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全天下抢白月光师尊》 1、第1章 重生 常年被黑雾笼罩的云中山后山,有一座人迹罕至的断崖,名曰鬼哭崖。从未有人去过崖下,偶尔靠近崖边时,总能听到万鬼哭嚎。传说,若是从此处掉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 “方无远,你已经无路可逃了!” “魔头!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鬼哭崖上,方无远一身天青窄袖劲装沾满斑斑血迹,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一声嗤笑落在正道人士耳里,又激起了对方的义愤填膺。 “魔头!你死到临头竟还不知悔改!” 众人纷纷出言讨伐,却见领头的顾飞河举手示意,瞬间噤了声。 顾飞河穿着绣满银丝暗纹的月白色归鸿宗弟子服,领口处是一把小剑,那是归鸿宗四长老亲传弟子的象征。 这身衣服,也曾穿在方无远身上。他目光移向顾飞河腰间,几番巡视后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还有一件东西是他这个叛出师门的孽徒独有的。这样的认知让他按下对顾飞河的嫉妒,甚至生出几分心满意足。 他一言不发,剑指顾飞河,虽然是强弩之末,却难掩吞天气势。 其他正道人士不由后退一步。这些日子一波接一波的战争让他们牢牢记住了方无远的强悍实力与狠厉手段,云中山上的遍地焦土与血流成河至今让他们胆寒。 顾飞河拔剑对上,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与方无远难逃一死的狼狈求生截然不同,今日这一战,只要杀了方无远,他正道魁首的位置便无人可以撼动。 鬼哭崖上有风吹过,夹杂着阴冷摄人的哭泣声,期待着新魂的加入。 方无远不顾伤势,压榨着体内所有灵力,求生的意志支撑着他,试图从必死之局中杀出一条生路。可惜时运不济,他的剑竟在此时碎了。 顾飞河的剑刺来,他来不及多想,堪堪躲过,然而顾飞河的剑尖却将他怀里的什么东西挑了出来,仔细看去,是一个系着红绳的铃铛。 方无远的凌厉攻势顷刻消散殆尽,神色慌张地伸手去捞那只铃铛,却还是晚了一步,铃铛从他指尖擦过,落入鬼哭崖。 他呼吸一滞,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入鬼哭崖,抓住了铃铛,也被崖底千万怨魂瞬间吞噬。 那一刻,种种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闪过。一生颠沛流离、漂泊无依的孤苦中,唯有抓在手里的铃铛是他反复咀嚼回味的温情,是他可望不可及的光,也是睚眦必报的他唯一无法偿还的深恩。 “师尊……” 最后一张剪影落在红梅映衬的皑皑白雪上,雪中有人青衣负剑,背身而立。 他满怀敬畏与依恋,想去触碰那道身影,却想起自己杀人如麻、恶名昭著。 他又开始害怕,怕那道身影回头看向他时,眼中只有失望与厌恶…… 终于,他收回了想要去触碰的手,只紧紧攥着铃铛,任由身体如一只失去生机的大鸟,被万千恶鬼拽入崖底。 —— “哪里来的臭小子?醒醒!起来陪我说话!” 吵死了,谁在说话……方无远的意识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想张嘴叫手下让这聒噪的声音消失,后脑处却传来一阵剧痛,让他略微清醒了些。 他还活着…… 方无远来不及查看自己的伤势,坐起身慌忙去找铃铛,铃铛竟安然无恙地系在他腰间。 他心生疑惑,检查伤势时大吃一惊——他的修为跌回了锻体期! “臭小子该不会是摔傻了吧?”清晰无比的聒噪声音再次响起,让方无远迅速警惕。 他环顾四周,寻找声音来源,这才看清周遭环境。 传闻中有万千怨鬼的鬼哭崖崖底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两岸高不可见的峭壁上长着连片绿茵,抬头看去,天空蔚蓝如一线,温和的阳光落在崖底,照得人懒洋洋的。 “臭小子,我在这!” 那声音没了之前的缥缈,不耐烦地将方位暴露给方无远。 方无远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勉强站起身朝那个方位走去,却在路过小溪时停住了脚步。 他凝视着水中熟悉又陌生的倒影。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身穿月白色的窄袖衣衫,有些破损,还沾了些灰尘。上面爬满银色暗纹,领口处绣了一把小剑,正是归鸿宗四长老亲传弟子的象征。 他怎会穿着他未叛出师门前的弟子服?又怎会变成少年时期的样子? 太多的疑问堆积在心里,不等方无远细想,那道声音便急不可耐地催促:“臭小子!再磨蹭我杀了你!” 方无远眸光一暗,他的仇家很多,这声音难道是仇家追来了?他运转体内灵力,却是眉尖微蹙,锻体期的他根本没有一丝灵力。 “……你别怕,”那声音仿佛察觉到自己吓到了方无远,收敛戾气,放轻声音招呼方无远过去。 这话落在方无远耳中成了施舍和怜悯。他在魔窟里挣扎了小半生,终于成为叫人闻风丧胆的魔尊,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循着声音走去,心中警惕不减,面上并无丝毫畏惧。正道围攻都不曾怕过,又岂会怕他人装神弄鬼? 方无远低眸冷笑,想起鬼哭崖上小人得志的顾飞河,待他重回巅峰,必取顾飞河项上人头! 至于眼下情景……他诧异地辨认着眼前繁复的封印,以及封印后面的洞穴内影影绰绰的身影。 怎会是初代魔尊? 他记得十四岁时,同门师兄骂他不成器,不配做师尊的弟子,他一气之下为了证明自己,偷跑来归鸿宗后山的禁地无声涧,意外遇见初代魔尊,还得了一丝为他引灵ru体的魔气。至于那位师兄,约莫是死在了仙魔大战中。 他对初代魔尊多少有一些感激之情,若非那丝魔气教他入了炼气期,他叛出师门后恐怕连活下来都很难。 只是夜深人静时,他又忍不住奢求,若是没有那丝魔气,十七岁那年的论道大会上,他是不是不会叛出师门?就这样留在师尊身边,做个普普通通的亲传弟子。 “臭小子,既然你我有缘,不如我教你引灵ru体,你留下来陪我聊天吧?” 与久远记忆中相差不大的话响起,方无远愈发疑惑,他摸了把自他醒来后一直隐隐作痛的后脑勺,却摸了满手的血。 竟然连受伤的位置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然而身上大小擦伤的痛感又在提醒他,眼前的一切并不是梦。 难道他掉进鬼哭崖后回到了十四岁那年?若果真如此,那他是不是可以见到师尊了? 一想到三百多年的执念即将成真,他的指甲陷进食指指腹中,才勉强按捺住心中狂喜。 见方无远久久不答话,魔尊寥寥无几的耐心消失殆尽,一根藤蔓从地底冒出来,直向他身上缠去。 方无远讶然,记忆里的魔尊并未对他动手,且此时的他对上魔尊,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过,他很快冷静下来,很显然,藤蔓并非要伤害他。于是,他身形变换,从容不迫地躲过攻击。 一击不中,藤蔓停在半空,洞穴中传来魔尊的声音:“你这小子,分明是少年模样,怎么躲避的身法像是没少面对生死之战?像你这种小弟子……” 魔尊话锋一转,原本吊儿郎当的逗乐生出七分冷意:“莫不是孤魂野鬼夺舍重生?”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藤蔓再次攻向方无远,只是这一次的攻势不是缠而不伤,而是要他性命! 魔尊虽被封印在洞穴里,无法使出全力,只能指挥藤蔓攻击,但这对处于锻体期的方无远来说,还是难以对付。 方无远四处逃窜,十分狼狈,却接二连三被藤蔓击中,身体里气血翻滚,脑袋因失血过多变得昏昏沉沉。 不行,他还不能倒下!既然老天让他回到十四岁,至少让他再见一次师尊…… 十四岁,多好的时候。他未曾入魔,未曾叛出师门,未曾做下师尊绝不会宽恕的种种恶行。 就让他干干净净的、以弟子的身份再见一次师尊…… 他狠心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可惜,魔尊哪怕被封印在洞穴里也是大乘期的魔修,他根本找不到一丝生机。 不知是流血过多,还是脑后的伤再次发作,方无远倒在地上,连躲避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蜷起身子,护住心肺。 “师尊……” 他不甘心,却别无他法。十四岁的他太过弱小,杀了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方无远的眼睛半阖着,周遭的景象渐渐模糊,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生机正在流失。 或许重生就是老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吧。 “叮当——” “长生铃,系长生。以后遇到危险便摇响它,无论多远,师尊都会来救你。” 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让方无远耳边生出幻音,犹如濒死前的臆想。 可惜,铃铛只响了一下,便再没什么动静。 方无远满身血污,想起上一世论道大会,他与顾飞河为夺头筹不顾生死之际,顾飞河的攻势曾击中过长生铃。 然而,直到他一念入魔,师尊也未曾出现。 不,不是这样的,师尊当时在闭关。他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剑修,自然要专心修炼。 长生铃,系长生……铃铛是师尊亲手系在他腰间的,也是他独有的。师尊待他很好。 都是因为顾飞河,是这个伪君子抢走了他的师尊! “嗖——” 就在方无远颠三倒四地胡思乱想时,有长剑破空而来,一剑斩断了攻击他的藤蔓。 “谁敢伤我弟子?” 来者身穿竹月长袍,逆光而立,看不清面容,却周身冷冽,孤冷出尘,像把一山霜雪粹进骨肉里,举手投足间,隐有一缕梅花香气。 他出现的那一刻,万籁俱寂,流水无声,连风都静止了,生怕唐突仙人之姿。 方无远难以置信地看向那道多年未见的身影。 师尊竟然出关了! 这是他从不敢奢望的一幕,却也印证着他多年的执念。 果然,师尊待他很好。 上一世,他掉落无声涧,长生铃并未响过,师尊自然也没有来。 这一世,长生铃响了,师尊来了。 他反复回味了三百多年的温情,在逐渐淡如白水时,又生出新的甘甜。《 》 2、第2章 魔气 方无远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年幼时的他,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藏在冰冷的石头后面。 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风是冷的,雨也是冷的。 他很饿,也很渴,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躲在母亲怀里,汲取着母亲身上的温暖。 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渐渐懂事,他知道他们在被人追杀,也知道追杀他们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但是,他不明白,前些日子还与母亲琴瑟相和、抱着他钓鱼的父亲,怎么转眼就成了追杀他们的恶鬼? 风越来越冷,雨越下越大,母亲的怀抱变得冰凉。他摇了摇母亲,然而,那个疼他爱他的人再也醒不过来了,只有满身血污沾在他身上,迫使他不得不面对失去母亲的痛楚。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追兵来了。 他捂紧嘴巴,把哭声强堵回去,但这并没有什么用,追兵已经找过来了。 他遍体生寒,瑟缩在母亲僵冷的身体里,浑身发硬,动弹不得。一个七岁的孩子,面对穷凶极恶的追兵除了等死又能做什么呢? “找到了!在那里!” 眼看着追兵迅速靠近,他下意识地想拉着母亲逃命,却见母亲的身体倒在血泥中。 已经来不及躲闪,追兵的刀举向他,刀身映照出稚嫩的面容,那么的弱小。 他以为他就要死了,但下一刻,一把剑刺进追兵的身体里,他腾空而起,落入一个温凉又带着淡淡冷香的怀抱,叫人心安。 他想抬头去看那人面容,然而眼前景象变化,年幼的他跪在一座古朴典雅的大殿中,周围乌泱泱的全是人,而他的前面,站着一个身穿秋色长袍的男子。 他抬头看去,那人的面容隐在光晕里,看不真切,只能嗅到极淡的香气。他鼻翼微动,分辨出那是梅花的冷香。 “方无怨,从今日起……”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听到跪在大殿中的自己轻声说道。 “你母亲希望你卸下仇怨……既然不喜欢,就换一个吧,”那人的声音很好听,像白玉打磨的棋子落在棋笥中。 “便叫方无远,如何?无远不届,为师祝你,往后岁月若大鹏展翅,去看山河胜景,天地辽阔。” “方无远,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言惊梧的亲传弟子。” “师尊……”方无远发出梦呓声,身上无处不在的剧痛让他渐渐清醒,而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房间陈设也勾出他久远的记忆。 这里是映歌台,是言惊梧所居主峰,这间屋子是方无远的住处。 一双冰凉的手搭上他的额头,又很快移开:“起来吃药。” 冷漠甚至带了些命令的语气让方无远敏锐察觉到师尊的不悦。 他惶恐地强忍着身上的不适,撑起身接过师尊手里的药碗。 他不喜欢喝药,此时却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只是在喝药时也分出余光贪婪又敬畏地描画着言惊梧的容貌。 他敬慕的师尊如记忆里的一样,清雅绝尘,雍容华贵,不苟言笑的眉眼像千年不化的皑皑白雪。 但他清楚,这副拒人于千里外的面容下藏着这世间最柔软的心肠。这是世上仅剩的对他好的人,也是他漂泊无依的日子里唯一的眷恋。 太久了,他已经三百多年未曾见过他的师尊,此时的画面仿佛一场美好又不真实的梦。 然而,他刚把药喝完,便被一声呵斥打破了温馨的气氛。 “为何去禁地?”言惊梧沉着脸厉声问道,“长生铃不是你胆大妄为的倚仗。” 他感应到长生铃在响,半分不敢耽搁强行出关,却在无声涧下找到了方无远:“梅娘呢?她怎么不看着你?” 方无远心里一慌,师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从未见过他动气。 方无远想起从前受师尊教导时的提心吊胆,他依恋师尊,但师尊也是他又敬又怕的长辈。 他最不愿这世上唯一待他好的人对他露出失望与厌恶。 前世,方无远掉下无声涧后,是按照魔尊的指路独自回去的,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去过无声涧。而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心念急转,低垂着头:“弟子知错……弟子不该为了证明自己以身涉险。梅姐姐下山采买,是弟子故意趁她不在偷跑去无声涧,与她无关。” “证明自己?”言惊梧压下怒气,问起来龙去脉。 “是……是一位师兄,说徒儿入门七年,毫无长进,不配做师尊的弟子,”方无远适时抬头,眼圈发红,“师尊,徒儿真的不配做您的弟子吗?” 这一句反问,虽是刻意而为,也是压在方无远心头多年的酸楚与困惑。他清楚师尊对他的好,但也同样不解他入门七年,师尊为何从不教他如何修行,只让他读些四书五经。 “……别哭,”言惊梧找来手帕,笨拙地替他这半大的徒弟擦拭眼泪。他这弟子性格早熟,脾气倔强,向来不会与人示弱,若非心中实在委屈,也不会露出这般可怜模样。 他蹙起眉头,方无远只说了这一件事,他却不得不深想,在他闭关的日子里,他的徒弟遭受过多少类似的诘责。 他甚少插手宗门事务,但毕竟是一峰之主、宗门长老,绝不会容忍他的徒弟承受这样的欺凌。 “说这话的弟子姓甚名谁?” 方无远一愣,他惊喜于师尊会为他出头,只是,此事对他来说毕竟已经过去三百多年,当年如此待他的同门不在少数,他哪里记得那位激得他跑去无声涧的同门叫什么名字。 “是徒儿无能,惹师尊烦忧,”他没有回答言惊梧的问题,却是满脸自责,“徒儿日后一定努力修行。” 话又绕回修炼一事上,言惊梧也听出了方无远的言外之意,他无奈放弃想为徒弟做主的想法,手指搭上方无远的脉搏。 这个动作让方无远浑身一僵,强行压下想甩开这只手的冲动,顺从地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在言惊梧的指尖下。 然而,方无远细微的抗拒还是被言惊梧察觉到了,他不由联想到魔尊的话。 “你这徒弟肯定是被夺舍了!哪有锻体期的小弟子能躲得如此娴熟,一看就没少经历生死之战。” 言惊梧心里一沉,他当时见方无远浑身是血,只以为是魔尊伤他弟子的借口。 言惊梧把完脉,不待方无远反应,便将指尖点在方无远的眉心,神识强行进ru体内探查。 有了把脉的动作,方无远对于言惊梧查看元神的举动毫无抗拒,但他心里多少有些紧张,不知重生是否会让他的元神出现异样,被当成孤魂夺舍。 眼看言惊梧平静无波地收手,方无远松了口气。 “我方才为你查看身体,你幼时破损的经脉已无大碍,灵茶不必再喝,伤好后便可以学习引灵ru体,”言惊梧说道。 方无远闻言,想起前世自他入门后每日一杯从不间断的茶,原来是为他修补经脉的灵茶。他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果然,师尊不曾教他修行是有原因的。 “你好好休息,”言惊梧看着方无远躺下后才起身离开。 毫无睡意的方无远盯着床帷发呆。重生一世,仅仅是因为他对魔尊的态度变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便跟着变了。如此说来,他这一世是不是可以不叛出师门,留在师尊身边? 至于前世在论道大会结束后入门的顾飞河……方无远阖上双眼,他绝不会让欺瞒师尊的伪君子再有机会拜入师尊门下。 他的师尊只能有他一个弟子。 他翻了个身,牵扯身上的鞭伤一阵剧痛,提醒着他太过弱小只会任人宰割。 方无远想待在师尊身边,但他也要无上的力量。 幸好这一世,他没有受教于魔尊,应当不会再有入魔的机会。就这样安安稳稳的,成为师尊喜爱的那种弟子,襟怀磊落、一身正气。 他也不是非要成魔称尊的。 方无远摩挲着腰间的长生铃,他不知自己为何会重生回到少年时,但此刻发生的一切若只是一场美梦,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惊醒这场梦。 —— 天边晚霞如纱绯,红梅在白雪中肆意绽放,暗香浮动,疏影横斜。 言惊梧并没有心情赏景,拧着眉回了他休息的居所。 他方才检查方无远的元神,并非魔尊所说,是什么孤魂野鬼夺舍重生,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方无远的元神上缠绕着一股魔气。 那魔气极其微弱,若非大乘期的修士以神识深入探查,根本难以察觉。 言惊梧凝神沉思。他原本以为那股魔气是魔尊的手段,转念一想,以魔尊的行事风格,应当不屑于做这种事。 难道是方无远当年被人追杀时沾上的?他竟然时至今日才发现。 仔细想来,他对这个徒弟确实疏于照顾,带回来的小小孩童不知不觉间便长成半大少年。这些年,他又给过他多少关心?他甚至连他被人嘲笑欺凌都不知道。 想起方无远一心执着于修行,言惊梧无奈叹气。他本该拒绝的,在方无远元神上的魔气彻底清除之前。但他又担心如果他拒绝,方无远会因执念太深,心绪起伏,一念入魔。 他这徒弟的修行之路注定荆棘满布。 不过,只那一点魔气,待方无远踏入筑基期渡劫时,应当可以趁机清除。他得在魔气被清除前小心看护,防止徒弟行差踏错。 言惊梧这般想着,忽然体内真气乱窜,一口血呕了出来,旋即眼皮一沉晕了过去。《 》 3、第3章 一夜心 方无远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前世的记忆在他脑海中冲荡,入魔后的种种仿佛刻在血脉深处一般无法忘怀,唯独他千番回味的温情却因岁月悠久,逐渐蒙上一层雾,与此时此刻渐渐重叠,看不清晰,也愈发引人向往。 直至夜幕降临,天地被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床头小柜上有如豆烛火骤然亮起,为暗沉的黑夜带来一点微光。 方无远侧头看去,旧时记忆浮现…… 他刚被师尊救回来时,受连日来的逃亡影响,极其怕黑。他怕黑暗中有刀刃袭来,怕睡着后再也醒不过来。 师尊知道他每夜因噩梦所扰,睡不安稳,便做了这盏灯。 此灯名唤“一夜心”,上面有师尊布下的阵法,里面的蜡烛会在夜深无光时自行燃起,黎明将至时熄灭,一盏灯约莫能用半个月。 方无远思绪起伏,毫无睡意,感受到药效在体内发挥作用,身上的皮肉伤已无大碍,索性起身出门。 他秉烛夜行,在映歌台的水榭回廊、亭台楼阁中转悠,一寸一寸地去触摸记忆深处的景色。 然而,眼前一切明明触手可及,却又像蒙着一层雾,让他分不清重生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镜花水月? 终于,他停在了言惊梧的房间外。 在鬼哭崖上被正道围攻、生死一线间的血腥色还历历在目,转眼却身处安稳平静的环境中,前尘与当下到底哪一个才是他栖身的现实。 他举着灯,不敢再往前一步。 他怕师尊的出现都是泡影,他怕推门而入后,屋内空无一人。 他想再见一见师尊。他在映歌台绕来绕去,终究只是求个心安。 敲门声响起,方无远等了许久也未曾听到屋内传来应答声。或许师尊已经歇下…… 只是修道之人向来警觉,师尊不可能听不到敲门声。 方无远心中的忐忑化作慌乱,连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染上不安:“师尊,是我。” 依旧无人应答,月色下的静谧放大内心的惶恐,他不愿再等下去,无视礼法推门而入。 昏暗灯火映照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言惊梧和身前的鲜艳血色刺痛了方无远的双目。 “师尊!”他忙放下灯,吃力地将昏迷不醒的言惊梧扶到床上,昏暗的烛火映衬着言惊梧的脸色愈发苍白。 方无远搭上言惊梧的手腕,察觉师尊体内真气乱窜,像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不敢耽搁,取出储物戒,里面有母亲留给他包治百病的玉骨草。 可是,他忘了,他现在一丝灵力也无,根本打不开储物戒,想去求援都无法御剑飞行。 方无远强行保持冷静,想起他未进入筑基期前有一只开了灵智的白鹤载他出门。 那只白鹤……他在身上翻翻找找,终于从贴身衣物的小兜中掏出一只哨子。 哨子吹响,清脆的哨音传出,不过三息间,白鹤出现在门外,探头探脑地问道:“大晚上的,你不睡觉吹什么哨子?” 迷迷糊糊的白鹤待看清眼前景象,猛然惊醒:“仙尊怎么出关了?血?!仙尊受伤了?!” 方无远不耐与它解释:“快去找掌门过来。” 白鹤不敢耽搁,长鸣一声腾空而起,以最快的速度划过归鸿宗的夜空,飞去灵源峰,请来了刚准备就寝的掌门。 “这是怎么回事?”一位儒雅和善的中年男子为言惊梧搭着脉。他身穿胶青色长袍,外罩一层绣着银丝流云纹的纱,腰间束一条宽边云锦带,乌发被玉冠拢起。 掌门李凝月眉头微蹙:“匆忙出关,真气出了岔子,强压下去后又跟禁地里的魔尊发生冲突,一时反噬以至昏迷……” 方无远一愣,师尊昏迷不醒都是因为他? 他正想问师尊何时会醒,却见李凝月脸色大变,从药箱中掏出瓶药,喂着言惊梧服下。 “掌门师伯,师尊怎么了?”方无远心中一紧,急忙问道,难道师尊身上还有他未曾发现的暗伤? 李凝月没有回答,反倒问起白日里的事:“你师尊为何会在禁地与魔尊打起来?他不是在闭关吗?”他发现禁制受到攻击,匆忙赶去,却只看到言惊梧带着方无远御剑离开的背影。 方无远一愣,生怕此事与师尊的伤有关,丝毫不敢隐瞒,将来龙去脉细细道来。 “这么说,是你私闯禁地,才逼得你师尊不得不出关?”李凝月为言惊梧盖好被子,转身看向方无远,面色凝重。 “是,”方无远低头答道,他担心师尊,心底却也因师尊对他的好冒出些许欢喜来,只是面上还是恭敬有礼,“弟子知错。” “即便知错,也是要罚的,”李凝月见方无远态度谦卑,皱眉问起另外一个问题,“与你有口舌之争的是哪位弟子?” 方无远一愣,他的记忆里早就没有这么个人,如何说得上来对方叫什么,只好低头保持行礼的姿势,装傻充愣。 “你倒是知道维护同门,”李凝月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神色莫测,“你身上有伤,已经吃了苦头,便罚你明日早课后在问道山戒碑前跪一个时辰。” 问道山是归鸿宗内外门弟子一起上课的地方,戒碑就在问道山山门前,而早课后正是人来人往的时候。这个惩罚对方无远来说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方无远抿着嘴并未说话。竟敢让他在众人面前下跪……若他还是魔尊,一个禁地,闯就闯了,谁能奈何? 然而此刻,他不是魔尊,而是言惊梧的亲传弟子,恭而有礼才是他该做的。 “不服气?”李凝月冷笑一声,正欲说些什么,却听床上传来一声闷哼,他顾不得教训方无远,忙靠了过去。 方无远也被声音吸引,凑到床边,只见言惊梧悠悠转醒,一双眼在他们二人之间回转,像是在分辨眼前的情景。 “我晚上去寻师尊,见师尊吐血晕倒,便遣白鹤请来掌门,”方无远扶着言惊梧坐起身,恭恭敬敬地跪在床边认错,“都是徒儿不好,是徒儿私闯禁地,带累师尊。” 他的愧疚是真心实意的,重生回来什么报答师恩的事都没做,却害得师尊因他而伤。 李凝月看了眼方无远,对他在他面前时的乖戾轻叹一声。这孩子,都七八年过去了,还是只肯与四师弟亲近。 见方无远的脑袋悄然无声地垂到他手边,言惊梧抬手轻抚上徒弟的发顶,他捂嘴轻咳两声:“不怪你,是我这些年时常闭关,不够关心你,才让你受了这些委屈。” 这话让方无远愕然,在他眼里,师尊养他教他,对他已经足够好了,他从未想要奢求更多,师尊竟会觉得他对他还不够好。 他眼眶一热,连忙低头。多年漂泊的人在这一刻寻到依靠。游子归家,卸下一身疲累,隔绝往日风霜。 李凝月轻咳一声,打破师徒二人的脉脉温情:“私闯禁地,还是要罚的。”他提醒道,显然是听出了言惊梧想为方无远开脱。 言惊梧不悦,语气里满是回护:“要罚他什么?” “明日早课后在问道山戒碑前跪一个时辰,”方无远咬牙切齿地回道,他堂堂魔尊,岂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罚跪? 言惊梧闻言,凝眉沉思,心知这已经是李凝月宽大处理:“那便跪吧。你先回去休息,我与掌门有话要说。” 方无远默然,心中不愿,又因是师尊的命令,也乖顺应下。 他记挂着言惊梧的伤,本想请师尊取出他储物戒中的玉骨草疗伤,但见师尊气息渐渐平稳,也不好在掌门面前多说什么。 玉骨草是他入了筑基期后才从储物戒里取出来的,按照零散的记忆,他此刻并不知道玉骨草的存在,掌门与师尊更不清楚。 掌门心思深沉,见微知著,凡事还是小心为上。白日里被魔尊看出问题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一次。 待方无远离开,言惊梧正欲说什么,却见李凝月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掐诀布下隔绝声音的结界,才开口问道:“你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事跟你强行出关有关系吗?” 面对掌门师兄的质问,言惊梧实话实说:“我强行出关以致真气溃散,但不应当会使元神受损。” 李凝月神色凝重:“你不清楚为何会元神受损?” 言惊梧摇摇头。 两人相对无言,毫无头绪。言惊梧已是半步成神的大乘期修士,这世上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伤到他? “不早了,师兄先回去休息吧,”言惊梧打了个哈欠,他向来作息规律,虽是修道之人,但也紧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 “你倒是心大,”李凝月轻斥的语气中藏着担忧,“此事先瞒下来,等弄清楚缘由后再说,你这些日子好好休息,元神养好之前不许再闭关。明日,请药宁宫的郑洄舟再来给你看看。” 言惊梧一一应下,末了还要抱怨一句:“师兄越来越啰嗦了。” 气得李凝月拂袖而去,与守在屋外未曾离开的方无远撞了个正着。 “恭送掌门师伯,”方无远恭敬行礼,并不问二人方才聊了什么。 李凝月打量着他,总觉得眼前的少年与前些日子有些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言惊梧受伤,少年心有所感,比以往稳重些了。 “你明日去药宁宫领些补药,你师尊的伤要好好调理,”李凝月叮嘱道。 方无远应下,试探问起言惊梧的伤势:“弟子该给师尊领些什么药?” “你师尊的药会由郑洄舟配好,”李凝月并未回答方无远的问题,转身离开。 方无远心生疑窦,他推门而入,依赖地跪坐在言惊梧床边:“师尊受了什么伤?严重吗?师尊的伤都是因为我……” 他低垂着脑袋,心里十分自责。 “无妨,修养些时日便好了,”言惊梧面上不显,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这徒弟什么时候学会撒娇了? 但他到底记着李凝月的嘱咐,并未对方无远透露实情,“快回去休息吧。” 方无远没动,他睡不着,他至今无法确认眼前这一切到底是真实的,还是他的一场美梦。 若只是美梦,是不是一觉睡醒,他又成了叛出师门、孑然一身的魔尊? “师尊,我想跟你一起睡,”方无远听到自己这样说道。 若只是一场梦,不如将这梦做得再大胆一些。 他贪恋师尊给予的温暖,就让他在师尊身边多待一会儿吧。 夜色寂寥,屋内昏暗的灯光在冷月寒梅中开辟出一抹暖色。 言惊梧神情错愕,又很快了然。 魔尊下手确实狠了些,虽然只是皮肉伤,十分好治,但方无远还未进入炼气期,那些皮肉伤差点要了他半条命。毕竟还是个孩子,想来是今天的经历勾起他儿时的痛苦记忆。 “上来吧,”言惊梧拍了拍床里空着的一半位置,向方无远示意。他刚把方无远带回来时,小徒弟夜夜噩梦,也没少与他同塌而眠。 方无远掩下心中欢喜,褪去衣衫躺进床里侧,轻嗅着萦绕在鼻息间的清冷梅香,已然心满意足,不敢再有半分僭越。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言惊梧竟然侧身将他揽进怀里,仿佛儿时哄他入睡一般轻拍着他的背:“好阿远,乖阿远,噩梦飞飞,为师就在这儿。” 时隔多年,清冷剑修有些生疏地哄着在他眼里还是孩子的徒弟,却不知他的徒弟已然历经千帆,更看不到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的少年红了眼眶。《 》 4、第4章 噩梦 “那位就是清宴仙尊的徒弟?怎么看着一点也不像清宴仙尊教出来的弟子?” “你见过清宴仙尊?仙尊是什么样的?” “仙尊清冷华贵,一身正气,虽冷若冰霜,但也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他这徒弟……似乎有些过于阴郁。” “大概是有什么烦心事吧?既然是清宴仙尊教出来的弟子,总归差不到哪里去,说不定这次论道大会的魁首就是他呢。” “说的也对,毕竟是仙尊唯一的亲传弟子,这些天赢了不少场,并非流言说得那般无用……” 看台上的窃窃私语全都飘进方无远的耳朵里,他深吸一口气,握着剑走到比武场上。 这一场与他对战的是个散修,名叫顾飞河,在前几日的比试中大放异彩,实力不容小觑。 方无远凝眸打量顾飞河。不管眼前这人有多厉害,这次论道大会的魁首只能是他! 他要向那些讥讽他的同门证明,只有他配做清宴仙尊的徒弟。谁也别想抢走他的师尊! 比试开始,方无远与顾飞河先后出手。 方无远起手是归鸿宗人人都会的惊鸿剑法,虽然只是基本功,但其中锋芒毕露,一招出手,竟是剑意初现。 看台上的围观者纷纷惊呼:“这就是清宴仙尊的亲传弟子吗?” “果然极有天赋,前几日他的剑招中还未曾有剑意……” 甚至连平日里冷嘲暗讽的归鸿宗弟子也露出些许惊诧,方无远才十七岁,在他这个年纪修出剑意的剑修实在寥寥无几。 方无远无暇分心去听旁人如何评说,迎面对上顾飞河的攻势。 两人打得难分上下,剑身击撞间已是数十个回合过去。 方无远察觉到对手十分难缠,出手愈发凌厉。论道大会的规则是点到为止,不许伤人性命,只要能将顾飞河打下比武场,他就是本届魁首。 顾飞河也是全力以赴。归鸿宗作为此次论道大会的东道主,给出的彩头十分丰厚,更吸引他的是,如果是他这种散修夺得魁首,便能选一位归鸿宗的长老,拜入门下成为亲传弟子。 若能成为归鸿宗的亲传弟子,日后必会平步青云。而他这次,就是奔着第一剑修清宴仙尊的名头来的。 大约是察觉到对手的走神,方无远的攻势瞬间猛烈,竟是几息间便将顾飞河打落比武场。 方无远收剑入鞘,只听看台上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庆祝着本次论道大会最终胜利者的诞生。 “叮当——” 一声铃铛声响,眼前景象忽而扭曲又逐渐清晰,原本为他欢呼的人群满脸震惊地看向他。 “他、他入魔了!” “清宴仙尊的亲传弟子入魔了!” “仙尊怎会收这种心境不稳的人为徒?” 嘈杂的人声争先恐后地钻进方无远的耳朵里,让他头晕目眩。 他茫然地攥住垂在他腰间的长生铃,前方是奄奄一息的顾飞河,而他的剑上流着鲜艳刺目的血。 他入魔了……他杀人了…… “吾辈修道在于修心,德不立,何以明心?” 师尊的教诲还在耳畔,入了魔的他还配做师尊的弟子吗? 他曾因师尊不能出现在论道大会上见证他的胜利而失落,此刻却不由心生庆幸。幸好,幸好,师尊没有看到这一幕,他也不必去面对师尊的失望与指责。 方无远眼睛发红,周身灵气魔化,提剑运转魔功,随手挟持一位离他最近的弟子,冲出归鸿宗…… “阿远!阿远!” 焦急担忧的声音将方无远从噩梦中拉了出来,熟悉的面庞让惊惧的他倏然坐起:“……师尊?” 梅花清香萦绕在鼻息间,方无远一阵恍惚,这才想起此时的他是十四岁时的他,是还没有入魔叛宗的他。而那些历历在目的画面,只是前世,只是噩梦。 “阿远不怕,师尊在呢,”言惊梧拿着帕子擦拭方无远额间的冷汗,“梦见什么了?” 微凉的指尖落在方无远额头上,一触即离,却让他逐渐清醒。 他注视着眼前如往日一般关心他的师尊,梦中入魔刹那的恐惧再次涌起。 “怎么了?”言惊梧很是担心,他这徒弟打小就是个锯嘴葫芦,痛了病了从来不说,本以为大点就好了,现在看来是一点都没变。 难道真要靠他去猜吗?他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头一次养孩子的言惊梧十分头痛,轻声细语地哄着:“阿远是有烦心事吗?” 见方无远沉默,言惊梧无奈叹气:“你不说,为师又怎么知道呢?”他揉搓着手中的帕子,无所不能的剑修显出几分无解的烦躁。 方无远抿着嘴。这话他前世也听过不少次,然而他每次都会回答“无事”,次数多了,师尊也便不问了。 师尊一向关心他,若是他早点开口问个明白,是不是就能早些知道灵茶的事?是不是就不会接受魔尊的教导?自然也不会入魔叛宗,做下种种再也无法回头的错事? 且他此刻心中确实有疑惑…… 他将“噩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问出了无声涧下长生铃响后一直压在心上的困惑。 “师尊,梦里长生铃响了,可是你在闭关,并没有像昨天一样出现……” “所以只是个噩梦,”言惊梧顺着方无远的背。 “只要长生铃响了,不管师尊身在何处,都会出现在你身边,”向来话少的剑修为了安慰被噩梦惊醒的徒弟,不得不多说几句,“初入魔道是有机会祛除魔气的,我怎会任由你叛出师门,不闻不问?” 他顿了顿,想起隐藏在方无远元神深处的魔气,这梦难道是预言吗? 不待他深想,便听方无远继续说道:“或许是师尊有事耽搁……” “就算为师有事耽搁,掌门和其他长老也不会由着你一个小小筑基修士挟持人质闯出归鸿宗。” 方无远心头一震,他竟从未想过,论道大会时的他才刚刚筑基,哪怕因入魔狂性大发、功力提升,也不该如此轻易闯出归鸿宗。 当时的场面,除了归鸿宗的各位长老,还有其他宗门的长老带队前来。那些人最差的也是元婴期修士,若真要动手,不管是拦是杀,他都不是对手。 那样的情形,倒像是所有人在刹那间达成一致,刻意放他这个入魔的弟子叛出宗门。 方无远满心酸涩,三百多年了,埋在心里不愿去深想的事情,此时想来竟是处处都透着不合理。若他能早些发现,而不是因为畏惧悔恨一直逃避,是不是就能早些回到师尊身边? 他靠在言惊梧怀里,随着言惊梧的安抚,思绪渐渐平复,紧绷的心放松下来,疲累感随之袭来,竟在师尊怀里打起了瞌睡。 言惊梧见外面天色还早,也没叫醒方无远,任由昏昏欲睡的徒弟靠着他进入梦乡。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昨个儿闹了一整天,又做了一晚上噩梦,是该好好休息。 不过,言惊梧还记着方无远辰时有早课,时间一到就把因睡姿影响、微张着嘴巴流口水的方无远推醒了。 方无远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便看到师尊肩头有一小团氤氲开的湿意。 他抹了把嘴,恍然惊醒。他不仅靠着师尊打了个盹,还把口水弄在了师尊身上。 方无远惊慌失措地爬下床跪在地上:“徒儿失礼,请师尊责罚。” 他做了一世冷情冷意、自在随性的魔尊,此时却面露窘迫,他怎么可以亵渎他心中的神?他怎么能在师尊面前如此丑态毕露、不知礼数? 言惊梧蹙眉,是他以前的要求太严苛了吗?他教徒弟礼数,并非是要把徒弟教成古板酸儒。 “无妨,”他示意方无远起来,“梅娘为我裁剪的衣服甚多,去柜子里拿件新的来。” 方无远狼狈起身,转入一间耳房,这里放着好几个大柜子,专门存放梅娘为言惊梧裁剪的衣服。 他甚少来这间屋子,此刻打开衣柜,里面衣物颜色之多,样式之繁令他叹为观止。 他知晓梅娘喜欢做女红,他的衣服也都是梅娘做的,但没想到师尊的衣物竟有他的五倍之多,满满当当地堆在几个柜子里,许多都还是崭新的。 方无远一时间不知该拿哪件才好,挑来挑去挑花了眼,最终选了柜子里唯一一件白色长袍。 他记得梅娘说过,师尊不喜穿白衣,但很喜欢红梅映白雪的胜景,她便依着景致,做了这件红梅白底的袍子,果然很得师尊喜爱。 方无远拿了衣服打算出去,余光瞥见桌子上随意摆着一块玉佩,像是刚从师尊身上解下来,上面还残留着师尊的气息。 他摩挲着玉佩,鬼使神差地将玉佩收进他怀里妥帖放好,这才若无其事地拿着衣服走了出去。 言惊梧微微松了口气。平日里穿什么都是梅娘在安排,今个儿梅娘不在,若是让他去那一屋子衣服里挑选……实在让人头痛。 “师尊……”方无远上前,窘迫的目光略过言惊梧肩头的湿处,伸手想为师尊更衣,却被拒绝了。 言惊梧接过方无远手中的衣服:“时候不早了,你也回去换身衣服。” 方无远依言退下,贴心地带上门,自然没有看到在他离开后,褪去亵衣的言惊梧心口处,有一道连掌门李凝月都未曾检查出来的疤。 言惊梧用手指按压着那道狰狞的疤痕,并不痛,看着应该是道旧疤,但他并不记得这疤痕从何而来。 他面色凝重,这次仓促出关,他身上有太多未解之谜,元神莫名受损、心口出现旧疤…… 据他所知,与他修为相当的人不超过十个,但能在他毫无察觉时伤到他的人,只有他那外出云游不知所踪的师尊,和无声涧下的魔尊。 只是,魔尊还在封印里关着,这真的会是魔尊做的吗?《 》 5、第5章 罚跪 收拾妥当后,方无远与言惊梧乘着白鹤一同去了问道山。 问道山上林荫密布,郁郁葱葱,山头绕着一座园林,门口立了块刻着门规的石碑,里面大小楼阁错落,是弟子们求学问道的地方,后山有几座演武场,作为实战对练的教学场所。 方无远要跟新入门的弟子一起学习引灵ru体,而言惊梧既然出了关,便得去为内门弟子教授剑法,两人分道而行。 直至早课结束,弟子们蜂拥而出,方无远夹杂在人潮中,不情不愿地踱步到戒碑前,跪了下去。 等他找到那个害他罚跪的同门,定要让他后悔活一遭!至于让他罚跪的掌门……这笔账先记着,总有一天要让他还回来。 前世成魔称尊、视人命如草芥的方无远这般想着,余光瞥见言惊梧出来,连忙收敛心神,乖乖跪好。 以师尊的性子,他若敢残杀同门,只怕是要将他赶出归鸿宗的。 方无远的眸色暗了暗,不行,这些腌臜心思不能再有,他是清宴仙尊的弟子,不是杀人如麻的魔尊。 言惊梧并未靠近,只是坐在白鹤背上,翻阅着手中书册。 其他弟子见状,一时有些疑惑。不是说四长老不待见他这徒弟吗?现在这般又是为何?听说四长老还为了他这弟子强行出关。 众人不敢在四长老眼皮底下窃窃私语,只好忍着好奇匆匆瞥了一眼方无远,便快步走开,生怕被四长老当成爱凑热闹、荒废修行的人。 只有两个十七八岁大的弟子站在不远处,不知在说着什么。 方无远并未将那二人放在心上,他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跪着,一想到有师尊作陪,便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罚跪也不是什么叫人难堪的事情了。 他悄悄抬头看了眼言惊梧,又迅速低下了头。也不知师尊看的什么书,竟然如此入迷,或许是新得的剑谱一类吧。 方无远思绪飘散,忽见那两个弟子朝他走了过来。 为首的那位眉眼飘忽也难掩灵动清明,他面露懊恼,冲过来抓住方无远的手腕,一个用力便将他拽了起来。后面跟着的那人稳重沉默,此时却因来不及阻止而惊愕无奈。 方无远踉跄站好,不悦地想要甩开这人的手,却见他自己松了手,面朝言惊梧遥遥一拜。 “弟子李望飞,是岳池山三长老门下弟子,方师弟此事因我而起,所有惩处也该由我一力承担,弟子绝不连累他人,这就去找掌门师伯认罪。” 不待言惊梧开口,李望飞便御剑带着方无远赶往灵源峰,与李望飞同行的另一人只好匆匆向言惊梧行礼告辞,跟了上来。 路上,方无远打量着这二人,终于从久远的记忆中翻找出事情的始末。 他被师尊带回来的那天,归鸿宗新一届的招生试炼刚刚结束,有几个弟子资质极好,是要被选做亲传弟子培养的。 而这个李望飞是掌门李凝月的侄子,自小崇拜言惊梧,一心想做言惊梧的亲传弟子,他也确实是几人中资质最好的,却没想到言惊梧收了方无远做亲传弟子,还因方无远年龄尚小,需要照顾,不肯再收徒,只能与他身边这位顾行知一起做了三长老的亲传弟子。 一到灵源峰,方无远就被李望飞拉着直朝侧殿而去。 古朴肃穆的大殿里,掌门李凝月正端坐于案牍前处理门中事务,抬头便见李望飞“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掌门师伯在上,弟子特来请罪!”李望飞将他日前因心中嫉妒故意挑衅的事情全盘托出,未曾有半分隐瞒。 一旁的方无远甚是惊讶,这与他从前的经历完全不同,他心里原本已经认定那个刻意挑衅的人定是奸诈阴险之辈,不曾想他还没在戒碑前跪多久,那人便自己跳了出来。 坦坦荡荡,襟怀磊落。 倒是让他一时间无法断言李望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擅放冷箭的小人,还是问心无愧的君子? “你可知错?”李凝月似乎早就料到了一切。 “弟子知错。” “错在何处?”李凝月问道。 “错在身为师兄,不知分寸,以己私怨,置同门于危难,”李望飞俯首长拜,“请掌门师伯责罚。” “既已知罪,便罚你于戒碑前受杖责四十,”李凝月将笔搁在砚台上,“至于方无远的罚跪,就免了吧。” “啊?”李望飞愣了一下,很是不甘不愿,他已经踏入筑基期,杖责并非难以忍受的惩罚,只是…… 李望飞愁眉苦脸,跪着行至案牍前,骄矜的少年耍着无赖央求:“大伯,非要在戒碑前打屁股吗?好丢脸的。” “这里不是你家,”李凝月随手抄起书拍在李望飞的脑袋上:“知道丢脸了?那方无远跪的时候就不丢脸了?还是你也想挨魔尊一顿打?” “不了不了不了,”李望飞连连摇头,他那醉鬼师尊可不会来无声涧救他,“我这就去受刑。” 他拉着顾行知一路跑回问道山,只剩下方无远还留在殿内。 “有话便问,”李凝月看向他。 方无远踌躇半天,问了个让李凝月意想不到的问题:“掌门,为何私闯禁地的处罚这么轻?” 私闯禁地是大罪,不应当只是罚跪杖责那么简单,但见掌门样子,分明只是嘴上说说要重罚。 李凝月对弟子向来极有耐心:“处罚不在于重,而是要让你们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让你罚跪,也只是为了引出与你起争端的人。” “掌门怎么知道是李师兄?若李师兄不承认呢?”方无远问道,为什么掌门这么有把握李望飞会自己出来认错? 李凝月气定神闲:“与你不和的就那么几个弟子,他们什么心性我还是清楚的。” 他叹气:“阿远,归鸿宗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你不必总是如此戒备。” “弟子明白了,”方无远恭恭敬敬地答道,分明没有将李凝月的话放在心上,“此事弟子也有错,理当与李师兄一同受罚。” 他并不情愿,但此事若依师尊的行事风格,同门之间必然是要同进同退的。他要做师尊心里友爱同门的好弟子。哪怕只是装出来的。 前世的顾飞河不就是靠着那些假仁假义、蒙蔽众人的手段,让师尊再未收新弟子入门,只一心一意教导他。 “不必,杖责是为了惩戒李望飞,他最好面子,”李凝月没有答应,“至于你,你师尊因你受伤,只这一件,足以教你长记性,罚跪便免了。” 方无远的眸光晦暗不明,归鸿宗掌门李凝月比他预料的更懂人心,前世若没有李凝月的刻意打压,顾飞河收买人心的速度只会更快。 他行礼告辞,一出门,迎面撞上了来接他的白鹤。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御剑?飞来飞去很累的!”白鹤一边抱怨一边送方无远回了问道山。按照以往惯例,若是梅娘不在,未辟谷的方无远是要留在问道山用午膳的。 问道山戒碑前,只见言惊梧一言不发地看着李望飞板着脸趴在木凳上,承受着过往同门的指指点点。 他咬着牙,忍受着执法长老打在他身上的板子,强装无所谓地忽视掉围观弟子的窃窃私语,余光偷偷瞥向言惊梧,正好撞上言惊梧落在他身上的打量。 李望飞羞惭地迅速挪开眼睛。这世上除了大伯,他最崇拜的就是清宴仙尊。没能做仙尊的亲传弟子已经很遗憾了,如今竟然还招了仙尊厌恶。 “谁能想到方无远竟然真的会跑去禁地!有勇无谋,果然不配做仙尊的弟子!” 李望飞又气又恼,小声嘀咕,不想这话全都落进想要过来扶他的方无远耳朵里。 想抢走师尊的人都该死! 方无远将李望飞与顾飞河划入一类。看似行事磊落,实则暗藏祸心,阴险狡诈,伪君子罢了。 他把手伸向李望飞,笑得友好而亲切,仿佛对前些日子的事情全然不计较:“李师兄小心……” 方无远看了看李望飞已经搭在顾行知肩上的手,又看了看自己落空的手,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便转身回了言惊梧身边。 言惊梧自然也看到了两人的动作:“怎么了?” 方无远摇摇头,小声恳求:“师尊,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他这隐忍不发的模样落在言惊梧眼里,便是徒儿又受了欺负,还不愿意与自己说。 言惊梧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李望飞,这个弟子怎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方才不是挺仗义的吗?难道都是演给他们这些长辈看的? “师尊……”方无远不愿言惊梧靠近李望飞,忙拉住了言惊梧,“我饿了。” 他低眉顺眼地祈求,使得言惊梧愈发心疼,他多年闭关,对徒弟所思所想全然不察,竟让徒弟养成了这幅逆来顺受、不愿惹是生非的性格。 他纵然想为方无远出头,却也知这并非一朝一夕能扭转的事情:“也罢,先吃饭吧。”徒弟还未辟谷,吃饭自然是大事。《 》 6、第6章 引灵入体 方无远用过午膳后便跟着言惊梧回了映歌台。 一踏上映歌台,再不见风和日丽、绿意盎然,只剩下皑皑白雪夹杂着梅花清香。 雪地上,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先后踏过,留下一串相依相偎的脚印。 “今日的课可听懂了?”言惊梧问道。方无远今天与外门弟子一起学习引灵ru体的法诀,也不知听懂了多少。 “听……”本来想说听懂了的方无远话到嘴边却变了说法,“听不太懂。” 言惊梧顿了顿,并不忍心苛责于他:“你入门晚了些,切莫心急,午间容易困顿,先回去小睡一会儿,休息好后为师教你引灵ru体。” 果然,这样就可以与师尊多多接触。方无远嘴角微翘,又迅速垂了下去,跟在言惊梧身后亦步亦趋,不愿离去。 走在前面的言惊梧若有所思地侧身看去,忽而牵住了身后少年的手:“为师在,不怕。”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出乎方无远的意料,让他平白起了一身薄汗,想抽出自己的手,又贪恋那人掌心的温凉不肯离开,手指微动间终于在言惊梧掌心落定,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师徒间的亲密。 “长大了啊……”言惊梧牵着方无远的手缓步行在红梅疏影间,“阿远的手比以前大了不少。” 他眼底含笑,攥紧了掌心间骨节分明的温热:“再过几年,为师就要握不住了。” 这随意闲聊的话让方无远生出几分不安,握不住了……师尊就会放开他的手吗?前世他伸出手始终不敢触碰的雪胎梅骨,今生也只能在身后仰望吗? 总是落后半步的方无远咬着牙快走一步站在言惊梧身边,像是从黑影的笼罩里跨了出来,而他的身边就是他渴慕已久的冬日暖阳。 “再过几年……”他喃喃着将自己的手与言惊梧的手比对,“换我来牵师尊的手。” 少年胆大妄为,举止放肆,沙哑的声音和不稳的气息却透露着他的惶恐。他不想他的世界只有严寒,他不愿再坠入暖阳照不到的深渊。 言惊梧一愣,暗自怜惜着心思敏感的徒弟。 不过,这些怜惜在小憩之后,方无远默写引灵ru体的心法口诀时全都烟消云散了。 言惊梧本就不苟言笑的俊秀面庞透出几分冰冷。他板着脸静静翻阅着方无远默写的东西,内容一字不差,只是…… 方无远也看出了师尊的不悦,却是一头雾水。虽说他后来成了魔修,但引灵ru体的心法口诀还是记得的,不应当有错,怎么师尊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他误将魔修的功法掺揉进去了? 他惴惴不安地胡思乱想着,忽听言惊梧唤来白鹤,还让白鹤用爪子在雪地上划拉了几个字。 铁画银钩,颇具风骨。 方无远尴尬地别开头,隐约猜到师尊在不高兴什么。他前世于十四岁那年遇见魔尊后,只一心钻研如何变强,再未好好练过字。 成为魔尊后,处理公文皆有人代管,甚少提笔。他的字自然便是……不忍直视。 “自今日起,每晚睡前先练半个时辰的字,”言惊梧说道,像是担心方无远偷懒一般,又特意补了一句,“我陪着你练字。” “是,”方无远闻言,应得甘之如饴。 言惊梧实在看不下去方无远默写的心法口诀,索性丢到一边,与他讲起了引灵ru体的要诀。 方无远并非不会,但也听得认真,只是思绪还是在不知不觉间飘远。若是当年他未曾一念入魔、叛出宗门,往后余生也应该是在师尊的谆谆教诲下,一步一步长成足以让师尊骄傲的弟子。 “可还有不解之处?”言惊悟问道。 “没有了,”怕师尊觉得他没有天赋,方无远不敢再撒谎,依着言惊梧深入浅出的讲解开始引灵ru体。 他感应着天地灵气,将周身关窍打开,准备吸纳灵气ru体。 然而,方无远虽然感受到了灵气的存在,但他的周身像是裹上一层薄膜,隔开了所有灵气,让他无法引灵ru体。 他的心头压上阴霾,回想起前世他引灵ru体是在接受魔尊的教导后,依照魔修的法子入了炼气期。难道他注定只能成魔吗? 无端的悲恸从心底涌起,方无远屏气凝神不愿放弃,想要强行吸纳灵气冲破那层薄膜,忽觉丹田一痛,竟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言惊梧大惊,扶住摇摇欲坠的徒弟,掌心按在方无远小腹处,将灵气送到他体内,为他平复着丹田处的痛楚。 “别心急,慢慢来,”言惊梧担忧徒弟身体,忙按住还想再次尝试的方无远。 方无远两眼通红,他身上的异常让他无法释怀。他不想入魔,他不想漂泊一生,他想留在师尊身边,他想做师尊喜欢的弟子,难道此生依旧无法得偿所愿吗? 不,他不信命,事在人为,他还没走到入魔那一步。 方无远强压下万千思绪,再抬头便是一副引灵ru体失败,强忍着伤心失落向师尊请教的好学模样。 “师尊,我方才依照法诀……” 他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一一道来,他的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只有他会全心全意地养他教他。 “这……”言惊梧蹙眉沉思。方无远既然能感受到灵气的存在,便于修道一途有缘,又怎会与灵气之间存在阻隔,以致引灵入体失败。此事实在怪异,掌门师兄教过的弟子众多,或许会有眉目。 “你不必担忧,为师会设法解决,”他缓缓说道,像一把能够斩断前路所有荆棘的利剑,“若是一心向道,自当万山无阻。” 言惊梧从容不迫沉稳可靠的样子让方无远纷乱繁杂的心绪也定了下来。 他想起曾听人说过,师尊踏入筑基期不久便被觊觎他天生剑骨的人掏了灵根,几年后再次遇险,本命剑碎,全凭着冬寒抱冰的韧劲,修出半步成神的剑意。 灵根被掏,本命剑碎,这对于一个剑修来讲,无疑是断绝追寻大道的一切可能。而他的师尊却从绝境中持剑破出一条剑道,举世无双,亘古未有,是天下剑修心向往之的高山。 他的问题远远比不上师尊经历过的那些绝望。 “药宁宫弟子郑洄舟前来送药!” 门外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打断了方无远的思绪,他忙起身请两人进来。 “掌门师伯只说了大致情况,如何配药还须细细检查,恕弟子冒犯,”年长些的青年行过礼,便运转灵力,探查言惊梧身体上的伤处。 方无远是见过郑洄舟的,这是他母亲唯一的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已是声名远扬,只是为人十分贪财,得了个“阎王笑”的名头。听说只要钱给够,他能让过了鬼门关的人从阎王手下逃回来。 不过,更让方无远在意的是跟在郑洄舟身边的那个小童,约莫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略有些宽大的小道袍,规规矩矩地站着,唇红齿白,圆嘟嘟的脸蛋煞是可爱,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娃娃。 方无远仔细观察着小童,总觉得十分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与掌门师伯说得一样,”郑洄舟收了灵力,回头唤来小童,“归一,过来看看,这个你擅长。” “是,师兄,”归一的小短腿快走几步,到了言惊梧面前,想伸手去摸言惊梧的心口,不想胳膊太短根本够不着,只好奶声奶气地开口请求,“师兄,我的小凳子你带了吗?” “啊?”不知何故愣怔在原地的郑洄舟连忙回神,从储物戒内掏出个小凳子,归一踩上去刚好够得着言惊梧。 他指尖飘出彩色异光,钻进言惊梧心口,顺着奇经八脉在言惊梧体内游走:“师兄,配药。” 只见郑洄舟的储物戒里飞出一个药柜,他的身形快速移动,按着归一所念灵草配起了药。 药柜中的草药随着郑洄舟的动作飞舞,没一会儿三副药配好,小童归一也累得气喘吁吁,似是损耗极大。 郑洄舟将药包好,递给方无远:“三天一副,吃完再来拿。” 方无远大吃一惊,这孩子这么小,他配的药管用吗?就算一出娘胎便开始修行学医,也不过五六年光景,如何比得上药宁宫的医修? 似乎是看穿了他的疑心,郑洄舟笑呵呵地解释:“别看归一年龄小,四师叔的伤可只有他有法子治,这是他的天赋,连我都不及。” 方无远并不放心,然而言惊梧什么都没说,像是认可了郑洄舟的话,他也只好压下满腹疑团。 他不知师尊究竟受的什么伤,这些人都在刻意隐瞒师尊的伤势,他只能选择信任他们。 而这种被迫信任他人的感受让方无远十分不快。 药已配好,本该离开的郑洄舟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四师叔家里可有小孩走丢?” “并无,”言惊梧答道,他顺着郑洄舟的话仔细打量起归一,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有难以察觉的惊诧。 注意到言惊梧情绪变化的方无远骤然惊觉,难怪他觉得归一看上去十分眼熟,这个小娃的五官竟与师尊别无二致,就连那副拒人千里、自成天地的气度都一模一样。 思索过后的郑洄舟大胆发言:“那四师叔在外可有私生子?” 这话如平地惊雷,炸得方无远头晕目眩。 师尊怎么会有私生子?这小童比他拜入师尊门下时还小一些,难道师尊说着是去闭关,实则私会情人去了?《 》 7、第7章 私生子? “休得胡言!”言惊梧冷眼扫过,“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难免有长相相似的人。” “是弟子口不择言,请四师叔恕罪,”郑洄舟连忙行礼道歉,没想到自己一时冲动竟然把心底的大胆猜测说出了口,冒犯了长辈。 见小辈礼数周全,言惊梧抿了抿嘴,心中虽然有气,但也不好再责怪下去。 被惊得头晕眼花的方无远终于回神,是他与外人妄加揣测,师尊是何种人物他是清楚的。 他的师尊清冷出尘,剑心澄澈,是雪胎梅骨,是世外谪仙,是心怀苍生的清宴仙尊。这世上又有谁能配得上他的师尊呢? 想来师尊也是不会动情的,师尊的心里装满了苍生,哪里能分出半点私心给某个人? 方无远的心定了下来,却多了几分怅然若失。 对师尊而言,他是苍生,也只是苍生。就算没有“师徒”这层关系,就算他只是个陌生人,他的师尊也绝不会吝啬自己的善意。 “请郑师兄先说一说归一的来历,或许会有眉目。” 方无远如此说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被从容稳重,安安静静站在郑洄舟身旁的归一吸引。真像啊,不仅是眉眼,就连周身气度也与师尊如出一辙。 郑洄舟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话到嘴边却想不起来归一的来历。他应当记得的。 “我是郑师兄捡回来的,自我有记忆起便是郑师兄在照顾我,”小奶音及时响起,为郑洄舟解了围。 “啊对,是的,”郑洄舟附和道,脑海中关于他照顾归一的记忆十分模糊,但心底又觉得理应是这样。 “那捡他回来时,可曾见过什么信物?”方无远问道。 郑洄舟摇摇头:“没有。” 方无远皱眉沉思,他前世是去过药宁宫的,与郑洄舟不算相熟,但也见过好几次,从未注意过他身边跟着个小道童。 依郑洄舟的说法,是因为归一擅长医治师尊所受的伤,所以带着归一一起过来。 若是长生铃没有响,师尊便不会出关,自然也不会受伤;若是师尊没有受伤,归一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由此看来,一切都是从无声涧下长生铃响的那一刻发生改变的。 这理所当然的推算,并不能压下方无远心底的怀疑。一个五岁小童医术如此高超,真的合乎常理吗? 他低眉看向归一,却与归一向他投来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瞥见归一欲言又止,言惊梧主动问道:“归一,怎么了?” 归一看了眼郑洄舟,竟见郑洄舟识趣顺从地退了出去,这样的举动再次让方无远露出些许诧异。 “方师兄,你是不是无法引灵ru体?” 幼童的话让方无远愕然,归一不同于寻常孩子的聪慧和天赋让他不禁大胆猜测,这个孩子该不会也是重生回来的吧?又或许是孤魂野鬼夺舍? 前世让他看不透的人只有顾飞河。 顾飞河身上的疑云实在太多,明明丹田灵力空虚,却能踏入大乘期;明明不识药理,却医术高超;明明剑术浮而不实,却总能窥得强敌命门,一招制敌。 难道顾飞河也重生了?归一就是顾飞河? 方无远心生警惕,归一毫无察觉,从腰间掏出针带,展开是九根大小不一的针具。 “不是什么难事,我给师兄扎上两针就好了。” 归一举起一根针,眼神恳切,却让方无远遍体生寒。 若归一就是顾飞河,这一针下去他是生是死还未可知。 “师兄不信我吗?”归一嘟起嘴,胖乎乎的脸蛋上生出几分生气和伤心。 方无远呼吸一滞。这幅外表实在太有迷惑性了,师尊年幼时也会做出这样的表情吗? “阿远,归一不会害你的,让他试试吧,”言惊梧开口说道。 言惊梧对归一全身心的信任让方无远藏在心底对顾飞河的嫉妒翻涌而出。 他沉默不言,顺从地褪去上衣,任由归一在他身上施针,心底却赌气一般想着,若他就此死去,师尊可会难过后悔? “好了,方师兄再试试吧。” 方无远心底怨气还未在脑内走完一遍,便见归一收了针。 他有些惊讶。这么快吗?只是扎了几个十分平常的穴位,顾飞河会有这么好心? 他当即盘膝打坐,尝试着引灵ru体。令人惊讶的是,像蛋壳一样包裹在他周身阻隔灵气的薄膜消失了,他毫无阻碍的顺利引灵ru体。 难道归一不是顾飞河? 方无远暂时压下对归一的疑心,依照心法口诀让灵力在体内运转了一个大周天,正式踏入炼气期。 言惊梧松了口气,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孩子小小年纪竟然连修行上的棘手问题都能轻松解决。 “四师叔,我饿了,”归一伸出白藕般的小胳膊扯了扯言惊梧的衣袖,“想吃甜甜的点心。” 撒娇般的语气让他少了几分老成持重,多了些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天真,灵动的眉眼又让方无远觉得归一也没有那么像师尊。 “想吃什么?”方无远问道,他不耐有人缠着师尊,顺势牵过归一的手。 或许是清楚自己刚刚帮了方无远的忙,归一毫不客气地提着要求:“要吃梅姐姐做的糕点,听师兄说,梅姐姐做的糕点是世上最好吃的糕点!” “梅姐姐不在,”方无远回道,他从哪儿去找梅娘做糕点。 却见言惊梧从储物戒中拿出几块糕点:“梅娘以前给的,就是凉了些。”他的储物戒能让食物不腐不坏,虽然放的久了,但也是可以食用的。 “梅娘下山几天了?”言惊梧问道。 方无远数了数日子:“今天是第六天。”他心生奇怪,梅娘往日出门不过两三天便回,这次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翻找着前世的记忆,隐约想起梅娘此次外出的时间确实长了些,而且回来时怒气冲冲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言惊梧不放心,掐指找起梅娘下落。梅娘受过他的点化之恩,甘愿留下来做妖仆,他自然要担起护佑之责。 然而,掐算的结果却让他蹙起了眉头。 他吩咐方无远送郑洄舟和归一离开,待方无远回来后才说起了梅娘的事。 “梅娘有囚困之劫,为师下山一趟,你好生修行,不可懈怠。” 言惊梧叮嘱完便要离开,却被方无远牵住了衣袖:“我跟师尊一起去。” 他的话脱口而出,才想起找借口回补:“师尊身上有伤,徒儿担心师尊……” 只是这些动作落在言惊梧眼里,便成了“我这徒弟愈发黏人,还别扭不肯直说”的念头。不过,带上方无远也不是什么大事,他唤出仙剑风歇,御剑带着方无远下了山。 两人出了归鸿宗,在山下绕来绕去,竟是到了散修联盟的地带。 散修联盟的大本营聚仙城内,来来往往的修士神色匆忙,像是有什么事情发生。言惊梧放开神念,扫过聚仙城内,大致了解了事情经过。 原来是这两天城外忽然出现了只猪妖,无端攻击附近城镇的居民,已然死伤无数。 “师尊,我们也去看看?”方无远问道,但他心里清楚,依师尊的行事,遇见此事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也好,梅娘并无性命之忧,先解决此事。” 言惊梧御剑带着方无远朝着人流汇集的地方飞去。 正值盛夏,不远处的田野里金色麦浪翻滚,一只发了狂的野猪精横冲直撞,即将成熟的庄稼被踩倒趴伏在地,还有不少离得近的筑基期修士受了伤。 随着越来越多的修士赶过来将它团团围住,暴躁的猪妖更是凶性大发,一时间竟无修士能近得了它的身。 言惊梧神念扫过,发现这野猪精不过筑基期,却不知为何发狂,实力直接提升到金丹期,而赶过来的这些散修都只是筑基期修为。 眼看猪妖的攻击愈发猛烈,言惊梧不再观战,一道撼天剑意劈下,阻住了猪妖攻向修士的步伐。 地面上的修士纷纷抬头看向空中身着红梅白底长袍的谪仙。 “哪里来的前辈?” “那是清宴仙尊!” 有人认出了言惊梧,人群中炸起欢呼声。 “清宴仙尊竟然来了咱们聚仙城!” “能得见清宴仙尊,真是三生有幸!” “方才那一剑,仅仅是剑意便有如此威力,不愧是清宴仙尊!” 然而猪妖已经失去理智,不知畏惧,见有人拦路,愈发癫狂,身形瞬间暴涨至十尺高。 近处的修士躲闪不及,险些被踩踏重伤,幸而言惊梧反应迅速,剑意化作实体,数把仙剑风歇的分身飞向猪妖脚底,将修士全都挑了出来。 随后,言惊梧手腕一翻,指挥数十把仙剑分身直直插向地面,将猪妖困在中间,动弹不得。 愤怒的猪妖以庞大的身躯撞向仙剑分身,但这些剑纹丝不动,直至它筋疲力尽瘫倒在地,也没有冲出剑笼。 为了追查猪妖为何发狂,言惊梧将他收进伏妖囊中,正准备离开,却被热情的散修团团围住。 “仙尊是来聚仙城做客吗?” “我们聚仙城有很多好玩的,仙尊可以多留几日吗?” “仙尊的剑意化实真是厉害!” 熙熙攘攘的人群拥上来,都是些低阶修士,却让言惊梧一时间无法脱身。 被围在人群中央的他面上冷意愈发凝重,但也无法吓退朴实真诚的散修们。 而一旁的方无远也连带着受到了散修们的吹捧。 “这就是仙尊的亲传弟子吗?” “果然一表人才!” “风度翩翩,日后定成大器!” 约莫是看出来方无远刚刚踏入炼气期,众人对他的夸赞全落在了容貌上,这让方无远十分不悦,心里涌起对力量的渴望。 空有皮囊的人怎配站在师尊身边? 不过……师尊似乎不太擅长应对这样的场面,他已经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 “诸位!”方无远气沉丹田大喝一声,周围叽叽喳喳的声音终于消散,“诸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师尊还有要事在身……” 众人一听连忙散开,生怕耽搁了清宴仙尊的大事。 但也有胆子大的凑了过来:“仙尊也是来调查买卖妖修一事的吗?” “买卖妖修?”言惊梧想起梅娘,追问了一句。 那人连忙解释:“聚仙城不仅有散修,也有不少妖修,我们与妖修一向和平共处,遵守聚仙城的规矩。谁知近日有不少低阶妖修被拐卖,险些引起两方相斗,城内金丹期以上修士都去追查这件事了。若是他们在,围杀猪妖的事也轮不到我们这些没什么经验的修士。”《 》 8、第8章 顾飞河 就在言惊梧听那位散修与他介绍聚仙城发生的拐卖妖修事件时,方无远的余光瞥到有个衣着灰败的青年男子鬼鬼祟祟地离开人群,看上去与其他散修格格不入。 言惊梧自然也注意到了,他拉住想要跟上去的方无远,耐心地等散修们七嘴八舌的说完,才告辞离开。 至于散修派人安抚居民,委托木灵根修士替百姓照顾庄稼等等且略过不提。 “那人朝那个方向去了,”方无远指了个方向,眼神询问言惊梧要不要追。 “不急,”言惊梧气定神闲,“我在他身上留了一缕神念,他跑不掉的。” “师尊可是察觉到了什么?”方无远问道,他此时不过炼气期,对方的修为在他之上,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的认知实在叫人恼怒。 “那人身上有梅娘的气息,”言惊梧说道,“行为鬼祟,或许与拐卖妖修事件有关。” 方无远恍然大悟,难怪前世梅娘回来后怒气冲冲的,更不愿与他提起下山后发生的事情。 言惊梧带着方无远隐匿身形,循着神念的方位找去,不过三里远便跟上了那人。 就在两人看清那人的面容时,方无远的眼睛瞬间变得猩红。 那张脸他化成灰也不会忘记!前世便是这张令人生厌的脸占去师尊身边的位置,将他逼到鬼哭崖! 顾飞河! 方无远目眦欲裂,恨不得将仇人杀之而后快,却因师尊在旁而不得不压下心中恨意。 他记得顾飞河去参加论道大会前确实是聚仙城的散修,却没想到这辈子会提前三年遇见顾飞河。 此时的顾飞河应当只是筑基期,若能趁此机会杀了顾飞河,以绝后患…… 方无远敛去眸中的晦暗不明,强装无事紧跟在言惊梧身边,只见顾飞河进了一片树林,七拐八拐后钻进一座荒废已久的破庙里。 方无远心中了然,此地有阵法布下,顾飞河方才的走法应当是阵法的生路。 他并未记住那条路的走法,不过他前世与鬼修为伍时也曾研究过阵法,他们脚下的阵法并不算难以破解。 眼看顾飞河进入破庙后久未出现,言惊梧疑心有变,带着方无远推开破庙的门。 就在他们踏入庙内的那一刻,庙中景象变化,空气中弥漫着沁鼻花香,叫人飘飘欲仙不知所以。紧接着,便是无数俊男美女扭着窈窕曼妙的舞姿相缠嬉戏,尽态极妍,妖媚万千。 方无远深觉他们已然踏入对方的幻阵中,正在纠结如何告知师尊破阵的关键,却见言惊梧挡在方无远身前,口念法诀形成一层保护结界,将二人与幻象隔绝开来。 接着,便是一道强横凌厉的剑势劈向眼前幻象,硬生生将幻阵劈开了个豁口,整个幻阵应声崩塌。 方无远一愣,他甚少见师尊出手,没想到师尊不仅剑术了得,破阵也是如此……得心应手,无论面前有什么挡着,都能劈出一条道来。 幻阵破碎后,真实的世界呈现在眼前,灰头土脸的顾飞河正在把几只已经化作原形的妖修往麻袋里装,见方无远两人骤然出现在眼前,吓得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如此的表现让方无远心生疑惑。 前世的顾飞河总是一副“我即正义”的伪君子模样,最擅收买人心、装模作样,哪怕遇到险境,也要装出一往无前的侠者风范,从来都不会有眼前这人畏畏缩缩、胆小怕事的神情。 “仙尊饶命,仙尊饶命……”吓破了胆的顾飞河不待言惊梧问话,便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原来是他用迷药迷倒低阶妖修,再高价卖给向他收购的人。 至于那只猪妖,是顾飞河估错了迷药用量,不但没有迷倒猪妖,反倒让猪妖发了狂,冲了出去。 不仅如此,顾飞河还主动招供了幕后主使,“是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子交给我迷药,让我拐来这些妖修,前面几次迷倒的妖修都交给他了。” 他跪在地上又磕又拜:“仙尊明鉴,我只是一时利欲熏心,犯下大错。但是、但是我也是有原因的,我家里母亲疾病缠身,还等着我赚灵石救命!” 他这样的说辞让他自己也生出几分“我没错”的坚定,愈发言辞振振:“我也是出于一片孝心,虽有过错,但毕竟事出有因……” 言惊梧不耐听这等小人说话:“孝心不该成为你伤害妖修的借口。” 顾飞河心有不甘:“他们只是畜生,非我同类,其心必异,如何能与人类和平共处?” 方无远冷然一笑,这套说辞倒是与他认识的顾飞河如出一辙。 顾飞河还想争辩,然而不待他开口,一道剑气透穿他的肩膀,庙内惨叫声回荡。 “万物有灵,众生平等,更何况有和平缔约在前,你可有想过你的胡作非为会为普通人带来战乱?” 言惊梧气得眼角发红,人妖和平共处多年,竟然有人会为一己私欲,无视引起两族大战的可能。 正在此时,来追查妖修下落的修士赶到,惊讶地拜见言惊梧:“清宴仙尊也是来追查此事的吗?” 言惊梧并未回头看向众人:“此人虽未伤及妖修性命,但助纣为虐不可饶恕,按照两族和平缔约该当何罪?” “关入仙牢二十年,”为首的是个三十来岁剑客打扮的元婴修士。 “那便按律论处吧,”言惊梧挥手让聚仙城的修士带走顾飞河,却见顾飞河面露畏惧,涕泗横流地想要挣开束缚。 “仙尊饶命!仙尊饶命!我不能被关入仙牢,我是要渡劫飞升的!二十年……二十年后我的修行就毁了!” 他绝望地叫喊着,然而并无一人分出半点同情之心给他,甚至有人小声嘀咕:“你只是修行毁了,城外那些无辜丧生百姓可是命都没了。” 这句话让庙内气氛陡然安静,只听得顾飞河充满怨气的叫喊声渐渐随风消逝。 “能否请仙尊与我们一同捉拿幕后黑手?”为首之人吩咐同伴将言惊梧手里的猪妖,和从麻袋里掏出来的昏睡不醒的妖修一同送回去,这才恭敬有礼地请求道。 他们好不容易追查到此处,只是破外面的阵法便已经有好几位同伴受伤,再与幕后黑手对上,还不知要折损到什么程度。 他们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能减少伤亡自然最好。清宴仙尊修为高深,含仁怀义,若能伸以援手早些解决此事,他们与妖修之间的误会也能尽早解除。 “那便同行吧,”言惊梧本就打算会一会幕后黑手,与他们御剑同行并无不可。 为首那人喜形于色,鞍前马后地跟在言惊梧身边:“在下冯青烈,多年前曾在婆娑门主办的论道大会上遥遥见过仙尊一面,当时便为仙尊风采折服,今日一见,仙尊果然如传言一般……” 冯青烈话未说完,便被方无远截住了话头:“冯道长似乎也受内伤,不如趁着赶路好生修养,等见了幕后黑手,还得靠冯道长出手。” 冯青烈也不恼,笑眯眯地夸赞:“这是仙尊的亲传弟子吧?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眼力,未来定成大器。” 他察觉到言惊梧少言寡语,借坡下驴落后退几尺,搭上了同伴的乘风工具。 方无远注意到言惊梧微微松了口气,连身体都放松了些。如此触手可及、鲜活生动的师尊让他被顾飞河搅乱的心绪安稳了些。 重生一世,太多事情脱离了记忆中的轨迹,但一切又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原是老天怜我。 方无远这般想着,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刚好落进回头看他的言惊梧眼里。 言惊梧深感莫名其妙。徒弟心情变好自然是好事,只是追踪顾飞河的时候尚且闷闷不乐,怎么这会儿又笑了? 他默默叹气,书上说的果然没错,半大的小子最难养。 这一行约莫数十人,众人马不停蹄地赶路,不过半天便到了顾飞河提供的地点,那是一片梨树林。 如今已是夏至,按理梨花早就开败,但这片梨树林中却是雪白一片,花期正好,甚为妖异。 “又是幻阵,”冯青烈面色凝重,与他同来的修士中没有人擅长阵法,否则他们也不会在破庙外遭了殃。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言惊梧,仙尊无所不能,小小阵法应当也不在话下。 果然,只见言惊梧右手双指并拢,手腕翻动间数不清的仙剑风歇的分身出现在半空中,挟带着一往无前的冲天剑意接二连三地劈向梨树林。 刹那间,地上阵法连接处出现裂缝,旋即应声而碎。 冯青烈瞳孔一震,竟然还能这样破阵?破阵难道不应当先看什么生门死门,选好路线再去捣毁阵眼吗? 如此干脆利落、简单有效……不愧是九州大陆第一剑修! 冯青烈满心的震惊全都化作对言惊梧的敬仰。以剑劈阵虽然闻所未闻,但若是清宴仙尊,那便是理所当然。 一旁围观了冯青烈神色变化的方无远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人觉得师尊破阵的手法过于惊世骇俗。 “何人在此放肆?!” 随着阵法失效,隐藏在梨林深处的一座风雅小院出现在众人眼前,里面传来一个青年男子的怒喝声。 方无远眼尖,远远瞧见半开的窗户处有个身穿月白劲装的男子闪过,但当那人出现在院落门口时又变成一身玄袍。 “元婴期修士?”冯青烈不解,破庙外的幻阵明明是化神期修士才能做得出来的。 “是元婴期魔修,”言惊梧淡淡说道,却是让聚仙城的散修们起了骚动。 “竟然是魔修!难怪只是元婴期就能布下化神期才能做出来的阵法!” “这魔修抓妖修做什么?” “这还用问?当然是要破坏两族的和平缔约了!” “幸好冯长老有先见之明,请了清宴仙尊与咱们同行。” “就是就是,若只靠咱们,虽说并非全无胜算,但必然是惨胜!” “冯长老英明!清宴仙尊威武!” 随着一人激动大喊,其他人也跟着齐声喊了起来。 而冯青烈,这个身高八尺的剑客,脸上竟然露出害羞的表情,还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言惊梧。 言惊梧:…… 方无远:…… 一旁被震住的魔修:…… 方无远早在前世仙魔大战未开始前,就时常听闻聚仙城的散修耿直率真、淳朴憨实。 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 9、第9章 梅娘 底下魔修不耐地一声高喝,吸引众人回神,将目光放到他身上。 但或许是因为有言惊梧在,本该凝神待战的众人松松散散的,全然不放在心上。 为首的冯青烈见状,轻咳一声:“底下是魔修,都严肃点。” 众人收了嬉皮笑脸,用炽热而又期待的眼神注视着言惊梧,等着看清宴仙尊大展神威。 言惊梧也没有什么该让这些人磨练磨练的想法,他根植在心底诛邪除恶的念头,促使他一出手便直取魔修项上人头。 那魔修本想说些什么,不料言惊梧竟然直接动手,清俊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 言惊梧虽然元神受损,但剑势锐不可当,收拾一个元婴期的魔修自然不在话下。 那魔修见势不妙,连忙将身上最好的护身法器掏了出来,想要阻挡言惊梧的攻势。 却听护身法器削弱了大半攻势后应声而碎,那一剑终究落在了魔修身上,顷刻见红。 眼看言惊梧第二招即将袭来,魔修连忙用了一张瞬移符,消失在众人面前:“清宴仙尊,我们还会再见的!” 冯青烈想要派人去追,却被言惊梧拦住:“解救妖修要紧,那些妖修被藏在地底之下。” 那魔修身上法器众多,实在不该让众人冒险。 众人闻言纷纷散开寻找入口,幸好魔修藏匿妖修的地方不算隐秘,很快便将被关押的妖修都带了出来,数量与失踪上报的妖修一一对应,并无缺少。 一个梳着双丫髻,身着水红裙子的二八少女面若冰霜,来到言惊梧面前行礼:“仙尊。” “可有受伤?”言惊梧打量着梅娘。 梅娘衣摆上沾着灰尘,略显狼狈:“没有,抓了我们的人并未对我们做什么。” “真奇怪,这魔修抓妖修到底想做什么?” “也没有伤害妖修,就只是抓来吗?” 散修们毫无头绪地猜测起魔修的目的。 方无远却想起一事。他叛出宗门后没多久,人族便与妖族打起来了,说是人族修士买卖妖修为奴,深究事情的根源,就是从聚仙城拐卖妖修事件开始的。 前世师尊没有出关,自然也没有来到聚仙城,聚仙城的散修为了救出被拐卖的妖修,死伤惨重,最后的矛头莫名其妙地指向归鸿宗,流出归鸿宗弟子视妖修如草芥的传言。而这传言也在顾飞河于归鸿宗崭露头角后坐实了。 方无远蓦然醒悟,他方才在窗户缝隙间窥见的月白身影不就是归鸿宗的弟子服吗? 这魔修是为了嫁祸归鸿宗! 他想去找师尊说一说自己的猜测,却看到言惊梧与梅娘捱得极近,不知在说些什么,见他过来,两人又立刻分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梅姐姐在与师尊说什么?”方无远心中不快,佯装好奇开口问道。 “没什么。” 梅娘不愿意说。言惊梧也没有告知方无远的意思。 方无远无端生出怒火。师尊和梅娘有事瞒着他,到底是什么秘密连他做这个徒弟的都不能知道? 翻涌的嫉妒冲昏了头脑,一个想要杀了梅娘的恶念在心中闪过。 方无远表面容色和煦,与梅娘一同跟在言惊梧身后道别冯青烈等人,脑海中却回忆起前世梅娘大概是何时老死的。 不对,若是顾飞河拐卖了梅娘,以梅娘直来直去的脾气,定然不待见顾飞河。而顾飞河看似胸襟旷达,实则睚眦必报。梅娘的死,真的是因为修为无所精进,自然老死的吗?而顾飞河能出现在论道大会上,难道是提前出仙牢了? 方无远心神一震,恍然惊醒。他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想着杀了梅娘?梅娘是师尊的妖仆,若是被师尊发现他有这样的念头一定会生气。且师尊不在时,都是梅娘在照顾他,宛若长姊,他又怎能做忘恩负义的小人? 难道我生来便是要成魔的? 方无远在炎炎夏日中冒出一身冷汗,混混沌沌地跟在言惊梧身后回了映歌台。 此时天色已晚,言惊梧让梅娘回去休息,他带着方无远回了自己的住处。 屋内灯光亮起,映衬着呆坐在桌旁的方无远惨白的脸色。 “病了?”言惊梧的手抚上方无远额头。 “没、没事,”方无远喉咙沙哑,无着无落的目光渐渐收拢,移到言惊梧脸上,清雅绝伦,处变不惊,但仔细看去,师尊看似冷若冰霜,眼里却盛满对他的关心与担忧。 方无远仿佛找到了依靠,虔诚地拉住言惊梧抚上他额头的手,歪头用脸颊蹭着那只手,感受着那双把他从追兵刀下救出来的温凉。 言惊梧不言不语,任由心神恍惚的徒弟在他身上寻求慰藉,直到方无远自己开口。 “师尊,我压不住私心杂念,”他在言惊梧跟前一向恭顺平和的面庞露出少见的茫然和脆弱,“我会如梦中所示一念入魔吗?” 言惊梧想起缠在方无远元神中的魔气,猜测或许是这缕魔气使徒弟无法心定神安。 “你年纪尚小,修道先修心,”他的另一只手轻抚着方无远的背,“别急,慢慢来,若是杂念太多,不妨试试默念清心决。” 方无远一愣,他前世入魔后再未念过清心决,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不过,师尊的话也给了他启发,他做了一世魔修,从未修过心,思维还停留在魔修一言不合就开杀的习惯上。 既然决定此生不做魔修,自然该从最基本的修心学起。 有了决断,方无远便将大把的时间花在了修心上,冥想打坐,读书练字,修为提升比不得做魔修来得突飞猛进,却是稳扎稳打,根基牢固。 日子久了,方无远渐渐觉得或许前世才是一场梦,一场刻骨铭心的噩梦。而如今安稳平淡的日子才是他所处的现实。 只是这样的日子并非全无烦恼。 师尊不再闭关,便把仙剑风歇的剑灵放了出来,那剑灵的人形是个少年模样,与梅娘一般大,两人总是背着他缠着师尊躲进书房中,不知在说些什么。 方无远察觉心中又翻涌出嫉妒,忙念起清心决。 然而,这不过是无用功罢了。他早就发现,但凡遇上与师尊有关的事情,清心决便失了效。 他想知道师尊与梅娘、风歇在说些什么,他也想与师尊如此亲近,他不想做被排除在外的那一个。 为此,他甚至偷偷摸摸地想要趁三人不备时靠近一些,听听他们在干什么。但言惊梧毕竟是半步成神的大乘期修士,每次方无远一靠近,便会被他发现,三人迅速正襟危坐,恢复原状。 方无远恼怒至极,却毫无办法。 直到这天掌门李凝月忽然造访。 “拜见师伯,”方无远请李凝月进了正厅,恭敬行礼,“师尊最近常在书房忙碌,弟子这就去请师尊过来。” “在书房忙碌?”李凝月心生好奇,“他在忙些什么?” 鱼儿上钩了。 方无远面不改色地说道:“弟子不知,师尊常与梅娘、风歇关起门来忙碌,不许弟子靠近。” 他知晓李凝月作为掌门大师兄,向来十分关心其他几位长老,定然会去询问师尊。 师尊若与李凝月私下去说,那应当确实是什么不适合他知道的大事;若只是小事,以李凝月襟怀磊落的行事作风,想来也懒得与师尊闭起门来说话。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他便可趁机探听。 不想李凝月听完竟是眉染怒气,像是知道言惊梧在做什么。他调转脚步,藏匿气息,径自往书房而去。 方无远忙跟了上去。 只见李凝月一脚踹开书房的门,毫无察觉的言惊梧来不及藏匿,怔楞地抬头看向怒气冲冲的师兄,他一只手上拿着糖葫芦,另一只手还欲翻动案几上的话本。 一旁的梅娘和风歇原本各自抱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忽被踹门声惊扰,齐齐抬头看向来人。 “言惊梧!”李凝月被地上数不清的木签子和话本气得不复平日儒雅,屋内三人吓得身形一抖。 “你说你都多大了还贪嘴?你就不怕又吃得吐酸水吗?”他随手拎起案几上的某个话本,“还看话本?!你瞅瞅你们三个眼眶下的乌青,多久没休息了?你修行难道是为了不睡觉看话本?!” “怎么?身上的伤好全了?我不许你闭关是让你好好养伤,你竟然躲在这里带着剑灵和妖仆胡闹!”李凝月怒火攻心,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 低头挨训的言惊梧瞥到躲在门外的方无远,冷若凝霜的面上难得露出些许羞恼:“师兄,我已经二百多岁了……” “你还知道你二百多岁了?”言惊梧话还未说完,便被正在气头上的李凝月打断,“你看看你,还不如你徒弟。你徒弟读书练字努力修行,你躲在这里把糖葫芦当饭吃,还不睡觉看话本!有你这么以身作则的吗?” 梅娘和风歇安安静静地跪在一旁,没了平日的叽叽喳喳,大气都不敢出。 训也训完了,李凝月看着凌乱的屋子实在头痛:“把这收拾干净,跟我去正厅。” 没想到屋内会是如此情景的方无远深感自己惹了祸,一言不发地跟在挨了训的师尊身后一同去了正厅,留下借着收拾屋子想躲开李凝月的梅娘和风歇。《 》 10、第10章 练字 三人穿过回廊到了正厅,李凝月怒气冲冲地就坐,心中对这个平日清冷稳重,又难改一些孩子气的师弟又怜又恼。 怜他儿时经历,恼他至今都改不掉贪吃糖葫芦和不眠不休看话本的坏毛病。 眼瞅着言惊梧板着脸地坐在一旁,一副根本不认错的倔强模样,李凝月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出来。 他正准备再骂两句,却见言惊梧慢吞吞地将方无远倒好的茶推到眼前:“师兄喝茶。” 李凝月无奈熄火。罢了,毕竟师弟也已为人师表,该如何做并非没数,否则也不会千方百计地躲着方无远:“下不为例。” 他此言一出,方无远和言惊梧都松了口气。 一个是不想师尊因他心中嫉妒、好奇过度挨训,一个是不愿在徒弟跟前丢了脸面。 “下个月药宁宫会为炼气期弟子开启小秘境,前往万类山外围吸纳灵气,方无远既然入了炼气期,便一同去吧,”李凝月平息了怒气,说起正事。 “是,”方无远应下。炼气期进入灵气充沛的万类山修行是归鸿宗为初入修仙一途的弟子提供的便利,这也是加入宗门的好处之一。 不过,掌门怎么会为了这么点小事专门跑一趟? 方无远正疑惑时,便见李凝月为言惊梧把起了脉。果然,掌门本就是来看师尊伤势如何了,难怪会发那么大的火。 “不错,恢复六七成了,郑洄舟身边那个小童确实不简单,”李凝月面色缓和了些,起身要走,“你且好好养着,不许再胡闹。” 待李凝月离开,方无远“扑通”一声跪在言惊梧面前,磕头长拜:“徒儿知错,请师尊责罚。” 言惊梧面色未改。若有人敢仔细观察清冷仙尊的双眸,便能从中窥出几分疑惑:“何错之有?” “是徒儿一时好奇,才引得掌门师伯强闯书房,以致师尊……”方无远看出言惊梧不愿在他面前丢了师道尊严,旋即闭了嘴。 言惊梧镇定地喝了口茶:“为何如此好奇?” 方无远知道师尊疼他怜他,而他也最会利用这一点:“师尊总是和梅姐姐、风歇躲在书房,刻意避开徒儿,徒儿……” “徒儿心里难过,”他顿了顿,留给言惊梧脑补他黯然伤神、默默垂泪的空间,“那道门关着,将徒儿隔绝在外,仿佛映歌台上多余有一个我。” 方无远并未全盘托出,他除了心里难过,还有对梅娘、风歇滔天的嫉妒。 然而这话是不能说的,他的师尊是何等的冰魂玉魄,他这样心术不正的人如何配做他的徒弟? 两人都没有说话,屋内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雪落在房檐的声音。 良久,言惊梧才缓缓开口:“先起来吧。” 见方无远没有动作,他只好继续说道:“此事不怪你。” 是他不好,明知徒弟心思敏感,容易多心,他却只顾着维护自己为人师表的颜面,忽视了徒弟被排除在外时的感受。 “你正是稳扎稳打、深根固本的时候,为师担心影响你的修行,不想弄巧成拙……”言惊梧本不欲说这些话,又怕再惹得方无远多思多虑,索性豁开面子,全都直说了。 “我们去救梅姐姐那次,梅姐姐背着我拉过师尊讲起悄悄话,这是为何?”方无远知道师尊心疼他了,自然要得寸进尺。 “她在跟我说她搜集到的新话本,”言惊梧有些诧异,这都大半个月前的事了,徒弟竟然还记得。 真难啊,徒弟还是年纪小一些好教养,那个时候多听话,也不会缠着他问东问西。 但毕竟是自己带回来,哪怕自己心里为难,言惊梧也舍不得他的小徒弟伤心难过。 “师尊以后看话本的时候,不要再避开徒儿好不好?徒儿也想与师尊待在一处,徒儿可以在一旁练字读经。” 方无远顺着杆子往上爬。他想亲近这样的师尊,喜欢糖葫芦和话本的师尊像供奉的冰冷神像活了过来,不再高高在上。 也像遥不可及的冬日暖阳忽而变成了近在眼前的温暖灯烛,不再难以触及。 他言辞恳切,倒是让言惊梧不知该如何拒绝,只好答应。 方无远生怕言惊梧反悔,当即起身拉着言惊梧往他的小书房走去:“我把我的桌子搬去师尊书房。” 他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言惊梧帮不上忙,便站在门口看他半大的徒弟利索地整理书案。 许是太匆忙,一块玉佩从书册中掉了出来。那是方无远偷偷藏起来的师尊的玉佩。 他呼吸一滞,慌慌张张地扔下手里的东西弯腰去捡,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截了胡。 “好生眼熟……”言惊梧模模糊糊地想起前两天梅娘与他说过,有块玉佩找不到了。 方无远强装镇定:“兴许是师尊落在这儿的吧。” 言惊梧并未追问,他每日都会过来检查方无远的功课,或许真的是哪天不小心遗落了。 方无远眼看着师尊毫不在意地将玉佩随手放在桌上,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梅娘给师尊置办的东西实在太多,估计师尊自己都记不住他有多少块玉佩。 没一会儿,收拾完言惊梧书房的梅娘和风歇也来帮忙,很快便把方无远常用的东西挪了过去。 看着书房里的两张书案,方无远满意极了。 合该是这样,他是师尊的徒弟,这世上本就该是他与师尊最为亲近。 “搬完了就过来练字,”言惊梧随手拿起一张方无远这些日子写写画画的成品,眉头打了个结,这字怎会如此丑陋?难道这段时间就没有任何进步吗? 方无远面上一红,乖乖地坐在书案前,在言惊梧的凝视下提笔练字。 “横不平,竖不直,字可不是这么写的。” 言惊梧实在看不下去,站在方无远身后握住了他的手,带着他笔走龙蛇。 熟悉的梅香靠近,方无远心神大乱。 梅娘与风歇歪七扭八歪地坐在蒲团上翻阅话本,他的耳旁只有言惊梧微不可查的呼吸声。 身后的身躯虽然没有贴上来,但缭绕周身的梅花淡香让他无端出了一身薄汗。 他强迫自己凝神屏息,将注意力放在笔尖。 横、竖、撇、捺。师尊的字矫若游龙,干脆利落。 师尊的手白净修长,极有力量。方无远能感受到这双手虎口处有些粗糙的老茧,那是常年练剑磨出来的。 师尊的右手手腕骨上还有一颗颜色极淡的小痣,落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宛若雪地上的一株红梅。 这颗小痣平日里并不怎么引人注目,此刻却让他目眩神迷,心中甚至升起想要摸一摸那颗小痣的僭越念头。 “如何运笔、点画可都记住了?” 言惊梧忽而开口问道,惊得走神的方无远身形一抖。 他的反应太过明显,言惊梧想要忽视都觉得刻意了些,只能无奈叹气:“再来一遍,认真些。” 方无远忙收起脑海中乱七八糟的念头,目光从言惊梧手腕骨处的小痣上移开,落在笔尖。 他的心思回了正轨,自然也发现师尊握着他落笔写的字与他写的有何不一样。 方无远本就机敏聪慧,摸到门道后一点就通。 待言惊梧放开手,他自己写出来的字已比往日长进了不少。 言惊梧略微点点头:“不错,继续练吧。” 大约是因为徒弟在身旁,言惊梧并不好意思拿着话本看,随手抽出一本剑谱看得闷闷不乐。但没多久便沉迷进去,右手不由自主地比划起来。 只有独坐在书案前的方无远还在贪恋回味方才呼吸交缠间的温热和那清淡的梅香。《 》 11、第11章 万类山 没多久就到了进入万类山修行的那天,言惊梧要去为内门弟子授课,便遣了梅娘和风歇来送方无远。 白鹤即将化形,也要跟着方无远一同进入万类山寻求突破。 三人沿路遇到不少炼气期的弟子,一起朝着药宁宫的方向走去。 “凌霜师姐,风歇师兄好。” 梅娘和风歇板着张脸,不苟言笑地向那些朝他们打招呼的弟子点点头。 方无远看得惊奇。在映歌台的时候,这两人凑一块叽叽喳喳话说个没完没了,怎么一出来就学起了师尊? 就连他们身后跟着的白鹤,明明平日里最爱满山乱飞瞎闹腾,此刻也安静极了,确实有几分仙鹤的模样。 那些弟子对梅娘与风歇礼数周到,然而看到方无远时皆是一愣。 “这不是四长老的那个废物弟子吗?竟然也踏入炼气期了?” “嘘,别胡说什么废物了,人家是幼时经脉受损才一直没有开始修行,听说今年才刚养好身体呢。” “这么说来,倒也是个可怜人。” 这些话让方无远生出困惑,他们怎么知道自己经脉受损的事? “是仙尊让我散播出去的,”一旁的梅娘小声解释道。 方无远心里一暖,没想到师尊为他思虑得如此周全,连这点小事都放在心上。 来参加万类山修行的炼气期弟子被药宁宫的人引到秘境入口处,众人还未进去,便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灵气。 只见秘境入口前排起长队,有个身穿月白卷草纹弟子服的青年男子挡住了入口,正是如今的药宁宫主事郑洄舟。 “来来来,要进万类山的这边交费,一个人二十颗下品灵石,”郑洄舟热情地招呼着来参加万类山修行的弟子们。 “什么?还要收费?郑师兄也太抠了吧!” “就是就是,平日来药宁宫取药都要收费,现在去万类山也要收费!” 郑洄舟闻言笑眯眯地说道:“我这已经是看在同门的面子上给了你们最低价。万类山里面可都是我们药宁宫辛苦种养的灵草灵兽,万一你们毛手毛脚的碰坏了,我找谁要钱去?” “进入万类山修行我可没要你们钱,我收的是损耗费!”郑洄舟振振有词。 一旁的药宁宫弟子跟着帮腔:“要是付不起就别进去了,踩坏了灵草我们还心疼呢!” “这样吧,你们进去后里面灵草随便采,”郑洄舟大方说道,“出来后在我这交换相等价值的灵石或者自用都可以。” 众弟子闻言纷纷掏出灵石交给郑洄舟。万类山修行他们肯定要去的,听闻万类山遍地都是灵草,虽说等阶不一,但万一能采到好的,此行可就赚大发了。 郑洄舟美滋滋地收着钱。他从来不做赔本的生意,万类山外围只种了低阶灵草,稍微好一点的灵草都有灵兽守着,根本不是这些炼气期弟子能摘得到的。 而且,根据他给其他峰的弟子们上灵植课的情况来看,没几个弟子重视这门课,估计进去了也分不清灵草和杂草的区别,就让他们在外围除草去吧。 队伍快速地向前挪动着,等排到方无远时,收钱收得开心的郑洄舟敛去笑意:“你,四十颗下品灵石。” 方无远一愣:“郑师兄,为何到我这就翻倍了?” “自然是因为你这张令人生厌的脸,”郑洄舟面色极冷,“前些日子见你时倒是没来得及仔细瞧,今日才发觉,你这张脸真是越长越丑了。” 郑洄舟的话像一把匕首刺在方无远心上。 前世的他幼年时得到过郑洄舟的许多关照,然而他十四岁后,郑洄舟对他的态度忽然变了…… 其实,方无远长得并不丑,剑眉星目,风流倜傥,他还未完全长开,也能看出来是个玉树临风的小郎君了。 但这张脸,却与他的父亲长得越来越像,如出一辙。那是害死他母亲的罪魁祸首。 他的母亲是执掌药宁宫的二长老,也是郑洄舟的授业恩师。不止郑洄舟讨厌这张脸,连他自己都不愿在镜子里看到这张脸。 方无远拉住了想要为他出头的风歇,顺从地将四十颗下品灵石交给郑洄舟。 没有灵石的白鹤低头蹭了蹭梅娘,在梅娘交完灵石后,便跟着方无远进了万类山。 “你别难过,郑师兄一向嘴硬心软,他虽然贪财,但毕竟医者仁心,坏不到哪去的,”白鹤小声安慰着方无远。 方无远摇摇头:“我没事。”本就是他这张脸生得不好,他自己都喜欢不起来,又怎么能怪别人呢?若是他长得像母亲便好了。 “都别乱跑,过来集合!”一个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方无远的思绪。 他抬头看去,不远处的树上坐着个人,晃悠着两条腿,嘴巴里还叼着根草,树下站着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背着装得满满当当的行囊。 是李望飞和他身边那个跟班顾行知。 进来修行的都是炼气期的弟子,闻言纷纷围了过去,规规矩矩地行礼:“李师兄好,顾师兄好。” “这次的万类山修行是我们岳池山负责。” 万类山虽然是在药宁宫地界,但却是由归鸿宗其他五峰轮流派遣弟子负责,这一次轮到了三长老的岳池山。 李望飞一边唾弃郑洄舟真抠门,连地形图都舍不得准备,一边数着人头,见名单上的弟子们都来齐了,便支使顾行知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万类山的地形图和瞬移符。 “万类山地形复杂,猛兽众多,你们这次进来是为了更好的感受天地灵气,领悟灵气如何在身体里运转和存储,”李望飞说道,“只许在地图上标注出来的外围活动。若是遇到应付不来的猛兽,烧掉瞬移符就能出秘境。” “如果有谁胆大妄为偷溜进里面,下次再想进来可就不是二十颗下品灵石的事了,”李望飞说道。 他虽没有明说,但众弟子也清楚,若是敢胡来,依郑洄舟的行事,下次估计就得二十颗上品灵石了。 一颗上品灵石相当于一千颗中品灵石,一颗中品灵石就是一千颗下品灵石。想赚灵石需要去接宗门任务,最低也得筑基起步,他们这些炼气期弟子根本赚不到这么多灵石。 李望飞交代完注意事项,便让众人自由活动。照管炼气期弟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否则也不会让他一个筑基期负责。 方无远带着白鹤打算先在外围转悠一圈,看看哪里的灵气最为浓郁,好助白鹤顺利化形。 不想李望飞跟了上来,只留下顾行知待在原地以便有需要的弟子找他求助:“你这人鲁莽胆大,我得看好你!” 方无远不耐与伪君子交谈,与白鹤自顾自地向前走去。 这冰冷的模样让李望飞有些讪讪的,准备好的闲话也憋在嘴里说不出来。 “映歌台的人都是这么冷若冰霜吗?凌霜师姐是这样,风歇剑灵也是这样,就连这只白鹤也总是一副不愿搭理人的样子,”他小声抱怨着,但还是跟在方无远身后不愿离去。 终于,在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后,方无远找到了一处灵气比别的地方都浓郁的瀑布。 瀑布就在半里开外,他正要抬脚过去,却被李望飞拦住。 “那边已经超过你们能去的范围,不许过去,”李望飞指着地图说道。 方无远看了眼手中地图,果然如此。 他本打算让白鹤就地修行,在外围蹭蹭那边浓郁的灵气,却瞥见那瀑布落下后在不远处堆积起的一片湖泊旁,遍地浓绿间有一抹嫩红。 是几株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似乎是别角晚水,”言惊梧喜欢梅花,方无远对梅花的品种也知之甚深,别角晚水是极为少见的一种。 李望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你们映歌台那么多梅花还没看够吗?抓紧时间修炼吧,万类山只对你们开放一个月的时间。” “我去去就回,”方无远将白鹤留在原地,不顾李望飞的阻拦朝别角晚水走去。 映歌台的梅花虽多,但唯独没有别角晚水,若能移植一株回去,师尊定会喜欢。《 》 12、第12章 搜魂术 湍急的水流从悬崖高处坠落,“噼里啪啦”地冲刷着河面的石头,不远处是一片水流涌进低洼后形成的小湖泊,滋养着两岸几株开得正好的别角晚水。 方无远警惕地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什么危险后,才踏入不允许炼气期弟子来的地界,迅速靠近别角晚水。 一旁的李望飞见实在拦不住,想着只是移植一株梅花,应该很快就好,便提着剑跟在方无远身后,打算等方无远一挖完梅花就把他带出去。 方无远很快到了湖泊旁,就在他弯腰去挖别角晚水时,异变陡生!开得绚烂的别角晚水忽然变成一只全身粉毛的巨鸟! 巨鸟口中喷出烟雾,方无远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迷晕过去。 “方无远!”身后的李望飞瞳孔一缩,一剑刺向巨鸟,想要救回方无远,却被它的尖喙叼住剑身,强行从李望飞手中夺过利剑,甩出了二十多尺。 李望飞面露慌张,这只巨鸟的修为明显在他之上,根本不是他能对付的。但即便如此,也不能放任同门被巨鸟抓走! 他念起法诀唤回自己的剑,想从巨鸟爪下抢回方无远,然而巨鸟并不恋战,腾空而起飞向万类山中心地带。 “站住!”李望飞见状急忙跃到白鹤背上,催使白鹤一同去追那只粉毛巨鸟。 万类山里奇珍异兽数不胜数,而且大多都有化神期的修为,若是方无远被扔进野兽堆里,只怕是凶多吉少。他们必须赶在巨鸟进入万类山深处之前抢回方无远! 然而那巨鸟飞得极快,他们一心只想着飞得再快点拦住巨鸟,甚至没有发觉一根藤蔓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天空,卷住了白鹤的细腿。 “唳——” 白鹤一声尖叫,连带着背上的李望飞一起被藤蔓甩回了万类山外围。 一人一鹤并不死心,甫一站起来便想往里冲,却被一道骤然出现的结界挡住了,甚至无法靠近方无远方才去挖别角晚水的地方。 李望飞多次尝试,根本无法撼动结界分毫。 “这可如何是好?”他急得团团转,整个人灰头土脸,但一向在意外表的他此刻完全顾不上这些。 “对对对,我还有传讯玉简!”他从袖中掏出传讯玉简,口诵法诀想要召请师尊救回方无远,然而玉简的另外一头却毫无动静。 “不会又喝醉了吧?!”李望飞心急如焚,多耽搁一刻方无远的生机便少一分,但他的玉简只能联系师尊。 白鹤从身上薅下一根羽毛,放在玉简上:“我身上有仙尊留的妖仆印记,你将我的羽毛插进玉简中找仙尊求救。” 李望飞连忙照着白鹤说的去做,果然联系上了言惊梧。 “何事?”言惊梧还记得上次方无远闯无声涧的事,对玉简那边出现的李望飞带着几分不耐。 李望飞并未察觉,言简意赅地说了方无远被巨鸟抓走的事情,惊得言惊梧站了起来,当即御剑赶往万类山…… —— “臭小子!醒醒!再睡杀了你!”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以及腿上传来的痛意,将方无远从昏睡中拉了出来。 他睁开眼,入目是一处隐蔽在郁郁葱葱的深林中的简陋木屋,身下是一块还算平整的石头。 旋即,一张邪魅不羁的脸凑到他眼前,让他瞬间毛发悚然。 怎会是魔尊?他不是被一只粉毛巨鸟抓走了吗?!魔尊从无声涧下的封印里逃出来了?! “别角晚水好看吗?”魔尊神色自得,“你倒是对他的喜好挺上心的。” 原来那粉毛巨鸟是魔尊设下的圈套! 方无远不动声色。前世经历过的无数次几乎丧生的绝境早已让他明白,恐惧是最没用的东西,只有冷静地分析你的对手,才能从绝境中找出一线生机。 以他现在炼气期的修为想反杀魔尊或者从魔尊手下逃走都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被巨鸟抓走,无论李望飞如何行事,白鹤定然会去找师尊求救,他只要坚持到师尊来就够了。 “呦~”魔尊忽然凑近眯起了眼,“真不是哪个野鬼夺舍的?” 方无远汗毛倒立,他没想到魔尊会为了这事把他抓来,但是师尊已经探过他的元神,并无异常,若是魔尊要探他的元神,想来也是同样的结果。 他悬着的心又放下了,无所畏惧的直视魔尊:“前辈莫要血口喷人。” 魔尊发出一声嗤笑,地底忽而有藤蔓破土而出,缠住方无远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 而魔尊的指尖点在他的眉心,泛起暗蓝的光。 是搜魂术! 方无远瞳孔放大,怎么也没想到魔尊会直接用起搜魂术! 他想挣脱魔尊的禁锢,然而双方实力相差实在过大,只能任由魔尊窥探他识海内的所有记忆。 很快,魔尊解开了禁锢,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真狼狈啊,做魔尊做到你这个程度,竟然会被人逼上鬼哭崖。” “你说,你师尊若是知道他教养的徒弟成了手上沾满无辜鲜血的魔头,会是什么反应?”魔尊俊美的面庞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方无远心中一凉,他重生的秘密被看到了!若是被师尊知道…… “以我对他的了解,轻者废你修为逐出师门,重则清理门户,亲手杀了你这个孽徒,”魔尊优哉游哉地点破了方无远不愿面对的事情。 前世午夜时分曾做过千百遍的噩梦在他识海中重演。他清冷华贵的师尊,那双冷若寒潭的眼露出失望与厌恶,毫不留情地将仙剑风歇刺进他的胸膛。 他有时候会想,若能死在师尊剑下也是好的。只是,他不想被师尊知道他的徒弟是这样穷凶极恶、心狠手辣的魔头。 他反复回味了三百多年的那点温情全都是师尊给的,他不愿在师尊眼里看到对他的厌恶。 不,必须阻止魔尊把这一切告知师尊,他绝不能让师尊知道他的前世! 方无远低垂着脑袋,盘算着他手上的筹码。母亲留给他的储物戒要到筑基期才能打开,但此地灵气充沛,他若想强行打开也不是毫无办法。 魔尊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小子,收起你的心思,我杀了你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有趣,我还是头一次见天生注定要入魔的人,”魔尊捏起方无远的下巴,“不会真以为你前世入魔是我给你的那缕魔气造成的吧?” 方无远板着脸并不搭话,“天生注定要入魔”,这样的话实在叫人生厌,他明明已经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杀心了。 魔尊松开了手:“脾气倒挺倔,跟你师尊一样。难道你师尊没告诉你,你的元神深处缠着一缕魔气?” 这话若晴天霹雳,让方无远的心若一块石头直坠深渊。 “我的元神里有魔气?” 他茫茫然地问道,那他这段时间每日修心,想要避免走上前世一念入魔的旧路所付出的努力又算什么呢? 就在前不久,眼看着顾飞河被关入仙牢,他以为就此万事皆定,他以为是老天怜他,给了他一次重生弥补遗憾的机会。 如今想来,老天怜他……恶事做尽的魔头又有什么好可怜的呢? 若注定要让他入魔,为何还要让他遇上师尊这般冰魂雪魄、仙姿玉质的人呢?为何要给他能爬出深渊的希望? 老天对他实在残忍…… “呦~你师尊来了,”魔尊看向远处那道御剑而来的身影,“来得真快,他倒是疼你。” 方无远闻言,抬眸看向迅速靠近的言惊梧,仿佛刺目般又移开了眼。 他此刻最不愿也不敢见的人来了。 然而他又苦中作乐般想着,若能死在师尊剑下,就此解脱也不错。 总好过血海挣扎三百年后,连再见师尊一面的勇气都没有。《 》 13、第13章 禁! 郁郁葱葱的万类山中,言惊梧御剑疾行,他心如火焚,感应着长生铃的指引,寻至方无远所在之处,却老远看到方无远被一株从地底破土而出的藤蔓捆得死死的,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而方无远身旁的人竟然是魔尊! 那日在无声涧下,魔尊便对方无远起了杀心,想来那株引方无远上钩的别角晚水定然也是魔尊设下的圈套。 “风雁回!”言惊梧脸色一白,一声高喝吸引魔尊的注意,他右手手腕翻动,大乘期剑修的剑气径直劈向风雁回。 风雁回见状,强行拉过方无远连忙后退,躲开言惊梧的攻击,但他站的地方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坑。 一击不成,言惊梧御剑的速度更快了几分,不过几息间便到了魔尊跟前。 “呦~小甜包不甜喽,变成小辣椒喽,”风雁回右手一挥,巨大的裂坑又恢复了原样,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来来来,不生气,师叔请你吃糖葫芦。” 方无远并未注意风雁回对言惊梧的调笑,他的嘴被藤蔓堵住,目光却贪婪地描摹着言惊梧的面容。 待魔尊将他重生的事情告诉师尊,不管是生是死,想来他应该再也见不到师尊了。 “师叔对你好不好?”风雁回从储物戒里掏出两根糖葫芦,嬉笑着送到言惊梧面前,“听说你前两天还因为贪吃糖葫芦挨你大师兄的训了。” 言惊梧板着脸一言不发,方无远却眨了眨眼。魔尊竟然是师尊的师叔?他二人虽然一言不合就动手,但两人间的气氛也并非水火不容。 既然师尊能容得下魔尊,是否也能容得下他? “啧啧啧,到底是长大了,”风雁回感慨,“不是你为了一根糖葫芦跑去找你师尊和大师兄告我状的时候了?” 言惊梧忍无可忍,仙剑风歇出鞘,架在了风雁回的脖颈处:“你想杀我徒弟?” 风雁回笑嘻嘻地拨开了言惊梧的剑:“我杀他作甚?我只是好奇他身上的秘密罢了。” 他回头看了眼动弹不得的方无远,很是得意:“你难道不好奇你徒弟有什么秘密吗?” 方无远直直看向言惊梧,眼眸中炽热与心如死灰并存,让言惊梧一阵恍然。 “你又想说什么?说他是野鬼夺舍?”言惊梧冷眸一凛,并不信风雁回的鬼话。 这话让方无远燃起一丝希望。或许……或许就算魔尊说了,师尊也不会信。可若是魔尊怂恿师尊也用搜魂术呢? “不不不,”风雁回摇头笑道,“你徒弟的秘密比野鬼夺舍可精彩多了,他可是……” 方无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言惊梧的反应,被缚在藤蔓里的手因过度紧张而轻颤着。 “四师叔!”天边忽而传来郑洄舟的一声大叫,打断了风雁回的话。 只见郑洄舟御剑带着小道童归一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方无远呢?他没事吧?” 方无远一愣,紧绷着的心弦被转移了注意力。郑洄舟不是讨厌他吗?为什么会寻过来? 待郑洄舟落地站定,才看到方无远被捆成了粽子。 他怒火攻心,剑指面前身穿红色玄边箭袖锦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风雁回:“哪里来的贼子?敢在归鸿宗放肆?!” 不料风雁回哈哈大笑:“小子,我来你们归鸿宗的时候,你还在娘胎里没出生呢。” 郑洄舟反唇相讥:“原来是个老不死的。” “郑洄舟是吧?方琼枝门下唯一的亲传弟子?你与你师尊一点也不像,你师尊蔫坏蔫坏的,你倒是直爽,”谁知风雁回并不恼,还从储物戒里掏出根灵草,热情地塞进郑洄舟怀里,“来来来,师叔祖给你的见面礼。” 郑洄舟冷着脸正要拒绝这抓了方无远,又自称是他“师叔祖”的怪人,却瞥见那株灵草竟然是难得一见的长春草! 传闻长春草炼制成丹药可让长期无法突破、寿命走到尽头的修士再增加五百年寿元。可惜长春丹的炼制方法已经丢失,若是直接吞吃长春草,与普通杂草并无二致。 他为难地看向言惊梧,眼里写满了想要。 “……收下吧,”言惊梧一时无语。 “谢谢师叔祖,”郑洄舟喜滋滋地收下,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声。 虽然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师叔祖,但既然四师叔能让他收下,那肯定不会有假。至于被藤蔓捆住的方无远,有四师叔在这里,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乖孩子,一边站好,师叔祖要跟你四师叔说个大秘密,”风雁回看向言惊梧,又说起了方才被打断的话。 提心吊胆的方无远,心再次沉入深渊。 “你这徒弟虽不是孤魂夺舍,却是……” “禁!” 风雁回正说着,耳边捕捉到一个极轻,却蕴含着威严与不可侵犯的童音。 他并未在意,想继续说方无远重生的秘密,却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 风雁回不信邪:“你这徒弟是……”他嘴唇一张一合,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等着被宣判死刑的方无远见风雁回久未说话,一双眼从师尊身上转移到了风雁回身上。 “你到底想说什么?”言惊梧不耐烦地问道,趁着风雁回发愣把方无远拉回他身边,解开了藤蔓的束缚。 风雁回脸上一直挂着的笑意淡去,一双锐眼扫过在场诸人。只要一说到方无远重生的事情,他就会失去声音,到底是谁在搞鬼? 方无远也发现了异常,但这世上真有人能让大乘期的魔尊说不了话吗? 终于,风雁回的目光锁定在郑洄舟身后的小道童归一身上。 “原来是你,”他冷笑一声冲向归一,直取小道童面门。 归一面色发白,躲闪不及,虽有言惊梧持剑来挡,却依旧被余波扫到,当即晕了过去。 方无远看了眼被郑洄舟抱着的归一。上次他无法引灵ru体,是归一给他扎了几针便好了,这次又是归一?他到底是何来历?为何除了他和魔尊,没有人发现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风雁回!你发什么疯?”言惊梧难以置信地挡在风雁回和归一之间,他还是第一次见风雁回要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动手。 风雁回满不在意地用左手拇指擦了擦右手指腹处被言惊梧的风歇剑划出的伤口。 “你是第一天认识我吗?”他抬头冲着言惊梧笑了,只是笑不达眼底,叫人寒意遍生,“我不是一直都这么疯吗?” 那突如其来的压迫感让一旁已至元婴期的郑洄舟莫名心生恐惧,却又因风雁回重新挂上的嬉皮笑脸消失了。 言惊梧蹙了蹙眉,就在他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一旁的郑洄舟忽然开口。 “师叔祖既然认识我师尊,为何对师尊的血脉如此苛刻?” 风雁回一时惊愕,难以置信地打量起方无远:“你说他是琼枝的孩子?这长得怎么一点都不像?” 言惊梧面露错愕:“你不知我收养了二师姐的孩子吗?” 风雁回虽然被关在无声涧下,但无声涧下设有封印的山洞内部能通往万类山深处,这也是他能来此地的原因。 大约是被关太久,实在过于无聊,风雁回很喜欢利用他能与草木对话的变异木灵根属性探听归鸿宗的大小八卦。 许是清楚风雁回不会做出对归鸿宗不利的事来,归鸿宗诸位长老也默许了他的行为。 然而,他连言惊梧前几天贪吃糖葫芦、偷看话本的事都知道,却独独不知言惊梧的徒弟就是是方琼枝的孩子。 风雁回的目光再次移到方无远身上,忽而哈哈大笑:“实在有趣!” 有人要借他的手对方无远不利,有人想保护方无远。 又或许这两方能影响他大乘期魔修的力量并不是“人”,他们在互相竞逐,而竞逐的筹码就是重生回来的方无远。 风雁回厌恶这种被当作棋子的感觉,不过,他却很是好奇最大的那颗棋子能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 “注定要成魔的人,不如跟我来修魔?” 风雁回话音刚落,言惊梧的剑尖抵在了他的心口处,大有他再敢靠近方无远,便要与他不死不休的架势。 “行行行,你剑快听你的,”风雁回无奈地拨开风歇剑,抛给郑洄舟一物,“给那小孩服下,即刻便醒。没什么事我回无声涧了。想明白了来找我。” 最后那句话是对方无远说的。 方无远别开眼并不看他,他紧紧跟在言惊梧身后,汲取着这世上唯一让他觉得温暖的清冷梅香,心却因魔尊的话久久不能平静。 他真的注定要成魔吗?《 》 14、第14章 逍遥意 风雁回离开后,言惊梧带着一干弟子也离开了风雁回在万类山深处搭的小木屋。 “洄舟怎么把归一带来了?”言惊梧见苏醒的归一并无大碍,便问起了郑洄舟。 郑洄舟一愣,侧头看向一旁身高仅仅至他膝盖的归一,模模糊糊地想起了自己为何带着归一进入万类山。 “归一与药宁宫其他弟子来万类山采药,看到方无远被一只粉毛巨鸟抓走后,便用玉简联系了我,”他努力回忆着,“李望飞说您已经赶过去了,我担心您牵动旧伤,就跟归一一起过来了。” “我没事,”言惊梧说道,“你们去忙吧。” 方无远眉眼动了一下,想起方才郑洄舟怒气冲冲为他剑指魔尊的样子:“郑师兄……” 他本想与郑洄舟道谢,却见郑洄舟带着归一与言惊梧告退后便离开了,连半个眼神都不愿给他。 这前后矛盾的行为让方无远心中困惑,难以释怀。 “进入秘境前发生的事情梅娘跟我说了,”言惊梧送方无远朝万类山外围走去,此次修行为期一个月,时日尚早,自然要回去继续修炼。 “他怨你父亲害死他的授业恩师,因此不喜你这张脸。但你毕竟是二师姐唯一的孩子,他就算不喜,也不忍心看你出事,”他看出了方无远的不解,耐心解释道。 如此矛盾的情感是方无远活了两世也依旧无法理解的。恨得不痛快,怜得也不痛快,人为何要为难自己? 但他又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他自己也是如此。作恶作得不痛快,偏要用记忆里的温情来折磨自己,想要去触摸那一抹遥不可及的光。 “进入万类山前,李望飞可有说过炼气期弟子只能在外围修行,不可随意闯入?”言惊梧的问话打断了方无远的思绪。 “有……”方无远不敢撒谎,老实回答。 “就为了一株梅花,便将自己置身于险地?”言惊梧眼藏愠色,显然是生气了。 方无远片刻沉默后忽而问了个问题:“若是徒儿没有被抓走,而是成功移植回了别角晚水,师尊会开心吗?” 言惊梧一愣,老老实实地在识海中做起了假设,一时间竟回答不上来。 他喜爱梅花,更何况是别角晚水这种难得一见的稀有品种。若是方无远没有遇险,移植成功,他是否会心存侥幸,忽略了徒弟以身犯险的事实? 言惊梧蹙眉,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会心存侥幸。毕竟,那株别角晚水离得实在太近了。 他并非不在意徒弟的安危,只是当惊喜掩盖了方无远以身犯险的事实时,他还会为此事而生气吗? 见言惊梧良久未语,方无远心里有了答案:“徒儿想讨师尊欢喜。”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师尊更重要,包括他方无远的命。 面对将一片赤诚全数奉上的徒弟,言惊梧实在不忍苛责,只能动之以情:“但阿远若是出事了,为师也会十分伤心,这样的伤心并不是一株别角晚水能抵得过的。” “徒儿知错,”方无远乖顺地说道,心底却因言惊梧的这番话愈发坚定地认为哪怕赔上自己这条命,只要能讨师尊开心,那便是值得的。 “师尊,魔尊真的是师叔祖吗?”他不忍心看言惊梧再想别角晚水的事,故意扯开了话题。 “……”言惊梧不愿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是。他是我师尊的亲弟弟。” 方无远在识海里搜寻着前世的记忆。风雁回一直被困在无声涧内,传闻中的师祖也从未出现过,没有人知晓归鸿宗的开派宗主和关在归鸿宗的魔尊是对亲兄弟。看来,这是只有归鸿宗长老知道的秘密。 “那他为何成了魔修?”方无远想起风雁回离开前的话,为何他突然又让他跟他修魔? 言惊梧只有生气时才会有变化的冷面,竟在方无远问出这个问题后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准确的说,魔尊并不是魔修。” “魔尊不是魔修?”方无远万分惊诧,“若不是魔修,他是如何成为魔尊的?” “听师尊说,风雁回年少轻狂时,觉得修道一途太过简单,非要试试一个人能不能既修道又修魔,于是已是化神期的他刻意放大自己的yu念,一念入魔后,便去修了魔修的功体。” 言惊梧并不忌讳将这些事告诉方无远,他的徒弟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他成了魔修后,把当时各自为王的魔界高手打了个遍,就被魔修奉成了魔尊。之后,他开始研究如何能去除魔化,让灵修与魔修的功体融合。” 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在方无远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成功了吗?”若依魔尊的想法,他岂不是也能在成魔后再做回灵修? “成功了,”言惊梧感慨道,“他确实有年少轻狂的资本。这样前无古人的想法,在他的不断尝试中逐渐创造出一套全新的心法——逍遥意。” “逍遥意?”方无远心中动了要不要去找风雁回修魔的念头。 言惊梧继续解释:“此心法修行之后可以让一个人在灵修与魔修之中随意转换。但此法尚有缺陷,风雁回练成了,但也疯了。” “疯了?”方无远想起两次见风雁回时的情景,除了喜怒无常,并没有什么疯癫的症状。 “修习逍遥意在踏入化神期后,识海中会分化出两个意识,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灵修还是魔修,还会互相攻击,争夺身体的控制权,”言惊梧说道,“自他发疯后,师尊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 “不过,他这些年倒是好了很多,十年才发作一次,以前三天就要发一次疯。当年师尊怕他伤害无辜,就将他关在了无声涧下。这些年有所好转,掌门师兄才许他能去万类山深处转悠。” 言惊梧看了眼方无远:“你元神深处缠绕魔气的事为师会处理,不许跟风雁回学什么逍遥意。” 方无远低垂着头。想来师尊早就发现他元神有异的问题,却对他只字未提,师尊应是打算独自解决他元神上缠绕的魔气。 他将找风雁回学习逍遥意的念头抛在脑后。如果他也走火入魔,不认识师尊了该如何是好? 若他发疯伤到师尊,倒不如即刻入魔,死在师尊剑下。《 》 15、第15章 白鹤化形 没一会儿,两人便到了万类山外围。此处虽不如万类山中心地带灵气浓郁,但比起秘境外已经好太多了。 言惊梧不放心地千叮万嘱,不许方无远再以身犯险,虽然徒儿乖顺应下,但他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唤来了白鹤看着方无远。 颇有几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心情。 方无远与白鹤寻了个灵气浓郁、靠近溪水的位置便开始搭帐篷。马上要入夜了,山间更深露重,他们还要在这里待一个月,总要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还没化形的白鹤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看着,却见方无远搭帐篷的手法十分熟练。 “你以前搭过帐篷吗?”白鹤跟在方无远身后看得好奇。 方无远不动声色地回答:“刚才跟师尊过来时看到其他师兄弟是这么搭帐篷的。” 白鹤并未起疑,佩服地直夸方无远聪明,只看了几眼就能搭得这么好。 帐篷搭好后,方无远让白鹤留在这里,他去周围捡些干柴回来生火。 方无远起身朝林中走去,没走多远就遇上了背着药筐坐在树墩上休息的归一,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方无远放下手中枯柴,毫不客气地坐在归一身旁,将他这些时日的疑惑从心底翻了出来:“你到底是谁?” “我是归一呀,”归一那张与言惊梧有八分相似的小脸上满是天真无邪。 方无远不为所动,冷笑一声:“为什么你能治我师尊受的伤?为什么你来了后魔尊就说不出话了?为什么你能迷惑所有人?你到底是谁?” 劈头盖脸的问题落在归一耳边,让他避无可避。 小道童撕掉了天真无邪的伪装,唇红齿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像是没有喜怒哀乐的雕像。 “风雁回让你与他修魔,你怎么想?”归一并未回答方无远的问题,反倒问起方无远的打算。 方无远摇摇头:“我不会入魔。”师尊说过,初入魔道的修士是有机会祛除魔气的。 他不想放弃,他不想离开师尊身边,他还想再试一试。 “归一!归一!”不远处传来呼唤声,是与归一一同来采药的药宁宫弟子。 归一站起身,看向方无远,幼小的身躯却让方无远产生了是师尊站在他面前的恍惚。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要记住我是受人之托来保护你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方无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入魔。哪怕只是为了你师尊的期许。” “你与师尊到底是什么关系?”方无远伸手想抓住转身离开的归一,却发现他已经走出二十尺开外,回到了来寻他的药宁宫弟子身边。 方无远目送着那道小小的身影离去,反复琢磨归一说过的话,试图猜测归一的来历。 然而,没过多久,他识海中关于归一的记忆竟渐渐模糊成一团若隐若现的雾,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也不甚清晰了。 识海混沌,方无远无奈放弃,抱着枯柴回了扎营的小溪边。 山中灵气充沛,极其适合他们这些炼气期的弟子。 方无远凭借前世的记忆和前些日子言惊梧的讲解,进步飞快,短短一个月便到了炼气期后期,随时都可以筑基。 “不错嘛,这一波进来的弟子里,属你的进步最大,老实交代,仙尊是不是给你开小灶了?” 李望飞从方无远身后冲过来,揽住了方无远的脖子:“给你看看师兄今日带了什么好东西!” 方无远无奈地任由李望飞与他勾肩搭背,目光却落在一旁的顾行知身上。 李望飞作为本次低阶弟子修行的负责人,每天都要在万类山外围巡逻一圈,确保众弟子全都安然无恙,没有不守规矩跑进万类山内部。 而他巡视完后,总会与顾行知一起来找方无远,美其名曰替四长老监督他这个胆大包天的徒弟。 方无远一开始并不愿意搭理烦李望飞,罚跪的事情让他耿耿于怀,再加上李望飞实在话多,连一向活泼的白鹤都躲着他走。 不过,李望飞带来的东西倒是有趣,只需一点点灵力驱动便能做不少事。虽然毫无攻击力,却也十分有用。 次数一多,方无远也习惯了李望飞的叽叽喳喳。 “看!”李望飞指着顾行知手里拿着的东西,“烤肉翻转棍!以后你烤鱼就不用担心烤糊了!” “……”方无远没想到他前两天烤鱼时忽而进入冥想状态,不小心把鱼烤糊的事会被李望飞记着,“李师兄有心了。” 李望飞接过顾行知手里的棍子,手脚麻利地将一根木棍拆成好几根小细棍,搭了个烤鱼架子。 他支使顾行知抓了条鱼,简单处理后便给方无远演示起了如何使用。 只见李望飞将一颗下品灵石嵌在上面,激活了里面的阵法,贯穿鱼身的棍子便滚动起来,保证鱼身能均匀受热。 “怎么样?不错吧?”李望飞沾沾自喜,“有了这东西,以后出门做任务就不怕饿肚子了。” “……”方无远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虚假地恭维,“你们器修的奇思妙想果然很多。” 不想李望飞恼羞成怒:“说了多少遍了,我是剑修!剑修!”他才不是器修,他是来学剑的!真不明白大伯当时为什么非要他拜入三长老门下。 “好好好,李师兄是剑修,”方无远无奈。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能看出来李望飞是真的十分崇拜言惊梧。哪怕已经拜入主攻器修的三长老门下,依旧坚持要做剑修。 三长老一向心大,竟由着李望飞胡闹。 “这还差不多,”李望飞哼哼唧唧地接受了方无远的“道歉”。 没一会儿,烤鱼的香味被溪风吹来,三人坐在溪边分着烤鱼,还扔了一块给白鹤。 “你打算出去筑基还是在这里筑基?”李望飞问道。 “出去筑基,”方无远的元神深处还有魔气,总要问一问师尊如何去除魔气。 正在闲聊时,忽听一声鹤唳在身后响起,回头看去,竟是白鹤即将化形! 三人连忙起身为白鹤护法。多日来的修行终于到了最关键的一刻! 只见白鹤身形在鹤身与人形之中不断转换,天地灵气争先恐后地涌进它体内,空中雷鸣阵阵,不知何时会劈下来。 这是它第一次化形,也是最痛苦的一次。 终于,白鹤的人身愈发清晰,一个长相清丽的少年头顶一撮红毛,褪去周身白羽,化作一件宽大的白色道袍覆在他的身上。 三人收了灵力。 方无远前世见过白鹤的人形,那时的白鹤是在映歌台化形。李望飞却是第一次见,围着白鹤的人形问来问去。 “你的鹤身腿那么长,怎么现在都没有我高?” “这身衣服就是你的羽毛吗?” “你头顶那撮红毛,是你的鹤顶红吗?”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白鹤化形时,万类山内兽潮涌动,竟是直奔外围而来!《 》 16、第16章 兽潮 幽静的万类山中,拨开层层叠叠的树冠,山脉外围的小溪边,方无远三人正在为白鹤成功化形而高兴。 白鹤面上微红,被李望飞追问得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没见过自己的人形是什么样,也答不上来李望飞的那些问题。 就在此时,大地轻微的颤动引起了方无远的注意。 “地震了吗?”他心生疑惑。 白鹤闻言,静静感应着地面的不同寻常:“不像是地震。” 他跃至身边较高的树干上,向震动的来源处看去,却是脸色一变:“是兽潮!冲咱们过来了!” 方无远一惊,也跃至半空朝远处看去:“快走!” 他拉起李望飞和顾行知便往秘境外跑去,白鹤以人形展开翅膀跟在他们身后。 李望飞惊魂未定:“怎会如此?万类山每一层可是有结界的!” 兽潮来得极快,数以万计的猛兽转眼就追上了他们,方无远甚至听到开了灵智的猛兽在叫嚣着吃了白鹤。 白鹤自然也听到了,他脸色一白,看向前面的方无远三人,咬咬牙调转方向,将冲他而来的兽潮引开了! “白鹤!”方无远大惊。 眼看着兽潮掠过他们直奔白鹤而去,他连忙让六神无主的李望飞联系掌门李凝月,兽潮中有不少五阶灵兽,那可是元婴期的修为,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这些玉简是各峰长老给弟子们分发的,为的就是能在危险时刻找长老们求救。但之前的玉简传讯功能有限,弟子们只能联系到自己的师尊。上次方无远被魔尊抓走,李望飞也是在白鹤的帮助下才找到了言惊梧求救。 不过,自打发现玉简的弊处后,李望飞便对玉简进行了改良,不想这还没过多久就派上了用场。 他语速极快地向另一边的李凝月说明万类山中发生的异变,而方无远一边向言惊梧求救,一边朝白鹤飞走的方向追去。 在他前世的记忆中,他接受了魔尊的魔气后才成功引灵ru体,所以没有进入万类山修行,白鹤也是在映歌台化形的。 映歌台上有言惊梧布下的结界,白鹤化形并未引发任何动静。只希望这次莫名出现的兽潮不要连累其他来万类山修行的师兄弟。 自从师尊出关于无声涧下救了他,无论是他的命运还是周遭人待他的态度,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方无远向来投桃报李,自然也想要这些师兄弟安然无恙。 但白鹤是飞禽,再加上刚刚筑基,飞行速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而方无远还未至筑基期,无法御剑,两条腿的人如何追得上会飞的灵兽。 方无远心中焦急,想起储物戒中还有座能飞的小船,他借着万类山的浓郁灵气,强行打开储物戒,取出飞船。 他将一颗下品灵石嵌进飞船的舵轮中,飞船迎风而起,载着他直追白鹤,没一会儿便看到了气势汹汹、畅通无阻的兽潮。 最前面的白鹤已然筋疲力尽,却无法摆脱身后的兽潮,甚至有灵兽追上了他,利爪重重地拍在白鹤背上。 他眼前发黑,强忍着剧痛迅速飞起。 忽而有一双手拉住了他,不待他挣脱,便被拽进了一座飞船中。 “飞船比它们快,只要坚持到师尊过来就没事了,”方无远为被吓得眼泪汪汪的白鹤检查伤口。 他看了眼地上紧追不舍的兽潮,照这个速度,只要灵石足够,一定能拖延到师尊和掌门将兽潮赶回万类山。 然而,意外发生了! 眼看着白鹤搭上飞船,兽潮中的五阶飞禽忽而提速,追了过来! “归我们了!归我们了!”它们兴奋地大叫着。 而地上的走兽追不上了,也只能任由飞禽打破它们一开始共同分享白鹤的约定。 方无远将飞船的速度提到最快,却还是被灵兽追上了,飞船接二连三地受到撞击,竟是被飞禽直接撞翻! 白鹤连忙化作兽形,强忍着背上的伤痛,接住了从高空中往下坠的方无远,但也致使背上的伤口再次受到冲击,方才止住的血又开始渗出。 方无远提剑对上这些五阶飞禽,不想仅是两个回合,他的剑便被击碎,又受到飞禽接二连三的攻击,转眼就多了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 就在他的求生意志被压到最大时,元神深处缠绕的魔气竟在不知不觉间迅速占据方无远的元神,他的理智被入魔时的癫狂取代,修为在刹那间提升到了筑基期后期。 方无远双目发红,仿佛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只见他赤手空拳抡起一只攻来的飞禽,扫落了周围其他飞禽。 白鹤压力陡减,趁着这段间隙载着方无远拼命飞离兽潮。 只是,那些飞禽毕竟是元婴期的修为,轻敌被扫落后大怒之下纷纷围攻起方无远。 方无远双拳难敌四脚,顷刻间身上又多了几处伤口。 而随着血液的流逝,他眼前发黑,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一个没站稳险些从白鹤身上跌落下去。 他起了一身冷汗,咬破舌尖强迫自己清醒一点。若是落进兽潮,只怕会被踩成肉泥。 方无远不知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身上的伤越来越多,月白色的弟子服变得破破烂烂,上面全是血色。 被激怒的飞禽落在方无远身上的攻击越来越密集,他甚至没有再还手的力气。 就在他无力反抗,从白鹤身上被击落时,终于,破空而来的仙剑风歇接住了他,紧随其后的是言惊梧的身影。 言惊梧手腕翻动,剑意织成剑网,逼退了围在白鹤身边不肯离去的飞禽。 眼看着徒弟与妖仆一个浑身是血昏迷不醒,一个狼狈不堪脱力瘫倒,言惊梧板着的俊秀面容上多了几分怒意,仿佛被埋在皑皑白雪下即将爆发的火山。 他御剑脱离兽潮,将方无远与白鹤送到匆匆赶来的郑洄舟身边,转身去找李凝月会合。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只见李凝月脚下涌起繁复的阵法,随着他不断变换的结阵手势迅速扩大,直至将整个万类山笼罩在里面。 言惊梧御剑跳入阵中,迎面对上兽潮。 早已汇聚至安全地带的李望飞及其他炼气期弟子纷纷发出惊呼。 “这阵法竟然能笼罩住整个万类山!” “废话!掌门可是最强的阵修!” 而看出了门道的郑洄舟惊讶地叫了一声:“这是封天剑阵!” “封天剑阵?”李望飞探着脑袋热切地看向阵中的言惊梧。这可是打得魔修一蹶不起的封天剑阵! 传闻,此阵以李凝月的阵法为主,言惊梧以身入阵,配合李凝月的阵法,身形宛若鬼魅,在阵法中神出鬼没,将围困在阵中的魔修大军各个击破,以致魔修元气大伤,至今不敢作乱。 而这次的阵法只围不杀,引导着走兽退回了万类山深处。 只有飞禽还贪婪地试图越过阵法寻找白鹤的踪迹,却遭逢看似神色不变,实则怒火中烧的言惊梧毫不留情的斩杀! 一向平静的万类山外围被血腥气和悲惨的鸟叫声染上了一抹来自大乘期剑修的恐怖威压。《 》 17、第17章 筑基 万类山修行顺利结束,兽潮也在言惊梧和李凝月的封天剑阵引导下回了万类山深处。 一切归于平静,只有映歌台被笼罩在紧张焦灼的气氛中,人人脸上挂着担忧。 梅娘照顾着伤势已经稳定下来的白鹤,其他人都围在方无远的屋内。 只见被寄予了希望的郑洄舟为方无远把完脉后摇摇头:“筋骨俱断并非无法接续,但他元神上的魔气扩散太快,难以压制,恐怕堕入魔道是迟早的事。” 跟来的归一沉默不语,显然也是束手无策。 言惊梧面色凝重。若他能快一些赶到,若他能早些救下方无远,或许方无远也不会为了从那群恶兽爪下活命,让魔气有了可乘之机。 他的徒儿不过舞勺之年,正是深根固基的好时候,为何会如此多灾多难?难道真的是命运在推着他入魔吗? 他想起方无远曾对他说过的那个没来由的噩梦,忽然间遍体生寒,若命运真的注定方无远要入魔,他能与命运抗衡,把他的徒儿拉回正道吗? 言惊梧咬着牙,仅是犹疑了那么一瞬,便已下定决心。他不是信命的人,若他信命,早在灵根被挖、本命剑碎的时候就放弃执剑了,也不会有如今初窥大道的大乘期修为。 无论命运如何,他会拼尽全力护他的徒儿平安无忧。 方无远痛哼一声,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有了意识。他的目光扫过围在他身边的李凝月和郑洄舟,落在了言惊梧身上。 “师尊……”他双目发红,是堕魔的征兆。若他入魔是命定的事,那他的苦苦挣扎还有意义吗? “我在,”言惊梧温凉的手落在方无远的手背上,“有为师在,定不会让你入魔。” 他的坚毅和固执让方无远的脑海中闪过归一曾对他说过的话。 “方无远,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入魔。哪怕只是为了你师尊的期许。” 哪怕只是为了师尊的期许……他已经让师尊失望过一次,这辈子既然有幸重头来过,他绝不能步上前世无法面对师尊的后尘。 “方无远筑基在即,可以借助天雷清除魔气,”郑洄舟说道,“只是若要此刻筑基,以方无远的伤势只怕难以承受。但再耽搁下去,天雷来了也阻止不了他入魔……” 郑洄舟所说之事众人心知肚明。以方无远的身体,要么引雷清魔九死一生,要么推迟筑基堕入魔道。 言惊梧不想方无远堕入魔道,但比起被天雷劈死,他更想他的徒儿能平平安安地过完此生。 “还有一条路……”他心中挣扎,屏退了众人,屋内只剩下他与李凝月。 言惊梧不忍去看方无远的眼,目光落在他与方无远交叠的手上。他的徒儿不想入魔,但事已至此,他也别无选择。 “推迟筑基,你与风雁回学习逍遥意……”言惊梧嗓音沙哑,艰难开口。逍遥意心法并不完善,日后会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李凝月在心中排算了无数种可能,最终无奈叹气:“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不,我不学,”方无远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十分坚定,“方无远此生只有您一位师尊。师尊不想我入魔,那徒儿绝不会入魔。” 言惊梧一愣,心中愈发自责,他的徒儿全心全意地回应着他的期许,他却连他平安无虞都没护好:“若要即刻筑基借天雷清除魔气,你现在的身体只怕承受不了……” 方无远取下脖颈间系着的储物戒:“这是娘亲留给我的,里面有她养的玉骨草。” 言惊梧闻言,接过储物戒取出玉骨草,一株仅剩三片叶子的玉骨草出现在众人面前,色凝如玉,浮着淡淡翠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传闻玉骨草乃归鸿宗二长老方琼枝穷其一生培育的灵草,只一片叶子,便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不过,玉骨草的叶子极难生长,总共也只长出过五片。 “确实是二师姐的那株,”言惊梧揪下一片叶子,喂给方无远,又重新将玉骨草放回储物戒中,戴在方无远身上。 方无远借着言惊梧的力道起身盘膝打坐,催发着玉骨草的功效以极快的速度为他接筋续脉,不过半个时辰,玉骨草全数化进体内,他身上的伤已好了六成。 “如此一来,若要此时筑基,有我与你师尊为你护法,应当有五成胜算,”李凝月一边说着一边布下了重重阵法,为方无远筑基做起准备。 言惊梧嘱咐方无远气沉丹田,他则持剑护法,准备在天雷降下时,引导天雷清除方无远元神上的魔气。 进入炼气期的修士基本都能成功筑基,是因为筑基时仅有一道天雷降下,而且大多数时候都会劈歪。若要借助天雷的力量为方无远清除魔气,必须有人在旁把握机会,适时引导。 方无远汇聚周身灵气,凝神于体内脉络,准备伐毛洗髓,打通全身经脉。 这个过程是十分痛苦的,再加上他体内还有内伤未愈,方无远只觉周身经脉都被灵气强行撑开,他甚至能听到细小的经脉不断破碎又重塑的声音。 他的额头渗出汗水,身体因疼痛而产生轻微的痉挛。终于,随着灵气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经脉,方无远周身气穴接二连三地被打通,成功迈入了筑基期。 就在此时,天雷随之到来,乍然劈在屋顶处,被李凝月的阵法引导,汇聚于一处,凝而不散。 言惊梧释出剑意,与天雷纠缠在一起,在数十个回合的比拼拉扯后将天雷融进了剑意中,主导了天雷的动向。 “阿远,准备!”他沉喝一声,惊醒了刚刚松了一口气的方无远。 方无远将全部神识集中于识海,屏气凝神接下天雷的一击。 “啊——” 元神被劈的痛苦仿佛无数根尖针扎在脑袋里,再加上元神中附着的魔气刺激了天雷,天雷的威力骤然增加! 方无远的惨叫声穿透屋门,让守在外面的郑洄舟和归一跟着捏了一把汗。 “阿远!凝神!”言惊梧焦急地呼唤着方无远的神智,但方无远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痛苦占据了意识,无法引导天雷攻击魔气,竟是使得元神与魔气一同承受了雷劈。 “这样下去,只怕他的元神会跟着魔气一起被天雷劈散!” 李凝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正要去找归一进来想想办法,却见言惊梧盘膝而坐,元神出窍! “你要做什么?你元神上的伤还没好!”李凝月大惊,但根本无法拦住救徒心切的言惊梧。 “师兄放心,死不了的。” 言惊梧话音刚落,元神便强行冲进方无远的体内,护住了方无远的元神,将天雷的暴击统统引到了自己身上。 但言惊梧是大乘期修士,他的闯入让天雷的威力也提升到了大乘期的雷劫,这不属于他的雷劫牵动他的躯体霎时口吐鲜血。 两人的元神不着片缕,紧紧相拥。方无远元神所受压力顿时减轻,神智也渐渐恢复,护着他的温凉怀抱抚平了他元神上的所有伤痛。 那柔和得让他倍感舒适的怀抱十分熟悉,这个怀抱也曾将他从刀锋下救了出来。 “阿远,别怕。屏气凝神,将你元神中的魔气逼至一处……” 是师尊…… 方无远不由自主地安了心,乖顺地听从言惊梧的引导。 待魔气聚集到一处后,言惊梧将天雷分成数缕,怕方无远承受不住,强忍痛楚,每次只引导一小缕天雷劈向魔气。 在多次尝试后,两人终于体力不支,元神归位,晕了过去。《 》 18、第18章 失忆 夜深人静,唯有映歌台上灯火通明。 梅娘忙得团团转。映歌台上仅有的四个人,一夕之间倒下了三个。 白鹤的外伤有郑洄舟送来的药,好得极快,没两天就能下地了。至于内伤,还需按时服药,慢慢调养。 但方无远与言惊梧元神受到雷击,至今昏迷不醒。 幸好李望飞自告奋勇带着顾行知过来帮忙,郑洄舟也让擅长治疗元神识海受伤的归一照看两人,梅娘勉强还算照料得过来。 方无远醒来时,身边只有一个打着哈欠的李望飞。 “师尊呢?”他坐起身,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涌进脑海。 方无远心中五味杂陈,他恨老天捉弄自己,既然舍得让他重生,为何还要在他的元神里埋下一缕魔气。但又因言惊梧的行为生出感愧与欢喜来。 他刻意忽视掉师尊与他元神相拥的那一刻莫名生出的悸动与颤栗,只是反复咀嚼着师尊待他的好。 这世上恐怕只有师尊会为了他不顾伤势,冒险以元神引导雷击。 此法能保他性命无虞,平平安安,却是将所有他该承担的痛楚与危险成倍地转移到了言惊梧身上。 “四师叔还没醒,”李望飞手忙脚乱地扶起跌跌撞撞要下床的方无远,“那边有归一和梅娘守着,你好好休息嘛。” 然而,方无远心中的担忧和孺慕之情促使他万分想见一见他的师尊。 他顾不得李望飞的阻拦,下了床便朝门外走去,与前来报喜的梅娘撞了个正着。 “仙尊醒了!”梅娘满脸的疲惫也挡不住脸上的笑意。 方无远闻言,担忧落了地,急匆匆地便想去见师尊,却被梅娘拦住了。 梅娘犹豫中带着不安:“仙尊醒后不愿见任何人,把我们都支了出来,唯独派了风歇去请掌门,不知是怎么了……” 方无远一愣,心中的大石头又悬了起来。上次也是如此,师尊与掌门单独说着伤势…… 他筑基时迷迷糊糊听到掌门的声音,再加上归一擅长医治的方向,想来师尊先前就是元神受伤。 如今又为他遭受雷击,那师尊元神上的伤岂不是更重了? 见众人不许他出去探望师尊,方无远只好躺了回去,心里却思索起他的储物戒中有没有能医治元神受伤的灵草。 而另一边,匆匆忙忙赶来的李凝月正在为言惊梧检查伤势。 “大师兄,我这是怎么了?”言惊梧的眼中没有了千年不化的积雪,倒是有几分少年人的澄澈。 李凝月愣了一下,他已经好多年未曾见过师弟露出这种小鹿般的眼神了,单纯又无辜。 他收了法术,打量着言惊梧那双不再故作高冷的圆眼,心里莫名起了怪异感:“你元神上的伤比之前更严重了。” 无所不能的剑修少见地露出几分手足无措:“我的元神怎么会受伤?我受伤的不是经脉吗?” 李凝月一头雾水:“你为了救你徒弟,以元神替他引导天雷,怎么会伤到经脉?” “我哪里来的徒弟?”言惊梧茫然反问。 李凝月这才醒悟过来他那怪异感从何而来,眼前的言惊梧不像在映歌台的皑皑白雪中潜心修行的剑修,倒像是多年前刚被师尊从家里带出来,对漫漫前路无所适从的少年。 他又为言惊梧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师弟的元神异常虚弱,恐怕没个三五年是调养不回来了。师弟的记忆约莫就是因此受到了影响,待元神修养好,应该也能随之恢复。 言惊梧向来沉默寡言,此刻哪怕有满肚子的疑问,也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李凝月,等着他的大师兄为他解答。 为什么一觉醒来他的经脉无恙,元神却受了伤?为什么他会多了个徒弟?为什么醒来后围在他身边的人他统统不认识? 他听着师兄为他讲着他失去了的将近二百多年的记忆,陌生又熟悉,然而仔细回忆时,脑海中又是一片空白。 记忆在跳过这么多年的岁月后,他忽而就从“徒弟”成了“师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灵根被挖,本命剑碎后依然在追寻剑道,还拥有了大乘期的修为。 “我的经脉是二师姐治好的,我为了报恩收养了二师姐的孩子?”言惊梧总算弄清楚了他那名徒弟的来历,“那我为他受天雷也算不负师姐的恩情。” 方无远哄着多日不曾好眠的众人去休息后,偷偷摸摸地来寻师尊,刚准备推门便听到这么一句。 他如坠冰窟,满心的担心与孺慕忽而都被封住,只剩下寒凉。 原来,师尊对他的好只是为了报恩……那师尊为他受了天雷,是不是也算报完了恩情?之后呢?他和师尊之间还会有牵绊吗? “来了就进来,外面风大,”李凝月高声说道。也不知言惊梧是什么毛病,偏偏要住在终年飘雪的映歌台。 方无远推门而入,他低垂着头,恭敬有礼,看不出一丝怅然。 言惊梧好奇地打量着他的徒弟,看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啊,又忘记了,他已经二百多岁了。 他还不太适应已经踏入大乘期、成了一宗长老的现在。 “把你的风歇剑灵叫出来,”李凝月说道。 言惊梧念着法诀,放出风歇。这个他还是会的,在他的记忆里,他已经拜入师尊门下,跟着师尊与师兄游历了好一段日子。 方无远抬眼见李凝月神色凝重,正诧异是否与师尊的伤势有关,便见李凝月谨慎地布下结界。 李凝月确认不会被偷听后,才开口说道:“四长老元神受损,失忆了,他现在只有二十岁之前的记忆。” 方无远愕然,师尊竟然为他受了这么重的伤。 忧心的同时,他心底也涌出不可名状的悲伤来。 师尊忘了他…… 风歇懵懵懂懂,他的主人如何变都是他的主人,况且早在主人二十岁前,他便是主人的剑了,这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李凝月继续说道:“有弟子回报,最近魔修蠢蠢欲动,不知在谋划些什么。你二人务必协助四长老,万不可露出破绽,被人发现失忆的事。” 风歇是言惊梧的剑灵,他最了解言惊梧的一切,有他在旁提醒应当不会出错。而方无远自言惊梧出关后过于黏人了些,迟早也会发现言惊梧失忆的事,倒不如直接告诉他。 “是。” 方无远与风歇纷纷应下。 “不告诉我那两个妖仆吗?”言惊梧一双漂亮的圆眼转来转去,很是活泼。 “梅娘与白鹤看似沉稳,实则性格跳脱,容易露马脚。此事也瞒着他们,”李凝月甚少来映歌台,但一向知微知彰,对映歌台的这几人十分了解。 方无远压下难以自抑的悲伤,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向言惊梧,却在与言惊梧那双蕴满好奇与不安的眼撞了个正着后,便再也挪不开了。 他竟从未发现,他那一向清冷如雪的师尊长了一对小鹿似的圆眼。 那是他见过的最干净澄澈的眼。《 》 19、第19章 二十岁的师尊 月色下的映歌台静谧无声。 李凝月离开后,只剩下方无远与言惊梧大眼瞪小眼。 方无远一时无措,他分明在师尊的眼里看到了明晃晃的疑问:“你怎么还不走?” 师尊真的把他忘了…… 方无远心底满是莫名的恼怒与不甘,面上分毫不露,说出的话带了怨气,显得有些阴阳怪气:“我这些日子都是与师尊一同睡的。” 他与往常一般,眉眼间蕴着装模作样的委屈。 然而这一次,言惊梧并未心疼地立即答应,反倒将目光投向了风歇。 方无远怅然若失。二十岁的言惊梧会信任风歇,会信任李凝月,但不会与他这个徒弟有任何感情。 他嫉妒风歇能与师尊相识了二百多年,却也无法让时光倒流,参与到师尊的过往里。 风歇点点头:“仙尊最近确实一直与阿远睡在一起。” 言惊梧游移不定的眼睛里满是不安:“那,那你上来吧。”他抿着嘴给方无远挪了点位置。 方无远知道此刻的言惊梧在害怕,在紧张,但言惊梧无意间的不情不愿还是刺伤了他的心。 他赌气一般熟练地爬进床里,像是在刻意昭告他那失去记忆的师尊,他们之间曾是多么的亲密无间。 言惊梧约莫也察觉到了,他一边慌慌张张地躺下,一边结结巴巴地叨咕着“睡觉”,又忽而惊起,唤来了风歇:“我今天吃糖葫芦了吗?” 正在暗自生气的方无远一头雾水,却见风歇愣怔片刻后醒悟了过来:“仙尊前段时间偷吃糖葫芦被掌门抓住了,他罚您一年不许吃糖葫芦。” 言惊梧的脸颊仿佛充气一般鼓了起来,与那双圆眼相衬,煞是可爱。他掏出玉简气呼呼地联系上正准备就寝的李凝月。 另一边的李凝月还以为言惊梧又出什么事了,关切地问他怎么了。 “我今天的糖葫芦还没有吃。” 言惊梧那副认真的样子让李凝月一时无语:“风歇没跟你说吗?你犯了错,不许再吃糖葫芦。” 然而,吃不到糖葫芦的言惊梧不愿罢休:“二百岁的言惊梧犯的错和二十岁的我有什么关系?师尊答应过我每天都有糖葫芦吃,大师兄是坏人,我要找师尊告状!” 他生气又委屈的样子仿佛李凝月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 “小告状精,吃吃吃!”李凝月不愿跟失忆的言惊梧纠缠,嘴上一边敷衍着闹小孩脾气的师弟,一边将玉简的联络切断了。 言惊梧满意了,伸手向风歇要了两根糖葫芦,便挥手让风歇退下。 他贴心地分了方无远一串:“虽然我还不知如何做别人的师尊,但我师尊会给我买糖葫芦,那我的徒弟自然也要有一份。” 师徒二人坐在床榻上吃着糖葫芦,倒是方无远从未有过的经历。自上次和掌门撞见师尊偷吃糖葫芦后,他再也没见过师尊吃糖葫芦,就连话本也看得少了。 他拿着糖葫芦学着言惊梧的样子舔了口上面的糖渍,确实挺甜的。 “你第一次吃吗?”见方无远一副小心试探的样子,吃得眼睛都弯起来了的言惊梧面露不解,“我以前没给你吃过糖葫芦吗?” 方无远摇摇头。前世的他,吃食都是梅娘一手操办,师尊为了维护他的师道尊严,根本不愿被他知道他喜欢吃糖葫芦的癖好。 至于叛出宗门后,能吃饱便不错了,哪里还吃得上糖葫芦? 再之后,成魔称尊,不可一世,却整日打打杀杀,未有过片刻安宁。 他的否认让失去记忆的言惊梧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徒弟不够好。 “我们以前是怎么相处的?”他忐忑问道,生怕他对这个徒弟不管不教,误人子弟。 方无远哪里舍得让他的师尊这般自责,连忙将两人往日的相处一一道来,说他教他提笔写字、习武练剑,说他为他损伤元神、强行出关…… “听着像是大师兄会做的事情……”言惊梧听完后很是惆怅,“我还以为我会成为师尊那样的人。” 方无远一愣,想起李凝月教导弟子的言行,果然与他师尊别无二致。 他恍然惊觉,他的师尊与掌门李凝月,一个清冷绝尘,一个待人温和,看似大相径庭的性格竟是如出一辙的品行。 仔细算来,整日喝得醉醺醺的三长老,老实木讷的五长老,风风火火的六长老,也都是清风峻节的正人君子。 言惊梧闻言,若有所思:“看来师尊出门云游,把我们扔给那个老儒生带了。” “老儒生?”方无远不解。 “就是大师兄嘛,”言惊梧恋恋不舍地吃完了最后一颗山楂果,“他是雍州李家的子弟,学的都是孔圣人的做派。” 作为一个曾经为祸天下的魔尊,方无远对这些正道门派也十分了解,雍州李家便是最受推崇的修真世家,后来与顾飞河发生冲突,元气大伤,日益没落了。 “那师祖又是什么样的人?”方无远私心作祟,趁两人聊得正好时问道。他想了解师尊的从前,他想了解师尊的一切。 “我师尊……”言惊梧的眼睛里满是方无远从未见过的敬仰与向往,“我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修士,他仙风道骨,惊才绝艳,足智多谋,高深莫测,慈悲为怀,以苍生为己任……” 见言惊梧恨不得用全天下最好的词来形容师祖,方无远心中吃味,明明他的师尊才是天底下最好的修士。 “这样的人,我也见过一个……”他故意说道,打破了言惊梧的幻想,“掌门师伯就是这样的人。” “才不是!”言惊梧生气地反驳,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分,“大师兄怎么比得上师尊?哪怕他尽得师尊真传……” 话至此,他的声音忽而弱了几分,面上也多了几分闷闷不乐。若说他们师兄弟六人中谁最有可能得师尊真传,那必然是大师兄了。 二百年后,或许大师兄确实成了和师尊一样的人。那他呢?他又变成了什么样?他会不会让师尊失望…… “师尊也很好,师尊是天下第一的剑修,”方无远听着言惊梧不小心说出口的喃喃自语,郁结于心。师尊是他的可望不可即,但师尊也有仰之弥高的山。 他嫉妒师尊心里的高山,却也不忍看师尊烦闷,连忙岔开话题:“师尊是怎么拜在师祖门下的?” 他像是自虐一般,明知自己听了只有苦趣,但还是想了解更多言惊梧的过往。 据他所知,师祖风雁临是灵清宫的弟子,后来另立门户,创办了归鸿宗。而言惊梧是广陵言氏的嫡长子,怎么会拜在风雁临门下? “我父亲是广陵言氏家主言无争,爷爷被害时,父亲不过十七八岁,他少年即位,以一己之力花费数年铲除了言氏内部为私利争斗不休的人,日益衰落的言氏有了复起的苗头……” “二十岁”的言惊梧不懂怎么教养徒弟,只能试着做到有求必应,将他儿时的经历缓缓道来…… 那一年,言无争的妻子赵文珠怀胎十月终于诞下言氏的嫡长子言惊梧。 “天生剑骨,抓了他,必能练出绝世凶兵!” 铺天盖地的阴邪之气包围了言家,是循着剑骨灵气而来的江南最大邪派——鬼灵门。 言无争带着言家众人守在门外,并无惧色。这些年,言家在他治理之下,早已成了江南修真世家之首,对上鬼灵门也并非没有一战之力。 而这个天生剑骨的孩子,只要他能平安长大,将会成为他们言家屹立不倒的希望! 言惊梧并不清楚那一天的具体情景,他只知道鬼灵门虽然铩羽而归,但未曾死心。 父亲为了保护他的安全,将他送到一座小院子里,布下重重结界,除了母亲与照顾他的三四个侍女,谁也不能进出。 而在言惊梧有记忆起,他的生活里只有剑。 还未识字,先学剑谱。醒了练剑,累了悟剑。 为了一身剑骨不染俗尘,他甚至不曾吃过五谷杂粮,入嘴的只有辟谷丹。 更不曾与同龄人玩闹嬉戏过,他的眼前只有四四方方、翻不过去的高墙。 被困在高墙里的他,直至十岁,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不会说话又如何?只要你的剑够强,不必开口,也能让他人按你的意愿行事。” 赵文珠向言无争提起时,言无争对言惊梧如此说道。 后来,言惊梧十岁那年,六岁大的言落桐闯进这座小院,哭着指责他这位素未蒙面的兄长夺走了父母亲的所有目光。 “别哭,”言惊梧不知所措地为这个比他矮了很多、自称是他弟弟的孩子擦拭眼泪。 话都说不利索的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孩子,只能陪在一旁等着言落桐哭完。 大约是哭累了,言落桐靠在言惊梧身上,不顾言惊梧嫌弃的眼神,将鼻涕和眼泪抹了他一身,嘴里还要喃喃自语着“讨厌你”之类的话。 “为什么、讨厌我?”这种情绪超出了言惊梧的认知,他一字一顿地问道。 “爹爹和娘亲心里只有你,他们都不愿意陪我玩,”言落桐打着哭嗝,白白净净的脸蛋早已被他抹成了小花脸。 “什么是玩?”言惊梧不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玩就是骑大马、爬大树,还可以抓鱼、粘知了!”言落桐一说起这个立马不哭了,“赵家来的小姨母还给我烤过鱼,可好吃了!” “烤鱼,是什么?”又是言惊梧未曾听过的词,他倒是见过鱼,但不知烤鱼又是哪种鱼。 “就是就是……把鱼,用火烤了,吃,很香!”言落桐急了,他也不知该如何跟言惊梧解释,见言惊梧的院子里有片小湖,便轮着小短腿,就要下水去抓鱼。 言惊梧茫然又好奇地看着言落桐钻进水里,扑腾两下后就没了动静,只剩下湖面偶尔有几个泡泡浮出来。 “啊——二少爷落水了!” 侍女一声尖叫,呼来言无争与赵文珠,一阵兵荒马乱后,终于将险些被淹死的言落桐救了回来。 “这是怎么回事?”言无争厉声问道,吓得刚刚醒来的言落桐恨不得再晕过去。 “我想给哥哥做烤鱼……”言落桐躲在赵文珠怀里小声说道。 言无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言惊梧挡在言落桐前面,脸上明晃晃地浮现出维护的神情。 “倒是兄弟情深,”言无争讽笑一声,拂袖而去。 落在言落桐眼中,只觉得他这位兄长实在英勇无比,竟然敢违抗威厉骇人的父亲:“哥哥好厉害……” 言惊梧疑惑地看向莫名其妙的弟弟,不过,这个弟弟让他莫名其妙的事情也并非这一件。 从那日起,言惊梧练剑时,身边便多了个叽叽喳喳的小身影。 “你不吃东西的吗?好厉害!” “你的剑能变出花花!好厉害!” “你不认字吗?我教你,这个我比你厉害!” 言落桐总是一惊一乍,但言惊梧并不觉得厌烦,弟弟的到来让枯燥无味的小院终于多了些生趣。 他从言落桐口中知道了人活着是要吃东西的,小孩子是要去上学堂的,学堂里还有很多小孩子一起玩,一起上山爬树,一起写字画画,一起趁着先生睡着揪先生的胡子…… 这是被困在高墙里的他从未见过的生活。 “哥哥,你不出去玩吗?”言落桐趴在书案边,期待地盯着正在练字的言惊梧。 言惊梧握笔的手一顿,摇了摇头:“父亲不许,他说我生来就是要练剑的,我要做言家的希望。” “什么是言家的希望?”言落桐歪头吹了个鼻涕泡,“听着好累哦,都不能出去玩。” 言惊梧并未说话,他向往高墙外的世界,但他也知道在他剑法大成前是出不去的。 他唯一能见到的鲜活,是言落桐那双天真无邪的脸。 “哥哥,你好可怜,我不讨厌你了。” “我给你带话本吧,学堂的先生可喜欢看那些话本了,里面有好多外面的故事。”《 》 20、第20章 送雪折梅 清雅别致的小院里,假山湖水堆砌出层层叠叠、错落有致的景,清风拂过,湖中粉荷摇曳生姿,送来淡淡清香。 紧闭的门窗内藏着两个孩子,如痴如醉地翻阅着手中的话本。 “呜呜呜呜好感人,张生和瑛姑娘可算在一起了,”言落桐趴在言惊梧的腿上哭哭啼啼地抹着眼泪。 “还有别的话本吗?”言惊梧合上话本,眼藏期待。书中的故事是他从未见过的情景,翻阅着这些新认识的字,心也仿佛飞出了高墙,与书中人一同体会着喜怒哀乐。 “有的有的,”见兄长喜欢,言落桐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我下次给哥哥带过来。” 他虽然被父亲允许可以进出小院,但也不是时时都能来的。 言落桐拍拍胸脯:“哥哥还想看什么样话本都与我说,我去给你寻来。” “父亲来了,快藏好!”他正想象自己像个大侠一样,为他可怜的兄长谋些好事,却从窗户的缝隙中窥到言无争渐渐靠近的身影。 言落桐“大侠”的气概被打破,做贼一般慌忙将话本塞进言惊梧床下的箱子里,又把箱子推进最里面。 十分熟练。 “父亲。” 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向言无争问好。 “你们躲在屋子里作甚?”言无争随口问道。 “哥哥在教我看剑谱,”言落桐将早早摊在桌上的剑谱推到了言无争面前。 言惊梧明白偷看话本的事不能被父亲发现,也一板一眼地附和:“他太小了,还看不太懂。” 言无争并未怀疑:“练剑一事上,落桐不如你。” 言落桐闻言,委屈巴巴地站在一旁:“爹爹眼里只有哥哥,爹爹偏心!” 言无争瞥了他一眼:“言家缺少修为高深的长老坐镇,你哥哥是言家的希望,你又能做什么?” 言落桐抿着嘴,豆大的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小脸憋得通红,却是逞强般一声不吭。 言惊梧挡在父亲和弟弟之间,小声又认真:“落桐很好,很招人喜欢。” 言无争瞥了两人一眼,什么都没说,检查起言惊梧的剑法练得如何。 只是,偷看话本的事没多久便被言无争发现了。他盛怒之下撕毁了言惊梧攒出来的满箱子话本,打了言落桐一顿,罚他三个月不许再来小院。 待言惊梧再见到言落桐时,言落桐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小小的孩童神色坚毅,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家主是最大的,我长大以后要做家主,我要放哥哥出去玩!” “做家主要学好多东西,不能经常来看哥哥了,哥哥等我,等我长大,带你出去玩!” 此时的言惊梧并不懂“家主”的分量,也不知言落桐身上发生了什么,但他向来认为这个弟弟比他懂得多,那做“家主”应当也是件好事,于是摸着言落桐的脑袋柔声鼓励:“你一定行,哥哥等你。” 春去秋来,言惊梧很少再见到言落桐来小院找他,但两人结了兄弟契,他知道言落桐过得很好,便沉下心来钻研剑道,只期有一天能从这高墙里走出去。 他天生剑骨,于剑道一途天赋异禀,刚刚踏入筑基期,惊艳摄人的剑意就冲破了院子外的层层结界,惊动了整个广陵城。 也惊动了从未放弃过抓他的鬼灵门。 自从筑基后,言惊梧依旧两耳不闻窗外事,如往常一般练剑悟剑,忽觉心口绞痛,是兄弟契起了反应! 他不顾侍女阻拦,奋力一剑,竟然破开了外面的结界,根据兄弟契的指引,直冲鬼灵门关押言落桐的地方。 “哥!快走!”眼看着熟悉的身影越来越近,言落桐慌忙大喊,“这是陷阱!” 鬼灵门倾巢出动抓走言落桐,就是为了引诱已与他结契的言惊梧出来! 言惊梧恍然一惊,难怪他突破结界后言家没有任何人出来拦他,想来都被鬼灵门的兵力牵制住了…… “师尊救下师叔了吗?”方无远问道。 “救下了,”言惊梧一顿,识海被残忍血腥的回忆侵蚀。 他为了救下言落桐灵根被挖,若非父亲带人赶来救走了他,恐怕他已死在鬼灵门的铸剑炉内。 方无远呼吸一滞,想起他前世还曾与鬼灵门的人为伍,此刻恨不能将那些胆敢伤害他师尊的人千刀万剐、斩尽杀绝! 初露锋芒的少年剑修,被挖走灵根,又在刚刚练出本命剑时,为了守护一方百姓,本命剑碎,追寻的剑道从此渺茫无光,却最终突破黑暗,走出了独属于自己的路。 这是关于言惊梧的传说,熠熠生辉,令人敬仰,但又有几人知道他少年时经历过何种绝望。 灵根被挖意味着从此与修真一途绝缘,但父亲说他是天生的剑修,他不信他的剑道会止步于此。 他执拗地在小院里将剑法练了一遍又一遍,试图以麻木驱赶绝望。他听着父母的叹气、长辈的惋惜,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十几年的修为毁于一旦,更不愿就此放弃。 言惊梧冬寒抱冰夏日握火,用常人难有的坚韧意志寻到了以剑意凝结本命剑、代替灵根支撑在丹田深处的方法,重新点燃了追寻剑道的希望。 然而,这希望之火的苗种还未燃烧多久,便被鬼灵门再次打破。 “师尊的本命剑……也是鬼灵门做的吗?”方无远颤着声问道。 “是……”言惊梧垂着眼帘,回忆起了本命剑被打碎的那天…… 那一天,广陵城外哀鸿遍野,城内是奄奄一息的百姓。 鬼灵门为了逼言家交出言惊梧,在城内散播瘟疫,残害黎庶。 走出小院的言惊梧阖上双眼,不忍去看。 他坐在高墙内幻想过的世界是美好祥和的,人人安居乐业,拥有着千百种各不相同的幸福,也有着可爱又恼人的烦忧,或困于情爱,或迷于抱负。 但绝非眼前满目疮痍、死气沉沉的惨状。 他独身负剑,身后是想拦又不敢拦的双亲。想拦,是出于一片爱子之情,不敢拦,是为满城无辜百姓。 “那后来呢?”方无远轻声问道,驱散了言惊梧陷在回忆中的痛苦。本命剑碎,对其他修士而言只是元气大伤,对言惊梧而言,却是再次陷进夙愿破灭的绝望中。 后来呢?他的师尊又是经历了何种磨难,才能重新爬起,成了天下第一的剑修。 “后来……”言惊梧眨了眨眼,向往驱散了悲苦与绝望,“我的本命剑碎了,是师尊恰好路过,将我从鬼灵门的魔爪中救了下来。” “师尊给了我仙剑风歇,让我尝试将仙剑风歇融进剑意中,替代灵根,”言惊梧的脸上浮现出“守得云开见月明”的释然,“如今看来,我成功了!” 他虽然失去了记忆,但能感受到丹田处与仙剑风歇同源的气息。 他历经苦难,希望绝灭,终究还是未曾停下追寻剑道的脚步。 而师尊风雁临就是将他拉出死寂的光。 他还记得,师尊出现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如天神下凡,眉眼间唯有对苍生的慈悯。 一瞬恍然的言惊梧听到鹤骨松姿、玉树临风的道长开口问他:“你见过大雪纷飞吗?” 满身是伤的少年因为本命剑破碎,已是万念俱灰,听得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愣愣地摇了摇头:“广陵城的雪很少,落在地上便化了。” 就像他所谓的天生剑骨,绚烂一刻,转瞬即逝,甚至未曾在这天地间留下半点痕迹。 “塞北一朝风雪来袭,便是千里冰封,银霜满地,”风雁临随手挽了个剑花,“我送你一场雪,你做我的徒弟,跟我去塞北,好不好?” 他不待言惊梧答应,提剑跃至空中,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剑气化实凝聚于周身,顷刻间爆开,冬日少雪的广陵城忽而下起了鹅毛大雪。 那是言惊梧第一次见白雪洋洋洒洒地飘落,盖住了满城伤痕,洗去了血色留下的阴影。 “我的伤口愈合了!”坐在屋檐下捂着伤处痛苦哀嚎的壮汉忽然惊叫。 “我的也是!我的也是!”越来越多的人随之附和。 “快看!地里的庄稼出新苗了!”老伯脸上浮出喜色,深如沟壑的皱纹都平整了几分。 言惊梧顺着一声声惊呼看去,皑皑白雪下覆盖着一株新生的绿苗,幼小,但生机勃勃。 “瑞雪兆丰年,”风雁临随手折下路边被白雪催开的野红梅,塞进言惊梧手中,“来年春风拂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也是。” 言惊梧怔怔地看着手中开得寂寥又傲然的梅花,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我想跟你去塞北看雪……” “咯吱咯吱——” 正讲得兴起的言惊梧被一阵磨牙声打破了回忆:“咱们这里有老鼠吗?” “没有,”方无远否认,“是师尊听错了。” 言惊梧坐起身,环顾四周,并未看到老鼠的身影,于是作罢:“还要听吗?我师尊不仅带我去看了塞北的雪,还去了……” “师尊,不早了,”躺在一旁的方无远催促道,“咱们该休息了。” 言惊梧打了个哈欠:“那明日再讲。”说着,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只剩下妒火中烧的方无远恨不得回溯时光,将风雁临的出现全都替换成他与师尊的回忆。 难怪师尊总是夸着师祖的好!难怪师尊喜爱红梅映白雪的盛景! 什么师祖?不过是个油嘴滑舌、花招极多的骗子! 方无远如此想着,咬牙切齿地恨恨睡去,却是一夜不得好眠。 他的梦里,忽而是灵根被挖、本命剑碎,满眼绝望的言惊梧,初露锋芒又被斩断未来,令人轻怜重惜;忽而又是送雪折梅,花言巧语,装模作样的师祖,叫他无端怄气。 若他能得师尊一刻心动神驰,那该多好……《 》 21、第21章 好友 映歌台上银装素裹,红梅似女子额间的绯色花钿,点缀成一抹吸人的艳丽。 “这里是书房,师尊平日会在这里看话本……” 方无远取出藏在书架夹缝中的储物戒:“里面是师尊收集的话本。” 言惊梧接过储物戒,神识探进戒指中,眼睛亮了一下:“这些都是我的吗?” 戒指内摆放着十几个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梅娘下山采买时带回来的绝本和典藏版。 方无远点点头,他引着失去记忆的师尊重新熟悉映歌台的一草一木,而一旁的“少年”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看着竟是比他这个做徒弟的更小了几分。 方无远觉得新奇,带着师尊往他经常观赏的那株骨里红走去,只见嫣红花朵开得傲然,努力伸展的枝条呈现一派朱红,仿佛梅花的红渗进了骨子里。 果然,他那一向清冷如霜的师尊脸上多了几分雀跃和心满意足,像个完全不会掩饰心思的孩子。 “糟了糟了!” 就在两人闲逛时,风歇风风火火地冲到言惊梧面前,神色慌乱:“衡玉仙尊来了!” 方无远一愣,从久远的记忆中翻找出这个人。 九州之内,曾有功于社稷、有利于苍生的修者才配被称一声仙尊,他们归鸿宗出了三个,已算得上翘楚。 掌门李凝月,以封天剑阵重创魔道,号扶清仙尊;二长老方琼枝,一生救死扶伤,她研究的能抑制瘟疫的药方救人无数,号清妙仙尊;四长老言惊梧,一己之力促成人妖两界的和平缔约,号清宴仙尊。 至于来的这位衡玉仙尊,则是七星剑派唯一的仙尊。传闻他常年在外游历,修真界和世俗界都流传着他惩奸除恶的传说。 不过,前世的方无远为祸苍生时,这位衡玉仙尊从未出现过,听说是莫名失踪了。 衡玉仙尊是言惊梧的好友,前世也曾来拜访言惊梧,当时的言惊梧还在闭关,衡玉仙尊只在掌门的灵源峰小坐一会儿便离开了。 “衡玉仙尊是师尊的好友,”方无远对茫然又好奇的言惊梧提醒道,“想来他只是云游路过,不会待太久。” “可是……”风歇很是担忧,“衡玉道长一向心细,他与仙尊相交甚深,恐怕会看出端倪来。” 相交甚深……这个词眼像一颗酸苦的葡萄含进了方无远的嘴里。他竟是不知师尊这幅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也会有“相交甚深”的好友。 方无远面露担忧:“既然如此,我去替师尊回绝衡玉仙尊。” 却见言惊梧眼角微垂,神情失落:“那好吧,我原想看一看是什么样的人会与我做朋友……” 他跟着师尊风雁临离开广陵城,云游四方,见的人多了,也对自己孤僻不讨喜的性格有了认知。哪怕师尊与师兄耐心教导,却也不比关在家时好上几分。 方无远心中一软,方才的私心一扫而光。他心疼师尊的过往,哪里舍得让师尊有半点闷闷不乐。 “……风歇见过师尊与衡玉仙尊如何相处,他会在旁提醒师尊,”方无远改了口,“多留衡玉仙尊几日也无妨。” 他话音刚落,便见言惊梧眉开眼笑,把矮他半头的徒弟拥进怀中:“我徒弟真好。” 忽如其来的拥抱和近在咫尺的梅香让方无远的脑袋一片空白。 这这这……怎么就抱上了?年少时的师尊表达感谢时这么热情吗? 方无远妒火中烧,也不知师尊抱过师祖和掌门多少次。 “仙尊仙尊!”风歇急得说话都结巴了,“感谢不需要、不需要拥抱,那是、是魔尊诓你的。” 言惊梧面露讶异,难堪地松开手,神色恼怒:“他又骗我!” 方无远恨恨地咬起牙,这个魔尊到底和师尊有多熟?他记得上次魔尊还叫师尊“小甜包”! 不知礼数、厚颜无耻、荒诞疯癫…… 方无远在心里唾骂了风雁回千百句,面上却是丝毫不显,做着恭敬有礼、尊师重长的后辈。 言惊梧听着风歇叮嘱他与衡玉仙尊相处的细节,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正厅,恰好遇见得了风歇传信的梅娘引着衡玉仙尊进来。 “好友,别来无恙。” 清如碎玉的声音响起,方无远与言惊梧循声看去,只见来人青年模样,身穿玄色箭袖圆领袍,上面用银线勾勒出大片修竹,神采奕奕,气宇轩昂,周身气质温润,似一块打磨完成的美玉。 “别来无恙,”言惊梧听着方无远的提醒,收敛好奇,避开与衡玉仙尊的对视,“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衡玉仙尊身后的阴郁少年身上,风歇说过衡玉仙尊独来独往,现在身边多了个孩子,他做为好友,理应问一问。 “这是我新收的徒弟,傅云起,”衡玉仙尊侧过身,露出身后与方无远一般大的少年。 那少年留着碎长的刘海,遮住了小半张脸,勉强能看清清秀的长相。他并不言语,规规矩矩地对言惊梧行完礼,便立刻退回衡玉仙尊身后。 衡玉仙尊见状,只是叹气:“这孩子命苦,有些怕生。” 言惊梧担心言多必失,并未多问,迎着前来拜访的师徒二人进了正厅。 “李掌门说你受了伤,这是怎么回事?” 几人落座后,衡玉仙尊眼藏担忧,问起言惊梧的伤势。 言惊梧一愣,时间仓促,风歇和方无远还未与他细说这件事。 “师尊是为了我,”一旁的方无远连忙接过话茬,说起万类山中发生的事情,只是隐去了师尊以元神为他引导天雷的部分。 “可有大碍?”衡玉仙尊说着将手伸过来搭在言惊梧的手腕上。 言惊梧并未躲闪,堂上端坐的两人,一个清冷如雪,一个温润如玉,聚在一块倒是有着说不出的和谐。 方无远却觉这幅画面十分刺目。师尊有能与他并肩同行的好友,那他呢?他这个徒弟算什么?永远只能站在师尊身后的孩子吗? 他瞥到同为“徒弟”的傅云起目不转睛地看着堂上这一幕,眸中的恨与痴交织成淬了毒的幽光,忽而想起前世听过的一则流言。 “听说衡玉仙尊是被他的徒弟囚禁了……” 他与衡玉仙尊这对师徒并未有过太多接触,从前觉得无稽之谈,此刻看那傅云起的眼神,实在叫人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像是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傅云起回头与方无远打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他展颜一笑,清秀阴郁的面容竟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绮丽。 不待方无远深究,衡玉仙尊终于收回了手:“调养得不错,李掌门说你还在休养,不易过招,实在过于小心了些。”他二人以剑互引为知己,许久未见,自然是要切磋交流一番。 方无远心里的弦绷紧了。衡玉仙尊仅是把脉,看不出言惊梧伤在元神。掌门叮嘱过此事除了他们四人,不能被旁人知晓,倘若两人过起招来…… 他看向颇有些兴致的言惊梧。以风歇的说法,衡玉仙尊对师尊的剑法极为熟悉,然而师尊如今是少年心境,虽说不影响修为,但剑招与剑意青涩不少。若是动起手来,衡玉仙尊不可能看不出来。 “仙尊在上,师尊伤势初愈,实在不宜动手,还请仙尊体谅,”眼看毫无戒心的言惊梧就要跟着衡玉仙尊去后山切磋,方无远急急起身,拦在了两人面前。 衡玉仙尊心生不悦,正要说些什么,却见自己的徒弟傅云起也拦在了他跟前。 “师尊前些日子也受了伤……”傅云起阻拦的动作固执倔强,乖顺的眼睑上多了些湿意,惹人怜惜,“怎么一见了清宴仙尊,便连身体都不顾了?” 衡玉仙尊向来怜惜他这徒儿,此刻更因着徒弟言行皆是为他着想,只好作罢。 方无远松了口气,却莫名觉得怪异,傅云起说起言惊梧的名讳时,为何总带着几分别样的情绪? “你身上有伤?”言惊梧还记着他与衡玉仙尊是至交好友,忙关心问道。 “小伤而已,”衡玉仙尊熟门熟路地去了言惊梧的书房,“多年未见,想来好友的收藏增添不少……” 他回头看向跟来的方无远和傅云起,想起言惊梧一向好面子:“我与清宴仙尊叙叙旧,你们自个儿玩去吧。” 说着,便将书房的门关上,隔开了方无远和傅云起。 方无远没来由地生出恼怒。看来衡玉仙尊与师尊果然极为熟识,连师尊爱看话本又不愿被小辈知晓的癖好都一清二楚。 掌门知晓师尊的癖好,想来其他几位长老也是知晓的,风歇和梅娘与师尊朝夕作伴,知晓此事是必然的。只是,怎么连这忽而冒出来的至交好友也知晓师尊的小秘密? 反倒是他这个本该与师尊最为亲近的徒弟,成了最不了解师尊的那个。 方无远站在书房门外并不离去,兀自惆怅恼恨地思量着这些。他们是师徒,他才是师尊最亲近的人,他才是最了解师尊的人! 书房里传来不甚分明的窃窃私语,放大着方无远的嫉妒。 “至交……”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妒火烧得愈来愈旺,忽听身旁传来一声嗤笑,惊醒了他想要冲进去分开书房里那二人的念头。 “原来你也有妄念……”傅云起的唇间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嘲弄,又似同病相怜。 方无远一头雾水。妄念?什么妄念?他能有什么妄念?他不过想做师尊最亲近的徒弟罢了…… 最亲近的…… 师尊的亲朋旧友不知凡几,为他送雪折梅的尊长,相伴相护的同门,相依相偎的弟弟,以剑相交的知己…… 在师尊心里,他最亲近的人会是徒弟吗? 方无远此刻才惊觉,他依傍着“徒弟”这个身份,将一切都想得太过理所当然了。 他的师尊,并不独属于他。《 》 22、第22章 醉酒 映歌台上又下起了雪,冷得刺骨,不过一会儿了,嫣红的梅林上便压了一层白色。 方无远守在书房外不愿离去。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自虐般卸去筑基后体内自行生出的能隔绝环境冷热变化的屏障。 他衣衫单薄,卸去那层屏障后,体温在大雪纷飞中快速下降,薄唇失去血色,手指也变得冰凉。 方无远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扇闭紧的门,忐忑地期待师尊会惦记着他还在外面,将那所谓的知己丢在一旁,从书房里走出来。 傅云起透过碎长刘海的缝隙瞥到了方无远的小动作,唇角勾起不屑的笑:“仅是如此吗?难道看到他心疼你,你便心满意足了?” 方无远的心思被人戳破,他不悦地转头打量着傅云起,眼前的阴郁少年还未踏上修仙之途,衣服穿得厚些,但他故意将袖子往上撩了点,露出冻得透红的纤细手腕。 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不过是与他存了同样的心思罢了。 方无远冷笑一声并不言语,傅云起也不在意,那双落在紧闭门窗上的眼充满了怨毒。 “这样怎么够呢?我是师尊的徒弟,我只有他一个师尊,他也该独属于我才是,”傅云起藏在碎长刘海下的清秀面容上满是痴狂,“什么好友?什么同门?我才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眼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他疯疯癫癫的喃喃自语顺着风飘进方无远的耳朵里,如雷击一般劈碎了什么东西。 “什么好友?什么同门?我才是他最亲近的人!他的眼里只能有我一个人!” 傅云起的话在方无远的识海里回荡,震碎了方无远心底模模糊糊的壁障,让他深藏的妄念破土而出,豁然初醒。 为什么我不是师尊最亲近的人?师尊眼里为什么不能只有我一个人? 他来不及深究这妄念因何而生,又该落往何处,便被终于推开的屋门拉回了思绪。 外面的雪铺得极厚,言惊梧一脚踩上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他瞥见方无远身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愣了一下:“不曾去玩吗?守在这里多久了?” “这是站了多久?”紧跟而出的衡玉快步走到傅云起身边,将少年一双冻得通红的手裹进自己怀里,“怎么也不找个地方避避风雪?” 略显责怪的语气里满是担忧,言惊梧这才反应过来,有样学样地拉起方无远的手,说的话却是过于直白了些:“你不是已经筑基了吗?怎么还会冻成这样?” 方无远一哽,任由言惊梧为他输送灵力,驱走寒冷,半晌接不上师尊的话。 他自然看得出来,少年心性的师尊对他没有半分师徒情分,也不会关心他。他只是照着衡玉仙尊的样子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师尊。 幸好言惊梧并未深究,倒是一旁多事的傅云起轻笑一声,像是在嘲讽方无远的画虎类犬:“徒儿不冷,徒儿只是想与师尊待在一处。” “想来师尊与清宴仙尊有事商议,徒儿不敢打搅,能留在这里等师尊便足够了……” 傅云起的一番话果然惹来衡玉一阵愧疚与心疼:“是为师疏忽了。” 几人说着便进了前厅,衡玉忙让梅娘送来暖茶,看着傅云起喝下,又嘱咐风歇搬来炭火,放在傅云起身旁。 直到衡玉做完这一切后,言惊梧才像是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方无远,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为已经筑基的方无远会挨冻找了借口:“你伤势刚好,身体太虚弱了。” 他吩咐梅娘搬来一条被子,不由分说地披到方无远身上,仿佛攀比一般瞥了衡玉一眼。 方无远缄默不语,无奈地裹紧被子,却看到傅云起面露嘲弄,顿时让莫名起了好胜心的他无限酸楚,兀自想念起未曾失忆的师尊。 师尊将他照养长大,这些事情一向信手拈来,怎会让他在傅云起面前丢了面子? 但这样的恼怒仅是一闪而过。他毕竟重活过一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他想要师尊与他多亲近,多关心在意他一些,卖惨装可怜不过是偶尔为之的手段。 师尊待他恩重如山,如今师尊有伤在身,自然也该他来照顾师尊。 方无远暗笑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会因为傅云起的三言两语便起了莫名的攀比心。 六人在厅内闲坐,听衡玉惟妙惟肖地讲述着这些年在外游历的故事。 外面大雪纷飞,屋内的小炉上温着酒,倒是多了几分围炉夜话的闲情逸趣。 “这酒名曰梨花白,是我从江南带的,味道甘甜软绵不易醉,”衡玉接过梅娘温好的酒,推到言惊梧面前,“好友也来尝一尝吧。” “江南的酒?”言惊梧面上一愣,“你去了江南?” 仿佛清楚言惊梧要问什么一般,衡玉不紧不慢地抿了口酒:“言老家主身体安泰,言家主丰神异彩,言家一切安好。” 言惊梧听得一头雾水,什么言老家主?什么言家主?他爷爷不是在他出生前便仙逝了吗? 一直注意两人交谈的方无远忙接过话头:“言家主与师尊兄弟情深,剑意却与师尊全然不同,不知徒儿何时有幸能与师尊一道同去江南看看。” 言惊梧心中了然,想来方无远说的言家主便是他弟弟言落桐了。弟弟接任家主之位,父亲自然成了言老家主。 “待你伤势好些,为师带你去,”言惊梧轻嗅着酒杯中淡淡的梨花香气,原本还惦记着自己酒量不好,不能沾酒,此时却是馋虫在腹中翻来覆去,让他忍不住尝了一口。 这第一口下肚,果然如衡玉所说,口感清甜。 言惊梧回味着梨花白的甜味,举杯又抿了第二口、第三口…… 衡玉见他喜欢,杯中酒一空便连忙续上。 方无远从未见过言惊梧喝酒,看师尊喝得如此起劲,误以为他酒量不错。 然而,没过一会儿,他便察觉出了不对劲。师尊的脸色未变,眼神却呆滞了许多,木讷地重复着喝酒的动作,像个贪嘴的孩子。 一旁的衡玉也看出来了,惊讶咂舌:“这酒并不易醉,好友的酒量也太差了些。” 梅娘也是头一次见言惊梧喝酒,她想招呼风歇与她一起扶仙尊回去休息,只见风歇不知何时偷尝了几口梨花白,已经昏昏沉沉地撑着脑袋靠在椅子里睡着了。 眼看着衡玉道长起身去扶自家仙尊,梅娘惦记着不可在客人面前失礼,顾不得自己能不能扶得住言惊梧,便想伸手去接,却被方无远与傅云起抢了先。 “师尊,让我来吧!” “仙尊,我来送师尊回去!” 方无远瞥了眼傅云起,眉尖微蹙:“仙尊远道而来,合该早点歇息才是,师尊这里有晚辈照顾,仙尊无须担忧。” 衡玉看了眼目光呆滞,捧着酒杯一言不发的言惊梧,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自家徒弟抢过了话头。 “师尊若是不放心,徒儿与方兄一同照看清宴仙尊。师尊前些日子刚受过伤,理应好好休息,”傅云起固执地挡在衡玉面前。 衡玉见状,不好再坚持,便将言惊梧交给了方无远。 然而,言惊梧不乐意了,他一只手捏着酒杯,另一只手反抓住衡玉的手腕。 “好友?”衡玉犹疑地叫了一声。 言惊梧愣愣地眨眨眼,缓慢而强硬地拉着衡玉朝外面走去:“我们,切磋。” 方无远大惊,想拦住言惊梧:“师尊醉了,该休息了。” 但此刻的言惊梧眼里只有衡玉,哪里听得进去方无远的话,一门心思地要与衡玉切磋。 “好友,你醉了,”衡玉也劝道,“明日再切磋吧。” 言惊梧抿了抿嘴,也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没听进去,并未撒手,拽着衡玉便要出门。 “师尊!”方无远眼看着两人拉拉扯扯,心里的酸楚被担忧压了下去。若是衡玉仙尊看出师尊的伤势…… 此事关系着人妖两界的和平缔约,他并不了解衡玉仙尊,只能依着李凝月的吩咐竭力隐瞒言惊梧的伤势。 但因着言惊梧醉酒,恐怕实在瞒不住了…… 眼看着拦不住一心要切磋的言惊梧,衡玉无奈应下,转头宽慰面露急色的方无远:“我有分寸。” 不待方无远应声,两人已经行至屋外,寻了处空旷的地方。 外面的鹅毛大雪停了,如水的月色洒在拥拥簇簇的梅丛中,碎成一地银白。 言惊梧与衡玉折梅为剑,出手扫起梅间雪色,又在剑气回荡时纷然落下。 方无远心焦如焚,却被剑气逼退,被迫与傅云起在一旁观战。 只见梅间两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言惊梧的剑招凌乱了些,剑意却是锐不可当,气势汹汹。 方无远的心神全被言惊梧的意气奋发摄走。他的师尊是疏狂一醉的谪仙,揽尽白雪红梅的风华,在月色下衣袂翻飞,舞衫试剑。 而衡玉黑袍沾雪,似一只孤傲清雅的鹤,游刃有余地给醉酒的言惊梧喂招。两人你来我往,配合默契,仿若水乳交融,连剑意都纠缠在一起。 言惊梧的心中满是棋逢对手的欢畅。他的记忆停在了本命剑碎、经脉尽断的时刻,蓦然得知人世匆匆已过二百多年,他不仅重新踏上剑道,还拥有半步成神的修为,少年竭力克制的欣喜若狂,终于在此刻发泄出来。 他不知他走到这一步吃了多少苦楚,但终究苦尽甘来,未曾辜负年少抱负。 “若能重拾剑道,我定荡尽天下不平事,许苍生海清河晏,千里同风。” 他依然记得他随师尊和师兄云游四方,在路过一个战乱不止、饿殍遍地的小国时许下的志向。 多年来始终如一,未负初心,如此甚好! 言惊梧长啸一声,凌厉剑气骤然迸发,竟是斩断了衡玉手中梅枝。 “好友剑意盛气凌人,想来是被酒劲催发了年少意气,”衡玉抹去手上被剑气划出的血迹,笑赞道。他二人以剑相交,多年培养的默契让他轻而易举看出言惊梧剑中所思。 言惊梧意兴阑珊,但也只是挽了个剑花,便将梅枝扔在一旁。 观战的方无远与傅云起终于松了口气。言惊梧与衡玉切磋时的一举一动无不昭示着他们才是能与彼此执剑并肩的知己,这样的认知让方无远与傅云起各自觉得对方的师尊极为碍眼。 “师尊,该回去休息了,”听得衡玉将言惊梧的剑意归咎于醉酒,方无远安了心,凑上前去想带言惊梧离开,忽见言惊梧仿佛脱力一般睡倒过去。 他连忙伸手去接,却还是晚了一步,他的师尊落进了一直注意着言惊梧状况的衡玉怀里。 “仙尊,师尊就交给我吧……” 方无远的话还未说完,便见衡玉将言惊梧打横抱起,这是摆明了要亲自送言惊梧回去。 方无远面上不显,暗自恼恨地让开路,跟着衡玉送言惊梧回去,却在路过傅云起身边时,听到一句极轻且充满怨毒的话。 “你这师尊……实在令人厌恶!” 方无远向来听不得别人道他师尊的不好,心中怒极,但尊长在前,不好与傅云起翻脸,只能反唇相讥。 “你的师尊,也实在令人生厌!”《 》 23、第23章 钓鱼 初升的朝阳为白雪渡上一层金辉,落在言惊梧的窗柩上。 “吱呀——”门开了。 被惊醒的言惊梧坐起身,呆滞地看向端着盆进来的方无远。 “师尊晨安,”方无远拧干帕子,放进言惊梧手里。 “昨夜……”言惊梧揉了揉眉心,昨晚醉酒后的事情在他识海中逐渐浮现。 他竟然拉着衡玉切磋! 言惊梧惶恐不安地胡乱擦了把脸,紧张地小声问道,像是后知后觉可能闯下大祸的孩子:“好友没有看出来吧?” “衡玉仙尊以为师尊只是醉酒,并未起疑。” 眼看着方无远摇摇头,言惊梧才略略松了口气:“昨夜辛苦你了。” 方无远接过帕子的手微微收紧,若无其事地转头将帕子扔进水里。 衡玉什么都没看出来,他却是看出了衡玉的不对劲。这个衡玉仙尊,说着是师尊的好友,却对师尊抱着那样的心思。 他无法释怀昨夜跟着衡玉送师尊回来时,衡玉的眉眼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缠绵情意。那不该是作为知己会有的非分之想。 还有那个傅云起,竟然会对衡玉有如此大逆不道、欺师犯上的想法,荒谬至极! 这也就罢了,毕竟是旁人的事。但傅云起却因着衡玉那不可言说的心思,对师尊产生怨恨,实在可恶! 方无远将醒酒茶送至言惊梧床边。若是衡玉成为师尊的枕边人,那他便永远不能是师尊最亲近的人了。 他绝不允许师尊有枕边人! 至于傅云起,若敢对师尊不利……虽说他如今修为不高,但想要无声无息地害死一个人,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言惊梧刚喝了茶,便见梅娘送来今日的衣服,是件藕色锦袍,上面绣着鱼衔荷叶,外罩一层冰绡,雅而不素。 “梅姐姐,我的呢?”跟着来的白鹤很是羡慕,他近日才化作人形,梅娘没来得及为他做衣裳,穿的还是他的羽毛化作的白色道袍。 “在做了在做了,”见白鹤喜欢,梅娘笑盈盈地应着,“给你绣了墨虾,你最喜欢吃这个。” 白鹤腼腆地道着谢,一旁的方无远已经为言惊梧穿好衣服,却见风歇神色慌乱地冲了进来。 “仙尊!衡玉道长约你一起去后山钓鱼!” 方无远整理衣服的手一顿,师尊还会钓鱼的吗?他心中黯然,师尊的过去有太多不是他所了解的。 言惊梧目露疑惑,显然忘记了自己会钓鱼这回事,但碍着梅娘与白鹤在场,也不好细问。 方无远见状,找了个借口将二人支了出去:“梅姐姐先去准备渔具,师尊一会儿便过去。” 白鹤向来喜欢跟在梅娘身后转悠,梅娘一走,他也跟着离开了。 方无远忙关上门,示意风歇细说钓鱼的事。 “仙尊是跟魔尊学的钓鱼,后来独自下山游历结识了衡玉道长。衡玉道长某次除魔时被魔修的邪念影响,性情大变,钓鱼是你教给他静心的,”风歇说道,“那次除魔后没多久我便因剑体受创陷入昏睡,再醒来时,衡玉道长已经恢复了。” “钓鱼……要怎么做?”言惊梧茫然问道。在他现在的记忆里,他还未曾跟魔尊学过钓鱼。 风歇挠挠头:“蚯蚓挂上,甩杆等着鱼上钩应该就可以了。仙尊一般钓不上来几条,衡玉道长倒是每次都能收获满满一大桶。” “……既然钓不上来,为何还要钓鱼?”言惊梧不太理解。 “我也不知,”风歇被问住了,“但仙尊确实很喜欢和衡玉道长一起钓鱼。” “好友!”门外传来衡玉的高呼声,言惊梧与方无远对视一眼,起身走了出去。 “去后山?”衡玉问道。显然,后山是他俩常去的地方。 言惊梧点点头,接过梅娘送来的鱼竿,跟着衡玉去了后山。 方无远与傅云起紧跟其后。 映歌台的后山是一处温泉,一条小溪汇聚在下方,积成一片湖泊。 言惊梧拿着小凳子坐定,暗自观察着衡玉的动作,有样学样地甩杆,静等鱼儿上钩。 方无远见言惊梧的动作行云流水,松了口气。然而,眼看着衡玉与言惊梧亲切熟络地闲谈,他又不可避免地想起昨夜衡玉看师尊的眼神。 他别开目光,不想去看这刺眼的一幕。也不知衡玉打算在映歌台待多久,他必须想个法子让衡玉早些离开。 “云起,去找些枯柴来,一会儿给你们烤鱼吃,”衡玉一边收杆一边吩咐。 方无远瞥向衡玉身旁的水桶,果然如风歇所说,衡玉十分擅长钓鱼,但看他师尊的水桶里,却是空空如也。 不过,言惊梧并未沮丧,反倒兴致盎然地凝神于鱼竿上,已然自得其乐。 “我也一起去,”方无远紧跟在傅云起身后。傅云起对言惊梧的恶意极大,他得盯着他,以防傅云起做什么小动作。言惊梧有风歇陪着,想来不会出什么差错。 约莫是因为温泉的存在,映歌台后山郁郁葱葱,林木茂盛,并不似映歌台上被皑皑白雪覆盖。 方无远和傅云起结伴捡着枯枝,忽而在不远处看到一株黄色小花。 眼看傅云起无知无觉地渐渐移动到那边,方无远忙快走过去拉住他:“小心。” “那是黄泉草,”他指着那株黄色小花对傅云起说道,“若是被黄泉草割伤,会全身麻痹,动弹不得,直到因无法进食而饿死。” “没有解药吗?”傅云起看了一眼,显然没有放在心上,但也绕过黄泉草,去别处捡拾枯柴。 “归鸿宗没有,”方无远顿了顿,“只有葬风谷特有的碧落花可以解此毒,碧落花一出葬风谷就枯萎了,若是中毒,必须得去葬风谷救治。” 傅云起闻言,忽而伸手去摘那朵黄泉草,但被一直注意着他的方无远及时阻止了。 “你要做什么?”方无远怒喝一声,他已经解释过黄泉草的毒性,这人怎么还要去碰黄泉草? “你难道不想他们两个分开吗?”傅云起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若是中毒,师尊就不得不带我离开归鸿宗,前往葬风谷求药。” 方无远沉默了。他对傅云起的疯癫有了新的认识,但对他的提议也并非不心动。 以衡玉的脚程,从归鸿宗赶往葬风谷定然是来得及的。而葬风谷里都是救死扶伤的医修,也不会袖手旁观,拒不赠药。 傅云起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他不够心狠,他摘下黄泉草,放进口袋里:“会用上的。” 方无远并未言语,像是默许了傅云起的做法。他厌恶傅云起,也不喜衡玉仙尊,他二人如何,与他无关,只要别待在师尊身边就行。 没一会儿,两人结伴背着柴火出了树林。 “回来得正好,”衡玉挽起袖子生起火,手法娴熟,想来云游在外时没少做这些事。 一旁摆着的两个桶,一个满满当当,很是拥挤;一个空空荡荡,只有一条鱼儿游得自在。 衡玉起身将不适合吃的鱼挑出来,扔进言惊梧的桶里:“这些拿去放生。”随后便教着方无远与傅云起如何串鱼烤鱼。 言惊梧看得有趣,也想动手试试,却被衡玉拦住了。 “你别动,”衡玉打趣道,“你身上外罩的这层是用冰绡做成的,若是染上血点,十分不好清洗。梅娘又要嫌我给她添麻烦了。” 言惊梧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只好作罢。 岸边袅袅白烟升起,烤鱼的香味也弥漫出来。 “你的,”衡玉将最先烤好的鱼递给言惊梧,“咱们一起云游时,你最喜欢我这一手烤鱼。许久未见,快尝尝我这手艺进步了没有。” 言惊梧掩饰着好奇,轻咬了一口,果然外焦里嫩,回味无穷:“不错。” 衡玉翻鱼的手顿了一下,旋即轻笑一声:“若没有这门手艺,只怕你都不愿与我出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方无远想起那日撞破师尊的小秘密时,书房里一地的木签和案几上的糖葫芦,忽而发现师尊其实是十分贪嘴的。 毕竟,言惊梧曾被困在高墙内十几年,好不容易出来了,自然恨不得尝遍他这些年从未尝过的美味。 方无远若有所思。俗话说得好,要想拴住一个男人的心,就得先拴住他的胃。或许,他也可以研究研究厨艺。 “不过,这里的鱼到底比不上咱们在聚龙潭抓的鱼肉质紧实,”衡玉说道,他看了眼言惊梧,“好友还记得那种鱼叫什么名字吗?那可是你最喜欢吃的鱼。” 言惊梧不动声色地看向风歇,却见风歇也愣住了。他暗道不好,想来这聚龙潭便是风歇沉睡时,他与衡玉去过的地方。 方无远心中警铃大作。衡玉看出破绽了?他在试探师尊?既然如此,那就只能…… 傅云起的目光在衡玉与言惊梧身上飘来飘去,还没等他琢磨明白这两人是怎么了,却瞥见方无远示意他去拿口袋处的黄泉草。 衡玉脸上笑意敛去。从昨晚切磋时他便觉得不对劲,言惊梧的剑意中满是少年意气,一点沉稳也无。 再加上方才烤鱼时,他的好友厨艺差劲,这些事从不沾手,更别说主动帮忙。言惊梧吃鱼时,觉得好吃也不会说“不错”,只会矜持地点点头。 他能看得出他的好友并非他人伪装,但变化如此之大,难道是元神受伤,失忆了?《 》 24、第24章 赤鬼丹 映歌台后山的湖泊边,原本谈笑风生,怡然自乐的气氛因着衡玉的问题陷入了沉默。 衡玉并不搭话,静静等待言惊梧的回答。 方无远看向傅云起,却见傅云起摸摸口袋后,看戏一般又挪开了手。 方无远恼极,但又无法在两个大乘期修士的眼皮子底下以神念传音给傅云起。若此时再无动作,待衡玉知道师尊的伤势,只怕会在映歌台留的更久。 言惊梧不自在地拿着烤鱼,眼神飘忽。他心知此刻没有人能替他圆失忆的事情,却忍不住期待有人能打破沉默,将他从这束手无措的静谧中解救出来。 “好友忘了吗?”然而,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穷追不舍的衡玉,他将矛头转向风歇和方无远,“你们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傅云起见状,忽而意识到这伙人应当是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看衡玉的态度是非管不可了。他不能让师尊为了言惊梧的事情再在归鸿宗待下去。 “师尊,徒儿方才去捡枯柴时,给师尊摘了朵花,”傅云起的手伸进口袋里,在掏出黄泉草时,手指刻意从黄泉草参差不齐但极为锋利的叶子上划过。 “师尊,好看吗?”他将花送到衡玉面前,满怀期待。 衡玉对这个苦命的徒弟一向宽容,并未责怪他不合时宜的出声。他闻言看向傅云起手中的花,自然也瞥到了傅云起手指上的血珠。 衡玉脸色大变:“快扔掉它!”若是他没记错,这花是黄泉草。 方无远见衡玉的注意力完全转移,紧绷着的心弦松了松,故作惊讶地配合傅云起:“这是黄泉草,你的手指怎么破了?” 傅云起困惑无辜地看向衡玉:“师……”然而,不待他把话说完,身体便朝后倾倒,幸亏衡玉眼疾手快接住了他。 “云起!云起!”衡玉焦急地叫了两声,却见怀里的少年已然动弹不得,只剩一双乌黑的瞳孔在眼眶里转着。 现场只有言惊梧不认识黄泉草,风歇在一旁解释后,他才了解了傅云起的状况:“云起中毒了?这可如何是好?好友要去葬风谷吗?” 衡玉听出了言惊梧的刻意逃避,但眼下不是追究这件事的时候,为傅云起解毒才是首要之急。 也不知中了黄泉草的人可以撑多久,衡玉不敢耽搁,抱起傅云起与言惊梧告辞:“好友,我先行一步。” “等等,”言惊梧虽然盼着衡玉离开,但也不愿见好友的徒弟真的出事,他从自己的储物戒中翻找出一座飞船,“你抱着云起不好御剑,此船可日行千里。” 衡玉深深地打量了言惊梧一眼,看来他的好友应当只是失忆了,并未影响心性:“多谢,告辞。” 目送着衡玉和傅云起离开,言惊梧浑身一软,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显然是被吓着了:“幸好幸好,若是衡玉看出来了,定然要被师兄责罚。” “……”方无远默然无语,他没想到师尊少年时也会担忧受罚,“掌门师伯会罚你什么?” “无非就是抄书,”言惊梧咬了口烤鱼,衡玉的手艺确实不错,这烤鱼做得十分合他心意,“虽然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但抄书也是会累的。” 方无远总算知道他师尊罚他抄书的习惯是哪里来的了。 见他一副一言难尽的样子,言惊梧好奇问道:“我也罚过你抄书吗?” “……罚过,”方无远不情不愿地回答。师尊不仅罚他抄书,还说他字写的不好看,让他好好练字。 不想他的回答却引起了言惊梧的兴致:“带我去看看。” 言惊梧将没吃完的烤鱼收进储物戒中,拉着方无远去了书房。他总被师兄罚抄书,没想到也有他罚别人抄书的一天。 他御剑带着方无远,眨眼就到了书房门口。 映歌台上依旧是银白一片,两人一息之间从夏季走到冬季。不过,修道之人有护体真气,并不受外界环境变化的侵扰。 方无远推门而入,翻出他抄写的四书五经。 “字写得不错,比我好多了,”言惊梧翻看了几页评价道。 “师尊的字……”方无远的话并未问完,便反应过来了。 他七岁那年被师尊抱回来后,读书写字都是师尊教的。言惊梧的字虽然算不上书法大家,但也遒劲有力,颇具风骨。不过,他年少时被困在高墙里一心练剑,想来也没什么空闲去练字,写的字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约莫是察觉到了方无远在为自己难过,言惊梧连忙安慰。往事不可追,人总要向前看,他知道自己日后的日子过得不错,那便足够了。 方无远接过言惊梧翻完的纸张,若无其事地盖住他从师尊身上顺来的玉佩、香囊之类。 往事不可追,他与师尊还有很多个日后。师尊的、他的,那些不好的记忆已经全都过去了。 山上的日子极其无聊,无非读书练剑,修道修心。 方无远却是有了新的爱好,他每日做完功课后,便神神秘秘地钻进厨房里,还不许言惊梧进去。 终于,在言惊梧快要放弃探究徒弟到底在忙什么的时候,厨房里飘出了香味。 “是烤鱼!”言惊梧趴在窗户上,铆着劲儿往里面看。剑随主人,妖也随主,风歇与白鹤趴在窗户上馋得直流口水。 但也不能怪他们,主要还是这烤鱼的味道实在诱人,连专心做衣服的梅娘也被吸引来了。 方无远在万众期待下打开厨房门,将他研制的烤鱼呈现在众人面前。大概是有些好胜心在的,他做的烤鱼与衡玉的烤鱼味道完全不一样。 “师尊,好吃吗?”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言惊梧的评价。若是他也有烤鱼的手艺,说不定日后师尊外出云游,不会再与衡玉结伴,而是带着他一同游历。 言惊梧的眼睛发亮,嘴巴被烤鱼占着,吐字不大清晰:“好次好次,窝匆来没有吃过这么好次的鱼!” 厨房里,一人一剑两个妖仆,四人围坐在小桌子上,吃得津津有味,赞不绝口。 方无远哑然失笑,失忆了的师尊没有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比以前更容易亲近。或许……他知自己多心了,却又控制不住这样的念头。 或许,师尊在师祖和几位长老的跟前,也是如今这幅样子,只是对他这类算不得亲近的人冷若冰霜罢了。 “肿么了?”言惊梧察觉到方无远神色有异,忙把嘴里的鱼肉咽下去。他环视四周,担心方无远有什么心事不好当众说,看着烤鱼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拉着方无远去了外面。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言惊梧问道,也将自己最近的困惑问了出来,“为什么忽然研究起了厨艺?” “师尊喜欢吗?”方无远反问。只要是师尊喜欢的,他都可以做。 言惊梧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喜欢,你做的烤鱼很好吃。” 方无远嘴角微翘,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旋即又想起自己方才的念头,他敛去笑意,声音闷闷的:“师尊未曾失忆的时候,总是对徒儿冷冰冰的。” “嗯?”言惊梧一愣,“我待你不好吗?” 方无远摇摇头:“师尊待徒儿极好……” 他看了看言惊梧嘴角还未擦干净的痕迹,没有了往日的严肃和冷漠,多了几分鲜活。 这样的师尊让方无远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徒儿只有师尊一个亲人,徒儿很想与师尊多亲近一些……” 方无远低垂着脑袋,好似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小狗。 言惊梧不知所措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抱歉,我不太喜欢说话。父亲曾说,剑修不需要会说话,只要我的剑足够强,不管说什么都会有人听……还没有人教过我如何与人亲近。” “待我恢复记忆后,一定时常与你亲近!”言惊梧轻易地许了承诺,完全没想过二百年后的他是什么性情,又要如何去实现他如今的承诺。 方无远才不管这些,他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师尊向来重诺,想来等师尊恢复记忆后,虽然不会主动与他亲近,但也不会拒绝他的亲近。 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高喝声。 “四师叔!我找到药了!”郑洄舟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少年。 方无远来不及提醒,索性直接伸手为言惊梧擦干净了嘴角边的脏东西。 言惊梧顾不得在意方无远的越礼,连忙整理衣衫,检查自己是否有失礼之处。 待郑洄舟走近,两人堪堪收拾好,才抬头去看那少年的模样。 方无远瞳孔一缩,他认得这个少年。这是妖皇的小儿子徐南客,与顾飞河向来交好,甚至为了顾飞河,险些要了他的命。 若能在此时杀掉他,以绝后患…… 他晦暗不明的眼神藏在言惊梧身后,在目光触及言惊梧长身直立的背影时,蓦然惊醒,收回了从储物戒中取出的毒草。 他这是怎么了?师尊还在这里,他怎么敢在师尊眼前杀人?他是疯了吗? 还未等方无远想明白个一二,便被几人的交谈声吸引了。 “你就是父皇极为推崇的天下第一剑修?”徐南客语气傲慢,明明没有言惊梧高,偏要吊着眉梢,斜眼看人,“这赤鬼丹是我的,你若要用我的药,必须跟我切磋,让我见识见识你这第一剑修的厉害。” 徐南客面露不服,他不理解父皇为何对一个人类修士如此推崇,竟然放言妖界没有一位妖修能打得过言惊梧。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 “哎哎哎,你这小崽子怎么说话呢?”郑洄舟捏住了徐南客的后脖颈,“咱当初是怎么说的?你给我药,我带你来归鸿宗一日游!公平交易,可没有比试这一说!” 徐南客不屑地冷笑一声:“这药确实是给你了,但没有我的帮助,他消化不了赤鬼丹,还会被万鬼缠身。” 郑洄舟阴测测地瞥了徐南客一眼。赤鬼丹是他前些日子从归一给他的古籍中看到的,只知能治疗元神受损,竟不知还需徐南客的帮助才能起作用。 当时与徐南客做交易时,徐南客也并未说清楚这些,此时却借他的便利来挑战四师叔,这种被人算计的感觉让郑洄舟十分不悦。 而且,他求药时说的是为方无远疗伤,若是需要徐南客的协助,岂不是会暴露真正元神受损的人是言惊梧? 眼下救人要紧,这笔账他迟早会讨回来的。郑洄舟笑嘻嘻地拿出丹药:“若是药给了你,你又耍什么坏招,这该怎么算?” 那笑不达眼底,连方无远都察觉到了几分冷意。他想起前世外界对郑洄舟的风评,“阎王笑,医者仁心;笑阎王,睚眦必报”,对郑洄舟而言,医者仁心和睚眦必报并不冲突。 徐南客斜眼看向郑洄舟:“我可是妖皇之子,怎会说话不算数?!你若是不放心,我可以立下血誓!” 血誓一旦立下,除非立誓的人死去,否则终生有效。若是违背誓言,全身会如蚂蚁啃咬骨髓一般,又痒又疼,苦不堪言。 郑洄舟点点头:“那你起誓吧。立誓会在切磋结束后依照约定协助我施医,并且不会将疗伤的任何细节对外透露。” 徐南客不解这个疗伤过程有什么需要保密的,但为了让言惊梧答应他切磋,毫不犹豫地以手指天立下血誓。 只剩方无远在一旁放不下心,师尊元神受损,妖修的修行又偏重实战,跨级挑战人修不在话下。他并不认识少年时期的徐南客,也不知徐南客此时的修为如何,会不会对师尊造成威胁。 但见郑洄舟如此胸有成竹地应下,方无远也只好自己咽下担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