任国典皆是隆重盛大,举国欢庆,张灯结彩。
齐悦人此次同样拿出百般的热情准备这次庆贺,以愿人寿年丰、家国永安。
严子琛轻步走在街上,人群中偶有人与他磨肩而过,一旁累到面色酡红似酣醉的女子迈着碎步跟在他侧后方喋喋不休。
“哥,真的抱歉,是我害你被贬去西北。”
“你现在一定愁闷难解,我就跟着你,要打要骂全凭你的心意,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的身体啊。”
“......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错了。”
“......”
严婉兮焦急又愧疚地自说自话,可面前的人一直没有动静,她以为她这位好哥哥是生她的气,甚至讨厌她才会这样。
“哥!”严婉兮停下跺脚大呵一声。
过路人被她这声大呼惊到,侧目打量一二,面上不解嗤愠。
男子依旧不回头,严婉兮见撒泼打诨也无济于事,只能跟着继续走。
“啊哟。”
她低头闷声,没止步伐一个劲地走,头顶撞上一片坚硬,有些吃痛。
谁料男子突然止住脚步,叹息一声无可奈何转身。
“我是去大理寺整理公文,并非生你的气。你也别跟在我后头,父亲若是知道你又私自跑出来定会责罚你,回去罢。”
严子琛面上不露声色,原本他就没生严婉兮的气,并且从一开始就告诉她自己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她,叫她不要瞎想。
但严婉兮始终觉得的内心不安,一直追在他身后,好像生怕他被这件事打击想不开,至于什么责不责罚的她才不害怕呢。
“我不,如今你也被放职了,还有什么公文需要整理的,你就是想支开我,好让自己去难过伤心。”
严子琛满头黑线地摇摇头,他这个妹妹一直是个空白木瓜,没想到脑子里的想法和寻常人也有些不同。
“我去收拾好我的物什,再将一些经手的案卷整理交托。”
严子琛耐心解释着,见对方面上似被说动,转身往前走着。
严婉兮还是跟着。
“啊!”
倏的一瞬,街边一铺楼处传来一阵骚乱,人头瞬间挤上前看着热闹。
此处正是京城最有名的花楼——春风楼。
大门口处,一对男女拉扯不清,那女子生得貌美肤白,手里盘抱着一把白玉琵琶,可她的衣衫不整,腕间被扯得发红。
“走!跟爷回府!”
“大人,民女卖艺不卖身,求您放过民女罢。”女子垂首趴在地上,被男人拖住手腕往前拉。
一位丰腴的老鸨挥着手绢喊:“哎哟,令公子啊,谷娘不行啊,她是为家里人筹板子钱才来春风楼弹唱的,您大人有大量放过她罢。”
“这个小贱蹄子弄坏本世子的天蚕金丝裳,这可是我爹从古宛给我弄来的,居然被她就这么扯坏了,别说是婢子,就是给我当牛做马也不足惜。”
说话这位就是上都城有名的纨绔子弟令世显,他爹便是当朝有名的令国公令祖墨。
想当年先帝即位后,令国公清肃朝政、辅佐守基,可谓是肱骨功臣。没想到他的儿子竟是个酒囊饭袋,平日里在京城欺男霸女,祸乱一方,简直是目无王法。
“不是的,妈妈,方才我要去二楼厢房给客人弹曲子,可这位公子拦住了我的去路,还要灌我酒,我、我推拒下不小心将酒水撒到他身上......”
“你这小贱人还敢犟嘴,我说这件衣裳是你扯坏的那就是你扯坏的!”令世显死死抓住她不肯松手,“要么去见官,要么跟我走,你自己选!”
男子狠厉的口气威胁着她,上都谁人不知令国公的威望,那些衙门官府念在令世显的身份总要忌惮几分,平头百姓怎么会有好下场。
“求公子可怜可怜民女,民女一家皆从图兰逃难而来,谁知道父母染了疫病不幸双亡,民女父母的尸首尚停在院落等着民女回去安葬,求您饶过我吧公子!”
街口观望的人听她此言纷纷同情她的遭遇,嘴里不停地控诉着这位世家子弟的恶行。
真是世风日下!
令世显见议论纷纷令他面上难堪,但他看中了这女子的美貌,今日非要拿下她不可,“你、你......本世子替你出了这安葬费,你跟着本世子走了吧!”
可谷娘的面上仍透露着不情愿,扔下琵琶死死地抓着老鸨的衣服,泪流欲语,她就是宁死也不给人做婢子。
路过的严氏兄妹自然也被这么大的动静吸引,站在后排目睹一切。
严婉兮身为女子见了这幕怎么不会愤恨,她撅起嘴道:“太欺负人了!世子爷就可以这样为所欲为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龇着牙闷哼,愤怒地握拳想要冲上去,谁料一道大力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回扯。
“哥,你别拦着我,我要去教训那个王八蛋!”
严子琛压制住她的躁动,将她扯在身后。
女孩面上怨愤冲冲,想要挣扎脱身,心急道她哥好歹也是清流之辈,怎么能任由歪斜之风滋长!
就在她瞪着严子琛之时,男人三两步上前迅速扯开令世显的大手。
“齐悦律法有定,‘当街欺辱妇女者杖八十,压民为贱者徒期三年。不论王亲贵胄,一律严法执行!”
令世显先是被他甩手唬住,听他雷霆一言后反怒言:“你、你是谁?休要恐吓本世子!”
“我乃当朝大理寺少卿严子琛!”
百姓中亦有人认出他来,是这位“赤胆包青天”。
“就是严少卿,前年我伯父家田宅被盗卖就是严少卿出面主持公道的!”
“是啊是啊,那年我携一家老小来上都做生意,遇到一伙贼匪青天白日聚众抢劫,把我银钱老本全抢走了,幸亏严少卿秉公执法这才没让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
“......”
此起彼伏的赞耀淹没令世显的质问,他慌乱了脚步,严子琛的名号他不是没有听说过,令国公就时常拿他作比,恨他是个只会吃喝嫖赌的废物。
他脑中闪出白光,嗤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以贼为师,勾结逆党,长公主已经将你驱逐出上都,还想狗仗大理寺少卿的威名装腔作势!我呸!”
“我只要尚未赴任,依旧肩负执正上都的职责。只要我还在,任何宵小休想触碰齐悦律例的底线。”
严子琛面上铁青,朗朗乾坤,任何不法之徒都应被公道收服。
“严少卿说得好!”
“对!”
“我们可都亲眼看见了,是这位欺压百姓在先的。”
“……”
众多百姓拍手称赞,纷纷叫好。
严婉兮早已将地上的女子扶起,解开披风搭在她撕碎的肩头,眼神恶狠狠地射去一记寒光。
旋即冲上前狠狠地扇了令世显一巴掌,脸色红怒:“区区浪荡淫贼,又有何资格叫嚣!”
“你、你......你敢打我!”令世显被着一巴掌扇道眼冒金星,手心发汗,强忍着害怕指着二人放下狠话,“你们给我等着!”
眼下人多,他并不占上风,于是撒腿就跑。
严子琛哪会给他机会,追了上去。
不想,未出五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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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身着墨黑金缕绸缎的男子迎面将他绊倒,又踹了他一脚将人压制在地。
“哎哟!”
“本将军看你往哪跑!”王远之利落抖擞袍服开口。
原来,王远之早就在旁观候多时。令世显这小子,以前就听阿荜说他到处欺负人,这会子被她逮住有他好果子吃。
“来人,将他交给京兆尹处置!”
几位北府军上前把令世显押走,那人已经尿了裤子无力挣扎。
“你们敢这么对我,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们的!”
王远之听罢笑道:“让令国公携上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来将军府寻我讨说法便是。”
“……”
严子琛躬身道:“多谢王将军仗义出手。”
“无需多言,本将军最看不惯这类混迹风月场的花花公子。”
也难怪王远之会如此鄙夷,军中有的是戍守疆场为国战死好将士,而有的人竟醉生梦死流连烟花之地浪荡忘形,王远之恨不得将后者抽丝剥茧。
方才还大手一挥,怒扇令世显嘴巴子的严婉兮此刻却扭扭捏捏。
“王、王将军,我们......我们又见面了。”
“严小姐实乃女中豪杰,情急之下仍不乱声色,实在是令在下刮目相看。”
严婉兮哪知刚才的所作所为全被王远之看了去,要是知道他在,她定不会给人留下如此彪悍蛮横的形象。
“......王将军过誉了。”
严子琛疑惑两人如此熟稔:“王将军认识舍妹?”
严婉兮掐着嗓子抢言:“哦、哦哦,就是上次......我提及的那位公子。”她努力给严子琛使眼色,似是警告他千万别说漏嘴,可不要把那日上赶着问人家名讳犯花痴的事情说出来了。
“那日我和婢女上街采集,还未谢过王将军救命之恩......玄武大街,你更是再次出手相助,小女子无以为报......”
“咳咳、哈哈哈,严小姐客气了。”王远之急忙打断她,她也是跟着沈荜看过一些话本子的,生怕她说出下一句“.......唯有以身相许”之言。
“当日是我着急进宫,乘马飞驰,手下之人的马儿不知怎么的受了惊,差点冲撞到严小姐,说到底还是在下的不是。”王远之立刻赔礼道歉。
王远之口中所说乃是沈荜上朝那日,她巡视完所有城门,仍然不见宁策吾的踪迹,得知沈荜孤身一人应对满朝文武,不让让她一人深入龙潭虎穴,于是想着还是进宫为好。
没想到半路遇到了严婉兮在大街上差点被烈马踏身,情急之下飞身将人救了下来。
后来在玄武大街又遇上她,还成了宁策吾劫持的人质,也是从见到严少卿起,她才知道原来当日救下的乃严府二小姐。
“总而言之,谢谢王将军。”严婉兮脸颊潮红,羞涩到低眉不敢抬头。
严子琛了解前因后果后道:“原来是这样,还是要多谢王将军。”
王远之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位男子,见他姿貌风雅,言谈有度,看起来确实是个有义有信之人,难怪阿荜妹妹会将陶璟之案交给他查办。
只是玄武大街时,他毕竟还是放走宁策吾的关键之人,若不是他来搅乱,恐怕自己早就把宁策吾缉拿正法。
王远之对此颇有微词。
她遂摇摇头,不愿多逗留:“二位就此别过,本将军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王远之此行正是准备向沈荜汇报宁策吾一事,只是恰巧在此遇到了严氏兄妹,道别后转身溜溜走开。
“哎、哎,王将军......”严婉兮背着他喊道。
那人挥挥手不再吐露分毫,严婉兮见他的背影潇洒恣意,压低心里的雀跃低声暗笑。
18. 赘指
朱红饰边的漆木红得能滴出血来,一方鎏金马衔装配马匹游走街头,轻响的鸾铃叮叮作响。
百姓见是天家轿辇一概避让。
沈荜乘在摇摇晃晃的轿中正懊着,本来同宁弈讲好了午后出宫探望甄夫人,谁料到她午饭过后昏昏欲睡,竟然趴在听政殿的桌上睡着了。
饱食误事,饱食误事!
沈荜掀开车幔,眼看着快到宁府,两尊庞大的石狮子前,宁弈修身鹤立,早已带人候着。
车马还未停稳,她不等银翠掀开帘子自顾自钻了出去,踏着腰等步墩布好。
宁弈上前伸出手臂扶她,沈荜见此搭上手腕缓缓下步。
“殿下劳顿,先入府中休息片刻。”
“对不起啊,小弈哥哥,我今日晌午不小心睡过头了。”
沈荜一脸抱歉地看着他,心道他应当等很久了。
“殿下何时来,何时便是良辰,身为臣子理应候着。”
沈荜龇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们进去罢。”
......
自从宁策吾遣散奴仆,院里落叶萧条,还是宁弈找人打理过才显得不那么破败,但仔细一看,还是有些凋敝,院中不过十来位奴仆洒扫忙碌,越过木桥,池中的荷花枯败不堪,看起来根本无人清理池塘。
沈荜进屋坐下后问:“小弈哥哥准备一直住在这里吗?”
“家母病情不稳,不易周转劳累,待她稍许好转,臣打算换个清静点的园子供她休养。”
沈荜点点头:“到时候你置办宅子与我说,我命人帮你差办即刻。”
“谢公主恩典。”
这院子毕竟是宁策吾在时的居住之所,所见有所思,没有人愿意呆在伤心地任由伤疤一遍遍被回忆揭开。
走了也好,落得心绪清净。
“甄夫人可是在休息?”
“嗯,她刚服下药睡了。”
“既如此,那我们出去随意逛逛吧。”
方欲走时,沈荜屏退银翠,由着宁弈引着闲游。
沈荜顿感放松惬意,自从回宫以来,好久没有这般轻松自在了,就连呼吸都顺畅了不少。
当真神清气爽!
沈荜张开双臂,闭上眼睛猛猛地吸了一口迎面吹来的微风。
宁弈看向她眉目浅笑。
以往两人在一处都是沈荜自言自语,他很少接话,后来沈荜也习惯了,不管他开不开口依旧自己说自己的。
谁知这次,一道低沉的嗓音打破短暂的宁静:“殿下此后有何打算?”
沈荜听清他的话,神色瞬间严肃,好像真的在思考,片刻之余她摆摆手道:“先实现那日在望乡关和小弈哥哥说的——自然是令齐悦国富民强!”
宁弈没想到她还会再提当日所言来回答这个问题,不过她身为齐悦长公主,心系百姓,能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也不奇怪。
“殿下所愿定会成真。”
沈荜望向那真挚的眼眸乱了心神,清澈明眸下却不知所有的思绪和顾虑也渐渐涌了上来,她不禁感叹:真希望那天能快快到来,赶在自己再去厥然和亲那天到来......
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看到那一天,却又默默期许和等待。
沈荜摇摇头,算了,先不想那么多了,眼下齐悦已经一切步入正轨,一派蒸蒸日上的景象哪需要那么多顾虑,只要培养好阿昭,就算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但只要齐悦子民能见证那一天就好。
“那小弈哥哥呢?”沈荜侧着身子歪头看向他,“如果当初我没有撺掇着你做阿昭的老师,你最想做什么?”
沈荜很清楚,那日若不是自己以二人的交情架着宁弈劝他辅佐沈昭,恐怕他不会那么轻易答应,令他身卷朝堂,沈荜同样有些愧疚在的。
“臣此一生,如围弈之棋也,跃过一山还有一山。”他嘲笑一声,“也难怪他会给我取这个名。”
都说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但宁策吾从始至终都对他这个孩子充满了阴狠的算计。
确切来说,是对他们母子。
自从与甄莲在一起,没有风光的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两人就此草草完婚。
婚后更是将她禁在身边,丢进杂草丛生的院落派人监视她,却不许任何人插手,任其自生自了灭。
那时不知甄莲已经怀上宁弈,宁策吾依旧不闻不问,就连临盆之期将至也没见过他一面。
甄莲心中是爱慕宁策吾的,只是曾经顾念主仆之情不敢洋溢于表,后来陶府遭难,两人也算是同甘共苦走了一遭,谁知道宁策吾对她竟不顾分毫,若不是想借她挡那些花啊柳的,只怕早就将她除之后快了。
她本就丧女在前,哀思难解,加上宁策吾对她辣手绝情,甄莲眼看着日渐消瘦,心情恹恹。十月怀胎的她还有孩子都没有滋补足够的养分,以至于宁弈出生后身体孱弱,呱呱坠地之时,一个弱小的婴儿连母汁都没办法吮吸。
所有人都认定他活不过满月。
甄莲看着这小小的婴孩再怎么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肉,如何不动恻隐之心,她又强撑着有了活下去的念头。
为了救活宁弈,她拖着刚生产完的身子下地敲动囚禁他们母子的大门,求宁策吾救救他们的孩子,那晚的呼喊声震响院落。
彼时正是寒冬腊月,鹅雪飘飞,她的手脚冻到发紫,嗓子也已叫哑,可还是没求来一丝袒恻怜爱。
甄莲筋疲力尽,抱着奄奄一息的宁弈,狠下心咬破自己的手指,一点点塞进孩子的嘴边,嘴里哭泣喊着:“好孩子,都是娘的错,娘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可指尖的血渗透得太慢再加上稚子息微,根本喂不进去,于是她又找来利器割破手腕贴近宁弈嘴边,鲜红大片的鲜血溢出来,就这样强行灌进宁弈嘴里。
后来是府上一位心软的老婆子见他们母子可怜,悲悯不忍,才找来羊乳一口一口地将宁弈养活。
直至如此,宁策吾还是没见他们母子。
甄莲一个人拖着孩子拉扯着他,宁弈时常高烧惊风,为照顾他彻夜不眠......无论是饿了、渴了、病了又或者跌扑损伤,她都事无巨细地看护着他。
战战兢兢,如获珍宝。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甄莲的悉心照料下,小宁弈的身体逐渐恢复,白白嫩嫩,活脱脱是个糯米团子,招人喜爱亲昵。
直到宁弈快满周岁之时,宁策吾带人将牙牙学语的孩子抱走,将其取名为“弈”,想将他一生操控在自己手中。
......
沈荜沉着心思,看着眼前男子自嘲低落的神情:“‘弈’者容丽盼兮,博弈犹贤。小弈哥哥并非局中棋子,而是扶摇直上的振翼鲲鹏。”
女孩的眼眸若点点星海,露出发自内心的称赞和认可,她认识的宁弈一直闪闪发光,是有大谋略,有大才华之人,才不是任人拿捏的池中之物。
话音落下,宁弈怔住呆愣一阵,他檀口微张,吐露出一声溃败似的嗔笑。
眼前的女孩不知,她这一番话,让一个心口有裂痕之人悄悄地被弥补。
“殿下一向这般烂漫纯真惹人怜爱。”
沈荜瞪着眼睛努努嘴:“当然了,本公主就是这般人见人爱,也就从前的你敢对本公主撇脸。”
“话说,你就不能换个叫法吗?我都喊你小弈哥哥了这么多年了,你却一直叫我公主啊殿下的,多生分!”
“殿下......想让我叫什么?”
“自然是我从前说的那样,唤我阿荜妹妹咯。”
宁弈的神色微顿,心神拉回多年前她在他面前时说的:不如这样吧,你比我年长三岁,以后我就叫你小弈哥哥!你唤我阿荜妹妹,可好?
那时的他与此刻不同,心头压抑不住的汹涌,衣袍下遮掩的掌心有些发热,他抿抿唇,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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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好任何准备......
“叫罢,我听着呢。”沈荜沉着一侧肩头,似乎逗弄他一般,乐乎看他这副晕红窘迫的样子。
空气中闪着一丝发烫的星火,一颗心脏悄悄萌芽出破壳的种子。
喷薄待发。
蓦然间,一声划破天际的惊恐尖叫打破二人。
“啊——别过来!”
“我、我要杀了你!”
宁弈回过神来,发觉是甄莲的惨叫,“母亲......”
宁弈出亭过池,穿过石洞,越过葱茏,沈荜同样被这声惊呼吓到,提起裙摆跟在身后。
越过琅榭楼台,进了房内,甄莲光着脚,手拿一盏水壶挡在眼前蜷缩在角落。
两位婢女根本不敢近身,怕她做出过激举动。
“夫人......她一起身就如此,奴婢们劝慰不住,奴婢该死!”
“你们先下去。”
宁弈扫过眼前的境况,将两位婢女喊退。
随后稳住气息,用轻若羽毛的声音唤着:“母亲,是我,我是弈儿......”
“母亲别害怕,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沈荜见歪歪斜斜坐在地上的女人面无血色,形同枯槁,伴随着颤抖的身子飘忽神色,根本没办法集中注意听别人讲话。
宁弈上前抱住甄莲,她的身姿依旧打颤,看见面前的人影,突然像是受了惊的小鹿一般,将手中的茶壶砸出。
沈荜来不及躲避,打碎的瓷片飞溅到身侧划伤手背。
“嘶—”
“阿荜妹妹!”
宁弈悬着心抬头,忧目望向沈荜,眼见伤口迅速被一条可怖的红痕填满,与白皙的掌边形成刺眼的对比。
甄莲听到这声呼唤,迅速推开宁弈起身,瞥了一眼嘴里喊:“阿荜?阿、阿荜!”
她拥住沈荜,紧紧地抱住再次喊着:“阿荜!”
沈荜先是一懵,不敢动弹,怕自己轻举妄动再次惊动甄莲。
她从来没见过甄莲,不知她为何唤自己的名字,只能抚着甄莲的背安慰道:“阿、阿荜在这。”
沈荜眼神迷离地看着宁弈,见他微微摆头,同样不解其中缘由。
她的右手被他捏住抬起,沈荜摇摇头表示先不着急,免得吓到怀中之人。
宁弈无奈,只得用一只手帕简单包扎一番。
见甄莲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沈荜慢慢将她带到床榻边坐下,将其环抱安抚。
怀里的女人放松警惕,慢慢闭上双眼,昏昏沉沉睡下去。
但仍皱着眉心,嘴里喃喃着:“阿荜......”
沈荜抬出另一只手抚平她的眉间,然后放下她缓缓躺下,听着孱弱的妇人呼吸加沉,她轻轻地甩了甩方才被压麻的胳膊。
“小弈哥哥去替我去几根银针罢。”沈荜吐着气音道。
那人点点头,出屋去寻。
半刻后,宁弈拿来一个棉麻包裹的圆柱布团,解开后摆放在床榻前方便沈荜拿起。
沈荜拉起甄莲左手握在手中,瞳孔微缩,掌心中别扭的触感带起脊背一丝凉意。
甄夫人小指处居然有一根赘生指!
但她片刻恢复神色,拢了拢甄莲手臂的衣袖,施针刺入甄莲手腕横纹侧的神门,又往上游走两寸后定在内关处,末了又在头部补了几针。
完毕后沈荜方咽了咽口水放松下来。
躺下之人先是吃痛般闷哼,随后面色安稳,睡意渐浓。
沈荜收起针包,手靠近唇瓣旁,口型明显“嘘”一声。
宁弈将沈荜领出房内,两人轻迈着步子走出。
“过上两刻我便去拔针,小弈哥哥不必担心,这是助甄夫人安眠镇惊的。”
宁弈知道沈荜擅医术,也很相信她,遂点点头。
他的侧目低头,目光另有所意。
“我带你去涂点伤药罢。”
19. 亡魂
宁弈独自领着沈荜往屋内走。
推开门,迎面而来的檀香飘入心脾,屋内陈设有些发旧,但胜在干洁透亮。
沈荜见宁弈是将自己领到他的房间,顿感不自在,眼睛瞪大不吭声,进屋后连步子都迈得小些。
“阿荜妹妹先在此稍后,待我去取一些药膏来。”宁弈扶着她的肩坐下。
沈荜听言颔首低眉,先前还强迫他唤着,方才在甄夫人屋内听到他那一声“阿荜妹妹”还来不及反应,此时又听到后却溢出害羞,面前的人没有表露半分怯意,于是她假装不在意般敛神,乖乖应下。
她抬起右手看着包扎的金绸手帕浸成红绸,鲜血已经止住了,想着应该无甚大碍。
沈荜坐立难安,尴尬到僵硬抬眼,漫不经心地瞅看四周,眼球突然一亮,见桌上有一个土偶小娃娃。
玩偶作俏皮女娃模样,手撑一把莲叶碧叶伞,嘴角憨笑逗趣,可爱又灵动,耳边还挂着两粒翡翠珠边耳环。
沈荜忍不住走近,小心地拾起,原本用颜料涂画的赤绿相间外衣和乌黑的头发有些褪色,索性就给胖呼呼的小娃娃外面套了一件明黄绿萝裙。
她扑哧笑了一声,这个磨喝乐当初是她送给宁弈的,又怎么不认得。
旧事旧物涌上心头。
想到那时,正是认识宁弈的第一年冬,又遭逢甄莲传来死讯,宁弈整日闷闷不乐,一向专心从学的他课上游神开小差,还被赵阁抓个正着。
沈荜才发觉的他不对劲,想到马上到他的生辰,于是找来精通制作泥塑玩偶的手艺人,教自己做了个俏皮可爱的磨喝乐。
她本不精通手工作品,手拙生疏,起初做了好几个都很不满意,磕磕绊绊很久才心满意足地举起现在手里捏的这个俏憨小人儿。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保存着,还给这个小泥娃娃穿了件合身的衣裳。
沈荜一想到宁弈用着古板严肃的表情给这个小泥人套上这件衣服就忍俊不禁。
沈荜正掩嘴嗤笑,宁弈拿着一个青色瓷瓶走了进来,又立马收住笑容。
笑意就只晚一步收敛就被宁弈看了去,见她盯着那个磨喝乐傻乐,他瞬间懂她为何发笑。
沈荜道:“小弈哥哥还留着我送你的‘小彩’呢?”
“小彩”正是他们给这个泥娃娃取的名字。
“阿荜妹妹一片心意,岂能拂逆。”宁弈走近,拿过小娃娃放下,轻舒道,“先来擦药罢。”
沈荜又坐下,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拆开包住的伤口,划痕狰狞可怖,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开。
原本以为是小伤,没想到还挺严重,宁弈顿时皱眉,一语不发,轻轻地讲药膏抹在沈荜手背。
女孩见眼前的人神色严肃,想着他定是内疚自责,缓解一番道:“啊哈哈,其实一点不疼,啊——”蓦然间那药膏沾上伤口没忍住喊出声,但她依旧努力憋着,“……小弈哥哥别担心,皇宫内多的是灵丹妙药,我回去让徐太医给我拿点上好的金创药便好。”
“是我没保护好你。”男人捏着她的手指,轻吐幽兰。
沈荜摇摇头:“只是意外。”
她脑中如狂风般暴烈卷过,想着用什么话题轻飘飘揭过去,使劲儿想出一句,“甄夫人的右手......”
说完她就后悔了,真想一巴掌扇在嘴边,提什么不好,偏偏说这个。
宁弈自然知道她问的是甄莲小指处的赘生指,见他停住动作,不知欲言还是在思考什么。
沈荜以为他不情愿提这事,遂摆手。
“是我冒犯了,你若不想说也没关系。”沈荜无意戳中他的伤心过往,要是此刻还逼着别人说,那也太不是人了吧。
这次换宁弈摇头:“没什么不能提的,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他目光深邃,“从我记事起,母亲也一直因为这根异指招人白眼,大家说她是克亲克友,甚至还说她是不详灾星,但母亲豁达开朗,从不在乎别人的毁誉,唯独有一次......”
他话说一半顿住,单手握拳,用力捏着瓷瓶像是要将它震碎。
女孩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话,眼神望着他幽暗双眸像是在说:你若不想说就不说。
宁弈整理好情绪道:“那是一次宫廷夜宴,他第一次带母亲参加如此隆重的盛宴,母亲自然也高兴,精心整理了两日的穿戴,敷上最美的罗妆,那是我第一次见母亲对自己的外着这般上心,见她开心我也觉得甚是欢喜,但......”
他停下话音,沈荜就已经明白故事的走向:“那些达官贵人见她体有异状便嘲讽、讥笑甄夫人。”
宁弈点点头,那日的画面仍记忆犹新,他明明见着母亲欢快出门,却又如同茄子打霜一般低落着回来。
在他印象中,平日里甄莲明媚爱笑,再苦再难熬熬也就过去了,幼小刚记事的他第一次见母亲蒙着被子泣不成声.......
因为她的自尊、体面,被人踩得稀碎蹂躏在地。
沈荜面容甚微,完全能领悟甄夫人那日的切骨之痛,有时候自己揭过的伤疤不意味着可以成为任人嘲弄的笑柄。
就像她虽贵为齐悦尊贵荣耀的长公主,也会有人明里暗里议论她是“药渣命”、“瘟神胎”。
无论出于嫉妒亦或是排挤,那都是恶意,扎穿人心的恶意。
但她每次听到就装作耳聋眼瞎,不断安慰自己有至亲至爱的人在身边足矣,再加上身为齐悦长公主,已经受了无上荣宠,也懒得寻事生非。
这一身病骨,教会她乐事、悲悯、敬畏和同情。
但甄莲不一样,亲近的人寥寥无几,枕边人又视她如草芥,可想而知,她的内心极度煎熬。
再坚韧如蒲苇的人也会被这些打击和讥笑折断苇筋。
“泣血化琥珀,柔情裹锋芒。”沈荜语气温柔似水,“甄夫人是个了不起的女子。”
世道艰难,女子不易,作为一个母亲更加不易。
......
正说着,房外一道声嘶力竭的呼唤打破二人对话——
“阿荜!”
沈荜听这熟悉的嗓音连忙迎了出去,王远之远远地连叫两声。
女孩凑上去捂住她的嘴道:“小点声,甄夫人还在休息。”
王远之立马捂住嘴,眼珠子左右翻滚,轻声道:“对不起,我有事找你,刚急匆匆进宫没寻到你,下人说你出宫来宁府了,我一情急就……”
说完,王远之点首对站在沈荜身后的宁弈表示歉意。
男子微微摇头,见二人亲密无间,心里燃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失落和燥意。
“你先等一下,待我去甄夫人房中取一下针后再说也不迟。”
沈荜本计划着过了两刻就去为甄夫人取下银针,刚刚与宁弈在房中交谈的时间算下来也差不多了。
她拦住二人的步子:“我一人去便好,人多闲杂,莫要扰了她。”
......
见沈荜亲手轻脚走进房内,王远之又将目光投向宁弈,不怀好意般开口:“你都把我们家小阿荜拐到你府中了,啧、啧、啧!”
“公主宽厚,特来看望家母,此乃阖府之幸,还请王将军慎言。”
“哎呀,你说你,我不过就逗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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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还上纲上线。”王远之目色发亮,继续不着调道,“你我当初的约定已经达成,今后也不必再屈居人下,若是你好好待阿荜,我很看好你小子!”
她调笑地看着一言不发的宁弈,再怎么说也在军营中一起呆过两年,当初他拿着那个磨喝乐整日把玩摩挲,王远之早就看透了他那点心思;只是眼下齐悦朝局不稳,沈荜一心铺在家国大事上,尚且看不清沈荜所思所想。
不过观二人情谊深厚,王远之觉得,一切只是时间问题。
说着,女孩推开房门,走近茫然地看着两位:“聊什么呢?”
“没什么,在说这都秋天了,怎闻到了春意新绿的生发之意。”
王远之说着,抬眼意味不明地望向宁弈那个方向,见那人面色如常故作镇定,嘴角压不住地笑。
沈荜不明所以地环顾四周,努了努鼻子使劲嗅,心道,哪有什么新绿生发,她这个姨姥姥整日油腔滑调。
“你方才是否想要禀告宁策吾一事?”沈荜问。
“啊对对对。”王远之一本正经,“我的人一路追踪他出城,到了敬天崖边,本以为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拿下,谁知道,他自知走投无路,只能弃马而逃,最后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王远之边说边观察宁弈的神色,这位再怎么说也是他父亲,如今惨死,很难摸清他内心作何想法。
“我的士兵顺着敬天涯下的河床沿河寻找,恰逢近日雨水连天,常人尚且艰涩难行,一个负伤老残,只怕是九死一生。”
宁弈却道:“未见尸首,难以定论。”
沈荜点点,准备开口喊“芝姐儿”但转念一想宁弈还不知道王远之身份,改口道:“王将军定要交代下面的人仔细搜查,不能放过任何一隅。”
王远之点头。
……
沈荜抬头望着天色也不早了,叫来银翠准备起驾回宫。宁弈原打算将人能留在府中用过晚膳后再走,沈荜想着宁弈家有老母,且疾病缠身,还是不愿麻烦令他分心。
王远之当然是跟着沈荜一起走了。
宁弈知她心意也就不再劝留,只能远远望着两人离开。
-
马车内,沈荜和王远之同坐一处,不过絮叨些日常。
不知哪来的一声巨响,“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高出掉落。
车马剧烈摇晃,马儿嘶鸣冲天,车外一片哀嚎尖叫。
王远之稳住沈荜的身子,免得她磕到碰到。
“公主,前方群民纠集,恐要绕路而行。”银翠在车外道。
“发生了何事?”沈荜问。
夜色渐临,街市虽繁华热闹,但地上仍有些漆黑难辨。
居然有人大喊道:“杀人了!”
“啊!快跑,快跑!”
“......”
听着外面仓皇喊叫声,沈荜和王远之四目相对,连忙下车。
与四处流窜之人不同,二人反而走向那具尸首。
直到靠近之时,王远之弯膝蹲下,死者是唇周流血,面色乌青,双目圆睁,她借着火折子缓缓移动,微光照在那人脸上终于看清——
“是她——竟然是谷娘!”
“芝姐儿认识死者?”
“不过是今日在街上随手搭救的一位苦命女子!她从图兰逃难来,为亡故两亲凑棺材钱去花楼卖唱,被令世显那小子调戏折辱。”
谷娘面色凄凉,气息全散,衣着如同清晨那样破烂不堪。
沈荜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火光看到女子手臂上一抹刺眼红。
“血鸢刺记!”
20. 嘱命
没想到还能在此看到这个刺记,二人背骨皆寒颤悚立,森冷恐怖。
王远之心绪不宁,今日在街上见此女子与平常人无异,没想到她也刺有这血鸢。
沈荜凑近,确定与那日在城门前在宁策吾死士身上看到的一摸一样。
“去请刑部的人来。”沈荜半侧身吩咐着下面的人。
她微眯目眸,眼前女子死状惨烈,头部破裂倒在血泊中,沾粘着发丝死不瞑目,巨大的血腥味搅得人胃动呃逆。
沈荜心里有一道不妙的预感,仿佛冥冥中有天意,不管是宁策吾的死士还是这名女子,都与图兰有关。
“该死的令世显,只怕被当街教训不服气,就狠下杀心泄愤!”王远之目光中蕴藏着一团怒火,久久不能散去,“清风,你去把令国公还有他那个好儿子也喊来!”
沈荜没吭声,默认了她的做法。
既然是纠纷闹事的嫌疑人,那就要一一过问盘查。
现场布衣百姓都已经惊窜跑光,只剩她们二人携带着护卫包围案发现场,以免闲杂人等坏事。
沈荜捏着掌心踱步,望向高台楼阁,方才那一声轰响应就是从这上面将人扔下来。
至于是从高处落下摔死,还是另有原因需要仵作验完尸后才能揭晓。
半个时辰后,不及她继续思考,有两拨人马就已经抵达。
“微臣拜见长公主殿下!”
“老臣参见长公主!”
来人正是刑部尚书容道光与令国公令祖墨。
二人冷不丁地火急火燎被召来。
容道光刚回家中,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准备与刑部员外郎顾洵言一同净手用饭,商讨这贪墨案一事,却被一个小厮着急忙慌通禀,说长公主在荣萃街遇到命案,这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怎么就正好发生在长公主的眼前,原本刑部查贪墨案尚无进展就是悬着脑袋办事,如今京师重地还让宫里的人碰上这帮子事,他怎么能不胆战心惊。
甚至连朝服都来不及褪换,带着顾言之来到了案发现场。
更别说令世显是被扣上疑似凶手的帽子。
令祖墨同样脑袋发白地来,今日自己那混账儿子的事迹不是没传到他耳朵前,令世显被拖去京兆府后,他的狗奴才来找他求救,说是世子爷当街调戏民女被王远之的人提到衙门了,要打八十大板。
想当年自家夫人拼命生下他后又撒手人寰,念在只有这么一个子嗣的份上,他不得不护着这根独苗,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将人捞了出来,但去时已经挨了四十下板子,拉下老脸给府尹说了些好话才肯放人走,这才勉强保住一条命。
等人到的时候令世显已经奄息,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实在是不能下地。
一说要将他也提去沈荜面前,更是哭天抢地,直呼不是他,攥着令祖墨的衣袖求着他爹去说说情,令祖墨知道他这儿子一直以来狐假虎威、游手好闲,齐悦律法森严,他这胆子还没大到杀人毁尸的地步。
令祖墨气不打一处来,心狠撒手,想着念在自己这么多年来为齐悦守业的份上,应该能讨几分薄面。
-
到了凶发现场,两尊威严大佛般的沈荜和王远之站在面前不禁令人发软了腿。
此时,沈荜在人群中见到一位旧人,此人站立后方不露圭角,正是顾洵之。
他眸子冰冷,不近人情,谦谨立身,似乎不敢有任何僭越。
没想到会在此处相遇,但她收敛目光回归正题道:“二位大人既然来了,就给个交代吧。”
令祖墨连忙跪下道:“公主恕罪!吾儿所为确实天理难容,但他一直瑟缩怯懦,断做不出此等杀人抛尸的行径啊!老夫日后定严加看管,不会再让他祸害触法。求公主开恩!”
眼前跪地的苍老白须老者涕泪四行。
王远之道:“令公子确实应该好好教训一番,说不定他就是怀恨在心在前,毁人灭尸在后,依本将军言,就先将他押入大牢听候发落,待事情水落石出后自会给他一个清白。”
“不可啊!监狱森冷,况且犬子还有伤在身,怕是受不了那般折磨!”令祖墨见沈荜面上并无半分动容,一个劲儿地求情开恩。
沈荜见王远之眉飞色舞,心里清楚她并不是认定令世显就是杀人凶手,而是想借此给他尝点苦头敲打一二。
“容大人以为呢?”沈荜犀利地将问题抛出,试探容道光。
“这......”他也难下决断,论及法理,令世显确实应该被押走;论及私情,他再怎么说也是国公爷世子,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令国公视他这个独子为珍宝,若是他就这么收押,怕是以后令祖墨在官场上少不了给他使绊子。
但他是为皇家某事,此刻长公主在此,他侧眼看着跪地的令祖墨,正身后不得不发话:“私以为,令世子于情于理都应收押大牢。”
沈荜满意地点点头,看来这个容道光不算糊涂,又道:“容大人请看这名死者,她臂前有一朵鸢尾刺记,与前段时间宁策吾案似有牵连。此案关乎京畿安危,就交给你们刑部去查,务必秉公执法还死者公道。”
容道光偏头看了看那名躺在地上的女子,点头确认,“微臣遵命。”
事发蹊跷,沈荜有意将此事交给刑部查办,一是探清他们为官虚实,贪墨案一事迟不见上报,且不说办事不利,总之需要紧紧他们头上的乌纱帽;二是大理寺已肩负彻查陶璟之一案,“血鸢案”涉及之人都来自图兰,万一两案有所勾连,分开办理也好过压在大理寺一头之上。
“令国公也先起身罢,回去告诉令世子,就说本公主暂且留他一命,叫他呆在牢狱里好好反省修身。”
令祖墨磕头道:“谢长公主恩典。”
“天色不早了,本宫还有要务在身,这儿就交给容尚书了。”
沈荜将剩下的事情交代好后转身,王远之跟上,悄悄竖起大拇指道:“阿荜,你这招不假颜色玩的妙啊。”
“姨姥姥,且安分些罢。”
-
人群散逸,天色早已经染尽玄黑。
一行人道别时都长舒了一口气。
容道光命人将尸体运去义庄命仵作检验,待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容道光走在长街上仍胆战心惊,他清楚长公主是暗暗敲打他办事不力,但凡她提及贪墨案一事不能给个交代,那他少不了被批办事不利。
顾洵言懒怠信步跟在身后。
也已戌时,两人还未吃过晚饭,找了街边一家面铺坐下,想来随便吃点填饱肚子。
“默声,这贪墨案一事你怎么看?”容道光唤着顾洵言的字。
顾洵言略放空的双眼聚拢神色:“依学生愚见,此案主谋只恐不在京师。”
“不在上都?”
“嗯。”男人抽出两双筷子,一一陈布,“我调来户部批发公文仔细查看,当时确实是发放了赈灾款和军饷银,兵部同时签发通行凭证,交由驾部司刘会负责,因望乡关深处内地,漕运不通,只能人马运输,实际调度是西北节度使麾下唐参负责,六部环节并无纰漏。”
“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地方?”
“不错,且这唐参押运途中几次遇到山匪劫粮杀人,甚至自己命丧贼手,后来西北节度使冯介见在自己手下出了纰漏,只能击打山匪抢粮,但因无果,不敢上报朝廷。”
容道光惊诧不已,问:“这军饷是在何处被劫?”
“图兰。”
顾洵言这一回答无异于石破惊天,图兰,图兰,又是图兰!
赈灾款是为图兰!军饷押运必经之地是在图兰!就连方才血鸢案受害人也来自图兰!
“这件事为何不上报长公主?”
顾洵言闻声倏然顿住,他深受容道光信赖,自打此事交给他办时就尽心竭力,眼见着有了眉目却不上报,不知是何隐情。
“......学生尚未拟好奏章。”顾洵言道。
“长公主亲命刑部勘察此等大事,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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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重大线索直接面见上听即可。”容道光急地眼前的素面也吃不下,转念想起来,“此前听闻陛下要为你和长公主指婚,难道你还因为尚公主被拒一事介意?”
容道光提起的这一桩前事,说是尚公主其实是被逼,说是被拒其实是获解。
也不过才两个月前的事,那是正是齐厥关系紧张之时,稍不注意就会擦枪走火。厥然拥兵边境,战火连天,沈筠寿诞之时,厥然大王子布日固德求娶长公主一事,引得朝野轰动。
齐悦上下哪个不吹鼻子瞪眼想:区区蛮夷竟然妄图沾染天家公主。
但众人敢怒不敢言,图兰地动、沈筠病重、厥然架兵,齐悦内忧外患此起彼伏,覆灭也许只在弹指之间,嫁与不嫁区别很大。
沈筠自然不愿意将自己唯一珍视的女儿送去和亲,可又担负坐守天下的责任,不能弃百姓于不顾。
还是代芷王后提议,不若趁此宣布沈荜已有婚约,无法再嫁,若是厥然打定注意要求娶公主,从世家子弟中挑选出一位名门贵女收作义女即刻。
沈筠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一个人影,但又苦于十万火急,抛弃掉这个想法。
两人一拍即合,沈筠将此事交给代芷着手去办。
皇后连忙张罗着这位驸马到底是谁更好,虽然是场突如其来的婚约,但作为母亲总想给自己孩子最好的。
那几日,上都所有功勋贵族的男子画像一个又一个地传进皇后的昭月宫,若雪花飘舞的画纸铺满宫殿,只为替公主求一位如意郎君。
终于,在一众才子中选定了汝阳侯府的长子顾洵言。
这个顾洵言自幼聪颖,饱读诗书,虽出身侯门,但从没有世家子弟那吃喝嫖赌、寻花问柳的不良嗜好。除了侯府小侯爷的身份,弘化三十二年更是与严子琛分夺榜眼、探花之位,弱冠之年就已经官拜刑部员外郎。
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顾秦怀早已抛却功名,入道修仙,不问世事,他的母亲温良文质,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家闺秀,沈荜嫁过去也不用吃侍奉公婆的苦。
皇上皇后对这个选定的驸马还算满意,正打算这样敲定,连夜召来顾洵言商议,势必要拿下这门婚事。
谁知沈荜知道此事后后脚迈进昭月宫,见场上形势,父皇母后颇有一番压迫威胁之意,替顾洵言解言说:“婚姻大事,本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如今国势急迫,敌国布兵挑唆,指名道姓要求儿臣出嫁外邦,父皇母后若以外室女为嫁,一来,厥然定会觉得是我们敷衍塞责,说不定以此为由揭动战乱;二来,谁家女郎不是父母心头宝,父皇母后应是天下君父君母,怎么能为一己私欲夺人所爱,长宁既尊为公主,受千家万户供奉给养,此等危急存亡之际理当大义献身,责无旁贷;三则,姻缘大事讲求你情我愿,我与顾公子是初相识,若是两个没有情谊奠基的人勉强凑成夫妻,只怕无法同甘苦、共患难,如此误了儿臣,更是误了顾公子。”
沈荜一番慷慨激昂说辞让沈筠和代芷二人哑口无言,二人心里纵使如千刀万剐般痛心也不再说什么。
于是商议婚这件事就此作罢。
.......
出了昭月宫,沈荜和顾洵言无言相伴。
“天下父母舐犊情深,倒是令顾公子为难了。”沈荜抱歉道。
“公主深明大义,令微臣钦佩。”顾洵言神色微肃,“只是......塞外之苦,公主如何受得,又不知几时归家。”
沈荜笑了笑,摆摆手道:“四海寰宇,何以不为家。”
洒脱的背影连动着裙摆摇曳生姿,留顾洵言默默长此站立。
-
“尚公主一事只是一场乌龙。”顾洵言解释道,“如今我与长公主仍是君臣,学生有何介意。”
容道光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汤,长喟道:“如此便好,你先将贪墨案办好。我老了,只想安安稳稳致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学生明白。”
......
21. 道观
夜色渐凉,沈荜微瑟缩着肩,脑袋嗡嗡地有些混沌,身子有些发两,于是笼住套在外边的的云篷。
沈荜突然想到:“银翠,你从五岁入宫,那年我仅仅一岁不到,之后你便一直跟在我身边,你且仔细想想,我是否有见过甄夫人?”
银翠凝滞回味,搜刮脑中的零碎记忆:“这位甄夫人虽说贵为丞相夫人,但与上都高门士族交集甚少,不宴乐,不游玩,在奴婢印象中,公主与她确实不曾见过。”
“这就奇怪了。”沈荜联想到白日在宁府时甄莲的举止行为,总觉得她唤自己那声“阿荜”怪异蹊跷,这声没有来的呼唤令她心惊胆战。
“公主可是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妥?
沈荜摇摇头,一道猜测涌上心头:“银翠,你去查查甄夫人在陶府时是何经历。”
银翠领命。
公主车架进了宫中,四下清净,眼前两排四方宫灯高高地悬挂在宫殿梁坊。
沈荜慢慢撑靠边栏,神色倦怠,又打了一个哈欠懒散地耷拉眼皮假寐。
本就神疲乏力的她,方在宫外与王远之遇到那桩命案更少不了耗费心神,此刻忍不住困意睡着了。
轿子落地,停顿的刹那惊动唤醒沈荜。
银翠小心地扶着沈荜下轿,突然,眼前一位穿着黑色风衣的女子上前来,看起来是早已经在宫门外等候多时。
“属下参见公主。”
沈荜借着宫灯看清眼前人的身形和脸庞,正是流雨。
她的吃惊迅速因此扫清所有疲惫道:“快!快起来。”
沈荜递给银翠一个眼神,示意她去办先前交代的事情,独自领着流雨进了长宁宫。
殿内亮堂,唯有二人一前一后站定。
“流雨,你此去图兰可有特别的发现?”沈荜迫不及待地问。
沈荜特意咬住“特别”二字,自然不是要她重复那日传信回来的内容,信上所书都是挑了重点道述,她要的是流雨说些看似平常的或者不平常,能探寻出些许蛛丝马迹的地方。
“回公主,属下到了图兰后,日日紧锣密鼓地搜寻诏书的下落,几乎要将图兰翻了个底朝天,但都无所获。”流雨神色严肃,“在此期间,唯独有一处让属下觉得有些奇怪......”
“何事?”
流雨眉头紧蹙,像是所有的不解和疑惑都缠绕在眉间。
“图兰有‘鬼’。”流雨话音刚落,就知道这话一处必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难以信服,又继续解释,“属下刚到图兰时,为避免打草惊蛇带着一帮人暗中执行任务,图兰受地动影响,当地人或流离失所,或重建家园,很多百姓夜间都是席地而睡,手里却捏着一张符纸。经属下打听发现,原来是很久以前,他们之中接二连三有人无故遭受杀害,死者全身精血流失,五脏六腑全被掏干净,死法惨怖却又面带微笑,如同干尸鬼魅一般摆在地上,当地人称之是有‘观音鬼魅’作祟。”
沈荜听了这惊悚又离奇的事件问:“这事当地的官府可有作为?”
“当地府尹因赈灾一事应接不暇,就算是报了官也无济于事。”流雨顿了顿道,“更诡异的是,后来这命案竟然被一帮道士解了。”
“那群道士自言‘青天有道’,因此名为青天道观,原是隐居山林的避世高人,因见图兰有煞,于是奉太仙君之令,下山降妖除魔,制服恶‘鬼’。”
沈荜皱眉,她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冷哼一声:“到底是降妖除魔,还是装神弄鬼,恐怕只有他们早就知道。”
“若说装神弄鬼,那位道主青天白日下还亲自演示了一番活死人肉白骨的仙法,竟令一位干尸死者起死回生,如此奇闻秘术,迅速传遍整个图兰。因此,他们的信徒也越来越多,几乎大部分图兰人都追随供奉,发誓永生永世跟随青天道,而作为信徒的代价就是需要终身留在图兰......”
流雨说得绘声绘色,将那段时日在图兰的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说出。
沈荜越听越不对,“终身留在图兰”,这些话好像在哪听过......
哦,对!
流雨的话和严子琛当日所言几乎一摸一样,难道这图兰人终生不得离开故土是因为这个青天道?
可这是入道之人信奉的道规,如何算是所有图兰人都遵守的准则。
“那些个信徒可有什么特别之处?”沈荜问。
流雨眼色一楞,认真思考后道:“想要进青天道倒是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她脑海中忽然浮现遗漏的点,“但若是衷心跟随青天道,那么他们手臂上都会有一个红色印记,以便道中之人录册保佑平安。”
沈荜听言,立马转身到桌案前,提起狼毫蘸饱墨汁,寥寥几笔挥洒,一个状如鸢尾花的图案跃然纸上。
“你且看看,是否是纸上所画的图案?”
流雨仔细辨认后道:“不错!就是这个!”
联系今日发生的种种前后,沈荜猜测,荣萃街见到的死者谷娘大概率是是因为入观后离开图兰,被青天道的人亲手杀害。
沈荜思及此,又觉得不太对劲,越理越乱,若果真如此,她记得宁弈曾说这鸢尾花是图兰人祭奠亡者的死祭之法,按理说宁弈是很早之前得知这种奇异祭奠方式,可流雨又说这花案在道观信徒身上也出现了,一来两者时间对不上,二来,如何能解释宁策吾死士离开图兰藏匿华庄却安然无事?
作为图兰人的祭奠方法和道观信徒所刺的刺记,两者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若要说起来,这鸢尾是陶璟之所钟爱之花!
莫非是这道观与陶璟之有什么关联?
目前线索太少,也只能这样推断。
沈荜神色不宁,这样看来图兰藏匿的秘密怕是只有多没有少,但自己眼下实难分身,齐悦朝政不稳,沈昭还未即位,至少要等继位大典之后她才能抽身彻查此事。
这件事只有先搁置一方,待她稳定齐悦再做打算。
突然,沈荜觉得胸口艰涩硬痛,口腔中被一阵铁锈腥腻味布满。
她抓紧捏住衣袖捂住口中,吐出了一抹鲜红。
“公主!”流雨急切喊道,“属下去叫徐太医。”
欲转身之时,一只柔软的手掌拉住她,身后之人强撑着虚弱道:“先别去......过两日便是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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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典,若是传出我病重的消息,只怕会被别有心之人利用。”
沈荜强忍着后知后觉的疼痛拉回了流雨,现在情势危机,尚有诸多疑团悬而未决,沈荜隐隐感觉这些看似七零八乱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背后定有不为人知的阴谋,敌暗我明,还是待时而动更好。
“我去躺下便好。”沈荜擦掉唇边的血迹道。
流雨看着沈荜,纠结的面容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照她说的做。
撑在塌边坐下,沈荜方觉得放松,缓了口气后,伸出右手搭在左手脉搏上。
她先是惊觉有些奇怪,随后感受着指尖的脉流虚缓流利无多大异常,和她以往没什么区别,于是又微微安心。
流雨替她掖好被子,倒来一杯水给沈荜漱口。
“公主先好生休息,属下去端您的养身汤药来。”
流雨准备转身就走,不料沈荜叫住她:“流雨。”
“公主有何吩咐。”那人回顾立身。
沈荜启齿道:“你是父皇亲手为我挑选的暗卫,你觉得......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这番话是迷茫中的询问,也是清醒着的试探,如今的沈筠在她心目已经变了很多,不再像从前那样高大伟岸,若是真如宁策吾所言,他是个满腹猜忌、错杀忠臣,沈荜又该如何?
自己拼命守着这沈氏的江山,到底是在为民除害还是助纣为虐?
沈荜还记得,正是及笄那日,沈筠亲手为她挑选了一位从杀手训练营厮杀出来的女子,初次相见时,那女子还有些不知所措,浑身上下都是伤,但她的眼神很坚定,充满了野性和力量,一下子就戳中了沈荜。
“长宁,以后就让流雨跟在你宫里,时时刻刻保护你的安全好不好?”沈筠慈祥地看着沈荜笑眯眯道。
身为皇室成员,有一两个贴身护卫不足为奇,这是沈筠送她的及笄礼物。
沈荜也很高兴,这样算起来,自己从现在起又多了一位同伴,于是欣喜若狂地牵着流雨的手狂点头。
彼时的流雨同样欢笑,但她是露出充满希望和新生的笑容,杀手营中残酷无情,她终于有一条温暖的活路了。
“先帝乃九五至尊,又是给予属下第二次生命之人,属下不敢妄议。”流雨欠身恭敬回答,言语里满是对沈筠的尊敬,不敢有丝毫亵渎。
确实,如果不是沈荜,恐怕流雨现在还在为组织卖命,过着朝不保夕、颠沛流离,随时毙命的生活,她对沈氏一族自然是恭敬大于不满的。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会选择入宫吗?”沈荜又问。
流雨丝毫没有停顿,跪下道:“公主待我恩重如山,流雨此生最大的幸事就是能为公主效力,无论宫廷云野,属下都会誓死追随公主。”
沈荜听她的忠心明志,不知为何有些伤感,或许是被她一番肺腑之言打动,又或许是对每个人的身不由已感到难过。
顿时觉得自己的发问可笑,像流雨他们这样的人根本就没得选。
同样的,太多的人和事都没得选,自己何苦刨根问底。
沈荜眼角含着泪光道:“去吧。”
22. 花朝
宫里的夜依旧打起秋风,森严寒风灌进人的脖颈冷飕飕,来回巡卫的羽林军远远地没入漆黑。
沈荜喝完药,闭下眼睡下。
前半夜清眠无扰,唯独到了后夜,一场旧梦朦朦浑浑散入,叫人面上酣睡轻佻,美意上涌。
在梦里,冰雪消融,万花遍野,那是一场盛大无比的花朝节。
齐悦历来重视举办花朝节,各式庆典仪式从不落下,目的就是劝农耕,与民乐,兴国昌。
一夜春回大地,姹紫千红始冒头,齐悦人脸上抑制不住这份欢快和舒悦。
春风拂暖,吹在国民洋溢幸福的脸庞,彼时的齐悦正国富兵强,海晏河清,家家户户忙着这一年一会,游花会,拜花神,赏春花,吃花糕。
花朝节当日。
有人欢喜有人愁,这么喜派的日子宫内讲学却照旧,所有人纷纷垂头丧气,沮丧与心不在焉笼罩头顶,心却已经飞到远处参与这场庆贺。
沈荜垂首落桌,略带肉乎乎的脸贴在课本上,唉声叹气道:“良辰美景苦读书。”说完立起身子转向后方朝着宁弈毫无波澜的脸抱怨道,“你说赵学士何苦逼着咱们,今日放一天假又有何妨,唉,半月前还与银翠说好去扑蝶采花怕是也做不成了。”
沈荜玩心大发,千言万语道不尽的遗憾和感叹。
眼前的人依旧纹丝不动。
宁弈专心翻动课本,不知道有没有听着她静静讲述。
直到赵阁匆匆赶来,走上讲堂,一众学子稍微收敛严肃,不敢哄闹和放纵。
像是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哀怨,赵阁却说今日提早半日下学,苦苦挨到时辰,沈荜开心地头一个奔出学堂。
女孩如野猫般迅速扑向后宫花园,园中的嫩草开始发芽,大片大片的芍药牡丹艳丽珠香,有些待放的骨朵如同含笑的美人婷婷袅袅,百媚千娇。
她唤来银翠拿网,准备扑些彩蝶回去装在瓶罐中逗玩。
“银翠,你莫要出声惊到了这些蝶儿。”
沈荜蹑手蹑脚地拖着手中的捕网,四处飞舞着杆子朝着依偎在花朵上的彩蝶扑去。
女孩眼疾手快,身子前倾,手腕一摆,就将网子落在花上停住。
“公主当心。”银翠担心她摔倒便道。
“咦,怎的没扑到。”
沈荜上前揭开网子一看,发现什么也没有。
她当然不死心,就不信自己抓不到几只小小的蝴蝶!
于是又顺手丢掉捕网,准备徒手去抓。
待她缓缓地靠近花丛,盯着一只慢慢扑棱着翅膀的蝴蝶,瞅准时机抓了上去。
果然,那黄纹花蝶瞬间被她牢牢地蒙在手心。
沈荜开心道:“抓到了!银翠,拿瓷瓶来。”
银翠拿来一尊白釉透亮瓷瓶,打开瓶塞,沈荜伸手将捕捉到的花蝶放了进去。
心内顿时雀跃舒畅,满心满眼的得意和满足。
有了这一小小的成功经历,沈荜信心百增,越来越动力。
可后面那些彩蝶就像是瞬间长了聪明脑子一般,在沈荜抓去的同时瞬间飞跃振翅。
沈荜心下一急,举起纤纤玉臂跟着飞舞的花蝶跑起来。
如痴如醉,脚下生姿,远远望去,莺莺点堤般,就是一副少女媚春的明动画卷,旖旎风光叫人心新神荡漾。
真不愧是春日娇媚,宛如盛宴!
沈荜越追越起兴,不在乎脚下,眼前只顾着抬头这片天,和那一只蝶,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嘴里还喊着:“小彩蝶别跑!”
举着莹白如玉的骨指,手掌朝天,五指灵活搅动空中,但也只抓到空气。
突然,一双修长匀称,骨节分明的大掌心从上向下挥动,迅速覆在她的掌心,那腕部轻轻搭落,圆润干净的指甲泛着有光泽的贝母微微弯指,懒怠又随和。
一只蝴蝶就这样落在二人交替的掌心,扑棱着翅膀。
一切如同凝住的冰川慢慢融化,沈荜的心被泛动在交握掌心冲撞的花蝶牵引,不知不觉地痒了一下,像轻盈洁白的羽毛刮动人的心。
而面前是一道宽阔雄健的胸膛,沈荜低下头来看,看清人脸后更加兴奋。
沈荜结巴开口:“谢、谢谢小弈哥哥。”
眼前的人垂眉无声,见沈荜捏好手里的小生命后蓦地收回手臂,安安分分地藏在身后,不敢有任何冒犯。
“今日宫外定是热闹,小弈哥哥怎还在宫中。”
“家父今日面见圣听,晨时特意交代,命我在宫内等候,与他一道回府。”
沈荜点头,双眸发亮,双掌拱起道:“要看我抓的彩蝶吗?”
“我方才过路时,远远瞧见了......”
女孩太过沉浸,根本不知道宁弈什么时候来的,听及此,沈荜依旧拉着她靠近一处凉亭,将那白釉瓶打开给宁弈看,只见一只奄奄一息的黄蝶贴近瓶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扇动翅膀,看起来恹恹,了无生气。
“它怎么不闹腾了,该不会是死了吧。”沈荜低落着情绪道。
这可是她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捉到一只,要是活不了岂不是让人挫败。
“万物生灵,左不过皈依自然。”宁弈低语,眸中垂映着那只蝴蝶,像是想到什么般冷言。
沈荜合着掌心感受着方才捕捉到的那只蝴蝶,手心发热,听言,本带点嗔怒,但听宁弈的语气也是责怪自己,仔细想想,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些花蝶本来就是生长于自然,饮朝露花蜜,归落天地,自己将它们捉起来圈养不免残害天性,扰乱生息。
“罢了,本公主将它这两放了便是。”
说完回首捧起双手洒向天空,将手里的那只放飞,随后又举起花瓶,将那只快要死去的蝴蝶放走。
犹如带了灵性一般,瓶里的那只蝴蝶一见到光亮,瞬间有了朝气,奔腾展翅,歪歪斜斜地跟着前面那只蝴蝶追上去。
两只交缠,同频振翅,异常欢跃。
沈荜欣喜地鼓掌,却不知如何形容这种心情。
转眼看宁弈,他好像没料到女孩会这样做,同样深深地看着那两只蝴蝶再望向沈荜。
......
“公主,这是皇后差人送来的百花糕,说是刚做好的,叫你趁热尝尝。”银翠举起托盘递到沈荜面前。
沈荜最喜欢吃百花糕了,每年花朝节最期待的就是能尝一口馥郁芳香的百花糕。
她拿起一个塞进口中,还没咽下就抄起另一快塞进宁弈嘴边。
“小弈哥哥快尝尝。”
“......”
“怎么样,好吃罢?”沈荜乐滋滋地包着一口糕点冲他笑嘻嘻,“宫里每次做百花糕我都能一口气把它们全吃光,倒不知宫外的百花糕如何。”
不等他吭声,沈荜依旧自言自语:“若是有机会真想出宫看看。”
沈荜语气中流露着遗憾和憧憬,久在深宫,年仅十岁的她正是怀揣着幻想和天马行空的年纪,怎么会不好奇外面是什么样的呢。
“不如这样罢,小弈哥哥带我出宫见识见识好不好?”沈荜乍想,灵机一动说出这句话。
沈荜不知道宁弈听见她的请求会不会答应,只能眼巴巴地望向他装可怜,宛若淋湿的可怜小狗,期待有缘的之人能将它带走。
宁弈听言,看着这深切的眸子,又望向快要下山的夕阳,面上看不出情绪。
女孩见他不吭声,以为希望就此破灭,抓着一个百花糕继续往嘴里塞,气鼓鼓地像仓鼠一般鼓动着腮帮子。
“我带你出宫。”宁弈张口缓声道,“走罢。”
沈荜来不及咽下嘴里的东西,霎时间喷出一些残渣道:“当、当真?”又像是怕人后悔拒绝她,催促补充,“事不宜迟,即刻出发,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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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转眼间,两人已经坐上了宁弈日常出入宫中的马车。
路上宁弈交代好需要注意的事宜,此番大着胆子带她出来已是不成体统,万不可不顾安危,令她身处险境。
沈荜点头如捣蒜,当下心情好,不管宁弈说什么她都愿意接受,有什么要求也会照单全收。
沈荜新鲜好奇翻涌,过了宫门后,一会儿掀开车窗看向热闹的街市,一会儿端坐整理衣裙,好似面对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
起初,二人的马车也是漫无目的地闲逛,眼见着华灯初上,车水马龙。
上都的花朝节惊鸿富丽,迷乱人眼,花灯无数,装点着京城如白昼般亮堂。
直到沈荜看到一众人聚集在一个大型的庙会门外。
她道:“停车罢,我们先在此处逛逛!”
她一溜烟之间拉着宁弈下马,兴高采烈蹦跶到庙会外,这里四处采花装扮,花束美丽缤纷,香味扑鼻,令人闻之心旷神怡。
“小弈哥哥抓紧我,别走丢了。”女孩隔着衣袖紧紧地捏住宁弈手腕,知道他一向不喜喧闹,像是怕他跑了。
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位叫卖的大娘见二人显贵不凡,心道来了生意,拦住两人去路道:“小娘子,可要做个彩剪赏红,祈请心愿?”
“赏红?”沈荜略有耳闻,民间常在花朝节这日做些五颜六色的剪纸或小彩旗,制成花幡,用花木枝贴上,插在花盆中,可许下愿望,用以祈福。
这是她第一次出宫,若是能许个心愿留下念想,当然是极好的事情!
面前的女孩停留下来,看起来是来了些兴趣,那位大娘继续张罗着。
“我们这里有各式各样的剪纸,小娘子看看,喜欢什么样的,可以自己做。”
沈荜伸手挑着不同颜色的纸张,小贩又看向跟在女郎后面的公子,见两人年岁不大,似乎也相差不了多少,且都粉雕玉琢,生得好看,以为二人是亲兄妹,道:“小公子不如和你妹妹一同瞧瞧。”
沈荜和宁弈脸上都露出一丝震动,特别是宁弈,沈荜乃遥遥华胄,他本想立刻解释着,熟料沈荜挽着他的胳膊,戏谑道:“哥哥,你替我看看,这黄色的和这蓝色的哪个更好?”
她圆鼓鼓的眼珠望向男孩,似乎真的在等他恳切的回答。
宁弈耳尖微不可察地红润发烫,指了指黄色那张。
“老板,我们就要这个了。”沈荜豪爽般拿下这个由她“哥哥”挑选出来的剪纸。
“好勒,八文钱,小娘子可到一旁剪下你心仪的图案。”
八文钱?沈荜心道不好,她知道这民间买卖是要自掏腰包的,但她一直在宫中长大,吃穿无度,哪里会随身携带银两。
这时,宁弈扯下腰间的荷包,递给老板一锭银钱,“不必找了。”
“哎呀,出手真阔绰!多谢公子。”接着又说了句吉祥话,“祝愿你们二人花朝兴旺。”
选好剪纸,屁股刚坐下,沈荜又开始犯难,这才想起来,她……剪纸很一般,而且她手工很差……
虽然旁边有一步步裁剪的方法教学和样式,但这也并非一朝一夕能轻易学会的。
上次给宁弈做的那个磨喝乐费了她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成功,不过也是脸歪鼻子斜。
但她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一定要尝试一下。
呃,心里想的是好的,可手始终不听使唤。
直到那张明黄色的薄纸被剪到稀碎,处处歪七扭八,堪比龙飞凤舞之书法。
沈荜终于败下阵来,她开始打退堂鼓了。
女孩瘪着嘴,不满意到一遍遍从头开始剪。
宁弈在一旁默默地陪着她,直到一整张纸完全没有空余的地方多剪。
“好难。”沈荜尴尬地望向宁弈道。
“我试试。”宁弈开口,又侧身对那妇人喊了一声,“老板,可否再要一张剪纸?”
23. 簪花
那店家老板瞅见沈荜手里剪得稀碎的残纸,忍不住闷笑出声。
沈荜也觉得怪不好意思,挠挠头跟着傻笑。
“那当然没问题,小公子自个儿随便挑罢。”
宁弈上前又拿了一张同样色彩的明黄剪纸,他耐心坐下,将薄薄的纸片上下翻折,接过沈荜手里的剪刀开始裁剪。
沈荜愣愣地递过剪刀,瞳仁中倒映着宁弈专心致志的脸庞,好想他做什么事都是这般严肃专心,任凭春风吹不展他的愁眉,那浓密的睫毛又长又翘,挺立的鼻梁像是精心雕凿般恰到好处。
好伸手抚摸或者戳一下......沈荜觉得,还挺好看的!
她不禁看得痴醉,不自觉托着脸偏头,将杏眸深深望向他那锋利流畅的脸庞。
甚至连宁弈什么时候放下手里的剪刀都没注意到。
只听他轻声道:“你看看。”
“啊……哦、哦好。”沈荜手忙脚乱地接过宁弈剪下的彩纸,一个鲜活灵动的小纸片人,还是个可爱的小女娃,“哇,好漂亮啊。”
沈荜如获至宝般将这个小人剪纸捧在手心,眼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芒,她竟不知道宁弈还有这样巧的手艺。
女孩将镂空纸片举起,透过光芒,看见的是宁弈不露颜色的眉目,再次感叹女娲娘娘真是偏心,怎么会有人这般好看。
“哟!没想到小郎君一个公子家的还有这等巧手,怕不是找巧娘娘讨过咧。”那大娘见女孩手里的剪纸精湛无比,比自己这个拿这门手艺吃饭的人剪的还漂亮,忍不住顺嘴夸起来。
“小娘子取一支木枝将它系上吧。”
“嗯嗯,多谢老板。”
沈荜拿过木制将小人挂在上面牢牢系紧,凭狂风吹来也绝对不会将它吹垮。
“许个愿望吧。”沈荜朝着宁弈探身道,宁弈不解地注视着她,她解释道,“这赏红剪纸是你做的,彩幡是我做的,乞愿美好自然有你的一半。”
女孩见眼前的人不动作,只管拉着他双手合十,然后自个儿闭着眼睛自言自语:“花神娘娘在上,小女子一片诚心,您老人家也一定会保佑我们的罢,那我们就开始许愿了。”
宁弈听她说完眼睛才闭上装装样子,心神宁静,这不过愿望自然是没许的,他从来不信这些,也极少将自己的心愿交托在别人手中。
直到两人缓缓睁开眼眸,沈荜没有问对方向花神娘娘愿的什么愿,因为方才老板交代过了,这些愿望须埋在心里,说出来就不灵了......
都城内,花朝的元夜,金吾不禁,灯火通明,韶华明媚,整整三夜都将昼亮至长旦。
沈荜看着一排灼灼花灯,继续朝着里面走,哒哒跑进庙内,登堂入内,一尊巨大神女像闯入眼帘,那万花之母以百花作盛装,头上插的是鲜花装点,这就是齐悦子民供奉的花神娘娘。
神塑一手提着七彩琉璃花篮,另一只手侧在脸边如同仙子般娉婷轻盈,眼神流露着慈悲之像顾盼众生。
花殿内,皆是此起彼伏的跪拜求福之声。
如果能听见人的心声就会知道他们在许什么愿。
一位妇人道:“花神娘娘,愿你保佑我儿早日高中,女儿觅得如意郎君,阖家美满,绵延万代。”
她旁边跪着一个圆敦可人小女郎:“花神娘娘,我的愿望是:有吃不完的香糖和无穷无尽的华酥饼......”
待二人走后又有一老妪上前哆哆嗦嗦地跪下说:“如果有机会的话,花神娘娘替我转告一声,谢谢他,愿他来世投个好胎,福禄寿全,莫再舍身朝堂。”
老夫人颤颤巍巍地虔诚拜下。
“......”
无数的祷告、美梦、愿景一一略过沈荜耳边,她却在梦境中只得一动不动。
“公主要许愿吗?”宁弈问。
沈荜摇头道:“不用了,先前在外头该许的愿望都说完了。”
她确实没有什么想再要的了。
于是顺着鱼贯而出的人群出了绝妙的花神殿。
出口处排着队慢悠悠走着,原来但凡入殿之人都可以得到一朵“圣花”,这是花神娘娘给予的恩泽。
齐悦人有头别簪花的习俗,“圣花”除了借着节日盼彩头外并无别的不同,只不过倘若花凋衰败之际,大家会用手做的绢花,也就是所谓的假花,今日这发给大伙的可都是朵朵新鲜艳美的真花,图个好寓意。
“公子与小娘子各自挑一朵罢。”站在出口处的人说着。
沈荜认真的扫过花篮,各色各样的花朵应接不暇,她拿起一朵红色的小花满意地点头。
随后转身眼疾手快,踮起脚高高地举起手插在宁弈耳边。
“小弈哥哥可喜欢?”
那花插在耳旁给宁弈整个俊朗清逸的气质增添了一份妖冶和俏美,面不施粉黛而明润,唇不点而红,显得更加垂涎欲滴。
宁弈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被她的举动逼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
“你替我也挑一朵罢。”
宁弈回过神来,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面上略带无奈地伸手选花。
男子挑了一朵粉色的花枝,递到她手边。
“替我别上。”沈荜期待的眼神看向他,那人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小弈哥哥快呀!后面的人都排着队呢,别耽误了人家。”
宁弈面上看起来没有任何波澜,但他逐渐红晕又发烫的耳朵出卖了她,不过幸好女孩比他矮的多,尚不能发现,却不知他在心里默默地念了无数遍“造次克念,战竞自持”。
男子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冒犯,抬手迅速将花插进女孩白嫩的耳边好后假装若无其事。
“能好看吗?”沈荜推了推耳边松松垮垮的花梗发问。
“嗯。”
面前的人勉强吭声,语气听起来无比敷衍。
不过方才宁弈瞥了一眼,他没说假话,确实好看。
他心头不知不觉冒出一句:百娇争春,渡己生生。
二人缓步往外走,不想迎面来了位穿着素色罗裙的女子,珠光宝气,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小姐,身边还跟了许多随从和一位婢女。
“公子,你这簪花挺别致的,可否赠与小女子。”
眼前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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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年龄看起来和沈荜相仿,沈荜因自小体弱瘦小,还要矮她半个头,听见这话弓着身子从宁弈身侧钻出来道:“我们在花神庙外领的,姑娘想要自个儿去取一支罢。”
那女子见一个小女郎钻了出来,见她生得粉雕玉琢,以为是他胞妹,低笑道:“小妹妹当真可爱,我看这小公子生得俊俏模样,戴上这只花儿更是神采奕奕,若我说非要这一支,不如我用一百两买下来?二位意下如何?”
一百两?就这样买支随处可见的簪花?可真是够奢侈的!
寻常人看来怕不是疯了吧。
看来这女子有些来历。
只是她的语气变得肯定强硬且不容置喙,沈荜有些不爽,要不是如今盘算着敌众我寡,再加上沈荜是偷溜出宫的,不宜起争执,她早就上前理论了。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朵花是她亲手挑给宁弈的,自然不愿意平白无故让给别人,又准备开口商量,一道冷冽的声音响在耳边。
“不卖。”
“嗯?”那小姐不满哼声。
“什么?不卖?我们家小姐看上你这枝花是给你脸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跟在女子后面的丫鬟开口道,语气不善。
“纵使千金也不卖。”宁弈再次肯定地表明态度。
眼前的女子未露情绪,她身后的丫鬟又道:“你知道我们是谁吗?这位可是堂堂刑部尚书之女,别说拿一百两赏脸买朵花,就算是买下十几二十个奴役也是绰绰有余的。”
原来这位小姐正是容府容道光家的嫡出千金容幻儿,上都有名的名门贵女。
既是自报家门,沈荜也清楚她们这是看他们二人身后无人,想仗势逼人。
“尚书之女就了不起了吗?”沈荜斜睨一眼,“说了不卖就不买,怎的还想横刀夺爱?”
说罢,拉着宁弈就要跑,可还没走出半步就被一群人拦住,拦住他们去路的正是容府家丁。
“区区庶民胆敢对尚书千金大不敬!”那女婢面上扭成一团,十分难看,“来人,把她给我抓住掌嘴。”
“你敢!知道我是谁吗?”沈荜挺着胸脯插着腰。
“我管你是谁,给我上,捉住她重重有赏。”容幻儿悠然自得道。
两位训练有素的高大男子迅速上前,还以为沈荜要跟人硬碰硬,结果说完又缩回宁弈身后。
宁弈将沈荜拉在身后牢密地护着,旋即两脚踢开冲上前的莽汉家丁,他自小跟着甄莲习武强身,对付这点三脚猫功夫简直是大材小用。
“啊!”
“哎哟!”
两道惨叫声伴着摔倒在地手脚朝天的佣人狼狈发出。
“都愣着干嘛,还不快上!”那女婢眼神如淬了刀,摆明了就想围住他们依依不饶。
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那眼神就像是将‘看热闹不嫌事大’几个字大大地写在了脸上。
就在一众人群快要对着二人拳打脚踢之时,一道沉稳苍劲的声音喊着。
“慢着。”
一声高呼制止住混乱的场面,所有人看过去,一辆马车掀开帷幕,过路之人好奇地探着脑袋想要看清来人。
24. 胞妹
容幻儿自然不知道来者是谁,仍然高傲地仰着头。
今夜,她就是看中了宁弈的美貌,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上都见如此绝色,这方才起戏弄之心,于是竟在街头干出掷百两博美人相看的戏码。
可谁知道眼前之人根本不搭理她。
真是可恶!
不识抬举。
......
唯独沈荜眼前一亮,看清来人如见活菩萨。
她拍了拍宁弈的肩:“小弈哥哥,你爹,你爹来了!”又挥挥手,“宁大人!”
“拜见公主殿下。”宁策吾漆身行礼后起身,转动眼珠蔑眼看着宁弈。
“公主?”那女仆瞬间失了血色,她当真真的是公主?
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自己方才如此冲撞羞辱对方,恐怕这位公主一定不会放过自己。
一旁的容幻儿同样端不住了,一听“公主”二字,身子也软了半截。
当今圣上宠冠中宫,后宫从不纳妃蓄妾,偌大的齐悦,再也找不出第二位公主。
她眼睛里全然没有一开始的傲慢和颐指气使,容幻儿不是没听说过这位长宁公主,据说宫里的贵人对她宠爱有加,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月亮怕是也能搭梯子摘来。这下可怎么办,若不是自己纵容下人冒犯他们二人,怕是也不会踢到这块铁板。
事到如今,只能自认倒霉,于是她咬紧唇跪下身子磕头:“民女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公主恕罪。”
片刻前,敌众我寡,沈荜那叫审时度势,现在见有救兵,立刻狐假虎威起来:“容小姐方才不是还要掌我的嘴,这会子怎么反倒跪地求饶了?”
“民女有眼无珠冲撞贵人,还请公主恕罪。民、民女自行掌嘴。”话一说完就啪啪往自己脸上狂扇,还不忘朝后面的奴仆发难,“还不快向公主请罪。”
那婢女怕是连胆都吓破了,同样瘫在地上抡着胳膊掌掴脸颊:“奴婢有罪,望公主开恩,奴婢有罪......”
剩下的那圈家丁也看得浑身发抖,直冒冷汗,没人敢吱声,生怕这祸患同样降临到自己头上,虽说这一群人也没得手,反倒被宁弈一脚踹飞……
两人啪啪啪不知道扇了多少下,脸颊红肿泛青,沈荜本来也只是想教训一下他们仗势欺人,如今都这副模样了,也不必过多为难,她挥挥手道:“行了,滚吧。”
一群人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狼狈又滑稽。
一场闹剧翻覆收尾。
“公主金尊玉贵,是逆子不识礼数,私自带你出宫,老臣这就安排车架送你回宫,好让皇后娘娘安心。”
宁策吾安排好车架准备送走沈荜。
沈荜一听就知道大家肯都定知道自己擅离皇宫的事,母后一定急疯了,为了不让她担心还是早早回宫比较好,但她见宁丞相神色如此严肃,若是就这么一走了之,宁丞相怕是要狠狠训斥宁弈,她留下解释道:“宁大人莫要怪小弈哥哥,是我央求着他将我带出来的,还请不要责罚于他。”
“公主请回吧。”
“......”
沈荜望向他身后的宁弈,眼里噙满了担忧,上次宁弈那满臂的荆条还是沈荜亲手上的药,她也渐渐知道他们父子二人关系紧张,自己这次可是替他闯了大祸,连累了宁弈。
宁宇却无足轻重般向她投去热光,摇摇头示意她安心离开。
“宁大人可千万不要动怒啊!有什么话一定好好说!”沈荜继续叫带着。
车架早已就绪,玄黑的夜将茫茫大地完全吞噬。
“公主快走罢,再晚赶不上宫禁了。”宁策吾招呼道。
沈荜点点头和宁弈挥挥手作别,弯腰钻进马车内坐稳,车夫立刻扬鞭离开。
她掀开车帘看见宁弈跟在宁策吾身后同样转身上马。
朝着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缓步前进。
只留地上多了几瓣稀碎的的红色花瓣......
不知是不是人来人往的过路人踩的。
后来分别的事情沈荜自然不知,她一度陷入昏昏沉沉难辨真假的梦境中。
只见梦里头,宁弈回去后却不知为何跪在屋外,满身都是刺目红痕,血迹斑斑染透衣袍,随后大雨滂沱,血色与雨滴混着流淌在地,任凭骤雨洗刷他的血迹,慢慢冲散......
过路的奴仆你来我往,穿梭于屋檐下,谁也不敢近身为他递一把伞,因为,唯一关心他的母亲甄莲,早已“病死”近半年。
......
沈荜醒来时浑身酸痛,她的心口一瞬抽动,睁开眼睛的刹那,好像有什么粘在眼底,待伸手去抚摸,原来是眼角风干的泪痕。
“银翠……水……”
她扯着干涸的嗓子喊道,外边整理衣裳的银翠闻声立刻端了茶水进到寝殿,扶起沈荜饮了一口。
“公主,奴婢伺候你起身。”
沈荜撑起身子,摇摇欲坠地撅起上半身,如甘霖般终于解救她口中的干涸,可算是缓过来了。
“昨日命你去查的可有消息。”
沈荜是说查甄莲的事。
“回殿下,奴婢昨夜遣人去查了陶府的人员卷宗,今晨来了信报,据说是甄夫人的父母一直在陶府为奴乞活,他们的孩子生下来自然也就是家生奴婢,不过膝下所出原本不止甄夫人一个女儿,还有一位孪生胞妹。”
“双生子?”
“不错,她名唤甄碧。甄氏姐妹自幼长于陶府。因甄老夫妻二人本分守用,深受陶家重视,两姐妹也跟着服侍陶家少君……也就是宁丞相,长女甄莲尚武,次女甄碧擅文,二人相貌相似,性格却是一动一静截然不同,因此训练成一文一武二婢伴宁丞相一同长大;后来陶府遭灭门洗劫,所有奴役一律发配望乡关,但路遥艰辛,当年两百号仆从能活着到那边去的屈指可数,之后这甄碧便不知所踪也不知死活……”
—
“不知死活?”远远的宫外,宁弈听着谢影清晨一字一句来报。
“属下还打听到,这位甄碧文采斐然,当年与公子的父亲关系匪浅,两人常吟诗作对,举杯邀月……陶璟之大人见二人情真意切并未拆散他们,反而以此劝勉其子,许诺待他弱冠之年、功成名就之时可纳她做妾,当年这件事在上都传得风风雨雨……”
一个位卑低贱的家生仆要是能摇身变为丞相之子的妾室,说起来已经是泼天的荣华富贵。
宁弈摩挲着手中的茶杯:“知道了,下去吧。”
他心中的所有疑惑纷纷烟消云散,垂眸望着眼下紧紧握住的杯子,居然将它捏碎在手,鲜血顺着腕骨淌下来。
宁弈冷笑,举起手来看了一眼,也不包扎,周身冷冽似高山上的寒冰。
他将一切蛛丝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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迹串联起来,慢慢理清当年的是非因果。
宁策吾真是打了一手好牌。
且不说他五岁时,宁策吾才免除了他们母子的禁足。
宁弈有次贪玩到天黑才归家,他站在屋外抱着柱子听见宁策吾道:“你从来都不及她。”
甄莲默默不语,泪流满面,她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名分是怎么来的,也清楚宁策吾根本就不爱她,但因为她爱他,如此卑微且乞求地爱着,这才会一忍再忍,仍由屈辱践踏她的自尊。
宁弈不明白那句话的含义,只顾着上前替甄莲擦眼泪,小小的掌心拍在她的后背安慰道:“母亲别哭,弈儿以后一定会有大有出息,不叫任何人比下去。”
甄莲这才包住他失声痛哭:“弈儿,是为娘对不住你,娘耽误了你……”
“……”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盼望着宁弈长大后就会好起来,却不想,八岁那年,甄莲某一天无缘无故离开宁府,从此杳无音讯,府上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人,待宁弈从学堂回来四处找不着甄莲的踪迹,他害怕又担心,屋内外都找了个遍还是没找到人。
从前甄莲都是足不出户,这次整个人凭空消失,就连一张纸条也没留下。
他唯一的办法是去找宁策吾,求他差人四处打听一下母亲的下落。
却不想客堂上,宁策吾对他说:“你母亲走了,她不会回来了。”又鄙夷似地看向宁弈:“她不要你了。”
宁弈听了这话第一次露出不可置信般的喃喃,他迷茫的眼神仿佛在诉说着不可思议,他不信母亲会如此狠心。
可宁策吾不断对他洗脑,不断的重复着那日的话,说他是累赘,是拖累,说甄莲永远不可能回来了。
宁弈的心一遍遍受挫,甚至开始发木,直到慢慢接受……
往后的日日夜夜,宁策吾对他充满了严苛、漠视和偏见,一旦行为越界动辄家法伺候。
诗书没背下来,文章作得不够精彩,喜恶表现太过明显等等……都可能是他被惩罚的缘由。
那根荆条很粗,很长,会狠狠地落在细嫩的皮肤上绽开花。
十二岁那年,宁策吾对外宣称甄莲病逝,简而发丧,过后又在宴席上请了一众同僚,可他面上还要演出一番父慈子孝,满桌好菜唯独亲手给他舀了一勺青豆。
见宁弈迟迟不动,宁策吾一边看了眼桌上的客人,一边笑眯眯语低和蔼道:“弈儿,你怎么不吃?”
宁弈看着碗里那粒粒饱满的青豆,伸出长筷夹了几粒送进口中,咀嚼的同时面上似嘲讽又似无奈。
当晚,他浑身红疹瘙痒,上吐下泻,喉咙肿胀到说不出话来,眼睑浮肿睁不开。后半夜请来大夫好不容易才救回一条命。
宁策吾不知,他食忌青豆。
他一直都把他们母子二人当作心中的刺,如果不是甄莲长了一张和甄碧同样楚楚可怜的脸,他又怎么会一边舍不得杀她又一边恨她。
恨她是除了自己以外,陶府唯一活下来的人……恨为什么被发配的不是她……恨她凭什么生下和自己的孩子……
所以,他亲手杀死了他与甄莲的第一个孩子……
留下宁弈不过是因为入朝为官后需警惕慎为,不宜再轻举妄动。
但是每每看见宁弈,就是在一遍遍提醒自己背叛过甄碧……
所以,他也恨。
25. 质子
往日种种浮现眼前,却没有人清楚宁策吾到底还有多少隐瞒,他城府颇深,叫旁人看不出分毫。
宁弈越来越替自己的母亲感到不值,为她遭受的冷眼、漠视和不忠,更是恨不得活剥宁策吾,啖其肉,饮其血。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他就应该在天牢里狠下心将那刃刺得再深些,一击毙命也好过如今宁策吾下落不明,落得人心惶惶……
-
沈荜听完银翠禀报完,心里才渐渐明白,那日宁府内,甄夫人那声“阿荜”看似是在唤自己,其实是在唤甄碧。
那位与她失散多年的亲生妹妹。
天下之大,竟也有这么巧的事!
如麻线团般的疑点渐渐理清,沈荜心里有了大概,几年的无所踪迹,宁策吾心里一定不安惶恐,于是才在甄莲偷跑出宁府寻找甄碧那几年着急忙慌谎报她的“死讯”,这期间定时排了不少人暗中寻找,将她抓捕后囚.禁在身边。
而宁弈三年前去疆北正是寻找甄夫人的下落,但那日,他说在疆北看见了甄莲的坟墓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也许只有甄夫人才能给出答案,只希望她早日康复,宁策吾是个极其危险和不稳定的人,只有知道他更多隐埋的秘密才能彻底将他对齐悦的威胁连根拔起……
-
接下来的时间里,要着手的应当是沈昭的继位大典,此时非同小可,自然需放在首位。
从明日开始,齐悦在名义上又有了新的国君,新的引路人,而沈荜,也该去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
只是,就在大典的前一夜,上都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夜色阑珊,灯火葳蕤,宫廷内为即将到来的重大盛事忙得热火朝天,一架轿辇穿过重重人群,内廷宫使纷纷跪拜避让。
来人阵仗不小,车马上赫然挂着亲王特有的赤红云纹,金银镶嵌,大大的钩喙鸟彰显贵族风范。
各个宫女太监放下手里的活儿,忍不住议论纷纷。
“这人谁啊?如此大排场!”
“新君临朝在即,都这时候了还破了严密的宵禁入宫,到底有什么大事?”
望着远去的车架,宫人站起来七嘴八舌议论。
“你们没听说过吗?”一位高挑纤瘦的小宫娥似乎知道内情,清了清嗓子郑重道,“这人啊,可是先皇的胞弟——平王。”
说起“平王”二字,她刻意压低声音,如避鬼神。
一位小太监恍然大悟,回忆道:“平王?就是是幼时去古宛为质子那个?之后身归上都被封了个闲散王爷,封地在南疆琼州。”
“对,除了他还能有谁,你别说,在古宛那几年的生活哪还有作为皇室的尊严,听说他左腿不便就是在那时落下的病根,先皇作为他的长兄自然心里愧疚,后悔没能早点接他回来,这个平王一回上都赐他的金山银山、府邸美人可不少,可平王决绝得很,就是不要,偏要做那闲云野鹤,浪迹齐悦山川名湖。”
“说得跟个淡泊功利的谪仙人似的,那他在琼州这几年岂不是荒废政务,受苦的还不是老百姓”
“这你又孤陋寡闻了,妙就妙在他娶了一个性情直爽又能干的王妃,琼州民风彪悍率真,就因为是紧邻以女为尊的古宛,自然也诚服与这位“铁血王妃”治理,大小事务都由着她打理,后来王妃生了个活泼机灵的小郡主,自小教她治国安邦之法,这位王妃走后这咏怜郡主就成了琼州的一地之主。”
“哎哟哟,还真是大有来头。”
“可不是,哪能想到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平王会回上都。”
“......”
一厢闲谈却简单揭开了这位平王的神秘面纱,当然说得也大差不差。
平王本名沈嵘,与沈筠乃一母同胞,十四岁那年因古宛强力进攻,其父沈琮垣怯懦狭隘,选择退而不战,因此送他去做了十年的质子,二十四岁壮时得以归朝,那时原本是定了沈筠作为皇太子,快要即位时沈嵘却不尴不尬地回来了,所有人都以为他定会为了皇位与沈筠争得头破血流,上都不日就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结果他一回来,自请远去琼州做个小小藩王。
这一当就是四十五年……
再回上都时,却是雕栏玉砌犹在,朱颜旧人改。
听政殿上,沈嵘面色苍老黝黑垂垂老矣,琼州湿热日晒,他常年在外游历,免不了玄府致密,皮色深黑,只见他拖着蹒跚的步履,左腿明显废罢不灵活,拄着拐杖由一个灵秀的女子领着慢慢地走来。
“臣,拜见长公主,太子殿下。”
沈荜连忙去扶:“皇叔快请起,都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谢长公主。”沈嵘颇费功夫地站稳,抬眼瞧着沈荜身旁的少年,“这可是太子殿下?”
“皇叔,是我,阿昭。”沈昭刚伸手扶住老者的胳膊。
“一表人材,颇有帝王风范,先帝阿兄确实生了一双好儿女。”
沈嵘一提起沈筠,又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上都出了这样大的事,是臣来晚了,连先帝最后一程也没能送送。”
沈家姐弟看着沈嵘那张与沈筠酷似的脸庞同样面露哀伤,别说沈嵘没见到沈筠最后一面,就连沈荜这个长女同样也不曾见过沈筠最后的遗容。
沈荜擦了擦脸庞的泪珠道:“皇叔快别说这些了,您身子不好,此行舟车劳顿,定也辛苦了,昨日我收到你传来的信件既激动又忐忑,原为叔侄却是第一次相见,今日见面不免伤春怀秋,还要保重身子才是。”
沈嵘满脸哀容,泪水已经淌进他如沟壑一般的皱纹里,听了沈荜的话也只能点点头努力收住。
沈筠、代芷先后离世,沈嵘也不想引起他们二姐弟的伤心事。
场面静默,沈荜又看着站在沈嵘一旁默默闪烁着泪光的女子问:“这位可是玉芜妹妹?”
女孩婷婷玉立,面容姣美,眼睛圆碌碌的,鼻子小巧微微鼻梁不高,眉目清秀微蹙,看起来清婉可人,内润含蓄。
“见过长公主殿下。”沈玉芜清亮开嗓,颔首行礼,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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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方。
“玉芜单比你小一岁,这孩子打小由她母妃带大,自从王妃前年去世后便由府上老仆带着,这趟也是特地带她来见见你们,若我百年,也能讨个好照应。”沈嵘语气诚恳道。
“皇叔说这些自是见外了,不消说我也会好好待这个妹妹的。以后玉芜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就跟着阿昭叫我姐姐就好。”沈荜道。
沈玉芜点点头,一改方才的娴静温婉道:“那可太好了,姐姐!上都不比琼州,入宫前,父王一直跟我强调要端方守礼,可我却见你亲切,方才憋得我心慌,现在终于可以和你说上话了!”
沈玉芜噼里啪啦一长串话说出来,就在半刻前,沈荜心里还狐疑沈嵘说她这个女儿“性格乖张”,看起来明明乖巧可人,和上都的名门闺秀无异,此刻脱口而出,她也明白了这位妹妹确实和看起来的不一样。
“玉芜,不得无理!还不向长公主请罪。”沈嵘看着她这个口无遮拦的女儿,连忙制止。
沈荜掩面低笑:“玉芜天性率真,以后也不需要顾及什么,你还有个皇帝堂弟给你撑腰呢。是吧,阿昭?”
这一声呼喊将焦点聚集在沈昭身上,明日他就是齐悦的新帝,沈玉芜看着沈荜旁安静只能的连忙应声:“阿昭定会好好护着二位姐姐,也请两位姐姐多多赐教。”
“姐姐,看来你这个弟弟还挺听你话的,还好我来了上都了,不然就见不到这么亲的手足在一起玩闹。”沈玉芜挽住沈荜胳膊,头轻轻地靠在她的肩边,拉近与沈荜的感情。
“你若想,多留在上都几日也无妨。”沈荜道。
沈玉芜一副无奈颓丧语气道:“我也想啊,可我这个父王给我安排了一个好夫君,回去就完婚,姐姐你快替我劝劝父王。”
沈玉芜撒娇甩着沈荜的胳膊,叫人难以招架,她抓紧一切机会摆脱这门姻缘,当初和沈嵘的说辞便是:嫁都要嫁了,就不能再放我一次自由吗?这才有机会来了上都。
沈嵘知道她对这门婚事不满意,但没想到居然找上沈荜替她开脱,只能解释:“公主不知,玉芜他这门婚事是她母亲临终前定下的……”
“妹妹年幼可人,婚姻大事自当由着她的心意,皇叔也莫逼紧了。”沈荜真心实意地说着。
“公主说得确有道理,罢了,从前我也没管着她,以后也由着她去罢。”
沈玉芜惊讶地瞪大眼睛:“父王你这是不逼着我成亲了?”
回味过来又像是不满地嘟囔:“我在琼州和你费尽口舌你都不愿听女儿一言,还是姐姐金口一开你就立马松口了,哎,我这个女儿做得真是不贴心。”
沈玉芜既是说的赌气话又是讲的肺腑之言。
沈筠从小都没怎么管过她,一接手还是自己母亲去世后对她的婚姻大事一锤定音,叫她怎么能服气又心甘情愿让他管。
所以,在这件事上,沈玉芜是完全不管她爹的意见,只想一门心思逃婚,现在虽然不是逃。
但来了上都她就不会轻易回去……
26. 登基
沈玉芜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全是对沈嵘的控诉和幽怨。
“夜已深了,不若皇叔与玉芜姐姐先去休息,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叙旧。”沈昭开口道。
“还是阿昭贴心,我光顾着絮叨失意了,皇叔和玉芜妹妹先去歇着吧,这一路上确实舟车劳顿。”
原本,沈荜想问问沈嵘陶璟之一事,但转念一想,他离开上都多年,其中缘由怕是也说不出一二,再加上人倦夜深,后来安排了几个宫女护送沈嵘父女去找宫殿住下。
她看向沈嵘拄着拐杖的背影,难免睹人思故,遥想沈筠虽年事已高,但矍铄硬朗,若是父皇还在,一定会很开心见到自己这个弟弟……
只可惜风云变幻,一切云雨来不及感受就又换了一番天地。
从天而降的灾祸,拦腰直下的落石,随时可能毙命七七八八的小人物……
人是如此渺小,渺小到经不住时间的摧残,人又是如此伟大,伟大到不囿时间的考验。
—
新帝登基,这对上都百姓来说是件喜乐迎逢、翻天覆地的大事。
各国使臣均派遣身份地位尊贵之人先后抵达上都前来观礼。
沈昭先是完成了祭天大典,随后又祭拜宗庙,一番忙碌下登基大典正式礼成。
自此,齐悦改年号为兴平,大赦天下。
沈荜被封为“护国长公主”,佐辅摄之权,代行丞相之职,享食邑万户。王远之因常年镇守西北,军功赫赫,封为“武阳候”,赐良田千顷,金银珠宝无数,手握“丹书铁契”,为家族后荫挣来无上荣耀与权利;
而宁弈身份特殊,也最让人头疼,按照沈荜上次在金銮殿上的想法,他虽为叛贼宁策吾之子,但忠勇为国,在望乡关一战中献计重创厥然,实乃文臣武将之典范,因此委命帝师,同时调六部,掌管开关互市之往来。
其余人均论功行赏,犹重嘉赏北府军上下,以此鼓舞士气,倒也说得过去……
单单沈荜为摄政长公主这一事在齐悦引发不小轰动,褒贬不一,部分文人骚客写诗发文,讥讽她是牝鸡司晨,也有不少豪迈开明之人称赞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丞相公主”,上都人传“生男盼为将军郎,生女愿成碧玉韬”。
这个“将军郎”自然是指王远之,而“碧玉韬”暗避沈荜名讳,黎明天下暗含希冀,若是自己的女儿也如长公主般多谋善断、性善度人也是极好的。
是非名利暂且不论,且到了前朝大典完事,晚间人头攒动的宫宴才是无声息的战争,应对来使更是一项艰巨任务,它关系到两国今后的兴衰和睦与否。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美酒飘香沁入鼻中,丝竹声声不绝于耳,歌舞连连夺人目光。
沈昭稳坐上方,压制忐忑道:“恭迎各位尊使前来朝贺,朕甚感欣慰,愿齐悦与各国敦睦邦交,长渡盛世。”
皇帝都发话了,其余人理所应当地举杯喜贺。
下方靠近金阶两边分别是厥然国大王子和古宛公主与王子,都是各国年轻有为的继承人,被派遣到邻国出使既是对他们个人的考验更是向各国宣示,宣示他们将成为引领国度前进的新太阳,再往后紧邻着厥然国的是越支国,只是这越支来使格外不同,看起来……居然是一位苍暮老者,虬髯如戟,凶恶戾目。
不免有人议论……
“这越支来的都是什么人呐,居然派一个老头子,太不把咱们齐悦放在眼里了吧。”
“你小点声,别叫人听见了,他们也通齐悦语。要说这本经还得追溯到开国初期,这越支和齐悦本是同源,若不是当年与圣则陛下一同打江山的心腹叛变,哪还会将越支拱手让人。”一个年纪稍大的官员小声嘟囔,“据传,这位心腹还是圣则陛下枕边人,没想到最后兵戎相见,各自为阵。”
“马大人,你这是从哪儿听说的稗史,莫要污了人的耳朵。”
一青年小官先是气愤越支无礼,随后听了他的上司若有其事地讲了两国渊源震惊不已。
“信不信由你。”那人嗔笑,提了一壶酒倒满银杯继续说,“本来一开始越支和齐悦还能分庭抗礼,国力什么的悬殊不大,谁知后来日渐衰落,越活越回去,就五十年前,古宛连通内贼发动宫变,烧死君母,连同刚出生的不足月的孩子都葬身火海,啧啧啧,等他们国君浴血奋战平息乱之后回去一看,人早没了……喏,这位就是越支王的弟弟,他的眼睛就是那场大战被乱箭射瞎的。”
这官员一说完,还努着鼻子点点头,似惋惜,又似感叹……一口难辩真假的话吓唬得刚才那位小官话都说不出来。
忽然,一女官高声道:“长公主驾到!”
席间一阵骚乱,有人愣着眼想一睹公主芳华,有人知乎礼数骤然起身跪拜……
“拜见长公主!”
“各位不必多礼,今日举国欢庆,无奈本宫身子欠佳,好不容易修整好共赴盛宴。”
齐悦臣民及家眷这才起身退回座位上。
沈荜解释着,她白日里忙得够呛,一整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长宁宫,终是有些吃不消,于是安排沈昭特地前往前庭招待宫宴,自己喝了药也立马赶来了。
而她此时扫过眼前,一下就定在了面前厥然来使的位置上,那人她当然认识,正是布日古德!
他的眼睛同样如鹰隼般一下捕捉到沈荜的目光,似笑非笑的超她轻举酒杯,像是隔空碰杯一般。
沈荜当下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扼住她的喉咙,胃中的药汁好像伴随着胆汁搅了上来,泛在口中有些酸苦和稠浓。
她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好像预见自己的命运走向,看见布日古德不亚于阴司地狱的阎王小鬼,只不过一个是讨债,一个是讨命。
只寄希望于他今日不要在这么美好的场合上提,至少让他们,让齐悦子民享受一刻苦尽甘来的喜悦……
沈荜兀自想着,只见一位男子金黄色面具掩住眼周,身上穿戴金银珠宝,虽被那面具遮盖住上半张脸,但气质神韵都是及佳的,他用着磕磕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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绊的齐悦话道:“长公主不愧美扬寰宇,当真美妙,这身姿似我古宛飘荡芦苇,这神态若天上浩渺星辰……今日一见,也算是不虚此行。”
说话这人乃古宛大王子赛鲁士。
古宛鼓吹厚德之美,性情奔放,擅直抒胸臆,崇尚孕育神力,因此自古以来,女为尊男为贵,男子常以半边面具掩饰眉眼,女子以面纱覆下半张脸,只有夫妻之间可相互之间以示真容。
沈荜以前了解过这些来使,因而一样辨认出他的身份:“王子过誉了,王子更是英才盖人,竟还精通齐悦语。”
“这有何难?我古宛人擅学口语,身为皇室成员,备各国言语以用交流是本分。”
声音不大,口气倒是不小。
说这话的人不是赛鲁士,而是坐在他身旁的女子,此人光彩夺目,一袭闪亮鹅黄轻纱衣裙镶满了细小的宝石绿钻,按照齐悦的话来说:她——昴诃,是古宛的皇太女,真正的一国储君。
自然,这样的身份,再加上异域特有的风情美貌,有点高傲和目中无人也是人之常情。
沈荜自幼熟读经书,异国名志也看过不少,自然知道比邻齐悦的三个大国分别是什么风土人情。
越支乃多湖之国,国域大小泊流星罗棋布,越人擅水,信水巫解厄,多沼泽、湿地,参天珍木和海底珊瑚、琥珀珠宝,当然,伴随的是无边无际的瘴气和随时出没撕碎人的猛兽,越人以驯服野兽为乐,地上爬的,水里游的,他们都会试着变成家里拴的……看似野蛮疯狂,实则富庶如斯,因为他们掌管生命源泉和航上运输,像古宛这样的内国多的是时候需要他们开渠引流……
古宛远在最西边,常见黄沙漫天,当然也能见到满地黄金和玉石,有沙漠、绿洲、荒野以及最美的星空和芦苇荡……所以方才赛鲁士才会以芦苇和星辰称赞沈荜,这在他们国家是吉祥美好的象征,古宛人畜养骆驼、驴,逐水草而居住……曾在越支落寞后强势崛起,对他们的水源虎视眈眈却因不熟水路望而却步。
而这最后的大国——草原霸主厥然,也是齐悦如今最强劲的敌手,北方厥人的生长环境最为恶劣,民风当然也最为彪悍,英勇好斗,战死是他们国人至高无上的荣耀,自称雄鹰圣霸,嗜酒爱马,多玉矿,会制铁器,优越的战马和好胜的种族配备坚硬的铁器和盔甲,攻击力不容小觑,深受古宛和齐悦忌惮……
沈荜了然于胸,但她对古宛公主依旧保持着东道主的风度,微笑道:“原来如此,多谢昴诃公主解惑。”
“我听说你们齐悦人擅长诗词歌赋,今日借此机会鄙国也想见识一二。”昴诃讪讪道,“早就仰望齐悦国风,我带的这两名侍从自小学习齐悦文化,宴乐赏心,不如斗胆讨教一番?就当个乐子。”
话说得轻松,但众人心里才明白,这位昴诃公主明摆着挑衅来了。
有人嗤笑她自不量力,更有人心中忧患,此时乃非常时期,齐悦新朝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
“切磋交流自然奉陪。”
27. 赛诗
沈荜心中犹如明镜,如此场合,最需要掌握的就是其中的分寸与火候。既不能任由他人欺到头上,折辱天朝威仪,也不能让来使过于难堪,失了邦交礼数。
词赋之学本起于中原,源远流长。此刻满座朱紫,且不说经由科举正途出身的官员数不胜数,他们中个个都是调笔弄墨、吟风弄月的好手;
单论天资卓越、文采激昂,堪称“文曲星”下凡的才俊,席间就坐了两位——也正是被上都百姓津津乐道的“齐悦双星”。
其中之一,自然是宁弈。他曾是相府公子,才华冠绝一时,昔年入宫侍读时,连“齐悦第一儒士”赵阁老都对他青眼有加,常命门下弟子传阅他的文章。
若非他后来莫名其妙消失了三年,又恰逢赵阁抱病乞骸骨,只怕如今早已在朝中身居要职,仕途亨通了。
另一颗耀目璀璨之星,则是汝阳侯府的嫡长子顾洵言。虽其父常年隐居,不问世事,但他自小便被伯父悉心栽培,寄予厚望,诸多希冀,盼他能重振家门荣光。
遥想顾洵言七岁那年,春宴景明,曲水流觞,曾在飞英会上以一联妙句动上都。及至十八岁,果然众望所归,高中进士一甲第三,探花及第。
当年就因他二人文采高低,街坊市井争论不休,黛眉女子艳羡倾心,终是没个分明。
而这女眷席间有两位,正是他们两人当年的头号热捧之人。
容幻儿整场宴会都紧紧盯着席上的宁弈,不曾移开半分眉色。当年花朝意外邂逅,后来得知他是相府公子便一直关注着他,甚至几次三番示好,终没得到回应,那人便杳无音讯三年。
今朝归来,她想,自己一定不能再丢失了这个机会。
严婉兮努了努鼻子,一脸不屑道:“看她那花痴狐媚样。”
话一说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容幻儿耳中,她这才收敛吭声:“妹妹何必如此挤兑我,当年你心悦顾侍郎这事满城皆知,君子尚能求窈窕淑女,我们女子又为何不能直表倾慕?”
两人若是在以前,定会为宁弈和顾洵言谁胜谁负吵得不可开交。
可今日,严婉兮却一字一顿道:“随你便,反正我早就不喜欢他了。”
她现在心悦的,另有其人……
……
沈荜自然不会因昴诃公主一席话就露了怯意。她率先开口,声音清越而从容:“以文墨见君子风范,本是助兴雅事,还望各位点到即止,切磋为上。”
席间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谁都听得明白,沈荜这话是说给自家人听的——齐悦文风鼎盛,无论男女老少皆以吟诗作赋为雅趣,但此刻事关国体,无需争个你死我活,非要在友邦面前分出个高下不可。
“才情本无高下,然意境自有深浅。”昴诃公主挑眉追问,显然不肯轻易放过,“却不知诗成之后,又该由谁来评定优劣?”
此话问得刁钻,却也正中了众人心思。此番比试,不仅是内部文士的雅集,更是让邻国亲眼见证齐悦文华风流的重要场合。
这评诗之人,非得才学、身份皆堪服众不可。
“咳——”御座之上的少年天子沈昭轻嗽一声,整了整绣金龙纹的袖口。皇姐已替他挡了一回,此刻该他出面主持大局了。
他侧身望向沈荜,温言道:“朕以为,皇姐自幼熟读经史,品鉴之能人所共知。此番就由皇姐来执掌评定,如何?”
沈荜并未立刻应声。
她并非妄自菲薄,而是此等场面,评诗者非但需才学渊博,更需阅历丰富、压得住场,方能令这些心高气傲的才子们心服口服。
天子一句话,顿时在席间激起阵阵涟漪。有人愠怒不已,觉得让女子点评男子诗文太过亵玩经典;也有人欣然笑言,以为公主评诗不失为一桩风雅韵事。
“想我堂堂天朝,文才济济,何须仰仗一女流之辈来评定高下?”
“长公主来评?这……”
“我看极好!管他谁来评选,上都城里争了这些年也没个结果的才情美名,今日正好齐聚一堂也好见个分晓。”
……
严婉兮拿起一个果子吃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女子怎么了?长公主也是我辈翘楚,这些老头,真是目中无人。”
容幻儿嫌恶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心里嗤笑她的无礼和粗鲁。
“朕年少识浅,既有长公主在此,便烦请皇姐代为品评。”沈昭定了定神,朗声宣道,“诸卿需在一炷香内成诗,择佳者一篇,赐锦袍一袭,滴粉缕金花一枚;落选者,诗卷当即发还。若有敷衍轻浮之作,必当严惩不贷……”他目光转向昴诃公主,“如此,昴诃公主可还应允?”
“哈哈哈,允,如此有趣当然允!”昴珀公主闻言放声大笑,转身对随行二人道,“今日带你们两个来,可真叫你们开眼了!”
那两人唯唯诺诺,谄笑不语。
赐锦袍、簪金花,自是文人梦寐以求的殊荣。可一炷香为限,未免太过紧迫,更何况落选者诗卷将被当场弃置殿阶之下,于这些有头有脸的文人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老臣年事已高,就不与这些后起之秀争锋了。”左衡冷着脸,语带讥诮,心中只觉得此事荒唐至极。
有人开了头,原本就半推半就的几位老臣也纷纷顺势推辞。
“左尚书所言极是,这等风雅事,合该让与青年才俊……”
“臣亦请辞。”
“……”
这些官场沉浮多年的老臣,个个圆滑世故,平日高高在上,岂肯轻易将自己的笔墨置于人前,任人品头论足?
一时间,请辞之声此起彼伏,老少皆有。
场面顿时有些骑虎难下。若无人应战,岂不让外使看了笑话?
“若人人都如诸位这般推辞怯懦,我威威齐悦还要什么文人风骨?”严子琛冷言相对,声音平静如水,直言不讳道,“世人皆知我严尹璋文赋稍逊,不过是仗着经世之学幸得先帝御用。一场诗文比阅罢了,无论是独占鳌头或是略逊一筹,君子皆应不骄不躁,不馁不败。”
与顾洵言同科登榜的还有当年的榜眼严子琛。此人词赋才情或许稍逊半筹,但经史策论功底深厚,见解尤为洞明透彻。
齐悦科考素来讲究经世致用,因此严子琛才能幸运地名列顾洵言之前。
当年两位探花使曲江宴会,骏马飞驰,遍游夺花的风采,至今仍为人所乐道。
“严少卿此言甚得我心,名节易得却难得风骨,今日我便也斗胆请诸位赐教。”
坐在席下久久不动声色的顾洵言接话,他与严子琛策马游街之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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畅历历在目,同样钦佩他清正严明的血性。
“说的是!”
“不折风骨!”
“……”
年少血气最易翻涌,顷刻,一群年轻人纷纷踊跃,不甘落后。
严子琛、顾洵言皆是新一代风云人物,身在夸耀中仍能不失自我,挺身而出。
“嘿嘿,我哥果然不负众望,这才对嘛,切磋而已,何必这么死要面子。”严婉兮已经将那颗果子吃尽,拾起手帕擦干净沾满的细碎,终于老老实实坐好准备看这场大戏。
容幻儿依旧不语,目光牵长,堪忧地望向宁弈那方,他像是失了魂魄般没有发话……
沈荜听言眸中光华流转,如急雨断线,像是同样被鼓舞。她终于启唇,声音清晰而坚定:“本宫愿担此评诗之任。”
“好!”沈昭展颜一笑,如春风沐泽,“来人,赐笔墨,设阅台!”
沈荜扬声道:“此次赛诗,便以‘奉制圣制开国会宴之作应制’为题,不限韵,诸位请自择发挥。”
宫人们手捧早已备好的紫檀木盒,鱼贯而出。盒中乃是上好的徽墨、湖笔、端砚。一方精美的紫檀长案被安置在高台中央,笔墨纸砚一一陈列整齐。
一名小太监将一炷线香插入白玉香炉,尖声唱道:“诸君——敬请动笔!”
自愿参与者纷纷铺平纸张,仍有一些爱脸子或是不屑一顾之人没有动作。
话音甫落,席间顿时神情各异。有人胸有成竹,眉飞色舞,提笔便挥洒自如,仿佛早已腹稿在胸;有人则愁眉紧锁,搜肠刮肚,半晌落不下一笔。
宁弈身为朝廷重臣,座位十分靠前。沈荜远远望见他并未动笔,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惑:难道他也要放弃此次赛诗?
不少人的目光同样聚焦在那片最为瞩目的位置,窃窃私语声渐渐响起。
“快看那位宁钦正,身为长公主眼前的红人,连他都不给这个面子?”
“这哪是给不给面子?他离京这么多年,哪还能跟这些濡目出身的才子相比?怕是江郎才尽,不敢动笔以免出丑吧……”
“我看也是。否则他怎会投入王远之门下做个将兵长史,终日舞刀弄枪,风雅之事只怕早丢到九霄云外了。”
“真不知长公主为何如此看重他,将六部协理、开市条约这般重要的差事交到他手上……”
“谁知道呢……”
纷纷议论声中,线香悄然燃过半柱,香灰簌簌落下。
“时辰过半——”内侍拖长声音通报。
恰在此时,席下一人忽然动了。顾洵言潇洒利落地将一卷诗笺交由侍女呈上,随即起身向御台方向从容一揖。
沈荜微微颔首回应。
紧接着,昴诃公主带来的两位异邦男子也呈上诗卷,面上颇有得色。
昴珀公主慵懒地斜倚在案后,唇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信手取过酒壶直接仰头饮了一口。
直至此刻,宁弈依然稳坐如山,仿佛一尊沉默的石像,窥不透丝毫情绪。
陆陆续续地,诗卷不断被呈上高台。
众人心中无不紧绷着一根弦,既盼着自己能一鸣惊人,又恐名落孙山,沦为笑柄。
“你们看!”突然有人失声低呼,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宁钦正动笔了!”
28. 夺魁
“香快燃尽了!这般仓促,他能写成吗?”
只见宁弈苍劲执笔的手稳如山,落笔如风,势如破竹。墨迹在纸上游走,如江河奔涌,一气呵成,竟无半分停顿迟疑。
看客望向他那一方说不上来的期待,又不忘侧身看看白炉里的香烟,眼见就快要燃尽了。
场面一度紧张,有人伸着脖子看得太入迷甚至忘了咽口水。
“时辰到——”
几乎就在最后一缕青烟燃尽的瞬间,他搁下笔收势。
宫娥们上前,将全部所作诗卷收齐,低头走着,步履轻缓却郑重地捧至高台,整齐置于长案之上。
“共收得诗稿八十八篇——恭请长公主评定魁首!”沈昭身旁的大太监高声唱道。
沈荜闻言起身,步态轻盈,一身销金彩绣的宫装长裙曳地,云鬓上的点翠珠钗流光溢彩,翠眉绿鬓恍若仙娥下凡。
她行至案前,站定高阶,伸出素手,拈起那叠沉甸甸的宣纸。
沈荜目光低垂,面容静若止水,不露丝毫喜恶。
直到沈荜的指尖捻起最上方一页,略一扫视,便信手将其抛落台下,飞舞翩然。
台下小太监弯腰拾起诗稿,朗声通报:“主作王在野之诗——落。”
满座寂然,落针可闻,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紧台上女子。
这般当众淘汰、直斥优劣的场面,惊心动魄又令人屏息。
天下文士的心血之作,此刻不过是长公主指间一页轻纸,取舍全凭一念之间。
自古何曾有过这般场景?
沈荜继续比对诗稿,纤指轻弹,又是两页白纸如落叶般飘零而下。
“主作申花时之诗——落。”
“主作光吉次缘之诗——落。”
……
“昴珀公主带来的人,有一个已经落选了。”
“连近日在上都民间传诵一时的申花时都被掷了下来……何况是他。”
正说的申花时此时面色羞愤,甩袖气急。
“他们还有一人呢,莫急,等着看吧。”
“……”
那位光吉次缘听见自己的诗篇被随手弃下,含恨跺脚,这么多年为讨好昴诃公主,勤学齐悦国风的努力全白费了。
昴诃一记轻蔑冷眼飞去,眸中似乎在蔑视他就是个废物,那眼神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却又弗敢忤逆。
这头,沈荜指尖继续翻飞,若入无人之境,诗卷如雪片般纷纷落下,朗朗通报之声不绝于耳。
才境平庸、辞藻堆砌、意趣索然者,皆不入她的眼。
“主作宋松之诗——落。”
“主作李苗新、江生之诗——落。”
“……”
“呀,吏部侍郎李大人也参与这场比会了?”
“好像那些有头有脸的老臣就他一个人作了吧,这等胸襟常人难比啊。”
“……”
一刻过去,她手中最终只余下四页诗笺,左右各两篇,被她轻轻捏住,紧抿着唇边细细思索。
“只剩那个古宛人、顾小侯爷、严少卿和宁钦正的诗还没扔下来!”
“真是骇人……今日这热闹看得值了。”
严婉兮道:“小霞,我好紧张,你说哥哥作的诗稿会被扔下来吗?”
“小姐没事的,不管弃或是不弃,少爷也不在乎这些。”
话语间,只见沈荜眉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仔细比对双手中的佳作,先是将左边两篇挥手掷下。
最终,她只右手紧攥。
“主作尘光支瑞之诗——落。”
“主作严子琛之诗——落。”
……
“没想到你还挺乌鸦嘴的。”坐在她一旁的容幻儿忍俊不禁。
直到听到严子琛的名字,严婉兮终于垂下头,低嚎不止。
严婉兮胸腔中犹如火煎,忿忿不平道:“你、你别得意,不是还有顾员外郎吗?”
“你不是还说不喜欢他了,怎还要如此关注别人。”
“我爱关注谁就关注谁,用不着你管。”
以前她都是喊“顾哥哥”的,此刻却称呼顾洵言的官职,内心早就想要和他划清界限,现在就是不甘被容幻儿奚落,这才拿顾洵言说事。
全场目光汇聚之处,唯有宁弈与顾洵言的诗作,仍在沈荜拳握之中。
她分握两片薄如蝉翼的纸卷,拇指在纸面上摩挲打圈,两眉内扣。
众人屏息以待,看似是难决胜负。
“要我说啊,肯定是这个顾小侯爷能摘取桂冠,他的才情有目共睹嘛。”
“这倒是说得没错,只是这宁钦正不知如何谄媚公主,现在可是她当前的红人,只怕……”
那人说到后面又噤声不语,面露奇怪神色,那表情好像在说:只怕公主会徇私……
流言中的宁弈和顾洵言两人却不顾分毫,神色安然。
沈荜高高正立,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聚精会神默辨两卷诗作。
终于,她抬高左手,将捻住的诗篇放飞,直接飘落在小太监脚边。
待他拾起一看,只见两唇瓣上下搭开,铮亮的嗓音喊着:“主作——”
“顾洵言之诗——落。”
场上寂静片刻,随后爆发出如水沸冲顶般的惊呼声。
“顾小侯爷的诗被弃了?”
“可是我耳朵不好使,听错了?”
“这不可能,是不是报错了?”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最后还是留的宁钦正。”
方才那位表情怪异,满心鄙夷,惹火说着,大家也才慢慢点,不知道这个宁弈给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不管何时何地都这么维护他。
“我就知道,宁公子一定会赢。”
容幻儿释然笑了出来,方才她虽一直没说话,但握着方巾的掌心压在心口,仍然止不住突突跳,直到听见最后的结果才放落下心来。
沈荜目望席间,柔软的眼神望向宁弈,清冽婉转的嗓音道:“此次诗赛会,宁钦正获胜。”
宁弈一整场魂不守舍,听见自己的名号才施施然起身,面色却没有喜色,拖着微哑的嗓子客气道:“承让。”
沈荜携着诗作递给沈昭过目,少年欣喜若狂,连连称赞道:“好!不愧是朕的老师,朕还得多多虚心求教才是。”
“皇姐可否说说,自己是如何评出两作高低的呢?”
沈荜坐下饮了一口茶水,润了润唇道:“顾小侯爷和宁钦正所作皆为上乘,辞藻华美而不轻浮,歌颂真挚而不谄媚,典故精准而不晦涩。”
“然,顾小侯爷所作收尾之时略有收敛,不及宁钦正荡气回味;且前者多有自叹谦卑之态,后者气势大开,磅礴豪迈,诗境浑然天成。”
“快,将顾卿的诗呈上来看看。”
沈昭握着两份纸卷反复比看,顾洵言笔走龙蛇,写到:
阊阖吹起瑞昌浮,万众赴嘉朝冕旒。
云捧丹墀临玉陛,风传天乐九瀛洲。
百僚金璧瞻龙衮,紫金衣冠全王侯。
圣年光浮齐日月,我愧金池对凤池。
“果然如此。”沈昭看后道。
沈荜唤来银翠,将宁弈所作递了过去:“将这两份诗稿拿去顾小侯爷瞧瞧。”
银翠接过诗稿,端步下台递给顾洵言。
男子的情绪丝毫没有被调动,他气定神闲接过后,双目定在纸端,剑眉略收,唇角上勾,认真看完后道:“确为上等之作,顾某输得心甘情愿。”
听他这话,席间之人顿时好奇,宁弈能写出什么把顾洵言给比下去。
顾洵言抬臂顺手传了下去,人群中忙伸手接过,有人念道:
尧阶琮琤映蓬莱,舜日青阳寿域开。
仙仗遥从双阙绕,韶光先向九重天。
云扶彩仗临丹地,花覆彤庭送绿醅。
宴罢紫宸开天梯,万姓共攀近望舒。
忽听有人拍案惊奇,晏晏笑声不绝于耳。
“好诗!果然是好诗啊!”
“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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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正诗风飘逸恢弘,特别是这最后一句,将天人共庆的盛世图景跃然眼前,当真是妙啊!”
“我看啊都不错,两人也算是不辱‘双星’之名。”
满座沸腾,交口相赞。
……
沈昭命宫人领来锦衣、缕金簪花,道:“老师请上殿来,让皇姐为你戴花。”
宁弈起身,迈着稳健的步伐踏上宫阶梯,一步一步地走到沈荜眼前。
女子拾起金灿灿的头花,上面珠白夹粉,娇艳欲滴,她抬手插在男子略低下的鬓边,轻轻地将耳边的花朵扶正。
与那年花朝节热闹街头的仓促不同,这时,万众瞩目、轻挑慢放徐徐戴定。
沈荜倒觉得有一件事情相同,那就是好看。
她的凤眸望向眼前之人,他的脸上仍没有浮现出丝毫情绪,眼底似一谭湖水深邃荡漾。
沈荜本欲开口,却被一道女声夺回注意。
“果然精彩!”昴诃拍手称快,语气挑动,“齐悦之风如此雅正绚丽,就连这人也这么的——丰神俊逸。”
“不知陛下可否忍痛割爱,将他赐与本公主,与我古宛结好,不也美哉?”
昴诃公主这话来得突然,谁也没想到她居然会看上宁弈,都说古宛女子大多奔放恣意,可这当众求赐一国重臣未免有些荒唐。
容幻儿顿时坐不住了,可这等场合哪有她说话的份,只能捏紧扶椅咬紧牙关。
“这……”沈昭哑口无言,有些无措地望向面前的沈荜与宁弈二人,他们面上同样惊起诧异。
不过宁弈很快收了神色,朝昴诃那边看去:“多谢公主赏识。不过,我既躬为齐悦臣子,此生唯愿忠君之事,为齐悦上下效犬马之劳,不敢再有奢望。”
“倘若本公主偏要勉强呢?”昴诃道。
“呵,昴诃公主有所不知,这位宁钦正现在可是齐悦贵人,你这是想横刀夺爱,况且,你们这情缘倒不如不结的好,因为他,还与你我有间隙……”
一道低沉声音掠过,一旁支起右腿默默看戏饮酒的布日古德偏偏在这时候发话了。
“一年前,大败我厥然和贵国合兵的人就是他,他便是战场上那位“狐玉军师”。”
布日古德说完又摘下一粒葡萄送进嘴里,显得格外吊儿郎当,他公然谈论起各国的旧事,像是并未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这我倒是不知……”昴诃道,“也罢,本公主可以既往不咎,只要他这个人。”
这下轮到沈荜开口:“那怕是要让公主失望了。”
“长公主这点情面都不给,就不怕我古宛大军打进来?”
“我相信昴诃公主长算远谋,自然不会为一己之私大动干戈。”沈荜回答,“况且,公主说打就打,是否小瞧了我泱泱齐悦,从前没打赢的仗,以后——就更不可能了。”
沈荜缓息吐言,将面子话说在前面,先礼后兵,话语间充满压迫气息。
昴诃先是红脸发怒,但也迅速压制言:“你……”
沈昭见场面一发不可收拾,夹枪带棒,于是转言道:“啊——今日众乐宴归,大家一起举杯痛饮,举杯痛饮。”
众人讪讪端起杯子,任凭这句话揭过那场尴尬气息。
见昴诃那边气哄哄鼓着脸,沈荜也消下心思。
不料却被宁弈骤然拉起衣袖,女孩身体微倾,被他带着疾步,顷刻间消失在众人眼前。
大家忙着举杯也不曾注意,只有布日古德放下杯子将那一幕收进眼底……
直到从后殿走出,笙歌丝竹渐渐消散耳边,他们来到一片空旷漆黑之地。
沈荜喘了口大气,她实在是走不动了,甩手停下,插着腰问:
“小弈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面前人双目炯炯,一步一步走近沈荜按住她的肩头,那朵缕金花在月光下映出一丝淡淡的柔光,叫人神往。
“殿下,你一直都在骗我。”宁弈俯下身,眼眸深沉。
“你还是要去厥然和亲的对不对?”
29. 强吻
他的发问字字踩在沈荜心头,有些揪心。
没想到今晚他是因为这件事魂不守舍,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知道这件事。
沈荜磕磕巴巴张口:“你是如何得知?”
宁弈冷哼一声,嘲笑般道:“殿下以为瞒着所有人就以为能相安无事?若不是昨日接待厥然使者时无意间听他们提了一嘴,我还真以为当初你与他们谈的条件只有开关互市这一条。”
各国使臣前来朝贺,齐悦自然需要派重要人员接待,因宁弈掌管与厥然互市一事,礼部顺便将这事交给他代劳,也是因这桩差事意外得知如此惊天秘闻。
“我并非刻意遮掩,只是还没想好怎么说......”
沈荜低下头,这件事确实是她隐瞒在前,故而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
“呵,难怪,当初我就在想,你为何急匆匆要将豫教陛下之事交由我......”宁弈失了神色,“原来你早就筹谋好了这一切。“
“你,一直都在利用我......”
“我和厥然谈判时并不能拿出多少筹码,倘若还能供奉出一丁点微不足道的用处,我都甘之如饴;人心就是这样,有价值就会有盘算,‘施小信而大诈逞,窥小处而谋大定’。小弈哥哥,你是高风亮节的君子,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我承认,一开始是想借着你我的情分求你帮帮我,帮帮阿昭,还没告诉你实情就委以重任,这都是我的错,我不奢求你的原谅。”
宁弈听完像是被戳中痛处,冷笑道:“君子?沈荜,我告诉你,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君子,我没有严子琛那般大义忠耿,也不及顾洵言风光霁月,我就是自私、卑劣、不留情面。”
“你若走了,休想要我替你守着你们沈家的江山。”
沈荜哑言,她是第一次听宁弈这般失态地直呼她的名讳,也是为数不多地看见他眼里灼烧愤怒的情绪,好像头一次见还是在天牢中审宁策吾时。
现在,他的眼底如同那晚一样纠缠着恨意,无法轻易洗刷。
“你会。我们相识九年,你的为人我最是清楚——面冷心软,绝不是那等鄙薄狠厉之人。”
沈荜斩钉截铁地说,虽然看不清脸,但信任肯定的语气已经告诉了宁弈所有。
“可我们也分开了三年,这三年里我们也变得逐渐陌生,就像我不知道,你已经成了这般心狠之人......”
沈荜攥紧手心,眼底涌起一阵水雾,蒙蒙地挡在眼前看不清眼前人的模样:“你若恨我,我也认,如今厥然的人也来了,我会跟着他们离开,以后也绝不会在你面前碍眼.......”
“你就非要去和亲?”
面对宁弈不理解的质问,沈荜没有回答,但她确是低着头犟着一股气,同样不甘示弱。
夜色浓黑,望舒神女今日并未驾车布月,四周乌黑看不清颜色。
宁弈顿步上前,周身气息灼热到无法忽视,逼得眼前的女子一步步后退到了绝境,她的肩背磕在假山之上,手撑在坚硬的石头上冒了汗,发出一声闷哼吃痛。
“你做什么?”
男人弯腰,促着喷热的鼻息近在沈荜面前:“殿下想知道在望乡关那日,我想对你说却没说出口的话吗?”
沈荜回忆那场惊变横生的时日,那天晨曦,东方微泛霞光,宁弈马上遥望,他唤了一声“殿下”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换言道:罢了,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与殿下说也不迟。
她收回思绪,当时不以为然的一句话砸进她的脑海,心此刻抑制不住地怦怦跳,此情此景,好像猜透却又不敢确定宁弈会说什么......
沈荜抬起手臂想要推开面前这个令她感到压抑喘不过气的人,却在一瞬被人捏住手腕往下坠落。
随后,一阵沁入鼻尖的清香伴随着男人冷冽的气息撞上来,温热的唇瓣两相贴合。
她的心一紧,瞪大了双眼,脑中被一阵白光闪过,忘了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女孩一只手被他抓住,另一头肩也被死死按住,她逐渐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像是被禁锢的困兽犹然战斗。
他继续紧紧地贴合住自己的下唇,贝齿上下轻扣,转瞬间又变成毫无章法地撕扯。
“嘶——”
沈荜扭身,奋力推开了他,又抹了一把嘴角,随后羞愤地指着宁弈道:“大胆!本公主、本公主......”
宁弈道:“公主想惩治我以下犯上?”
沈荜抚摸着扑腾乱撞的心口,抚平褶皱的袖口,吞吞吐吐道:“你向来不喜饮酒作乐,今日定是吃醉酒了,我不同你计较,就、就回去罢。”
“托殿下的福,今夜我一滴酒都没沾,清醒得很。”宁弈咬牙切齿,“我一想到你和布日古德的约定,一想到你瞒我、欺我、利用我,我的心如坠冰窖,寝食难安。”
沈荜浑身发麻,颤抖步子着想要离开,可脚下像是被人定住一样挪不开步子。
宁弈握起沈荜的手,轻轻地贴近心房,嗓音嘶哑,唇口微张道:“现在,你能明白我想对你说的吗?”
沈荜目光飘忽,挣扎脱身,背对着他道:“宁大人,今晚的事我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还请你慎言。”
这次连平日里叫得顺口的“小弈哥哥”也不喊了,沈荜生硬一句称呼迅速斩断二人的亲近。
二人如战场上两军对垒般不甘示弱,稍不注意就可能斩将夺旗,所有的礼遇、尊严和体面都丢了。
直到旖旎又微妙的气氛被一声喊叫打断——
“公主!原来你在这,陛下命我四处寻你呢,公主快跟我走吧。”银翠急切上前。
沈荜如雨打浮萍之人找到栖息之所,松了一口气,借机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宁弈望着她手忙脚乱的背影,行至不远处还踩滑一片鹅卵石,蹑身站稳,狼狈又气愤地看向身后之人。
她没听到,那人低头一道笑意响起,不只是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
......
金殿之上,宴乐火热,众人脸上已经有了酣醉之像,更有甚者烂醉如泥,开始拉着人要杯说胡话。
沈昭开口道:“皇姐你来了!快坐快坐!”
“臣姊方才略感憋闷,这才暂离片刻,去外面透了口气,请陛下见谅。”
“皇姐可还好?”
“好多了。”
“那就好。”沈昭笑盈盈,宴会过半,他也放开了尽兴。
沈荜抬眼看向下座,宁弈刚坐下,面上又恢复了那派寡淡清正的模样,如果不是方才和他呆在一起亲眼见证他那疯样,恐怕还要继续被他这副样子欺骗。
沈荜目光移开,意外地发现王远之也在座位上,早前她因处理望乡关传来的急报未能及时赴宴。
“王将军来了!”
“军中事务繁忙,臣来迟,还请陛下、公主恕罪。”王远之举杯道,“不想这晚到一会儿居然还错过一场大戏。”
王远之是说刚才举行的赛诗评选。
“王将军豪爽,方才已经自罚三杯,不必拘礼。”沈昭道。
“将军久经沙场,想必那等风月之事也不感兴趣。”
同僚中秋吉同嗤笑打趣,明显是在揶揄她是个粗人。
“的确,上了战场本将军只认我的马,我的枪,要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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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秋大人只会舞文弄墨,上去了只怕是死无全尸。”
王远之将话抛了回去。
“你……”
“好了,齐悦重文崇武,诸位皆是我朝心腹重臣,各司其职,无有高低之分。”沈荜及时止住。
见此情形,又有外宾在场,不好闹得难堪,沈昭这才开口,换了个话题。
“皇姐不知,就你不在的这会儿,席间讨论得那叫一个火热朝天。”
沈荜蹙眉问:“所为何事?”
“都说这越支珍兽罕物至多,使者他们进献了一只丹朱灵虎兽,大家都吵着想看看。”
再提起这件事,众人依旧觉得新意不止。
“是啊是啊,寻常虎豹毛色发黄,白虎已是难得,这世间居然还有赤红之虎。”
“百闻不如一见,如此稀罕玩意不如让我们见上一见。”
“听说就饲养在宫中西北处的‘兽苑’,不知能否让我们有幸大饱眼福。”
窝在角落不显眼的越支使者歌舒涵这才发话:“越支万里庆贺,唯有拿出我国罕见奇物方显诚意,在越支的传说里,朱丹灵虎乃天降神兽,能辨善恶忠奸,性温顺,红毛若赤血,实乃祥瑞。”
王远之道:“使者说得本将军越来越感兴趣了,从前只见过凶兽嗜血伤人,闻之则惧,哪还见得将其奉为神子的。”
“王将军勿道怪哉,不日诸位到兽苑一见即知。”
“不如朕与诸卿明日就去开一开眼界。”沈昭兴奋道,“皇姐你去吗?”
沈荜还在思及御花园的事,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他们的谈话上,转瞬被沈昭问及,只能连连道:“啊去、去,去罢......”
“那就这样决定了,夜也深了,宾主尽欢,想必诸位也乏了,不如今早回去休息,明日再乐。”
“恭送吾皇、长公主。”
沈昭起身,他同样也是顾及着沈荜的身体,尽快散了这场宴席。
而今夜,所有人抱定各自的心思辗转反侧。
沈荜回宫后很快就躺下,满肚子牢骚想要找人倾诉,但又觉得这话不好开口。
她摸了摸唇角,又蒙进被子里憋着气翻来覆去。
她怎么可能想不明白,但就是不愿太明白。
宁弈与她相识这么多年,从前只当他比自己大,为人虽然不好相处了些,但有才情,事事又都依着她,且很有分寸。
沈荜这才喜欢和他打交道,但今夜他所做的一切,完全颠覆往日他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
总之就是,宁弈怎么能……怎么能莫名其妙就亲她!
还那么粗暴!
沈荜掀开被子大口大口地吸了两口气,鼻翼扇动,望着上方床幔,双眼逐渐失了焦距,心情一下子从桃花源跌落深渊。
他说她欺瞒不假,她也别无他法,更何况他们之间有着巨大的、难以跨越的鸿沟……
除了和亲之盟,宁策吾的孽、父皇母后的死……都是他们之间的阻碍。
她暂时还没办法和精力越过心里的那道坎,再来考虑和他别样的关系。
可沈荜知道,她骗不了自己的心。
这么久以来她为什么这么信任、依赖这个人,从前还能说是年少无知,可今时今日,或许是曾经的某一刻,心岛的花早已悄悄绽放,只是她不曾留意。
可具体,具体是什么时候呢?
沈荜静静地卧在床上,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从第一眼栾树上见他开始,再到日日伴读的时日,最后又是城楼遥望,送他出城去疆北之时……
好像,都不是。
想着想着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30. 混乱
天色亮得越来越迟,渐渐地快要入冬,就连红彤彤的圆日也才懒洋洋地爬上云端,照在人身上暖烘烘的。
沈荜这几日越起越晚,应是前几日忙累着了,银翠心疼她的身子也没去扰她的清梦。
直到今早上日上三杆了才软着身子骨起身。
她随便用完早膳后便立刻趴在书案前俯身圈点着画册。
银翠端着托盘,上面摆放着几枝晨时汲满露珠的花。
“公主这才刚用完膳,也需消消食再忙呀。”
“不碍事,一时懒怠起晚了,再不将手里这事做了以后怕也没时间了。”
沈荜神色认真地伏案勾画,不知是什么让她如此神慌急切,银翠上前一看,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图纸。
“陛下有交代什么时候去兽苑吗?”沈荜停笔抬头问。
“回公主,李公公传话来,说是陛下国事缠身,未时再动身。”银翠回。
“那便不急,还有些时辰。”沈荜继续埋头,又将身边的卷册摊开看了看,“银翠,你去把我那最喜欢的观音瓶拿来。”
银翠一听就明白,高兴道:“难怪公主大早起来就让奴婢去折些花枝,想来是插花瘾犯了,确实好久不见你摆弄这门手艺了。”
要说沈荜闲时喜欢的,就是和花木打交道,她喜欢吃百花糕,更喜欢侍花弄草,对于插画更有讲究。
银翠说完转身去取来那窄口厚底的青釉观音瓶。
沈荜完成了画纸上的圈点,起身洗干净手,擦了擦掌心的水珠,坐在收拾干净的案几上,专心致志地摆弄眼前花枝。
她让银翠折来的是几枝木樨和秋芙蓉。
秋日虽多肃杀容平,放着那么多名花仙草不选,为什么独独是这两种花呢?
插花讲究的是情趣自然,使瓶中之花迸发盎然生机,又不失插花之人的气质韵味。
古人云:“花之有使令,犹中宫之有嫔御,闺房之有妾媵也”。
也就是说,花以主枝与从枝、补枝为花形,木樨花朵淡黄而小巧,常隐在其中,芙蓉朵大艳丽,且木樨香远益清,芙蓉美而无香,二者正为搭配。
木樨常在书画之作中为创作之源,引以芙蓉为婢。
沈荜将取来的天水倒入瓶中,素手取来一枝木樨放在鼻尖轻嗅,指尖捻出一簇花团,将细长的木犀插进瓶中,又在略矮处插上两朵海棠,如美人迟暮般傍身木樨之下而又不失迥立。
她双目闪烁,来回转动花瓶,将粗叶修建不断,直至满意后,又起身把花瓶抱到窗边放好。
山远枝曲,犹如丹青水墨,淋漓尽致。
……
微顿片刻,沈荜被一声通禀打断神思。
“公主,李公公来话,说是可以出发了。”银翠道。
“走罢。”
……
华盖蔽日,仪仗排列,沈荜坐在肩舆上懒散倚靠着,远远就能望见一排又一排站在观台上人群,远远眺望。
轿撵落下,银翠扶着沈荜下来,紧随沈昭身后。
“恭迎陛下。”
“恭迎长公主。”
沈昭略清了一下嗓子道:“诸位免礼吧。”
今日是闲情,各位臣民身着常服矗立人群,沈昭哪还顾及自己的君王身份,一时之间玩心大发,朝着那群臣民走了过去。
沈荜并未跟上去也没有制止,而是扫过一眼,恰好看见穿着浅白色衣袍的宁弈。
只是他并未望向她这个方向,身旁倒是站着一位窈窕睥睨的女子,乃昴诃公主,那抹红美得有些耀眼夺目,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两人似乎谈笑意浓,沈荜撇过眼走上了高台,坐下后接过宫人手里的茶倒头闷了一口。
可谁曾想,端在手里暖和的茶水进了嗓子眼倒有些烫得刮人。
“咳、咳——好——烫。”沈荜两手端着茶盅,像是接了烫手的山芋般想要丢出去,顿时失了态。
银翠指着那位宫女叱责道:“你是如何当差的,怎递这么滚的沸水给主子。”
刚刚那位上前的递茶水的宫女倏地跪下求饶道:“奴婢该死,求公主饶命。”
沈荜低了底眉:“罢了,是我自己不小心,你下去吧。银翠,叫底下的人也莫要为难她。”
银翠这才收敛道:“是。”
“谢公主饶命。”那宫女谢完恩起身,一溜烟就没了踪迹。
宁弈那边和他们隔得不远,当然也听到了这里的动静,但他今日怪怪的,以前有沈荜在的场合,她身旁总都能看见他,可今日,他却有点熟视无睹。
沈荜顿时起了味,他这个人,怎么能得了便宜还卖乖!
不就是亲了一口吗!
她都没介意,那人就这样着急躲着她了?
何况,她才是被非礼的那一个。
当真是真是小肚鸡肠。
她一边捋着烫得红热的舌头,一边心里喷起了火焰。
直到王远之来,见一直张着嘴吸气,好奇发问。
“公主这是怎么了?”
“学学民间杂技喷火。”
“……”
王远之知道她说笑:“那公主先学着,我去围栏处看看。”
说罢就朝着那边走去,正好今日严氏兄妹也在场,听说严子琛过两日就要去西北赴任,她得过去打个招呼,陶璟之已成前车之鉴,他可不能再犯糊涂包庇他的老师。
沈荜抬抬眼示意她去吧,这才送走一尊大佛,跟前又来了一位。
她见了面前的人岿然不动地站在眼前,冷眼相待也不言语。
“长公主,好久不见。”布日古德道,“可算是有机会和你说上话了。”
“昨夜宫宴,不是刚见过?”沈荜这才正视他言。
布日古德倒也不介意她呛声,继续道:“怎么?月余不见,公主就要和我装生分?”
“大王子多虑了,本宫只是心情不好罢了。”沈荜坦言道。
“哦?我还以为是你想赖账呢。”他一声冷笑,“那,究竟是我惹了公主不高兴……”
布日古德的手指抬起,指向了宁弈的方向,声音落到人耳边犹如鬼魅道:“还是——他。”
沈荜听到“赖账”二字,登时坐不住了,她还没找他算账呢,他倒先找上门来还蹬鼻子上脸。
“大王子就这么着急,急到管不住手底下的人,要将消息提前放出去?”
“那看来是我了。”布日古德脸上的皮肉扯出笑容:“不过,公主也别急着发难,我哪知道,你居然没将我们合作的事告诉别人。”
他的语气像寻常调笑般,落在沈荜耳中却无比刺耳,她知道,一切都是他在从中作梗。
正值一国之喜,哪会有人莫名其妙来到别国的地界还嚷嚷要娶走他们公主的道理,这不是公然挑衅是什么。
他的嗓音夹着一丝寒意,俊冷的脸庞贴近沈荜耳畔道:“还是说……你在奢望什么?”
既然她都猜到是他指使,布日古德也不再伪装。
沈荜抽身避开他的靠近,咬着牙启唇:“债我会偿,约定我也会照做,但这期间,你最好别再耍花样。”
沈荜丢下话后,朝着站台处的围栏走去。
说话间,兽苑的掌事宫人已经将赤虎用囚车运了出来。
只听身后之人道:“那我就等公主的好消息。”
“……”
沈荜拖着略微虚浮的身体走近并未注意到她的沈昭旁边,她一手撑在栏杆,掌中紧握,仿佛要抠下一块栅栏木屑才肯罢休。
明眸望向远处,心不在焉……
枯黄的草地上,窝着一头庞然大物,通身毛色赤红,果真如那朱砂一般亮丽耀眼,同时,发丝顺亮像是有人花了心思打理过,堪比富贵人家细心呵护的如瀑青丝。
越支使者歌舒涵道:“陛下,灵兽并不伤人,可将这囚笼打开,在越支人的风俗中,触摸赤虎可是好兆头呢。”
赤虎此刻正趴在囚车木板上酣睡,微耷的眼皮显得慵懒无比,两只前爪收起后放在地上,确实看起来一点攻击性也没有。
沈昭道:“来人,将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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链打开看看。”
口谕一下,有人恭恭敬敬上前将囚门锁链用钥匙打开。
歌舒涵躬身伸手,喊道:“各位贵人,请吧。”
待到沈家二姐弟走下去后,所有人陆陆续续也都下场,只剩下宁弈、昴诃和布日固德兴致不高地留在围栏处并没有跟上去。
贵胄富人,三两成群围着笑闹,这样稀罕的玩意以前从来没见过。
王远之走近后,站在赤虎尾巴后面道:“当真不错,这虎皮绝对够御寒。”
“王将军别吓它了,万一灵兽能听懂呢。”站在她身旁的严婉兮说道。
就在刚刚,王远之就要去找严子琛聊聊时时,严婉兮看见她向自己款款走来,双眼都发了光,高兴地围着她,连王远之对严子琛说的那些警醒之话都没听清,仿佛与外界完全隔绝。
此时此刻又拉着严子琛,非要缠着王远之一起走。
“哦,不好意思,严小姐,我就是一介粗人,说得实在了些,不会讲什么漂亮话。”
王远之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女郎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明所以,王远之心里暗暗升起一阵不妙。
她怎么觉得,这个严家二小姐逢人就羞红脸。
莫不是害了什么病,无法像正常人那样交谈攀笑……
可惜,可惜。
正想着,一旁的严子琛道:“王将军征战沙场确实难以顾及诗书礼仪,吴下阿蒙尚听劝涉猎经史,私以为通些圣贤之书可对将军大有裨益。”
他一本正经的说着,并不是因王远之读书少而嗤之以鼻,反而一脸认真的劝诫着。
“本将军自然不及大人闲情逸致,但也不是那等放浪形骸之徒。既然严大人都这样说了……”王远之两指摩挲着下巴,一脸干脆道,“不如这样,严大人向我推荐一些书可好?不要“四书五经”,也不要兵家史略。要那种生动不失风趣,载道不空谈之类的。”
严子琛略加思索,觉得眼前这人是在抢词推脱:“将军为难在下了,先贤论著经典,引为后人之鉴,要想明智启迪,圣书史书不失为一盏明灯,偷不得懒。”
王远之被他一本正经的话逼得说不出话来,敷衍道:“本将军说不过你,我、我有空会看看的。”
说罢,人群已经顺着赤虎围成一个圈,不少人伸出手摸了摸,祈求神兽降福。
场上之人不禁为它折腰,夸赞连连、此起彼伏——
“它的毛摸着好舒服呀。”
“你看它睡觉的样子,像猫儿一般惹人怜爱。”
“越支人真是大胆,连这么大的老虎都敢养。”
“……”
正沉浸在美妙的观望中,刹那间,赤虎伸着脖子向长空嘶吼一生。
懒怠的眼皮掀起,黄铜色的眼睛望向众人。
“哟,还醒了。”
“没想到,这畜生还挺温顺的。”
……
赤虎撑着四肢慢慢站了起来,甩了甩身上被揉乱的毛发。
趁人不备之间,向刚才叫它“畜生”那人吐去一口泡沫横飞的唾液,瞬间遮盖住那人的眼睛。
像是在嘲讽他有眼不识泰山。
只听那人惨叫:“哎哟——”
众人哈哈大笑,笑嗔神兽就是神兽,果真精得很。
就在一伙人笑闹放松警惕之时,眼前一番景象在也让人笑不出声,那赤虎踏起身体,瞬间将牢笼撞得四分五裂,又甩了甩尾巴,狠狠地拦腰甩在人腰际,将身边的人群赶走。
它的黄瞳渐渐发红,姿态懒散的模样瞬间被浓烈的杀戮气息取代,巨大的獠牙和白爪锋利亮起。
“歌舒涵使者,这是怎么回事?”王远之发声问。
哥舒翰眼瞳扩大,微张大嘴唇,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好,有危险,大家快退开!”
歌舒涵大声疏散人群。
沈荜本就心不在焉,这会儿正来不及躲闪,赤虎满嘴獠牙怒吼一声,扫开人海冲到了她面前。
“皇姐,退后。”沈昭大喊着。
31. 下毒
猛虎悬空跳跃,伸出爪牙,长啸撕破天际。
沈荜这才反应过来,将身体往后一扭要逃走,可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慌乱中还被绊倒在地。
高台围栏之上,四下开阔能将一切尽收眼底,宁弈眉头紧锁,见情势危急,也不顾一旁与他喋喋不休的昴诃,只飞身向下。
“哎......”昴诃在他身后叫着,气愤道,“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
宁弈落地站定,抬眼一看,怎料王远之已经率先一步挡在沈荜面前,王远之撑起双臂,抓着囚车上散架的木棍抵在赤虎血盆大口之间。
“快带公主走!”王远之对着宁弈喊,转身举起粗棍,“畜生,休要伤人。”
“王将军!”沈荜受了惊吓跌倒在地,手里攥紧王远之的衣角。
“殿下危险!”宁弈拉住沈荜的胳膊道。
沈荜想到自己身弱无力,留在这里恐是拖累,这才松开交待道:“你要小心。”
宁弈单手揽住沈荜腰间,飞跃而上,迅速将人带离了这堪比龙潭虎穴之地。
所有人顾着仓皇逃命,落荒而逃,管他貌美贵女,还是清雅公子,全都大惊失色连滚带爬。
好不容易逃脱,心有余悸地登上了看台,有的跌坐在地,不顾形象,有的吓得失魂落魄,面色铁青。
唯一剩下王远之一人咬牙撑着,那猛兽体型庞大,嚎怒咆哮时耳边欲流血生烟。
她几番周旋,身轻如燕,骑在赤虎脖颈间,敏捷稳住身子,却被那畜生猛力甩开,被震在地下,吐了一口鲜血,双双焦灼难分。
“怎么办啊,这般下去王将军迟早会体力不支的。”严婉兮跺着脚神色急切道。
沈荜望向眼前激烈战况,王远之拖着身体又站了起来。
她平复了惊跳的心口,道:“羽林卫众将士听令,助王将军擒拿凶兽。”
“是。”
齐刷刷的声音响起,一队身着玄黑铠甲的皇城护卫军手握长矛,迅速投入战场。
虽有了羽林卫的帮助,场上非但没有转换情形,那庞然赤虎反而将长尾一甩,扑出虎爪,狠狠地将士兵们一扫摔飞,士兵们接二连三地飞落在地。
王远之擦了唇角边的鲜血,捡起折断的长矛,眼里燃烧着视死如归般的火焰。
她一个双膝跪地,滑步贴近地面,趁机将长矛插进猛兽的腹部。
“呜——”
赤虎一声惨叫,震耳欲聋,又摇头摆尾四处跑窜,王远之还握着插在它腹部的长矛不松手,颠得她五脏六腑都快甩起来了。
“将军,请手下留情!”哥舒涵眼见灵兽受伤,忍不住求情道,“留它一命!”
王远之耳边闪过他的声音,一手抽出长矛,却被那灵虎一脚踹开。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那畜生的命有何用。”沈昭不耐道。
“求陛下开恩,这灵兽被越支奉为天降国宝,若杀了它就是触怒天威,必遭天谴。”
“人命关天,既是祥瑞,就该庇护黎民,天若真心要罚,也要罚它伤人在先。”严婉兮反驳,随后转身扑通跪倒在地,摇着沈荜衣袖道,“公主,公主,求求你救救王将军。”
“婉兮不得无礼!”
严子琛见自家妹妹冲撞皇家,厉声上前呵斥。
严婉兮却不肯放手,急得眼泪都流下了,双眸涟漪,闪烁光点。
沈荜见王远之负伤抵抗怎么会不心疼,那是从小到大疼爱她的阿芝姐。
她眉下挤满了忧愁的目光,搜刮着办法,忽然间又扶起严婉兮,拉住她的披帛道:“严二小姐,借此一用。”
沈荜扯过严婉兮紫色的披帛,将它与自己红绿撞色肩帛接在一起,死死打了个结,但依旧觉得不够,周身转动一望,向身旁的昴诃公主道:“公主,得罪了。”
“哎,我这可是上好的翠玉缕金锦缎。”
昴诃一脸抗拒,死死不撒手,沈荜挪步将披肩轻轻一抽,捏在手中。
“你......”
昴诃想要上前夺回,却被沈荜一旁的宁弈拦住道:“公主若一定要,过几日在下赔你一条一模一样的便是。”
听此,昴诃方才撒手消停,缠了他半天,终于和她说句话了。
沈荜哪知道昴诃的心思,继续手上的动作,现在救人最要紧。
“皇姐这是作何?”沈昭不解问。
“我曾见《南洲志闻录》记载,朱丹灵虎喜光明,忌见阴暗,若是能使物蒙住其双眼,或许能抑制它的暴烈凶残。”
沈荜一边动手,一边解释着。
哥舒涵听沈荜并不伤害灵兽,如遇大赦般擦了擦额间的汗道:“对对对,是这样,公主说的不错。”
听言后,天子圣口一开,大声问:“诸位女眷若能献出这披戴之物,朕重重有赏。”
场上女子皆先是默声不答,犹犹豫豫,左顾右盼。
直到一声言语发出——
“我愿意!”
说话之人踏着轻飘飘的步伐,伸手脱下肘窝间的轻纱,上前递给沈荜时,两人的烟波流转片刻即停,是昔日花朝节会过一面的容幻儿。
“这东西这般碍手碍脚,我早就不想要了,拿去罢。”沈玉芜随后跟着上前。
“我也愿意。”
“我的。”
“还有我。”
“......”
一人身先士卒,就有千万人沿着那条路踏来,所有女子都奉献出她们心喜的披帛来。
沈荜郑重地接过道:“多谢,待此事了结,我定加倍偿还诸位所爱。”
“公主何必说这些,谁家女郎还没有几条披帛,若真要还,可把我们说得小气了些。”沈玉芜道。
“是啊是啊,救人要紧,要不是王将军危急之下舍身,我们现在早就成了那凶兽的口中吃食了。”
“对对对,和王将军比起来,一条小小披帛算得了什么。”
就在说话间,严婉兮已经迅速将所有围帛连在一处,她虽为闺阁女子,但胜在母亲时常督促她学习女工,这结绳巧活更是不在话下。
终于,一条五彩斑斓的长巾随风飘荡,结在了一起。
“宁大人,辛苦你下场与王将军携手拿虎。”
沈荜将手里的布帛交给他,像是千斤泰山般的重任交了上去。
宁弈接过,再次飞身入场,将手里的长帛扔出:“王将军,接好。”
那头,王远之本来撑着最后一股劲儿,实在不行就打死这畜生,管不了那么多了,谁曾想宁弈丢给她一副女子用的长帛,以为是要缚住这畜生,她夺下接过。
“王将军,用长帛蒙住它的眼睛。”严婉兮声嘶力竭地补充道。
王远之这才明白用意,两人一番配合,上天遁地般,先将赤虎脖子紧紧勒住使它不能随意动弹,又乘机裹住它的身躯和四肢,幸好布帛够长,最后齐心协力轻点地面,飞起绕过将赤虎双眼盖住。
那家伙原先还挣扎发怒,盖住双眼后失去光亮,岂料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
“它真的不动弹了,拿下了!”
“太好了!”
“......”
几番惊心动魄的殊死搏斗后,赤虎如花色蚕蛹般被紧紧地捆倒在地上。
所有人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这番挣扎真是不容易。
王远之和宁弈泄了一口气,两人都没想到还能在除了战场之外的地方并肩作战。
缓缓归来时,二人脸颊鬓间已经有些微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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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婉兮小跑上前,扶住王远之的胳膊,递给她一方赤白飞鹤丝巾:“王将军,你没事吧,方才真的吓死我了。”
王远之被赤虎抓伤的右臂此刻正被严婉兮死死捏住,她架不住“嘶”了一声道:“让严小姐担心了,我并无大碍,但严小姐若是再这么抓下去,我这胳膊怕是要废了。”
严婉兮惊讶地一下子松开她的小臂,这才发现他的小臂上有一道醒目的爪痕,悻悻间感到不好意思,主动抬手替她擦干净脸上的汗。
这边,宁弈一上了围栏处,容幻儿早已经在一旁停住等他:“宁公子,擦擦吧。”
宁弈却没有接,婉拒道:“多谢小姐好意。”
容幻儿见他的口气有些生分,脸上显出一丝藏不住的失落:“宁公子不记得我了?”
“宁某刚回上都不久,确实不太清楚这些簪缨名门。”
“罢了,不记得也好。”
容幻儿觉得那年花朝节她留给宁弈的初印象并不好,他不记得倒也好。
而远远的一旁,沈荜藏在袖间的丝巾并未显露,指尖紧紧地捏住不作声响。
“怎么?姐姐就不去问问宁大人?”沈玉芜凑近调笑道。
“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沈荜想,哪儿还轮得着她呀,瞅瞅,昴诃公主也跟上去了不是。
“听说宁大人曾与姐姐伴读,两人少时情感甚笃,两小无猜;我还听银翠姐姐说,你本欲去和亲时,走到半路,是宁大人拦下了你,哎哟哟,这在我们琼州,可是能写成绝妙的好戏,连连叫座。”
她边说边笑,一时间分不清是在打趣还是真话。
其实不用去琼州,上都关于他们两人的猜测和蜚语就已经不断。
“难怪皇叔要将你早早嫁人,妹妹这嘴惯会编排。”
沈荜弯着食指钩住她的鼻尖戏弄。
“我不说了,我不说了。”沈玉芜败下阵来,嘟囔道,“姐姐可莫要在父王面前提嫁娶的事,他虽答应了你我,恐一遭生变,又要扬言将我嫁出去。”
正说笑着,场上所有残局已快被清理好了,赤虎也被重新关进笼子里,惊吓之余大家伙也慢慢平复下心来。
今日这看虎差点把自己的命都看丢了,这对齐悦和越支来说都是极大的事,若是哪个王孙贵族,或是王远之真的命丧虎口,那么越支同样难辞其咎。
说起来,歌舒涵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他压低嗓音责问下属道:“殷段,这是怎么回事?”
那位脸上抹着三色妆面的男子颤颤巍巍道:“属下不知为何会发生这样大的事,但方才我见圣兽瞳色惊变,此乃中毒之兆,一定是有人做了手脚。”
歌舒涵想起灵兽确实忽然散发的金黄色瞳孔,他一只残缺的眼睛被罩住,另一只眸子扫过场上所有人,像蟒蛇吐着蛇信子般安安观察。
“到底是谁想要害我越支?”
他们现在最担心的就是齐悦发难,需要尽快找到从中作梗之人才行。
而越是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歌舒使者,是不是该给我们一个交代?”沈荜忽然间发话。
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的双眼都是看着,歌舒涵不好摘脱。
“公主容禀,吾等奉命朝贺贵国,绝不会行那谋害之事。诚然难掩其过,惊吓了各位,也一定给贵国一个交代。”歌舒涵诚恳道,“圣兽突变残暴,瞳孔异色,是有人暗中投毒下药,这才引发了这阵骚乱。这是要嫁祸我越支呐!”
“下毒?何人敢下毒?”沈昭疑惑道。
“此事尚待查明,所有接触过圣兽,特别是饲养送食之人都需要一一排查。”
沈荜道:“将兽苑饲养使都叫上来。”
32. 刺杀
这件事绝不能就此罢休,有人敢在国贺之期公然使坏,既坏了齐悦待客之道,又搅乱了两国的和睦关系,必须彻查到底。
一个个宫人陆陆续续上前站成一排,害怕地低头跪下,伏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喘。
“你们中,近日是谁负责喂养灵兽?”沈荜问。
众人左看看又看看,没有人立刻跳出来承认。
沈昭见他们一群人支支吾吾,微怒道:“要不说,全都挨板子。”
那群宫人抖擞着肩膀继续左看看右看看,突然,有一道男声发出尖锐的指认。
“是他,一直都是他在做这件事,跟我们没关系。”
一个骨瘦嶙峋、脸颊凹陷的小宫人抬起头来指向站在最边上的那个男人。
直到这声音响起,那人才哆嗦着身子直起腰来回话。
“回长公主,一直、一直都是奴才。”只见那身材高大的精壮男子辩解道,“但奴才绝对没有投毒,奴才也不敢,求公主饶命。”
沈荜想了想问道:“这两日可有其他人接替你的位置,又或者靠近过这灵兽?”
那男子双眼一翻,搜刮脑袋里的记忆,像是想起什么道:“有,有一人!小人昨夜因误食腹泻,今晨腹痛难忍,是个宫女代小人投喂的这灵兽。”
“你可记得那女子面容?”
“记得,全都记得!”
男子慢慢抬起头来,望向四周,所有人沿着他环视的方向目光拉长,只见他定在一个身材瘦小,圆润鹅蛋脸的宫女身上,指着她大喊:“是她!”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向他手指的方向,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敢做如此胆大包天的事情。
说话间,那女婢目光刹时由平静转为狠厉。
沈荜同样看向壮汉指认的方向,这才惊觉,那个宫女居然是给刚才沈荜递茶水那位!
难怪给她递水时毛手毛脚,丝毫不像是会伺候人的,看起来也并没有宫人谨慎细致的做事风格。
那宫女面色平静,并没有因那个宫人的指控乱了阵脚,她忽然唇角勾起,冷笑道:“真是命大,这都没有弄死你们。”
旋即连忙从袖口抽出一把银光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阵料峭寒意拂过人的身旁,持刀接近沈昭的方向。
“狗皇帝,拿命来!”
还好羽林卫反应迅速,立刻抽刀迎敌,但女子看似柔弱,实则武功高强,身手敏捷,数十人竟不能将她抓住。
王远之因在博斗时身负重伤,明显没有多余的力气抗敌,但她仍要强撑着上。
“王将军受了伤不宜再牵动,交给我罢,你在此看好公主。”宁弈道。
话音落地,宁弈上前与那女子掣肘,两人来回斗了几个回合,仍没捞到太多便宜。
周围一片狼藉,打斗间将所有的仪仗掀翻,仆从们尖叫躲闪,零落得七七八八。
几番缠斗,那宫女体力快要消耗殆尽,心想不宜与宁弈过多纠缠,于是越身,狠厉的掌心一推,将匕首远远刺去,嘴里啮齿道。
“去死吧!”
就在刀尖快要接近之时,一柄长剑“嗖”地一下弹过去,截击她的剑,巨大的力道将那名女子扑倒在地,趁此机会,羽林卫立马上前将人制服。
顺着长剑划过的轨迹一眼望去,那把剑居然是布日古德甩过去的,他侧身站立,眼里揉进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
然而斗争却并没有因此落下帷幕。
一名高大无比的侍卫正默默注释眼前,宽大的帽檐下赫然显现出一道丑陋的疤痕,从右眼斜过左边颧骨,恐怖无比。
见那宫女失手,良机错失,嘴里轻声念了一声“废物”,然后狰狞着脸庞翻身,从身边抽出宝刀。
速度极快,奋力抬手就往沈荜身前砍去,决绝凶狠。
“公主小心。”
周围的宫女一声惊叫跑开,银翠一把将她拉开这才躲过一劫。
沈荜身子一扭,正准备拿起桌上茶盏砸去,却被那侍卫逼进死局。
“阿荜!”王远之一声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本以为已经是笼中困兽,任人宰割的鱼肉,谁知宁弈突然一脚踹飞那侍卫,犹如神兵天降站在沈荜身前。
那男人摔扑在地,帽子都已经滚落,依旧咬牙蹑身站起来,继续拼尽全力刺向沈荜。
宁弈同样捏住剑柄出手,两道兵刃擦过,刀光剑影,必定要争个你死我活。
却不料,一丝斜阳洒下,宁弈在看清男子面容的一瞬收回了剑,慌乱了神色,他挪动脚步,移动身子挡在了沈荜面前。
眼前人也没想到他会就此收手,本以为会被他弹开的剑锋,此时就这样直愣愣地刺进宁弈的胸膛,正好插在他的心口位置,不偏不倚。
鲜血染红衣袍不过片刻的事,他慌张抽出刀尖。
宁弈直直地栽了下去,捂着心口膝盖砸在地上,嘴里喊了一句:“铁离大哥......”
沈荜瞪大双眼,茫然间只剩下本能,她伸出双臂接住宁弈,紧紧地将人靠在怀里。
血,全是血,刺目的血。
“小弈哥哥!”
四周顿时寂静无声,所有人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啊——”
直到旁人眼见着抽出长剑时的鲜血喷洒在天际,禁不住尖叫起来。
“传太医,快传太医!”沈昭喊着。
直流喷涌的赤色鲜血从黑窟窿里涌出来,乱糟糟的一切麻痹人的大脑,沈荜好像没了知觉一般,本能地捂着出血的伤口,她听不见周围的人在说什么。
熟悉的一幕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日日夜夜不敢回想,又害怕的场景再次重演。
想当初,代芷皇后就是这样死在她怀里的。
她按住流血不止的伤口,急得泪花闪过道:“小弈哥哥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宁弈口角还溢着残存的血迹,却笑着抬手擦去她的泪水道:“殿下......不哭。”
用尽所有力气说完这句话后,宁弈的手臂彻底垂落,双目紧闭,疼昏了过去。
而眼前,罪魁祸首同样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地。
“不是,不是的,我没想过要杀你,宁小兄弟,我没想过要杀你!”
那名侍卫顿时发疯般自言自语,将沾了血的剑“哐当”一声丢在地上。
“将这两位贼人全部拿下。”王远之控制住沸腾的血液下令道。
场面一片混乱,压抑、惊恐、茫然、崩溃、啜泣.......还有血腥味全都混杂在一起。
直到几名太医匆匆赶到,小心谨慎地从沈荜怀里接过,担走了宁弈。
他的身体挪开时地上一大摊血迹触目惊心,可见方才那一剑是下了死手。
沈荜形如槁木,踉跄起身,红着眼眶,恳切道:“徐太医,拜托了你了!。”
“公主请安心,臣一定竭尽全力。”
谁都没想到,一场观赏大会变成了屠戮现场,大伙仍心有余悸。
沈昭命人将两名刺杀的人带了下去,将其余的达官贵人全部遣散安抚。
所有人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原本开开心心的场合闹成这样,半日提心吊胆,日暮西下,居然挨到了月亮渐显。
歌舒涵垂头丧气,垂暮老者此时也无力提起肩膀,道:“完了,全完了。”
—
一阵闹剧散场,各国使者纷纷回到了四方馆内歇息落脚。
布日固德踏进了房门,几位下属亦步亦趋跟着进去,顺带关上了大门。
谁知,里面突然传来一声“啪”的巴掌声,清脆响亮,令人毛骨悚然。
只听一道低沉又有些魅惑的嗓音响起:“谁让你们擅自行动的。”
“咚”地一声,膝盖触地的声音又轰然响起,青年男子阿阳跪在地上。
“可汗说过,叫我们来到上都一切见机行事。大王子一直迟迟未动,那就交给奴才动手。”
“你以为搬出可汗就能压我一头?”布日古德道,“自作聪明还搞得漏洞百出,还不滚去处理干净。”
“大王子放心,他们是不会供出我们的。”阿阳道。
“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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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是你说了算,死人说了才算。”
布日古德眼眸深邃闪烁,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就让眼前的男子明白。
“遵命。”
—
皇城之内,烛影摇红,黑漆漆的人头一个又一个地挤进偏殿暖阁,太监们手捧鲜红淋漓的银盆走出门槛。
沈荜焦心地望殿内,紧握的手心一直出汗。
“皇姐别担心,徐太医医术高超,老师一定会没事的。”
沈昭压着担心安慰着。
可沈荜还是放心不下,屋内乱作一团,火热朝天,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不行,我要去看看。”沈荜道。
说着,沈荜欲抬步迈上前。
“哎哎,”沈昭伸手拦住她道,“里面血流盈盈,惨不忍睹,皇姐你进去不合适。”
沈荜划开他的手臂道:“从前我在京城外诊病施粥时,一些难民支离骨碎,皮肉模糊,还有什么不合适的惨状是我没目睹过的。”
“让开!”
沈昭知道拦不住他这个皇姐,只好放她进去,三步迈作两步跟了上去。
甫一进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夹杂着潮湿而闷热的热潮袭来,一名太监端着水盆疾步后撤差点撞上沈荜,连连欠身谢罪,但沈荜已经来不及去顾他,她越过混乱走到床前,又不好打扰正忙碌的徐承泣,于是示意宫人噤声。
只见徐承泣稳重地将白布按在宁弈胸间,瞬间浸红扔在一旁堆叠。
床上之人咬紧牙关,脖劲间青筋鼓起,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流淌直下,全身绷得僵直,但却未见他吭声。
周围人见了这伤势无一不骇然,纷纷别过头不敢直视。
沈昭见了那赤红的浓血还有皮开肉绽的场景,胃内瞬时翻江倒海,冲到门外干呕起来。
徐承泣听见这动静才偏过头注意到沈荜在一旁。
“徐太医只管救人,不必顾我。”沈荜道。
又过了好一阵,来来回回换了不下七八次水,缠敷了许多丝布,又包裹着草药扎好,徐承泣终于松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汗。
“血是止住了,”徐承泣叹了叹气道:“只是伤口太深,只差分毫便伤及君主之官,加之失血太多,需大补元气,臣已经尽力,接下来,要靠宁大人自己挺过去了。”
沈荜亲眼见着那一剑是如何插进宁弈胸口,现在又听徐太医这么一说,心更是慌得七上八下。
这会儿,沈昭已经整理好容颜,听见徐承泣这么一说连忙叫来他身旁的太监道:“明德,去把库房里那根百年人参找来,剪水和药或许能助老师早日复愈。”
明德道:“遵命。”
正说着,床上之人紧闭双目,唇色惨淡,脸上苍白不忍细看,又昏了过去。
“小弈哥哥!”沈荜喊道。
“公主莫急,宁大人伤势严重,昏厥实乃常数,需久日静养,能不能醒就看他的造化了。”徐承泣道。
沈荜点点头,她同样略懂医术,只是方才心切,乱了分寸。
“皇姐放心,我会派御医宿直守在殿内,我们先出去罢,让老师好好休养。”沈昭道。
沈荜清楚,与其站在这里瞎担心,倒不如想想办法如何让宁弈尽早醒来。
以及,弄清楚那个刺客为何会在宫中冒死行刺。
几人出殿门后,沈荜拖着复杂的心情望宫殿之内一望再望。
“银翠,叫刑部的人去审审那两名刺客。”沈荜唤道,她似乎想到什么,又指定道,“让顾洵言亲自去办这件事,把流雨也叫去,暗中保护那两个人,他们还不能死。”
沈昭疑惑:“为什么一定是顾卿。”
沈荜幽沉的眸子闪动:“朝中多数大臣尚在观望,旧臣老气横秋,怕是不能尽心尽力。但我总有预感,这件事一定没那么简单。”
银翠领命后转身而去。
夜入深空,一团乌云笼罩住月色,为人埋下一团阴郁的气氛。
沈荜疲惫不堪,扶着门框虚虚踏进长宁宫。
却不知早有两具略熟的面孔等候她多时……
33. 面首
“公主殿下,您终于来了!”
“是啊,可让奴家好等。”
沈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退步走出宫门,仰头仔细看了门匾上鎏金的三个大字,是长宁宫没错啊。
沈荜拔高了嗓音道:“来人!都去哪了?露珠!露珠!”
平时沈荜身边大小事务都是银翠打理,当下银翠奉命外出,沈荜只有叫她的另一个侍女。
露珠迈着轻盈的步伐上前道:“公主。”
“谁放他们进来的?”沈荜有些微怒。
“他们说是奉了公主之命让他们在此等候,我以为是殿下您的示意,这才敢放他们进来。”
“我?”
沈荜正纳闷,一头雾水的她看着身着花花绿绿衣裳的两位男子,正是那日诗会大赛上昴诃公主身边的两位随从,光吉次缘和尘光支瑞。
光吉次缘上前,沉稳开口:“哦,怪我们没说清楚,这此公主非彼公主,是昴诃公主让我们来的。”
尘光支瑞附和道:“是是是,公主说,今夜殿下寂寥愁闷,让我们来陪着殿下解闷儿。”
沈荜扶了扶额头,全然没想到这个昴诃能给她找出这么一个事,这个古宛公主倒是会献殷勤,趁着宁弈重病在卧,送上这么两位俊俏风流的美男子上来。
想必是因那夜沈荜没有答应昴诃公主的请求,继而对宁弈痴心不改,这才变着法地软磨硬泡,还使上了美男计。
虽说她沈荜贵为齐悦一国尊贵的长公主,养几个面首也不足为奇,同样,昴诃生长于以女子为天的古宛国更是这么觉得,要不然也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
但沈荜对这些不感兴趣,她一直以来克制己身,从来不拈花惹草,更别提养面首这种事了。
沈荜有一丝不自在道:“你们回去吧,公主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不合规矩。”
听此,两个大男人杵在原地面面相觑。
尘光支瑞压着嗓音,忽然间“扑棱”一下摔倒在地,抱住沈荜的大腿哭哭啼啼道:“哎呀,殿下,你可千万不能就这样让我们回去啊,我们要是就这样就走了,公主她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她说了,若是公主看不上奴家,就让奴家划了这张没用脸,丢进大漠里填尸。”
沈荜略感不自在,扯了扯被他抓得死死的裙角道:“那个,你先起来,起来!放手,快放手啊。”
可脚边的男人哪里肯听她的话,仍抱着呜咽,半天也不见掉眼泪。
“公主就心疼心疼奴家罢,别把我送回去,就是、就是让我在公主床边做个暖脚的奴家也愿意!”
一旁的光吉次缘大吃一惊,他在昴诃身边侍奉时,一直都是稳重大方,善解人意,为人又有些心高气傲,断然做不出来尘光支瑞这种事。
因此,沈荜和他均呆木木地不知所措。
“来人!快来人,还快把他们两个拉出去。”
沈荜被这一番胡搅蛮缠搅乱了心绪,她喊来了长宁宫所有的宫女太监,好不容易才将牢牢趴在她身边的男人分开。
光吉次缘被按住双臂架着往外拖,他嘴里喊着:“公主,公主我什么也没干啊。”
而尘光同瑞这边虽然被牵制住了,但他几番挣扎,那些个太监又念在他是从古宛远道而来的贵客,不敢伤了他。
“贵使,走吧!莫让小的们为难。”
“我不要,我不走,公主您行行好,就收了奴家吧,奴家就这么回去真的会被昴诃公主打死的。”
沈荜如下了一颗定心丸道:“我自会同她说明,你们安心去吧。”
那边的光吉次缘已不再挣扎,老老实实地压在一旁。
谁知尘光同瑞猛然掀起双手,挣脱了几个太监的禁锢,一个箭步往殿内冲,抱住窗边大殿的柱子不撒手,双腿缠在柱头上如同狗皮膏药般。
太监们有心无力,只能赶上去又把他扒下来,拉扯更加激烈,殿内一团乱麻。
“放开我,放手!”
“贵使,走罢。”
“我不走,我就是死也不走。”
谁知奋力脱身间,尘光支瑞将身体扭动,居然将窗下桌边的一个花瓶掀翻在地。
“啪!”
一声巨响如同定身咒一般好使,所有人呆滞在原地,张大了嘴看着翻在地上的花瓶,结结实实地砸下来碎得稀烂。
长期在长宁宫当差的宫人们自然认出这个花瓶是长公主最喜欢的釉面青色观音瓶,当年还是公主周岁抓阄时抱起来的。
彼时,帝后大喜,觉得这花瓶象征着容貌美丽,自己这个女儿长大了定是个优雅、端庄的美人;再加上“瓶”又与“平”谐音,哪个父母不盼望着自己孩子一生平安顺遂,自己的女儿一定如同给她的封号一般安定宁和。
果然,十几年过去,沈荜长成了一副亭亭玉立的模样,喜欢的还是品茗插画那样的雅致情趣,虽有些病痛缠身,但也乐在并无大碍。
至此,这个从江南最大官窑进献的釉青观音瓶成了沈荜成长中不可或缺的陪伴。
沈荜睁大了眼睛看着碎满一地的瓷片,眼前浮现着曾今的温馨和快乐场面,以及沈筠在她小时候抱在怀里哄逗的那句:“朕的长宁,一定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的童子转世,这般讨人喜欢。”
沈荜的心如同被钝刀子一下又一下地割开,无法呼吸,却又不能给她一个痛快。
“我......我并非意的。”尘光支瑞见眼前情形自知犯了大错,磕头谢罪道,“殿下恕罪。”
“公主若喜欢,奴家再找十个八个相似的送与公主。”
沈荜蹲下看着满地碎片道:“还不快滚!”
尘光支瑞麻利道:“我这就滚!马上!绝不在长公主面前碍眼。”
结果,他一下睡在地上,还真的是一骨碌滚出大殿的......
“你们也下去罢。”沈荜语气平淡道。
“公主……”露珠小心道。
“出去罢。”
辉煌的大殿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空荡荡地只留下沈荜一人,噼啪的灯芯炸开一团火花掩盖女子的泪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沈荜双眼氤氲着水汽,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一瓦残片,又捡起破碎的一块,想要把他们拼起来,可是碎了就是碎了,哪里还有复原的可能。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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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如死灰般,只能将所有残片收集起来,直到细指翻过一片较大的瓷片,她的眼眸定在了揭开那方。
“这……”
下面居然覆盖了一卷纸筒,规整地卷好后用一条红线缠住,安安稳稳地躺在地上,似乎在等待主人的拾取。
沈荜定住片刻,怀着忐忑又未知的的心捡起它来,随后拆开线团,密密麻麻的文字显现在她的眼前,她细细扫过后呼吸变得急促,心口狂跳,不可思议般再次认认真真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那纸筏。
一丝震惊和诧异席卷她的脑海,她又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
原来,真相是这样吗?
直到最后才确认。
她撑着发麻的身子站起来,四肢无力地靠在金丝楠木制成的桌边,恍惚间,一口黑血喷了出来。
恰巧此时,银翠完成好沈荜交代的任务踏进殿中,她被眼前这幕吓得花容失色,大惊道:“公主!”
—
昏暗的牢房里闪着几簇微弱的烛火,森冷中夹着一丝狱卒睡去的鼾声,然而,极静的房内仍然可以听到一道道脚步声,沉着而又克制地踏来。
牢房重地可不是谁都能踏足的,来者究竟是谁?
“叫醒他。”
一道冷冽温润的男声轻如羽毛地拂过。
侍卫疾步上前,伸出粗大的掌心拍在看守狱卒肩头:“喂!醒醒,醒醒!”
那狱卒偏过身体换了个方向,惺忪的睡眼迷离道:“去去去,别打扰老子。”
侍卫顿时气极,拎起那人后脖的衣服道:“起来!”
“说了……”狱卒登时看清来人清俊,吓得失去颜色:“顾、顾大人!小人不知您大驾光临,失礼失礼。”
“少废话,白日收押的那两名刺客在哪?”侍卫单刀直入道。
“淳风。”
披着毫氅的男人开口制止道,他的随身侍卫淳风才退下。
那狱卒结结巴巴道:“人、人就在牢房,大人稍候,我带人去把他们提出来。”
说完那狱卒退身,绕过拐角,对着看守牢房的人道:“还愣着干什么,拿人啊。”
......
见人已经走没影了,淳风才开口问:“公子今日推掉兽苑之行,难道是料定有此事发生?”
顾洵言甩开长袍,坐在略有些老旧的凳子上,虽并未回答,但从他的态度可以看出答案。
淳风挠挠头道:“淳风不解,公子既然为了避免这场风波推去今日之行,为何还要卷入其中?”
他家公子的行为,真是越来越琢磨不透了。
“贵人之命,焉能不受。”
顾洵言眸子暗下,嘴角溢笑道:“况且,我正是在等这个机会。”
“公主的诏令可传入府上了?”
“回公子,戌时便至,覃管家按照您的吩咐,解释公子外出有事,还未归府,由他携全府上下领命后代为通传。”
原来,顾洵言早知今日兽苑之事会发生,也推测到长公主会将这件事交给他查。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中,而所有人没想到的是,他会提前一步踏进这牢狱大门。
34. 中毒
狱卒将两名刺客拖了上来绑在吊台上,他们身上衣着干净完整,应该是还没有受过任何审讯酷刑。
五花四绑的两人面色均是冷漠且视死如归。
顾洵言冷淡的眸子朝着一方斜乜一眼,淳风明白意味,他走上去前,压迫感极强地面对这对男女发问:
“你们最好是自己交代,究竟是谁派你们入宫行刺,若是动起刑来,敲碎了骨头,挑断了筋,只怕二位受不住。”
“......”
那女子不屑地蔑视眼前示威的黑披风男子,唯独那个叫铁离的低着嗓音开口,但却是答非所问。
“宁小兄弟如何了?宁弈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
“我并非有意伤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不躲开!”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傻。”
淳风见二人避而不谈自己的问题,心道二人狡黠无比,啮齿道:“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上刑!”
“狗奴才!”那女子蓦然间“呸”一声,冷笑开口,“你以为我会怕你吗?来!有本事杀了我,杀了我!。”
淳风没理会她这番故意激怒,平静道:“别急,进了这刑部大牢,想活着出去不容易,求死更是难上百倍。”
他拿起一把铁镊,往炭火里灼烧红烫后拿起,吩咐狱卒:“把她的嘴撬开,我倒要看看,拔了她满嘴的铁牙后,是不是还能这般硬气。”
两名狱卒上前按住那女子的手脚,手死死地掐在她的下颌,逼迫她张开嘴唇露出细小的口齿。
那女子一听,浑身发抖,拼命挣扎,嘴里喊着“滚开”,身上被绳索勒出痕迹,可惜被死死地钉住无法动弹。
淳风正欲将煅红的钳子提到女子面前,他身后那位安然坐着的男子突然发话:
“淳风,退下罢。”
淳风闻言后退。
顾洵言提步走来,踏在潮湿的地面,一字一顿,如罗刹般开口:“既然你不愿回答,那我们换个问题好了。”
“十一月三日夜,荣萃街,李谷娘死前唯一见过的人是你,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顾洵言嗓音低柔,但不可忽视他那股强大的压抑气息,又听他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李稻儿。”
顾洵言的话如深渊的寒气,令人毛骨悚然,那日沈荜与王远芝在荣萃街遇到的青楼女子之死,和眼前的刺客有什么关系?
他竟然知道她姓甚名谁,那么,这桩命案和这次刺杀又有什么联系?
女子偏头不答,咬着下唇快要溢出血来,忽然又朗声大笑起来,面色变得变得无动于衷。
“无可奉告。”
顾洵言懒得再同她废话:“你与她乃同父异母的姐妹,为何要杀她?”
顾洵言这次是近乎肯定的质问,不是问是不是她杀的,而是为什么杀何而杀。
也因此,李稻儿自知无法隐瞒,泄愤般说:
“没错,人是我杀的。”李稻儿缓缓吐露,“因为她该死!”
“她私自离开图兰,违反教规,背叛青天教的不忠之徒都得死。”
顾洵言虽未从她嘴里问出为什么,但又像是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道:“果然,你们背后是青天教在作祟。”
“但你一个从图兰逃过来的难民,如何有手段混进皇宫,想必在京中定有帮手,若是供出来本官可以不杀你,他们到底是谁?”
李稻儿漠声不答,又开始装聋作哑。
“让我猜猜,既然青天教的教徒与宁策吾死士手臂上都刺有血鸢,那么,他们二者必有联系,青天教也许就是宁策吾的人,那便是是宁策吾的旧部送你们进宫的?”顾洵言边说边慢悠悠踱步,又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话,“不对,他的党羽已经被连根拔起,就算有残孽,也不敢再冒险将你送进皇宫,这无异于自掘坟墓,又或者打草惊蛇。”
女子对他的推测自语未作回应,但也逐渐慌了神。
“那就是——”顾洵言转身看向嘴角布满血迹的李稻儿,“你萍水相逢的看客,令国公。”
李稻儿似乎没想到他能洞悉至此,眼珠转动一瞬,却被人收进眼底;看来当初她的踪迹根本就没有抹干净,难道是有人刻意要置她于死地?
她冷哼一声,那寒气灼灼:“大人既然这般神通广大,不如再猜猜,你说对了几分。”
“冥顽不灵。”男人轻叹一口气,又娓娓道来解释道,“图兰虽为多灾之地,但胜在户籍整理尚还完善,本官自荣萃街发生命案日起,派人调查过李谷娘的背景,她上有双亲,以及一位同父异母的姐姐,而这位姐姐却说自三年前失踪,可今年暮春时分,图兰发生一场地动后,翻天覆地,李谷娘一家侥幸活了下来,她这个失踪三年的姐姐也悄然而归;虽未言明这几年到底去了何处,但我想,凭借你身上的证据,自当时去了无稽山。”
顾洵言说毕,淳风上前,抽出弯刀在李稻儿和铁离右臂割破袍泽。
铁离从始至终都闷着头喃喃说“对不起”,此时恍惚间被惊到,扑腾双手:“走开!”
然而,一道掌心大的血鸢赫然显现,那赭红,是将他们所有人吞噬的恶魔。
顾洵言为什么要提无稽山,因为无稽山便是青天教的发源地,也是他们的腹地,血鸢是他们的特有图腾,这也印证了他们确实是图兰青天教之人。
“李谷娘同样有这刺记,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应当也是你引她加入到青天教。”顾洵言补充。
“她非但不感谢我的引荐之恩,反倒成了个死有余辜的逃兵,既加入了青天教,就不该离开图兰。”
“你难道不清楚,她是受你蛊惑才入了这个青天教?你难道不知,彼时你的双亲已经被疫气侵体奄奄一息?若她不逃出图兰又能如何?”
“这些你都知道,但你还是仇恨蒙蔽了心。”
李稻儿一怔,一方面是眼前人一直帮着李谷娘说话,因而将她说得一文不值,另一方面是他居然如此清楚她的底细,她怒吼道:“我自然不管他们一家是如何兴乐和睦,她娘就是个贱.人,如果不是阿爹娶她做续弦,阿爹怎会对我忽视至此,没有青天教或许我早死了,我就是要让他们家破人亡,让李谷娘也体会体会这种切肤之痛。”
她就是恨!恨她从记事起被冷漠相待,恨自己像个外人,恨李谷娘她们娘俩抢走了她的一切。
“你的四邻说,你失踪的头一年,李氏已身怀六甲,她在寻你的一日,突遇暴雨泥流,被落石所伤,勉强才捡回一条命,她本身体稳健,也是因此伤了元气,后来才轻易感上疫病,染了她的丈夫。”
李稻儿眼里闪烁着不可置信,不可能的,这怎么可能,她的这位继母从来都是寡言少语,她一直以为是因为不喜欢她,怎么还会四处寻找自己的下落,怕是巴不得她死在外面才好。
再加上父亲苛刻暴戾,对他的妻女动辄打骂,骂骂咧咧说他李家的香火断在了他的手里,李稻儿忍无可忍这才在听闻青天教的事迹后逃离了那个家。
她一天的爱与温暖都没有感受过,所以也从不后悔。
“刑部每天就是查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吗?难怪这朝堂一蹶不振;大人告诉我这些,是为了挖出我身上的秘密?”李稻儿垂下头后又扬起,声音如鬼魅般响起,“哈哈哈哈哈,我劝你别白费劲了,呕心大计,怎可毁在我这般蝼蚁小人的手中。”
说罢,用力咬住舌根,顾洵言眼眸一闪,急忙指着她道:“堵上她的嘴!”
狱卒立刻掐住她的下颚,将布团塞进她的嘴中,再将一个长绳捆在她的嘴间,防止她吐出堵塞之物。
轻而易举地制止了她的自杀。
“本官已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顾洵言似乎是故意这样道。
“将他们二人好生看管,出了意外,你们的脑袋也不用再悬着了,入了这昭狱——”顾洵言负手,背对她移步离开道,“生死便由不得你。”
牢头连忙应声:“是是是,卑职遵命。”
言讫,两名刺客被分别关押进牢房,一个求死不能,一个神色疯癫。
顾洵言踏出狱门,外边的天空已经开始泛起了白鱼肚,他立在屋檐下,簌簌起风,瑟瑟寒风顺着他的衣袖灌进,他只觉得浑身四肢百骸冷得颤动,却再也没有比当年亲眼所见的杀戮还要刺骨的冷。
至于说他是从什么时候盯上李稻儿的,也许一开始就有这样一个人影飘进他的视线,只是从未放在心上,直到那场命案才有了一个契机,真正地将这个人的一举一动搬进他刑部案台之上。只因为,他的视线,一时一刻,也没有从令国公府移开。
令祖墨要招待什么样的人,全在他的监.视范围之内。
可为什么他明明有杀人凶手的线索,却为什么要装作不知情,甚至放任李稻儿入宫行刺?
顾洵言在无意间发现他手里的案子关联时,就有了打算,一是粮草贪墨案查到图兰头上,却又将线索断在那场匪贼叛乱劫粮上,可后来他居然又查到了青天教头上,因为当初那群劫匪与官府的人打斗,留下几名死者,臂上皆少不了一朵血鸢刺记,青天教之人、宁策吾的死士都有这个记号,很难不去将这二者与图兰联系起来;二是容道光将荣萃街案移交给他,他在看卷宗时查过死者生前背景,死者的姐姐李稻儿最是蹊跷,和青天教攀附,又怎会偷偷来到上都,潜往令府,这难道不是正好将凶手送到他眼皮子低下?
他就是要等,等一个机会让所有藏在地下阴谋全部曝于日浴之下,至少他知道了,令祖墨这般着急暴露马脚,图兰一定有秘密,这个秘密也许能捅破天,覆灭地,也可能只为了掩盖另一个秘密。
男人站定片刻,踽踽身影又投入了那一方若隐若现的天光,他轻轻地抛下一句——
“顾洵言,再等等,你就快要大仇得报。”
已快上早朝,所有朱紫纷纷拿着白笏向金銮殿走去,唯有一人,逆流分道,默默地走向一方背影孤寂。
“墨盛——”一道苍老遒劲之声在他身后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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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就要上朝,你去何处?”
顾洵言见了来人,不急不慢地合手鞠躬:“老师安好,学生已向崔侍郎崔大人告假,免了早朝,此刻正要去寻长公主殿下。”
这个崔侍郎正是刑部堂官,也是顾洵言的上级之一,找他审批也合理。
容道光一听,心里有了思忖:“可是贪墨案有了进展?老夫听言,昨日长公主更是将刺客伤人案交由你彻查,你可有眉目了?”
“回禀老师,确有形迹,那两名刺客学生审过,也找到些蛛丝马迹,他们正是青天教之人,学生想,这青天教或许是宁策吾留下的后手,而他蛰伏京城多年,正是以此邪.教替他做笼络钱财、蛊惑人心的勾当。”
“哼,他果真是胆肥,只怕趁着图兰大乱,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到了长公主面前,绝不可姑息养奸,必须如实禀报。”
“分内之事,就是没有老师提点,学生也会如此。”顾洵言缓声应答。
容道光欣慰的眼光地看向他,他这个门生最是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所谓能者多劳,贤者自持,就是说的他这样的人。
只是他也觉得这些重担全部压在他肩头,有些心疼道:“你身负粮草贪墨案、荣萃街命案、皇宫刺杀三桩大案在身,蒙恩长公主信任,不愿轻易假手于人,不若为师在刑部找几位得力副手为你分忧解难,也不能累垮了你。”
顾洵言知道他的师长一把年纪就要乞骸骨,想本本分分安享晚年,不想掺和这些麻烦事,因此也将这些事交付与他,也乐于将与他方便行事,最好是全权交由他。
“墨盛谢过老师。”
容道光点点头:“去吧,别误了贵人的时辰。”
过了前殿,通禀过宫人之后,顾洵言是由人在一方偏殿寻到沈荜,她面色有些苍白,唇色惨淡,精神十分不佳,但她既然强撑着身子面见他,顾洵言也只能秉公办事。
“微臣,拜见长公主。”
“起身罢。”沈荜轻咳一声,吩咐人给顾洵言赐座。
昨夜自她呕血过后,银翠立刻唤来了太医,因徐承泣刚给宁弈看诊,年老体迈的他,回到太医署已经是筋疲力尽,于是只能请来这位年少遍颇负盛名的姜嗣明姜太医,隔着帷幔纱帐,那太医诊脉时一直皱眉。
银翠耐不住道:“姜太医,公主如何了?”
姜嗣明思考一阵后道:“公主脉象颇为反常,似乎滑利如珠,又似凝涩有滞,下官从未见过这种脉象,敢问公主近日可有什么其他异症?”
银翠偏头皱起眉头,心急如焚,仔细回忆后道:“公主自小体弱,只是近日精神头不大好,原以为是久病如此,加之太过劳累,可细细想来,殿下比往常更加疲劳嗜睡,一日可睡上六七个时辰,且这两日明显更甚,进来咳嗽吐血也是常有的,丝帕上有时赤血刺目,有时紫暗成块。”
上次去宁府,就是因为沈荜午后睡过了头才推迟了时辰,再加上这些时日沈荜总是久睡不易醒,银翠见她宵衣旰食,若无要事也舍不得叫她,只当是太累了。
“这便有些棘手......”姜嗣明收回把脉的手道,“下官先开几副培元固本的方子,令公主将养着,万不可乱用猛虎之药,恕微臣回去钻研几日再来确认一番。”
银翠听他这样说,心里更绷得紧,太医署并非等闲之辈可以进的,姜太医乃医工世家,师承濒湖一脉,连姜太医这般医术高超的圣手都这样说了,如何不叫人焦心。
趁着沈荜还未醒来,银翠轻声央求道:“姜太医,可否给个大概......”
姜嗣明收好药箱,明白她是想问什么,俯身摊手示意她出去说。
走到宫殿门口,他看了看内殿尚无动静,终于吐露了自己的猜测,小声道:“公主怕是,被人下了毒。”
下毒?什么毒?这么多日全是银翠在身边伺候沈荜,宫里一直注重膳食查验,应当不会轻易被人用毒,这毒从哪来?
况且沈荜身体本就不好,如何还禁得住这一番毒害折腾,会是谁想要害她?
银翠瞳孔一缩,抬起掌心捂住嘴掩住惊恐和失措,眼眶瞬间挤满了泪花。
“怪我,都怪我,为什么不将公主将的异常之处留个心眼,我、我只当是痼疾难愈,才害得公主如此,我有罪。”银翠自责难当,倏忽抓住姜太医的衣袖激动问:“这毒厉害吗?姜太医可还有法子挽救?姜太医,求求你一定要救救公主。”
姜嗣明托起银翠道:“我自当竭心尽力,带我去向徐太医请教一番。”
“有劳了。”
银翠湿润的眼眶闪烁着真诚的托付,又将姜嗣明送出长宁宫,擦干了泪水不叫人看出异常。
此事非同小可,必须要瞒住不能走漏风声,否则前朝后宫以及沈荜的安危都不敢保证。
却不知,榻上之人早已睁开了双眼,一动不动地听见那后半段话落入耳畔。
其实她并没听到姜嗣明说了什么,但她早已经知道自己身体有异。
35. 灭口
再怎么说,沈荜略通医术,也算半个良医,从流雨回来那夜无故咳血,她又撑着完成继位大典,这具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
但就算到了蜡炬成灰,燎原枯草之时,她只想再咬牙撑一撑,哪怕只做最后一件事,也要替沈昭坐稳那个位置,铲除一份危机。
“顾大人来,可是因本宫交待给你的事有眉目了?”
“回公主,臣今日前来,正是要将贪墨案与昨日刺杀案一同上禀。”
他递出写好的折子给沈荜,静静地等沈荜一一扫过上方白纸黑字。
从调查西北节度使唐参押粮被山贼所杀,再到山贼竟是青天教之人假扮......又说这青天教实际是宁策吾手下的心腹,而他兵变失败后,铁离和李稻儿正是奉命前来刺杀他。
沈荜蹙眉看下去,眉头陷得越来越深:“你的意思是,军运粮草是在图兰被青天教所截,而送去图兰赈灾银同样是青天教所为,青天教就是宁策吾扎根在图兰的势力?”
“目前来看,确实如此。”顾洵言点点头,“但臣还有一事尚未想不明,一个小小教义组织,为何有如此大的势力,既能不动神色地劫粮劫银,还能继续偏安一隅为祸一方。”
沈荜眸色沉沉,更加肯定当初对严子琛所说的话,她继续言:“当地官府只怕是也不干净。”
难怪她听到流雨说她在图兰的所见所闻时,总觉得怪怪的,明显感觉到图兰那方疆土仿佛已经完全不在控制之下,却又总理不清其中的线索,现在看来,正是宁策吾联合青天教一同谋逆篡位。
“臣以为,一域疆土出了如此大的问题却无人上报,且不说宁策吾是为谋反,利用职务之便强压下来,然而其他的官员呢?为何从未有人说过此事,想必京师中,必定暗流涌动。”
“顾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顾洵言迟疑片刻,一直没有开口,他在想,该不该将令祖墨似与图兰有牵扯的事情告诉沈荜,但他还有许多问题没有想清楚,譬如,荣萃街杀人案到底与他的儿子牵连在一起,令世显还因为这事挨了板子,现在还关在牢里没出来,他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令祖墨为何要引火烧身,他的目的究竟为何。
“顾大人在顾虑什么?”沈荜一眼看穿他。
“臣只是在想,令国公为何会掺进此事。”
沈荜纳闷:“令祖墨?”
“想必公主一定惊讶臣为何会指认令国公,因为——”顾洵言知道这话匪夷所思,他道,“那两名刺客,都曾出入过令府拜会过他。”
沈荜暗沉的双眼闪过一丝白光,在她印象中,令国公少壮时儒名煊赫,辅佐先帝守业有成,与当时的丞相陶璟之、驻边大将军王光并列为齐悦“三杰”,只可惜沈筠上位后,陶璟之被杀,王光沙场裹尸,三节只剩下一杰,那便是令祖墨,他甚至年迈后也一直半隐于朝堂,从未有什么逾矩之行,这样看来,倒不像是搅动局势越发不明之人。
“既如此,就不能打草惊蛇,那两名刺客需严加看管,不能让人知道他们曾与令国公有所接触,特别需要提防令国公。”
“臣定当严加看管。”
“但还有一事。”
沈荜记得当时兽苑之上,歌舒涵曾说那赤虎是被人下了毒才发疯伤人,那这毒......
“那么,观赏赤虎那日,越支使者说的毒从哪来?难不成也是令国公指使?”
沈荜没有问是谁下的,而是问从哪里来,因为她知道,是那个假扮宫女的刺客定是受人指使才投的毒。
顾洵言斩钉截铁道:“是厥然的人。”
“厥然?”
“不错。”
他自从接到荣萃街命案,正查到李稻儿头上时,她就已经潜伏入宫,顾洵言一直派眼线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派出去的眼线亲口告诉他,欲要在兽苑围观赤虎头夜,李稻儿与厥然大王子的手下有过秘密接触。
但因公务忙得焦头烂额,顾洵言没有机会亲自去凑这个热闹,但他时刻关注着那宫女的一举一动,他倒也想看看,这幕后之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会不会跳出来。
沈荜来回走了两步,觉得李稻儿并不简单,牵连之人甚广,背景又太清白,是一颗最好的棋子,也是一颗所有人都好拿捏利用的棋子。
青天教欲要她行刺是为宁策吾报仇泄愤,令祖墨令她杀了李谷娘将贪墨案的证据指向图兰青天教,厥然之人指使她下毒又是为何?难道是为了搅合齐悦和越支的关系?
然而,刺杀的根源,似乎都落在陶璟之案上,也落在宁策吾身上。
而,布日古德这个盟友,还得她亲自会上一番。
“厥然指使下毒一事,事关两国邦交,本宫会亲自去查。”沈荜道,“顾大人辛苦了,还请你仔细盯着令国公那边的动静,其余的伺机而动,你先退下罢。”
顾洵言合手作揖拜别。
......
顾洵言退下后,他一直在想,上都这场风云变幻,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他们每一个人,这个人到底是谁?
思虑间,从拐角转弯,迎面猛然间撞上一人扑进他的怀中,胸口一阵发疼,他闷哼一声。
“啊——”
一道哀叫响起,是一名女子,顾洵言低下头望向她,他并不识此人,连忙欠身致歉:“在下冒昧,还望姑娘见谅。”
“本郡主看你是没长......”沈玉芜揉了揉额头,抬眼间正准备发难,一见是顾洵言,霎时息下怒火。
“原来是顾公子。”沈玉芜端庄回礼,“冒昧了。”
顾洵言听她开始自称郡主,知道她身份不一般,而上都城皇室贵族中,鼎鼎有名的郡主,应当是那位跟随平王自琼州而来的咏怜郡主。
“郡主识得在下?”
沈玉芜面上略有些红晕,低眉含羞道:“前两日宫宴赛事大会上,有幸见识顾公子的出色才情。”
顾洵言道:“郡主抬爱了,不过落选之作,见笑。”
“哪有,本郡主却觉得极好,那句‘我愧金池对凤池’当真是显山露水,公子之风,譬如高山明月,万仞松柏,我就喜欢这种含蓄清俊的婉转之风。”
顾洵言先是怔住,随后一笑,他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倒是难得见他笑这么一次。
沈玉芜见他发笑,以为自己说到她心坎了,洋洋自得道:“顾公子觉得本郡主说得不错对不对?我就说,我的眼光是极好的。”
顾洵言却是不答,反而看向她问:“见郡主这般急促,可是有什么要事?”
“哦、哦哦,对对对。”沈玉芜一拍脑门,这才想起来自己的真是目的,“父王腿疾渐犯,本郡主正要去太医署寻医正,可惜皇宫太大,在此迷了路,没想到会遇见顾公子你。”
顾洵言点点头,听闻这个平王当年在古宛为质时确实落下腿疾,再加上,上都较琼州入冬比较早,寒气也更盛,确实容易引动病痛。
沈玉芜闪动眼眸,仿佛看到救命稻草:“不如顾大人带我去罢!”
顾洵言犹豫解释:“宫中戒律森严,外臣恐不便在深宫走动。”
“这却无碍,到时我向长公主姐姐说说便好。”沈玉芜一脸期待地看向他,又拉了拉他的袖袍,“走罢走罢,再晚点父王怕是受不住了疼晕了。”
顾洵言无奈地跟了上去,想着兹事体大,还是亲自带她去一趟比较好,毕竟看她那股天真到引人发笑的劲,确实是找不到南北。
但至于顾洵言为什么发笑,还因沈玉芜方才夸他的那番话。
什么高山明月,万人松柏,亦或是清俊婉转之风,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
应制诗向来讲究颂扬美饰,偶尔有委婉表达规劝帝王之意,可他那首诗随手一作,最后一句“我愧金池对凤池”,不过是因为他将“瑰”错写成了“愧”,后也懒得改了。
本质上也是一首迎合之作,通篇飞扬,哪有什么内敛含蓄的婉转之风。
......
顾洵言走后,沈荜正准备坐下拿起纸笔,又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起头来。
银翠走近她道:“公主,宁府禀人求问,问的是有关宁大人之事,甄夫人见其宿夜未归,发了癫狂之症。”
沈荜闭眼伸手扶住云鬓,恍然睁开眼,忙了大半天怎么忘了这茬,甄莲本就神志错乱,因病缠身,最是离不得宁弈,上次出宫去宁府那次她也瞧见了,除了他谁也难以接近。
整整一夜未归,将他留在宫中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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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引发甄莲心绪不安,但宁弈的情况不定,尚为苏醒,还是在宫中修养为好。
“银翠,你拿上我的令牌,即刻出宫将甄夫人带进宫中好生安置,派个御医为她看看身体。”
银翠接过金色令牌,轻蹲道:“喏。”
正出宫殿的瞬间,一名身着黑风衣的女子与银翠擦肩,流雨迈着大步踏进殿中,两人相视点头而过。
流雨单膝跪下,握拳行礼,沈荜让她起来回话,她方才起身道:“公主,鱼已上钩。”
“他们果然坐不住了,今晨顾大人审讯完犯人后,果然有人进牢夺人暗杀,不过已被属下悉数拿下。”
刺杀当晚,沈荜吩咐流雨去狱牢中保护铁离和李稻儿的安危,没想到,他们真会这么快出手,看来这个李稻儿知道的秘密还不少,算得上他们手中一枚有用的棋子。
沈荜问:“可能确定是何人?”
她眼里没有一丝诧异,因为顾洵言已经将目标范围确定在令祖墨、青天教和厥然身上,那么必定是他们三股势力中的一个行灭口之事。
流雨从袖间掏出一个银白飞镖,呈上后道:“看这飞镖的样式和质地,应当是用厥然特有的玄黑矿铁打造,不出意外,应当是厥然来使。”
沈荜接过后,目光一寸也没有离开那尖端,她收起后道:“你现在就去四方馆,就说我这里有一批上好的顾渚紫笋,特来邀请厥然大王子前来品鉴一番。”
流雨道:“是。”
而后,沈荜叫人取来今年新上供的顾渚紫笋。
皇家御用的紫笋茶,鲜芽微紫,叶背微卷,一幽清香微雅,又有一套上好的茶具摆在面前,水壶内是微沸的水,这顾渚紫笋不能用极沸的水冲泡,否则会烫伤嫩绿的茶尖。
她虽许久未曾沏茶,但这手艺却不减分毫。
不消半个时辰,银翠带进一个异国装束,身着宽大袍裳的男子进殿。
布日古德长久生活在草原,策马奔腾,相对齐悦男子肤色微黑,瞳色微绿,五官却比较舒展,野气中带了一分似水的温柔。
沈荜提起水壶,倾斜壶嘴将茶水倒进杯中,缓声道:“大王子请坐,且来尝尝这新上好的紫笋茶。”
布日古德轻笑一声,坐下后支着腿,大剌剌端起茶杯,将茶水一饮而尽,全然没有细品回味的姿态。
“公主不知,厥然不比齐悦人稠物穰,能吃上饱饭便已经不错了,哪懂什么茶道,只可惜了你这些金贵之物。”
沈荜抿了一口盏边道:“大王子虽不懂茶道,却很会纵横之术,出使短短几日,便搅得齐悦鸡犬不宁。”
布日古德也是个明白人,早就知道她的醉翁之意,嗤笑一声:“公主是来兴师问罪了?”
“哪敢,大王子远道而来,我必以礼相待,何谈罪与罚。”
“我倒希望你和我谈谈。”
沈荜听言后望向他,眼里寒意瘆人,“我只问一句,你来齐悦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布日古德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双手撑在桌面,两目直视沈荜,颇为戏谑般说道:“要看公主问的是谁了,若问厥然大王子,那必须是为庆贺齐悦以及两国婚盟而来,若问我布日古德,当然是凑热闹。”
沈荜挑眉道:“凑热闹?这个热闹凑到勾连齐悦人刺杀君主?”
两人一开始都没有戳破这一点,毕竟事关邦交关系,直到沈荜听了他一席废话,自然也懒得和他饶舌。
“不管公主信与不信,刺杀之事本王子事先并不知情,实话说,我也是在当日才发现那赤虎所中的度颇似我厥然的‘畏冰散’。”
所谓‘畏冰散’,无论人或是兽类沾染,都可狂躁易怒,甚者举止失常,攻击力较平常增进数十倍不止,沈荜曾在《异域志》中看过此物。
“确实是我御下不严,念在我最后弹出那一剑,好歹也没伤到你们国君,也算是抵一半的管教之过。”布日古德眼底收起懒散,“至于另一半,我已将人交与公主,随贵国处置,也当是给当日在场之人一个交代。”
沈荜没想到这个布日古德居然会如此滴水不漏,她神色严肃,方明白灭口之人为何这么快送上门来,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擒拿。
“你这是甘愿断臂?”
36. 秘密
“断臂谈不上。”布日古德道,“你我是盟友,我手下的人冒犯了贵国,本就该死,就当是送给公主的大礼。”
沈荜不解,片刻后却又像是了然般道:“只怕这份厚礼的背后,是想借我的手替你清理门户罢了。”
正常来讲,如果是自己的心腹,哪会这么轻易交给别人处置,除非这人,本就是不受他控制之人。
布日古德摇摇头,笑道:“公主何必这么聪明,叫我该如何转圜是好。”
阿阳确实是可汗安插在他身旁的眼线,只是布日古德不方便自己动手,这才一直留他在身边,现在阿阳做出如此大的浑事,还漏出这么大的马脚,也不用再保住他,不如顺水推舟交给沈荜,也算是亡羊补牢。
沈荜挥了挥衣袖,双手合住,靠在椅背上道:“想有回旋之地倒也简单,大王子不妨告诉我一桩只有你们厥然才知道的往昔秘闻。”
“哦?”
“请教大王子——”女孩脸上显露出一丝不易捉到的狡黠,问道:“三十多年前,我朝丞相陶璟之可与贵国有过来往?”
沈荜问得极为含蓄,没有明说,当初严子琛说刑部从陶府搜出那一封投敌叛国的信物时她便疑惑,到底是什么样的诱惑,让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一国之相甘做奸细。
她派严子琛去往图兰后,再也没将此案交给旁人,她想的是:这件事,她必须亲自查。
布日古德想,当初眼前的女子孤身一人寻他谈判时,他早该见识到这位齐悦长公主的手段,现在更是以退为进,在这里挖了坑等着他跳。
不过此刻只能卖她这个人情,告诉她想知道的也无伤大雅,否则,难保她不会在阿阳教唆人下毒这件事上下功夫。
“公主算是问对人了。”布日古得眼尾上挑,平静道,“陶璟之确实与天可汗有过交集。”
沈荜默默等他下言。
“公主可知,当年陶璟之为赈灾前往图兰时,图兰早已千疮百孔,赈灾银、粮食一直都是人马运输,且需耗费千资才能运达,可灾情却不等人,多少流民眼巴巴等着那口稀粥,却又饿殍千野,于是陶璟之深夜拜访王帐,与可汗谈了一桩买卖。”
沈荜有所动容,她不解问:“买卖?”
“他欲借厥然战马用以中转运输粮草、安放流民,当然,他自知这一切都交易都是有条件的,这条件嘛,居然与殿下寻我借兵时一样:开关互市。”
“可后来从不曾听闻陶相在朝堂上提此开关互市,可想而知,可汗并未没答应。”
“那是自然,公主不了解可汗,他向来主战,就算是危如累卵,厥然的铁骑踏遍齐悦每一寸大地才是他心中所想,当年公主的父皇尚且年幼,齐悦朝局波动,他担心齐悦使诈,不屑于用这些弯弯绕绕。”
沈荜问:“所以,可汗开出的条件是什么?”
“可汗想要陶璟之为厥然效力。”
沈荜乍舌,让陶璟之侍奉新主,不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说到这里,公主是否认为,陶璟之果真与厥然有往来,是个细作,但事实上陶璟之依然拒绝了。”
布日古德从前听到可汗和他说这桩往事时,倒还挺佩服这个齐悦文臣。
沈荜摇摇头,自从昨夜她从碎掉的花瓶中拿到那张纸筏,看到上面所述,便再也不怀疑陶璟之对齐悦的衷心。
布日古德继续言:“陶璟之那时说,时穷节乃见,昔有苏武持杖牧羊,尚能忠君守节,他陶璟之愿效苏武之志,恳请可汗换一个条件。可汗大怒,剥光他的外衣,令他在极寒之日,当真牧羊三天三夜,区区一个文弱书生哪抵得了寒风冰凌,果然三日后再去看他,他整个人已冻僵,可汗命人将他抬近屋内,又许了他另一个条件。”
“想借马可以,可汗要他将当年在厥然疆北边境遭受雪暴之灾的一万难民带去齐悦,让他务必好生安顿。”
因疆北尚有安白山东西横断齐悦与厥然,形成天然屏障,齐悦境内并未因冷霾袭来而造成过天灾,反而是厥然之境,大范围内连连暴雪,子民根本难以生存。
“陶璟之是个有大爱的,他动了恻隐之心,当真将这批灾民带回图兰,与图兰当地灾民共同生活。可汗也履行了他的约定,借给他五千上等良马。之后的事情,公主就都知道了,忠臣良将的后果便是抄家问斩。”
沈荜的心猛然被击,没想到,真相是这样,也没想到,陶璟之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将厥然人带到齐悦境内,倒也难怪被人扣上勾结谋逆的罪名。
布日古德瞥见她沉重的神色,问:“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荜道:“没有了,多谢大王子相告。”
“公主难道不问问,我手底下的人为什么要教唆那名刺客投毒?”
倒也是,沈荜最开始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不就是因为李稻儿和厥然使者有来往,并且布日古德亲口承认,那毒就是厥然的“畏冰散”。
沈荜不是没有想过,如果他们的计谋得逞,那么最大的受益者便是厥然,齐悦刚立新君,又遭打击,此等大祸,越支也必定脱不了干系,是很好的一石二鸟之计。
若不是看最后局势反转,王远之一行人擒住猛虎,宁弈投身反击,两米名刺客回天乏术,想必布日古德也不会出手。
她微眯双眸,坦言道:“我不问,是因为知道你不会说,也是因为我还没想清楚,越支与厥然遥隔千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厥然忌惮的?”
布日古德笑了笑道:“也许,马上就会知道了。只要公主别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尽早开关互市,你我本就有婚盟在先,也请公主早日将实情告知齐悦天子。”
言讫,布日古德丢下一句:“告辞。”
直到布日古德离开很久后,沈荜才缓过劲来,她脑中不是在想如何告诉齐悦臣民自己将要去和亲的事情,而是在想,厥然究竟在担心越支什么?
她开始反复推敲,越支当年因圣则陛下沈燕飞的缘故,与齐悦分割自成一国,从此两国之间近而不亲,离而不疏,关系平平,也没什么大的冲突,那么,厥然最怕的——
他们最怕的是两国结盟,临睦友好。
可从如今淡淡之势看来,又会是什么样的原因,会让两国关系突飞猛进?
沈荜尚不能推出原因,看来,确实如布日古德所说,真是还要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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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间,稍逝时光,银翠已命人点亮满堂,噼啪作响的蜡烛已燃。
“公主,奴婢已托人将甄夫人安顿好,就在不远于宁大人养病的偏殿处,徐太医看过身子,大体无碍,安抚后喝下药后睡了。”
沈荜以手微撑着头“嗯”了一声:“明日我亲自带甄夫人去看看宁大人。”
她又想起自己可能会睡过头这件事,嘱托道:“明日辰时二刻,你记得叫醒我。”
银翠捏紧手里的火折子,一想到姜太医说沈荜中毒一事,情绪低落道:“是。”
沈荜起身,抬起剪刀,剪掉灯芯,她兀自动作着,突然想到李义山那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心中不免落寞,原来,她也盼与亲友剪烛西窗,促膝长谈吗?
兴平帝沈昭登基的这几日,竟没一刻安宁的。
白茫茫的一层霜打在外面,冻得人直哆嗦,再过几日,已经快要入冬,宫里已经提前烧起炭火御寒。
歌舒涵一大早从四方馆走出来,呵了一口气,今日他准备去探望一下宁钦正,再怎么说,他也是因自己提议观赏灵兽时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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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而且他必须去探一下口风,投毒之事虽不是越支所为,但他也清楚,此事非同小可,至少要知道,究竟是谁在背后使绊子。
正踏进宁弈所在的宫殿前堂,却不想身后又来了几人,两方人马对上,正是沈荜。
“贵使前来,怎不着人通禀,也好让本宫不误款待。”
“哦,公主客气了。”歌舒涵笑脸盈盈,但他长髯飘洒,一只眼偏偏因伤被裹住,看不出一丁点慈眉善目,“本王原想来看看宁钦正如何了。”
沈荜点头道:“那便一起进去罢。”
进了屋内,徐太医正在给宁弈换药包扎,人尚未苏醒,但勉强能进些流食,啜热粥,好歹没了生命安危,离苏醒之日应当是不远了。
正当歌舒涵走上前时,却被一妇人推开喊道:“弈儿!弈儿!”
原本在屋外还不大起眼,默默跟随着沈荜的人,此刻轰然站在他眼前,一把推开他不禁踉跄两下。
甄莲瞬时啜泣,捏住他的手道:“弈儿,我的孩子,是谁?是谁害你成这样?”
“我知道了,是宁策吾对不对?一定是宁策吾!”甄莲咬牙切齿道,“是他害死我的女儿,如今还要来害你的命!”
甄莲越说越激动,像是一下子受了刺激清醒过来,言辞骇人,又像是受了更大的刺激,开始疯言疯语说着。
沈荜唤来银翠想将甄莲扶起来,却被她拂手扫开,从头间拔出簪子,双手握住对着他们众人,银翠“啊——”一声惊慌一部,顿时吓破了胆不敢靠近。
银翠喊着:“甄夫人您先别激动。”
“都不许过来,我不许你们伤害他!”甄莲全身发抖,毅然决绝护着宁弈,“别逼我!都别逼我!”
沈荜慰声,咽了咽口水道:“好,甄夫人,我们不过去,你莫伤到自己。”
眼前的妇人稍微平息了情绪,沈荜才敢继续道:
“甄夫人,你还记得我吗?我去过你府上,我们曾见过的。”沈荜一个人站在她身前,轻言,“放心,我们不会伤害小弈哥哥,我们是来救他的,你看,这里还有大夫。”
甄莲抖着唇,听她说完往一旁看了看徐承泣,疑惑间不辨真假,但她的神色已经能看出她有几分相信沈荜的话。
沈荜原以为她已经恢复神智,看来,还是没有完全康复。
歌舒涵被推搡间也退后一步,他面色晦暗,一时不知所措地盯着眼前的女人,看向他握住簪子的手,眸子一抖,眼底一片茫然,心脏突突跳起来.......
而眼前的僵局,是被一声轻如蒲苇的呼唤打破的——
“母亲。”
一道微弱的声音响彻房中,宁弈撑起沉重的眼皮,用力张开干到有些裂开的唇瓣,发出微若蚊蚋的声音。
沈荜惊喜地望向床边道:“小弈哥哥,你醒了!”
甄莲丢下簪子忙转身看去,泪如雨下喊道:“弈儿,你如何了?”
宁弈笑着回应:“母亲,我没事。”
“快,徐太医快看看。”
沈荜喜极而泣,昏睡一天一夜,醒了,总算是醒了。
徐承泣闻言立刻躬身上前,沈荜上前扶起甄夫人,方便徐承泣探脉问诊。
怀中的甄夫人已经挥泪不住,靠在沈荜肩头泅湿了她的衣服。
“宁大人底子尚好,还请公主与甄夫人放心,人已无碍,待老臣再开几副方子仔细调养,不日就能恢复。”
“多谢徐太医,银翠,送送徐太医。”
银翠应声,将徐承泣的药箱提起道:“徐太医,请。”
一阵风波尚息,欲语先流,屋内所有人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是歌舒涵率先开口:“像,太像了。”
37. 流落
甫一出口,屋内凝滞住一层诡异的氛围,听起来,歌舒涵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倒是莫名其妙。
谁和谁像?屋内就甄莲和宁弈有血缘关系,按理说两人身为母子有点相似也是正常,可无论乍一看还是细瞧,两人除了眼睛有点像外,其他的都不像,宁弈硬挺的五官带了一丝书卷气,甄莲则是小巧五官,柳眉杏眼。
沈荜忍不住问:“使者这是何意?”
歌舒涵走上前,看向沈荜身旁的妇人,她的眼角爬了几丝细纹,面上苍白看不出什么血色,然而五官却是秀丽,尤其是那双明亮如秋水一般的双眸,眼波带笑,流畅的眼部生得和和先圣后简直一摸一样。
越支人称他们的君后为“圣君”和“圣后”,四十多年前,越支皇位更迭之时,圣君歌舒瓘皇位尚未坐稳,就遇到古宛的骑兵战马踏越边境,挑动战事,锣鼓喧天,致使越支整整三年烽火连天。
那时歌舒瓘是发动兵变才夺得皇位,削兵压权,杀了敌对阵营所有的文臣武将,导致战时越支无帅可用。
唯一剩下与他一同打江山的胞弟歌舒涵,可惜歌舒涵并不擅用兵之道,赶去前线抵抗不到三个月,就被古宛大军大败连连,节节败退,甚至在战场上被敌军将帅,也就是云歧将军一箭射瞎了左眼。
当时,四海寰宇无不震惊,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以女人当权的古宛,竟出了这样一个鼎鼎有名的沙场战神。
歌舒瓘急怒之下,不顾群臣劝阻,御驾亲征,安顿好即将临盆的圣后,将监国大权交给国相,却没想到国都原城出了奸细,还正是国相高炎,他实行里应外合之术声东击西,攻进皇城,大肆屠杀越支皇族,彼时圣后刚生产不久,体虚无力,临危托付最信赖的贴身宫女,将襁褓之中的稚子沿着密道送走,及歌舒瓘班师回朝后,斩杀奸相,却再也不见他刚出生的孩子,那名宫女早已不知所踪。
歌舒涵压制住内心的雀跃,害怕惊到甄莲,掷地有声道:“四十年,整整四十年!终于寻到先圣后的遗骨!”
宁弈缓缓地撑起身子,双目与同样一头雾水的沈荜撞上,又看了看神志不清,眼里透露着迷茫的的甄莲。
他问:“使者是不是弄错了,我曾听闻,贵国先后所出,乃为一名男婴,怎么会......”
歌舒涵笑着解释:“那只是先后当年为保护两位皇女安全出宫编造的谎言,后来圣君在那条只有越支皇室才知道的秘道里发现圣后另一位一死拖住逆贼的贴身宫女,她奄奄一息,将先后所处乃一对公主的实情据实相告,圣君刚定国不久,恐有遗漏贼子对两位公主下手,瞒着天下人暗中寻找,只是迟迟不见下落,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让本王在齐悦寻到了公主。”
歌舒涵又小心地捏起甄莲的右手,将掌指露在众人眼前道:“且不说那张脸、这双眼睛像极了先后,这只手掌便是最好的凭证。”
沈荜瞳孔一惊,赘生指!
原来是甄莲的赘生指才让歌舒涵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
歌舒涵继续道:“想当年,那名宫女临死前曾说,大公主右手小指处生有一根赘生指,先后说只要能想办法活着,什么都不重要,又狠心将小公主后背烫出一烙印,如若圣君回朝,也好凭二人的自身特征寻回两位公主,当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们找到了,想必是先圣后不忍两位公主流落受难,在天上显了灵......”
歌舒涵一边说一边哀涕纵横:“只是,不知公主为何成了这副模样,而另一位公主又在何处?”
银翠忽上前对着沈荜耳语道:“殿下,当日您命奴婢去查甄夫人时,奴婢确实在卷宗中见过,陶府抄斩后,上等仆婢本应没入掖庭,正因为甄夫人的妹妹后背有疤,有损天家仪容,这才被流放望乡守苦役。”
沈荜捏了捏手心,哪里会想到两个女婢居然是越支国流落到齐悦的公主,这两位公主又好巧不巧入了陶璟之府上,还因他被污通敌叛国之事受牵连,现在一个疯癫丧志,一个身死他乡。
沈荜惋惜垂眉道:“此间因果错综复杂,难以详尽,使者有所不知,甄夫人原是我朝丞相宁策吾之妻,但不知为何,受他囚.禁,遭受非人折磨,所以才成了你看到的这副摸样,至于另一位公主,曾经受陶璟之案牵连,被流放千里,恐已不在人世。”
歌舒涵错愕不已,他对沈荜说的这两位赫赫有名的齐悦宰辅并不陌生,也曾经听说过陶璟之和宁策吾竟是父子的缘故,齐悦还因宁策吾为父伸冤这件事搞得翻天覆地,当初只是当个邻国轶闻的乐子看,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竟会牵连到越支的两位公主。
可偏偏又是齐悦阴差阳错救了两位公主,让她们有了庇身之所,他只能扼腕叹息,果真是天意弄人。
“还好大公主尚在人世,也全了圣君最后一番愿望,好告慰圣后在天之灵。”歌舒涵道,“幸事啊!幸事,圣君若是知道一定会很开心,我这就去信原城,将大公主接回去团聚。”
就在哥舒涵离开原城时,歌舒瓘已经病榻在卧,而他之后新立过两位圣后,第二位圣后留下二女一子,第三位圣后又在生第二个孩子时难产血崩,共留下二子。
歌舒瓘膝下的这些儿女非常孝顺,但都平庸碌碌,唯独第二位圣后留下的独子聪颖敏学,不失为一位继位大才,他也有意将其培养成治国理政的大才,如今他身体欠佳,却在此时寻到先圣后留下的孩子,不只是不是上苍赐予他的悲悯。
宁弈倏地打断他道:“贵使稍安勿躁,我知您此刻定时心切,但母亲病情尚不稳定,恐不宜波转。”
歌舒涵看了看榻上的男子抬眼,他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刚才进门后确实见大公主精神不佳,恍惚间有几分神志错乱的癫狂之兆,罢了,等了这么多年,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
“那我先告知圣君这个好消息,也好叫他心里有个盼头。”歌舒涵转言却对宁弈道,“你小子,前几日宫宴上大放异彩,本王可是亲眼所见,后又临危不乱和王将军制服了赤虎灵兽,当时我就在想,这般英姿飒爽,颇有当年圣君风范,没想到啊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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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叫我贵使?”歌舒涵捏了捏胡须,一本正经地道:“你该叫我外叔祖,哈哈哈哈。”
宁弈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他的母亲既然是越支的公主,那么眼前这位越支国君的弟弟就是母亲的亲叔叔,那他确实该叫一声外叔祖,但除了宁策吾和甄莲,宁弈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受过长辈的庇护和关爱,血浓于水这个词在他身上体现得不多,他听了歌舒涵的话一下子没转变过来,又有些窘迫。
“哈哈哈哈哈,也罢也罢,你一时难以适应也是常理。”歌舒涵洋溢着笑脸道,“下次,我可要亲耳听你唤我一声外叔祖,真没想到皇兄的亲外孙第一个认的亲人是我,哈哈哈哈......不急不急,你先好好修养。”
哥舒翰满面慈祥,又看向捏着一绺发缕把玩的甄莲,心底亮起一抹哀意问道:
“就是不知道大公主这情况几时能够好转?她们姐妹俩在外面苦了这么多年,真叫我个做皇叔的心疼。”
宁弈答道:“徐太医说她所受创伤极大,心肝脾具虚,也许一觉醒来就已恢复如常,也许这辈子都会这般模样。”
甄莲又像个孩子般笑了笑,眯着眼睛看向宁弈,那神情好似知道说的是她,又歪着身子打了个哈欠,眼皮子耷拉下来。
沈荜见此道:“银翠,带甄夫人下去休息罢。”
银翠上前,一边安抚着甄莲,又一边扶着她的手走出去,甄莲这次却一点也没有闹脾气,乖乖地任由她牵着,只是有点依依不舍地望着宁弈。
宁弈柔声道:“母亲去罢,弈儿晚些来看你。”
这样一句话就像是定心丸般,甄莲看着她点头由银翠领了出去。
甄莲走后,哥舒翰心里放不下,想跟着去看一看,于是也辞道:“既然如此,本王也告退。”
沈荜点点头道:“贵使请便。”
俄顷,本来还因人多逼仄的殿内只剩下沈荜和宁弈二人。
两人先是沉默一阵,沈荜凑近问道:“小弈哥哥可觉得还有什么不舒服?”
宁弈道:“一点小伤而已,并无大碍,我昏迷不醒的这几日劳公主费心,还将母亲接到宫里来照顾。”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一时之间,沈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本想问问他为什么傻到替自己挡那一剑,又记得他明明可以躲开却又被击负伤,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留下一句:
“你先好好养伤,余下的以后再说。”
沈荜欲转身离开床边,倏地一瞬,却被一只宽大的掌心裹住手腕,宁弈拉着她没有说话,无声的片刻似乎是在挽留。
宁弈半晌才堪堪吐露一句:“臣斗胆请问,那日刺杀之人公主准备如何处置?”
沈荜闭了闭双眼,想起当日宁弈负伤流血时,在她身前对那人微弱地叫了一声“铁离大哥”,便知他们关系匪浅,但又不敢去猜测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
女孩转过身道:“小弈哥哥以为呢?”
“求公主绕他们一命。”
38. 自杀
宁弈捂着发疼的胸口,忍着周身抽筋剥皮般的疼,那双淬了星的眼眸带了一丝乞求。
沈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极少见到他这副样子,于是靠近他问:“你与他们有何干系?”
宁弈刚醒,并不清楚那两名刺客来上都的真实目的,也不知道他们为青天教效力,只知道自己必须倾尽全力保住其中那名男子的性命。
他坦诚道:“当年离开上都去疆北寻母亲时,宁策吾派了数百名刺客一路追杀我至图兰,数次下我几度快要丧命,是铁离大哥救下了我。”
宁策吾见宁弈与沈荜关系越走越近,且他们早已显现出聪慧过人的天赋,总觉得不能顺其自然把这两个未知变数放在一起,待他们羽翼丰满迟早是自己的心腹大患,于是他利用甄莲的事支开宁弈,其实那时候甄莲早已在他手中,他料定宁弈找不回她,随后又派了杀手想将他除掉,只是没想到宁弈颇得甄莲真传,想甄莲当初可是宁策吾身边最得力的武婢,陶璟之还将她送去训练过,就算是武功高强的人都难以近身,宁弈被她教养得同样功夫了得,一朝一式稳扎稳打,数次摆脱追杀,只是后来终究疲长时间大批人马的追杀,负伤遁走于图兰。
“那你可知,他是青天教的人?而青天教,拥护的人正是宁策吾。”
沈荜看他并不像撒谎,把实情告诉了他,其中隐藏的弦外之音就是:他也许从一开始就隐瞒了身份,在骗你。
宁弈摇摇头,松开捏住沈荜的腕间,眼里乍起一丝不敢相信。
“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伤。”沈荜转身丢下一句,“人我没动,过几日你拿着我的令牌,亲自去问他你想知道的一切。”
言讫,沈荜踏出殿内,留宁弈一人回想她说的每一个字。
那种窒息的痛遍布全身……
这几日宫里可谓是热闹无比,先不说歌舒涵自从认出甄莲母子后就一直往宫里跑,一会儿看看甄莲如何了,又隔三岔五带着稀贵药材说是给宁弈养身体,那灵芝,那补参……仿佛不要钱似的,一股脑地搬去太医署填库,怪不得说越支奇珍木禽多得让人嫉妒,真不愧是四国中最富有的国度。
除了他以外,昴诃公主也时常出入皇宫,说是要亲眼见见宁弈伤势如何,头几次倒是被宁弈闭门搪塞过去,可后来,诸如太医说他需静卧又或者他在药浴不便探望之类的话术越来越不好使,昴诃直接带人硬闯,提着剑就往宁弈脖颈间一搭道:“本公主是瘟神吗?就这么让你避之不及。”
昴诃怒不可遏,与眼前这个一声不吭的人形成鲜明对比,她觉得很没意思,“哐当”丢下剑就走,本以为就此消停,没想到是跑去大闹太医署,还把徐承泣祖传的药箱砸得稀巴烂。
徐承泣只能硬着头皮受了这场无妄之灾,等人走了才道:“我徐氏祖先哪还想到,有朝一日,他们的孙子还有一位活祖宗要供。”
这些事,全都传进长宁宫沈荜耳中......头一件事她乐道:“越支国出手当真是阔绰,无妨,悉数收下罢。”
却对昴诃公主一事不置可否。
等到第五日晨时,天擦亮,宁弈终于觉得身子轻快了些,一人穿好外衣,提着宫灯,静静迈在踏向天牢的方向。
这个地方他不知来了多少次,当然每次都是抱着愤恨想杀人的心走进去,而这一次,却带了一丝期盼和求取生机的心情。
牢狱中,男囚和女囚是分开关押的,宁弈握着令牌由狱卒领着直入,大踏步走在一方囚门前顿住。
阴冷潮湿的狱中似乎被他带来的一丝光亮乍闪眸子,浑身脏兮兮蜷缩在一角的铁离眯着眼睛,看清了来人后登时爬了起来。
他惊呼:“宁小兄弟!你……你没事真的太好了!”铁离抖着唇,又解释道,“我不是有意伤你,哎、都怪我,我、我一心想着这次绝不能失手,真是昏了头,让你白白受了那一剑。”
宁弈摇摇头并不怪他,以自己的功夫原本就可以躲开甚至一剑杀了铁离,他只是在看到刺杀之人的面目时慌了神,没想到刺客居然是曾经对他无比关心的旧交。
他踌躇后问:“好久不见,铁离大哥,但你怎么......怎么会是宁策吾的人。”
他从前去图兰时候呀青天教还没有如此明目张胆,仍在暗地运作;就连他知道那血鸢,也是因为他亲眼所见铁离臂上的刺记,问了才知道原来是为了祭奠死去之人,但不知道他是青天教的人。
“我晓得你肯定都知道了,没错,我一直以来都对你有所隐瞒,当初你逃到图兰时,青天教就已经下了‘天字号’追杀令,偏偏就那么巧,让我遇到了你......我本来是想要杀了你,可你知道你嫂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铁离垂下头,“多的我也不会再说,宁小兄弟你也别问,我来上都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原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当初宁弈被宁策吾的追兵逼到图兰时侥幸脱身,昏倒在一户农家院外,铁离的妻子寿奴去河边洗衣服时开门地上的人一惊,唤来了铁离将他带进房中,最开始只是把他当成一个受伤的路人带进家中疗伤,直到一纸画像传到每一个青天教人手中,那时,铁离才知道这个不速之客身份不一般,应当就是青天教在找的人,他一直以来都是个忠诚朴实的教徒,武艺又高,那天晚上拿起匕首准备狠下心杀了他,没想到寿奴拦下。
寿奴不是齐悦人,她年幼时曾跟着自己族人从安白山迁至图兰,也算是受恩于陶璟之。
厥然人虽不比中原人重仁义礼智信,却也有是善良纯真之人,她知道,杀人不是一件好事,于是拦住铁离,指着自己的肚子……
她怀孕了,面对这个即将来到人世的孩子,她不希望铁离大肆杀罚,就当是为他们未出世的孩子积德。
铁离攥紧的匕首开始慢慢松开,他动摇了,寿奴趁机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将他推出房间,留下宁弈一人修养。
“曾经我也不知道你的父亲居然是陶公的后人,没想到虽违了宁相的命令,却又阴差阳错留住了陶公的孙子,也算是不枉费当年他对图兰的恩德。”
“可你为何还要来上都行刺杀?你和嫂子好好过安生日子不好吗?”
铁离冷哼灼人,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图兰现在哪有什么安生生日,从陶公死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就不再是为自己而活。”
宁弈蹙眉,目光拉长仿佛在思考什么。
眼前的铁离,凌乱的发丝搭配他那声诡异的苦笑,换言道:“当初你说你要去西北投军,回上都已无路可走,只有从军营杀出一条血路,看来你做到了……”
原本风雅蕴籍的相府嫡子被逼到走投无路,若是按照从前的打算,他会安安心心考取功名,拜官入朝,可是宁策吾在朝野只手遮天,一定不会给他这个机会,所以他才会想方设法也要去西北,去投靠王远之,听说王将军手底下最缺的就是替他出谋划策的参谋军师,若能立个军功回朝最好。
不,是他一定要立功!
铁离终于等到了这个小伙子站在他面前,欣慰道:“宁小兄弟,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铁离大哥但说无妨。”
“我如今已回不去图兰,我求求你,看在你嫂子当初拼命也要救你的份上,留她们母女一命......哦,你应当还不知道,你走后,寿奴她生了个闺女,白白胖胖的可讨喜了,就叫天明,你一定要护住她们娘俩!”
宁弈一怔,随即开口:“铁离大哥放心,当初离开图兰之时我就在想,若有风光归来的一日,定向二位报当初的救命之恩。”
铁离笑道:“有你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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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滞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道:“但别怪大哥多嘴说一句,齐悦如今大势已去,且不说内则主少国疑,外有强敌林立,虽说长公主几番恩威并施拉拢人心,可她终归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若不是靠着王远之的北府军还有些威望撑着,她定是扛不住的,可若是有朝一日边境真打起仗来,北府军未必守得住这破碎山河,宁小兄弟,听大哥一句劝,你是时候该为自己做打算。”
他说的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从沈筠病危以来,齐悦内是一盘散沙,外有群狼环伺,单靠沈荜一己之力想要扶大厦之将倾是不够的,希望微渺沙粒。
宁弈沉言道:“铁离大哥为我忧虑定是不假,但我当初走投无路不得已投靠王将军麾下,就是为公主而来,以后,更会追随她而去。”
是的,原本他想入朝为官,不管做文臣亦或是武将,都是为了她。
铁离“哎”了一声道:“傻子!你真是个傻子!”
牢中的男人来回踱步,他回想曾经在自家院落门口捡回宁弈时,他一袭藏青色破旧补子,袖间藏的彩陶娃娃滚落出来,被他撑着一口气死死地捏在手心,铁离废了好大功夫才将东西从他手里撬出来,没下想到这人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他那个不值钱的破泥娃娃,他说,那是一个贵人送他的,比命还重要,丢不得。
从那时起,铁离就开始说他:傻子,真是个傻子。
有什么是比命重要的!
看他那要死不活的紧张神情,铁离夫妇实在拗不过才将东西还给他。
修养的时日里,宁弈发现他们夫妇确实是真心帮助自己,为了尽早帮自己养好伤花了不少心思,铁离时常上山挖药,下水摸鱼,又时常打些野味回来,而寿奴挺着肚子熬汤送药,两口子当真把他当亲兄弟照顾。
要是放在以前,宁弈就算是面对善举也会保持警惕,难以在短时间被信赖任何人,可曾经有一个比他个头小很多,却又捏着嗓子故作深沉的女孩对他说:“”咳咳!如果你不愿轻易相信我对你的好,那你就用心去感受,一颗温热的心脏最能分辨真假。”
后来,不知不觉间,他果然把她胡言乱语的这一套用上了,他用真心感受到了真心,也学会了珍惜。
他真诚地和铁离夫妇二人道了谢,还应铁离的请求,给他的小孩取了小名,就叫“天明”。
铁离反复品味着这个名字,点点头道:“行至黄昏处,守得天明来。好名字,真是个好名字,寿奴以为呢?”
其实寿奴不太懂齐悦语,但她依旧满目温柔地摸了摸肚子点点头。
“好!以后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就叫‘天明’。”
思及此,宁弈回味过来,也跟他笑了笑,仿佛在说,自己确实是个傻子。
宁弈提起宫灯吹熄了蜡烛,望着牢方的窗上透过的一丝日光。
“铁离大哥,你等着,我去求殿下,她一定会手下留情的,相信我。”
铁离看向他的目光深邃,好似真的信了一般,半响才哑着嗓子道:“嗯,多谢……”
宁弈道别后转身提着灯笼走,那蜡芯飘散的一缕黑烟还透露着一股难闻的烟熏气味,但他也顾不得了,自顾自地往前走,直到快要踏出大门,一声轰然“咚—”传来。
男人浑身僵直,停下的脚步忽像被厉鬼缠住般,挪不开半步,等到完全反应过来,又喘着气乱了脚步跑回原来站定的那扇狱门。
一个红色的血印定在暗黑色墙上,异常刺眼,铁离额间渗出紫红色,满目红渍触目惊心,可他的双眼强撑,嘴角含笑,上下咂着唇没有声音。
可宁弈看懂了他说的什么,他说:“望君……珍重……”
铁离一直都在说宁弈是傻,可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同样是个用性命守护秘密的傻子。
39. 棋子
“来人!开门!”宁弈怒吼道。
男人周身战栗,散发冷气,眼看着铁离在他面前慢慢地闭上眼睛,虽只有一门之隔,他却无能为力。
狱卒手忙脚乱打开牢门后,宁弈急不可耐地上前扶起铁离,他的四肢开始僵硬微冷,血色浸染面目显得狰狞可怖,宁弈挥了挥袖口压住他额头上的窟窿,又试图擦干净他的脸。
这时,一道亮色显现在宁弈视线之内,沈荜正急匆匆赶到牢门外停下,眼前的一幕让她的心情不可名状,忽又想起什么。
她捏了捏手帕开口:“去,去看看那名女刺客如何了!”
小狱卒弯腰应声,小跑到关押女囚的地方看过后,大惊失色地跑过来,整理好仪容,抖着嗓子道:“公、公主,人已经咬舌自尽了。”
“死了?”
“死了。”
可以说,是从他们二人功败垂成之际就计划着赴死,铁离不过是担心宁弈才有所留恋,既然等来他,看到他相安无事,也算是死而无憾了。而李稻儿心忧铁离会抖出他们的秘密,也不敢轻易自尽在前,直到刚刚牢狱中想起那一道撞墙之声,她冷笑决绝,咬破舌根,流血而亡。
沈荜拖着步子,一步步走进满地潮湿的牢房,不知该说些什么,靠近宁弈时,下意识搭在他的肩上紧紧扣住,一阵沉默笼罩着逼仄的空间。
“为什么我没有发现铁离大哥不对劲,都怪我。”宁弈压着嗓子几乎哽咽,“当年他百般冒险救我一命,可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报答他......”
沈荜安慰道:“不怪你,他的心早已经死了。”
的确,自从刺杀失败沦为阶下囚,既不接受降伏,也不能再做一枚棋子,铁离和李稻儿求生之志就已微渺,属于他们的命运走到了尽头,心如死灰。
宁弈缓了缓道:“还请公主留他们全尸,容微臣寻个地方将他们安葬。”
沈荜想了想,命都没了,再纠缠着这具尸体也查不出什么,再说,宁弈既开了这个口,她也不会不答应。
她叹了口气,开口道:“一切如你所愿罢。”
后续的事沈荜全权交给宁弈。
然而这时,流雨飞扬着黑氅,凑近她耳边说了一句不甚清楚,只见她诧异道:“什么?”
随后又神色匆匆地向外走,这颗心一直惴惴不安。
因为流雨告诉她,厥然王子今日朝会时突然要求面见天子,说是事关两国邦交,不得不向齐悦君主呈明。
沈荜当然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就是要在大殿之上,对着诸位臣工和天子宣告沈荜与他的婚盟之事。
女孩一路疾步狂走,到金銮殿外时衣缕微卷,发丝飘乱,整张玉面微发红晕,在外面抚着胸口顺了口气。
只听里面传来沈昭怒斥:“大胆夷狄,胆敢在此搬弄是非!”
布日古德面对天家怒斥却也不惊,反而笑了笑道:“陛下若是不信,可以找来长公主当面质问,当初她借两万我厥然精锐,是不是以和亲为代价。”
沈昭认为他是在撒谎,更加怒道:“朕不是没听皇姐提过,她回上都确是从厥然借兵,但两国是以开关互市,彼此商贸往来抵消了的!”
少年帝王虽才十五岁,但自小也是受过皇家礼仪规范教导,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大的场面下怒发冲冠,失了仪态。
可这也并不怪他,沈昭还是太子时,得知沈荜要去和亲用以换取齐悦的安定时,就颇为抓耳挠腮,不仅是他觉得和亲有损齐悦一国威严,更是因为他与沈荜自小情谊深厚,从未有过分离,甚至还求沈筠能不能把他送去厥然当质子,天真地以为等他弱冠之年大不了再接他回来,可惜厥然并不认他这个质子,一心只要长宁公主。
沈昭那时候就在想,长姐幼时虽时常逗玩她,但却也是真心实意地呵护他,他从小在禀赋上比不上沈荜,也不如她讨父皇宠爱,可那也是他喜欢的长姐,何况她身子不好,和亲不是死路一条吗?
就连现在当上这个皇帝,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高的治国之能,而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善谋慧识的姐姐,拥立了他才得来。
即位虽短短几天,他还像个孩子一样,恍恍惚惚如大梦一场,又一边庆幸还有时间,可以等他慢慢长大,不辜负沈荜的期待,可今日在大殿上听厥然王子这么一说,顿时气愤又羞愧难当——
他有什么颜面牺牲亲姐姐,来成全自己坐稳这个位置。
然而一道女声贯穿长殿,响彻天地,回答了沈昭那番话——
“除此之外,确有一桩口头定下的婚盟。”
沈荜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满朝文武及座上天子俱是惊骇,直到反应过来才开始低声咂舌。
“皇姐......”
“没想到还有这样一道隐秘。”
“跳来跳去,最后还是要公主去和亲才能了了这桩事,真是太荒唐了!”
“......”
蓦然间,王远之忙出来道:“既是口头约定,那就做不得数,事关两国邦交,岂能儿戏。”
沈昭赶紧道:“是是是,空口白牙,如何做得了数,左尚书你说是吧?”
左衡虽百般挑剔沈荜,但历来不主张和亲安国。
左衡道:“官有政法,民从私契。(注)无凭无据,无以为证。”
承平侯代庞自然也想替沈荜解围:“是也!不作数!都不作数。”
布日古德这一席狡辩之言,知道他们是想出尔反尔,淡然一笑:“本以为你们齐悦人是重义守诺之辈,没想到也是一群伪君子。”
王远之道:“大王子见笑,本将军可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也不懂什么君子之诺,厥然若是对此有意见,大不了最后兵戎相见。”
王远之耍起了无赖,那语气也没人能拿他如何,甚至乍然得意。
布日古德像是早知道他们会耍这招,不急不忙地从袖间掏出一份金箔文书,举起道:“如果说本王子和长公主的承诺做不得数,那你们的先皇亲拟下旨的婚书也不作数吗?数月前,齐悦国君驾崩,又有反贼叛乱,我也是念在两国有婚约的面上,借公主一批精兵杀回上都,这也不作数吗?”
王远之与沈昭具是一惊,原本就应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沈荜也亲口承认了她答应过和亲的要求,这件事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先,这下搬出先皇曾经递给厥然的诏书,更是
加百口莫辩。
王远之没想到被他摆了一道,咬牙想继续争辩道:“你......”
“王将军!”沈荜打断她,眼神带着一丝平静看向王远之。
王远之不甘道:“阿荜!区区厥然又有何惧,北府军世代镇守西北,为的就是保家卫国,岂能白白送你去和亲任人践踏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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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已经不是从前了!”沈荜压着情绪道。
王远之哑然。
她说得对,现在的齐悦确实不是从前那样了,更准确来说,从沈筠重病开始,齐悦就逐渐不是那个国富兵强的齐悦了,经历了一场天灾,又经历了一场内乱,如今少君继位,臣工涣散,有心之士忧患这个国家的未来,苟且之人乐享自己的浮生一梦,民生危困,国库不足,再难支撑起将帅挥兵,勤兵极武。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她去和亲、换取休养生息的机会,换边境安宁的机会。
沈荜又转动倔强的眸子看向布日古德,那双眼里幽幽带火道,“自然作数,若是不作数岂不是白费了大王子殿下如此精心设计。”
布日古德道:“长痛不如短痛,我是在帮公主迈出心里那道坎,你不忍心说,那就我来替你说,反正,你迟早是我的妻子。”
沈荜冷笑哼声,看向布日古德的双眼道:“妻子?你只不过把我当成一颗迫不及待就要摆弄的棋子才对。”
前几日沈荜才想明白,厥然为什么要指使那两名刺客在兽苑投毒,联系布日古德的那一句再等等,她才恍然大悟,他们只怕早就知道甄莲是越支的公主,又因宁弈参杂在齐悦的身份,害怕越支和齐悦因此结盟联合,断了厥然的计划,或者合兵攻击他们。
女孩忽觉心下憋闷,霎那间一口鲜血喷出,洒在布日古德衣襟上,避之不及。
所有人俱是惊呼,群臣喊道:
“公主!”
王远之吓到上前接住她,抱在怀里喊:“阿荜!”
沈昭也一下子站起来对着阶下喊:“皇姐。”
沈荜撑着最后的力气,气若游丝对着布日古德道:“我......不会让你轻易得逞。”
“你疯了?”
布日古德被震住,鬼使神差伸手时,却被一道股大力拉扯翻身,他趔趄一下。
“滚开。”宁弈道。
布日古德还想再次上前,
“若想要开关市的事就此作罢,想今年入冬时饿死你的子民,尽管来。”
宁弈一记如飞刀般的眼色使去,震住了在场这位唯一的异邦使者,
他方才见沈荜慌张离开时,神色异常,就知道有事会发生,安顿好狱中之事后,换了一身官服后立刻赶来了金銮殿。
没想到一来,居然看到沈荜这副模样,他曾在代芷皇后死去那一日见过她这副样子,可此时,却比那日更甚,心里不免无措和慌张。
“宣太医!快宣太医!”
宁弈抱着她狂奔,王远之心里跟有蚂蚁爬一般,也跟上去,沈昭同样傻了眼,急急忙忙散了朝事。
大臣们议论朝天,自大殿一个个一涌而出,没想到今日见证了这样一场大戏。
半晌,只剩下布日古德一人留在殿中,他先是笑了几声,如同魔怔道:“单你一个大义舍生,单你一个清明无私,你这副伪善的模样还真是令人作呕。”
布日古德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他一向虚与委蛇,无论大小事向来只考虑自己的利益,最开始在厥然王帐里,他以为沈荜和他一样,都是善于谋划和盘算的冷心之人,可是自从来了上都,他却觉得沈荜和他不一样,她比他多了一份柔情和无私,甚至愿为齐悦牺牲掉自己的一切。
哪怕形销骨立,哪怕万劫不复。
40. 死期
布日古德忽又有些失落,他好像有些忮忌沈荜,她被周围的关心和呵护包裹,无论是沈昭还是王远之,都会因为她和亲之事,哪怕是不顾个人风度毁坏盟约,就是狡辩也要替她争上三分。
而自己,出生在猜忌和杀戮不断的厥然皇室,父亲是联盟之中的英豪,大杀四方,薄情多子,布日古德自出生,没得到过太多青睐,反而更多地受他母亲的影响,他的母亲只是可汗纥刃征战时掠夺而来的一名女子,最开始受尽恩宠,生下布日古德,可往后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色衰则爱驰,她因融不进厥然风土,郁郁而终。
直到后来,布日古德告诉自己,需得为自己争上一争,否则真的什么都没了,极尽智慧和胆识,平息厥然最大的一次部落反叛,获得了纥刃的赏识。
布日古德狂笑不止,忽然停下,如鬼魅般道:“我偏要毁掉你心中的这份平静,看看你面具下真正的模样。”
......
长宁宫。
一行宫人目睹宁弈身着官服一路奔至宫内,不知发生什么着急的事情,而仔细看那怀中之人,不正是长宁公主?
银翠正走出宫门,看见这一幕睁大目眦,慌乱道:“公主!公主可是毒发了?”
宁弈将沈荜轻轻地放在床榻上,听了银翠这句话侧目看她:“毒?”
王远之追在宁弈身后差点没跟上,终于气喘吁吁停下,同样听见银翠所说,问:“公主何时中过毒,你们为何从来没报?”
银翠跪下道:“王将军恕罪!应是宁大人受伤那晚,昴诃公主送来两位面、面首进献给公主,但其中一名不小心打碎了先帝留给公主最爱的瓷瓶,公主睹物伤情,竟吐血晕倒,奴婢唤来姜太医才知......公主早已身重剧毒,只是这毒不知其根源,也......”
王远之追问:“也什么?你倒是一口气说完啊,急死我了!”
“也无药可救......”银翠低着声音说下去,又补充,“这几日,奴婢一直寝食难安,可又不敢告诉公主实情,怕她知道后心郁难解,病得更厉害;再加上公主诸多杂事缠身,奴婢怎么劝她休息都没用,只能暗自和姜太医往来,问问可调制出解药来。”
宁弈开口:“姜太医怎么说?”
银翠纠结道:“姜太医回禀,尚未。”
王远之气极道:“真是一群只吃皇粮不干正事的废物。”
这时,徐承泣挎着药箱,身后跟着的正是姜嗣明。
“王将军这就冤枉我等小人了。”徐承泣替他的学生辩解道,“嗣明自从知道公主中毒后,就一直与老臣商讨解毒之法,只是这毒实在是霸道,实在是要费些心思。”
王远之拉扯着徐承泣急急忙忙道:“徐太医快别废话了,先看看罢。”
徐承泣再怎么说也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大夫,况且还一把年纪,哪能禁得住王远之这一番拉攘。
“王、王将军,老夫会走,会走。”
姜嗣明道:“武德侯还请手下留情,徐太医不比习武之人。”
王远之一脸不耐烦道:“我不喜欢别人叫我什么侯爷,叫我王将军。”
姜嗣明欠身,随后又跟在徐承泣身后替他开箱取手垫,安安稳稳铺在沈荜腕下。
徐承泣先是看了看沈荜的五官面色,唇角还有些未擦干净的血珠凝固,他拿来极柔软的帕子楷了那抹血色,又取出一根银针验在帕上,果然,银针瞬间发黑。
然后,瘢痕点点的枯竭之手又搭在沈荜寸关尺间细细探别,果真感到江嗣明那日和他说的奇怪脉象。
“当真是滑利如珠,又似凝涩有滞。”
姜嗣明点点头,他就是感觉这种脉象异常不对劲,年轻人又不知天高地厚,总是暗暗跟自己较劲,寻了徐承泣并没有点名道姓说是公主中了毒,两人讨论一番,都没有得出结论。
直到有人去太医署寻徐承泣,他才瞒不住告知实情。
徐承泣蹦老高,指着他的鼻子道:“你啊!就是这一路太顺了,才会做出如此浑事。”
话虽然是说得严厉了些,可方才听到王远之如此说姜嗣明时又忍不住替他开脱。
……
见徐承泣号完脉,宁弈问道:“徐太医,如何了?”
徐承泣移开沈荜腕间,神色颇为复杂道:“老夫行医几十载,也是半截身子快要入土的人了,却从未见过公主所中的这种毒,若有若无,游移不定,好似刚中不久,又好像是已经深受多时,确实棘手。”
徐承泣这番话无疑是让满屋之人面色更加凝重。
“可有什么办法?”王远之问。
徐承泣叹了口气道:“臣只能尽量延缓公主体内的毒气扩散,解药研制也需要时日,但愿公主能挺住......”
徐承泣欲言又止,那表情好像在说,如此,他已经尽力了。
宁弈问:“徐太医有几分把握?”
徐承泣着宁弈眸,有些不忍心地道:“一分。”
“一分?”王远之忽觉得气极而笑,“那不就是等死吗?”
宁弈望向榻上气色不佳,唇色惨白的沈荜问:“公主这幅身子,还能撑几时?”
徐承泣答道:“至多三个月。”
宁弈本就有伤在身,在听到徐承泣说出只有三个月后,终于撑不住往后连连退了几步。
王远之伸出手撑在他的肩骨处稳住他,她同样倒吸一口凉气,也知道徐承泣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只有三个月,三个月后沈荜是死是活还得听天由命。
银翠霎时间哭出声来,挥泪如雨:“都怪奴婢,若是早点发现公主的异样也不至于此,公主若是去了,奴婢就去给她陪葬。”
王远之知道银翠一直衷心侍奉沈荜,当然也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勉强安慰开口:“徐太医不是说了,还有三个月,谁说三个月后阿荜就一定会死,就不能是在这三个月内找到解药把毒解了?快呸呸呸!”
王远之虽这样说着鼓励人心的话,屋内却依旧笼罩着一片悲伤和压抑,直到外面突然响起一道少年男声——
“歌舒涵使者,你为何会来此?”
沈昭散完朝会后,紧赶慢赶来了长宁宫,没想到会遇到越支使者在此,不免纳闷。
歌舒涵行了个礼回道:“哦,我去探望宁钦正时,寻遍了整个宫殿也没有找到他,记得他与贵国长公主颇有交情,想着来撞撞运气。”
原来是歌舒涵每日例行进宫探望宁弈母子,但今日并没有看到宁弈,寻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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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负伤之人还能去哪,又找来了长宁宫,显然是不知道今日金銮殿上发生了何事。
沈昭还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只当是歌舒涵因为兽苑之事连累了宁弈,这才入宫频繁了些,也因此批了他的通行请示。
他摸索着拇指、想到沈荜的情况,正为难不知该不该放他进去。
里面自然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宁弈大步流星走出来道:“多谢贵使记挂,改日定登门道谢,今日恐有不便,还望见谅。”
歌舒涵想,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一夜不见就变了,他一头雾水问:“容本王多嘴问一句,可是发生了什么?”
宁弈眉眼间难掩失落道:“是公主,她的情况不容乐观。”
“老师,皇姐究竟怎么了?”
宁弈看了看沈昭,又看了看歌舒涵,也顾不得有外使在此:“徐太医说公主身中剧毒,且不知是何毒,若无解药便只有三个月的时日。”
沈昭微张双唇瓣,先是茫然无措,然后忙不迭冲进殿内失态喊着:“皇姐!皇姐!”
而这边,宁弈也正准备向歌舒涵合手伏身告辞,却被歌舒涵抓住手臂道:“可否让本王看看。”
宁弈有些为难地看向他,虽然他对歌舒涵并无顾忌,但这件事总归是齐悦宫廷内秘,若是让外人趁此害了沈荜,害了齐悦,又该当如何。
宁弈的顾虑被歌舒涵一句话打消:“越支多的是奇兽珍木,你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人命关天的大事,还有什么好防备的。”
忽闻殿内传来王远之的声音:“宁弈,让他进来罢。”
宁弈这才微低身子摆臂,做出“请”的姿势。
歌舒涵也知道分寸,先叫自己的手下在殿外候着,独身一人进入。
待他看了那一眼,所有人都等着歌舒涵发话。
他却没看出眉目,老实道:“可否让本王随行的巫医进来一瞧?”
沈昭看向王远之,又看了眼宁弈,这才点点头。
歌舒涵唤到:“殷段!”
一位身着越支服饰的男子恭敬进殿,那日兽苑上,就是他发现有人对赤虎灵兽下毒,导致灵兽凶残有异,使得越支对齐悦有交代的机会;也正是他,跟随歌舒涵不远万里来到齐悦,做他的随行医官和谋士。
在越支,入朝为官又懂医术,也是常有的事情,毕竟越支的那块地方,富饶和危险并存。有时,看似不起眼的一层雾霭,可能是夺人性命的毒瘴,看似美丽引人的区区蚁虫,咬一口也能使人毙命。
因此,会些保命的医技,对越支人来说不算什么。
歌舒涵道:“你且认真看看,公主这是中了什么毒。”
殷段合手道是,上前凑近看了看沈荜,只见她面白唇微青白,搭在被子上的双掌交叠,指端微微冒着不易察觉的寒气。
殷段问:“可否告知,公主近日可有异常?”
所有人将目光望向与沈荜交集甚密的贴身婢女,银翠将那日和姜嗣明说的话再次整理一遍说给大家听:
“公主这段时日以来,嗜睡更甚,且有咳血之症,从前公主虽身子骨弱,却不会无缘无这样。”
殷段又仔细斟酌,探了探脉息,这才斩钉截铁道:“公主这是中了‘寒魄之毒’。”
41. 火蛊
除了越支人,在场之人对这“寒魄之毒”闻所未闻。
“何谓‘寒魄之毒’?”王远之问。
殷段解释:“此毒顾名思义,以极寒魄摄娇脏而得名,因寒毒属阴,故而中毒之人多嗜睡倦怠,又因凝聚肺脏,故而常出现咳血,此毒可潜伏半载甚至数年才得以发作。”
“既然是毒,那这毒又从何而来?”沈昭问道。
“说来也奇怪,这种毒应当在越支多见,极少出现在他国才对。”殷段咧着嘴想着,“越支河湖罗列,大多却是死而不通,因而,静深潭水之下极易滋生‘寒魄之毒’,早几百年前,泽鸿大圣君刚立国不久,携大批百姓安顿越支,越支人不知其害,误捕了些鱼虾河蟹,食后就如公主一般,倦怠咳血,十分之九的人不治身亡,还有极少部分人是残了肺勉强苟活,但也没活过几年就暴毙了。后来,泽鸿圣君带人检查了疆土内所有水域,才发现了是此毒作祟,于是下令将带有‘寒魄之毒’的河湖全都列为禁区,越支人永世不得踏足,这才免了越支这场灭顶之灾。”
殷段口中说的泽鸿大圣君歌舒阕,就是传闻中与齐悦开国皇帝沈燕飞横扫九州,统一中原大地的开国功臣,歌舒阕一族本是东南一带豪强富绅,富可敌国,后与将门之后沈燕飞征战沙场,为她招兵买马,耗尽家财,历经千难万险终于携手建立了泱泱齐悦。
后来,因沈燕飞重用寒门打压旧贵族,二人政见不合,分道扬镳,歌舒阕携族人南下,开辟南荒。沈燕飞念在曾经一同打江山的情分上,主动分地给歌舒涵,也就是现在的越支,宣示二人正式割席;从此,两国可以说是进水不犯河水,少有来往。
世事变迁,经历多代君主后,难免会有利益纠葛,到了沈琮垣那一代,两国正式建立邦交往来。
歌舒涵连连称是:“的确如此,到我们这一代人,其实已经极少见过这种毒,却也听说过,先人曾为此付出过惨痛代价。”
殷段继续道:“不知,公主近来是否有接触过死水之地的东西?”
殿内人面面相觑,若是一时从吃食上来判断,河流湖泊的产物都该防备,可是为何他们乃至整个皇宫的人吃过那些河产湖蟹都没事,偏偏沈荜却中了毒。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宁弈敏锐地捕捉到殷段所言,缓了半天后方开口:“是鲛人泪。”
沈昭也想起来:“从宁策吾的浡湖里得来的鲛人泪?”
宁弈点头道:“我记得徐太医曾说,鲛人泪生长于天山极净雪水融化形成的浡湖,后来宁策吾断流后将其圈为己有,浡湖,岂不正是成了一潭死水?”
王远之带了一丝谨慎道:“当初这鲛人泪是你去取的,可还有存品拿来确认一番?”
宁弈回道:“自然,我差人去取来。”
宁弈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初自己亲手去湖下探来的鲛人泪竟然成了要沈荜命的东西,他的心多了几分沉重的自责。
这时,徐承泣连忙跪下道:“求陛下赐臣一死。”
“徐太医这是何意?”沈昭不解。
“若不是臣当初拟出那个方子,宁大人也不会千方百计去取来鲛人泪,害公主如此,老臣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沈昭道:“徐太医快快请起,当初你绞劲脑汁方献出这一线生机,只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你先起来罢。”
“谢陛下。”
徐承泣这才颤颤微微地由姜嗣明搀扶起来。
所有人来不及去想:巧合?真的只是巧合吗?
现在不是责怪谁,问罪谁就可以了事的时候,而是要确切地想想救人的办法。
宁弈问道:“敢问使者,可有什么救人的办法?”
殷断为难地左顾右盼:“这......”
歌舒涵也看向殷段,示意他但说无妨。
殷段有些难言,半晌嗫嚅道:“此毒无解。”
王远之本就是个急性子,杵在这儿听了半天,居然还是个没有解法的死局,登时火爆道:“这毒你们越支不是见得多吗?怎么就没个解法?”
殷段一脸有苦说不出道:“此毒若是有解,当年圣君也不会下令设了那么多禁区,死那么多人......”
沈昭愁眉苦脸:“真的就没有办法了吗?”
然而,一旁的歌舒涵却慢慢张口道:“或许,还有一计。”
所有人双眸一亮,又将期待的眼光投到歌舒涵身上问:“什么?”
歌舒涵道:“火蛊。”
殿内人纷纷皱起眉头,“火蛊”又是个什么东西?
殷段却大惊道:“王爷,‘火蛊’绝不可以!”
“此乃越支皇族保身立命之物,岂能轻易使用。况且,养蛊之人非越支皇族不可,还需承受不可消磨的代价,谁又愿意以身犯险。就连泽鸿大圣君当年寻到此宝,也只他一人种过一次‘火蛊’,最后还是以死为代价。”
当年歌舒阕用“火蛊”的原因无人得知,只知道后来他身死之后曾下过禁令,非不得已,越支皇室之人不能使用此物。
在场除了歌舒涵、宁弈、银翠和躺在床上的沈荜,没有人知道宁弈也是越支皇室一族。
歌舒涵将目光放长望向宁弈,要想越支皇室其他成员为沈荜养蛊解毒绝不可能,唯一有希望的就是宁弈,他的眼神也像是在问:你是否愿意?
可歌舒涵又觉得如果一定要一死一活,他当然是想要宁弈好好活着,毕竟,这是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逼他去死这个代价,太大了。
宁弈读懂了歌舒涵背后的隐喻,他问:“后果是什么?”
歌舒涵用那苍老如钟的嗓音,有些不忍心开口道:“五年之内,先是五味不辨,再是五识皆丧......然后五脏尽衰,最后七窍六腑流血而亡。”
沈昭先是惊喟,然后急出哭腔道:“如此恐怖,这是要人命啊!齐悦与越支素来关系一般,又有哪个甘愿做这样的事救我阿姐。”
王远之问:“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吗?”
殷段摇摇头:“王爷所说的已是万全之策,且不说‘火蛊’单一个‘火’字,就可以和‘寒魄之毒’的寒气相克;再说,‘火蛊’几百年来只在越支得这一只,乃越支皇室神物,可解世间万毒。”
王远之听言道:“那岂不是早已走投无路?就算借来“火蛊”也不会有人以身种蛊,有这个希望便如没有一般,叫人白白落空。”
几人你来我往地颓丧道,垂头丧气又止不住哀伤,这世间最害怕的事情便是,给了希望却又叫人失望,早知如此,倒不如不给的好。
“五年,够了。”默默良久的宁弈看向歌舒涵,道:“可否请越支将这‘火蛊’借我一用?”
歌舒涵看向他那决绝的样子,忽又后悔说这么一句,明知道宁弈就是越支皇室,也明知道他和沈荜关系非同一般,除了他还有谁愿意替沈荜养这个蛊。
王远之遗憾道:“宁弈,你借来又有何用,终归也用不上。”
殷段却知道宁弈的身份,补充道:“‘火蛊’之母蛊,非越支皇室之血不能唤醒饲喂。”
歌舒涵劝道:“再冷静些想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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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清楚了。”宁弈却等不及了,沈荜的病情每等一刻都是变数,他看向歌舒涵那边道:“求您,外叔祖。”
歌舒涵终于盼来了这一声“外叔祖”,可没想到是在做这样的情况下听到宁弈叫他的。
他闭了闭眼压抑住内心的颤动,一只黑色眼罩下藏尽了晦暗:“诶!”
“罢了,这是你们这代人的恩恩怨怨!”
“我只能帮你用‘云翎鸽’尽快去信原城,向圣君道明原委,至于借或是不借还得看他的考量,但这一去一回,少说十五日,在此期间,切不可再让长公主劳心费力,她的禀赋本就虚弱,需静心休养,避免毒蔓全身。”
云翎鸽可日行五百里,不出三日就能将信从上都传到原城,再由人从原城快马加鞭送来“火蛊”,至少需要十日可达,后续还有准备事宜,为沈荜解开“寒魄之毒”,少说也是半月后的事,确实需要多加看护沈荜,免得再有什么意外。
宁弈道:“多谢外叔祖。”
说罢,歌舒涵这就起步往外去,准备回四方馆写信,并叫上宁弈一同前去,打算附上宁弈的亲笔信,也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歌舒瓘看在他的面子上,更有可能借出“火蛊”。
待他们二人走后,王远之和沈昭才从傻眼钟回过神来。
“外叔祖?什么时候的事?”王远之一头雾水道。
“王将军,哦不,舅公,你快掐掐我,我是不是听错了。”沈昭道。
其实,沈昭也不知王远之是女儿身的事。
整个沈氏,只有沈荜和她的母亲知道真相,倒不是刻意隐瞒他,而是沈昭和王远之见面的机会极少,当年王光还在世时,王远之偶尔能从边关回来参加几次沈荜的生辰宴,两人年岁差得也不大,自然也亲近些,后来王光病逝,王远之从此替父上阵,战事紧张,她回上都的机会越来越少,甚至是在宁策吾叛乱围城,先皇后及沈昭被困之日,才真正见过沈昭一面。
王远之掐了掐沈昭的手臂,手劲又大,只听他“嗷”一声。
“痛痛痛,是真的,是真的!”
王远之朝殷断问:“使者,这是怎么回事?”
殷段笑了笑回:“不瞒两位,贵国甄夫人,正是我越支流落在外的公主,而宁公子,自然就是我越支的皇孙。”
王远之倒吸一口凉气:“好你个宁弈,没想到你小子还有这样的身份,我就说没看错你。”
沈昭也砸着嘴道:“这么说,我老师成了邻国皇嗣?啧啧啧,舅公,从前你和皇姐听的戏都不敢这么唱罢。”
王远之一手拍在沈昭脑袋上:“哟,看来阿荜跟你说的不少啊!”
居然把她们偷溜出宫,去上都最大的春风楼听戏这么大的秘密都告诉沈昭了。
也不怪沈荜忍不住深宫寂寞,自从花朝节那次跟着宁弈见识过迷人繁华后,就对宫外的世界念念不忘,无比向往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后来稍微大些,王远之借着进出皇宫之便,带她出去玩了很多次,两人就快把上都吃喝玩乐的好地方逛了个遍。
之后宁弈离开上都去疆北寻找甄莲,王远之顾着战事去了西北,沈荜偶尔也会自己出一两次宫,但都没了以前那种趣味,再后来,索性就哪也不去了,性子也沉下来了。
......
一切暂且落定,沈荜的毒有了解决之法,让人忐忑的心也可以放进肚皮里稍微歇一歇,王远之呆在长宁宫内照顾沈荜,万一她醒来,也不至于目下无人太落寞。
但她似乎忘了,她还有一个约未去赴......
42. 送别
凛冽的寒风刮进骨子里般萧瑟,长街上不少百姓缩着脖子,抱着手臂抖擞着走动。
严府外一辆膘肥的骏马连着马车立在府外。
崔夫人泪眼婆娑道:“琛儿,这也入了冬,为娘想着边塞苦寒,又怕你手脚生冻疮,给你新添了几件过冬的袄子,就在最新的那个箱子底下,你若是路上觉得冷,记得让于板替你找出来......”
于板正领着包袱道:“夫人放心,小的跟了少爷十几年,定会处处为少爷着想。”
“母亲别担心,我这么大个人了,会照顾好自己。”
严子琛看向崔夫人红红的眼眶道。
儿行千里母担忧,崔夫人哪里放心得下,严子琛自小在她身边长大,还从未出过远门,这才要事事交代几句。
“我让人给你准备了许多干粮,天冷,放着也不会坏,你在路上可千万不要饿肚子。”
“去了西北要记得正点吃饭,晚上看书莫太晚,免得坏了眼睛。”
“还有啊,你今年二十有三,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昨夜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等你从图兰回来,娘就给你张罗一门好亲事,寻个好姑娘早日成家,咱家也奢望什么高门贵女,簪缨世家,只要人品相貌过得去,能同你一心过日子就好。”
崔夫人一股脑说了好几句,谁也插不进话来。
严子琛听说要给他说亲这事,本想开口说一句“不急”,但一看到自己母亲那双期盼的目光,一想到自己马上就走了,总归不忍心说些拒绝的话惹她牵绊,只能连连应声。
“但凭母亲做主。”
娘俩倒是在府外站着说了半天,可一旁的严本卿却半字未提,不仅是现在,从前严本卿也是这样对严子琛说不上几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不是自己亲生的呢。
崔夫人道:“老爷,琛儿这一走,少说一年半载,你可有什么话要交代的?”
严本卿拉着个黑脸,冷硬道:“在外面别忘了自己的身份,莫再给我严府丢脸。”
他还在暗暗指责严子琛上次当街放走宁策吾,惹得满城风雨之事。
严子琛早就不想再争辩,默默躬身道:“谨记父亲教诲。”
一旁搀扶着崔夫人的严婉兮微踮着脚,一直往长街拐角望着,眼巴巴地望穿秋水。
说好的人呢?连个影儿也没有。
崔夫人劝不动严本卿,又转身对严婉兮道:“兮儿,你哥哥都要走了,好歹你们兄妹一场,还是要说几句关心的话,莫让他觉得是白疼你这么些年。”
严婉兮回过神来:“哦、哦哦,娘说得对,外面风大,你身子一直不好,一着凉就浑身疼,不如你先和爹爹进屋,我想和哥哥单独说几句话。”
崔夫人点点头,一边惆怅不舍,一边又怕严子琛和严本卿又呛声起来,还思忖着确实应给他们两兄妹留些空闲说说话。
严本卿一语不答,由着崔夫人拉着往府里走,头也不回,似乎没有半分留恋。
待两位老人走后,严婉兮才堪堪开口,安慰道:“哥哥莫要伤心,爹爹一直是这秉性。”
严子琛摇头道:“我从未生过爹的气,待我走后,这个家就你一人侍奉双亲,你要替阿兄多向爹娘尽几分孝意。”
“哥哥不说,我也是知道的。”
严婉兮说着说着豆大的眼泪滴了下来,砸在合手的掌背上。
“哭什么?”
严婉兮抹了一把眼眶,故作轻松嗔怒道:“哪有,不过是风太大,沙子进了眼睛罢了,你走就走了,我才不想你,以后就没人再欺负我了。”
说不难过是假的,说不留恋也是假的,但她对亲近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
“好了,我知你今日并不只是为我要走之事失落。”
严婉兮抬起头来,被他看穿心思的样子有些窘迫。
她的失落有五分是对严子琛、还有五分是因为没见到王远之。
然而不等她开口替自己辩解一通,街边远远传来一声吊儿郎当的嘲讽之言。
“哟,这不是严少卿吗?怎么的,这是要滚出上都了?”
令世显畅快地游走在街边,身后跟了四五个小厮,一看就是不务正业的公子哥派头。
他被关进那暗无天日的大牢那几日,无时无刻不在心里记恨着当初让他难看的严氏兄妹和王远之,幸好荣萃街杀人案真相水落石出,他就被理所应当地放了出来。
令世显原本还怕被他老爹责难,还好令祖墨这几日并不出现,一问才知道他这几天公事繁忙,不在府中。
令世显这才敢继续出来做他那浪荡公子,没想到居然遇到了他们兄妹二人,看样子,严子琛是要走了。
严婉兮仰着头,斥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脸在这里乱吠?”
令世显咧着嘴,对着身旁的小厮,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她说我是狗?”
小厮们没回话,只能畏首畏尾点点头,气的令世显一爪拍掉了那家仆的布帽,破口大骂:“你还敢承认?”
“不是不是,小人不敢,公子我错了。”
令世显蔑了一眼,正色嘲讽道:“呵呵,严二小姐倒是骂错人了,若说狗,你这个哥哥才是真正地落难狗,巴结贵人不成,反倒被贬到那么远的地方,你们说是不是啊?”
那群小厮集体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公子说的没错!”
严婉兮火气一下就被激起,正准备上去再给他两拳:“你......”
还没迈上去,一道有力的掌骨将她拉住。
“哥!”严婉兮不甘喊。
她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格,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哪能忍受令世显这么羞辱严子琛。
严子琛透着洪亮的嗓子道:“世子若是终日这般无所事事,不如去学学‘癞皮狗’三个字怎么写,倒也符合你的品性。”
令世显脸一下就黑了,严子琛说他是癞皮狗!他堂堂国公府世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屈辱!
“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巡抚,竟敢开罪于我!就算你爹是礼部侍郎,那也要看看,我爹可是跟着先皇立大功的国公爷,是当朝统领御史台的御史大夫!那可是有纠察百官、弹劾监察之权,怎么样,怕了吧!”
令世显一脸洋洋得意,自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每次无理取闹就只会搬出他爹来狐假虎威。
“好一个御史大夫,只怕这监察之风还是先要往家里吹吹罢,拴不住的疯狗,还是莫要放出来乱攀咬人得好。”
远远一旁,一道响亮又强硬的戏笑之言传进场上三人的耳中。
这已经是第三个说令世显是狗了,他闭着眼捏起拳头蓄攒怒火。
“是——谁!敢如此羞辱小爷!”
令世显睁开眼,偏头望去,瞪大眼睛一看是顾洵言,瞬间熄火了。
顾洵言在他们三人中,身份家世都是顶顶煊赫之人,从小令世显就被令祖墨拿他和这些上都的贵公子作比,从前是一同入宫侍读的宁弈,后来他离了上都也就不说了,可又来了个顾洵言和严子琛,如今严子琛好不容易也要走了,还有个顾洵严在。
顾家小侯爷那可不一般,他本就身袭爵位荣宠不说,还靠着自己的本事中进士,着官袍;当年先皇都对他赞赏有加,好像还差点被赐婚做了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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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爷,哪里是寻常勋贵子弟可以比的。
“原来是墨盛兄,久仰,久仰!”令世显套近乎道。
“世子客气了。”顾洵言走近道,“近来刑部无事,牢里许久未见的清闲,正准备将那些无端生事的流氓无赖抓进去大刑伺候,要不要请世子爷再进去坐坐?”
令世显一听吓得发怵,他才刚从牢里反省出来,怎么能再进去一趟,说起“牢房”二字,不觉之间屁股还疼得慌。
“啊——哈哈,不了不了。”令世显摆摆手,搜肠刮肚找了个借口开溜,“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告辞!”
一溜烟,刹那间没了影,真是比那抹白了脸唱戏的还精彩。
严婉兮呸了一声,大声喊道:“以后别叫我再碰见你,否则见一次骂一次。”
“婉兮!”
严子琛制止道,好歹她也是大家闺秀,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多少对她的声誉不好。
“哥,他这般嚣张,你替他凶我干什么。”
严子琛不知该说他这个妹妹勇敢无畏,还是不知天高地厚,可转念一想,严本卿也曾说他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哎,真不愧是一母同胞的兄妹。
“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你一人在上都。”严子琛叹言道。
这时,顾洵言应声道:“尹璋兄若是不介意,我在京中可多加照拂婉兮妹妹一二。”
顾洵言与严子琛难得交好,再加上他是侯府独子,少有手足之情,自然也把愿意严婉兮当成自己妹妹。
“多谢墨盛。”严子琛合手作揖,忽然想到问,“今日你怎么得空来?”
顾洵言揶揄道:“怎么,你也心虚没知会我一声?我算是看透了,有些人只是嘴上说着知己至交,这人都要走了,也不告诉我叫我送送,还是我问了邱大人才知道,你就是今日离京。”
严子琛出发的具体日子,除了沈荜、严府的人,自然就是他的上司大理寺卿邱泽知道,除此之外,他谁也没告诉。
“本想安安静静就走了,又不是做何等惊天动地的大事,还要夹道相送。”
顾洵言摇摇头:“你去图兰还不算什么大事吗?”
他们二人相顾不言,心知肚明严子琛这一趟意味着什么,顾洵言好歹也是查贪墨案和杀人案的主要堂官,怎么不知道如今的图兰对于齐悦来说何等重要,稍加探查便有可能搅得齐悦翻天覆地。
只怕严子琛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打算低调行事,这一去也是表明一场,他是为长公主效劳。
“那你呢?”严子琛转眼看向他问,“墨盛,你的大事是什么?”
严子琛从一开始就扑进这纷争漩涡,可顾洵言不一样,他的心思不在朝堂之上,甚至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才卷进其中,他从始至终没有表明过立场,究竟是跟着长公主中兴齐悦,还是如同那群明哲保身之人退居观望,若说前者,他从未在朝堂上表露过态度,若说是后者,长公主又不断拉拢他这样的新贵为自己效力,顾洵言很难抽身事外。
严子琛有些看不清眼前这个人。
男人半响道:“我只多说一句,为人臣者,当奉君为民,以苍生为己任,首鼠两端,自古没有好下场。”
顾洵言默声片刻,袖间捏紧的掌心松开,正准备说,被一道女声打断——
严婉兮在一旁听他们打哑谜都站累了,问:“敢问小侯爷,今日朝会可见到王将军,他是病了吗?为何约好的却不见人?”
严婉兮一直惦记着当日兽苑他们说好的约定,王远之会亲自上门来取严子琛为他整理的典籍名册。
“他不会来了。”顾洵言肯定道。
43. 后事
“为何?”
顾洵言简单地和眼前二人说了一下早朝时,在大殿上发生的事。
严婉兮略有些失落道:“原来是这样啊。”
正低下头时,一只修长大手握着一筒卷轴伸出,严婉兮顺着望去。
严子琛道:“既然如此,妹妹不妨将此卷替为兄交到王将军手上,虽不是什么珍贵稀罕之物,但也是经我手悉心整理,希望对他有所帮助,也算是履行当日的诺言。”
这纸筏上的每一本著作,尽是严子琛花费不少心血,认真整理的典籍书作,且从易到难,从简到繁,分门别类地列举出来,说不珍贵才是假的,毕竟是经世之才、一甲进士精心挑选,好多苦读之士求都求不来。
严婉兮知道,他本可以找人代为传送,甚至直接找个家仆送至将军府前,但他偏偏要为自己弥补这份未见的遗憾,叫她有理由亲自见到王远之。
以前只道自己这个哥死板严肃,不解风情,原来他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都要走的人了,还时时刻刻为别人着想,严婉兮觉得越发衬得自己是个没心没肺的,先还失落没见到王远之,也没把她哥的离开当作特别大的事,此刻却是泪花闪烁在眼眶,簌簌落下。
“可莫要再哭了,当着墨盛的面,还以为我欺负你。”
顾洵言低头含笑。
严婉兮咕哝道:“没有,就是......多少有点舍不得。”
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
“既有亲友相送,也算是无憾。”严子琛抬头望天,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启程了。”
本来定的正午就走,一来二去之间,已经误了时辰,要是再不出发,天黑前就赶不到下一程落脚的客栈。
“既如此,还是莫再耽搁了。”顾洵言道:“尹璋兄一路多保重。”
严子琛点点头,正准备背过身去,霎那间停住,探手拿起严婉兮捏紧的手帕,替她擦干眼角的泪花,又将帕子放进她手里,转身上了马车。
掀开帘子钻进马车内后,再没动静。
于板跳上马车,拉起缰绳道:“顾大人、二小姐,那我们就走了,还烦请小姐向老爷和夫人道一声。”
严婉兮点点头,望着于板挥鞭驱车,扬长而去。
直到马车拐进尽头处,再也不见踪影。
顾洵言躬身开口:“在下还有公务在身,就不进府叨扰了,还请惋惜妹妹代我向两位高堂大人问安。”
严婉兮回礼道:“洵言哥哥请便。”
要是放在以前,严婉兮不知有多痴迷和顾洵言在一起的每时每刻,可如今,她好像抽离出那种崇拜和追慕,转向一种更加纯粹而简单的兄妹之情。
言讫,顾洵言也上了马车,顿时没了影。
严婉兮抱着空落落的心,回身转进府内,跨进大门时,被一道人影吓得颤起身来。
“爹!”
“你怎么......你怎么也不出声,哥哥早走了。”
严本卿干咳两声道:“为父刚来,哦、那个,你娘受了些风寒,说是头疼得厉害,兮儿你快去看看。”
严婉兮一听,着急应声:“女儿这就去。”
待女孩越过严本卿身旁,他才迈过步子走到府门前,放眼望去,马车确实没了任何踪迹。
-
宫中繁华锦绣,内务府这几日给各个宫里发放的过冬物资里,少不了银盆炭火。
沈荜从小畏寒,银翠也早早将炭火烤起,往沈荜屋里摆。
王远之坐在外殿的茶几上,撑着手打起瞌睡,银翠上前搭了一个披肩,无意将她惊醒。
“阿荜醒了吗?”王远之惺忪着睡眼问。
银翠摇摇头道:“王将军不如去歇着,这里有奴婢守着。”
“我就在这里等着,万一再有什么三长两短也能有些照应;阿荜虽看起来娇弱,性子却要强,出事总是自己一个人扛,我不放心。”
王远之拉过披肩,叠在腿前放下。
她从小在军营长大,身体要比一般人禁得住抗,唯独这膝头一到天寒地冻的时候就开始发疼。
还是因为王光在世时,有一次厥然某一个部落首领率军侵扰边境,烧杀抢劫,王光本就想借此让王远之一个女儿家知难而退,又或者是一次证明她自己的机会,说只要她平息了这次骚乱,就给她独自领兵打仗的机会。
于是王远之冒着暴风雪,领军亲自上阵,整整七天七夜浴血奋战,最后在一个雪夜,率一千轻骑突袭敌方营帐,直擒将帅,打的他们落花流水,从此一战成名,被人称为“鬼谷将军”。
也是那一战,她的膝头受了伤,一到天冷就会隐隐作疼。
外面宫女声音飘进屋内人的耳中:“宁大人。”
王远之没想到宁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见他披着金边墨绿色大氅走进殿内,随手解下系带,脱下外氅递给银翠。
银翠接过后便退下了。
王远之问:“都安排好了?”
她问的是宁弈跟着歌舒涵去四方馆给越支国君歌舒阕去信的事。
“嗯。”宁弈略低的嗓音回应,“我已顺道将母亲接出宫去,她在宫中终归不大方便自在,幸好近来她和越支的人熟悉了不少,也能拜托他们有所照应。”
宁弈是一刻也没有耽误,他接走甄莲后,跟着歌舒涵一起马不停蹄出宫将信写好,甚至还让谢影把装有鲛人泪的药瓶拿来给殷段确认了一番,的确是“寒魄之毒”,临走前又将甄莲送回宁府。
歌舒涵主动承诺这几日会帮着宁弈多多照顾甄莲,反正他去宁府比从皇宫来回跑近得多,自然也不厌其烦。
王远之现在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点点头道:“我是真没想到甄夫人居然是越支的公主。”
宁弈道:“我也不曾。”
男人面上的疲色不减,他这段时日只怕除了卧病受伤那几日,就一直没有睡过安稳觉,毕竟发生了太多事。
从开朝伊始,厥然开关市的担子积压在他肩上,尚能游刃有余地对付;之后接待厥然外使,得知沈荜和厥然大王子之间还有一条婚盟作约定,那一刻他的脑子内有些空白和茫然;再到后来,于兽苑受伤醒来,歌舒涵探望他认出甄碧的真实身份,一切就这么如梦似幻般发生,直到此时此刻,得知沈荜中毒,都好像还在梦中一般,每一件事还没来得及缓冲,就又把人推着往前走,一刻也无法停息。
王远之想到:“对了,你的伤还好吗?”
“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宁弈道。
还得亏歌舒涵前几天带各种巫医给他熬药进补,还花费了不少功夫进行膳食调理。
王远之一时欲言又止。
宁弈看穿他道:“王将军但说无妨。”
“早些没来得及问,你既然有了另一层身份,那以后,可是要回越支去?”
“还有,你若真要为阿荜种蛊......五年,只有五年,五年后你怎么办?若是让阿荜知道真相后,你要她怎么办?”
王远之甚至是带着忧惧的目光望向他,只因其中关系太过复杂曲折,不管是宁弈还是沈荜,现在都成了身不由己之人,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由着他们的本心。
宁弈是越支皇室,沈荜是齐悦公主,沈荜若是要活,宁弈就得死,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两个家国,是两个人的生死。
这个问题一时间叫人难以作答,王远之作为一个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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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都觉得为难。
宁弈道:“那就请王将军莫要将实情告诉公主殿下,如此便好。”
“你想一直瞒着她?”王远之皱着眉头,不忍说下去,“就算我们所有人替你搭好台子瞒下了,可五年后呢?若你……若你真的走了,她还是会知道真相,你叫她该有多伤心!又叫甄夫人该有多伤心!”
宁弈一手负在身后,一手贴在前侧,略加思索道:“待公主毒解后,若是母亲病情稍加稳定,我就带她去越支安顿,那里毕竟有她的至亲,到了晚年也不至于太寂寞;于我个人而言,往后的日子,虽不能够再贪恋什么,但我还是想回到齐悦,尽绵薄之力解公主之忧,忠人臣之事,然后,寻个地方,了此残生。”
他将一切都想好了,连自己的身后事也想过……
宁弈笑道:“王将军若还念着那两年的戍边之情,就请替我保守这个秘密,真到五年后,只要每年中元,故人能带两壶浊酒,对月祭奠即可。”
“你的酒量,连本将军的一根小手指头都不及!还想让我带两壶酒祭拜你,我真不想与你这呆子讲话!”
“烦死了,我最不喜替人守什么秘密,还不如上阵杀敌来得痛快!”
王远之又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一骨碌跑了出去。
殿内空荡荡只剩下宁弈,他垂下手,忍不住往内殿走着,到了床边,沈荜仍旧昏迷不醒,她的脸颊微红润,可唇瓣却是苍白,叫人看不出好坏。
女孩好似很痛苦地皱起了眉头,宁弈忍不住弯腰靠近,发烫的指尖并拢靠近她额头,想要抚平那一丝荡漾的痛苦。
他忽想到三年前,正掉进宁策吾设计的圈套之中,他从宁策吾嘴里听到甄莲下落后,准备只身离开上都,寻找她的踪迹。
而唯一让他牵肠挂肚的人,就是沈荜,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他本想走得悄无声息,但看着她那张纯净又满面春风的脸庞时,几次欲说还休,后又逃之夭夭。
还是沈荜率先发现他不对劲,拦住他问:“小弈哥哥有事瞒着我?”
“想找你玩双陆也不在,下了学转身就没影,你这几天分明就是躲着我,我早就看出来了。”
“到底什么事,本公主命令你立刻说!”
“……”
“殿下。”宁弈鼓足了勇气开口,“臣打算离开上都。”
“离开上都?去哪?”
“疆北。”
那时,沈荜的脸庞同样皱起一如此刻的眉眼,她手足无措道:“怎么、怎么这般突然?小弈哥哥去疆北做什么?”
宁弈为了不让她担心,将自己的真实目的隐去,答道:“游历。”
“那游历完,还会回上都吗?”
“会,一定会。”
“那就行。嗐!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这样。前人有言: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睹青天而攀白日(注),小弈哥哥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不留下遗憾才是最重要的!”女孩小小的脸蛋还有些青涩稚嫩,她恢复往日的活泼明媚道:“我会一直等小弈哥哥回来。”
“到时候你可一定要和我说说在疆北的所见所闻,我虽迈不出皇宫,但也是极其向往外面的天地。”
宁弈当时望着她极其期待的目光道:“好。”
可惜,十五岁的沈荜一直等,也没等来那个要为她说风景的人,甚至在此期间,她没有收到过一封来自远方故人寄来的书信。
她以为,外面的风景太美,他把自己忘了。
再后来,她不等了,也等不起了,因为她要去和亲。
宁弈回过神来,含情脉脉地看向榻上的人道:“等殿下醒来,臣与你细说往日的疆北风光好不好?”
44. 军师
真正等沈荜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宁弈的身影早已不见,唯余王远之守在她身边。
这几天所有要来看望沈荜的人全被王远之谢绝门外,诸如代庞和沈嵘都来过长宁宫,但均不得而入,王远之给出的理由是沈荜重病在卧,不便打扰,其实更隐晦的原因是她中毒这件事非同小可,不能让人看出任何端倪,否则齐悦上下必定惶惶,那么,沈荜之前尽量维系的太平必定湮灭。
只是,独留王远之一个人甚是无聊,她一会儿在殿内来回踱步,一会儿又坐下发呆敲桌,这几日实在是过得有些“游手好闲”,可皇宫里又不像她在军营或者将军府,能耍耍刀枪磨日子。
她望向沈荜整整齐齐摆在柜上的书,百无聊赖地取下一本《列子》从头开始读,从前她把这些束之高阁,没想到有朝一日居然拿他来打发时间。
王远之揉着眼睛,透过窗户射来的光芒举起书册,像是如此就能将白纸黑字看得透彻。
直到屋内传来一阵悉悉窣窣,又在刹那间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
王远之着急忙慌地进到内殿——
“阿荜。”她欣喜地看着眼前一个消瘦的女子,“怎么也不叫人就自己下床,你身子还很虚弱。”
沈荜撑在桌面上,细弱的嗓音响起:“也没什么大事,就想给自己倒口水,结果使不上什么力,反倒把你惊来了。”
“你说你,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又爱逞能,有时候真能把人急死!”
王远之一听到屋内的动静,仓皇地连书都还捏在手里,她这才连忙放在桌面,将沈荜扶住坐下,又重新拿起一个茶杯,倒了一杯递给她。
沈荜口唇干涸,一饮而尽,又擦了擦嘴角的水渍问:“芝姐儿,我睡了几日了?”
“算上朝会那天,已经有三日了。”
“这三日,都是你一直守着我?”
王远之点点头,又想了想道:“徐太医说你精元大亏,此次昏迷是劳伤所致。你看你本就身弱,从望乡关来回奔波的疲病还没养好,如今又操心国事,就是铁一样的人也禁不住你这样造啊!”
她说的确实是沈荜病倒的原由,但没说还因中毒一事,这才是致使她虚弱的主要元凶。因为此前宁弈向他们所有人交代过,既要瞒住外面的人知道沈荜中毒一事,还要瞒住她本人。
毕竟,若是她知道这毒还需要种火蛊才能救,就一定会阻止宁弈,所以,倒不如一开始就不告诉她。
但他们似乎忘记了,沈荜这三年来也在钻研医书,深有一些治病救人的本事,她早就知道自己情况不妙,从银翠找来姜嗣明那夜开始,不,应该是从流雨从图兰回上都向她禀命时,她口吐鲜血,但因为登基大典在即,生生地挨了过去。
后来,她迫切地知道那种脉象的原由,直到宁弈受伤那几日,她才终于从一本古书上见到一种说法,与她的症状颇为吻合,原来自己中的,正是“寒魄之毒”。
王远之飘忽不定的双眼又有些坚定,自以为说得百秘无疏,看沈荜的样子也像是信了。
沈荜面色苍白问:“这几日可有发生什么?”
“风平浪静得很。”王远之眯着眼缝,五官皱成一团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先好好歇着罢,哪要你一个病人杞人忧天,天塌下来还有我顶着!”
沈荜挑眉看了看王远之放在桌上的那本书籍,抿唇一笑:“芝姐以前不是最烦这些酸腐的典故,何时学会引经据典说出个‘杞人忧天’了?”
“都怪你这些破书!”
王远之挠了挠头,真认真想了想是什么时候。
书?
她忽起什么来:“哎呀!今日已经十五了,我说好要去送送严子琛的!”
“他不是十三就出发赴任了吗?”
“对啊!我这几日一直呆在长宁宫,早把这事忘了,也不曾托个信。”王远之懊恼着,“这会人都飞没影了,算了,以后再找个机会向他赔罪罢!”
王远之头都大了,看来自己这脑子确实要多读书,否则大大小小的事情堆在一起,根本转不过弯,白成了一坨糨糊。
“只是不知道那时已是何年何月了,我长久地呆在军营,他又是一个文官,总归背道而驰。”
齐悦虽重文崇武,但朝廷多是文官把控,文人也多轻蔑武官,视他们为匹夫草莽,武者亦看不上文人那套酸腐的陈规陋习,二者可以说是水火不相容,要不是王氏一族手握重兵,朝中大臣也不会对王远之有所敬畏。
沈荜听到“军营”二字,也勾起了她的遐思,她问:“对了,以前还没问,小弈哥哥是如何进了芝姐儿的军营?”
“难道他从没和你提起过?”王远之诧异道。
“没有。”
“这小子,真是干什么都藏着掖着。”
王远之一边想一边暗骂,入军营、种火蛊,什么都这样一声不吭,几时才能把自己的心意捅破。
“也就一年多以前罢,宁策吾的人千里迢迢从疆北一路追杀他至图兰,他只能投靠我,恰巧我也正需要他。”
“那年古宛和厥然的一个部落联合起来,在北境左右夹击势不可挡,两方兵力总和不下二十万,古宛借着澜河形成天然防守,又有大量火药助攻,也就是这时,宁弈来了,他观天象看舆图,最后想出一个办法:叫我把军中五分之一饲马的草料丢进澜河,一夜过后定能结冰成道,既能阻止古宛用兵,又能中断他们向战场源源不断地输送火药,当时我还只当他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这一匹战马要吃的草与一个士兵要吃的粮同样重要,哪里能随便糟蹋。后来他以项上人头做担保,立了军令状,我实在是没有任何办法,就按照他说的下令。果然,第二日河面上就结出坚厚的冰床,后来,他率领大军投入古厥合兵的主战场厮杀,我从冰道上越过杀进古宛,断了他们后备运输,抢了他们的火药,这才赢了那一战。”
说起来,王远之脸上依旧泛着英气和对宁弈的赞赏,也就在那一次,宁弈“狐玉军师”的名号响亮打出,他的军事天赋也显露军中。
那一战,他在正前方稳重求进,指挥若定,王远之在侧后方神兵天降,措手不及,两相配合打得敌人落花流水。
王远之授他为手下最重要、特殊的“将兵长史”,有统帅营兵、调度驻军之权,倒也无可厚非,无人不服。
沈荜侧着身子听着也听得入神:“原来是这样。”
“可古宛哪里来的那么多火药?”
女孩同样捕捉到一丝不对劲,火药按理说说还是中原大地最先使用,毕竟这里盛产硝石、硫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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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木炭之原材料。
“当时我也很奇怪,但情况危急,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了。”
沈荜微闪眸眼,听王远之继续说着……
“再后来,我问他入军是想封侯拜将还是勒石燕然,他先是没回答。我以为按照他那样的身份和气节应当是后者,结果他想了想说,他想要的还有前者。”
“我有点吃惊,但也觉得这是好事,反而因为他明确说了他想要的我才敢放心用他,毕竟各取所需的合作才会长久,我就与他立下约定,只要他忠心效力北府军,日后我定让他坐上自己想要的位置。”
“他也确实有真本事,后来望乡谷突围也是他筹划的,自从有了他这个军师,北府军可谓是如鱼得水;只是没想到还没用上这些军功,他就被你抢先一步重重任用,也稀的他是个文韬武略的人物。”
沈荜舒眉一笑:“说起来,当初我在望乡关见到的人不是你而是他时,就被吓了好大一跳。”
王远之挑眉逗笑道:“你是不知,当初他看了你递给我的信,我还是头一遭看见他那张冷脸有点情绪,若非实在走不开,他能飞一般地赶回上都,后来啊,我才想明白,他被他爹堵了入朝为官的路,也只能铤而走险从军中谋求显赫,战场上刀剑无眼,这一切为的还能有谁?”
沈荜听言垂眸,明白王远之话中有话,她也不是个傻子,从前她少不更事,总把宁弈当朋友、玩伴和一个“棋”逢的对手,可上次他那一吻,以及这么久来的点点滴滴无不昭示着他对她的不同。
“芝姐儿,你知道的,他要的我给不了……”
王远之听了她的话想,宁弈要什么?要沈荜与他长厢厮守,可沈荜和布日古德有婚约,如何能做到他心中所想。
“你还惦记着和厥然的婚盟?有本事他们就打过来,谁怕谁?”
沈荜摇摇头,面露难色:“不仅如此,我总觉得一切都没那么简单,不知从何时起,齐悦已经悄无声息间变成了一张透风的窗纸,哪哪都不对劲。”
“可这些和你跟宁弈在不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沈荜抽手捏着发丝道:“他如今已不是齐悦重臣这么简单,他还是越支皇室,越支和齐悦关系本就微妙,这已经不是我与他两个人的事了。”
“哎!你就是想得太多,算了,走一步看一步罢。”
王远之被她绕进去不知道说什么,再加上以后的事确实难断分晓,她也没那么多心思想。
两人正说罢,银翠来道:“公主,平王求见。”
“平王?就是你那个从琼州来的叔父?昨日他也来过,但被我打发走了,不过前些日子我怎么从未见过他?”
“皇叔腿疾有碍,不便出席那些繁琐宴会,故而也没多少人知道他回来了。”
王远之推手道:“不见不见,就说公主抱恙,不便见客。”
银翠为难道:“这……可他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向公主启禀。”
“叫他进来罢。”沈荜道。
“阿荜!”
王远之握着拳头,快要跺脚了。
“就一会儿,不碍事的,芝姐儿若是不放心就在此处看着,我绝不多费精神。”
王远之无奈,只能妥协。
“正好,我也有事要请教皇叔。”
45. 龃龉
殿中的香并不缭眼,掀起的清香格外沁鼻,能将人的周身悄无声息铺满这种气息。
沈嵘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向殿内走来,他面上含笑自若,步态沉重,正准备躬身道——
“臣,拜见长公主!”
礼还未及下,沈荜立马让银翠将人扶起。
“皇叔莫要多礼。”
沈嵘起身抬眼,方才进殿内就看到一个陌生身影,他面向王远之猜测问:“这位莫非就是王远之将军?”
王远之连连俯身称是:“王爷。”
沈嵘上下扫一眼,点点头道:“王将军果真是英俊神武,不愧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鬼谷将军’。”
“见笑见笑。”王远之挥手挠了挠后脖,还有点不好意思。
“坐罢。”
三人这才堪堪坐下,沈荜问:“上次玉芜妹妹还与我说皇叔腿疾复发,如今可好些了?”
也就是沈玉芜在皇宫迷路撞见顾洵言那次,后来她又特地来向沈荜交代是顾洵言带她去的太医署,毕竟身处禁宫,还是需要禀报一下才好。
沈荜对这些礼节并不过多看重,自然也没说什么,反而特地命人为沈嵘安排了一个随侍御医。
“玉芜年少莽撞,还请公主见谅。”
“皇叔哪里的话,要不是玉芜妹妹提醒我,你们千里迢迢跑来上都,我还如此怠慢,那才叫天理难容。”
这几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沈荜已经尽量周旋,可还是有些分身乏术。
沈嵘默然后道:“臣此次前来,一是看望公主是否安好,见公主康健臣便放心,这二嘛.....则是来请辞。”
“皇叔这就要走了?”
“是。”沈嵘垂老的面容低下,不知不觉间落下几滴滚烫的泪水,“此番入京,原本是为了吊唁先皇、庆贺新帝继位,前两日臣去皇陵看过皇兄,见他的一双儿女也都安好,我便可以安心离开了。”
沈嵘又像是觉得这话不够令人动容,继续道:
“从前,琼州幸有平王妃,臣才得以做个闲散王爷,如今她也不在了,让玉芜一个小丫头带着王妃留下的心腹治理琼州始终不是长久之计,臣如今已经想开了,再怎么逃避也始终逃不掉,还是早归去为好。”
沈荜听说过这位平王妃江逸眉,她曾是琼州一位商贾大户之女,先皇曾经为稳固琼州一带豪绅,让平王娶了这样一位女子,本以为二人受命皇恩,乃是强扭的姻缘,没想到他们夫妻二人成婚后琴瑟和鸣,鹣鰈情深。
平王妃精明能干,深受百姓爱戴,这才给了沈嵘游离山水之间的机会,后来王妃去世后,沈嵘归来主持大局,但也因此消沉好长一段时日,琼州的事务都是平王府手下的人教着沈玉芜打理。
但沈玉芜跟他爹一样对此根本无心,沈嵘也不能逼迫她,只能再次将这样的担子扛起来。
“皇叔既然心意已决,我也不好强留。”沈荜垂眉道,“琼州乃越支与古宛交界重地,的确不能无人驻守。”
“谢公主成全。”
沈荜忽想到问:“长宁还有一事,想请皇叔赐教。”
“公主但说无妨。”
沈荜问:“皇叔可知,令国公与陶相之间可有何渊源?”
“令祖墨和陶璟之?”
王远之刚刚一直懒洋洋地听着他们二人讲话,也不插嘴,拿起桌上的橘子剥开,放在沈荜面前。
听到这,她这才开口不解道:“为何提到他们二人?”
“我在想,令国公为何与图兰之事有牵连。”
王远之又是一呆愣,怎么又说到图兰了?
沈荜记得顾洵言将令祖墨与图兰那两名刺客联系在一起时,她百思不得其解,本以为令祖墨和宁策吾之间应当有关联,但转念一想,令祖墨在齐悦混得风生水起之时正是陶璟之倒台之后,彼时的宁策吾还是个不知名的亡命之徒;真正等宁策吾在朝野只手遮天时,令祖墨虽占御史大夫的名头,又早已成了半隐朝堂的人物,从未问两人有过间隙。
而他们之间,倒是有陶璟之这么一个桥梁人物。
“臣十五岁离开上都去古宛为质,回来时陶璟之已是本朝丞相兼少师,当时的令祖墨还只是一介御史中丞,”沈嵘转动浑浊的眼珠,思考后道,“期间,臣确实听说他们之间有些龃龉,两人似乎多次在朝堂上表达对彼此的不满,令祖墨甚至因陶璟之多次催促父皇立皇兄为太子一事,携御史联名弹劾陶璟之,说他专断朝堂,妖言祸乱。”
请立太子一事,早已是文帝沈琮垣那个时期的事,因文帝觉得自己年富力强,并不着急下旨立太子,况且自己还有个儿子在古宛还没回来,心里始终有些放不下。
最开始他也打算立长子沈筠为太子,可这么些年过去,他又对异国他乡的沈嵘有了愧疚之情,于是就在他们两位之间徘徊,尚不能确定立谁为太子。
当初令祖墨与陶璟之是除了王光外,最受沈琮垣信赖的大臣,堪称左膀右臂,但令祖墨政绩相对陶璟之来说并不显著,才干也不够突出,陶璟之自然而然地位列百官之首。
立储乃国本大事,陶璟之被百官催促着,领衔请立太子,文帝大怒,但也并未对他们有什么处罚,只是下令不准再议此事,后来实在是因文官集团反对的声音极大,文帝不得已早立沈筠,并且由陶璟之兼任少师。
过了一年后,沈嵘就回来了,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隐隐的变数,太子党先以二皇子理应即刻就藩为由要将沈嵘送走,文帝仍左右为难,他好不容易等来这个小儿子团聚,还不想轻易送他离开,就算要走,也应该等他百年后。
也因为此事,文帝越发对太子党羽不满,此时朝廷又有另一股声音响起,他们说太子在位期间毫无建树,平庸无能,不如另立二皇子为太子,在这个风口上,又逢图兰发生地动,有人大做文章,说这是上天警示。迫于无奈,陶璟之为稳固沈筠地位,也为平息朝中不满,亲自前往图兰赈灾。
“后来父皇病危,臣与皇兄被叫到父皇塌前,父皇临终遗言,让皇兄待陶璟之赈灾归来后,立马除掉陶璟之,父皇说,陶璟之的威望绝不是一个少帝能压制的,若不除掉,迟早为朝中大患。令祖墨则成了托孤大臣,陶璟之案就是他交给刑部办的,后来又让他们找到了陶璟之私通叛国的证据,这才将陶府满门抄斩。”
“只是没想到,宁策吾居然是陶璟之之子,难怪素闻宁策吾与前任刑部尚书谢世宗不对付,还将他拉下马,看来是替父报仇。”
王远之在一边默默听了许久,忍不住开口:“那这陶璟之到底有没有罪啊?”
“也许,是非真假早已辨不清,帝王之术从不论对错。怪就怪在,陶璟之确实有架空新帝的威信和能力。”沈嵘叹息道。
沈荜脑中忽间响起宁策吾反叛那日说的。
“苍天无眼,毁玉何冤!”
沈荜道:“多谢皇叔,其中曲折我已知晓。”
沈嵘起身道:“既如此,臣就先告退。”
“皇叔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城?”沈荜问住。
“三日后就启程。”
“那玉芜妹妹呢,也跟着皇叔一起回去吗?”
沈嵘格格笑了两声:“她啊,早就在上都迷了眼,怕是不肯轻易回去,罢了,以后想怎样就由她去,原本我就亏欠她们母女。”
“既如此,就让玉芜留在上都多待些时日也不妨事,到时候她想回琼州时我再找人送她。”沈荜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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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公主开恩!”
......
待沈嵘走后,王远之立刻把沈荜送到床边躺下,直犯嘀咕。
“叫你总是操淡心,让阿昭去问这些不行吗?”
沈荜眯眼笑道:“阿昭现在总是被那些大臣们束着,一刻也闲不下来,我这个做姐姐的只好多做些为他分担分担。”
“别以为你这样好言好语我就不和你计较,这半个月你就好好养病,我会一直盯着你。”王远之紧紧地将背角掖好,又像是惩罚沈荜般挠了挠她的咯吱窝。
“好了好了,我错了,小姨姥姥,我听你的,都听你的。”
“你先歇着,我去看看药熬好了没,可不许趁我不在又偷偷起身!”
沈荜抿着嘴微点头,乖得不得了,目送王远之离开后,她并没有想方才与沈嵘那番交谈。
而是在想,有最好的亲人和朋友相伴,这样的好时光,她还能看到几时。
后来的几日,都是王远之陪在沈荜身边。
长宁宫也是热闹,时不时就有人看望沈荜,再加上沈昭多安排了几个宫婢在沈荜身边伺候,他晨昏来过殿中后,自己又转身投身前朝。
这其中,沈玉芜是唯一一个有时间呆在长宁宫陪沈荜的。
有个人陪着她解闷倒也好。
在别人看来是解闷,到沈荜这完全就是小管家。
“姐姐多喝汤,补身子的。”
“姐姐该睡觉了。”
“姐姐……”
“……”
也不怪他们如此看顾着沈荜,沈玉芜才出去一会儿,进来就看见沈荜又坐在书案前俯身弄着什么,她弯腰扯过来。
“姐姐!王将军交代过了,不许你碰案台上的东西。”
“哎——等等,我还没写完。”
“好姐姐你可饶了我罢,等下王将军回来,我可不好交代。”
沈荜手里空落落地,拢了拢衣裳妥协道:“行罢,今儿外面天气不错,那我出去晒太阳总可以罢。”
她说完就往外面走,沈玉芜接过银翠手里的雪白大氅,跟上去披在沈荜肩上。
冬日暖阳,难得晴朗无云,洒在身上倒也舒服。
“玉芜,你可一直想留在上都?”
沈玉芜努努嘴,皱着眉头认真想:“昨日父王来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回去,我和父王说暂时还不想回琼州,婚事也叫他帮我拖一拖;可......琼州毕竟是我的家,母妃虽走了,但有父王,还有从小陪我长大的人,我想,以后还是要回去的。”
沈荜听言,温柔的目光洒在眼前这个只比她小两岁的女孩身上,她笑了笑。
家?
父皇母后走了后,自己好像越来越没有“家”这个概念,现在她和沈昭二人还能相依为命,若是自己毒发身亡后,沈昭又该怎么办?
“等姐姐病好了,可以跟我去琼州看看,那里的水车极美,还有好吃的珍馐果子,我们那里到了冬天一点也不冷,还会烧篝火,跳舞唱歌,虽不及上都烟火繁华,但也热闹极了!”
“晚上茫茫一片的天空,一闪一闪的星星很亮,月亮又大又圆,要是能找到一片芦苇荡躺下那可真是太舒服!”
沈玉芜叽叽喳喳说了好半天,脸上洋溢着幸福,也不管眼前的人听进去了没,见沈荜没发话,她才换了个话题——
“对了,最近怎么没见宁大人进宫,”沈玉芜纳闷,“姐姐不是和他极其要好吗?他这样也太不厚道了吧!”
其实,不只是沈玉芜,就连沈荜也感到奇怪,自己生病醒来这几日,就连承平候都入宫看过她几次。
可是,宁弈一次都没来看过她,甚至还听说,他已经将甄莲接出宫去了。
46. 虎符
这位被谈论的中心人物,近几日正被各种事务缠身,忙得不沾地。
那日,宁弈从宫中出来后,歌舒涵那方尚未有任何消息,于是打算投身处理齐悦与厥然开关互市的协定,可没想到昴诃几次三番找到府上,为的就是那日兽苑上,被他们白白费掉的一条昂贵披帛。
“你说要赔我,可想过怎么赔?”
昴诃硬气得叉腰问,原本前几日,她还因去探病宁弈被他几次拒之门外的事怨愤在心,但因各国使者三日后就要离开,她也不再计较那么多,又找上门来围着他转了。
宁弈无奈,既然说出口,当然不是戏言,后来叫人找来一条精心织作的金蚕蝶玉绿绸,再将东西送到了四方馆。
昴诃看也没看地收下了,既开心又惬意,时不时就上宁府来逛一番,堂堂一国公主,倒是随心所欲。
宁弈实在是不胜其扰,该说的说了,该兑现的诺言也兑现了,可昴诃还是一个劲地缠着他,后来他索性也不在府上呆了,直接搬去了官府。
因他本是掌互市贸易协调六部的头任堂官,又是天子的老师,多出入皇宫;六部本没有他的地儿,还是后来见他来了之后,特地腾出的。
也正是这几日,宁弈相继和礼部、兵部和工部几位尚书大人一同商讨修改互市条例细节。
正好,趁着厥然使者还在,他们也好把这件事敲定下来。
于是,两国代表,以宁弈为首的齐悦要臣,和以布日古德为代表的厥然使臣坐在一起,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就此展开。
一旁还有握管执笔的史官在此记录。
这还是礼部尚书程炎告病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持事宜,他透着浑厚如钟的声音道:“各位坐在此处为的两国生息,百姓福祉,求的是通关互市,与民为便;我们需戮力同心,争取在严冬之时将这关路打通。”
齐悦这边早就商议过多次,自然也附和程言所说,厥然一些使者听完译员翻译完的话一样沉着眸子点头。
程言看着手册中的内容道:“互市之事此前亘古未有,两国当以利百姓之便为其要旨,齐悦与厥然先以十年为期,在此期间,不设障、不讥征,两国休战结好。”
“同时,需在边境设有一交换之所,两国人员各派士兵驻守,不得越界、劫掠;中原以粮食、茶叶和丝帛为主,厥然则以牲畜、矿铁为主,当然,也可自由交换......”
布日古德抬手打断,他完全可以听懂齐悦语,相较于一些厥然使者等听完口译后表达异议更加迅速。
“贵国所言字字有理,有条不紊,然这互市场地却为道明,可有不妥?”布日古德问道。
宁弈回答道:“齐悦子民稳作农耕,不似厥然逐地而居,行迹不定,此等重地谨需两国共同议定,这就要看贵国的意思了。”
这些细节他们不是没有商讨过,特别是兵部、户部的要官,生怕自己手底下出纰漏,不可谓不是煞费苦心。
兵部尚书蒋迁担心厥然人背信弃义,寻衅滋事,先前原本定下几个镇边关口供厥然选择;户部尚书左衡则是因不征通关之税而苦恼国库难以填充,嚷着还是多少要收一部分上来。
但这些都被宁弈驳了回去,他道:“齐、厥、古、越四国之中,厥然有寒,古宛有旱,越支有汛,若说生存环境,当属齐悦为优中最优;厥然难以像中原大地开垦耕种,一旦遇上寒冷恶劣的天气连基本生存都不能保障,因而长久不疲地越过边境掠夺粮食,甚至是妇女和劳力;若是一味以夷狄之心排斥异己,看到他们的真正需求反而以此为勒索,那么两国矛盾只会日积月累,况且此次互市主要为的还是休战生息,需给厥然留有选择的余地才是。”
宁弈一番说辞,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满座同僚愧色不自当,也就不再争议。
布日古德分明的骨节扣在桌面轻点后道:“那就选在虎山、秋口和望乡关三处。”
“行,记下。”宁弈对着一文书小吏道。
宁弈毫不诧异对方会选择这三个地方,望乡关处于西北要塞就毋需多说,乃厥然与齐悦多次交锋之地,背后就是图兰大地,而这虎山、秋口往北走得多,两地多谷麦,也是齐悦相当重要的粮食征调之地。
程言继续唱着文书上所写,关于发生互换纠纷的解决措施以及双方军队的驻扎安防规则等等内容。
大约一个时辰后,两国使者敲定在寒冬腊月的腊月十五之日正式开关,此次议定大抵圆满。
“倒是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商量好了,还以为贵国多少会守着些条件给。”布日古德透亮的眸子闪起一丝笑意,不明意味道,“莫非,是因本王子和贵国公主有婚约的缘故?”
“放心,今后你们长公主去了厥然,本王子一定无微不至。”
不说还好,一旦提起和亲的事,对齐悦来说不只是嘲讽,还是他们的耻辱。
左衡一口气没抒过来:“你……狂徒!”
宁弈一改平静,冷言道:“此次协定乃为两国修好,不念私情,更何况,我朝公主是不会同你去厥然的。”
“看来你们的诚意也不过如此。”布日古德连连咂声,“我说此番怎么这么好说话,原来还是想毁约啊。”
“为举国靖安升平,还是为一人血流成河,孰轻孰重,大王子难道没有考量?”
两人双目直视,互不相让,凝滞的气氛不由得任何人撕开口子,不禁让周围人寒毛竖立。
显而易见,齐悦的意思是,若是厥然同意开关市就可换取厥然不再饿殍遍野,但他们就需要放弃公主下嫁之事;反之,则两国开战,民生艰难,厥然一点也不能捞到好处。
可站在布日古德的立场,婚盟和通关,他都要。
“不必考量,也无需商量,当初这约定,可是你们长公主亲自定下的。”
布日古德阴森的脸庞上透着淡淡的笑意,他这是就事论事。
左衡气道:“果真是贪得无厌的蛮子!”
“诸位再好好考虑一下罢!”
丢下这句话后,布日古德就大咧咧地往外走,他的使臣同样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
与此同时,一名小吏与布日古德一行人擦肩而过,脚步生风,手拿一份急报捏出了折痕。
“不好了!不好了!大人!”
蒋迁一看是自己的部下,喝止道:“慌慌张张,成什么体统,有什么天大的事,容得了你在一众堂官面前喧哗!”
那小吏急得快死了,鬓角还淌着汗,喘着气道道:“蒋尚书恕罪!小人冲撞了各位大人确实该死,但实在是事关重大,小人不敢怠慢。”
说完,他又歇下阵来,哆哆嗦嗦将手里的东西递给蒋迁道:“这有一份八百里加急军报需要立刻呈上。”
“说是两日前厥然率军突袭北府军营,斩了三名大将,还在边境驻扎了十万大军!”
诸位官员一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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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蒋迁瞪大眼睛,吹起胡子道:“他们竟敢!背信弃义之徒,人都还没滚回厥然呢!”
“哼!我就说不能给这些蛮人利好,宁钦正你且看看,他们现在是如何对待我齐悦的。”
宁弈却沉思不语,他觉得,这不像布日古德的手笔,否则他何必大费周章坐下来谈这一番,何况前段时日厥然在边境的动作他不是不知道,那威势明摆着是冲着逼迫沈荜去的,却不敢随意动静。
看来,厥然的内部势力依旧分崩离析,布日古德未必是能真正做主之人,不然怎么可能还没等他安全离开齐悦,就在边境闹出这么大的事,这不是置他们这些来使于死地吗?
左衡却担心,这仗真打起来,齐悦怕是也招架不住。
“当下北府军群龙无首,他们袭击得太突然,我们这后备都来不及运转,如何能打赢这一仗啊!”
蒋迁手一甩,腿一蹬,一副一了百了的架势道:“要我说,合该应了他们,让长公主去和亲!”
然而,正当一群人呼天抢地之时,一阵有力的穿透之言传来——
“如此自乱阵脚,不知道的还以为,厥然已经攻到了上都,齐悦要亡国了呢!”
王远之迈着稳重的步子向前,蒋迁如同见到活祖宗,上前奉迎道:“王将军,你说,我们如今该如何是好?”
“本将军会速回西北,各位不必担心,比这危急的场面本将军见多了!”
左衡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道:“是是是,西北正要王将军前去主持大局!”
“那我们这就去与陛下请奏!”蒋迁一刻也等不了道。
“若要打仗,少不了要从户部拿钱,老夫与你同去!”
程言冒出头来道:“那老夫......”
蒋迁道:“程大人也与我们一同去!”
说着,蒋迁就将人也架起来走着,程言道:“老夫,老夫......是礼部的,我去能干什么?”
“......”
看起来,他们已经慌不择路了,也没有人回答他这番话。
王远之跟在后头,对着同样要迈出步子的宁弈道:“宁弈,你莫急,我有话同你说。”
“王将军请讲。”
宁弈顿下,等王远之发话,可她并未着急开口,而是从袖间拿出一枚符节递给宁弈。
“王将军这是何意?”
宁弈蹙眉,盯着那枚铜制虎符,不由得发问。
“当初我带来十五万北府大军先是为了与宁策吾十万大军对峙,再就是为新朝立威助阵;此去西北,我只打算带走五万北府军,仍留十万驻守上都,以防变故;我细思过,陛下年幼尚不通兵道,阿荜病重不宜操劳,唯有把这调兵之权交给你;一来,西北战乱,朝中需要有人总督调配粮草,可你刚刚也看到了,那群文臣肚子里出了点墨水毫无用处,握着这兵符你才好制住他们,二来,你曾经是与北府军出生入死的兄弟,我走后,他们恐只听命于你,我也只相信你。”
王远之虽对朝堂权谋之术不太精通,但看人用兵一向很准,她能有这样的见地不足为奇。
王远之看向他:“你要带着这十万大军,好好护着上都,还不能让阿荜知道我去了西北,莫惊到她的病。”
“朝中,就靠你了。”
宁弈接过这沉重的虎符,郑重道:“将军所托,定不辱命!”
“走罢,上金銮殿。”
47. 拆穿
丹陛上的少年坐得端正,隔得老远就听见殿外的喧呼之言。
“陛下!臣求见陛下!”
沈昭抬眼看清匆忙的来人问:“蒋尚书何以如此失态,可是发生了什么?”
“陛下,厥然挥兵杀我将领、夺我子民!西北已经快要乱了!”
“什么?”沈昭手里的奏章震拍在桌上,“今日不是应该谈好开关事宜了吗?他们竟还敢如此猖狂!”
程炎紧随其后却是不敢作声,当真是有苦说不出,这事本该是他们礼部主持,谁想到功亏一篑,最后只能小声道:“原本是该谈好了……可谁知道他们一朝生变,我们防不胜防。”
左衡冒头试探道:“依陛下所见,这仗该不该打?”
“这……”
沈昭犹豫片刻,若是齐悦繁荣昌盛,他们直接挥斥王师即可,可眼下,齐悦非但没有经过休养生息,还要穷兵黩武,国力哪里还支撑得住。
谁知正踌躇间,一道响亮之声震颤传来——
“打!这次必须要打得他们心服口服!”
王远之和宁弈紧随其后跨进大殿,她听了左衡发问后便朗声回答。
左衡面挂为难,又有些讥诮匹夫鲁莽:“说得轻巧,可我们哪里拿得出白花花的银子,王将军当知道如今的齐悦是什么境况!”
都说主母难当家,左衡这个户部尚书何尝不是难当国库之家,日日殚精竭虑。
“这仗若是不打,那便还有一个办法——如他们所愿,下嫁长公主。”蒋迁道。
蒋迁一直都认为,一次和亲就能解决的事情,何必要劳民伤财。
“不可!”沈昭矢口否认,但又觉得底气有些不足,抿着唇看向宁弈,投去一记求助的目光,“……老师,你觉得呢?”
宁弈负手而立,幽沉开口:“敌之攻伐决心,再难以用和亲怀柔。”
蒋迁疑惑道:“宁钦正何出此言?”
“或许从一开始,通关互市就是拖延时间的障眼法,和亲一样也改变不了什么。”
蒋迁不屑哼道:“厥然野蛮竖子,哪里有这般深沉的计谋?宁钦正是否多虑了?”
宁弈不在乎他的讽刺,娓娓分析:“诸位想想,自齐悦成国以来,厥然的铁骑何时停下过征伐踏步,几代厥然可汗均好战残戾,如今这一任草原霸主壮年时,如何戎马倥偬各位不是不知,然则今至暮年,年老体衰,细枝末节之处难免有心无力,致使如今的厥然各部身怀异心,皇室同室操戈,可他仍然是真正地掌权之人,又怎会甘心徒劳无功?”
宁弈说的是事实,殿堂之人也揪不出错处。
“我已派人去四方馆查探,诸位若是还不信,可以从厥然使者的行迹上看看他们究竟有没有后手,我猜,他们早已经逃之夭夭。”
果然不出三息,有一位小太监唱道:“启禀陛下,宁大人的手下派人禀告,厥然使者跑了!”
“什么?”
“他们果然做贼心虚!”
“太可恶了!”
蒋迁气愤道:“我这就带人把他们抓……”
“来不及了。”宁弈截断他所说,“他们既然敢这样做,就算好了一切。”
议论纷纷之下,王远之也不想多费口舌,她直言:
“不必再讨论了,瞻前顾后难免延误战机。本将军这就带兵回到西北稳定军心,带兵杀敌!”
左衡叹了口气道:“老夫也并非蛇鼠苟安之辈,打与不打还是要着眼大局,这一时间,户部哪里掏的出银子,也凑不出粮草啊!”
王远之抬手止住道:“左大人不必忧心,一年前,本将军就采纳了宁钦正的提议,让北府军屯田于西北,今年若非还未至秋硕,厥然便匆忙起事,我军早就不用靠朝廷筹粮备战,没想到深秋屯积的粮食,如今派上用场了。”
王远之一脸兴叹的模样,当初宁弈对她提议军屯西北时,她还有些顾忌,宁弈建言解释,当下朝局动乱,战祸纷起,若是一味地指望朝廷压粮补济,无异于将自己的脖颈拴在别人的裤腰上,倒不如留个后手,采用战时举兵,闲时农种的办法,朝廷的粮饷若是下来了也可以多多抚恤将士。
这件事他们曾想过上奏天庭,但彼时的沈筠重病在塌,宁策吾染指朝政,西北的大小事务都传不进上都,于是只能将此事做了再说,反正没坏处。
左衡恍然道:“既然这样,臣没什么意见。”
沈昭问:“蒋大人以为呢?”
蒋迁同样无言,蔫巴道:“将军早有对策,臣亦无话可说。”
“好!那就打!”沈昭高兴豪迈挥袖,脸上洋溢着熠熠生气。
”陛下,临别前,臣还有话要说。”王远之请道。
“王将军但说无妨。”
“臣此去西北,会带走上都城外五万北府军,剩下十万的征调用兵之权,臣已交给宁钦正,还请陛下批准。”
还没等沈昭开口,蒋迁崩得老高道:“这如何使得?宁钦正虽曾在北府军指挥上下,但将护卫于皇城的北府军那调兵职权交给他,未免太过了罢……”
此言一出,摆明了是防着宁弈,他如今已身处高位,说白了,当初长公主康健时尚能权衡朝野,揽过丞相之职,左右朝堂,如今她病重修养,宁弈再握着兵权,何异于一朝滔天权臣,就差把丞相的位置给他了,怕就怕在,他和他父亲走一样的路子。
沈昭同样知悉,但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同时还秉承着那丝信任:“朕尚年幼,舅公如此安排自有考量,焉能不允。”
宁弈上前道:“臣亦不负将军与陛下的信托。”
“本将军这就点兵启程,告辞!”王远之不再拖沓,转身离去。
“恭候将军凯旋!”
众人纷纷在后辞别……
这边正准备如火如荼地点兵出征,而布日古德那边正忙于颠簸出城。
自他从谈判桌下来之时,就有人暗中给他的心腹澄伈递了一份信封,信上所写乃是关于边境所有变故以及劝告他立马离开上都。
“主上,看这字迹,应当是可汗下面那位所写,想来,这几年他也没少给主上互通情报。”澄伈道。
布日古德看完信后脸上难看,五官几乎扭曲,瞬间将信纸撕了个粉碎。
“他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我才懒得管他,我担心的是,父汗还是不信我!”
布日古德咬牙啮齿,没想到从始至终,他都没有改变父汗的想法,这让他努力的一切成了笑柄。
“主上先走罢,再晚齐悦的官兵定会把主上扣下,到时候想回厥然都难了。”
布日古德实在无奈,也只有跑为上策,但他出了上都城后就没有着急赶路,而是为了躲避追兵,在城外找了个地方掩护下来,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晃五日过去,所有人各归其位,百官听闻厥然再犯之事,纷纷奔走忙碌,叫苦不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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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宁弈却像是铁人一般强悍,除了公务,仍还要顾及解毒之事,前些时日越支的云翎鸽传来了消息,说是歌舒瓘自接到传信就让其下的二子歌舒凰亲自带着火蛊奔往上都,算上日子,应该就是这两日就到了。
既然是远道而来的恩客,又不好让其他的人知晓越支二皇子来了齐悦国土,以免惹人忌惮猜疑,宁弈便亲自带人去接了歌舒凰,带回到宁府。
“未能以国礼相待还请二皇子见谅。”宁弈作揖。
歌舒凰扶起他的手抬去摇摇头。
没想到这位越支二皇子虽已过了而立之年,但仍旧风流倜傥,英姿不减,一柄折扇在手神姿泰然,不愧是被越支圣君当作继承人培养的人。
“此间曲折我已从叔父的信上得知,况且你我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者,自不必见外,越支不似齐悦拿那些礼教束缚人。”
宁弈引着他往府内走,命人奉了茶,屏退左右。
他接上上言道:“那晚辈便开门见山,二皇子可将火蛊带在身边?”
歌舒凰点点头,却又忍不住摇摇头。
“何意?”宁弈问。
歌舒凰叹了一口气道:“想必叔父也已经告诉你了,这东西可是会要你的命!你可真的想清楚了?”
不等宁弈回答,歌舒凰继续接言:
“你身为越支皇孙,要拿我皇室至宝去救一个齐悦的公主,于情于理,作为你的舅舅都是极不赞成的。”
“可二皇子还是来了,不是吗?”
宁弈这句话包含的意思绝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甚至是在收到云翎鸽传来的那封回信时,他就有所察觉,既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为什么从一开始,歌舒瓘会那么轻易地拿出火蛊交给宁弈,据说他对第一任圣后极为尊爱,也甚为痛惜未能寻到他的两个宝贝女儿,那么爱屋及乌,宁弈既然是他的外孙,他必不可能把他送上一条不归路。
歌舒瓘绝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除非,他已经是个病入膏肓无法左右大局之人,实际上他也确实是。
那么,真相应当是,这个火蛊并不是如传信上所说,是歌舒瓘下令让歌舒凰带来的,而是歌舒凰私自拿来的。
歌舒凰没想到他能洞悉至此,唇角勾笑道:“当真是透彻。”
“我知道二皇子的顾虑,正好也可以打消你的顾虑。如若不相信,不如将火蛊给我,就是十岁小儿也明白,只有五年之期的活死人,如何与天争辉。”
“况且,我对皇位并无兴趣。”
天,人间的天还有哪个?不就是皇帝。
宁弈一句话就将歌舒凰的所有心思摆明,歌舒凰的面具由此扯下,他从头到尾就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越支皇子,而是皇位继承人,那么宁弈既是越支大公主的儿子,圣君很有可能为了弥补他们母子将权势递交到宁弈手头。
歌舒凰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自收到云翎鸽开始,只是将寻到大公主的前因后果告诉了神昏谵妄的歌舒瓘,却将寻求火蛊的事情隐去,亲自跑来,就是为了看着宁弈将火蛊种下去。
“如此毫不留情地拆穿我,可有想过后果?”歌舒凰唇角勾起一抹笑。
“后果对我来说不重要,但对你而言反倒非同小可。”
毕竟火蛊给与不给宁弈,他都有受益的理由,但对于歌舒凰来说,不给那就是插进他皇位的一个巨大威胁。
“有意思,罢了,这玩意儿给你了。”
48. 说漏
歌舒凰命人拿进来一个精雕玉心锦盒,外观看起来奇技精巧,且这盒子打开方式极为繁琐,歌舒凰一步步揭开盒盖后,一只通体赤红,形状似飞蛾般头大尾小的蛊虫正趴在盒中一动不动。
这时,屋外传来一道急呼:“宁弈!好小子!”
谢影伸手拦住,没有放人进去。
“我也敢拦?”歌舒涵问。
只听屋内男子传来一句:“放他进来,谢影,你也跟着进来。”
歌舒涵这才疾步进门,腿脚都利索了,嘴里不停嘟囔着:“好,你很好!人来了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就说按照脚程今日就该到了,叫我在四方馆一顿好等。”
歌舒涵说完气鼓鼓地瞪着宁弈。
“怎么?得到东西就不认人了是吧?你你你……”歌舒涵指着他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终于想到一句有用的,“再说,没有我的人,你知道这火蛊怎么用吗?”
“还有你,东西拿来就随便给人,出了事该怎么办?真是越发胆大了!”
歌舒涵转身又对着歌舒凰闹,将二人好生进行了一通“苦口婆心”的训斥,叫他们不知回什么才好,只能直愣愣地站着听他训话,谁让他是长辈呢。
“叔父,我这是着急拿东西救人命。”
歌舒凰全然没有刚才和宁弈对峙的气焰,语气变得柔和,主要因为他确实不敢在歌舒涵面前造次,特别是不敢让歌舒涵知道火蛊是他未经圣君同意就带来了,否则他这么久来演的恭敬谦顺都白费了,歌舒涵绝对会对他不满。
这边,宁弈一样不占理,他太着急拿到火蛊,并且,就方才对歌舒凰说的话,并不好当着歌舒涵的面说,省的叫他们叔侄间听了难堪。
“既然外叔祖来了,那就告诉我如何种蛊罢。”宁弈轻轻揭过道。
歌舒涵叹了口气,这一个两个,真是不叫他省心,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这些小辈操心。
“殷段!你进来!”歌舒涵冲着外面喊。
话毕,殷段钻进屋内,合手朝众人施礼,又看了看桌上摆的盒子,里面正是一只蛊虫静静趴着。
“火蛊!”
殷段面露惊讶,居然这么容易就把这东西拿到手了。
“大惊小怪个什么劲儿?你来说说,既然这火蛊已经有了,又该如何用?”
“回主上,以火蛊救人,需完成三步;这第一步,便是用皇室饲养者的血唤醒蛊虫。”
宁弈听言,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抬手正准备按照殷段所说,割腕放血,却被殷段开口阻止道:
“慢着,这血可不是随便什么血都可以,还需心头血方可。”
歌舒涵担心道:“全身上下的血不都一样吗?是不是心头血有那么重要?”
“回禀主上,蛊虫自泽鸿大圣君用过一次后,已沉睡了几百年,要想令蛊虫复苏,非极纯极净的心头精血不可。”殷段耐心解释。
“可是.......宁弈他的伤……还未完全养好......”
宁弈在兽苑可是只差分毫就伤到心脉,歌舒涵后来费了好多珍贵药材为他疗伤,这才刚有恢复的迹象,现在又要破口取血,身体如何受得了?
未及众人反应,宁弈已经握着短匕,旋转刀尖朝着胸膛用力刺去,刀尖插进去至少一寸,眼前人忍着痛楚闷哼一声,衣襟霎时浸染鲜血,他屏住呼吸抽出尖头,竖捏刀柄,仍由血液顺着锋刃滴在蛊虫身上。
一息过后,宁弈捂住心口,终于撑不住地单膝俯地。
“公子!”谢影跪地扶住宁弈。
“宁弈!”歌舒涵大喊,也上前扶住他,无奈又生气,“臭小子!真是白瞎我花在你身上的功夫。”
宁弈疼得闭眼,连呼吸都因害怕牵动伤口而极轻无比,但仍然撑着笑道:“外叔祖,你的恩情宁弈实在是无以为报......”
歌舒凰眼见着盒子里的火蛊逐渐有了动作:“火蛊醒了!果真是越支皇室的人。”
来之前,歌舒凰本来还有些疑心甄莲母子的身份,此时此刻,火蛊无异于最好的证明,他们的确是越支皇室之人,如假包换。
“快别说话了。”歌舒涵转头问殷段道,“以血唤醒蛊虫是不是就可以了?”
“这还只完成了第一步。第二步,还需要将苏醒的火蛊放进饲养者体内豢养七天七夜,让蛊血流动炼化;完成融血之后,才是第三步——取血解毒。”
宁弈冷汗直冒,强撑道:“来罢,动手。”
殷段取出火蛊,摊在掌心,缓缓抬到宁弈耳边,微小的火蛊似乎闻到了饲养者的气息,震动全身而动,径直从他的耳窍爬入。
进入身体的过程,养蛊之人需要承受蚀骨剥心之痛,因为蛊虫会先进入脑髓,流经关窍,在四肢百骸日夜走窜。
“这七日,每到子夜至阴之时,饲养者会觉阴寒厥逆,肢冷体颤;而到了至阳午时,又会觉得通体发热,燥热狂妄;如此反复交替,昼夜不息,日日愈重,直到七日取出蛊虫后才会停息。只是这火蛊能解百毒,自然也负有百毒,毒留体内,母蛊自出。”
“那可有缓解痛苦之法?”歌舒涵问。
“并无。”殷段低头道,“仅凭饲养者的意念支撑。”
如此折磨身心的过程,任谁听了都会心惊肉跳。
宁弈却一脸平静道:“明白,多谢。”
歌舒涵“哎”了一声,也是无奈,对着谢影道:“快把你主子扶去休息。”
宁弈被扶起后,转身之间朝着歌舒凰那边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那嘴角还挂着血,看起来明明很虚弱却又渗人。
歌舒凰抬开眼,难以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低声道:“真是愚不可及。”
唯余歌舒凰和歌舒涵在大厅之中,歌舒涵问:“圣君到现在如何了?”
“哦......父君的情况渐佳,只是有时清醒,有时昏聋,巫医说,用些名药吊着再看看。”
歌舒凰闪烁其词,并未将歌舒瓘不好的真实情况告诉他。
“你还没见过你大姐罢,走,我带你去看看。”
歌舒涵这些时日早就在宁府来往了无数次,都是为了看甄莲,也许真的是血浓于水,甄莲对他没有高的警惕性,甚至慢慢亲近和信赖他。
歌舒涵总是不放心,还派了人来照顾甄莲母子,也算是留了半个眼线,不然歌舒凰来宁府,他也不会这么快就知道。
“叔父请带路罢。”歌舒凰道。
直到现在,歌舒凰才没有那么排斥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和她的孩子,毕竟宁弈已经种下火蛊,对他再无威胁。
......
宫中灯火通明,大殿寂寥无声。
近日,沈荜闲来无事就看看古籍医书,她虽没找到解毒的办法,但也并非绝望等死。
虽说,上次沈玉芜在她耳边提了一嘴宁弈没来看她的事,但她却也没有因此介意,许是前些时日忙着关市之事,完全抽不开身也是有可能的,毕竟这件事压在他身上,担子也重。
更何况,这几日,他人虽没来,但总是差人送来百花糕,还给她做了几个磨喝乐供她玩耍,说是解闷。
沈荜握着摩挲,忍不住笑道:“这是还把我当小孩子哄呢?”
话虽这样说,她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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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将那几个娃娃摆在了自己殿中最显眼的位置,一眼望去确实逗人开怀。
真正让她纳闷的,是王远之竟再也不曾来过,明明前不久刚对她说要陪着她。
而沈昭倒是总是来她的殿中,问东问西,生怕沈荜哪里不舒服强忍着,叽叽喳喳吵得沈荜耳朵疼,简直是第二个沈玉芜。
“皇姐如今可觉得怎么样?”
“皇姐头痛不痛?”
“皇姐最近咳血厉害吗?”
“太医说了,皇姐若是想睡就睡,莫要强撑着。”
“......”
沈荜握着他的手打断他:“好了阿昭,我没事,多休息休息便好。”
私底下,他们姐弟间倒是没那么多繁文缛节,依旧亲密无间。
沈荜因王远之说,太医诊断她是体虚亏空,她便一直以为他们不知道自己中毒之事,因为这毒确实蹊跷诡异,寻常人不知道也很正常,就连她也是翻遍了古籍才知道此毒乃邦外越支才有的毒,名叫“寒魄之毒”。
而另一边,不管是沈昭还是王远之,他们也装不知道沈荜中毒的事情,想借此瞒住她,方便宁弈以后为她种蛊解毒。
两头忙来忙去,只为了满住彼此,却不知大家都知道中毒之事。
今夜趁着沈昭在,沈荜有些不得不说的话,必须宣之于口。
“阿昭,你如今在位快要月余,可悟出一些为君之道?”
沈昭望着沈荜含笑双眼,诚挚开口道:“月余前,我还是太子时,老师让我写一篇关于‘民贵君轻’的文章,我引用先贤的箴言却对他们的话一知半解,直到如今真做了一国之君,才知道为君者,的确当以民为本,辅政以德。”
“我也知道,阿姐几次三番不顾阻拦要去和亲,就是为了举国百姓不受战乱流离之苦,让他们得以休养生息,这是阿姐的德心,原谅我自愧弗如,屡屡阻止,未能与你一条心;可是阿姐,我只剩下你一个至亲之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入那龙潭虎穴……”
“我可以更加努力,更加勤勉地做一个好帝王,什么任用贤明,虚纳谏言,德法齐治……这些我都可以做到!可若是要你为了帮我守住这个位置而去和亲,这龙椅我又坐得岂能安心?”
一番肺腑之言说得沈荜含泪,她抬手抚摸沈昭的鬓角,明明还是个十五岁孩子,却要承担这么大的担子。
“阿昭,你既知道这些,我很欣慰,但……”沈荜低头,不忍开口道,“有些时候,取舍有道,进退有度,权宜之计方可谋万全之策。”
“我不要阿姐做我的舍和退!当初我眼睁睁看着父皇把你送出宫外,你走后他日日懊悔,临死前连你的面都没见上,落得个含恨而终的下场。如果是注定要后悔的事情,我宁可不做!”
沈荜眯着眼,反驳道:“你是黎元天下的君主,要的就是放弃一己之私!”
“如果苍生万物皆在我的庇护之下,那么,阿姐……”沈昭满脸泪痕,清涕直流,“明明你也在啊。”
是啊,你也在,我又怎么能把你推出去呢?
“阿姐不要再劝了,反正王将军已经去西北了……”
“什么?”
沈荜一脸震惊,从座椅上跳起来,一下便知因果。
沈昭自知说漏了嘴,明明王远之临走前,还特意嘱托宁弈对他交代,一定要向沈荜隐瞒此事。
无奈情急之下,还是从他嘴里说了出去。
“你们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沈荜紧紧逼问,难怪这些时日,王远之和宁弈再也没有来过长宁宫。
原来,他们竟是在忙战事。
49. 挡剑
“阿姐莫激动,当心身子!”
沈昭扶住她的手臂令她平稳坐下,沈荜惶惶失措,眼光灼人,反复询问:“都这个时候了,还不肯说实话吗?”
“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沈昭看沈荜脸色难看,支支吾吾道:“五日前,我们原本和厥然已经谈好了关市条约,可不知怎么的,他们突然举兵毁约,就连厥然大王子也逃出上都,没了踪迹......”
“舅公已经带着部下率军奔赴前线,”沈昭抖着袖子,底气十足道,“这件事阿姐就别管了,我们不说,就是怕你因为这事有个三长两短,这才选择瞒着你,若是叫你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沈荜左思右想,半响不说话,他们做的这一切为了谁,她还能不明白吗?
可这样堵上了整个齐悦的前途,如何能让她安心。
厥然几百年来一直侵犯齐悦边境,虽然有王氏一族世代驻守西北,但其国力不容小觑,几年来东西征战,不断扩大部落联盟,不是如今正在走下坡路的齐悦有把握战胜的。
“我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打仗的粮草又从哪里来?”
“这个皇姐无需多虑,老师当初进入北府军时就曾献策,在西北开荒囤兵,反正今年的军粮是不用愁的。”
沈荜听了才卸了一口气,有粮草便好,否则以齐悦的国库怕是难以为继;她从没听说过这个关键之处,原以为王远之他们一行人空有一腔热血,不顾大局大动干戈,没想到他们早有准备。
可就算知道这个后招,她的心依旧悬着,不得平静。
毕竟事关生灵涂炭,危急存亡。
“你先回去罢,我身子不舒服,要睡下了。”
“那皇姐就安心歇息。”
沈荜心情恹恹地打发走沈昭,她其实并无困意,只是想一个人呆会儿,她翘首思考着如今的状况,原本以为厥然对议和一事并无异议,谁想到他们中途反水,也怪她被布日古德看似友好的信号迷惑了双眼。
女子揉了揉太阳穴,单薄的身子感受到一丝凉意,她轻唤了一声:“银翠。”
偌大的宫殿,烛火熹微,空响无人。
沈荜本以为银翠为她煎睡前汤药去了,又开口叫了另一个人。
“露珠”
但依旧无人回应,沈荜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撑起孱弱的身子向外看,忽听一阵大风刮起,窗户的撑竿“砰”地一声掉落在地。
沈荜被这个响动吸引,靠近时,帷幔并未因窗户紧闭而止住飘扬,大殿内依旧寒意料峭,直觉告诉沈荜,那片昏暗的地方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危险。
意识到这一点,她准备抬脚离开,却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拉住钳制,藏于暗色的人并未露声。
“你是何人?放开我!”
来人仍然不作声色,沈荜挣扎几次无果,她强压着内心的慌乱,呼吸开始起伏不定,但她面色如常,丝毫不露怯。
因眼前男人高大无比,并且以极强的力道压住沈荜双手,反剪靠在柱间,还慢悠悠在她玉颈间横陈一把匕首。
沈荜不再轻举妄动,但是借着满屋的烛亮,即使这名不速之客蒙住了脸,却还是叫她看见了那双幽蓝的眸子,又压着下巴视线不经意间一瞥那把鹰刻匕首。
此时,不知不觉间,男人身后闪过一道黑影,一记回旋镖朝他发出,却被那人敏捷躲开。
“公主,属下来迟。”
流雨收回银镖,打断那人的劫持,立刻将沈荜护在身后,准备继续出手时却被沈荜拦下。
沈荜幽幽开口:“深夜造访,持刀挟持,大王子这是想干什么?”
面前之人听言冷笑一声,倏间收回匕首,接下面罩道:“这么快就猜出来了,真够没意思的。”
“没意思?”沈荜摇摇头,“我看是太有意思,你撕毁盟约在前,无名造访在后,我倒想问问,你这出戏到底在唱些什么?”
“戏?”布日古德讥诮一笑,懒洋洋的语气道:“还是那句话,无论你信与不信,此次开战确实不在我的预料之内。”
“我来,也是找你商量对策的。”
沈荜冷言道:“你觉得我还会再信你?”
布日古德无视她的质疑,自顾自道:“我之前与你提过,我的父汗勇猛好战,此次挥兵南下实际上是他的谋算,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相信公主应该也能看出来,一开始我确实带了诚意与决心与齐悦交好,否则也不会亲自来到上都,白白耗费这么多的时间和精力。”
沈荜听了他的解释,并未完全放下戒心,但又觉得他说的八九分是真的,她问:“你冒着这么大的危险闯进皇宫就是为了说这个?”
布日古德嗤笑道:“自然不是,我说过,我是来与你商量对策的。”
“既有胆量只身前来,必定是想好了办法,说说罢,这次又准备耍什么花招?”
男人宝靴沾了些泥泞,一步步向前迈,却被流雨以警告的目光挡在对面,她面色凶厉,不容沈荜受到一点伤害。
流雨:“刀剑无眼,王子慎重。”
“公主这样戒备,看来还是不信任我,如何能放下芥蒂与我好好谈?”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沈荜又不是三岁小孩,任他说风就是雨,有流雨保护她的安全自然更放心些。
她懒得与他嚼舌:“我既不聋,你也不哑,就这样说便是。”
布日古德眨眼抿唇,摆手妥协:“好,既然是这样,那我就直说了。这次来上都,父汗对我来齐悦议约之事并不放心,他向来认为齐悦之人奸猾诡诈,若是你能履行婚盟同我回厥然,我定能劝他收兵。”
流雨听明白后,气急道:“你这是要拿我们公主当人质?”
布日古德缓和紧张气氛道:“是,也不是。谁叫长公主对齐悦来说实在是太过重要,若不拿你让父汗安心,他断然不信两国会友好通商,所以只能委屈一下公主;再说,两国结好,厥然子民自当对公主敬之爱之,岂是人质可比拟的。”
“巧言令色。”沈荜当然不会轻易相信,她透亮的双眸扫过布日古德上下,“都说厥然人血性好战,你为何要违逆可汗,何不与他同一条心?”
“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布日古德也不意外她的质疑:“要是能打,早就打下来了,哪会几百年间不绝战火,劳民伤财却还一无所获。”
“或许,早该换个方式试试了。”
他又开始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继续道来:“厥然身处北方极寒之地,要想存活实在艰难,厥然子民一样心盼安居乐业,公主既能福泽齐悦众生,自然知晓,我们只是想要一条活路罢了。”
沈荜有些动容,并且明显感觉到他和老可汗之间的不同,一个剽悍好战,想靠武力统伐换生,而另一个则是哀民生之多艰,以策略谋生。
但她还没单纯到毫无顾虑,也没有善良到不分是非。
“大王子连自己的安危都左右不了,回到厥然后,又有几成把握能说服贵国可汗?”
沈荜暗指他明明身在齐悦,却被自己的母国弃之不顾、举兵闹事。
这样看来,布日古德在厥然的根基尚不稳定,他说的话,又如何有分量?
“公主无需担忧,只要你跟我走,平厥然百姓之心即可,父汗那里我自有办法。”
布日古德确实需要沈荜这样一位齐悦贵人,让厥然子民看到他们两国交好的决心,如此才能平息国内为生存而重重积累的伐兵之怨。
“这一次,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请公主和我一起回厥然!”
沈荜看向布日古德映着宝石般的眸子,他的眼里透露的真诚,像一汪春水温暖透亮。
然而,她到底要不要赌这一把尚还未落下答案,一道透彻浑厚的的声音回响大殿——
“殿下绝不会跟你走,大王子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
来人带了一队黑压压的重兵,手举火把站在殿外,寂沉一片,整齐划一地将长宁宫围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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泄不通。
沈荜睁大眼睛看清楚来人:“小弈哥哥。”
士兵身着玄黑战甲,正是北府军,看来芝姐儿临走前还将北府军的调兵权交给宁弈。
宁弈踏着夜色显现,裹挟着殿外的寒气进来,将黑氅解下披在沈荜身上,又捏住她的手腕拉在身后,那宽大的背影将她完全遮掩。
两人眼波流转,互相带着深意。
布日古德上前两步,却被谢影恶狠狠地瞪住,出刀拦下。
“这是我与长宁公主之间的事,你有什么资格替她做决定?”
宁弈眼尾上扬,不屑开口:“凭这里是齐悦皇宫,不是厥然王帐。”
没想到一波三折,宁弈突然带人前来打破了布日古德的计划,并且此刻他们人多势众,手中的利刃还对准他的项上人头,随时可以让他血溅三尺。
布日古德满不在乎,侧身上前,对着宁弈道:“若是我非要一个答案呢?”
他仰头看向身后的沈荜,十分有把握道:“其中利害我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想必公主自有决断。”
沈荜一时间也对宁弈的到来没有反应过来,忘了回布日古德的话,落在众人眼里,倒像是这位异国王子在逼问她。
谢影手握长刃,随着布日古德的步子移动,又看向宁弈,并未轻举妄动。
不料,宁弈迅速夺过长刃之柄,转动刀尖朝着布日古德挥剑砍去。
那疾速的剑刃却在快要落下之时,又以一道迫切的力道收回,可是,宁弈斩剑时下了狠手,实在是太快了,并不能完全控制住走向。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布日古德还未抽出匕首抵挡,流雨流转眼珠还未迈出步子,宁弈还未收回刀刃,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沈荜就已经挡在布日古德身前,徒手抗下这一剑。
一抹红色的血痕顺着受伤之处落下血珠,砸向光滑的青砖,滴答,滴答,滴答......
那双雪白纤细的手掌用力握着尖端,明明是那么小的掌心,却那么毅然决绝。
宁弈无法相信一般,剑刃抬起,“哐当”一声滑落在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拖着虚弱的身子,忍着掌心蚀骨的疼禁不住直抽气。
宁弈周身血液凝固,眼里渗满了戾气问出那句:“为什么?”
“他还不能杀……”沈荜额头泛起汗珠,咽了咽口水解释道,“......如今两国生死交战,若斩杀来使,厥然师出有名,士气必定大增。”
宁弈觉得那些解释的话有些刺耳:“杀了就杀了!又有何妨!”
“小弈哥哥……”沈荜将人护在身后,示弱道,“求你。”
宁弈觉得有些荒谬,他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自她认识沈荜以来,她一直尊贵耀眼,何时在他面前如此卑微地乞求过他。
“你居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求我?”
“是,算我求你。”
“好,很好……”
宁弈后退两步,抬手示意谢影一干人等放下屠刃。
一旁的布日古德一如宁弈的不敢置信,他没想到宁弈对他真的起了杀心,更没想到沈荜会挡在他面前,替他生生挨了这一刀。
他既然敢来,岂能没有后手,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死在这里,本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却被一个女人挡在身后保护着。
他上前抱住面前虚脱滑倒的沈荜问:“你没事罢?”
“快走!”沈荜摇摇头,又看向宁弈那边道,“小弈哥哥,让你的人放他走。”
那眼神和语气透露着底气不足,生怕他再次动手,但就是因为那样一个眼神,令宁弈闭目冷静下来,却又有一股莫名的燥意袭涌。
她为什么求他?因为她知道,除了天子,北府军只听从握有虎符之人的调遣。
宁弈忍着周身的冷气,蹲下将沈荜从布日古德手里揽腰抱起。
布日古德温热的指尖泛起一丝凉,当他再次伸手时,却被眼前人居高临下阻止道:
“我虽不取你的性命,断你一双手却是无碍。”
50. 幽禁
仅仅一句话就足够有威慑力,数人纷纷上前架起了刀,蓄势待发。
可还未等利刃落下,宁弈怀中环抱之人率先阻止,她虚弱开口道:“你答应过我的……”
“让他走。”
宁弈看着沈荜那双清冷的双眸眼尾尽红,脸上挂着不满:
“你就这么在意他?”
“关于议和之事,他与厥然可汗本就相左,放他回去,反而对我们有好处。”
沈荜暗含的意思显而易见,一山难容二虎,倒不如放虎归山,让他们起内讧,然后坐山观虎斗。
宁弈知道沈荜打的什么算盘,但却默不作声,片刻后抱着沈荜转身,留下一个背影,丢下一句话回响大殿:
“放了他。”
布日古德一开始缩回的那只手,一如当日在金銮殿上一般,撑起了他的身子。
他缓缓起身,在北府军的刀剑以及注视之下一步一步地走出大殿,刚出去几步,一队身着黄甲褂子的禁军上前,没想到为首那位正是澄伈。
“主上,你没事罢?那些暗自押下的宫人都被他们救走了。”
布日古德摇摇头,语气闷闷道:“撤退。”
一行人潜入黑夜灰头土脸地离开,北府军一看对方居然还堂而皇之地混进羽林卫,正打算追上去,却被谢影拦住道:“慢着,公子已下令,放他们安然离开。”
“可是,怎么能这样放虎归山......”
“公子自有考量。”
......
一夜的惊心动魄并未因为布日古德的离开而平心静气。
宁弈将沈荜放在榻上,面色依旧不好看,两人谁也不说话。
直到银翠慌张拿了伤药进来,看见沈荜掌心用白巾裹住的地方,透露着暗红的血迹。
“公主!你没事罢,奴婢准备去取汤药时,被一伙人打晕绑了起来,还好宁大人底下的人救了我。”
她正准备上前为沈荜包扎,宁弈拦住开口道:“药放下,你先下去。”
银翠极少见到这位宁府二公子露出这样冷峻的神色,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沈荜,只见她摇摇头示意自己安心,这才放下药瓶离开。
宁弈不急不徐拿起那枚天青蓝瓷瓶,他拆开刚刚粗略包住的方帕,劲骨指节解开瓶口,食指弹动,将细白的药粉小心地撒在沈荜的伤口上。
血早就止住了,只是那条血缝看起来依旧可怖,就算有药粉填补也难掩其深。
男人摊过她的手掌,视线定在腕背处,偏偏正好,又是这只左手,当初在宁府,沈荜的左手就被甄莲摔碎茶盏划伤过,如今伤口还留下细淡的印子,一看就是一直以来并未好好擦药。
宁弈叹道:“为什么总是这么不爱惜自己?”
沈荜一愣,以为他是在说徒手挡刀一事:“......当时太着急,来不及反应了,怕你当真一刀砍了他......”
“如果不是你拦着,我确实想杀了他。”
宁弈直言不讳,冷冷的语气好像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的手里动作不停,终于将药末上好,又抽手将布条挑起,拿起缠在沈荜掌间。
如同当日在宁府一样,小心翼翼而又认真温柔。
还记得那天,他是第一次从敬称转变为开口叫她“阿荜妹妹”,此后就再也没叫过了,而今更是毫不客气,就差直呼名讳。
“我不来,你会跟他走吗?”
“嗯?”
宁弈一句突如其来的发问,沈荜一时之间措手不及。
“你会答应他,跟他去厥然吗?”宁弈这次说得更加清楚。
沈荜沉思恍然,说实在,她还没想清楚,但布日古德那番话确实令她有些动摇,毕竟牺牲她一个人换来两境安宁,何乐而不为。
这番犹豫,落在宁弈眼里却显得扎眼,看来不说话就相当于默认了。
沈荜半响才悠悠开口:“不知道,也许罢。”
他倏忽站起来,久久地压抑终于爆发,怒气冲冲道:“你就这么轻易被他蛊惑?宁肯信他也不信我?”
身后的凳子哗啦倒地,沈荜先是一惊,她从来没见过宁弈在她面前发这么大的火,惊讶之余又觉得莫名其妙,一样毫不示弱,站起来对峙道:
“信你?信你背着我决定和厥然开战吗?还是信你能够不费一兵一卒就让厥然鸣金收兵?”
“就算这一仗非打不可,你们也不该瞒着我!我好歹是齐悦的公主,从父皇母后走的那一刻开始,日日如履薄冰,夜夜担惊受怕,生怕行差踏错一步,我殚精竭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齐悦,为了让齐悦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合起伙来将我蒙在鼓里我是什么想法?”
沈荜一股脑说得倒是痛快,但她一时血液翻涌,浑身也疼,疼到扶着额头坐下。
宁弈见此闭眼咬牙,冷静下来道:“不告诉,就是不想见到你这副模样。”
“什么?”
“我不想看到你为了所谓的黎明苍生献祭自己!不想你的眼里只有他们,却不为自己考虑分毫;不想你为所有人铺好了后路,唯独断了自己的路!”
“我的心本就是为了齐悦焚灼。”沈荜慨言道:“你我皆是赵先生门下的弟子,当初在太学,他曾我们谆谆教导我们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沈荜说的,是赵阁反复在他们耳边诵念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宁弈当然不会忘,当初赵阁还以此考察他们的文章功底,他还是唯一一个小小年纪就将这四句话阐释得鞭辟入里之人。
也是从那时起,沈荜对宁弈多了一份清隽风骨的敬意。
可她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宁弈的伪装,是在宁策吾的鞭策和责骂下讨生活的伪装,他守规矩也好,才学出众也罢,都是因为有人不断压制他的天性换来的。
如今那个人死了,他也解脱了。
宁弈忽又高声道:“四海升平又如何,烽烟四起又如何,黎明万姓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都不在乎!”
沈荜哑言,她微张着嘴满眼失望道:“你怎么会,怎么会这般自私冷血?”
“自私?冷血?你终于认清了。”宁弈哼笑:“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是你想象中高风清节的君子,怎么?现在看到我这副样子,是不是后悔当初信错了人?是不是想和他远走高飞?”
“我告诉你,绝无可能!”
沈荜不解,斜眼看他:“你要做什么?”
她是绝对不信宁弈会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因此无法想象自己激怒他的后果。
谁知他竟然道:“你就在此安心养病,哪儿不许去!”
宁弈叉着腰转身往外走着,他严面冷气,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北府军听令!”他喝令道,“长公主婴疾在身,需静心修养,即日起,不得踏出长宁宫半步。”
门外围着一群的士兵齐声接令,中气十足。
“是!”
沈荜瞪大了眼睛,眼见着宁弈抬脚走出殿外,那扇殿门就快要合上。
“你是想将我幽禁起来?”她尖声捂着胸口道:“宁弈!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怎么能?”
“放我出去!”
“你若是敢这样,会恨你一辈子!”
“......”
沈荜跌跌撞撞走到门前,与宁弈双目相对,他身边的人正将大门的最后一丝缝隙合上。
彻底断绝了外面的视线,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剩下无尽的捶门声,还有沈荜在屋内的呼喊声——
“放我出去!”
“囚禁公主乃大罪,形同谋反!”
“宁弈!”
“......”
任凭她如何捶打呼喊,屋外没有一声回应,宁弈已经走远,背影决绝。
怎料下了宫殿台阶,他骤然跪地,一口赤血吐出,他抬手揩尽,回头看了一眼烛火下映照的人影,孤独却又柔弱地坐在地上,时不时传出一句要灭他全族之类的话。
全族?他的全族早就快被杀干净了。
男人一笑置之,恨他也好,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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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罢,都不重要,只要她还活着。
谢影上前扶起宁弈,抬眼看了看头顶的月亮道:“公子!已到子时,定是你体内的火蛊发作了!”
“今夜是七日之期的第一夜,椎心蚀骨,全身定如抽丝剥茧般剧痛难忍,我先扶你回府!”
宁弈抬手并不着急,强忍着疼痛道:“这七日照看好公主,莫让生人靠近殿中。”
“属下明白。”
宁弈忽又想到什么:“若是太医前来请脉,又或者她的亲人朋友来看望,放他们进去。”
谢影道:“是!”
说罢,谢影扶着宁弈上了出宫的马车,一路上,他的周身寒冰刺骨,如坠冰窖,人也止不住地颤抖抽气,眉间居然结起了细小的冰碴,双手还在冒寒气。
自从上了马车,他就忍不住蜷缩起来,周身打颤,就算谢影披上貉氅也无济于事,急得谢影不知如何是好。
此等情况,当真是罕见!
难道当真如越支使者所说,只能硬生生熬过去?
然而,一切并未落下帷幕,夜色越来越浓黑,却并未停止这场无声的争锋。
所有暗流依然涌动,不管是螳螂还是黄雀,都已做好了准备。
布日古德出宫后,朝着城郊外的地方撤回,一路上并没有如他所想有埋伏和追杀,四下无人,寂静无声,进了一间大院后所有人才卸下一口气。
“主上,他们应当不会追上来了!”澄伈道,“我们脱身了。”
布日古德没说话,扫了一眼屋内,竟有一盏烛火微亮,他森冷道:“未必。”
一众人又轻轻迈着步子,胳膊间架着弓弩压着脚步声上前,走到门外,布日古德在一群人的保护下站在后面,澄伈推开了门。
只见一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头上盖着黑帽,桌上摆了一盏茶,手里端起一只杯子,而另一只则在对面摆得十分整齐。
“来了?”黑衣人开口道:“来了就请坐罢。”
布日古德听见这声无比熟悉的声音才卸下防备,挥退手下,大摇大摆地走进屋内,端起水杯送进口中。
“你来做什么?”
那人哼笑一声,不紧不慢道:“各国来使皆已回国复命,我倒想问,大王子留下是想干什么?”
布日古德不愿透露他的真实意图,找了个借口道:“越□□帮人不还在吗!况且,他们一国储君居然也来了,我好奇,所以想留下来看看,仅此而已。”
“只是因为这个?”黑衣人明显不相信,布满皱纹的手掌托起杯子放下,叹息道,“大王子为何非要和可汗作对,顺从他的意思任由厥然铁骑踏碎齐悦不好吗?”
“顺从?你们这样只会让厥然覆亡无日。”
布日古德一手捶在桌上,倾倒了茶杯。
“大王子还是先回厥然向可汗复命罢,你们回来的路上早就被人盯上了,此地已没有你们的容身之所。”
布日古德坚决不同意:“不行!我必须要把沈荜带回厥然,否则必不能劝动父汗收兵。”
“王子还真是执迷不悟。”黑衣人摇摇头,抬眸笑到。
“执迷不悟?执迷不悟的是你!若不是你几次三番在父汗面前进谗言,他又怎么会对我有所保留,明明我已经说动他放弃发兵了,是你!定是你在背后捣鬼!”布日古德应声讥讽道,“你不过是父汗养的一条狗,又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黑衣人镇定自若,并未被他这句话激怒,反倒悠哉道:“殿下息怒,既然你有不同的路想走,我也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求你日后若是坐上联盟之主的位置,可别忘了我今日相助。”
布日古德纳闷:“什么意思?”
“你不是说,想弄清楚越支二皇子为何会进入齐悦境内,那我就帮你向长公主代个话,恐怕连她也不知道此事。”
“这样做又能如何?”
“王子可知,在齐悦有句话叫——‘弗信则盟必溃’。”
“你有什么办法瓦解他们之间的信任?”布日古德恍然大悟。
“大王子过后便知。”
51. 巴掌
清晨,薄雾间散着细细的雨湿,朦胧飘洒而下,雾霭笼罩皇宫,地上一滩水池尚未干迹,就接连续过天上落下的雨。
银翠在一众卫兵的注视下,咬着唇左看看右看看,守门的两个魁梧士兵恭敬点点头,开门将她放进去。
谁知一打开大殿门后,看见沈荜竟然一直倚靠在宫柱边坐下,貌似一夜未合眼。
银翠赶紧上前扶起她:“公主!地下凉,奴婢扶你起来!”
沈荜恍惚的神情终于有了反应,她的眼里燃其一团火,捏紧银翠的小臂道:“银翠......”
她坐在这里想了一夜,还是没想通宁弈为什么要将她关起来,并且态度如此强硬。
只是北府军如今在他手里,胳膊拧不过大腿,自己是无论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掌心的,除非找来沈昭,要是他,一定会放自己出去。
女孩扑身向门口跑去,飘逸的长裙席地摇曳,站在门口语气冷硬道:
“让我出去!”
“公主……”一位健硕,肤色黝黑的士兵面露难色道,“您就莫让小的们为难,没有宁大人的调令,我们不能放你走。”
“你们吃的是皇粮,侍奉的是天子!有几个脑袋够你们砍的?敢对本宫如此大不敬?”
“小的知错……但小人的确不能放公主离开,还请公主恕罪。”
“请公主恕罪!”
那人说完,一众士兵齐声疾呼,叩甲跪地,看起来求饶的架势,实则态度强硬,就是不肯放她出去。
沈荜一一望向齐刷刷跪地之人,百般无奈,揪着袖口就要冲出去,谁知道门口那两个士兵立刻站起来截断她的路。
银翠见此,疾步上前帮沈荜,奋力挤开那两人,四人扭成一团,互相推攘,场面一度混乱。
沈荜怒道,“滚开!”
“公主息怒,弟兄们都是武夫,下手没个轻重,当心……”
话还没说完,银翠将另一个士兵的脖子挠了一抓,他“啊”一声惨叫,失手将银翠推倒在地,额头触地。
“银翠。”沈荜喊道。
沈荜飞速趴下扶起摔倒在地的银翠,再抬头,她的额间已经为红发青,鼓起一个大包。
“公主,奴婢没事……”
“什么没事,都擦出血了。”
倏忽间,一道怒吼遏制场面——
“你们在干什么?”
沈昭出现在殿外,连给他撑伞的太监都不顾,冒雨上前,一脚踢开动手那人。
“陛......陛下......”
沈荜将沈昭扯进殿内道:“阿昭,你终于来了!我正要去找你,你快下令,将我宫中的北府军都撤走!”
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般,毕竟除了宁弈,只有身为齐悦君王的沈昭,能号令北府军。
可此时,沈昭面上挂着犹豫,不再想从前那样乖巧听话。
“阿姐......”沈昭支支吾吾,看着沈荜无助的双眼,以及那一张憔悴又有些发白的脸转言道,“我们先进殿再说。”
银翠起身后将沈荜扶进内屋,沈荜劝她去处理伤口,只留他们两姐弟坐下。
“阿昭,你还在犹犹豫豫什么?难道连你也想将我关起来吗?”
“阿姐......”沈昭低头,不敢看沈荜的眼睛,“昨夜,是我将自己说漏嘴的事告诉老师,所以他才来的。”
“什么?”
“阿姐,你就好好呆在长宁宫,安心养病,再也不要操心朝中大事。”
“你……”沈荜微倾着头,似乎有点看不透她这个弟弟,质问道,“你是在意我将朝政大权全揽在我一人手中?”
“不不不,阿昭年弱,俗话说:主少则国疑;有阿姐帮衬照料,妥善打理一切,怎会有意见。”
“那你为什么不帮我?”
“阿姐,不是我不帮你!我肯定是与你一条心的,你要相信我,但是、但是......”
沈昭昨夜已经说漏嘴过一次,这一次格外谨慎,不敢将她中毒后身体每况愈下的事情告诉她,更不敢将宁弈正在养蛊为她解毒的事讲出来,所以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昨晚,他将王远之的事情捅穿告诉沈荜后,担心沈荜会做出什么难测的举动,自己肯定拦不住她,因此才在离开长宁宫后派人去了宁府,向宁弈告知一切原委,招来了北府军。
事后,他知道自己的老师带人围了长宁宫,也是默许的姿态,依照他这个皇姐的秉性,让她撒手不理世事是不可能的,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沈荜自嘲一般地笑了笑,看来连沈昭也不愿放她出去,想来,他如今已和宁弈是一条船上的人,因为他们达成了共识,一、不许她去厥然,二、令她专心养病,不可踏出长宁宫。
既然如此,再劝说也没有什么意义。
“你走,我不想看见你。”沈荜别过眼往寝殿走。
沈昭此番来,就是看看沈荜状况如何,既然她没事,自己也没必要一直呆在这里惹她厌烦,更重要的是,他怕自己忍不住说出什么覆水难收的话,否则局面岂不是更难把控。
“阿姐好好休息,那我就先走了。”
沈昭起身抬步,路过门口时,对他身后的太监明德道:“将他们二人换走,拉去各领五十大板。”
“奴才遵旨。”
北府军向来军纪严明,手下的士兵个个英勇从令,那两人二话没说,甘愿领罚。
沈昭走后,沈荜这一整日都躺在床上,不下地,不喝水,不进食,御膳房送来的吃食换了一遍又一遍,但均一口没动。
已至傍晚,银翠怎么劝都劝不住,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几次好说歹说道:
“公主,好歹吃点东西罢,你的身子哪禁得住......”
沈荜翻了个身,什么也不想听,继续蒙在被子里。
她这个行为并不是赌气,要用断水绝食来威胁他们将她放出去,只是她思绪纷繁,身体也越来越难支,实在是吃不下东西。
银翠正不知该怎么办,外面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呼喊。
“宁大人!”
宁弈踏着寒风点了下头,手中还提了一个食盒。守卫将殿门打开放他进去,走进稍暖的殿中,看到满桌的饭菜一点未动,他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银翠走过屏风,出来行礼:“宁大人。”
“怎么回事?”
“公主一日未进食,也不和奴婢们说话,奴婢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劝才好。”
宁弈吩咐道:“把这些撤下,让人重新做些送来。”
“是。”
银翠唤人来,将满桌的饭菜收走后退下,宁弈放下食盒,越过外间,轻步走去沈荜寝内,帐中氤氲着一股清香,隐隐约约可见床上鼓起一团,隔着帷幔可见如蚕蛹一般。
沈荜屏住呼吸开始装睡,她虽然眼睛闭得紧,但她耳朵又没聋,刚刚外面发生的一切她都听到了,当然也知道此刻宁弈正在她身后,两人仅仅一纱之隔。
从他的语气中,可窥见他又回到当初那个克己复礼的状态。
男人透着清冷的嗓音,不疾不徐道:“公主就不想知道,西北军情如何?”
本来还打算装死不理他,谁料这句话直接拿捏到她的要害。她当然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更想知道王远之如何了。
于是,她忽间翻动起身,一只手探出来将白纱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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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华服未褪,青丝如瀑,眼里还透着一股恼火的劲儿,半个身子倾在宁弈眼前。
“你当真是可恨!”
也是恨自己不争气!短短一句话就被他打破绝不理他的道心,但终归还是他拿自己在意的“要挟”她。
“说罢!”
宁弈见她气鼓鼓的样子,仿佛回到了从前,她几次在他面前输掉棋局的时候也会这样。
那时候,宁弈刚学会双陆棋,在沈荜不依不饶追着要切磋的情况下,他的棋技突飞猛进,旁人或许会因为皇家身份尊贵,故意谦让输掉棋局,以此奉迎,但他丝毫没有让着沈荜,两人旗鼓相当,有时候沈荜也捞不着好处,连输几局的情况也有。
这时候,她就会撸起袖子,不服输道:“本公主就不信了!棋术无人能及的我,居然也有惨败的时候!”
“再来!”
......
那时候,宁弈总能用一句话、一个行为安抚住她,陪着她继续玩,可现在,反而是一句话、一个行为惹她大怒:
“堪堪几日而已,根本没有急报递来。”
沈荜一听被耍了,腰间发麻,实在是忍无可忍。
她没想到宁弈居然成了这样的无赖!
于是揭开被子跳下床,眼里布满怒火,本来就还在气头上,她那句话更是火上浇油,三两步上前抡起手臂,“啪”地一声,重重地扇了宁弈一掌。
耳光甩得清脆响亮,满屋回荡,银翠本叫人在外重新布膳,宫人听见这巴掌声,霎时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愣地探头,但隔着屏风根本看不清,只听沈荜大骂:
“卑鄙小人!”
“怎么能用这样的事骗我!”
“你简直无耻到令人发指!”
那一掌十分用力,宁弈没有躲开分毫,一动不动,巴掌结结实实地落在他脸上,但他连头都没偏,五个红指印在他右脸鼓起,煞眼又突兀。
他稳如泰山,抬手抚过那张疼得火辣辣的脸,停顿片刻,嘴角勾笑道:“殿下可消气了?”
“消了就吃点东西。”
“我不吃!你给我滚出去!”
“滚!”
沈荜犟着,并未给他好脸色,谁知这人更是不要脸,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往外殿走。
女孩扑腾着手脚,双手用力捶在他胸前:“放开我,宁弈!你放手!”
但他实在是抱得太紧了,怀里的挣扎半分用都没有,两人就这么稳稳地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宁弈脸上还挂了一个显目的巴掌印。
所有人偷偷抬头瞧了眼,那位传闻中长公主眼前的大红人宁弈,英姿挺拔,容颜清俊,倒是个能“祸国殃民”的容貌,难怪长公主会为他倾倒,连是非曲直都不顾。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此时两人身份地位似乎转换,昔日尊贵的公主沦为阶下囚,当初罪恶满盈的反贼之子成了权势臣,这反转,简直比看戏还精彩!
银翠打断众人好奇的目光,吩咐传膳的人下去,自己也退下带上大门。
宁弈将她缓缓放在座位上坐稳,揭开食盒,端出一盘百花糕,站在一旁道:“臣亲自伺候公主。”
说罢,拿起一双筷子,将桌上的吃食细心挑进沈荜碗中,连那白鱼都挑干净刺后再给她。
“拿开!我不吃你夹的东西!”
“公主不吃,那就是底下的人做得不好,那臣便让他们一直做,直到公主动筷为止。”
宁弈说得很平静,仿佛是什么微乎其微的事,同样,他也做得出来这种事。
沈荜恶狠狠地瞪着他,那眼神仿佛能将他剜掉一大块肉。
她偏过头,冷漠道:“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52. 示弱
“我说过,你这样做,我只会恨你!”
以她的脾气秉性,定然不是谁三言两语就能威胁摆布的,反而越是强势,她越心生抵触反抗,可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垂涎欲滴,自己的肚子又开始不争气咕咕叫,今天一天没吃东西,又带着病气,已经虚弱到了极致。
宁弈不管她说了什么,又挑了她喜欢的蓼芽,放进她碗里,停下筷道:“殿下,请用罢。”
沈荜本来也不想玩生气绝食那一套,于她无益,原是因为她一整天心思重,这才没什么胃口,但方才她向宁弈出了那口恶气后,什么都抛到九霄云外,半响后,终于拾起筷子自己夹盘中的吃,完全没动宁弈给自己夹在碗中的,并且刻意避开他夹过的那几道菜,更是连他带来的百花糕看都没看,左右一番,反而吃了不少自己从前不喜欢吃的。
看着她故意和自己作对的样子,站在她身旁的人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全都由着她。
饱餐一顿后,沈荜停下筷箸,眼也不抬,接过宁弈手中的白帕擦嘴,仰头问道:“你准备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殿下什么时候养好病,臣便什么时候放你出去。”
沈荜冷笑,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她知道自己中的毒无药可解,现在不过是用一点金贵药石吊着续命。
“若是一辈子好不了,你要关我至死吗?”
“不会好不了,殿下定会福寿康宁,长生久视。”但他又忽然转言道,“但若是殿下再提和亲一事,臣不介意将你困在着长宁宫,生生世世,至死方休。”
那语气,带了几分凉薄和深沉。
沈荜没在乎他的前言,而是听了他的后半段气道:“你凭什么左右我的人生?”
“你这般勉强,除了让我更加憎恶你,又能如何?”
“随你。”
宁弈落完这句话后,径直往大殿外走。
沈荜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大喊了几声他的名字,然而那人并没有回应她。
“你要是敢走!从今往后,休要踏进长宁宫!”
宁弈一言不发,凭她在背后怎么唤他也无动于衷。
一切重归寂静,沈荜看了眼桌上的百花糕,双眼带火,气得举起盘子砸向地面。
宁弈出了殿外,停在檐下,负手而立,听见屋内摔碗砸盘的声音什么也不顾。
他抬头看天,思考沈荜说的那句话,她会永远憎恶他吗?
他不知道。
不过也好,总比不在意他,忘了他强。
接下来的三日,宁弈确实没有再踏进长宁宫,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以至于沈荜就算是有火也无处发泄,日渐一日,就没什么什么起伏了,也没有像一开始那样,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反而安安静静,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皈依平静。
这样也挺好,既不伤害自己,也不惊动别人。
毕竟,现在所有人都自顾不暇。
如今的上都满城风雨,所有人都知道边境又起战火,王远之大将军火速奔往前线,稳定前方。
幸好苍天仍为齐悦留有一丝活路,就在今日,边关传来加急喜报,前日与厥然在秋口一战,厥然准备深夜突击,王远之收到暗探情报,排兵布阵,诱敌深入,在山坡埋伏,滚滚巨石落下,厥然大军方寸大乱,仓皇逃窜,这一役,北府军大获全胜,将厥然手下的一个部落——罗索部,几乎全部歼灭。
这样大的消息传进上都,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
国都之人,议论之余兴高采烈;朝堂上,宁弈稳住百官,将这么久以来的后方全部安排好,虽说前方粮草无需过多考虑,但是兵器之类的军需还是要从朝廷调配,更多琐事同样需要解决。
早朝下后,他换好常服,带着这份捷报,去到长宁宫中。
“还来干什么?我不想看见你。”
沈荜语气不咸不淡,饶是人都走到她面前,也依然视若无睹,安安静静地握笔作画。
“王将军胜了。”宁弈道。
沈荜游走的笔尖停下,什么?
芝姐儿打赢了?北府军赢了?
这么多日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抑制不住那份欣喜,走过来仰头开口问:“当真?”
“这次没有骗你。”
宁弈特地将那份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带来,递给沈荜看,沈荜接过兴奋地扫视一遍,终于找她想看到的字眼。
“胜了就好,胜了就好。”沈荜收起微笑,撇他一眼,故作镇静道,“别以为你特地来告诉我这个好消息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
宁弈不语,屋内静得落针可闻。
“原给你带了一个小物件,想着拿来让你解解闷,你若不想同我讲话,那我改日再来。”
沈荜叫住他:“站住!”
“你要给我什么?”
宁弈听言转身,从袖间拿出一个墨绿锦绣香囊,棱角冷峻,眼里柔意绵延不绝,将东西递给沈荜。
女孩不解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条银白铃铛手环,拿出来仔细看过,上方三颗精致珍珠挂式的小铛口,仔细嗅一嗅,还透着香气,但辨别不出到底是什么气味。
“此铃名叫绮香铃,散发异香,可使佩戴之人心神怡润,还能助眠少梦。”宁弈道,“是我从疆北得来的。”
“疆北?”
要不说,沈荜都快忘了,当初他说自己是去疆北游历,但其实是去寻找甄莲。
“给我这东西干什么?”
“想你得知获胜的消息,应当会很高兴。”
借着喜讯,才敢把东西送给你,否则,你是绝对不会欣然接受。
宁弈隐去后半句话。
“无趣。”
沈荜不知是在说他这个人无趣,还是说他送的东西无趣,摸索着那一根细绳,若有所思。
谁知眼前人忽然又顾左右而言他,语气忐忑道:
“沈荜,你的眼里有过我吗?”
沈荜蹙眉不解,正跟他置气呢,突然说些有的没得干什么,因而咬唇沉默,没回他。
男人自顾自一笑置之,可仔细一看,那是苦笑:“也许曾经有过,对不对?”
“是我没抓住。”他遗憾道。
“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去疆北,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如果我能一直留在上都与你并肩作战,你我是不是也不会像现在......宛若仇雠……”
“可是,我没得选。”
一边是生母之孝恩,一边是悸动之忠渝,饶是沈荜也难做抉择,更何况,当初还是她鼓励他去做这件事的,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是去寻找甄莲。
就算知道真相,沈荜更不可能不顾他的感受,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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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抛弃自己的母亲,只留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事情,她同样做不来。
沈荜目光放长,看着远处香炉升起的一股香:“我从未想过,要你牺牲什么来成全我。”
“虽然......”女孩慢慢地低下头,“将你困在朝堂,是我利用了你。”
“所以现在,我也后悔了。”
沈荜终于看向他,那双眼睛里满是破碎,丹凤眼尾上挑,说话决绝又伤人。
她没想到,宁弈可以成为她手里的一把利剑,但也可以成为刺向自己的锋刃,她开始不断反思,自己曾经是否太信任他,以至于对他毫无防备,才会在此刻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毫无还手之力。
后悔?真的后悔?宁弈漆黑的眼眸一闪,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沈荜,你可以利用我,我不在乎。”宁弈仰头长抒一口气,哽咽道,“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诛我的心?”
沈荜心一抽,忽然间眼眶湿润,仰头让泪珠框在眼里打转:“三年前,我还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孩,在皇宫里不可谓不是无忧无虑,每天只用想怎么玩能打发时间;有最亲的父皇、母后为我解决一切烦恼,还有昭弟追在我屁股后面,倒也增添了不少乐趣.......后来,没想到会认识你,你虽总是摆着一副冷脸,和皇宫里那些一心哄我开心的人不一样,当时我就很好奇,你这样的人,心里到底装着什么?我定要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以为很早之前我就已经读懂你了,可我发现我错了,你的身后原来藏了那么多秘密,你根本就不是你......”
至少,不是以前的我看到的那样。
宁弈蹲下,握着沈荜的双腕,凑近她道:“不管我的身份是什么,我一直都是我。”
沈荜终于忍不住眼角的酸涩,滚烫的泪水滑落,砸在宁弈掌背道:“从前的小弈哥哥不会逼我做任何不愿意的事,也不会把我关起来。”
沈荜挣扎开他的束缚:“三年前,你走后很久,王将军也常年驻扎西北,没人给我带外面的小玩意,也没人陪我去春风楼听曲,我渐渐觉得日子空虚索然无味,我竟想,如果我不是齐悦公主,是不是就能像你、像王将军那样,去看看这天之阔,地之厚;可我身子弱,又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于是我就开始习医经,学治病,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派上用场,盼着哪一天能去外面看看,我不喜欢这样被困在牢笼的日子。”
“所以,你能放我出去吗?”
宁弈看她泪流满目,眼里像星星一样的泪花,伪装成一幅无辜的样子,却另有目的。
他嗤笑低头,看懂了她的心思,撒手警惕道:“呵,何必演这一出苦肉计。”
“等你病好了,你想去的地方我都陪你去,但不是现在。”
言讫,他准备起身离开,转身之余,被人拉住手腕,沈荜道:“你可知,我不是你的雀儿!”
“当初你说走就走,杳无音讯,我好不容易接受这一切,重新寻到生命中最后的意义,你凭什么要替我掐灭。”
宁弈背对着她,侧头道:“你要哀悯众生,也得先给我活着!”
沈荜并没有说服他,绝望之余,她叹了口气,擦干脸上的泪水,收起刚刚的示弱,变了另一幅模样。
而这幅楚楚可怜的模样,直到下一次见面就已不复存在。
53. 失踪
几日之前,王远之赶到西北,立马投身备战,这才有此役大获全胜的机会,北府军士气大振。
关山之外,篝火燃起,一簇一簇的火舌,打在欢声笑语的人脸上,不时炸起的火星劈里啪啦,像是为这场盛宴助兴。
蒋宣道:“来来来!喝喝喝!”
“这一仗打得当真是痛快!”
蒋宣是王远之手下最值得信赖的副将,十五岁就从军,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卒,靠一身胆识武力,冲锋陷阵,杀敌无数,成了北府军麾下的一员大将。
他一直跟着王远之侍奉左右,此前,还和她一起回了上都,直到西北军情堪忧,又一同回到西北。
回归沙场,对他来说,就如同鱼儿跃入水中,得心应手。
“一群蛮头悍匪!”齐天宝一直守备西北,因此也亲眼见证,不久前厥然造成的那场恐慌大乱:“幸好有王将军回来主持大局!也算是给卫傲、何柱还有秦淮报仇了!”
话中的这三人,正是厥然当初趁其不备,突袭北府军大营时,牺牲的三员猛虎大将。
一众士兵举杯,犹如排山倒海道:“是是是,我们一起举杯敬王将军!”
“敬王将军!”
将士们欢呼喝彩,大碗饮浊酒,大口吃炙肉。
王远之同样高兴地举杯:“诸位随本将军四处征战,枕戈待旦,本就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回来是应该的,我岂会弃你们于不顾。”
“来!满饮此杯,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
烈酒烧心,借着一抹黑夜,也将那些豪言壮语激发。
齐天宝放下酒碗道:“要我说啊,合该趁着这些老贼自乱阵脚,直接端了他们的老巢!”
“哈哈哈哈哈哈,齐将军说笑了,厥然人哪有什么老巢,他们不就是靠着神出鬼没,居无定所,总是打得我们措手不及,所以才有恃无恐。”
齐天宝旁边的吴三用道,他是王远之麾下,除了宁弈外最有谋略的军师参谋,如今宁弈不在,许多大小局势都是他向王远之分析陈情。
“没有老巢,就找到他们的人!直接冲上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这帮畜生!”
齐天宝无比愤恨厥然人,因为他曾在秋口下一个名叫齐家庄的小村落生长,二十年前,厥然人越过边境烧杀劫掠,一个村庄的老弱全都不幸被杀,妇孺、青壮年更是被劫掠到厥然不知所踪。
那日他刚好外出打猎,所以才逃过一劫,回想当天的血流成河,他时常夜不能寐,无时不刻不想多杀几个厥然人为乡里们报仇。
王远之道:“明日,大军先退回望乡关据守关口,留五千精锐随我活捉罗索部首领甘阗。”
蒋宣却有些担忧道:“这样做是否太过冒险?罗索部虽元气大伤,但也是厥然三大部落联盟中最有实力的一支,属下觉得,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齐天宝轻嗤道:“蒋将军一向保守惯了,如今他们不过一群残兵败将,必须要一鼓作气连根拔除才好,也算是剪除厥然的一大羽翼。”
“可是,我还是觉得时机未到......”蒋宣道。
“什么时机未到,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这群狗娘养的厥然人,恶事做尽,老子恨不得将他们统统杀干净!”
“齐将军,逞匹夫之勇于大局无益。”蒋宣苦口婆心规劝道。
齐天宝一怒摔碗道:“你个鳖孙喜欢东躲西藏自己去,大不了明日我跟王将军留下,我齐天宝绝不当逃兵!”
“好了,大敌当前,先起内讧,像什么话!”王远之耳朵都起茧子了,虽说北府军手下个个骁勇善战,但也不是省油的灯,时不时都会因为一些意见不一起纠纷,她阻止道:“此事,本将军已经和吴军师商量过了,就由蒋宣带大军据守望乡关,齐天宝跟随本将军直捣罗索部的藏身之处,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甘阗找出来。”
“此事不必再议。”
蒋宣听王远之都发话了,一时吃瘪也不再说什么,他闷头大干几碗辣酒,找了个空隙告辞离开。
厥然三大部落:罗索部、天宇部、烦楼部,其中罗索部,是除了王室领导的部落外,势力最为强大的部落,其次就是日渐兴盛的烦楼部,天宇部较之最弱。
就目前的局势来看,的确要将厥然这个最大的部落势力剔除,早晚是大患,罗索部首领甘阗最是拥护可汗的攻伐之策,若是能将他擒杀,那么厥然内部也会对大肆攻略齐悦之事望而却步,没有人舍得拿自己的存亡去赌一个不知胜败的鏖战。
站在齐悦的立场上看,是个人都想要通过这一战一劳永逸。
第二日天还未亮,王远之就已经点好骑兵精锐,安排好退军之事,然后带上齐天宝出发征战。
王远之翻身骑上她的白蹄乌,接过抛来的银枪长矛,蹬马前行,身后跟着一众轻骑士兵,意气风发,号令前行。
远方的朝阳如血,殊不知,卷起的是一场未知的冒险,也是一次精心布置、避无可避的陷阱......
-
沈荜被幽禁这几日,对外一直宣称长公主旧疾复发,需要闭宫修养,诸事皆由宁弈携百官和天子商议。
这样的风向,对于那些人精一样的簪缨世家不可谓不是一种暗示。
宁府内,这几天来来往往不少人,明明不久前还门可罗雀,没想到现在门槛都快被踩烂了。
无非就是这些权贵得知宁弈权势如日中天,手握北府军十万大军,且深得天子信赖,谁人不说一句以后的前途无可限量。
更有夸张一点的,还是上都有头有脸的世家门楣,亲自请了媒人前来议亲,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算盘打得明明白白,要是能结交上这样一门姻亲,那是八辈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果然是世事易变,谁还在乎,不久前他还是一个任人指摘的罪臣之子,谁要是现在能攀上这样一个乘龙快婿,那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当然,这些想法,也是那些人一厢情愿,宁弈来者皆拒,宁府甚至还为此紧闭大门,不接受任何人都拜访,除了歌舒涵时不时避开耳目进到宁府,再也没有人进来过了。
歌舒涵瞅了他一眼,试探开口道:“我说你这臭小子,也不是非要推拒那些名门贵女嘛,你这个年纪也该成家了。”
“要我说,我看你们那个刑部尚书容道光之女,叫什么,哦对,容幻儿,她就不错,模样性格都好,从我来上都开始,她有事没事就来你府上,一个女孩子家家,倒也豁得出去,你也不一定要拒绝她嘛,还是可以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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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弈不发言,经过这么久的相处,他早就知道歌舒涵就像个老顽童一般,动不动就拿他那不着调的性子捉弄人,不回他的话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反而转头看向一边的殷段道:“后日就是取蛊之日,确保万无一失吗?”
他的万无一失是说,是能否解沈荜身上的毒。
殷段点点头:“七日后,火蛊自耳窍而出,只要取出火蛊后,用心头血便可解毒,此后,你的血既是解药,解世间万毒;也是毒药,唯毒你一人。”
“又要心头血?”歌舒涵捕捉到那三个字后尖声问道。
殷段为难解释:“没有比心头血更保险的了。”
“到时候便麻烦贵使。”宁弈不惊不怪道。
歌舒涵很担心他的身体,问道:“这几日,你可还撑得住?那火蛊既然能有那么大的好处,自然也不是白来的,肯定有诸多难以应付的痛苦;就算你不说,我也能从你的气色看出来。”
歌舒涵闷了一头的气,宁弈这几日唇面惨白,是个人也能看出来,这也是他不敢往宫里跑的原因,怕沈被荜看出端倪,人虽未至,只是那日复一日送往宫里的百花糕却没停过,但是他的耳目来报,说沈荜没动他的任何东西。
倒也罢,有沈昭在宫中,沈玉芜这几天也常常伴在沈荜身边,出不了什么大事。
看着他们这些年轻人,歌舒涵不禁想起自己当年也如他这般,痴!傻!
“小痛而已,过几日取出火蛊就好。”
宁弈尽量安抚住众人的情绪,在他们面前一派云淡风轻的样子。
可整整五日,如凌迟般的巨痛骗不了人,他逐渐见识到这玩意在他体内的厉害,每到子午之时,就如晨起的钟、暮敲的鼓一般准时,使他时而狂躁不安,头痛欲裂,时而如堕雪窖冰天,寒霜颤畏。
这些,除了谢影外,无人知其中的详情,他也不想让他们知道,徒增忧虑。
众人皆知,他嘴上虽说着过几日取出火蛊就好,但实际上,一切才刚刚开始,等以后他慢慢不辨五味,再渐渐眼盲、耳聋、绝味、失嗅、无触,直到五脏衰竭,那时,才是真的痛到麻木不仁,毒发身亡。
谁也不敢提,谁也不敢想。
不提也好,不想也罢,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如就无怨无悔做到底。
至少宁弈是这样想的,他也愿意。
屋内正沉寂,忽听外面脚步频频,急促如惊弦,落入耳中讥耳不已。
“报——”
“宁大人!西北八百里急报!
眼见这火急火燎的阵仗,歌舒涵极其敏锐,自己身为越支人,最不适合的就是插进他国秘务,他虽当了这么多年无事王爷,但是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点,因此退身告辞。
宁弈目送他离开后,接过那封了口的信件,拆开看了看,他眯起眼眶,瞳孔微缩。
叫了声屋外静候看守之人——
“谢影,备马进宫。”
他的神色还算稳定,语气也还平静,可若是别人知道信上所写的内容,不知还能不能如此波澜不惊。
信书上字字惊心动魄,大意是,王远之带兵深入厥然,没想到中了埋伏,腹背受敌,中流矢而走,跌落山崖,生死不明。
54. 挂帅
宁弈交待好府中一应事务,还把歌舒凰近日在府中需要留心之处打点好,毕竟他身份特殊,本就是秘密来到齐悦,虽然宁弈之前已经和沈昭说明过,但若是让有心人知道,难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惹是生非。
一夕之间,王远之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就在宁弈安排府中一应事务这么一会儿,除了刑部尚书容道光去往他岳丈家贺寿没到场,派了顾洵言前来,其余五部尚书都已经进宫面圣,大家一同呈报商讨此事,连各御史台的人都来了。
这件事既然宁弈能知道,那么朝中那些有心之人也不乏陆陆续续接到消息。
宁弈讪讪赶来,踏进听政殿,在一众目光的注视下站定。
沈昭心绪不宁,努力镇定下来问:“诸卿所为之事朕已知晓,不知各位对此有何见解?”
这事和兵部关系匪浅,也是他们收到军报后通知其他大人,聚齐所有人。
蒋迁道:“事发突然,前不久刚打完胜仗,没想到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现在北府军退守望乡关,就是不知厥然接下来动向如何。”
左衡道:“难说,厥然举全国之力,就是为的有朝一日攻进齐悦,现在王将军下落不明,北府军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厥然见此情形,只会更加猖狂。”
蒋迁若有所思道:“那这可如何是好,一旦他们攻进望乡关,齐悦西北大片国土都将失陷......”
沈昭一拍龙椅上道:“朕叫你们就是来想办法的!不是只在这伯虑愁眠。”
“陛下息怒!”
天之一怒,一众臣工跪下,不敢喘息多言。
蒋迁自知那番话惹怒沈昭,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请身启奏道:“陛下,厥然屈居朔北,若发兵不能歼灭,则不如派人主动去与厥然议和,许其姻媾。”
户部尚书武钺勤点点头道:“齐悦自从遭天灾人祸之患后,人口流亡,户籍大半不复,举兵凶险,若能行和亲之策,实乃天下大幸。”
此谏言,赞成之人超过绝大数,若是能不费一兵一卒,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有何不可?
这不,已经有人开始思考其可行性。
礼部尚书程炎一听“和亲”二字,那就是压在他们头上的事,当初长公主出塞还是他们安排人护送的,可如今又和原来有些不一样,他为难道:“长公主现下抱恙,宗亲之内又无适婚女子,上哪去找让厥然满意的人选?”
蒋迁眉间一抬,长髯吹动道:“听闻咏怜郡主还在上都,她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殿之人如抓救命稻草:“是啊!是啊!还有平王膝下那位女儿。”
蒋迁道:“请陛下赐咏怜郡主公主封号,遣使和亲。”
沈昭一时纠结,看向一旁默默不发话很久的宁弈:“老师以为呢?”
众人又将期待的眼神抛向宁弈,差点忘了,现在宁弈可是皇上眼前的红人,他对时局的看法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只要他发话了,这件事也算是板上钉钉了。
当初对于长宁公主要去和亲一事,据说他一直持反对态度,但是如今长公主去不成了,换了一个不相干的人选,再加上情况又如此紧迫,他应当不会再有什么意见了罢。
谁料,就在一众压迫又试探的目光下,宁弈直接平静道:
“谁若再提和亲一事,杖杀赐死!”
一语落地,现实寂静,随后满堂哗然,这又是唱哪出?
蒋迁就差指着宁弈的鼻子骂:“都这个时候了,宁大人还耍什么威风!你且看看,自古怀柔四方,又不是我齐悦一朝如此!羁縻厥然,永葆边塞,此乃长辔远驭之道。”
宁弈侧目而视,不冷不热的语气道:“到底是长辔远驭之道,还是毁节垢辱卑膝之举。”
“蒋尚书,听闻你有二女,皆被你以联带姻亲以嫁之,不知午夜梦回,是否得见两位令嫒魂魄安息?”
此话一出,非但触及到一段家宅秘闻,还将上都贵族间,互相以姻亲维系权势摆在明面上谈及。
蒋迁曾先后将两位女儿嫁给昌平候之子迟勋,但迟勋这人顽劣不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先是醉酒间失手打死蒋迁长女,后蒋迁为继续攀附侯府,又将其次女再嫁入昌平候府,一起推进火坑,次女因不忍婆媳妯娌刁难,再加上迟勋宠妾灭妻,因而含愤投井。
事关两条人命,居然就这样被迟蒋两家粉饰过去,对外一直宣称两位夫人是暴病而亡,真相只在一些世家勋贵间流传。
蒋迁虽理亏,但依旧嘴硬:“你休要含血喷人!简直是一派胡言!”
殿内之人早就被蒋迁的言语鼓动,程炎持赞成态度道:“说起来,和亲则烽燧不惊,盛兵蓄力,积粟固民,不管怎么说,家国永安,寇掠长息,终究是利大于弊。”
宁弈又转眼看向程炎,眼神冷冽道:“权宜之策得来的利,焉能长久?所谓功之大者,害亦不浅,皇室淑女嫔于穹庐,从其烝母报子之俗,蓬垢流离于塞外,非但蔑视女子人格,且失天朝之尊严。”
“你……”程炎一口气上不来。
“诸位还有什么问题吗?”宁弈面朝朝臣一一扫视而过。
这一番痛斥之言,再也没有人敢站出来反驳,殿内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左衡一向不赞成和亲之论,所以也没发话,当是默认了宁弈所言。
蒋迁见他如此不留情面,挥手指着顾洵言道:“顾员外郎!你和宁大人也是这一辈的俊才翘楚,你老师不在,你替你们刑部表个态,送咏怜郡主和亲这事,到底成不成?”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是拿顾洵言拱火,谁人不知,宁弈和顾洵言从小就不对付,被人拿出来反复比较,两人在外人眼中明争暗斗,上次赛事大会上,顾洵言还被宁弈压过一头。
所有人都等着他们二人争辩起来。
顾洵言恭敬上前,气质如兰,开口道:“臣附议宁大人所言,再论议亲者,杀无赦!”
蒋迁一时哑言,气急败坏道:“顾洵言!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容义甫怎么教出你这个学生!”
蒋迁和容道光私下有些来往,本以为顾洵言无论公私,都会站在他这一边,没想这小子居然公然与他作对。
顾洵言不急不慢解释道:“蒋尚书无需拉恩师压下官,下官所言,乃为齐悦根本考虑,诸位是不是忘了?如今不是齐悦想与厥然议和就能议的,当初是应厥然请婚,送嫁长公主乃齐悦被动之举,现下厥然气势汹汹,连这被动之局面都不给我们,若是不能执锐自保,恐怕再无弹丸残喘之地。”
“恕臣直言,此危急存亡之秋,不容任何人左摇右摆,上下必抱定决心,决一死战!因而臣言:再论议亲者,杀无赦!”
沈昭听了这通分析点头,也终于拿定主意:“顾卿说的不错!厥然既然有心攻打我齐悦,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可王将军如今消失不见,生死未卜,北府军群龙无首,又有谁能出战打赢这一仗?”程言问道。
这些朝臣多年稳居朝堂惯了,王氏一族将一切攻伐之战揽尽,根本没想过,有一天王远之不在前线奋勇杀敌到底是什么样。
“臣请愿,点兵整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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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带兵出征。”宁弈出声道。
“老师?你......”沈昭看向他,犹豫片刻。
宁弈解释道:“臣当初随军驻扎西北,对西北地形、军情了如指掌,且又在军中任职,熟悉大小事务,是此次挂帅出征的不二人选。”
“但臣还想向陛下讨一个人,随臣一同去西北。”
“谁?”
“黄辞老将军。”
若不是宁弈提醒,都差点忘了,黄辞还是一员沙场老将,当年跟着王光老将军戎马半生,若不是先帝登记时在朝中势力不稳,也不会将他召回拱卫皇都。
将他带去,是明智之举。
沈昭站起来,豪迈道:“好!朕就封老师为骠骑将军,持使节,假黄钺,飞驰千里,无人可挡;再封黄辞为镇西将军,即日起整军出发,务必守卫我齐悦疆土!”
“臣遵旨。”
宁弈亲自出征这个想法,并非情急之下的草率之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现下齐悦多文成少武将,何况还是如此危机之战,他必须得亲赴前线。
但在此之前,还需要等七日之期过去,只有等后日将沈荜身上的毒解了,才能放心离开,因此他请命三日后出发。
王远之虽不坐镇西北,但北府军其他人将领也不是吃素的,少说抵挡半月之余应是无妨。
出了听政殿后,宁弈与顾洵言一同走在最后方。
两人身型相仿,背影皆是清朗松鹤般,多看一眼都会叫人神迷。
过了一会儿,不想,一道低沉之音传进耳中。
宁弈道:“谢了。”
顾洵言勾唇轻笑:“你还真把我当你的敌手了?”
“顾小侯爷一直以来琨玉秋霜,谁能想到,你会和我这样的人同流合污。”宁弈揶揄道。
顾洵言一手垂在他肩头笑道:“水至清则无鱼,谁叫我早就搭上你这条贼船。当年飞英会,若不是你自作多情让我一局,搞得大家知道我这号人,你又哪会有我这样一个白来的对手?”
顾洵言语气中流露三分无奈,又有七分认命般的笑。
其实,顾洵言和宁弈很早之前就有过交集,当初宁策吾还在吏部挂职时,有一次生辰宴上,还是顾家二老爷顾栩堂带着顾洵言赴宴,宁弈因功课没做好,被宁策吾罚跪不起,关在屋内连宴会都不准参加。
那时候顾洵言才五岁,他就随处溜达,无意闯进一间屋内,看见罚跪的宁弈,见他一日未进食,又跑去宴会上偷偷拿了些鸡腿点心什么的给宁弈。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但是都没有留下姓名,但都心知肚明彼此是谁。
直到顾洵言七岁那年,顾栩堂一定要他在飞英会上大展拳脚,而对他来说,此生最大的敌人就是宁弈,谁知宁弈那日请辞,并未去飞英会,那场诗会比拼,顾洵言毫无疑问夺得魁首。
宁弈低笑道:“我那是见不得璞玉埋没,还有,谁说那年我不想在飞英会上崭露头角了?我若不是吃坏肚子,定不会让你轻易摘得桂冠。”
“多管闲事。”
“就当我多管闲事罢。”宁弈语气忽变严肃道,“顾洵言,这一次,我希望你也可以多管闲事,不要置身事外。”
“我就要离开上都,好多东西并不在掌控之中,我需要你在上都帮我。”
顾洵言负手而立,笑着道:“一个你,一个严子琛,真不知道朝廷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哦不对,你是,不知道长公主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随后,顾洵言抛下一句大踏步道:“放心,我早已身在局中。”
55. 内奸
又堪堪过了一日,冬日的天总是黑得早,夜色朦胧,一切都像是被埋上一层薄纱,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沈荜一直被困在长宁宫,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满屋的温暖,布散在这一方宁静的天地。
正是因为宫里的主人喜静,宫人不紧不慢将膳食布好后,悄然退下,一点打搅都没有。
不觉间,一位小太监借着托盘挡住视线,将一张纸条压在一个瓷碗下扣住。
沈荜歪在床间,放下手中的书下床,走进外殿,看着满满珍馐,明明毫无胃口,还要日复一日将这些索然无味的食物塞进嘴里,她都怀疑,是不是自己早已经丧失味觉。
银翠扶她坐下,将银箸递在她手中。
沈荜懒懒接过,准备端起碗,指尖无意间刮蹭到什么,她狐疑间低眼,一张折合的纸条正躺在桌上,印着碗底的印子。
银翠目光不解:“这是什么?”
她抓起递给沈荜。
沈荜一样觉得莫名其妙,同时警惕地打开一看,上方墨迹已干,字迹工整,写着几个大字——
越支二皇子潜入上都多日,一直隐迹于宁府。
银翠观沈荜默默不语,面上凝重,也不敢出声打扰。
沈荜弯弯眉头一皱,难以名状看到这几个字的心情,从字迹上看,并不能看出是何人所写,但既然能送到她眼前,倒又些本事,能把手伸进皇宫。
那么,写信之人意欲何为?
信上所书,又有几分真假?
据她所知,越支二皇子歌舒凰乃其父歌舒瓘倾尽心血培养的越支接班人,将来是要继承皇位大统的,他为什么会来齐悦?
留在宁府似乎也说得通,毕竟从血缘上来讲,他与宁弈乃舅甥,可最重要的是,他来齐悦有何目的,到底是远道而来的客人,还是深不可测的敌人?
歌舒凰,宁弈。
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沈荜心中隐隐不安,是那种事情很久脱离她的掌控的不安感,这么多日,她几乎与外界断了联系,再结合宁弈将她关起来一事,若是......
若是,歌舒凰和宁弈联起手来想要对齐悦不利,那么一切就全完了......
不怪她控制不住思绪,把一切往最坏处想,若是真如此,宁弈这样做,是为什么呢?
届时,难道真要他们二人拼个鱼死网破?
沈荜尽力不让自己被这张突如其来的纸条打乱阵脚,看着摆在面前的珍馐失了颜色,本来就没有什么食欲。
沈荜反复想来想去,忽笑了出来,不是笑别人,而是笑自己,她觉得曾经的自己实在是太可笑,当初自己怎么会那么有勇气,义无反顾地信任宁弈。
她还一直把他当三年前,那个陪她长大的人信任着。
正踌躇着接下来该如何挽救局面,外面传来一阵吵闹。
“姐姐!姐姐不好了!”
沈玉芜在殿外挥袖甩开拦住她的士兵:“本郡主都不知来过多少次了!你们还敢拦我?”
侍卫不敢言语,实在是因为刚刚接到宁大人命令,需让北府军戒备长宁宫,不许放任何人进去。
“让她进来。”沈荜一语道。
门口那两位是不久前沈昭换来的,想当初,原来被换的那两名北府军,正是因为冲撞公主,既然有前车之鉴,他们也不敢过多冒犯,故放沈玉芜进去了。
沈玉芜着急忙慌,大摇大摆地提起裙边跑了进来,面对沈荜火急火燎,劈里啪啦说了一长串:“姐姐!不好了,出乱子了!我说了你可别急,我也是听宫人们说的,这才来找你!”
沈玉芜铺垫许多,语焉不详,没说到正题上,沈荜越听越皱眉:“玉芜,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
沈玉芜道:“王、王将军,他失踪了!”
沈荜指尖抓起桌角起身,不敢相信道:“什么?”
“原本是我宫里的小太监聚在一起说这事,被我无意间听了去,他们说......他们说,王将军在西北被厥然人埋伏,中箭坠崖,不知生死,如今西北已经乱了套,他们还说……还说,厥然就要打进来了!”
沈玉芜将一切原委说给沈荜听,在她眼里,这已经是天大的事,她年纪轻,沉不住气,胆子也小,整个皇宫中最信赖、亲近的就是沈荜,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才跑来和沈荜讲。
“你说的可是真的?”沈荜问。
“谁拿这种事故意捉弄人,哪会有假啊,姐姐!宫里面都传遍了,还有些宫人甚至已经开始收拾逃亡的包袱,一旦厥然打进来,他们就准备趁乱逃走。”
沈荜一时之间接收到的消息太多太杂,还未等她搞清楚宁弈和歌舒凰的搅在一起的原因,如今王远之又在西北没了影,简直是乱上加乱。
她拖着一身疲惫,尽量平静下来捋清这些事件的来龙去脉。
按理说,芝姐儿驻守西北二十多年,绝不是那种好大喜功,不顾军情的蛮干之徒,怎么会马失前蹄,被厥然人设计……
这一切,为何如此水到渠成,她刚看到那张字条,沈玉芜就来告诉她王远之失踪的消息。
就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圈套,所有人都被设计进去,也自然而然地上套……
那么,究竟是从哪里开始,连她不知不觉间落进了这个圈套。
沈荜开始回想,从头开始想,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步开始走错了......
她忽间抓起曾经就在脑海中埋了很久的念头。
一切回到四方朝贺那几日,越支进献一只圣兽,结果被厥然使者联合李稻儿投毒,致使灵兽发狂,差点酿成大患;可是,李稻儿为什么这么容易就听从厥然的指使,联想到李稻儿背后的青天教,再一想,青天教正是宁策吾的人。
沈荜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想捕捉却又不敢捕捉。
可一切在指引她、告诉她,那个方向最有可能的。
那就是……宁策吾是厥然在齐悦的内奸!
沈荜四肢发麻,她撑着桌边坐下,又想起,当初和布日古德对话时,他虽然未将真相挑明,但结合后面发生的一切,沈荜不难推测,厥然投毒的原因正是因为知道甄夫人就是越支公主,担心以后越支和齐悦联手对他们不利,所以先下手为强,想扰乱越支与齐悦的邦交关系,以及,假借越支之手,戕害齐悦皇族,只是这一切被及时阻止,他们失手罢了。
再说,甄莲曾与宁策吾是夫妻,宁策吾极有可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他若是知道,那厥然核心领头人物想知道也不难。
还记得那日,沈荜叫来布日古德问:“......越支与厥然遥隔千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厥然忌惮的?”
他回答:“也许,马上就会知道了。”
难怪沈荜当初问布日古德时,他会左右掩饰,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当时沈荜不懂布日古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过后,歌舒涵认出甄莲乃越支大公主,一切就已真相大白,沈荜原本只想到布日古德应该是知道甄莲的身份,毕竟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永不见天日的秘密,但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却没有细究。
原来是通过宁策吾这一环节得知的吗?
又想到,宁弈被铁离刺伤后,甄莲一见他那副模样,既痛心骨肉受害,且情绪失控疯癫道:“他就是个叛贼!他是叛贼!他要杀了我们所有人!”
这个“他”,当然是说的宁策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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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惜,彼时沈荜原以为是甄莲神志不清,随口所说,又或者,他们根本就误解了那句话,其实甄莲所说,已经是所有真相。
沈荜搓了一把脑门,是她想错了,或者是想少了,理所应当地将那句话理解成:宁策吾是反叛之贼,却没想到,他还是叛国之贼。
细细想来,甄夫人再怎么说也是宁策吾身边最清楚他底细之人,这么多年身在宁府,再有秘密也瞒不过她。
更何况,宁策吾为什么要将甄莲关起来,而不是杀了她,难道不就是想借她这个人留条后路,也是借这层身份搅混水,让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这还只是后半段的关联,甚至......甚至更早之前,从自己去和亲时,一切就已经在宁策吾与厥然的掌控之中,为的就是支开她这个睿智而又深得民心的皇族公主,将上都变成一个无人镇守的空壳,只是没想到沈筠会半途崩殂,否则她早已成了厥然的掌中物,而齐悦,对于宁策吾来说好比探囊取物。
沈荜半截身子有些发凉,这么想来,厥然如今的行事风格,确实不像从前鲁莽生硬,先是假借布日古德来上都以开关互市谈判,看似饴糖,实则砒霜,迷惑众人耳目;随后又在边境制造混乱,也绝对不是眼前看到的那样简单,单单打一场仗,而是……
而是什么呢?
沈荜心头一紧,五指紧握,拇指陷进拳肉间,而是将王远之诱去西北!
所以,从头到尾,他们布下这么大一个局,只是想将王远之除之而后快。
王远之对齐悦来说,如镇山石,若是她死,西北则会无人镇守,厥然大军就会如过无人之境,轻松拿下齐悦。
这一切,恐怕都是宁策吾在背后推波助澜。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死。
沈荜捏了捏额间,波诡云谲的局势,她这么久以来,一直害怕行差踏错半步,原来早从一开始就错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脱身之法,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布日古德不能信,他的和亲之言也不能在应允,至于宁弈......
在没有弄清楚他和越支有何秘密联系之前,也不能信。
现在,她能相信的,只有手中握住的信息,还有捏住的把柄......
沈玉芜见沈荜一言不发,可是面色却是很差,担忧的目光投去问:“姐姐,你怎么样了?”
“如今,我们可怎么办?”
沈荜也在想。
她漆黑的瞳孔一亮,倏然间,叫银翠拿出公主令牌,一手握紧沈玉芜的小臂,一手递给她道:“玉芜,你现在就出宫,去顾府,去找顾洵言,叫他即刻进宫,你拿着公主府的令牌,他们不敢拦你!”
“快去!”
沈玉芜懵懵的样子,似懂非懂,她不知道现在去找顾洵言有什么用,但只要沈荜这样说,她就会义无反顾照做。
“好!姐姐,那我先去了!”
“要快!”
沈荜目送沈玉芜走出长宁宫中,后知后觉身子发麻,歪在银翠身上。
银翠被吓到喊:“公主!”
沈荜不断提醒自己,现在还不能倒下,可是她体内的毒在不断蔓延,她能感觉到浑身不受控,但依然冷静告诉银翠道:“扶我、扶我去躺下。”
银翠将她扶去床上睡下,方才的情形下,沈荜没说几话,突然就叫沈玉芜拿着令牌去找顾洵言,着实让人费解,她问道:“公主,为何要叫郡主去寻顾大人?”
沈荜摇摇头,她也是在刹那间决定那样做,但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她的想法,否则很有可能泄露计划。
她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离开长宁宫,绝不能让皇室血脉落进任何势力的罗网。
56. 求助
沈玉芜一直怀揣着那块令牌,一路小跑,闷头冲出宫,果然如沈荜所言,近日皇宫虽戒备森严,但只要她出示令牌后,没有任何人敢拦她。
她不敢声张,也没有叫马车,连婢女也没带,就这么一刻也不停地往外跑,直到四处打听位置,终于到了顾府门外。
顾洵言这几日一直在官府忙到很久才下值,这前脚刚踏进府门,恰巧就被沈玉芜看见他的背影。
沈玉芜远远叫喊:“顾大人!”
顾洵言一回头,收回步子,只见一个身穿绿罗裙的女子朝他招手微笑,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踏来,原本稳稳当当,没想到一时太过着急,上台阶时不小心绊了一跤,她咧着嘴嘶溜,揉了揉膝盖头,裙衫居然渗出一些血点。
顾洵言连忙上前将沈玉芜扶起:“郡主可还好?”
沈玉芜膝盖都磕破了,但还是忍着痛楚摇头道:“没事没事,我找你是有要事。”
沈玉芜将沈荜交给她的令牌递给他道:“姐姐叫我来找你,让你马上进宫,一刻也耽误不得,顾大人你快去罢!”
顾洵言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玉令,一看原来是公主令牌,大致知道其中轻重,他朝着狼狈的沈玉芜看去:“可你......”
“哎呀,别管我了,我只要把消息带到就行,你赶紧进宫,可别磨蹭。”
眼前人点点头,侧头朝身旁之人道:“淳风,带郡主进府处理一下伤口,命人好好招待。”
“是,公子。”淳风合手道,对着沈玉芜作了一个请的姿势。
谁知沈玉芜摆手拒绝道:“不不不,我们一起去,我要看着你进宫才放心。”
顾洵言沉思片刻,妥协道:“淳风你立刻备好马车,再准备些跌伤药。”
淳风转身着手准备,可沈玉芜一直记得沈荜对她说的那句“要快”,一刻也不想耽误,听见顾洵言又是备马车又是寻药的,这得耽误多少时间呐!
顾洵言看穿了沈玉芜的着急,宽慰她道:“郡主难不成准备再跑回去?从敝府到皇城门外,若是只靠双腿,少说半个时辰,你一个女子是怎么走下来的?”
听他这么一说,沈玉芜才感觉确实挺远,她后知后觉浑身酸软,全身发热冒汗,但洒脱勾笑道:“嗐!从前我在琼州时,常跟人上山打猎,下水摸鱼,身子骨自然要硬朗些,这点路,不算什么。”
听言,沈玉芜明显感到眼前的男子微微吃惊,但也不怪他,自从她来上都这么久,就没见过如她一般虎头巴脑的女子,那些闺阁女子大都斯文安静,倒显得她极其不合群。
“顾大人想笑就笑罢。”沈玉芜毫不在意道。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觉得郡主,很是特别......”
顾洵言确实很少见到这样的女子,既无城府,也不擅笔墨,上次还将他的诗胡夸一通,这次,更是直言从小的恣意生活。
正说得火热,淳风那头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将顾洵言所需的准备好,在沈玉芜火急火燎的催促下,二人当即转身就要上马车。
顾洵言先扶沈玉芜稳稳上车,自己正准备踏上之时,被一道浑厚的男声叫住。
“顾洵言!”顾栩堂拄着拐杖,震声喊住他,“你要去哪?”
沈玉芜被这一声呼喊惊到,掀开帘子探出脑袋道:“顾大人,这位可是令尊?”
她并不知道顾洵言家宅之事,误将顾栩堂当成顾栩仪。
顾洵言没回答,转身对着顾栩堂道:“伯父,侄儿要进宫一趟。”
他原本想模棱两可交代一声就好,没想到顾栩堂没那么好糊弄,一脸严肃问道:“进宫做什么?”
见顾洵言不答,顾栩堂哼一声,狠狠跺了一声拐杖:“是不是要去见长公主?”
“我和你几番交代,莫再染指天家密事,当初你还瞒着我替她办案,你可还记得,你只需仔细在刑部当差,替顾家光大门楣才是最要紧的!”
沈玉芜见顾洵言面对这个伯父煞是蔫巴,一时着急道:“你又不是他爹,管这么多作甚;再说,振兴家业又不是他一人的事,再找族中其他兄姊就是。”
顾栩堂一口气上不来,气得吹胡子瞪眼,狠狠瞪住顾洵言道:“你若是敢走,就莫要回府!”
沈玉芜不甘示弱道:“哎,你这老头逼他干什么!这是他家,他想回就回!有你这般强人所难的吗?”
说完,还朝顾栩堂撅起嘴扮了个鬼脸。
沈玉芜伸手道:“快走罢,顾大人!”
那只并不算细白的手掌,一看就如她所言,上过山、下过河……
顾洵言不知为什么,竟不由自主回应。
他不管背后之人恫吓之言,贴合沈玉芜掌心上马车,命淳风立刻驱车。
独留顾栩堂在后面冷骂道:“不肖子!真是家门不幸!”
沈玉芜没想到顾洵言看起来没脾气,为人还是挺硬气的,原以为还会再磨一会子,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跟自己走了。
马车内,颠簸摇晃,方才只顾着脱身,沈玉芜现在想起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忽觉的有点不自在,加上二人在如此狭窄的空间内独处,更加难掩那一抹尴尬,一时间竟相顾无言。
顾洵言递给沈玉芜一个小瓷瓶道:“郡主,先处理一下伤口罢。”
若不是他提醒,沈玉芜都快忘记自己膝盖还在流血,她欣然抬手接过,不料“嘶”了一声,原来是因方才摔倒时,手臂直接抻在台阶上,磕青紫了。
“我手臂抬得吃力,应该是方才伤到了,不如顾大人替我上一下药?”
沈玉芜一脸无辜,扑闪的睫毛衬得她的眼睛明亮清澈,若不是表情那么认真,没有带任何撩拨,顾洵言都要回一句:成何体统。
但他依旧耐心解释道:“郡主是尚未出阁的女子,顾某人这样做有损郡主闺誉,不合规矩。”
沈玉芜愣了一会,琢磨了一会儿他说的这句话,也是也是,上都不比琼州民风开放,她这样说在他们眼里怎么讲来着,对,不知羞耻,有辱斯文!
她也不多计较,拿起药膏,忍着臂膀的疼,一把掀开裙摆就要上药,那手脚之快,看起来哪像手臂受伤的,等不及顾洵言转过身去,白白的小腿就已经在他眼前显现。
“你......”
“什么?”
“......下次在男子面前......时,”顾洵言略过“撩衣服”三字,有些局促道,“提早说一声才好。”
沈玉芜觉得他规矩实在是太多,不就是擦个药,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好——”她拖长声音,将裙摆放下去,装模做样道,“顾大人,小女子要开始上药了,烦请你转过身去可好?”
顾洵言移开眼,面对马车壁面,直到沈玉芜说好后才转过身。
沈玉芜没注意到他耳尖的一抹透红,想起刚才府外的场景,问道:“你家为何是你伯父管着你,你爹呢?”
“家父早年间辞官去了长玉观修道,故将五岁的我托付伯父照料。”
“五岁,那也太小了罢。不过,我从小也很少见到我父王,他和你爹一样,去寻自己的道了,游山玩水,好不快活。”沈玉芜能感同身受那种父亲久久不能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愁闷,她眨眼间又问,“那你母亲呢?”
顾洵言道:“母亲身子骨差,常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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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病在床。”
沈玉芜心里划过一阵怅然,那看来,他比自己更惨些,父王虽不陪在自己身边,至少还有母妃和她亲密相伴,眼前这个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难怪你在你伯父面前如此乖巧听话,想必他对你的照应不会少。”
沈玉芜两指掐着下巴,开始皱眉反思刚刚对那老头说的话确实有些严重。
顾洵言不答,那表情似乎在说:若真乖巧听话,也不会忤逆长辈跑出来。
“那你可有兄弟姐妹相伴?你大伯自己的孩子呢?”
顾洵言见沈玉芜一本正经地盘问,像是查问户籍一样,将他家里几口人,又是什么情况刨根问底,这样简单的问题,就算三岁小孩也能说出家中有几口人,又是何情况,但他却默然好久。
沈玉芜见他不回答,以为他是嫌自己话多啰嗦,也不急着催促,而是等他想好后再开口。
终于,顾洵言道:“族中人丁单薄,到我这一辈,仅两名男丁,伯父屋中原先还有一个堂兄,与我同岁……只可惜,不幸早亡。”
沈玉芜原本捏着酸胀的胳膊捶拍,听此呆住停下:“对不住,我不知……”
顾洵言摇头道:“我知郡主无意。”
已是十五年前的事情,顾洵言没想到再次提及,是对一个仅仅几面之缘的女子。
遥想当年,顾家大房原本有一长子名叫顾洵之,他四岁那年,一个夏季清晨,许是天干物燥,烛台扑倒,顾家府宅失火,火势很大,所有家丁奴仆前去救水,老宅才免于整个沦陷,但谁也没想到,顾洵之居然在屋内未醒,正休憩于那间失火的屋子,他被滚滚浓烟活活捂死,整个人被烧焦,面目全非。
也因此,顾家大老夫人悲伤过度,呕血而亡。
这件事,是顾府所有人心中的悲伤往事,极少拿出来讲,也是在次年,顾栩仪在官场不顺,因此辞官归隐,将顾府所有事物交给顾栩堂,也将自己膝下唯一的嫡子托付给他的兄长。
顾洵言从小是在顾栩堂的看护下长大,也是他反复对自己耳提面命,需带领顾家兴复,开枝散叶,这样才能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族中亲长。
沈玉芜道:“那你一定很委屈罢?”
顾洵言不解她的意思,疑惑的目光看向她。
女孩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他们将所有重担压给你,你一定很委屈罢?”
顾洵言哑言,他以前从没想过这些,只觉得自己的确是顾府这一辈唯一的男丁,所有的责任和重担理应压在他肩上。
还是有人第一次对他说:你一定很委屈罢。
委屈吗?顾洵言不知道。
只是忽觉一股莫名的感觉,心里云烟缭绕,叫他晕头转向。
外面开始下淅淅沥沥的小雨,马车霎那间刹住,摇摇晃晃的沈玉芜倾身快要扑出去,顾洵言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到啦!”
沈玉芜没注意顾洵言拉住她的手臂渐渐收回,一个劲儿忙慌下车……
从头到尾,都极其匆忙……
一心想着沈荜的话“要快”。
……
这头交代完沈玉芜,待她走后很久,沈荜实在是撑不下去,紧绷的弦勉强松下,无意间睡了过去,但因为心始终悬着,所以才睡了一刻,醒来时,床边坐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宁弈单手撑着额间闭眼小憩,微弱的烛火照在他的脸颊上,有明有暗,显得他的五官无比高挺,同样也照亮那一副憔悴的倦容。
沈荜缓缓地撑起来,本以为动作已极轻了,没想到还是惊动了宁弈。
他收住困意道:“醒了。”
57. 假死
沈荜没回他,此刻更不知以何种心情面对他,转言试探问:“你这般疲惫,可是近日发生了什么?”
宁弈道:“没什么。”
见他说谎也这般不心虚,沈荜偏头闭眼,咽了一口气道:“你还来做什么?”
“想见见你。”
“既然见到了,可以走了。”
宁弈知道她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但他实在是按耐不住,只是心中牵挂,想趁出征前,再多看看她。
“殿下一定要这样拒我于千里之外吗?”
沈荜转过来看向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隐怒:“宁弈,你告诉我,你现在说的话,做的事,哪一件值得我相信你?”
“我沈荜自问,从未亏欠过你。”
宁弈起身,低头浅浅自嘲般笑道:“不曾亏欠就好。”
其实,是我欠你太多,宁弈如是想。
明明还有很多想说出口,可话到嘴边却欲言又止,宁弈总觉得,他欠沈荜三年的支持和陪伴,还带着宁策吾逼死代芷皇后的愧疚,如今,又将她禁足在宫中这么久。
他欠她的,她恨他的,他都能接受。
又觉得有些庆幸沈荜说出口的那句‘从未亏欠’,这样,哪怕自己真的死了,她应当不会太伤心罢。
也是,以她这般刚烈的个性,怎么会为一个伤害她的仇人伤心,明明大快人心才对,自己实在是自作多情。
沈荜看他这样欲言又止的模样,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况且,她对亲近之人从来都藏不住心事,终于忍不住,斩钉截铁问:“你可有什么瞒着我?”
宁弈道:“没有。”
沈荜气笑道:“那我问你,越支二皇子为何会来齐悦?”
宁弈眸子微动,侧身不解道:“你怎会得知?”
“重要的不是我如何得知,而是我已经知道,他就在你府上。”
沈荜抬眸面对他,眼里带了审视的意味。
“歌舒凰是越支皇储,轻易不会离开国都,这中间一定有什么使他来到上都,你们到底在密谋些什么?”
“不管你们意欲何为,宁弈,若是让我知道你瞒着我做了什么危害齐悦的事,我绝不会放过你。”
沈荜一口气说了很多,没给宁弈插话的机会。
说了这么多,宁弈却只是一脸平静地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这句试探,是想看看沈荜到底知道多少,知不知道他为她种蛊一事,不想女孩极其警惕,反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听这回答,宁弈几乎能断定她并不知道内情,他道:“不管你知道什么,我能向你保证的是,我绝对不会做出威胁齐悦的事。”
“那他来上都做什么?”
面对沈荜的步步逼问,那一刻,宁弈有些自暴自弃地想,不如就将真相告诉她好了,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省得两人这般痛苦地猜忌、隐瞒。
反正火蛊已经种在他体内,只要明日取出就能替她解毒,一切水到渠成。
可是看着女孩倔强的模样,还有她那样要强的性子......
他有点恍然,真的能水到渠成吗?
若是她知道真相后,真的能接受自己的安排,乖乖用他的血解毒吗?
他既这样想,那就是十分清楚沈荜的性子,她虽然看起来柔弱,骨子里却是要强得很,也许最后,她就算是死,也不会接受宁弈为她做的这一切,还会恨他擅作主张。
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瞒着她。
事到如今,不能出现任何差错,只能等她体内的毒完全解后,再告诉她真相也不迟。
宁弈迟疑的这片刻,已经将快要脱口而出的真相,换成了另一句解释:“他是来接母亲回原城的。”
沈荜听到这个答案有些发懵,她第一反应是:“那你也会去吗?”
宁弈坦然道:“母亲状况不好,我必定要亲自将她送去安定一段时间才放心。”
沈荜面色不改,半信半疑道:“那为何要这般神神秘秘?这有何说不出口的?”
看着女孩的双眸,宁弈道:“你现在对我恨之入骨,再多的解释只会徒增厌恶。”
“你知道就好……若是你不说清楚,”沈荜抓起身旁的靠枕砸向他,“我原本连杀了你的心都有了!”
男人也没躲开,绣枕结结实实地砸在他肩边,他拾起后放在沈荜手边。
说了这么多,她应当是相信了,宁弈心里一股莫名的感觉油然而生。
她还是那么容易相信他,好想只要自己给她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她一定会信以为真。
“公主早些休息,臣先告辞。”
说罢,宁弈抬脚就走。
沈荜估摸着沈玉芜快将顾洵言带到,也不多留宁弈,仍由他离开。
她想得确实不错,顾洵言在宫外停下马车后,随沈玉芜急匆匆地进到长宁宫,他走过殿门时看着宫外围着的那一群士兵有些纳闷。
他知道大内一直对外宣称长公主身体微恙,但看这架势,应当是被人看守监视了才对。
而士兵身着玄黑铁甲,乃北府军,那么,背后软禁公主之人不难猜出就是宁弈。
此时的沈荜已经起身,她坐在床边抬头望月,桌上是宁弈今早命人送来的花枝和插花用具。
但她根本无心侍弄这些,因此,经过一日的花骨朵,颇有些无精打采,东倒西歪垂着花瓣。
沈玉芜在殿外喊:“姐姐!顾大人我给你带到了!”
随即,女孩再次将那群侍卫推开,拉着顾洵言进去。
沈荜掀动眼皮道:“玉芜辛苦了,你先下去,我有话要单独同顾大人讲。”
沈玉芜十分懂事地行礼退身,留二人在殿内叙话。
沈荜开口言:“顾大人可知,本宫为何深夜召你前来?”
“微臣不知,还请公主明示。”
“我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顾洵言抬眼不解道:“公主想让微臣做何?”
“你也看到了,如今我被软禁在宫中,什么也做不了,”沈荜语低意长,毫不拖泥带水道,“我要你助我脱身。”
那坚定的语气让顾洵言有几分诧异,他皱眉道:“公主明知,关你之人并不会伤你,可你为何还要逃走?”
沈荜未接言,她与宁弈之间的事并不想让人过多置喙,只是沉默良久后道:“近日宫外发生了诸多事宜,齐悦地下暗流涌动,我被困在这一墙之内,心中一直惶惶不安。”
“你可还记得,此前我让你查的案子?”
“自然。”
沈荜将此前的猜想告知顾洵言:“我现在才想明白,从前种种,都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宁策吾竟然是厥然安插在齐悦的内奸。”
顾洵言也被这一句话震惊,吃惊道:“什么?”
“若非宁策吾与厥然有干系,那两名青天教的刺客怎么会这么容易就和厥然勾结投毒,而且,我猜测,宁策吾极有可能还活着。”
“但我反复推究,依然觉得疑点重重,譬如,你在意的令国公,为何也牵涉其中?”
很显然,他们二人从始至终都猜不透令祖墨意欲何为。
但顾洵言却将心思放在沈荜得知他一直关注令祖墨一事,他看向沈荜深不可察的双眼道:“公主都知道了?”
“顾大人想让我知道什么?”沈荜试探道。
眼前人并未开口,沈荜颔首笑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一点,我可以达到你心中所想。”
顾洵言道:“公主以为下官在想什么?”
“煞费苦心盯着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人,那么这个人,不是和你有仇,就是有怨。”
“想必,你一直在找机会除掉令祖墨。”
男人嘴上不说,脸上的表情却证明沈荜猜得不错。
沈荜轻易挑明,语气微寒,她继续道,“本宫可以助你达成所愿,只要你助我脱身。”
“公主如此对待功臣名门,就不怕寒了天下士人的心?”
沈荜道:“今时不同往日,那些老臣居功自傲,怀邪抱佞,权臣欺主不无道理,更何况令祖墨还是那欺君罔上之人,当年陶璟之案就和他逃不了干系。”
“这样的人,杀一儆百。”
“公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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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此在给陛下立威?”
“是。”沈荜来回踱步,语气间颇有压迫感,“只需要你帮我稳住朝局,鼎力相助,我可以帮你解决碍眼之人。”
沈荜顿道:“但你必须告诉我你的底细,你为何会如此仇恨令祖墨?”
她如今最不能做的,就是无头无脑地平白相信一个人,必须要有所交托才行。
没想到顾洵言却没有隐瞒:“因为他杀了我的堂兄顾洵之。”
沈荜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据她得知,顾家大房长子顾洵之明明是因失火丧命,怎么会是被令祖墨所害?
“公主说得不错,陶璟之案确实和令祖墨有牵连,当年我的父亲任御史中丞时,对陶璟之一案草率结案颇有不满,暗中搜寻蛛丝马迹五年之久,没想到查到了令祖墨头上,就是他指使人毒哑陶璟之,挑断他的手筋,使得陶璟之在狱中无法自辩,还在他府中伪造通敌叛国的书信,置他于死地。”
“没想到早就被令祖墨发现家父所作所为,并在官场一直使绊,家父明明都将弹劾的折子写好了,却被他以府中幼子威胁,那时我恰巧不在府中,侥幸逃脱,却没想到让我堂兄挡了那一劫。”
“令祖墨如此大费周折,是想警告顾府上下,没有人能逃过他的掌心。”
“我亲眼所见,我的堂兄血溅贼手,我的父亲也为避祸隐世。”
顾洵言所说的亲眼所见却是躲在角落的亲眼所见,顾家知情之人全都以为那一夜他并未看到顾洵之惨死现状,殊不知,他这些年来,脑海中反复浮现那一幕,不得安宁,并且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为顾洵之报仇雪恨。
顾家人不敢得罪令祖墨想要息事宁人,所以伪装顾洵之是因家宅失火被烧死的,但他既然知道真相,就绝不会就此罢休。
他嗔笑:“这么多年,我一直盯着令祖墨,从未在他身上找出任何破绽,偏偏在这个时候露出马脚,可想而知,他并非等闲之辈。”
沈荜回首铿锵道:“所以才要先下手为强!”
“还有太多真相尚未浮出水面,敌暗我明,这时候,必须先发制人。”
顾洵言低沉的嗓音响起:“公主既叫臣来,想必已经有了计划,不妨告诉微臣。”
此话一出,沈荜就知已说服顾洵言,他们二人已经达成共识。
沈荜认真道:“我要你助我假死,想办法送我去图兰。”
女子声音虚弱,却掷地有声,仿佛一道惊雷炸在耳边,很显然,顾洵言脸上沉寂着。
沈荜解释:“只要长宁长公主这个身份在外人看来不复存在,各方势力必定蠢蠢欲动,再会蛰伏之人也会有所行动。”
“我要揪出背后藏匿作祟之人。”
“公主可想过这样做的后果?”
“说实话,这样的后果我一人无法承担,所以才要你帮我,我走后会想办法将羽林卫交由你执掌,你再带上公主令牌捉拿令祖墨,取代他的御史大夫之位,替我在上都托住局面。”
“公主为何一定要去图兰?”
沈荜知道他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再次解释道:“图兰隐藏的秘密,甚至开始威胁齐悦国本,陶璟之一案、青天教作乱还有宁策吾里应外合,都与图兰有关,我必须亲自前去查探。”
顾洵言觉得实在是匪夷所思,沈荜怎么会有这样惊天动地的想法,她一个弱女子,去了图兰又能做什么?
“可公主的身子……”
“放心,我已经有办法……”
这几日,她虽受困,但反复钻研典籍,功夫不负有心人,竟真让她找到办法,她翻到一秘丸可暂且压制体内的毒气,虽起效不长,但一年半载完全没问题。
“公主准备何时动手?”
沈荜思索道:“后日。”
“我会一把火烧了长宁宫,齐悦长公主也会死于这场失火。”
“剩下的,就看你的了。”
沈荜知道,他是睿智之人,清楚她在说什么,在做什么。
顾洵言沉思后,语气凝重道:“公主放心,臣会从刑部大牢提一位与你身型相似的女死囚,伪造现场,之后找人在宫外接应你。”
58. 吃醋
沈荜点点头,压低声息道:“那就后日子夜行动。”
顾洵言原本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声巨响打断,殿门被“砰”地一声无情推开,那吱呀声响将所有人的气息吞灭。
风飒飒吹过,卷走殿内为数不多的暖意,将帏帐吹得四处飘荡,寒意涌上背脊,叫人忍不住缩瑟脖颈。
沈荜与顾洵言俱是惊悚回头,眼见宁弈一手推门,一手握着一方不知道是什么的木盘,面上冷峻严肃,周身冷气蔓延,带着难以捉摸的情绪。
沈荜心里犯怵,不确定宁弈是否听见他们二人的对话,又怕顾洵言说穿二人的谋划。
她率先开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宁弈迈着步子靠近沈荜,看着眼前的二人一语不发。
那眼神,仿佛蛇蝎般犀利,带着压抑,看得人心虚腿软。
沈荜拼命搜刮理由,终于想出道:“长夜寂寥,本宫请来顾大人一同闲话,品一品蜀地今年特供奉的新茶。”
宁弈望向漆桌上仅一盏茶盅,他知沈荜入夜后从不饮茶,那这一杯则是特地给顾洵言备的。
他这么多日来长宁宫,沈荜却从未给过他好颜色,原来自己前脚刚走,转头就唤了位蓝颜作陪吗?
可实际上,顾洵言一来,连坐都没坐,二人就进入正言,哪还有功夫吃沈荜给他备的茶。
沈荜顺着宁弈的视线望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补了一句:“你知道的,顾大人才情甚好,与他探讨诗词歌赋最为契合,没想到顾大人还懂曲儿,跟本宫说了一出《放裴》的戏折。”
幸亏她曾在春风楼听过这个戏折子,不然胡诌也诌不像,而且她的话更有言外之意。
《放裴》这出戏,可大有深意,讲了南宋时期奸相贾似道专权祸国,携姬妾泛游时,遇一书生裴舜卿风雅俊俏,妾室李慧娘夸称道:美哉一少年!顿时惹贾似道不快,凶残地杀了慧娘,并对裴郎妒恨在心,设计诱他至红梅阁囚.禁起来,意图暗杀,慧娘化做鬼魂夜访裴郎,最终带他死里逃生。
宁弈恰恰是看过这曲戏,因而更不说话,回味沈荜那一言,那句话落在他耳中反倒成了别的意味,更加刺痛人心。
自他回上都后,反复听说京都这三年发生的奇闻逸事,首当其冲的便是长宁公主和这顾家小侯爷之间的错位离别,愁离断肠。
听闻先皇原是要为他们二人指婚,论才华相貌,家世门第,顾洵言实为良配,若不是公主要去和亲,他们俩怕是早就佳偶天成。
现在沈荜再以这样提,自己倒像是阻挡他们二人郎情妾意的奸.人贾似道。
顾洵言无意卷进他们二人的气焰中,煞是无辜,本想开口解释:“宁弈,你误会了,我与公主并无……”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显得欲盖弥彰,宁弈吃味制止道:“住口!”
沈荜琢磨不透宁弈到底想干什么,总之现在别激怒他就对了,于是隔在宁弈和顾洵言之间道:“顾大人,夜已经深了,你先回去罢,改日本宫再与你细细探讨这戏本子的后半段。”
这戏目后半段,则是李慧娘与刺客斗智斗勇,放火制造混乱,帮助裴舜卿逃出虎口。
顾洵言听懂了她的话外之音,改日则是后日,他要扮演的角色不是裴舜卿,而是李慧娘。
“那......微臣先行告退。”他迈步挪走,离开了这片纷争之地。
走出殿外很远后,顾洵言听见屋内忽响起一道摔杯之声,他顿足刹那,却又决意离开。
宁弈霎时拂过茶几上的杯盏,砸碎在地,裂成好几半在二人脚边,惊得沈荜一跳。
“宁弈!你又发什么疯?”沈荜语气有些不耐。
男人眉目难舒,突然抬起有力的臂膀环在沈荜身后,将她一把抱住提离地面,一转眼沈荜已经坐在桌上。
“你做什么?”沈荜大力挣脱。
宁弈将手里的木盒放在沈荜身后,原来是一盘绸绿玛瑙玉制双陆棋,本是他今日进宫给沈荜带的,早前入宫那一段路在马车内打了个盹落下了,方才折回去看见后又将其带了回来。
没想到还没入殿,就从屋外瞧见两道人影,一个是沈荜,另一个一看就是一名男子。
两人说话声太小,听不真切,难以分辨屋内到底是谁。
宁弈承认那一刻他有些慌了神,本想从侍卫腰间抽出佩刀,不管是谁,提刀进去砍了再说。
他仰头叹息,遏制住这个念头,推开门,看见眼前那副景象后,明明已经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却又因沈荜说的那番话破了功。
此刻更不必说,愤怒和强烈的醋意冲上脑门,连沈荜的奋力挣脱也不顾,剪住她的双手,靠近她,狠厉地吻了上去,喧宾夺主。
“唔......”
这一次,比御花园那次更加强势,也更加用力,几乎片刻间夺走了沈荜的所有呼吸,让她毫无招架还手之力,也喊不出半个字,唯余两臂捶打不停。
面前的人收紧环在她腰后的手臂,迫使她的身体和自己强行贴近,霸道地塞满彼此的气息。
沈荜觉得自己仿佛被他拆吃入腹,但她不断地推搡,甚至抬起悬在半空的双腿去踢他,谁知宁弈越发无耻地按住她的双腿,迫使沈荜一只手必须撑在台面上,才不让自己倒下去。
沈荜挥手间推掉桌上的双路棋,听见哗啦哗啦的棋子落地声,满地玛瑙珠玉散落在地,砸出缺口。
她想起上一次和宁弈一同对棋时,曾道:“若是哪天小弈哥哥真与我站在对立面,我也欣然接受。”
宁弈回答:“不会有那一天。”
可他随后又说:“若真有那时,殿下可以落刀快些。”
那时,她有些慌神,打哈哈说了别的,停止继续说下去。
此刻,沈荜忽然间就想明白,也许潜意识里,她就不想有那么一天,也并不能接受宁弈站在她的对立面。
当时的她只是故作坦然,却没办法真的言出必行,所以才会那样不自在地揭过话题。
……
两人纠缠片刻后,谁也不甘示弱,实在是因为没了任何喘息的余地,简直快要窒息,这才喘着大气分开。
沈荜扇动巴掌挥到宁弈脸上,怒目圆睁道:“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眼前之人不躲不闪,结结实实挨了那一巴掌,他抚脸露出怪异的笑容,叫沈荜无语至极。
正在沈荜不解时,宁弈倏忽间再次迅速贴了上去,掐住她的颌间,这次直接攻城略地般闯进沈荜口中,女孩越是排斥他就越发用力,绝不容她反抗,甚至还恶劣地抓起沈荜的掌指向他的腹间往下贴去。
沈荜意识到他在干什么后瞪大眼睛,头脑闪白,整个身子发烫,耳尖红如滴血,她无比生气,简直是怒发冲冠。
身为齐悦唯一的尊贵长公主,哪里忍得住这样的屈辱,于是不甘落后地奋力咬下齿间。
两人一时满口鲜血,唇角麻木,伤的不仅是他,也是她。
宁弈轻嘶一声,被迫和她分开一段距离,低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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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你疯了?”
“宁大人,痛能让人更快清醒些。”
沈荜一把抹净唇角,她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看起来狼狈极了,但面上却是得逞的笑。
那极致、疯狂,如魅影的笑。
男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也不甚光彩,他揩干净唇边不明的混合物,扫一眼后冷静下来,转身道:“我叫人给你送一身干净的衣裳。”
沈荜忽跳下桌,想也没想,急道:“你敢!”
宁弈先是不解回头,看着她愠怒的模样方懂,他勾唇冷笑道:“你害怕别人知道我们做过什么?”
沈荜不答,她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收拾好复杂的心情,也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这样。
“让他们知道你是我的不好吗?”宁弈拉近沈荜的肩膀道。
沈荜的回答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我不是你的。”
宁弈不计较,改口道:“那我是你的。”
“你也不是我的。”沈荜无可救药地看向他,眼里满是疲惫,“宁弈,你记住,我们都不是彼此的。”
“你也休想用外人的眼光束缚我。”
男人仰头笑了笑,似乎在思考她说的这几句话,无赖地凑近她耳畔道:“可是,公主,我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啊。”
沈荜一拳用力打在他胸口,宁弈刹那间面露苦楚,明显吃痛。
女孩想到前不久他刚受过伤,皱眉伸手抚上道:“是不是上次的伤还没好?我忘了,对不住......”
宁弈趁机扯过她,抱进怀里,像是要揉进身体里道:“让我抱会儿。”
沈荜任由他搂着,那一刻,两人同样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万籁俱静,只剩下两颗心脏在胸腔砰砰乱撞,还有血液沸腾如烧。
这么久以来,沈荜第一次感受到一股淡淡的暖意从身体里流过,她放松地埋在宁弈衣襟间,合上眼皮,两行清泪垂下。
宁弈掌心抚摸着沈荜柔软的发丝,那痒意从手心传到心间,微微一颤,他深呼吸调整好后放开沈荜。
没想到看也不看沈荜,背过她道:“公主,盼兮好眠。”
出了殿外,寒风不留情面地呼呼吹,他才觉得脸上有些凉,原来泪痕斑驳,早已经在眼角冻成花。
明明两人依旧势同水火,沈荜这一夜却如他所说,格外好梦,睡了个轻轻松松的安心觉。
沈荜起了个大早,用完早膳后,正照常吃着药,银翠将姜嗣明领进来。
“公主,这是前几日你命臣研制的秘丸——保清丸。”
这保清丸有保命清毒之效,能在关键时候救人一命,沈荜就是指望着它能续自己的小命。
“有劳姜太医了。”
沈荜接过姜嗣明奉上的小盒,内纳三枚赤粉丹药。
“公主……”姜嗣明欲言又止道,“臣虽按照你给的方子精心调配此药,但仍改变不了其药材的峻猛之效,公主每每服用之时,万望三思。”
姜嗣明和银翠那日明明也在场,知道越支有一法可以为她解毒,但当日在场之人悉数被王远之以九族人头告诫,万不可将此事泄漏出去,所以他们二人也是瞒着沈荜。
姜嗣明还要假装束手无策,为她做这保清丸。
沈荜点头表示知道,遣银翠取了些宝贝赐给他后退下。
明日子夜,沈荜就要抽身离去,她不知道宁弈会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所以现在做什么也不方便。
但有一件事,是她需要尽快落定的。
59. 生辰
那就是说服沈昭将皇城调兵权托付给顾洵言,这样才能助她顺利离开,并且收监令祖墨。
要说这几日发生的事,足够沈昭忙得晕头转向,每日宵衣旰食,从晨起开始看奏折,还要听各位朝臣禀报公务,以及参加必不可少的经筵。
每一件事都让他应接不暇,但只能故作深沉应付着。
其中经筵最让他头疼,时常一跪坐就是两个时辰,一动不动听着那些讲员高谈阔论,必须竖耳恭听,端正谨谦,就算他是帝王也不能幸免,每次结束完他都起不了身,常常膝头红肿。
从前他还是太子时,在东宫出阁讲学,沈筠在德学教养上对他们姐弟二人严苛无比,曾让他们听学于翰林诸学子,就算沈荜已经在赵阁座下启蒙也必须要去,没得商量。
那时候他们俩调皮不守成规,常在先生眼皮子低下“眉来眼去”,做小动作,有时甚至埋怨喊苦,事后,先生必定要向天子详实呈禀,有时还煽风点火,夸大其词,惹得沈筠实在太过生气,面上看似斥责他们姐弟二人胡闹无礼,但又心疼幼子娇贵,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真的责罚二人,说些打太极的话将老师打发走。
沈筠能放过这两姐弟,不代表那些御史、翰林院老师能放过他们,他们若是敢不守规矩,那些人就会不厌其烦地上奏或者对着他们姐弟二人耳提面命,就这样周而复始,直到两姐弟实在是不胜其烦,只得老老实实了事。
沈昭彼时只道轻松开心,后来继位后,天子、六部尚书、朝廷勋贵及众御史必须出席每月五次的经筵,繁琐无比。
沈荜替他分担了那么多,他是必不可能再因为这样的小事,还像小时候去父皇那卖乖一样,去沈荜跟前吐苦水,这些事硬着头皮也能做,繁文缛节忍忍就好。
是啊,忍着就好。
就像前不久,因西北战事紧张,早朝时众卿上奏诸多,仅仅耽误片刻,结果隔天就被御史劝谏,说他:“为人君者,绝不能如此懒怠散漫”。
沈昭想,这没什么,忍。
不仅如此,就连他打个哈欠、摸个袖子,做出半分逾矩之事,那些大臣会对他说:“陛下,万万不可啊,你是一国之君,怎可如此!”
“陛下应以黎明社稷为重。”
“陛下要做仁君,切不可......”
“陛下……”
陛下陛下,看似对他喊得恭敬,实则每个人都能拿那套礼教困住他。
可他还是得忍,第二天依旧打起精神,日复一日,因为他曾对皇姐承诺过,他一定要努力学着做一个好君王,这个决心不断督促他。
晨时,他批阅完兵部递来的明日出军西北的名册,随后沈荜的宫里的人就来请他过去,所为之事竟然是为顾洵言。
“顾卿乃英彦之士,陛下可多多请教信赖。”
之后还说可将皇城护卫之责托付于他,沈昭本就对沈荜有愧在心,现在经她提点建议,当然欣然接受,转眼就下旨吩咐下去。
他仔细看了她这位阿姐的状况,她的身子和脸色看起来越来越差,又问了些近况,但都被沈荜敷衍过去,沈昭看来看去还是觉得不妙,心里一直紧张打鼓,担心自己老师那边解毒会出什么差错。
对,说到他的老师宁弈,今日还好巧不巧,还是他的生辰,他特地命人送了一大堆生辰礼到其府上。
他原打算再给他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生辰宴,却被宁弈以出征在即,难安宴乐否决了。
宁弈几番忙碌,根本没有心思过这个生辰,但今日就是取出火蛊之期,也显得这个生辰格外不一样。
还有一点不一样的是,甄莲一大早莫名“失踪”了。
她如今还是不算太不清醒,这下不见踪影,更是急得侍奉的丫鬟四处寻找,终于在后厨寻到她。
原来,前几日她看着天气越来越严寒,甚至飘起了小雪,忽想起来生宁弈那日就是这样下着雪。
天公为证,银雪作依,也就在心里一直记得快到他生辰这件事。
宁弈一大早也跟着四处寻,直到有人高呼:找到了,他忙不迭跑去,看着甄莲小小的身子佝偻在灶台旁,心里莫名的滋味涌起。
“母亲。”
甄莲回头,额头上还蹭了灰,两眼发亮道:“弈儿,你来啦,娘给你做了一碗长寿面,你尝尝。”
妇人满是伤疤的手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白面,宁弈连忙接过,甄莲拉着他到廊庑下坐着,母子两人对坐而笑。
甄莲把碗推到他面前道:“吃啊,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看着那双期待的眼睛,像是回到了从前,从小到大,甄莲每年都会在他生辰这日亲自煮上一碗长寿面给他,可惜中间断了三年,再也没有吃到这样熟悉的味道,原打算这一生只可追忆,没想到,今年还会再续上。
宁弈怎么也不想辜负,于是拿起筷子挑起白面开始吃。
“怎么样?长寿面好吃吗?”
“母亲做的,自然好吃。”
其实那碗面清淡寡味,甚至还有点生硬,毕竟,怎么能指望一个神智不全的病人做出一份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呢。
可对甄莲来说,那是出自本能做出的一碗面,是二十几年来的习惯。
宁弈觉得那碗面极好吃,香气似乎浸润进了心里。
他挑动碗里的素面,若有所思,对甄莲道:“母亲,孩儿明日要出一趟远门,府中一切大小事务尽可吩咐谢影便宜行事。”
宁弈这一走,不知归期,总得对她交代一下自己的下落,免得惹人白白担心,牵肠挂肚。
谁知甄莲一听,欢喜改为愁面,急捏着他的手,控制不住面上抖动道:“弈儿,我是逃出去找碧妹妹的,不要寻我,更不要去疆北。”
“不能去疆北!不能去!宁策吾给你埋了陷阱,你绝对不能去。”
甄莲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间居然急出两行热泪。
她的记忆回闪到被宁策吾关在暗牢里的日子,自从在疆北被抓回来,宁策吾日日折磨她,在她耳边左右嘲讽,这些她早已习惯。
唯一让她牵念的是宁弈,一开口就是问他如何了,谁知宁策吾骗她说,她的好儿子为了寻她,已经死在了疆北。
被关的这一年里,连呼吸都觉得压抑,但她只要想起宁弈就会打起精神,宁策吾这样说,与杀了她无异,怎么能,怎么能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
她明明是去寻找甄碧的下落,怎么能就这样害死宁弈。
囚牢无光,生机全无,就这样反复纠结想着,她把自己逼疯了,更让她疯怔的是,她得知自己的女儿并非生下来就是死胎,而是被宁策吾弄死丢弃的。
这些都是宁策吾为了折磨她、惩罚她不听话,亲口告诉她的。
他就是个疯子,一个恶鬼,他要把所有人都拖下阴曹地府,永无宁日。
在这之前,曾有一日,她在暗室隔墙,恍惚听见宁策吾和一个陌生青年男子说着什么,模糊之音听不真切,但却有几句传进甄莲耳中,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对齐悦的报复之心,随后又听到两句没头没脑的话:
“她是越支公主,留着或许有用。”
“当真是颗完美的棋子。”
甄莲躲在墙角听了很久,过了好半天,临近尾声时,宁策吾喊住道:“大王子殿下,可汗一定会支持老夫的决定。”
青年男子道:“那就拭目以待。”
甄莲听到这句“可汗”,自然猜出来人是谁,没想打宁策吾和厥然人有联系。
......
宁弈拍背安抚,这么久以来,他极少从甄莲口中听到关于宁策吾一事,她像是将心思封藏起来一般,极少对外界吐露,宁弈不想刺激她,就没有主动开口问。
很明显,她记忆有些错乱,将三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拿来提醒宁弈。
“母亲放心,孩儿此去并非前往疆北,而是去西北,阻止厥然人践踏齐悦边境。”
甄莲并未因他的解释安静下来,反而回味着宁弈的话,更加语无伦次,苦苦哀求道:“厥然?厥然……”
“厥然早与宁策吾勾结,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计划,弈儿,你不要去!”
这番不明就里的话惹宁弈心里打结,就算是甄莲不说,宁弈就隐隐猜测道宁策吾的不对劲。
从记事起,宁府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有陌生之人造访,或有书信飞至,直奔宁策吾下令不准任何人靠近的书房,那时他就在想,这位不苟言笑的父亲究竟在做些什么;回到上都,得知宁策吾的真实身份,经历了一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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祸,他总觉得宁策吾没那么容易死,再加上厥然此次连番使的诡计,看样子果然是宁策吾在背后捣鬼。
还记得被牵连进刺杀案的铁离,当初如此坚定齐悦已经危如累卵,更让他不难猜想到他的背后之源——血鸢之主,陶璟之之子,宁策吾。
但为何甄莲会说没有人能阻止他们的计划,他们的计划到底是什么?
照目前的局面,又有多少事是在他们计划之中的?
沈荜中毒是不是?王远之失踪是不是?
男子握住甄莲的手摩挲道:“母亲放心,孩儿答应你,一定平平安安回来见你,好不好?”
甄莲的眼里擒着泪,快要淹没进心底,她反复摇头劝阻宁弈。
但现在由不得他不去,若是不战,厥然就会顺势攻破望乡关。
迎战,尚夺得一线生机。
而不管宁策吾和厥然有什么阴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他扶着甄莲回房休息了。
......
如今火烧眉头的当口上,哪件事拿出来都够折腾人的,谢影向宁弈禀告完点兵之事,还将陛下御赐的贺生嘉礼入库。
并且殷段已经来到府中,七日之期已到,正准备取出火蛊。
歌舒涵、歌舒凰俱已到场,屋内众人瞩目,歌舒涵眼睛都不敢眨,生怕出什么差错。
而歌舒凰的目的很简单,对他来说,安安稳稳将火蛊带回越支,减少惊动不相干的人对他来说才是大事。
殷段拿出弯匕,捏起宁弈指尖,一刀划破,将赤血滴进原本装火蛊的匣中,以此引动火蛊从宁弈体内出来。
“蛊虫会从筋骨表皮爬动,这个过程极其痛苦,还需忍耐片刻。”殷段道。
话自落下,只见一只蛊虫突现,自宁弈皮肉游离之际,速度之迅,冲撞之猛,宁弈咬牙啮齿,生生扛过,一声也不吱。
歌舒涵见他这副摸样有些心疼,一开始种蛊也是这样,无论他痛成什么样,就是个哑巴,他劝道:“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别强忍。”
谢影在一旁道:“这么多日,公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在外人面前装得若无其事,子午时分又将自己关在房中默默扛,还不许任何人靠近。”
不怪宁弈如此谨慎,实在是他体内的火蛊实在太过霸道,午时使他发狂躁动,甚则想要毁物伤人,必须找一根极粗的麻绳把自己捆起来才克制住;夜间更是像个霜人一样可怕,面目全非,无论什么模样,他都不想让人看见。
再加上此事无比重要,万不可轻易泄密。
宁弈虚弱摇摇头道:“我可以。”
终于,蛊虫从宁弈耳窍爬出,殷段拿起木匣,让赤色火蛊顺着气息爬了进去,自此,种蛊之法彻底完成。
“成了。”歌舒凰道,“如此,也算是不辱王命,火蛊由我带来的,也就由我带回去。”
宁弈道:“有劳。”
歌舒凰这几天一直在宁府带着,既见过他那位同父异母的长姐,也和宁弈几次三番打过交道,还不至于冷血无情到对他们母子再有什么无端排斥。
“叔父与我商议,打算明日就回原城,大公主此次可要和我们一起回越支?”歌舒凰问。
宁弈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出征在即,不能亲自送他们和甄莲回越支,又不放心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人生地不熟的地儿,因此回绝道:“此次恐怕不行,母亲病情虽稳定不少,也托各位长辈照料,与各位相熟,但让她只身一人前去原城我终归不放心,我想的是,待我出师回朝后,定找个机会亲自带母亲去越支团聚。”
歌舒凰肯定不会为难他,只是转头问歌舒涵道:“这样也好,叔父以为呢?”
歌舒涵叹了口气道:“圣君一日不比一日,原盼着早日带大公主回去给圣君道道喜......唉,罢了,就依你的。”
宁弈作揖道:“多谢外叔祖。”
“你先忙手头的事,我们也不过多叨扰。”
歌舒涵最近看着宁弈忙得消瘦不少,知道他重任颇多,很识相地叫走歌舒凰离开。
屋内唯剩宁弈和谢影二人。
宁弈道:“去取一壶酒来。”
谢影狐疑,自己家公子酒量甚浅,要来酒做什么?
60. 醉酒
酒能做的,不是浇愁,就是壮胆。
宁弈待谢影去取酒的间隙,拿出那把玉柄匕首,还在面前还摆了一个小青瓶。
从前他就是拿着这把匕首刺向宁策吾的胸膛,今日,却要亲手将它刺向自己。
但他毫不手软,汲汲取出一小瓶精血后,虚虚扶住桌边一动不动,手里捏着那只瓶子,终于得偿所愿。
又随意在伤口处撒了点药粉,缠上白布条,尽管再坚强,如此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疼痛,还是让他转瞬一头栽在桌边。
谢影刹时踏进房门,看见宁弈手中的小瓶便懂,疾步上前扶起他道:“公子!”
他探了探脉息,又有些不甘蕴怒意道:“公子为何一定要拿命搏!”
“我自有分寸。”宁弈夺过谢影手里的那壶酒道,“你先出去。”
谢影一脸愤懑,他几年前在西北遇宁弈意外搭救,因而心里崇敬不已,愿以终身性命和忠诚相报,在他心目中,如此卓尔之秀,临艰抗节的一个人,何曾这般狼狈过。
谢影实在忍不住道:“公子何故对长公主如此,你虽对她有所欺瞒,可到底是为她好,但她却不领分毫……如今还什么都不与她说,平白受那么多埋冤!”
“住口。”宁弈喝止道,“天家贵主,岂是你我能妄议。”
谢影虽不服气,但也不想宁弈为此动怒,于是气鼓鼓道:“公子恕罪,属下自去领罚便是。”
话毕转身离开,留宁弈捂着心口浮着虚气,疼得发际间冒细密的汗,他探手打开那壶酒,用鼓起青筋的手举着酒壶仰头倾倒……
或许,喝点酒麻痹一下就不疼了。
—
已至半晌天,四角阴冷的屋内,视线幽微,陈年供奉的香火激起鼻端的锐意,层层牌位错落矗立,像无数双眼睛审判满堂。
几簇光随着房门打开的瞬间照耀进来,只见蹒跚老人步履艰难,手中的黑仗驻地闷响,借此威严压迫青年服软。
一位身着薄衫的男子跪在地上,从回来伊始,他已经跪了一夜又半日。
毫无蒲团垫在膝盖,他的膝盖硬生生贴在青砖上,寻常人最多跪上一两个时辰便受不了,可他的意志坚定绝不蜷缩退步,挺直的背脊丝毫不屈,一整夜从头到尾没喊过求饶。
顾栩堂苍老的嗓音回响屋内:“你可知错?”
顾洵言紧绷着嘴角不说话,他的眼神坚毅带狠,把他晾在这里一夜,就是让他反省一件自问从头到尾丝毫没有做错的事情,真是可笑。
满堂压抑,这番缄默激起了长者更大的怒火,他气焰难灭,挥动粗硬的拐杖狠狠地甩在顾洵言背脊,一棍下来直接将男人脊背打弯。
“这一棍,是打你悖逆尊长!”
随后,又一棍挥手落下。
“这一棍,是打你弃全族上下安危于不顾,擅作主张!”
先不说这两棍打下去,就算是身强体壮的习武之人也吃不消,遑论顾洵言一个弱质书生,他闷哼吃痛,但是遽然之间又撑起了身子,毫不示弱。
顾栩堂越打越觉得生气,自从顾栩仪甩手辞官后,整个顾府若不是他撑着,不知该破落成什么样,他一直以来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盼着顾洵言能将偌大的侯府撑起来,现下朝廷风向多变,长公主当政已让群臣勋贵不满久矣,这个逆子居然敢公然唱反调,稍有不慎就会赔上身家性命。
不曾想他从小带大的孩子,竟敢在他多番劝诫下,依然做出如此忤逆之事。
再一想到顾洵言从头到尾一直这副倔如铁驴的脾气,惹他连连恼火,又接着打了他四五棍。
“逆子!”
“说话!我难道就是这样教你的,叫你做一个哑巴?”
就算是再有骨气的少年,面对亲者,此刻也应该松口买个乖。
顾洵言嘴角已被逼出血丝,抬手擦去,倔强抬眼望向顾栩堂道:“我没错。”
此刻过多解释对谈早已无济于事,他与顾栩堂不仅是思想有冲突,更是行动上相悖,无论如何,说不清道不明,懒得白费口舌。
尽管这样简单置之,会为他惹来更大的灾祸。
“还敢嘴硬!”
“你如今做了官,是越发得意忘形,我若不给你些教训,顾家迟早败在你手里!”顾栩堂气得顺不上来气,吼道,“今日你就对着顾家列祖列宗、同族手足跪在这里好好反省!没有想清楚前,不许进水吃饭!”
顾栩堂以为再次提到这些,就能唤起顾洵言心底对家门荣辱兴祉的担当,逼他藏起锋芒谨慎而为。
但是不说还好,牵扯到那位唯一手足顾洵之,顾洵言扯起嘴角无奈笑道:“从小到大,但凡我犯一丁点错,就会到这家祠长跪反省,各位祖宗同足怕是都看腻了罢。”
顾栩堂冷肃道:“你是在怪我对你太过严苛?”
“岂敢。”顾洵言漆黑的眸子黯淡,看也不看他道。
顾栩堂心里憋着一股火无处发泄,但他知道,不论再怎么打骂顾洵言他也不会回心转意,也懒得再同这小子多说什么,哼声丢下一句话离开。
“那就在跪到你悔悟为止!”
......
没有人确定顾洵言到底是不是跳进了火坑,也没有人能预言以后是好是坏,因为他们所有人都在赌拼一个自己想要的结局。
包括沈荜也不确定,她这样做是否有把握抓出隐匿之人,但她只有这一条路。
沈荜反复在心中盘念着明夜的计划,宁弈虽将她困在这里,所幸除限制她个人的行动外,倒是对其他人的进出不太严苛,于是吩咐银翠没费多少功夫,取了一份京城舆图过来。
挑着灯火看了许久,她仍然一刻不息,银翠上前递了盏杯道:“公主,喝口水罢。”
沈荜抬手止住,摇头不接。
银翠问:“公主为何盯着这张图看了一个下午?”
沈荜未言明,而是找了个借口道:“百无聊赖,一时起兴而已。”
银翠点点头,幸亏她没再继续问下去,否则沈荜只能以缄默不答来回应。
座上的女子身影单薄,映在烛火下的影子举手投足间都带着秀气,连图上圈画写下的字迹也如她人一般精美秀丽。
她颦眉间神态认真,在图纸上勾画了许多条线路,从禁内到玄天门,还有京城内外一些过关盘查的出口……
忽然间,笔端被一阵响声震住,连墨水都滴在纸上晕了一个黑点,她抬头指示银翠出去看看。
银翠挪着小步去到外殿,瞪眼被看见眼前之人这模样吓一跳,疑惑喊道:“宁大人?”
“下去。”宁弈语气淡淡道。
内殿的沈荜听清楚来人,她不慌不乱地卷起图纸,将它夹在书册之间。
银翠抬眼迟疑走了出去,将殿门带上。
心道,宁大人这是喝醉了?
宁弈步伐虚浮迈着,手里提着半壶未饮尽的酒,脸上显出两团坨红,呼吸加粗,挥开帷幔左摇右摆走近沈荜。
沈荜收拾好东西后也不心虚脸红,转头看向宁弈煞红的脸道:“你喝醉了?”
“你不是从不饮酒?”
男子眯着眼,像是听懂了她说的话,皱眉摇摇头:“浅酌一口。”
他不喝酒原是因为酒量浅,让他醉实在是太简单;再就是从小宁策吾对他管教甚严,不许他沾染那些放荡形骸的恶习。
宁弈将酒壶大手一挥停放在桌,而另一手拳握,正是那一青瓶,并没有叫人看见。
他拉过沈荜小臂,带着刺鼻的酒味靠近她道:“以往臣的生辰,殿下都会赐一些礼物,今日殿下可有准备?”
醉酒之人振振有词,语息间喷薄出冲天酒气,话倒是说得利索。
至于他说的,生辰?沈荜被困在这里许久,哪还有心思记着宁弈的生辰。
往年他们在一起时,确实会互赠生辰礼,宁弈原是不在乎这些仪式,倒是沈荜很上心,甄莲走后的第一年,就是沈荜费尽心思给宁弈做了一个磨喝乐作为他们相识的第一个生辰礼。
现在,他居然亲自前来,就是为了讨一份礼物吗?
沈荜还未答,结果男人率先给她定论。
“呵,是臣自作多情僭越了,殿下平日里日理万机,哪还会记得这些小事。”
“日理万机”的沈荜面上无奈,托他的福,近几日的她明明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哪有什么需要她操心的。
男子看到沈荜的表情一阵失落,顺着倒进沈荜怀中,又开始说些沈荜听不懂的话:“......臣还能陪殿下过多少个生辰?”
怎么又说到沈荜的生辰,还早着呢,她本是暮春三月所生,眼瞅着还有三四个月,再怎么也急不到现在。
想到此,沈荜脑袋炸开,心口发涩,她和宁弈走过那么多个春秋,过了那么多个日月,怎么也想不到,会走到现在这样。
她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背脊,男人搂得她愈加紧凑,像是快要揉进骨血。
沈荜身板小,有些招架不住,艰难挪动,将他扶住坐下,捧着他的脸道:“你这个无赖,要不是你把我困在这里,我早就将准备的东西给你了,哪需要你这样来讨。”
男人双眼迷离,颤动的睫毛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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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似醒,俊美的脸庞格外勾人。
她将人靠在桌边,忽觉内心狂躁,不知心里到底有个什么声音在劝说,鬼使神差间抓起桌上的那壶酒咕咕狂饮。
都说酒后怂人胆,现在和他一样变得浑身酒气的她,看着俊逸神采的男子,竟然情不自禁低头吻了上去。
男人热烘烘的身体燥意明显,感受到一泓如清泉的凉意,便再也不舍得放开,开始闭眼回应。
那个吻缠绵细腻,不同于前两次的暴烈凶狠,而是带着眷恋,不舍,和告别。
很久之前,沈荜时常在想,自己对宁弈的特别之感究竟起源于何时?
少时的懵懂与悸动未曾将她这份心意透现,直到分别三年后的那一次重逢,少年如神子天降,劫住她的去路。
彼时,旧人相逢,总应该欲语泪先流,可她不想让他看透她那份委屈和无助,连眼泪都忍住没流。
但是心里却默默雀跃到哭泣,没想到,少女未曾在皇宫等到的人,竟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这对她来说,此生无憾,足矣。
上苍似乎总是喜欢为难有缘之人,为他们重重设障,叫他们难度关山。
皇宫危讯,死生存亡,人心苦测,忠奸难辨,但她一直都愿意相信宁弈。
只是,这份信任远远不能凌驾于她对齐悦的守护,这份无声息的爱意只能被强行浇灭,如火星子炸开的一瞬,耀眼夺目。
她不知道命运会将他们推向何方,她唯一知道的是,他们的生命里,不只有彼此,特别是她,还有更多不堪托付。
但今夜,她要将那些克制、忍耐卸下,再也挡不住燎原的心火。
她分开二人的距离,抚过他额间一丝碎发,郑重又认真道:“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一直心悦于你。”
如果不是喜欢,她不知道为什么要白白念一个人三年。
如果不是喜欢,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相信一个人。
如果不是喜欢,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排斥和他接吻。
但是这份喜欢隔了太多,没想到无法直白明了的。
磕磕绊绊到如此境地。
“但愿来生,不复生帝王家。”
她当然知道在一个醉的不省人事的人面前,说再多的话,那个人第二日也不会记得。
也许是抱了一份侥幸,又或者是带着一丝不安,希望他记得,又希望他不记得。
想她沈荜从来就不是规行矩步之人,索性也不再多想,越发胆大妄为,再次和男人纠缠起来,两人唇瓣紧叩,趁着宁弈尚有一丝意识,她拉起人一头倒在玉床。
此刻的宁弈完全松懈,甚至分不清楚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就这样任由沈荜贴在他唇间索求。
本来顺着他的衣领往里面探,但她雪白指尖摸到一片阻隔,沈荜疑惑蹙眉,探进去的手掌收回来,竟看到指尖的血迹。
突如其来的状况打断这一场旖旎……
她收回那点神游的思绪,一把拉开宁弈的衣领,褪去肩头的华服,只见他的左胸口处紧缠着布条,已经在汩汩往外渗血。
记忆中,距离他上次在兽苑受伤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伤口何至于久久不愈,甚至到了崩裂再次流血的状况?
沈荜目光发烫地扫过宁弈,整理好自己的衣装,急忙起身去屋内翻了一瓶伤药来,正是上次她掌心受伤时,宁弈给他递的那瓶创伤药。
女子尽量放轻揭过男人鲜血模糊的绷条,还是不小心惹他皱眉吃痛,没想到一幅健硕的身躯下是这样一副残损的伤体。
可这伤痕,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崭新?
亏他还动不动就往宫里跑,没把人折腾死都是好的了。
折腾好久,待上了些药后,沈荜眼神巡视殿内,并没有找到干净的布条,只能找来自己干净的里衣衬布给他重新包扎好。
总算是大功告成。
她本就是个病人儿,没想到现在还要照顾一个比她情况更糟糕的病人,一套功夫下来,沈荜累得瘫在床上呼呼喘气。
此刻,脑子唯余空白,好奇为什么他的伤势如此严重之余,还在想,要喊人将他送回去吗?
可他喝了酒,又受了伤,出宫不免又要折腾一番,很难安稳睡个好觉。
沈荜没作太多纠结,罢了,今夜就让他宿在长宁宫。
反正她自己也懒得再折腾,两人也没做什么,安安分分睡一张床应当无碍。
近日本就思虑重重,夜又这样深,她没再纠结,就这样睡着了……
只等二人一早醒来,看这满屋狼籍四目相对。
61. 火焚
萤萤星光点缀,悬挂天际,时不时眨眨眼,盼地上的人一夜好眠。
青帐之下,熹微晨曦挥洒入内,床上男女还在熟睡。
一夜过后,两人睡相都还算安分守矩。
宁弈是被一阵又一阵的痛意惊醒,将他从安宁的睡境一把扯回现实。
宿醉的感觉格外难受。
他抬手撑起额头,睁眼后看着明显与自己卧室不同的房间,大脑一瞬间发白,他转动眼珠,蓦地起身,侧眼发现沈荜在自己身侧那一刻表情微动。
这时,连什么头痛都不管不顾,有些慌乱且狼狈地看着满间屋子,努力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记得昨日自己亲自进宫给沈荜送解药,就算是喝了点酒,明明冒着寒风已经清醒不少,却还是没撑过那一阵后劲。
没想到醉得不省人事,好像还酿成大祸,终归怕自己真的对沈荜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今日本要出征西北,思及此,再也耽搁不得,轻手轻脚下床,正整理凌乱的衣着,正抚正腰前的玉带配饰。
没想到在此之间,女子却被他这番动作惊醒,她揉动惺忪睡眼,强迫自己睁开眼,声音微哑道:“你醒了?”
宁弈有些局促,不自在道:“嗯。”
“臣还有要事在身,就先请辞.....”
沈荜一手拉开衾被,打了个哈欠道:“放心罢,昨晚上你什么也没做。”
哪想到她看透了他的窘迫,直言不讳像是说着什么无伤大雅的事,语气里颇有些戏谑和调侃。
宁弈僵硬难耐的背脊顿时放松,但明显松懈过早,沈荜在他身后问道:
“我问你,你胸口的伤是怎么回事?”
女子夺声再入,语气严肃,她绝不相信那个伤口是兽苑时留下的,反而在她的观察之下,下定一个不可思议的结论:那竟是一个受伤不久的伤口。
宁弈到底在隐瞒什么?
谁知被质问之人听言后不答,抬步就走。
“我只问你这一次,你要是敢一言不发走出去……”沈荜语气更加决绝,“从今往后,你我就当是不曾认识过彼此。”
仅仅这么些时日来,沈荜在宁弈面前说过不少狠话,诸如她会恨他、讨厌他、不想见到他之类的话。
但那些终归是赌气时脱口而出的话,不比现在,现在已经是走投无路的逼问。
宁弈背对着她,袖间的掌心捏紧,像是要将指骨捏碎,他毅然转身走向沈荜,将低他半截的女孩拥进怀里,语息缱绻道:“等一切安定下来,我一定给你一个答复。”
他看不到,怀中之人有些失望地闭眼,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对她坦言。
半响后,宁弈松开她,指尖想要擦过沈荜面庞,却被女孩偏头躲开,悬在空中停滞。
他笑了笑,罢了,于是转身离去。
……
这一次,沈荜没有像从前那样说难听的话,或者大喊他停下,而是放任他离开,已经在心里泛起一丝涟漪。
那种感觉,既心痛,又难受。
宁弈出殿后对着守卫宫殿的侍卫说了几句后,谢影前来禀报出征准备事宜已经妥善,只等他一声令下随军出发。
他点点头,回望看向殿后,与沈荜遥遥相望,两人的眼眸里都带着别样的情绪,不舍、纠结、痛苦反复纠集。
待他走后不久,沈荜软着身子瘫在地上,她的心一阵又一阵地骤疼,尽管一遍又一遍的捶打也无济于事。
也才不久后,银翠进来替沈荜梳洗,她对着镜子看向沈荜那张形同槁木的脸,想开口说着什么,但也生生憋了下去。
沈荜淡淡道:“下去罢。”
那语气是银翠从未听过的,她只能放下手中的玉梳离开,留沈荜一人在殿内。
出了殿外没多远,却听见两位宫女低语议论。
一个瘦瘦的宫女手中端着托盘,盛放一碗汤药,她语气窃窃道:“听说宁大人昨夜宿在公主宫中。”
“岂止啊,说起来,咱这位宁大人近日没少往皇宫跑,大多数时候都是奔向长宁宫……。”另一个宫娥话中有话,探着身子疑问道,“他们难不成真像前朝民间议论的那样,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要我说啊,都这样了,那些捕风捉影的话也算是坐实了。”
那个宫女点点头,看向瘦瘦的那女子道:“姐姐,你端的可是什么?”
“别提了,这是太医院差我送给公主的汤药,本来作夜就应该送来的,这不是宁大人在殿内没有人敢打扰,就只能赶一早送来。”
“公主的药不都是固定了时间送吗?这一大早喝什么苦药……
那宫女越想越离谱,甚至开口道:“该不会……该不会是避子汤罢……”
银翠终于听不下去,她岂会不知宁弈做的一切是为了谁,也知道这碗药一大早稀罕送来是为了什么。
她上前一把抢过那个瘦瘦的宫女端着的木盘,骂道:“好没规矩两个蠢东西!竟敢妄议主子,你们就是这样当差的?”
那两个宫女认出这是长宁公主宫中的大姑姑,被人逮住说闲话后也没理,连忙磕头认错:“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姑姑饶命。”
银翠气得懒得和她们废话,原走出两步,后又折回来,那两名宫女已经颤颤巍巍站起来,低着头不知所措。
她稳稳地端着盘中汤药,腾出另一只手啪啪扇了那两人一人一个耳光。
随即返回去了。
银翠回到殿中,看沈荜状态已经好了很多,缓步上前道:“公主,太医署送来的汤药,趁热喝了罢。”
往日的确是食后再饮药,近日却是一早上就把药送来了,沈荜心情不佳,也没问什么,端起碗来一口饮尽。
“好苦,为何药中腥味如此重?”
沈荜眉头紧皱,这次喝的药比往日的更苦,还有一种生锈的腥味,叫人闻了难受,吃了反胃,她强忍着勉强下肚。
银翠支支吾吾道:“应是徐太医换了方子,公主慢慢适应就好。”
沈荜捏起帕子擦了擦嘴角间,忽然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公主!”
银翠道:“流雨!宁大人放你回来了?”
流雨点点头,将她今晨被送回皇宫的事情来龙去脉说给沈荜听,谁知沈荜听罢后道:“流雨,从今日开始,你就别留在长宁宫中了。”
流雨不解道:“公主这是何意?公主是觉得流雨不是你手中的一把好刀吗?”
“并非如此。”沈荜摇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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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我是要你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我要你即日起,去保护陛下的安危。”
……
宫外千里之远,郊外已经下起了小雪,白茫茫一片缭乱人眼。
一个围场内,百米之外,是个草靶纷纷被射满铁箭。
布日古德沉腕搭箭,瞄准箭靶子射去一发,直中草靶真中心。
一边中年男人拍手称赞:“大王子殿下的箭术果然厉害。”
布日古德哼笑一声,并未将他这句恭维之话放进心里,反而道:“过誉。”
他收起仅存的耐心道:“你的法子到底有没有用?为何还没有消息传来,宁相这样做,不怪我质疑你的忠心。”
对面正是熟悉的面孔——宁策吾。
他的确还没死,当初被追杀至敬天崖后,他与随从骑马一跃而下,结果挂在崖间枝桠幸存一名,但两个成年男子的重量实在过大,树枝难以承受就快要断了,是那名随从主动放弃生的机会,跳下深不见底的崖底,这才换他一条命。
那位随从说出了千千万万死士说出的话:“主上,好好活下去,替陶公复仇。”
后来他想办法到了崖底,发现人已经摔得面目全非,痛心疾首之极换了两人的衣裳,将死尸抛进湍急的河流,以此迷惑齐悦军。
活到这么大把岁数,宁策吾从不认命,他既然大难不死,那就是天命在他手,必定牢牢抓住。
“大王子稍安勿躁,所谓‘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安心静候即可。”
布日古德不置可否:“只怕等来等去,只等到你的长子铲平我厥然大军的消息,你最清楚,他有这样的手段。”
宁策吾不答,忽发笑,目色幽微道:“那更需要抓住他的软肋才好。”
……
这一日,更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长宁宫中的守卫已全部撤走。
沈荜一切照旧,她不仅是为了将流雨支走,更希望此后多她一人保护沈昭的安危。
银翠伺候她入睡后,黑漆漆的屋内响起一道女声:“银翠,你下去休息罢。”
从前银翠都是陪着沈荜睡着后再走的,她对沈荜这一异于平时的行为并未放在心上,只当她心情不好,不想有人打扰。
深夜入定,银翠退下后,辉煌宫殿上,檀木为梁,范金作础,大殿中肃穆寂灭。
剩下正常值夜的小太监靠在柱边打着盹,脑袋一耷拉闭着眼睛。
不时之间,却被一道大力打晕。
宫中可以感受到的仅仅沈荜一人的气息。
她赤脚下地,将殿外尚未吹灭的蜡烛捏在手里,靠近轻易燃起的帷幔,火舌舔动,闪烁在她的脸颊,衬得她无比平静理智。
顾洵言在外率领羽林卫站岗,带着亲信进内。
“公主可都想好了?”
“从今日起,齐悦长公主已死。”
他点点头,挥手示意将一具女尸摆入殿中,下令一干人等退出宫中。
临走之前,沈荜忽想到什么,她转身朝着熊熊大火走去,从内殿拿出一个盒子后才在顾洵言的保护下逃离。
待到那一小官宦醒来,滚滚浓烟蔓延窒息。
他捂住口鼻道:“走水了!快来人!”
62. 出城
火焰烧在身上刺痛如针,巨大火势席卷房梁,像是东风如助,一发不可收拾。
“来人!”
“快救火啊!”
“公主还在里面,救人!”
那小官宦震破嗓子叫来不少人,只见众人踏着慌乱步伐前仆后继,手提重重的木桶不断地朝火中泼水,但是,在这么大的火势下,泼上去的水非但没有浇灭火舌,反而像被吞没,无疑是杯水车薪。
这时,银翠匆匆赶来,悲痛欲绝泣喊道:“公主!”
她就要赴身火海闯进去,却被一旁的小黄门拦住道:“姑姑莫去,火烧得太大,只怕进去了出不来。”
“放开我!我要去救公主!”
银翠使出全力推开那内侍,那架势,就算是拼尽全力也拦不住她。
突然,一道大力将银翠一掌劈晕,原本活蹦乱跳的人直溜溜倒下,流雨将她抱在怀里交给宫人扶住。
“看好她!”
那宦者点头接过,又偏头看着流雨身后还来了皇上,慌慌张张道:“陛下。”
就在两刻前,沈昭还在处理政务尚未就寝,忽闻宫中有人奔走呼喊“走水了”,他起身望向外面,目视之下,一个熟悉的方向正散发着黑烟,红光闪动宫廷四壁。
他心中有一不好的预感,慌忙喝住一人道:“哪里走水了?”
“回陛下,是、是长公主宫中……”
沈昭听后如雷直劈头盖,忘记自己是什么心情,只是将手中的折子丢掉,拔腿就跑。
一路上,他才想清楚白日阿姐为何会将宫中的暗卫流雨派到他身边。
少年不断懊恼责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多留个心思,非要等走到这个地步才想起来。
终于到了宫门,他喘了口气撑着腿,拖着如沾满泥浆般沉重的双腿上前,绝望地喊了一声:“阿姐!”
冬日燥冷,火趁势越烧越大,几根顶梁房柱轰然倒塌,惊起一片沉烬余灰,还有众人心中的微渺希望。
尖叫、呼喝此起彼伏,混乱场面人人手忙脚乱。
流雨只比沈昭先一步到场,她安置好银翠后,解下披风,靠近水缸将黑色外罩汲满湿漉漉的水,披在身上要冲进去。
沈昭同样奋不顾身往前钻,被流雨拦住道:“陛下且慢,让属下去!”
沈昭哀恸到慌不择路:“不行,我、我要去救阿姐!”
“公主既然嘱咐属下保护陛下的安危,属下就绝不会让你以身涉险。”
流雨表情坚定如磐石:“无论是死是活,属下定不遗余力救下公主。”
话音落地,随即转身向火场走去,烈焰烧灼。
宫殿坍塌在即,流雨步履艰难,捂住口鼻四处寻找沈荜的身影。
鼻腔内气息稀薄,眼睛在火光和浓烟的笼罩下连睁开都极其困难。
终于在一处角落,她发现一抹昏倒在地的身影。
“公主!”
流雨跌跌撞撞靠近,双手颤抖地扶起那一具几乎烧焦到血肉模糊的躯体,四周还散发着焦黑气息,无言的情绪还来不及释放,眼看一方烧断的木柱就要砸向二人。
流雨眼疾手快扯下披风搭在怀中之人身上,顷刻冲了出来。
沈昭焦急地守在外面,终于看到流雨的身影,守在外面的人急忙往她燎起的衣服上泼水,接过那具焦尸。
摆在眼前的,是一具黑黢焦化,全身看不出一点完好痕迹的死尸。
“阿姐!”
“阿姐,都怪我,阿昭错了,阿昭不该把你一人留在长宁宫。”
“阿昭真的知道错了。”
沈昭仰天长泣,涕泪四下,哀恸之声痛彻心扉,惹周围人提袖擦泪。
明德劝道:“陛下担心身子。”
沈昭无视他的规劝,看着地上的尸体揪心到无法呼吸。
“公主!”
银翠已经醒来,手脚并用爬上去,同样在尸首旁连连呼喊,但显然不会给她任何回应。
炽火烧出天边的绯红,将暗边的天际染出一团天光,甚至烧着烧着,天反复快要亮了。
而那光亮之下,暗角之处,有一个人影藏在阴暗处将一切尽收目中……
顾洵言落定心思后转身出宫,策马去往城中一间无比隐蔽静谧的宅中。
他轻轻叩门三声,屋内暗卫开门放他进去。
踏进房中,面对之人,正是那位已经“香消玉殒”的长宁长公主。
“公主,宫中一切正常,尚未出现差错。”
顾洵言瞧这面前女子神色略微呆滞,自己站在这里半天也没有反应,以为她是一时难以接受事态发展至此。
饶是谁,都会有一丝恐惧、不舍和惆怅。
沈荜半响回神道:“有劳顾大人。”
谁知女子下一句紧随道:“麻烦顾大人明日一早就安排我出城。”
顾洵言微顿半响:“公主何必如此匆忙?”
“不能再等了,敌暗我明,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在那些人前面。”
“明白,臣这就安排。”顾洵言应声道,“待送走公主,臣立马带人查封令国公府。”
沈荜点头,事已至此,回头无岸,那群躲在暗处的人,她要将其一网打尽。
……
一夜之间,皇城失火,长公主葬身火海的消息传遍整个上都。
臣民瞠目结舌,怎么也不敢相信事发如此突然,毫无征兆。
当然,这般光怪陆离的事,自然少不了一片流言沸沸,添油加醋。
有人说,公主自小身弱,是暴毙而亡,失火不过是偶然。
可又有人说,昨夜看见一团天火降临,就是往皇宫那个方向去的,这是天降警示,惩罚沈荜牝鸡司旦,天道不容她,沈荜死得其所,应当大快人心才是。
更有人传得离谱,说沈荜死于非命,是被奸人戕害,这个“奸人”意指不明,但大多数人猜测是当朝太傅宁弈,因为他原本就是罪臣宁策吾之子,匍匐耻辱侍人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报杀父之仇。
但有人对此明显提出质疑,原因是宁弈早已发兵西北,哪里抽得出空来杀人放火。
于是又有人传,据说今晨他命人送了一碗汤药进入长宁宫,说不定就是先毒死公主,再命人毁尸灭迹也不无可能。
……
众说纷纭,讳探秘闻,甚至将无凭无据的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真相就该如此。
但所谓真相,不过是众多视角下拼凑的片羽一粟罢了,人们更愿意相信的,还是自己想看到的。
没人说得清,到底什么是真的。
这样的消息一大早就传到布日古德耳中,他一时震惊,捶着桌子起身去寻宁策吾,一想到自己可能被他摆了一道,他就恨不得将此人大卸八块。
对他来说,沈荜一死,那么他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前功尽弃,心中如何畅快。
“宁策吾,你给我出来!”
他提着弯刀气冲冲在屋外喊着:“这就是你的投名状?敢算计我,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大王子还是冷静些好……”宁策吾走出来,嘴角上扬,不紧不慢道,“老夫奉可汗之令劝你回厥然,可王子如何也不肯,事到如今,早已不是你我能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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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大王子如何能责怪老夫。”
“听老夫一句劝,王子还是安心回去罢。”
布日古德气极败坏道:“若不是你从中作梗,沈荜如何会死?”
“她早该死了!”
宁策吾压低怒意,咬牙切齿般道,“当初本就和大王子议定,你与齐悦公主和亲,我趁势夺取上都,可后来呢?你竟借她两万精兵攻回上都,害我与可汗将近二十年的筹谋功亏一篑。”
“大王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宁策吾心中同样有怨,就在今年先皇沈筠寿诞之前,厥然大军举上下之力,又有宁策吾在齐悦中断北府军粮草器械补给,好不容易在边境撕开口子,略占上风,原本计划布日古德在寿诞宴上提出议亲,就是算准了沈筠病魇缠身,只要沈荜一走,齐悦无人主持大局,他就可以倾覆上都,改天换日。
当初在宁策吾书房,也就是甄莲窃墙偷听那日,布日古德虽不认同宁策吾所提的攻伐之策,但对和亲之举并无异议。
谁知,中间还是出了那么多岔子……
明明唾手可得的东西,却因布日古德出手打断,他如何不恨。
“呵,我不过是想阻止厥然上下沦为你复仇的工具!”
”你问我在想什么,我倒想问宁相是怎么想的,原本说好的,沈荜若在我手中可保万全之策,若你当真控制上都,则她不过是我们手中一区区阶下囚,但只要还有王远之手里的北府军,你就有可能兵败,还能利用她掣肘齐悦王室。”
“可你竟半途派人劫杀,望乡关那群匪贼无一不来自图兰,难道不正是你的教唆指使?”
布日古德早就知道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其实从一开始,宁策吾就没打算让沈荜安然去厥然,所以才半途派匪徒劫杀。
“我不杀她,她迟早会杀我。”宁策吾冷漠道,“大王子如此妇仁,当真不如可汗手段半分。”
布日古德发笑,他的确不如他的父汗杀伐果决,那可是为坐稳厥然王位,就连自己的手足和父亲也不惜赶尽杀绝的人。
宁策吾懒得再纠缠,丢下一句后转身:“老夫就先回厥然向可汗如实复命,大王子好自为之。”
布日古德紧紧地攥着拳头,下令道:“澄伈!备马!”
……
萧瑟凋敝的山岭被铺上一层朦胧的雾,叫人看不清前路在何方。
一队马车摇摇晃晃行驶在蜿蜒小路。
顾洵言将沈荜送出城门,行至荒郊后停下道:“公主,臣只能送你到此,去图兰途中所需的金银细软已备好,另有十名护卫随行护公主周全,这些都是我府上的死士,公主大可放心。”
沈荜道:“人手太多恐惹人注目,顾大人留两人与我随行即可。”
“山高路远,危险重重,一两个人手怎么够?”
沈荜打消他的顾虑道:“顾大人放心,此前我已经安排严子琛去往图兰,有他在,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顾洵言思索一番后终妥协,侧目唤道:“程璧、崔巍。”
两男子上前合手道:“属下在。”
“你二人负责安全护送公主至图兰,万事小心,以公主性命为上。”
程璧、崔巍喝声道:“是!”
顾洵言告别道:“既如此,公主珍重。”
沈荜回:“珍重。”
沈荜回到马车内,由崔巍牵着马车缰绳驾车出发,程璧则坐在另一边持刀戒备。
直到看着人走过很远后,顾洵言才上马返程……
就在沈荜出发的同一日,上都城内还有另一个人与她一样,乔装出走。
63. 挣扎
严婉兮一直记得严子琛对她的嘱托,要将整理好的典籍名录交付给王远之。
可自从那日兽苑一别后,王远之并没有来严府送严子琛,后来听闻他一直呆在宫中,并未回到将军府,种种事况下,见一面堪比登天攀日,严婉兮也盼望能早日见到他。
直到传来王远之远赴西北的消息,她终于沮丧低头,断了那份念想。
而后又转念一想,她还有机会啊,大不了等他回上都。
原本以为,此后呆在上都安安分分等王远之回来的消息就好,可是近些时日她才得知,父母亲居然在为她寻门第议亲!
既有严本卿把关,寻的也是清贵人家,正是那礼部尚书家程炎的长子程游。
只因程炎时任礼部尚书,与礼部侍郎严本卿那是上下之属,偶有闲谈之余,说到自家儿女尚未婚配,又都是清白人家,自然就撮合在一起了。
严婉兮并未见过程游,只听说他生得玉树临风,貌比潘安,但美中不足——有些口吃,与人寻常说话倒没什么大问题,一旦和人争吵就会结结巴巴说不清道不明。
不过程府门第煊赫,多少好人家的女儿想要攀入他们府上,就算这位程公子有些小毛病也无甚大碍。
一开始严本卿还打算将此事瞒着她,直到前几日有人上门说亲时,女孩才察觉不对劲,就算她再不懂其中门路,但这媒人都窜上门来了,她总不能傻到坐上花轿才知道自己要嫁人了罢。
更何况她早就心有所属,断不能如此轻易托付终身。
好巧不巧,又在此时传来王远之在西北失踪的事。
她耐不住性子和家里大吵一架,说什么都不肯嫁,不管崔夫人如何劝慰都不消停,后来严本卿将她斥责一番,还命人将她关在后院哪也不准去,她哪里肯依,于是开始琢磨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严府,逃出她爹的魔掌。
她已经下定决心,要去西北寻王远之,无论是死是活,她都要见到他的人。
就在今日晨时,她趁着守家丁换岗松懈之时,乔装成女婢跑了。
走之前,小霞还拉着她的裙摆反复哭闹劝道:“小姐,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老爷真的会打死我的!”
“放心罢,爹爹打不死你,最多吓唬吓唬你。”严婉兮奋力扯过裙摆。
“啊——小姐,小霞求你,真的不能走!这世道不清白,你一个女子出去能干什么?”小霞忽然放声大哭起来。
严婉兮登时乱作一团,唯恐她把家丁引来,一把捂住她的嘴道:“嘘,别嚎。”
女子抿着嘴道:“哎呀,别哭啦,我给你留一张保命符就是了。”
说罢,她拎着裙摆摇摇摆摆走向书案,提笔挥洒写出几个大字:天高海阔惟愿一睹,女儿已去寻家兄,爹娘勿念。
随后将所书之物递给小霞:“爹娘若问起来,你就将这字条递给他们看。”
小霞没上过学堂,自然不认识她家小姐写的什么,趁着小霞拿着那张字条愣神之际,严婉兮提起收拾好的包袱就往外跑。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就此踏上了四顾茫茫的大地。
一走出家门原本还有些不适应,毕竟未知中带了些恐惧,但很快就由窃喜和新鲜代替了。
她的确没有撒谎,照她的想法,确实先去找严子琛,图兰距离望乡关很近,至少要有个落脚的地方,才能安心寻王远之的下落,再加上严子琛好歹有个官儿傍身,若是能说动他和自己一起,也好过她一个人只身寻找。
说走就走,说做就做,严婉兮午时就出了城,在路边买了两个烤饼填饱肚子继续赶路。
但她走了一下午后又发现一个问题,光靠这双腿走去西北,那得走到猴年马月啊。
幸好傍晚时分,在一家客栈遇到一群风尘仆仆的镖师,吃饭时因严婉兮一个女孩子点的饭菜多没吃完,看他们饿得直催店家,就把自己的饭菜递给他们分而食之。
那领头大哥大方受之,热情洋溢,还带着身后的人连连道谢。
“我叫柳幸,这些都是我的兄弟们,走南闯北做些运镖的生意,妹子你叫什么?”
严婉兮一个女孩孤身在外,理当有所防备,她对着柳辛道:“啊哦,叫我小兮就好。”
柳幸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嚼得特别香道:“小兮妹子,你怎么一个人在此投宿?一个姑娘家家的,多不安全!”
严婉兮早就想好他们若是问她,自己该如何作答,于是念出心里准备已久的话道:“只因爹娘从小就不在身边,我是跟着哥哥一起长大的,如今他去了图兰做生意,我在上都实在过不下去,只能前去投奔他。”
“原来如此。我看小兮妹子细皮嫩肉的,还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小姐跑出来了呢,想必令兄一定很疼惜你,才让你养成这般模样罢。”柳幸一听,不禁开始怜悯他们兄妹二人骨肉分离,又叹了口气道,“真是世道艰难,不好讨生活,我们平头老百姓更是不容易。”
严婉兮额头一抽,她原本随便编了一个借口,没想到柳幸还挺当真,见他慷慨陈词,她只有张着个嘴连连点头,继续装下去。
“放心罢,小兮妹子,正好我们兄弟伙就是回图兰的,从今天开始,你就跟着咱们一起上路,我们一定帮你找到你哥哥。”
其他人大口倾倒喝着碗里的酒,开始迎合称是。
严婉兮眼前一亮,开心道:“真的吗?谢谢柳大哥,谢谢你们。”
......
从那一晚后,严婉兮就跟着柳幸镖局的一行人,踏上了她的“寻兄”之途。
—
所有人都这般行色匆匆,各有奔头,更莫提行军打仗,那更是十万火急。
宁弈一行人翻过一座山到了另一座山头,一路快马加鞭,一刻也没有停息,点的一万精兵随着他马不停蹄,已经走了四分之一的路程,按照这个速度,再有个三日就可以抵达望乡关。
想当初,沈荜从厥然借兵回齐悦,用尽全力也花了五日,而宁弈一行人都是训练有素的将士,加上军情紧急,更快些许。
天色渐暗,就算是铁打的兵也要休息吃饭,于是找了个平旷的河边就地整军。
然不知,在他们身后,还有人比这些人更急迫,如飞矢般紧跟,穷追不舍。
黄辞正拿着一份地图与宁弈谋划路线,制定作战策略,他虽年老但耳力极敏锐。
一阵哒哒铁蹄声传来,仅仅一人就跑出数百人的阵仗。
“所有人注意!”黄辞抬手喊道。
氛围紧张起来,一干士兵拿起武器戒备。
直到“敌人”露出庐山真面目,是友非敌,正是谢影。
谢影勒马跑到他面前道:“公子,出事了!”
“谢影?”宁弈问:“我不是命你在上都暗中观察各方动静,怎会出现在这里......”
“正是有要事发生,属下迫不得这才来禀告公子。”
谢影为了能追上宁弈一行人马,水米未进,且一想要自己带来如惊雷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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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他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他面露难色道:“公主她......”
“公主?”黄辞在一旁追问,“公主怎么了?”
谢影别过眼,开口道:“昨夜长宁宫失火,公主葬身火海......薨了。”
话毕后,周遭一片寂寥无声,只听河水潺潺,仿佛冰天冻地能将人的呼吸、话语都凝住。
宁弈昨日离开时明明将一切都安排妥贴,既派人给沈荜送了解毒汤药,又撤走了长宁宫外的所有守卫。
原以为,从此以后,沈荜就能平安无灾,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可是......
怎么会,她怎么会死了。
宁弈摇头,整个人像是被抽取魂魄般僵住,万籁俱静,惟余谢影那句话如春日惊雷般回响耳畔,他低语轻笑道:“胡说八道,她怎么会死,她不可能死......”
谢影知道宁弈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再次重复道:“千真万确,陛下今日已辍朝,命礼部置办丧葬......长宁长公主确已不在人世。”
与其让他自欺欺人,不如断了他的幻想如实接受,至少谢影是这样想。
他太知道公主对自己家公子是何等重要了,也清楚这对他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宁弈哑言半响,僵直的身体终于作出反应,岂料蓦然扭头走远。
黄辞喊住道:“宁弈,你要做什么?”
“回上都!”宁弈已牵起自己的马,他的声音带了一丝凉意,甚至像是低低的乞求,“至少要让我见殿下最后一面。”
可身后人神色凝重,语调高扬道:“你走了,西北怎么办?”
仅仅一句简单的问,却让宁弈停下牵动手里的缰绳,他身体里灌进一阵冷风,像是在无声嘲讽他。
是啊,他回到上都后,西北怎么办?
自从王远之失踪后,齐悦士兵士气本就低迷,如果自己再不管不顾一走了之,这仗还怎么打?
黄辞道:“你是天子亲封的大将军,怎可意气用事?”
那句浑厚粗狂的声音砸进宁弈的耳中无比讥耳,像细细密密的木偶线将他手脚束缚,只能挣扎,无法摆脱。
可挣扎无用,摆脱不能。
身披铠甲、面色苍苍的黄辞走上前,宽掌拍在宁弈肩上道:“当初望乡关初遇,我就知道你小子重情重义,后又听闻你与公主的过往旧情,知道你们二人大有交情......”
“但现在,外患不定,内有国殇,礼部主持制仪,内务府着手丧葬,钦天监择吉选址,工部会为公主建造陵墓......你回去能做什么?”
他沉默了,就算再怎么也掩盖不了他回去的确毫无用处的事实。
原来这个时候,除了黯然消沉外,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又有何颜面面对沈荜?
“你现在可以做的,就是守好边塞疆土,莫让厥然铁骑惊了公主的灵柩。”
黄辞说了这么多,也不知道能不能劝宁弈回心转意,若是他真的打定主意要回去,他也拦不住,但事关战事,绝不能由着宁弈乱来。
宁弈握拳仰头,半响才转过身来对黄辞道:“黄将军说的不错,是我莽撞了。”
夜色太黑,隐隐约约看不清人脸上细微扑闪的情绪,宁弈拿起水壶抽身,往河边的方向走去。
谢影担心地追上去:“公子......”
“别跟来!”宁弈喝止住。
黄辞按住谢影肩道:“让他去罢,一个人呆会儿也好。”
64. 抄家
长宁宫的一场大火,无疑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惹人匪夷。
一夜之后,雕梁画栋成了断壁残垣,生气全无,留下一堆焦木。
沈昭整日整夜未合过眼,内心的惆怅和无助将他整个人包裹,紧紧勒得喘不来气。
父皇母后走了,阿姐也走了,还没到弱冠之年的小皇帝,那副稚嫩的身子坐在龙椅上更显得弱小、孤独。
空荡的宫殿冰冷肃静,沈昭坐在听政殿双目无神,也不与人说话,陷入懊恼和自责当中无法自拔。
他开始责怪自己,责怪自己为什么忙于国事没有常去阿姐宫中和她说说话、陪陪她,明明知道她不喜欢宫中苦闷,还是任由老师将她关起来,面对她的求助更是无动于衷。
他甚至想,炽焰焚身,阿姐闭眼的那一刻,会不会还在恨自己?
此时,顾洵言奉命进宫,由内侍领着进殿,下拜行礼声好不容易将他拉回来。
“臣参见陛下。”
他原本送走沈荜后就马不停蹄地回到上都,本想立刻带人查抄令府,没想到沈昭派人在顾府等候,命他速速进宫。
沈昭忽撑起身子喊道:“顾卿来了!你、你快帮朕查查,长宁宫中的那一把火到底是谁放的......”
“阿姐那样豁达,不可能是自焚,一定是有人要害阿姐!”
从始至终,沈昭都不愿相信,那火会无缘无故烧起来。
如果真的找到证据是有人害死沈荜,无论是谁,他一定要把人千刀万剐。
事实到底如何,沈昭只猜对了一半。
那把火确实不是无缘无故烧起来的,沈荜不过拿起烛台烧起了青帐,于滔滔火势不过是小小之举。
而真正放火之人,正面无表情地站在他眼前。
当夜,顾洵言安排人护送沈荜离开后,派人将准备好的桐油浇在宫殿上下,随后亲自将手里照明的火炬付之在地。
顷刻之间,熊熊烈焰随之升起,滚滚黑烟就在眼前。
顾洵言面对沈昭毫不心虚,反道:“陛下想让臣怎么查?”
毫无蛛丝马迹可言,怎么查,从哪里查确实是个难题。
沈昭道:“朕将此事全权交托与你,任何可疑之人,可疑之处,都不可放过!”
顾洵言压抑住内心的欣喜,高声受命,躬身拜别。
原本他和沈荜的计划是直接派兵拿下令祖墨,再借陶璟之案彻底按死他,但由头终归不足,恐惹朝臣攻讦,正好借此契机,他可以正大光明、明目张胆地拿人。
当夜寒风吹拂,一队官兵举着火把,气势汹汹冲进令国公府。
令祖墨正在书房画着他那副山水图,突然就听到管家孙允隔屋呐喊:“老爷,不好了,府上来了一群官爷,说是奉命前来查案。”
如此火烧眉毛的下,令祖墨不疾不徐搁下笔,仰天喟叹道:“该来的总是回来,来了好,来了好啊。”
孙允不知令祖墨这般云淡风起是何意,急道:“老爷快出去看看罢,公子都已经都被他们拿下了。”
踏出房门一看,府内上下果然被围得水泄不通,所有出口皆有人把守,就是一只苍蝇也无法进去。
空地之上,令世显被一人持刀压制道:“世子爷,得罪了!”
令世显破口大骂:“一群狗娘养的东西,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里是国公府,不是什么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菜市场,敢得罪了我爹,你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
绞手挣扎的令世显看见他爹出来,顿时大喊:“爹!你来得正好!快把他们这群有眼无珠的饭桶轰出去!”
“他们凭什么无缘无故闯进我们的宅院?”
令祖墨叹气喝止道:“住嘴!”
一声低沉责骂让令世显不知所措,顿时灭了他的气焰。
令祖墨看着身穿羽林卫的官兵不禁陷入遐思,果然是宫里的人……
领头的官兵道:“令国公,得罪了,随我们走一趟罢。”
“敢问阁下,何以大动干戈将阖府搅得鸡犬不宁?”
那魁梧官兵不答,而是转言道:“大人跟着小的们走就对了,到了刑部顾大人面前自有说法。”
令祖墨眸色一暗,顾洵言?
“这个该死的顾洵言,几次三番和我作对,现在竟敢踩到爹的头上,简直是目无尊卑,爹早就应该率众御史好好参他一本!”
令世显一点也不能安分下来,一听刑部的顾大人,还能有谁,不就是那个屡屡让他受挫,还在上次荣萃街案把他关进牢狱的顾洵言。
一番叫嚷之后,令祖墨射去一道寒厉的目光,瞬间吓得他这个口无遮拦的儿子闭上了嘴巴。
“令大人,得罪了,统统带走!”
奉命官兵也不多费口舌,下令将府上人员全部押走。
一行人直朝刑部大牢的方向走着。
再次进到这阴暗又让人恐惧的刑部大牢,令世显浑身发软,抖着颤音道:“爹,我们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抓我们?”
“慌什么?”令祖墨一脸冷漠地看着沉不住气的令世显,“就算有天大的事也不能自乱阵脚。”
令世显平日里仗着自己的身份胆大妄为,可若是真遇到事儿立马就软了,他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他们。
这个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心头,直到第二日,一个牢头打开门锁的动静吵醒了他,他翻身爬起来,眼睁睁看着令祖墨被带走。
令世显伸手去抓,无奈落空,“你们抓我爹干什么?”
“爹——”
令世显绝望地喊着,却见令祖墨毫无波澜。
那牢头没说什么,推搡着令祖墨往外走,将其带到一间稍微亮堂,但依然腐锈味很重的屋子,把他绑上刑台,任凭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暗屋各式各样的刑具一应俱全。
堂上明暗交汇之处坐着一名男子,正闭目养神,身后站立的亲侍完全没入漆黑,那双眸子,像是一触即发的野兽等到了心仪的猎物。
“大人,人带到了。”
牢头话语落下,顾洵言才慢慢睁开双眼道:“下去罢。”
令祖墨看着清皓如月的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表情扭曲道:“顾洵言,你这是干什么?”
顾洵言站起身来,以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道:“令大人不要担心,下官是奉陛下口谕,彻查长宁长公主被害一案。”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的死,跟老夫有什么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顾洵言没管他的质问,扯起嘴角笑道,“令府公子当初在荣萃街无端惹事,欺压良民,公主命其收押刑部大牢反省思过,使其受尽苦楚,令大人心里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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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就不记恨?”
“休要在这里含血喷人!”令祖墨扯着脖子,激昂辩驳,“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公主训育臣民,那是犬子之幸,老夫何以心怀记恨?”
“真是天大的笑话!”
顾洵言的话里满是漏洞,根本就立不住脚,他令祖墨就算是三朝元老,位高权重,但又如何做得出谋害皇室的事,这小子摆明了就是诬赖。
“令大人不认也没关系,稍后上了刑具,自然就招了。”
令祖墨睁大眼睛,自己没有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招?
况且他一身老骨如何能受得了酷刑折磨,他怒道:“你这是想屈打成招?你难道就不怕陛下治你欺君罔上的罪?”
“你想清楚,若是老夫有个三长两短,朝廷不会放过你,陛下也不会放过你......”
“屈打成招?欺君罔上?”男子反问,像是听了个笑话,连连拍掌笑道,“没想到这样的话,有一天也会从令大人的口中说出来,真是有趣。”
他走近刑台,贴近令祖墨耳边道:“令大人莫非忘了,当年你对陶相.....不正是用的这招?”
那声线低哑,似笑非笑,如烟火腾空后炸在令祖墨的耳边,毛骨悚然。
“放肆!陶璟之区区奸臣那是死得其所,你竟为此一再诬陷朝廷重臣,到底居心何在?”
令祖墨抵死不认,那么这桩三十多年前的陈年旧案就没办法再被拿出来大作文章。
“令大人是以为下官拿不出证据?我既敢与你当面对峙,就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十几年前,你倚仗滔天权势,夜袭顾府逼迫老侯爷交出为陶璟之翻案搜集的证据,甚至威胁家父,杀死我堂兄,如此罪行罄竹难书,怎可能瞒天过海?”
这下令祖墨彻底说不出话了,他哑言半天不成句,欲辨物方:“你......”
“宁大人没想到我会知道罢?”顾洵言道,“所有人都以为我不清楚当年之事,我却是在暗处亲眼所见你的所作所为。”
“你又何必狡辩。”
每每回想那夜发生的事,顾洵言就觉得顾洵之的鲜血仿佛喷洒在自己的脸庞,伴随惊恐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也是,毕竟,死的不是顾洵之就是你。”令祖墨忽仰天笑,撕掉那一层伪装的面具,泰然道,“所以你是来替他报仇的?”
顾洵言拿起案台上的一颗细长钉子,用力钻进他的指尖,皮骨分离的撕裂声夹杂着令祖墨吃痛的尖叫声回荡房内。
“啊——啊——”
“令大人不必担心,你没那么容易死。”顾洵言阴鸷的脸上挂笑,“我会将你的罪行公之于众,天理昭昭,终有清白之日,直到还陶璟之一个公道,还我堂兄一个公道,再送你慢慢上路。”
顾洵言松开手里的细钉,无趣地接过淳风递上来的白帕,擦了擦手,随手丢进托盘,嫌恶地看了一眼令祖墨后抬步就走。
那一眼,和令祖墨当年对着顾栩仪杀掉顾洵之一样,目空无物,睥睨一切,视万物为蝼蚁。
“我要见陛下!放开我,我要见陛下!”
令祖墨爆发一声巨响喊道,他眉目间挂着汗珠,浸湿双目,猩红的眼睛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般瘆人。
顾洵言站定,微偏头,冷漠道:“当初,你不曾给过陶璟之这个机会,现在,你也不可能有。”
65. 登门
退出刑房后,顾洵言对守在外面的牢头抛下一句:“伺候好里面的贵人。”
这句话大有意味,进了刑部大牢,还能怎么伺候,无非是酷刑加身,折磨得人生不如死。
那人点头称是,随即钻进房内。
片刻,一声声惨叫连连传出,穿透墙壁回荡在人的耳畔,旁人听了只道惨绝人寰,而顾洵言却闭眼好似享受,浑身畅快。
外人都道,顾家小侯爷是个冰壶秋月的温润公子,言谈风雅、行止有度,家世门第样样都好,且又在官场得意,深谙和光同尘的道理,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明月君子,也会有这样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面。
要说顾洵言的所作所为是为顾洵之报仇,倒也说得过去,但他在令祖墨面前屡屡提到陶璟之的过往,甚至还要为他沉冤昭雪,却是因为顾栩仪的缘故。
想当年,陶璟之一派与令祖墨一派在朝堂上明争暗斗,死去活来,顾栩仪身为御史中丞,上承天子,下察百官,且他性格忠耿正直,不愿成为党争之人,因此退避锋芒,谁也不站,只愿恪守本分。
直到令祖墨对陶璟之下手,致其满门遭难,虽说令祖墨手脚干净,未留下过多的蛛丝马迹,且参与之人全部被杀。
但还是叫顾栩仪发现端倪,暗暗探查五年之久,终于让他抓住令祖墨的把柄。
顾栩仪当年虽未在当初的党争之中表态,但他私下与陶璟之乃君子之交,也颇为欣赏他的忠直秉性,就连顾栩仪的御史中丞之位还是他一手提拔,可以说,没有陶璟之就没有顾家在官场的一切。
只是顾栩仪没有将私人情感带到官场上,任何事情都是公事公办。
毕竟,他和顾洵言现在的处境无异,为保全家族,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否则,一夕倾灭也不无可能。
顾洵言从小听过顾栩仪说起陶璟之此人,每每念及故人,长者总是低头叹息,惆怅后悔道:“公以国士待我,恨不能涌泉报之,乃此生大憾。”
“来日,族中子弟若有直入青云者,必还此恩义。”
顾洵言一直记得此事。
......
回府后,顾洵言又处理了一些公堂之事,淳风进来添了几次灯油,又多掌了几盏灯,已入后半夜,顾洵言才吹灯歇下。
第二日本是休沐,顾洵言昨夜又很晚才睡下,因此比往常多睡了一个时辰,等到天光大亮才醒来穿衣。
他素来有洁癖,喜静雅,房中没有奴婢贴身伺候,任何时候都是亲力亲为。
忽然,淳风敲门道:“公子,府中有贵客登门。”
“是咏怜郡主,看样子挺急的,一早就在府外等着了,还是管家的去开大门才发现。”
房中男子意外半响,方回过神来道:“带郡主去正堂好生招待,我稍后便至。”
自上次沈玉芜来府中接顾洵言进宫后,两人就再也没见过了,顾洵言隐隐猜到她的来意,立马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后便匆匆前去。
沈玉芜坐在正厅,心不在焉地吃着下人递给她的茶,坐在椅子上始终觉得不自在,东西盼望,又下地走了两步,摸了摸摆在柜台上的古董陶瓷。
终于,一声熟悉的声音收回她散漫的心思:“不知郡主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
“顾大人,你可算来了。”沈玉芜欢喜转身迎上去,摆手道,“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一大清早的,扰了贵府的安静。”
“郡主今日舍得进府,可是有更重要的事?”
沈玉芜虽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话,但这句听明白了,因而面上还有些羞涩不好意思。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上次她出宫找顾洵言,还在府外就把正事说了,人也拉走,今天进了屋,怕是有更重要的事罢。
沈玉芜尴尬挠头,直言道:“确有一件事,还需顾大人答疑解惑。”
“郡主请说。”
“我听陛下说,顾大人在查姐姐的死因一事,就想来问问顾大人,可查到些什么?”
尽管沈玉芜与沈荜相处时间不长,但她打心底里喜欢沈荜,长宁宫失火一事,同样给她心中带来不少波澜。
当夜,她住的宫殿距离沈荜住的地方偏远,还是第二日才知道消息,婢女来禀时,她长涕不止,四处奔走。
昨夜去看了沈昭,见他同样萎靡不振,本念在自己比他大两岁的份上,安慰了几句,但她自己都开解不了自己,又何况安慰别人,只是听沈昭说起,他已经把案子交给顾洵言去办,定要他查个水落石出。
所以,今早宫门一开,沈玉芜就在顾府外等着,就是为了见顾洵言一面。
并且,蹲在府外时,她听到街上百姓纷纷议论,说是昨夜令国公父子被官差压去了刑部,好像是刑部员外郎顾洵言奉天子令行事,她猜想,是不是他们口中的令国公就是杀人凶手。
顾洵言明确得知对方来意后道:“郡主稍安勿躁,此案尚未有眉目,还需再给下官一些时日。”
“这样啊......”沈玉芜垂下头,失望叹气道:“我听人说,昨夜你命人抄了令国公府,还以为真相已经水落石出......”
顾洵言思索片刻,答道:“此乃官府之事,个中详情,恕在下不能细细禀之。”
沈玉芜并非蛮横不讲理之人,她能理解顾洵言的话,只是遗憾,要是自己能有点本事,也不用事事都问别人。
想着想着,忽见女子低头砸下珍珠大的眼泪,又觉得在外人面前哭哭啼啼不成规矩,抬手擦去。
顾洵言也僵住,原以为是他拒绝了对方的问话,所以惹得女郎潸然落泪,手足无措间才想起拿出袖间的手帕递上去,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郡主......”
沈玉芜接过手帕,不停地擦眼泪,眼睛被她揉得像小兔子一样红,不仅是因为她泪眼泛泛,更是因为她这两日都没睡上好觉,她转转反侧地想,是不是自己当初带给沈荜的消息刺激到她了。
明知她精神头差,还将王远之失踪的消息告诉她......
“顾大人莫见怪,是我失礼了。”沈玉芜解释道,“我只是太牵念姐姐,一想到她居然......居然......我心里实在是难受……”
沈玉芜说不下去,越说情绪越差,眼泪如洪水般汹涌奔出。
“郡主这般至情至性,公主若是知道也会很欣慰。”顾洵言道。
“她会知道吗?”沈玉芜努力稳住颤抖的声音,问道,“顾大人,人死后真的会化作幽魂吗?”
顾洵言两眉一紧:“郡主为什么会这么问?”
“在我们琼州有一个说法,人若是不在了,就会化作一颗星星,只要抬头往天上看,看到最亮的那一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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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最爱的人所化。”
“母妃走后,我时常抬头望天,就好像是在和母妃遥遥相望,可直到我来了上都,才知道你们却说,人死后原来会下地府,过奈何桥,喝孟婆汤,然后才能转世。”
沈玉芜越说越激动,哇哇大哭道:“那......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完全不相干的两个说法,我看根本就是世人信口胡说,骗人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变成星星,也不会化作魂魄。”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总之就是备受打击,无法面对生死,所以才胡言乱语说这一通。
而一旁的顾洵言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她居然是因为这个嚎啕大哭,轻声道:“无论哪种说法,郡主愿意相信什么就是什么。”
“又或者,郡主全都相信,这样,昂首看天,俯首踩地,都有我们至亲至爱之人。”
沈玉芜听言停住啜泣,抬眼看他,男人眸眼如画,温柔坚定地对她说。
片刻后,等女孩收拾好情绪,猛点头:“我觉得顾大人说得有道理,是我一时片刻犯了傻。”
哭完之后,沈玉芜既觉得这两天压抑的情绪终于得到释放,又觉得这样在一个男子面前哭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吸着鼻涕,耸动肩膀尴尬不已。
“郡主不傻。”顾洵言心里莫名的情绪再次扬起,又重复那日在马车上和她说的话,“郡主是个很特别的女子。”
从未有女子这般性情纯真,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甚至在外人面前,说骂人就骂人,就算是尊长也不顾。
以及,从未有人,问他生与死这样的问题。
顾洵言想,若是思念,故去的人可以化作任何东西常伴在世之人。
人死了,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不过是需要一些活着的念想罢了。
“想必郡主还未用过早膳,如若不嫌弃,可在府上对付一二。”顾洵言邀请道。
不说还好,说起来,沈玉芜明显感觉肚子都饿瘪下去不少。
再说,她又怎么会嫌弃,自从来了这上都,除了沈荜外,顾洵言就是她唯一相熟且信任的人了。
话毕,她应声跟着男人去用早食。
......
接下里一连四五天,顾洵言都在忙着应付朝堂之事,且准备好接受朝臣的质问。
果然,令国公入狱一事有人就拿出来说了,顾洵言当朝争辩,将令祖墨当年陷害陶璟之一事公之于众,满朝鸦雀无声,沈昭觉得兹事体大,命三司介入调查,但还是由顾洵言主审。
牢狱之中,惊天动地之人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丢在腐烂潮湿的枯草上仍其自生自灭。
令世显被吓得疯癫失语,呆了神,几次三番鬼哭狼嚎说他爹断了气儿,狱卒上前探息,发现还活着,于是后面他再嚎叫,也就没人理他,甚至还将两人分开关押。
直到某天深夜,一个高大暗影踏进狱中,身披黑色斗篷,行迹无声,拿起牢门钥匙将锁打开。
脚踩干草“嚓嚓”作响,将昏迷之人惊醒。
令祖墨疲惫地睁开眼皮,狼狈的身躯趴在地上毫无尊严,但他却发出一声满足的笑:“你终于来了。”
“再不来,只怕国公爷挨不下去了。”
令祖墨闭眼抽气,身上的伤口又开始发疼,他声音幽微道:“你我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死了,你也捞不着好处。”
66. 劫持
黑衣人一缕银发下垂,高挺的眉骨被帽檐遮住,喝笑一声:“都这个时候了,令国公就省些力气。”
“少废话,东西带来了没?”令祖墨撑起浑身是血的躯体,打断道。
黑衣来者从宽大的袍间拿出一个细长瓷瓶,一把扔在令祖墨腿间,态度决绝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
令祖墨寂静的眸子擦起火花道:“怎么?如今得到自己想要的官途和名声后,就想过河拆桥?”
“别忘了,当初陶松卿的死少不了你在背后推波助澜,若不是你暗中将伪造他与厥然通信的书信呈报先帝,他怎么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想轻易抽身?绝无可能!别说今上不会放过你,就是顾洵言也不会放过你!”
黑衣人听到顾洵言的名字后,一改平静的语气道:“当年,顾府是你带人去围的,顾洵之也是你杀的,他的仇还报不到老夫头上!”
“哈哈哈哈,这小子看起来乖顺,其实我们都被他骗了!他早就知道当年的实情,若是让他知道你与我伙同,你猜他会不会放过你?”
令祖墨阴冷的双眼直视面前之人,直将他狠狠震慑住。
那黑衣人闭眼叹息,绝望的语气道:“当真是作孽啊!”
阴冷的牢房一阵刺骨的风刮来,将人的汗毛都吹得竖立起来。
他平复好情绪道:“现在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你也莫再试探老夫,我只问你,你今后的计划是什么?”
令祖墨屈着腿,慢慢撑起不便的腿脚,站起来道:“当初我冒险设下荣萃街一局,就是为了将沈荜的注意转向西北,转向宁策吾,她果然不负老夫的期望,将严子琛派去图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如何跟我斗。”
“兜兜转转布下这么大盘棋,只需要一个时机,现下沈荜已死,正是我动手的好机会。”
他抬起手臂,浑浊的双眼盯着手里的药瓶,这一日,他等得实在是太久了。
所有人都以为他令祖墨早已退隐朝堂,只等有朝一日乞骸骨,谁知,陶璟之案被宁策吾一朝翻起,他不得不在私下谋划良久,否则,他只会比陶璟之死得更惨。
很久之前,荣萃街一案的始作俑者,正是他和李谷娘。
他与李谷娘定下约定,她帮他杀了李稻儿,抛尸在沈荜面前,他可以助她进宫行刺。
正是沈荜与王远之从宁弈府中出来那日,路遇一具身带血鸢刺记的女子死在她们面前,从那一刻起,图兰、青天教和宁策吾三者就一直在沈荜的脑海反复交缠,也为她揭示图兰早已岌岌可危的现状,所以她才会立马派严子琛去西北,而原本由严子琛查探的陶璟之案,也因此中途搁置,这才让令祖墨得以喘息片刻。
只是没想到,最大的差错居然来自顾洵言,他竟然暗中咬紧了令府,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装成作壁上观的模样,沈荜的死,天子的诏令,倒成了他借机铲除令祖墨最好的机会。
但他始终嫩了些,一个毛头小子,几斤几两都拎不清。
毕竟,令祖墨手里的牌,可不只一张。
黑衣人指着那小瓷瓶,语息低微道:“这药能助你经脉暂时封存,伪造魂归阴曹假象,但只能维持十二个时辰,届时我会想办法送你出去。”
令祖墨握紧瓶身,志在必得道:“好!”
反正,令祖墨这个身份壳子在外人面前也用不了了,倒不如毁了他,也不必再受此束缚。
—
这么多日的舟车劳累,沈荜的身子明显吃不消,途中几次高烧不退,搞得程璧、崔巍两个粗老爷们束手无策,急得他们想停下找个医馆为沈荜找大夫看过才放心上路。
可沈荜自己就是医者,哪里需要再找人替她看病,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兴许是体内的毒发作,再加上身子骨弱,这才快要扛不住了。
于是她拿出提早准备的保清丸吃了一粒,又将其贴身保管。
吃了药后果然有些效果,高烧是退了,就是还会反复头晕头痛,但并无大碍,她也没管太多,一路上风驰电掣般急匆匆赶路。
一路上,他们遇到不少流民拦路求救,沈荜命崔巍将金银细软拿去多换了些粮食米袋,一旦途中遇到求荒者便施以援手,能帮一个是一个。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天都会发生,根本帮不过来。
程璧道:“主子,若是再这样下去,还没撑到图兰,我们的积蓄就会在路上耗光。”
沈荜此前交代过他们,在外为掩藏行迹,公主是不能再叫的,两名大汉相视一阵,直接喊了一声“主子”。
“还有七八日就到图兰,我已算好路上所需口粮,顾洵言准备的金银细软很多,其他的换成粮食施布给这些灾民也无妨。”
沈荜都发话了,二人也没资格再说什么。
原以为,这样一路布施也就慢慢悠到了图兰,但不知怎么的,今日在路上向他们乞讨的灾民比往日多出数倍,围成乌泱泱好大一群人,并且不给东西就拦住马车,捶打车壁不让走。
三人目瞪口呆好一阵,只听那群灾民嚎叫哭喊不绝于耳。
“菩萨行行好,我已经三天没吃过东西了,赏点吃的罢。”
“求求救救我们罢,贵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行行好罢,求求了。”
聚众的人越来越多,寸步难行,崔巍是个急性子,他抽出佩刀,拿起雪白的亮刃吓唬这群流民:“谁若再敢挡路,别怪老子不客气!”
沈荜阻止道:“崔巍莫冲动,恐激民生变。”
“打也打不得,杀也杀不的,我们何时才能出去,要我说,主子就不该对这些刁民太仁慈!”
程璧生性稳重,他也认同沈荜的做法,现在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三人根本不适合与他们起冲突,劝道:“崔巍,你忘了公子交代的?一切听主子的。”
崔巍这才慢慢收回刀刃,“唉”了一声道:“程璧你个狗东西,就会拿公子压老子。”
程璧早就习惯他这样说话,也不理。
沈荜站在马车上,看着将他们团团围起来的流民,发现行伍中居然有很多熟悉面孔,她才发现是之前赈济过的那群灾民也跟着她。
她大声道:“大伙儿一直跟着我们的车马也无济于事,我们就算接济得了你们一时,也接济不了你们一世,赶紧进城去找官府的开义仓罢。”
此处距离丹州最近,若现在出发,定能赶在天黑前进城。
谁知,人群中有一道男声义愤填膺道:“我们就是被那群官府的人赶走的,正是灾荒年成,官府早已经拿不出多的粮食给百姓,我们只能被活活饿死。”
“是啊,我们根本就没有活路可走,家里的汉子都被抓去充军,剩下些老弱病残又能耕几分地,种几亩田?”
“贵人发发善心,救救我们罢。”
沈荜听着他们的述白,每一个字都听得她揪心,早该想到的,这段时间,连上都都会涌进不少流民,四方定是留民四起、饿殍千里,只是当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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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皇宫没顾上这些。
正在她思忖之际,一个凶猛的汉子使出强劲有力的手臂,忽将她拽下马车,摔倒在人群中。
“主子!”
程璧、崔巍忙去拉,可是人多混乱,很难将缠住的人群分开。
沈荜的腰背被乱步踏在身上,头也被不慎踩中,连连吃痛。
“让开!都让开,再不闪开,我就不客气了。”程璧道。
崔巍却不与这些人废话,几拳就将面前饿得极瘦弱的男人推在地上。
那群流民看他们纷纷跳下车,才一哄而上,想要爬上车辕抢走沈荜带的财物。
程璧被那群人推搡着,再想把他们拉下来已经来不及了,还是转身把一旁的沈荜扶起来更重要。
四周尘土飞扬,陷入绝境的人总会失去心底的那点底线,沈荜看着那群灾民拼了命地抢走那些金银珠宝,拿稳手中的珍珠链子、翡翠玛瑙后,个个脸上显露着狞笑和贪婪的欲望,她心中不好受。
这不是一个和平王朝该有的景象。
突然间,一阵马蹄声震动大地,几十个身着异族服装的人马赶来,沈荜看清那位领头之人,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本想拔腿就跑,却因为场上混乱,被死死围住,动不了脚。
布日古德翻身下马,走到沈荜面前笑道:“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跑什么?”布日古德贴近沈荜耳畔,魅惑又妖冶的声线响起,“公主。”
沈荜不答,现在知道他是个两面三刀、几次三番设计她的人,能不跑吗?
布日古德没再逗她,站定后大声道:“抢那些咬不动、吞不下的金银有什么用?不如放下,我分你们些真正能填饱肚子的玩意儿。”
说罢,布日古德身后的随从提着一袋又一袋的馒头干饼分给在场之人,每个人还领到一袋粟米,分量足够吃两三日,那群流民先是怀疑踌躇,直到手里真的拿起食物,才将手里的“宝贝”丢掉。
现在这个世道,粮食可比那些金银珠宝珍贵多了,拿着这些硬邦邦的东西,粮食都很难换出,只能把自己活活饿死。
终于,所有人脸上露出满足欣喜的笑,纷纷屈膝下拜道:“恩人啊,菩萨转世,请受小的们一拜。”
布日古德颇为受用,吊儿郎当道:“要谢,就谢我身边这位罢,她才是真正的菩萨转世。”
那群人忽又像是良心发现,想到这么多日的确多亏这位女子救济,又再拜沈荜。
沈荜往日早就习惯千万人匍匐在她身下,她都理所当然受之,而此刻,她的心中却有一种受之有愧的情绪涌起。
心里泛起一阵酸,终归是她没带上这些子民过上安宁富足的日子,才让他们四处流浪、食不果腹。
沈荜捏了捏掌心道:“金银财物若可保身长全,你们就拿去罢。”
程璧终于打破沉寂道:“主子,这哪行.......”
崔巍同样附和道:“都给了他们,我们路上没有盘缠怎么可以!”
沈荜没有听他们的阻拦之语,从衣袍间抽出一个荷袋道:“有这些就够了。”
原来,她早前就将他们三人需要的盘缠单独拿出来贴身保管,既然这样,程璧、崔巍也哑言不再说什么。
一旁久久站立的布日古德却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饶有趣味地看着沈荜,心中揶揄,这人还是一如既往“菩萨心肠”。
随后他堪堪发话,遣散众人道:“拿好东西都散了罢,你们的菩萨已发话。”
67. 身份
沈荜听他天一句菩萨地一句菩萨无异于挖苦讽刺,因此白了一眼,转身就要上马车。
“唉!”布日古德忙伸手去拦,却被崔巍举起剑鞘挡开,只能隔开对她道,“公主就是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的?刚刚要不是我,就凭你们三人,早被这群流民混混踩死也未可知。”
他就是如此赤.裸地“协恩图报”,又像是块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企图挽回沈荜决绝的心意。
女子停住脚步,不耐地转头举起手掌,一道淡淡的疤痕显露,淡然道:“就当之前放你一条生路的回礼,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那道疤,是沈荜当初在齐悦皇宫,替布日古德挡下宁弈那一剑留下的,沈荜救他一命,现在他又替她解难,双方算是扯平了。
布日古德哼笑道:“公主凭什么说两不相欠?”
“公主若能和我回厥然,履行我们之间的盟约,做了我的王妃才算真正的两不相欠。”
沈荜被他这副无耻的嘴脸逗笑,乜斜一眼哼笑道:“大王子何必再演?”
“我们之间还算盟友吗?”
“你莫非是演着演着把自己都骗了?忘了从头到尾不过是你和宁策吾的算计?”
布日古德低头释然般长笑,方才回味过来,难怪她今日态度如此强硬,明明上次他去皇宫与她谈条件时,女子只是怀疑和不信任多一些,此刻却是完完全全要与他割席。
“无论真心或是假意,公主当初来厥然王帐亲口对我承诺的,就这样不作数了?”
“你能毁约,我为什么不能?大王子不也没办法阻止你们可汗出兵齐悦,还搁置了两国开关互市的约定。”
沈荜的话再次触及布日古德憋在心中的一口气,一想到宁策吾在他背后给他的父汗下眼药,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握拳冷静下来,语气殷切道:“只要你跟我回厥然,我保证,假以时日,这些我定能做到!”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筹算,带齐悦长公主回去和父汗谈条件,如何也不能任由父汗和宁策吾再这样穷兵黩武消耗厥然。
“大王子忘了?齐悦公主对外宣称已死,就算带我去厥然也于事无补,况且,我绝不会再相信你的鬼话!”
沈荜甩下这句话,拉住马车扶手准备攀去,一走了之。
布日古德没想到她拿这句话噎他,确实,在众人眼中,沈荜已经死在那场大火,哪能莫名其妙冒出来跑去厥然和亲,只怕到时候流言纷纷,说她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冒牌货。
布日古德嘴角上勾,笑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这名女子的心思?
就因为她外表看起来天真烂漫、纯白无暇吗?
可无论她再怎么苦心孤诣,齐悦已是一潭死水,不知她走这样一步棋,是该说她聪明还是愚蠢呢?
“难道公主就不怕,你还活着的消息,被我传回上都?”布日古德丢下一句威胁之言。
“你费尽心机跑出来,只怕是早有预谋,让我来猜猜......”布日古德靠近沈荜,宽大的掌心落在沈荜肩头,语气调笑道,“你到底要引谁出洞?”
“别对我们主子动手动脚。”
崔巍大喝,出手阻止,却被澄伈打断,程璧来帮,几人交缠动武。
沈荜停住抬眉,心里一顿,努力不让他透过自己的神色辨出自己的心思,面上尽量保持冷静,转过身对着布日古德道:“少贫嘴。”
“也许我可以帮你。”布日古德诱惑道。
“大可不必。”
沈荜快刀斩乱麻地谢绝,她抬手拎起布日古德搭在肩头的手,一把扔开,抬脚上车。
忽然间一阵眩晕感冲袭脑门,太阳穴突跳动,浑身上下顿时发麻,竟控制不住向后哉去。
“主子!”一边被拖住的程璧、崔巍急喊着。
布日古德原本打算劝不动沈荜就直接让他身边的亲卫将人围住拿下,区区三人,怎么可能是他们的的对手。
没想到还没等他出手,沈荜就自己昏倒在他眼前。
他就在沈荜正后方,眼见那情势,连忙将悬在空中的人抱住,喊了怀中女子几声,却无人应答。
沈荜浑身发烫、四肢颤抖不止,惨白的小脸抖着青紫的唇,异样无比。
布日古德不顾程璧、崔巍的阻拦,坚持要将人带走……
“若不想她死,就交给我。”
—
一片车水马龙的闹市,城中百姓摩肩接踵,这里不比上都温馨、有烟火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萧索和黄沙漫天,街道上男男女女装束风貌也和上都不一样,要么银白面具覆面,要么绸纱半遮。
这,就是古宛国。
昴诃从齐悦朝贺回来的路上,一路赏景漫步悠闲快活,甚至还在路上遇到两个看对眼的美男子,也一并带回了古宛国都——泉汾。
这一趟出使,可把她累坏了,毕竟遇事要装上三分,见人要揣度肚心。
进了恢弘的宫殿内,红色宝座上坐着一位年老苍苍的老妇,她的面容虽已经被岁月和风沙磨砺得难见光彩,但胜在不怒自威的气势依旧强劲,美人虽迟暮,但依稀可以看到年轻时的模样。
昴诃下拜到:“母皇,孩儿回来了。”
女孩低着的头颅微抬,矜觉的双眸看向她这位眼神凌厉、饱经风霜的母亲,早在四十多年前,眼前这位可是叱咤风云的沙场杀神与战神。
就是她,当年一箭射瞎歌舒涵的眼睛——此乃云岐将军,也是现在的古宛首领。
云岐沉缓有力的嗓音唤道:“诃儿,上前来,让母亲看看。”
昴诃高高兴兴地走上前,见高座之人似乎没有对她拖沓回程之路表示不满,心终于定下,俯跪在云岐腿边卖乖。
“母皇,诃儿这一来一回都瘦了许多,你看……”昴诃撒娇戳着自己那白白嫩嫩的脸颊,仿佛受了天大的罪,“孩儿脸上都没什么肉了。”
云岐被昴诃晃着胳膊,面带柔意地看着她这位女儿,转眼示意身旁的女官。
防风一眼便懂,端起侍者木盘里的碗盏道:“公主,知您舟车劳顿,这是天主特地为您准备的润肺羹。”
古宛多风沙卷席,昴诃肺不好,时常咳嗽,润肺羹是她最喜欢的,也是对她身体有益的东西。
“谢谢母皇。”
昴诃像个得了甜糖的孩子一般两眼放光,接过防风手中的羹水,抓起勺子大吃了两口。
正当她吃得津津有味时,云岐一声若无其事的发问传进她耳边:“诃儿此去上都,可完成母亲交给你的任务?”
“啊哦……”昴诃嗦进嗓子眼的羹汤还没咽下去,知道再怎么也逃避不了这个问题,张口道:“母皇有所不知,那个宁弈实在是太难搞了!”
“无论孩儿怎么与他亲近接触,他都视若无睹。”她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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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中带了几分娇嗔和傲气,“孩儿再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国公主,哪能几次三番腆着脸贴人家……”
“多没面子啊……”
昴诃说得七分真,三分假,临行前云岐曾和她交代此行表面是为齐悦新朝祝贺,暗地里却要笼络宁弈,最好让他为古宛所用。
一开始,昴诃也是这样做的,一旦有见到宁弈的机会就使出浑身解数向他示好,不管是夜宴上、兽苑中还是宁府里,她都数不清自己死乞白赖凑上去多少次了,可那人跟个木桩一样让人讨厌,不论她做什么,眼里只有那个沈荜。
她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那点痴男怨女的心思,最后那几日,她实在是没力气缠着他了,索性放弃了。
“哈哈哈哈哈,你瞧瞧这孩子,真是一点委屈也受不得。”
云岐听了她女儿的话哈哈笑了起来,朝身边人说着,惹得一旁的防风也跟着掩袖低笑。
话里话外看似指责,实则专溺。
“也是,你今后可是要继承古宛大统的,哪能轻易为一个男子折腰,甚则卑躬屈膝。”
云岐继续道:“去年古宛和厥然合兵却迟迟拿不下齐悦,全是那小子在背后推波助澜,倒是有些本事……若是能将他收入彀中,也是一件幸事。”
“只可惜……那位‘狐玉军师’竟就是她的孩子,他的身份,终究只能与古宛为敌。”
极少有人知道宁弈在西北那两年的真实身份,他上阵戴着面具,私下不见外人。
还是领兵回上都后,身份才开始逐渐传开,他竟是齐悦国相宁策吾的儿子,而宁策吾的妻子,就是越支皇室。
说起来,云岐才是真正知道甄莲身份的人,当年攻打原城失败,却意外让第一任圣后所出的两个女儿流落民间,她在原城皇宫安插的眼线一直追随那名宫女去到齐悦,直到发现襁褓婴儿被交托给陶府一对老夫妻,她便暗中助力这两位女孩靠近宁策吾,当时哪怕是监视陶府、监视甄莲、甄碧,对她都是有利的……
直到真的等来了机会,陶璟之被抄家,宁策吾报复齐悦,甄莲成为宁策吾的妻子……
一切变得越来越有趣,对她来说,水越混,才能更好摸鱼。
再后来,齐悦几乎是在宁策吾的控制之下,时机成熟,她将这个消息卖给了厥然,使得两国合作,势必通力拿下齐悦,这样就能越过齐悦攫取越支的水源,大功快要告成!
万万没想到中途夭折,胎死腹中……
都怪这个宁弈……他和他的外祖父歌舒瓘一样讨厌,屡屡破坏她的计划。
云岐也是那时才得知,难怪他多智近妖,背后竟有这样的身份渊源。
哼,多年布下的棋子,原来就在身边……
昴诃不解道:“母亲明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为何此行还要叫孩儿对他示好?”
“终得试试才好。若是成了,古宛何愁不与越支交好,我们也不必岁岁为祈雨而忧虑。”
“只可惜呀,你不争气。”云岐望向她道。
昴诃本乖巧听着,急眼喊道:“母皇——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女儿的。”
云岐笑了笑摇头,这件事本也没指望昴诃能办成。
她的算盘打得长远,这盘棋也下了多年,古宛和越支的争锋久远,化解不在一朝一夕。
又或者,根本不需要化解……
这么多年,她怎么可能没留后手。
68. 失忆
平静的荒原下坐落一所院落,夹在环山之中没入漆黑朦胧,唯见一人举着醒目火把,带着一名佝偻老者从外推门而入。
澄伈道:“公子,大夫来了。”
“看看她怎么样了。”布日古德连忙从床沿起身。
那老大夫眼神中夹着恐慌,连连称是,他本在医馆好好坐诊,眼见日落就要关门,却被澄伈带人将他掳来这荒郊野外。
看着这一圈明显不是齐悦人装束的异国之人,他只能战战兢兢、万事小心。
“老夫尽力。”
他接近床边卸下药箱,拿出小枕垫在沈荜手下,又扯出雪帕搭在沈荜手腕。
布日古德厌烦地看着眼前这些慢吞吞的繁文缛节,都人命关天了,还讲这些虚的。
齐悦人就是麻烦。
老大夫望着沈荜神色,又扬起她的下巴瞧了瞧舌象,手搭在腕间寸、关、尺部按探,在心里反复回味这一路上那侍卫与他说的患者症状。
沈荜是突发急症,没有任何预兆就昏倒了,一连睡了一下午,丝毫不见苏醒的迹象。
一屋站满了人,左偏右斜注目床边两人。
半响后,崔巍问:“大夫,怎么样?”
老医者面露难色,收回三指道:“这位小姐体质极为特殊,明明是先天亏损之体,却又有盈满之象,且体内像是有两种无端之物来回交争气血。”
程璧道:“可否说得具体些?这‘无端之物’到底是何?”
“一种似是剧毒……”老者若有所思,转而肯定道,“另一种则是解药。”
“两者浸润全身,来回打斗,使得这位小姐极为虚弱,近日应当还有恶寒发热之象。”
崔巍点头道:“对对对,主子这些时日确实常发高热不退。”
“患者体内的毒与药乃呈相克之象,只看谁能夺胜。”老者摊开针包,露出闪亮的银针,“老夫只能施针助她压制毒力助长药力,剩下的……全凭天意。”
布日古德神游片刻,思考着医者说的毒与药……听此,便知道还有一份希望,说道:“动手罢。”
得到同意后,老大夫举过烛台,将银针炙烤片刻,直刺沈荜头面、四肢,转眼间床上的女子面露痛楚开始皱眉。
老大夫拿过雪帕擦了擦沈荜额角的汗珠,又施了两针,倏忽间,沈荜痛到忍不住发出两声惨叫。
“啊——”
连连惨叫后,随之而来的是她仰头踢被,唇角溢出几口黑血,呛声咳嗽直冲屋顶。
程璧和崔巍俱是焚心忧惧,要是沈荜出了什么事,他们都不好和顾洵言交差。
布日古德高高矗立,眉眼间隐有晦涩,他想的同样是——沈荜绝不能死。
老医者逼出沈荜体内的小毒后,又过了一会儿,见她眉心跳动,眼皮下眼珠转动,这才慢慢抽下银针。
“可以了。”
“这就好了?”崔巍问。
“还得等她醒来才能判断是否有效。”
布日古德点头,一个眼神递给澄伈。
澄心领着老者出门道:“大夫,今夜还请暂宿此处,待人醒来,好再看看。”
话语中都是恭敬之意,可却在他背后抵了刀,也没留商量的余地,老者连擦额角的汗道:“好、好,这是自然。”
将人带出去后,程璧、崔巍二人态度强硬,非要守着沈荜,还是被人活生生拖出去才终于安分了点,但依旧不放心守在门口。
崔巍在窗边嘀嘀咕咕道:“程璧,你就这样放心公主和这贼人呆在一处?”
程璧无奈摆手,审时度势道:“他们人多势众,咱打不过人家。”
崔巍哼声,环顾屋内、屋外围得死死的人,确实打不过,无语凝噎:“……”
……
后半夜,深夜寒重,冻得屋外的人抱臂搓手,虽打盹眯了会儿,但根本睡不着。
霜月沉沉,一根白烛快要燃尽。
布日古德撑臂倚靠床边寐梦,全然不知床上的人已经睁开混沌的双眼……
沈荜捂着疼痛如霹的头缓缓撑起来。
浅梦之人被微小的声响惊醒,看见面前的女孩醒来振作精神道:“你醒了!”
屋外同样有人关注着屋内细微的动静,只见崔巍破门而入,大声嚷嚷:“主子!”
动作之快搞得身后的程璧还没反应过来,也不自觉地跟在后面进来。
布日古德瞥眼向后望去,面上有些不耐。
沈荜则是满眼惊恐,除了被崔璧的举动惊得一跳之外,她一脸迷茫,看看布日古德,又看看他身后的二人道:“你们是谁?”
谁?我们?我们是谁?
又看看离自己最近的布日古德道:“你是谁?”
崔巍下巴都要掉地上,看看程璧,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程璧道:“主子,我呀,我是崔巍,他,他是程璧。”
“主子?我是你们主子?”
沈荜发懵,认真地辨别眼前之人所说的真假,脑袋一片空白,始终想不起来任何东西,痛苦地捧住两鬓,面露狰狞。
“你不记得我们了?”程璧问道。
崔巍嚎道:“主子这是......失、失忆了?”
可又怎么会失忆呢?
沈荜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感觉头快要裂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布日古德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仔细观察着沈荜的脸色,不放过一点闪动,他担心这又是她耍的诡计,这女人看似单纯,但总能出其不意将人耍的团团转。
必须警惕些,绝不能着了她的道。
布日古德沉郁的脸上没有松懈,对外喊道:“澄伈,叫大夫过来。”
游走在走廊之际的澄伈得令后,直奔那老郎中屋内,将他提过来,毫不客气将一把老骨头的他甩进屋内道:“麻烦你老人家再看看,是不是给人治坏了。”
那老大夫踉跄脚步,“哎哟”了两声,坚定地相信自己绝不可能误治,可又怕他们再不客气,也不敢吱声,连忙上前给沈荜号脉。
半响后,大夫苍黄的脸纠成一团,也不发话。
布日古德开口问:“如何?”
“女、女郎体内的两种相冲之物已完全平和。”
“这样说,还真是好了?”
“那为什么一醒来会变成这样?”崔巍道。
“郎君稍安勿躁,她本就元体本虚,又逢大病初愈,恐是元神之府受损,这才什么也不记得。”
“那可有得治?”程璧追问。
老大夫为难,浑浊的声音吐露道:“病体太过虚弱,非一朝一夕就能治愈如常,老夫只能开些方药,剩下的......还是要看......”
崔巍不耐打断道:“难不成又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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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无言:“......正是。”
“......”
天意天意,又是天意,从一开始到现在,这老头除了说看天意还能说些什么?
“既要看天意,要你有何用?”布日古德一语掷地有声。
老郎中惶恐不安,俯身跪下。
正当布日古德话尽后,沈荜竟不忍疼痛,再次晕了过去。
程璧道:“主子!”
布日古德拂袖,懒散的语气字字如刀道:“上哪找的庸医,澄伈,拖出去。”
“备马,回朔漠,齐悦大夫治不好的人,我就不信厥然的医者治不好。”
崔巍本要和他争辩如何能轻易带走沈荜,却被程璧拦住......
“公子饶命啊......”澄伈就要上前时,却被那老大夫求饶声阻止,又想到缓冲之言道,“还请公子请听我一言,女郎此刻不宜再周转波折,若是强求只会加重病情。”
澄伈犹豫了一下,劝说道:“主上,他说的不无道理,以公......沈姑娘的情况来看,还需静卧修养才好。”
布日古德不知听没听进去他们的劝说,沉默半响,背对众人挥手道:“杀了他!”
“杀了?”崔巍指着布日古德大声道,“你凭什么在齐悦的地盘放肆生杀予夺!”
布日古德不解释,就是因为还在齐悦的地界,他才更要毫不手软,否则任由这个老郎中暴露了他们的行踪,招上齐悦官兵,才是真正的麻烦。
那老者连连乞求,连公子也不喊了,直接改口道:“爷饶命啊,饶了小民罢。”
程璧上前阻拦道:“他好歹也救过我家主子,怎么能说杀就杀?”
“是吗?”布日古德举起手指间的殷红宝石指环看了一眼,挑唆道,“你们难道就不怀疑是他把你们主子害成这样?”
“真的冤枉啊,老夫自问行医四五十载,从未失手害过人......”
“求这位大爷饶命!”
求饶声不绝于耳,布日古德道揉了揉耳畔,觉得有些聒噪:“也行,放了你也可以,但你须管好这张嘴,要是敢将今日之事说出去,我随时取你性命。”
“是是是,小的一定不会说出去,谢大爷!”老医者大喜,磕头道谢。
布日古德仰头看向澄伈,递出一道凌厉如寒刀的眼神,澄伈当即便懂。
澄伈将人提了出大门,遽然抽刀将那名医者击毙在地,连呼救声都还没来得脱口,只见血溅三尺,铁剑削骨的“咔擦”声传进人的耳朵。
程璧二人还来不及反应。
“你!”程璧咬牙切齿,“卑鄙无耻!”
崔巍懒得再与他废话,已提剑上前,如闪电般出鞘的剑刃就要刺在布日古德身上,被他敏捷闪开。
程璧也反应过来,但他并没有使出杀招,而是想要生擒布日古德,以此作为人质,好让他们三人难出魔爪。
听见屋内的打斗声,自然引来外面的暗卫加入战斗,逼仄狭窄的屋内满是刀光剑影和重击捶打的声响。
厥然人个个高大威猛、孔武有力,程璧二人双拳难敌四手,迅速落了下风。
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二人已被劈头盖脸制服,被反剪双手压在地上,崔巍骂道:“蛮贼,你不得好死。”
布日古德轻飘飘落下一句:“找个地方把他们关起来。”
69. 私奔
澄伈带了几个弟兄拿起麻绳将程璧、崔巍二人五花大绑,再找了两条布帛堵住他们的嘴,用细条捆起来,将人脸都挤变了形。
“呜——呜……”
两人就这样全身被缚,在后山找了个山洞关了起来。
洞口还有人把守,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
天边已经泛起朝霞,布日古德望着床上的女子陷入思索,终于,将他指尖的晶莹剔透的红缨指戒褪了下来,戴在沈荜指间。
—
牢狱内,呜咽中伴随着痛苦的呻吟。
一抹晨光照在令祖墨脸上,他闭眼享受着,脸上是极致扭曲的喜悦。
他的时机、他的生机,来了。
只见他蓬头垢面,浑身被折磨得体无完肤,伤痕满满的五指紧握一枚瓷瓶,一仰头将透明的液体猛然服下。
那黑衣人给的药果然猛,不过片刻,令祖墨就觉胸痛酥麻,浑身软绵,全身血液好似凝固,再也没有力气撑住,跪倒在地,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唇角已经流出黑血挂在嘴边……
最后,连双眼也紧闭上。
半个时辰后,送饭的狱差来回踱步,路过令祖墨所在的牢房外时,见他双膝微屈,一动不动侧躺在枯草上。
那牢头冲内喊了一句:“喂!吃饭了!”
他有些不耐烦道:“起来!再他娘的睡,饭就没得吃了!”
无论他如何威胁恐吓,令祖墨还是不肯起,从以往来看,令祖墨虽被逮捕入狱,受尽酷刑,但求胜欲望极强,不论是发馊的饭,还是浑浊的水,他都能吞咽下腹,可现在……
狱卒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仔细看过他的身旁,眼睛定在倒在地上的小圆瓶,仅凭着这么多年当差的经验,直觉告诉他出事了,当即慌乱地摸出钥匙开门。
“别给老子装死!”
走近踢了两脚,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又伸手探了探鼻息,发现人已经凉透了……
他当即大喊起来:“快来人,去告诉顾大人,令国公死在狱中暴毙了!”
这几日顾洵言已经将当年令祖墨所犯恶行的证据悉数上交,他既牵涉证据证人又是审理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当今陛下这是对他宠信有加。
三司堂官几次传唤令祖墨,他皆一言不发,大理寺卿邱泽本是一个圆通冷持之人,但被整得很是头疼,也就给他上了几次刑,但还是冥顽不灵。
三司皆网罗证据,一致认为,就算他拒不认罪,也难逃公证所在,将一切上报天子。
沈昭还沉浸在沈荜身亡的哀恸中,草草看过递上来的奏章后下诏让顾洵言依齐悦律法处置。
构陷重臣,滥杀无辜,无论哪一条,都能治令祖墨重罪。
可他现在一死了之,畏罪自杀,不仅是他,就是整个令府都要跟着遭殃。
顾洵言匆忙赶到狱中,身姿清逸如鹤的男子面上如凝寒霜。
“大人……”
那狱卒吞吞吐吐,罪臣无端死在在狱中,于他们而言就是渎职之罪。
顾洵言迅速扫过一眼,径直走向躺在地上的年迈老者身旁,俯下身捡起那枚磕破瓶口的瓷瓶,墨色的眼眸凝深如渊。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狱卒问。
令祖墨就算是罪大恶极,也要等走过流程,要杀要刮自有定夺,现在离奇死在狱中,如何给天下人交代?
一时,顾洵言转身抽过那狱卒的佩刀,明显颤抖生疏的手紧握把柄,一刀插在令祖墨腹间,血光四现,喷洒在他的侧脸。
“大人!”那狱卒来不及阻止,被顾洵言这一惊天举动吓到,“这……”
“将他的尸首丢去乱葬岗。”
顾洵言松开紧握的刀,冷漠地丢下这几个字。
狱卒手脚如同被困束,畏缩不敢不前。
“需要本官教你?”
狱卒慌乱摇头解释:“不不不,大人……就这样杀……”
他本想说“就这样杀了他”,看了看顾洵言的脸色,将剩下几个字憋了回去,转而说:“如何能向上面交差?”
“你只需向本官交差。”顾洵言那张血淋淋的脸,阴郁地转向他道,“更何况,他是畏罪自戕,明白?”
“小的明白。”
……
顾洵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迈着步子走向外,跌跌撞撞走着,一会儿步态轻盈如飘,一会儿沉重如铁,脸上的血迹招来路人惊恐躲闪,他才感受到寒冷的凝珠,抬手一摸,指头的血迹已经半干。
恐惧像是后知后觉席卷全身,不知所措和窒息感包裹他的全身。
他是第一次提刀杀人,从前他以为,手刃仇敌定能大快人心,可此时此刻,明明亲手杀了令祖墨,可他的心中并不快活……
迎着凌乱的寒风,男子想从袍间拿出手帕想擦干净脸上的痕迹,绝不能这样不人不鬼地游荡,但却被袖间一阵空无虚索替代,什么也没有。
方想起来,前几日他将自己的雪帕递给沈玉芜擦泪后,她百般坚持一定要清洗干净后再归还给他。
他以手代替丝帕,掌心搓到发热,白皙脸庞开始泛红,和另一边形成强烈的对比,可男人始终觉得不够,用更大的力气狠狠去搓,脸皮快要被他蹭破。
“顾洵言!”
一道女声喝止住他的动作,他转身望去,不清楚沈玉芜站在他身后看了多久。
沈玉芜奔上前,手里的素色丝帕贴近他的脸,轻轻地替他擦干净脸上的残血。
“顾大人......你可还好?”
沈玉芜这几天听了有关于令祖墨的事,还知道了顾洵言曾和她提过的堂兄就是被令祖墨所杀,她难以想象顾洵言抱有多大的痛苦独自承担这件事。
本想问他,你最近可还好?
见了他这副摸样,又想问,你今天可还好?
最后话到嘴边,只化成一句,你可还好?
顾洵言没答,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沈玉芜,想收起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磨样,继续做回外人眼里清风霁月的顾小侯爷。
怎料,一道有力的小臂将他拉拢,让他砸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女孩踮脚,双臂环着男子的脖子,掌心在他后背轻拍,语气温柔道:“没关系,以后会好的。”
怀中的人一言不发,她只好自问自答,最近不好没关系,今日不好也没关系,以后会好的。
没什么大不了。
“郡主,我杀人了。”
沈玉芜心下一颤,才明白为什么他这副样子,哑言片刻道:“是他罪有应得,不是你的错。”
“顾洵言,不要怪自己。”
两人怀抱了好久才松开......
无声无息间,男人留下阴影的地牢狱中,一滩血迹已干,而那具尸身早已不见,不是被丢到乱葬岗,而是被人暗中抬到一处府上,火速寻了上都最好的郎中......
-
沈荜足足睡了两日才醒来,浑身酸痛,四肢无力,勉强才能下床。
醒来第一眼,看到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正不紧不慢擦拭手中的短匕。
“你是谁?”沈荜问。
布日古德停下动作,将宝刀放在桌上,缓步走近,语气试探道:“你不记得我了?”
沈荜敲了敲脑袋,心中警惕地沉默,又想,我是谁?
看她努力思考却又枉然的样子,布日古德逐渐卸下防备,相信她确实是失忆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沈荜又问。
布日古德面上挂笑,起了挑逗的心思,散漫道:“不然还能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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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是私奔逃出来的。”
沈荜蹙眉,愣了会儿才意识过来:“私奔?我和你?”
眼见男人的装束还有长相,分明就是异域之人,低头看看自己床边的衣裙样式,则是齐悦女子穿的服饰,沈荜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和他这样的人有瓜葛。
布日古德长叹一声道:“是啊,若不是你非要跟着我,我们也不会这样做一对苦命鸳鸯。”
他说得振振有词,看不出任何破绽,沈荜将信将疑,客气道:“可看公子的装束、样貌,应当是厥然人才对,而我分明是齐悦女子,怎么可能和你私奔?”
“原本也不是私奔。”
“你一个娇滴滴的女子逃婚跑出来,结果途中遇到流民寇匪,我从厥然来齐悦经商而来,恰好顺手将你救了下来。”
“这后来嘛,你非要赖上我,说要以身相许,没办法,我只能日日将你带在身边。”
“日久毕竟生情,我们两情相悦,早就许定过终身。”
布日古德说得越来越传神,说谎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沈荜扬眉,还是不太相信他说的话。
直到布日古德看穿她的心思,抬起下巴,指了指她食指处的红宝石骨戒道:“喏,这枚骨戒,就是你我的定情信物。”
女孩望向掌背,果然有一枚赤红骨戒圈在她手上,他说得滴水不漏,又拿得出凭证,方才渐渐相信,吐语道:“原来是这样,对不住,是我都忘了。”
“那就重新认识一下,你叫什么?”
布日古德沉寂片刻,才缓缓道:“贾无名。”
“为何是个中原名?”
“在世行商,走南闯北,既来到了齐悦,也得入乡随俗,有个亲切点的名字才好。”
沈荜点点头,又问:“那我呢?”
女孩微微挑起的眼尾满是期待。
布日古德答:“阿宁。”
“阿宁,阿宁......”沈荜反复读着这两个字,琢磨回味,又问是哪个“宁”,布日古德在她手心一笔一划写出。
“原来是长乐安宁的‘宁’,虽简单了些,寓意倒好,我喜欢。”
“那我的父母呢?他们何在?我出来这么久,他们一定急疯了。”
沈荜忽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连给自己取的名都这般简单随便,想必亲生父母也不是很重视自己这个女儿。
“死了。”布日古德看向女孩从平静变为惊讶的目光,补充道,“他们死于乱世战火,走之前原本给你定了一桩婚,但你不喜欢,所以逃婚偷跑了出来。”
他说得真假参半,这便是最好的天罗地网。
“然后我就遇到了你?”
“没错。”
女人终于把自己的大致身世经过理清楚。
“听你说起来,忘了,倒也是幸事......”
父母双亡,一人颠沛流离,契阔半生,应当也吃了不少苦。
忘了好,忘了就可以重新开始。
布日古德道:“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沈荜抬头想了想:“我失忆可是什么缘故?”
“此事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叫你被一群流民困住,混乱中摔伤了脑袋。”
沈荜洒脱道:“无碍,修养一段时日兴许就好了。”
布日古德没接话,而是端起放在一旁的汤药道:“夫人,请喝药罢。”
夫人?
哦对,他说过他们两情相悦,早已定下终生,自然和寻常夫妻无异。
沈荜霎时一怔,有些不习惯,半响才艰难开口:“多谢......夫君。”
喝完苦得皱眉的药后,女子才想起来:“咦?我记得那晚醒来,还有两个人喊我‘主子’,他们人呢?”
70. 演戏
女孩眨巴着看似无辜却又犀利的双眼望向布日古德。
男人不假思索道:“哦,他们啊,他们本是我安排在你身旁保护安危的侍卫,如今有我在,自然叫他们撤下了。”
沈荜点点头“哦”了一声,继续喝着碗中苦涩的汤药。
饮完后,沈荜恨不得立刻丢开碗,接过布日古德手里的蜜糖,虽动作自然,女人却看出他面上却挂着凝重,问道:“夫君可有话要说?”
“夫人看出来了?”
“这是自然,你自进了这屋,也不开口说话,都是我问一句你才答上一句,看起来,倒不像与我两情相悦的夫君。”
布日古德扯起一抹笑,他原本还担心自己太过主动殷勤招致沈荜怀疑,没想到倒是表现得太过自持冷落了她。
“阿宁......”
“嗯?”
“你跟着我辗转契阔,又害了这样大的病,为夫理应陪在你身边......但,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
沈荜疑惑的目光投去:“为何?”
“我来齐悦走商,许久未归,又有很多事物尚未安置妥当,本想带你回去见过高堂,但你的身子宜安舒静卧,不该再波折,所以,能不能再给我一些时间,你先在此好好养病,待我忙完商队的事就来接你可好?”
“没了?”
布日古德道:“没了,”
“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呢,原来是这样,夫君且放心去,我安心在此等你来接我便是。”
布日古德没想到这么容易就与她谈妥,他的确要立马回厥然王庭,平息王庭风波,否则,任由宁策吾在父汗面前进谗言只会威胁他的地位。
原本早该出发的,却因为救沈荜耽搁了,现在再也不能多留。
男人激动地上前,上前抱住她道:“多谢夫人体谅。”
沈荜脸上挂着笑,拍他的背回应。
第二日,布日古德就与伪装成商队的一行人马摸着微微亮的天出发,挥鞭策马,直奔朔漠。
临行前,他留下五六壮汉守在沈荜身边,以此保护她的安全。
沈荜还没睡醒就起来送人,待人走远后,又伸着懒腰回房睡回笼觉。
-
自长公主薨毙后,宫廷一片萧索寂寥,处处都是诵佛念经的祷告声,沈昭甚至亲率祈福。
伴随着经文默念声的,还有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啜泣。
银翠自从沈荜走后日日以泪洗面,眼睛眯成一条缝根本得睁不开,脸也煞白发肿。
跪在地上的女子这几日都重复着那一句话,像是念咒一般。
“公主,都是奴婢不好......”
她怪自己当日明明看出沈荜心情低落,却没陪在她身边,没想到真有了三长两短......
流雨心思虽粗,也难受,但陛下和银翠比她更甚,她只能打起精神来把他们二人看护好,现在公主已经走了,可不能再出任何差错。
流雨靠近银翠,按了按她的肩头道:“你去歇会吧,我守在这儿。”
银翠摇摇头,棕色的瞳孔没有丝毫光亮,她自知背负罪孽,无法洗涤解脱。
“你已经不吃不喝守在这一天一夜,公主若是在天有灵,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银翠低低哭泣,形同槁木开口道:“流雨,我真的不能原谅自己,我真的......”
“明明都已经发现公主情志不好,可我还是留她一人在长宁宫......”
银翠一想到此,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我又何尝不是?”流雨仰头,“先帝命我侍奉公主,可我几次让公主身处险境,我又如何能原谅自己。”
银翠听到“先帝”二字,将手中的经书翻页,哽咽道:“不知道公主此刻有没有和先帝后团聚,若是见到了,她应当会很高兴。”
“流雨,你知道吗?自从先帝后走了,公主虽然在外人面前收起这份悲伤,可我有时替公主收拾寝殿时,经常看见她的枕头和被角泅湿一大片,都能拧出水儿来,想来,定是偷偷哭了无数个夜。”
沈荜的确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风轻云淡,沈筠和代芷死后不久,甚至没给她多的时间沉浸在这份失去至亲的悲痛中,便要强撑起长公主的架子,辅佐沈昭登基,引领百官重振齐悦。
“那么艰难的日子都过来了,公主又是这般要强的性子,我没想到她最后竟会自焚,她一定是恨死我们了。”
“若知道是变成这样,当初我合该将一切都告诉她。”
说来说去,都是为宁弈等人瞒着她种蛊,又将她幽禁一事。
无论银翠如何悔恨,都已经追悔莫及,曾经没说出口的真相,现在更无法言说。
流雨叹了一声道:“公主这样的人会上天堂,而我们,都该下地狱。”
“是啊,我们会下地狱。”银翠抬头望着金光闪闪的弥勒佛,又想到什么,喃喃道,“不知,顾大人有没有查到些什么。”
尽管银翠和沈昭一样,心里都隐隐约约猜测沈荜死于自焚,可还是宁愿自欺欺人,寄托希望于顾洵言能查出蛛丝马迹,证明一切都不是真的。
而自从令祖墨死后,顾洵言写了一道请罪的折子,沈昭看后并没有归罪与他,此事本就不是他的错。
念在长公主丧期,不宜杀生,将令府上下处以流刑,发配西北。
曾与令祖墨结党营私之徒皆被清算。
朝上老道圆滑的臣子对此皆心有灵犀,闭口不提,生怕祸临己身,个个精明无比。
可仍有人因为这无端的清算心怀不满,几乎在御前当众撕破脸。
蒋迁就是其中的代表,因他曾经和令国公接触较多,若再这样清算下去,只怕会将那件事抖出来。
“陛下,令国公再怎么也是追随先帝守业有成的镇国重臣,如今他死于狱中,不应再迁怒府丁上下,这是其一;其二,国中内外如今动荡不已,又逢公主薨逝,如此大规模追捕牵连之人,只恐君臣猜忌,动摇国本。”
低下一片怨沸之言:“是啊,还望陛下三思。”
“确有此理,现在理当上下一心,哪能如此惶惶自危。”
可也有反对之声涌起,这些人往日被令祖墨的威严压制,也被他手下的那些人连连使绊,现在好不容易等到树倒猴孙散的那一天,哪会轻易放过他。
吏部侍郎李新苗道:“禀陛下,臣有要事要奏。”
沈昭挥手:“准。”
李新苗将手里的文册抽出来:“快至年关,吏部已完成对各级官员的考课,其中多有功绩显著者,亦有平庸中质甚至劣迹斑斑者,然唯有一人考绩有待审查,躬请圣裁。”
“爱卿所言乃何许人也?”沈昭问。
“此乃羽林卫录事参军,昌平候嫡子迟勋。”
蒋迁微曲的背挺起,心中鼓动频频,谁人不知,这位迟勋正是他那连嫁两女的姻亲女婿。
李新苗铁面无私,继续道:“此人靠祖荫入仕,连续三年考绩被评定为‘中上’,但考功司核对时发现,迟勋平素四处寻花问柳,德行有亏,并且所呈‘检校武库籍册无阙’的考状记载有虚,与全国武库损耗数远远对不上。”
“经臣暗中探查,正是蒋大人暗中协同监考使御史中丞许寂所为。”
若说许寂,那可是令祖墨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自从令祖墨半退朝堂之事后,御史台大小事几乎都是许寂处理。
“李大人慎言!无凭无据休要诬陷本官!”蒋迁怒骂道。
“谁说没有证据。”李新苗信誓旦旦,一脸笃定,“前些时日查抄令府时,令祖墨的私房账本上记载所获的一箱金条,正是蒋大人相赠的‘厚礼’。”
蒋迁脸煞白,抽动的嘴角压抑不住跳动,他因膝下无子,不得不为迟勋上下打点,堪比亲子,早已和迟家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当初借着和令祖墨打过一些交道,托他办了这件事,没想到恰在此时被当众揭穿。
而身着绯袍的许寂从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就已经腿软,吓得站出来大呼:“陛下冤枉啊!臣、臣自知有罪,但实在是因令大人因公威压臣,臣不得不从。”
许寂这一跳出来认罪,无疑是把蒋迁的辩解之路堵死,凭他说出任何话术都苍白无力。
蒋迁脸煞白,面色狰狞喝止道:“许寂!”
他早已经目中无人惯了,也没将年轻帝王放在眼里,因而敢在大殿大呼小叫。
忽见他将白玉板笏砸去许寂头上,一脚踹翻跪在地上的许寂,气道:“竖子小人!”
“啊——”一声惨叫回荡大殿,许寂敢怒不敢言,“你、你!”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满堂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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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先是瞠目结舌,不知李新苗竟先反应过来,冲上去推搡蒋迁,使其踉跄几步,撂倒在地。
没想到,其他人见此行径,拨袖上前,拿起白玉板也开始砸人。
所有人扭打在一起,有帮蒋迁的,也有帮许寂、李新苗的,地上滚成几团的有,抱头鼠窜的也有,嘴里骂骂咧咧,言辞激烈,不堪入耳。
常年自诩稳重、见过些大场面的左衡都吓得退在一旁,礼部的也退开,他们身为清贵之要哪能参与这些粗鄙之举。
尚书程炎拿出唱喝的本事,连连制止道:“莫再拉扯!莫再拉扯了!大家有话好好说!”
可谁也不听他说,都自顾自说。
严本卿看着眼前的场面,暗暗道:“成何体统!”
一时间,满堂闹哄哄如长市,七嘴八舌地相互责难、推卸过错。
“刘大人,听闻不久前令尊八十高寿,府内大摆宴席七日之久,竟不知我齐悦新崇尚的‘薄俭’之策,在你眼中不过一纸空文。”
“江大人倒是冠冕堂皇,本月初你新纳的十房小妾,如此香艳轶事,整个上都都传遍了,在下实在是羞与禽兽为伍!”
还有另一边,各有各的私人恩怨,纷纷借此泄愤。
“去年路过贵府,你故意将潲水秽物泼在我马车下羞辱我,今日看老子不打死你!”
“田舍郎!你活该!谁让你动辄在先帝面前参本官!”
......
怨言冲天,不绝于耳,将神色自若的沈昭拉回,他面上不见喜怒,也不发声制止,仍由他们闹下去。
好一阵后,气也撒了,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他朝身边的明德使了个眼神,闻见一道宦官高呼——
“御前不得无礼!”
“再有寻衅滋事者,羽林卫格杀勿论!”
混乱中的每个人终于被重甲入殿的禁军拉回神智,整理好歪斜的帽子,又理了理衣角,努力维系以往的恭顺,但脸上依旧挂着不服气。
有人脸上被抓出红爪痕,有人额头鼓起青包,还有人头破血流,哪还有半点斯文的士子公卿样。
沈昭方缓缓开口道:“好了,人证物证俱在,何故辩解。顾卿,你来说说,该如何罚?”
一旁默不作声的顾洵言从头到尾看着这一场由他主导的大戏,听见高坐上的人呼唤后,平静颔首:“事关吏治,不得轻定是非,然诸位同僚所言不虚,国祚不稳,更不应危上恐下。”
下面点头赞颂之言纷至沓来。
“顾大人说得是,还是不要大肆惩罚得好。”
“蒋大人再怎么说也是兵部尚书,前线还在打仗,这个关键当口上,动他如何了得。”
“我看是,何必要将此事闹大......”
但也有反对斥责之言。
“错了便是错了,若是不罚岂不是天理难容!”
“祸乱朝纲的专横小人,如何能让他得意!”
“若怕开罪人,就莫要出来逞能。”
“.......”
这些话一字不拉地落尽顾洵言耳畔,他不改神色,将他的话一字一句道尽:“然——杀一儆百,不可不为。”
“臣以为,蒋大人扰乱官纪,既已铸下大错,便不堪为兵部尚书,应另择贤明之士补缺。”
他的话如春雷贯耳,令人无不乍舌,区区一个刑部员外郎,敢定夺堂堂一部尚书大人的生死。
蒋迁忙跪下道:“求陛下开恩呐!老臣为齐悦鞠躬尽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微臣的确有错,但罪不至此!陛下明察!”
他此刻将身体俯得很低,与方才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
沈昭思索一阵道:“即日起,就将蒋大人流放黔南,无召不得回京;这许寂滥用职权,便调配外放......至于令国公.....”
“既已死,就褫夺官爵,贬为庶人,令其子孙后代世代不得再入朝为官。”
沈昭一语定人生死,语气平淡说:“朕虽年少寡道,眼里亦容不得沙子,此时国运艰难,朕准允不再追究往事,但诸卿需以儆效尤,忠心侍奉朝廷。”
众人下拜,方觉丹阶上之人俨然有了不怒自威的帝王之相,大气也不敢喘:“臣等谨遵圣旨。”
顾洵言也拜下,今日这出戏,他与沈昭便是演够了。
71. 相遇
下朝出了殿外,蒋迁被两名羽林卫拖走,嘴里幽怨喊着:“顾洵言!老夫素日与你无冤无仇,甚至还多有照拂,你怎可如此害我?”
“你以为这样就能一朝攀龙附凤?告诉你,老夫今日之境遇,便是你来日之下场!”
老者身上的朝服已被剥去,满头发丝垂落,两手不停地往前扒,凶狠的双眼直剜顾洵言,但还是没能换来他的回答,反而引他发笑。
蒋迁自诩素日对他照顾有加,不过是想借他与容道光打好照面罢了。
等到耳边盘旋的惨叫和咒骂声消弭,人也已经被拖走不见踪影。
顾洵言方觉的清净了不少,正准备抬步向前走,却被人叫住。
“顾员外郎。”
顾洵言回过头,看清来人道:“李大人?”
来者正是方在殿内激奋指控蒋迁的李新苗。
“顾员外郎莫见怪,叫住你,并非有其他企图。”李新苗虽额角还鼓起一个青包,但坦荡荡的面容衬得那个鼓包像是不存在,他道,“我是来与你道谢的。”
“多谢你愿意相信我。”
李新苗弯下腰朝顾洵言鞠了个躬,却被男子抬手拦住:“李大人这般,实在是折煞下官。”
“李大人明知今日这番,是下官行径无耻,利用了你。”
“顾大人言重了,我们也算是各取所需,若是没有你,我不知几时才能为二娘报仇。”
他总算是了却心中夙愿,报了蒋蝶被辱害至死的仇。
李新苗的眼里揉着一丝遗憾,思绪飘飞,望向天边,像是看着远方的故人般。
当年,他与蒋家二小姐蒋蝶本是年少相识,青梅竹马,只差谈婚论嫁的地步,是蒋迁逼迫蒋蝶步她大姐的后路,叫她嫁给迟勋做了续弦,让好好的一对璧人被迫诀别。
若是姻缘石没刻下他们二人的缘分便罢了,至少男当婚、女当嫁,往后各自为好,互不打扰,可是蒋蝶自从进了迟家大门后整日郁郁寡欢,不受待见,还被迟勋那看似老实本分,实则纨绔禽兽的浪荡子几番羞辱,将她放逐在伶优歌姬当中一同肉袒玩乐,让她在宠妾面前俯跪洗脚。
她几次上吊未遂,还被迟勋以更加变本加厉的恶劣行径对待。
蒋蝶最后羞愤不堪,投井自杀。
后来,是蒋蝶身边的贴身婢女逃出迟府,告诉李新苗蒋蝶是如何被折磨至死,他郁闷悔恨,如果当初知道会是这个下场,他死也不会任由蒋蝶嫁过去。
可无论在说什么,都为时晚亦,毕竟故人已逝。
因为这些事,他对蒋、迟两家积怨已深,但一直隐忍不发,待时而动,直到顾洵言找上他,他毅然答应指认蒋迁及迟勋二人之事。
作恶多端的本就应该受到惩罚,也好告慰在天亡魂……
“原以为是京中讹传,不想却是真的,李大人对蒋家二小姐果真是情深似海,恕下官那日唐突闯入贵府,叨扰了大人。”
“哪里的话。”李新苗毫不在意道,“还要多谢你找上我,李某也能不负陛下深信。”
顾洵言没想到李新苗会猜到这件事还有沈昭的参与,因而笑了笑:“什么都瞒不过李大人的眼。”
李新苗同样回笑,道了一句:“再怎么说,我也是混迹官场二十多载,圣人的心思倒能揣度几分。”
顾洵言回想那日令祖墨死在牢狱之时,他连夜进宫面见天子,沈昭虽没在这件事上责怪他,但却对他说了另一番话。
沈昭面上哀愁未消,但眼里却多了几分坚毅和决绝,他道:“也要借此,将这朝堂再翻一翻了。”
因他这句话,顾洵言便懂,沈昭是想重振朝堂,将那些怠政之风一并革除,曾经颇有威望的令祖墨已死,那么下一个,便是拿几次和皇室公然叫板的蒋迁开刀。
当初宁策吾暗中贪墨军饷,他身为一个兵部尚书居然毫不知情,若他能收敛些道也无妨,可今日大殿上这场闹剧足以表明,他根本没有把沈氏皇族放在眼里。
那就不怪沈昭动手。
从兴平元年伊始,他是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要对这群士子下手,若再任这群无所事事的官员威胁齐悦社稷,江山迟早易主。
现下,前有令祖墨之死,后又蒋迁被贬,众位朝臣惶恐自危,再也没有人敢看轻这位少年帝王。
“恕在下冒昧,听闻李大人曾许下终身不娶的誓言,便为了蒋家二小姐?”
李新苗忽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我实在厌倦朝堂上明里暗里互攀议亲之事,就当李某人离经叛道自断香火罢,反正我的心早已经随二娘去了。”
他又打量了一下顾洵言道:“看顾员外郎这般模样,似乎还没将心思放在这些上,若是你以后遇到心仪的女子,便会懂我今日所作所为。”
“我知道你与令国公的宿怨,心中也必定有一根刺,那种日夜恨不得将仇人碎骨鞭尸的恨几乎要将我噬灭,但作为过来人想告诉你,仇报了,便是了了。”
“了了,便要忘了。”
顾洵言没有反应,而是仔细想了想他这句话,了了,真的能忘吗?
他一时还想不清楚,也不想忘,但为了不辜负李新苗的一番真心,道:“多谢李大人指点,晚辈受教。”
李新苗看他的面上谦虚,可是眼神中淬着火,看穿后摇摇头,叹了一声道:“原以为这些会随着我带进棺材里,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同一位后生讲,当真是缘分呐。”
“罢了,也算是失意之人的肺腑之言,顾员外郎就当个乐子听罢。”
说罢,飘飘然往前走着,留顾洵言看着他寥寥的背影,潇洒中透露着一丝孤寂。
……
朝堂风波平息,因令祖墨和蒋迁之事的确有了威慑,朝中除了为长公主准备下葬事宜,也没什么大事要处理。
恰在此时,前线传来了喜报,宁弈携北府军大破厥然虎狼之军,并且乘胜追击,大获全胜。
不到半个月的鏖战,厉兵秣马,围追堵截,北府军损失不少,但较之厥然几乎倾覆,也算是大功毕成。
王师屡战屡胜的捷报传回上都,也让所有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
一轮不算灼热的烈日悬在空中,跟在地上的人儿身后移动。
严婉兮问:“柳大哥,我们已经走了这么些日子,几时能到图兰呀?”
柳幸手拿着皮鞭,懒洋洋地坐在马车上,嘴边叼着一根杂草,道:“小兮妹子别急,过了前面吴家庄,再走上大概十里地也就到了。”
本来按照柳幸这群人的速度,早个五六天就能到,哪要近半个月还没进图兰,只因严婉兮一个姑娘家跟着遭罪,时常发晕冒汗,赶不了太久的路,需停下歇息。
严婉兮睁大眼睛点头:“哦哦,辛苦柳大哥。”
随即,又将手里的水囊递给他,柳幸接过来,仰头饮了一口。
这几日或跋山涉水,或风吹日晒,严婉兮从前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如今不能指望着谁来伺候她,于是也学会了自理,让自己勉强有个人样。
严婉兮看着自己有些发黑,甚至起了茧子的双手,有点想念当初在上都的生活,怀念温暖的暖阁,怀念美味的珍馐,还有母亲的怀抱与羽翼……但她转念摇摇头,断绝自己的念头。
走都走出来了,哪有再回头的道理!
正游神想着,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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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被人拉住回扯,柳幸长“吁——”一声。
他们被一群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拦住,还恶劣地朝他们哄笑。
“哟!没想到啊,还真让我们等到好货了!”
“大哥!没准干完这票我们就可以收手了!”
“你小子就这点骨气,你是不知道半年前老脱儿他们抢的那一批,那才是金山银山……”
柳幸长久游走在外,如何不清楚这群人的来历,皱着眉看着这群身着粗布衣服之人,分明就是一群劫匪。
“哪条道上的?小爷的镖局也敢拦?”
为首的头目是一名肥头大耳的光头,他道:“哼,老子凭啥告诉你,识相的话,留下你的东西。”
“还有……”那人眼神色眯眯地停留在严婉兮身上,像要将她浑身上下看穿一般:“这位美人儿,老子就放你们过去。”
柳幸不屑一顾地嘲笑道:“小爷就从来没有保不住的货银,更别提一个活生生的人。”
“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山贼也不纠缠,号召各兄弟们冲上前开抢,“弟兄们,给我上!”
“小兮妹子,呆在这里哪也别去!”
柳幸旋即跳下马车,喊着镖局的人抽刀砍这群毛贼。
独留严婉兮呆在敞蔽的马车上慌张无措,她出来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大的危险,心里慌张乱跳,柳幸都下车跑出好远她才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柳大哥,要小心!”
双方人马纠缠不休,拔刀想向,那群山贼就是奔着柳幸一行人押送的宝物来的,见严婉兮顺道跟着他们,又起了财色两取的心思。
毛贼们手法娴熟,看起来像是经常做打家劫舍的勾当,使出的刀法极其流畅,又像是有人专门训练过一般。
没想到就连柳幸这样一行训练有素的镖师都没办法完全招架,落了下风。
霎那间,那光头匪首飞身靠近马车,用长刀砍破车上的宝箱锁,里面的金银珠宝闪闪发光,勾得他们双眼发光。
“哈哈哈哈哈,全都是老子的。”那贼匪又转眼看向严婉兮,“这个美娇娘也是老子的。”
说罢,他扑身上前,将严婉兮拽下马车。
“放开我!柳大哥,救命!”
柳幸被两名毛贼拖住,回头间看到严婉兮狼狈在地,又被那脸上露出猥琐笑容的壮汉抓起来。
“小兮妹子!”
严婉兮奋力挣扎,捶打在那壮汉前胸,但纹丝不动,又一巴掌狠狠地扇在男子脸上。
“啪——”
“臭婆娘,敢打老子!”
他一把将严婉兮摔在地上,作势就要扑上去,开始扒她的衣服。
“你这个禽兽!你知不知道你这样是要触法的,放开我!”严婉兮极度恐惧地大叫,双脚乱踢。
“法?老子就是这里的法。”
“最喜欢你这样性子烈的,不如从了老子,老子带你快活!”
流氓之辈说出口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是严婉兮走出家门前从未听过的。
正当她筋疲力尽,就快要绝望之时,眼前掠过一道飒爽的身影。
那人一脚踹飞趴在严婉兮身前的汉子,又跃身上前砰砰几拳捶在那人脸上,将人揍得鼻窍流血,连牙齿都被打掉喷飞泥地上,拳拳到肉狠下死手,几乎快要把人打死。
“大、大侠饶命......”那匪首连说话都漏风,语息低微。
但这声求饶并没有叫眼前人停下动作。
严婉兮整理好衣裳,混乱的人群中,她几乎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人,虽衣衫破旧,但难掩神姿,是她朝思暮想的身影。
她哭泣喊道:“王将军。”
72. 女身
那人因这声凄惨的呼唤僵住,挥起的拳头滞在半空迟迟未落下,回眸间,严婉兮那双布满雾水的眼睛让她慌张无措。
待看清面容,严婉兮撑起来的半截身子瞬间瘫软在地上,真的是他,虽泥垢满身,看起来无比狼狈,但她不会认错,那双坚毅的燎火星眸和她第一次见一样,就是王远之。
正当二人相顾无言一瞬,那匪头乘机从王远之身下爬开,躲过了王远之的夺命勾拳,逃过一命。
他佝着身体,脚步不稳,看着被柳幸一行人将他们一行人打得落花流水,没想到场面早已经扭转,也顾不得其他,保命要紧。
“跑!”
一声令下,众人举着刀四顾茫茫,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头目已经先人一步跑远了,于是也开始逃亡。
一群乌合之众就这么屁滚尿流逃逸,草草收场。
柳幸盯着这一群王八蛋“呸”一声,又看向严婉兮,上前道:“小兮妹子,你没事罢。”
严婉兮已经被王远之扶起来,拍干净身上的灰尘,又把衣服拢好道:“柳大哥,我没事。”
柳幸将目光转向她身侧男子装束的人,咂着嘴一脸恍然大悟道:“莫非……这位就是小兮妹子的哥哥?”
严婉兮愣住,后摆手,想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不是不是,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们曾在上都见过。”
“这样啊......”柳幸又想起什么,忽对王远之有些戒备,皱着眉道,“方才混乱之际,怎么听小兮妹子喊他‘将军’?”
王远之一眼看穿严婉兮的为难处境,抢先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曾在军营做过两年步兵,都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能做个大将军威震沙场,小兮听了我话后为了鼓励我,就这样叫了。”
“对......是是是,没错。”严婉兮一时哑言,半响才接话。
她还没从遇到王远之的惊讶中缓过神来,自己本是乔装化名出来寻他,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又碍于对柳幸撒了谎,今时不同往日,王远之的身份不宜对外人透露太多,因而也识时务地圆了这个谎。
“柳大哥,可否让我与故友借一步说话?”严婉兮问道。
“这是自然,你们好生叙旧,我先和兄弟们将行装整理好,这群天杀的毛贼,砍坏了我们好几个箱子。”
严婉兮点点头,将王远之拉开好大一段距离后,小声开口问道:“王将军,你没事罢?你怎么会、怎么会在这里?我听说你失踪了,日日夜夜着急担心,能见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女子越说越激动,那种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她眼眶再次湿润,竟还落下几滴苦泪。
“总算、总算让我找到你了。”
“你跑这么远,就是来寻我的?”王远之本也疑惑为何会在此处见到她,听完后瞬间解惑。
但严婉兮泣不成声,迟迟不开口说话,她哪里应付得来这些,连忙帮着擦泪安抚:“严二小姐,你、你先别哭,我向你解释清楚因果便是。”
“此事说来话长,我被贼人设计,一箭射穿跌下山崖,顺着河流漂到下游一岸边,醒来时发现幸得一老妪相救,这才逃过一劫……”
女子听言止住哭腔,问道:“你伤得重不重?”
严婉兮急忙扫过他上下,发现眼前之人胸口前竟有一处染了鲜血,才惊觉他的伤口又裂开,一时着急扑上去时不小心崴了脚,跌进王远之怀中。
“嘶——”王远之伤口被再次牵扯,有些难受地龇牙。
然而,严婉兮靠在王远之胸膛,一霎间感受出一丝异样,那种柔软几乎让她脑袋闪过白光,马上反应过来,弹飞般急速撑起来。
“对不住,我......”
严婉兮支支吾吾,面上发热,又有些懊恼般咬唇,她的表情惊惶又吃惊。
怎么才发现,怎么、怎么会?
王远之误以为她是因为碰到自己伤口而道愧疚,宽慰道:“没事,许是方才打架时扯的,不关你的事。”
“对不住,我、我不知道,我真是太傻了......”严婉兮几乎是抱头鼠窜,摇晃着身子转来转去,“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竟与我一样。”
王远之纳闷,一样?什么一样?
直到看着严婉兮蹙着眉盯着她的胸口,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打王远之受伤那几日,照顾她的老妪为了更好地清理伤口,早就将她那沾满污血的束胸裹布取下丢弃,这几日她一直都是这样,倒也无人看出。
此刻,没想到被严婉兮发现了她女子的身份。
“那个......”王远之也有些尴尬,低头道,“是我骗了你,该由我说对不起才是。”
严婉兮抓着头发捧着脑袋,理了理思绪,她先是惊喜能见到王远之,此刻又得知她竟然是女子的身份,一下子还不能从一连串的震惊中反应过来。
“你先别出声,让我冷静冷静。”
王远之确实老实呆着没说话,默默站在一旁看着严婉兮来回踱步,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严婉兮这份真心,一想到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跑大老远,还是为了找她,这样的痴心绝对,不就是话本子里女娇娘对男儿郎的义无反顾?
可她是女子,这一切不过是虚浮的幻想。
看着严婉兮愁眉苦脸来回打转,脚下的碎石子被她踏出湿润的细沙,想来,她心里一定如被戏耍一般恼火。
“严二小姐,你若要打我骂我都可以,是我负了你的信任。”
王远之目光坚决,早就准备好如死刑犯般,干等着鬼头刀落下,任由面前之人的责难,然而,严婉兮却道——
“我该怎么做?”
“啊?”
严婉兮想来想去也没想到办法,直接开口问:“我要做怎么样才能帮到你?”
“你现在这样的尴尬处境,我能替你做什么才能瞒住别人?”
王远之停顿一会儿,才想通,原来她纠结这么久,是在想如何帮自己。
心里绽放一点温暖的同时,又害怕自己听错了:“严二小姐不必如此,你若是心里不快活,直接对我发泄出来便好。”
严婉兮嗔了一声,跺脚道:“我虽对你为何为女儿身感到诧异,也有诸多问题想问,但现在都不是时候,当务之急,想办法帮你度难关才最要紧。”
“放心,你可以相信我,我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
严婉兮看着她,真诚的圆眼似乎在渴求王远之说出一件,哪怕一件能为她做的事,女孩都会甘之如饴。
王远之被这双明眸打动,握着她不安的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可以自己应付。”
“那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还是要回西北军营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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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行?你如今伤得这么重,还没痊愈,需要静卧安舒才是。”
王远之打定主意,也不过多辩解。
严婉兮看着她唇间发白,脸色淡黄,伤口还是不停冒血,忽然想到一个好点子:“正好,前面就是图兰,我让柳大哥赶赶路,兴许能在日落前进城,到时候找到我哥,一定有办法帮你。”
王远之欲说拒绝的话,被严婉兮打断道:“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
“对了,我出来寻方便,对外称自己叫小兮,去图兰寻亲,你也跟着柳大哥他们叫我小兮便好。”
三言两语已经堵得王远之说不出话,她只能妥协地点头,仔细想想,去图兰也不是坏事,如果她想回到西北,至少要有一匹快马,胜过她踽踽独行......
远处的柳幸招手喊:“小兮妹子,你们聊完了吗?我们可以出发了。”
“来了!”
严婉兮拉着王远之急匆匆走上去,向柳幸商量了一下,看今晚能不能赶到图兰城,她保证自己身体绝对没有问题,柳幸也没说什么,信誓旦旦地说定能在天黑前带二人进城。
就这样,几人收拾好行装,再次出发。
一路上,严婉兮贴心地照顾王远之,对她嘘寒又问暖,甚至柳幸等人对王远之的好奇问话都被她巧妙应付过去。
从前她以为王远之是男子,多少带了一点少女的娇俏和害羞,连说话都会不好意思,现在知道她是个女子后,虽一时还没接受过来,但至少更加随性自然。
而且,她打心底佩服王远之,一个女子竟担得起保家卫国的大将军,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心里更加滋生崇敬。
不仅如此,她还暗自窃喜,知道王远之无人知晓的秘密。
她决定,要把这件事当成比自己的命还重要的大事。
日暮时分,赤日将余晖洒在山头,染出一片灿烂。
柳幸一行人就已经走到了城门,递了文牒给官差看过后,车队潇洒进去。
“柳大哥,你找个地方把我们放下,咱就此别过罢。”
柳幸不乐意道:“那怎么行,我说过要帮你找你的亲哥,哪能放心把你一个人丢下。”
“哎呀,柳大哥,我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严婉兮举起王远之的手道,“喏,有王将......王大哥陪我呢。”
“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子,你们孤男寡女不合适不合适。”
柳幸出于帮人帮到底的好心,明显不知道女孩的心思,入了图兰,等她见到严子琛,她是觉得自己这个谎已经不能再撒下去了,更何况还带着王远之,还是分开行事比较好,也能让王远之少一些暴露身份的危险。
“放心罢,柳大哥,王大哥他人老实本分,不会对我做什么的。”
严婉兮从身上取出一个玉镯,又将剩下的碎银子全塞给他道:“多谢柳大哥一路照顾,这些就当是我们二人的路费,希望柳大哥别嫌弃。”
那镯子质地澄澈,一看就是上好的玉料打的,抵二人路上的路费绰绰有余。
言讫,严婉兮拉着人淹没在人群中,还没等柳幸叫住她,就没了人影。
“哎.....真是的,怕我缠着不让你走似的.”
柳幸忽又收回目光笑了笑,萍水相逢,就这样别了也好。
转瞬之际,他语气严肃道:“走,去太守府。”
73. 流浪
灯火阑珊,华灯初上,看起来明亮的街道,却几乎是家家紧闭屋舍,路上只有少许贩夫走卒,勉强行街做些讨生活的买卖。
图兰作为齐悦西北部重要的州郡之一,今载三伏暑天遭受了一场空前地动,许多房屋倾倒,尚未来得及修筑,没想到如今已经可以用凋敝来形容。
街上满是沿路乞讨的老弱流民,他们手中捧着陶碗,个个面黄肌瘦,看起来无比孱弱。
一见严婉兮身着干净衣裳,又像是闺阁大小姐生得白净,俨然是有钱人家的姑娘,于是一哄而上,拦住她讨要吃食。
“小姐行行好,赏点吃的罢!”
“给点吃的,求求你了。”
“可怜可怜我们罢!”
“......”
严婉兮还来不及反应,就被他们拉扯着与王远之冲散在人流。
“你们......别挤,别挤,我没有东西可给你们的。”
望着这群流民不知如何是好,如同深陷沼泽般走不开半步。
她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因为都给柳幸当作盘缠了,自己没剩下一分一毫,哪还有东西递给这群灾民。
而王远之身负重伤,经过一天的折腾已经有些体力不支,她努力挤进去,将严婉兮护在身后,穿过人群之时,她的眸子从那群衣衫褴褛的流民身上闪过,像是被什么耀眼之物刺到双眼。
几乎每一个人,棕桐色的皮肤漏在冰天寒地,臂间一朵醒目的鸢尾花裸露,令她汗毛竖立。
人流涌动,越挤越凶,半点间隙也不留,甚至还有人将手伸到她们二人腰际乱摸,严婉兮慌乱尖叫,伸手拍打那些不安分的粗手。
“都退开!”王远之表情凶狞,拼尽力气咆哮,“若是再上前,我就不客气了!”
那些人眼神苍凉,果真被她震慑住,眼神也从渴求和贪婪换成一种乞求,卑微道:“我们没有恶意,我......我们只是不想活活饿死。”
“是啊是啊,咱也只是想讨口饭吃。”
“没有的话,我们走就是了。”
他们个个瘦弱,看起来确实没有能力对谁造成伤害,否则街上也不会有一部分人还冒着危险叫卖做生意。
没想到这群人能如可怕的洪水卷来,又能平静退去,倒有些奇怪。
眼见他们转身走开,朝向下一个未知路口......
严婉兮莫名发声叫住:“等等!”
那群乞丐停住,只见女子从头上取下一根上好的玉簪,这是母亲在她及笄那天送给她的,也是她最喜欢的白玉发簪。
她一手拍进一个抱着襁褓小儿的弱妇手中:“给你,应该能换不少粮食。”
就算再不识货的人,看了这根剔透发亮的的白簪也会惊呼真是宝贝,想必能换不少钱。
可那名妇人左看右看,面上有些为难。
“不够?”王远之以为,他们是觉得一群人拿一根簪子就被打发了远远不够,又从自己袖口里拿出几个碎银,还是不久前辞别那名好心的老妪时给的,她一个人走了这么远的路,多少要花些,只剩这么点。
妇人还是矗身未动,并且摇摇头,嘴里咿咿呀呀叫着。
王远之和严婉兮才懂,原来她是个哑巴,无法开口说话。
“真的没有了。”王远之道。
妇人摊着掌心,一根白玉簪和几个铜板在她粗粝的手上平静地摆着,收也不是,不受也不是。
妇人旁边的老汉开口道:“裹儿说不了话,也听不见,我替她说,两位贵人,不是我们不领情,而是这些东西我们拿着没用。”
“它不能吃,更换不成吃的。”
严婉兮不解问:“你们这里没有米行吗?”
老汉抱怨道:“图兰今年遭了一次大灾不说,这几年朝廷年年抓壮丁征兵打仗,哪还有人下地干活,更别提能种出谷子。”
不光是图兰,就是整个西北,年年都要征兵充入西北边防,抵御厥然,留下些老弱妇孺能做什么?
还没遇到这场灾荒前,一家老少嗷嗷待哺,无论老弱,有的下地,有的上山,勉强还能糊口,可是一场地崩山裂,山头的野菜也挖光了,就连树皮都被剥下来吃,穷人叫苦不迭。
王远之自小辗转军营,总觉得保家卫国是每一个齐悦子民应该做的,他们王家世代驻守边关,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义不容辞。
但她没想过,枭杰满门,却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尸骨不仅弃在战场上,还抛在家家的茅舍屋下,田间地头里。
征兵的事原本不归她管,她只需上阵杀敌就好,但她明明从那些兵卒脸上看过思乡的惆怅,也曾立下豪言壮语,定能平定外患,还他们太平家国,妻儿团聚。
可是,仗打了一年有一年,入伍的新兵来了一批又一批,离散的场景反复上演,何见太平?
王远之忽垂下头低语:“对不住.......是我辜负了你们。”
明明鲜衣怒马、也曾威严号令三军的“鬼谷将军”,一向恣意自傲,这是她今日第二次对不住,先是对严婉兮说,现在却是对这么多人。
前者还能坦诚直面,但现在连高声语的勇气都没有。
旦时对一人,暮时对千人,朝朝暮暮,无限愧疚与自责。
严婉兮察觉到她的情绪,上前抚了抚她的背,王远之摇头勉强露出一个苦笑。
“走罢,乡亲们,我们再找找别人。”老汉对着众人说。
女孩见他们要走,连忙出声,很不好意思问道:“那个......没帮到各位,实在是对不住,但.....能不能再允许我们打听一件事?”
“你们可知前不久朝廷派来的那位巡抚大人现在何处?”
“巡抚大人?哦哦哦,你说那位‘铁面青天大老爷’哇,那可真是位好官。”
跟在他身边的人也附和称赞:“没错没错。”
老汉道:“打我们图兰受灾以来,要不是他来了四处调粮,我们早就饿死,不过......现在粮食吃完了,我们这些贱命如草芥,老天也该来收了。”
他提起严子琛时脸上挂笑,又想起来还没回答女子的问题,补充道:“哦,他就住在城东的行台公馆里。”
齐悦每有大吏出京办公,都要住在官驿,严婉兮并不知道。
“那从此地到他住处要多久呀?”
老汉指了指远处的巷子:“你从这条街走到头,右拐走到一家荒弃的肉铺,再向右拐走一里地就到了。”
严婉兮认真记下:“多谢。”
乞丐老汉说着没事,继续跟随人群在街上漂泊无依地走着,严婉兮和王远之看着那群背影,心里都有些无限愁肠,特别是王远之,好半天没说过话。
“王将军,无论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先找到哥哥再说。”严婉兮打气道。
王远之黯然点头:“走罢。”
两人沿着那个老汉指引的方向迈开腿走着,打从进了城,她们水米未进,浑身疲软无力,但还是强撑着意志走,天越来越寒,冻得人直哆嗦,呵起气来如白露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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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进巷子里,果然看到老汉说的肉铺,高高的招牌旗帜虽然挂着,但是早已落败不堪,这一片黑灯瞎火,已经没什么人住。
终于,走了许久,总算找到一座府邸,门口挂着灯笼发出微光,还有两名官兵把守。
严婉兮高兴地迎上去道:“官差大哥!打扰了,我想问问这里可是严子琛严大人的住处。”
那官差道:“正是,二位有何贵干?”
见他们态度还算好,严婉兮连忙道:“麻烦二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是他妹妹,请他出来一见即可。”
守门的官兵面面相觑,哪想到是严大人的亲眷来了,自然不敢怠慢。
“稍等,容在下通报一声。”
“好好好,快去快去。”
人已走去,严婉兮高兴地转头看向王远之,见她情绪仍低落,鼓舞道:“王将军,马上就能见到哥哥,到时你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向他提便是。”
王远之没精打采,只见官差从内出来,身后跟着一位男子,步子迈得极大,面带匆匆和惊讶:“小姐!”
“于板?”严婉兮又往他身后瞧了瞧,“怎么只有你,哥哥呢?”
于板解释道:“少爷在外面忙公务去了,还未归来。”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跑来图兰,老爷夫人知道吗?”
于板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的女子,方才官差进去禀报时,他差点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听错了,结果又让他发现,严婉兮身边站着一位眼熟却又不该出现在此的男子,“这这这……王将军怎么也在?
严婉兮道:“说来有些复杂……哎呀先带我们进去,再找点吃点垫一下肚子,我们还未用过晚膳的。”
见二人风尘仆仆,于板即刻将她们领进门,环顾府邸,静谧又朴素,除了门外两个守门大哥,只有于板一人在这里。
“小姐和王将军稍坐,院中人手少,我这就去为二位备饭菜。”
“去罢。”
两人进府后,严婉兮因腹内饥肠辘辘,坐立难安。
两刻不到,于板已将吃食端了上来,他放下托盘后,眼巴巴流着口水等半天的严婉兮一看,眼珠子都快落下:“怎么一点荤腥也不见?哥哥在这边混得这般差吗?”
“小姐莫怪。”于板觉得又心酸又好笑,挠了挠头解释,“如今四处都正在闹饥荒,找点能下腹的都不容易,只有拿些素面招待。”
确实不是于板偷懒或是怠慢,而是图兰确实粮食短缺,这么久以来,他和自家公子也是粗茶淡饭随便对付一二,他一个下人倒没什么,可见严子琛却是正儿八经的公子少爷,但也能眼也不眨地吃完就上值。
官府公差尚且如此,黎明百姓更是揭不开锅。
“小兮,就这样吃点,能填饱肚子也好。”王远之小声发话,语息微弱。
严婉兮这时候也很识趣地乖乖点头,一路走来,又在府外见识了一群流民哄抢,倒也没资格摆谱。
她饿了许久,也就毫不犹豫狼吞虎咽起来,而王远之却觉得食之乏味,将碗里的面挑了不少给严婉兮。
“王将军不吃吗?”
“不饿,你多吃些,别浪费。”
吃到最后,严婉兮连碗里的汤水都喝完,论起来,从小到大哪过过这样拮据的生活,但饥饿当前,一碗素面也如佳肴珍馐。
两人吃得正香,忽闻于板正立喊了一身:“公子!”
严婉兮望向门口,看见严子琛迎着冷风进来,嘴里的汤咽下喊:“哥!”
74. 内奸
“小兮?”严子琛明显吃惊,又看向一旁魂不守舍的王远之,“王将军?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严婉兮冲上前环住严子琛腰际:“哥!总算见到你,你都不知道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
说着说着,女孩委屈的泪水下涌不止,哭诉道:“我好好呆在家里等你和王将军回上都,谁知道爹竟然给我说了门亲事要把我嫁出去,后来,我又听说王将军失踪,想也没想就跑来投奔你,颇费周折,途中还遇到强盗,幸好遇到王将军救下我的。”
严子琛越听眉头拢得越紧。
“可有受伤?”
严婉兮摇摇头:“那倒没有,是王将军,她受了很重的伤。”
严子琛又将视线放在王远之身上,见他蓬头垢面,胸前还有凝滞的血迹,吩咐道:“于板,去寻个大夫来。”
“得勒,公子。”
男人宽大的掌指抹掉女子的泪珠,还是问出严婉兮最不愿面对的问题:“你跑出来,爹娘可知道?”
“没......不、不知道,若是敢叫爹知道我要来找你,他能将我的腿打折,又怎么可能好端端站在你面前。”
“你......哎!”严子琛本想严厉地教训一下他这个妹妹,她这样鲁莽、不顾安危地跑出来,令父母亲友担心实在是太不成体统,万一出了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但一想到她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走到他面前,脸晒得黑,人也清瘦不少,余下只剩心疼。
两人寒暄不久后,才想起一旁一言不发的王远之,严子琛走上前,既疑惑又惊讶地看着这位大将军,他不是没收到边关的情报,原以为王远之失踪甚至是死在战场上,没想到他竟和严婉兮来到了图兰,又看他面前摆的一碗还未吃完的清汤素面,剩下半碗,以为是不合他胃口,赔礼道:
“图兰如今非常之期,城中余粮短缺,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王将军见谅。”
王远之沉寂的双眼无光,摇摇头:“严大人无需多言,这一路,我都看到。”
她的心里五味杂陈,路上见到的人、发生的事,给了她无比沉重的打击和撼动。
严婉兮很会察言观色,挽住他哥哥的胳膊,将人拉低,踮起脚在他耳边道:“哥,我们来的路上见到许多流民,他们都无家可归.....”
严子琛点头:“图兰的境况远比我想的复杂,天灾人祸轻易压得死人,并且能将人击得粉碎,前不久刚运来的赈灾粮也已不够吃,我这两日正准备向朝廷上疏尽快从江南各地调配粮食。”
他来图兰原本是为了巡查当地实情,但一到任,便看到百姓深处水深火热,先是地动摧毁的家园还未修复,又缺乏吃食,加之当地的太守是个极其圆滑、老辣之人,他只能先解决民生之事,再来慢慢抓其他的问题。
这些话都落到了王远之耳边,不等她说出半个字,霎时,屋内一道巨大的碰撞声响起,她轰然倒在桌边,双目紧闭。
“王将军!”严婉兮迎上去,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甩手,“呀!这么烫,必定是发烧了,难怪这一路什么话也不说,想必也是难受强撑着。”
但也不难办,毕竟这里是严子琛的住处,相对安全稳当。
“哥,你帮我一起把王将军扶去卧房休息。”
严婉兮将人手搭在肩上,毫不拖泥带水。
严子琛面上却不好看,紧绷道:“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哪好和男子搂搂抱抱,我来便好。”
“都这时候了,还讲究这些,快别磨磨唧唧了。”
因为严婉兮知道王远之女儿身份的事,她说过要替她保守秘密,要不是她一个人拖不动王远之,哪会找别人帮忙,就算是她哥也不行。
两人就这样一起,抬起王远之,将人带去卧房躺下,正巧此时,于板将大夫领了进来,严婉兮将严子琛拦在外面,两人静静等候。
半晌,医者看过后拂帘,严婉兮急上前道:“大夫,里面受伤的公子如何了?”
“公子?”大夫摸了摸胡髯,方才他为伤者检查伤势时,发现她虽身着男装但明明是个女子,都说医者面前不论男女,他倒也没介意什么。
虽不知为何眼前的女子要为她隐瞒,不过,他一把年纪自然能懂不问是非,方为保命之道,看懂女子使的眼色女子道:“病者的伤口只用了些寻常草药敷治,未经缝合,加之尚未痊愈伤口却又崩裂,失血过多因而高烧昏迷。”
“她的伤口需要缝合处理,只是,老夫虽精通药石针灸,可对这创伤缝合之术却没什么经验......况且,病者失血实在太多,未必能撑过去,不好冒这个险。”
“那怎么办?你不是大夫,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她流血而亡?”严婉兮激动道。
“恕罪,还请另请高明,在下......告辞。”
说罢,那中年大夫头也不回地作揖走出,图兰人都知这位巡抚大人爱民如子,因而也不担心他发难,就算是于板冲着他的背影喊也不应
“喂!老东西,等一下......”
“于板!”严子琛喊住,医者,未必都是慈悲仁心,也有自己的恐惧和私欲,但此刻迫在眉睫,王远之的伤已经等不起再寻高明。
“去准备药箱。”严子琛不明意味地命于板去做。
“哥,你要做什么?”
“婉兮,王将军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只能赌一把,稍后你就候在此处,我去为他缝伤口。”
“等一下!”严婉兮拉住他,神色慌乱,急急忙忙打断,“哥,还是我去比较好。”
“小兮,莫要胡闹,王将军怎么说也是个男子,你一个女儿家一路跟着他已经是逾距,怎么能自损清誉做这些。”
严婉兮又不能说她知道王远之其实是女子,要是让严子琛进去发现岂不是更瞒不住,于是绞劲脑汁想半天道:“我擅女红,你忘了,我的针绣活儿在可是极好的,既然要缝伤口,总归比你一个粗手大脚的大老爷们合适。”
“这哪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她坚定地看向他,“就让我去!”
说起来,严婉兮心里也有些底气,她虽看起来粗心豪爽,但总归被崔夫人耐心教养着,大家闺秀会的那些她都会,当初兽苑上,还是她结缠出牢固的披帛,救了大家伙一命。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严子琛无理可辨:“那我与你一起,也能打个帮手。”
“不用!”严婉兮连忙拒绝,绝对不能让他跟着进去,否则识破王远之的女儿身可不好,于是她又想了个借口道,“……你在一旁,我会有些紧张。”
“哥,相信我。”
此时于板拿着药箱奔来,严婉兮抓起就往里走。
隔着屏风,严子琛只能隐隐看着一道影子在内弯腰曲背,又闻一声惨叫呻吟,而后那道声响变得呜咽隐忍。
王远之应是疼醒,用细弱的声音安慰道:“小兮……不怕,死不了。”
“嗯……”
外面的人来回踱步,听见里面银铁器物碰撞的声响。
“公子,你就这样放心小姐一个人进去?”
“小兮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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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他看着映在屏风上的身影,语气坚定,“我相信她。”
他想,他这个妹妹不知从什么时候变了,又或者一直都是如此,只是一直以为她年纪小,忽视了她本就是个勇敢的女子,若是没有这一腔勇气,她也不敢一个人就来图兰,也不会见了伤得这么重的王远之还敢上手搭救。
最后,里面传来一声长叹,又听“嘭——”一声彻底倒在床上的巨响,一道身影摇摇晃晃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严子琛问。
看严婉兮面色凝重,双手沾满鲜血,原本以为结果或许不如人意,谁知她竟然跳起来道:“我做到啦!哥,我做到了。”
“嗯,婉兮很厉害。”
“王将军的血已经止住,我也给她上了伤药,或许吃一两副药养着就好。”
这一夜,王远之昏昏醒醒,都是严婉兮陪着,原本严子琛给她安排了厢房,可她睡不着就又偷偷摸摸跑来陪她。
直到第二天清晨,王远之才醒来,惊动了床边趴着的女孩。
“王将军你醒啦!”
王远之支起身,看见自己的衣服已换成干净的里衣,胸口上的箭伤已经用细密的针线缝住,她问道:“这些是?”
“哦,你放心,你的衣服是我帮你换的,伤口也是我帮你缝的,在你昏迷期间,除了我,没有人靠近过你。”
“......多谢。”王远之道,“小兮一次次涉险救我,可我实在是无以为报。”
“快别说这些,能帮到你是我的幸事,王将军不必客气。”
两人正寒暄着,屋外忽听有人轻叩门,严子琛道:“婉兮,你可是在王将军屋中?”
“在的在的,哥哥进来罢。”严婉兮被人抓包后也不羞恼。
严子琛走进道:“方才我去你房外见门是敞开的,进去一看也没人,就想你定是又跑来王将军屋里了。”
面上明摆着不悦她如此失礼莽撞,但严子琛也拿他这个妹妹也没办法。
他看王远之醒来,面色尚佳,道:“王将军可觉得好些了?”
“劳烦严大人,王某已无碍。”
王远之的伤来的凶险,稍不注意便会使人丧命,但究竟是何人将她伤成这样?
“王将军武功盖世,是齐悦不可多得的将星,为何会负伤至此,流落图兰?”严子琛问。
严婉兮也同样好奇地看向她,她也没来得问,好好的戍边将军怎么会如此落魄。
“二位对王某有救命之恩,也不好再掩饰,实不相瞒,其实我也说不清究竟是谁害的我,只记得当初在追击厥然残兵时,中了他们的埋伏,被人一箭射穿,坠落山崖。”
再想起那一日,依旧是无尽的胆战心惊,她本率部将追击罗索部首领甘阗,计划兵分两路,东西围剿包抄,由王远之带五千精锐主要吸引敌军主力,齐天宝则带另一队从背后突袭。
谁知甘阗那贼子就像是提前得知北府军的计谋似的,正面对上王远之后佯装残兵败阵,骗取北府军的追击,王远之并非莽撞出兵,因而识破他们的奸诈计谋,寻了一个地方安营扎寨,果然,罗索部早就联合烦楼部埋下天罗地网,已托住了齐天宝那支援军,转而来收拾王远之。
只要她敢出动,就没有回头路可走。
王远带着一万北府军突围而出,被逼至山崖边与厥然五万大军决一死战,骁勇神军在她的带领下依旧勇往直前,杀敌无数,就快要以少胜多之时,结果,不知从何处传来一支飞矢,将她射下悬崖。
“一定是出了内奸!”王远之振振有词。
75. 王师
“我必须尽快回去,找出这个奸细!”
王远之气愤捶床,牵动伤口后“嘶”声连连。
“王将军还是安心养伤,莫让伤口再崩开了。”严婉兮连连劝阻,朝他哥使眼色。
严子琛帮忙劝:“婉兮说得不错,王将军就先在图兰养好伤再说,至于边关......有宁大人在呢。”
“宁弈?”
“不错,自王将军被传失踪后,就由宁大人亲赴边关指挥作战,已经好转很多了,前不久还传来了捷报。”
“但还有一件事,想必是令王将军忧心的......”
“何事?”
严子琛道:“公主薨逝了。”
“什么?阿荜?”
“你是不是骗我的?不,严子琛,你一定是骗我。”王远之甩甩头不愿接受,心口本就扯着疼,此刻确实由内到外的疼,她拼命捂着,喘不过气来,“怎么会?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半月前,也就是宁大人出兵那一夜,长宁宫失火,将一切烧得干净,公主也就......”
“哎呀,哥!你怎么这个时候告诉王将军这些。”严婉兮没好气地看向他,她虽然早已知道沈荜焚于长宁宫的消息,但一直没想要告诉王远之这些,若是让她提早知道严子琛会说这些,她肯定阻止,好好的如何在一个伤者面前说这些。
“不怪他,小兮,不怪他。”王远之撑在床边,语气迟滞,“我迟早是要知道的。”
确实早晚要知道的,现在知道,已经算晚了。
“王将军也无需过于担心,听说宁大人在西北捷报连连,王将军大可放心,是罢,哥。”
严婉兮赶紧挑开话题,朝她哥努鼻子。
“的确如此,相信用不了多久,宁大人就会得胜归来。”
王远之像是没听见,低声道:“阿荜……”
“若是阿荜没死,有宁弈在西北,我是放心……”王远之皱眉,忧愁地望去,“偏偏.......偏偏她走了,宁弈只会......哎。”
她说不下去,也不敢说下去。
“好了,大早上来了这么久,也别再打扰王将军休息,哥,我们走罢。”
严婉兮频频催促,若是往常,她巴不得时时刻刻黏王远之身边,偏偏此刻留不得,否则只会越发打击王远之,谁叫严子琛说这些惹得王远之黯然神伤,两人只好双双离开。
王远之恨自己去西北歼敌去不了,说回上都祭拜沈荜的亡灵不得,就只能在塌间遥望神思,这对她来说,应当也是一种痛苦。
这样的痛苦,如此这般过了十日,多亏严婉兮悉心照料,还有严子琛四处问寻医问药,才让王远之好得如此之快。
也是在这段时日,边关传来北府军得胜回朝的消息。
王远之为两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半,心里也就生出其他计划。
“多谢严大人,还有小兮出手相救,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是时候该离开,现下敌兵颓败,我军得胜回朝,可军中仍有危机暗伏,我必须尽快回去铲除奸邪!”
“这......”
严子琛与严婉兮一同面面相觑,本就强留王远之在此养伤近半个多月,如今伤好了,她执意要走也拦不住。
“看样子王将军心意已决,既如此,在下也不好多留,只是临别之际,希望王将军完成在下一个心愿。”
王远之坦然道:“严大人不必客气,直说便是。”
“我想请王将军......”严子琛看向严婉兮,语气诚恳道,“将婉兮带回上都。”
“她出来少说月余是有了,家中长辈必定焦心担忧,还请王将军能将其顺便带回去,也好叫在下放心些。”
严婉兮本就是出来找王远之的,如今人已找到,也在这里足不出户照顾她许久,一起回上都也在情理之中,谁料严婉兮下意识拒绝。
“我不!”严婉兮拧紧五官吵嚷,“哥,我不要回去。”
“婉兮别闹,你不回家,留在这里干嘛?”
“我就是不回去,回去就会被爹爹逼着成亲,我死也不要成亲!”
严子琛皱着眉间安慰道:“自你我见面时,我知道你是偷跑出来,便向家中寄去一封书信,劝爹莫要草率决定你的婚事,你又一个人离家这么久,父亲母亲必定吓坏了,应是不会再拿你的婚事逼迫你。”
“爹娘就你我一双儿女,身为长子未能在他们跟前侍奉已是不孝,又怎么能将你留在这让他们二老白白担心。”
严婉兮最担忧害怕的情绪被三两下抚平,自知没理,也已经被说服,又问:“那你呢?哥,你不回去吗?”
“我暂时还无颜回去复命。”严子琛神色难看,像是有什么重重心事,“图兰还有许多问题尚未解决,我必须留在这里。”
王远之见严子琛的神态紧张,也跟着劝道:“小兮,你哥说得不错,你离家太久终归叫人挂念,再说,严大人公务繁忙,留你一人在这也是无趣,不如就与我一同会上都。”
严婉兮认真地思考片刻,抠了抠手指道:“那行罢。”
“那好,小兮,你现在就去收拾包袱,我们明日就出发。”
“明日?这般急促?”
“当然。”王远之心里一直有一个想法在指引她,她缓了半天终于开口,“因为,我想赶在阿荜丧期内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好,那我这就去整理行囊。”
目送严婉兮走出房门后,唯余二人立于房内。
严子琛犹豫半天后开口:“多谢王将军,婉兮就拜托你了。”
“嗐,这有什么好谢的。”王远之摆摆手手,不以为然,转而道,“不过,你这么着急送走小兮,我想,恐怕没有那么简单罢。”
“还是叫王将军看出来了。”
王远之就算心思再粗,但也不是傻子,将这几日观察的蛛丝马迹展现道:“就说我卧床这么些时日,那个太守卢骏几次登门拜访,我见你与他的气氛,就很是不对。”
卢骏此人,年近半百,在当地是个颇有威望的官儿,说话做事滴水不漏,为人圆滑老道,也正是他多费周折替王远之寻来医药,王远之虽不懂他们官场的弯弯绕绕,但也感受得到此人极其难以应付。
她从没问过,一是觉得严子琛好歹是朝廷要员,曾经在大理寺做过少卿,应当比她更有办法应付,至少在他今日请托要将严婉兮送走之前她是这样想的,但他一心只留他一人,只怕事情远比她想象的难做。
“卢骏几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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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稳居图兰太守之位,政绩显赫,深得民心,无论是图兰受灾前后,样样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可越是如此,就越有毛病,否则也不能解释图兰为何会艰难至此。”
“只是我自从来了图兰,受困于灾情,一直抽不开身好好调查此事,还需要深入彻查一番。”
王远之道:“严大人放心,待我回了朝廷,也会将图兰的情况详细禀之。”
“那是最好不过,在下替图兰百姓谢过王将军。”严子琛皱了半天的眉终于舒展道。
“你多保重才是。”王远之道。
“你也是。”
就是不需要严子琛提,王远之亲自在这图兰转了一群,也知晓这里的百姓是如何的水深火热,她怎么有视而不见的道理。
第二日一早,踏着寒霜结成的冰道,王远之就带着严婉兮出发赶往上都,还没任何人开口,他们话语中那个事事办得漂亮的卢太守就命了两个官差,打算一路护送二人,但被王远之回绝。
她现在伤好得差不多,平凡鼠辈也不是她的对手,无需调用人手跟着波折,倒不如留给官府差遣。
要说这边踏上了回都之路,那么宁弈那边,已经先她们一步抵达丹州。
从西北回来的一路上,每过一个州郡,就有百姓夹道相迎,铺满欢声笑语,若是不看他们的破烂的穿着和孱弱的身形,倒是一种喜迎王师的景象。
齐悦与厥然世世代代的战火,终于在这一代断绝。
据说,厥然在王远之失踪后,一夜间驱兵直达望向关,攻势猛烈,双方浴血奋战,无比惨烈,甚至被厥然烧了大半北府军粮仓,致使守城大半将士围困望乡关,水尽粮绝之际,宁弈赶到,以力挽狂澜之计,守孤危之城,以五千轻骑穷追厥然大军,没带粮草,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越战越勇,果令厥然大军乱成一盘散沙,致其仓皇北逃。
后来听说,宁弈竟还单骑闯入厥然营帐,取下甘阗首级,歼敌两千,等北府军赶到时,又迅速将罗索部所有人俘虏。
如此千古功绩,齐悦百姓自然欢呼雀跃。
只是这一仗,所有人打得倦怠,乐与苦交织,乐是因为,烽火几十载,下一辈人终于可以不用再打了,苦是因为,举国之力打完这一仗,百姓什么也没有了。
家没有,亲人也没有,如今连好好地吃一口热饭都保证不了。
到了丹州地界,依旧如往常一般,旌旗蔽日,然而军骑不过万数,余下皆驻西北。
齐天宝在马头潇洒回头道:“这丹州不是蒋将军的故乡吗?怎么回来了也不见你笑一个?”
蒋宣这才回过神:“久驻边关,多年未归,没想到还能再踏故土,再加上王将军又……哎,个中滋味实在是难说。”
“倒也是,若是王将军还在就好了。”
王远之毕竟也是带他们出生入死的弟兄,自她失踪后一直没有找到下落,这对北府军来说也是莫大的考验,若不是宁弈前来镇守前线,只怕军中的颓丧之气早就撑不住涣散了。
行军边途,只见一位蹒跚老妇,身着褴褛素衣,撑着一根弯曲的烧火棍,努力向士兵中望去。
张望好久也没有看到她想见的人,她颤着腿靠近,呜咽喊道:“小伙子,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