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1994,从研修医开始》 第1章 医疗事故 1994年12月14日,日本关东地区,群马县,前桥市。 结束了二十四小时连续值班,桐生和介走出医院大门。 冬季的冷风像是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他呼出了一口白气,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作为一名研修医,这样的高强度工作已经是家常便饭。 医院门口人来人往。 有急匆匆赶来的病人家属,也有和他一样熬到双眼通红的同事,还有救护车的警报声由远及近,又呼啸着离开。 而桐生和介看了一眼便继续朝车站走去。 这倒不是他冷血。 而是在前世撞大运之前,他本来也是医生,见得多了,也就司空见惯了,也就麻木了。 从他睁开眼睛的那天算起,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七天。 他揉了揉因疲惫而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桐生君。” 就在他刚走出医院没几步的时候,一个嗓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桐生和介停下脚步。 转过身去,便看到了一名穿着米白色大衣的女性,脖子上围着厚实的羊绒围巾,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 长田彩香。 第一外科的护士,是给予原身希望后又将之毁去的那位前辈。 “有什么事吗?” 桐生和介把手插进口袋里,让自己暖和一些。 “嗯,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长田彩香露出了一个好似冬日暖阳般笑容。 “我知道你刚下班很累,但这件事对我真的很重要,能耽误你一点时间,请你喝杯咖啡吗?” 说着,她指了指街对面的家庭餐厅。 桐生和介盯着她看了一阵。 他倒是清楚对方想谈什么。 就在他值班的这二十四小时之内,院里发生了一起医疗事故。 当时在病床边进行操作的护士,就是长田彩香。 作为后辈研修医的桐生和介,全程在场。 “走吧。” 桐生和介也没有拒绝,主要他也想知道这位前辈想怎么狡辩。 …… 家庭餐厅里暖气开得很足。 两人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 长田彩香脱下大衣,露出了里面的浅粉色羊毛衫。 她先为桐生和介倒了一杯水,然后才给自己倒上。 “桐生君,还记得当初是我带着你熟悉环境的吧?” “是。” 这倒是事实。 在记忆里,长田彩香一直是那种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前辈。 从他进入第一外科开始,就一直很照顾他这个新人。 会主动带他熟悉环境,会在他被前辈训斥的时候在一旁宽慰他,会在他值夜班的时候送来自己做的便当。 哪个年轻人经得住这种考验? 原身很快就陷了进去。 长田彩香闲聊般继续说着:“那个时候你真是什么都不懂,连配药室的门都找不对,还是我手把手教你的,时间过得真快啊。” 桐生和介没有接话。 他给自己点了杯最便宜的混合咖啡,然后等对方进入正题。 过了一会儿。 长田彩香端着水杯,轻轻叹了口气:“昨天发生的事,医院内部已经开始调查了。” “今天下午护理部的部长还专门找我谈了话,说是我操作失误。” “可是,桐生君,你是全程在场的。” “你应该清楚,我当时的操作完全是按照标准流程来的,没有任何问题。” 说到后面,她的嗓音低了下去,带着些委屈。 坐在她对面的桐生和介,喝了一口服务员刚端上来的咖啡。 很烫,味道也就那样。 他的味觉方面比较迟钝,喝不出来手磨的跟速溶的之间有区别。 他将杯子放回桌上,视线落在窗外。 街上的行道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光秃秃的树枝指向阴沉的天空。 桐生和介,群马大学医学部毕业。 在通过国家医师考试之后,顺理成章地在大学的附属医院,加入了第一外科医局,当研修医。 然而,就在一周前,原身走上了烧炭自杀的绝路。 其中的原因? 很简单,也很俗套。 在11月24号的感恩节当晚,看到了心仪的前辈在医院门口上了一辆丰田轿车,直到次日才看见对方走路姿势不太自然地回来。 心灰意冷之下,原身就选择自我了断。 而如今转生而来的桐生和介,在经过了最初的适应之后,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现实。 太可惜了啊。 这倒不是他在共情原身。 只单纯是因这个世界的文娱没有走向拐点罢了。 有村上春树写的青春三部曲,而《东京爱情故事》也在1991年定义了“月9剧”的辉煌…… 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觉醒什么深刻记忆。 拿起笔来,在书桌前面坐了半天,最终也只能憋出几句“我的高中成绩并不理想”之类的句子…… 妄图靠着文抄走向人生巅峰,这一可耻但轻松的路子是走不通了。 过了几秒后。 他才把目光收回来,重新落在长田彩香的脸上。 事实是如她说的这样吗? 当然不是。 那位老人因为慢性心力衰竭合并严重左心室功能不全,本身就需要严格控制补液速度和剂量。 而长田彩香在进行静脉注射时,手动加快了输液泵的滴速。 这是常规操作中的大忌,对于身体脆弱的老年患者来说,液体短时间内大量涌入,会急剧增加心脏负荷,导致血液迅速在肺部淤积。 而之后,病人的情况也确实是这么发展的。 老人迅速出现极度呼吸困难、咳粉红色泡沫痰,血氧饱和度直线下降。 如果不是他反应快,第一时间判断出问题并组织抢救,那位病患可能已经不在了。 他不咸不谈地说:“长田前辈,医院的调查会有专业的判断,我相信他们会查清楚的。” 意思很明白了。 就是公事公办,调查组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长田彩香的脸色微微一变:“桐生君,这次调查对我非常重要。” “如果被认定是医疗事故,我不但会被处分,甚至可能会被吊销护士执照。” 说着,她的身体向前倾了些。 她对这份工作是很看重的。 在上大学的时候,她就发誓,一定要过上百货公司里那些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的女人的生活。 不过,现实很快就告诉了她什么是现实。 刚毕业就赶上了经济泡沫破裂。 护士的工作很辛苦,薪水也只能让她勉强维持着生活。 所以她明白了,只靠自己是不行的。 就连跳水运动员,都需要跳板的反弹力才能往上跃。 那她也一样。 眼前的桐生和介,原本是她选定的跳板之一。 虽说现在是在当研修医,但过个几年,就会成长起来,在全是钱的手术台旁当上主刀医师。 长田彩香的胳膊前伸。 她抓住了桐生和介的手,殷殷期盼地说:“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接受调查的时候,帮我说句话。” “就说……” “我当时的操作完全符合规范,是病人自身状况导致的意外,好吗?” “你是本部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你的证词分量很重,只要你开口,他们肯定会相信的。” 说着说着,她的眼眶泛起红来,一幅泫然欲泣的样子。 这是她的杀手锏。 以往,只要自己露出这副表情,桐生君就会立刻心软,不管是多么过分的请求,他都会答应。 这次也一定是一样的。 然而,桐生君什么话都没有说,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 长田彩香愣了愣。 等了几秒后。 她眨了眨眼,又仔细地看了看眼前的桐生君。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干净,清秀,带着一点学生气的稚嫩。 但又有一些不同。 以前的桐生君,在自己面前总是有些拘谨和害羞,说话时甚至不敢直视自己。 这让她感到了些许不安。 长田彩香垂下头来,语气中充满了委屈和失落:“关于水谷教授的事情,是他一直纠缠我,我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他……” 说着,她便又抬起脸,好让桐生和介能看到她的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水汽。 女孩子的青春是有限的。 虽然桐生和介是潜力股,但她不想再等了。 那水谷教授,实际上只是第一外科的助教授而已,全名水谷光真,四十多岁,虽然说有家有室,但只要出手阔绰就够了。 当捷径摆在面前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片刻的犹豫就做出了选择。 就算只能做见不得光的情妇,也没有关系。 只要能体面地活着就行。 是,在这个过程中,她是有些得意忘形了,没有太在乎桐生和介的感受。 事实上…… 桐生和介只是在看着面前浅红色光幕,以及其上清晰可见的几行字罢了。 【恶女世界线收束计划已启动】 【正在监测】 【……】 【长田彩香:都怪那个老东西,要死去别的医院死啊,唉,水谷教授最讨厌麻烦的女人了,绝对要让桐生医生帮我把这次事故顶下来!】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你选择明哲保身,在面对医务科询问时表示不知情。(奖励:今晚可以与她春宵一夜)】 【分叉二:你决定替她瞒下此事,向医务科保证长田护士的操作没有问题。(奖励:她会做你的情人,时效两个月)】 【分叉三:你的良知在作祟,贯彻医德,如实举报。(奖励:银行存款增加10万円)】 【分叉四:你睚眦必报,不仅要举报她,在此之前,还要愚弄她一番。(奖励:克氏针固定术·完美)】 第2章 祝你好运 咖啡的热气在卡座的暖光灯下袅袅升起。 “桐生君?” 长田彩香终于发现了,桐生和介的视线,虽然在看着前方,视线焦点却不在自己身上。 她便伸出手在桐生和介的眼前晃了晃。 “别吵,让我想一想。” 桐生和介不耐地呵斥了一句。 长田彩香立刻把手收了回去,但看向他的眼神中,眼波流转。 她认为这不过是桐生和介在虚张声势,以此表达自己的怨气罢了。 问题不大。 只要桐生君还是那个,会因为自己一句“想吃可丽饼”,就冒着大雨跑遍整个前桥市后买回来,自己却淋成落汤鸡的傻小子就好。 桐生和介也从她的反应中,意识到世界线收束计划光幕,只有自己能看到。 那么,问题来到了,选哪一条世界线? 首先排除分叉一和二。 两世为人,两世为医,桐生和介怎么也不可能选择这两条世界线就是了。 是,他是有着灵活的道德底线,但这其中并不包括医德。 让无辜的患者因为自己的失误而承受痛苦,还要掩盖真相,这种事情,长田彩香做得出来,他做不出来。 【分叉三:你的良知在作祟,贯彻医德,如实举报(奖励:银行存款增加10万円)】 正常情况下,这就是他的做法。 这个奖励,对目前经济状况颇为窘迫的他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分叉四:你睚眦必报,不仅要举报她,在此之前,还要愚弄她一番(奖励:克氏针固定术·完美)】 桐生和介是在相当于骨科的第一外科医局里面当研修医的。 这个技能,算是专业对口了。 克氏针固定,他在前世就已经掌握了,但只是一般水平。 从长远来看的话,这个技能的价值,肯定不是10万円可以相提并论的。 但问题就在于,要长远来看才行。 在他决断的时候…… 长田彩香却突然从对面的卡座上挪动身子出来,坐到了他的身侧。 “桐生君,我知道让你为难了。” “我也知道,你还在因为水谷教授的事生我的气……” “但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要你肯帮我这一次,我什么都愿意做。” 说到这里,长田彩香舔了舔自己的红唇,然后眼中一汪春水地看向桐生和介。 “真的,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肯帮我作证……今晚我可以去你的公寓。” 说完,她的脸颊便浮现出两团不自然的红晕。 她认为自己给出了足够的诚意,桐生和介一直对自己抱有好感,这个条件,他没有理由拒绝才是。 思考这种小事,交给下半身来做就好了。 而这时。 桐生和介也终于有了动作,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随后低头看向都快贴到自己身上来的长田彩香,他淡淡一笑,开口了:“可以。” 这个回答,让长田彩香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了下来。 太好了。 她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 果然,桐生君还是和以前一样啊。 虽然过程比预想的要曲折了一点,但结果是好的,只要度过这次危机,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 至于今晚…… 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好了。 反正只要能保住工作,保住现在的生活,这根本算不了什么。 长田彩香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太谢谢你了,桐生君,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然而,桐生和介却忽然摇了摇头。 这让长田彩香面上的表情一僵。 桐生和介低头看着她,摇头道:“长田小姐,一晚上可不够呢。” 长田彩香心头当即涌上一阵不快。 一晚上还不够? 以前的桐生君,可从来不会讨价还价的啊。 但她还是很快压了下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那桐生君,想要多少晚?” 大不了,就当是被狗多咬了几口。 桐生和介笑吟吟地看着她:“我要你做我的长期情人。” 长田彩香顿时愣了愣神。 没听错吧? 情人? 他让自己做他的长期情人? 这还是那个那个腼腆、甚至有些怯懦自卑的研修医桐生和介吗? 应该是她牢牢掌控着这段关系的主导权才对啊。 她可以施舍一点温柔,也可以随时收回,桐生和介则必须一直在原地等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反过来对她提出要求。 但她没有发作。 理性战胜了感性,大脑在快速地权衡着利弊。 如果拒绝,自己在医院里的职业生涯可能会就此结束,十几年的努力付诸东流,被迫回到那个自己拼了命才逃出来的乡下老家。 而水谷助教授,在这种事情上,绝对不会为了自己去得罪医院。 自己不过是对方三四个情人之一而已。 如果答应下来…… 好像也不是不行? 桐生和介还是研修医,工作繁忙且不规律,只要做好时间管理,那两人的关系就几乎不可能被水谷助教授发觉。 “好,我答应你。” 长田彩香深吸口气,做出了最终的妥协。 就在她以为心底有一块大石落地时—— 桐生和介却站了起来。 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千円纸币放在桌上,然后拿起咖啡杯,将之压在下面。 “对不起,长田前辈,刚才我是逗你玩的,请你不要放在心上。” 说着,桐生和介从卡座的内侧起身。 “什么……?” 不明所以的长田彩香,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身体。 逗她玩的? 是不用她当情人了的意思吗? 那太好了。 都不用被狗咬就可以解决这个事情了。 此时,桐生和介已经走出了卡座。 他附身下来,靠在长田彩香的耳旁,轻声开口:“长田前辈,逗你玩的意思……” “关于昨天的医疗事故,我会一五一十,把所有我看到的情况,都如实报告给院方的。” “祝你好运。” 话音落下,他就直起身朝着门外走去。 等到他拉开了玻璃门,身影直接在夜色中消失不见后。 耳边仍然在回荡着“祝你好运”这句话的,长田彩香也终于醒悟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阵巨大的羞辱感和被愚弄的愤怒,瞬间冲上了头顶。 “桐生和介,混蛋! 长田彩香尖叫一声,她气急败坏地抓起桌上的咖啡杯,狠狠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砸了过去。 砰—— 咖啡杯被摔得粉碎,褐色的液体四下飞溅,一片狼藉。 餐馆里的几桌客人,纷纷回过头来。 “看什么看!” 长田彩香咬牙切齿,怒骂了一句。 接着,她抓起自己的大衣和手袋,踩着高跟鞋,怒气冲冲地就往外走。 还没走两步。 一名闻声赶来的餐厅服务员拦住了她的去路:“这位客人,在您离开之前,需要先赔偿这个杯子。” 第3章 这也算奖励? 群马大学医院外的夜晚格外安静。 由于医院里的宿舍已经住满了,所以桐生和介只能找了一处偏远但租金便宜的公寓住了。 夜晚的寒风让他清醒了不少。 随着他的心念一动,眼前再次浮现了浅红色的世界线收束计划光幕。 【分叉四:你睚眦必报,不仅要举报她,在此之前,还要愚弄她一番(奖励:克氏针固定术·完美)】 除此之外的,其他的几条分叉,已经消失掉了。 而想要获取奖励,应该是要等到去医务科举报长田彩香之后,将世界线收束才行,并不是做出选择就行。 克氏针固定术,骨科(整形外科)最基础的操作之一。 主要用于处理一些相对简单的骨折,比如指骨、腕骨,或者在复杂手术中用作临时固定。 这项操作的技术难度不算高,但非常考验医生的空间想象能力和手上的准头,是研修医必须熟练掌握的基本功。 而,任何事情,会做和做好完全是两个概念。 普通的研修医操作,可能需要反复调整进针角度,对周围的软组织和神经造成不必要的损伤,术后也容易出现感染或固定不稳。 而完美程度,则要求术者以最少的尝试、最精准的角度一次到位,用最小的创伤实现最稳固的解剖复位。 在前世中,桐生和介的水平,比研修医好一些,但也有限。 …… 桐生和介拢了拢外套的领口,加快了脚步。 他注意到前方十几米外有个身影,对方上半身穿着一件厚厚的棕色呢子外套,下半身却是百褶短裙和白色长袜,脚上一双小皮鞋。 在这种天气里,这种穿搭,真是青春无敌啊。 桐生和介起初并不在意。 但走着走着,事情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前面的女孩转身就拐进了一条小路。 而那恰好也是他要走的路。 这就有点尴尬了。 这时。 走在前面的西园寺弥奈,也似乎是察觉到了身后的脚步声,走路的姿势变得有些僵硬起来。 她用眼角余光悄悄向后瞥了一眼。 难道是遇上传说中的变态了? 要不要跑? 不行,电视里的受害者一开始都是跑,最后因为体力不支而被追上。 要不要回头质问他? 也不行,他身上肯定带着有刀,新闻里就是这么演的。 她挺直后背,脚步沉稳,试图营造出一种“我一点都不怕你,我可是空手道黑带”的假象。 桐生和介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于是,他停下了脚步,想等对方走远一些再继续走。 然而,当西园寺弥奈看到了桐生和介在原地停了下来后,呼吸顿时一窒。 是了,这就是变态即将发起攻击的前兆了!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体力会不会耗尽了,她拔腿就朝着家的方向狂奔起来。 但她还没跑出去几步—— “啊!” 意外突然发生。 由于跑得太急,西园寺弥奈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声短促的惊叫后,一个踉跄就摔倒在了地上。 她手里的塑料袋也飞了出去,里面的东西滚落一地。 有酸奶、饭团,还有一盒pocky巧克力棒。 也是在这时,桐生和介的眼前,再次展开一道浅红色光幕。 【西园寺弥奈:好痛……都怪后面那个男的,干嘛一直跟着我啊!膝盖都流血了,明天制服的裙子该怎么穿啊,去死去死去死!】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无视陌生人的窘境是成年人的处世之道。(奖励:一次高质量的深度睡眠)】 【分叉二:你无法面对受伤的人而坐视不理,于是上前救助。(奖励:1万円现金)。】 【分叉三:你捡起她掉落的巧克力棒并吃掉,完了还要嘲笑一句“真是不小心啊”(奖励:被她在心中痛骂“差劲”、“人渣”……)】 啊? 这居然也是个恶女? 另外……这分叉三的奖励是认真的吗? 不过桐生和介是没有这方面的爱好就是。 此时他也顾不上什么误会了,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 “你没事吧?” 他蹲下身,想要扶起对方。 西园寺弥奈抬起头,一张小脸上满是惊慌和戒备。 她的头发有些乱,几缕发丝贴在额头上,鼻子上还沾了土,身上穿着一套深蓝色的水手服。 “别……别过来!” 西园寺弥奈一边说着,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蹭,想要离他远一点。 “我不是坏人。” 桐生和介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 “我是医生,就住在这附近,看你摔倒了,所以过来看看。”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口袋里别着的医院工作证。 西园寺弥奈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路灯虽然不是很亮,但也能看清桐生和介身上穿着的是医院风格的外套,再加上他身上还有那令人心醉神迷的消毒水味道。 看对方确实不像坏人,她也就也没再往后躲了。 西园寺弥奈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膝盖处传来的一阵刺痛让她又坐了回去。 低头一看。 白色长袜已经被蹭得全是泥土不说,还破了好几个洞。 而最大的一个洞在右腿膝盖处,可以看到里面的皮肤已经擦破,殷红一片,正往外渗着血。 “别动,我帮你看看。”桐生和介指了指她的腿,“不处理的话,容易感染。”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随身带着的几张消毒棉片。 这是他作为医生的习惯,以备不时之需。 西园寺弥奈略显犹豫,但看到桐生和介熟练的动作和专业的态度,戒心总算是放下了一些。 她梗了梗脖子,语气强硬道:“那……那我先说好了,我,我没钱。” 桐生和介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逗乐了。 “放心,不收你钱。” “来把腿伸直。” “你把袜子褪下来一点,我帮你把伤口清理一下。”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桐生和介用消毒棉片,小心地帮她清理伤口周围的泥沙。 “嘶——” 棉片接触到伤口,西园寺弥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忍一下,很快就好。” 桐生和介的动作很轻,也很快,没多久就处理好了伤口。 “好了。”他站起身来,伸出手,“能站起来吗?” 西园寺弥奈看着他伸出的手,迟疑片刻,还是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桐生和介稍一用力,就把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接着,帮她把散落在地上的东西一一捡起,放回塑料袋里递给她。 “真的非常感谢你。” 西园寺弥奈抱着袋子鞠了个躬。 “举手之劳。” 桐生和介摆了摆手。 西园寺弥奈又鞠了一躬,才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而桐生和介也跟了上去。 但他刚走了两步,就发现前面的女孩又停了下来。 “你……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西园寺弥奈僵硬地转过身,嗓音都有些发颤,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摔伤的原因,好像腿也有点在抖。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他根本不是什么好心的医生,而是更有耐心的变态? 先用温和的手段骗取信任,然后再…… “因为我也住这里。” 桐生和介指了指面前这栋三层公寓楼,感觉有些好笑。 西园寺弥奈惊疑地看了看他。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只飞快地转过身,钻进了公寓楼里。 桐生和介跟了进去。 公寓没有电梯,只有狭窄的水泥楼梯。 他住在三楼。 当他转过最后一个楼梯拐角时,发现那个女孩,正气喘吁吁地站在三楼的走廊里。 这就有点尴尬了。 连桐生和介都觉得实在是有些巧得过分了。 俩人对视了一阵。 “你也住三楼啊?”桐生和介干咳一声,主动打破沉默。 “你……你也是?”西园寺弥奈退了一步。 桐生和介点点头,然后指了指走廊尽头的302室。 西园寺弥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钥匙。 她钥匙上挂着的门牌号,是301室。 “看来,我们是邻居。” 桐生和介也注意到了她手中的钥匙门牌。 于是他快步越过了西园寺弥奈,走到302室门前,拿出钥匙。 咔哒—— 门开了。 桐生和介回头看了一眼,那女孩还愣在原地,看来是很怕生啊。 “不进去吗?” “啊……哦!” 女孩如梦初醒,慌慌张张地跑到301门前,哆哆嗦嗦地把钥匙插进锁孔里。 钥匙转了好几圈,门都没打开。 “你是不是钥匙插反了?” 桐生和介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我……我知道!” 西园寺弥奈梗着脖子反驳了一句,手上却老老实实地把钥匙拔出来,换了个方向,就顺利打开了门。 在闪身进屋之前,她又回头看了桐生和介一眼。 “我叫西园寺弥奈,是昨天刚搬来的。” “今天……谢谢你。” 说完,也不等桐生和介回应,就“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第4章 压垮骆驼的稻草 翌日,清晨的空气带着一股清冽的味道。 桐生和介是被饿醒的。 他从单人床上坐起身,然后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不到三秒就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桐生和介,二十五岁。 父母在他上高中时就因为一场交通事故双双去世了,留下了一笔赔偿金。 不得不说一句,资本主义社会,害人啊。 在国立的群马大学医学部里上了六年学,光学费就花了数百万円,就这还没算其他的开销。 好不容易毕了业,赔偿金也花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每个月只能靠着研修医那点微薄的薪水过活,可以说是过得相当拮据了。 如果不出意外,这本该是一个从底层向上攀爬的奋斗故事。 熬年限,熬资历,等研修期结束,成为一名正式医生,然后一步步晋升……运气好的话能成为教授,站在医局的顶点。 但很不幸地遇上了长田彩香。 她身上有成熟女性的温柔和魅力,这对于刚离开校园、内心敏感又茫然的原身来说,是致命的。 压垮骆驼的,是每一根稻草。 双亲亡故,长久以来的经济压力,高强度的工作,对未来的迷茫,一直压得原身喘不过气来。 而长田彩香,只不过恰好是最后一根罢了。 感恩节当晚,原身亲眼见到了心爱的长田前辈和钻进了一辆丰田轿车,一去不返。 一时想不开之下,就草草地结束了自己的人生。 对此,桐生和介也没有立场说什么,毕竟他也是因此才能来看一看这平成年代的东京。 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 既然原身有,那他也有。 现在的桐生和介,所信奉的是,爱一个人是藏不住的,爱两个人就得藏住了。 回到卧室。 桐生和介从衣柜里拿出昨天穿过的那件外套,准备换上。 当他把手伸进口袋时,却摸到了一个有些硬度的纸片感,掏出来一看,是一张印着福泽谕吉头像的万円纸币。 这是昨晚的…… 桐生和介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叫西园寺弥奈的女孩,还有时间线收束计划。 他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闪过。 【已收束西园寺弥奈的世界线】 【奖励:1万円】 紧接着,一道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光幕便在眼前展开。 【姓名:桐生和介】 【资产:73,850円】 【道具:无】 【技能:无】 资产,指的是金钱,很明确。 昨天深夜回家时,帮摔倒的西园寺弥奈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让资产从6万多円直接变成了7万多。 不过,这倒不是重点。 技能上显示的还是无,是因为他还没有举报长田彩香。 那么,道具又是什么呢? 是像游戏里那样,提供一次性效果的消耗品吗? 比如,一瓶能让他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精力充沛的“精力药水”? 可惜,昨晚他监测到了两次世界线分叉事件,但是都没有出现过道具奖励。 不过问题不大。 他准备先去医院举报了长田彩香,将“克氏针固定术·完美”拿到手。 是的,即便昨天才刚结束了24小时值班,但今天桐生和介依然要去医院。 按规定来说,他是可以休息一整天的。 然而,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 在日本,从医学院毕业、通过国家考试,仅仅是拿到了行医执照。 要想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而如今日本医疗体系还没有经历大改革,实行仍然是旧的医生研修制度。 也就是说,绝大多数毕业生,会选择加入大学医院的,选择某个特定医局(科室)做研修医。 要等到了10年之后,也就是2004年才会实施新临床研修医制度。 届时,一种被称为“超级轮转”的初期临床研修将成为所有医学生的法定义务,需要在各个不同的医局轮转。 旧制度像是学徒制,能让医生在自己的领域里飞速成长,深度扎根。 新制度则更注重广度,培养出的医生综合能力更强,能应对更多突发状况。 两种制度,很难说清孰优孰劣。 反正桐生和介在加入第一外科的那天起,从写不完的病历、换不完的药,到轮值急诊科、给上级医师打下手,所有杂事一手包办。 这还仅仅是开始。 只有在科室里积累了数年的临床经验后,才有资格去考取“认定医”或是“专门医”的资格。 通过了严苛考试,拿到了资格证书,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掌握了这门专业的“职人”,获得独立诊疗的资格。 到那个时候,才算是真正熬出了头。 …… 桐生和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他看了一眼隔壁,301室的门是关着的。 今天是周六,所以说,一个不留神就和隔壁少女撞个满怀的事件展开,至少在现在是不会发生了。 桐生和介走下楼梯,离开了公寓。 清晨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只有远处偶尔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他走进了一家便利店,买了一个饭团和一瓶牛奶,然后在店里门口的桌子上快速解决掉,胃里总算有了些东西。 到了医院之后。 他先是去了一趟医务科。 关于长田彩香那起医疗事故的调查已经正式开始了。 负责接待他的是医务科的一名中年职员。 “桐生医生,关于12月13日晚,第一外科病房发生的事情,请你把当时看到的情况,详细地复述一遍。” 桐生和介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隐瞒。 他只是将自己作为目击者的所见所闻,客观地陈述了一遍。 从长田彩香进入病房,到她手动调节输液泵的速度,再到病人突发状况,以及后续的抢救过程。 负责记录的职员飞快地在纸上写着,时不时插话询问一下。 “好的,桐生医生,感谢你的配合,我们会根据你的证词,进行下一步的核实。” 等桐生和介说完,他合上本子。 也是在这时。 【已收束长田彩香的世界线】 【奖励:克氏针固定术·完美】 桐生和介的脑海中,在刹那间,就好似被硬塞进去了无数的知识和经验。 是关于克氏针的一切。 不同直径、不同长度的克氏针,其适用的不同骨折类型。 进针点的选择,如何根据X光片在体表精准定位。 持针器的握法,如何通过手腕的细微发力,来控制进针的角度与深度。 还有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感。 穿透皮肤、皮下组织、肌肉、骨皮质时的层层阻力变化,都如同他亲手操作过千百次一般,形成了清晰的肌肉记忆。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持针的姿势。 动作标准得像是教科书里的插图。 第5章 世上没有救世主 第一外科主要是负责骨科相关的疾病诊疗,也被称之为整形外科。 身为研修医的桐生和介,日常工作繁杂且琐碎。 上午的主要任务,就是跟着上级医师查房,了解自己负责的几位病人的最新情况,执行医嘱。 比如换药、开具检查单,然后把所有的观察和处理都记在病历上。 下午,如果没有特殊安排,要么就待在医局里学习,要么就可能被叫去给手术当助手,通常是做一些拉钩、缝皮之类的基础工作。 说是助手,其实就是手术台上的体力活担当。 当桐生和介推开医局办公室的门时。 几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围着一张桌子,聚在一起聊天。 “桐生君,这边。” 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研修医,从靠墙的一张办公桌后探出头来,朝他招了招手。 他叫田中健司,和桐生和介一样,也是第一外科的研修医,只不过早进来一年,算是前辈。 “田中前辈,早。” 桐生和介走过去,把自己的包放在旁边空着的位置上。 “早什么早,都快中午了。”田中健司指了指墙上的挂钟,“你今天来得可真够晚的,我还以为你睡过头了。” “去医务科待了一会儿。”桐生和介随口解释道。 “哦,是为了那件事啊。”田中健司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压低了身体,凑到桐生和介身边。 “怎么样,都说了?” “嗯,实话实说而已。” “啧,那个女人真是活该了。”田中健司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听说病人家属闹得很厉害,护理部那边压力很大,估计她这次是完蛋了。” 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递给桐生和介。 “对了,这是昨天急诊新收的一个病人。” “桡骨远端骨折,初步判断要做切开复位内固定。” “水谷教授点名让你来做术前准备,你先把入院检查做了,病历还有各项检查什么的。” 桐生和介有些意外:“我来?” 术前准备看似简单,但环环相扣,涵盖了病史询问、体格检查、各项化验单的开具与追踪、手术风险告知、同意书签署等等。 虽然他已经拿到了医师执照,但在研修医阶段,尤其是第一年,主要工作还是跟在上级医师后面打杂。 很少有机会能独立负责一个病人的术前工作的。 而且…… 他不仅耍了一通水谷光真的情人,还去医务科将人举报了。 在这种情况下,水谷他不来找自己的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怎么还会主动把病人交给自己负责? 所以,最大的可能,对方是想要借题发挥。 只要他在任何一个环节出现疏漏,那么给他处分,甚至直接将他踢出第一外科,直接发配到北海道去看雪,也不无可能。 “只是让你负责术前准备,又不是让你主刀。” 田中健司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发出一阵骨头作响的声音。 桐生和介也没解释,接过病历,便回到了自己的角落。 他的办公桌是整个医局里最小的,紧挨着档案柜,每次有人来找旧病历,他都得站起来让个位置。 拉开椅子坐下,他翻开手中的病历档案。 患者名叫铃木信也,四十三岁,在建筑工地作业时不慎从脚手架上跌落,导致左臂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 桐生和介将X光片抽出来,对着头顶的日光灯看了起来。 桡骨的远端,在手腕关节的上方,骨头断裂成了好几块,最大的那一块向背侧翘起,形成了一个难看的畸形角度。 这就是切开复位内固定(ORIF)是标准术式。 要将皮肤、肌肉切开,暴露骨折断端,把碎掉的骨头拼回去,再用一块特制的金属钢板和几颗螺钉牢牢锁住,等待骨骼的自我愈合。 这听起来就像是木匠活。 但人体的复杂程度,远超任何木料。 手术视野里的神经、血管纵横交错,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这台手术的难度,不算低。 …… 病房在住院部的六楼。 三人一间的标准病房里,靠窗的床位上躺着一个中年男人。 他的左臂被石膏托固定着,用绷带悬吊在胸前,脸色因为疼痛和不安而显得有些蜡黄。 床边坐着一个女人,大概是他的妻子,正拿着毛巾替他擦脸,眼眶红红的。 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穿着高中校服。 桐生和介走到病床前,先是朝着家属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才将目光投向床上的病人。 “你好,铃木桑,我是你的负责医生,桐生和介。” “医生,您好。” 床上的男人,铃木信也,费力地想要坐起来。 “躺着就好,不用动。” 桐生和介按住了他的肩膀,然后拉过旁边的一张凳子坐下。 他开始按照标准流程进行病史询问。 “除了手臂,还有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从多高的地方摔下来的?” “以前有没有得过什么慢性病?比如高血压,糖尿病之类的。” “对什么药物过敏吗?” 铃木信也一一作答,他的妻子在一旁小声地补充着。 一番问询下来,桐生和介对病人的基本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 接着就是体查。 桐生和介首先检查了每一根手指的感觉和运动功能,确认没有明显的神经损伤迹象。 接着又摸了摸手腕处的桡动脉搏动,主要的供血动脉没有问题。 检查完毕,他就重新为病人固定好手臂。 “医生,情况很严重吗?” 坐在病床旁的铃木太太,忧心仲仲地问道。 在她身侧站着的一名十六七岁女高中生,也一脸紧张地看着他。 “从X光片来看,是桡骨远端的粉碎性骨折,骨头断成了好几块。 “那……那要怎么办,需要做手术吗?” “是的,这种情况不动手术是不行的,就算长起来了,骨头也长不回正常的位置,后面也是失去功能了。” 桐生和介多说了一句,解释道。 虽然铃木信也的病例还没有过会,但手术是必然的,粉碎性骨折也不可能不开刀。 听到要动手术时,铃木太太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 “手术之后,能恢复到以前那样吗?” 铃木信也倒是不怕手术,只是,他赖以生存的就只有这双手,如果手废了,那以他为支柱的家,可能也就塌了。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 桐生和介沉默了片刻,最终,他只能给出这么一个回答。 标准术式,切开复位内固定术的手术创伤大,术后必然会伴有一定程度的僵硬和活动受限。 想要完全恢复到伤前的灵活和力量,非常困难。 “我明白了,麻烦您了,医生。” 铃木信也立刻露出失望的表情,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随后,桐生和介又交代了一些术前的注意事项,比如到时候会要求禁食禁水之类的。 然后便起身离开了病房。 他见过了太多无能为力的时刻,也学会了如何将自己的情绪与职业分开。 世上从来没有救世主。 他也不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 第6章 务实性格 第二天一早,第一外科的晨会照例举行。 二十几名医生按照各自在医局内的地位,错落有致地站着。 年资高的前辈们占据着前排,而像桐生和介这样的研修医,只能在后面站着。 医局办公室前方,身为助教授的水谷光真站在投影幕布前。 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微胖,但穿着剪裁合体的白大褂,手腕上露出一截金表的链子。 作为医局长西村澄香教授的左右手,负责主持大部分的日常事务。 而西村教授本人极少在这种场合露面,她的存在更像是一种象征,高悬于第一外科这片小王国的上空。 “……” “以上是上周的手术报告和本周的预定安排。” 水谷光真用马克笔在白板上敲了敲,将众人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眼袋也比平时要重一些。 昨晚的日子实在不算好过。 先是在情侣酒店里被长田彩香缠住了,求他帮忙摆平前些天的医疗事故。 水谷光真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毕竟,当时处于一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刻。 而事后理智回归,他就已经忘了自己有答应过什么事。 开什么玩笑。 一个主动贴上来的女人,玩玩也就算了。 而且,长田彩香最近的要求是越来越多了,像块甩不掉的牛皮糖一样黏上来,还妄想把关系从床上延伸到床下。 这已经是严重越界了。 回到家之后,妻子又要求他必须要履行丈夫的义务。 两面夹击之下,他今天能站在这里主持晨会,已经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在支撑了。 “另外,昨天急诊收治了一名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的患者。” “铃木信也,四十三岁,建筑工人,自述是从脚手架上面不慎摔落。” “病人的入院评估工作由桐生君负责。” 说着,水谷光真便朝着角落看了一眼。 让桐生和介负这个病人,本意是想找个由头敲打一下,也好给长田彩香那边一个交代,显得自己尽力了。 谁知一年期的研修医,可以把入院检查做得这么好? 各种化验单、检查报告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在晨会上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去故意刁难一个研修医。 那样做,只会让医局里其他人觉得他小题大做,有失身份。 毕竟他还是要准备竞选教授的。 而桐生和介则已经做好了被公开刁难的心理准备。 虽说他自认为自己的各项检查都做得极为细致,但只要有心想要挑刺,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来。 然而…… 水谷光真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他用马克笔在白板上潦草地画着桡骨的解剖结构图。 “这位患者的骨折类型比较复杂。” “属于AO分型的C3型,关节面粉碎严重。” “常规的ORIF手术方案虽然可行,但考虑到患者是建筑工人,对腕关节功能恢复的要求很高。” “如果关节面处理得不够平整,术后很容易出现创伤性关节炎和活动受限。”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 水谷光真视线往前排的专门医们身上扫了一圈。 “今川医生,就由你来主刀吧。”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留着一头利落的齐肩短发女人身上。 而选择靠墙站着的今川织,五官精致,在一群普遍样貌一般的医生中显得格外突出。 年仅三十岁便取得了整形外科专门医的资格。 与其高超的手术技艺所相匹配的不只有那精致好看的五官,还有极度务实的性格。 简单来说,就是一心一意地爱钱如命。 会为了高额的手术费,为了攀附权贵而毫不犹豫地付出行动,还有传闻说这位今川医生,似乎还在别处做着兼职。 对于医局内的杂务或者不给钱的会议,她是真的会尽一切办法逃避的。 “了解。” 双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的今川织,没什么干劲地应了一声。 随后,水谷光真又交代了几项事务,便草草宣布散会。 整个过程,他都没有再多看桐生和介一眼,更没有要找麻烦的意思。 桐生和介虽然有些意外,但这总归是好事。 众人陆陆续续地散去。 桐生和介也正准备回到自己的角落去整理病历。 “桐生君,等一下。” 这时,今川织却走了过来,叫住了他。 “是,今川医生。” 桐生和介站直了身体。 今川织在他面前停下,她比桐生和介稍微矮一些,需要微微仰起脸才能和他对视。 “那个桡骨骨折的病人,入院检查是你做的吧。” “是的。” “这是手术补充要做的几个检查,你去开单子,然后把结果整理好,在我回来之前放到我桌上。” 说着,今川织拿起纸笔,快速地在写完要求,并递给了桐生和介。 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几项检查:腕关节CT三维重建、正侧斜加腕管位的X光片、尺神经传导速度测定。 这些确实都是为了更精准地评估关节面粉碎程度和神经状况所必需的检查。 虽然今川织的态度算不上好,但在专业上确实无可挑剔。 “我明白了。” 桐生和介点头应下。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浅红色的光幕再次浮现。 【今川织:真是的,一个普通的建筑工人,又给不了多少礼金,水谷那个胖子就知道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手术丢给我!好烦,怎么又来月经。】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你只做第二助手的本分,包揽了术前术中术后的所有杂活。(奖励:2万円现金)】 【分叉二:最近一周工时八十多小时的你决定请假,将所有工作丢给其他人。(奖励:高岛屋百货限时10分钟限额10万円购物券)】 【分叉三:前往千代田町的“神乐Club”,指名今川直,并获得在术中做克氏针临时固定操作的许可。(奖励: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 三条世界线,但桐生和介看完之后,一脸迷惘。 今川织被算作恶女,他是半点都不意外,所以他感到困惑的原因也不在此。 前两条分叉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如果要说有什么特殊的,那也就是分叉二终于出现了道具奖励。 不过,真正的问题出在分叉三。 这里说的千代田町,并不是东京那个象征着日本政治权力、经济命脉和历史文化的中心。 而是群马县前桥市最繁华的商业街区,有着鳞次栉比的百货公司、居酒屋、电影院,还有夹杂其间的各种风俗店的千代田町。 最重要的是,桐生和介很确定记忆中是任何与今川直这几个字相关的内容。 难道说这人是今川织医生的什么人? 而且,“指名”这个词,最广为人知的用法,便是在风俗业中。 这“神乐Club”,它正经吗? 第7章 熟人 三条世界线选择。 首先,分叉一可以直接排除掉。 毕竟,分叉二奖励的高岛屋百货购物券,价值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高岛屋是一个大型连锁超市,即便是10分钟限额10万円的购物,对现在一穷二白的他来说,也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可是…… 这个“外科切口缝合术”奖励,他也流口水。 无论是关腹、血管吻合还是皮内美容缝合,它都能派上用场,是真正意义上的万金油技能。 桐生和介优先还是考虑技能。 但这有一个问题。 如果真想要得到这个奖励的话,以他的钱包来看,那只能期待“神乐Club”其实是一家拉面馆,而今川直是拉面厨师,指名他擀面。 再者…… 克氏针临时固定,是骨折复位手术中的一个步骤,通常由主刀医生或者第一助手来完成。 身为第二助手,他连上台拉钩都要看主刀心情。 这今川直,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人物,还能干涉到大学医院里的手术?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现在是上午九点半,相比“神乐Club”这种地方,是不会在白天营业的。 只能等到晚上了。 于是,他也只能先去把今川织交代的事情办完,然后再做打算。 …… 下午,桐生和介整理好所有的检查报告。 CT三维重建的结果清晰地显示出桡骨远端的关节面已经碎成了十几块大小不一的骨片,像是一个被打碎的鸡蛋壳,复位的难度极大。 神经传导速度的报告也显示,尺神经有轻微的受压迹象,虽然不严重,但也为手术增加了额外的风险。 这确实是一台吃力不讨好的手术。 做好了,是理所应当。 一旦术后效果不佳,患者关节功能恢复不好,就很容易引发医疗纠纷。 难怪今川织会那么不情愿。 “我知道了。” 她翻了翻桐生和介交上来的报告,都没有什么问题后,便将文件夹丢在了桌上。 “手术安排在明天上午,今天先等到患者手腕的肿胀消退一些再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风衣外套。 “术前谈话和同意书签署的事情也交给你了,跟患者和家属说明白风险,尤其是关节功能可能无法完全恢复这一点,让他们有个心理准备。” “还有,手术当天早上,你负责把病人送到手术室,术前的抗生素也要记得让护士挂上。” 今川织一口气交代完所有事情,完全不给桐生和介提问的机会。 说完之后,她便拎着手提包,径直地朝着医局门口走去。 看起来是要下班了。 对于主刀医生来说,把这些繁琐的杂务全部交给下级医生处理,是再正常不过。 而桐生和介将那些报告重新整理好,放回病历夹里。 他也准备下班了。 …… 千代田町的白天,是购物和美食的天堂。 当夜幕降临,无数的霓虹灯牌依次亮起,这里便会展现出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貌。 居酒屋、卡拉OK、小钢珠店,以及门口挂着暧昧灯牌的风俗店,共同构成了这座城市欲望的集合体。 当然,对于研修医微薄的薪水来说,那里的消费是难以承受的。 乘坐巴士桐生和介在最近的站点下了车。 1994年,远没有后世那么便利,想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找到一个具体地址,最可靠的工具依然是纸质地图。 他在书店的地图区找了半天,才找到一本详细的前桥市街道地图册。 付了钱,他拿着地图册,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他翻开地图册,用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 千代田町是前桥市最热闹的商业区,地图上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商店、餐厅和娱乐场所的名称。 片刻之后。 在桐生和介都感觉自己眼睛要瞎掉的时候,终于找到了。 “神乐Club”、“夜蝶”、“Night·Knight”…… 很明显,这是一片风俗店和酒吧聚集的区域,也就是所谓的欢乐街。 桐生和介有些头疼。 看这名字和地理位置,99%的可能是风月场。 而剩下的1%可能性,他决定还是留给自己,希望那真是一家拉面馆。 桐生和介合上地图,将其塞进口袋。 事到如今,总得去看看。 穿过几条街道,又拐过几条人声鼎沸的小巷,最终停在了一栋建筑前。 此时他也终于是彻底死心了。 只能说“外科切口缝合术”和他是有缘无份了。 眼前建筑入口处,一个巨大的招牌上,用优雅的花体字写着——“神乐Club”。 招牌下方,贴着几张巨幅海报。 海报上是几个风格各异的年轻男人,他们都化着精致的妆容,摆出或是忧郁、或是热情的姿势。 时不时会有打扮入时的女性走来,然后被门口的服务生笑容满面地迎进去。 毫无疑问,这确实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既然如此,桐生和介已经在想明天的请假理由了。 分叉二的奖励,高岛屋百货10分钟无限额购物券,也还算不错了。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 一辆黑色的出租车恰好停在了“神乐Club”的门口。 车门打开,先迈出来的是一条被黑色西裤包裹着的长腿,脚上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 紧接着,一个人从车里走了出来。 那人穿着一件修身的黑色西装,里面是敞开两个扣子的白衬衫,一头齐肩短发在夜风中微微晃动。 光从背影看,就有一种清冷又禁欲的气质。 当他转身朝着“神乐Club”的门口走去时,桐生和介多看了两眼。 因为这人侧脸的轮廓,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那人走到门口,门口的服务生立刻九十度鞠躬,恭敬地拉开了门。 “今川君,您来了。” “嗯。” 他准备迈步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又停下了脚步,对着服务生交代着什么。 隔着一条马路的桐生和介,虽说也听不清具体的内容。 但就是这一刻。 那人和早上今川织医生吩咐他去补做检查时的模样,在这一瞬间重合了。 难道说?! 医局里关于今川织的传闻,是真的! 今川医生确实是在外面做着兼职,但是,是女扮男装,到这种地方来取悦那些出手阔绰的寂寞富婆。 真不愧是甘当金钱奴隶的医生啊。 第8章 实在难评 自从1991年以来,日本就陷入了经济衰退时期。 泡沫破裂之后,只留下一片狼藉。 银行倒闭、企业裁员、股价暴跌的新闻,每天都在报纸和电视上重复上演。 即便是医生这样在社会上备受尊敬的职业,也无法完全置身事外,这一点桐生和介自己就深有体会。 但经济再怎么不景气,也总还是会有富裕阶层。 而“神乐Club”这种地方,则为那些在丈夫那里得不到情感满足、在经济下行期倍感焦虑的女性,提供了一个用金钱就能买到的避风港。 此时的桐生和介,内心实在是有些犹豫。 倒不是对指名今川织医生陪侍这件事情有所顾虑,而是,这种地方的消费水平,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初次体验的套餐或许不算贵,可这只是敲门砖。 他身上只带了2万円,恐怕也就是付个座位费,顶天了再加个指名费了。 难不成他坐下来,一瓶酒都不开,直接把今川织叫过来,说明天铃木桑的手术时,他想做克氏针固定临时固定的操作? 唔…… 好像也不是不行。 反正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被赶出去,今川织肯定也不希望兼职的事被人知道,那么大概也不会对他怎么样。 打定主意后。 桐生和介便迈开脚步,朝着“神乐Club”走去。 当他走到近前时。 门口穿着得体西服的服务生,微微躬身,伸出手来,却不是为他开门,而是将他给拦住了。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要进去啊。” 桐生和介愣了愣,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 “非常抱歉,本店有规定,只接待女客人。” 服务生面上带着歉意的微笑,说着,他便指了指马路的对面。 顺着他的指向望去。 那是“夜蝶”的风俗店,迎来送往的客人,无一例外全都是男性。 桐生和介顿时明白了。 不过,他又不是真来体验风俗业的。 但问题在于,可他连进“神乐Club”都做不到,更别说收束今川织的世界线分叉了。 还是只能放弃了吗? 服务生见桐生和介站在原地没动,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以为他是不相信自己的话。 “先生,规定就是规定,真的非常抱歉,我不能让您进去。” 于是,他又多解释了一句。 而桐生和介应了两声,便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 一辆白色的日产公爵停在了路边。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蓝色套装、打扮得极为考究的中年女人从后座走了下来。 司机为她拉开车门后,又绕到另一边,取出了两个印着三越百货标志的纸袋。 女人接过纸袋,便径直地朝着“神乐Club”走来。 桐生和介注意到,门口的服务生在看到她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明显比刚才要真诚和热切得多。 服务生一路小跑着迎了上去,身子躬得更低了。 “中森桑,晚上好,您今天能来,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 “今川君在吗?” “在的在的,今川君今天刚上班没多久,我马上就去叫他过来。” 服务生一边说着,一边殷勤地接过了她手中的购物袋。 正当中森幸子要进去的时候,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一旁的桐生和介,顿时停住了脚步,走了过来,还上下打量了他一阵。 桐生和介身材偏瘦,骨架匀称,加上刚毕业不久,脸上还带着几分未经社会打磨的少年气。 整个人在夜晚的霓虹灯下,有一种干净而略带青涩的气质。 “你是新来的?” 中森幸子忽然开口问道,她的皮肤保养得很好,从外表上看不出来具体年龄。 桐生和介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 她便又转头对服务生说:“算了,最近对今川君有点腻了,今天就让他来陪我吧,叫什么名字?” “啊?” 桐生和介愣了一愣。 而那服务生也慌忙上前一步,凑到中森幸子身边,压低声音,急切地解释起来。 “非常抱歉,中森桑,这位先生并不是我们店里的员工,他……” “不是你们店里的?那站在这里做什么?” 中森幸子说着,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悦。 在一旁的服务生,冷汗都快下来了。 在泡沫经济破裂后的时代,像中森幸子这样依旧维持着高消费习惯的客人,已经不多见了。 要是惹得她不高兴了,那么,他的饭碗恐怕不保。 与此同时。 桐生和介的眼底掠过一抹浅红色。 【中森幸子:为什么今川君还不肯让我抠啊,快点被我得到啊!听说隔壁来了个很帅气的女孩子,好想换人了。哪来臭男人啊,想用他来给直君制造点危机感。】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你假装是要来应聘的新人,你不认为讨女人欢心是什么丢人的事(奖励:中森幸子今晚消费账单的10%返现)】 【分叉二:与她争夺今晚今川直的陪同(奖励:你今晚消费账单的20%返现)】 桐生和介不由得多看了中森幸子两眼。 这内心活动,实在是有点难评。 不过,他很快就将注意力放到了后面的两条世界上。 前者。 中森幸子要开香槟,那今晚的消费金额肯定不会很低了。 如果操作得当,哄得她开个几瓶高级香槟冲业绩啥的,一晚上消费七八十万円,那桐生和介的资产就能翻倍。 后者。 虽然这个选择的返现比例高达20%,是前者的两倍。 但问题在于,是要桐生和介的消费账单,那意思不就是要自己掏钱么。 所以,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桐生和介微笑着问道:“中森桑,虽然我不在这里上班,但,你也可以带我进去的吧?” 正准备迈步走进店内的中森幸子,停下脚步。 她回过身来,重新看向了桐生和介。 一旁的服务生见状,顿时紧张起来,立刻上前一步,拦在了两人之间。 “这位先生,请您马上离开,否则,我要报警了。” “让你说话了?” 但中森幸子却抬了抬手,嗓音不大,而服务生立刻噤若寒蝉。 接着,她又重新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着桐生和介。 “你叫什么名字?” “桐生和介。” “那么,希望桐生君不会让我后悔这个决定。” 说完,中森幸子便转身过去。 她对服务生吩咐道:“给他也安排一个位子,就在我旁边,账单记我名下。” 服务生却面露难色,身体微微前倾,低声说:“中森桑,店里的规矩……” “规矩?”中森幸子的面色立时沉了下来,“我的面子,还不如你们店里的规矩重要?” 独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不……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中森桑,我马上就去安排!” 服务生连忙躬身应下,然后引着两人向店内走去。 神乐Club的内部装潢极为奢华。 柔和的灯光,高级丝绒覆盖的沙发,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水、酒和淡淡烟草混合的味道。 服务生引着他们穿过大厅,来到了一个位置颇佳的卡座。 中森幸子将手袋随意地放在沙发上,脱下外套,露出了里面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串饱满的珍珠项链。 “请把今川君叫来。” “另外,开一瓶唐培里侬Rose好了。” 然而,率先开口的,却是桐生和介,而非中森幸子! 第9章 来打赌吧 唐培里侬,香槟王。 在市面上的零售价格是3万円,但在这种店里面,是还要加上服务费和溢价的,最终的价格,就是8万円一瓶。 “中森桑说是会付我的账单,不会反悔的吧?” 桐生和介面带着和煦的笑意,温柔地问道。 是啊,分叉二只是要求他和中森幸子争夺今川直(今川织)的指名陪同,但没有说一定要用他自己的钱啊。 当桐生和介的嗓音在奢华的卡座里响起时。 周围几桌正在与各自指名的男伴轻声细语的女客们,都投来了好奇的视线。 自“神乐Club”开业以来,不是没有过男客人。 但那通常都是陪着重要的女性客户前来,全程安静地坐在角落,老老实实地当钱包或者背景板。 像这样,一上来就反客为主,开口点单的,还是头一个。 而且,他点的还是价格翻倍的唐培里侬粉红香槟! 空气里好像能闻到钱烧起来的味道了。 店里的工作人员和常客们,都中森幸子是今川直的头号支持者,几乎把她当成了自己的专属。 而今川直其实是女扮男装,并不算什么秘密了。 在早些时候,店里有几个业绩不佳的男伴,为了抢客人,偷偷向金主告发过这件事。 但结果么,说了闲话的,全都被踢走了。 而今晚,中森幸子带来了一个陌生的男人,而这个男人,似乎正打算挑战她对今川直的所有权。 服务生站在原地,额头上渗出了细汗。 按理说,这时候他应该听从客人的要求,去将今川直请出来了。 但…… 因为,结账的金主没有发话。 中森幸子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当然,她也过了因为一点小事就喜形于色的年纪。 中森幸子端起服务生刚刚为她倒的冰水,轻轻地晃动着杯子,里面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知道,只要我一句话,他们就会把你请出去的吧?” 桐生和介当然知道这点。 但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什么都不做,那不真就成了她中森幸子的工具人了? “我知道,但……中森桑,你一定不会这么做的,对吧?” “哦?我有点好奇,你的自信哪来的?” “因为我知道哦,我知道中森桑让我进来,只是想让今川君吃醋,其实你,并不喜欢我,对吧?” 听到这话,中森幸子是盯着桐生和介看了一阵。 过了几秒之后。 她忽然笑了笑。 自己确实是不喜欢他,但这并不是针对他个人。 对她来说,世界上只有两种男人,一种是臭男人,另一种则是不那么臭的男人。 而眼前的年轻男人,现在勉强算是不那么臭的那种。 但她也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中森幸子转过头去,望向一旁已经冷汗涔涔的服务生。 “去吧,去把今川君叫来,香槟也开了。” “好,好的,我马上去办!” 服务生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没了外人之后。 中森幸子向后靠在柔软的丝绒沙发上,交叠起双腿。 “你知道今川君是女人吧?” “当然。” “所以,你并不是别家出来揽客的陪侍,你只是利用我,把你带进来这里。” 中森幸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今川君私生活里的仰慕者啊。 在得知了她在这里上班后,便想借此机会表现自己吗? 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了桐生和介进门就抢先指名的行为了,因为对方的目标,从始至终,都不是她。 但中森幸子也没有因此而恼羞成怒。 反而觉得,事情开始变得有点意思起来了呢。 当初,她第一次来到“神乐Club”,一眼就认出来今川直其实是女扮男,也正因如此,她才立刻被吸引了。 身为女子,身上却有着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清冷气质,精准地击中了她的好球区。 她享受用金钱一点点攻破对方防线的过程。 从指名,到送昂贵的礼物,再到成为对方业绩榜上不可动摇的第一名。 这个过程,让她重新找回了身为人的实感。 当然,店里不只有她迷恋今川直。 为了争夺指名权以及在店里的排名,她和其他女人明争暗斗过无数次。 比谁开的酒更贵,比谁送的礼物更稀有。 但后来…… 大家发现不管怎样都争不过,就再没有人和她争了。 这就有点无趣了。 哪怕她想要开香槟塔,都提不起劲来。 可今天,桐生和介加入了游戏。 而且,看他脸上还有些许未褪去的少年青涩感,如果正面击溃他,当着他的面,将今川直搂在怀中肆意玩弄…… 想到这里,中森幸子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灯光昏黄。 桐生和介并不清楚对面的女人在想什么,只是注意到,她的脸上莫名其妙地掠过一抹不自然地潮红。 中森幸子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姿态有些不佳,她轻咳一声,坐直了身子。 “桐生君,追女孩子是要靠自己实力的哦。” “不过,开台费,座位费,你指名今川君的费用,还有刚刚点的香槟,这个还是记在我的账上。” “但接下来,我可一円都不会再出了。” “你想要引起今川君的注意,就要和我比一比了。” “希望你今晚能玩得开心。” 她一副谆谆善诱的模样。 突然出现的桐生和介,大概是她这日复日一日的单调中,为数不多的一点乐子了。 接下来,她只需要欣赏对方在财力悬殊的现实面前,如何拙劣地表演,最终狼狈退场,就好了。 “当然。” 桐生和介点头应道。 “但,如果只是这样的话,那未免也有点太无聊了点。” “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说着,他用手肘撑在桌子上,支起双手,将下巴压在上面,直视着中森幸子那深邃的黑色眼眸。 “哦?”这成功勾起了中森幸子的兴致。 “有点意思。” “说来听听,你想赌什么?” 桐生和介笑了笑:“就赌……今晚你是否能得偿所愿。” “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你就赌?” “中森桑,不是想要得到今川君么?” 这话说得倒也不算错。 不过,更准确地说,中森幸子想得到的,不仅仅是今川直的人,更是要她用一脸清冷禁欲的表情央求着自己,再多给她一点。 “赌注呢?” “如果中森桑今晚没能如愿,那么我在这里的所有消费,就都按照您一开始说好的那样,由您来买单。” 中森幸子听完,不由得轻笑出声。 她重新打量着这个自己一时兴起带进来的年轻男人,全身的穿着,加起来估计还没有刚刚点的香槟贵吧? 既然知道自己对今川直势在必得,那么,他想要怎么阻拦自己呢? 中森幸子实在是想不到他有什么赢面。 “可以。”她爽快地答应了。 “那如果我赢了呢?” “如果我今晚如愿以偿了,桐生君,你又能付出什么?” “你有什么是能让我感兴趣的吗?” 桐生和介正要开口。 中森幸子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更有趣的事情,她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算了,我对你的钱也没什么兴趣。” “这样好了,今晚我赢了的话,那我带今川君回家的时候,会把你也带上。” 说话时,她的身体稍稍前倾,凑近了一些。 一股成熟女性特有的香水味随之传来,钻入了桐生和介的肺中。 “你要在房间外,把耳朵贴在门上……” “好好地听听今川君发出的声音哦……” 第10章 太破费了 “可以。” 桐生和介对此,倒也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对方大概是把自己当成了今川织的追求者,才会提出这个要求,想要借此打击自己罢了。 中森幸子,一脸胜券在握的闲适。 万一她真的用钱把人砸晕了,那只能希望今川医生到时候,别在她把手抠进去之前,还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很好。” 中森幸子脸上的笑意深了几分。 就在这时。 一位服务生走了过来,他手中托着一个冰桶,里面斜插着一瓶瓶身呈现着淡粉色的香槟,瓶颈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盾形标签。 唐培里侬粉红香槟。 服务生将冰桶稳稳地放在桌上,然后用开瓶器,熟练而优雅地撬开了瓶塞。 “啵”的一声轻响。 一股细密的气泡从瓶口涌出。 他拿起两个郁金香形状的香槟杯,先为中森幸子倒了小半杯,然后又为桐生和介倒酒。 没过多久。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卡座旁边。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白衬衫的领口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小半截锁骨。 五官精致,组合在一起,有一种超越了性别的清冷感。 没过多久。 穿着一身黑色西装的今川织便笑着走了过来,她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两颗,露出小片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 当她走到卡座前,脚步明显顿了一下。 中森幸子在,这很正常。 但,为什么她旁边还坐着一个男人? 如果没有看错,这不是医局里的研修医,桐生和介吗? 是兼职的事情暴露了吗? 群马大学附属医院属于是国立医院,医生是具有国家公务员或者同等地位,这也就意味着,受《国家公务员法》和《地方公务员法》所管辖。 所以,在原则上,她是不允许在外兼职的。 除非能够获得人事院或者医院的许可。 如果是去其他医院帮忙值班、看门诊、做手术之类的兼职,那她还有可能是获得允许。 但,女扮男装在“神乐Club”里当No.1? 一旦事情败露,轻则停职反省,重则直接被解雇,甚至可能因为败坏了医院名声,而被吊销医师执照。 已经取得了专门医资格的今川织,当然清楚这点。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理由很简单,在医局制度下,即便成了专门医,但仍是廉价劳动力,收入也不能算非常可观,大概就是全国平均年收入的水平。 而在这里,只要哄好女人,开几瓶昂贵的香槟,收入就能轻松超过她一个月的薪水。 趁着年轻的时候,能吃点青春饭,还是要吃的。 一连串的疑问在心头冒出来,不过今川织面很快边镇定下来,神情上并未表露出任何异常。 “中森桑,晚上好,几天不见,您又变漂亮了。” 她继续扮演着今川直,用略带中性磁性质感的嗓音开场道。 接着,才望向了桐生和介。 “不过,这位是?” 今川织的语气中带上了一点点被冒犯的不悦。 在这种时候,她也只能假定桐生和介并没有认出她来,又或者是她认错了人。 “难道今川君不认识他?” 中森幸子端起水杯,抿了一口,似乎是很享受今川织所表现出来的这点占有欲。 “我认识的?” 今川织侧过脸,又打量了一阵桐生和介,脸上带着恰如其分的困惑。 “我也是刚在店门口才遇到他的,他一进来,就指名要找今川君你呢。” 中森幸子轻笑了一声,说着,便将手中的水杯放下。 而今川织的表情一僵。 指名找自己的? 果然是医局的研修医桐生和介啊,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兼职和艺名的?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落在了桐生和介的身上。 “我是听大学医院里的朋友介绍过来的。”桐生和介连忙解释道,“朋友说,今川君其实是个女孩子,所以特地过来见识一下。” 这算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毕竟,像“今川医生,你也不想被别人知道你在给富婆当牛郎这种事情吧”这种话只能在私下说。 今川织心头稍定。 既然桐生和介不想当场拆穿,那事情就还有周旋的余地。 “原来是慕名而来的客人,非常感谢支持。” 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准备坐在桐生和介的身旁,毕竟服务生刚才跟她说过是他指名的。 “今川君。” 中森幸子却开口了,面无表情。 她带桐生和介进来,是为了给今川织一点危机感,而不是真的要给他们创造互相认识的机会。 她才是今晚的主角,也是唯一的金主。 虽然中森幸子嘴上还什么都没说,但是在“神乐Club”这里,读懂空气是每个人都必须掌握的基础生存技能。 而今川织在这方面,自然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过她也没说话,就是调整了一下姿态,自然而然地往前走了一步,坐在了中森幸子旁。 对于她的这个小动作,中森幸子是极受用的。 “为了让今川君你,能更清楚地感受到我的心意。” 她把手搭在了今川织的肩膀上,宣示着自己的所有权,接着,又把另一只手举了起来。 一名候在不远处的服务生立刻一路小跑过来,恭敬地躬下身子。 “中森桑,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开一个香槟塔。” “您是说香槟塔?” 而服务生愣了愣,他俯身下来,就是怕听不清客人的要求,可现在即便听清了,但还是有些不确定地再次确认道。 “没错,简单开个6层的好了。” “香槟的话,就用你们店里最好的黑桃A吧。” 中森幸子虽然是说着话,但眼角余光却瞥向了桐生和介。 黑桃A,全称Armand de Brignac,即便是最普通款式的黄金版,在这里的售价也高达20万円一瓶。 而想要堆起6层的香槟塔,要91个杯子,开17瓶香槟。 这就是340万円的消费了。 在这个泡沫经济破裂后的萧条年代,这样豪掷千金的场面,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哪怕是在几年前,也是只有在最顶级的客人为了最顶级的头牌庆祝生日或者纪念日时,才会出现的传说级场面。 今晚,既不是谁的生日,也不是什么纪念日。 中森幸子要为今川直开香槟塔,唯一的理由,就是为了向桐生和介示威罢了。 “中森桑,这太破费了,我怎么能……” 今川织虽然内心极度欢喜,但面上还是流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连忙推辞。 这当然是场面话。 一般来说,香槟塔的提成比例是利润的50%这样,但今川织是No.1,可以拿到70%。 她没有理由拒绝,也不可能拒绝。 第11章 该抱大腿的 中森幸子句话一出口,就连附近几桌的客人都停下了交谈,纷纷侧目。 而服务生在短暂的震惊后,脸上立刻被狂喜所取代。 “好的!好的!中森桑!我马上就去准备!” 他躬身行了一个几乎九十度的礼,然后转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向了后台。 而桐生和介也瞪大了双眼。 不是? 早知道中森幸子会开他妈的香槟塔,他还打什么赌啊,紧紧地抱住富婆大腿不好吗? 常客一晚上消费个几十万円也能算是出手阔绰了,那他忽悠中森幸子为自己买单,同样也是消费个几十万,就能获得20%的返现收益。 可谁知道中森幸子这女人的钱,是大风刮来的? 想到这里,桐生和介的视线越过了今川织,落在中森幸子那被一层亮色黑丝包裹着的,略带些许肉感的大腿。 确实应该后悔。 几乎是在中森幸子话音落下的半分钟内,整个俱乐部的气氛就完全变了。 音乐的节奏悄然放缓,灯光也变得更加明亮,所有光束的焦点,都不约而同地汇聚到了中森幸子所在的这个卡座。 “喂,听见了吗?那边的中森桑,要开香槟塔!” “真的假的?为谁开的?还是为了今川直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 “快看,经理都亲自过去了!” 店里卡座的客人和陪侍都纷纷侧目。 一个穿着三件套西装的中年男人,亲自带着几名工作人员快步走了过来。 “中森桑,非常感谢您对本店和对今川直一直以来的厚爱!” “我们马上为您准备最华丽、最盛大的香槟塔仪式!保证让您和今川君度过一个终生难忘的夜晚!” 经理的腰弯成了九十度,脸上堆满了谦卑而热切的笑容。 虽然他注意到了中森幸子身边有一个生面孔的男性,但,只要不是带来店里开impart的,那就无所谓了。 店里对贵客可是很宽容的。 中森幸子淡淡地点了点头。 她的手在今川织的头上轻轻地来回抚摸着。 “只要是为了你,花再多钱都值得。” 说完,一脸宠溺笑容的中森幸子,才终于将视线转回到桐生和介身上。 她动了动嘴唇,但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桐生君,你要怎么办呢,你要怎么做,才能从今川织从我手里夺去呢? 点一个8层或者更高的香槟塔吗? 而桐生和介也没有说什么,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很快。 几名服务生推着一辆铺着洁白桌布的小车走了过来,上面上整齐地码放着上百个晶莹剔透的高脚杯。 在经理亲自监督下,他们开始小心翼翼地搭建香槟塔的基座。 周围的客人们也都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 香槟塔最早是源于西方贵族的庆典仪式,在婚礼或者盛大宴会上,作为祝福和庆贺的象征。 在泡沫经济时代的夜生活中,则是金钱与权力的具象化体现。 虽然经济早已不复往日辉煌,但这种极致奢华的仪式感,依然被保留了下来,成为衡量一个客人在俱乐部地位的终极标准。 面上露出惊喜与感动的今川织,心里其实有些搞不明白现状的。 桐生和介的出现,确实让她一度有些慌乱。 出于务实的本能,今川织对医局里每个人的经济状况都了如指掌。 而其中的桐生和介,则是令她印象最深的。 倒不是因为对方长得有些小帅,只单纯地因为他是最穷的那个。 父母都已经亡故,已经没有办法托举他什么,而作为研修医,每个月拿到手的也就十几万円,和去便利店里兼职打工差不多的水平。 是她会竭力避免在个人生活里产生任何交集的对象。 今川织倒也并不厌恶桐生和介,只是单纯地将他归类为没有利用价值的人而已。 所以,当看到桐生和介出现在这里时,第一反应是对方来敲诈的。 但现在看来,又不太像。 难道说,桐生君其实是在偷偷心中喜欢着自己吗? 今川织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不仅要想个合适的理由来拒绝桐生和介,还要安抚他的情绪,免得他在医局里乱说话。 好麻烦啊。 如果这位研修医后辈出门能被大卡车撞死,去拯救异世界就好了。 好在中森幸子这三百多万円砸下来,让她的情绪稳定不少。 “中森桑。” 桐生和介却忽然开口了,吸引了对面两人都注意力。 “其实我也很想开个高层的香槟塔,但中森桑你也看出来了,我可没有那么多钱。” “就算我拼尽全力,开个3层4层的香槟塔,也不过是给中森桑你当陪衬罢了。” “既然这样,那不如陪衬到底算了,中森桑的香槟就开个8层的,多出来差额,就由我来补上好了。” “中森桑,你应该不会介意吧?” 说话时,他面上带着诚挚的微笑。 一副极为坦然的姿态,让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 在风俗业开香槟塔,是一种彰显财力和表达喜爱之情的最高调方式,如果有别的客人想要竞争,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开一个更高、更贵的香槟塔。 像桐生和介这样,提出要在别人的香槟塔上“添砖加瓦”,是闻所未闻。 毕竟,哪怕打肿脸也要装胖子才是合理的。 甚至有不少蠢女人,争风吃醋到就算去贷款也要跟争个输赢的。 中森幸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请求。 之所以她会开6层的香槟塔,倒不是因为没钱,而是怕一开始就开10层以上的,会把桐生和介直接吓跑,那就太没意思了。 就像猫抓老鼠的时候,也要先玩弄一番。 但对方现在这是算什么? 是直接认输了? 中森幸子愣了愣,随即就笑了。 “好啊,我当然不介意。” 一旁的经理自然也没有拒绝的道理,立刻又去安排人手增加杯子和香槟了。 “多谢这位客人的喜爱。” 今川织看了桐生和介一眼,微微低头表达感谢。 果然啊,果然是爱慕着自己的后辈。 中森幸子见状,微微皱眉,便附在了今川织的耳边,温热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耳廓上。 “今川君,今晚跟我回家吧?” “否则的话,我可就要出轨了哦,店里的小泉君私下里可是邀请了我好几次。” 这里说的出轨,其实是指常客更换了长期指名的陪侍担当。 而她中森幸子,哪怕不算今晚上的消费,但在今川织身上花的钱,也已经超过一千万円了。 今川织对于她提出的要求也并不排斥。 毕竟,以前也不是没有和女性客人去过情人酒店。 但之所以迟迟没有答应中森幸子,就只是因为对方花的钱还不够而已。 就在她准备点头答应时,桐生和介却突然凑了过来。 “今川医生。” “我知道你很喜欢钱,也知道中森桑想睡你,在你做出决定之前,不如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第12章 手滑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这句话,对男女都适用。 今川织侧目看了桐生和介一眼。 明明中森幸子说话时的嗓音极低,他听不到才是,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说这种话? 但…… 这话也确实有道理。 中森幸子也就在和别的女人争抢自己的陪侍时,才会表现出激昂斗志。 可后来没有再和她争抢了之后,就变得兴致缺缺了,后来,也就自己说要冲一下店里的No.1的时候会帮忙了。 一旦自己今天答应了跟中森幸子回家,那对方大概也就不会再来“神乐Club”了吧? 但……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在店里,空气并不是她赖以生存的,业绩才是。 万一拒绝了中森幸子之后,真的被抛弃了呢? 无论怎么做,都有风险。 一旁的中森幸子注意到了今川织的迟疑。 在她看来,桐生和介不过是想做最后的挣扎,他能说些什么,又能许诺些什么? 但是,今川织的迟疑,让她有些不快。 这难道还有什么需要思考的吗? 她都做到了这个份上,今晚的香槟塔,今川君能拿到的提成恐怕就有上百万円了吧。 这还不能满足吗? 在桐生和介坐回自己的位子后,今川织转过头来,看了中森幸子一眼。 是的了。 她想起来了。 当初中森幸子为了得到她的专属权时,执念有多深。 而且,店里的服务生也告诉了她为何中森幸子会带个男人进来,让她注意点。 现在稍微想一下,就大概明白了其中缘由。 中森幸子带桐生和介进来,应该是想要告诉自己,如果再不答应她的要求,那她就要出轨了。 但桐生和介指名和点香槟的操作,打乱了中森幸子的计划。 所以中森幸子刚刚威胁说要出轨的时候,用来替代桐生和介的人,就改成了店里的小泉君。 如果是这样的话…… 那么,她今川织也可以反过来利用桐生和介啊。 只有让中森幸子感受到“被冷落”和“可能失去”的焦躁,那她才会投入更多的金钱和情感,以巩固地位。 以前自己不也用这样的手段,来让客人们为她花钱吗? 想通之后,事情就很简单了。 今川织缓缓地站起身,微微一鞠躬。 “抱歉了,中森桑。” 在中森幸子不解的目光中,她绕过了桌子,径直地走到了桐生和介的身旁。 然后,坐了下来。 眼见着这一幕发生的中森幸子,愣住了。 啊? 这是在干嘛? 没看错吧,今川君抛弃了自己,投入了对面的那个臭男人怀抱里了? 这样说有点夸张了。 可就算只是坐了过去,那也是不能接受的! 她放在今川织肩膀上的手还停在半空中,姿势显得有些可笑。 “今川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中森幸子面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消失了。 忽然就坐到了对面的今川织,露出了一个无辜又略带歉意的表情。 “真的是非常抱歉。” “但,毕竟是这位客人先指名我的,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呢。” “虽然中森桑您为我开了香槟塔,我非常非常感动,但也不能因此就破坏了店里的规矩,冷落了第一位指名我的客人,您说对吧?” 她这个理由,倒也不能说完全站不住脚,只不过,通常来说,她有选择的权利,可以拒绝指名的。 中森幸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规矩? 在她面前说规矩,是不是有点太幽默了? 所以,中森幸子是想直接掀桌子的。 但她不能,在桐生和介的面前失态,那和直接认输有什么区别? 此时。 经理亲自推着一辆装饰着金色绸缎的小车过来了。 “中森桑,还有这位客人,让你们久等了,香槟塔现在就开始搭建。” 经理对着中森幸子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转身朝着桐生和介微微弯腰示意。 几名戴着白手套的服务生便开始搭建三角形香槟塔。 底层需要一个由三十六个杯子组成的等边三角形,第二层则是二十八个杯子,第三层,二十一个杯子…… 趁着杯塔在一层层地向上延伸的这个空隙。 “今川医生。” 桐生和介坐直了身子,他目视着前方的水晶金字塔,压低了声音。 这个称呼,顿时让今川织警觉起来。 桐生和介将中森幸子的香槟塔追加到8层,就意味着,他要是买至少3瓶黑桃A的,也就是60万円。 以他一个研修医的收入水平,这钱肯定要攒几个月的。 如果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那代价太高了些。 那就是有所求了。 相同的,今川织也低声说道:“看在你花了钱的份上,我可以听听你想说什么。” 桐生和介没有拐歪抹角:“我希望能在铃木信也的手术上,做克氏针临时固定的操作,也就是,第一助手。” 在他话音刚落下。 今川织脸上那副游刃有余的营业式笑容,即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铃木信也的手术,那是水谷教授指派给她的任务。 而克氏针临时固定,是手术中最关键的步骤之一,直接关系到骨折复位的成败,通常只有主刀或者经验丰富的第一助手才有资格操作。 桐生和介,一个才来医局没多久的研修医,竟然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是疯了吗? 一个不把病人当回事的医生,是不配上她的手术台的。 难道说,他以为掌握了自己在“神乐Club”里兼职的秘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想到这里,今川织感觉到胸口处有气血上涌。 “中森桑,失陪一下。” 她匆匆说了一句后,便不由分说地拉着桐生和介,快步朝着后台员工专用的休息区走去。 今川织的动作太快,也太突然。 中森幸子怔怔地看着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的背影。 今川织拉着个臭男人的手。 竟然当着自己的面,拉着个臭男人的手走了? 今川织,就为了个臭男人,抛下了为她一掷千金的自己,抛下了这座即将为她点亮的、价值四百万的香槟塔? 只是,中森幸子依然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坐着。 几秒钟后。 她突然伸出手来,抓起桌上那瓶桐生和介最初点下的唐培里侬粉红香槟,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大理石地板上。 砰! 厚重的玻璃瓶身瞬间四分五裂。 淡粉色的酒液夹杂着无数玻璃碎片,向四周飞溅开来。 周围的喧闹声戛然而生。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 正在搭建香槟塔的服务生手一抖,差点把手里的杯子掉下去。 然而,中森幸子的失态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从手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沾染到酒液的手指。 “啊,真是不好意思。” “刚才手滑,不小心把香槟碰倒了。” “过来收拾一下吧。” 第13章 更完美的思路 夜店“神乐Club”的工作人员后台。 今川织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由于她在店内的超然地位,其他人不敢怒也不敢言,便乖乖顺从了。 门关上之后。 今川织面冷着脸,沉声问道:“还记得《医师誓言》吗?” 所谓医师誓言,就是日版的日本版希波克拉底誓言。 虽说这边并不像大洋彼岸的America那样,医学生在正式开始临床学习前,会有白衣仪式或者集体宣誓。 但在医学院期间或者医院伦理培训的时候,也都会学习医师誓言。 “我辈既穿白衣,便当知其重。” “人命至重,见一人,便当尽力,不可怠慢。” “痛苦、迷惘、软弱皆为人性,医者应以平常心视之,不损害其尊严。” “行医当守规矩,秉良心而行,不徇私情,不自专断。” “凡有小过皆可致大祸,故常省己,常警醒。” “医路无尽,学无有终,今日能者,明日仍须勤,毋得自满。” “此业非一人之事,应与同道并进,与众生同行。” “我等于此,以医师之名,共立此誓,不忘今日之言,不弃身上白衣之重。” 桐生和介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问起这个,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将其背诵出来。 今川织听完便点了点头,轻启朱唇。 “桐生君,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连手术室都没进过几次吧?” “既然你还记得《医师誓言》,那你是怎么敢才在医局里研修半年,就要求给铃木桑做克氏针临时固定的?” “你把自己发过的誓,当成什么了!” 说话间,今川织的一双凤眸微微眯起。 她也会可以因为病人给不到合乎心意的“礼金”,而在接手前就想方设法推掉手术。 可如果她接下了病人。 那么,在手术台上,她就是追求完美手术的今川医生。 任何可能影响手术结果的因素,无论是她自己的情绪,还是助手的水平,都必须被排除。 要知道,一台拙劣的手术不仅会砸了她的招牌,后续的康复、并发症处理、甚至医疗诉讼,都会占用她用来赚钱的时间。 从最功利的角度看,完美地完成每一台手术,才是收益最高的选择。 是,她确实爱钱,甚至可以脱下白大褂后立刻就能换上西装,在这里取悦那些空虚的女人。 但她绝不能容忍有人把手术当儿戏。 即便后台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但桐生和介还是能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好似都冷了几度。 看着一脸严肃的今川织,他心里倒是觉得有些意外。 现在这副模样,和刚才在卡座里周旋于他和中森幸子之间的“今川直”,完全是两个人。 确实反差。 不过,她会有这样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今川织不知道,他掌握着真正完美的克氏针固定术。 “桐生君,你是觉得抓住了我的把柄,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这时,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吸的程度。 桐生和介身高有一米八,而今川织大概只有一米六出头,即便她穿着带跟的皮鞋,依然需要仰起脸才能与他对视。 这个姿态,让她原本咄咄逼人的气势弱化了几分。 从桐生和介的视角俯瞰下去。 因为扮演男性角色而修剪得极为利落的齐肩短发,使得她小巧而精致的脸部轮廓完全展露出来。 “今川医生。” 桐生和介没有为自己辩解什么,反而闭上了双眼。 铃木信也的骨折透视片子,以及今天下午才拿到的CT三维重建图像,清晰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如同一个可以任意旋转、缩放的三维模型。 “铃木桑的骨折是AO分型的C3型,关节面粉碎,背侧骨块有超过25度的倾斜。” “最大的问题在于月骨关节面的塌陷和尺骨茎突的撕脱骨折。” “常规的克氏针固定,通常会选择从桡骨茎突进针,用于撬拨复位并临时固定。” “但铃木桑的桡骨茎突有隐匿性骨折线,从那里进针风险很高,可能会导致骨块进一步碎裂。” 说到这里,桐生和介便睁开了双眼。 “所以呢?你想表达什么?” 今川织秀眉微蹙,表情已经有了些许细微的变化。 问题确实如他桐生和介所说,一般的专修医,可能都不能很好地处理这个情况。 “所以,我设想是用两枚1.2毫米的克氏针,经皮从背侧穿入,分别固定月骨和舟骨关节面的主要骨块,将关节面恢复到大致平整。” “这一步,是为了建立一个稳定的操作平台。” “然后,在腕关节掌侧做一个小切口,暴露旋前方肌。” “在保护正中神经的前提下,用第三根克氏针作为撬拨棒,从掌侧顶起塌陷的关节面。” “而之前打入的两枚克氏针就起到了支撑作用,防止复位后的骨块再次塌陷。” “等到关节面完全平整后,再用第四根针,从尺侧经皮穿入,横向贯穿远端桡骨,完成最终的临时固定。” “这样,整个桡腕关节的结构就稳定下来了,可以从容地进行钢板的放置和螺钉的拧入。” 说着,桐生和介还伸出了手在空中比划着进针位置。 他的语速并不快,但条理清晰,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已经亲手做过这台手术无数次。 今川织陷入了思考当中。 作为年仅三十岁就拿下专门医资格的天才,她对自己的技术有着绝对的自信。 在看到铃木信也的片子时,她也初步构思了一套手术方案。 甚至和桐生和介想到了一起去,从掌侧入路用克氏针进行撬拨复位。 但最终因为操作难度和神经损伤的风险而放弃了。 可桐生和介用背侧的两枚针预先做了支撑,规避了复位后再次塌陷的风险。 这就将整个操作的难度降低了一个等级。 这个思路,是研修医能想出来的? 因为就算是今川织,也不得不承认,这手术方案,远比考虑得比她要更加细致,也更加完美。 她再次看了看桐生和介。 可惜并没有能从他的面上看出什么异样来。 看来,他提出做第一助手的要求,并非是狂妄自大,而是真的有备而来。 今川织心中的怒意,不知不觉间已经消了大半。 她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 “思路还行。” “但是,手术不是纸上谈兵,你的手,能跟上你的脑子吗?” 未等桐生和介回答,今川织便已经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走吧,中森桑还在等我们。” “那座香槟塔,你不也出了一份钱吗?正好,就由你来完成它吧。”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任何一滴酒洒出来,杯塔也没有任何晃动,那我会考虑让你当第一助手的事情。” “你就祈祷服务生还没有搭好它吧。” “运气也是能力的一部分。” 第14章 可以上酒了 用高脚杯搭建的香槟塔,本身结构就不稳定。 再往上面倒酒,重量和液体的冲击力都会对塔的稳定性造成考验。 虽然这个方法并不严谨,但勉强也能用来测试手部稳定性和精细操作能力了。 对此,桐生和介自然没有异议。 两人一前一后地从后台出来,回到了卡座里。 大厅里的气氛有些古怪。 音乐依旧悠扬,但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飘向这边。 不过,桐生和介的运气着实不错,那座本应成为今晚焦点的金字塔,只搭了一个底座,就停了下来。 经理和几名服务生都站在一旁,面露难色,不敢妄动。 中森幸子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姿态优雅地端着一杯冰水,面上带着若有似无的微笑。 好似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抬起头,却只看向今川织,眼神里满是宠溺:“啊啦,你们回来了。” “中森桑,真是抱歉,让你久等了。”今川织微微躬身道。 中森幸子则摆了摆手:“下不为例哦,谁让今川君那么令人喜爱呢?” 而桐生和介的视线则落在了桌上。 原来那瓶开了的唐培里侬粉红香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杯冰水。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无所谓了。 这时,中森幸子伸手指了指经理:“我跟他们说了,这座塔是专门为你而建的,主角中途离席了,仪式自然是要暂停的,等你回来再继续。” 今川织道了声谢,便准备坐下。 “适可而止哦。” 中森幸子却忽然开口了,她没有看今川织,而是看着自己杯中摇晃的冰块。 嗓音依旧是那么轻柔,像情人的呢喃。 但今川织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愣了片刻,随即反应了过来中森幸子的意思。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 现在,她是时候回到自己应在的位置上,安抚好这位最大的金主了。 但…… 越是得不到,才越会想得到。 于是,今川织假装没听见中森幸子的话,依然选择了坐在她对面。 而中森幸子只是举起手中杯子,仰头一饮而尽,就连杯中的几块浮冰,也都被她一并吞入腹中。 很好。 非常好。 今川直,等把你弄到床上的时候,绝对,绝对要会让你连床都下不来,只能呜呜咽咽地说着再多给你一点。 中森幸子在心中咬牙切齿。 不过,当她放下杯子后,便再次恢复了从容不迫的模样。 也很有默契般地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中森桑,现在可以继续了吗?” 今川织歪着头,很是期待地望着那现在还是只有一层的香槟塔。 “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香槟从最顶上往下流了。” “那一定很漂亮吧?” 此时的今川织,好似一个从未见过盛大场面的少年。 中森幸子当然知道她是在表演,因为自己早就在店里给她开个更高层的香槟塔了。 但,她还就吃这一套。 中森幸子对着不远处的经理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继续了。 就在服务生准备拿起第二个杯子的时候。 今川织却转头看向了桐生和介:“说起来,这位客人,你不是也出了钱,不如,就由你来完成这座塔,怎么样?” 这个提议,让众人有有些惊诧。 “今川君,你这是……” 经理的动作停住了,眉头皱了起来。 搭建香槟塔是店里经过专门培训的服务生才能做的工作,虽然算不上多高深的技术,但讲究一个熟能生巧。 万一出了差错,不光是几百万的酒水损失,还会坏了兴致。 让客人动手? 这不合规矩。 桐生和介已经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卡座的方向。 “我来吧。” “正好我也很想亲手为今川君建起一座香槟塔。” 中森幸子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的,轻笑一声。 “可以啊,我没意见。” “毕竟这位桐生君也是出了钱的,让他亲手完成,也算是心意。” 真是天真啊,难道以为亲手搭建一座塔会有什么意义吗? 位于风俗街的“神乐Club”又不是什么日剧现场,在这里,心意是最没用的。 “那……好吧。” 经理见最大的金主都发话了,自然不敢再有异议。 “这位客人,我先跟您说明一下规则。”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开始讲解了起来。 要搭建的8层香槟塔,每一层的所用到的杯子数都是固定的。 最底层是36个,然后依次是28、21、15、10、6、3,最顶层则是1个,总共用到120个杯子。 搭建的时候,每一个杯子的杯脚,都必须精准地卡在下一层四个杯子形成的凹槽中心,这样才能保证结构的稳定。 “我明白了。” 桐生和介点点头,这其实就是数学上的三角形数堆叠原理。 他走到小车旁,拿起了一个香槟杯子。 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和纤细的杯脚,感受着它的重量和质感。 然后,他开始了。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左手取杯,右手放置。 一个接一个,一行接一行,一层接一层。 桐生和介的手非常稳。 每一只高脚杯都摆放得精准无比,杯口与杯口之间,几乎没有多余的缝隙。 中森幸子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她见过服务生搭建香槟塔,动作熟练,一气呵成。 但桐生和介的动作,已经超越了熟练的范畴,而是一种机械般的精准。 经理的表情从最初的担忧,逐渐变成了惊讶。 这双手,根本不像是一个外行人的手。 塔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上延伸,每一层都完美地坐落在下一层的中心,没有任何偏斜。 不到5分钟,一座晶莹剔透的水晶金字塔,就矗立在了众人面前。 整个过程,没有一次失误,没有一丝晃动。 “可以上酒了。” 桐生和介放下最后一个杯子,对一旁已经看得有些呆滞的服务生说道。 “啊,好,好的!” 服务生们立刻推着另一辆小车过来,上面摆了20瓶黑桃A香槟。 经理拿起麦克风,清了清嗓子。 “各位尊贵的客人!” “今晚,我们最尊贵的中森幸子女士,以及这位先生,为了表达对今川君的喜爱,共同献上这座华丽的八层香槟塔!” “现在,让我们一起,用最热烈的欢呼,迎接今晚的Champagne Call!” 说到后面时,他的语调就变得激动高昂起来。 DJ立刻切换了音乐,强劲的鼓点瞬间点燃了全场的气氛。 第15章 非常抱歉 聚光灯在整个俱乐部里疯狂扫射,最终全部汇聚到了眼前这座金色的杯塔上。 店内所有的工作人员都站了起来,手中拿着摇铃,开始欢呼起来。 “Champagne!!” 整齐划一的口号声,伴随着强劲的音乐鼓点,将气氛推向了第一个高潮。 一些兴奋的女客也欢呼起来,加入其中。 这是风俗店里独有的仪式。 当有客人点下高额的香槟塔时,就会触发全场联动的“香槟call”仪式。 一方面,金主在这一刻享受到帝王般的待遇,另一方面也是对头牌人气的高调炫耀。 经理将第一瓶打开的香槟递给了中森幸子。 “去吧,今川君,这是属于你的荣耀时刻。” 中森幸子接过酒瓶,又递到了今川织的手中。 今川织接过酒瓶,走到了香槟塔前。 她举起酒瓶,金色的液体从瓶口倾泻而出,流入最顶端的香槟杯。 一瓶香槟可以灌满在6个香槟杯。 所以,酒液酒液很快溢出,顺着杯壁流下,又从第2层的3个杯子中满溢而出,流入到下一层中去。 一瓶接一瓶的香槟被打开。 金色的瀑布逐层流淌,将整座水晶金字塔染成了辉煌的颜色。 细密的气泡在灯光下不断升腾、破裂。 “哇——” 一些女客发出了阵阵惊叹。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中森幸子这般富有,也有一些省吃俭用来店里找寻人生价值的。 到了后面,桐生和介也加入了倒酒的行列。 20瓶香槟很快就倒完了,最底层的36个杯子也刚好被注满。 “直!直!直!” “No.1!No.1!No.1!” 工作人员开始高呼着今川织的艺名。 今川织站在香槟塔前,一脸激动与喜悦,对着众人频频鞠躬致意。 她享受着这一刻的万众瞩目。 也享受着金钱带来的荣耀。 从塔上取下最顶层的那杯香槟,今川织走回了卡座前。 “中森桑,感谢您的厚爱。” 她带着完美的营业式微笑,举手投足间都是属于No.1的自信与魅力。 中森幸子也站了起来,从容地接过酒杯。 她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桐生和介,怎么样,你能让今川君被被无数人簇拥,成为全场的焦点吗? 欢呼声渐渐平息。 自始自终,桐生和介都没有在意中森幸子的视线。 在只有他能看见的浅红色光幕之上。 【已收束今川织的世界线】 【奖励: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 就在个人信息更新的同一时刻,他忽然有了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他的双手,还是原来那双手。 但他已经本能地知晓了持针钳最稳固的握法,不同弧度的缝合针穿透皮肤、筋膜时的细微阻力差异…… 这双手,似乎天生就是为了握住持针钳而存在。 …… 就在众人以为仪式即将结束的时候,中森幸子却举起了手中的酒杯,示意全场安静。 音乐声也随之减弱,而经理也很懂事地将麦克风递了过去。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 是时候该结束闹剧了。 中森幸子目光直直地看着今川织,毫不掩饰眼中的占有欲。 “今川君。” “关于我之前对你提出的那个请求,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只要你肯答应……” “我,中森幸子,现在就为你,再开一座10层的香槟塔。”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话音落下。 霎时间,众人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就连刚才还在卖力摇铃的工作人员,此刻也都停下了动作。 8层香槟塔已经是传说级的场面了。 10层,那是什么概念? 10层香槟塔,需要从底部开始,以66、55、45、36、28、21、15、10、6、3、1的杯子数向上堆叠,总计需要385个高脚杯。 这也意味着,至少需要65瓶黑桃A香槟! 按照店里20万円一瓶的售价,那么这就是1300万円! 这都已经足够在前桥市的中心区域买下一套不错的公寓了。 今晚,中森幸子为了得到今川直,已经消费了超过400万円,现在,她还要再追加1300万円。 哪怕是在泡沫经济时代,这样砸钱的场面,也凤毛麟角。 经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如果这单生意做成了,那他本季度的业绩指标就直接完成了。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过去,按着今川直的头,不,是跪下来求她答应中森幸子的条件。 而店里其他的男陪,眼睛通红。 他们的心情已经不能用简单的羡慕来形容了,是嫉妒,是怨恨,是深刻的自我怀疑。 为什么? 她不过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 而他们,却只能为了几万円的指名费,对着那些身宽体胖的中年老女人强颜欢笑。 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 而今川织的心脏也在剧烈地跳动着。 8层香槟塔,她的提成大约在150万円左右,如果再加上这座10层香槟塔,那今晚她一个人的收入,将会超过600万円! 这就是,她要来夜店里陪那些空虚女人的理由啊! 只要点一下头,这一切就都是她的了。 是的,她很清楚,一旦答应了中森幸子,跟她回家,满足了她之后,这位最大的金主很可能就再也不会出现在“神乐Club”了。 但那又怎么样呢? 今晚这一笔收入,已经完全覆盖了未来可能产生的损失。 这个诱惑真的太大了,大到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桐生和介也眼红了。 他看着中森幸子,准确地说,是看着她那被深色丝袜包裹着的,略显丰腴的大腿。 就在今川织准备开口答应的时候,桐生和介却忽然凑到了她的身旁。 这让中森幸子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但她也没有阻止,毕竟,从来没有人能在她面前抗拒得了金钱的诱惑。 桐生和介身体微微前倾。 “今川医生。”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今天是你的生理期吧?” “中森桑是想要把你带回家吧?” “到时候,一个被欲望冲昏头脑又无法得到满足的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他的此番低语,如同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今川织也是立刻就冷静了下来。 以中森幸子对她的执念…… 如果自己真的应下了,如果自己让她兴致盎然却只能欲求不满,不难想象,这个空虚寂寞到了极点的女人会有多愤怒? 一时间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今川织的身上。 都在等她点头答应。 中森幸子好整以暇地看着,等待着她的猎物做出最终的臣服。 几秒钟后。 今川织深吸了一口气,她抬起脸,重新恢复了那副清冷禁欲的模样。 走上前,从经理手中接过了麦克风。 “非常感谢中森桑的厚爱。” “能得到您的青睐,是我今川直此生最大的荣幸。” “但是,非常抱歉。” “我不能答应您的请求。” 第16章 朴实无华的原因 酒液在光下微微晃动,形成一层浅淡的粉色光晕。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今川织的身上。 而她,只是轻轻鞠了一躬。 而店里的其他所有陪侍,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一眼。 今川织是发昏了才说出这样的话,而中森幸子一定会勃然大怒,继而出轨。 甚至还有几个人已经在跃跃欲试地想要趁机表现自己。 而那位刚刚还在用高亢嗓音主持仪式的经理,蓦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不是梦? 那他无法理解,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拒绝价值1300万円的10层香槟塔? 不是1300円,也不是13万円,而是整整1300万円! 今川直疯了吗? 中森幸子是店里最重要的客人,没有之一。 她一个人的消费,就足以支付店里所有员工每个月的薪水,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中森桑,被拒绝之后会怎么样? 经理不敢细想。 他当机立断,直接双腿一软,以一个标准的土下座姿势,滑跪到了中森幸子的面前。 “中森桑!万分抱歉!” “今川君她一定被您的慷慨和喜爱冲昏了头脑,才是说出这种话来!” “请您息怒,我马上让她清醒一下,让她给您道歉!” “请您再给她一次机会!” 同时,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而中森幸子却没有理会他。 她的全部注意力,从始至终都落在了今川织身上。 被拒绝了。 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歉意的道歉,虽然是在鞠躬,但却连90度弯腰都不肯。 香槟散发出的甜腻果香,此刻也带上了一丝嘲弄的味道。 这个世界怎么变成这样了? 在“神乐Club”这种满是铜臭味的地方,花钱都不能实现愿望了吗? 而跪着的经理,由于久久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狂风骤雨,便悄悄地抬起头来,往上看了一眼。 只见中森幸子却突然笑了起来。 怒极反笑? 不对,更像是发自内心的欢愉和兴奋。 这让经理顿时有些搞不明白现状了,但毕竟是在风俗业里面摸爬打滚多年,深知这行的本质就是给客人提供情绪价值。 既然金主高兴,也没发话,那他就跪着就是。 挣钱嘛,不寒碜。 当然,中森幸子确实是在兴奋。 如果今川织刚才点头了,那今晚自己是能得到她的人,也能实现愿望。 但,那之后呢? 一个可以用钱就能得到的女人,和其他庸脂俗粉有什么区别呢? 索然无味。 反抗才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中森幸子缓缓开口。 “既然今川君有自己的原则,我当然尊重。” “不过,今晚的香槟塔仪式,是我和这位桐生君共同的心意,还是要继续的。” “经理,起来吧,别跪着了,难看。” 她说着,用手指点了点那座已经搭建完成的八层杯塔。 这番大度的姿态,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 经理连忙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用袖口擦着额头的冷汗,一边连声称是。 他走到香槟塔旁,重新拿起麦克风,试图用更加热烈的言辞来重新点燃气氛,弥补刚才的尴尬。 陪侍们也纷纷配合,但心里仍然有些不敢相信。 不是? 平日里大家都在陪些欲求不满的空虚女人也就罢了,但今川直都这样了,不说打骂吧,但这还能当无事发生的啊? 这也太假了吧? 与此同时,服务生们开始将香槟塔上的酒一杯杯分发给在场的客人。 这是庆祝的余兴,也是一种分享荣耀的方式。 今川织端着一杯酒,重新坐回了卡座,依旧是坐在桐生和介的身旁。 才松了口气的经理立刻又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上。 这,今川君今晚是被鬼上身了吗? 是生怕无法激怒店里最大的金主? 中森幸子却当做没看见,面上依旧维持这淡淡的笑容。 “桐生君,你真是让我有点好奇了。” “你究竟对我的今川君说了什么,能让她连价值1300万円的香槟塔都拒绝了?” “还是说,你许诺了什么我给不了的东西?” 她将视线挪到了桐生和介的身上,眼眸中带了些许兴味。 这些问题,今川直倒是可以开口解释。 但她选择了喝香槟。 毕竟,事情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中森幸子似乎莫名地变得兴致高昂起来。 桐生和介摇了摇头:“中森桑,你也知道,在这里,什么都是有价格的。” 中森幸子轻笑一声:“说来听听。” 桐生和介缓缓说道:“今晚这座8层香槟塔,总计消费400万日元,我希望账单,能开在我的名下。” 这话一出,今川织忍不住侧目。 她完全无法理解桐生和介的行为逻辑。 主动要求把最大的一笔开销揽到自己身上,图什么? 研修医那点微薄的薪水,这笔钱恐怕要不吃不喝攒上好几年。 难道是为了表现男人的尊严和气魄? “今川君,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在你来之前,我和桐生君打了个小小的赌,是关于我今晚能不能实现愿望。” “既然你已经拒绝了我,那,就是我输了呢。” “作为约定,就算账单开在他名下,但桐生君今晚的所有消费,都由我来付钱。” 中森幸子倒是想到了一个解释。 那就是桐生和介想用她的钱,在今川织面前装胖子。 “桐生君。” “我说过了哦,想要引起今川君的注意,要用自己钱。” 中森幸子伸出食指,在空中摆了摆。 被误会了。 但桐生和介也没有打算解释,他只关心一件事—— 恶女世界线收束计划上说的,他今晚的消费账单返现20%,这样能不能算是他的消费? “中森桑。” “你还要更体贴一点才行啊,居然不知道今川君现在是生理期。” “就算她答应了你的请求,但你今晚的愿望也大概率是要落空。” 中森幸子怔了怔。 她的眼眸里,先是闪过错愕,然后是茫然。 生理期? 就这? 她设想过无数种可能,但万万没想到,答案会是这个。 如此的……朴实无华。 如此的……无可奈何。 过了好几秒。 中森幸子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她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渗出了泪水,完全没有了之前那副从容的样子。 面对正在生理期的今川直,除非她想弄得满手是血,否则,这确实无论花多少钱都无法实现的愿望啊! 周围的工作人员都看呆了。 虽然听不到卡座里在说些什么,但他们从未见过中森幸子如此失态。 “好!” “好一个生理期!” 中森幸子终于止住了笑,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重新坐直了身体。 第17章 平庸的人,随处可见 新的一天,是从喧嚣的闹钟开始的。 桐生和介从床上坐起身,宿醉带来的头痛让他忍不住按了按太阳穴。 昨晚在“神乐Club”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中森幸子心情大好,又拉着他和今川织喝了不少酒。 至于最后是怎么回来的,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桐生和介拿出钱包,打开一看,里面多出了一沓崭新的万円纸币。 按照约定,中森幸子将一晚上所有的消费都记在了他的名下,并且结了账。 指名费2万円,开台费1万円,服务费4万円,一瓶唐培里侬粉红香槟16万円,8层的香槟塔400万。 后来桐生和介还想再多点几瓶高级香槟来着,但中森幸子说赌局已经结束,后来的账单她是不会管的。 他也只能悻悻作罢。 也就是说,在理论上他可以获得消费账单金额20%的返现,也就是84.5万円。 然而,恶女世界线收束计划是不讲道理的。 它只承认桐生和介主动消费的部分,而那座价值400万的香槟塔,只有他追加的部分,60万円的三瓶黑桃A算他的。 不过这也无所谓。 反正桐生和介的本意也不在此,只要拿到“外科切口缝合术”就行。 没必要因此患得患失。 …… 来到群马大学附属医院后。 桐生和介先是去护士站拿了铃木信也的病历,看了一下昨晚的护理记录。 一切正常。 铃木信也的生命体征平稳,患肢的肿胀也比昨天消退了不少,达到了可以进行手术的标准。 回到第一外科医局时,里面已经有几名医生。 “早啊,桐生君。” 田中健司正坐在靠窗的办公桌前,翻看着一份病历档案,看到他进来,便打了个招呼。 “早,田中前辈。” 桐生和介点点头,把铃木信也的病历放回自己的小桌子上。 “是啊,昨晚加班写病历,早上干脆直接过来了。” 而田中健司伸了个懒腰,靠在椅背上,发出骨头作响的声音。 说着,看了桐生和介一眼,有些奇怪地问道:“桐生君,你看起来有点没精神,是昨晚没睡好?” 桐生和介摇了摇头:“有点小事,头疼。” 他当然不会提昨晚在夜店的事,两人虽然是前后辈关系,但还没熟到分享私生活的程度。 田中健司也没多问,而是转而说起了医局里的闲话。 “下任教授的推选快到了吧?”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水谷助教授应该能当选的。” “水谷助教授的胜算很大吗?” “西村教授年纪大了,退休是迟早的事。” “水谷助教授虽然说临床技术一般,但他毕竟是学术型医生,论文发了不少,国际会议也常去的。” “在医局里,他的资历最老,关系网也广,应该没问题。” 桐生和介点了点头。 有一个反直觉的小知识,并不是每个教授都是医术精湛的。 如果是离开了临床一线之后的学术型教授,其手术水平甚至可能还不如手下的专门医。 就在俩人闲聊时。 医局的门被推开,一个身材中等、略显疲惫的男人走了进来。 这就是泷川拓平,第一外科的专修医。 在研修制度下,医学生的成长路径比较漫长,也很固定。 比如桐生和介从医学院毕业,通过国家医师资格考试后,首先是成为研修医。 他只有在经过了两到五年的打杂和临床学习后,才能晋升为专修医。 专修医则是研修期结束后,继续在同一专科积累经验的阶段。 通常需要数年临床实践和病例积累。 虽说依然需要在上级医师的指导下工作,但已经具备了一定的独立诊疗能力。 只有通过严格的认定医或专门医资格考试,才算是达到了“职人”的水准,比如说今川织,她就拥有了独立诊疗和主刀复杂手术的权力。 可以说,专门医考试是医生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道门槛。 而泷川拓平,已经连续几年在资格考试中落败,论资历比很多年轻的专门医都要老,但论技术,却一直停滞不前。 “泷川前辈,早上好。” 田中健司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嗯,早。” 泷川拓平眼圈发黑,打着哈欠走进来,显然也是昨晚值班没怎么休息好。 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一头栽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准备补个觉。 田中健司悄悄低下头,压低声音:“泷川前辈今年又没过,估计明年够呛了,到时候很可能就要被医局安排去偏远的关联医院了。” 这便是医局制度残酷的一面,优胜劣汰,没有中间地带。 在医院里有很多像泷川拓平这样的人。 他们也不是不努力,只是天赋、运气和机遇,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初的雄心壮志被现实消磨殆尽,最终只能在不上不下的位置上,无奈地接受自己的平庸。 所以桐生和介也没说什么。 就算医院里很看重论资排辈,但也很看重能力。 没多久,医局的门再次被人推开来。 今川织走了进来。 她还是那副利落的样子,齐肩短发,白大褂下是浅色的衬衫,看起来精神饱满,完全不像昨晚在夜店里喝了不少酒。 医局里原本有些轻松的空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今川医生,早上好!” 田中健司立刻站了起来打招呼。 就连趴着补觉的泷川拓平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而桐生和介,和今川织的目光短暂对视了一眼,然后下一秒,两人就很有默契地错开了视线。 今川织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放下手提包,拿起桌上已经整理好的手术安排表看了一眼。 “泷川,桐生,你们过来一下。” “是!” 泷川拓平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桐生和介也跟上前去。 “铃木信也的片子,你们再看一下。” 今川织将一张X光片和几张CT重建的影像插在了阅片灯上。 灯光亮起。 一眼就能看到桡骨远端那惨不忍睹的粉碎性骨折,关节面如同被锤子砸碎的蛋壳,十几块大小不一的骨片四散分离。 而CT的三维重建图像更是直观地展示了月骨关节面的塌陷和尺骨茎突的撕脱。 手术的难度一目了然。 过了一会儿,今川织开口问道:“泷川,你是第一助手,有什么看法?” 第18章 二助 今川织的这个问题,是上级医师在术前考察下级医师思路的常规操作。 泷川拓平推了推眼镜,又盯着片子看了半天。 他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但最终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这个……关节面粉碎很严重,需要……切开复位,用钢板内固定……” 他的回答含糊其辞,显然没想出完整的方案。 虽然他有很认真地想了想,但,脑子里好像有点空白,想了一阵,也只能搬出教科书上的答案。 但这个回答,即便是一个在校医学生也能说出来。 今川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具体呢?入路选择,复位顺序,固定策略?” 泷川拓平面露难色:“入路……呃,可以用常规的前内侧和前外侧联合入路……复位,就先把大的骨块……”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开始闪躲。 “然后……” 然后他就说不下去了。 常规的方案在这种复杂的粉碎性骨折前是不够看的,尤其是如何处理塌陷的关节面上,他完全没有一个清晰的思路。 医局里的空气好像停止了流动般,泷川拓平都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了。 桐生和介站在一旁,内心毫无波澜。 他昨天在后台提出的那套“掌侧撬拨、背侧支撑”的方案,就是解决眼前困境的最优解。 他很想开口,把那套完美的方案再说一遍。 但看着今川织已经开始有些不耐烦的表情,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了。” 今川织拧着眉头,打断了泷川拓平的支支吾吾。 想起了昨晚桐生和介所说的手术方案,思路清晰,简单易行。 两相对比之下,高低立判。 但她也没多说什么,知识关掉灯箱,将透视片子取了下来,放回档案袋里。 “今川医生……” 桐生和介正要开口,跟她确认一下自己当第一助手的事情。 但今川织腰间的传呼机响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我还有其他病人要看,先这样了。” 说完,她便快步离开了医局。 甚至没有给桐生和介把话说完的机会。 “我们也准备上手术台吧。” 泷川拓平过来拍了拍桐生和介的肩膀,虽然答不上来今川织的问题,但他倒也没太在意。 …… 上午九点。 桐生和介和护士交接铃木信也的病历、影像资料和术前准备情况。 接着,便和泷川拓平一同将病人从病房推出。 进入手术室区域,便能闻到一阵浓烈的消毒水味,走廊上挂着的白色信息板上,用黑色马克笔写着今天所有手术间安排。 桐生和介停下来看了一眼。 【手术名称:桡骨远位端粉碎性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ORIF)】 【患者名称:铃木信也】 【主刀医生:今川织】 【第一助手:泷川拓平】 【第二助手:桐生和介】 啊? 还是二助? 这个安排让桐生和介措手不及,但他已经拿到“外科切口缝合术”了啊,也就是说,今川织是答应了让他做一助啊。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桐生君?” 一旁的泷川拓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异常,问了一句。 “没什么。” 桐生和介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 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泷川拓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他视线所向的是手术人员安排,就很自然地认为他是对这场复杂手术没什么信心。 “这台手术,今川医生是主刀,我是一助,你只是二助,在旁边好好看,好好学。” “你也不用太担心,你做好拉钩就行了。” 于是他拍了拍桐生和介的肩膀,宽慰了一句。 桐生和介知道他是误会了什么,但也没有过多解释。 两人将病人稳稳地推入三号手术间,与巡回护士和麻醉医生完成了最后的交接。 在洗手池前。 冰冷的水流冲刷着桐生和介的手臂,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消毒刷刷洗着自己的双手、前臂、直至肘上三寸。 今川织是今川织,病人是病人,无论他是不是第一助手,这都是一台手术。 医德,是他最后的底线。 洗手完毕,他走进手术间,穿上无菌手术衣,戴上无菌手套。 巡回护士为他系好身后的带子。 他接过护士递来的碘伏纱球,开始为病人进行消毒,铺巾,贴手术薄膜。 时间也差不多来到了十点。 手术台旁。 泷川拓平担任第一助手,站在主刀位的对侧,桐生和介是第二助手,则站在主刀位的右侧。 器械护士已经将所有手术器械整齐地摆放在器械台上,巡回护士最后确认了一遍患者信息和手术部位。 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主刀医生。 几分钟后,手术室的门滑开来,今川织走了进来。 她已经完成了洗手消毒,双臂举在胸前,巡回护士立刻上前,为她穿上无菌手术衣,戴上无菌手套。 她走到主刀位站定,环视众人一圈之后。 “开始吧。” 今川织的嗓音透过口罩传来,闷闷的。 “手术刀。” 她伸出手,器械护士立刻将一把柳叶刀拍在她的掌心。 一道干脆利落的切口,划开了皮肤。 今川织的技术确实无可挑剔。 她的解剖层次清晰,动作快、准、狠,几乎没有多余的动作。 电刀在她的手中发出“滋滋”的声响,所过之处,组织分离,血管凝固,出血量被控制在最低。 随后,她又换上了电刀,切开皮下组织,显露出深筋膜。 泷川拓平作为第一助手,负责拉钩和吸引器,他的任务是为今川织暴露清晰的手术视野。 他的表现还算中规中矩,没有出太大的纰漏。 桐生和介站在第二助手的位置上,他的工作更简单,主要是扶持肢体,偶尔递一下纱布,像个局外人。 手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今川织一步步分离肌肉,显露骨膜,暴露出粉碎的桡骨远端。 情况和CT三维重建显示的一样糟糕,关节面碎成了十几块,像一个被摔碎的瓷器。 重建这样的关节面,无异于在方寸之间玩一场极其复杂的立体拼图。 在清除了骨折断端的血肿和嵌入的软组织后。 “克氏针,1.2毫米。”今川织放下了电刀,“准备临时固定。” 器械护士将一枚细长的钢针和一把手摇钻递给了第一助手泷川拓平。 这是手术最关键的步骤之一。 需要用克氏针将主要的骨折块暂时固定在复位后的位置上,为后续的钢板螺钉内固定创造条件。 泷川拓平深吸了一口气,接过了器械。 他按照记忆中教科书的教导,找到了桡骨茎突的进针点,将克氏针的尖端抵在骨面上。 “角度不对。” 今川织冷冷地提醒了一句。 泷川拓平的一愣,连忙调整了进针的角度,开始转动手摇钻的摇柄,克氏针缓缓钻入骨骼。 然而他的手感太差了,力道也不均匀。 突然,“咔哒”一声轻响。 克氏针的尖端滑了,没能成功固定住目标骨块,反而从骨块的边缘擦过,钻进了旁边的软组织里。 第一次尝试,失败。 第19章 换人 从今川织的视角来看,这台手术的第一助手人选,其实从昨晚就已经定下了。 她从未见过思路如此清晰、动手能力如此之强的研修医。 他的克氏针固定方案,甚至比自己构思的还要完美,而之后在搭建八层香槟塔时,也证明了他的手,完全能跟得上他的脑子。 但是,她还是不能直接让他当第一助手。 原因很简单。 桐生和介才来第一外科研修半年,泷川拓平,是已经在医局里待了五年的专修医。 如果她越过泷川,直接指定一个新人研修医来当这台高难度手术的第一助手,医局里的其他人会有意见。 这会影响到她在医局内的评价。 她个人其实是不太在乎这个的。 但问题在于,能给出高额礼金的VIP病人的是会挑医生的,会看医生风评的。 而跟钱有关的事情,今川织可不会由着性子了。 所以,她才会给泷川拓平一个机会。 至于说是犯错的机会,还是证明自己的机会,就全看泷川拓平的表现了。 当然,病人利益至上。 如果泷川拓平确实不行,今川织会在造成不可挽回的损伤之前,及时制止他。 而这时候,再让桐生和介上,大家也不会有异议。 毕竟,手术是动态的,调整助手也是常态。 不过今川织还是很希望他能够做好一助的本职工作。 不求多出彩,不出错就行。 但很可惜。 今川织微微眯起眼睛,盯着术野。 作为主刀医生,她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进针角度偏了至少5度,力道也不均匀。 “换一根。” 她用持针钳,用持针钳夹住了克氏针的尾部,轻轻一拔,取出钢针后,将之丢进弯盘里。 而器械护士也立刻将一枚新的克氏针拍在泷川拓平的手中。 他深吸一口气,将新的克氏针抵在刚才的位置旁边。 泷川拓平的动作小心翼翼,但手感依然欠缺,针尖在骨面上几次试探,都没能找到最佳切入点。 “角度再偏一点。” 今川织从旁指点了一句。 泷川拓平依言调整,然后开始转动摇柄。 手摇钻缓缓转动,克氏针的针尖终于成功地刺入了骨皮质。 可以! 他的手更稳了些,心中一喜,便准备加大力道,想要将克氏针钻得更深一些,以获得足够的把持力。 “停!” 但他正要动作时,今川织立刻出言制止了他。 “再动的话,你就要穿透对侧皮质,损伤血管了!” “对,对不起,今川医生。” 泷川拓平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而今川织伸出手来,从他的手中手中接过器械,亲自调整。 她的动作精准,先用一枚1.2毫米的针从尺侧经皮穿入,横向贯穿远端桡骨,稳住整体结构。 但关节面的细碎骨片依然不稳,需要更多支撑。 “继续。” 她将持针钳递了回去。 泷川拓平咬牙第三次尝试,这次选择了从掌侧小切口进针,试图撬拨塌陷的部分。 但他的手本来稳住了的手又开始有些不听话了,克氏针针尖在肌肉层卡住,没能精准顶起骨块,反而造成了轻微的额外损伤。 “吸引。” 今川织的嗓音中听不出任何情绪来。 泷川拓平慌忙拿起吸引器,伸向因为骨髓腔轻微出血而变得有些模糊的术野。 处理完之后。 今川织突然开口:“你下去吧。” 泷川拓平愣了下,张口想要解释:“今川医生,我……” 今川织也放下了手中的组织钳,抬起头来:“我说,你下去,听不懂吗?” 泷川拓平在对上了她的视线后,所有的话也都堵在了喉咙里。 这是今川织的手术台,主刀拥有着绝对的权利。 所以,即便脸涨得通红,他也只能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一步,离开了手术台。 一时间手术室内没人敢大声喘气。 器械护士低头检查手术刀,巡回护士低头检查监护仪。 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主刀医生赶下手术台,对于一个外科医生而言,是职业生涯中最大的羞辱。 但,是泷川拓平自己没有把握住这三次机会。 今川织扭头看向了桐生和介:“你来当一助,有没有问题?” “好。”桐生和介立刻应声。 他上前一步,接替了泷川拓平的位置。 “克氏针,1.2毫米。” 器械护士将新的克氏针和手摇钻递给他。 桐生和介接过后,便直接按照既定的方案来操作,并没有询问今川织的意见。 毕竟,他的克氏针技术,是完美! 他伸出左手,用食指和中指轻轻触碰着桡骨远端的骨块,感受着它们的位移和形态。 然后,他动了。 第一枚克氏针,从背侧经皮穿入。 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摇钻匀速转动。 钢针精准地刺入预定位置,以完美的角度穿过主要的背侧骨块,将其稳稳地固定在了桡骨干上。 退到一边的泷川拓平,本来还有忿忿不平的。 自己不行,那这个研修医就行? 但当他看到了桐生和介的操作后,忍不住嘴角抽抽。 这研修医的手,不对劲。 手太稳了,稳得像焊死在手术台上一样! “第二根。” 桐生和介伸出手来,器械护士立刻递上。 第二枚克氏针,同样从背侧穿入,目标是另一块关键的关节面骨块。 与第一根针形成一个稳定的交叉结构,将整个背侧关节面恢复到了大致的解剖平面。 两针,一气呵成。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 “第三根。” 这一次,他没有立即操作,而是拿起了一把组织钳,在腕关节掌侧的旋前方肌边缘轻轻分离。 一个微小的切口被暴露出来。 “他要干什么?” 不知何时又凑到了近前的泷川拓平,忍不住问了一句。 但没有人理他。 桐生和介将第三根克氏针的尖端,从这个掌侧的小切口探入。 他没有用手摇钻,而是直接用手握住钢针的尾部,将其当成一根撬棍。 针尖精准地找到了那块塌陷最严重的月骨关节面骨块的下方。 手腕微微发力。 那块塌陷的骨块,被稳稳地向上顶起。 它在背侧两枚支撑针的作用下,稳稳地回到了它应该在的位置。 “第四根。” 话音未落,他已经将第四根针从尺侧经皮穿入。 这一针横向贯穿了整个桡骨远端,将掌侧撬拨复位的骨块与背侧已经固定的结构彻底锁死。 四枚克氏针,构成了一个稳固的立体框架。 粉碎的关节面,被重新拼合完整。 整个临时固定过程,用时不到两分钟。 第20章 拿针来! 四根克氏针形成了一个临时的内外支架系统。 粉碎的关节面被初步稳定了下来。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甚至比预想的还要顺利。 接下来,是处理那些更细小的、游离的骨片。 而麻醉医生和护士们也全都停止了手上的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这是研修医能做出来的操作? 这真不是一个已经做过上千次同类手术的机器? “骨膜剥离器。” 桐生和介放下手摇钻,开始清理一块附着在韧带上的细小骨片。 他需要将这块骨片从周围的软组织上剥离下来,然后将它放回关节面的缺损处。 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操作。 就在他用剥离器的尖端轻轻触碰那块骨片时,意外发生了。 那块骨片没有像预想中那样被撬起。 它只是微微一动,然后整个关节面的结构都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祥的震动。 术野里的所有骨块,都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发生了连锁的微小位移。 “隐匿性韧带撕裂合并关节不稳。” 桐生和介的动作顿了一顿。 今川织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她也迅速地判断出了问题所在。 桐生和介说得没错。 这是X光片和CT上都无法发现的问题。 患者在摔伤时,不仅造成了骨折,连接骨块的韧带也发生了肉眼无法察觉的撕裂。 这导致整个腕关节的稳定性远比影像学上看起来要差。 常规的复位方法在这里已经失效。 任何对单一骨块的复位操作,都会通过撕裂的韧带传导,破坏其他已经复位好的结构。 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死局。 “停下,我来。” 今川织的声音传来。 现在唯一的补救方法,就是放弃撬拨,直接上钢板,用加压螺钉把所有东西压在一起,牺牲部分关节面平整度,以保住大的结构。 虽然术后患者的关节功能会受到严重影响,但至少可以避免关节彻底垮掉的最坏结果。 这是她这个主刀才能做的操作。 桐生和介没有理会她。 他依然维持着手持骨膜剥离器的姿势。 “我让你停下!”今川织加重了语气,“现在手术由我接管,你下去。” 而桐生和介还是没有动。 他闭上了双眼,过了两三秒之后,又再次睁开。 “开5根1.0毫米克氏针。” 他放下了骨膜剥离器,伸出手。 器械护士愣住了,她看向主刀医生今川织。 今川织正要发作。 “别吵。” 桐生和介沉声道,甚至都没有抬起头来。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 泷川拓平张大了嘴巴,一个研修医,居然让主刀医生别吵? 器械护士也觉得这个世界疯了,同时她也不敢有所动作,因为没有主刀医生的同意。 就算是一助,说到底还是一助。 桐生和介的手在空中等了几秒,却没有等到想要的克氏针。 没有得到回应。 但他也没有缩回手,而是盯着术野中那些浮动的骨片,平静地开口。 “现在的问题不在骨头,在于软组织张力丧失。” “给我针,我用多点位锚定的方式,先重建软组织张力,利用韧带的牵拉让骨块自动归位。” 说完,他微微抬起眸子,视线投向了今川织。 今川织盯着他的眼睛。 重建张力? 这理论上可行,但这需要对解剖结构和克氏针运用,有着神一般的掌控力。 而她对面的研修医,可能吗? “拿针来。” 桐生和介再次沉声问道。 “给他。” 今川织咬了咬牙。 如果不做,这只手也跟废了没区别。 做了,那可能还有一线机会! 反正,最坏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坏的结果了。 当然,说是这样说,但,如果桐生和介最终只是在大放厥词…… 虽然没办法让他直接滚出医局,但以后她的手术,是不会再让他掺合进来了,写病历都不行! 器械护士立刻将五根更细的克氏针放在了桐生和介的手中。 桐生和介拿起第一根。 他的左手食指在术野的边缘轻轻按压,确定了第一个进针点。 第一根针,从尺骨茎突的基底部斜向穿入,目标并非骨块,而是直指腕关节的三角纤维软骨复合体(TFCC)区域。 针尖穿过皮肤,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精准地刺入撕裂的韧带边缘。 他没有继续深入,而是将克氏针的尾部轻轻向外一掰。 这根克氏针,变成了一个微型的杠杆,将松弛的韧带结构瞬间拉紧。 “第二根。” 又一根针入手,桐生和介在桡骨茎突的外侧找到了另一个进针点。 这一次,针尖的目标是桡侧副韧带。 同样的动作,穿刺,然后利用针尾的杠杆作用,将桡侧的韧带结构也收紧。 手术室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在干什么? 他不是在固定骨头,而是在用克氏针,重建整个腕关节的韧带张力系统。 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操作! 泷川拓平也伸长了脖子,试图看清每一个细节。 虽然他的技艺并不精湛,但分辨别人技艺是否精湛的能力,他是有的,就像顾客不需要会做菜。 今川织陷入了沉思。 她看懂了。 桐生和介的思路,不是去一个个地固定那些不稳定的骨块,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他先用克氏针构建一个临时的韧带支架,在这个支架的作用下,所有因为韧带松弛而移位的骨块,都会被外在的张力重新约束、复位。 这个想法,天才! 但是,这需要的操作精度,根本不是人类能完成的。 腕关节周围的神经血管错综复杂,任何一毫米的偏差,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后果。 “第三根。” 桐生和介的嗓音依旧平稳。 这一根针,从腕关节的背侧正中穿入,目标是背侧的腕间韧带。 “第四根。” 这次,从掌侧穿入,固定住掌侧的韧带结构。 四根1.0毫米的克氏针,从四个不同的方向,构建了一个完美的四边形张力网络。 在这个张力网络的作用下,原本已经发生微小位移的关节面,奇迹般地、缓缓地、自动地恢复到了平整的状态。 那些细碎的骨片,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重新按回了它们原本的位置。 整个术野,从一片混乱,变得井然有序。 “第五根。” 桐生和介拿起了最后一根克氏针。 他没有再增加新的固定点。 而是将这根针的针尖,轻轻地在四根已经固定的克氏针尾部,逐一敲击。 “叮。” “叮。” “叮。” “叮。” 四声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安静的手术室里响起。 每一次敲击,都让对应的克氏针发生极其微小的振动。 这种振动通过钢针传导到韧带结构,释放掉多余的应力,让整个张力系统达到最终的平衡。 “骨膜剥离器。” 桐生和介再次用骨剥尖端轻轻触碰到那块细小的骨片。 这次,整个关节面结构稳如磐石。 接着,他轻易地将那块骨片撬起,然后像拼图一样,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关节面的缺损处。 完美。 解剖学意义上的完美复位。 至此,艺术已成! 第21章 好爽 德产Martin无影灯里,数颗大功率卤素灯泡发出强光,通过灯盘内部分布的数百个反射镜面,投到手术台上。 但此刻最耀眼的,却是站在一助位置,刚入局不过半年的研修医。 神乎其技。 泷川拓平看完桐生和介的操作之后,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想了半天,也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形容。 一助,是主刀医生的延伸,是其意志与技术的直接体现。 这个位置不仅要求术者具备扎实的解剖学知识和操作技巧,更要能预判主刀的下一步意图,以及时配合。 因此,在任何一台有难度的手术中,一助都是仅次于主刀的核心人物。 站在那里的,本该是他。 然而此刻,他却在手术台之外,成了一个看客。 但…… 看过了桐生和介的操作后,脑子可能会告诉他“已经看会了,我上我也行”,但双手会说“你会个屁啊你就会”。 泷川拓平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明明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个非常平庸的人,在医生这条路上,走不了多远,甚至于当初考取医学院或许本来就是个错误。 可为什么看到了这神乎其技的操作后,还是会觉得热血澎拜? 甚至于又起了再冲一冲专门医的想法? 好像自己刚进医局的时候,也充满了雄心壮志,跟着前辈学习基本技能,值班、写病历、打石膏…… 他一度以为,自己是天赋型选手,很快就能通过专门医考试,成为科室的中坚。 如今看到了桐生和介之后,才知道“天才”这二字怎么写。 连今川医生,都未曾给他带来过这种感受。 思绪飘远的泷川拓平,下一秒,便感到觉羞耻感如同电流般,从脚底窜上天灵盖。 数十分钟前,在进入手术室的走廊上,自己是不是还拍了拍桐生和介的肩膀,用一副前辈的口吻,让他不要紧张,好好看,好好学? …… 韧带张力重建,这在骨科领域,并非完全不存在的概念。 顶尖的运动医学专家在处理顶尖运动员的复杂关节损伤时,偶有提及。 它要求术者对关节的生物力学有上帝视角般的理解,对每一束韧带、每一块肌肉的走向和力量都了然于心。 所以,鲜少有人能将其在如此复杂手术场景中付诸实践。 而桐生和介,做到了。 今川织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一助。 即便隔着口罩和手术帽,她依然能感受到这个研修医此刻的专注与平静。 就好像刚才的一切对他而言,是无需大惊小怪的寻常操作。 “推C臂机过来,透视看下位置。” 今川织出言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 很快,一台米黄色的、略显笨重的移动式X光机被巡回护士推了进来。 这就是C型臂X光机,因为它形似一个巨大的字母“C”而得名。 C臂机可以在不移动病人的情况下,从不同角度拍摄X光片,并将实时影像显示在旁边的CRT显示器上。 相当于外科医生的透视眼了。 “都穿上铅衣。” 巡回护士立刻众人递上沉重的铅制防护围裙,并为自己也穿上了一件。 在X射线面前,人都是一样的。 而在台上的医生,则在洗手上台之前就已经穿好了。 为什么不撤出手术间呢? 因为一旦离开无菌区域,就意味着污染。 如果每拍一张牌子都要出去再回来,那就要重新洗手,穿衣,铺单…… 如此一来,一台手术得做几天几夜了。 在放射技师的操作下,机器的C型臂缓缓移动,球管与影像增强器对准了患者的手腕。 在这个空隙中。 今川织在脑中快速复盘着桐生和介的操作。 从背侧的两针交叉支撑,到掌侧的撬拨复位,再到的四针韧带张力重建,最终用克氏针的微小振动去释放韧带应力的神来之笔! 自己能做到吗? 今川织在心里问自己。 她仔细地推演着,如果换做是她,在面临同样困境的时候,会怎么做。 她或许也能想到,问题出在韧带上。 在反复尝试撬拨失败后,她可能会放弃,转而使用更激进的、创伤更大的切开方式,去直视下修复韧带。 或者,就如她最初的判断,直接上钢板加压,牺牲掉一部分功能。 而桐生和介的“韧带张力重建术”,是在最小创伤下,实现最大效果的、最优雅的解决方案。 思路!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技术的熟练度可以通过成百上千次的练习来获得。 但在瞬息万变的手术台上,洞悉问题本质、并构想出最优解法的创造性思路,却是天赋! 想到这里。 今川织对眼神变得复杂了起来。 在知道了思路之后,如果现在让她再来一次,她也敢于尝试“韧带张力重建”的操作,也有信心可以完成。 照着标准答案抄写一遍,这并不难。 但,她做不到桐生和介那样,第一次尝试,就如此的快、准、狠。 就好像,他闭上眼睛的那几秒,就已经在自己的脑中已经模拟演练了千百遍。 这才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如果说操作是“术”,那么思路则是“道”,单从这场手术上看,桐生和介在克氏针上,术与道都已经无可挑剔。 不过今川织也没说什么。 因为屏幕上已经出来了透视结果,堪称完美的解剖复位。 关节面平整如初,骨块之间严丝合缝,那几根作为临时支架的克氏针,精准地分布在各自的位置上。 “复位非常成功。” 麻醉医生都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今川织点了点头。 众人回到手术室。 她重新拿起持针钳,视线落在了已经稳定的关节面上。 原本,她已经准备好牺牲部分关节面平整度,用钢板加压螺钉来强制固定。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桐生和介的克氏针张力网络,不仅解决了隐匿韧带撕裂的问题,还让整个术野变得井井有条。 那么,接下来要做的,就变得异常简单了。 现在,轮到她这个主刀来完成最终的加固,放置钢板和螺钉。 她只需要按照标准的流程来操作就行。 “钢板,胫骨内侧T型。” “电钻。” “丝攻。” “螺丝刀。” 今川织选择了入路已经暴露充分的掌侧来锁定钢板。 先将钢板置于桡骨骨干上,调整位置,确保远端螺钉孔对准关节面。 然后固定近端,使用椭圆孔,便于后期微调, 接着转向远端,逐一拧入锁定螺钉。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阻碍。 骨块没有一丝移位,螺钉的轨迹完美契合预设的解剖位置,出血量最小,视野清晰得像在做模拟手术。 不得不说,这是一种令人沉醉的体验。 不需要再反复确认骨块的位置,不需要再担心加压会导致二次移位,不需要再分神去处理那些恼人的微小不稳定,不需要…… 这本该是一台极其耗神费力的手术。 可现在…… 今川织感觉自己不像在做一台高难度的C3型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手术,而是在一个已经由大师搭建好的完美模型上,进行最后的收尾工作。 这种感觉…… 好爽! 第22章 倒是挺自信 “咔哒。” 今川织拧入了最后一枚锁定螺钉。 在C臂机的再次透视下,钢板位置完美,螺钉长度恰当,骨折复位无可挑剔。 她用测深尺最后确认了一遍。 “拆掉克氏针吧。” 今川织长长地吐出了一口。 钢板与骨骼的贴合度完美无瑕,骨折断端在钢板的约束下稳如磐石,这台高难度的手术已经基本上可以宣告结束。 剩下的工作,就只是切口冲洗、放置引流管、逐层缝合肌肉和筋膜层…… 都是助手的活了,作为主刀医生的她,已经可以提前走人了。 桐生和介应声而动,将八根克氏针一一拔除。 今川织脱下血迹斑斑的手套,丢进医疗废物桶里,她本已准备转身下台。 “缝合你能不能行?” 但她看了一眼桐生和介,还是停住了脚步。 克氏针技术和术中决策能力是一回事,缝合又是另一回事。 说到底,桐生和介终究只是个才研修了半年的新人。 而缝合和克氏针操作不同,是需要大量练习才能掌握其中的诀窍,没有太多的思路可言。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桐生和介就算能行,大概也是只会教科书上最基础的间断缝合,歪歪扭扭的,像蜈蚣一样。 “不然就让泷川重新洗手上台。” 今川织看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处于神游状态的泷川拓平,又补充了一句。 他毕竟还是名义上的第一助手。 虽然中途被换了下来,但让他来完成最后的缝合,也算是给他留了点面子,让他不至于在护士面前太过难堪。 而不远处的泷川拓平也下意识地想举手表示自己可以。 他当然是想的。 被赶下台固然是丢脸,但脸皮这种东西,在他连续几年都没能考过专门医资格的时候,早就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现在能上台,说不定还能趁机请教一下桐生和介。 对于一个在专门医考试的泥潭里挣扎了数年的人来说,他实在是太想进步了。 但…… 桐生和介却摇了摇头:“我没有问题。” 才得到“外科切口缝合术”的他,手痒难耐,渴望缝合。 虽说这个技能并不能直接扭转手术的走向,但也同样重要。 缝合不仅仅是把切口合上那么简单。 完美的缝合,讲究层次清晰、对合整齐、张力适中。 它能最大程度地减少疤痕增生,降低感染风险,促进伤口愈合,是决定手术“最后一公里”美观度和功能恢复的关键。 拙劣的缝合,针脚歪歪扭扭,皮缘对合不齐,要么过紧导致局部缺血坏死,要么过松导致伤口裂开。 对于铃木信也这样的建筑工人来说,手腕部的疤痕是否美观或许不那么重要。 但如果因为缝合问题导致感染或者活动受限,那对手术的整体效果,无疑是巨大的折扣。 今川织只是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有坚持。 泷川拓平见状,便也不再多想。 不过他也没有离开就是,而是走到了手术台的另一侧,找了一个不影响操作但又能看清的位置站定,准备旁观。 他和今川织的想法不同。 桐生和介刚才那手出神入化的克氏针技术,已经彻底折服了他。 现在,他很想看看,这个研修医的缝合技术,是否也和他的克氏针技术一样,神乎其技。 手术台上。 “生理盐水,冲洗。” 桐生和介没有立刻开始缝合,而是先对巡回护士吩咐道。 护士很快递过来一个装满了生理盐水的冲洗器。 他接过,开始仔细地冲洗术野,将骨屑、血凝块和坏死的组织碎片彻底清除干净。 这是一个标准步骤,目的是为了降低术后感染的风险。 但桐生和介做得格外细致,每一个肌肉间隙,每一个筋膜层面,都没有放过。 “放置引流管。” 冲洗完毕,他又熟练地在切口的下方放置了一根细细的硅胶引流管。 这根管子可以在术后将伤口深处可能产生的积血、积液引流出来,避免形成血肿,压迫神经和血管,同时也能进一步降低感染率。 “4-0可吸收线,持针钳,组织镊。” 他重新抬起头,伸出手来。 一旁的器械护士感到有些意外,并没有立刻动作。 “不是3-0吗?” 她犹豫了一秒,又确认了一遍。 缝线的粗线程度,在标号上是有点反直觉的,前面的数字越大,线反而越细。 虽然说4-0的可吸收线,对组织的损伤更小,缝合后留下的异物反应也更轻微,有利于伤口的愈合和美观。 但它的缺点也很明显。 线体更细,意味着抗拉强度更低,在打结时如果用力过猛,很容易断裂。 而且,对术者的手眼协调能力和操作精度要求也更高。 稍有不慎,就可能导致皮缘对合不齐。 有的研修医,别说3-0了,甚至为了保险起见,都有可能会选择更不容易断的2-0缝合线。 一旁的泷川拓平,也在心里也犯起了嘀咕。 4-0线,真的假的? 他自己缝合时,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用3-0,虽然缝出来的疤痕确实不太好看,但至少不会出问题。 毕竟,什么都不做也就意味着不会犯错。 不过泷川拓平还是选择了相信。 于是,他往前凑得更近了些,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没错,就是4-0。” 桐生和介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 这今川织让再次停住了脚步。 4-0线? 在张力不小的腕部切口,选择这么细的线,对操作者的要求极高。 还挺自信的。 不过她也没有制止,只是站到了一旁,决定再看一看。 器械护士得到了二次确认后,便从缝线架上取下一包4-0的可吸收线,拆开包装,熟练地将缝针夹持在持针钳上,递了过去。 桐生和介开始操作。 光从从动作上看,没有分毫生疏的感觉。 他首先开始缝合深筋膜层。 左手的组织镊轻巧地提起筋膜边缘,右手的持针钳带动弯针,以一个流畅的角度刺入,然后精准地从对侧穿出。 他的手腕动作很小,但效率极高,带线、拉紧、打结,一气呵成。 第一个结打好了。 针脚不深不浅,结扣松紧适度。 今川织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心里却起了波澜。 这一针,很标准,标准得不像是一个研修医能缝出来的。 她见过的研修医,缝第一针时手抖得像帕金森,打结时要么拉不紧,要么就把线扯断。 而桐生和介的这一针,沉稳,老练。 或许是运气好? 第23章 一点心意 但桐生和介接下来的操作,否定了今川织的猜测。 第二针,第三针,第四针…… 他的动作保持着一种稳定的节奏感,不疾不徐。 每一针的针距都基本一致,每一针的入针深度和出针点都控制得相当好。 一排针脚缝下来,整齐得如同印刷品。 站在对面的泷川拓平,虽然心里已经有所预料,但此刻还是感到不可思议。 他自己缝合的时候,为了保证对齐,总是要反复比对,拉扯好几次,速度慢不说,对组织的损伤也大。 而桐生和介的缝合,给人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 甚至于,他都有一种感觉,对方恐怕闭着眼睛都能找到最合适的下针点。 太娴熟了。 器械护士也是一脸的惊讶。 她给无数医生递过缝针,一眼就能看出水平高下。 桐生和介的水平,已经完全超出了研修医的范畴,甚至比医局里的一些专修医还要好。 想到此处,她瞥了一眼泷川拓平。 没错,点的就是你。 “下一层。” 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桐生和介,没有留到别人的看法。 他换了新的缝线,开始进行皮下组织的连续缝合。 速度明显快了起来。 缝针在黄色的脂肪组织间快速穿行。 桐生和介的左手几乎不需要怎么辅助,右手持针钳的每一次翻转、每一次提拉,都恰到好处地将两侧的组织拉拢到一起。 一条连续的缝线很快就完成了。 切口深层的死腔被有效消除,为表皮的愈合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如果说,他刚才的克氏针固定操作,是一场充满想象力和爆发力的艺术创作。 那么,他现在的缝合,则更像是一件追求极致细节的工艺品。 没有那种石破天惊的震撼感。 但同样,无可挑剔。 这种水平,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研修医,甚至是一般的专修医应该具备的范畴。 缝合是纯粹的熟练工种,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这让今川织对他再次改观。 一个在克氏针技术上拥有惊人天赋的人,竟然还能沉下心来,去枯燥地打磨缝合这种基础中的基础。 这种心性,比天赋本身更可怕。 “最后一层,皮内缝合。” 桐生和介的嗓音再次响起,换上了5-0的尼龙线。 皮内缝合,也叫美容缝合。 它的原理是将缝线完全埋藏在皮肤的真皮层内,从外面看不到任何针眼和线结,愈合后只会留下一条淡淡的白线。 这个技术,即便是很多专门医也未必能掌握得很好。 手术室里的几人,也都在专注地看着他操作。 桐生和介的动作变得轻柔。 针尖在真皮层内水平穿行,从一侧到另一侧,如同在水面下潜行的鱼。 他没有将线完全拉出,而是留下了一个线头。 然后,针尖再次从刚才穿出的针眼旁刺入,沿着切口边缘,在真皮层内,以来回穿梭的方式,将两侧的皮肤边缘像拉链一样对合起来。 原本的切口,变成了一条非常纤细的红线。 “好了。” 桐生和介剪断线尾,将线结埋入皮下,完成了最后的收尾。 整个缝合过程,从深层到浅层,用时不到十分钟。 如果说,刚才桐生和介做的克氏针操作,是如同神来之笔的艺术,那么现在的缝合,则是千锤百炼之后的匠艺。 虽然算不上有多惊艳,但这种于细微处见真章的功力,同样令人赞叹。 这就是今川织的感觉。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手术台,落在了桐生和介那被口罩遮住大半的脸上。 这真的是一个从医学院毕业不到一年的新人?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 是因为一直在二助位置上拉钩所以没有机会展现实力? 他是不是每天结束了医院里的工作后,还在偷偷地用猪皮、用模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这些最基础、最枯燥的操作? “辛苦了。” 不过今川织很快就收起了自己的思绪,对着手术室内的所有人,微微点头示意。 这才让麻醉医生、巡回护士、器械护士等人回过神来。 手术结束了。 今川织脱下了手术衣,丢进回收桶里。 “你们整理一下手术记录。” 在临出门前,还回头叮嘱了一句,便快步离开了。 院里刚收入了一位什么大企业的社长。 这必须得去看看。 脱下手术服,换上自己的白大褂后,今川织便直直地走向位于住院部顶层的VIP病房区。 群马大学附属医院作为县内顶尖的医疗中心,自然也设有专门服务于社会名流和富裕阶层的区域。 这里的病房都是单人间,装修和设施堪比高级酒店。 当然,价格也是天价。 所以说能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对于今川织而言,住进这里的病人只要与她相关,百忙之中她也会抽出空来看看。 电梯门打开。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才迈步走了出去。 VIP病房区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薰的淡雅味道。 今川织走到一间病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一个沉稳的男声从里面传来。 今川织推门而入。 病房的布置堪比五星级酒店的套房,独立的会客区、休息区一应俱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前桥市的城市景观。 一个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靠坐在病床上看报纸。 床边站着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神情恭敬的中年男人,应该是秘书或者助理。 “藤原社长,您好,我是第一外科的今川织医生。” 她走到病床前,微微躬身。 眼前这位藤原社长,是关东地区一家大型建筑公司的创始人,因为轻微的心脏问题入院观察。 虽然这个病人和第一外科没有任何关系,但既然知道了,过来打个招呼,总没有坏处。 “今川医生,你好。” 藤原社长放下报纸,也客气地回应着。 “听说您是本院最年轻的专门医,真是年轻有为啊。” “会长您过奖了。” 两人相互客套了一番。 今川织上前几步,很自然地拿起桌上的病历夹翻看了一下。 “只是做一些常规检查,没什么大问题,不过最近天气转凉,社长还是要注意保暖,避免情绪波动。” “多谢今川医生的关心。” 说着,藤原社长便对着旁边的秘书使了个眼色。 秘书立刻会意,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双手递给了今川织。 “今川医生,这是会长的一点心意。” “您工作繁忙,还特意抽空过来看望,实在是辛苦了。” 但今川织却没有马上接过来,反而面上露出了些为难的表情。 虽然她很想要,但,这时就直接伸手的话,那就有点目的性过于明显了,不合适。 “这怎么好意思,我只是在做本职工作。” “今川医生就不要推辞了,这只是我们的一点心意,以后还要多多麻烦您呢。” 而秘书的态度也很坚决。 话说到这个份上,今川织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了信封。 信封很厚,也很沉。 不需要打开看,她凭手感就能估算出,里面至少有五十万円。 “那……就多谢会长了。” “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今川织将信封装进白大褂的口袋里,再次鞠躬,然后退出了病房。 第24章 形与神 手术顺利结束。 桐生和介脱下手术衣,将其丢进专门的回收桶里。 刚才的手术,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是好的。 他能感觉到,体内正在疯狂分泌多巴胺。 无论是术中的克氏针操作,还是最后的关门缝合,都让他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 泷川拓平解开口罩的带子,露出一张神情复杂的脸。 他亲眼见证了一个研修医,用匪夷所思的克氏针技术,将一台手术硬生生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按照惯例,手术记录的起草工作通常由他这样的专修医来负责,而具体的撰写和后续的病房管理,则会交给研修医去执行。 他负责监督和指导,主刀医生最后确认签名。 “桐生君。” 泷川拓平上前一步。 他称呼桐生和介方式,已经不自觉地从带着些许前辈架子的“桐生”,变成了更为平等的“桐生君”。 “刚刚的手术,辛苦了。” “泷川前辈也是。” 桐生和介笑着点头回应。 虽然对方中途被换了下来,但他作为第一助手,在术前的准备和手术初期的配合上,并没有出什么大错。 而且也正是因为对方的失误,自己才有了上台的机会。 所以,面上的客套话还是得说的。 泷川拓平的视线落在了手术室门边的信息板上,那上面,第一助手的位置,还写着他的名字。 他吐了口气,便主动表示:“桐生君,手术记录的事情,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了。” 这话说得倒是客气。 不过桐生和介心里清楚,对方这么做,无非是想卖自己一个人情。 毕竟,以自己在这台手术中展现出的实力,只要不犯什么大错,未来的前途不会太差。 现在提前投资,拉近关系,是人之常情。 桐生和介推辞着:“那怎么好意思,泷川前辈,还是我来吧。” 泷川拓平也很坚持:“没事,就这么决定了。”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护士站的方向走去,准备去调取病历资料。 桐生和介也没再多说什么。 既然对方非要坚持,那就随他去好了。 桐生和介换好衣服,走出了手术区域。 医院里的走廊总是很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还有来来往往穿着白大褂的人。 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复盘着刚才的手术。 虽然他的“克氏针固定术·完美”是被恶女计划赋予的,但亲手操作起来的感觉,依然让他回味无穷。 每一次进针,每一次微调,都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 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实在太过瘾了。 再多来点坏女人吧。 就在他拐过一个转角,迎面便走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今川织。 桐生和介注意到,她白大褂右侧的口袋,有些不自然地鼓着,坠得衣角都有些变形。 于是又看了一眼今川织走过来的方向。 心里顿时了然。 看来,今川医生刚刚结束了一台高难度手术,又马不停蹄地去探望病人了。 真是个好医生啊。 他笑着打了个招呼:“今川医生,今天在手术台上,多谢您给我机会。” 今川织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昨晚的事情,我们已经两清了。” 桐生和介点头:“我明白了。” 他当然知道今川织的意思,无非是想划清界限,让昨晚的事情就此翻篇,不要影响到医院里的工作。 他本来也没打算用“神乐Club”的事情来要挟什么。 能够顺利得到“外科切口缝合术”,已经很满足了。 至于今川织口袋里那个厚厚的信封,他只当没看见。 毕竟,医生收取病人的“一点心意”,在这种年代的日本,虽然算不上合规,但也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潜规则。 只要做得不过火,医院方面通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两人分别之后。 桐生和介先去了趟洗手间。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仪表堂堂啊。 那眼底里的那一抹浅红色是个什么意思? 【今川织:距离1亿円的目标还差7362万円,桐生君是对我有意思的吧,如果他能为了我去抢银行就好了。】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三和银行就在前桥市内,你购买了头套和仿真枪后登门拜访。(奖励:10年期包食宿的稳定工作)】 【分叉二:你拼尽全力终于从各家银行借来了100万円,并在当天全部给献给了她。(奖励:她的私人寻呼机号码)】 【分叉三:下周六是她的生日,你买了一个蛋糕并祝她生日快乐。(奖励: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 看似有三个选择,但实际上能选的也就一个。 …… 第一外科医局内。 田中健司和几个同年资的研修医还没回来,大概是被前辈们抓去处理其他杂务了。 桐生和介回到自己的角落,拉开椅子坐下。 桌上堆着几本还没来得及整理的医学文献和病历档案。 他从最下面抽出了铃木信也的病历夹。 打开夹子,里面是厚厚一沓的各种资料。 有入院时填写的个人信息,有各项检查的化验单,有他亲手绘制的术前标记图…… 虽然泷川拓平主动把起草手术记录的活儿揽了过去,但桐生和介还是打算自己先整理一份草稿。 倒不是信不过泷川拓平。 只是,刚才那台手术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手术的过程,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决策,都还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尤其是术中遭遇“隐匿性韧带撕裂”时的那个临场判断。 用五根细小的克氏针,构建一个临时的韧带张力网络,反其道而行之,利用外在的张力让移位的骨块自动复位。 这个思路,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太精妙了。 桐生和介拿起笔,在一张空白的记录纸上开始写。 画出桡骨远端的解剖结构图,用不同颜色的笔标记出五根克氏针的进针点、角度和它们所施加的张力方向。 一张复杂的力学平衡图,逐渐成形。 这都不算是一份单纯的手术记录了,更像是一篇可以拿去顶级医学期刊发表的学术论文的核心草稿。 他写得很投入,完全没有注意时间。 直到医局的门再次被推开。 “桐生君,手术记录我写好了,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泷川拓平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走了进来。 他将那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A4纸递了过来,态度客气得让人都有些不太适应。 桐生和介放下笔,快速地浏览了一遍。 泷川拓平写得很详细,从麻醉方式、手术切口的选择,到骨折复位的过程,再到钢板的型号和螺钉的数量,每一个步骤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对于一台常规的桡骨远端骨折ORIF手术来说,这份记录已经算是相当标准和完整了。 但…… 这份记录里,对于最关键的“韧带张力重建”部分,却只用了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术中探查发现隐匿性韧带撕裂合并关节不稳,予多根克氏针临时加强固定。】 仅此而已。 桐生和介心里明白,泷川拓平不是不想写,而是他根本就没能完全理解那个操作的精髓。 他只看到了“形”,却没有领会到“神”。 这倒也不怪他。 这种级别的操作,别说是他一个屡次考不过专门医的专修医,就算是今川织,也未必能一眼看穿其中的所有奥秘。 “写得很好,泷川前辈。” 桐生和介笑着说道,没有提出任何修改意见。 既然对方看不懂,那自己也没必要非得掰开揉碎了讲给他听。 有些东西,是需要靠自己去悟的。 第25章 太好了 “那就好。” 泷川拓平明显松了口气。 但他也没有立刻离开,反而在桐生和介旁边的空椅子上坐了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桐生和介看他这样,心里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无非就是想请教一下术中的技术细节。 比如,是怎么想到用克氏针去重建韧带张力的? 比如,那五根针的进针点和角度,是怎么在眨眼间就精准定位的? 再比如,最后用第五根针去敲击其他针尾,以此来释放应力的操作,其中的原理又是什么? 但桐生和介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 医学的进步,离不开交流和传承,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在前世,他也曾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经验分享给后辈,也曾虚心地向更厉害的前辈请教。 所以,只要泷川拓平开口,他并不介意指点一二。 但前提是,对方要自己开口。 医不叩门,法不轻传。 如果自己主动凑上去倾囊相授,那非但不会得到感激,反而可能会被认为是炫耀和施舍。 桐生和介将杯子放下,开始收拾自己桌上的东西,准备去巡视病房。 见桐生和介似乎准备离开,泷川拓平终于坐不住了。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桐生君,请等一下!” 泷川拓平深吸一口气。 他站起身,对着桐生和介,郑重地鞠了一躬。 一个专修医前辈,向一个刚入职半年的研修医后辈,行如此大礼。 “请务必指导我,关于刚才手术中的克氏针固定技术!” 为了能继续留在第一外科,为了能通过专门医的考试,为了不被发配到偏远的关联医院去。 桐生和介看着他,沉默了几秒,才重新坐下。 “坐吧,泷川前辈。” 泷川拓平这才直起身子,脸上已经有了一丝薄汗,他拉开椅子,拘谨地坐在了桐生和介的对面。 “想知道什么?” “全部!” 泷川拓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但说完又觉得不妥,他连忙补充了一句:“不,我的意思是,从最基础的开始,是如何判断出存在隐匿性韧带撕裂的?” 这个问题,问到了点子上。 桐生和介拿起桌上的笔,在一张白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手腕关节示意图。 “在用骨膜剥离器尝试撬拨那块细小骨片的时候,我感觉到整个关节结构都发生了震动。” “这种震动不是单一骨块的位移,而是系统性的不稳,就像一张绷得不够紧的渔网。” “所以,问题不在于骨头,而在于连接骨头的‘绳子’,也就是韧带。” 他的解释很直白,没有用任何复杂的医学术语。 泷川拓平听得连连点头:“那之后的韧带张力重建,那个思路是……” 桐生和介用笔在纸上画了四个点,分别代表尺骨茎突、桡骨茎突、腕关节背侧和掌侧。 “既然是网松了,那要做的就不是去固定网里的鱼,而是先把网重新拉紧。” “第一针和第二针,重建的是内外侧的稳定性。” “第三针和第四针,重建的是前后侧的稳定性。” “这四根针,就像帐篷的四根地钉,共同构成了一个稳定的张力场。” “在这个张力场的作用下,那些因为韧带松弛而移位的骨块,自然就会被外力约束,回到它们本来的位置。” 他一边说,一边用笔尖连接着那四个点,构成了一个菱形。 “原来如此……” 泷川拓平看着图,恍然大悟。 之前只看到了桐生和介神乎其技的操作,却没能理解这背后的逻辑。 现在被这么一点拨,顿时有了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他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最后用第五根针去敲击,又是什么原理?” 桐生和介答道:“应力释放。” “四根针建立的张力系统,内部必然存在不均衡的应力,就像拉得过紧的琴弦。” “通过微小的振动,可以让这些应力重新分布,达到一个平衡态。” “不过,这需要非常精细的手感,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足,只能靠自己去体会了。” 说到这里,桐生和介便放下了笔。 他已经把最核心的“道”讲清楚了,至于具体的“术”,也就是操作层面的细节,那就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了。 那需要成百上千次的练习,才能形成肌肉记忆。 “非常感谢您的指导,桐生君!我受益匪浅!” 泷川拓平也明白这个道理,再次站起身,又是一个九十度的鞠躬。 桐生和介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感谢。 “我得去看看病人了。” 说完,桐生和介便拿着听诊器和病历夹,离开了医局。 铃木信也,差不多也该从麻醉恢复室出来了。 泷川拓平看着他离去,又低头看了看桌上手腕关节示意图,小心地其折好,收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 六楼的普通病房区。 此时距离手术结束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快两小时。 桐生和介走进了铃木信也所在的病房。 这是个三人间,另外两个床位的病人都在休息。 靠窗的那张床上,铃木信也已经从麻醉中醒来,正半躺着,左臂被妥善地固定着,手腕处缠着厚厚的纱布。 床边坐着的,是他的妻子,铃木太太,一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中年女性。 她的身旁,还站着那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儿。 “铃木桑,感觉怎么样?” 桐生和介走到床边,拿起挂在床尾的病历板看了一眼。 各项生命体征都很平稳,苏醒后的状态也不错。 “桐生医生!” 听到他的声音,原本正低声和丈夫交谈的铃木太太,立刻站了起来。 “真的,真的太感谢您了!” “之前听泷川医生说,手术能成功,全都是因为您!” 下一秒,竟是拉着女儿,快步走到了桐生和介的面前,直接弯腰鞠躬了下来。 “医生,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病床上的铃木信也,也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铃木桑,你躺好别动。” 桐生和介直接上前一步,按住了他的肩膀。 “伤口刚缝合,乱动会影响愈合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检查了一下铃木信也的手指。 指尖的颜色红润,温度正常,轻轻捏了一下,血色恢复得很快。 “手指能动吗?轻轻地动一下。” 铃木信也在他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屈伸着手指。 “嗯,很好,感觉神经和血运都没有问题。” 桐生和介点点头,又对铃木太太说:“手术很成功。” “骨折复位得非常理想,韧带的问题也一并解决了。” “接下来只要好好休养,配合康复训练,恢复到伤前的状态是完全有可能的。” 这话一出口,铃木太太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用手捂住嘴,强忍着才没让哭声发出来。 “太好了,太好了……” 第26章 没错啊 铃木信也手术后的第二天。 康复医学科。 山口健太,一位从业超过二十年的资深物理治疗师,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着上午的评估报告。 从业多年,他早已见惯了骨科术后病人的种种惨状。 “山口前辈,这是第一外科那边新开的申请单。” 一位刚进医局的研修医走了过来,将一份会诊请求单放在他的桌上。 山口健太拿起单子看了一眼。 【患者:铃木信也】 【诊断:左桡骨远端C3型粉碎性骨折术后】 【康复要求:术后第一日,早期介入,评估患肢情况,指导手指、肘、肩关节主动活动。】 【主刀医生:今川织】 又是今川医生的病人。 山口健太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个干练、漂亮,但总是一副生人勿近模样的女医生的脸。 他对今川织的印象很深。 不仅仅因为她是医局里最年轻的专门医,更因为她的手术风格——精准、快速、创伤小。 凡是她主刀的病人,术后的恢复速度普遍要比其他医生快上一截。 但,C3型粉碎性骨折,终究是C3型。 术后第一天,病人的手腕通常会肿得像个馒头,皮肤发亮,青紫一片,手指僵硬得像胡萝卜,别说活动,就连轻轻碰一下都会引来剧烈的疼痛。 所以,今天的介入工作基本就是走个过场。 主要就是嘱咐病人抬高患肢,然后象征性地让病人尝试动动手指,确认一下神经没断,就算完成任务了。 至于真正让手指动起来,那至少是一周甚至两周后的事情了。 他拿起病历夹,推着一台便携式的评估设备,不紧不慢地走向六楼的普通病房区。 “铃木信也,613号房3号床。” 山口修核对了门牌号,便推门走进了病房。 靠窗的床位上,一个中年男人正半躺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坐在一旁,小声地说着话。 这像是刚做完一场大手术的样子吗? 山口明彦的视线落在了病人的左臂上。 然后,他愣住了。 那只手被石膏托板稳稳地固定着,用三角巾悬吊在胸前,露出来的手指部分,并没有他预想中的高度肿胀和青紫。 只是有些轻微的浮肿,颜色甚至还可以说是有些红润? 走错病房了吗? 山口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走出了病房,抬头看了看门牌号。 是613没错啊。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病历卡。 难道是诊断搞错了? 或者手术记录写错了,其实只是一个最简单的骨裂,打了个石膏? 山口明彦皱着眉头,重新走进了病房。 “请问,您是铃木信也桑吗?” “啊,是的,我就是。” “我是康复科的山口,根据今川医生的医嘱,过来为您做第一次的术后评估。” 山口健太一边说着,一边仔仔细细地核对着病历夹封面上的名字和床头卡上的信息。 姓名、年龄、住院号…… 所有信息都完全一致。 这真的是一个C3型粉碎性骨折术后第一天的病人? 但山口健太毕竟不是刚出校门的研修医,很快就定了定神,将心里的震惊暂时压下。 “铃木桑,我现在需要检查一下您手指的情况。” “可能会有些不舒服,请您尽量放松。” 他小心地托起铃木信也的手,轻轻地触碰着他的每一根手指。 温度正常,指腹饱满,按压后血色恢复迅速。 完美的末梢血运。 山口健太例行询问道:“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 “还好,就是感觉有点胀胀的,不是很疼。”铃木信也老实地回答。 啊? 只是感觉有点胀,不是很疼? C3型粉碎性骨折,术后第一天,竟然能说出这种话来? “那……铃木桑,您能试着,非常非常轻微地,活动一下您的手指吗?” 山口自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有些荒谬。 以往面对相似病例的病人,只要能有活动手指的意图,就已经算是合格了。 “好的,我试试。” 铃木信也自己其实也很惊讶。 桐生医生告诉他手术很成功,他还半信半疑。 但从麻醉彻底消退之后,他就发现自己的手腕确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疼,甚至感觉比术前还要轻松一些。 他集中精神,尝试着驱动自己的手指。 然后,在山口那双越睁越大的眼睛注视下,铃木信也的五根手指,竟然真的完成了一次虽然缓慢、但完整无误的屈伸动作。 从握拳,到完全展开! “这……” 山口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他负责过的病人里,术后第一天能做到这个程度的,只有那些手腕轻微骨裂,打了几天石膏就活蹦乱跳的年轻人! 而眼前这位,可是桡骨关节面被砸得稀碎的C3型粉碎性骨折患者!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病人几乎没有经历严重的组织创伤和术后水肿! 这意味病人的康复周期,将比常规情况下缩短至少一半,关节僵硬、疼痛、功能障碍的风险,也将被降到最低! 山田健太再次翻开手中的病历。 【主刀医生:今川织】 确实,她的病人术后情况普遍都很好,康复进度也很快。 但……也从未达到过如此夸张的程度。 而铃木信也的这台手术,简直就像是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理想案例。 难道说……今川医生在技术上又有了什么突破性的进展? “不愧是医局里最年轻的专门医啊。” 山口健太放下病历,忍不住低声感慨了一句。 …… 下午。 放射科的阅片室里。 佐藤教授,一位年近六旬、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审核着今天上午拍摄的所有X光片报告。 作为放射科的定海神针,他以严谨和挑剔著称。 他拿起一张新的X光片,放到了阅片灯上。 灯光亮起。 片子上呈现出的,是一个堪称完美的腕关节正侧位影像。 骨骼轮廓清晰,关节间隙均匀,植入的T型钢板位置恰到好处,每一颗螺钉的长度和方向都无可挑剔。 “嗯,这张拍得不错。” 佐藤教授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拿起了旁边的申请单和初步报告。 【患者:铃木信也。】 【术前诊断:左桡骨远端C3型粉碎性骨折。】 佐藤教授面上的表情瞬间消失了。 他摘下老花镜,又戴上,凑近了又看一遍申请单和初步报告。 C3型粉碎性骨折?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阅片灯上的X光片。 这完美的解剖结构,这光滑的关节面,这严丝合缝的骨骼对接……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高桥!” 他对着阅片室的角落怒吼一声。 一个年轻的放射科医生立刻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教授,您找我?” “这是你写的报告?”佐藤教授用手指重重地敲着那张申请单。 年轻的高桥医生战战兢兢地回答:“是……是的。” “你是猪吗!”佐藤教授的声音陡然拔高。 “你看看这张片子,再看看这个诊断!” “C3型粉碎性骨折的术后片子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你是不是把病人的片子搞混了!” “这是医疗事故,你知道吗!” 高桥被骂得满脸通红,冷汗直流。 他委屈地辩解道:“教授,我……我核对过三遍了,患者的ID和姓名都对得上,没有搞错……” 第27章 那就顺从她 嘀嘀嘀—— 闹钟的鸣响在十来平方的公寓里面格外地吵闹。 桐生和介伸手按掉将其,一边揉着眼睛,一边从床上坐起。 即便是睡了八个多小时,但大脑依然极为昏沉,感觉好像是刚从福尔马林里面捞出来的一样。 这就是二十四小时连续值班后的代价。 窗外已经是漆黑一片。 今早交班结束后,他便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公寓。 所以,桐生和介并不知道今天医院里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铃木信也的恢复情况把康复科和放射科吓得够呛。 在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正要出门上班的西园寺弥奈。 两人只是互相点了个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虽然在传统的日本社会观念里,搬家是要带着荞麦面或者甜点去拜访邻居的,但在这种单身公寓里,这种昭和时代的旧习俗早就被抛到了脑后。 大家都在为了活着而努力,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经营邻里关系。 互不打扰,已经是人际关系的最高礼仪。 桐生和介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 脑中的混沌感总算是消退了一些。 抬头看向镜子时,发现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底还有着淡淡的青黑。 这种亚健康状态属于是每一个研修医的常态了。 简单地收拾了一番之后,桐生和介便准备出门去医院开始值班。 今晚上是去急诊帮忙,所以不用再上一夜一天的班了。 他抓起外套,打算先去楼下的罗森便利店买个便当做晚饭。 他现在的全部资产已经有了二十多万円,即便手头比最开始那会儿宽裕了不少,但也没到可以肆意挥霍的地步。 还是因为穷怕了。 桐生和介穿上那件深灰色的卫衣,推门而出。 就在他刚把门锁上,准备转身下楼时。 砰—— 隔壁301室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啊!” 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惊呼。 桐生和介停下了脚步。 如果是平时,他大概会选择无视。 但那声闷响听起来像是重物倒地,或者是人摔倒了。 咚咚咚—— 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或者说仅仅是作为邻居的最低限度关怀,他走过去,抬手拍了拍铁门。 门内立刻安静了下来。 “喂,没事吧?” 但好像没有听到来开门的脚步声,桐生和介又拍了一次。 “来了……马上就来!” 过了好几秒,里面才传来少女的回话,听起来有些慌乱。 待房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个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个上班族,倒像是个逃课的高中生的少女从房门后探出个脑袋。 她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头发有些乱,脸上还带着些许惊魂未定的神色。 看起来颇为狼狈。 西园寺弥奈怯生生地问道:“那个……有什么事吗?” “刚才听到里面有挺大动静的。”桐生和介指了指屋内,“没事吧?” “啊,没,没事!”西园寺弥奈连连摆手,“那个……我在做饭,不小心搞砸了。” 然后她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般,拉开了门。 接着,在桐生和介困惑的目光中,直直地弯下腰去:“非常抱歉!是不是吵到你了?真的非常对不起!” 这就是日本人不得不品鉴的一环了。 哪怕自己家里着火了,第一反应也是先给邻居道歉,说给添麻烦了。 “没事就好。” 桐生和介见她还能说话,肢体活动也正常,便不想再多问。 既然只是做饭弄出的动静,那就与他无关。 他转身便打算去填饱肚子。 嘀嘀嘀—— 然而,301房的室内却突兀地响起了一阵警报的鸣响。 是烟雾报警器在叫。 “啊!披萨!” 西园寺弥奈脸色大变,她惊叫一声,转身就往屋里跑,完全忘了关门这回事。 桐生和介立刻推开门跟了进去。 既然都看到了,总不能真看着隔壁烧起来。 这是一间和他那间格局差不多的单身公寓,进门就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尽头是开放式的厨房。 此刻,厨房里已经是烟雾缭绕。 西园寺弥奈正手忙脚乱地站在烤箱前,不知所措地挥舞着双手,想要驱散烟雾,却又不敢去碰那个正在冒着黑烟的烤箱。 只得急得在原地跳脚。 “拔电源!” 桐生和介低喝一声,快步上前。 他越过了西园寺弥奈,直接伸手拔掉了墙上的插头。 然后拿起流理台上的湿抹布,一把拉开烤箱门,将里面那个已经变成黑炭的不明物体拖了出来,扔进了水槽里。 滋—— 冷水浇上去,腾起一阵白烟。 也就是在这一刻,他的眼底泛起了一抹熟悉的浅红色。 【西园寺弥奈:明明设定了温度和时间,为什么定时器会卡住啊,怎么都关不掉!想砸烂报警器,想砸烂这破烤箱,啊啊啊!】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扮演温柔体贴的好邻居,安抚她并帮忙收拾烂摊子。(奖励:良好的自我感觉)】 【分叉二:再压抑下去就要坏掉了,她都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不顺从她呢?(奖励:提升身体素质·略微)】 桐生和介看着光幕上的文字,嘴角微微抽搐。 第一次见到这个邻居的时候,她表现得像只逃跑的兔子,但内心戏也是如此暴躁。 坚如磐石的人设啊。 表面上看着胆小怕生,内心却是极度的暴躁。 他快速扫过两个选项。 分叉一,奖励是“良好的自我感觉”。 说实话,他都感觉这有点多此一举了,毕竟,暖男不需要奖励,本来也会有良好的自我感觉。 既然如此。 桐生和介的目光落在分叉二上。 虽然只是略微提升身体素质,但这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据厚生劳动省的统计,医生是过劳死的高危人群,尤其是像他这种处于食物链底层的研修医。 在这个高强度的工作环境下,一副强健的体魄,就是生存的最大本钱。 既然她想砸烂世界。 那还说啥了? 那就砸呗。 桐生和介转头看向那个还在冒着黑烟的烤箱:“这东西,你还要吗。” 西园寺弥奈愣了一下。 她看着那个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电器,内胆里是一团漆黑的焦炭,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显然电路板都已经烧毁了。 西园寺弥奈摇了摇头:“已经坏成这样了,肯定是用不了了,而且我早就觉得它火力不均匀,想要换一个新的……” 桐生和介一边听着,往前走了一步:“让开点,捂好耳朵。” 西园寺弥奈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往旁边退了一退。 砰—— 一声巨响在厨房里骤然炸响。 桐生和介直接抬起脚,一记势大力沉的侧踢狠狠地踹在了烤箱的侧面。 第28章 非常感谢 原本放置在流理台上的烤箱瞬间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对面的墙砖上,然后滚落在地。 稀里哗啦。 烤箱正面的钢化玻璃门瞬间粉碎,黑色的金属外壳严重变形,里面的烤盘和那块焦炭披萨更是撒了一地。 西园寺弥奈瞪大了眼睛。 她的嘴巴微微张开,双手捂在胸口。 按照常理,她此刻应该感到害怕,应该尖叫,应该指责这个私闯民宅还破坏财物的男人。 但是没有。 一股电流般的战栗感从她的尾椎骨直冲头顶。 是破坏欲得到满足的极致快感…… 把这一切不如意的东西,统统砸烂,是她每天在那间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面对上司的刁难和无理要求时,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的画面。 只不过,她从来不敢付诸行动。 而现在,有人帮她做了。 爽! 太爽了! 这种爽感,比她在居酒屋里喝下第一口冰啤酒还要强烈百倍。 但是…… 刺耳的高频噪音在狭窄的公寓里回荡,像是在钻击着人的耳膜。 这烟雾报警器,有点读不懂空气了啊。 这样的东西,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桐生和介抬起头,盯着那个闪烁着红灯的白色圆盘:“很吵啊,你不觉得吗?” 这种为了应付消防检查而安装的廉价货,灵敏度高得离谱。 如果是平时,西园寺弥奈大概会赶紧找个凳子站上去,按下复位键,或者拿本杂志疯狂扇风来驱散烟雾。 毕竟,有时候她仅仅是煮面的水蒸气稍微大一点,也会叫起来。 西园寺弥奈看着他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又看了一眼那个仍在嘶吼的报警器。 她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 还要继续吗? 不要吗? 要吗? 当然要! 于是,西园寺弥奈没有去拿凳子,也没有去找杂志,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桐生和介也没有废话。 他左右看了一眼,操起角落里的一把金属折叠椅。 手臂肌肉紧绷,力量在瞬间爆发。 砰—— 金属椅背狠狠地撞击在天花板的报警器上。 塑料外壳瞬间炸裂,白色的碎片像雪花一样四散飞溅。 那刺耳的警报声戛然而止。 清静了,世界清静了。 西园寺弥奈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就在几分钟前,她还在为怎么处理这个坏掉的烤箱而发愁,还在担心报警器吵到邻居而惊慌失措。 而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桐生和介把有些变形的折叠椅扔到一边。 “还有什么要处理的吗?” 他的视线在屋子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个看起来还不算太旧的显像管电视机上。 “啊?” 西园寺弥奈一时半会儿还没回过神来,等她循着桐生和介的视线望过去时,立刻就被吓了一跳。 “不!这个不行!” 她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身体也赶紧地挡在了电视机前。 这可是她花了大半个月薪水买的,虽然现在大家都流行宽屏大电视,但她还得靠这个追木村拓哉的新剧。 这要是被砸了,那她要哭死,是真的会死的那种。 “不用麻烦你了,非常感谢!” 她赶紧补充道,生怕慢一秒,自己的家就被拆成废墟。 “行。” 桐生和介也没有强求,毕竟他也不是什么暴力狂。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差不多了。 距离夜班接班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虽然从这里到群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并不远,但考虑到还得在路上解决晚饭,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如果不抓紧点,要是被上级医师抓到迟到,免不了挨一顿训斥。 桐生和介转身朝着玄关走去:“既然没事了,那你自己收拾一下吧。” 西园寺弥奈看着满地的狼藉。 砸烂的烤箱,粉碎的报警器,还有那一地黑乎乎的披萨残渣。 以前的她看到这种场面肯定会崩溃,会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连顿饭都做不好。 但现在,她只觉得心情舒畅。 虽然说,在日本,处理这种被归类为“粗大垃圾”的废弃家电是一件极其麻烦的事情。 不仅要打电话给区役所预约回收时间,还得去便利店购买几百日元的“大件垃圾处理券”贴在上面,在指定的日期的早晨搬到楼下指定地点。 但这又怎样? 值得。 西园寺弥奈连忙鞠了一躬:“啊,好……慢走。” 桐生和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的冷风吹过来,让他原本有些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他走到楼梯口,正准备下楼。 “等一下。” 身后却突然里传来西园寺弥奈的呼唤。 她追了出来,站在门口,双手抓着门框,大半个身子还在门内。 显然还是不太适应这种主动叫住陌生男人的行为。 “还有事?” 桐生和介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该不会是想让他帮忙处理那些被砸坏的垃圾吧? 又或者是要谈赔偿烤箱和报警器的问题? 西园寺弥奈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个邻居医生只是穿着普通的卫衣,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在刚才那一瞬间,他那一脚踹飞烤箱的身姿,简直帅呆了。 比商社里只会给上司舔鞋的同事强一万倍。 “那个……” “我是西园寺弥奈,在市役所的市民课工作,今年24岁。” “那天……” “还有今天,真的非常感谢!” 说完,她便深深地鞠了一躬。 如果这时候还不互通姓名,那就真的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了。 她不想这样。 在前桥市里,她什么朋友都没有,已经孤独了很久。 桐生和介看着她。 既不是要他帮忙,也不是要钱,那就好。 市役所的公务员,那倒是份稳定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在这种经济萧条的时期,已经是很多人羡慕的铁饭碗了。 “桐生和介。” “群马大学附属医院,第一外科研修医。” 说完,他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沿着楼梯快步走了下去。 等到桐生和介对身影彻底消失之后。 西园寺弥奈才把门关上。 她将后背紧紧地抵在门后,双手摁在胸口上,试图安抚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的心脏。 “桐生医生……” “桐生和介……” 她在嘴里轻轻念叨着。 真是有趣。 西园寺弥奈再看向厨房,那个空出来的流理台位置,顿感顺眼多了。 第29章 急诊中心 走在去便利店的路上,桐生和介的眼前闪过一道浅红色的光幕,一股暖流从脊椎末端升起,迅速扩散到四肢百骸。 【已收束西园寺弥奈的世界线】 【奖励:提升身体素质·略微】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原本因为24小时连轴转而僵硬酸痛的斜方肌,似乎松快了不少。 又试了试握拳。 力量感? 好像有那么一点,但不多。 并没有像漫画里那样肌肉隆起,也没有那种一拳能打死牛的错觉。 更像是睡了一个星期的懒觉后,那种电量满格的状态。 这就是“略微”提升? 也行吧。 对于一个常年在过劳死边缘试探的研修医来说,没有什么比这更实用的了。 桐生和介走进罗森便利店,拿了一个打折的炸猪排便当,站在柜台前三两下解决掉晚饭,然后把空盒子扔进垃圾桶,快步走向医院。 …… 1994年的日本急诊医疗体系,还在那个混乱且野蛮生长的年代。 虽然早在1977年就建立了三级救急体制,也就是分为初期(轻症)、二次(重症需住院)和三次(危重症)。 一次救急,通常由假日夜间急患中心负责。 二次救急,由轮值的公立或私立医院承担。 三次救急,则是专门的救命救急中心负责。 而群马大学附属医院作为国立大学医院,理论上是属于“三次救急”的范畴,主要接收转院过来的重患或者救护车拉来的濒死病人。 群马大学附属医院挂着“高度救命救急中心”的牌子,属于第三次救急医疗设施。 但实际上? 只要是个挂着急诊牌子的地方,那就是什么人都往里塞。 不管是喝多了摔破头的醉汉,还是肚子疼了两天不想排队看门诊的大妈,甚至是半夜觉得寂寞想找人说话的老头。 只要救护车一拉,全都往这里送。 毕竟,日本的救护车是免费的。 这就导致了急诊资源的极大浪费。 而在这个还没有建立起完善的“ER型急诊专科医生”制度的年代。 站在急诊一线的,并不是专门受过急救训练的急诊医生。 而是像桐生和介这样的,各科室轮流派下来的“当直医”。 准确地说,是研修医。 上级医生通常都在二线值班室里睡觉,除非发生研修医处理不了的大事,否则绝对不会露面。 研修医就是急诊室里的耗材,用来填补这个巨大的医疗黑洞。 “桐生医生,救护车马上到,说是头部外伤,意识清醒。” 护士长高桥是个四十多岁的资深护士,雷厉风行,手里拿着记录板,头也不抬地说道。 “知道了。” 桐生和介带上无菌手套,站在处置室门口。 远处传来了警笛声。 这也是急诊医生的日常,不是在救人,就是在等救人的路上。 很快,推车被推了进来。 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扑面而来,熏得人直皱眉。 担架上躺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皱皱巴巴的西装,满脸通红,额头上有一道口子,正往外渗血,把半边脸都染红了。 “再……再来一杯……” 都这样了,他的嘴里还在不清不楚地嚷嚷着。 “喝多了,在居酒屋门口台阶上摔的。” 救急队员一边移交病人,一边无奈地解释。 又是这种。 泡沫经济破裂后的日本,这种借酒浇愁把自己喝进医院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按住他。” 桐生和介对旁边的男护士吩咐道。 “放开我!我还能喝!” 醉汉在床上扭来扭去,手脚乱挥,根本不配合。 桐生和介没理会他的胡言乱语,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瞳孔。 对光反射灵敏,双侧瞳孔等大等圆,没得脑疝。 又检查了一下四肢活动,也没瘫痪,那大概率只是皮外伤,加上脑震荡。 “去推个头颅CT,排除一下颅内出血。” 桐生和介开了单子。 即便他心下已经有了判断,但这个程序是不能省的。 万一这个醉鬼真有个硬膜下血肿,他没查出来就把人放回去,那第二天他就等着上新闻头条吧。 这也是急诊生存法则第一条:可以不做神医,但绝对不能漏诊。 等待CT结果的间隙,护士也没有让他闲着。 “桐生医生,3号床肚子疼。” “来了。” 3号床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蜷缩在床上,脸色煞白。 “哪里疼?” 桐生和介按了按她的腹部。 “这里……右下腹……” 麦氏点压痛明显,反跳痛阳性,典型的急性阑尾炎。 “查个血常规,做个B超。” 桐生和介熟练地开单子,然后叫来普外科的值班医生。 这种需要手术的,就不是他的活了,转交专科处理。 这时,那个醉汉的CT结果出来了,颅骨未见骨折,脑实质未见异常高密度影,纯皮外伤。 “清创缝合。” 桐生和介拿起持针钳。 醉汉还在哼哼唧唧,但被男护士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额头上的伤口长约三厘米,边缘不整齐,里面还嵌着点沙砾。 生理盐水冲洗,双氧水消毒,铺巾,打麻药。 利多卡因注射进去后,醉汉终于安静了一些。 如果是以前,这种在满身酒气的病人脸上缝针的活,桐生和介是极其厌烦的。 光是那股味道就让人想吐。 还要忍受病人的躁动,缝得歪歪扭扭是常事。 但今天不一样。 他手里拿着持针钳,一种熟悉且掌控一切的感觉油然而生。 虽然只是简单的清创缝合,用不上什么复杂的皮内缝合技术,最基础的间断缝合就足够了。 但…… 手感太好了。 下针、穿出、打结、剪线。 动作快得甚至让旁边的护士长高桥都愣了一下。 通常这种醉汉的皮肤松弛,加上出血干扰,缝起来很费劲。 但桐生和介的手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避开血管,精准对合皮缘。 不到三分钟。 五针缝完。 伤口整齐得像是一条红色的蜈蚣,每一针的间距都分毫不差。 “缝完了。” 桐生和介把持针钳扔进弯盘,脱下手套。 “这就完了?” 高桥护士长看了一眼伤口,有些诧异。 以前桐生这小子缝个头皮至少得磨蹭十分钟,还得抱怨几句病人乱动。 今天怎么这么利索? 而且这缝合质量…… 怎么感觉比那几个整天牛气冲天的专修医还要好? “嗯,没什么难度。” 桐生和介淡淡地回了一句,转身去洗手。 这种低端局,没什么好炫耀的。 也就是手熟尔。 但那种行云流水的顺畅感,确实让人身心愉悦。 他的技能“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其实并不包括这种非手术切口。 所以这归功于西园寺弥奈给的“提升身体素质·略微”,其中包括了手部的稳定性和协调性。 但…… 如果每台缝合都能省下七分钟,那一晚上下来,他就能多睡个把小时。 这哪里是略微,这简直是救命。 第30章 死神邀请函 桐生和介刚洗完手,还没来得及喝口水。 “医生,救护车又来了。” “这次是什么?” “车祸,说是骑摩托车撞电线杆上了,左小腿开放性骨折。” 桐生和介精神一振。 骨科的活。 只要不是内科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难杂症,外科这种直来直去的伤,他现在反而更喜欢。 推车进来的时候,场面有点血腥。 年轻的小伙子,穿着暴走族的特攻服,腿上的裤子已经被剪开了。 左小腿胫骨中段直接断了,白森森的骨头茬子刺破了皮肤露在外面,鲜血淋漓。 “给我一支杜冷丁!疼死老子了!” 小伙子痛得在那惨叫。 这里是日本,不像隔壁大国那样是严格管控杜冷丁的使用。 也就是说,哪怕是无需手术的普通骨折,在急诊室和整复时都极其普遍地使用杜冷丁。 甚至于可以说,骨折和杜冷丁是等价的。 要等到90年代后半期,杜冷才会被厚生省和麻醉科学会开始逐步限制使用。 “先别叫,省点力气。” 桐生和介上前检查,足背动脉搏动还在,神经知觉也还在。 还好,没伤到大血管和神经,只是单纯的骨折。 虽然看起来吓人,但在骨科医生眼里,这比刚才那个阑尾炎还要简单直接。 “X光片,准备石膏托,通知手术室。” 这是一台必须要做的急诊手术,清创,复位,外固定或者内固定。 按照急诊流程,这种手术通常是由上级医生来主刀,研修医当助手。 桐生和介拿起电话,拨通了第一外科值班室的号码。 “我是急诊的桐生,收了个胫骨开放性骨折……” “对,需要手术……” “好的,知道了。” 挂了电话,上级医生让他先做清创和临时固定,等明天一早再安排正式手术。 这就是夜班急诊的常态。 除非是危及生命的大出血或者内脏破裂,否则能拖到白天的手术,绝对不会半夜把人叫起来做。 尤其是这种骨折,只要血运没问题,拖几个小时死不了人。 桐生和介回到处置室。 “先做清创。” 大量的生理盐水冲洗伤口,清除泥土和异物,然后用无菌纱布覆盖,打上长腿石膏托临时固定。 小伙子还在叫唤:“医生,能不能先把骨头接上啊?” “现在接不了,明天早上教授会给你安排手术。”桐生和介一边打石膏,一边随口敷衍。 他的动作极快。 石膏绷带在水中浸泡,挤干,然后在小腿上一圈圈缠绕。 力度均匀,松紧适度。 这也是基本功。 要是打得太紧,会压迫肢体导致缺血性坏死(骨筋膜室综合征)。 要是打得太松,又起不到固定作用。 “行了,送病房吧。” 几分钟搞定后,桐生和介拍了拍还没完全干透的石膏。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是无休止的重复。 发烧的小孩,哭闹不止,给药,物理降温;吃坏肚子的大学生,上吐下泻,挂盐水;切菜切到手的主妇,包扎,打破伤风…… 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大抢救,也没有什么起死回生的奇迹。 这就是急诊室最真实的模样。 流水线作业。 把人分门别类,能治的治,不能治的转,该住院的住院,该回家的回家。 桐生和介就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在各个床位之间穿梭。 要是换做以前,这会儿他早就累得腰酸背痛,只想找个角落眯一会儿了。 但今天…… 很奇怪。 明明已经连续工作了四五个小时,脚底板都走热了,但精神依然亢奋。 思维清晰,反应敏捷。 甚至连平时那种到了后半夜就会出现的低血糖心慌感都没有。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凌晨三点。 急诊室里终于稍微清净了一些。 高桥护士长坐在护士站里,一边整理病历,一边揉着肩膀。 “桐生医生,你不累吗?” 她看了一眼还在翻看医学杂志的桐生和介,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今晚的病人量其实不算少,甚至可以说是爆满。 换作别的研修医,这时候早就趴在桌子上挺尸了,这小子倒好,看起来比刚上班的时候还精神。 “还好。” 桐生和介翻过一页书。 不过他是全靠着“提升身体素质·略微”在撑着。 现在他总算是搞明白了。 这个奖励,虽然没有让他变成超人,但却极大提升了他的“续航能力”和“恢复速度”。 对于医生这个职业来说,这简直不要太好用。 高桥护士长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说道:“桐生医生,你也去休息室眯一会儿吧,有事我叫你。” 虽然研修医是耗材,但这耗材要是用太狠,用废了,最后麻烦的还是她们护士。 “也行吧,谢谢护士长。” 桐生和介也没矫情,虽然他不觉得累,但也没必要表现得太变态。 能摸鱼还是得摸鱼的。 他合上杂志,走进值班室。 里面有两张上下铺,已经躺了一个内科的研修医,正打着震天响的呼噜。 桐生和介爬上空着的上铺,和衣而卧。 闭上眼睛。 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公寓301室里拿着金属折叠椅砸报警器的画面。 砸东西确实挺解压的…… 这点对他来说也是。 下次如果急诊室再来那种耍酒疯还打医生的混蛋,他是不是也可以…… 算了,那是犯法的。 桐生和介翻了个身,几秒钟后,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然而,他感觉才刚闭上眼没多久,肩膀就被一阵剧烈地摇晃弄醒。 “桐生医生!快醒醒!” “重患!红色警报!马上就到!” 高桥护士长那标志性的大嗓门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直接穿透了门板。 桐生和介猛地睁开眼睛。 红色警报! 这意味着有生命垂危的病人送来了,如果立即抢救有很大存活希望,需要分秒必争。 所以,没有丝毫让桐生和介赖床的余地。 他立刻翻身下床,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听诊器,一边往脖子上挂,一边快步冲出值班室。 此时,急诊室的大门被猛地撞开。 “让开!快让开!” 救急队员推着担架车冲了进来,平车上躺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性,浑身是血,衣服已经被剪得七零八落。 “高空坠落,五楼!” “血压60/40,心率140,呼吸35,意识模糊!” “左侧胸廓塌陷,骨盆不稳定,腹部膨隆,双下肢开放性骨折!” 急救队员大声汇报着生命体征和伤情。 重度多发性外伤,也就是身体两个以上部位遭受严重损伤,且至少有一处危及生命。 这是死神发出了一张邀请函。 “推入复苏室!” 桐生和介没有任何废话,直接跳上平车,一边做心肺复苏,一边指挥方向。 这个时候,根本没时间去请示上级。 第31章 有你说话的份? “建立两条静脉通道,上留置针,最大号的,14G!” “全速补液,乳酸林格氏液,先挂两袋!” “吸氧,面罩,流量10升!” “抽血,查血型、交叉配血、血常规、凝血功能,通知血库备血,红细胞悬液至少10单位,血浆1000毫升!” “心电监护连上!” “还有,通知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值班医生!” 桐生和介一边做着心肺复苏,一边下达了一连串的指令,没有任何犹豫和废话。 毕竟他不能算是平常的研修医,前世在急诊科摸爬滚打的经验,让他在这种混乱的场面中,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 护士们被他的气势带动,手脚麻利地开始操作。 桐生和介熟练地拿起喉镜,挑起会厌,将气管导管精准地插入声门:“插管成功,接呼吸球囊。” 平车刚停稳。 接着开始做体格检查。 不用听诊器,光看那反常呼吸运动就知道左侧多根多处肋骨骨折,连枷胸。 他伸手按压骨盆。 咔嚓—— 手下传来清晰的骨擦感,骨盆环像是个破篮子一样松动。 极度危险! 骨盆骨折往往伴随着盆腔内静脉丛的撕裂,出血量可以瞬间达到几千毫升,是导致休克死亡的主要原因之一。 再摸腹部。 硬得像木板一样,板状腹。 这意思是腹腔内肯定有脏器破裂,正在大量出血! “导尿管先别插,怀疑尿道断裂。”桐生和介制止了准备插尿管的护士,转头喊道,“那个谁,去把这便携式B超机推过来!快!”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空去拍X光了,必须马上做FAST(创伤重点超声评估)。 他将探头涂上耦合剂,按在病人的肚子上。 屏幕上,脾肾隐窝和盆腔内可见大量液性暗区。 全是血。 桐生和介面色凝重:“休克指数超过2.0,失血量至少在2000毫升以上。” 就在这时,急诊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白大褂、头发有些乱的男人走了进来,看起来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南村正二,第一外科今晚的值班专修医,资历比泷川拓平还要浅一些,平时最喜欢摆前辈的架子。 他在值班室刚睡下就被电话吵醒,心里正窝着火,听到是高坠伤,才不情不愿地过来。 “乱搞什么!谁让你动病人的?” 南村正二刚进门就想呵斥。 他是想挑几个刺,比如研修医处理不及时、或者判断失误之类的,好展示一下上级医生的威严。 但当他扫过监护仪和已经在全速滴注的输液管时,后面到了嘴边的脏话又咽了回去。 气管插管已经完成,呼吸音对称。 双通道补液正在全速输入。 输血申请也已发出。 甚至连骨盆带已经固定完毕,有效地限制了骨盆容积,暂时遏制了出血。 这一套流程下来,就像是刚翻开急救指南,对照着来做一样。 甚至比他自己上手还要快。 “骨盆粉碎性骨折,合并腹腔内脏器破裂,连枷胸。”桐生和介手里拿着喉镜,头也不回地汇报,“目前血压还在掉,必须马上手术。” “这还用你说?”南村正二走上前去按了按病人的肚子,又看了看X光片,冷哼一声。 他看了一眼还在不断下降的血压数值,50/30,心率150。 “通知手术室,准备开台!” “把第二外科的人也叫来!” 由于没有找到斥责桐生和介的理由,他就板着脸下了指令。 但他这也不是在推卸责任。 在90年代的日本大学医院,实行的是森严的“讲座制”,科室的命名并非是按身体器官部位,而是按成立顺序。 整形外科(骨科)因为历史悠久,占据了“第一外科”的宝座,而负责胃肠肝胆胰这些核心脏器的普外科,只能屈居“第二外科”。 两个科室之间,因为争夺手术室资源、床位和经费,积怨已久。 平时两家没少为“多发伤到底谁主治”这种问题吵得不可开交。 没过多久。 第二外科的值班医生也赶到了。 来的这位是第二外科的井上和树医生,个子不高,脾气却很急。 他拿着刚抽出来的一管不凝血,脸色难看:“腹穿阳性,全是血!” “肯定是脾破裂或者肝破裂,必须马上开腹止血!” 南村正二立刻反对:“不行!” “X光片显示是不稳定性骨盆骨折,后腹膜肯定有巨大血肿。” “现在后腹膜是完整的,压力还能勉强压迫止血。” “你们这时候开腹,一旦腹压降低,那后腹膜血肿会瞬间爆裂,血就像开了闸的水库一样喷出来!” “到时候你怎么止血?拿你的手去堵吗?” “必须先上外固定架,稳定骨盆!” 井上医生把手里的注射器往盘子里一扔:“放屁!” “腹腔大出血才是致命伤,现在血压都掉到50了,再不进去止血,人就先休克死了!” “懂不懂啊第一外科的!” 手术室前的走廊里,两个科室的医生吵成一团。 谁也不肯让步。 先治哪一个,是创伤外科最经典的死亡困境。 骨盆骨折出血主要是静脉丛,依赖“填塞效应”,一旦开腹减压,刚刚凝固的血块就会崩开,导致不可控的大出血,那就是必死。 但内脏出血是动脉性的,同样必须要结扎止血,不然血流干了也是必死。 这就像是拆弹。 剪红线也是炸,剪蓝线也是炸。 但病人等不起。 监护仪上的心率数字正在飙升,血压却在持续下降。 “那你是要看着他死?” “要是开腹之后因为失血性休克死了,那就是你们二外乱来!” “哈?你这混蛋说什么?” 眼看着两个上级医生就要在手术室门口打起来了,周围的护士和麻醉医生都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劝。 桐生和介站在一旁,看着心电监护仪上越来越平的曲线。 心率已经飙升到了160,血压测不出了。 再吵下去,这人就可以直接推太平间了。 虽然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研修医,在这里没有说话的份,什么都不做,就不会犯错。 但他受不了看着病人滑向死亡的深渊的自己。 “用C型钳!” 桐生和介突然伸出手来,拦在了二人中间,冷静地开口道。 “什么?”南村正二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闭嘴!” 一个研修医,竟敢插嘴上级医生的争论,这是大忌。 但井上医生却愣了一下:“你说什么钳?” “骨盆C型钳紧急固定。”桐生和介没有理会南村正二的呵斥,语速飞快地解释。 “现在的矛盾在于,开腹会减压导致骨盆大出血,不开腹内脏出血止不住。” “那就先解决压力问题。” “用C型钳经皮穿刺,直接卡在两侧髂骨后部,从外部施加压力,强行闭合骨盆环。” “这样可以迅速缩小骨盆容积,利用机械压力压迫后腹膜静脉丛止血,代替腹内压的作用。” “操作只需要五分钟。” “固定好之后,二外立刻开腹探查,这时候腹压降低也不会导致骨盆大出血。” “这是目前唯一的解法。” 第32章 怎么还在出血? 全场安静了一秒。 南村正二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C型钳确实是这几年刚引进的新技术,专门用于急救骨盆骨折。 但他只是个专修医,平时只见过教授用过一两次,自己根本没上过手,甚至在刚才慌乱中完全忘了还有这东西。 而井上医生虽然不懂骨科,但也听明白了其中的逻辑。 “那就快点!”井上医生吼道。 “要是骨科搞不定,我就直接开腹了,大不了死台上我也算尽力了!” 这句话把南村正二架到了火上。 如果不做,病人死了就是第一外科的责任,但,如果做了,没做成,那他妈还是第一外科的责任。 南村正二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病人,又看了一眼旁边的桐生和介。 那就让他做? 不行。 这是必须由上级医师完成的高风险操作,万一钉子打偏了,扎穿了髂骨翼,或者直接捅进腹腔刺破大血管,那就是重大医疗事故。 到时候,批准研修医操作的他,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 “我来做。”南村正二咬着牙,做出了决定,“去取C型钳来!桐生,你来当助手,负责定位。” 虽然没做过,但原理他是懂的。 只要桐生和介能找准进针点,那他只需要用力把钉子砸进去就行。 “明白。” 桐生和介没有任何异议。 在前世的急救中心,C型钳早已是标准配置,他闭着眼睛都能打进去。 但现在,他只是个研修医,必须服从上级。 只要能救人,谁来操作都一样。 …… 手术室,三号间,无影灯下,两组人马迅速集结。 这是一场极为罕见的联合手术。 手术台的左侧站着第一外科的人,南村正二主刀,桐生和介一助。 右侧站着第二外科的人,井上医生主刀,带着另一名研修医。 麻醉医站在头侧,神情紧张地盯着监护仪。 “C型钳准备完毕。” 器械护士拆开无菌包,露出了那个巨大的金属支架。 “开始吧。” 南村正二深吸一口气,接过C型钳。 他的手套上全是滑腻的血,手心里全是汗。 这种器械需要在透视引导下操作,但现在根本来不及推C臂机进来调试,只能靠体表解剖标志进行盲打。 也就是所谓的“盲操”。 这对医生的解剖功底要求极高。 南村正二的手有些发僵,他在病人满是淤血的髋部摸索了半天,却怎么也确定不了准确的进针点。 病人的骨盆已经碎了,加上皮下气肿和血肿,正常的骨性标志变得模糊不清。 “髂前上棘在这里。” “那个是皮下血肿,不是骨头,往下两厘米才是髂前上棘。” 桐生和介的手指稳稳地按在了病人左侧髋部的一个点上。 南村正二脸上一热,但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顺着他的手指摸去,果然摸到了坚硬的骨头突起。 “这里是股骨大转子,连线中点向后,就是进针点。” 桐生和介的手指迅速移动,在皮肤上按出了两个清晰的凹坑。 “我知道!” 南村正二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掩饰着自己的心虚。 他举起锤子,对准定位钉的尾部,第一锤下去,钉尖刺破皮肤,抵在骨面上。 桐生和介在一旁确认:“位置正中,角度垂直。” 当当当—— 随着沉闷的敲击声,钢钉穿透皮质骨,牢牢地钉入了髂骨。 另一侧也如法炮制。 桐生和介的定位非常精准,而南村正二只需要当一个无情的挥锤机器,逐渐放弃了思考。 “上加压杆!” 巨大的C型支架横跨在病人腹部上方,连接两端的钢钉。 南村正二开始旋转加压旋钮。 随着机械力的传导,原本松散夸张的骨盆被强行向内挤压、闭合。 骨折断端相互咬合的声音让人牙酸。 麻醉医生惊喜地喊道:“血压回升了!80/50!” 骨盆容积缩小,填塞效应起效,后腹膜的大出血暂时被压住了。 “该我们了!开腹!” 井上医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C型钳刚固定好,他的手术刀就划开了病人的腹壁。 鲜血瞬间涌出。 “吸引器!快!” 腹腔内全是暗红色的积血,脾脏已经碎成了豆腐渣。 井上医生动作飞快,托出脾脏,血管钳夹闭脾蒂,结扎,切除。 整个过程非常迅速。 只要解决了腹腔内的活动性出血,病人的命就算保住了一半。 然而——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局势已经控制住的时候。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了急促的报警声。 “血压又掉了!60/40!心率150!”麻醉医生的声音骤然变了调,“升压药已经推到底了!血浆也在全速滴!但是灌不进去!” 南村正二拧着眉头:“怎么回事?” 井上医生正在冲洗腹腔:“脾脏已经切了,肝脏没事,肠系膜也没事,腹腔里没出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第一外科。 既然腹腔里没出血,那就是后腹膜还在出血。 “不可能!”南村正二断然否定,“骨盆已经固定了,C型钳的位置很完美,静脉丛应该压住了才对!” 桐生和介盯着不断渗血的后腹膜区域。 “是不是还有动脉出血?” C型钳只能通过缩小骨盆容积来压迫静脉丛渗血。 但如果是髂内动脉的分支,比如臀上动脉或者阴部内动脉断裂,这种高压力的动脉喷射性出血,靠外部挤压根本止不住。 鲜血正在疯狂地涌入后腹膜间隙,把那层薄薄的膜撑得像个快要爆炸的气球。 “必须止血!”井上医生急切地催促道,“你们第一外科快想办法!” 然而,南村正二的大脑一片空白。 想办法? 动脉栓塞介入? 来不及了,病人根本推不出手术室。 开腹探查后腹膜? 一旦切开后腹膜,压力释放,血会喷到天花板上,根本找不到出血点。 结扎髂内动脉? 在那一团烂肉和血泊中找血管,跟自杀没区别。 这是死局。 这种超出常规流程的危重症处理,完全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外。 桐生和介在旁侧沉声说道:“填塞。” “什么?”南村正二猛地转头过去。 桐生和介语速极快地解释道:“做腹膜前填塞。” “经下腹正中切口,不进入腹膜腔,直接进入膀胱前间隙。” “向骶髂关节前方和膀胱侧窝填塞大纱布垫,每侧三块,直接对盆腔血管进行物理压迫。” “这是目前唯一能代替介入栓塞的各种损伤控制技术。” “腹膜前填塞?”南村正二听都没听过这个词,“纱布塞进去就能止血?万一感染怎么办?万一压迫到膀胱怎么办?”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这个办法行不行,而是这不合规矩。 书上没写,教授也没教过。 第33章 救星 桐生和介所说的,是21世纪初才逐渐在创伤急救领域普及的“损害控制手术”理念。 大部分医生此时的理念还是“这就是命”或者冒险切开后腹膜去结扎血管。 他看着监护仪:“如果南村医生还不动手的话,那么,病人三分钟内就会心跳停止。” 对于南村正二而言,这种直接简单粗暴的“填塞止血”,往往被视为无能的表现,或者是战地医生的权宜之计。 如果他做了,病人死了,他就是医疗事故的主责。 如果他不做,病人死了,那是病人伤情太重,自己已经尽力了,但无力回天。 南村正二心里也清楚,只要放下手术刀,退后一步,等心电图拉直,宣告死亡,写一份死亡病例讨论,今晚的噩梦就结束了。 但是…… 他的手在抖,是真的在抖,抖得很厉害。 眼前是一条命,三十多岁的壮年,可能家里还有等着他回去的老婆孩子。 医生的本能和残存的良知,正和他的利己主义互搏。 “妈的!” 南村正二咬着牙骂了一句。 不知道是在骂这个该死的世道,还是骂那个多嘴的研修医,亦或是骂自己。 “给我大纱布垫!准备切开!” 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器械护士递来的手术刀。 哪怕事后被教授骂得狗血淋头,哪怕职业生涯因此留下污点,他也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人死在台上。 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切口位置,下腹正中!” 南村正二的手虽然还在抖,但刀尖已经抵在了病人的皮肤上。 就在刀刃即将划破皮肤的那一瞬间。 滋—— 手术室的门口忽然传来了气密门滑开的声音。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今川织举着那双刚刚刷洗消毒完的手臂,穿着无菌手术衣,大步走了进来。 “手术由我接管。” “今川医生!” 南村正二的刀尖悬停在皮肤上,仅差一毫米。 他的嗓音都有些颤抖,说实话,看到今川织的那一刻,他竟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救星来了。 责任也有人扛了。 “今川医生?” 井上医生虽然是第二外科的,但也知道这位隔壁科室的天才女子专门医。 “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今川织刚走进来,巡回护士立刻上前帮她穿好手术衣,戴上手套。 桐生和介简要汇报道:“骨盆粉碎骨折合并后腹膜巨大血肿,已用C型钳固定,脾破裂已切除。” “目前怀疑髂内动脉分支断裂,血压60/40,准备行腹膜前填塞。” 听完他的汇报之后,今川织点了点头。 “那我在对面当一助,帮您暴露视野。” 南村正二很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主刀的位置,准备站到对面去。 虽然当不成主刀,但能在这种大抢救中给今川织当一助,也是在教授面前露脸的好机会。 只是,他的一只脚刚踩上踏脚凳。 “不用。”今川织直接出言打断了他的话。 “你去二助拉钩,或者去写病历。” “桐生,你来当一助。” 南村正二愣住了,一只脚还悬在半空:“啊?” 今川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的手抖得像帕金森,是想把病人的膀胱切了吗?” 南村正二的脸直接涨成了猪肝色。 但他不敢反驳。 他是专修医,今川织是专门医,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今川织还是那种如果不顺心能把人骂到自闭的狠角色。 于是,南村正二灰溜溜地走到了边缘的二助位置,拿起拉钩。 “是。” 桐生和介跨步上前,站到了一助的位置。 今川织也走到手术台前了。 她眼神冷冽地扫过术野,看到C型钳和腹部的切口定位,眉头微微一挑。 “刀。” 今川织伸手,接过手术刀,切开,分离,暴露膀胱前间隙。 桐生和介的双手迅速跟上她的节奏,拉钩,电凝,吸血。 他有些好奇。 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就算是急诊呼叫,专科医生从家里赶过来最快也要半小时。 但今川织出现得太快了,就像是住在了医院里,或者是提前收到了消息。 而且,这种高风险、大概率要死在台上的烂摊子,以今川织那种极度务实、也就是爱财惜命的性格,通常是能躲则躲,绝不会主动往里跳。 除非,这个病人能给她带来的收益,远超风险。 “纱布垫。” 今川织接过器械护士递来的大块纱布垫,用长镊子夹住,直接塞进膀胱前方的间隙里。 膀胱前间隙,也叫雷济厄斯氏间隙,那里到处都是疏松的结缔组织,也是骨盆骨折后静脉丛出血的主要聚集地。 “压。” 桐生和介手中的拉钩用力向侧方牵拉,为她腾出操作空间。 两人配合得严丝合缝。 一块,两块,三块。 白色的纱布垫被用力填塞进去,利用物理体积产生的压力,死死地压迫住破碎的骨盆和撕裂的血管网。 这种操作看起来极其粗暴,没有任何美感可言。 但这就是唯一能救命的手段。 “左侧填塞完毕。” “右侧继续。” 今川织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专注。 就在这时。 滋—— 气密门再次滑开。 一个身材微胖、发际线有些堪忧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绿色洗手衣走了进来。 他慢吞吞地扫视了一圈手术室:“怎么搞得跟菜市场一样?” 嗓音不大,也没带什么火气,但在场的每个人都感觉像是有一座山压了下来。 这就是第二外科的教授,中村宏。 平时只在重大学术会议或者给政要动刀时才会出现的大人物,竟然亲自跑到了急诊手术室。 “教授,您怎么来了?” 井上医生手里的吸引器都有些拿不稳了。 大半夜的,这种急诊手术,别说正教授了,就算是那几个助教授,平时请都请不来。 巡回护士连大气都不敢出,赶紧给中村教授穿手术衣。 中村宏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不来,等着你们把人治死,明天让我去给理事长谢罪吗?” 说着,他走到了手术台旁,亲自接管了腹部的探查工作。 桐生和介手中的动作没停。 能让今川织这个专门医半夜赶来救场,还能让二外的正教授亲自出马。 而且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 这说明什么? 说明有人直接给这两个科室的最高层打了电话,施加了压力。 那么,这个病人的身份绝对是群马县顶层的那一拨。 县议员? 还是大财团的社长? 第34章 无聊 第一外科里,西村教授年近七十,早就拿不动刀了。 而水谷助教授,写论文是一把好手,搞办公室政治也是一把好手,但真让他上台做这种玩命的急救手术,他绝对会找借口尿遁。 还有一位手艺不错的武田助教授,但前天刚去东京参加外科学会了,人不在前桥市。 所以,整个第一外科,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今川织。 而二外那边,另一位助教授听说去东京开会了,那就只能中村教授亲自披挂上阵。 手术台上的工作还在继续。 中村宏教授不愧是第二外科的掌舵人,几十年的临床经验让他对腹腔内的解剖结构了如指掌,手上的动作快得惊人。 “肠系膜根部有血肿,但没有活动性出血,先不用管。” “肝脏边缘挫伤,压迫止血即可。” “现在最关键的是保命,不是追求完美。” 探查,结扎,冲洗,一系列操作下来,原本混乱的腹腔,在他的手下迅速变得清晰起来。 在患者生理机能濒临崩溃的极限状态下,不做复杂且耗时的确定性手术,而是采用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控制致命性出血和污染。 先救命,后治病。 而另一边,今川织和桐生和介这边的填塞工作也接近尾声。 六块大纱布垫被死死地填塞进骨盆周围的间隙中,巨大的物理压力迫使那些断裂的血管闭合。 止住血了。 今川织看了一眼监护仪,C型钳缩小了骨盆容积,腹膜前填塞提供了直接压迫,再加上大量补液,现在血压稳定在95/60,心率降到了110。 虽然还在危险区,但至少暂时死不了。 “收尾吧。” “关腹!” “只缝合皮肤,皮下和肌肉层敞开,用巾钳夹闭。” “放置引流管,腹腔两根,盆腔两根。” 中村宏没有任何犹豫就做出了决定。 现在的病人经不起长时间的缝合,而且腹腔内填塞了纱布,压力极高,强行缝合筋膜会导致腹腔间室综合征。 必须要在48小时到72小时后,等病人情况稳定了,再进行二次手术,取出纱布,处理骨折。 桐生和介迅速递上巾钳。 咔嚓,咔嚓。 随着金属闭合的声音,腹部的切口被暂时关闭。 拥有着“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的桐生和介,手上的动作飞快,大针大线,全层缝合皮肤。 这种缝合方式虽然留下的疤痕会像蜈蚣一样难看,但胜在速度快,抗张力强,能有效防止腹腔高压导致的切口裂开。 不到五分钟,腹部的切口就被关闭了。 “送ICU。” 今川织脱下满是血污的手术衣,丢进回收桶。 她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正好是凌晨五点钟。 也就是说,从病人送进来到现在手术结束,过去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而这场手术之所以持续这么久,主要还是因为桐生和介。 如果他没有提出的C型钳和腹膜前填塞方案,这病人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而手术时长则可以缩短到半个多小时。 中村宏脱下手套,目光将在场的众人都扫过一遍,最后停在了桐生和介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外科研修医,桐生和介。” “嗯。” 但中村宏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了手术室。 桐生和介和井上医生等人推着平车紧随其后。 刚出手术室的气密门,走廊里的景象就让桐生和介眯起了眼睛。 凌晨四点的医院走廊,本该空荡荡的,此刻却站了不少人。 除了刚才参与了手术的今川织和中村宏教授,还有第一外科的西村教授,甚至连院长都在场。 这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此刻正和一对中年夫妇在一起。 那个男人大概五十多岁,神色疲惫,手里拄着一根拐杖,旁边的妇人正在低声啜泣。 走廊两侧,还站着七八个身穿黑色西装、戴着耳麦的保镖,一个个面无表情,双手交叉放在身前。 这阵仗,果然不是普通人。 “这么晚把各位叫来,犬子的性命,就拜托了。” 中年男人对着院长和两位教授微微欠身。 “大河原议员请放心,我们就一定会动用最顶尖的资源。” 院长并没有像下级医生那样惶恐,只是微微颔首,保持着作为国立大学医院掌舵人的矜持与威严。 语气平稳,不卑不亢。 大河原? 桐生和介脑海中迅速搜索着这个姓氏。 大河原源太,群马县选出的众议院议员,执政党内的实权派人物。 同时,担任着厚生常任委员会委员长,负责统筹县内医疗、福祉与保健政策的审议与监督工作。 难怪。 难怪能把两个外科的教授叫过来,难怪今川织会跑得比兔子还快。 这哪里是救人,这分明是在救前途,救预算,救医院明年的拨款。 “手术很成功,令郎的生命体征已经平稳了。” 中村宏教授走上前去,语气平和。 一旁的今川织见状,面上有些失望。 如果是她的话,一定会添油加醋地把刚刚手术的惊险过程说一遍,以凸显自己的功劳。 “辛苦了,中村教授,大河原家不会忘记这份恩情。” 大河原源太紧绷的脸庞终于松弛了一些,他主动伸出手,握住了中村宏教授的手。 …… 把病人安顿在ICU,交接完所有医嘱,已经是凌晨五点半了。 虽然命是保住了,但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依然是鬼门关,感染、多器官功能衰竭、凝血功能障碍,任何一个并发症都能随时要了病人的命。 但这已经不归外科医生管了。 桐生和介靠在墙上,感觉一阵疲惫袭来,肾上腺素消退后的副作用就是极度的困倦。 即便他的身体素质被略微提升,但,终究还是人。 “给。” 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上。 桐生和介转过头,看到今川织正站在他旁边,手里拿着一罐刚从自动贩卖机里买来的微糖咖啡。 “谢谢。” 他也没客气,接过来,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让人精神一振。 今川织也靠在了墙上,看着远处ICU紧闭的大门:“大河原家的人情,很值钱。” 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桐生和介笑了笑:“都是今川医生和中村教授的功劳。” 今川织却摇了摇头:“但C型钳和腹膜前填塞是你提出来的,如果不是你,那家伙大概等不到我就已经死在台上了。” 她顿了顿,才有接着补了一句:“做得不错。”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夸奖一个人。 在她的眼里,只有两种人,有用的人和没用的人。 之前的桐生和介属于后者,而现在,他显然已经晋升为了前者,而且是“非常好用”的那一类。 “运气好而已。” 桐生和介晃了晃手里的空罐子,随口敷衍了一句。 他并不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会懂这些超纲的急救技术,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讲故事。 但今川织也没有追问。 就像买菜刀的人是不会关心菜刀的制造过程,拿回家能用就行。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空气中只剩下自动贩卖机压缩机嗡嗡的运作声。 桐生和介看着今川织的侧脸,晨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洒在她脸上,给那层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关于“本周六是她的生日,你买了一个蛋糕并祝她生日快乐。”的世界线分叉。 而今天是周四。 “今川医生。” “嗯?” “冒昧问一下,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你问这个干嘛?” 听到这个问题,今川织转过头,微微眯起眼睛,看向桐生和介。 在她的认知里,异性询问生日,通常只有两种目的。 一是有非分之想。 二是想以此为借口送礼、巴结、搞关系。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麻烦。 桐生和介面不改色,他早就料到了对方会有这种反应。 “也没什么。” “最近在研究星座占卜,好像今天处女座和天蝎座的医生财运特别好,想看看准不准。” “仅此而已。” “……” 这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借口。 但在这个全民迷信星座和血型的年代,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今川织狐疑地看了他几秒。 最后,她冷哼一声。 “无聊。” “12月24日。” “走了,回家睡觉。” 说完,她将喝完的空罐子准确地投进几米外的垃圾桶里,转身就走。 看着她那潇洒离去的背影,桐生和介只能羡慕。 主刀医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去补美容觉,而身为研修医的他,还得回去工作。 回到医局后。 桐生和介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病历纸和黑色圆珠笔。 电子病历系统虽然已经在部分顶尖医院试行,但在群马大学附属医院这种地方,纸质病历依然是主流。 在晨会开始之前,要把刚才那台急诊手术的手术记录、病程记录、转科记录全部手写完成。 而且还要用德语混杂着英语的专用术语来写。 这是日本医学界的狗屎一样的传统。 老一辈教授推崇德语,新一代推崇英语,导致病历成了这种不伦不类的混合体。 【术前诊断:骨盆骨折(Tile C型),失血性休克】 【手术名称:骨盆填塞术+ C型钳固定术】 桐生和介笔走龙蛇。 这种机械性的工作没有任何爽感可言,纯粹是在消耗生命。 但他必须写得事无巨细。 毕竟这可是大河原议员的儿子,这份病历日后肯定会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稍有差池就是医疗纠纷。 写完最后一行字,天已经大亮了。 早晨七点半。 医局里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 田中健司拎着公文包走进来,直接凑了过来:“早啊,桐生君,听说昨晚来大活了?” 消息传得永远比病毒快。 桐生和介把整理好的病历夹合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大河原议员的儿子,高空坠楼。” 田中健司倒吸一口凉气:“今川医生主刀?” “还有二外的中村教授。” “啧啧,豪华阵容啊。” 田中健司羡慕地咂咂嘴。 能在这种级别的VIP手术中露脸,哪怕只是当个拉钩的,在履历上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桐生和介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一摞纸:“别羡慕了,你要是想写这二十页的病历,我可以让给你。” 田中健司立刻缩了回去:“那还是算了。” …… 八点整。 第一外科的走廊上传来了皮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密集而有节奏,像是军队行进。 教授回诊,也就是俗称的“大名行列”,开始了。 按理说今天并不是周一,西村教授是懒得离开自己办公室的。 牢牢掌控着第一外科的她,也没有必要时不时地巡视后院。 但,今天院里来了个议员儿子的病人。 那就值得破例一回了。 西村教授走在最前面,双手背在身后。 水谷助教授紧随其后,身子微微前倾,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随时准备记录教授的指示。 后面跟着讲师、专门医、专修医,最后才是桐生和介这样的研修医。 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荡荡,占据了整个走廊。 其他的病人、护士、家属见状,纷纷贴墙站立,鞠躬致意,大气都不敢出。 众人直奔ICU。 虽然大河原的儿子归急救科管,但毕竟是外科动的手术,教授必须亲自过问。 ICU的自动门打开。 大河原源太议员正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闭目养神,看到西村教授进来,立刻站起身。 “西村教授。” “大河原桑,让您久等了。” 两人握手,寒暄了一番。 病人还在昏迷中,呼吸机规律地运作着,监护仪上的波形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情况如何?” 西村教授背着手问道。 还没等桐生和介开口,水谷助教授就抢先一步站了出来。 “教授,病人目前生命体征平稳。” “昨晚的手术非常及时,目前腹腔压力在监控范围内,引流管通畅,尿量也在恢复。” 他说得头头是道,好似亲自昨晚站在手术台上。 然而,事实上,他连个鬼影都没出现。 但能把别人的功劳,自然而然地转化成“我们第一外科”的功劳,这就是他的本事。 “C型钳用得不错,是个亮点。” 西村教授满意地点点头。 “是啊,当时情况紧急,必须当机立断。” 水谷助教授推了推眼镜,谦逊地陪笑着。 桐生和介站在人群的最外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 这就是职场。 干活的是研修医,拼命的是专门医,领功的是助教授,享受荣光的是教授。 第35章 谢礼 交班结束,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 回到公寓楼下。 爬上三楼。 当他走到302室门口,准备掏钥匙开门的时候,动作停住了。 门把手上,挂着一个精致的纸袋。 纸袋上印着一家前桥市很有名的甜品店的LOGO,袋口用蓝色的丝带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桐生和介取下纸袋。 里面是一盒看起来就很贵的曲奇饼干,还有两罐功能饮料。 在饼干盒的下面,压着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签纸。 【桐生医生:】 【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些点心。】 【P.S.我在市役所虽然只是个普通职员,但如果您以后有什么关于行政手续方面的问题,可以随时来找我。】 【邻居:西园寺弥奈】 寥寥几句。 字迹娟秀,和她那个想要砸烂世界的内心活动截然不同。 桐生和介将便签纸收进口袋,开门进屋。 在这个官僚主义盛行的社会,有个市役所的熟人,确实能省去不少排队填表的麻烦。 ……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变得枯燥而乏味。 大河原议员的儿子在ICU里挺过了最危险的48小时,转危为安,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都松了一口气。 议员秘书过来送了些甜品,还给参与手术的人留了张名片,等议员儿子出院后再另行感谢。 桐生和介随手将名片塞进钱包里。 这种大人物,也就是客气一下,并不意味着给了名片就会有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就算报答,那也是答谢主刀医生或教授院长。 和他的关系并不大。 桐生和介依旧每天奔波在病房和处置室之间。 换药、拆线、写病历、替上级医生跑腿买咖啡、在手术台上当拉钩的人肉支架。 这就是研修医的生态位。 虽然因为他的惊艳表现,在医局里的地位有了微妙的变化,泷川拓平等专修医对他客气了不少,甚至偶尔会主动帮他分担一些杂活。 但这改变不了他是廉价劳动力的本质。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转眼就到了12月23日,周五。 这一天是现任的明仁天皇的生日,也是法定的国民祝日,所以医院里除了急诊和住院部,门诊基本停诊。 但对于桐生和介来说,这一天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为放假,以此为由来看急诊的醉汉更多了。 上午十点,第一外科医局。 “打扰了。” 桐生和介正在整理出院病历时,门口传来了怯生生的声音。 抬起头来。 铃木太太手里提着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盒:“那个……我们是来感谢今川医生和桐生医生的。” 她丈夫的术后恢复情况非常理想,今天就已经可以办理出院手续回家休养了。 所以,先过来表达一下谢意。 正在办公桌前看报纸的水谷助教授只是抬了下头,稍微点了点,便不再理会。 普通病人的家属,不太值得浪费时间。 正好从,今川织外面走进来。 她刚下手术,手里还拿着一瓶矿泉水。 “今川医生!” 见到正主,铃木太太立刻迎了上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段时间真的太麻烦您了!” “我丈夫的手能保住,全靠您的精湛医术!” “这是一点心意,是我们老家的特产点心,请您务必收下。” 说着,她把其中一个稍大一些的礼盒递了过去。 “铃木桑太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今川织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礼盒,是非常传统的日式点心礼盒,包装纸上印着“御礼”的字样。 她也没有拒绝,伸手接了过来。 而铃木太太又把另一个稍小的礼盒递给桐生和介。 桐生和介也接了下来,并道了谢。 送走了母女俩。 医局里只剩下几个值班的医生。 今川织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把手里的礼盒放平。 她的动作很快,也很熟练。 手指在盒子的底部摸索了一下,然后直接撕开了包装纸,打开盖子。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两排做工精致的和果子。 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和果子。 但今川织没有去碰点心,而是直接把那一层装着点心的塑料托盘整个拎了起来。 以此检查盒子的底部。 空空如也。 只有一张垫底的瓦楞纸。 没有信封,没有万元大钞,没有她最喜欢的福泽谕吉。 “啧。” 今川织撇了撇嘴。 像她这种级别的专门医,做一台复杂的手术,收个几十万的“谢礼”是常态。 原以为,哪怕没有几十万,至少也会有个三五万的意思一下。 果然是穷人。 她把托盘重新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直接往桐生和介的方向一推。 “拿去分了吧。” 说完,今川织便坐回椅子上开始写病历。 桐生和介抱着两个礼盒,倒也没说什么,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今川医生了。 “田中前辈,这里有铃木桑送的点心。” 桐生和介把盒子放到公共桌子上,招呼着还在苦逼加班的田中健司。 “哦!太好了!正好饿了!” 田中健司从电脑屏幕后探出头来,欢呼一声。 经济泡沫破裂后,对于普通家庭来说,这一盒几千円的点心,已经是很有分量的谢礼了。 …… 夜幕降临。 医院的走廊里亮起了灯。 今晚是桐生和介不用去急诊,但也要在科室里值班,负责处理病房里的突发状况。 转眼到了深夜。 或者说,已经是12月24日的凌晨。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手表。 0点05分。 他站起身,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在医院附近便利店里买的小蛋糕。 很便宜的那种,海绵蛋糕底,上面抹了一层并不算纯正的植物奶油,点缀着一颗罐头樱桃。 这玩意儿加上税也就300円。 他倒不是说买不起更贵的,而是没必要。 就算他斥数千円巨资,但大概率今川织也不会领情的,他也只是打算走个流程拉倒。 毕竟世界线分叉上也没有说一定要今川织接受。 他走出医局,穿过走廊,来到了专门医的值班休息室门前。 今川织今晚也值班。 她是专门医,虽然不需要像桐生和介那样整夜守在病房,但也要在医院内的专用休息室待命。 咚咚—— 桐生和介抬手敲了敲门。 过了好几秒,门内才传来动静。 打开门之后。 今川织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高领毛衣,下面是一条宽松的运动裤,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德文原版书。 但,桐生和介只感觉到低气压。 今川织看清了来人后。 “如果不是有病人快死了,或者医院着火了这种紧急情况,那我会把你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 “什么事?” 桐生和介面带笑容,将手中的蛋糕举了起来。 “生日快乐,今川医生。” 第36章 好难吃的蛋糕 今川织眨了眨眼睛。 生日快乐? 这几个字怎么听起来有些陌生,上一回听到有人对自己说这句话,是在什么时候? 是3年前吗? 那时候她是不是还在当研修医? 是不是那天母亲打完工回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蛋糕盒子? 想起来了。 打开后,里面的奶油有些塌了,蛋糕胚也很干。 吃进嘴里只有一股廉价的糖精味和植物奶油的油腻感,甚至还能吃到没有化开的砂糖颗粒。 很难吃。 那是她这辈子吃过最难吃的蛋糕。 在第二年的时候,她和母亲一样,同样是12月23日的晚上,在蛋糕店快关门的时候,去买了同一款蛋糕。 她特意等到过了零点之后,才吃了一口。 松软,香甜,入口即化。 于是,她就端着蛋糕,一整晚地守在了蛋糕店的门口。 等到第二天店长来开门时,她大闹了一场。 她扯着嗓子质问店长,为什么味道变了,是不是偷工减料了,为什么没有以前那种难吃的味道了。 店长说她是个神经病。 愤怒之下,她把蛋糕往店长的脸上砸了过去。 当然,店长也没有惯着她,当即就报了警。 好在赶来的警察是知道今川织情况的,就劝说店主,看在她的母亲刚刚去世的份上,不要追究她的责任。 也是自那年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过过生日。 对她而言,12月24日除了是平安夜之外,就没有别的任何特殊之处了。 今川织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桐生和介递过来的蛋糕。 砰—— 她直接重重地关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 她听到了外面走廊传来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整个人开始顺着门板缓缓下滑,最后变成了蹲在地上的姿势。 今川织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为什么要提醒她? 为什么要提醒她还活着,还要继续在这个充满铜臭味和消毒水的世界里挣扎? …… 三十分钟后。 今川织抬起头来,眼眶已经红了一圈。 她深吸口气,整理好面上的表情,重新拉开了房门。 走廊里空无一人,那个讨人厌的研修医已经走了。 她的视线下移。 在门口的地面上,孤零零地放着那个简陋的蛋糕盒子。 今川织蹲下身,捡起只有巴掌大的蛋糕。 在包装盒的侧面,上面的打折标签还没有撕掉——【半额,50% OFF,12月23日】 这是便利店为了处理临期商品而打折出售的处理品。 今川织咬了咬薄唇。 以前也是这样。 母亲总是会在23号的晚上,赶在便利店或者超市关门前去买蛋糕。 因为过了零点,这些保质期只有一天的鲜食就会变成废弃品,店员会打折处理。 那时候母亲总说是为了省钱,是主妇的智慧。 其实就是穷。 明明住在寸土寸金的文京区,守着祖父留下来的这栋老宅,却过得像乞丐一样。 每年光是凑齐固定资产税,就已经耗尽了母亲打零工的所有积蓄。 但起码这样日子总还能过得下去。 直到后来到了泡沫经济最疯狂的年代,所有人都疯了。 只要把房子抵押给银行,就能换来大笔的现金,然后投入到股市里,哪怕是闭着眼睛买都能赚钱。 那个时候,谁不买就是傻子。 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她只想让女儿过上更好的生活,不用再为了去超市抢特价鸡蛋而早起排队。 于是,承载了她们母女所有记忆的房子,变成了NTT的股票。 然后,泡沫破裂了。 日经指数从近39000点的高位跳水,股票成了废纸。 接着,银行的人就来敲门了。 那些穿着西装、笑得一脸和善的银行职员,收走了房子,把她们赶到了足立区的廉价出租屋里。 还背上了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 母亲每天打三份工,最后累死在后厨里。 房子被银行拍卖了。 今川织拼了命地赚钱,拼了命地往上爬,甚至不惜去陪空虚女人喝酒,就是为了凑够一亿円。 一亿円。 是赎回家的价格。 今川织坐在门口,拆开了蛋糕盒子。 用附带的塑料叉子,挖了一块奶油,送进嘴里。 很干。 很腻。 植物奶油在舌尖上化不开,像是一团劣质的油脂。 虽然不是记忆中的味道。 但也一样很难吃。 今川织一边大口吃着这块过期的打折蛋糕,一边让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上面。 咸的。 …… 第一外科医局,值班室。 桐生和介正坐在椅子上翻看着明天的排班表。 眼前突然泛起一阵浅红色的微光。 【已收束今川织的世界线】 【奖励: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 随着文字的消散,一股并不算庞大的信息流涌入脑海。 那是关于人体各个大关节——肩、肘、髋、膝的解剖结构,以及最基本的复位手法的知识。 比如肩关节前脱位时的科克尔法,利用杠杆原理,牵引、外旋、内收、内旋,让肱骨头滑回关节盂。 又比如髋关节后脱位时的奥利斯法,提拉大腿,利用重力和牵引力复位。 桐生和介活动了一下手腕。 就这? 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 世界线收束计划,最开始给的是“克氏针固定术·完美”,后来变成了“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再到现在的“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 这就是消费降级吗? 作为一名骨科医生,关节脱位复位这种操作,本就是必修课。 他在医学院学过,实习时做过,前世在急诊科更是扳过无数个脱臼的胳膊和大腿。 现在这个“基础”级别的技能奖励,对他来说,并没有带来质的飞跃。 硬要比喻的话,就像是考试成绩从69分提升到了70分。 区别肯定是有的。 脑海中那些关于发力角度、肌肉走向的理解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原本可能需要试探两次才能复位的关节,现在大概率一次就能成功。 底子更牢固了。 但也仅此而已,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桐生和介摇了摇头。 也无所谓了。 反正那个半价蛋糕也就花了他几百円。 在这全是高强度体力活的骨科,多掌握一手稳健的复位技术,也能省点力气。 毕竟,给那些一身蛮肉的建筑工人或者三百斤的大胖子复位髋关节,可是个绝对的体力活。 桐生和介摇了摇头,爬上自己的床铺,准备继续补觉。 明天是圣诞节,又是周末,可以预见,来看急诊的醉汉和因为打架斗殴受伤的年轻人,数量绝对少不了。 得要养足精神。 然而,正想着时,桌上的值班电话就突然响了起来。 “我是桐生。” “桐生医生,急诊这边来个肩膀脱臼的,疼得嗷嗷叫,麻烦下来看一下。” “知道了,马上到。” 不是,这么巧? 刚拿到技能就来活了? 第37章 停电 急诊处置室的日光灯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那名正在嚎叫的患者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光着膀子,左臂僵硬地悬在身侧,哪怕是一丁点的移动都会让他龇牙咧嘴。 桐生和介走过去,也没有废话,直接上手检查。 患者的左肩呈现出典型的方肩畸形,原本圆润的三角肌轮廓消失了,肩峰突出,就像是个直角的衣架子。 他让患者试着将患侧的手搭在对侧肩膀上,同时手肘贴向胸壁。 做不到。 这是杜加斯征阳性,肩关节前脱位的铁证。 在这个年代,还没有普及无痛复位,或者说,为了这点小伤动用麻醉医是一种资源浪费。 医生通常只会给一针杜冷丁,或者干脆让患者忍着。 旁边的护士已经准备好了三角巾和绷带。 桐生和介站在患者的身侧。 他回忆着刚刚获得的“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里的内容。 脑海中浮现出的并不是什么金光闪闪的特效,而是一种对于人体力学结构的直观理解。 肱骨头从关节盂的前下方脱出,卡在了喙突下或者锁骨下,周围的肌肉因为疼痛而剧烈痉挛,形成了一股强大的阻力,死死锁住了错位的骨头。 想要复位,就必须先对抗这股肌肉的力量,然后让肱骨头沿着原路滑回去。 桐生和介伸出双手。 一手握住患者的手腕,一手托住患者的肘部。 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他采用了最经典的科克尔法。 “放松,深呼吸。” 桐生和介一边说着,一边开始缓慢地牵引患肢。 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力量暴增的感觉。 他的手臂力量还是原来的水平,但不同的是,他现在非常清晰地知道该在哪个角度发力,该用多大的力道。 那种感觉,就像是他在拧一颗生锈的螺丝。 以前可能需要反复试探,寻找咬合点,而现在,他在握住患者手臂的那一刻,就已经感知到了那条唯一正确的路径。 他先是维持牵引,让患者痉挛的肌肉逐渐疲劳、松弛。 然后,缓慢地将上臂外旋。 患者疼得冷汗直流,想要挣扎。 “别动。” 桐生和介的手很稳,死死地控制着旋转的角度,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直到肱骨头转到了关节盂的前方。 接着,内收。 将患肢的手肘向胸壁靠拢。 最后,内旋。 让患者的手掌搭向对侧肩部。 这四个步骤,牵引、外旋、内收、内旋,必须一气呵成。 咔哒。 一声沉闷的弹响在安静的处置室里响起。 那是一种骨头归位时特有的震动感,顺着桐生和介的手掌传导过来,并不强烈,却异常清晰。 患者原本痛苦扭曲的表情瞬间凝固,随即变成了惊讶。 那股钻心的疼痛感,在这一瞬间消失了大半。 原本僵硬无法动弹的手臂,此刻已经可以自如地搭在对侧的肩膀上。 方肩畸形消失,肩膀重新变得圆润。 复位成功。 桐生和介松开手:“好了,去拍个片子复查一下,然后打个悬吊带。” 他接过护士递来的消毒湿巾,擦了擦手,转身开始写病历。 “这就好了?” 但那年轻人不干了,表情不悦。 不应该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几个彪形大汉按住他,然后医生一脚踹在他咯吱窝里,疼得死去活来吗? 这就完了? 这个医生年纪也不大,是不医术不精的庸医啊? 但他活动了一下肩膀,立刻把喉咙里的质疑的话都咽了回去。 “这就好了?” 他看着自己胳膊,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 这医生,有点东西啊。 处理完这个病人,急诊室里暂时又安静了下来。 桐生和介回到值班室,重新躺回那张并不舒服的单人床上。 …… 12月24日,平安夜。 也是周六。 虽然是全日本情侣都在期待的节日,但天公不作美。 从中午开始飘落的雪花,到了下午两点已经演变成了鹅毛大雪,四点时更是升级为暴雪。 气象台发布了大雪警报,能见度不足十米,整个前桥市都被白色的帷幕笼罩,交通几近瘫痪。 群马大学附属医院迅速启动了恶劣天气应急预案。 所有非紧急的手术全部取消,部分住在偏远地区的医护人员被允许提前下班,只留下必要的值班人员坚守岗位。 晚上八点。 桐生和介大河原议员的儿子写完后续观察报告,便要结束这一天了。 走到电梯厅,按下按钮。 叮—— 电梯门打开,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兜,神情冷淡。 “今川医生。” 桐生和介愣了一下,随即迈步走了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今川医生的眼角似乎还有些许未完全消退的红肿? 今川织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出声。 电梯门缓缓合上,开始下行。 然而—— 就在电梯运行到一半,经过一楼和地下一层之间时。 哐当—— 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轿厢剧烈震动了一下,随即猛地停住。 头顶明亮的照明灯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昏暗的应急灯光,幽幽地照亮了这不到两平方的空间。 紧接着,对讲机里传来了滋滋啦啦的广播声。 “紧急通知。” “受暴雪影响,医院外部供电线路发生故障,目前已启动备用发电机组。” “维修人员因暴雪受阻,预计到达时间需要两到三小时,请被困人员保持冷静,等待救援。” 通话结束。 电梯里便只能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了。 桐生和介转头看向今川织。 在这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孤男寡女,又是平安夜,又是停电。 这要是换成恋爱小说,接下来就该发生点“今川医生你也不想你的秘密被人发现吧”这样的剧情了。 但很可惜。 今川织从口袋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撕开包装,掰了一半放进嘴里。 “真倒霉。” 她嚼着巧克力,心里倒是不惊慌,只不过是厌恶自己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里而已。 今晚可是平安夜啊。 谁知道“神乐Club”里的那些寂寞女人,会为她开几座香槟塔。 “啧。” “这破电梯,早就该换了。” “等大河原那老头把捐款打过来,我一定要建议院长先修电梯。” 她有些烦躁地靠在电梯壁上。 桐生和介没有接话,因为他的眼底再次跳出了浅红色光幕。 【今川织:为什么偏偏桐生在这里啊?好冷,好想尿尿,如果他能自杀就好了,我还没有试过在电梯里尿尿。】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展现你的男子气概,强行扒开电梯门带着她爬出去。(奖励:提升身体素质·略微)】 【分叉二:保持沉默,做一个合格的背景板,直到救援到来。(奖励:1万円现金)】 【分叉三:尝试自杀,你决定掐死自己。(奖励:县国立精神病院半日游)】 第38章 还挺诚实 看完之后,桐生和介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首先,需要明确的一点是,人是没有办法自己掐死自己的,在晕过去之后,双手自然就会松开。 他必须忍受痛苦的同时还要和求生欲对抗。 而且,县立精神病院半日游? 没必要,没必要。 其次,他既不是“碟中谍系列”影片的主角汤姆·克鲁斯,也不是“敢死队”里的杰森·斯坦森。 所以,扒开电梯顶这种事情? 没必要,没必要。 最后,他觉得做个背景板,啥都不干就能有1万円奖励,还挺好的。 电梯轿厢内,微弱的应急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空气里除了今川织咀嚼巧克力的细微声响,就只剩下通风系统停摆后,那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的沉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五分钟,足以让一个急性阑尾炎患者从右下腹隐痛发展到全腹膜炎。 生和介站在轿厢的一角,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川织则靠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双臂环抱在胸前,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一样。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可能是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分钟。 “今川医生,您还好吗?” 桐生和介实在是觉得时间难熬,便主动打破了沉默。 “还行,怎么?” 今川织睁开眼睛,她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看不真切。 “没事,就问问。” 在桐生和介点点头,也没有再开口。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就在他以为要这样熬到救援人员的到来时,今川织却忽然开口了。 “桐生君。” “是。”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爱钱?” “只是今川医生好像确实很缺钱。” 桐生和介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专门医。 她在“神乐Club”里为了香槟塔可以陪笑,在医院里收取病人谢礼时也不手软,甚至为了钱可以连续工作几十个小时。 虽然通过光幕知道了她的目标是一亿円,但其中的缘由就不清楚了。 今川织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盯着他的脸。 “桐生君,你能给我七千万円吗?” 只是,这话刚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 于是,便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 桐生和介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能。” 群马大学附属医院的研修医,月薪仅有二十八万円左右。 扣掉住民税、健康保险、厚生年金、雇佣保险,再加上房租、水电、饮食,一个月能攒下五万円就算不错了。 按照这个速度,就算他一分钱不花,也要攒上一百多年才能凑够七千万。 而且,就算他有,答案也同样是不能。 电梯内再次安静下来。 又过了几分钟后。 或许是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下,人的心理防线会变得脆弱,又或许是因为她也想转移一下注意力。 “那个大河原的儿子。” “腹膜前填塞,还有C型钳,你是怎么想到的?” “学校里的书不会教这个,最新的外科学期刊,对这种手术的争议也很大。” “很多老教授认为这是投机取巧,是不负责任的半拉子工程。” “你一个研修医,哪来的胆子?” 本来她是不太关心,反正结果是好的就行。 但现在没事干,问问也无所谓。 而且,她也有点好奇,在稍有不慎就会死人的极端环境下,一个刚毕业的学生,不仅没有被吓傻,反而提出了可行方案。 这不科学。 桐生和介靠在扶手上,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没什么胆子不胆子的。” “当时那种情况,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低温、酸中毒、凝血功能障碍,这是创伤致死的三联征。” “病人的生理机能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所以只能做损害控制了,只要能活着出手术室,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进去修修补补。” 他当然不能说是前世在急诊科看过类似病例。 损害控制手术最早是来源于海军术语。 在1993年由美国医生提出,用于描述对严重创伤患者的分阶段手术治疗策略。 “损害控制。” 今川织若有所思的重复了一遍。 不是完美的手术,而是病人能活下来的务实手术。 完全不像是一个新人医生能说出来的话。 这时候,电梯的井道里,隐约传来了一阵断断续续的音乐声。 是《Silent Night》,平安夜。 大概是某个病房里的收音机放出来的,顺着通风井飘了下来,在这幽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种日子里,被困在电梯里,也算是特别的经历。”今川织忽然感叹了一句。 “是啊。”桐生和介也附和了一句。 “你没有约会吗?”今川织转过头看着他,“平安夜可是情侣的节日,研修医虽然忙,但也不至于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吧?” “今川医生不也没有吗?”桐生和介迎上她的目光,反问道。 “我?”今川织嗤笑一声,“我只有工作。” 只有工作,只有赚钱。 这是生活的全部意义。 想到这里,今川织又开口问道:“你想成为什么样的医生?” 这是一个很宏大,也很俗套的问题。 通常只出现在医学院的面试现场,或者是医疗剧里。 但在这个特殊的夜晚,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似乎成了一个可以认真讨论的话题。 桐生和介思考了一下:“我啊,父母去世后留下了一笔赔偿金,正好可以去医学院,那就去了,没想那么多。” 前世的他,是曾经怀揣着悬壶济世的理想的。 后来认清了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就与自己和解了。 救不救得了病人,他说了不算,只要在出手术室的时候能无愧地说一句已经尽力了,这就够了。 “还挺诚实。” “那今川医生呢,又是为了什么而成为医生?” “因为医生很赚钱。” 多么赤裸,多么庸俗的回答。 今川织转头看向桐生和介,等着他露出鄙夷或者是惊讶的表情。 “你也挺诚实。” 但,其实桐生和介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反而点了点头。 两人对视了几秒后。 今川织笑了笑说:“你不打算批判我?” 桐生和介也笑了:“因为钱是个好东西,我也喜欢。” 时间到了晚上八点。 头顶突然传来“滋滋”的电流声,紧接着,电梯轿厢剧烈震动了一下。 原本昏暗的应急灯熄灭,明亮的日光灯瞬间亮起,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嗡—— 通风扇重新开始转动,送来新鲜的空气。 电梯开始缓缓上行。 得救了。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叮—— 电梯门在一楼打开。 外面是灯火通明的医院大厅,还有几个满头大汗的维修人员正拿着工具守在门口。 维修人员连连鞠躬道歉:“没事吧?真的非常抱歉!” 两人走出电梯。 新鲜且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今川织走在最前,她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下。 “桐生君。” “是?” “谢谢你的蛋糕,虽然很难吃。” 说完,她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没有再回头。 第39章 高分文章 第一外科教授办公室。 房间里铺着厚厚的地毯,红木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外文原版书籍和骨骼模型。 西村澄香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 作为第一外科的掌舵人,虽然她已经很少亲自上台,但对于科室里的疑难病例和特殊手术,依然保持着高度的关注。 在大学医院这种地方,临床技术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 但想要坐稳教授位子,最终靠的政治手腕。 她手里拿着大河原议员儿子的病历,翻看手术记录时,频频点头。 C型钳用得很及时,腹膜前填塞也是神来之笔。 算是给第一外科在理事会面前长了脸。 看完之后,她又拿起了下面的一份。 【患者:铃木信也】 【手术名称:左桡骨远端C3型粉碎性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 【主刀:今川织】 【第一助手:泷川拓平】 【第二助手:桐生和介】 是一份常规手术的病历。 按理说,这种级别的病历是不需要呈递到教授面前的。 但因为放射科的佐藤教授特意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这个病人的术后片子她一定会感兴趣。 西村教授将术前和术后的X光片并排插在阅片灯上。 术前,粉碎,塌陷,一塌糊涂。 术后,平整,光滑,严丝合缝。 “有点意思。” 虽然西村教授的手术水平只能说是平平无奇,甚至被底下的年轻医生私下里称为“手残教授”,但她的眼光极好。 “真不愧是今川医生啊。” 西村教授不由得发出了一句感慨。 关节面平整得就像从未骨折过一样,T型钢板的位置恰到好处。 即便是再挑剔的教授,也找不出任何毛病。 今川织的手术做得确实漂亮。 这也是她为什么能容忍这个年轻人在外面搞些“副业”的原因。 自己的临床做得不行,但手底下的人行,那就行。 她翻开手术记录。 这是泷川拓平写的正式版本,打印出来的字体工整清晰。 但内容却极其简略。 【术中探查发现关节不稳,予多根克氏针临时加强固定,复位满意后予钢板螺钉内固定。】 就这一句? 如果是常规的钢板固定,根本不可能把那些细碎的骨片拼得这么完美。 就这样就把最重要的部分给带过了? 这不就是,好比是发现了一座金矿,却在报告里只写了一句“这里有点黄色的石头”,这不是暴殄天物吗? “多根克氏针临时加强固定,什么意思?” “是简单的撬拨?” 西村教授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 不可能,单纯的撬拨解决不了严重的关节不稳,一旦松手骨块就会塌陷。 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隐匿性韧带撕裂导致的手术失败,一直是桡骨远端骨折治疗中的难点。 但这台手术却非常成功。 这意味着,很可能是一种新的手术思路,一种能够解决复杂腕关节骨折难题的新技术。 如果是这样…… 如果能把这个病例整理出来,详细阐述“予多根克氏针临时加强固定”的技术,再配上这些完美的术后影像…… 那这就是一篇高质量的病例报告,甚至可以发到《日整会志》上! 到了她这个年纪,钱已经不重要了。 如果能在退休前再发几篇高影响的文章,那她的历史地位就稳了。 “由美。” 西村教授按下了桌上的内线电话。 “教授,您找我?” “去把今川织医生叫来,马上。” “是。” 几分钟后,便听到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 今川织推门而入。 她穿着白大褂,双手插在口袋里,脸上带着惯有的冷淡表情。 本来她正准备去查房,然后还要赶去另外一家私立医院做兼职手术,结果被教授一个电话叫了过来。 这让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爽。 时间是真的能换成钱的,但教授的废话通常都不值钱。 “教授,您找我?” “坐。” 西村教授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上露出了难得的和蔼笑容。 “今川君,上周你主刀了铃木信也的手术对吧?” “是。” 今川织坐下,看了一眼桌上的病历和片子,心里有些疑惑。 难道是手术出问题了? 不可能啊。 病人恢复得很好,昨天都已经出院,家属还送了点心过来。 难道是手术记录出了纰漏? 毕竟是泷川拓平写的,也就是那个万年考不过专门医的专修医。 当时交给她审核的时候,又赶着下班去做兼职,确实只是草草扫了一眼就签字了。 “你看过吗?” 西村教授将手术记录推到了她的面前。 今川织拿起来又快速地浏览了一遍,但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 今川织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了,教授?” 西村教授摇了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太简单了。” 今川织愣了一下。 她以为教授是来挑刺的,没想到是因为写得太简单。 当时泷川拓平根本没看懂桐生和介的操作原理,所以只能写些车轱辘话来糊弄。 而她自己,虽然看懂了那是韧带张力重建,但觉得这种非主流的操作写进病历里可能会引起不必要的争议,也就默许了这种模糊的处理方式。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手术记录不是只要符合医疗规范,能应付医保检查和法院就行了的么。 但这种话可不能直说。 她站起身来。 “教授,当时手术情况比较复杂,为了保证病历的及时归档,所以先写了个大概。” “我是打算在后续的病程记录或者出院小结里再详细补充的。” “非常抱歉。” 说着,便微微鞠躬表示道歉。 这是一个万金油的借口。 西村教授看了她一眼,今川织还会在后续的详细补充手术记录的? 那自己怎么没见过? 不过,西村教授也没有当场拆穿的想法。 她更关心的是,这台手术里可以用来发表论文的技术细节。 “今川君,那正好,我有几个问题想问。” “术中探查发现隐匿性韧带撕裂合并关节不稳,这么重要的发现,为什么就一笔带过了?” “还有这个克氏针的具体打法,角度、深度、张力控制,完全没有详细描述。” 西村澄香重新戴上眼镜,拿出一个笔记本。 “是。” 今川织心里暗骂了一句麻烦,但面上还是恭敬地应下。 她定了定神,开始回忆那天的手术过程。 第40章 第三作者 “铃木桑的关节不稳,主要是因为长期的劳损导致了部分韧带的隐匿性撕裂,这在术前的影像学上很难发现。” “在尝试常规复位失败后,我们判断问题不在骨块本身,而在于维持关节稳定性的软组织结构。” “所以,我们改变了策略。” “我们没有再去强行复位那些不稳定的骨块,而是反其道而行之。” “……” 今川织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模仿着桐生和介当时的动作,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 她讲得条理清晰,逻辑缜密。 虽然这套理论和操作都是桐生和介的,但经过她自己的理解和复述,听起来就像是她本人深思熟虑后的杰作。 能把技术清晰地表达出来,也是一种重要的能力。 今川织很擅长这个。 她知道如何包装一个概念,如何用去描述一个复杂的操作,让它听起来既高级,又合理。 “韧带张力重建……” 西村教授听完,嘴里喃喃了几遍。 这个思路,太巧妙了! 常规的骨折手术,医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骨头上,怎么把骨头拼回去,怎么固定得更牢固。 但这个思路,却跳出了骨头本身,从维持关节稳定的“软环境”入手,用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解决了问题。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技术了,这是一种理念上的革新! 西村教授越想越兴奋。 如果能将这个理论系统化,再附上铃木信也这个完美的病例,绝对是一篇能够引起日本骨科界关注的论文! 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了标题。 《基于韧带张力重建原理的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治疗新策略》。 这个就很好,足够引人注意,也足够有分量。 但,她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因为这个手术记录里面,还有一个关键问题。 西村教授的手指在打印纸上点了点。 “这上面写着,克氏针固定操作由桐生和介医师完成,为什么?” “我记错的话,这个桐生和介,是今年刚来的研修医吧?” “你让一个研修医,在这么复杂的手术中,担任第一助手,还让他完成了最关键的克氏针固定?” “泷川拓平是干什么吃的?” “还是说,这其实是你做的,只是为了提携后辈,才把名字挂在他头上的?” 在大学医院里,上级医生为了照顾自己喜欢的后辈,把手术记录上的名字改一改,让后辈多攒点手术量,这种事也不是没有。 但那是常规手术。 这种高难度操作,给一个研修医挂名? 这未免也太离谱了。 今川织在心里暗骂了一句蠢货。 按照常理,关键步骤的操作者即便真的是研修医,但为了规避风险,记录上也会写成是第一助手或者主刀医生本人。 毕竟,如果手术出了问题,研修医是没有资格承担责任的。 泷川这家伙,大概是写记录的时候根本没过脑子。 又或者说,他根本不敢把那完美的克氏针操作揽在自己头上,怕被教授追问时露馅。 “教授,您误会了。” “泷川君当时身体有些不适,在做完显露工作后,低血糖犯了,手抖得厉害。” “考虑到手术风险,我让他下台了。” “但手术进程不能停,我看桐生君平时的基本功还算扎实,这套克氏针固定的方案,也是他提出来的。” “所以,我就让他试了试。” “整个过程中,我也在旁边全程把关,没出什么乱子。” 今川织面不改色,张口就来。 西村教授听完,扶了扶眼镜。 “原来是这样。” “不过,既然是研修医完成的操作,那就更能说明这个‘韧带张力重建’理论的可行性和可复制性。” “连研修医都能在指导下完成,说明这个技术极具推广价值。” 她并不在乎真相。 在第一外科,她就是天,她说什么是真相,什么就是真相。 而对于顶级的医学期刊来说,可复制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指标。 如果这只是今川织这种天才医生的个人秀,那价值就大打折扣。 但如果是一套可以标准化的流程,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今川君。” “我要你把这个病例整理出来。” “不是简单的病例报告,我要一篇完整的论著,目标是《日整会志》。” “题目我都帮你想好了,基于韧带张力重建原理的桡骨远端粉碎性骨折治疗新策略。” “第一作者是你,通讯作者是我。” “至于桐生君……” 西村教授顿了顿,思考了几秒钟,似乎在权衡应该对一个研修医的重视程度。 “就把他列在第三作者吧,算是对他的鼓励。” “在1个月之内,我要看到初稿。” 她的视线越过办公桌,落在今川织的脸上。 “是,我明白了,教授。” 今川织立刻应声,心里却是一阵叫苦不迭。 教授所说的《日整会志》全称是《日本整形外科学会杂志》。 虽然它是日文刊,且非SCI,所以在国际上默默无闻,但在国内的医疗体制,这就是绝对的权威。 今天是12月25日,这意味着在1月1日新年的那天,她也在查阅大量的文献,绘制手术示意图,整理数据,进行统计学分析。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 反正新年对她来说,和往常的日子也没有太多区别。 最要命的是—— 她懂“怎么做”,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但要将其上升到“理论高度”? 那还不如杀了她。 她是临床医生,更擅长拿手术刀,而不是笔。 但她能拒绝吗? 不能。 西村教授在学术界的人脉极其深厚。 这篇论文如果真的发了,那对她未来的职业发展,无论是晋升助教授,还是跳槽去薪水更高的私立医院,都很有用。 …… 从教授办公室出来,今川织看了一眼时间,便快步走回第一外科的医局。 大部分医生都已经下班,只有几个倒霉的值班医生和研修医还在处理着杂务。 桐生和介正在整理着病人的出院资料。 他用着的老旧电脑,还是医局里淘汰下来的,又慢又卡,打个字都要延迟半天。 但研修医师没有选择的权利。 “桐生君,你出来一下。” 今川织踩着高跟鞋,在门口敲了敲门。 桐生和介抬起头,看到是她,便保存了文档,走了出去。 两人来到了走廊尽头的窗边。 这里比较僻静,平时很少有人过来。 今川织没有废话,直接将手里的手术记录拍在了窗台上。 “这几天你不用做别的事情了。” “教授要求,先把这个手术记录重写,然后再把铃木信也手术里的克氏针技术,写成一篇学术论文。” “1个月之内之前把论文初稿交上来。” “算你运气好,教授给你留了个第三作者的署名。” 第41章 集体至上,灭私奉公 最后半句话,今川织特意加重了语气。 桐生和介一听就懂了。 在大学医院的食物链里,掠夺下级医生的智力成果,不仅是被默许的,甚至被视为一种栽培。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叫中村修二的人。 就在这个年代,在日亚化学工业那个乡下小公司里,中村修二刚刚发明出了举世震惊的高亮度蓝色LED。 这项发明会让公司赚取数以千亿计的利润。 而中村修二得到了什么? 2万円。 仅仅只有2万円的专利奖励金,连带同事去居酒屋喝顿像样的酒都不够。 这就是日本的企业文化,也是日本的白色巨塔文化。 集体至上,灭私奉公。 个人的才华和努力,必须无偿地奉献给组织。 组织吃肉,个人甚至可能连汤都喝不到,只给闻个味,而且,闻完了可别忘了感恩戴德地喊一声“多谢栽培”。 这种压榨文化,刻在了这个国家的骨髓里。 医院也是一样。 所有的荣誉归于教授,所有的利益归于医院,所有的黑锅归于主刀,所有的杂活归于研修医。 “今川医生。”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您的意思是,所有的事情都由我来做?” “而最后,我只能得到一个第三作者?” 桐生和介将目光落在了今川织那精致但冷漠的脸上。 “怎么,你有什么不满吗?” 今川织皱了皱黛眉,她不喜欢桐生和介这样的语气。 研修医不就该是这样吗? 为了能留在医局,为了能得到上级医师的青睐,为了一点点的机会,拼命地干活,拼命地表现。 她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给教授写PPT,给助教授查资料,甚至帮前辈带孩子、洗车。 这就是规矩。 等到桐生和介成为教授后,他也可以这样对别人啊。 但现在,他只是一个研修医啊,能在期刊上露个名字都算不错了,还想怎么样? “我拒绝。” 桐生和介干脆利落地摇摇头。 今川织愣住了,自己的命令,居然被拒绝了? “你说什么?” 她以为自己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出现了幻听。 “手术记录,我可以重写。” “但论文,抱歉,请转告西村教授,恕我无能为力。” 桐生和介摇了摇头,申明了自己的态度。 手术记录本来就是他的份内工作,之前是被泷川拓平揽了过去,那现在要他再写一遍,也无可厚非。 今川织的眉头越皱越深。 如果是同为研修医的田中健司,那此刻一定会直接土下座,感激涕零地感谢她。 “为什么?” 今川织的脸色沉了下来,身上的气压骤降。 但桐生和介只是看着窗外,外面的雪还在下,把整个前桥市都染成了白色。 过了几秒后,他才回过头来。 “今川医生。” “在神乐Club的时候,你答应让我做第一助手,我帮你保守秘密,也帮你挡住了中森幸子的纠缠。” “这是我们本来就说好的交易。” “后来在手术台上,我完成了克氏针固定,救回了那台手术,也保住了你的名声。” “所以,我并不欠你什么。” “那么,很抱歉,我不接受这种不对等的剥削。” 他这一番话,条理清晰。 站在对面的今川织眨着大眼睛。 她想说一些威胁的话,比如“你还想不想在第一外科呆下去了?”。 但又有预感,如果真的说了,那桐生大概会当场将身上的白大褂脱下来,转头就去享受生活了。 这隔天就要24小时值班的工作,谁爱干谁干。 那不行。 不过,话说回来…… 明明是剥削,非要说是指导,明明是抢功,非要说是提携。 谁也不敢戳破这层窗户纸。 但桐生和介不在乎。 原来真的是有这样的人,是完全不在乎合不合群的。 今川织咬了咬牙。 混蛋。 这家伙怎么比自己还现实? 但她心里也清楚,自己拿他没办法。 这种高水平的论文,其中涉及到极其复杂的生物力学分析和手术逻辑推演,只有真正懂这门技术的人才能写得出来。 也就是桐生和介本人。 如果他不愿意配合,随便写一堆垃圾数据糊弄,那这篇论文就废了。 但是…… 今川织回想起西村教授那殷切的目光,还有“1个月内交初稿”的死命令。 头疼。 既然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或者说道德绑架。 “桐生君。” “这是为了科室做贡献。” “西村教授很看重这篇论文,如果能发出去,对整个第一外科的声誉都有很大的提升。” “你是医局的一员,集体荣誉感总是要有的吧?” “而且,如果能得到教授的青睐,以后你在医局里,就算助教授们想要为难你,都要先考虑一番。” 今川织放软了语气,虽然内容上听起来还是有点干巴巴的。 这些话是水谷助教授常说的。 每次让下面的人干活,都是这一套“为了集体”、“为了未来”、“为了大局”。 通常都很管用。 但今川织显然没有掌握其中的精髓。 水谷助教授通常会笑容满面,先不管说了什么,但看起来真是情真意切的模样。 但今川织说话时一直冷着脸。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 毕竟,她只擅长和寂寞女人说些调情的话。 “今川医生,你不适合做思想工作。” “你还是直接谈钱比较可爱。” 桐生和介笑了笑,自然也不会接受PUA,不管对方是谁。 今川织被噎住了。 脸颊微微泛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的。 “你到底写不写?” 她懒得装了,直接摊牌。 “不写。” 说完,桐生和介便收下了窗台上的手术记录,转身回了医局。 今川织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好,好,很好。” “有种。” 她连连点了几次头,被气笑了。 不就是一篇论文吗? 她今川织是什么人? 16岁考入医学部,28岁就拿到专门医的天才。 在医学院里,当那些家境优渥的少爷小姐们忙着联谊、滑雪、挥霍青春时,她在便利店打工到凌晨3点。 只睡3个小时,照样能在考试中拿满分。 而到了医院后,在这等级森严、几乎被男性垄断的第一外科医局里。 她没有背景,没有靠山,硬是靠着比别人多出一倍的值班时长,多出两倍的手术量,生生踩着无数前辈的自尊心上位。 所以,就算没有桐生和介,自己也能搞定! 应该能搞定的吧? 第42章 炭火烧肉 今天是12月25日,圣诞节。 虽然昨天因为暴雪,平安夜泡汤了,但今天的雪停了,城市里的节日气氛依然浓厚。 “桐生君,你要走了?” 还在埋头写病历的田中健司,惊讶地看着已经换好便装的桐生和介。 “嗯,事情都做完了。” 桐生和介穿上一件深黑色的呢子大衣,围上围巾。 “好羡慕啊……” 田中健司看着自己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发出了悲鸣。 “你也早点回去吧,今天是圣诞节。” “我也想啊,可是水谷助教授让我把这些数据整理完……” “那你加油了。” 桐生和介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什么。 拒绝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特权。 其实,关于论文的初稿,他早就写好了。 就在那台手术结束后,他自己写的笔记,里面详细绘制了力学图,阐述了原理,甚至连参考文献的引用方向都想好了。 只要稍加润色,补充一些数据,就是一篇论文初稿。 想要? 可以。 拿诚意来换。 无论是钱,还是职位,或者是别的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只要价码合适,没有什么不能谈的。 走出医院大楼。 街道两旁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到了路边,堆成了小山。 商店的橱窗里挂满了彩灯和圣诞装饰,音像店里放着玛丽亚·凯莉的《All I Want for Christmas Is You》。 泡沫经济虽然破裂了,但这个日子的商业氛围依然浓厚。 人们需要节日。 需要一个理由去消费,去放纵,去暂时忘记不断下跌的股价和可能随时会丢掉的工作。 桐生和介插着兜,走在人群中。 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 不值班。 不加班。 正常下班。 而且,昨天和今川织被困在电梯里,触发了世界线收束,系统奖励了1万円。 虽然不多,但用来改善一顿伙食是足够了。 前桥市虽然是个小地方,但因为靠山,这里的猪肉质量非常高。 特别是那种名为“上州麦猪”的品种,肉质细腻,脂肪甘甜。 他早就盯上了一家在商店街深处的烤肉店。 据说那里的厚切五花肉是一绝。 平时舍不得去,今天正好犒劳一下自己。 不仅是为了庆祝圣诞节,也是为了庆祝自己还能重活一世。 桐生和介加快了脚步。 穿过热闹的人群,他的目标很明确。 肉。 大量的肉。 滋滋冒油的肉。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没有什么比一顿热气腾腾的烤肉更能抚慰人心了。 如果有,那就是两顿。 …… 这是一家隐藏在商店街后巷的小店,门口挂着红色的灯笼。 “炭火烧肉·大福” 推开拉门,热浪夹杂着烤肉的香气扑面而来。 店里烟雾缭绕,人声鼎沸。 大多是下了班的工薪族,解开了领带,卷起袖子,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宣泄着一天的压力。 “欢迎光临!一位吗?” 系着头巾的老板娘热情地招呼道。 桐生和介点了点头。 虽然在圣诞节这种日子一个人来吃烤肉,多少有点显得格格不入。 但在这种充满市井气息的店里,没人会在意。 他被安排在了吧台的一个角落位置。 面前是一个小型的炭火炉,铁网已经被烧得发红。 “先来一杯生啤。” “上州麦猪厚切五花肉,两份。” “牛横膈膜,一份。” “牛舌,一份。” “再来一碗大份的白米饭,还要一份泡菜。” 桐生和介一口气点完,合上菜单。 这种点菜不看价格的感觉,真爽。 很快,啤酒先上来了。 冰镇的玻璃杯壁上挂着水珠,顶着厚厚的白色泡沫。 他举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带走了所有的疲惫。 舒服。 不一会儿,炭火炉被端了上来,通红的木炭散发着令人安心的热度。 紧接着是一盘盘色泽诱人的生肉。 红白相间的猪肉五花,纹理清晰的牛舌,肉质厚实的牛横膈膜。 桐生和介夹起一片,放在烤网上。 滋啦—— 油脂滴落在炭火上,腾起一小团火焰,香气瞬间炸裂开来。 肉片从鲜红变成褐色,边缘微微焦卷。 蘸一点店家秘制的烤肉酱,那是用酱油、味噌、蒜泥和苹果泥调制的,咸甜适口。 放进嘴里。 牙齿咬合的一刻,肉汁在口腔里迸发。 脂肪的焦香和肉的鲜美混合在一起,直冲天灵盖。 再扒一口热腾腾的白米饭。 “好吃。” 桐生和介眯起了眼睛。 这才是活着的感觉啊。 就在他准备烤第二片肉的时候,店门再次被拉开。 一阵冷风灌了进来,伴随着几个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哇,好香啊!” “我就说这家店不错吧,虽然位置偏了点,但味道绝对正宗!” “既然是系长推荐的,那肯定没错了。” 一群身上还穿着制服或者深色办公套装的女性走了进来,大概有四五个人。 桐生和介只是随意地瞥了一眼。 在那群女人中间,走在最后面的那一个,穿着深蓝色的羊毛大衣,脖子上围着米白色的围巾,手里提着一个的公文包。 她低着头,尽量缩着身体,似乎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这不西园寺弥奈么? 住在隔壁301室,有着严重暴力倾向和社恐属性的市役所职员。 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 也是。 今天是圣诞节,又是周日,对于单身且没有约会的OL来说,和同事聚餐几乎是逃不掉的义务。 如果不去,就会被视为不合群。 这个罪名比工作能力差还要严重,是被霸凌、被孤立、被排挤的前奏。 所以,哪怕心里有一万个不愿意,哪怕只想回家窝在被子里看电视,西园寺弥奈也得跟着大部队走。 “哟,这里有空位!” 走在最前面的是被称为系长的女人,大概三十多岁,妆容浓艳。 她指着桐生和介旁边的那个四人座。 “刚好够坐。” “弥奈酱,你坐里面。” 西园寺弥奈被推搡着坐进了靠墙的位置。 正好就在桐生和介的斜对面。 两人之间只隔了一道低矮的木质隔断,只要稍微抬起头,就能相互对上眼。 所以,西园寺弥奈刚坐下,一抬头,就对上了桐生和介的视线。 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嘴巴微微张开,似乎想打个招呼,但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她看了看周围的同事,又看了看桐生和介。 最后,她选择了装作不认识,迅速低下头,假装在研究桌上的菜单。 第43章 扫兴 桐生和介也收回了视线,继续烤肉。 既然对方不想打招呼,他也不会自讨没趣。 毕竟,在一个全是女人的聚餐场合,突然和一个陌生男人搭话,只会引来同事们无休止的八卦和盘问。 如果每次看到这种事都要出头,那他大概会累死。 但隔壁桌确实有点吵闹,已经影响到他的食欲了。 “来来来,先点喝的!” “我要乌龙茶。” “我也是。” “那怎么行!今天是圣诞节啊,当然要喝酒!” “先来五杯生啤!” 坐在主位上的系长吉野惠子大手一挥,便招呼了服务员过来。 “那个……系长,我不太会喝酒……” 西园寺弥奈小声地说了一句,还把手举了起来,像个小学生。 “哎呀,弥奈酱,大家都在喝,你就别扫兴了。” “就是啊,喝一点没关系的。” “这可是为了庆祝我们这周终于搞定了那个难缠的市民投诉啊。”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娇气啊。” “你看看你,工作也是慢吞吞的,连个复印机都搞不定,现在连喝个酒都推三阻四。” “这样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啊?” 周围的几个同事也七嘴八舌地劝着。 把工作上的琐事和私下的聚会混为一谈,进行人格打压,以此来讨好上司,并庆幸被集火的不是自己。 西园寺弥奈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有意见。 她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 如果不喝,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她就会成为话题的中心,被贴上“扫兴”、“不给面子”、“装清高”的标签。 然后下周回到办公室,就会发现自己的文件被乱放,或者午休时没人叫自己一起吃饭。 啤酒上来了。 “干杯!” 玻璃杯碰撞在一起。 西园寺弥奈捧着巨大的啤酒杯,小小地抿了一口。 苦。 很难喝。 她讨厌酒精的味道。 这啤酒哪里有甜甜的橙汁好喝了啊,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喝? “说起来,弥奈酱,你今年怎是一个人过圣诞?” 吉野系长放下杯子,开始了例行的八卦环节。 盘点谁交了男朋友,谁还没嫁出去,谁又被甩了,这是每场聚会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 通过比较来获得优越感,又或者通过拉踩别人来找心理平衡。 “是……” 西园寺弥奈低着头,看着烤网上的肉。 “还没找到男朋友啊?” “你也老大不小了,24岁了吧?” “再过一年就成圣诞蛋糕了哦。” 周围的同事发出了心照不宣的笑声。 圣诞蛋糕。 这是日本泡沫经济时期的一个流行语。 意思是,过了25岁的女人,就像过了12月25日的圣诞蛋糕一样,没人要了,必须打折处理。 西园寺弥奈低着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的眼眶有些发红。 桐生和介一边翻着烤肉,一边看着眼前的光幕弹出。 【西园寺弥奈:去死啊!你们这群老女人才是发霉的年糕!想把这个滚烫的烤炉扣在系长的脸上,听猪肉和人皮一起焦掉的……】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烤肉真好吃啊,你只想享受自己的悠闲时光,吃完就回家了。(奖励:本次烤肉免单)】 【分叉二:她的长相也算是蛮可爱的类型,你假装是她的追求者,过去为她解围。(奖励:她在亲手做的荞麦面)】 【分叉三:这种恶臭的职场霸凌实在太倒胃口,睚眦必报你,也要扫了她们的兴(奖励:提升身体素质·略微)】 三个选项摆在面前。 桐生和介夹起一块烤好的五花肉,蘸了蘸酱料,放进嘴里。 咀嚼。 吞咽。 这一顿他虽然点了不少硬菜,但满打满算也就是不到一万円的消费。 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点钱还不到必须省下的地步。 所以,这分叉一的吸引力实在是有限。 至于分叉二的选择? 桐生和介作为一名GalGame高手,闭着眼都知道如果要攻略女角色,那就无脑选这个标准答案。 只要站出来,大声呵斥那几个臭女人,再带走受委屈的西园寺弥奈,就能猛刷好感度。 而接下来剧情发展,大概就是两人为了圆谎而开始假扮情侣,最后弄假成真。 只是很可惜。 桐生和介想起了那个爆炸的烤箱,还有那块变成了黑炭的披萨。 那么她做得荞麦面? 作为一名医生,他很清楚食物中毒的痛苦,也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所以,最终的答案——分叉三。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尤其是在那个把人当牲口用的第一外科。 更何况,这群女人的聒噪声音确实太大了,已经严重打扰了他享受五花肉的兴致。 既然如此,那就两全其美吧。 有了决定。 桐生和介端起面前的啤酒杯,将最后的一点残酒一饮而尽。 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原本挺直的脊背也稍微佝偻了下来,同时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把原本整齐的领带扯歪了一些。 典型的因工作压力过大而酗酒的社畜形象。 他扶着桌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脚下的步伐有些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步三晃地朝着洗手间的方向走去。 而路上正好要经过隔壁那桌。 而那位系长此时显然已经喝嗨了,脸颊通红,嗓门也越来越大。 “弥奈酱,不是我说你。” “你的性格太闷了,男人不喜欢的,要学会撒娇,学会打扮。” “唉,系长我也是为了你好啊。” 她夹起一块烤得滋滋冒油的五花肉,放在自己的盘子里,准备享用。 就是现在。 桐生和介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就他在经过系长身后时,右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啊……” 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 身体猛地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向侧前方倒去。 但他没有直接摔在地上。 他的手,本能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来维持平衡。 但很不巧。 或者是太巧了。 他抓向了身旁桌子的边缘,手背不小心在上面扫过桌角。 那里放着系长刚刚倒满的一大杯生啤酒,金黄色的液体还冒着气泡。 砰—— 巨大的玻璃啤酒杯被撞倒,金黄色的酒液像是决堤的洪水,在重力和惯性的作用下,撞在了系长的胸口上。 哗啦—— 满满一大杯冰镇啤酒,像是瀑布一样,在这个中年女人的身上炸开了花。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声,直接压过了烤肉店里的嘈杂。 吉野系长猛地跳了起来。 冰冷的啤酒顺着她的脖子往里灌,从领口,到前襟,再到那条看起来就不便宜的羊毛裙子…… 全部湿透! 周围的几个女同事都吓傻了,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完全忘了反应。 桐生和介艰难地稳住了身形。 他扶着椅背,眼神迷离地看着眼前这一团乱麻。 “哎呀……” “对……对不起啊……” “这地……怎么这么滑……” 他含糊其辞地嘟囔着,满嘴的酒气喷了出来。 然后还打了一个带着烤肉味的酒嗝。 第44章 害怕……兴奋! 十二月的群马县前桥市,室外温度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 虽然烤肉店里开着暖气,炭火炉也烧得很旺,但这满满一大杯加了冰块的生啤酒,温度绝对不会超过4度。 透心凉。 真的是透心凉。 这种透心凉的感觉,绝对不好受。 金黄色的液体顺着钻入吉野系长的衣领,在昂贵的羊毛衫上晕开一大片深色的水渍。 黏糊糊,冰凉凉,还带着麦芽发酵味。 “混蛋!你在干什么?!” 吉野系长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身后的椅子带翻。 “你没长眼睛吗?” “你是故意的吧!” “啊?!” “你知道这件大衣多少钱吗?” “这是我上周刚在伊势丹百货买的!15万8千円!15万8千円啊!” “这可是纯羊毛的!不能水洗的!” 她顾不得擦拭身上的酒水,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桐生和介的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 吉野系长气得浑身发抖。 她是前桥市市役所市民课的系长。 虽然在整个官僚体系里,系长不过是最小的管理职,上面还有课长、部长、局长。 但在市民课这种直接面对民众的窗口部门,她的权力不小。 平时在办公室里,那些年轻的职员哪个不是对她唯唯诺诺,生怕惹她不高兴,尤其是像西园寺弥奈这种刚进来的派遣社员,更是任她拿捏。 可此时此刻? 她当着下属的面,被一个醉鬼泼了一身啤酒? 这,吉野系长哪受得了啊。 “啊……15万……” “15万多啊……” “别急……别急嘛大婶,我这就……这就帮你擦干净……” 桐生和介半眯着眼睛,身体随着重力微微晃动,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 伊势丹啊。 他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 以现在的物价,15万多円确实能买到一件不错的高定羊毛衫。 不过,如果只是单纯的啤酒渍,送去干洗店,加急处理,大概需要两千円左右就能搞定。 再加上一点精神损失费,一万円应该也差不多了。 这些钱能略微提升身体素质,完全值得。 不过,这女人嗓门真大。 “你说什么?!” 吉野系长听到他的嘟囔,更是火冒三丈。 什么大婶啊? 她明明才四十多岁,看起来像就大婶了? “你是哪个公司的?” “把你名片拿出来!” “我要找你们社长!” 吉野系长上前一步,咄咄逼人。 如果是普通的小职员,因为醉酒闹事被投诉到公司,轻则被扣奖金,重则直接被解雇。 在经济寒冬时期,这无疑是要把人给逼上绝路。 特别她还是市役所系长的身份。 “对,对不起……” “我给你擦……” 说着,桐生和介便伸出了手。 他在桌上胡乱地抓起了一块毛巾,这是用来给客人擦手,或者擦拭桌面上溅落的油脂和酱料的湿毛巾。 下一秒。 这块酱褐色的毛巾,就直接糊在了吉野系长的胸口上。 “你干什么!别过来!” 吉野系长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但她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或者说,一个醉汉的动作是没有逻辑和预兆的。 啪—— 吸饱了酱油、油脂和啤酒的湿毛巾,结结实实地糊在了她的领口上。 “擦……擦干净……” 桐生和介的手还用力地搓了两下。 黑色的炭灰混合着褐色的酱汁,在米白色的羊毛纤维上迅速扩散,与淡黄色啤酒渍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深褐色污渍。 油脂渗入纤维深处。 完了。 这种复合型污渍,哪怕是送去最顶级的干洗店,用最好的去渍剂,也绝对洗不掉。 这件衣服的折旧率,瞬间从10%飙升到了100%。 报废了。 烤肉酱、蒜泥和陈年油脂的味道,直冲进了吉野系长的鼻子里。 “啊啊啊!你这个混蛋!” 吉野系长彻底崩溃了,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 “谁让你碰我的!脏死了!臭男人!” 此时她也不管什么公职人员的形象了,猛地伸出手,狠狠地往前推了一把。 桐生和介顺势向后倒退几步。 他的脚步踉跄,后背撞在了后面的吧台隔断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系……系长!” 旁边的几个女同事终于反应过来了,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拿着纸巾想要帮她擦。 但越擦越脏,酱汁被涂抹得更均匀了。 西园寺弥奈缩在角落里。 害怕。 真的很害怕。 她太了解吉野系长了,她发起疯来,是谁都拦不住的。 如果在办公室里,只要有一点小事不顺心,她就能把文件摔得震天响,指桑骂槐地骂上一整天。 现在被泼了一身啤酒和酱汁,还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了脸。 这件事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桐生医生…… 西园寺弥奈看着那个靠在墙上、一脸醉态的邻居。 她有点担心。 怎么会有人拿擦桌子的抹布去擦衣服啊? 他会被打死的吧? 或者是被系长讹诈一大笔钱? 作为邻居,她是不是该上去帮忙劝劝啊? 但是…… 她看着系长现在歇斯底里地吼叫着,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端着的官僚架子,像个市井泼妇。 一种奇怪的情绪,像野草一样在心里疯长。 是……兴奋!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把那盘泡菜也扣上去?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吓得她赶紧低下了头,生怕被别人看穿了自己的想法。 “这……这是怎么了?” 店里的其他客人都看了过来,议论纷纷。 老板听到动静,马上从厨房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炒勺。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这位客人,请冷静一下!” 老板一看这架势,头都大了。 一边是满身酒气、看起来随时会吐出来的年轻男人,一边是满身污渍、状若疯癫的中年女人。 这要是打起来,把他店砸了怎么办? “冷静?你看他干的好事!” 吉野惠子推开那些递纸巾的下属,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啖桐生和介的肉。 “我这衣服可是伊势丹买的!还没穿过几次!” “必须赔钱!全额赔偿!” “不仅是衣服,还有精神损失费!” “我是前桥市役所市民生活课的系长!” “你这种在外面喝得烂醉如泥的社会垃圾,今天要是不拿个30万円出来,我要报警,让你坐牢!” 对于普通工薪族来说,这不是一笔小数目。 吉野系长也是看准了这个醉鬼穿得普通,想狠狠敲一笔竹杠。 第45章 是醉话吧? 30万円,桐生和介是勉强能凑出来的。 赔? 当然可以赔。 但怎么赔,赔多少,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按照日本民法关于侵权赔偿的规定,物品损坏的赔偿原则是填平原则,也就是赔偿物品的实际价值。 这件衣服虽然是新买的,但也穿了一周了,算作二手。 二手衣物的折旧率是很高的。 如果真要打官司,哪怕衣服直接全损了,也只能按7折来赔,也就是10万左右。 至于精神损失费? 只能说,在法律中这种程度的纠纷,精神赔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系长?” 桐生和介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位系长。 “系长很大吗?” “比我刚才喝的那个,特大杯啤酒还要大吗?”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 周围的食客里,有人忍不住发出了阵阵轻笑。 “你!” 吉野惠子感觉自己的血管都要爆了。 和一个醉汉讲社会地位,就像是对牛弹琴,不仅没有找回面子,反而让她显得更加可笑。 “报警!马上报警!” “我要告他故意伤害,还要告他毁坏财物!” “让他赔!” “让他赔得倾家荡产!” 她转头对着下属,无差别地发泄着怒火。 周围几人面面相觑,平时对系长言听计从,但现在谁也不敢真的去打电话。 这种喝醉酒发生的小摩擦,警察来了也就是调解一下,再赔点钱就完事了。 这根本够不上拘留的标准。 如果真的闹大了,传出去说市役所的系长在烤肉店因为一件衣服和醉汉撒泼,对系长的名声也不好听。 到时候,还得对她们撒气,质问她们当时为什么不拦着点。 “吵死了……” 桐生和介慢吞吞地把手伸进大衣的内口袋,摸出了钱包,从里面抽出两张万円纸币。 “给,拿去……” 他手一松,三张印着福泽谕吉头像的纸币便落在了桌子上。 吉野系长愣了愣。 这算什么? 这3万円,就想要把她给打发了? “开什么玩笑!” “等到警察来了,我看你是不是还没有钱!” 她猛地伸手,想要抓住桐生和介的衣领,把他摇醒。 “没,没了……” 桐生和介向后一缩,躲开了她的手,然后低头在钱包里翻找起来。 然而。 钱包除了刚才拿出来的三张纸币和一些硬币之外,就只有几张超市的积分卡和医院的食堂饭卡。 坐在角落里的西园寺弥奈,手心全是汗。 报警。 系长说要报警了。 桐生医生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如果真的警察来了,因为赔偿金谈不拢而被带走的话。 那在这个社会上就会留下案底。 对于一个还在实习期的研修医来说,有了警察局的案底,哪怕情节再轻微,也意味着医师生涯的提前终结。 医院绝对不会容忍这种污点的。 她该怎么办? 她咬着嘴唇,手指把大腿上的肉都快掐红了,终于下了决定。 就在西园寺弥奈鼓足了勇气,想要站起来劝一劝系长的时候。 “啊,找到了!” 桐生和介忽然从钱包里面摸出来一张名片。 “钱没带够……” “我,我打个电话,叫人送过来……” 他在吉野系长的面前乱晃,还一边打着酒嗝,说话断断续续,一副醉鬼撒无赖的架势。 但吉野系长停下了手上想要推搡的动作。 有人送钱来? 听到这句话,她的怒火稍稍平息了一些。 只要有钱,什么都好说。 这个醉鬼虽然看起来不像是有钱人,但这幅有恃无恐还敢动手拿抹布擦她衣服的样子,说不定家里真有点底子。 难道是哪家的败家子? “好啊。” 吉野系长用两根手指捏住鼻子,向后退了一步,嫌弃他身上的酒味。 “让你的人现在就送钱过来。” 她双手抱胸催促道,生怕这只到嘴的肥羊跑了。 只要能拿到钱,再补上一件新大衣,还有盈余十来万,这一身脏也就算值了。 现在的经济形势不好,奖金被砍了大半,房贷的利息又像吸血鬼一样涨,能有一笔意外之财进账,也能解了燃眉之急。 下属们也稍微松了一口气。 如果不报警就能解决,那是最好的。 周围的食客们也都停下了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闹剧。 在这个压抑的年代,看别人倒霉也是一种娱乐。 桐生和介眯着眼。 他举起手中的名片,似乎在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 顶上灯光打在质地特殊的名片上,反射出只有高档和纸才会有的温润光泽,边缘还隐约可见金色的烫金工艺。 “大,大河……” 他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上面的姓氏,又打了个嗝。 “大,大河原议员……” “让他秘书送钱来……” 桐生和介手中的名片,正是之前大河原议员出于礼貌,给参与了他儿子手术的医生们都发了一张的私人名片。 当然,如果他真的打电话,大概当夜就要从群马大学医院走人了。 但这并不妨碍他用来狐假虎威。 这几句话,就像是古希腊神话中美杜莎的头颅,拥有着瞬间将人石化的能力。 吉野惠子很清楚这个姓氏意味着什么。 在市政部门摸爬滚打多年,她自然是知道,大河原议员就是云端之上的存在。 所以,她认为是听错了。 一个在廉价烤肉店喝得烂醉如泥,穿着普通卫衣的年轻人,怎么可能认识这样的大人物? 而且还要叫议员的秘书来送钱? 是骗人的吧? 是醉话吧? 但是,如果真的是万一呢? 要是这个醉鬼真的和大河原议员有关系,哪怕只是认识其中的秘书。 只要对方动动手指,打个电话给市役所的上层:“吉野系长似乎不仅工作作风有问题,私德也很让人怀疑啊。” 就这么一句话,甚至都不需要查,她公款吃喝、报虚账、欺压下属的那些烂事就会被翻出来。 在这个经济下行的时期,一旦被开除,那就是万劫不复。 她身上背着的三十五年的住房贷款,刚刚翻新的公寓,还有透支的几张信用卡。 一旦失去收入来源…… 到时候,她这个年纪,没有任何其他的一技之长,去哪里赚钱? 唯一的出路,大概只有去千代田町的风俗店里,出卖自己已经不再年轻的身体和所剩无几的尊严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吉野系长强行压下心头升起的那股不祥预感,怒斥道。 第46章 误会 一个比较机灵的下属,也许是想帮系长确认真伪,也许只是单纯离得近。 她趁着桐生和介举起手的时候,将他指缝中夹着的名片抢了过去。 【众议院议员大河原源太】 上面的字体是专门请书法家题写后制版的,只有简单的几个字。 下面还有一个手写的私人联络号码,是只有极少数核心圈层的人才能拿到的直通专线。 其所用的纸张,并非普通的铜版纸或商务卡纸。 而是越前和纸,这种纸张纹理独特,手感温润,只有高级的定制名片才会使用。 更不用说那烫金的家徽。 下属的脸色也白了。 她是做文秘工作的,对这种高级纸张和印刷工艺很敏感,这绝不是街边打印店能仿造出来的廉价货。 “系长……” 她赶紧退回到吉野系长身边,压低了嗓音,将自己的判断说出来。 听了几句,吉野系长的理智就已经开始回归。 现在的经济形势,就像是泥潭,再加上市役所里已经在传闻要进行编制缩减,每个人都活得战战兢兢。 不管这张名片也是真的是这个醉鬼捡的,还是真的有关系。 只是光想到可能的后果,她就已经感觉有脖子上套上了绞索,随时都在准备着把她勒死。 她不敢赌,一点也不敢。 此时,桐生和介已经转过身,似乎真的要去打电话。 “等一下!” 吉野系长快步冲了上去,直接拦在了路中间。 “那个,这位先生……” 她的脸上硬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颊上的粉底因为之前的激动而有些卡粉。 “其实,其实这就是个误会。” 她一边说着,一边微微弯腰,双手将大河原议员的名片推了回去。 “我刚才喝多了,看花了眼。” “仔细想想,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您,毕竟刚才确实是我自己没站稳,也有些占了过道。” “对,就是您在后面走,我不小心撞到了。” 她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从刚才的泼妇骂街,瞬间变成了这幅通情达理、甚至有些卑微的模样。 在绝对的权力威慑面前,面子连个屁都不是。 “真的是……误会?” 桐生和介停下脚步,歪着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是误会!绝对是误会!”吉野惠子陪着笑脸,“这点小事,哪里至于惊动大河原议员他老人家呢。” 见桐生和介没有说话,她立马转过身去,快步走到桌子旁,抓起两张纸币。 “这个赔偿……我收下了。” “这2万円,干洗一下衣服足够了,您看这样行吗?” 这时,她的语气近乎恳求。 别说2万,就算是倒贴2万,只要能让这位爷现在赶紧走,别打电话,她都愿意。 周围的食客看得目瞪口呆。 这变脸速度,比翻书还快。 西园寺弥奈缩在角落里,只露出半个脑袋。 她是知道那张名片的含金量的。 在市民课,大家私下里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些大人物的八卦。 桐生医生居然认识那样的大人物? 既然认识,为什么还住在跟她一样的廉义单身公寓里? “哦,这样啊。”桐生和介点了点头,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既然系长这么说,那就,就这样吧。” 他接过了名片,重新放回口袋。 然后对着那个还在发呆的店长招了招手:“买单……” 店长愣了一下。 桐生和介指了指自己那桌。 “不用不用!这位客人!” 店长也是个会来事的人。 刚才那场面他全看在眼里,连市役所的系长都怕得跟孙子一样,这还是个简单的酒疯子吗? 桐生和介摆了摆手。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夹,又点出一张万円大钞,拍在柜台上。 拿起自己的外套,转身就走。 吉野系长直到目送桐生和介摇摇晃晃地走出烤肉店的大门,消失在夜色中,她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没事就好。 活着真好。 “系长……您没事吧?” 下属们围了上来,关切地问道。 “滚!都给我滚!” 吉野系长一把推开她们,将所有的怨气和恐惧,都发泄在了这些无辜的下属身上。 西园寺弥奈站在最外围,努力不让自己笑出来。 …… 走出烤肉店。 冷冽的寒风迎面吹来,夹杂着些许未化的雪粒,打在脸上生疼。 【已收束西园寺弥奈的世界线】 【奖励:提升身体素质·略微】 桐生和介眼前的文字一闪而过,熟悉的暖流再次涌遍全身。 虽然是“略微”,但这种积少成多的感觉很不错。 至少,刚才喝下去的那几杯生啤,酒精在体内分解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头脑异常清醒,连那点微醺的感觉都快没了。 他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 晚上八点二十分。 刚吃了那么多肉,现在回去也睡不着,而且公寓里里只有十来平米,待久了确实让人压抑。 他决定在街上走走。 前桥市,虽然比不上东京的繁华,但作为群马县的首府,夜生活也还算丰富。 街道两旁,各种招牌争奇斗艳。 柏青哥店的霓虹灯疯狂闪烁,巨大的噪音即便隔着玻璃门也能传出老远。 穿着西装的上班族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夹着烟,大声地抱怨着上司或者哪房贷利率怎么还不降。 这就是1994年。 泡沫经济破裂后的第四年。 大家不再像几年前那样意气风发,不再大声地谈论高尔夫球和滑雪,也不再挥舞着万元大钞争抢出租车。 路过一家电器行,橱窗里的电视机正在播放着当红偶像SMAP的节目。 木村拓哉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引得几个路过的女高中生发出尖叫。 “这电视看起来不错啊,索尼的特丽珑显像管。” “得要十好几万吧?” “买不起买不起,我爸说今年的奖金又泡汤了。” 路人的对话飘进耳朵里。 他看着玻璃窗上贴着的海报,上面的标价让他有些感慨。 物价还在惯性上涨,但人们的收入却开始缩水。 这种剪刀差,正在一点点剪断普通人的希望。 在这个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移动互联网的时代,人们的信息获取渠道单一而滞后。 大家都还沉浸在“这只是暂时调整,经济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幻想中。 殊不知,这将是“失去的三十年”的开端。 第47章 教授回诊 桐生和介回到了公寓楼,走廊里的声控灯坏了一个,忽明忽暗的。 他拿出钥匙,开门,进屋,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 不过,刚坐下没两分钟。 咚咚咚—— 房门被敲响了。 很有节奏,不急不缓,显出门外人的小心翼翼。 这么晚了,谁会来敲门? 他走到门口,拉开房门,门外不出所料站着西园寺弥奈。 她已经换下了有些拘谨的职业装,穿上了一套粉色的居家服,外面披着一件针织开衫。 看到门开了,她立刻变得更加紧张。 “那个……桐生医生,晚上好。” “有事?” 桐生和介靠在门框上,没有让开身让她进去的意思。 “刚才在烤肉店……” 西园寺弥奈抬起头,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真的非常感谢您!” “如果不是您,系长肯定还会一直数落我的。” “而且……那个……” “您走了之后,系长去洗手间处理衣服了,大家也就散了,也没心情再继续喝下去了。” “我也终于可以回家了。” “平时这种聚会,都要喝到末班车时间的……” “那个,这个给您。” 说着,她从身后拿出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递了过去。 里面是两瓶醒酒用的乌空茶。 原来是来道谢的。 看来这姑娘还不算太笨,看出了桐生和介是在帮她解围。 不过,他并不打算承认。 万一让西园寺弥奈以为他有什么想法,或者因此对他产生依赖,那就不好了。 这种麻烦,能避则避。 他现在自己都还努力活着,哪有精力去背负另一个人的人生? “你说什么?” 桐生和介没有去接她递过来的袋子,一脸茫然,装傻充愣。 “什么帮忙?什么系长?” “我刚才是喝醉了,你也看到了,我路都走不稳,就是我不小心撞倒了她的啤酒。” “要是知道那是你们系长,我躲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去惹那种泼妇。” 直接就是三连否认,说完之后,便直接关上了门。 西园寺弥奈愣住了。 门板带起的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 …… 周一的早晨,对于群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第一外科的医生们来说,是一周中最难熬的时刻。 七点半。 所有的医生,从助教授到研修医,全部到齐,没有人敢迟到。 大家都在各自忙碌地整理着病历,生怕在待会儿的回诊中被教授问住,然后当众处刑。 “桐生君,你看起来气色不错啊?” 田中健司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一脸羡慕地凑了过来。 昨晚他被助教授水谷光真叫去帮忙整理数据,又加班到深夜,现在感觉随时都会猝死。 “还行,昨晚睡得早。” 桐生和介将手里的病历夹按顺序排好,敷衍了一句。 事实上,从西园寺弥奈那里获得身体素质提升后,他的睡眠质量就变得极好。 正在这时。 水谷光真突然出现在了医局门口,用手拍了拍门。 “都在干什么?还没准备好吗!” “教授马上就要到了!” “所有人,立刻去电梯口列队!” “快快快!” 一声令下,医局里立刻鸡飞狗跳。 几十号医生放下手里的活,像是一群被赶的鸭子,争先恐后地涌向走廊。 桐生和介不紧不慢地混在人群的最后面。 反正研修医的位置是固定的,永远是在队伍的最末尾,负责搬运病历和各种检查片子。 不到两分钟。 第一外科病区外走廊上,两排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已经按照资历高低站成了两列。 叮—— 电梯门缓缓打开。 所有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挺直了腰杆,头微微低下。 一只黑色的高跟鞋迈了出来。 紧接着,是剪裁合体的职业套裙,外面披着一件质地精良的白大褂,领口别着一枚代表着教授身份的金边名牌。 西村澄香。 第一外科的女皇。 “教授早!” 整齐划一的问候声在走廊里回荡。 西村教授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她没有停步,径直向前走去,步伐极快,带起一阵冷风。 水谷和武田两位助教授,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前去,二人分别在她的左右后方半个身位处。 “教授,今天的回诊顺序已经安排好了。” “先去VIP病房,然后是重症监护室,最后是普通病房。” 水谷光真老老实实在后面低声说话,保持落后半步,不敢有任何逾矩。 “嗯。” 西村教授只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 大部队立刻启动。 十多号医生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皮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一条白色长龙,沿着走廊缓缓移动。 这就是权力的具象化。 在这一刻,西村澄香就是这层楼的神。 要知道,在日本,医生并不像隔壁大国那样直接受聘于医院,而是属于大学医局的。 也就是说,医生的归属权在教授手中。 所有的关联医院,也就是那些分布在各个县市、甚至偏远乡镇的公立或私立医院,它们的人事安排都由大学医局控制。 教授想让你去哪里,你就得去。 如果你让教授不高兴了? 那不好意思,就去那种连便利店都没有的深山老林里,守着几个只有老头老太太的卫生所,度过余生吧。 桐生和介走在最后,手里抱着五六本病历夹。 他看着前面那群人的后脑勺,心里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这和封建时代的家臣,有什么区别? 想要改革? 那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直到2004年,厚生劳动省才会推行“新临床研修制度”。 那个时候,研修医不再直接归属于某个医局,而是需要在内、外、麻醉、急救等多个科室轮转两年。 虽然这导致了大学医局对年轻医生的掌控力下降,也引发了“医疗崩坏”和“医生偏在”的新问题。 但在很大程度上,确实打破了这种封建的人身依附关系。 但现在是1994年。 教授就是神。 队伍在六楼的VIP病房门口停了下来。 虽然大河原议员的儿子已经出院了,但按照规矩,教授还是要亲自过问一下,以示重视。 西村澄香停在那间曾经住着大河原公子的病房门口。 门开着,里面已经空了。 水谷弯着腰,稍微走近了些,低声开口汇报。 “大河原议员担心媒体骚扰,影响医院的正常秩序,所以在昨天深夜安排了转院,回东京休养了。” “病人的各项指标都很平稳,腹部的填塞物取出手术将由东京帝大的同僚接手。” “议员对我们的救治非常满意,特意让我向您转达谢意。” “并且表示,明年的科研赞助金,会优先考虑第一外科。” 听到这番话,西村教授原脸部线条柔和了些许。 “嗯,做得不错。” 她点点头,夸奖了一句。 大河原源太是执政党的实权人物,有了他的支持,明年医局的科研经费预算和设备引进计划,应该会顺利很多。 那她能捞的也更多了。 毕竟,没有人会嫌钱多压手。 第48章 敲打 水谷光真继续汇报着:“另外,关于这次手术的宣传工作,医院宣传部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通稿。” “标题是《第一外科成功救治多发伤重患,展现国立大学医院顶尖实力》。” “里面重点突出了教授您的英明领导和决策。” 他能在这个位置上坐这么多年,靠的不仅仅是论文,还有这种对上级心思的揣摩。 “嗯。” 西村教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她又不是刚毕业的小姑娘了,会把自己的喜好表现在脸上给人看。 人群末尾的桐生和介,同样没有面无表情。 这是因为他很清楚,在通稿里,提出了关键性“C型钳”和“腹膜前填塞”方案的他,连名字都不会出现。 而今川织可能只会有一行字的提及。 这就是现实。 白色的巨塔里,功劳是向上流动的,责任是向下推卸的。 “桐生君,你在听吗?”田中健司碰了碰他的胳膊,“水谷光真真是厉害啊,什么事都能归功于教授的。” 桐生和介也认同道:“这也是一种能力。”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把拍马屁融入到呼吸当中的。 反正他是做不到。 队伍继续移动。 西村教授的步伐很快,每个病房停留的时间不超过三分钟。 大部分时候,她只是听取主治医生的简单汇报,然后点点头,或者指出一两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这与其说是查房,不如说是一场展示权力。 她享受这种被众人簇拥的感觉。 但桐生和介注意到,她的视线在扫过ICU旁边的一个空床位时,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那是原本属于一个术后感染病人的床位。 “那个坏疽的病人呢?” 教授的嗓音突然就冷了下来。 “那,那个病人……” 水谷顿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 “因为家属要求,昨天……转去分院了。” “转院?” 西村教授转过身,目光如刀,在大庭广众之下,望向了他。 她沉声质问道:“是因为治不好,为了不拉低科室的治愈率数据,所以被你赶走了吧?” 水谷光真额头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下来了。 “水谷君。” “我教过你,作为外科医生,技术可以不完美,但心不能脏。” “为了那些好看的数据,把这种高风险病人推给分院,你是觉得分院的医生比我们会治?” “还是觉得,我已经老了?” 西村教授的说话声并不大。 但这种平静的陈述,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杀伤力。 “非常抱歉!是我判断失误!” 水谷光真直接就是条件反射般地将腰弯成了九十度,头都不敢抬。 他不敢辩解。 在教授面前,辩解就是顶撞,就是找死。 “下不为例。” 西村教授冷冷地丢下四个字,转身继续向前走。 其余众人战战兢兢。 而这就是每周一固定教授回诊的存在意义。 敲打。 西村澄香难道真的关心病人的死活吗? 不一定,这主要得看你是不是医院里的VIP了。 而很显然,就连水谷光真能因为嫌麻烦就转移走的病人,并不属于。 桐生和介看着前面那些平日里趾高气扬的专修医和讲师们,此刻一个个鹌鹑一样缩着脖子。 人类创造了阶级,然后又在阶级里自我折磨。 一个小时后。 回诊结束,大部队解散。 医生们各自回到工作岗位,桐生和介把推车推回护士站,把病历归位。 “桐生君。”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是水谷光真 “稍微过来一下。” 他脸上带着很是情真意切的笑容,招了招手。 真该让今川织过来看看。 桐生和介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旁的田中健司投来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两人走廊的尽头,吸烟区。 水谷掏出一根烟,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圈后。 “大河原议员的秘书,刚才来过了。” “给科室捐了一笔研究经费。” “也给参与手术的医生,带了一些私人谢礼。” “这是给你的。”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在手里掂了掂。 “这,这不好吧。” 桐生和介看着他手上的信封,摆了摆手。 这,倒不是说他视钱财如粪土,也不是说他有着高尚的医德。 而是他不想表现得太急切。 反正,真想给的,还会再给,不想给的,也就借着这个台阶下了。 “拿着吧。” 水谷把信封塞进他的白大褂口袋里,动作亲昵,像是一个关爱后辈的长者。 桐生和介却之不恭。 只不过,可惜了今川织不在,真该来现场学学的。 要是当初她求自己写论文的时候,能有这态度,双手奉上礼金,那他或许会考虑一下。 “非常感谢水谷教授的关照。” 桐生和介微微鞠了一躬,没有受宠若惊的做作,也没有愤世嫉俗的清高。 这让水谷光真更加满意了。 懂事。 是个能在巨塔里活下去的年轻人。 “好好干,我看好你。” 水谷光真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转身哼着小曲离开了。 桐生和介把手伸进口袋,感受了一下信封厚度。 还行,估摸着有十万円左右。 这就是大人物啊,哪怕是他只是一个研修医,也能分到一杯羹。 …… 回到医局,气氛有些沉闷。 教授的回诊就像是一场低气压过境,余威尚在。 桐生和介走到自己的座位前。 旁边的今川织正坐在那里,盯着面前的一叠资料发呆。 她的办公桌上堆满了书,《临床生物力学》、《骨折治疗学》、《手外科手术图谱》…… 全是厚重的大部头。 还有几张散乱的手绘草图,上面画着复杂的力学分析。 但很显然,进展不顺。 用来写论文草稿的信纸上,除了标题之外,只有寥寥几行字,而且还被划掉了大半。 今川织手里转着笔,眉头紧锁,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焦躁感。 桐生和介知道她在为论文的事发愁。 但,这和他没关系。 他本来是这么想的,直到眼底又突然冒出来一抹浅红色。 【今川织:如果我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来看桐生,再骂他两句,他会乖乖听话吗?可恶,这里的“应力传导”该怎么编?】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该为医局所有医生点午饭便当了,在向便利店点餐的时候漏了她的。(奖励:1万円现金)】 【分叉二:趁火打劫,既然她这么爱钱,开价50万円出售初稿。(奖励:论文完成后,左迁至原町红十字医院)】 【分叉三:利用她的困境,从她身上通过榨取最大利益,并欣赏她的笑容。(奖励: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 第49章 这对吗? 左迁,无论是在日本还是隔壁大国,所表述的意思都完全一致。 指职位降低,或者被调动到偏远、不重要的岗位。 单看“原町红十字医院”这个名字,可能没什么实感,毕竟挂着红十字会的招牌,听起来是个正经的综合医院。 但桐生和介知道这个地方位于群马县与福岛县交界的深山之中。 冬天,雪能积到膝盖深,救护车开进去都得装防滑链。 夏天,蚊虫比人还多。 最关键的是,那里单一的患者结构。 清一色的留守老人,高血压、糖尿病、老慢支,外加干农活时不小心摔断的股骨颈。 通常只有那些在医局斗争中彻底失败,或者犯了重大医疗事故需要避风头的医生,才会被发配到那里去。 在互联网并不发达的当下,一旦去了那种地方,就等于从医学界的主流视野中彻底消失。 想回来? 做梦。 桐生和介坐在有些摇晃的办公椅上,手里转着圆珠笔。 分叉二的奖励是50万円,确实是一笔快钱,相当于他3个月的薪水还要多,能在千代田町的夜店里开半座香槟塔。 对于想要混日子的医生来说,那里或许是天堂。 空气好,压力小,还能领一份旱涝保收的薪水。 但对他来说,是坟墓。 为了区区50万円,就葬送自己未来几十年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就剩下的两个选择了。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桌上写着“便当统计”的便签纸。 作为处于医局生物链底层的研修医,负责每天中午统计并订购所有上级医师的午饭,是必须履行的杂务之一。 故意漏订今川织的便当? 这种小失误,虽然会惹她不高兴,但顶多就是被她骂两句“没用的东西”之类的话。 在医局里,研修医挨骂是家常便饭,不挨骂才是不正常的。 风险低,收益低,纯粹是为了恶心一下对方。 如果是平时,桐生和介可能会为了1万円和看今川织吃瘪的表情而选择这个。 分叉一可以作为安全选项,先留着。 桐生和介的目光继续下移。 【分叉三:利用她的困境,从她身上通过榨取最大利益,并欣赏她的笑容。(奖励: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 桐生和介盯着这行文字,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 所谓的“解剖复位”,是指将骨折断端完全恢复到受伤前的解剖形态,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这在临床上是一个理想状态。 大部分时候,医生只能做到“功能复位”,也就是虽然骨头有点歪,但不影响使用就行。 因为要做到“解剖复位”真的太难了。 不仅需要对解剖结构有着上帝视角的理解,还需要一双极度稳定、极度敏感的手,最大程度地保护周围的软组织血运,减少并发症。 而且“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中“完美”二字,是超越人类极限,直达艺术境界的层级! 今川织就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困兽。 现在她急需这篇论文来向西村教授交差,来维持在医局里的地位。 论文核心理论,恰好掌握在桐生和介的手里。 典型的供需失衡。 既然如此,作为供给方的他,自然拥有绝对的定价权。 这对吗? 太对了! 她想要让桐生和介写初稿,却不想支付相应的对价。 这是傲慢。 如果不趁机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那他简直对不起资本主义的栽培。 有了这个技能,桐生和介就能在更多的手术中展现自己的能力,从而掠夺更多的资源和地位。 至于该从她身上榨取些什么…… 桐生和介的视线落在今川织那张即使在焦躁中依然精致好看的脸蛋上。 论文的署名权,这是最基本的,也是他应得的。 但这还不够。 要钱吗? 不太行,虽然自己现在很穷,但前一个选项,只是问今川织要了50万円,事后就被报复了。 对今川织这种人,要命可以,唯独要钱不行。 那还有什么? 钱权色三字。 桐生和介稍微想象了一下,今川织躺在床上,一脸厌恶地看着他…… 算了,没必要。 万一惹恼了她,到时候他还得左迁至原町红十字医院去。 那么,就只剩下她作为主刀医生的权力了。 想了几秒后,桐生和介便打定了注意。 除此之外,还有个小问题,怎么才能让今川织在被他压榨之后,还能笑出来…… 唔…… 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就是要赌一赌。 为了“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值得。 …… 桐生和介倒是不着急去找今川织,而是拿起了电话。 “喂,这里是群马大学第一外科。” “嗯,今天的午饭。” “要一份特上幕之内便当,两份炸猪排便当,三份生姜烧肉便当……” 他一边看着墙上的排班表,一边对着话筒报着菜名。 得先把研修医的正事给做了,免得回头给忘了。 这时,田中健司忽然抬起头来。 他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桐生君,我要大份米饭啊,一定要大份!” “知道了。”桐生和介随口应着,继续点单。 “还有一份鳗鱼饭,要现烤的那种。” 这是给水谷助教授点的,那个老男人最近总嚷嚷着腰酸背痛,需要补补。 “最后……” 他的视线扫过坐在角落里、还在对着面前一堆资料愁眉苦脸的今川织。 “再来一份豪华刺身拼盘定食。” “对,最贵的那种。” 挂了电话之后。 田中健司凑了过来,好心提醒:“喂喂,今川医生的……她没说要吃这么贵的吧?” 在医局里,谁不知道今川医生是个出了名的抠门。 对自己也是极其苛刻,中午经常就是便利店的饭团或者便宜的蔬菜沙拉打发了。 这豪华刺身定食,得要2500円吧? 研修医给上级医生垫付饭钱是常有的事,有些厚脸皮的医生吃完就忘,根本不提还钱的事。 今川织虽然不至于赖账,但给她点这么贵的,不是找骂么? “没事。”桐生和介摆了摆手,“今天是个好日子。” “好日子?”田中健司一脸懵逼地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空,“今天是什么纪念日吗?” 桐生和介没有解释。 他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电脑,调出了当初写好的文档。 是他在铃木信也手术结束后就整理出来的,虽然没有图表和数据分析,但这就是其中的核心思路。 剩下的工作,就是往这个骨架上填肉。 这是今川织现在最缺的东西。 她有技术,有病例,有数据,但她缺乏将这些东西串联起来的理论高度。 桐生和介把文档打印了出来。 一共只有三页纸。 他拿起订书机,咔嚓一声,将之订好,便走向今川织。 第50章 谈条件 今川织的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还在和一堆德文资料死磕。 教授给的期限是一个月。 看起来很长。 但对于还要兼顾临床工作、手术、值班以及“副业”的她来说,时间根本不够用。 最关键的是,她卡住了。 用克氏针来重建韧带张力,懂是一回事,要用学术语言,结合生物力学原理把它写成一篇逻辑严密的论文,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写废的草稿纸已经堆满了垃圾桶。 正发愁时,眼前的忽然有一道阴影笼罩了过来。 “你想干什么?” 今川织抬起头来,看到来人是桐生和介,眼神不善。 “我很忙,没空听你废话。” 要是在平时,她早就让这个研修医滚蛋了。 但她实在太累了,昨晚陪中森幸子喝到凌晨,现在她连骂人的力气都快没了。 “今川医生。” 桐生和介没有被她的冷脸吓退,反而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直接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这种平起平坐的姿态,让今川织微微一愣。 研修医在上级医生面前,通常都是站着的,除非被允许坐下。 这家伙,越来越没规矩了。 如果不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不是来道歉并乖乖领命干活的…… 那她不介意让这个研修医知道什么叫职场霸凌。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她桌上的书:“关于铃木信也手术的那篇论文,我看您好像遇到了点困难?” 今川织冷哼一声:“关你什么事?” 桐生和介扬了扬手中的文件:“真不关我的事?不需要我帮忙?” 今川织下巴微微抬起:“这是什么?” 说话时,她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 这是人惯常的防御姿态。 桐生和介把手中的文件往前递了递:“关于铃木信也手术的总结,还有关于韧带张力重建理论的一些个人看法。” 今川织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虽然一眼看去就只有三页,连个封面都没有,只用订书机订了一下。 但,这无所谓。 重点是封面上的大字标题——《微观应力释放与关节面重塑:多点位克氏针张力阵列技术的临床报告》 但就是她在脑海里构建了无数次,却始终无法形成闭环的理论! 对于桐生和介的能力,今川织并不怀疑。 他在铃木信也的手术台上,表现出来对解剖结构的绝对掌控力,绝不是运气。 既然他能做出来,自然就能写出来。 “给我。” 今川织直接伸出手,动作很快,甚至有点急切。 只要拿到了这个,她就能早点向教授交差,就能从这该死的论文地狱里解脱出来。 然而,桐生和介的手腕轻轻一转。 今川织抓了个空,身体微微前倾,因为用力过猛而有些失衡。 “什么意思?耍我?” 她抬起头,脸色阴沉了下去。 桐生和介将文件举高了一些,始终保持在她触手可及却又拿不到的距离。 “今川医生,我说过了,我不接受不对等的剥削。” “想要这个?” “可以。” “但我有几个条件。” 他说到这里,便收住了话语,面带笑容。 今川织重新靠回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 她是个务实的人。 既然对方想谈条件,那就谈呗。 “说说看,我先听听。” 她翘起了二郎腿,恢复了作为上级医生的应有姿态。 “想要钱还是署名?” “如果是署名,我可以去跟教授争取,把你从第三作者提到第二作者,但这很难,因为水谷那胖子肯定会想插一脚。” “如果是钱,十万……不,五万,这是极限了。” 今川织把丑话说在了前头。 “那不行。”桐生和介断然拒绝,“第一个条件就是,我要第二作者的署名,独占” 现今的日本医学界,一作是绝对的单人制,没有什么共同一作的说法。 他只提供理论框架,具体的文献查阅、数据整理、图表绘制,乃至最后的投稿修回,那是今川织要干的苦力活。 所以,桐生和介也没想过要拿一作,今川织同样不可能答应。 拿个二作,并不算亏。 今川织冷声说道:“不可能。” 通讯作者归属于教授。 没有西村澄香的名字,哪怕今川织把论文写出来,杂志社的编辑也就是扫一眼就扔进垃圾桶。 送审? 那是看在教授的面子上。 第二作者,往往是那个“什么都没干,但因为地位高所以必须挂名”的人,也就是水谷光真之流。 至于其他位置,就可有可无了。 “那就没什么好谈的。” 桐生和介轻轻地摇了摇头,不打算退让。 挂个二作的名字,属于是有点用,但用处并不是特别大的那种。 那他为什么要提? 原因很简单,自己可以不要,但不能不给。 今川织细长的眉毛微微聚拢,挤出一道浅浅的折痕:“不给水谷助教授挂名,我很难交待。” “那是你的问题。”桐生和介面上的笑容不改。 今川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说实话,她也不想给水谷光真挂名,那个死胖子,平时没少跟她抢VIP病人。 “好,我会说服西村教授。”今川织咬着牙,点了点头,接着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水谷助教授找你麻烦,你就自己受着。” “没问题。”桐生和介对此也没意见。 接着,他竖起了两根手指:“第二个条件。” “在接下来的3个月里,凡是你主刀的手术,只要我有空,我都要上台。” “而且,当我想做第一助手的时候,你不能拒绝。” 听到这个要求,今川织有些意外。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 大部分研修医一年到头也就是拉拉钩,缝个皮,运气好能做个简单的阑尾炎或者清创。 想要做大手术的一助? 光有能力可不行,还得排队,得熬资历。 3个月,意味着泷川拓平那些专修医,在接下来的一个季度里,都要给他这个研修医让路。 这会让两人都成为医局里的众矢之的。 “你考虑过后果吗?” 今川织微眯着眼睛,望向他。 大学医院里,最讲究的就是“和”字,无论是和气生财,还是和光同尘。 她是专门医,底下的医生就算有意见,也只能忍着。 但桐生和介就不一样了。 别人想要针对他,那可不要太容易。 “今川医生只要答应就行了。” 桐生和介当然想过后果,医局里的前辈们,肯定会有所不满。 但,那又怎么样? 只要自己不给他们发难的机会不就行了? “不行,3个月太长了。”今川织还是摇了摇头,“我给你1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会尽量安排你上台。” “如果遇到极为复杂的手术,或者教授在场,你还是得退到二助的位置。” 她在试图讨价还价。 既然无法完全拒绝,那就通过压缩对方的获利空间,来降低自己的风险。 “今川医生,这里不是菜市场。” 可桐生和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否则,怎么能叫榨取呢? 看得今川织实在是火大。 这家伙,是不是以为凭着手中的几页纸,就能拿捏她了? 还真是。 如果能把这套“韧带张力重建”理论发表出去,她在学术界的地位就能稳固下来,甚至有机会去东京的大医院…… 那里,有更多的有钱人 而且…… 她想起了铃木信也那完美的腕关节复位。 在手术台上,两人心意相通、配合无间的感觉,确实是一种享受。 桐生和介还是个聪明人,在上次展示了神乎其技的克氏针技术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骄傲自满,依然恪守本分。 医生给机会,他就上台,不给也无所谓。 这种踏实且有能力的研修医,用起来确实顺手。 “可以。” 今川织权衡了一番利弊,从牙缝里面挤出了这两个字。 紧接着,她话锋一转—— “但是!” “我也有个条件,万一你在手术台上出现了失误,哪怕只是一次,你再想做一助,只能看我心情。” “这是我的底线。” 病人不是小白鼠,手术台不是练习场。 第51章 小猫 桐生和介也不是要求所有手术都要当一助,而是他觉得自己行的时候,他就要上台。 今川织的这个条件还算合理,只要不失误就行了。 这对他来说很简单,便点头答应。 而今川织见他还竖着两根手指,原本稍显缓和的脸色当即又沉了下去。 二作署名给了,手术机会也给了。 该差不多了吧? 她“啧”了一声后:“如果你还想要钱的话,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就算论文不写了,被教授骂一顿,她也不可能从口袋里掏哪怕一円。 “别急,听我说完。” 桐生和介看着她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把手里的那份只有三页纸的文档放在桌面上,手指按在上面,轻轻敲击了两下。 前面的两个条件,算是和今川织的等价交换。 即便没有分叉三给的奖励,他也不亏。 今川织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倒要看看他还想提什么条件。 “最后一个条件。” 桐生和介竖起第三根手指,视线在今川织的脸上停了几秒。 只有他能看见的光幕依旧悬浮在两人之间。 【分叉三:利用她的困境,从她身上通过榨取最大利益,并欣赏她的笑容。(奖励: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 这文本描述上,并没有对今川织的笑容做硬性要求。 这就有操作空间了。 “笑一个。” 桐生和介率先展露了出了一个纯真的笑容,指着自己的脸说道。 今川织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 啊? 笑? 这算什么条件? 羞辱吗? 还是说,他对自己有什么变态的想法? “桐生君,你是在调戏上级吗?” 今川织冷着脸,在医局里提这种轻浮的要求,自己若是告到医务科那里去,少不了一顿处分。 “不愿意就算了。” 桐生和介作势要将放桌上的资料收回。 如果今川织真的翻脸,那她中午就等着饿肚子吧,转头去收束世界线分叉一也还来得及。 至于刚才点的豪华刺身拼盘定食? 他又不是没长嘴,自己也能吃。 “这是最后一个条件了。” 今川织的动作也很快,把手按在了资料上面,沉声强调道。 前面两个条件都答应了,没道理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 大不了,就把桐生和介当成是客人,笑一笑而已,这不就是她最擅长的事情吗? 虽说她从来没有接待过异性客人。 “最后一个。” 桐生和介手上没用力,但也没把手抽回来,保持着原有姿势。 今川织看了他几秒。 然后,深吸一口气。 随后,调整了一下坐姿,理了理鬓角的碎发。 最后,嘴角上扬,眉眼弯弯。 皮笑肉不笑。 一个营业式的笑容,在她的脸上绽放开来。 “这样……行了吗?” 她的嗓音里带着几分勉强和咬牙切齿。 “挺好的。” 桐生和介看着她的笑容,并不在意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亦或者是被强迫的。 只要是个笑容就行。 他只觉得眼前一花,随后,眼底的光幕闪烁。 【已收束今川织的世界线】 【奖励: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 大量的知识和肌肉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人体全身206块骨骼的三维形态、每一块骨头的解剖标志、骨折后的移位机制、软组织的牵拉作用…… 所有的知识都在这一刻融会贯通。 他的双手微微发热。 一种难以言喻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好似只要他的手触碰到骨头,就能通过皮肤、肌肉的反馈,精准地感知到断端的位置,然后用最恰当的力道将其复位。 不仅仅是简单的对齐。 而是将破碎的骨骼,恢复到如同上帝造物之初的完美形态。 桐生和介轻轻吐出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喜悦。 “合作愉快,今川医生。” 他将手中的资料文件递了过去后,转身就走。 今川织看他离去,立刻将面上的假笑敛起来。 “神经病。” 她低声骂了一句,才翻开资料文件。 很快,她的眉头舒展开了。 原来是这样…… 这里的力学传导可以用这个公式…… 克氏针的布局不仅仅是固定,更是张力的重塑…… 天才。 绝对的天才构想。 …… 中午12点的时候,医局的门被敲响了。 “打扰了,这是桐生桑点的外卖。” 送餐员提着几个大袋子走了进来,饭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这里!” 桐生和介举起手。 送餐员把一个个精致的便当盒摆在桌子上。 炸猪排、生姜烧肉、鳗鱼饭……最后是一个巨大的黑色漆器盒子,豪华刺身拼盘定食。 桐生和介接过袋子,开始分发。 “今川医生,这是你的。” 最后,他拎着刺身拼盘,走到了今川织的面前。 今川织抬头看了一眼。 那不是普通的塑料便当盒,而是只有在高级日料店才会用的漆器盒子,上面还印着著名的寿司店“筑地玉寿司”的标志。 这一份定食,少说也要2000円。 “我没点这个。”今川织将之推了回去,“太贵了。” 桐生和介笑了笑:“算我请的,往后3个月,请今川医生多多指教了。” 谈判桌上寸土不让是为了确立地位。 但下了桌子,对方毕竟还是他的上级医生,没必要把关系搞得太僵。 今川织的喉咙滚动了一下。 她平时连便利店500円的便当都要犹豫一下。 这种程度的豪华午餐,里面肯定有北海道产的马粪海胆,还有蓝鳍金枪鱼的大脂,说不定还有牡丹虾。 “不要算了。” 桐生和介见她没有动作,便打算端回去自己享用。 不吃拉倒。 他是想安抚一下对方的情绪。 可她也别把自己当皇帝了啊,这还要三辞三让? “谁说不要的!” 今川织连忙将餐盒拢了过来,很像护食的小猫。 忙了一早上,她确实需要补充一点高蛋白来应对接下来的脑力劳动。 打开盖子。 金黄色的海胆堆得像小山一样,粉红色的金枪鱼大腹油脂分布均匀,如同霜降牛肉,还有晶莹剔透的鲑鱼子。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金枪鱼大腹,放进嘴里。 油脂和鱼香在舌尖化开。 今川织两颊微微鼓动,双眼眯成了细缝,像极了刚刚吃到极品小鱼干的小馋猫。 真不愧是高级料理啊。 好吃。 比便利店的饭团好吃一万倍。 但这种状态仅维持了半秒。 因为她的眼角余光,发现到桐生和介还在一旁看着,立刻又板了一张扑克脸 “还有事吗?” 今川织的语气平淡,没有什么起伏。 “那倒没有。” 桐生和介笑了笑,权当刚才什么也没看见,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第52章 择期手术 下午一点。 午休结束后,第一外科的医局里,医生们开始忙碌起来。 桐生和介走到墙边的白板前。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本周的手术安排,用黑色和红色的马克笔区分着主刀医生、助手以及病人的名字。 在大学医院,手术主要分为两类。 一种是急诊手术,那是和死神赛跑,不用讲规矩,也没人会去计较谁先谁后,来了就做。 另一种则是择期手术。 每周四上午医局例会后,教授带着两个助教授把所有上报的手术方案过一遍,同意的盖章排期,不同意的直接打回。 只有通过了审核,病人的名字才有资格出现在这块白板上。 这也是医局日常运转的大头,也是权力寻租和人情世故最集中的地方。 教授的手术排在最黄金的时段,也就是上午九点。 助教授的手术紧随其后。 讲师和专门医的手术通常被安排在下午,或者就在那些并不讨好的时间段。 至于像泷川拓平这样的专修医,只能捡剩下的边角料时间,或者是当教授不想做、助教授懒得做、专门医没空做的时候,才会轮到他们主刀。 本周的手术量不少。 西村教授虽然很少上台,但挂着她名字的手术却不少,实际操作的都是下面的讲师或者资深专门医。 而水谷助教授的手术,大多是些髋关节置换或者脊柱手术。 这类手术器械费用高,回扣油水足。 桐生和介找到了今川织的名字。 往常,身为医局里劳模的她,名字几乎占据了白板的三分之一,是专门医里的手术机器。 但这一周,她的手术量直接砍半。 而且,剩下的那些手术,都是诸如“锁骨骨折切开复位”、“胫骨平台骨折内固定”这类相对常规的中型手术。 并没有那种需要站台十几个小时的高难度重建手术。 稍微想一下,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估计是西村教授动用了行政命令,特意削减了今川织的临床工作量,好腾出时间来写论文。 不过问题不大。 按照之前的约定,在3个月里,只要桐生和介想,他就能上台。 而今天下午,2号手术间,她就有一台手术。 【手术名称:右胫骨平台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 【主刀医生:今川织】 【第一助手:田中健司】 并不是所有手术都需要两名助手,这种程度的手术,只要一个人帮忙止血和剪线就够了。 如果非要安排二助的话,那大概是在校医学生在后面学习。 田中健司是比桐生和介早一年进来的研修医,虽然还不是专修医,但在医局里也算是老资格了。 这种中等难度的手术,安排他做一助,既是锻炼,也是合乎规矩的。 “桐生君。” 身后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今川织手里拿着一罐刚刚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咖啡,站在了他的身侧。 “下午三点,我有一台胫骨平台骨折的手术。” 她看了一眼白板上的安排,上面写着第一助手是田中健司。 “你想上台做一助的话,我可以让田中下去。” “你去和他说,还是我去说?” 说着,她抿了一口咖啡。 至于临时被换的田中健司会不会失落或者委屈,因此而有所怨言? 别让她听到就行。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不远处低着头的田中健司。 这位前辈进医局一年多了,虽然有点大嘴巴,喜欢八卦,但桐生和介刚进医局的时候,帮过他不少忙。 告诉过他哪里有免费的便当,哪个护士长脾气不好。 对他这个后辈颇为不错。 为了这台手术,田中健司今天来了医局后,只要有空就会看解剖图谱。 “不用了。” 桐生和介摇摇头。 为了一台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手术,去抢了田中健司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没有必要。 今川织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她原本以为,桐生和介会抓住所有机会,就像嗜血的鲨鱼,闻到血腥味就会不顾一切地追赶上去。 即便只是小腿胫骨手术,对研修医来说也是难得的。 “你确定?” “既然是已经安排好了的,就让田中前辈上吧。” “随你。” 今川织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反正对她来说,谁当助手都一样,只要不给她添乱就行。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了。 而桐生和介仍在看白板。 【手术名称:踝关节双踝骨折切开复位内固定术】 【主刀医生:泷川拓平】 【第一助手:桐生和介】 双踝骨折,也就是内踝加上外踝的骨折,俗称的脚脖子断了。 这也是上周就安排好的入门级手术。 对于今川织这种级别的医生来说,可能闭着眼都能做。 泷川拓平即便是专修医好几年了,但由于手比较笨,平时很少有主刀的机会。 这次因为病人是他以前负责过的老病号,点名找他,教授才同意的。 让桐生和介当一助,大概是看中了他最近表现出来的稳定性。 意思是,能兜底。 …… 下午三点五十分,手术室更衣区。 泷川拓平正在刷手。 他看起来有些紧张,拿着刷子的手十分用力,把皮肤都刷红了。 他已经是第五年的专修医了,但独立主刀的机会屈指可数。 每一次上台,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大考。 如果做得好,或许能在明年的专门医考试前,给教授留个好印象。 如果搞砸了……不不不,不能再搞砸了。 “泷川前辈,下午好。” 桐生和介走了进来,拿起刷子站在旁边的水池。 “哦,桐生君啊。” 泷川拓平看到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台手术,拜托你了。” “这次的病人,外踝粉碎得很厉害,好像还是螺旋形的骨折线。” “腓骨远端那地方,皮包骨头,钢板要是放不好容易皮瓣坏死。” “我想恢复腓骨长度也有点没底……” 先把困难摆出来,到时候他要是做得慢了,或者出了点小瑕疵,也有个借口。 另外,这也是在变相地向桐生和介求助。 “放心吧,泷川前辈。” “片子我都看过了。” “腓骨虽然碎了点,但主要的解剖标志还在,只要先把外踝做好了,内踝就很简单。” “我在旁边拉钩,你只管放心做。” 桐生和介这番话,既给足了前辈面子,也让他放宽心。 “那就好。” 泷川拓平点了点头,原本紧绷的肩膀也垮下来了一些。 两人没再说话。 镜子里,泷川拓平一边刷手,一边还在嘴里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背诵手术步骤。 桐生和介没有打扰他。 对于泷川拓平这种人,他并没有什么恶感。 虽然平庸,虽然胆小,虽然有时候喜欢摆点前辈的臭架子。 但至少,他有自知之明。 第53章 扶正书架 洗完手之后。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进手术间时,病人已经完成了麻醉,正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 右脚踝已经被消毒铺巾,只露出肿胀变形的踝关节。 护士们正在清点器械,麻醉医生坐在监护仪后面,手里拿着一本漫画书,看起来有些无聊。 这是台常规手术。 没有什么大人物,也没有什么紧张刺激的抢救。 如果主刀是今川织,大家可能会稍微打起精神,因为怕挨骂。 但主刀是泷川拓平? 那就没什么压力了。 大家甚至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中午食堂的饭菜。 “泷川医生,可以开始了吗?” 巡回护士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催促了一句。 她是清楚泷川拓平的技术水平的,知道这台手术估计又要拖堂。 所以一早出门时,就安排了丈夫七点去接上完冬期讲习的孩子。 “啊,好,好的。” 泷川拓平走到主刀位置,深吸一口气,双手举在胸前。 手术开始。 他伸出手,器械护士把柳叶刀拍在他手里。 “切皮。” 泷川拓平握住刀柄。 按照术前规划,先做外踝,也就是腓骨的骨折。 切口长约10厘米,沿着腓骨后缘走行,这一步不难,只要不切断腓浅神经就行。 他的动作虽然不算快,但胜在中规中矩。 桐生和介站在一助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两把拉钩,负责暴露视野。 他看着泷川拓平的操作,心里大概有了底。 基础还行,解剖层次也清楚,就是太犹豫了。 每一刀下去都要停顿一下,确认没有伤到血管神经才敢继续,这就导致手术进程被拖慢了。 “暴露骨折端。” 泷川拓平用骨膜剥离器清理着骨折断端的软组织。 一切都很顺利。 直到他看到了腓骨远端呈现出一个长斜形的螺旋骨折,断端粉碎,而且有一块蝶形骨片游离在外。 他手上的动作停住了。 术前X光片是二维的,而眼前的一团乱麻是三维的。 游离的骨片卡在肌肉里,阻碍了复位。 “骨膜剥离器。” 他伸手要了器械,试图去撬动那块骨片。 但他不敢用力。 腓骨远端的血运很差,如果剥离太广泛,骨片就会坏死,到时候就会变成死骨,导致骨不连。 可是不用力,骨片纹丝不动。 “啧。” 泷川拓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手术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原本还在聊天的护士们停下了话头,麻醉医生也放下了手里的《周刊少年Jump》,抬起头望向监护仪。 大家都看是出来了,主刀医生卡住了。 这就很尴尬。 切开皮肤用了5分钟,现在对着骨头愣神又已经过了10分钟。 “泷川医生,需要帮忙吗?” 器械护士忍不住问了一句,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尊敬,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无奈。 泷川拓平红着脸。 他想说不用,自己能行。 但他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书上写着的“清除嵌入软组织,解剖复位”短短几个字,在现实中却是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 “泷川前辈。” 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耳边响起了桐生和介的嗓音。 泷川拓平抬起头,透过起雾的护目镜,看到了一双毫无波澜的眼睛。 没有嘲笑,没有不耐烦,也没有同情。 只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冷静。 桐生和介在心里叹了口气。 泷川拓平现在就是典型的“管状视野”。 眼睛里只看得到那块碎掉的骨头,而忽略了整体的力学结构。 就像是一个拼图新手,拿着一块拼图死命往不合适的地方塞,却忘了先拼好边框。 桐生和介说:“停下吧,别去管那块碎骨头了。” 泷川拓平愣了一下:“可是它卡住了,不弄正,骨头接不上。” 桐生和介摇摇头,坚持自己。 有着“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技能的他,一眼就看出了了问题所在。 “前辈,它回不去,是因为空间变小了。” “而你手里的剥离器只会破坏它的血供。” “所以,我们要换个思路。” “请把剥离器放下,换点状复位钳。” 桐生和介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器械护士把工具递过去。 泷川拓平有些迟疑,但还是照做了,将剥离器丢进弯盘,换了一把尖头的复位钳。 但他拿着钳子,不知道该夹哪里。 桐生和介指了指骨折断端的上方和下方,也就是腓骨的主干部分。 “前辈,想象一下。” “我们现在在整理一个乱糟糟的书架,这块碎骨片,就像是一本掉在书架中间的书。” “现在书架两边的挡板是歪的,空间变窄了,书当然塞不进去。” “所以你拼命去推它是没用的。” “我们应该做的,是用复位钳夹住书架的两端,也就是上下两段主骨。” “只要把书架扶正了,把两边的挡板位置对齐了,中间的空间自然就出来了。” “那本书,也就是那块骨片,上面连着肌肉和骨膜,只要空间对了,它自己就会滑进去。” “这就是软组织铰链的作用。” 这个比喻很形象,就像是小学生也能听懂的常识。 泷川拓平一下就听懂了。 他不再执着于那块让他头疼的碎骨片。 他张开复位钳的钳口。 一个尖端抵住近端骨折块的皮质,另一个尖端抵住远端骨折块的皮质。 避开了粉碎区域。 “是这样吗。” “没错,就是这样,现在慢慢收紧钳子。” 桐生和介在一旁肯定道。 泷川拓平深吸一口气,手掌开始发力。 复位钳的齿条发出轻微的啮合声。 两段主要的腓骨在金属钳臂的强制作用下,开始靠拢、旋转、对齐。 原本因为骨折而扭曲的空间被重新打开。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骨擦音震动,透过器械传到了泷川拓平的掌心。 也就是这一瞬间。 原本卡在断端中间那块让他束手无策的蝶形骨片,就像是归巢的鸟儿一样,顺着软组织的张力,自动滑入了那个原本属于它的缺口。 严丝合缝。 泷川拓平瞪大了眼睛,透过护目镜看着术野。 那个如同乱麻一样的螺旋形骨折,此刻已经恢复了腓骨原本笔直的形态。 这就……复位了? 不需要暴力撬拨? 不需要多次尝试? 仅仅是用钳子夹住两头,中间就自己好了? 泷川拓平瞬间失了神,脑子像失控的高速列车,哐当一声脱轨,翻滚着坠进深渊。 他在第一外科待了五年。 从西村教授到水谷助教授,再到各路资深专门医,跟过的台也不少了。 前辈们总是喜欢用艰深的德语词汇来讲授复位原理,什么“软组织铰链”,什么“三维空间构型”,听得他云里雾里。 到了手术台上,往往也是靠经验和手感去试。 从来没有人像桐生和介这样,用这么简单的比喻,就把困扰他多年的复位难题给讲透了。 器械护士也看呆了。 她不懂手术原理,但她看得懂结果。 刚才还在那满头大汗、把骨头搞得乱七八糟的主刀医生,在研修医说了几句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这么快就搞定了? 她忍不住多看了桐生和介一眼。 这真的是个在医局里给前辈跑腿买咖啡的研修医? 第54章 确实不错 说实话,泷川拓平心里五味杂陈。 他今年三十四岁了。 同期要么早就拿到了专门医的资格,要么受不了这个罪转去当全科医生了,只有他还在第一外科苦苦挣扎。 并不是他不努力。 他比谁都努力,每天最早来,最晚走,所有的脏活累活都抢着干。 教授讲课时,他的笔记做得最厚。 但外科医生的世界,是残酷的唯结果论。 手笨,就是原罪。 他的手不够灵巧,脑子也不够快,在手术台上总是慢半拍,理解不了教授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手法。 但他就是不甘心。 接受不了自己花辛苦读下来医学院,最后只能去乡下卫生所给老头老太太开降压药。 今天,他又被打击到了。 一个才毕业半年的研修医,随口两句话,就让他明白了其中的操作逻辑。 “前辈,别松手。” 桐生和介站在对面,没有给他太多自怨自艾的时间,提醒道。 骨折断端已经解剖复位,软组织铰链张力完美。 但是,如果不马上进行临时固定,一旦松开钳子,肌肉收缩的张力会立刻让骨头再次弹开,才做的复位就白费了。 “啊!好!” 泷川拓平回过神来,连忙应下。 但他很快发现了一个尴尬的现实,两只手都被复位钳占着,腾不出手来拿电钻。 如果西村教授或者水谷助教授上台,这时候就该大声呵斥研修医过来接手钳子。 “单手操作,打克氏针临时固定。” 桐生和介再次出言提醒。 刚从今川织那里得到了“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他是有信心完全可以利用肌肉的张力维持复位,甚至不需要钳子。 但泷川拓平做不到。 他是凡人,必须依赖工具。 “明白!” 泷川拓平深呼吸一口,改换左手握住复位钳的手柄,空出右手。 “克氏针,1.5毫米,电钻。” 器械护士将装好克氏针的电钻拍在他的掌心。 虽然最终是要上钢板螺钉,但为了保险起见,必须先用克氏针进行临时固定,把复位钳腾出来,为钢板让路。 泷川拓平拿起电钻,开始钻第一枚远端锁定孔。 有了完美的复位做基础,剩下的内固定操作就是纯粹的木匠活了。 他再不济事,也不至于连这都搞砸。 第一枚克氏针,斜向穿过近端骨皮质,穿过骨折线,穿过那块蝶形骨片,最后钉入远端骨皮质。 手感很实。 泷川拓平又打入了第二枚克氏针,与第一枚形成交叉固定。 这下稳了。 泷川拓平松开左手,撤掉了复位钳。 骨折端纹丝不动,依然保持着完美的解剖对位。 这才舒了口气。 “接下来上钢板。”泷川拓平的信心回来了一些,“腓骨远端解剖型钢板,7孔。” 在这个没有锁定钢板(LCP)普及的1994年,使用的是AO标准的三分之一管型钢板或者动力加压钢板(DCP)。 这类钢板没有预塑形,需要医生术中根据骨骼的形状进行手工弯折。 泷川拓平拿过弯板钳。 他对着腓骨的弧度,开始用力掰弯钢板。 一下,两下。 他比对着骨面,觉得弧度不够,又掰了一下。 “差不多了。” 他把钢板贴在腓骨外侧,用持骨钳夹住。 然后开始钻孔、测深、攻丝、拧螺钉。 整个过程,桐生和介都只是静静地站在一助的位置上,手里拿着拉钩,负责暴露视野,一言不发。 心里却在作他想。 钢板预弯弧度稍欠,远端贴合度稍差。 靠螺钉硬锁能严丝合缝,但这额外的张力会让术后肿胀多持续两天。 近端第一枚螺钉的进针点有点偏前了。 虽然不影响固定强度,但可能会刺激腓骨长短肌腱,导致术后疼痛。 攻丝手不稳,螺纹咬合力差。 为了防止螺钉松动,术后康复训练至少得推迟两周。 还有很大的进步啊泷川前辈。 但桐生和介没有开口纠正。 第一,这些瑕疵虽然存在,但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也就是所谓的“功能复位”标准,只要骨头长上了,病人能走路,就算手术成功。 他自己可以追求极致的完美,但要是以此来要求泷川拓平这种流水线医生,就属于是鸡蛋里挑骨头了。 第二,说到底,他只是一助。 除非主刀的操作会造成严重的医疗事故,否则一助没有资格在台上对主刀的技术指手画脚。 那是越权。 刚才指导复位那是救场,现在如果连打钉子上钢板都要管,那不找茬么。 当然,泷川拓平并不知道自己被批判得体无完肤。 他正沉浸在手术顺利推进的快感中。 滋—— 最后一枚螺钉拧紧。 C臂机推过来透视,屏幕上显示出清晰的影像。 腓骨的长度恢复了,旋转畸形纠正了,关节面平整,钢板贴合良好。 硬要拿尺子去量,可能会发现腓骨的生理弧度稍微直了一点点,外踝尖的位置稍微高了半毫米。 但在泷川拓平眼里,这就是完美。 这是他职业生涯中做得最漂亮的一台腓骨骨折手术。 “漂亮!”他忍不住给自己点了个赞,“桐生君,你看这复位,简直绝了。” 桐生和介尬笑着附和了一句:“确实不错。” “那接下来做内踝?” “好!做内踝!” 泷川拓平转过身,开始处理内侧的胫骨骨折。 相比于外踝的粉碎,内踝的骨折线比较简单,是一个横向的骨折。 只要把骨块复位,然后打两颗空心螺钉就行了。 但是在动手前,泷川拓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内踝这边,是不是直接打两枚4.0的空心钉就行了?”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C臂机上的透视图像。 “不行。” “你看这里,骨折线虽然简单,但它是垂直剪切暴力造成的。” “如果只用空心钉,抗剪切力不够,术后负重时骨折块会向近端移位。” “必须上钢板。” “用一块T型支持钢板,做防滑固定。” 书上确实有这个概念,但在实际操作中,大家为了图省事,通常都是两根钉子了事。 泷川拓平愣了一下,旋即便点了点头:“听你的。” 接下来的这个操作就没什么难度了。 切开皮肤,分离皮下组织,暴露出内踝骨折端,复位,上钢板。 泷川拓平的动作快了不少。 当最后的一针缝线打结剪断时,墙上的挂钟指向了下午五点半。 “辛苦了。” 泷川拓平脱下手术衣,看着监护仪上平稳的生命体征,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绝对是他职业生涯中最快的一次双踝骨折手术! 一小时过十分钟。 这台原本预计至少要两个小时,甚至可能会拖到晚上的双踝粉碎性骨折手术,竟然现在就结束了。 而且,以往术后的复位质量,只能说是凑合。 但今天…… 他看着C臂机屏幕上可以说是完美的复位影像,内心的激动难以言表。 第55章 茶话会 后面的缝合工作,泷川拓平作为主刀,其实已经可以下台了。 “桐生君,后面我来吧。” 但他从器械护士那接过持针器,开始操作起来。 没道理自己学了东西,最后还要摆谱,让桐生和介来给他做收尾工作。 “辛苦了。” 桐生和介也不矫情,便下台脱掉了洗手衣。 他将口罩摘下,扔进垃圾桶,转身直接推门离开了手术间。 随着气密门“滋”的一声合上。 手术间里,只剩下还在缝皮的泷川拓平,以及正在整理器械的护士和麻醉师。 空气安静得有些诡异。 只有监护仪发出的有节奏的“滴、滴”声,以及电刀偶尔发出的“滋滋”声。 泷川拓平低着头。 持针钳夹着带着弧度的三角针,穿透皮肤,打结,剪线。 一下,两下。 虽然速度比不得桐生和介那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流畅,但也算得上是合格。 “那个,泷川医生……” 器械护士终于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她一边清点着止血钳的数量,一边装作漫不经心地开口。 “刚才那个桐生医生,他真的只是研修医吗?” 她在医院里的七八年,跟过的大牌医生也不少,但能把这么复杂的复位讲得这么通透,做得这么轻松的,真没几个。 “是啊,今年刚毕业的。” 泷川拓平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巡回护士也凑了过来,一边在电脑上录入收费项目,一边插话。 “骗人的吧?” “我记得研修医不是应该还在学怎么写病历和打结吗?” “怎么他指导起手术来,感觉比……” 话说到一半,最终她还是考虑到泷川拓平的面子,把后面那句“比你还像主刀”给咽了回去。 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刚才那一幕,实在是太反常识了。 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三言两语就指挥着一个专修医完成了高难度的复位。 这种以下克上的场面,在手术室里,简直就是闻所未闻。 早在80年代中期,随着日本医疗制度的改革,护理部门就已经从传统的“医师附属品”地位中挣脱出来。 这导致了一个结果。 这些护士们虽然每天和医生一起工作,但她们并不参与医局内部的晨会、病例讨论和人事斗争。 对于医局内部谁是天才、谁又是教授眼前的红人,她们的消息往往是滞后的。 她们只看结果。 谁的手术做得快,谁的脾气好,谁不给她们添麻烦,谁就是好医生。 而在通常印象里,研修医就是一群只会抽血、跑腿、挨骂,在手术台上笨手笨脚需要她们帮忙擦屁股的菜鸟。 泷川拓平放下了持针钳。 若是换做平时,他肯定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心里窝火。 但今天,他一点脾气都没有。 只是有点可惜她们没有参与铃木信也的手术。 要是看到桐生和介连今川织这样的专门医都敢呵斥,就该觉着天要塌了。 “切。” 轻嗤从监护仪后面传来,是一直没说话的麻醉医生,小浦良司。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们是没见过那家伙在大河原议员儿子手术台上的样子。” “C型钳盲打,腹膜前填塞。” “那时候连南村那个草包都吓得不敢动,全靠这小子撑场子。” 他摘下挂在耳朵上的听诊器,在手里甩了两圈。 和护士不同,麻醉医生现在还是挂靠在医局下面,受教授管辖的。 直到90年代后期,麻醉科才会逐渐独立成为“手术管理部”或者“围术期管理中心”。 也正因如此,外科医生才总是觉得自己才是手术室的主角,把麻醉医生当成是打下手的技术员。 这让小浦良司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气。 但桐生和介不一样。 刚才手术中,桐生和介在指导复位的时候,还特意看了一眼监护仪,确认了麻醉深度足够,肌肉松弛度完美之后才下令操作。 这就是对麻醉医生最大的尊重。 是懂行的。 所以,他并不介意在护士面前帮桐生和介吹两句。 “诶?!真的吗?” “不是说,那是西村教授和今川医生的功劳吗?” 巡回护士停下了打字的手,转过转椅,一脸八卦地看着他。 “所以我说你们头发长见识短。” 小浦良司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把麻醉记录单抽出来,展示给众人看,引来一阵惊讶。 巡回护士似乎对桐生和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对了,泷川医生,桐生医生也是群马大学毕业的吧?” “是啊。” “那他在学校里是不是很有名?是那种拿奖学金拿到手软的学霸啊?” “这个……我倒是不太清楚,我比他大好几届呢。” 泷川拓平打了个马虎眼。 其实他查过,桐生和介在学校里的成绩也就是中等偏上,并不算突出。 这也是让他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难道真的有人是那种临床型天才,一上手术台就开窍? “那……他有女朋友了吗?” 器械护士忽然一转话锋,红着脸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正是对恋爱充满憧憬的年纪。 虽然研修医现在的工资不高,但只看他这技术,未来绝对是前途无量。 要是能在这个时候下手…… 一旁的麻醉医小浦良司愣了愣,也赶紧竖起耳朵。 “女朋友?”泷川拓平正在贴敷贴,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没听说过。” “平时看他也就是和田中那个大嘴巴混在一起,要么就是在医局写病历,要么就是去食堂抢特价饭。” “没见过他和哪个女生走得近。” “应该……是单身吧?” 听到这个回答,器械护士和小浦良司两人的眼睛同时亮了。 “太好了!” “泷川医生,我们护理部和第一外科搞个联谊怎么样?” “把桐生医生也叫上。” 巡回护士也跟着起哄,她显然是看出了身边的小姑娘对桐生和介有点那方面的意思。 手术室一下子变成了茶话会。 “咳咳!” 坐在麻醉机后面的小浦良司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我说你们,是不是忘了现在几点了?” “还要不要把病人推回去了?” “再磨蹭下去,麻醉都要醒了,到时候病人在手术间里闹起来,我看你们怎么收场。”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把各种管路整理好。 和护理部有什么好联谊的? 桐生和介要是想喝酒,和他去不就完了,自己再顺便把那个在群马大学教育学部读大三的表妹也给喊上。 第56章 像你那样活着 时钟才走到了下午五点半,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冬天就是这样,白天短得让人心慌。 市役所一楼的市民课大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默比外面的夜色还要浓重。 下班铃声已经响过了。 但是,没有人动。 整整二十个人的大办公室里,只有手指敲击键盘的噼啪声,还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坐在深灰色钢制办公桌后面的吉吉野惠子没有动,谁敢走? 此时她手里拿着一支红笔,正在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文件上用力地画着圈。 她的脸色很差,厚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眼底的青黑。 不仅是宿醉的后遗症,更是因为心疼。 “我们尽力了,但混合了酱汁和啤酒的污渍已经渗入了纤维。” 最喜爱的那件伊势丹羊毛大衣,哪怕送去了最贵的干洗店,店员也只是摇着头,说着抱歉的话。 啪! 吉野系长猛地把红笔拍在桌子上。 所有人都缩了缩脖子,赶紧把本来就低着的头又更低了些。 办公室的低气压已经一整天了。 谁都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引起系长注意,只盼着自己最好跟空气中尘埃融为一体。 “西园寺!” 吉野系长的尖锐嗓音忽然响起。 众人顿时悄悄松了口气。 除了坐在角落里,正缩着脖子假装在核对数据的西园寺弥奈。 “是……是!” 她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膝盖磕到了桌腿,疼得她差点掉出眼泪,但也不敢揉。 “这就是你做的会议记录?” 吉野系长拿起那叠文件,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纸张飞散,虽然没有造成实质性伤害,但全都砸在了西园寺弥奈的身上。 “连个‘御中’都能漏掉,你是脑子被僵尸吃了吗?” “还是说你觉得对方是那种随便的小公司,不需要这种敬语?” “这可是为了明年预算的听证会资料!” “你是想让我们市民课所有人的奖金都泡汤吗?” 吉野系长的唾沫星子飞出,几乎要喷到脸上。 西园寺弥奈低着头,双手死死地贴在大腿两侧。 “非常抱歉!是我疏忽了!我马上改!” 她弯下腰,呈现出标准的九十度鞠躬,额头几乎要碰到桌面。 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鹌鹑,可怜,无助,只能任由宰割。 这个入职不到半年的派遣社员,就是这种性格。 软弱。 好欺负。 哪怕被骂得再惨,也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道歉,连一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 西园寺弥奈盯着地板上的瓷砖缝隙。 她感觉胃里有一团火在烧。 这又不是正式发文,只是内部传阅的草稿,只要指出来改掉就行了。 为什么要摔在她的脸上? 为什么要当着所有人的面,这样训斥她? 放在桌角,用来装高雅插花的陶瓷花瓶…… 她应该也能拿得动吧? 也能狠狠地砸在这个老女人的脸上吧? 这么重的花瓶,应该会血流如注吧? “真是的。” “现在的年轻人,一点抗压能力都没有。” “想当年我们哪有这么娇气。” 吉野系长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点燃,深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在这个还没有实行全面禁烟的年代,办公室就是个巨大的毒气室。 “重写。” “要是再让我发现有问题,你就给我滚回乡下去种地!” “听见没有?” 吉野系长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走一只烦人的苍蝇。 “是!听见了!” 西园寺弥奈再次鞠躬,然后逃也似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幻想终究是幻想。 现实是,她还需要这份工作来支付房租和水电费,还需要在这个残酷的社会里像蝼蚁一样活下去。 吉野系长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鼻子里哼了一声。 她其实并不在乎西园寺弥奈交上来的资料有没有错漏。 就算听证会资料只是交上去一张白纸,明年该有的预算和奖金,一円都不会少。 她在乎的是昨晚。 昨晚在那家烤肉店里,那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醉鬼,毁了她最喜欢的一件大衣。 所以今天一整天,她看谁都不顺眼。 特别是这个西园寺弥奈,唯唯诺诺,像个受气包一样,看着就让人火大。 而且,昨晚在烤肉店,这个死丫头居然就缩在角落里看着,连句帮腔的话都不会说。 这种没眼力见的下属,留着有什么用? “该死的醉鬼……” 吉野系长低声咒骂了一句,端起手边已经冷掉的茶杯,狠狠地灌了一口。 千万别让她再碰到那个混蛋。 要是让她知道了那个拿着大河原议员名片招摇撞骗的家伙是谁,一定让他知道,惹恼了市役所的系长是什么下场。 …… 从市役所到西园寺弥奈租住的公寓,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 如果是坐公交车,只要五分钟,但为了省下一百多日元的车费,她习惯走路。 十二月底的前桥市,冷风像是刀子一样。 西园寺弥奈裹紧了身上的大衣,把脸埋进围巾里。 街道两旁的店铺都亮着灯。 她路过一家便利店,进去买了一个打折的饭团和一盒牛奶,这就是今天的晚餐。 回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了。 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式公寓,外墙的瓷砖有些脱落,楼梯也是水泥砌的,没有电梯。 西园寺弥奈踩着台阶往上走。 虽然住在三楼,但并没有什么好的风景,只能看到对面楼的阳台上晾着的内衣。 二楼到三楼的转角处,那个总是坏掉的声控灯今天依然罢工了。 她用力跺了跺脚。 没反应。 一片漆黑。 “连你也欺负我。” 西园寺弥奈在黑暗中嘟囔了一句,只能摸着扶手往上爬。 到了三楼的走廊。 这里的声控灯倒是亮了,昏黄的光线洒在狭长的通道里。 301室,是她的房间。 而在走廊的尽头,隔壁的302室……是桐生医生的房间。 她没有拿出钥匙,在走廊站了一会儿。 她在等。 过了大概一分钟。 啪。 声控灯熄灭了,走廊陷入了一片黑暗。 西园寺弥奈屏住了呼吸,低头看向302室的门口。 门缝下面,漏出了一线微弱的灯光。 他在家。 一脚踹飞烤箱、抡起椅子砸烂报警器、在烤肉店里面不改色地把系长整得服服帖帖的桐生医生,就在门后面。 西园寺弥奈感觉自己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302室的门口,抬起了手,想要敲门,想问问他—— “请问,怎么才能像你那样活着?” “怎么样才能在面对恶毒上司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抹布糊在她脸上?” “怎么样才能在看不惯同事的时候,直接一脚把她们都踢飞?” “我也想那样。”” “桐生桑,教教我吧。” “拜托了。” 第57章 路过的 西园寺弥奈慢慢地抬起了手。 她的手在颤抖,指尖距离那扇冰冷的铁门只有不到一厘米。 只要敲下去。 只要问一句。 哪怕只是聊聊天就好。 她抬起手,握成拳头,悬在门板前方五厘米的地方。 只要再往前一点点。 叩叩。 只要这两声轻响,门就会打开。 但是,她的手停住了,僵在了半空中。 会被当成神经病的吧。 会被讨厌的吧。 会被认为是个麻烦的邻居,以后见了面都会绕着走吧。 而且,这么晚了去敲单身男人的门,本来就很奇怪吧? 恐惧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瞬间淹没了那一时的冲动。 刻在骨子里的卑微和怯懦,再次占据了上风。 如果不去敲门,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如果敲了门…… 后果是未知的。 而她,西园寺弥奈,最害怕的就是未知。 她害怕失控,害怕被拒绝,害怕自己那点小心思被摊在阳光下暴晒。 悬在半空中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心脏跳得快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了。 不行。 做不到。 怎么可能去敲开那扇门,去触碰那个看起来就像是火焰一样的男人? 西园寺弥奈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呼……” 她把手收了回来。 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迅速地缩回了胸前。 “废物。” 在黑暗中,西园寺弥奈对着空气,轻轻地骂了自己一句。 回去吧。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打算转过身,逃回自己的房间,像只老鼠一样躲进阴沟里。 然而,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 啪! 头顶那盏接触不良的声控灯,却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 狭窄的走廊充斥着昏黄灯光。 西园寺弥奈浑身僵硬,自己那正准备逃跑的狼狈身影,此刻就好似被放到了太阳底下晾晒般。 “有事吗?” 一个平淡的嗓音,在楼梯口的方向响了起来。 西园寺弥奈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机械地转过脖子,动作像人偶。 桐生和介正站在楼梯口的最后一级台阶上。 他手里提着一个罗森便利店的塑料袋,另一只手插在黑色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正疑惑地看着自己。 他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 是太过于专注于自己内心的天人交战,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上楼的脚步声吗? “啊……那个……” 西园寺弥奈张口结舌,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耳根。 被发现了。 站在别人门口,想敲门又不敢敲的蠢样,全都被看见了。 “我……我……” 她语无伦次,想要解释,却又找不到任何借口。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302室的房门,又看了一眼惊慌失措的西园寺弥奈。 “如果是要找我借酱油的话,我没有。” 他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里面是两罐啤酒和一些速食下酒菜。 这算是给她一个台阶下。 “不,不是的!” 西园寺弥奈连忙摆手。 “那个……灯……”她指了指门缝下的光亮,“那个,桐生桑,你……你刚才不在家吗?” 平时的西园寺弥奈,是绝不会问出这种有些冒犯的问题。 但现在,惊吓过度的大脑已经失去了过滤信息的能力,直接把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桐生和介顺着她的手指看了一眼门缝。 “哦,那个啊。” “我不喜欢打开门,面对着一室黑暗和冷清的感觉。” “所以每次出门前,都会把灯打开。”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上前去,站在了302室的门口。 在这个没有智能手机、没有社交网络、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只能靠电话线和见面的1994年,孤独是一种实体化的病症。 特别是对于独居的年轻人来说。 东京也好,前桥也罢,城市的霓虹灯越是闪烁,个人的孤独感就越是被放大。 桐生和介清楚环境对心理的暗示作用有多大。 回家面对一室黑暗,会让大脑分泌皮质醇,增加压力水平,会让他觉得自己只是在这个城市里流浪的幽灵。 而简单的一盏灯,就能提供多巴胺和安全感。 电费很便宜,但心情很贵。 西园寺弥奈愣住了,一种莫名的酸涩感涌了上来。 她知道桐生桑所说的感觉。 因为自己也是这样。 每天回家之后,在黑暗中摸索开关,那几秒的孤独感,往往比白天在公司受到的委屈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这样啊……” 西园寺弥奈喃喃自语。 “没别的事了?” 桐生和介扭动钥匙,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对……对不起!” 西园寺弥奈猛地回过神来,慌乱地鞠了一躬。 “我只是路过,路过的!” “我这就回去了!”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地往自己的301室跑。 太丢人了。 不仅被当场抓住在邻居门口鬼鬼祟祟的,还问了蠢问题。 桐生和介有点无语。 这理由也太烂了,哪有大半夜在别人家门口路过的? 但他也没说什么,摇摇头,准备进门。 不过,正当他打算推开门的时候,又将门把手往外一拉,把门关上了。 “等一下。” 桐生和介的嗓音忽然响起来。 西园寺弥奈顿住脚步,回过头来,面色有些苍白。 果然是要挨骂了吧? 还是说,要警告自己以后离远点? 明明手都已经握住了自家的门把手,明明只要再往下压一公分就能钻进去…… “桐生桑……还有什么事吗?” “是我想问你,今晚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桐生和介靠在了自家的门框上。 这胆小邻居的嗓音真的很低,如果不仔细听,几乎会被走廊里的穿堂风盖过去。 “诶?” 西园寺弥奈的肩膀缩了一下。 这个问题,超纲了。 如果是吉野系长问这个问题,那就是要强制加班的信号。 如果是以前在东京的同学问这个问题,那就是要借钱或者是推销保险。 “没,没有。” “不,不对,有,有的!” “我要看……我要看《东京仙履奇缘》大结局的重播!” 西园寺弥奈先是摇头然后又是猛点头。 这部剧刚刚完结,非常火,是今年秋季档最火的日剧之一。 对于她这种在这个萧条年代里挣扎的普通女孩来说,是唯一的精神鸦片。 有了理由之后,她再次转身,拧动门把手。 “电视剧可以录下来明天看。”桐生和介靠在了自家的门框上,“要不要跟我去一个地方?” 西园寺弥奈的手一滑,门把手发出“咔哒”一声空响。 去一个地方? 现在? 晚上九点? 第58章 会坏掉的 虽然西园寺弥奈对桐生和介有着些许莫名的好感,也感激他之前的解围,但这进展是不是太快了? “我要看电视,真的。” “而且明天还要上班,市役所最近很忙,系长那个老……吉野系长最近心情不好,我不能迟到。” “非常感谢您的邀请,但是真的不行!” 她后退了一步,背贴在了门板上,拼命摇头。 本能的防御机制,启动! 桐生和介看着她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这也是意料之中的反应。 就像是一只受过伤的流浪猫。 你想喂它,它却会对你哈气。 “西园寺桑。” “今天过得很辛苦吧?” “很想回到面前这只有六叠大小的房间里,打开电视机,看着别人的爱情故事,然后假装自己也是世界的一员吧?” “很想要笑一笑,或者是哭一哭,就这样结束今天吧?” “很想躺在床上,就告诉自己,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但,真的要一直这样自己骗自己吗?” 桐生和介的嗓音平稳,攻击性不强,却句句扎心。 每说一句,西园寺弥奈的身体就僵硬一分。 这就是她过去两年里的生活写照。 孤独,是实体的。 像潮湿的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渗透进骨髓里。 “我……” 她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但嗓音干涩,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样下去,会坏掉的。” 作为医生,桐生和介见多了因为长期压抑而导致心理扭曲,最后身体崩溃的病例。 人是需要发泄的。 就像高压锅,如果不拔掉限压阀放气,超过临界点就会炸。 虽然他不是心理专业的,但耐不住有人知道了他在医院上班之后,也不管是不是对症,都要问上一问。 “坏掉……” 西园寺弥奈喃喃自语。 她想起了一个多星期前的早上,那时从后脊髓里涌出来的快感…… 是这几个月以来唯一感受到活着的时候吧? 如果现在回去看电视,大概今晚又会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吧? “那……要去哪里?” 她抬起头,眼神里多了一丝动摇。 “去了就知道了。” 桐生和介笑了笑,先卖个关子。 这种时候,保持一点神秘感,反而能增加对方的期待值,也省去了如果不满意而被当场拒绝的麻烦。 西园寺弥奈咬着嘴唇,纠结了几秒钟。 “好。” 最终,她点了点头。 反正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被当成傻子耍一顿。 那也比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发霉发烂强。 “那个……我要准备什么吗?” “换身衣服吧。” 桐生和介指了指她的301室。 她现在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厚呢子大衣,扣子扣到了最上面,里面是灰色的职员制服裙,腿上套着那种加厚的黑色连裤袜。 这身装扮,显然不适合接下要去做的事情。 西园寺弥奈眨了眨眼睛。 换衣服? 如果是去附近的便利店,或者只是在楼下散步,这身衣服完全没有问题。 是要去那种需要盛装打扮的高级场所? 不对,桐生医生自己穿的也很随意,只是一件普通的黑色大衣。 那……就是另一种可能了。 她的脸颊开始发烫。 她想起了以前在东京读大学时,学姐经常说的话。 “男人啊,嘴上说着去兜风,其实心里想的都是怎么把你带进那个有着旋转床的房间。” “他们会让你换衣服,因为丝袜撕起来太麻烦……” “又或者是他们喜欢某种特定的制服……” 西园寺弥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略显古板的职员套装。 确实,自己这身衣服,一点女人味都没有。 如果是这样…… 正当她要开口反悔时,桐生和介却抢先一步开口了。 “要那种方便活动的,如果你有运动服或者卫衣之类的最好。” “鞋子要穿平底的,最好是运动鞋。” 说完,他便已经转身推开了302室的房门,走了进去。 咔哒。 门关上了。 走廊里只剩下西园寺弥奈一个人。 她看着紧闭的铁门,有些迷惑。 这是要去夜跑? 还是去公园做体操? 又或者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去海边看星星吗? 但前桥市不靠海啊。 种种离谱的猜测在脑海中闪过。 想起刚才的胡思乱想,她的脸颊似乎变得更烫了。 …… 302室的房间里亮着灯。 正如桐生和介刚才所说的,这确实让人感觉稍微温暖了一些。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间公寓的格局和隔壁西园寺弥奈的那间一模一样,狭窄,逼仄。 极简主义风格,或者说是穷。 桐生和介随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把大灯打开。 浅红色的光幕,在他的视网膜上展开。 【西园寺弥奈:市役所那种地方就该被陨石砸平!吉野那种垃圾就该被扔进绞肉机!想看火光,想听爆炸,只有桐生医生才懂那种感觉吧?】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带她去进行高强度的物理发泄,彻底释放积压的负面情绪。(奖励:提升身体素质·略微)】 【分叉二:无事发生,你回家睡觉,以迎接明天难得的休假日。(奖励:2万円)】 【分叉三:和她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喝酒,扮演知心大哥哥,并给予适当的身体安慰。(奖励:3年后她会带着你的女儿来医局找你)】 这是在刚回到公寓,上楼梯看到西园寺弥奈的同时,就出现的世界线。 而桐生和介也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分叉一。 理由很简单—— 首先,分叉二的2万円。 虽然这意思是他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钱,但凡事都有边际效应。 他还是穷,但不至于穷得吃不起饭。 所以,不是不能选,是得加钱。 其次,分叉三的奖励,3年后多个女儿? 他看了一眼就直接排除了。 这倒不是说桐生和介的道德感有多高,在他看来,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到这个氛围了,你情我愿的,哪有什么趁人之危一说。 主要太突然了,他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做好养个女儿的准备。 是,是可以尝试做安全措施。 但这要赌,赌到底是“我命由我不由天”还是“天意终难违”。 然而,他认为自己的世界线收束计划,为了保证奖励能够发放到位,雨伞必然会破,药必然会失效。 所以他几乎是秒选分叉一。 毕竟,外科医生的职业生涯,拼到最后,拼的其实不是技术,而是体力。 谁能站得更久,谁的手就能更稳,谁就能笑到最后。 只要这个“略微”叠加得够多,总有一天会量变引起质变。 万一有一天能够手捏中子星了呢? 第59章 良民 推开门。 西园寺弥奈已经站在走廊里等着了。 “这样……可以吗?” 她有些不安地扯了扯衣角。 在衣柜里面翻找了一阵,最后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运动套装。 然款式有些旧,像是大学时期的校服,但胜在宽松舒适。 她脚上踩着一双白色的球鞋,头发扎成了一个简单的马尾,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看起来比那个唯唯诺诺的职场OL要顺眼多了。 “可以。” 桐生和介点点头,很满意。 两人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 前桥市的街道并不像东京那样彻夜喧嚣。 除了几条主干道和商店街还亮着灯,大部分住宅区已经陷入了沉睡。 桐生和介没有叫出租车。 出租车的起步价在今年刚刚上调到了600円,而且一旦过了晚上十点,还要加收两成的深夜服务费。 何况,走路有助于血液循环。 也能让身边这个紧张得快要同手同脚的女人稍微冷静一下。 两人走在人行道上。 西园寺弥奈一直保持着落后半步的距离,低着头,盯着桐生和介的脚后跟,生怕跟丢了,又不敢靠太近。 走了大概十五分钟。 周围的景色开始发生变化。 从低矮的住宅区,逐渐过渡到了有着整齐行道树和宽阔马路的行政区。 西园寺弥奈抬起头,看了一眼路边的路标。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 这条路…… 她太熟悉了。 每天早上,她都要拖着沉重的步伐,混在面无表情的上班族人流中,沿着这条路走向那栋灰色的大楼。 那是通往地狱的路。 也是通往市役所市民课的路。 桐生桑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是要去办什么手续吗? 可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市役所早就下班了,连那个只会对她翻白眼的保安大叔都已经回家了。 “那个……桐生桑……” 西园寺弥奈小声地开口,想要叫住前面的人问个明白。 但桐生和介没有停步,只是稍稍侧了侧头。 “怎么,走不动了?” “不,不是……” 西园寺弥奈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也许只是路过吧。 或者是去市役所附近的什么地方。 毕竟那里是市中心,周围也有不少通宵营业的店铺。 两人继续前行。 路过一家还在营业的五金杂货店时,桐生和介停了下来。 这种传统的杂货店在90年代的日本街头随处可见,门口堆满了扫帚、水桶和各种各样的日用品。 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坐在柜台后面听收音机里的棒球比赛转播。 桐生和介转过身,看向西园寺弥奈。 “带钱了吗?” “啊?带,带了。” 西园寺弥奈连忙从运动裤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零钱夹。 “给我3000円。” 桐生和介伸出手,理直气壮。 西园寺弥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问她要钱,但她还是老实地从钱包里抽出三张千円纸币,放在他的手心。 “在这等着。” 桐生和介拿着钱,走进了杂货店。 不到两分钟,他就出来了。 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根泛着银白色冷光的的铝合金制棒球棒。 虽然木质球棒依然是职业选手的首选,但在业余爱好者和高中生中,这种轻便、弹性好、击球声清脆的金属球棒更受欢迎。 最重要的是,它够硬。 桐生和介挥舞了两下,空气被划破,发出“呼呼”的风声。 “手感不错的,你要不要试试先,不满意还能换。” “不不,不用了……” 西园寺弥奈连忙后退了两步。 买球棒干什么? 是要去打棒球吗? 可是这个时间,哪有棒球场开门啊。 而且…… 桐生桑扛着球棒的身影,怎么看都不像是要去运动,反倒像是那些要在街头斗殴的不良少年。 甚至比那些不良少年还要更具压迫感。 “那就走吧。” 桐生和介把球棒扛在肩上,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继续向前走。 又过了两个路口。 那栋熟悉而又压抑的灰色建筑,出现在了视野尽头。 前桥市市役所。 巨大的水泥盒子矗立在夜色中,没有了白天的喧嚣和拥挤,此刻的它沉默得像是一座巨大的墓碑。 只有正门口的两盏路灯还亮着惨白的光。 西园寺弥奈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 就算已经下班了,就算这里现在空无一人,但只要看到这栋楼,她的胃里就会反射性地涌起一股酸水。 吉野系长的尖叫声,同事们的冷嘲热讽,还有那永远做不完的报表…… 这些记忆像是潮水一样涌上来,让她想要转身逃跑。 桐生和介在市役所门前的广场上停了下来。 这里很空旷。 因为是行政区,晚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在柏油路上留下两条红色的尾灯残影。 “拿着。” 桐生和介转过身,把手里的球棒递到了她的面前。 “诶?” 西园寺弥奈下意识地接过来。 有点沉。 铝合金的冰凉触感顺着手心传遍全身。 她两只手握着球棒的握把,一脸的不知所措和茫然。 “握紧点。” 桐生和介指了指前方。 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在市役所大门左侧的花坛边,立着一块半人高,用不锈钢框架和钢化玻璃制成的综合案内板(告示牌)。 里面张贴着各种市政通知、各科室的楼层分布图。 当然,还有市民课优秀职员展示栏。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看不清上面的照片。 但西园寺弥奈知道,吉野惠子的照片就贴在最显眼的位置,笑得令人作呕。 “桐生桑,这是?” 她有了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以至于说话的嗓音有些发抖。 “看我干嘛?。” “啊?” “球棒都在你手里了,去把它砸了啊。” “哈?” 西园寺弥奈手一抖,球棒差点掉在地上。 这是犯罪吧? 这是破坏公物吧? 这是会被警察抓走的吧? “不行!不行不行!” 西园寺弥奈的身体不停地往后退。 她现在只想转身跑回家,躲进被窝里再也不出来。 “为什么不行?”桐生和介反问。 西园寺弥奈一愣:“因为,是违法的啊。” “那又怎样?”桐生和介打断了她,“这里现在没有人。” “也没有监控摄像头。” “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你干的?” 在这个监控系统还没有像后世那样遍布大街小巷的年代,夜晚的城市确实存在着大片的盲区。 西园寺弥奈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道理她都懂,但她不敢。 她是被驯化了二十四年的良民,连过马路都要等绿灯亮起两秒后才敢迈步,怎么可能去干这种疯狂的事情? 第60章 决堤的洪水 桐生和介看着西园寺弥奈一副惊恐的样子,并没有感到意外。 他上前一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拿过球棒。 “看好了。” 桐生和介双手握住球棒的尾端,双脚分开,摆出了一个标准的击球姿势。 腰部发力,带动肩膀,手臂挥动。 呼—— 铝合金球棒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的夜空中炸开。 球棒的前端狠狠地砸在了案内板的金属边框上。 原本平整光滑的案内板表面,瞬间凹陷下去一大块,上面的玻璃罩被震碎,裂纹像蜘蛛网一样迅速蔓延。 西园寺弥奈捂住了嘴巴,瞪大了眼睛。 心脏跳得好快! 在市役所里,象征着权威的案内板,在暴力的冲击下,竟然如此脆弱! 好听! 破碎的声音,真好听! 桐生和介收回球棒,看了看上面并没有什么损伤。 他转过身,再次把球棒重新塞回她的手里。 “来,试试吧。” “我不敢……” 西园寺弥奈看着手里的球棒,又看了看那个还在掉玻璃渣的案内板,身体在发抖。 她不敢动手。 从小到大,她都是听话的好孩子,不迟到,不早退,不惹事,哪怕被欺负了也只会忍气吞声。 她的手臂僵在半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没关系。”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桐生和介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后。 胸膛抵着她的背脊,两只手从她的腋下穿过,覆盖在了她握着球棒的双手上。 “我带着你。” “看着前面。” “把你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心,都集中在这个动作上。” 桐生和介在她的耳边低语,热气喷洒在她的耳廓上。 西园寺弥奈的大脑一片空白。 被一个男人从身后这样抱着,这种极其暧昧的姿势,让她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部。 但是,桐生和介没有给她害羞的时间。 “握紧。” 他的大手包裹着她的小手,强行收紧了手指。 然后,带着她的手臂,高高举起。 这一刻,西园寺弥奈闭上了眼睛,放弃了思考,把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身后这个男人。 挥动。 加速。 球棒带着风声,带着两人的力量,狠狠地砸向那个已经有了裂痕的案内板。 砰——!!! 比刚才更响亮的声音爆发出来。 球棒击中了案内板的中心。 巨大的反作用力顺着手臂传导回来,震得西园寺弥奈的肩膀发麻,甚至连牙齿都有些打颤。 但这种麻痹感,此刻却变成了最顶级的兴奋剂。 她看到了不锈钢板彻底凹陷了下去,整块玻璃完全粉碎,印着吉野系长脸的公告被砸了个稀烂。 在这一刻。 西园寺弥奈感觉有一股电流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毛孔都在这一刻张开。 压抑在心底多年的黑色淤泥,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随着这一声巨响,喷涌而出。 “感觉怎么样?” 桐生和介依然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这双手在发烫,在颤抖。 “还不够……” 西园寺弥奈低声说了一句。 她的眼睛红了,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那就再来。” 桐生和介松开了一只手,但他依然站在她的身后。 怀里这具原本僵硬的身体,此刻正在剧烈地颤抖。 不是恐惧。 是兴奋。 是多巴胺疯狂分泌带来的生理性战栗。 桐生和介再次带动她的手臂。 再次挥击。 砰! 这次,西园寺弥奈明显主动发力了。 案内板的支架被打歪,整个牌面倾斜了四十五度。 桐生和介松开了手。 他退后了一步,站在旁边看着。 破坏欲一旦被打开了一个缺口,就会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 而失去了支撑的西园寺弥奈并没有倒下。 她看着那块已经破碎的案内板,看着那个不再完整的、不再完美的、不再高高在上的“秩序”。 原来……不过如此。 只要挥动手臂,就能把它砸烂。 西园寺弥奈深吸一口气。 冷冽的空气灌入肺叶,像是要把体内的火焰助燃得更旺。 她重新握紧了球棒。 她自己举起了手臂。 “呀啊——!!!” 伴随着一声尖锐的、发泄似的呐喊。 她再次挥动了球棒。 砰! 残存的玻璃再次碎裂。 砰! 金属框架发出哀鸣。 西园寺弥奈双手紧握球棒,像个疯子一样,疯狂地挥舞着球棒。 毫无章法,只有最纯粹的暴力宣泄。 她像是要把这一年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隐忍,所有的不敢言说的愤怒,全部宣泄出来。 “去死去死去死!” “让你骂我!” “让你把文件摔我脸上!” “……” 每一击都拼尽全力。 案内板被打得面目全非,已经看不出原来的形状,变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 “呼……呼……” 过了几分钟,西园寺弥奈终于停了下来。 她拄着球棒,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打湿了刘海。 原本扎好的马尾也散乱了,几缕头发贴在脸上。 不是发泄够了,是没力气了。 “现在感觉如何?” 双手插兜的桐生和介,看了一眼她的状态。 肾上腺素分泌过剩,瞳孔放大,肌肉还在兴奋状态。 “桐生桑……” “我的手在抖。” 她伸出双手,十根手指都在不受控制地颤动。 “喂!那边干什么的!”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暴喝,紧接着是一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束照了过来。 “警察!” 西园寺弥奈的脸色瞬间煞白。 刚才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警察?! 这里可是市役所门口,是市中心的重点巡逻区域。 虽然保安下班了,但巡警可没下班。 这么大的动静,不可能听不到。 完蛋了。 要被抓到了。 坐牢,丢工作,人生结束。 而桐生和介的手迅速伸进大衣内侧口袋,掏出了钱包。 5张万円纸币,用来赔偿一个不锈钢架子和玻璃,怎么也够了。 略微犹豫了半秒,他又多抽了1张。 6万円,哪怕外加人工费,这个数都只多不少了。 他将钱直接塞进了已经被砸得面目全非的不锈钢框架缝隙里,又用几块碎玻璃压实,防止被风吹走。 既然砸了东西,赔钱就是天经地义。 做完这一切,前后不过两秒钟。 “愣着干嘛,跑啊!” 桐生和介低喝一声,没有丝毫犹豫,右手像是铁钳一样有力,直接把她从原地拽了起来。 “诶?” 西园寺弥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得飞了起来。 “不想被抓就跑快点!” 桐生和介拉着她,转身就往旁边的小巷子里冲。 “站住!别跑!” 后面的巡警骑着自行车追了上来,警哨声划破了夜空。 西园寺弥奈只能机械地迈动双腿,跟着桐生和介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 肺部好似有火在燃烧。 她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哪怕是在学校运动会上也没这么拼命过。 刺激。 紧张。 恐惧。 兴奋。 这就是做坏事的感觉吗? 第61章 以身相许吗? 不知道跑了多久。 后面的哨声终于听不见了。 桐生和介拉着她,躲进了一个废弃的公园里。 两人躲在滑梯后面的阴影里,大口喘气。 西园寺弥奈靠在滑梯上,感觉腿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但她看着桐生和介,看着他在黑暗中微微起伏的胸膛,突然觉得,今晚哪怕被抓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桐生和介平复了一下呼吸,探头看了一眼外面。 安全了。 巷子口的那束手电筒光芒晃了两下,就直接掉头回去了。 也是。 面对两个手里拿着金属球棒、敢在市役所门口撒野的疯子,象征性地蹬两脚自行车,做做样子就算对得起工资了。 真要追上了,万一挨上一棒子,医药费找谁报销去? “呼……呼……” 西园寺弥奈的身体沿着冰凉的滑梯滑落,最后重重地坐在了沙坑里。 胸腔里像是有两团火在烧,每一次呼吸都扯得生疼。 喉咙深处翻涌着剧烈奔跑后特有的铁锈味。 很难受吗? 很难受。 她捂着嘴。 但仍然无法控制自己。 先是无声的笑,然后变成了低声的喘息笑,最后变成了大笑。 “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一边笑,一边还在喘气。 这种感觉,太疯狂了。 桐生和介靠在一旁的秋千架上,看着这个笑得像个疯子的女人。 这种程度的奔跑,对他来说和热身差不多。 【已收束西园寺弥奈的世界线】 【奖励:提升身体素质·略微】 这是第三次了。 桐生和介握了握拳头。 这种感觉很奇妙。 外表上看不出任何变化,并不是突然变成超级赛亚人的爆炸感,肌肉也没有像充气一样鼓胀起来。 但身体的反馈是骗不了人的。 作为一名医生,他对自己的生理状态还是比较了解的。 刚才那一段冲刺跑,至少有一公里。 如果是以前那个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现在心率应该还在140以上狂跳,肺部会有灼烧感,乳酸堆积会导致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现在,心率已经回落到了100以下,呼吸平稳。 剧烈运动后的疲劳感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消退。 这种身体机能,大概相当于一个常年保持高强度健身习惯的成年男性。 虽然外表看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但心脏跳动的频率变得极有力,每一次泵血都能将氧气精准地输送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走吧,该回去了。” 桐生和介直起身子,低头看着还在沙坑里傻笑的西园寺弥奈。 “啊,抱歉,桐生桑……” 她抬起头来,原本总是带着几分苦相的脸上,此刻泛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 “我……我这就起来。” 西园寺弥奈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双腿软得像面条一样,刚起到一半就又要跌回去。 理智重新占领高地后。 刻在骨子里的怯懦和卑微,又像潮水一样涌了回来。 桐生和介伸出手,抓住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就把她像提小鸡般拎了起来。 “谢谢。” 西园寺弥奈站稳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抽了回来。 现在的她,看起来狼狈极了。 头发是乱的,脸上沾着灰,运动服上全是沙土。 “再待下去,巡警该绕回来了。” 桐生和介把球棒扔给她,这是刚才跑路的时候从她手里拿了过来的。 西园寺弥奈猝不及防地抱住球棒,小碎步跟在后面。 两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 夜深了。 路上的车更少了。 肾上腺素褪去后,西园寺弥奈裹紧了身上的运动服。 是在做梦吗? 不是。 害怕吗? 害怕。 后悔吗? 并不。 市役所前被砸烂的案内板,是她这辈子干过最痛快的事。 她紧走两步,稍微拉近了一点距离。 “那个……桐生桑。” “嗯?” “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 西园寺弥奈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桐生和介所做的事情,已经超出了普通邻居的范畴。 前桥毕竟也属于是东京圈,大城市所特有的冷漠,这里也不例外,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释放善意。 除非…… 她绞了绞手指,不得不往那个让人脸红的方向去想。 桐生和介停下脚步,转过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 眼神很直白,没有丝毫遮掩。 这种目光让西园寺弥奈瞬间紧张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衣角,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难道说……他是真的喜欢自己? 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表白了? 在这无人的街道上,在这个疯狂的夜晚之后? 她该怎么回答? 拒绝吗? 答应吗? 可是自己工作还没转正,家里还有负担…… “怎么,你要以身相许吗?” 桐生和介的嗓音平淡,听不出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诶?!” 西园寺弥奈被这突如其来的直球击中,小脸瞬间红得像是熟透的番茄。 本以为,就算不是告白,最少也会听到“因为我们是邻居”或者“不想看你受欺负”这种稍显温情的理由。 “不……那个……我……” 她结结巴巴,走路都有些踉跄起来,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桐生桑是在开玩笑的吧? 肯定是在开玩笑吧! “回家吧。” 桐生和介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往走。 如果没猜错,她现在应该处于“吊桥效应”中。 意思是,当人在极度紧张或恐惧的环境下,比如走过摇晃的吊桥,或者刚刚砸了市役所的案内板后,心跳会加速,呼吸会急促。 大脑会错误地将这种生理上的亢奋,归结为对眼前异性的心动。 这种错觉,很好用。 西园寺弥奈愣在原地两秒,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上去。 “那个……” “那个……虽然不能以身相许……” “但能不能请您吃个饭,表达一下感谢?” 她鼓起勇气,很是诚恳地把话说完了。 毕竟桐生君看出了自己过得并不开心,陪着自己疯了一晚上,还承担了那么大的风险,不做点什么表示一下,她心里过意不去。 自己是没什么钱,也没什么本事,但知恩图报这个道理还是懂的。 “吃饭就算了,折现吧。” 桐生和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啊?” 西园寺弥奈再次始料未及。 “那个……” “刚才……刚才不是已经给了您3000円了吗?” 她有些为难地捏了捏衣角。 第62章 晚安 但桐生和介指了指她抱在怀中的作案工具:“那3000円,不是给我的,是我帮你买球棒的钱。” 西园寺弥奈张了张嘴。 今晚这个球棒,好像确实主要是自己在用。 怪不得桐生桑会在杂货店门前问她要钱,逻辑闭环了。 “但是,我想请你吃饭,是为了表达谢意……” “不,不能折现的。” “而且,我也不是要请您去外面吃那种很贵的大餐。” “我是想,如果桐生桑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去超市买点食材,然后在家里做……” 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小。 这是实话。 虽说自己的存折里还有些积蓄,大约有个二三十万円,但这都是平时省吃俭用存下来的。 在这个随时可能被裁员的年代,这点钱是她最后的安全感。 让她拿出一两万円去请客,她是真的会肉疼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 但在家里做就不一样了。 只要去超市买些特价的肉和蔬菜,再加上她自认为不错的手艺,既有诚意,又实惠。 “在家里做?” “是,是的,我自己做的话,成本能控制在两千円以内,但是能做出很丰盛的菜……” “你确定你做的东西能吃?” 桐生和介看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反问了一句。 西园寺弥奈显然也想到了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 她连忙跑着跟上去:“我会做咖喱的!咖喱绝对没问题!” 桐生和介放慢了脚步,突然问道:“你在市役所上班吧?” 他重新上下打量了一下身边的女人。 虽然现在穿着有些过时的运动服,但平时上班穿的职业套装不贵,还算得体的。 西园寺弥奈点了点头。 桐生和介又问:“既然是公务员,薪水应该很稳定才对,怎么听起来很穷的样子?” 西园寺弥奈沉默了几秒。 这已经是不知道第多少个人问她这个问题了。 大家眼里的市役所职员,都是喝着茶、看着报纸、领着高薪、等着拿巨额退休金的特权阶级。 “其实……我不是正式职员。” “我是……临时采用职员。” 西园寺弥奈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桐生和介闻言,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这就是了。 1994年,正是日本雇佣制度发生剧烈震荡的开端。 企业为了削减成本,开始大量削减“正社员”的招聘,转而使用没有任何福利保障、随时可以解雇的“派遣社员”和“契约社员”。 只是,他没想到,连代表着政府门面的市役所,也开始用这种廉价劳动力了。 正社员有终身雇佣制保护,有丰厚的夏冬两季奖金,有完善的保险和年金,还有随着工龄增长而自动上涨的薪水。 而派遣社员? 只有微薄的时薪,没有奖金,没有交通补贴,合同一年一签,随时可能卷铺盖走人。 干着同样的活,甚至更累的活,拿到的钱却只有正社员的三分之一。 西园寺弥奈抬起头,看着桐生和介,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 “现在的时薪是900円。” “扣掉房租、水电、保险,剩下的钱勉强够生活。” “而且……” “我每个月还要往福岛的老家寄5万円。” “家里的父亲去年腰伤复发,干不了重活,弟弟还在上高中。” 这就是她的全部的理由了,没有什么挥霍无度,也没有什么不良嗜好,仅仅是为了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 桐生和介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问下去,也没有说什么“你要加油”之类的废话。 过度的关心,有时候反而是一种负担。 “知道了。” “饭就不用请了,我也没兴趣去你家。” “要是今晚的事情,有警察找上来门,我会全都推到你身上。” 说完,他便径直地往公寓走去。 …… 回到公寓楼,爬上3楼。 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昏暗,接触不良的灯泡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桐生和介刚把钥匙插进锁孔,身后的西园寺弥奈又叫住了他。 “桐生桑……” “今晚……” “真的很开心,谢谢。” 她说得很认真,虽然手里还抱着那根看起来很暴力的球棒,但脸上却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早点睡。” 但桐生和介只回了这三个字,便推门进屋,反锁了房门。 门外的走廊重归寂静。 西园寺弥奈站在原地,看着302室紧闭的房门,过了好几秒,才转身打开自己的门。 咔哒。 进了房间后。 她站在黑暗中,双手握着铝合金球棒,腰部转动,手臂发力。 对着空气,再次做出了那个挥击的动作。 “砰。” 西园寺弥奈轻轻地从嘴里吐出了一个爆破音,为自己的动作配了个音。 随后,她抬起脚,用力地把脚上的运动鞋甩了出去。 咚!咚! 一只鞋砸在了鞋柜上,另一只鞋飞到了走廊中间,翻倒在地。 这种粗鲁的、毫无教养的行为,若是被乡下的母亲看到,一定要被骂上两个小时。 但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呼……” 西园寺弥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甚至觉得不够,又抬起脚,把地上的地垫踢歪。 去他妈的规矩。 去他妈的礼仪。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没有开灯,像个得胜归来的小恶魔一样,哼着走调的曲子,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浴室。 热水从莲蓬头里喷洒出来,冲刷着身体。 冲刷着身体,也冲刷着今晚那疯狂的记忆。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虎口处有些发红,还隐隐作痛,是晚上挥舞球棒时太过用力留下的痕迹。 洗完澡,擦干头发。 西园寺弥奈换上干净的睡衣,钻进被窝。 以前总是要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脑子里全是白天受到的委屈和对未来的焦虑。 但今晚,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安宁。 想了一想,她伸出手,把放在床边的那根铝合金球棒拽进了被窝里。 “嘶——” 西园寺弥奈的脸颊刚贴上去,就被冻得缩了一下。 冬月里的铝合金球棒,温度和冰块差不多,她本想把它抱在怀里睡,现在只好遗憾地放弃这个想法。 不过,她也只是把球棒推到在枕头边而已。 只要伸手就能摸到。 只要握住它,就能想起今晚那种能够砸碎一切的力量感。 “晚安。” 她对着球棒轻声说了一句,然后闭上眼睛,不到一分钟,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第63章 时代的脉搏 翌日。 难得的冬日暖阳穿透窗帘,照在桐生和介的脸上。 虽然是研修医,但因为之前连续值班,日常把劳动基准法当厕纸的医院里,也不得不给他安排了一天的补休。 桐生和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十点。 他伸了个懒腰。 浑身的骨节发出一阵清脆的爆响。 昨天晚上因为带着邻居发疯而消耗的体力,经过一夜的睡眠,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感觉比之前更加充沛。 西园寺弥奈确实好用。 以后提升身体素质就靠她了。 现在他的身体机能,大概比半个月前的时候,强了三成左右,耐力更是翻倍。 下了床,倒了一杯水喝下。 然后,桐生和介心念一动,浅红色的光幕在眼前展开。 【姓名:桐生和介】 【资产:348,800円】 【道具:无】 【技能:克氏针固定术·完美、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 桐生和介看着资产那一栏。 34万多円。 这里面包括了医院发的工资、世界线任务的奖励,以及水谷助教授给的那个十万円的信封。 这意味着他没有生存焦虑,甚至还能过得不错。 毕竟,如今一碗吉野家牛肉饭只要400円,在东京山手线内租个单间只要6-8万円。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像原主那样,为了给长田彩香前辈送个包,而去吃一个月的便利店临期便当。 再看技能。 这才是他最大的依仗。 含金量最高的,无疑是“克氏针固定术·完美”和“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 只要不是那种需要极高显微外科技术的断指再植,或者涉及到脊柱神经的超高难度手术,常规的四肢骨折对他来说,几乎没有门槛了。 而“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也是手术台上非常实用的。 这能保证了他缝合得漂亮,病人恢复得快。 至于“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 聊胜于无吧,反正急诊的时候能省点力气。 关掉光幕,走进卫生间洗漱。 看着镜子里那张年轻的脸,他用冷水拍了拍脸颊。 90年代啊。 是个好时代,也是个坏时代。 对于普通人来说,泡沫破裂后的阵痛才刚刚开始,银行倒闭,企业裁员,曾经的终身雇佣制开始瓦解。 但无论经济如何萧条,人总是会生病,总是会骨折的。 甚至可以说,经济越差,自杀、斗殴、酗酒导致的意外伤害反而更多。 这也就意味着,桐生和介的机会更多。 要好好利用从今川织那里得到的3个月“优先上台权”,尽可能多地刷手术量。 只有展现出价值,才能真正摆脱“研修医”这个耗材标签。 洗漱完毕,换上一身便装。 深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这是他在衣柜里能找到的最体面的一套衣服了。 虽然不是什么名牌,但胜在剪裁利落,穿在他身上倒也有几分挺拔的感觉。 推开门,下楼。 在这个消费欲望低迷的时代,作为良好市民,他有必要去刺激一下内需。 走出公寓楼。 外面的阳光虽然明媚,但空气依然冷冽。 路边的积雪还没有化完,被路人踩成了黑色的泥泞。 临近年末,街上的人不少。 这是前桥市的中心区域,虽然比不上东京的繁华,但也算是热闹。 街道两旁贴满了各种打折促销的海报。 “岁末大感谢祭!” “全场五折!” “出血大甩卖!” 这些红色的标语看似喜庆,实则商家为了回笼资金而在绝望中发出的呐喊。 当然,政府还在粉饰太平,宣称经济正在“软着陆”。 可惜,普通百姓的钱包是不会说谎的。 桐生和介路过一家电器行。 橱窗里摆着索尼最新款的特丽珑电视机,标价19万8千円。 旁边围着几个穿着西装的上班族,正在指指点点,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却又不敢进去。 “这也太贵了。” “是啊,今年的奖金又泡汤了,这电视看来是买不成了。” “听说隔壁那个山本,上周被裁员了。” “他不是还在还房贷吗?” “所以他完蛋了。” 窃窃私语声飘进耳朵里,这就是时代的脉搏。 不过桐生和介也没富余的同情心。 既然享受广场协议之后狂欢,那么也理应对后来的一地鸡毛有所准备。 他继续往前走。 大约走了二十分钟,来到了一家名为“纪伊国屋书店”的大型连锁书店前。 不管经济多差,书店里的人总是不少的。 毕竟现在的互联网并不发达,就连手机都还是少数人才能用得起的大哥大,书已经是相对廉价的娱乐方式了。 桐生和介推门进去。 暖气开得很足。 畅销书区域,摆满了村上春树的小说和各种教人如何快速致富的成功学书籍。 他径直走向了位于二楼的专业书籍区。 “医学·看护”。 这里的人明显少了很多,只有几个穿着看起来就像是医学生的年轻人在翻阅。 桐生和介走到“整形外科”的书架前。 他的手指在一排排厚重的硬壳书脊上滑过。 《格氏解剖学》、《坎贝尔骨科手术学》、《骨折治疗的AO原则》、《标准整形外科学》………… 全是经典教材。 但他今天要找的是期刊和最新的前沿专著。 医生这个职业,技术是核心,理论是基础。 是以,他想知道,目前的医学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 虽然桐生和介在后世有着丰富的临床经验,但那都是建立在现代化的医疗设备和耗材基础上的。 如果不了解时代天花板在哪里,万一提出了方案,结果囿于科技,那不就成小丑了? 他走到书架前。 这上面大部分都是英文或者德文的原版书,价格昂贵得令人咋舌。 一本原版的《坎贝尔骨科手术学》,售价就要好几万円。 而他现在的全部身家,买几本书就基本花个精光了。 在这个知识产权受到严格保护,且专业书籍印量稀少的年代,书就是奢侈品。 特别是医学书,很多穷学生根本买不起。 要么只能去图书馆借阅,要么就是几个同学凑钱买一本轮流看。 亏桐生和介出门前还沾沾自喜了一番。 看着有个30多万円,就觉得自己也算是有了点小钱。 有点闹麻了。 第64章 御用纳 桐生和介随手抽出一本最新的《骨折治疗学》。 翻开版权页,出版日期是1993年。 很新。 他快速地浏览着目录和部分章节。 首先是创伤骨科的基础理论。 AO(内固定研究学会)的理论在这个时代已经确立了统治地位。 坚强固定、解剖复位、早期活动,这三大原则被广泛接受。 但是,具体的器械还很落后。 其实这么说不太准确,这个落后,是相对后世来说的。 书上介绍的钢板,大部分还是普通的动力加压钢板(DCP)或者有限接触动力加压钢板(LC-DCP)。 至于后来大行其道的锁定加压钢板(LCP),只是提到了概念,还处于临床试验阶段。 桐生和介又拿起一本关于关节镜的书。 《关节镜手术图谱》。 翻开一看,里面的图片清晰度感人。 现在关节镜技术还处于起步阶段。 比如,书里介绍的前交叉韧带重建术,还在使用经胫骨隧道技术。 这种技术虽然操作简单,但很难将移植物放置在原本的解剖附着点上,导致术后膝关节旋转稳定性不足。 而且,用的还是单束重建。 后世的主流已经是解剖位重建,甚至是双束重建了。 至于半月板缝合,现在还在用这种必须要切开后方关节囊的inside-out技术,创伤大,风险高。 全内缝合器? 不好意思,还没发明出来。 而像肩关节、髋关节、腕关节这些小关节的镜下手术,只有寥寥数语的探索性描述。 这就是蓝海。 未来的骨科,微创化是绝对的趋势。 现在大家还在比谁的切口开得大,谁暴露得充分。 二十年后,大家比的是谁能在几个小孔里就把手术做完。 而现在是正处于过渡的前夜。 很多概念已经有了萌芽,但受限于材料学和光学技术的发展,还没能落地。 桐生和介又走到期刊区。 架子上摆着这一期的《JBJS》(骨与关节外科杂志)和《CORR》(临床骨科与相关研究)。 这些都是骨科领域的顶级期刊。 他拿起一本,随便翻了几页。 里面有一篇关于股骨颈骨折治疗的论文,还在讨论加压螺钉和滑动髋螺钉的优劣。 作者用了大量的数据来证明某种术式的优越性。 但这些讨论,在十年后都是常识。 不过,桐生和介也知道,领先半步是天才,领先一步是疯子。 如果他现在就提出什么3D打印骨骼、手术机器人之类的概念,那应该会被教授建议去精神病院看看的。 他这一整天都在书店里待着。 像是一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个时代的信息,并在脑海中与后世的知识进行比对、整合。 …… 12月28日,星期三。 今天是“御用纳”,也就是官厅和大部分企业在年内的最后一个工作日。 这在日本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间节点。 从明天开始,整个国家将进入为期一周的新年假期,直到1月4日才会重新开始运转。 桐生和介走在去往群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的路上。 街道上的气氛明显比平时浮躁。 路边的商店门口已经摆上了“门松”,用松枝和竹子扎成的装饰物,意在迎接年神。 还有挂着“注连绳”的店铺,那是为了驱邪避灾。 行人们行色匆匆,手里大多提着为了新年准备的年货,或者是包装精美的礼盒。 到了医院后,门诊大厅里人满为患。 所有人都想在假期前把药开足,或者把身上的小毛病解决掉,免得在正月里还要跑急诊触霉头。 “让一让!请让一让!” 护士推着轮椅在人群中穿梭,焦急地喊着。 桐生和介避开人群,走向电梯间。 走进第一外科的医局,就看到办公室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礼盒。 这叫“御岁暮”。 即便大家都喊着没钱,但这种维持人际关系的面子工程,还是没人敢省。 医药代表、医疗器械公司、关联医院、想要在明年人事调动中谋求好位置的下级医生,都会在这个时候送来礼物。 有的装着高级威士忌,有的装着百货公司的购物券,有的则直接塞着厚厚的信封。 “这个是武田制药送的,放到教授的柜子里。” “这个是川田医院的院长送的,单独放一边。” “这些普通的啤酒和海苔,你们几个分了吧。” 水谷光真正指挥着几名研修医进行分类,脸上挂着红光。 大概是对医局内的研修医呼来唤去的时候,使用权力的感觉,让他很是满足。 “桐生,你来了啊。” “正好,这边缺人手,你把这些东西搬到教授的车上去。” 他看到桐生和介后,便招了招手。 “知道了。” 桐生和介放下自己的包,走过去搬起两箱看起来就很沉的惠比寿啤酒。 这就是研修医的年底工作。 “桐生君,早。” 田中健司和凑了过来,手里抱着一箱不知是什么的特产,估计也是要搬到教授的车上去。 “你听说了吗?” “废话,我才来医局,能听说什么?” “哦对,你昨天没上班来着,是今晚的忘年会的事情,听说要在松乃家办。” “松乃家?” 桐生和介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是前桥市最老牌的高级料亭。 据说一顿饭的人均消费至少要在3万円以上,而且还是会员制,普通人根本订不到位置。 “是啊,好像是大河原议员那边安排的,说是为了感谢咱们科室。” “那种地方,我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呢。” “听说还有艺伎表演。” 田中健司一脸的兴奋,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桐生和介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这种高规格的宴请,说是为了感谢科室,其实就是为了感谢教授和几个核心成员。 研修医能去,纯粹是去当气氛组和倒酒的。 两人搬着东西往停车场走。 电梯里,田中健司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晚上的菜单。 “希望能有河豚料理啊,冬天的河豚最肥了。” “对了,桐生君,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 “今年过年是我和你一起值班,从12月31号到1月1号,你知道吧?” 话题突然转到了这个上面。 田中健司一脸苦涩。 连庄。 两天两夜,堪比隔壁大国的除夕夜和大年初一。 桐生和介进医局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排班表。 不过,他对此倒是没有任何意外。 如果放着底层耗材不用,反而让上级医生值班,那才是令人稀奇。 第65章 小金字塔 过年期间的急诊虽然忙,但大多是些吃坏肚子或者喝多了的轻症,比平时的车祸外伤要轻松一些。 而且,还难得的会有加班费。 桐生和介在资历上,依然是个刚刚入职半年的新人。 在这种时候,就是用来牺牲的。 与其埋怨,不如好好利用那两天时间,假期意味着大家都在休息,也意味着上级医生都不在。 如果在这种时候来了急诊大手术…… 那就是他一个人的舞台。 田中健司叹了口气:“唉,我还想回老家看看呢,听说给我安排了相亲。” 桐生和介笑了笑:“那就推了吧,就说你要为了医学事业献身。” 田中健司也自我安慰了一句:“也是,反正没钱结婚。” 两人把东西塞进教授的皇冠轿车后备箱。 回到了医局。 送走了来送礼的甚至可以被称之为“朝贡”的访客,并不意味着工作的结束,反而只是日常的开始。 桐生和介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椅子上堆了几本厚重的德文医学书,这是水谷助教授前天随手扔过来的,说是让他“学习一下”。 实际上么,只是那胖子为了腾出自己的桌面空间而已。 他把书挪到一边,从抽屉里拿出了听诊器挂在脖子上。 今天要回诊。 或者说,每天都要回诊。 在非周一的日子里,没有西村教授那兴师动众的“大名行列”式大回诊,但这并不意味着研修医可以偷懒。 相反,日常的小组回诊才是决定一天生死的关键。 在大学医院的生态系统里,关于病人的分配,外界甚至很多刚入行的医学生都有个思维误区。 理论上,病人是冲着医院的招牌,或者是冲着教授名字来的。 但教授只有一个,分身乏术,不可能亲自去管每一床病人的吃喝拉撒。 于是,权力被层层下放。 为了管理方便,教授会把手下的医生编成若干个“诊疗小组”,每个小组负责一定数量的床位和病人。 病人住院后,会被随机或者按照病情分配给某个小组。 这就意味着给病人治病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 当然了,无论名义上还是法律意义上,所有的住院患者,其最终负责人都是医局教授。 而在“今川组”这个小金字塔里。 站在塔尖的自然是拥有专门医资格,技术精湛且爱钱如命的今川织。 组长拥有绝对的决策权。 给谁开刀,怎么开,什么时候开。 位于中层的,是专修医。 泷川拓平虽然是前辈,但在今川织面前只有唯唯诺诺的份。 主要负责执行命令,处理复杂的文书工作,以及在今川织心情不好或者太忙的时候,挨骂和替补。 最底层的,毋庸置疑就是研修医了。 日常工作就是换药、抽血、跑腿、永远写不完的病程记录、在手术台上当拉钩的人肉支架,以及为上级医生挡住病人的牢骚。 如果有功劳,那必须得是上级指导有方。 如果有过失,那就是研修医观察不细致。 桐生和介洗了手,拿上听诊器和不锈钢病历夹,走向病房。 他负责的病人有六个,分布在不同的房间。 他现在要去做的是预回诊,要把病人昨晚的体温、引流量、尿量、伤口渗血情况全都记住。 在正式回诊的时候,上级医生可不会给你翻病历的时间。 问,就要答。 答不上来,就是失职。 早晨七点三十分。 六楼住院部,走廊里常年弥漫着清洁剂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 602室。 这是一个六人间的大病房,住的都是些病情相对稳定,或者是等待手术的病人。 桐生和介走到靠门的床位。 病人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左股骨颈骨折。 只不过因为有糖尿病和高血压,所以术前准备的时间比较长,已经住了快一周了。 “老人家,早啊。” 桐生和介一边说着,一边揭开被子,伸手去摸老太太足背的动脉搏动。 强劲有力。 他又检查了一下皮牵引的绑带,松紧适中,皮肤没有压疮。 “医生,我什么时候能手术啊?” 老太太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这种等待的日子太煎熬了。 “还得等血糖降下来。”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挂在床头的血糖记录表。 空腹血糖11.2,还是太高了。 这种指标上手术台,切口感染的风险极大,一旦感染,那就是灾难性的后果。 他合上记录本,在心里盘算了一下。 按照现在的胰岛素用量,估计还得调整两天,希望能赶在年后第一周排上手术。 他转身走向下一个床位。 605室。 这里住着一个刚做完半月板切除术的年轻小伙子,也是今川织主刀的。 桐生和介看了看引流袋,淡红色的血性液体,大概50毫升。 “昨天发烧了吗?” “没有。” “腿能抬起来吗?” 小伙子咬着牙,费力地将那条裹着厚厚纱布的腿抬离床面十厘米。 “不错。” 桐生和介点点头,在病历纸上笔记潦草地记下数据。 这就是预回诊。 二十分钟后,他把自己负责的病人都看了一遍,情况也已经掌握了。 …… 早晨八点整。 第一外科的晨会正式开始。 虽然是年末的最后一个工作日,但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因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假期而显得有些紧绷。 医生也是人,也想放假,也想在家里躺着喝啤酒看红白歌会。 所以,如何分配假期期间的紧急呼叫待命,成了每个人最关心的话题。 “集合!晨会开始!” 水谷光真的大嗓门在医局里响了起来。 他今天穿得格外精神,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显然是为了晚上的“忘年会”做了准备。 所有人立刻停下手里的工作,围拢过来。 西村教授并没有出现。 这种节前的最后一次晨会,通常都是由助教授代为主持,讲一些场面话,然后宣布放假。 水谷光真双手背在身后,摆出一副医局正教授的姿态。 “诸君,这一年辛苦了。” “在西村教授的英明领导下,我们第一外科在这一年里取得了辉煌的成绩。” “手术量比去年增长了15%,论文发表数也有了显著提升。” “特别是大河原议员公子的手术成功,极大地提升了我们在关东地区的声誉。” 说到这里,他特意停顿了一下,眼神往底下看了一眼。 “尤其是今川医生,在那天晚上的果断决策,体现了我们第一外科敢于担当的精神。” “当然,我平时也经常跟她说,不要拘泥于常规的治疗方案。” “手术台上,一切以病人为重。” 说话间,他就脸不红心不跳地把功劳揽了一半过去。 至于有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不重要。 他说有,那就是有,如果没有,那就是今川织记错了。 第66章 早朝回诊 今川织看在大河原议员给的小六位数礼金份上,决定不拆穿水谷光真了。 反正她该拿到手的钱没少就行。 至于直接被忽略的桐生和介,面无表情站在人群的最后面,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 这种程度的抢功,日常了。 而且,大家也知道,从水谷助教授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信度还要打个折扣。 “当然,荣誉属于过去,责任在于当下。” 水谷光真用手中粗头的黑色马克笔,在白板上重重地敲击了两下,切入下一项议程。 “关于年末年初的急诊排班。” “因为是假期,大家都想休息,这是人之常情。” “但病魔是不放假的,车祸是不看日历的。” “所以,我们也必须有人坚守岗位。” “原则上,急诊的一线处理由值班的研修医负责。” “我和几位专门医,以及南村君这样的资深专修医,会在二线待命。” “如果是研修医能处理的轻症,就不要随便打电话打扰上级医师的休息,这也是对你们临床能力的锻炼。” “当然,如果是那种真的处理不了的重症,或者涉及到紧急手术的情况,还是必须要汇报的。” “具体的呼叫流程,稍后会让护士长贴在值班室里。” “听明白了吗?” “是!” 众人齐声应答。 上级医生的待命,是在家里待命。 研修医的待命,是在急诊室的地板上待命。 这就是阶级。 后面水谷光真又安排了一下今天的工作,眼看差不多了。 “最后一件事。” “今晚的忘年会,在大河原议员安排的松乃家举行。” “这是议员对我们第一外科的特别感谢。” “除了值班人员,所有人必须参加,不得缺席。” “都穿得体面点,别给科室丢脸。” 他最后强调了一句,然后大手一挥,宣布散会。 医局里的人群散开。 “回诊。” 今川织没有多余废话,率先往医局外走去。 她赶时间,还得回来写论文。 跟在她身后的,是专修医泷川拓平,还有田中健司和桐生和介。 这个阵仗比起教授回诊时要寒酸得多,但在普通病房里,依然有着足够的威慑力。 一行人来到了住院部。 距离过年的最后几天,大家都变得浮躁了不少。 护士们推着换药车,动作比平时快了不少,大概都想着早点干完活,能准时下班去过个好年。 今川织在603病房门口停下。 这是个三人间。 靠门的床位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是上周做的全髋关节置换术。 今川织走到床边,甚至没有拿病历夹,直接掀开了被子的一角,看了一眼引流袋里的血量。 “昨天引流多少?” 她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昨天24小时引流量是120毫升,颜色淡红。” 田中健司连忙回答,在来之前特意背过数据,就是为了在前辈面前表现一下。 “体温?” “37.5度,稍微有点低烧。” “抗生素呢?” “头孢唑林钠,一天两次,静脉滴注。” 田中健司额头上虽然冒了一层细汗,但并没有卡壳。 这种程度的记忆力只是基本功。 如果连这都答不上来,那是会被当众骂到把头塞进垃圾桶里的。 桐生和介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小子昨晚应该是一夜没睡,把手里那几个病人的数据背得滚瓜烂熟了。 “嗯。” 今川织只是应了一个鼻音,算是过关了。 她伸手按了按老太太的大腿,检查了一下有无深静脉血栓的迹象。 “可以拔管了,明天安排复查X光,没事的话就可以转去康复科。” “是!” 田中健司大声应道,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不被骂,就是胜利。 接着是桐生和介负责的两个病人。 一个是锁骨骨折术后,一个是半月板损伤。 “怎么样?” 今川织走到下一个床位,转头看向桐生和介。 “锁骨骨折患者术后第三天。” “切口干燥无红肿,昨晚体温正常,患肢手指活动自如,感觉正常。” “半月板损伤患者昨天做了关节镜清理。” “今天膝关节有轻度肿胀,浮髌试验阴性,已经开始股四头肌等长收缩训练。” 桐生和介的汇报就相对简洁明了。 他的语速平稳,没有田中健司那种因为紧张而导致的急促。 这是一种底气,对病情的绝对掌控。 今川织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一行人继续移动。 今川织又看了几个术后的病人,检查伤口,询问引流情况,调整医嘱。 608号病房。 走到窗口的第三张床,这上面躺着的,是个双踝骨折的病人。 也就是泷川拓平主刀,桐生和介当一助的那台手术。 今川织走到床尾,伸手从挂在床头的X光片袋子里,抽出了术后的复查片子。 她将片子举起来,对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亮看着。 片子上,腓骨远端被钢板牢牢固定,线条流畅,关节面平整度也非常不错。 “嗯?” 今川织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 这复位质量,有点意思。 骨折线对位良好,钢板贴合度很高,螺钉的长度和角度也很优秀。 虽然算不上令人惊叹的完美复位,但放在第一外科,即使是让一般的专门医来做,也就是这个程度了。 今川织转过头,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泷川拓平。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以这家伙的技术水平,这台手术能做成这样? 而泷川拓平感受到了来自上级的关注,自然也知道这张片子拍得很漂亮。 这可是他这几年来最拿得出手的一台手术。 但他先是有些心虚地瞥了一眼身后的桐生,见对方毫无反应,才壮着胆子把下巴微微抬高了几分。 “做的不错。” 今川织点了点头,淡淡地说了一句。 “谢谢今川医生夸奖!” 听到久违的夸奖,泷川拓平脸上那种长年累月积攒的愁苦相一扫而空。 “这次手术我也是做了很多术前准备的,查了不少资料。” “为了保证腓骨的长度恢复,我特意……” “就像两边都歪了的书架……” 他开始解释起手术台上桐生告诉他的原理,嗓音由于兴奋而有些微微发颤。 今川织没有打断他。 但她的目光,却越过了泷川拓平的肩膀,落在了桐生和介身上。 第67章 直觉 如果只是普通的运气好,泷川拓平或许能蒙出一台不错的手术。 但要他解释清楚其中的原理? 他能说明白,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还只是个专修医了。 而这台手术的安排表上,第一助手是桐生和介。 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不用说,肯定是他干的好事了。 “行了。” 今川织把X光片塞回袋子里,打断了泷川拓平的喋喋不休。 差不多得了。 把她当成了什么都不懂的研修医是吧? “早点安排康复介入吧。” “是!” 泷川拓平只得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下一个病人是在612病房,单人间。 虽然不是那种极其奢华的VIP套房,但也属于自费的高级病房,住在这里的通常都是有些经济实力的中产阶级。 这是昨天下午急诊收治进来的,分配到田中健司负责。 病房里开着加湿器。 靠窗的病床上,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穿着质地考究的丝绸睡衣,头发即使在住院期间也打理得极好。 安藤太太,昨天下楼梯时不慎摔倒,手掌撑地。 这种有点小钱又极其怕死的中产阶级主妇,是医局里最令人头疼的群体之一。 稍有不顺心就要投诉,屁大点事也要把医生叫过来问上半天。 “汇报病史吧。” 今川织站在床边,双手插在白大褂口袋里。 田中健司立刻上前,打开手里的病历夹。 “患者安藤美代子,54岁。” “主诉是右腕疼痛、肿胀伴活动受限一天。” “现病史为昨日下午在家中下楼梯时不慎踩空,右手掌着地导致摔伤。” “急诊摄片显示,右侧桡骨远端骨折,骨折线位于干骺端,呈现典型的背侧移位。” “万幸的是,关节面没有明显的塌陷或台阶感。” “综合来看,这属于典型的柯雷氏骨折。” “考虑到骨折端相对稳定,初步诊断采取保守治疗,局部麻醉下的徒手复位,复位满意后打石膏固定。” 这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诊断和处理方案。 柯雷氏骨折,也就是临床上的桡骨远端伸直型骨折。 这种骨折的典型外观特征,远端骨折段向背侧移位,就像一把倒放的餐叉,因此在诊断时也会被称为“餐叉畸形”。 是第一外科里常见的病例之一了。 田中健司已经工作了一年多,处理起来驾轻就熟。 安藤太太靠在枕头上,左手正拿着一本时尚杂志,眼神落在了众人身上。 “医生,打石膏要打多久啊?” “我下个月还要去参加茶道教室的初釜,打着石膏太难看了。” “能不能不打石膏?” 初釜,就是新年的第一次茶会。 对于这些以此为社交圈的贵妇们来说,这可是比天还要大的事情。 “安藤太太,伤筋动骨一百天。”田中健司只能陪着笑脸,“下个月的初釜,恐怕是赶不上了。” “石膏通常需要固定4到6周,拆了石膏还要进行康复训练。” “要是不打石膏,骨头长歪了,以后您的手腕可能会畸形,也会一直疼。” 这就是标准答案。 但安藤太太显然不满意,她皱起了眉头,用手里的书拍了拍床上的被子。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听说现在有什么微创手术,能不能做那个?” “钱不是问题。” 她把目光投向了看起来一行人中级别最高的今川织。 今川织没有说话。 她拿起了放在床头柜上的X光片袋子,举起来,对着窗外的光亮看了看。 黑白分明的骨骼影像映入眼帘。 桡骨远端有一道明显的骨折线,但没有进入关节面,向背侧有些许成角,整体对位尚可。 确实是柯雷氏骨折,打个石膏回家养着,就完事了。 今川织看了一会儿,没有发表意见。 “泷川,你怎么看?” 她把片子递给了身边的专修医泷川拓平。 这也是上级医师的特权。 考校下属,同时也是在给自己争取思考的时间。 “是。” 泷川拓平接过片子,凑近了仔细端详。 先看正面的,再看侧面的。 桡骨高度、掌倾角、尺偏角…… 他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这些数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就是一个典型的科雷氏骨折,甚至连粉碎程度都很轻,是一块整骨。 “从片子上看,骨折端虽然有移位,但并不严重。” “骨皮质的连续性破坏比较规整。” “而且患者的骨质还算不错,没有明显的骨质疏松。” “我认为田中君的判断没错,保守治疗是首选。” “手术的话,虽然可以早期活动,但毕竟要留疤,而且有感染风险。” “对于这种非关节内骨折,有点过度医疗了。” 对于这种看起来很简单、手术指征在可做可不做之间的边缘病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保守治疗,就算恢复得稍微差一点,病人也只能怪自己摔得重。 要是做了手术,留了疤,或者有点什么并发症,这种难缠的中产阶级主妇肯定会闹翻天。 这也是经验之谈。 “嗯。” 今川织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桐生,你也来看看。” 但随后,她侧过身,给后面的人让出了位置。 这顿时让病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 田中健司和泷川拓平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脸上的茫然。 这有问题? 不可能啊。 急诊报告上写的和两人的判断没什么出入,放射科也没打电话来报危急值。 难道漏看了什么? 但这片子,乍一看确实没什么问题。 只是,今川织就是有一种直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作为一名阅片无数的专门医,她在看片子的时候,不仅仅是看骨头,还会看骨头之间的相对位置关系。 这张侧位片上,腕骨的排列似乎……不太对? 但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一时半会儿也没看出来。 毕竟X光片只是二维的投影,很多细微的结构重叠在一起,很容易产生视觉误差。 桐生和介没有推辞。 接过片子,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对着窗户看,而是直接把片子插进了墙上的阅片灯里。 啪。 开关打开,冷白色的背光亮起。 他走上前去,站在阅片灯前。 只需一眼,他在脑海里已经自动建立起了这副手腕的三维模型。 正位片上,桡骨远端的骨折线确实很清晰。 又认真地看了几秒。 桐生和介就已经在心里下了诊断。 第68章 房间里的大象 拥有“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技能的桐生和介,对于骨骼之间的空间关系,有着近乎直觉般的敏锐。 急诊报告上写的远端背侧移位,只是最基础的表象。 真正的魔鬼,藏在阴影里。 他的视线锁定在侧位片上,位于手腕中心,形状像月亮一样的小骨头。 月骨。 正常的月骨,在侧位片上应该像是一个倒扣的杯子,上方承托着头状骨,下方坐落在桡骨的月骨窝里。 但这片子上的月骨,它的杯口并没有正对着头状骨,而是微微向掌侧倾斜了大约几度。 泷川拓平和田中健司没看出来,大概认为这只是投照角度的问题,或者是骨折导致的体位改变。 但落在桐生和介的眼里,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掌侧切入节段不稳。 这意味着,连接月骨和三角骨的韧带已经断裂了。 如果不进行修复,就算桡骨骨折长好了,患者的腕关节也会因为这种微小的不稳定而迅速退变,最终导致严重的创伤性关节炎。 到时候,别说参加茶会了,连拿筷子都会疼。 更重要的是,这种不稳,是绝对不能通过简单的石膏固定来治疗的。 甚至,石膏固定的位置如果不对,还会加重这种脱位。 对于安藤太太这种讲究生活质量的人来说,等拆了石膏之后,这就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残疾。 到时候,她会怎么做? 这种有钱有闲、又极度在乎生活品质的贵妇,绝对会拿着诊断书去律师事务所。 医疗诉讼是必然的。 而媒体最喜欢这种“大学医院误诊导致贵妇残疾”的新闻了。 到时候,初诊的田中健司跑不掉,把关的泷川拓平跑不掉,签字的今川织更不可能跑得了。 安藤太太变得有些不耐烦了。 目光在几位医生之间流转,最后落在盯着阅片灯的桐生和介身上。 不就是个简单的骨折吗? 要么打石膏,要么开刀,给个痛快话不行吗? “医生,看完了吗?” 她掩了掩鼻子,虽然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异味,但这是一种姿态。 田中健司正准备开口应承,想说马上就可以安排。 “请稍微等一下。” 桐生和介的嗓音响起,语速很快,直接打断了田中健司即将说出口的话。 “为什么?” 今川织转过身,用一双凤眸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作为专门医,她意识到了这张片子有哪里不对劲,有了个初步判断。 但又有点说不准。 桐生和介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问道:“安藤桑,茶道是不是对于手部动作的要求很高?” “没错,没错。”安藤太太频频点头。 茶道对于手腕的尺偏和掌屈动作要求极高,尤其是点茶和转碗的时候,腕关节的灵活性就很重要。 “好,谢谢安藤桑。” 桐生和介转向灯箱,将手中的笔在侧位片上悬空,然后上面画了个圈。 “所以,我稍微有点担心这块月骨的位置。” “桡骨的复位看起来没问题,但这里的投射角度,是不是稍微有点向掌侧倾斜了?” “如果是韧带松弛导致的VISI(掌侧切入节段不稳)呢?” “那么直接使用石膏固定,可能无法提供足够的支撑力来对抗这种倾斜。” “万一愈合后影响了安藤太太倒茶,那就太遗憾了。” 这番话,是他斟酌了词句后才说出来。 首先,在病人的面前,自己只是个研修医罢了。 其次,现在又不是手术台上的危机时刻,该给大家台阶还是得给的,这毕竟不是他负责的病人。 听到“VISI”这个词,泷川拓平和田中健司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是手外科领域比较生僻的诊断,一般只有专门搞手外科的医生才会注意。 但后果,他们是清楚的。 如果真的按普通骨折打了石膏,把手腕固定在尺偏位,那几个月后,病人就会出现顽固性的腕关节疼痛和无力。 漏诊VISI,导致患者腕关节功能丧失,这是绝对的医疗事故。 赔偿金起步就是一千万円。 两人凑近了阅片灯,仔细地盯着桐生和介圈出来的位置看。 倾斜的角度确实够小, 但只要被指出来,就像是房间里的大象,想看不见都难。 今川织盯着片子看了几秒,心中的疑虑终于落了地。 果然。 之所以会有别扭的感觉,就是月骨的倾斜。 刚才没看出来,是因为这是一种极其隐蔽的伴随损伤,如果不刻意去怀疑,很容易被明显的骨折线吸引走注意力。 但现在有了桐生和介的提示。 就像是解谜游戏中拿到了关键线索,原本杂乱的图像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正常的腕骨排列,吉鲁拉三弧线应该是连续、平滑的。 但病人的月骨掌屈,头状骨背伸。 典型的VISI畸形。 月三角韧带断裂的可能性极高。 她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桐生和介一眼。 上次是术中发现隐匿韧带撕裂,这次是术前阅片发现腕骨失稳。 这已经不是运气好能解释的了。 安藤太太虽然听不懂什么VISI,什么月骨,但她听懂了“影响倒茶”和“遗憾”这两个关键词。 “医生,他说的是真的吗?” 她放下了手里的时尚杂志,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很有可能。” 今川织侧过身,手指在阅片灯的片子上轻轻点了一下。 “但这仅仅是基于骨骼位置的推断。” “X光片只能看骨头,软组织是拍不出来的。” “为了万无一失,我们还需要为您安排一个核磁共振(MRI)检查,把韧带的情况看清楚。” “这也是为了您的手能恢复到最完美的状态。” 面对安藤太太这种既多疑又难缠的VIP预备役,光靠医生的主观判断是不够的。 必须要有铁证。 如果没有影像学做证据支撑,一旦术中情况与预判有出入,很可能会变成医疗纠纷。 “如果真是那样,那……那要怎么办?要开刀吗?” 安藤太太的呼吸稍微急促了一些,面上的神情,也肉眼可见地变得紧张起来。 “我们需要看到软组织的具体情况,确认那根韧带到底断没断,断得彻不彻底。” 今川织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语气加重了几分。 “如果MRI确诊了韧带断裂,就必须开刀。” “因为不手术,仅靠石膏是无法修复断裂韧带的。” “我们必须在处理桡骨远端骨折的同时,利用内固定,重建月骨与三角骨的联动机制。” “只有这样,您的手腕才能重新端起茶碗。” 第69章 那就拜托了 安藤太太的左手抓紧了被单。 “可是……” “开刀会留疤吧?” “而且,听说手腕手术的风险很大,万一碰到了神经,手就麻了……” “还是保守治疗比较稳妥吧?” 她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也是大多数患者的心态。 即使知道了病情的严重性,但对于手术台的恐惧,往往会战胜理智。 特别是像安藤太太这样生活优渥、在意形象的女性。 手腕上留下的一道蜈蚣似的疤痕,简直比骨折本身还要难以接受。 今川织没有立刻反驳。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安藤太太,耐心地等对方把话说完后,才接着开口。 “安藤太太。” “您担心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确实,任何手术都有风险,都会留疤。” “可要是确诊了VISI畸形不处理,您的手腕,别说茶道生涯了,可能连茶碗都端不起来。” “您选择了群马大学医院,就是对我们的信任。” “只要手术做得好,术后配合康复,赶上明年的初釜茶会,虽然有点勉强,但也不是完全没希望。” 这番话,精准地击中了安藤太太的软肋。 病房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作为前桥市上流社交圈的一员,安藤太太最怕的不是痛,而是被圈子所排斥。 下个月的初釜,茶道协会的会长夫人可是会亲自点茶的。 加湿器喷出的白色水雾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她的嘴唇动了动,眼神已经开始动摇。 “那……那手术能保证治好吗?” “什么时候能做?” “明天行吗?或者后天?” 既然决定了要挨这一刀,那就长痛不如短痛。 “很遗憾,安藤太太。”今川织摇了摇头,“虽然我也想,但明天做不了,后天也不行。” “最早的手术时间,要排到年后了。” 安藤太太愣了一愣。 “为什么?” “不是说必须做手术吗?为什么要拖那么久?” “我可以加钱,能不能麻烦医生安排一下?” “真的,钱不是问题。” 说着说着,她就有些急了,甚至想要伸手去抓今川织的袖子。 而今川织只是轻轻托起她那只肿胀得像馒头一样的右手。 “您看您的手腕。” “现在的肿胀非常严重,皮肤张力太大了。” “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强行开刀,切口很难缝合,术后皮肤很容易坏死,甚至可能导致骨头外露感染。” “那到时候就不是留疤的问题了,可能连手都保不住。” 说到这里,她就停了下来。 从明天开始,就是“年末年始”的六连休了。 医院虽然还会开着门,可也进入了事实上的封刀期。 除非是那种如果不做马上就会死的大出血、内脏破裂,或者是如果不做就会截肢的血管损伤。 也就是所谓的“超紧急手术”。 否则,所有择期手术,一律推到年后。 理由很充分,也很现实。 首先是风险管理。 术后病人需要严密的监测和护理。 但在假期里,医院只有值班医生和最少配置的护士在岗,一旦出现大出血、感染或者栓塞等并发症,根本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处理。 其次是辅助科室的停摆。 病理科关门了,血库只留了急救用的血,甚至连负责消毒手术器械的供应室都只开了一个应急窗口。 如果没有提前预约,这时候连一把干净的手术刀都找不到。 所以,12月28日,是一道红线。 哪怕是像今川织这种想钱想疯了的人,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顶风作案。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如果躺在床上的不是安藤太太,而是大河原议员本人,或者是给医院捐了一栋楼的大金主。 哪怕是大晦日当晚,哪怕要把院长从被窝里拽出来,这台手术也得做。 可惜,安藤太太只是有点小钱而已。 既然没能达到让医院无视规则的级别,那就只能遵守规则。 “那……那怎么办?” 听完今川织说的后果,安藤太太的脸色白了一下。 “等下做完MRI,我们可以先进行手法复位。” “我会尝试把那块移位的月骨推回去,再用石膏给您固定住。” “不过,因为韧带断了,这种复位很难维持太久。” “但至少能缓解您的疼痛,也能让软组织得到休息,为年后的手术创造更好的条件。” 今川织耐心地安抚着安藤太太的情绪。 永远不要对病人说“因为我们要放假了”,而要说“这是为了你好”。 这也是医生的必修课。 “那就拜托医生了。” 安藤太太也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 …… 又看了几个病人后,今天的早朝回诊就结束了。 桐生和介手拿着安藤太太的检查单。 田中健司作为负责该病人的研修医,推轮椅这种活,自然是落在他头上的。 两人走到位于医院一楼的放射科。 “强磁场注意。” “禁止心脏起搏器佩戴者入内。” 尽头那扇厚重的铅防护门上,贴着醒目的黄色警示标志。 桐生和介推开沉重的隔音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 为了维持超导线圈的低温环境,MRI机房的空调常年开得很大,温度比外面低了好几度。 “这边请。” 放射科技师是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虽然脸上一脸的不情愿,但动作却不敢慢。 在这个年底的最后一天工作日,谁都不想惹事。 “会有很大的噪音,请戴上耳塞。” “千万不要动,一动图像就糊了,就得重做。” 技师把一个笨重的线圈套在安藤太太的手腕上,然后按下了进床按钮。 随着电机嗡嗡的运转声,她便被缓缓送进了那个狭窄幽深的圆筒里。 现在的MRI,和20年后的完全是两个概念。 没有宽敞的孔径,没有静音技术,没有快速成像序列。 那个只有60厘米孔径的圆筒,对于稍微有点幽闭恐惧症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口活棺材。 一旦躺进去,就像是被世界吞噬了。 而这台机器工作起来的动静,更是堪比施工现场。 但就算这样,这台来自西门子的1.5T超导磁共振扫描仪,依然是群马大学附属医院最昂贵、也是最令人生畏的设备之一。 咚咚咚咚—— 哒哒哒哒—— 刺耳的梯度场切换声,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和墙壁,依然能让人感觉到脚下的地板在微微震动。 在这个年代,做个磁共振检查,简直就是一场耐力赛。 常规的T1、T2加权还要加上压脂序列,为了看清楚韧带,可能还要做薄层扫描。 梯度场切换率太低,采集矩阵也就256x256。 想快也快不起来。 稍微复杂一点的部位,扫一个小时是常态。 第70章 能力越小,责任越小 在等待MRI结果的中途,田中健司去买了两罐咖啡回来。 他先是拉开其中一罐的拉环,递给了桐生和介,然后自己也开了一罐,仰头灌了一大口。 “哈——”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似乎要把先前在病房里憋屈的压力全都释放出来。 “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要是你和今川医生都没看出来VISI畸形,直接打了石膏就让病人出院,我就完了。” “那个安藤太太,看起来就不好惹。” 虽然还没有出MRI结果,但今川医生和桐生君都这么说了,大概率是没有悬念了。 桐生和介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口。 “田中前辈,别想太多。” “说到底,我们都只是个研修医而已。” “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大声回答‘御意’而已。” “能力越小,责任就越小。” 廉价的糖精味混合着咖啡因的苦涩,在口腔里蔓延。 御意,就是遵命的意思。 当初桐生和介加入医局的时候,水谷光真首先告诉他的,就是这句话。 但田中健司听了,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 最终医患之间闹上了法庭,法律意义上的负责人,确实是在病历上签字的今川织了。 可在这之前,他会先被扔出平息病人和家属的怒火。 而且…… 这些安慰的话,从一个后辈嘴里说出来,怎么听怎么别扭。 田中健司转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桐生君。” “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进医局的时间比我还要晚一年吧?” “明明是后辈,为什么你在看片子的时候,比我准也就罢了,怎么比泷川桑还准?” 他把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刚才在病房里,桐生和介一副从容的样子,甚至连泷川拓平那种老油条都被唬住了。 这种落差感,让田中健司觉得手里的咖啡都不香了。 这家伙,是比他还晚一年进医局的后辈啊。 明明大家都是研修医,明明大家都是在同样的起跑线上,甚至自己还先跑了一年。 这上哪儿说理去? “运气好而已。” “刚好昨天在一本国外的期刊上看到过类似的案例。” “也是月骨脱位被漏诊,最后赔了一大笔钱。” “所以印象比较深。” 桐生和介随便找了个理由,说完,他仰起头,将罐子里最后一点咖啡倒进嘴里。 但田中健司显然信了。 他一脸佩服:“还得是你会学习啊,看来我也得多看看书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 机房里的噪音停了又响,响了又停,变换着节奏。 操作台前的屏幕上,一行行白色的进度条缓慢地爬行着。 终于。 随着最后一声长长的嗡响结束,令人烦躁的敲击声也停了下来。 “好了,片子正在洗,大概等五分钟吧。” 技师从椅子上站起来,揉了揉有些发僵的腰。 “我去推安藤太太出来。” 田中健司立刻跳了起来,像是屁股上装了弹簧。 …… 灯光下,阅片灯的亮度被调到了最大。 一张还带着淡淡药水味的MRI胶片,被插在了灯箱上,黑色的背景下,灰白色的骨骼和软组织层次分明。 今川织伸出修长的食指,点在了其中一张T2加权压脂像上。 她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了桐生和介一眼。 “被你说中了。” 虽然早有预感,但真的看到了片子之后,她还是对桐生和介的判断感到惊讶。 仅凭一张普通的X光侧位片,就能捕捉到如此细微的骨骼位置变化,并由此准确推断出韧带损伤。 这洞察力,比起她来,只强不弱。 哪怕是她自己,也是在桐生和介提醒之后,才看出了端倪。 “运气好,运气好。” 桐生和介微微欠身,把之前给田中健司说的话,再说了一遍。 反正就说是刚好看过,别人也不可能要他真的拿出文章来。 但今川织并不这么认为。 运气? 在医学领域,一次是运气,两次是巧合,三次就是实力。 她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阅片灯。 她不是那种会因为嫉妒后辈而打压人才的庸医。 相反,她很务实。 既然桐生和介好用,那就多用用,就像榨甘蔗汁一样,狠狠地榨干才算是物尽其用。 泷川拓平在一旁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好险。 真的好险。 还好不是桐生君多嘴了一句,不然真误诊,那自己就要被停职、被起诉、甚至被吊销执照…… 想到这,泷川拓平的心脏跳了两下。 上次,桐生君救了自己的手术,这一次,又是救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这当场土下座表达谢意都不为过啊! “桐生君,这次多亏你了。” 泷川拓平压低声音,小声说了一句。 田中健司也在一旁点头如捣蒜。 还好没有闹出了医疗事故来。 否则,医局或许还会保一下今川织,但是他这样的研修医,绝对是第一时间被扔出去顶锅的。 天塌下来的时候,高个子会先把矮个子举起来。 这种事情在大学医院里屡见不鲜。 “泷川前辈客气了。” 桐生和介笑了笑,没有居功自傲。 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船翻了谁都跑不掉。 “走吧,去跟病人解释。” 今川织拿起MRI的片子,放进袋子里。 便带着众人往处置室走去。 里面,安藤太太正躺在治疗床上,右手平伸在旁边的台子上。 今川织拿着片子开始解释病情起来。 此时,安藤太太虽然还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还好发现了”的庆幸。 很快,泷川拓平就打好了局部麻醉。 利多卡因起了作用,疼痛感减轻了不少,安藤太太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泷川,你负责固定上臂。” “是。” “桐生,你来做牵引。” “是。” 今川织带上手套,站在患者手腕的外侧。 而桐生和介走到床尾,双手握住安藤太太的右手拇指和另外四指。 “忍着点,可能会有点胀。” 今川织对安藤太太说了一句,然后示意可以开始了。 桐生和介身体后倾,利用体重的力量进行持续对抗牵引。 他的手很稳。 在“骨折解剖复位术·完美”的技能加持下,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关节间隙在牵引力的作用下被一点点拉开。 肌肉的紧张度、韧带的阻力,都通过指尖传到了他的大脑里。 今川织伸出大拇指,按在安藤太太手腕的背侧,也就是头状骨的位置。 另一只手托住手腕掌侧。 她在寻找那块向掌侧倾斜的月骨。 就是这里。 今川织深吸一口气,大拇指向下按压,食指向上顶推。 利用牵引产生的空间,试图将月骨推回原位。 咔! 一声极其轻微的弹响。 今川织的手感告诉她,骨头动了。 但下一秒,那种不稳定的滑移感又传了回来。 就像是把一颗弹珠放在了光滑的玻璃板上,只要手一松,它就会立刻滑走。 第71章 中森制药 “维持牵引,别松劲。” 今川织皱了皱眉,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韧带断裂导致的关节不稳,确实不是靠手法就能解决的。 但她必须在石膏凝固之前,尽可能地维持住这个并不稳定的复位状态。 这需要极大的指力。 桐生和介看着今川织用力到有些发白的手指关节。 稍微调整了一下牵引的角度,使手腕处于轻度的背伸位。 这个角度可以利用周围未断裂的韧带和关节囊的张力,像一张网一样兜住月骨,防止它再次向掌侧滑落。 这就是“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带来的。 不同于“完美”技能那种可以在悬崖上走钢丝的操作。 他只是在做牵引的时候,利用了最基本的“韧带整复”原理,更能懂得如何配合主刀医生的按压,做好一个稳定的底座。 今川织立刻感觉到了手下的变化。 原本那股总是想要滑脱的力道,突然消失了,月骨稳稳地卡在了桡骨的月骨窝里。 她有些诧异地看了桐生和介一眼。 “打石膏。” 但今川织没有废话,腾出一只手,示意旁边的护士递绷带过来。 在两人的配合下,石膏很快被打好。 为了维持复位,腕关节被固定在了轻度背伸和尺偏的位置。 安藤太太看着自己被厚厚石膏包裹的右手。 虽然看起来笨重,但之前那种钻心的疼痛和关节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错位的别扭感,确实减轻了不少。 今川织满意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像……舒服多了。”安藤太太试着动了动肩膀,“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那就好。” 今川织点了点头,转身对护士吩咐。 “推去放射科,复查X光。” “这次要拍双侧腕关节的比对片,另外再加拍一个握拳位的应力片。” …… 复位前要拍MRI进行确认,但之后就只要拍个X光可以了。 毕竟一次MRI就要几万円,体验上也不怎么样,万一安藤太太闹了起来,就得不偿失了。 放射科的阅片室里。 刚刚冲洗出来的X光片还带着显影液的酸味,今川织把它插在灯箱上。 好,复位得极好。 周围的韧带还是断裂状态,但对于姑息治疗来说,这就是极限。 在侧位片上,得益于桐生和介的牵引把控,石膏的支撑与软组织张力形成了合力,将月骨恢复到了解剖复位点上。 吉鲁拉三弧线恢复了连续性。 头状骨、月骨、桡骨,三者在一条直线上。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安藤太太能逃掉一刀。 骨头断了,只要对齐,靠着骨痂能自己长回去。 但她的问题是韧带。 在充满关节液的腔隙里,再加上断端回缩,韧带是不可能自愈的。 届时拆了石膏之后,失去了外部力量的强制束缚,没有韧带的,月骨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再次滑脱。 届时,将导致整个腕关节坍塌。 就像房子的大梁(韧带)断了,临时拿根木管(石膏)顶着不让房顶塌下来。 等年后材料齐了,还是得掀开房顶把大梁接上。 否则木棍一撤,房顶是该塌还得塌。 “真不愧是今川医生啊。” 一旁的泷川拓平由衷地赞叹了一句。 这手法复位,做得这么标准,谁来了都得挑不出问题来吧。 “今川医生真是厉害啊。” 田中健司也把脸凑到灯箱前,眼神里全是崇拜。 这就是专门医的实力吗? 然而…… 今川织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灯箱上的透视片子。 她心里知道,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复位,并不完全是自己的功劳。 桐生和介。 是他调整了牵引的角度,用一种极其微妙的手法,利用关节囊的张力兜住了那块想要滑脱的骨头。 如果当时负责牵引的人是泷川拓平…… 那大概率只能复位个七成,剩下的三成,就得看安藤太太是不是被上天所眷顾之人了。 “走了。” “田中,你去告诉安藤太太,复位很成功。” “泷川,给她开最好的止痛药,让她过个好年。” “桐生,你可以回医局里。” 今川织啪地一声关掉阅片灯,拔下片子,不想再看泷川拓平和田中健司两人的蠢样。 桐生和介跟在后面,双手插在口袋里。 一行人走出放射科后,各自散开。 走廊里,人来人往,都是赶在放假前来看病的患者和家属。 桐生和介走到通往药剂科的连廊时,停下了脚步。 在连廊的拐角处,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正贴墙站着,手里提着几个印着“中森制药”LOGO的精美纸袋。 是医药代表。 在这个年代,他们的权力还没有被后来的严格法规所限制。 进出教授办公室如入无人之境。 送礼、请客、安排高尔夫球局,甚至是帮医生接孩子、洗车、搬家。 只要能让医生在处方笺上多写几个他们公司的药名,让他们干什么都行,就连枕营业都是司空见惯的。 中年男人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看他,抬起头来。 看到桐生和介胸前挂着的名牌上写着“研修医”三个字,面上的笑容就变得有些僵硬了。 他敷衍地点了点头,便低下头继续假装整理礼盒。 对此,桐生和介也没有很在意。 研修医是没有处方权的,或者说,处方权是受限的。 在医药代表眼里,研修医就是没有开发价值的荒地,既不能带来销量,也不能决定采购名录。 与之相比,那些专门医、讲师、教授,才是他们眼中的肥羊。 桐生和介的目光扫了一眼那些礼盒。 从包装的质感来看,里面几盒包装精美的高级点心,底下压着几张百货公司的购物卡或者一个信封。 泡沫虽然破了,但医疗行业的油水依然丰厚得令人咋舌。 药价虚高,回扣横行。 这就是1994年的医疗圈。 利益交换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只要不被媒体抓到现行,大家都会默契地遵守这个规则。 路过医药代表的时候,桐生和介稍微减缓了一下脚步。 离近了之后,再看了一眼礼品袋子。 中森制药? 好像是一家以生产抗生素和止痛药为主的二线药企来着,最近似乎刚推出了一款新的非甾体抗炎药,正在不遗余力地推广。 但这并不是重点。 桐生和介想起了那个想要抠今川织的女人,中森幸子。 开得起迈巴赫,戴得起百万的珠宝,甚至能花一千多万円来开香槟塔。 这种级别的消费能力,如果是群马县本地的大型制药企业的社长……或者是社长夫人? 那就合理了。 要是能再从她那里收束世界线,薅个几十万円就好了。 桐生和介打定主意,得找个机会偶遇一下才行。 第72章 医局忠犬 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 往常这个时候,大家都该在午休或者是准备下午的手术。 但今天不同。 从下午开始,所有的临床工作基本上都要暂停,除了急诊值班的人员外,其他人要开始进行一年一度的大扫除。 在日本的职场文化里,这不仅仅是清洁卫生,更是一种仪式。 意味着扫除这一年的晦气,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新年。 “好了,大家都把手里的活停一下!” 水谷光真站在医局的中央,拍了拍手,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今天是御用纳,要把这一年的晦气都扫出去。” “大家动起来,大扫除开始!” 原本还在埋头写病历或者整理数据的医生们,纷纷放下笔,脸上露出了早就预料到的表情。 这是每年的保留节目。 研修医们被分配到了最脏最累的活。 擦窗户,拖地,清理满是灰尘的档案柜,还要把那些积攒了一年的旧期刊搬到储藏室去。 桐生和介正准备去吧教授办公室的旧报纸清理一下。 但水谷光真突然插出现,拦在了他的面前。 “你去干别的。” “教授办公室我亲自去打扫。” “里面有些重要文件,你们手脚没轻没重的,弄乱了就不好了。” 说完,他也不管其他人什么反应,直接走到教授办公室门口,开门,进去,然后反锁了房门。 咔哒。 锁舌弹出的脆响。 田中健司撇了撇嘴,压低声音说道:“看,这就是忠犬的觉悟。” “那不是挺好的吗?”桐生和介笑了笑,“省得我们干活了。” 他拿起一块抹布,浸湿,拧干,旋即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擦拭桌面积攒的灰尘。 水谷光真的小心思,路人皆知。 教授的办公室里不仅有文件,还有这一年来各个渠道送来的心意。 信封、礼券、还没来得及处理的“御岁暮”。 水谷光真要在教授回来之前,把这一切都整理得井井有条,把该藏的藏好,把该摆的摆好。 这是身为“大管家”的职责,也是他巩固地位的手段。 下午四点。 大扫除终于结束。 整个医局焕然一新,窗明几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剂香味。 虽然这种干净维持不了几天,年后的第一台急诊手术就会带来新的血腥味和忙乱,但至少现在看起来,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 水谷光真也终于从教授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他解开了袖口的扣子,额头上有一层薄汗,但神情很是满足。 看来是把里面的东西都安顿好了。 “大家都辛苦了。” 他看了一眼焕然一新的医局,满意地点点头。 “咳咳。” 西村教授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 她换下了一贯的白大褂,穿上了一件深色的大衣,脖子上围着一条羊绒围巾。 “教授!” 所有人立刻站直身体,齐声问好。 “大家都辛苦了。” 西村教授环视了一圈,接着走到了医局中央。 所有人都自觉地按照资历排成几排。 “这一年,大家都很努力。” “……” “希望在即将到来的一年里,大家能继续保持这种势头,精益求精,为患者提供更好的医疗服务。” “以上。” 西村教授简单地回顾了一下这一年的成绩,又展望了一下明年的计划。 全是套话,没有任何实质性的内容。 “谢谢教授!” 众人齐声鞠躬, 西村教授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 “时间差不多了。” “今晚的宴会,是大河原议员的一番心意,也是我们科室的忘年会。” “大家都放松一点,好好享受。” “当然,别喝太多,明天还要值班的人自己注意。” 说完,她便转身向电梯口走去。 水谷光真立刻跟了上去,亦步亦趋。 医局里的气氛陡然放松下来。 “呼——终于结束了!” 田中健司一屁股坐在刚擦干净的桌子上,长出了一口气。 “快点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 “听说晚上的松乃家,可是有艺伎表演的!” “真的假的?那我得赶紧换衣服!” 原本死气沉沉的医生们,此刻都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纷纷开始脱下白大褂,换上自己的便装。 就连田中健司,也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套看起来像是结婚时才穿的西装。 桐生和介也脱下了白大褂,挂在衣架上。 他里面穿的是一件深黑色的高领毛衣,外面套上一件灰色的呢子大衣。 简单,利落,也不失体面。 田中健司正在对着镜子打领带,看到他的装扮,有些诧异。 “桐生君,你就穿这个去?” “反正我们也只是去坐下座,没人在意的,就穿得舒服点好了。” 桐生和介整理了一下衣领,淡淡地说道。 在这种场合,研修医就是背景板,是负责倒酒、点烟、赔笑的气氛组。 穿得再花哨,也变不成主角。 反而如果穿得太隆重,抢了上级医生的风头,那才是自找麻烦。 “也是。” 田中健司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但还是舍不得脱下自己的西装。 他必须要考虑,这是不是他此生仅有的穿这身西装的机会。 …… 前桥市的高级料亭“松乃家”。 这是一座典型的数寄屋造建筑,隐藏在闹市区的一片竹林后面,门口种着几棵修剪得极具禅意的黑松。 没有喧嚣的霓虹灯,只有几盏昏黄的石灯笼。 这就是大河原议员安排的忘年会地点。 几位穿着和服的仲居(女招待)正跪坐着,恭敬地迎接着每一位贵客。 第一外科的医生们,平日里那一身消毒水味被古龙水掩盖,白大褂换成了深色的正装,一个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 人群鱼贯而入。 桐生和介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欢迎光临。” 几位仲居引着众人穿过铺着石板的庭院,来到了一间宽敞的宴会厅。 榻榻米上摆着长条形的矮桌,上面已经摆好了精美的怀石料理前菜和开胃酒。 房间的正前方是壁龛,挂着一幅在这个季节并不常见的“红梅”画轴,插花也是应景的水仙。 每个细节都在烧钱。 大河原议员并没有亲自来,代替他出席的,是首席秘书小林荣一郎。 年纪大概在五十岁上下,身材消瘦,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缺乏日照的苍白。 “西村教授。” 小林秘书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过来,姿态上给足了面子。 “有劳您费心了。” 西村澄香教授也快走了两步,面上带着微笑。 第73章 不对吧? 众人纷纷落座。 座次极其讲究。 主位自然是西村教授,而小林秘书则坐在了客座。 接着是助教授水谷光真、几位资深的讲师和专门医,今川织坐在中段靠前的位置。 像泷川拓平这样的专修医只能敬陪末座。 至于研修医? 最靠近门口的下座看见没,就坐在那里,方便随时起身去叫服务员或者催菜。 小林秘书举起酒杯,没有什么废话,直接开场。 “为了庆祝大河原公子手术成功,也为了感谢第一外科各位医生的精湛医术。” “干杯。” “干杯!” 众人齐声响应,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宴会正式开始。 穿着和服的侍女们鱼贯而入,端上来一道道精美的料理。 先付、吸物、刺身、烧物…… 一道道精致的怀石料理被端了上来。 “这就是松乃家啊……” “你看那个漆器,好像是真的轮岛涂诶。” “还有那个酒壶,是纯银的吧?” 田中健司跪坐在坐垫上,眼睛不安分地四处乱瞟,小声感叹道。 “别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坐在旁边的泷川拓平低声呵斥了一句。 “是,是……” 田中健司连忙缩了缩脖子,闭上了嘴。 桐生和介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气氛渐渐热烈起来。 下级医生开始排着队给上级医生敬酒。 这也是大学医局的传统艺能,通过酒精来确认忠诚度。 水谷光真端着酒杯,满脸通红地凑到小林秘书身边。 “小林桑,这次手术能成功,多亏了西村教授的英明指挥。” “我们整个团队也是夜以继日,不敢有丝毫懈怠。” “特别是对于C型钳的使用,可是经过了反复的论证和研讨……” 他滔滔不绝地表着功,试图加深对方的印象。 只要能跟对方搭上关系,以后无论是申请科研经费,还是竞选教授,都会多一份助力。 小林秘书只是淡淡地笑着,偶尔点点头,抿一口酒。 他的眼镜片反光,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神。 过了一会儿。 小林秘书放下了酒杯,从怀里掏出一个银制的烟盒,取出一支烟,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水谷教授说得对。” “团队的协作固然重要。” “但我听说,那天晚上在急诊室里,有一位年轻的医生,表现得非常抢眼啊。” 啪嗒一声,打火机的火苗窜起,点燃了香烟。 水谷光真的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今川织。 “啊,您是说今川医生吧?” “确实,今川是我们科室最年轻的专门医,技术非常全面。” “那天晚上她接到电话后,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院……” 他正准备顺势把今川织推出来。 毕竟是今川织是他名义下的下级医生,她的功劳,四舍五入也就是他水谷光真教导有方了。 “不是吧?”小林秘书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我听到的名字,可不是今川医生。” 灰白色的烟气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水谷光真怔了一下。 而小林秘书的视线,透过眼镜片,越过了众人,落在最靠门口而坐的桐生和介身上。 “我听急救队的人说,当时值班的是一位更年轻的医生。” “那晚在急诊室,面对着连南村医生都不敢下手的必死局面,提出C型钳盲打和腹膜前填塞方案的……叫什么来着?” “哦,好像是叫……桐生?” 说完,他便将手中的香烟放下,抿了一口红酒。 “啊……这个……” 水谷光真张着嘴,支支吾吾的。 按照常规操作,研修医的功劳是被默认忽略不计。 所以前两天这位秘书来送慰问金的时候,名单上确实有桐生和介,但那只是作为“参与人员”列在最后一位的。 手术记录和宣传通稿,早都被他润色过了。 主要功劳归教授指挥,具体操作归今川织执行,至于桐生和介,不过是在旁边递递钳子罢了。 这都是医局多年的潜规则了。 小林秘书身为议员秘书,不可能不懂这些,也不可能闲得无聊去关心一个研修医。 除非……他是故意的。 水谷光真偷瞄了一眼身旁的西村教授。 而坐在上首的西村澄香教授,放下了手中的筷子,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 “小林桑的消息真是灵通啊。” “确实,桐生君那天晚上的表现很不错。” “虽然是个新人,但平时学习非常刻苦,那晚的表现,也确实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 “不过,外科手术讲究的是团队协作。” “如果没有今川医生后来的精准操作,没有麻醉医的配合,光靠一个研修医的灵光一闪,是救不回议员儿子的。” 简单的几句话,就把事情定性为新人的超常发挥,又维护了第一外科的体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小林秘书笑了笑,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宴会继续进行。 穿着和服的艺伎走进了房间,三味线的乐声响起。 大家推杯换盏。 水谷光真也不遗余力地活跃着气氛,讲着一些无伤大雅的笑话,时不时地给小林秘书倒酒。 酒过三巡。 小林秘书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看起来似乎有些醉意了。 “屋里有点闷。” 他解开了西装的扣子,还松了松领带。 “西村教授,不介意的话,陪我去庭院里透透气?” “当然,请。” 西村教授笑着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摆。 这是要谈正事了。 深冬的庭院里寒意逼人。 枯山水的布置在夜灯的照射下,显出一种肃杀的冷清。 小林秘书并没有真的走到庭院深处,而是停在了延伸出来的木质回廊上,背对着宴会厅的喧嚣。 他从怀里掏出那个精致的银质烟盒,敲出一根烟,递给西村教授。 西村教授摆摆手,拒绝了。 小林秘书也并不在意,自己点燃了香烟。 和一般的政客秘书那种油腻圆滑的形象不同,小林秘书长得很瘦,甚至可以说是干枯。 “西村教授。” “关于明年的医疗预算,我看了你们提交上来的申请书。” “想要引进的那台新型MRI(核磁共振),还有两个重点实验室的扩建项目,总预算是三个亿吧?” 小林秘书吐出一口烟雾,白色的烟气立刻就被冷风吹散。 第74章 国家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西村教授面带笑容,点了点头。 “是的。” “医局里现在的设备已经是五年前的了。” “不光像清晰度不够,有时候很难确诊微小的病灶,导致误诊漏诊。” “引进新设备,这也是为了能更好地服务群马县的民众,提升我们大学医院的诊疗水平。” “毕竟,大河原议员一直都很关心医疗卫生事业。” 此时的日本政府为了刺激经济,出台了大量的公共投资计划,其中就包括医疗基础设施的建设。 但这笔钱给谁,给多少,里面的学问就大了。 群马大学属于是新八医科大学之一,在全国不过是处于第三梯队的位置。 在前面的,不光有顶尖的7所旧帝大(东京大学、京都大学、大阪大学……),还有6所旧六医大(千叶大学、冈山大学……)。 像这种大项目,如果背后没有政治力量的推动,群马大学在文部省和厚生省那里根本排不上号。 “三个亿啊……” 小林秘书感叹了一句,伸手弹了弹烟灰,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现在的经济形势您也知道,并不乐观。” “议员虽然想帮忙,但也要考虑到其他选区的平衡啊。” “这笔钱,很不好批。” “除非……”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面带笑容地转过头看向西村教授。 “除非群马大学医院,真的有不可替代的价值。” “可如果外界知道,一个毕业半年的研修医在急诊上抢救生命,而尊贵的教授和资深的医生,却没有办法地在一旁看,或者干脆还在路上……” “您说,纳税人会怎么想?” “反对党的那帮人,会不会拿着这个做文章,质疑我们的预算分配是否合理?” 小林秘书再次提起这个事情。 说实话,他并不在乎到底是谁救了议员儿子的命。 群马大学医院里,没有了这个桐生和介,还会有另一个桐生和介站出来。 他也不在乎一个研修医的前途。 医学院年年都有优秀毕业生,甚至比桐生和介更优秀的,从东京大学来的年轻人也不是说没有。 但这是一个借口。 一个可以和西村澄香讨价还价的借口。 “小林桑,您言重了。” “医疗行为是一个整体,决策、执行、术后管理,缺一不可。” “桐生君的判断虽然准确,但如果没有我平时的教导,没有医局的培养,他也不可能做到那一步。” “这一点,我想大河原议员也是明白的。” 西村教授是聪明人,自然听懂了对方只是拿这个当话头罢了。 小林秘书轻笑了一声,把烟头丢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尖碾灭。 “议员当然明白。” “所以,议员更希望这笔预算能花在刀刃上。” “比如说,实验室的扩建工程。” “我看你们的计划书里,还没有确定施工单位吧?” “我们这边有个建议,大东建设,这家公司在做医疗建筑方面很有经验。” “在县内的口碑也很好,您可以考虑一下。” 果然,话音落下,图穷匕见。 这才是小林秘书此行的真正目的。 指定建筑公司,意味着至少百分之十到十五的回扣,会以政治献金的形式流回大河原议员的口袋。 西村教授心里咯噔一下。 如果真的指定了大东建设,那工程款的流向就不归她管了。 届时,她能从中捞到的好处就会大打折扣。 于是西村教授面露难色地说:“这个……工程招标是要走公开程序的……” 但小林秘书直接打断了她的托词:“只要在招标书里,稍微加那么几条技术参数要求,我想大东建设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公共事业费是政客们的提款机。 而大学医院的扩建工程,自然也是这块巨大蛋糕上不可忽视的一块奶油。 西村教授沉默了。 如果答应,虽然工程款捞不到了,但MRI设备的引进还在,那是几千万的大单子,厂商那边的回扣是少不了的。 庭院里的竹惊鹿突然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明白了。”最终,西村教授缓缓地点了点头,“大东建设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会让总务课去安排的。” “西村教授果然是明白人。”小林秘书微笑着,侧身请道:“那我们就回去吧,别让大家等急了。”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木质回廊往回走。 晚宴的气氛正热。 房间内的三味线声音依然咿咿呀呀地响着,穿着和服的艺伎正掩嘴轻笑,给几位脸红脖子粗的医生斟酒。 水谷助教授正拿着话筒,正卖力地唱着一首北岛三郎的演歌。 跑调跑到了姥姥家。 不过,周围的医生们依然很给面子地打着拍子。 “好!” “水谷教授唱得太好了!” “这就是昭和男儿的魂啊!” 专修医南村正二正卖力地大声叫着好。 作为一名合格的下级医生,在此刻不需要审美,只需要捧场。 其他的几位讲师和专门医也都跟着鼓掌,虽然脸上的笑容多少带着点敷衍,但场面功夫都做得很足。 拉门被侍者轻轻拉开。 小林秘书和西村教授一前一后走了进来,两人面上都带着得体的笑容。 “让各位久等了。” 小林秘书笑着抬手示意大家不必拘谨。 水谷光真非常有眼力见,立刻放下了话筒,把中间的主位让了出来。 他观察着教授的脸色。 笑容很自然,眉宇间没有阴霾。 看来谈得很顺利。 水谷光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只要教授高兴,那第一外科明年的日子就好过,他的日子也就好过。 宴会一直持续到了深夜。 走出料亭“松乃家”的大门,外面的空气冷得刺骨。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前桥市的街道上,出租车异常难打。 在这种年底忘年会扎堆的日子里,用车需求非常旺盛,只不过再也不见有人在路边拿着万円大钞来截停出租车的盛况。 小林秘书和西村教授,是有自己的车和司机,便在众人的簇拥下离开了。 “真的不去吗?” “桐生君,刚才南村前辈说他请客哦,要去那家很有名的卡拉OK。” “听说那里的陪唱小姐都很漂亮哦。” “真的不去吗?” 田中健司满脸通红,领带已经扯下来塞进了口袋里,大着舌头还在试图邀请桐生和介去续摊。 “不去。” 桐生和介紧了紧大衣的领口,拒绝得很干脆。 “那太可惜了。” 田中健司嘟囔了一句,见劝不动,也就不再坚持。 他转身钻进了一辆车,跟几个同样兴奋的专修医挤在一起,呼啸而去。 大概是去有陪酒服务的Snack Bar或者是更加直接的风俗店了。 第75章 下等技术 外面开始下起了小雪。 桐生和介转身朝着反方向走去,刚走出没多远。 在一个路灯下,他就看到了一个熟人。 高挑的侧影,微微低着头,短发被吹得有些凌乱,露出了修长白皙的脖颈。 今川织并没有像其他医生那样去“二次会”,也没有哪怕是象征性地和大家告别,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里,在寒风中微微瑟缩。 此时,她正望着马路尽头。 那里是“神乐Club”派来的专车应该出现的方向。 但十分钟过去了,视线里依然空荡荡的。 “真该死啊。” 今川织低声骂了一句,跺了跺脚,高跟鞋在柏油路上发出脆响。 她的鼻尖被冻得有些发红,呼出的白气在路灯下格外明显。 桐生和介放慢了脚步。 眼底,熟悉的浅红色光幕再次浮现。 【今川织:中森桑今晚应该会为我花好多好多钱吧?可惜夜店过年不营业。还好能去西吾妻福祉医院值班,最好那里的有钱人全都突发骨折。】 【可收束世界线——】 【分叉一:和她一起赶去参加“神乐Club”的年终香槟赏,一起刺激中森幸子消费。(奖励:10%的营业额返现)】 【分叉二:雪开始下大了,无奈之下,你们只能在附近的酒店过夜了。(奖励:外固定支架应用术·高级)】 寒风卷着雪花钻进领口。 桐生和介扫了一眼今川织的内心活动,心中了然。 在大学医院里,专门医的年薪大概是700万円左右,为了弥补收入,大家通常都会去外面的医院打工。 而平时去外院兼职,一晚上也就几万円。 但年末年始不同,正式医生也要休假过年,偏远医院为了维持运转,只能拿出平时数倍以上的现金支票求援。 尤其是西吾妻福祉医院,背靠着著名的滑雪胜地。 这种时候去值班,一晚上的“谢礼”至少二十万日元起步,手术费还要另算。 而“神乐Club”在过年期间是不营业的,她才会答应去值班。 随后。 桐生和介的视线在两条世界线分叉上来回扫视。 12月28日的晚上,对于像“神乐Club”这种风俗场所来说,是一年一度的决战之夜。 年终香槟赏。 这是决定年度排名的关键时刻,也是店铺流水的最高峰。 现在还没有到十点,店里的气氛估计刚刚热起来。 今川织如果能在十点前赶到,正好能赶上战斗最激烈的下半场。 空虚又寂寞的中森幸子绝对在场。 说起来,也不知道今川织后来有没有满足了中森幸子的愿望? 应该还没有被抠过吧? 不然中森幸子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才是。 如果是这样的话,今晚这个日子,那个寂寞的女人,应该会很想要得到今川织了,绝对会发疯一样地砸钱。 如果自己再稍微用言语激一下她…… 2000万円? 3000万円? 就算只有10%的营业额返现,也很可观了。 这笔钱,相当于他这个底层研修医一整年的薪水总和,甚至还不止。 桐生和介深吸一口气,命令自己将视线挪到分叉二上面。 “外固定支架应用术·高级”。 相比于他所拥有的其他技能,这个奖励就看起来有些有些落伍了。 在这个崇尚“坚强内固定”的AO学派统治下的骨科界,外固定支架被视为一种“不体面”的技术。 许多整形外科的教授都曾在公开场合批评过。 说那是“野战医院的土办法”,是不符合现代医学审美和生物力学要求的“下等技术”。 这确实是实话。 在有着无菌手术室、C臂机透视、各种进口钛合金钢板的大学医院里,外固定支架基本上是没有用武之地。 笨重,不美观。 几根粗大的钢针穿透皮肤和肌肉,钉在骨头上,再用外部的连杆锁死,像个丑陋的脚手架。 病人生活不便,针道容易感染,复位精度也不如钢板。 桐生和介抬起头,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在思考了几秒之后,终于还是咬了咬牙,决定收束分叉二的世界线。 反正中森幸子又不会跑,以后总还有机会从她身上薅羊毛。 即便外固定支架有许多缺点,但在高能量创伤、战地、或者软组织条件极差的病例里,这几乎是唯一选择。 再过几天就是1995年了。 这非常很重要。 所以对桐生和介来说,这属于是完全不能错过的技能。 打定了主意之后。 “今川医生。” 桐生和介呼出一口白气,踩着积雪,朝着路灯下的那个身影走去。 这时今川织正盯着远处驶过的一辆私家车发呆。 听到有声音,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 看到是桐生和介,她紧绷的肩膀稍微松弛了一些,但脸上的烦躁未减。 “是你啊,你没去二次会?” 她随口问了一句,又立刻转头看向马路,生怕错过了自己在等的车。 “今川医生不也没去么。” 桐生和介站在她身边,也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 “我是有正事。” 今川织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把衣领竖了起来,试图挡住不断灌进脖子里的冷风。 “是在等神乐Club来接你的车吗?” 桐生和介明知故问,这个女人现在估计满脑子都是钱。 站在这里多吹一分钟冷风,神乐Club那边可能就会少开一瓶唐培里侬。 今川织愣了一愣,然后一脸听不懂的表情:“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里又没有别人。”桐生和介笑了笑。 今川织看了下周围确实没别人,也不再否认:“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就问问。” “无聊。” 今川织白了他一眼,便将注意力放在了马路上。 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怎么接她的车还没有来? 这不正常。 按照惯例,“神乐Club”对待头部陪侍的待遇是极高的。 尤其是今晚这种关键时刻。 店里通常会派最好的车,也就是黑色的尼桑总统,提前半小时就在这里等着。 司机一定是那个戴着白手套、沉默寡言但车技一流的山本大叔。 车里的暖气会开得足足的,后座上还会准备好温热的湿毛巾和矿泉水,甚至为了照顾她怕冷,座椅加热都会提前十分钟打开。 但现在,只有冷风和雪花。 哦还有桐生和介。 第76章 你也配? 今川织咬着嘴唇,不安的情绪一直在心里蔓延。 难道是店里出了什么事? 还是那个新来的贱人石川隆景,在背后搞了什么小动作? 他一直盯着头牌的位置,手段下作得很。 如果车子是被他拦下了…… 不,不可能。 经理是个聪明人,知道中森桑不可能看得上店里的男人,也知道她才是店里最能讨寂寞女人欢心的那个。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今川织知道不能再这么干等下去了。 她转身走向身后不远处的一家烟草杂货店。 一般这种店里都会有公用电话,只要投进去一枚十日元的硬币,就能买到三分钟的通话时间。 足够弄清楚现在的状况了。 今川织推开玻璃门。 从手包里摸出一枚十日元的硬币,投入到粉红色的公用电话里,然后拨动拨号盘。 “喂,神乐Club。” 电话那头传来了背景嘈杂的音乐声和经理略显疲惫的声音。 “是我,今川。”今川织握紧了话筒,压低了嗓音和火气。 “车呢?山本还没来?” “我已经在这里吹了四十分钟的冷风了!” “你是想让我冻死在路边,还是想让中森桑等到不耐烦直接走人?” “哈?”经理顿时被她给问懵了,愣了一愣。 “今川君你还没上车?” “我还特意嘱咐山本,因为下雪路滑,要提前到松乃家门口等你!” “他八点半就从车库把车开走了啊。” 听起来不像是在撒谎,而且在这个节骨眼上,经理也不可能演戏。 把头牌晾在外面? 是脑子进水了么和业绩过不去? 今川织深呼吸一口,冷静下来。 从神乐Club所在的千代田町银座通,开到这家“松乃家”料亭,平时一脚油门也就十几分钟的事。 就算今晚大雪封路,山本是开了二十年车的老司机,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利根川上的大桥。 “山本没有联系店里?” “没有。” “那中森桑到了没有?” “到了,十分钟前就到了,她今晚带了两个很大的手提箱,里面装的全是现金。” “那别废话了,赶紧再派一辆车过来。” “这,这个,店里没车了,都用来接送客人了,就算我想去接你,现在也走不开。” 说着,经理便往店里瞥了一眼。 这一眼不要紧,却让他手里的电话差点掉在地上。 透过听筒,今川织听到了经理突然变得急促的呼吸声,还有一声压抑的“混蛋”。 “坏了,坏了,要出事了。”经理的嗓音在微微颤抖。 接着,他语速极快地对着电话说:“啊,石川那个蠢货,他现在正端着酒瓶子往中森桑那边凑!” “今川桑,你赶紧想办法过来。” “我要挂电话了!” 说完,今川织还没来得及发问,就只能听到了“嘟嘟嘟”的挂断音。 “啊混蛋!” 她将话筒摔回座机上,然后转身推开杂货店的门。 外面的雪更大了。 刚才还是细碎的雪粒,现在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被狂风裹挟着,漫天飞舞,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 在“神乐Club”内,水晶吊灯洒下迷离的光。 卡座区,石川隆景手里拿着一瓶刚开封的唐培里侬,面上挂着自以为迷人的笑容。 他整理了一下领结。 机会来了。 中森幸子已经到了十分钟,而今川直(艺名)直到现在还是连个人影都还没见到。 这就是他趁虚而入的时机。 店里的其他人都说中森幸子只对女扮男装的今川直感兴趣,但他不信。 女人就是女人。 哪有什么绝对的取向,无非是还没遇到能征服她的男人罢了,尤其是像中森幸子这样正处于狼虎之年的。 石川隆景对自己有信心。 中森幸子正坐在卡座里,脸色很难看,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只用来装钱的铝合金箱子。 对此,没人能忍住不往喉咙里咽口水的。 “中森桑,晚上好。” 石川隆景微微弯腰,摆出一个绅士的姿态。 他把嗓音压低,带着几分磁性:“今川君可能有事耽搁了,怕您寂寞,我来陪您喝一杯?” 中森幸子抬起眼皮,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她的心情很差。 本来今晚是打算用钱把今川直砸晕,实现上次没能达成的愿望,了结心愿后,明年就又可以换个新欢了。 那些被她抛弃的女人,就是因为被得到了。 可结果呢? 到现在今川直都还没来,就这样把她晾在这里? 这是什么意思? 是觉得她中森幸子的钱太好赚了,根本不需要花心思维护? 这种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冷落和放置在一边的屈辱感,一直在她心头萦绕,让她咬牙切齿。 但,不知道为何,这反而让她的大腿内侧泛起了一阵难以言喻的酥麻…… 她忍不住夹紧了双腿。 当然了,中森幸子面上还是表现出来一脸的烦躁和不耐。 “你谁啊?” “我是石川,是店里新来的。” 石川隆景并没有被她的冷淡吓退,反而更往前凑了一步。 “中森桑,生气可是会长皱纹的哦。” “今晚是开心的日子,不如让我来为您服务吧?” 说着,他举起了手中的酒瓶,示意要倒酒。 中森幸子眯起了眼睛,看了看眼前的陪侍。 确实,长了张不错的脸,有点像当红的偶像明星,估计很能讨女人喜欢,一般女人也很难拒绝他嘴里说出来的话。 这让她一阵反胃。 她喜欢的是今川直那种清冷的、带着点疏离感的气质,那种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禁欲感。 而不是这种像发情公狗一样凑上来的货色。 “哦?”然而她却招了招手,“既然你这么想服务,那就过来倒酒。” 石川隆景心中狂喜。 果然! 传闻都是假的! 什么只喜欢女人,什么非今川直不可,搞笑! 只要自己主动一点,这种深闺怨妇还不是手到擒来? “是,我的荣幸。” 他快步走上前去,单膝跪在地上,身体前倾,将被子里的香槟倒满。 动作很标准,也很殷勤。 “中森桑,请慢用。” 石川隆景端起酒杯,双手递了过去,眼神深情款款。 中森幸子接过酒杯。 她看着杯子里不断升腾的气泡,又看了看面前这张满是期待的脸。 真的很恶心。 所以,她举起了酒杯,手腕一抖。 哗啦—— 整杯冰冷的香槟,慢慢地倒在了石川隆景的头顶。 淡金色的酒液从他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上流淌下去,顺着他的额头、鼻梁、脸颊一路向下。 “中森……桑?” 石川隆景整个人都愣住了。 但中森幸子只是红唇轻启,从嘴里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 “你也配?” 第77章 要钱不要命 “混蛋!” 今川织狠狠地踢了一脚路边的积雪,雪粉飞溅。 她从烟草杂货店那边打完电话回来之后,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胸膛剧烈起伏着。 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刚才挂掉了“神乐Club的”电话之后,她就马上又打电话给出租车调度中心,希望能派一辆车过来。 但得到的回答是抱歉。 所以,此刻她将自己心中的所有不满,都发泄在积雪上。 “看来不太顺利啊?” 一旁的桐生和介,双手揣着口袋里,问道。 “关你什么事!你怎么还在这里?” 今川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 “我也想回家,但是没打到车。” 桐生和介对她那恶狠狠的眼神视若无睹,无奈地摊了摊手。 事实确实如此。 他站在路边,就算他没有招手,但出租车就不知道停下来问一问吗? “哼。” 今川织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中森幸子。 每一秒钟的流逝,都代表着有福泽谕吉在离她而去。 焦虑。 暴躁。 这种情绪在她的血管里横冲直撞。 雪越下越大了。 刚才还是零星的雪花,现在已经变成了密集的雪片,被风裹挟着,像是无数细小的刀刃,无差别地攻击着世间万物。 桐生和介站在几步之外,把衣领向上拉了拉,遮住了下巴。 “该死!” 而今川织这一身的衣着,在零下几度的湿冷空气中,根本起不到多少御寒作用。 她已经在寒风中不受控制地打着摆子。 但她顾不上这些。 她咬了咬牙,踩着细跟的高跟鞋,不顾路面上积雪的湿滑,直接迈步走到了马路牙子下面。 “出租车!出租车!” 今川织突然叫了一声。 远处,有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顶着风雪缓缓驶来。 她伸出手臂,拼命地招着手。 一定要停下啊! 拜托了! 然而,这辆车却没有任何想要减速的意思,甚至还踩了一脚油门。 在这个恶劣的天气里,外加年末,出租车司机拥有绝对的选择权。 他们宁愿去跑长途,或者去接那些已经预约好的熟客,也不愿意停下来载这种在路边随便招手的人。 法律上是有《道路运送法》规定了不能拒载,但有正当理由的除外。 意思是,别认真,这一条就是厕纸。 司机只要说一句“没看见”或者“忘关车顶灯了,当时是回送(收车下班)了”就是正当理由了。 减速不是停车,车都没停下来,记下车牌去投诉也没用。 “停车!给我停车!” 今川织急了,手忙脚乱地从手包里掏出钱包来。 手指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有些不听使唤,但她还是努力抽出了一叠钞票。 全是崭新的万円大钞,本来是她随身带着准备用来给店里后辈发红包,或者是应对突发状况的现金。 “我有钱!我给钱!” 今川织望着已经驶离的出租车,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钞票。 但……在能见度不足十米的风雪夜里,她的这个举动显得既滑稽又悲凉。 这个女人,为了钱还真是拼命啊。 桐生和介叹了口气,终于还是看不下去了。 他迈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今川织那只冻得通红、还举着钞票的手臂,用力将她拽回了人行道。 “别白费力气了,今川前辈。” “这种天气,利根川上的桥面肯定已经结冰了,他们不会去的。” “而且,这里是单行道,有愿意停下来的车,也都早就被前面路口的人截走了。” “前面的烟草店里能避风,去那里躲一躲。” “等雪小一点再说。” “不然,要不了多久,你就会失温了。” 桐生和介这是最理性的判断。 尽管今川织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深灰色羊毛呢大衣,看着倒是比单衣厚实些,但为了修身效果完全没有加棉内胆。 而下身是稍微厚实点的天鹅绒连裤袜,可这点布料也根本锁不住体温。 这一身打扮,在这种刀割般的寒风与湿雪里,只要时间不太久,是没什么问题的。 只要赶快找个地方暖和起来,很快就能恢复。 但如果她继续在这种极端天气下呆着,继续在路边站着,那就是找死,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温。 “不用你管!” 但今川织并没有听进去,甩开了他的手,固执地又往马路边缘走了一步。 “你知道今晚对我有多重要吗?” “只要去了,只要能赶上,我能提前半年完成我的目标!” “还有,别用医生的口吻来教训我。” “我是专门医,我比你更清楚人体的极限在哪里,这点雪死不了人!” 说着,她再次举起了手中的钞票,在空中挥舞。 甚至为了让路过的车看得更清楚,她还往马路中间走了两步,已经走出了路沿。 桐生和介看着她的身影,向后退回到了路灯杆旁。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既然她已经被金钱蒙蔽了理智,被焦虑冲昏了头脑,那现在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那就等到生理机制强制接管大脑的时候,她会老实下来的。 他在选择了分叉二的世界线时,就注意到前面不远处就有一家酒店,几分钟的路而已。 到时候再带她去复温就行了。 反正自己身上穿的足够厚实,完全能扛得住。 又过了十分钟。 雪越下越密,很快就在今川织的肩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后面又陆续路过几辆车。 但那些出租车司机就像是瞎了一样,哪怕挂着“空车”的牌子,也直接一脚油门呼啸而过。 终于,又一辆空车靠近了。 司机显然看到了路边的这个满身是雪的女人,也看到了她手里挥舞的那一沓令人眼红的钞票。 车速稍微慢了一下。 今川织面露喜色,挥手的动作和幅度更大了。 就像是在溺水的人在绝境中看到了救命稻草,拼命地想要抓住。 出租车在路边缓缓停稳,车窗降下来一条缝隙,一股暖气夹杂着烟草味从里面飘了出来。 “去哪?”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戴着白手套,他没有开车门,而是先问了一句。 这在服务业中,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但今川织也不在意这些细节了,赶紧走上前去。 “千代田町!” “去千代田町银座通,快,我很急!” 因为太冷,她的牙齿都在打颤,但这并没有影响她语速,而且,她的右手还一直在尝试着拉开后座的车门。 出租车的后门通常是自动开关的,但这时候她已经急不可耐了。 只要现在能上车,就还来得及赶去店里。 第78章 直抒胸臆 然而,司机的眉头直接皱了起来。 尽管从这里过去千代田町银座通已经超过了起步价,但那边道路狭窄,开进去容易,出来可就难了。 而且,前桥市被利根川一分为二。 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利根川的西岸,而千代田町的繁华街,在河对岸。 想要过去,就必须走桥。 利根桥,或者是大渡桥。 而现在的道路融雪系统令人堪忧,再加上群马县著名的“上州空风”,会在这种暴雪天气里,把桥面变成一块巨大的溜冰场。 桥上没有地热,上下两面悬空,降温极快。 只要有一辆车在桥上打滑横过来,整座桥就会直接堵死,变成一个进不去也出不来的停车场。 为了这一单生意,搭上整个晚上的黄金时间? 没必要,反正今晚有的是客人。 不如就在河这一侧跑跑短途,或者去车站拉两个跑长途的商务客。 啪。 司机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按下了仪表盘上的开关,熄灭了车顶上的红色空车灯。 “抱歉啊。” “我才想起来,前面还有迎车(预约)。” 他把车窗升了起来,挡住了今川织还没来得及塞进去的钞票。 “等……等一下!”今川织愣住了,拍打着车窗,“我有钱!我有钱啊!” “我可以付双倍!或者,或者三倍也可以!” 但丰田皇冠并未理会,引擎发出轰鸣声,轮胎在雪地上空转了两圈,扬长而去。 两盏鲜红的尾灯,消失在茫茫的风雪中。 “啊啊啊啊——!” 今川织看着远去的车影,终于崩溃了。 她把手包狠狠地摔在地上,里面的口红、粉饼、镜子散落一地。 “你妈死了!” 今川织很少这么失态,但是真的很难忍住不直抒胸臆。 这里距离“神乐Club”所在的千代田町还有很长一段路。 靠两条腿走过去? 穿着这双七厘米细跟高跟鞋? 恐怕还没等走到,“神乐Club”都已经关门了。 而且,冰冷的雪花顺着落在脖颈上,恐怕还没有走到半路,自己就要冻死在路边。 …… 大雪像是一床厚重的白色棉被,想要把整个前桥市都给闷死。 能见度已经降到了不足五米。 大风卷着雪粒,噼里啪啦地打在路边的广告牌上。 今川织站在雪地里,胸膛剧烈起伏。 “咳咳……咳咳咳……” 她刚才的那一声怒吼,并没有让那辆远去的出租车停下,反而吸入了一大口冰冷的空气,呛得她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缓了一阵之后。 她抬起手腕,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晕,看了一眼表盘。 十点二十五分。 结束了。 就算现在有一辆车停在她面前,开到千代田町也要二十分钟。 去干什么? 去看着别人开香槟吗? 今川织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之后,也冷静了下来。 当投入产出比已经变成负数的时候,及时止损才是最优解。 继续在这里站下去,除了冻死或者是冻成重感冒导致明天无法去西吾妻福祉医院值班赚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其实,她对年终香槟赏的执念也没有那么深。 如果是平时,去不了也就去不了了,大不了也就是少赚点钱。 但今晚不一样。 先是该接她的专车没来,然后又在寒风中站了四十分钟,最后甚至拿着现金都拦不下哪怕一辆出租车。 那种被全世界针对、事事不如意的挫败感,让她有点破防了。 她蹲下身,准备把地上散落的化妆品捡起来,塞回手包里。 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旁边还站着一个人。 今川织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 哦,桐生这家伙还在啊。 那刚才自己的失态模样,全都被看见了? 她猛地转过头。 就看见桐生和介还站在几步之外,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半张脸埋在围巾下,只露出一双平静得毫无波澜的眼睛。 他没有走。 但也没有上来帮忙的意思,就那么站着。 “桐生君,你刚看到了什么?” 今川织的眼神凶狠,像是被逼到了墙角的野猫,随时准备亮出爪子。 这种大雪天,是不是很适合杀人灭口? 不行,尸体不好处理。 “前辈,我有雪盲症,什么都没看到。” 桐生和介指了指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在睁眼说瞎话了。 雪盲症是视网膜受到强光刺激后的暂时性失明,这大晚上的哪来的强光? 不过是一个给双方都留了面子的台阶。 “哼。” 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拆穿他,转过身继续捡东西。 至少他还算识相。 桐生和介看着她的身影。 路灯下,今川织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 她捡起一个粉饼盒,手抖了一下,盒子又掉回了地上。 再去捡,又没抓稳。 这不正常。 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今川织的手即使是在连续做十个小时手术后,也能稳如磐石。 桐生和介眯起了眼睛。 今川织的嘴唇已经变成了青紫色,也就是医学上说的发绀。 她在发抖。 不是那种因为生气或者寒冷而产生的轻微颤抖,而是全身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痉挛。 膝盖在打架,牙齿在磕碰。 这是人体在核心体温下降时,为了产生热量而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 寒战。 再加上她刚才那一连串笨拙的动作,精细运动功能已经开始受损。 已经开始失温了。 桐生和介很快就在心里下了诊断。 但从九点到现在十点,过去了一个小时,她一直在路边站着。 只不过刚才处于情绪化中,肾上腺素掩盖了身体的不适,一旦冷静下来,寒意就会像海啸一样反扑过来。 而这时今川织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想把地上的口红捡起来,但手指像是变成了冷冻库里的胡萝卜,完全没有知觉。 头好晕。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 刚才还在盘算着怎么去向中森幸子解释迟到的事,现在脑子里却是一片浆糊。 想睡觉。 好想就这么躺在雪地上睡一觉。 不行。 不能睡。 今川织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她把地上的东西胡乱扫进包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去车站。 这里离前桥站不远,只要走过去,上了电车,哪怕只是要在候车室里,那里也有暖气。 第79章 去开房吧 放弃了去夜店的念头之后,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钻进领口,穿透丝袜,直接刺入骨髓。 “嘶……” 今川织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咬了咬牙,便朝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一步。 两步。 她的步态有些怪异,像是喝醉了酒,又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幼儿,深一脚浅一脚。 “你要去哪?” 桐生和介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车站,回家。” 但今川织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明显的含糊不清。 “前辈,这里距离车站有1.5公里。” “按你现在的步速,大概需要走30分钟,加上风阻和积雪,实际消耗的体能是平时的三倍。” “你的核心体温现在大约是34度。” “等你走到车站的一半,体温会降到32度以下。” 桐生和介双手抱胸,像是在晨会上汇报病例一样,语速平稳且冷漠。 他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完。 今川织毕竟是专门医,大脑虽然迟钝,但基本的病理知识还在。 果然,听到了警告后,她停下了脚步。 他说得没错。 即便去车站的路只有两三公里,她也走不到了。 很多人误以为在这种情况下运动就能暖和起来,会没事的。 但在这种情况下是行不通的。 剧烈的寒冷迫使身体通过剧烈颤抖来产热,这会以平时几倍的速度,迅速将肌肉和肝脏里的糖原消耗殆尽。 如果还要走路,那就是雪上加霜。 当糖原耗尽,颤抖就会停止。 这时候,身体无法再自己产热,而外面的冷空气还在不断掠走热量。 供需的差额补不上,核心体温开始骤降。 接着,下丘脑的体温调节中枢会彻底失效。 原本为了保存热量而收缩的外周血管,会因为麻痹而突然扩张,原本积聚在核心深处的热血会涌向四肢。 那时候,她不会觉得冷,反而会觉得热。 很热。 热得想要把衣服脱掉。 这就是法医学上著名的“反常脱衣”现象。 最后,冰冷的血液回流心脏,引发心室颤动,最后心脏骤停。 如无意外,明天早上,新闻头条就是“某知名大学医院女医生,疑似因工作压力过大,在街头裸奔冻死”。 这太丢人了。 死也不能这么死。 自己就算要死,也要死在铺满钞票的床上,而不是精神失常似地把自己脱得精光后,死在路边的雪堆里。 “那你要把你身上的大衣给我?” 今川织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桐生和介身上的厚呢子大衣。 即便他穿着的大衣款式普通,但看起来很暖和。 如果是电视剧里的情节,这时候男主角就该潇洒地脱下大衣,披在女主角身上,然后来个公主抱。 再不济,作为下级医生,看到上级冻成这样,难道不应该主动献出大衣以示忠诚吗? 只要他把衣服给自己,这点路觉得还是能坚持的……吧? 然而桐生和介却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 “今川前辈,这里是现实,不是你在电视里看的泡沫剧。” “现在的室外温度是起码是零下五度,风力六级。” “我把衣服给你,那15分钟后我也会失温。” “而且,你现在需要的是主动复温,是外部热源,而我的大衣虽然能保温,但它并不产热。” 他不仅没有脱衣服的意思,甚至还将领口拉链往上拉了拉,直到遮住了下巴。 在这种天气下,失温症的恶化速度是指数级的。 把衣服给一个已经出现核心体温下降的人,并不能阻止她的体温继续流失,反而会让自己也陷入绝境。 这是急救医学的基本常识。 而今川织仅存的理智也告诉她,桐生和介是对的。 即便这样,她还是会觉得这男人简直就是个没有任何绅士风度的混蛋。 “那你说怎么办?” 今川织咬着牙,因为寒冷,她的上下牙齿还在不受控制地磕碰。 想要叫救护车,只有通过座机或者公用电话,但这附近唯一能打电话的就只有刚才的那间杂货店。 她再转头望过去时。 杂货店的卷帘门已经拉到底了,只有门口的自动贩卖机还发着微弱的光。 显然,店主也受不了这鬼天气,关门回家了。 “去开房吧。” 桐生和介伸出手,指向马路斜对面。 今川织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风雪中,一块粉红色的霓虹灯招牌正在闪烁。 尽管因为雪太大看不清上面的字,但那个标志性的爱心图案,在这个保守的群马县,含义不言而喻。 情侣酒店。 去那里? 和桐生和介? 他不会是那种意思吧? “呵。” 今川织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是她在极度寒冷和极度荒谬的夹击下,挤出的一丝冷笑。 “桐生和介,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看着我在雪地里出丑,等到我快要不行的时候,再提出这种要求。” “你还真是处心积虑啊。” 今川织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含着冰渣子。 她终于明白了这个研修医为什么一直不走,为什么一直在旁边看着。 原来是在等这个机会。 真是下作。 用这种方式来胁迫上级女医生,以满足其卑劣的欲望。 桐生和介笑了,被她的这番话给逗笑了。 “今川前辈,你是不是被冻傻了?”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这种天气是不会有出租车停的?” “我是不是让你先找个地方避一下风雪?” “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会失温?” “是不是你自己说的你是专门医,这点雪死不了人的。” “这些话,你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他双手抱胸,理直气壮地说着,露出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今川织愣了愣。 记忆像是倒带一样,在脑海中快速回放。 是的。 大半小时前。 那时候雪还没有这么大,风也没有这么刺骨。 桐生和介确实拉住过她,确实劝过她去烟草店里躲一躲,也确实警告过她不要在路边傻站着。 那时候,自己满脑子都是经理说的两个很大的装满了现金的手提箱。 区区风雪算什么? 那时候桐生和介确实提醒过她。 但自己不仅无视了,还拿专门医的身份压他,说他多管闲事。 今川织张了张嘴。 她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理由。 现在的狼狈样,完全是咎由自取。 理亏。 语塞。 被下级医生当面教训的羞耻感,让她的脸颊感到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比冰雪刮过还要难受。 第80章 呵,冷漠 “你……” 今川织的气势弱了下去,眼神开始躲闪,不再敢直视桐生和介的眼睛。 “前辈,你都要失温休克了吧,脑子里怎么都还是些黄色废料?” “就不能想想怎么活下去吗?” “那里是酒店,有暖气,有热水,有干燥的毛巾,能主动提供复温。” 桐生和介看着她那张已经冻得发青的脸,嗓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不行不行不行!” “绝对不行!” “我就是冻死,死在外面,从这里跳进利根川,也绝对不可能和你去那种地方!” 今川织本能地抗拒,摇着头,甚至想要往后退。 但她的脚跟还没落地,一阵更加猛烈的寒风夹杂着雪粒,狠狠地抽在了她的脸上。 “那你就在这里等着明天早上被收尸车拉走吧。” “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把遗言告诉我,如果你存折里还有钱的话,密码也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转达给你的家人。” “或者帮你捐给医院,能不能换个铜像我就不知道了。” 说完,桐生和介把手插回口袋,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在听到“存折”和“钱”之后,今川织立刻就站稳了。 她的视线再次落在那个粉红色的招牌上。 还没有赚够钱,还没有赎回家。 如果死在这里,那自己自己辛苦了这么多年,在手术台上站了那么久,在夜店里喝了那么多酒…… 绝对不行。 只要能活下来,别说是去情侣酒店,就算是去垃圾堆里过夜,她也认了。 况且,这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发生什么。 再说了,酒店是可以开两个房间的。 再退一步说了,哪怕没有那么多房间,在这种天气里,躲避风雪也是正当理由。 但桐生和介已经转身就走。 方向却不是酒店,而是朝着电车站方向走去。 今川织顿时急了,连忙喊住他。 “你,你要去哪里?” “回去写报告了,解释为什么我的上级医师会冻死在路边。” 桐生和介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今川织一时语塞。 她咬着已经青紫色的薄唇,似乎还在犹豫。 而桐生和介见状,再次转身欲走。 “我,我跟你去开房就是了……” 最终,求生欲战胜了一切,今川织艰难地挤出一句话。 但桐生和介没有动。 他没有往车站走,也没有往回走,只是站在风雪中,看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那你求我啊。” “你……” 今川织的眼睛直接瞪圆,满脸的难以置信和羞愤。 求他? 在医局里把无数下级医生骂得狗血淋头的专门医,今川织,居然要去求一个入职半年的研修医? 她咬着牙,下颌骨因为用力过度而咯吱作响。 “桐生和介,你别太……” 嗓子眼里剩下的话语还没说出口,一阵眩晕感猛地袭来,她的膝盖一软,差点跪在雪地里。 大脑在缺氧,四肢在麻木。 而桐生和介始终袖手旁观。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像是吞下了一把玻璃渣。 “求求你……” 嗓音很小,几乎被风声盖过。 “听不见。” 桐生和介纹丝不动。 今川织闭上了眼睛,然后,绝望地大声地喊了出来。 “求求你!带我去开房!” 这句话在街道上回荡,盖过了风雪的呼啸。 桐生和介看着她。 心里倒也没有怜悯,也没有什么大仇得报的快感。 但这确实是个令人愉悦的瞬间。 “那就走吧。” 他走过去,但并没有伸手去扶今川织。 对方此时已经有些意识模糊了,必须让她自己动起来,利用肌肉收缩产生热量,同时刺激交感神经维持清醒。 如果现在背她或者抱她,她要是昏睡过去,那就真的危险了。 今川织依言踉踉跄跄地跟在身后。 走得很艰难。 高跟鞋在雪地里不仅没有抓地力,反而像是个累赘,每走一步都要花费巨大的力气去维持平衡。 好几次她都要摔倒,但桐生和介都没有伸手扶她的意思。 呵,冷漠。 两人穿过马路。 五十米的路程,都走了几分钟,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终于。 自动门感应到了有人靠近,向两侧滑开。 一股暖流扑面而来,夹杂着劣质香薰的味道。 今川织的身体倏忽晃了一下。 骤然的温度变化,让原本收缩的血管开始扩张,血压瞬间波动,导致了短暂的脑供血不足。 “小心。” 桐生和介在她倒下之前,伸手抓住了她,像提小猫一样将她提了起来。 酒店的构造就是那种典型的自助情侣酒店。 进门对着墙上的大屏幕选,按一下按钮,那张像停车券一样的房票就会从底下吐出来。 今川织看了一圈,心凉了半截。 全满。 几十个房间的指示灯,没有一个是红色的“空”字,全部变成了黄色的“满”字。 “开什么玩笑……” 今川织不甘心,手指在一排按钮上连续按过去。 结果按了半天,手感硬邦邦的,票没出来,房卡也没吐出来。 “有人吗?喂!” 桐生和介冲着旁边那个只开了一个小窗口的接待处大喊。 小窗口的毛玻璃被拉开。 一个染着金发、打着鼻钉的年轻女店员探出头来,嘴里还嚼着口香糖。 “满了!” “这种天气,所有能回不了家的人都来了,最后一间房半小时前就没了。” “去别家吧。” 说完,她就要把窗户拉上。 “等一下!” 今川织一把抓住了窗框。 “我有钱!” “我出双倍……不,三倍的价格!” “给我腾一间房出来!” 她从手包里掏出来几张被雪水打湿的钞票。 啪地一声拍在窗台上。 女店员看了一眼那叠钱,眼神确实波动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 “客人,这不是钱的问题。” “房间里都有人,正在办事呢,我总不能拿钥匙进去把人赶出来吧?” “再说了,这种鬼天气,谁愿意出来啊。” “我要是把你放进去了,回头被投诉,我也要滚蛋。” “走吧走吧,别在这里挡着。” 说完,她便无情地关上了窗户。 今川织站在那里,手里还抓着钱。 她的嘴唇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还是因为寒冷。 这种被拒之门外的感觉,让她想起了当年家里的房子被银行收走的那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 她和母亲被赶了出来,站在街头,手里攥着仅有的积蓄,却找不到一个愿意收留她们的地方。 历史要重演了吗? 第81章 蹭蹭 就在今川织的身体即将顺着墙壁滑落时。 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 但不是去扶她,而是直接越过她的肩膀,扣住了刚刚被女店员关上的小窗。 哗啦—— 伴随着滑轨摩擦,窗户被重新拉开了。 “喂!你有完没完啊!” 女店员正准备点根烟,看到窗户被人拉开,顿时火冒三丈。 “都说了没房了!听不懂人话吗?” 她把手里的打火机往台子上一摔,嚼着口香糖的嘴里吐出一串骂骂咧咧的话。 桐生和介没有理会她的叫嚣。 他侧过身,从今川织的手里抽出了两张千円纸币,放到接待处的台面上。 “我不是来闹事的,也没打算强行住店。” “这里是2000円。 “我只要借一下店里的电话,给群马大学医院打个急救电话,叫一辆救护车。” “再拿两条干毛巾和借布草间,给她擦一下身上的水就可以了。” “这没问题吧?” 2000円,是普通打工族两三个小时的时薪。 没人会跟钱过不去,而他的要求只是为了借个电话和毛巾,这肯定是够了的。 女店员的视线在野口英世的头像上掠过。 这笔钱不走账,那就是纯利。 在这个大家都在为了几百円时薪拼命的当下,仅仅是递两条毛巾就能赚2000円,这种好事要是拒绝了,得去精神科挂个号了。 而且,看眼前这两个人……应该不是那种会惹麻烦的流浪汉。 “切。”女店员伸手把钱扫进了自己的口袋,“早这么说不就完了。” 态度虽然没变得多恭敬,但也缓和了不少,至少不再是那种要把人轰出去的架势。 “电话在那边,自己打。” “布草间是没办法给你们用的,万一少东西了我还得赔。” “不过看你们这样……” “在大堂的沙发上坐会儿吧,反正也开了暖气。” 说着,她转身从后面的架子上扯了两条又大又厚的浴巾,顺着窗口扔了出来。 “给,拿去擦擦。” “别弄得到处都是水啊,不然我还得拖地。” “等着,我去给你们倒杯热水。” 哪怕是为了这2000円的服务费,倒杯水也是应该的。 “多谢。” 桐生和介伸手接住浴巾。 自己是很想要“外固定支架应用术·高级”,但既然没有空房,也就没法在这里过夜。 如果强行呆在大堂里,恐怕用不了多久警察就来了。 那还不如去医院呢。 他转过身,把一条毛巾盖在了今川织的头上,粗暴地揉搓了几下,把她头发和脸上的雪水擦干。 “走,去那边坐。” 桐生和介搂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了大堂角落的双人沙发上。 虽然这里只是个简单的前厅,但因为连着内部走廊,暖气开得很足。 比起外面的冰窖,这里简直就是天堂。 但当干燥厚实的织物接触到皮肤时,今川织本能地缩紧了身体。 “好……好疼……” 她哆嗦了一下,原本麻木的手脚开始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 “疼是好事,说明神经还没死。” 桐生和介把另一条干毛巾披在她身上,帮她把湿冷的大衣脱了下来。 今川织没有反抗,也没有力气再反抗了。 平日里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与骄傲,都被寒风冷雪盖住。 现在的她,就像是一只淋了雨后收起了所有爪牙的小猫,不仅没了刺,反而显出几分因为贪恋温暖而生的乖顺。 意识有些模糊的今川织往前蹭了蹭。 人体也是热源,倒也算得上是复温工具。 “只有热水,凑合喝吧。” 女店员端着两个纸杯走了过来,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 桐生和介拿起一杯,递到今川织嘴边。 她乖乖地张开嘴,小口小口地抿着,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流进胃里,带起一阵暖意。 过了一会儿,今川织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一点。 就在桐生和介准备去叫救护车时。 哐当—— 连接着后方走廊的木门被猛地推开,撞在了墙壁上。 “啊,那个混蛋!” “206号房的马桶又堵了!” “垃圾桶里面全是避孕套,啊,这帮客人是除了做爱就不会干别的事了吗!” 一个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手里提着皮搋子和水桶,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大声嚷嚷。 因为暴雪,今晚的客人特别多,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也多。 他已经跑上跑下忙得脚不沾地了。 今川织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 处于失温恢复期的人,神经系统本来就处于一种极度敏感和脆弱的状态,任何外界的刺激都会被放大。 她下意识把身体往桐生和介怀里缩了缩。 “啊,怎么又来了,满房了,快出去。” 那年轻人看到大堂里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人,将右手的水桶放下,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桐生和介转过身去。 四目相对。 桐生和介赶紧解释道:“我们是……” 但那年轻人却突然一脸惊喜地开口:“啊,医生!” 桐生和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啊?” 深色高领毛衣,灰色大衣,并没有穿白大褂,也没有挂听诊器,脖子上更没有工牌。 这人怎么认出来的? 随后,年轻人忽然有些局促地笑了笑,把手里的皮搋子往身后一藏。 “桐生医生,你怎么在这儿?” “啊?” “我是渡边啊!渡边翼!” 他把皮搋子扔进水桶里,把左手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激动地走了过来。 “前几天在急诊,我肩膀脱臼了,疼得要死。” “是您帮我复位的!” “咔哒一下就好了,神了!” 说着,他还特意活动了一下左边的肩膀,展示给桐生和介看,幅度很大,甚至有点夸张。 桐生和介想起来了。 就是平安夜那天从今川织身上薅来“关节脱位复位术·基础”后,接诊的肩膀脱臼。 当时对方还质疑自己的技术来着。 “哦,是你啊。” “看来肩膀恢复得很好啊” 他倒是有点意外,还能在这种地方遇到熟人。 不过想想也合理。 当下的前桥市,总人口只有28万人左右,本身就不是一个特别大的地方,能碰见也不算多稀奇。 “你怎么在这儿?” “嘿嘿,我在打工。” 渡边翼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毕竟还要攒钱买新的摩托车配件嘛,这情侣酒店虽然累点,但给现结,还包饭。 第82章 别动,老实点 桐生和介简单地介绍了下两人的情况。 今川织此时已经稍微恢复了一点意识,但还是没有力气,只能把脸埋在毛巾里,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狼狈样。 渡边翼知道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后,有些失望。 “桐生医生,这里实在是没有空房了。” “要不要去员工休息室?” “虽然不大,但里面要比大堂这里好不少,有电热毯,还有刚烧好的开水。” “还有张小床,勉强也能睡人。” 说着,他指了指柜台后面的一个小门。 这确实是个解决方案。 而且,渡边翼的提议,两人可以在酒店里过夜,也就是说,能让他拿到“外固定支架应用术·高级”的奖励。 桐生和介也有点意动。 这时,衣袖上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拉力。 他低下头。 今川织蜷缩着,手指像钩子一样挂在他的大衣上。 她半张脸还缩在毛巾里,眼巴巴地看着他,随后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虽然没有说话,可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答应他,就在这里过夜吧。 不要去叫救护车了。 桐生和介看着她藏在薄薄水雾后的眼眸,看懂了她的意思。 第一外科的专门医,技艺超群的天才,如果在这种暴雪的深夜,被救护车从情侣酒店里拉走,而且身边还跟着同一个科室的男研修医。 这绝对会成为明天群马大学附属医院最大的新闻。 之前是迫不得已。 但现在有得选,就没必要叫救护车了。 “我知道了。” 桐生和介反手握住今川织的手臂,将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 “那就麻烦你了,渡边。” “这边请!” 渡边翼也不含糊,直接领着两人往后门去。 …… 员工休息室并不大。 渡边翼搬来两张折叠椅,房间里本来就有暖气,但他又把角落里的电暖炉拖了出来,插上电。 桐生和介把今川织按在椅子上,让她正对着电暖炉。 即使她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比起在外面的时候,频率已经降低了很多。 环境温度的升高,加上之前喝了杯热水,让她的体温调节机制开始重新工作。 “医生,你们先坐。” 渡边翼很殷勤,转身就跑了出去。 没过几分钟,他就端着一个托盘回来了,上面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味增汤,还有一壶热茶。 “这是刚才厨房剩下的,我热了一下,没被人动过,放心喝。” “毛巾我也拿来了,都是新的。” 不得不说,这渡边翼做事还是蛮周到的。 毕竟桐生医生那一手复位技术确实让他少受了不少罪,这份感激是实打实的。 “谢谢。” 桐生和介接过托盘,放在一旁的小桌子上。 他看了一眼渡边翼。 就算是认识的,也不能让人家白忙活。 再者,这里也是营业场所,哪怕是员工休息室,占用了资源,消耗了食物,总得有个说法。 桐生和介的目光转向了旁边的今川织。 她这时候已经捧起了热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手包就放在膝盖上。 尽管只是是廉价的速溶味增汤,里面只有几片干瘪的海带和豆腐,但依然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哈……” 她舒服地呼出了一口热气,面上已经稍微恢复了血色。 桐生和介伸出手,直接拿起了她膝盖上的手包。 “你干什么?” 今川织下意识地想要护住。 但她的动作太慢了,手包已经落到了桐生和介的手里。 “付钱。” 桐生和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渡边桑,这是谢礼。” 说着,他就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万円大钞,递了出去。 渡边翼愣了一下,然后便连忙摆手拒绝。 “不用不用!” “医生你帮我接好了胳膊,我都还没谢你呢!” “这点小事怎么能收钱!” 这又不是什么大忙,员工休息室加上两碗热汤也不值这么多钱。 而且,这休息室都不怎么用的,平时为了追求刺激,他都是和女友在前面的柜台窗子后面…… “拿着吧。” “这是今川医生的谢意,她可没有帮你接胳膊。” “她很有钱的,不在乎这点。” 桐生和介直接把钱塞进他的工作服口袋里。 渡边翼挠了挠头,有点想要拒绝,但又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没能拒绝诱惑。 “那……那就谢谢今川医生了!” 他冲着今川织鞠了一躬,脸上笑开了花。 “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 “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说完,他非常有眼力见地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上了门。 捧着汤碗的今川织,看着自己的福泽谕吉就这样进了别人口袋,忽然觉得这味增汤有点寡淡了。 “我很穷的,一円我都很在乎……” 她低声嘟囔着,腮帮子鼓了起来,像是一只藏了食物的仓鼠。 桐生和介权当没听见。 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将电暖炉往自己这边稍微移了移。 人体在遭遇严寒时,为了保护心脏、大脑等核心器官,会收缩四肢的血管,减少热量散失。 这就导致四肢的血液温度极低,甚至接近环境温度。 如果这时候用热水泡澡,或者用烘烤四肢,那外周血管就会迅速扩张,导致冰冷且含有大量乳酸和钾离子的血液立刻回流到心脏。 届时,核心体温非但不会上升,反而会进一步下降。 这种急剧的温度变化,再加上酸性血液的冲击,极易诱发室颤,导致复温性休克,甚至心脏骤停。 这就是“后降”效应。 所以,正确的复温方式必须是渐进的,并且先从躯干核心部位开始。 今川织自然也是知道这点的。 她弯下腰。 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扒下被雪水浸透的高跟鞋,又费力地剥下湿漉漉的连裤袜,露出被冻得冰凉的玉足。 又抓起一旁的新毛巾,想要擦干上面的水渍。 但双手冻得太僵了。 毛巾几次没裹住,反而在脆弱的皮肤上蹭过,险些把皮肤搓红。 “啧。” 桐生和介看不下去了,蹲下身,夺过她手里的毛巾。 “我自己来。” 今川织缩了一下脚,有些不适应这种接触。 “行什么行?” 桐生和介没有抬头,一只手强硬地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脚重新拉了回来。 “你的末梢神经现在反应迟钝。” “要是自己乱搓,弄破了皮,在这种环境下很容易感染。” “老实点。” 他没有用力搓揉,只通过轻轻的按压,吸走足部和小腿表面的水分。 今川织低头看着他。 毛巾粗糙的质感轻轻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微微的刺痛。 知觉正在恢复了,是好事。 也是这时,她忽然俯下身子,凑近了过来。 “桐生君。” “你今晚做的这些,是因为喜欢我吧?” 第83章 真的忍不住啊 桐生和介抬起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这张脸。 虽然嘴唇的青紫还没有完全褪去,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但仍然是很好看的一张脸。 尤其是一双凤眼,失去了往日的上挑弧度,蒙着水雾,显得毫无防备。 但桐生和介并没有被迷惑。 这是今川织,是为了钱可以连轴转做几十台手术,为了钱可以女扮男装去夜店陪酒,为了钱可以在暴雪天差点冻死在路边的女人。 喜欢她? 先看看自己和福泽谕吉有几分相像。 “今川前辈。” 他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然后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救你,仅仅因为你是我的上级。” “放任不管,如果你冻死在路边,我找谁去让我在手术台上当一助?” “而且,警察会找我问话,医院会让我写检查,把我赶去乡下。” “最后,体温过低会导致意识模糊和胡言乱语,这在医学上叫‘反常精神状态’。” “还请不要产生什么多余的误会。” “否则,我要去告你性骚扰了。” 桐生和介手上的动作没停,甚至,手上的力道还稍微加重了一点。 大拇指按压在她的足底穴位上,以促进血液循环。 “嘶。” 今川织疼得缩了一下脚,但没能抽回来。 原本因为寒冷而惨白的耳根,此刻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薄红。 大概是身体已经复温得差不多了的缘故吧。 “谁,谁会骚扰你啊。”她冷哼一声。 桐生和介淡淡地说:“那就最好,我只是把你当前辈。” 帮她擦完玉足和小腿之后。 桐生和介站起身,走到一旁的水池边,打开水龙头,用肥皂仔细地清洗着双手。 这倒不是因为嫌弃。 只是作为外科医生的职业习惯而已,接触过患者的身体后,必须洗手。 水流哗啦啦地响着。 今川织把腿蜷缩在椅子上,整个人缩在宽大的浴巾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电暖炉里发红的石英管发呆。 过了一会儿。 桐生和介洗完手回来,坐在了她的对面。 “所以,你为什么会想要七千万呢?” 上次医院停电,两人被困在电梯里面,今川织突然问了一句,能不能给她七千万。 当时,也是像今晚一样的暴雪天气。 今川织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又把脸埋进膝盖里。 大概是因为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又或许是因为今晚已经丢脸丢到了极致,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竖起尖刺。 “房子。” 她闷闷地吐出了两个字后,继续低声说着。 “我要把我的家买回来。” “那是爷爷留下来的。” “前几年,银行来收房子,因为母亲把房子抵押了去炒股,后来股票全都没用了。” “我们被赶了出来。” “为了还债,母亲打了三份工。” “终于有一天,她实在是太累了,累得睡着了以后就醒不过来了。” “后来,银行把房子拍卖了,现在的房主是个做贸易的暴发户,他说只要我给一亿,他就把房子卖给我。” “我还差七千万。” 今川织的嗓音很轻,被电暖炉的运作声盖过了一半。 桐生和介了然。 “很蠢吧?” 今川织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为了一堆钢筋水泥,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刚才在路边,我甚至觉得,只要那辆出租车肯停下来,就算让我跪下来求他都行。” “结果呢?” “差点冻死在路边。” 在上医学院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这是典型的创伤后代偿心理。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不给破碎的人生找一个目标,自己要怎么才能有勇气活下去呢? “是很蠢。” 桐生和介认可地点了点头。 今川织愣了愣,本以为会听到一些安慰话,或者至少保持沉默的。 她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桐生和介又说了一遍:“我说,确实很蠢。” 今川织直勾勾地看着他,眼里迅速积蓄起怒意。 “你懂什么啊?!” 但桐生和介只是发出了短促的嗤笑。 然后,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天花板上那盏有些发黄的吸顶灯。 “别说得好像只有你懂,别以为只有你经历过亲人离世。”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些麻木,有些不知所措。” “只是,忽然有一天,我找不到家里的糖放在哪里了,下意识地喊了一句,但是,我等了好久,都没有人回应我。”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 “躺在床上要昏睡过去的时候,我松了口气,这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也是在那时候,我意识到,人在离去的那一刻,或许也是想着终于结束了人世间的一切纷扰,终于可以享受如释重负的宁静。” 说到这里,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今川织用力地咬着才有了些红润的薄唇。 “可那是我和母亲的家,回到那里,我才能感觉她还在……” 她犹不甘心,内心还在挣扎。 “所以我才会说你很蠢啊。” 但话才说了两句,就被桐生和介抬手打断了。 “消失的只是肉体,存在的依然存在。” “不管你有没有买回你们的房子,你母亲都在你身边。” “当你回家的时候,她在厨房里做饭。” “当你在玄关上穿鞋的时候,她在和室里叠着衣服。” “当你在外面工作的时候,她在客厅里看电视。” “她一直都在。” “只不过,你们总是擦肩而过,没有办法见面罢了。” 说完,他依然保持着仰起头的状态,只是面无表情,不再言语。 今川织没有反驳。 休息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只有电暖炉中的石英管,偶尔因为热胀冷缩而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今川织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臂之间。 对她来说,母亲的离世,并不是一场下过就算了的骤雨,而是连绵不绝的细雨,湿气无时无刻不在包裹在她。 大家都只告诉她,要坚强要振作。 只有桐生和介。 只有这个讨人厌的研修医,会说这些话,会说自己很蠢,会说母亲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自己身边。 她闭上了眼睛。 好像看到了一位妇人,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回头对她露出笑容,温柔地说“织,吃饭了。” 原来,母亲一直都陪着自己啊。 她的肩膀开始有了些微的颤动。 不是因为冷。 房间里的温度已经在二十度以上,加上热汤和电暖炉的作用,体温早就恢复了正常。 她只是想妈妈了。 从小长大的家,其实早就空了。 里面的家具被抵债了,庭院里的花草枯死了,连墙上的身高刻度线估计也被新房主粉刷掉了。 买回来又能怎么样呢? 她死死地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奇怪? 明明都闭着眼睛了,怎么还会进沙子呢? 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不想哭。 她可是今川织啊,怎么能因为这几句话,就在这种地方,在下级医生面前掉眼泪呢? 但是,真的要忍不住了啊,真的很想哭啊。 终于。 她还维持着将头藏在膝盖后面的姿势,却抬起了手,指着门的方向。 “出去。” 只有这两个字,简短,生硬。 不过,桐生和介也没说什么,站起身来,走了几步,手握住门把手,按下,推开。 走廊里的空气比休息室里要冷一些。 他背靠着门板,双手插在裤兜里,低头看着地面。 一秒,两秒,三秒,直到第四秒。 “哇啊啊啊啊——!!!” 再也无法压抑的哭声穿透了门板,仿佛要撕裂声带般的嚎啕大哭,毫无保留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不是啜泣,不是呜咽。 第84章 参集 距离桐生和介已经被赶出来30分钟了。 中间的时候,渡边翼还以为怎么了,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不急不行,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惹来警察,封了店,老板绝对会杀了他。 桐生和介解释了一下,今川医生是在发泄情绪。 渡边翼也就将信将疑。 不过,在走之前,他还是没忍住提供了自己的情报。 说如果桐生医生有需要,两条街外有个公园,那里经常有离家出走的神待少女,没必要强迫今川医生,会坐牢的。 当即就给了他一脚,让他赶紧滚。 桐生和介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快到12点了。 人的泪腺分泌是有极限的,情绪的宣泄也是有周期的。 休息室内的抽泣渐渐变小了,但并没有停止。 发泄。 这是一种生理性的代偿机制。 长期的精神高压、过度的体力透支、加上今天接二连三的打击。 今川织的神经系统已经到了崩溃的临界点。 如果不让她哭出来,这股压力就会转化为躯体化症状,或者是胃溃疡,或者是失眠,或者是更严重的精神类疾病。 让她哭,是对的。 又过了五分钟。 休息室里的抽泣彻底停了,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整理衣服的声音,还有吸鼻子的声音。 再过了五分钟。 咔哒。 门锁转动之后,门被拉开了。 今川织站在门口。 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面上带着洗过脸后的湿润感,头发也重新梳理过了。 她的背挺得很直。 属于第一外科天才专门医的骄傲和冷厉,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 尽管眼角的红肿还在。 两人对视了几秒钟后。 “桐生和介。” 今川织直呼其名,嗓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一样粗糙,带着一抹鱼死网破的狠厉。 “今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你如果敢说出去半个字。” “不管是对田中,还是对水谷,或者是别的任何人。” “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惨。” “我会把你大卸八块,运到东京湾里面去喂鱼!” 说话间,她还扬起了拳头,以示自己并不单纯只是威胁,而是会真的痛下杀手。 尽管她已经在努力表现出很凶狠的模样,但实在是没有什么威慑力。 桐生和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前辈。” “我今晚好歹也算是救了你吧?” “如果没有我,你现在应该已经躺在急救中心的复温毯上,插着尿管,被大家围观了吧?” “结果你连一句谢谢都没有,上来就是死亡威胁?” 三连问句,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今川织的表情僵了一下。 过了大概三秒钟。 她垂下了的拳头,身体向前倾斜了十五度,做了一个鞠躬动作。 “谢谢!!!” 这次她是用尽全力地大喊,确保了即便是在大堂的店员都可以听得见。 估计是怕桐生和介又说听不到。 “哼!” 喊完之后,她也不管他有什么反应,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退回了休息室。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 时针、分针和秒针在表盘的最顶端重合的在此时重合了起来。 已经过了零点,新的一天了。 眼底的浅红色光幕准时浮现。 【已收束今川织的世界线】 【奖励:外固定支架应用术·高级】 一套与目前主流的AO内固定理论截然不同的知识体系,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伊利扎洛夫技术、单边支架力学传导、环形支架构型设计…… 他掌握了如何在最恶劣的软组织条件下,避开重要的神经血管,将几根粗大的斯氏针精准地打入骨骼的安全区。 他知道了如何通过调节外部的连杆和万向节,在体外对骨折断端进行加压、延长或矫正畸形。 桐生和介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他命令自己必须选择分叉二,是因为他一直知道一件大事。 纵然这里是平行时空,现实并不完全与他的记忆重合,但历史的大致走向是保持一致。 也就是说20天后…… 1995年1月17日,阪神大地震。 战后日本经历的第一次大都市直下型地震,里氏7.3级,震度7。 届时,神户市将会沦为废墟。 高架桥断裂,大楼倒塌,火海蔓延。 断水断电。 手术室被埋或者污染。 无菌条件无法保证。 成千上万的伤员涌入,大部分都是被倒塌的建筑物压伤导致的肢体粉碎性骨折,伴随着严重的软组织碾压伤。 在没有C臂机透视、没有足够的麻醉师、甚至连无菌手套都紧缺的灾难现场…… 坚持做切开复位内固定术? 花两个小时去剥离骨膜、去拼凑碎骨片? 不可能的。 如果想要让伤员死,直接放任不管就行,没必要搞这么麻烦。 在这种地狱里,外固定支架就是神。 只需要一把手摇钻,几根钢针,几个连接杆,就能在5到15分钟内,一条断成几截、血肉模糊的腿固定住。 …… 休息室里,房间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张单人折叠床。 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了,是渡边翼之前从布草间里拿来的新的,看起来还算干净,还能闻到微酸的次氯酸钠残留。 而此刻,这张床上,已经被一个身影占据了。 今川织从被子里探出半个身子。 她身上的毛巾已经拿掉了,里面只穿着贴身的保暖内衣,勾勒出起伏的曲线。 “我是病人。” “刚才我都快失温休克了,现在还在恢复期,需要保暖,需要好的休息。” “你是医生,照顾病人是你的职责。” “而且,刚刚你给渡边君的钱,是从我的钱包里面拿的。” “所以,我要睡床。” 她知道桐生和介是个没有绅士风度的人。 刚才在雪地里他就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差点冻死,那现在抢床肯定也不会手软。 于是她决定先发制人。 这张床的宽度只能让一个人睡。 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对方如果要上来抢,她就用指甲和牙齿进行防卫的准备。 “我又没说要跟你抢。” 桐生和介对此是没什么所谓的,只是觉得她这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点多余。 在医院值班的时候,只要没病人,别说睡沙发了,就算是把两把椅子拼在一起,或者是靠着墙站着,他都能睡着。 而且,睡眠质量不取决于床的软硬,而取决于传呼机响不响。 于是乎—— 哔!哔!哔! 今川织放在一旁的寻呼机响了起来,那是医院配发给专门医的。 她拿起来看了一眼。 333。 看到上面显示的数字后,今川织面色顿时一变。 参集,全员召回。 医院发生了特大紧急状况,要求所有医生不需要回电话确认,放下手中的一切,立即归位。 这下好了,就算保住了床也没用。 第85章 不出意外地出了意外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明明才12月底,但群马县就已经连下了两场大雪。 前桥市,群马大桥。 作为连接着市中心繁华街与住宅区的交通要道,即便是在深夜,桥上的车流依然未断。 肆虐了整晚的暴雪终于停歇,只剩下零星的细雪在空中飘舞。 一辆载着25名乘客的丰田考斯特中型巴士,正艰难地在大桥上爬行。 车上的乘客大多是刚结束了忘年会或是旅行归来的团体,车厢内暖气充足,大多数人都已在酒精和疲惫的作用下昏昏欲睡。 当巴士行驶至桥梁中段时,前方的一辆轿车因为打滑而轻微摆尾。 巴士司机下意识地轻点了一下刹车。 就是这一下。 轮胎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抓地力。 巴士在惯性的裹挟下,不再受方向盘的控制,而是径直地、横向地朝着桥梁边缘的护栏滑去。 砰——!!! 巨大的撞击声瞬间撕裂了风雪的呼啸。 近十吨重的车体狠狠地砸在了金属护栏上,护栏虽然勉强挡住了巴士坠入冰冷利根川的厄运,但巨大的反作用力让车身瞬间侧翻。 玻璃炸裂,碎片如同弹片般飞溅。 车厢内的欢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骨骼断裂的脆响和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 后方跟随的几辆私家车根本来不及反应,接连追尾,狠狠地怼在了侧翻巴士的底盘上。 …… 群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 救命救急中心,这里是整座医院在夜晚的心脏,也是最不愿意跳动的地方。 第一外科的研修医市川眀夫坐在桌子前。 手里拿着一本《标准外科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啊,同侪的田中健司,那家伙现在应该搂着艺伎,说着“命运的邂逅”的傻话了吧? 真羡慕啊,好想去啊。 坐在他对面的是同个医局的前辈,专修医山崎宏树。 也就是今晚的值班组长。 山崎宏树大概三十出头,身材高大,头发有些自然卷,正把脚翘在桌子上,翻看着一本色情杂志。 在房间的角落里,还缩着一个人,第二内科的研修医,吉村英树。 他戴着一副厚底眼镜,看起来就很书呆子气,此时正对着墙壁念念有词,大概是在背诵什么内科的药方。 铃铃铃——!!! 没有任何征兆,桌上那部红色的急救专线电话突然炸响。 距离最近的市川眀夫手忙脚乱地抓起听筒。 “这……这里是群大急救中心!” “什么,群马大桥车祸?” “多少人?” “15人以上,重伤多数?” “20分钟后到达吗?” “是,我们会做好准备!” 接着,他便将听筒放回了座机。 专修医山崎宏树已经把杂志随手扔到了一旁的杂物堆里,两条腿也从桌子上放了下来。 “喂,市川,情况怎么样?” 此时他正一边穿鞋,一边看向这边。 虽然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但作为目前值班室里最高级别的医生,他对“重伤多数”这个词有着本能的敏感。 “群马大桥,连环车祸。” 市川眀夫感觉喉咙有些发干,他飞快地复述着刚才记录在纸片上的信息。 “现场情况非常惨烈,目前确认的伤员有25人,其中12个重伤员。” “预计第一辆救护车会在20分钟后到达。” 这个时间听起来可能有些宽裕,但在这种大规模伤亡事件面前,就只是一眨眼而已。 “啧……真是会挑时候。” 山崎宏树脸上的轻松表情直接消失了。 他站起身,白大褂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扬起。 今天是御用纳,医院里的大部分医生都已经下班回家或者开始了彻夜狂欢,留在医院里的只有必须的值班人员。 麻醉科、手术室、放射科、血库…… 这些关键部门现在都处于最低限度的运转状态。 20分钟内把这些部门全部激活,还要召集足够的外科医生来处理这么多重伤员…… 山崎宏树吐了口气。 大步走到墙边,站在全院紧急广播的控制面板前。 他没有任何犹豫,直接掀开红色的保护盖,一把拍下了全院紧急广播的红色按钮。 呜呜呜—— 低沉而急促的警报声响彻了整栋急救大楼。 “我是第一外科山崎!” “全院紧急通报!全院紧急通报!” “Code Blue(大规模伤亡事件),Code Blue。” “预计20分钟后大量外伤患者到达。” “请所有在院的医生、护士,立即前往救命救急中心集合。” “这不是演习!重复一遍,这不是演习!” 广播瞬间传遍了医院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病房、食堂还是厕所。 12个重伤员,意味着至少需要4到5个完整的手术团队,需要麻醉科全力运转,需要血库把存货全部搬出来。 必须摇人。 必须把所有能喘气的医生都叫回来。 山崎宏树喊完广播,正准备拿起座机通知教授。却发现研修医市川眀夫正在不知所措。 “市川,你在发什么呆?” “啊?” 市川眀夫浑身一震,但神情还有些茫然。 “还不赶紧去护士站,把第一外科、第二外科……所有外科医生的传呼机号码找出来?” “不管他们是在家里睡觉,还是在居酒屋喝酒,全部给我呼一遍!” “代码333!全员!” 333,也就是说,只要还能呼吸的医生,不管在干什么,不管喝了多少酒,都必须以最快速度赶到医院。 否则,等着被教授们剥皮吧! “是!” 市川眀夫赶紧应声,立刻转身跑出了值班室。 山崎宏树又望向在角落里的瑟瑟发抖的内科研修医吉村英树。 “还有你,别装死!” “去把输液架都推出来,把所有的乳酸林格氏液都挂上!” “有多少挂多少!” “再去通知血库,让他们把O型血全都备好!” “要是让我看到你偷懒,我会立刻就把你扔出去埋在雪里!” 吉村英树连忙地点头,也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值班室里一下就只剩下山崎宏树一人了。 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次。 天花板上白色的灯光照在冷硬的地板上,显得格外凄凉。 20分钟。 这是留给他们的最后准备时间。 第86章 这就是地狱 救命救急中心里,警报声响彻了整栋大楼。 “山崎医生!” 急救中心的护士长,永井雅子,正带着六名夜班护士,推着平车,快步跑了过来。 她今年45岁,在急救中心干了20年。 所以,不需要山崎宏树的指挥,听到警报响起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该干什么。 “把备用的除颤仪推出来!” “去开3号、4号、5号处置室!” “静脉切开包准备10个!” “气管插管准备!” “通知手术室护士长,让她们把所有的手术间都预热!” 永井雅子的语速极快,但安排清楚。 在这个时候,1个靠谱的护士长比10个研修医都管用。 年轻的小护士们虽然面上带着紧张和害怕,不过在她的指挥下,手上的动作却一点都不慢。 山崎宏树站在急救大厅的入口处。 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 他把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远处传来了此起彼伏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听声音不止一辆。 是大规模车队。 “来了!” 第一辆救护车急刹在门口,轮胎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红色的旋转警示灯疯狂闪烁,将墙壁染红。 “24岁男性,遭遇严重撞击,途中心跳停止,正在做CPR!” 救急队员满头大汗,推着平车冲了下来。 话音刚落,第二辆车、第三辆就已经接踵而至。 自动门向两侧滑开。 冷风夹杂着雪花,和满身血腥味的急救队员一起涌了进来。 大厅里乱成了一片。 哀嚎声、哭喊声、仪器的报警声、医护人员的吼叫声,混杂在一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这就是地狱吗?” 市川眀夫站在分诊台前,手里的极粗的黑色油性记号笔掉在了地上。 在没有普及START(简单分类和快速治疗)标准检伤分类法的如今,现场的混乱是呈指数级上升的。 “发什么呆!去那边按压止血!” 山崎宏树捡起地上的记号笔,大步走向刚进来的伤员区。 这么多人,必须先分类。 这是一种残酷的数学题,在资源有限、伤员过多的情况下,医生必须扮演上帝,决定谁先救,谁后救,谁……放弃救。 但现在的检伤分类,更多是基于医生的临床直觉——这个还能挺、那个快死了。 “吉村,你干什么,别动!” “你,还有市川!你们两个不许动脑子,只听我命令!” 所以,他大吼一声,喝住了拿着记号笔要去给病人做标记的吉村英树。 他不信任这两个研修医。 因为新人们通常会被凄惨的叫声吸引,去救治那些其实还能再挺一会儿的轻伤员,而忽略因为休克已经叫不出声的濒死者。 山崎宏树冲到第一个担架前。 24岁男性,头部已经变形了。 他伸手一摸颈动脉,没搏动了,再看眼睛,瞳孔散大,对光反射消失。 “送去太平间,别占地方了。” 说着,他拿着黑色油性记号笔在伤员的额头画了一个圆圈。 “医生,他可能还有救的……” 但推着这辆车的救急队员,嗓音里带着些许颤抖,或许是认识的朋友。 “没救了!后面还有人等着!” 然而,山崎宏树红着眼睛吼了回去。 这里的资源是有限的。 医生是有限的,护士是有限的,呼吸机是有限的,就连一瓶瓶乳酸林格氏液也是有限的。 把资源浪费在一个必定会死的人身上,就是对那些还有希望活下来的人的谋杀。 这就是急诊的残酷。 下一个伤员是腹部贯穿伤。 脸色灰白,湿冷,呼吸浅快,腹部高高隆起,那一截断裂的金属扶手还插在肚子上。 失血性休克。 “推去第一复苏室。” 他在伤员的额头上写了个“I”,对应生命体征不稳定,随时可能死亡。 “喂,你是麻醉医吧?别发呆了!去给他插管!” 山崎宏树指着角落里一个不知所措的年轻医生。 接着是第三辆车。 “好疼啊……” 一个年轻女性,满脸是血,在担架上痛苦地呻吟,右腿呈现出诡异的反角度扭曲。 会叫,说明气道通畅,脑灌注暂时还好。 山崎宏树在她的额头上,用黑色记号笔画了一个“Ⅱ”。 “骨折,还有头皮撕裂伤,重伤但无生命危险。” “推去观察室,给她挂水,止痛药先别给,等外科的人下来!” “下一个。” “……” 一连过了几个伤员。 市川眀夫终于回过神来,他看着满身是血的山崎前辈,双腿还在打颤。 “山崎医生,我……我该做什么?” “别在这里碍事!” 山崎宏树一边检查伤员,一边头也不回地骂道。 “去给第2顺位的伤员建立静脉通道!” “留置针会打吧?要是连这个都不会,你就滚回医学院去重新读大一!” “是!是!” 市川眀夫连滚带爬地冲向观察室。 大厅里的伤员越来越多。 短短10分钟,送来了18个伤员。 其中3个当场死亡,直接推去了太平间,剩下的15个里,有6个是需要马上进手术室的重伤。 就在这时,自动门再次滑开。 但进来的不是担架床,而是一个穿着深色羽绒服,里面却露着睡衣领子的男人。 他头发有些乱,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 第三外科(脑外科)的值班医生,木岛俊作。 “山崎!情况怎么样?” 他甚至来不及换白大褂,直接从公文包里掏出听诊器。 他本来早就溜回家了。 对于他这种不想陪教授喝酒,也不想在医局里听同事吹牛的人来说,装病回家看录像带才是正经事。 没想到刚到家,寻呼机就响个不停了。 “脑外伤有三个,一个脑疝了,两个脑挫裂伤,都在二号处置室。” 山崎宏树看到他,稍微松了口气。 “交给我。” 木岛俊作二话没说,转身就往二号处置室跑。 紧接着,第二外科的人也到了。 也是个年轻的专修医,带着两个看起来还没睡醒的研修医,满脸的不情愿。 “搞什么啊,我刚要睡着。” 他不满地嘟囔着,但在看到大厅里的景象后,立刻闭上了嘴。 满地的鲜血,还有被剪开的衣物碎片。 抱怨的话,只能留到明天了。 第87章 抱紧 “发生什么事了?” 桐生和介坐在椅子上问了一句。 他是研修医,医局里没有给他配备寻呼机,只有上班的时候才能领用,交班后要还回去的。 所以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333,全员召集。” 今川织掀开被子,也不管外面有多冷,直接从床上跳了下来。 她手忙脚乱地开始穿衣服。 羊毛衫,呢子风衣,没干透的连裤袜,还有高跟鞋。 虽然她心里真的很抗拒那湿冷粘腻的触感,但现在顾不上了,还好之前她在医院的值班室里面放了衣服,以防有需要的时候。 “你也要走,应该会很缺人手。” 今川织整理好头发,恢复了往日里干练的姿态。 尽管她的脸上并没有化妆,眼角还有些红,但贪婪和野心又重新撑起了她的脊梁。 按照原定计划,她今晚去完夜店,明天一早就要坐电车过去,顶替那里想回家过年的院长值班。 结果,夜店没去成,值班估计也够呛了。 “行。” 桐生和介放下了茶杯,站起身。 这种混乱的大场面,教授和助教授们会被重伤员缠住,没人有空来管一个研修医在干什么。 只要胆子大,主刀随便拿。 “走。” 她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桐生和介紧随其后。 穿过狭窄的员工通道,两人来到了酒店的大堂。 今晚的客人都老老实实地呆在房间里,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前台后面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渡边翼正坐在柜台里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他倏忽惊醒过来,擦了擦嘴角的口水。 “啊,桐生医生,今川医生……” 他看着行色匆匆的两人,有些不明所以。 “你们这是……要走了?” 他还以为这两人今晚肯定要在休息室里过夜了,毕竟都这么晚了,外面路况又差。 “嗯,医院有急事。” 桐生和介走到柜台前,简短地回答道。 “渡边君,你有摩托车吧?” 他的视线越过柜台,落在了后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串钥匙,上面有一个本田的标志。 之前渡边翼说过他在打工攒钱买摩托车配件,那说明他是有车的。 “啊?有是有……” 渡边翼点了点头,那是他刚用打工的钱买来的二手车,平时宝贝得不得了。 “能不能借给我?” 桐生和介没有任何铺垫,直接请求道。 柜台后面的渡边翼面露难色。 倒不是因为心疼车。 虽然那辆车是他省吃俭用攒出来的,如果摔坏了确实会心疼。 他更担心的是安全。 自己的车是街车,轮胎也不是雪地胎,很容易打滑。 桐生和介往前走了一步。 “渡边君。” “请借我用一下,用完加满油给你送回来。” “拜托了!” 他当然知道在雪地里骑摩托车有多危险,但只要控制好油门和重心,这种程度的积雪,能驾驭。 渡边翼犹豫了下还是答应。 “那……好吧。” 毕竟桐生医生帮他治好了肩膀,这份人情得还,而且看两人的神色,确实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车就在后门停着,本田CB400,红白色的。” “头盔只有一个,你们……凑合用吧。” “路上小心点,要是实在不行就推回来……” 他转身从墙上取下钥匙,连同放在柜台底下的头盔一起递了过去。 “多谢了,渡边君。” 桐生和介接过钥匙和头盔,转身就走。 今川织愣了一下,也赶紧跟了上去。 她在经过渡边翼身边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算是道谢。 两人来到后门。 停车棚只是一个简单的铁皮棚子,四面过风,里面停着几辆自行车和一辆红白色的摩托车。 本田CB400。 经典的街车造型,圆灯,双仪表,裸露的发动机,看起来虽然有些旧了,但保养得还算不错。 桐生和介走过去,跨上车,双脚撑在地上,试了试减震。 还行,偏软,这在雪地里反而是好事,能提供更多的抓地力反馈。 插入钥匙,拧动,仪表盘的灯亮了起来。 捏住离合,按下启动键。 滋滋滋——轰! 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排气管喷出一股白烟。 “上来。” 他把头盔递给今川织。 今川织看着那个有些磨损的头盔,又看了看桐生和介毫无防护的脑袋。 “你呢?” “我不用,你戴着。” 桐生和介是完全能扛得住这点寒风的,而且冬天戴头盔骑车,镜片容易起雾,他需要开阔的视野。 可今川织不一样。 她刚从失温状态恢复过来,要是再吹一路冷风,到时候别说去救人了,她自己就得先进ICU。 今川织也没有矫情,接过头盔戴上,扣好带子。 她踩着脚踏,跨上了后座。 车身微微一沉。 “抱紧。” 桐生和介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今川织看着眼前这近在咫尺的宽阔背影,这还是她第一次和异性有着这么近的距离。 她犹豫了一秒。 最终还是伸出手,环住了桐生和介的腰。 即便是隔着厚实的灰色呢子大衣,也还能感觉到对方身体传来的些微暖意。 她下意识地把身体往前贴了贴,将侧脸靠在了他的大衣上。 这就是男人的后背吗? 并不算特别宽阔,也没有那种夸张的肌肉感。 但很稳。 就像是在手术台上,他那双握着持针钳的手一样,稳定得让人心安。 在这一刻,今川织感觉到自己那一直悬在半空、被焦虑和金钱欲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心,似乎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蔓延。 感觉像是躲进了一个避风港。 不用想了。 不用想那一亿円的房子了。 不用想中森幸子可能会开多少钱的香槟塔了。 只要躲在桐生君的身后,闭上眼睛,让他去面对风雪就好了。 “走了。” 桐生和介感觉到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便慢慢松开了离合器。 车子缓缓向前移动。 出了酒店的后门,就是主干道。 路上的积雪已经被车辆压实了,变得有些滑,所以他没有急着加速,而是试探着刹车的力度和轮胎的抓地能力。 “桐生君。” 身后的今川织忽然开口了。 “什么事?” “你有驾照吗?” “没有啊。” 桐生和介右手一拧油门,后轮在雪地上卷起一片雪雾,然后猛地抓住了地面。 巨大的惯性让今川织的身体猛地后仰。 “啊!” 她短促地惊叫一声,本能地死死抱住了桐生和介的腰,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背上。 避风港好像漏风了。 摩托车像是一支离弦的箭,冲进了茫茫的黑夜中。 第88章 嘻嘻 距离第一批伤员送到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不是说伤员的伤情恶化,而是说那些如同秃鹫般嗅到血腥味而来的无关人员。 急救中心的大门外,红蓝色的警灯将雪地映得通红。 几辆警车横七竖八地停着,把原本宽敞的急救通道堵了一半。 穿着制服的警察在大声维持秩序,手里拿着对讲机吼叫,试图在一片嘈杂中听清指挥中心的调度。 比警察更烦人的是记者。 虽然现在已经是深夜,但各大报社和电视台的驻群马分社记者,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蜂拥而至。 急救中心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几辆漆着“群马电视台”和“上毛新闻”字样的采访车,甚至违规停在了救护车专用通道上。 “请问伤亡情况如何?” “听说是因为道路结冰导致的,是不是市政部门的除雪工作不到位?” “有没有大河原议员相关的内幕?” 闪光灯咔嚓咔嚓地闪个不停,记者们拿着话筒和摄像机,拼命地往警戒线里面挤,试图拍到伤员的惨状,好作为明天的头版头条。 而在大厅的角落里,还有几个闻讯赶来的家属。 有的瘫坐在地上哭嚎,有的抓住护士的衣领大声质问为什么不让他们进去看,有的则是在打电话借钱或者通知亲戚。 混乱。 彻底的混乱。 这种混乱严重干扰了正常的医疗秩序。 原本就不富裕的急救人手,不得不分出一部分来当保安,去阻拦那些试图冲进复苏室的记者和家属。 “让开!都给我让开!” 救急中心的护士长永井雅子站在分诊台前,手里拿着对讲机,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她刚把一个腹腔大出血的病人推进手术室交给赶来的第二外科医生,一回头就看到了这幅景象。 真是一帮混蛋。 里面的人在拼命救人,外面的人在拼命添乱。 如果是平时,她可能会顾忌一下医院的形象,但现在,永井雅子只想把这群挡路的家伙全宰了。 “保安!保安!” “把通道清出来!下一批救护车马上就要到了!” “谁敢挡路,就告他妨碍公务!” 在永井雅子的怒吼下,几个满头大汗的保安终于硬起头皮,用身体筑起人墙,勉强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通道。 此时,医院的各个入口也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是接到了全员参集代码和电话通知的医生,陆续赶了回来。 在白色巨塔的森严等级制度下,只要还在呼吸着的,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医局。 “让开!我是医生!” 专修医南村正二冲进急救大厅的时候,领带是歪的,衬衫扣子扣错了一颗,脚上甚至还穿着一双这辈子都不可能穿进手术室的漆皮皮鞋。 全员参集的代码,在医生传呼机上就是催命符。 “南村医生!这边!” 研修医市川眀夫赶紧挥手示意。 “来了。” 南村正二走进更衣室,一把扯掉身上的西装外套,抓起挂在墙上的白大褂就往身上套。 在里面的还有好几个第一外科和第二外科的医生。 有的人头发凌乱,睡眼惺忪。 有的人甚至还穿着高尔夫球衫,显然是刚从某个夜场或者是室内练习场赶回来的。 在医局里,无视命令的后果往往比手术失误还要严重。 是对组织的背叛,是对教授权威的挑战。 一旦被认定为逃兵,这辈子的职业生涯基本就宣告结束了,最好的下场也是被发配到只有猴子和野猪的深山老林里去当村医。 所以,大家都不敢不来。 即使南村正二刚才还在卡拉OK里搂着陪酒女唱《干杯》,即使他现在脑子里还嗡嗡作响,但他还是来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刚点了一瓶路易十三啊,一口还没喝呢!” “怎么突然就全员参集了?” 几个上级医师在更衣室还搞不清楚状况,但动作上,谁也不敢慢半拍。 市川眀夫在其中忙前忙后。 他看着刚才还在享受夜生活的前辈们,此刻却不得不狼狈不堪跑回来加班,一阵幸灾乐祸。 虽然这有些不道德。 他也知道在面对如此重大的伤亡事故,理应共克时艰。 但还是忍不住心里暗爽。 平日里这些前辈总是把所有的杂活、累活、没人愿意干的活,统统扔给研修医。 今晚也是一样。 自己在值班室里啃着饭团,对着医学书发呆的时候,他们在“松乃家”吃着怀石料理,喝着大吟酿,抱着艺伎唱卡拉OK。 这种落差,很难不让人心里没有半点怨气。 但现在…… 嘻嘻。 刚吃进去的高级料理现在肯定堵在喉咙里了吧? 刚喝下去的清酒啤酒现在肯定在翻江倒海了吧? 嘻嘻。 …… 在医院北侧,平时用来运送医疗废弃物和尸体的偏僻入口处。 轮胎碾过积雪。 那是一辆红白色的本田CB400,车身有些旧了。 在暴雪过后的路面上,这种轻便的摩托车反而比四个轮子的轿车更灵活。 坐在后座的今川织摘下了头盔。 她的脸有些红,不知道是被风吹的,还是因为刚才在摩托车后座上不得不紧紧抱住桐生和介的腰。 “怎么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这里距离急救中心的正门还有一段距离。 桐生和介回过头来,望着她大大的双眸。 “前辈,现在是凌晨12点半。” “被人看到你坐在我的摩托车后面,会导致我风评被害的。” “所以,请下车。” 说着,他还双脚撑在地上,晃了晃车子。 “哈?” 今川织动作粗鲁地把被头盔弄乱的短发往后一撩。 风评被害? 明明是自己这个第一外科的王牌,坐在一个刚入职半年的研修医的破摩托车后座上,还在暴雪夜里像个太妹一样紧紧抱着他的腰。 如果被人看到,要说风评被害,也是自己才对吧? “下去就下去。” 她冷哼一声,长腿一跨,下了车。 高跟鞋踩在积雪上。 她把头盔塞回桐生和介怀里,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风衣领口。 “记住了。” “今晚的事情,不管是哪一件,如果你敢泄露半个字……” “你就死定了。” “哼哼!” 说着,她将手横置在雪白的脖子前,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第89章 同期 桐生和介把摩托车停在医院后勤专用的车棚里。 从后门进入更衣室。 只见第一外科的专修医泷川拓平,还有跟他同期的研修医田中健司,两个人正瘫坐在长椅上。 他们的左手手臂上都扎着止血带,上面插着针头,连着输液管。 高高挂在衣架上的输液袋里,装着亮黄色的液体,那是高浓度的葡萄糖混合了大量的维生素B1、B2和C。 阿利那敏F,也就是俗称的“大蒜针”。 这种静脉注射液因为含有硫胺素衍生物,在注射时亦或是注射后,口腔和鼻腔里会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大蒜味,因而得名。 能快速消除疲劳,更能加速酒精代谢。 甚至在某些私人诊所,还被包装成“恢复元气”的高级疗法,以此向有钱的太太们收取高额费用。 桐生和介看着眼前这两位前辈。 泷川拓平面色潮红,闭着眼睛,一副快要死掉的样子。 田中健司更惨,手里还抱着一个垃圾桶,不时地往里面吐两口酸水。 “桐生君……你来了……” 田中健司听到动静,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睛,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 “怎么喝成这样?” 桐生和介换上深蓝色的刷手服,系紧裤带。 田中健司虚弱地摆了摆手。 “别提了。” “我们在卡拉OK喝了一轮,后来又去吃了拉面,本来以为今晚能睡个好觉的……” “谁知道突然就全员参集了。” “我和泷川前辈刚才在车上差点就吐出来了,现在脑子里还是晕的。” “要是这样上台,别说拿刀了,站都站不稳。” 他一边抱怨,一边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流速,把滚轮推到了最大。 虽然静脉炎会很痛,但现在顾不上了。 如果不尽快把血液里的乙醛代谢掉,等会上手术台手抖,那就不是挨骂能解决的问题了,那是医疗事故。 泷川拓平则闭着眼睛,靠在墙上,一言不发。 桐生和介看了一眼两人的状态。 两人虽然看起来狼狈,但还算清醒,没有出现共济失调,经过高浓度葡萄糖和大蒜针的强力代谢,再加上吸氧,应该能勉强应付接下来的工作。 当然,泷川拓平想要主刀肯定是不行,在旁边拉一下钩是没有问题的。 “我先下去了。” 桐生和介也没有多说什么。 在忘年会上,除了给西村教授和水谷助教授敬的两杯酒之外,他全程都在喝乌龙茶。 当时坐在旁边的泷川拓平已经喝高了,根本没空检查他的忠诚度和根性,反而拉着艺伎的手在那儿唱《北国之春》。 那田中健司? 纯粹是他自己作的,说什么好不容易来一次这种高级料亭,喝一杯赚一杯,不喝就是亏。 …… 急救中心大厅。 高浓度消毒液味和浓重的血腥气绞缠在一起。 原本宽敞的大厅里,此刻已经挤满了平车和忙碌的医护人员。 地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拖干净,就被来来回回的脚步踩成了暗红色的脚印。 “让开!让开!” “这边!这边的血压掉下去了!” “血袋呢?O型血怎么还没送来!” 护士们的叫喊声、监护仪的报警声、伤员的呻吟声混成一片,此起彼伏。 这就是全员参集的现场。 桐生和介刚走进大厅,就看到了站在护士站中央的助教授水谷光真。 对方穿着一件有些不合身的白大褂,里面的西装领带还歪着,红着一张大脸,显然也是刚从酒桌上撤下来的。 “桐生!这边!” 同样的,水谷光真也看到了他,用力地招了招手。 主要是桐生和介一副清醒、甚至可以说是干净的样子,在一群满脸通红、衣衫不整的医生中间,实在是太扎眼了。 “水谷教授。” 桐生和介快步走过去。 “嗯。” 水谷光真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油汗,指了指旁边的一排平车。 “那边几个病人。” “都是开放性伤口,需要立刻清创,市川那家伙搞了这么久都还没搞好。” “你赶紧过去帮他。” “记住,动作要快,止血要彻底,缝合漂亮点,别给医局丢人。” 他一边说着,一边拔开钢笔盖子,在护士递来的文件末尾签下名字并盖章。 “是。” 桐生和介点了点头。 现场应该是没有身份尊贵的VIP伤员,否则此时在这里协调资源的就该是西村教授了。 他看了一眼那边的几个病人。 都是些头皮撕裂伤、软组织挫裂伤,虽然看起来血肉模糊,但并不致命。 桐生和介走到处置室的角落。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正满头大汗地弯着腰,手里拿着持针钳,在一个伤员的后背上操作着。 市川眀夫。 第一外科的同期研修医。 桐生和介看着他手上略显笨拙的动作,脑海里的记忆翻涌上来。 市川眀夫和原主是群马大学医学部的同班同学,在一起上了整整六年的学。 但两人之间的关系,止步于“知道名字”和“借过笔记”。 在大学的小社会里,阶级划分是很明显的。 市川眀夫属于那种最普通的学生,成绩中游,加入了网球社团,有一群同样普通的狐朋狗友,每天讨论的话题是联谊和哪个医院的护士漂亮。 而原主,因为父母双亡,背负着沉重的经济压力和心理阴影,是一个彻底的边缘人。 不参加社团,不参加联谊,下课就去打工。 在大家的眼里,原主就是一个阴沉、无趣的存在,是被群体孤立的个体。 “市川君。” 桐生和介走上前,开口叫了一声。 市川眀夫手一抖,差点把持针钳掉在地上。 他抬起头,护目镜上全是雾气,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 “啊,是桐生君啊。” “你来了就好,这边实在是忙不过来了。” “帮大忙了。” 市川眀夫让开了半个身位。 他对桐生和介的印象还停留在大学时期。 在医局这半年,大家虽然都在第一外科,但因为分组不同,交集并不多。 所以,他并不认为桐生和介能有什么高超的技术。 只不过,多个人多双手,也能让人稍微喘口气了。 “我来吧。” 桐生和介没有废话,戴上手套,站在了操作台的另一侧。 第90章 绝不认输 伤员是个中年男性。 后背被划开了十几道口子,伤口里混杂着大量的汽车挡风玻璃碎片。 这种钢化玻璃碎裂后,会变成无数细小的颗粒,嵌在皮下组织和肌肉里,极难清理。 “桐生君,一人一边。” 市川眀夫低头看了一眼伤口,深吸一口气。 这种外伤看起来吓人,血肉模糊的,但只要没有伤到脊柱和内脏,就是纯粹的体力活。 需要耐心,还有眼力。 生理盐水冲刷过暗红色的创面,带走浮在表面的血污和泥沙。 市川眀夫眯起眼睛,镊子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皮下,夹住一块米粒大小的玻璃碴,慢慢往外拔。 很难搞。 这种碎玻璃不仅滑,而且边缘锋利,稍不注意就会滑脱,甚至再次划伤周围的组织。 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而在他对面。 桐生和介也在做着同样的动作。 市川眀夫用余光瞥了一眼。 桐生和介的手很稳。 镊子探入,夹取,拔出,放入弯盘。 动作并不算快得离谱,也没有什么花哨的技巧,就是单纯的熟练。 市川眀夫心里稍微有些惊讶。 在大学的时候,桐生和介是那种很没有存在感的人,实验课上也并不出彩。 没想到进了医局这半年,基本功练得还挺扎实。 大概是在哪个没人看见的角落里,偷偷练习过很多次吧。 市川眀夫收回视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既然是同期,又是以前的同学,他不想被比下去。 15分钟过去。 他还在跟一块嵌在斜方肌深处的玻璃碎片较劲的时候,桐生和介已经开始用碘伏纱布做最后的消毒了。 “我这边好了。” 桐生和介放下镊子,嗓音平淡。 他是没有获得过清创技能,但前世是在隔壁大国当过规培医的。 清创属于是急诊流水线上的日常工作了。 市川眀夫愣了一下。 这么快? 他看了一眼自己这边,大概还有三分之一没清理完。 虽然心里有点挫败感,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清创这种事,有时候也看运气,也许桐生和介那边伤口的玻璃碎片比较好夹呢。 “我这边还要点时间,你先把那边的伤口闭合了,后面还有伤员。” 市川眀夫咬了咬牙,手下的动作更用力了一些。 “行。” 桐生和介没有推辞。 他转身从器械护士那里接过持针钳和缝合线。 市川眀夫没有抬头,继续专注于自己手中的镊子。 反正只是缝合皮外伤,对于他们这种已经在外科轮转了半年的研修医来说,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 只要把皮对上,不裂开就行。 现在这种大规模伤亡的情况,没人在意缝得好不好看,速度才是第一位的。 他甚至有点庆幸。 让桐生先去缝合,自己就能专心把剩下的这几块难搞的玻璃渣清理干净。 等自己清理完了,大概桐生那边也才缝了一半吧。 到时候自己再上手帮忙,两个人一起缝,效率会更高。 这么想着,市川眀夫手里的动作又稳了几分。 咔哒。 持针钳锁扣的声音。 咔嚓。 剪刀剪断缝线的声音。 咔哒,咔嚓…… 等等? 这金属器械碰撞和剪切所发出的声音,是不是有些过于密集了。 节奏太快了。 几乎是每一两秒钟,就会响起一次剪线的声音。 市川眀夫皱了皱眉。 这么快的频率? 是在乱缝吗? 为了赶速度,直接大针大线地把肉像布袋子一样随便扯在一起? 他以前见过有些不负责任的老医生,在急诊清创的时候就是这么干的,留下的疤痕像蜈蚣一样丑陋。 桐生这家伙,不会也是在敷衍了事吧? 虽然说急诊不讲究美容,但要是缝得太难看,回头病人来拆线的时候也是会投诉的。 市川眀夫想要抬头提醒一句,但手里这块玻璃渣卡在了肌纤维之间,稍微一动就出血,他根本分不出神。 算了。 反正只要止住血就行。 在这种混乱的场合,能把伤口闭合就已经是对病人最大的负责了。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终于,一块顽固的玻璃碎片被他夹了出来,丢进了弯盘里。 “呼……” 市川眀夫长出了一口气。 “桐生君,我这边也清理完了,马上来帮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起头。 然后,他呆住了。 桐生和介已经放下了持针钳,正在脱手套。 在他负责的那半边背部,十几道伤口已经全部闭合。 黑色的丝线整齐地排列着。 虽然因为采用了大针距的单纯间断缝合,伤口边缘有些轻微的隆起,看起来确实像是一条条黑色的蜈蚣,算不上美观。 但是,非常结实,非常平整。 最关键的是,没有渗血。 “这……” 市川眀夫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从桐生开始缝合到现在,过去了多久? 有五分钟吗? 还是三分钟? 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那么多道不规则的伤口全部缝好,平均几秒钟就要完成一针。 进针,出针,打结,剪线。 这一套动作,就算是熟练的专修医,也做不到这么快吧? “好了,下一个。” 桐生和介将沾血的手套,扔进垃圾桶,转身走向了另一张平车。 这就是“外科切口缝合术·高级”的效果。 桐生和介很清楚,外面还有那么多伤员在等着,在这种时候追求美观是愚蠢的,速度和止血才是王道。 所以他的操作只保留了最核心的缝合步骤。 “我也不能输。” 市川眀夫咬了咬牙,拿起持针钳,开始缝合。 他试图加快速度。 但是,越急越容易出错。 好几次针尖都没有垂直刺入皮肤,导致进针困难,还要重新调整角度。 打结的时候,手也有点抖,线头留得长短不一。 “冷静,冷静。”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将自己躁动的内心按捺下来。 稳住,要稳住。 只要保证质量,速度慢一点也没关系。 毕竟,桐生君那是为了赶时间才缝得那么丑,自己只要缝得漂亮一点,也算是一种胜利。 市川眀夫这样安慰着自己,一针一线地缝着。 大概过了十分钟。 他终于缝完了最后一针,剪断线头。 看着眼前虽然不算完美,但也还算整齐的缝合,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歪过头去,再看了看桐生和介的缝合。 两相对比之下…… 不对劲? 好像,似乎,或许,怎么感觉还不如人家几分钟缝出来的? 上架感言 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就先感谢各位的的支持了。 能被这么多人喜欢,完全超出作者的想象,诚惶诚恐,不胜感激。 本书在10月的时候就已经内投过稿,本来是有个几万字存稿的,但因为后来不满意,就改了很多。 11月1号发书,3号收到签约站短,但拖到了20号才签约。 当时8万多字了才开始试水,在新书期上,是天然要比其他人少一周的。 即便如此,还是在最后一天,仰赖各位读者的喜欢,拿到了新书榜(都市分类No.1、总榜No.2)的成绩。 虽然只是在半夜里的短短几个小时,不过作者也很知足了。 在这里,给各位磕几个响头了,砰砰砰。 还有关于加更,作者会尽力的。 明天上架是会有加更的,但由于是0点更新,所以只能写多少发多少了,保底1w+。 其实也不是作者想要卖惨,不过,最近半个月的睡眠每天确实都不足5个小时,经常睡两三个小时就醒了。 醒了之后,就坐在电脑前面码字。 我知道,有读者要骂我了,怎么才写这么点? 因为作者是有点强迫症在里面的,在想剧情之余,还要花很多时间在写作上面。 比如排版,长句后接短句,比如将多句拆分之类的…… 这些与文笔无关的,但是会关系到阅读体验的,各种各样的纠结点吧。 还有许多读者关心有没有大号,是新人,所以很抱歉了。 希望喜欢本书的书友到时候能帮一下首订,如果有能力的也可以开一下自动订阅,支持一下作者,不至于天天为生存焦虑得睡不着。 非常感谢书友老爷们的支持。 在这里祝各位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财源广进。 以上。 第91章 换人 隔壁的处置床上。 桐生和介正在给一个头部外伤的病人包扎,他的额头上,一道长约五厘米的口子已经被缝合完毕。 依然是大针距、高张力的缝合风格。 “好了,去观察室挂水吧。” 片刻后,他拍了拍病人的肩膀,示意护士把人推走。 市川眀夫眨了眨眼睛。 不是? 自己才刚刚缝 我背着陈乐埋头朝前跑,那怪物竟然紧追不舍,挥舞着枯抓朝我追了过来。 在和森林狼的球迷们欢庆完今年的总冠军之后,李强和柳梦琪双双回到了中国。 于是姚明安排李强和一名替补兑换了位置,开始率领替补队和主力们开战。结果比分还是一边倒,只不过这次是倒向了替补这一边。。。 突如其来的一拳猛然结结实实打中下巴,阿信惨叫着飞上半空被破口大骂的医生接住。 东西不多,就两件,一件青铜级的战士武器,这种装备虽然其他玩家十分需求,但是对于钱诚来说只是店铺又多了一件货物。 与此同时,阿信这次的对手,杰克森居然凭空出现在了阿信前方。 “云海之上?”冰眸惊愕地愣住:“这里是高空?”他转向伊芙琳投去询问的眼神。 想到已经两天两夜没有东西吃的姜鹏鹏,翁美珍心想,再过几天,大概他就会饿死了吧? 因为昨天爷过无痕的存在,钱诚并没有详细讲解副本的打法,所以他们的进程并不顺利,都卡在了1号boss处。 本来想要玩一下手机的,结果想起来,我的手机没电了,就在刚才让无音帮我拿到一边去充电了,我就只能无聊地坐在这里看着何清水了。 虽然他的父亲不是好人,但是他到底还是自己的父亲,她想到他的时候,也总会感觉难受。 越姬紧张地缩回去,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地往另一个方向摸过去,迅速躲进另一处犄角旮旯偷觑着那二人的情形。 更何况,再退一步说,就算是顾晚和尹厉沉意志格外坚定,什么也没有做,二人清清白白。 水暮颜低头,沉默好一会儿,直到洛神帝轻轻晃了晃她,她才有反应了。 “不要后退,张浪身边那个怪人攻击单一,他没办法把我们都杀死,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杀死张浪,等他把伤养好,在想杀他就没那么容易了。”恐龙头领还想煽动其他恐龙上前送死。 “我不修练元玄力,那么是不是喝了没用?再说,你看,黑色的额!我看着就不舒服,我还是不喝了!”阿克拉没有去理会诺克萨斯,一脸嫌弃地说道,似乎很不屑的样子? “我先出去。”原本冷月是打算让林映雪先走的,只不过她也不知道是听见了些什么,忽然神色一变,便改了主意。 原本就是在地狱,但是却因为这一份合同让亦绍辉瞬间就看见了光亮。 ‘阿笑你监督着,顺便好好教育一下这位铁头大侠!’哭童子望着没有笑出声却拼命捂着肚子抽搐的笑老人,眨了眨眼睛,这次真哭了。 “当然是和我一样,离开网星。”元灵想也没想,因为他所知道的事实就是这样。 穆凌落点了点头,打了个哈欠,把簪子妥善收在枕边,这便倒头就睡。 不过,若是卓吴氏不追究,那这事最后也只会不了了之,毕竟这也算是人家的家事。都道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一切还得看卓吴氏的态度了。 第92章 这种感觉,很舒服 手术室的更衣区。 桐生和介正在快速地换上新的刷手服。 今川织站在旁边,正在把头发重新扎紧,她的动作很快,甚至有点粗暴。 “不要误会了,这和今晚的事情没有任何关系。” “是你自己要求在三个月内,凡是我的手术,你都要上台当一助的,我只是在履行承诺。” 她一边说,一边对着镜子 秦轩将子弹扔在地上,但还是没有对张浪痛下杀手,继续朝陈阳缓缓走去。 车窗降下,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她眼底,几日没见,再加上受了委屈,梁可馨那一瞬间竟然想哭。 之后,户部的官员很少再接收到各皇亲国戚的开支请求,很是轻闲了一阵子。 那戒指的质地是钻石制成的,闪闪发光又不失内敛,清雅又不失高贵,阳光洒下来,发出淡淡的光,惹的人心嫉妒。 本来,未知主体和帕格利亚碰到这些具有极其危险性程度的高能粒子,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介于未知主体篡改因果链的能力,它可以在遭受巨大的折磨之后全身而退,但是却完全是记不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 慕容雪跟着肖气贵来到威尼斯餐厅门口,算是平安到达威尼斯餐厅了,她今天的打扮,还时髦,也很有个性,再搭配上印花短裙,很显温柔感,一双短靴,更是温柔又可爱。 汤鸿碧所见到的那一幕,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车子就胞胎了。 她自然明白季明轩的意思,如果自己这个时候还不及时的离开的话,恐怕自己将得到想象不到的惩罚。 梁依依狠狠的吐了口口水,暗暗的静下心来说着。她已经把孙果刚刚的话全部都录音了,以后如果孙果还敢威胁她的话,她一定会去警察去报警。 而且再看向梁依依的时候满眼的不屑,转头用一种“我早就知道了”的眼神看向旁边的同事。 她觉得,这些钱应该还给齐仁,留着以后他上大学、结婚用比较好。 说着他好像要撑起来,给她帮忙穿衣服,可是他才动了一下,就又表情痛苦地缓缓地躺了下去。本来昏昏欲睡的天鹅,看见他这个样子,一下子就又急得不行了,但是她好像也没有更多的力气,去做更多的事情了。 如果真要对尤红莲心的话,早与之缔结婚姻了,也不至于在学院都得躲着她。 于是魄烈回应的是点点头,而且说话的时候,那吊儿郎当的原型模样也露了一些出来。 以印对印,一道掌痕突然出现在阿修罗腹部,黑光一闪,菩提僧召唤的那尊阿修罗王便四分五裂,而同一时间,菩提僧像是撞击的炮弹一样,倒飞而出,撞在一座阴山上,半座山头直接化去。 姜灵鱼走入山洞之中,虽然没有油灯,洞内却很是透亮;这似乎是一个叫做百灵子的前辈洞府。 至于,黄鑫两人良久后都没有听见李新的声音,知道他可能已经离开了,所以,两人开始慢慢的讲被子移动开来。 “请你吗滴,都给我滚尼玛的几吧蛋。”李凡怒声大喊,此刻他真的怒了,此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大声说话。 天河的尽头,在混沌意志的操纵下,一颗被血肉覆盖的星球转了一圈,这个过程或许持续了上百年,造成板块陆离、海啸滔天,天地元气动荡,成千上万物种的消亡,还有无数火山的喷发,地表罡气的分裂。 第93章 行云流水 今川织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田村精密机械,群马县有名的制造企业,也是第一外科常年的大金主。 如果是平时,这种VIP病人,让她跪着做手术她也愿意。 光是谢礼,可能就抵得上她半年的收入。 但是现在……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术台上血肉模糊的小腿。 外固定支架才刚刚搭好一个 “是的,完全感应不到,投下的陷井也没有任何作用,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到的。”莫萱眉头紧皱,也在思考着究竟是什么样一种东西才会有这样神奇的能力。 可要不杀了这些蛇留着,那危害也非常大。就算莫萱没有下来。国家也早晚会派人来发掘这个古墓。 雪里昂多穿着一件天堂常见的白衣,大约是二米多高的样子,如果是四只翅膀扇动起来,带起来的气势太惊人,只看这家伙平凡的面容,估计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个实力强大的四翼天使。 不过,肖银剑现在却没有时间多想了,他打算先向加百列问个清楚。 “喂,老先生,你的石头!”说着,徐驰便要追上去,可是哪里料到脚底一个不稳,竟然摔了出去,手上的石头也跌了出去,不知道落到了哪里。 无他,他这种地位的人,是根本感受不到画里气息的,就算是写,也写不出打动人心的好诗来。 shirley杨拦住孙九爷说:墓道里更危险,我先前看到地仙村阴宅的墓道中多有缝隙,棺材虫无孔不入,未必挡得住他们。 “这样才像点话嘛。“张宇杰糊里糊涂的,但也知道周明认真起来了,更是开心无比,虽然脚下踉踉跄跄,却打的很认真。转眼间数十招已过,两人仍打的难解难分。周明更是一边打一边叫着好,两人的精妙招式层出不穷。 苏染也就倒立了一会儿就下来了,整理了一下自己略带凌乱的发丝,抬手拭了一下自己额头的汗珠。 “父皇怎么突然就想杀了他了?”赵青芮奇怪的看了一眼嬴政,父皇虽说对他们这些兄弟姐妹不怎么亲近,但是胡亥到底是他的孩子,他自然不愿意看到胡亥这么死在他面前的。 另一边,一名浑身图腾纹身的史传面对数条蝎尾攻击时身影如电,几乎化作一团光影流转。 关颖这会儿愣了下,随即就意识到不对劲儿,不过当她疯了般的跑到门口时,她却慌乱的发现实验室的门被人锁住了。 但黎城会是王兰兰的合作对象之一,应该不在盛兰馨的预料之内。 宋美玉之前陷害念桃没有成功,最后许海成了替罪羔羊被送进去了。 地狱利爪从天而降,遮天盖地,似乎要将老者的神魂撕裂。甚至,这一刻地狱利爪之上,还蕴含着一层苍白的烈焰。 蒙毅和纪荣安他们比较熟,而且蒙毅也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蒙毅更能配合好她。 直到看不见她的身影,宗政途才收回目光望向那杯她喝过的咖啡。 两人昨日归来之后,便是拿着不少修炼资源直接闭关,如今,又是如何了? 安静在凳子上坐下,双手托着下巴。眨巴着大眼睛全神贯注的看着。 因为一旦达到半步天罡,便有冲击天罡境的基础,无论是内力总量,还是内力强度,以至于经脉韧性,都要达到某种极限。 第94章 好好看,好好学 病人被转移到了推车上,由泷川拓平和巡回护士一起推去了ICU。 长长的走廊里,推车滚轮碾压过地胶的声响,渐渐远去。 “福山前辈。” 忍了一路的夏目佳子,终于还是没忍住,小声地叫了一下走在旁边的器械护士。 “怎么了?” 福山雅是个老资历了,她一边摘下手套,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扫 “主公安好?”对于姜麒的招呼,众人赶紧对着他恭敬的长拱揖礼。 “不过我瞧着好像还真是为了咱家猫来的。”苗然相信自己的直觉,对方好像确实没怀什么别的心思。 但是在刑部大牢当过差的人都知道,这位徐大人,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和原则,那么还是很好相处的,尽管,他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虽然觉得杨家这么做有点缺德,但是王媒婆知道这强扭的瓜不甜,这亲事不能强结的。 “心魔兽,由魔念幻化实体而成,心魔无定型,魔念越深,幻化的心魔兽越是恐怖,若是心魔实力踏入天阶可幻化人形实体,与本体无异,可得天道认可,魔亦有道。”年轻人解释道。 郁闷中,姜麒双手探入后腰,瞬间指尖出现了三把飞刀。单手一挥‘乓’‘乓’‘乓’五十步外的箭靶,便被姜麒飞出的飞刀击碎。但见这碎成几块的箭靶,便可以知道此刻姜麒怨气有多大了。 有一次,北钰大神和萧萧男神下副本,但是那一次上落木萧萧那个号的是锦年妹子。 打下打招呼的话,但是打完之后,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最终没有发出去。 那位粉丝是落嫣那一队的中路,她表示那个时候就看到了落嫣和苏泽一的jq。 伊凡每天软磨硬泡的,监督她画画,落嫣则各种理由继续拖稿,几天下来,谁也奈何不了谁。 他的话让我瞬间复活了过来,二话不说,当即盘腿坐在草地上,眼眸之中的婆娑印也泛起了令人感到柔和的光芒。 与此同时,在距离他们几十米外的地方,也是一声口哨传来,同时一道烟花升空,将夜空给照亮很是绚丽。 道子之争,说的便是天道界所有大洲之间的结丹期修士进入秘境之中争夺资源,而具体那秘境之中有什么,除了进去过之人,根本没人能够知晓,就算是天道子前辈修为通天,对于那秘境,也是没有任何方式介入的。 金乌冷哼一声,他浑身火焰,一下子就到了我面前,一股口干舌燥之感,就率先让我头颅发晕。 关雄的人魂抱着胖子被冰冻的身躯,一种奇怪的波纹以他们为中心,向着四周荡漾开来。随即,胖子的身体和关雄的人魂开始龟裂、崩碎,化成一颗颗光粒,纠缠于一起。 然后就是叶洪斌给她定婚事,我还给他父亲算了一下,下次见到我的时候,她就怒气冲冲的质问我了,情绪很不稳定,而且夹杂着一丝难以言的黯然。 而碧云家的修士自然是乐的见到这个结果,死去一个碧云松,换了王木一命,碧云家的长老们,没有人会觉得不值得。 白苗军盾手准备不足,被突然冲来的侍卫撞得一踉跄,在持盾不稳的同时,侍卫手中的弯刀也深深刺入他的胸膛。不等后面的白苗军接盾填补,侍卫立刻拔出刀来,身手敏捷的向白苗军近前靠。 一场战乱刚刚开始,陈百信的手下就被打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不少没挤上前,在后面观望的人见飞鹰堂这般厉害,心底生寒,两腿发软,悄悄往后退,准备要跑。 第95章 自愧弗如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了云层,洒在群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的急救大楼上。 血腥又混乱的漫长冬夜,终于过去了。 所有的伤员都已经完成了分流。 轻伤的去了观察室或者回家了,重伤的躺在ICU或者普通病房,至于没救回来的,已经送去了地下室的太平间。 满地的血迹已经被清洁工拖洗干净,只留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东凤军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事情的经过,他们的乌将军已经被掳,待看清楚时,已经被掳到了对方的城墙之上。 经过一系列详细且眼花缭乱的检查之后,两位专业的赛马评委给出了肯定的答桉。 “好个东方键,你跟我玩阴的,好,我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你立即通知华正海,叫他想办法让东方键消失一段时间,不过,告诉他别闹出什么人命来?”胡江明恨恨地说。 秦翎狭长的眸子一挑,语调拖得老长,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你……”雷恩莉莉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感受到了外面两把巨剑的可怕,如果真的都刺来,她的寒冰界都将危险。 怎么回事?东方键对众人说:“对不起,请让让,让我们进去。”众人看了看三人,闪出一条路让他们进去。 “我看这事悬哪,这泾河村向来是许玉诚说了算,蔺明左右不了他。”许楚楚叹息说。 这些黑色影子此时已经汇聚成了三条长十五六米的黑色大蟒,这三条巨蟒就如阴魂一样漂浮在天空中,以三角阵型将武迪包围,周围的天空中还不断的有黑色的影子不断的汇聚在他们的身上,让它们变得更大更粗也更长。 任颜回想着自己之前饭店打工的经历,将处理一只家禽的步骤一一说出。 武迪就像是一颗舰炮的炮弹一样砸入大海,在海面上撞出一个巨大的水坑。 摇了摇头,中年人,不再细想,放下摸胡须的手,抬腿,迈步而入。 “好,我们一会儿弄好过来。”何远扔下这句话,拖着唐朵朵就往楼下走。 皇宫很大,到处都是一个又一个院子。两人在路上走了很久,才在一处宫殿前停下。 关靖宇自然要讨好苏欣兰,一会儿的时候,他还要让苏欣兰好好的伺候一下他呢。 “白起,我们肯定还会见面的,我坚信。”楚筱筱嘟囔一声,然后拿出手机打了出去。 洗完澡后,何远对着镜子吹头发。吹着吹着,他的动作突然慢了下来。看着自己又长长的头发,何远微微皱起了眉头。 于是,这天安暖一到校,就直接被老乌龟给抓到了办公室,还望着她一副长吁短叹的样子。 “遵命!”江十二的命令过后,教廷的人马也开始纷纷行动起来。 等到了宿舍里,何远直接爬到床上去睡觉,睡了整整一整天,到傍晚的时候才醒过来。醒了之后也不舒服,除了头痛欲裂之外,头发也油了,手指也脏了,身上还飘着一股烟味,闻的他直犯恶心。 别看这家伙生得数十米高,身形也异常庞大,但这灵活度却是一点儿也不差,不过轻微挪动了一下身子,便躲过了这一记攻击。 李林也看出了杨召雨的为难,这样也好,问题抛到他那边去了,自己就不会为难了,现在为难的变成了杨召雨了。 标枪与苏雨的拳头狠狠碰撞在一起,旋即倒飞而出,紫红色晶体瞬间破碎,化作一缕缕斗气,消散在了空气中。 第96章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一行人走出了医院。 外面的雪已经停了,但路面上还有厚厚的积雪,被来往的车辆压成了黑色的泥泞。 寒风凛冽。 今天是12月29日,已经是年末年始了,大部分公司都已经放假了,很多餐馆也会选择在这一天休息。 “去哪里吃?” “这种时候,很多店都关门了吧?” “去车站那边吧 若是换成寻常高手前来,身入这一丈之地,必然会被冻得身躯僵硬,招式有片刻滞涩,但纳兰凉是何许人也,虽说身中白骨瘴,气劲不断削弱流失,但大宗师的恐怖,却在这刹那间被他展现到淋漓尽致。 不止是自己,就在她紧紧抱着的男人怀里,她也感受到了清晰的心跳声。 蛊毒有多少条基本上是可以证明蛊术的厉害程度的,这是评断一个蛊师能力到底有几分的最直观的标准。 “一样一样都一样,咱先走吧!外面车已经准备好了,咱村里也备好了酒席,就等着你这个大学生了哈哈哈哈。”李大同毫不介意的拍着迟轩的背,娇生惯养的他哪里能承受这种呢!紧接着就咳嗽了起来。 他不晓得黑皮从哪里找来的这个猛人,但杨景生自己明白,这个地方,他是一秒钟也不想停留了。 里的工人,已经有三分之二都放回了家,只剩少数工人仍在维持生产。 “怎么样?还痛不痛?”曹建华在完事以后,将被子盖在李谷雨的身上。而他自己穿好了衣服,下床去烧了一锅水。他还是将水来回倒腾着,直到水变温,然后端来李谷雨的床边。 白墨寒温柔一笑,温润清雅的脸上带着满脸的柔和,东方云星应着点了点头。 “好的,我给你介绍几个好酒,你看好了,我再去给你取来!”服务员对林八方说。 其余人也齐齐看向了巨达,正是因为这事他们才相约过来喝酒的,不巧半路又杀出来了个雷生,才让喝酒这事多出了份奇遇感。 等待许久,还是没有一丝动静,苏乐睁开双眸查看了番,只见洁白的大床之上,只有自己一人,完全不见袁鸢身影。 有大功德护身的人,他们是奈何不了的,但是,他的族人却并没有大功德护身。用他的族人来要挟,不就可以逼迫他说出获得功德的方法? 这时老板娘已经把套饭和牛肉面弄好,放在洪毅和蒋梦的面前了。 原本就心里不爽的贝尔,直接一声冷哼,双手持着蓝色长棍,对着夜说道。 “咳咳咳……”房间里面只听得见艾丽的咳嗽声,她抚上脖颈,刚才被死亡威胁的恐惧经久不息,艾丽瞪大了眼睛,眼白满是血丝。 “我找陶夭,你知道她奶奶住在哪个病房对吧?”在周溪的指示下,她的保镖抓住一个医生,把他按在桌上,周溪一副要逼问的样子,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 王玲摇了摇头道:那是帮了忙才分钱的,我不但什么也没有做,而且还成了你的累赘,怎么还可以分你的钱?我是绝对不会要你的钱的。 大白兔见刘梅生气了,耳朵一下垂了下来,贴紧了脑袋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凌妈妈欣慰地看着他,自从儿子跟安安在一起之后,脸上的笑容都多了起来,她这个当妈的看着真高兴。 孩子们都开始专心吃起了自己面前的食物,谁也没有了说话的功夫,完全被美味的食物征服了。 第97章 研修医回诊 12月30日,早晨八点。 桐生和介起了个大早,主要是得把从渡边翼那里借来的摩托车还给人家,把油加满了,还在路上买了些点心,聊表谢意。 回到群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第一外科医局。 空旷。 这就是唯一的形容词。 平日里总是挤满了医生、护士、医药代表和病人家属的走廊,此刻安静 “这天气慢慢冷起来了,多穿点衣服,腰伤要想根治还得靠平常多养。”那医生看她衣衫单薄不禁提醒道。 “谁?什么人装神弄鬼,给老子……给老娘滚出来!”大师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嗓子。 “你怎么没有说过。我还以为你有情人节礼物要送我呢,原来没有,幸亏没来。”聂婉箩故做轻松地走开,拉开厚重的窗帘,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如丝细雨笼罩下的S市从里到外透着清冷。 秦政也忙附和:“是呀,刚巧我们订了个包间,就一起吧。”说后面这话时,秦政已完全无视陈语苓的眼色了。 望着手机,白想冷笑,她当然知道自己会给帝少带来麻烦,可是,她没办法后退。 “老兄认为从冥界带一些东西出去怎么样?”老板有些得意地望着钟声问。 话音刚落,一阵“哒哒”的马蹄声立刻传来,三匹骏马迎面停在云府的马车前面。玥菀放眼望去,只见当先一匹骏马之上,来者身着紫色锦锻直裰,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正是诚王聂沛潇。 “什么?你是说,这江陵还有陈王的余党?”四皇子感觉到事态严重,忙将茶杯放心,拿起几份供词查看。 而天生则是挠挠头,不再说话,吞食元婴,总感觉有点那么的别扭。 “帮我查找一个隐形摄像头的终端。”白想被对方气的……已经没脾气了。 这情形他已十分熟悉,不用系统提示,他也知道自己已经成功扰乱了剧情,本源正重归混沌状态,而他作为一方霸主神刀王,自然而然的便会受到本源的一丝关注。 露普斯蕾琪娜的话让他稍微顿了一下,不过对王她将入侵的人没弄清楚情报就杀死的事并没有做什么追究。 众食客一听竟是大名鼎鼎的神刀王和彭梁会三当家亲临,立马掏出饭钱放到桌上,起身离去。 看着郭栋面有心疼之色的取出一颗丹药塞进杨过的嘴里,然后取出几枚银针刺进了杨过被斩断手臂的右肩头之后就不再管,林朝英等人不由的有些疑惑的询问了起来。 首先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一下我的这几位助手。这位是我们光明领的行政官,名叫死侍。他拥有着千百年的知识,为我搭理城中的政务和民生。 此役过后,神刀军的威望再次高涨,长江沿岸的很多城镇纷纷归附,南方其他势力面对着这新崛起的强大对手,各自忙着做出不同的应对措施。 “不要!”第一主母卡戴珊,第二主母希尔顿还有第八主母莎朗斯通吓得花容失色,脸色苍白,尖声惊叫了一声。 扫了一眼手上的赎金手册,白眉微微一笑,没有再在这件事和僵盟纠结。 以他在神雕世界的作为,究竟谁会成为他的好友度最高的那一个? 他先后见识过花解语和秀色的采补之道,现在再看媚娘身上的行气线路,又是不同以往,别开生面,看来天命教能够潜伏这么多年,暗兴不衰,自有其独到之处。 第98章 东京会把人异化 黑川俊辉坐在有些发硬的陪护椅上,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花了他三个月奖金买的劳力士金表。 上午8点15分。 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带,把身上剪裁考究的布克兄弟双排扣西装扔在另一张空病床上。 这是只有在东京丸之内的写字楼里才会出现的穿着。 他开着分期付款买来的丰田Soarer跑车,一路堵在 说罢,他抬手拍了两下,有人抬着个大黑匣子,放到马老四跟前。 这时霍凌蛰已经走远,元若寒想起来霍凌蛰那副傲慢的脸,却不知为什么心头的火越烧越旺。 王子献不舍的在她额发上深情的落下一吻,儒雅的笑容中带着不可亵渎的威厉。 几乎所有的尸体都集中在主舱内,五十余平方内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约有二十具左右。 可以说大部分的人类,都不知道有咒术师这种职业,也不知道他们的地位。 钟离坤紧张地握着双手,脸上带着夸张讪笑,黑亮有神的眼睛里满是真挚歉意。 李林甫被人背后称为口蜜腹剑,李琇随口一句话便将李林甫的脸皮撕掉了。 但是相对的,“两面宿傩之鬼”也是刚刚解封,还被东野沧给打伤了,甚至“两面宿傩之鬼”还刻意将伤势隐藏了起来,说明并非是不痛不痒的伤势。 吴笑龙、吴笑天在公共汽车上面,就听见旁人在说道昨天发生的重大事情了。 虽然就吞童子看起来有些怪异,但从外表上看去,酒吞童子就是人类,而且是一个非常清秀唯美的男子。 “所以,你开创了一个让自己无处容身的新时代吗?哈哈,这可真是好笑!”黑瞳嘴上这么说,却不由自主的留下了眼泪。 我笑了笑,一时也没有选择回应,只是在心里想着要怎么告诉赵牧我不去陈艺那边吃晚饭了。 不难看出,郑家与萧二老爷之间有着非比寻常的关系,而且,大夫人似乎与萧二老爷也有来往。 她直觉告诉她,此次秋猎麻烦不断,她也没有太多的心思放在谢芝的身上,倘若有谢欢与谢兰看着,她也能够专注地对付拓跋玦了。 宫曜宫悦回来,程海安这才醒来,看到手机上有无数个陆一琛的电话,蹙了下眉,给回了过去,可是对方却传来已经关机了。 韶华端着汤碗的手轻颤,不过见他执意如此,便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地吹了一下,递上他的唇。 我还想说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只是和罗素梅表达了一下感谢,便带着那张蛋糕房的购物单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虽然有个不错的对手挺好,但都夸下海口要在今晚结束圣杯战争了,如果搞不定岂不是很丢人? 着眼往前,叶笑能看到的只有一片火红的深渊,越往下,那红色就暗沉几分。 可是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完成,好像稍微还有些遗憾,但他又不知道该遗憾什么。 至于为什么哭嘛?因为不是本地人想呆里面,可是很贵的,但比起自己性命而言,这很贵两字就显得很便宜了。 “哼!我以为是谁,如此兴师动众的到我这里来,你是想要干什么?”巨力仙君冷哼一声。 “强哥!不要冲动,如果这件事是攻方的人干的,那他们现在肯定严阵以待,等着我们自投罗网,先回去找冷老大和秀儿妹妹协商一下再说,贸然行动没有任何好处。”白方还算比较理智,拦下了郝强。 第99章 有些Flag是绝对不能立的 走出了病房之后,田中健司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桐生君,你真不怕他去投诉啊?” “放心吧,他不会的。” 桐生和介把手里的病历夹递给路过的护士,脚步没停。 “走了,去急诊那边看看。” 现在是上午九点。 虽然住院部的查房结束了,但对于今天值班的他们来说,真正的地狱才刚 “还有吗?”在落雪面前,沐凌天不用隐藏什么,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直接问下去,不用在意会不会暴露身份。 在天茗出现在中间山峰的峰顶上时,忽然有一黑狒狒出现在了他的目光之中。 天茗面对疾速飞过来的断刀怡然不惧,一招“峰回路转”顺势打出,后见屠庆隆仍然准备跳窗而逃,当即脚踏“逍遥游步”,于电光石火间将断刀持于手中,复又以一招“长虹贯日”的手法将断刀掷向屠庆隆后背。 夏白毫不着急,他知道李初一的消耗肯定比自己大的多。只要他像现在这样紧紧闭上让李初一不得松懈,对方早晚会心神崩溃产生破绽,被他一举斩杀。 李东元看着杜佑家一脸关心样,对于剪影以后的发展他还是很关心的。 真正的疯子里面,天生的极少,绝大多数都是因为各种诱因给逼出来的。道尊如此刺激李初一,一旦真把他给逼崩溃了,那他会不会生出心魔孽障谁也不知道。 不过这些都没能吸引李廷玉和马新田,让二人眼睛盯住不放的,是刘云缓缓转过身躯后,在他背上露出的一个硕大的纹身。 飞灰落地,染乱了地上的珠光宝气,也搅动了言午许紧锁的心弦。 魔族的兵器、阵盘、丹药,对陈阳没多大的用处,但灵石却可以用。 “刘宗师,今天你杀了我们这样多人,你可知罪?”张撒风看到刘军到来,冷冷道。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一般,摄人心神。 事实上这句诗,放在现代社会也是不会有错的。就像段永福总工,他之所以能够成为行业知名的专家,那绝对是在大量的经验积累之上,再加上自己的勤奋和不断总结,才达到现在的地步。 在这里,全藏的天炎剑可是立了大功了,火焰这种东西,在荒野求生中是非常重要的东西,而天炎剑的火焰,还是天炎,那家伙,火力旺盛,烧烤这皮糙肉厚的热气鱼龙也照样不含糊。 那些普通冒险者相视一眼,道了声保重,立刻离开了,只留下三位狂龙级的高手。 到最后,还是嫡子王世宁将他接回去赡养着。他一时间身份转变不过来,还当自己是说一不二的老爷,被孙静淑怼了几回,骂了几回,才不敢再插手儿子和家里的事情,只能老老实实做个被供奉起来的老太爷。 在白薇说完那句话之后,电话那头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传来了一个笑声。 因而东面几十里外、嵛琏山脉南麓的孙家矿区,是他们的命脉。有资源才能活着。但也仅是苟活。即便如此,还是他们依附庞家后,才有了这么个矿点。这也是富管家地位超卓的原因,人家是庞家派来的。 一个不知由什么材料构成的巨大阎罗被佩恩召唤了出来。一股压抑感不断的往四周传开。 “穆将军,你这是干嘛?你还是直接跟我说吧。”他可以肯定对方是有求于自己,魂石他肯定想要,但是什么事他还得先听对方说说。 第100章 冤家路窄 要知道,日向日足在木叶村的上层中,可都是一向面色古板,没有什么表情的。 挂了电话,杜志明立刻给罗永昌打去电话,汇报了青山镇的情况,得到的回复是县里面正在组织救援人员下去,不过要他们做好心理准备,暴雨下得太突然,县里面的物资可能会出现短缺的情况。 “我要更多的瓦尔肯!”莫思这么想着,同时释放出治愈之光给那个脱离了瓦尔肯寄生的村民疗伤。 那人抓着花盆上的花朵,伸到自己耳边,好像是跟花在交流一样。 影评家们认为,这个角色的存在象征着孤独,并认为他在剧情中种种的变化过程,是人性被社会阴暗面污染的写照。 他那深邃的眸子,倒映着杯中如血般鲜红的液体,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耳朵竖起来,仔细聆听着每一个细微的声音。他不知道杨兴那帮人渣现在到了哪一层,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突然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 没能在换届中更进一步的王思源,决心抱上林宏伟的大腿,只要抱上了林宏伟的大腿,背靠林副市长那棵大树不过是早晚的事。 他觉得他这次已经很有耐心了,多次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也给了萧寻台阶,只要萧寻点头,他就可以当萧寻刚才那些话从来没说过。 可其实很多时候,植物人与脑死亡并没有半点关系,而只是当事人遇到了一些情况,将自己的魂给弄丢了。 我心里隐约有了一个猜测,这么说来,那如泣如诉的声音,也是弄假的了。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其实主要是我觉得自己是亏欠米莉西亚的,他为了我,跟他父亲闹得很僵的,唉,没想到到最后把她逼成这样。”罗杰斯抹了一下眼泪,无奈的对我们几个说道。 不过罗密奇欧斯和巴尔特的等待还是值得的,起码没有让瓦罗真的冲进圣殿,铸成大错。 突然中断的通讯,让我有一种心如死灰的感觉,我的整颗心,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凉了。 起来,直到到达了斗尊巅峰,只差一步便是进入斗圣的实力为止。 “这天冰狮竟然还没有死!!”听到这一声吼叫声中充满了冲天的怨恨,以及煞气,何夕的脸上一下子变得惨白,他们还是低估了这天冰狮的实力,实在是太强大了,王境的魔兽就强大如斯了吗? 惨烈!只有这两个字可以形容!是的,战场上处处都是惨烈无比的情况。那些人简直都是不要命了,他们一发飙,自然是让我们这边难以承受。 “不着急,现在他们才刚刚拿到龙元,肯定会招去更多的玩家帮忙看护的,我们这个时候去,也不能完全有把握抢到龙元的。”欧阳绝此时的怒气也是渐渐消散而去,微皱着眉头,冲着我们几个说道。 我心里做出了决定,那边黑凝丝之源也感觉到了一阵不安,他不断的开始动作了起来,咆哮着,试图阻止我靠近。不过,我却是根本不理会他,我慢慢的靠近,直接就在他可以攻击的范围之外,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没关系,你有什么想法,就尽管说出来好了。”我对田云霞还是很信任的。她可是灵鬼体质,灵感惊人,有什么发现,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夜香脸色一慌,如此可怕的一大招,在他接招之下,竟只是把他炸飞,而丝毫没爆伤他身体。 疲惫的众人一看到有个洞穴,立马兴奋了起来,看来今夜不用再露宿野外了。 “东方前辈,王凯最近一点消息都没有,我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那位老前辈已经去王凯所去的古墓寻找了!”旧梦开口说道。 可他还是不服输,死皮赖脸的纠缠曹格,试图能过去工程可以承接。 达步水云观察到贾左说话的神情显得有些喜悦, 不免有所担心,她担心这个草药有问题,可自己不懂草药,只能继续观察,看事情的发展情况再说。 炼锅房,大众低级丹药批量地,百座丹洞深埋山体连通地火,乃刚入丹道弟子炼手之地,一半成品用于出售,其余分发宫内,筑基丹尤为抢手,乃各门各派支柱型产业,销售对象以散修为主。 这些天,云飘影心里一直都在想着云海那几句话,让她烦乱不已,现在看来,云海的话是真的,而云道华却是刻意在隐瞒着什么。 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这句话可能从很多人口中说出来过,但真正能做到的,恐怕是少之又少,不管别人怎么做,至少王辰对于这一点,那是真心做到了问心无愧的地步。 戚冲天移回目光看他,道:“孙婷盟主,是我喜欢的对象,而且据我了解,她也喜欢我……”他看着他,想看他会有什么反应似的。 而此时,传承宝物上的星灯,已经被点亮了八颗,这八颗星灯,差点没把龙家人的眼睛给晃花。 这样宠溺的话,只有对自己最心爱的人才能说得出来,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情呢?唐幽幽怔怔地对着他温柔的眼眸,长长如蝉翼一般的睫微微颤动,身上莫名的一阵燥热,很不舒服。 但这三点是常人能做得出来的吗?如果没有他的出现,以上的种种还会实现吗? “你好好休养,过几天风声不那么紧了,我们就走。他……从未离开过圣龙朝!”年九龄用力抱了一下冷月,深吸一口气,强压抑着内心,走出门去。 雷天手握太古轩辕剑,大吼一声,体内伤势已经恢复大半,现在要想获得胜利只得看自己的这一击了。 “好的,那么你等等吧,我想想看有什么办法可以用的!”李越彬绕了绕头脑,并望着天花板说道。 两人正说着,只听客厅的门咯嗒一声轻响,披着秋日夜色里寒意的身影轻轻地进门,正是燕傲男,朝她们暖暖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第101章 慢着 空气中弥漫着利多卡因被推注时特有的淡淡药味,以及因为疼痛而发出的压抑喘息声。 “稍微忍一下。” 很快,桐生和介手里的注射器空了。 20毫升的1%利多卡因,已经全部分层注入到了患者左踝关节的血肿内。 这种关节内阻滞麻醉,效果肯定是远远比不上腰麻或者全麻,但对于复位时的剧痛,能起 紫阳神王走了出来,冷笑一声:我早就觉得,你不是什么好东西。 正是他的这个命令,让岛津三郎免于必死的结局。指向他的弓手们放下了弓箭,一队士兵主动迎了上来,以进退有度的战阵将岛津三郎团团围住。 这一点,众将其实也有猜测,如果帝国招安的条件真的特别好,他们也是没意见的。问题关键在于,陈武内心的底线究竟是什么。 掌声从几个地方响起,随即就波及到了全场韩涛这回算是见识了啥叫“雷鸣般的掌声”。 在场的战士鲜血已经点燃,头可断,血可流。为驱除外族死而后已。 最后这位大师傅连比划带说,韩涛终于知道了工艺流程:先将肥瘦猪肉安三比一的比例切成片,越薄越好。 “这个我倒是有些想法,老板儿叔试过来人,多屯子里的人都熟悉,有啥好想法吗?”韩涛反问道。 柔儿挽着他胳膊,他便无可避免地来回摩擦在她胸部上,一来二去,脸颊都滚烫火热了。 因为如果还有谁能够抗衡天幽雀,和那黑色的火焰,也只有暗红神龙了。 几分钟时间,湖人队不仅完成了反超,并且将分差扩大到了6分。 偷瞄一眼相机,见相机上的灯不大明显了,这才放心地朝卧室门口走去,引欧阳黛林走向床铺去。 杨奇点点头,再然后,他伸出了他的右手,将她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亚弗戈有这个底气,无论这眼珠遭受到什么打击,都不会破灭,而且会自动还原,就算现在能量耗尽,也不过是恢复速度慢了一点。 我拿起了他的脖子,这时候就算是憎恶想要杀死我,还是抓住一切机会泼脏水也好,我到底还是无法忍受了,毕竟刚才就已经正在做了,用自己的愚蠢念头污染我的耳朵。 当然比较扯淡的就是现实中也能做到这一点的人了,姑且还称之为人类,很多域能商榷已经超越了人的极限,当然也是明确意义上普通人的极限了。 程序定好了后,我们开始演戏。刚开始的我是直接冲上去龙拳,撸班右侧闪开,我半转身,攻击紧跟而至,撸班再闪。 这名黑衣人原来就是参加当时追剿飞零的其中第二波黑衣人中的领头者。 第32S,终于在耀眼的蓝光之中,看到一片红色火光从目标敌舰上升起,敌舰护盾已经被撕开一条长口子,红光就是从裂口里升起的。云烟又继续照射了三秒钟,才撤离。 “能,能,我的芙儿做什么都可以。”景容的脸上满是宠溺,慕雪芙觉得他脸上的温柔能将数九寒天融化成春暖花开。 那个柒少爷微微一笑,带着面具的脸朝后面的张雷看去,好似要看穿张雷一般。 那力道非常大,莫浅夏顿时被打的脸上就有五个手掌印子,血自她的嘴角留下來。 不再理会这两只跳蚤样的家伙,展修鼻孔中冷哼一声,转身大步向地道口走去。 刚刚习惯了沉甸甸的感觉,忽地一空,尚早有些本能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要将梵雪依再一次抱入怀中。他有些尴尬地收回手,走入房中开始脱下身上的夜行衣。 第102章 真的就这么走了? 田中健司站在一旁,手里还抓着推车扶手,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有些尴尬。 虽然心里不舒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有道理。 如果有资深专门医愿意在这个时候赶过来救场,那肯定比他们两个研修医硬着头皮上台要稳妥得多。 而且,这也意味着后面病人如果出事,就他们无关了。 再说了,病人也有选 她现在不得不重视吴忧,这个家伙也许是自己的贵人。自己以后的强大指不定要靠这位呢。 “嘿算你还有良心”古则一笑,捏了捏他的脸蛋,随即在屋里扫了一眼,看见安如初和莫琛都在,便笑了笑,走了过去。 林茹雪不明白,林诗诗也挨过他们的欺负,她怎么就对林长歌还刮目相看了呢? 那批研究生物的人是这么说的:“从形态上来看,原型生存的环境应该干旱少水。 大概的意思就是:神族鄢郄党与暗主魔族又有乐新动作,欲挑起第二次上界之乱,希望幽主魔族上下全面进入备战状态,后面则是一些事项。 夜凌的动作柔和而又霸道,撬开贝齿,长驱直入,轻轻啃咬着娇嫩的唇瓣,碾压着,覆盖着,柔和而又温柔,好像对待稀世珍宝一样珍惜。 莫易守学长一直以来对他们都像大哥哥一样的存在,暖暖的很贴心。 好像是这样没错,雷霖湛无法让所有人都对苏立好,他只要保护好苏立不让别人伤害她就好了。 “胡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了?”不过我们现在哪有心情去看他俩斗嘴,黑蝎的突然袭击让我们心头有些沉,果然,这支隐藏在黑暗中的蝎子并不是那么的好对付。 凌寒眼中的景物突然停止了变化,半个视野被银白色的城墙占满着。 收好东西,夏雨婷握着铁栅栏,向下滑了一米多,随后一跃跳下,平稳落地。 但此时,男人已经彻底俯了下来,并且半撑着身子贴到了她的耳边。 又是一番疾风骤雨般的强攻,依旧没能奏效,依旧是被陆东源一刀击退。 “我说了,卡洁莲娜,咱们要捞的是活人,不是肥料。放心吧,咱们有专业的牧师。”李普一边说着,一边将两个屏幕背靠背的放在了一起。 等到工作人员飞速的把东西都摆到了餐桌上,然后他们又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好在,孟父争气,当初冒着风险丢下体面的工作,下海创业,辛辛苦苦一点点积累原始资本。 看着众人脸上洋溢的那种笑容,苏北的心里其实也有种说不出的喜悦。 其实也不是不合适……霍雨浩心中明白,他早已有了自己要走的成神之路,也许正是这样,战神才没有认可他继承自己的神位。 舒染也不敢多问,只能一个劲的闷头吃饭,等到她马上就要吃饱了想要悄悄离桌的时候。 就在魂环凝聚成功后,一声娇柔的声音从唐雅口中发出,她缓缓睁开了眼眸,淡淡的紫意一闪而过,这一刻精气神被拉满了。 “刺杀秦氏的四夫人,你说如果把你交到秦家我能得到什么好处?”秦景云问道。 不过这次任何,唐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自己给自己提高任务难度了,得适当的休息休息不是? 这个概率没什么高,而且谢谢惠顾,还是叠在一起的,大概率型错过的抽奖。 ……场面一度安静了下来,直到许星开车离开,很多人都才开始继续说着。 第103章 不就是个骨折吗? 十分钟后,第三手术室。 无影灯亮起。 麻醉师已经完成了硬膜外麻醉,松本洋子已经睡了过去。 戴着手套的加藤直人站在主刀的位置上。 他看了一眼那只肿胀的脚踝。 虽然桐生和介之前的复位很成功,但经过搬运和等待,软组织肿胀似乎又加重了一些。 “上气压止血带,设定压力250 面纱之下的熏儿没有说任何话,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踩着莲步缓缓地额隐匿在了逆天众汉子呆愣的目光之中。 啧~他是不对老爷子怀抱希望了,可每年都要去走这么一个过场,还得挨老爷子一顿无理取闹,他也很委屈。 他想,清欢在知道了这个事实后,一定会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楮景博!这世上,哪儿有母亲不想见孩子的? 好在这青城山也不是什么野兽出没的地方,夜里村庄的灯火还算通明,也就不担心什么了。 正说着,布天和陆影红光满面的下了楼,凤舞不经意的看了一眼陆影,此时的陆影像晨露浸润的花朵,眉眼之间绽放着许久未见的娇柔,仿佛又年轻了许多。 “当然不能让彪哥你白干。这是一点心意,两百万现金。”李云鹏有些肉疼的将卡递过去。这钱是陈浑给他的。虽说他当时电话里说正好要对付叶落,可有人情不要白不要他还是事后要了陈浑三百万。 “我……”他淡然一笑,喝下了那碗烈酒,“自然是要取回那几箱火油。”应无患没说他要如何拿回那些火油,只是同他们说,若是有事就发信号,城外两百里雷火山庄的人回来救援。 她装模作样地念叨起,睁开一只眼瞧着他的神色,但这次他倒是极为相信的神情。 切开那人手掌后,陆尘的手刀继续力劈而下,狠狠插入前者胸膛,插入心脏,死的不能再死。 刚刚转过头,就看到了那条铁流冲出营门,直奔他的前锋营而来。 今日的他,原本乃是抱着陪着大哥宁夜和二哥楚然的心态前来,根本未曾将昨夜龙流昔所说的,会有名师指点的话语放在心上。 此时,姜无忌的内心已经一片乱麻,以至于说出的话都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是他话里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想要知道他的父皇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众人躬身,身影缓缓消散,岳如令此时感觉压在心里的那块石头终于放下了,此时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熊熊火焰,驱散了吴贵的死带来的阴霾。 反正两丈方圆内刀光人影闪动,如虚似幻光华大作,已分不出彼此。 而江州本就翻动的潮水却突然平静了下来,像是在等待着某一种时刻的到来。 面对着送到嘴边的美味,妖化后的江静怡在微微的错愕之后,在本能的驱使下便张嘴一口咬了上去,拼命吸允起这珍贵的血液起来。 顿时,有两朵怪花被轰飞了出去,花身上满是裂痕。无生尺和烈焰战车再一猛击,顿时便被撞的粉碎。 那是一个长得像脑子的圆球,圆球表面坑坑洼洼的,它的下方是紫色的血肉,正在以软体生物特有的方式向前蠕动着,准确的说,是向着哥布林们蠕动着。 很显然,这名可怜的工作人员的祈祷并没有起效,因为紧随其后的顾思颐和周韵。 在村子西边十几里外的山林里,马贼头领疯猴正在训练他的手下。作为马贼首领,他的野心和追求可谓非同一般。疯猴看着自己近两百名的手下,心中涌起一股成就感,眼神也变得更加犀利狠毒。 第104章 这么快? 气密门滑开。 桐生和介举着双手,走进了手术室。 巡回护士立刻跑过来,帮他系上手术衣的带子。 加藤直人站在主刀的位置上,双手悬空,手套上沾满了血迹和冲洗液,他的口罩边缘已经被汗水浸湿,呈现出深绿色。 看到桐生和介进来,眼神闪躲了一下。 但眼前显影屏上的乱象,羞耻感瞬间被求 “是不是送错了?”从来都没有男人给她送过花,顾青青表示有点奇怪,连签字确认都不敢了。 袁浮屠来到了海皇遗迹的那座残破宫殿中,这里乃是海皇元极阵的阵眼,遗迹的底下藏着很多灵脉,以至于这里的天地元气极其浓郁,随着金丹的运转,顿时大量的元气被汲取而来,衍化成一丝一缕的先天混沌真元。 荣振烨完美的薄唇抿成了一道直线,他迟迟没有启口,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或许是先前仙丹吃了太多的缘故,以致于破境会比其他修仙者更加困难的多,雷蒙咬了咬牙,再次取出了两颗金仙特用的筑基丹放入口中,狠狠嚼碎。 横店影视城里,导演一声卡,景皓阳脸上深情的神色就消失的一干而净,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一下全抹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犹如完美雕塑品般的冰冷面孔,虽然英俊无比,但毫无表情,让人敬而远之。 黛云的声音迷离又困惑,听得云逸的心都疼了,更何况是陆华浓。 众人来到一个墙壁面前,一个旋转的石门就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那石门妖光诡异,之后忽然大大敞开,将众人吸进去。 随着乒乒乓乓的声音传来,直到最后一个的时候,云娘脸上露出一丝失望。 吴田听见云娘的话,这才转身走到前方,防止虎子狗蛋他们过来,可是吴田却没想到,云娘之所以这么安排,其实是为了避开他。 听筒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带低音炮的功效,怎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的磁性,缠绵呢? 过去的三百万年,他一次又一次,被众生的愿望唤醒,将世界变成众生想要的样子,可一次又一次归于庸俗。 听到姜福生的话,姜立恬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她也觉得以姜茂生等人的实力,肯定会没事的,这大概就是关心则乱。 四长老跟六长老面色都是一沉,在七道宗内,他们可是见识过李庄的实力,不说一剑斩下他们的手臂,单单是逼退安澜风就已是他们不可敌的存在,所以见到李庄他们并未直接动手。 不过随着那些人降临后,通道再次关闭,那种磅礴的灵气再次不见了踪影。 可让人奇怪的是,此时此刻的房间之中,居然空无一物,除了一张床以及一些装饰品之外,再也没有了其他任何的东西。 而杨帆家里有私生子,是他爸爸在外面四处沾花惹草留下的,说不定以后还会跟他争夺家产。 而此时在无垢山庄的翠云楼上,衔月宗主孟临宵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说白了,无论是盛田昭夫还是出井伸之,他们更欣赏的是虚洛这种天才能力,而不是把他看成了对等的合作盟友——虚洛远远不配和索尼相提并论。 几百万修士的战斗不是说打就打的,光准备,就用了十几年的时间。 虚洛其实此刻还真没有那个意思,乖乖的把佳人抱入怀中,一会儿便跟随着她一起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