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娇凤逆天改命录》 第一卷 寒霜初绽·山村岁月 山野娇凤,已展翅欲飞!困于瀚海的蛟龙,是否也能迎来转机? 第1章 寒霜初绽 清晨,第一缕微光还未来得及完全驱散山间的雾气,姜凌霜便已悄然起身。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那扇破旧不堪的木门,生怕惊扰了屋内病榻上沉睡的母亲。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突兀,姜凌霜的心也跟着微微一颤。 走出那间简陋得近乎寒酸的小屋,姜凌霜深吸一口气,清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让她原本有些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她抬头望向天空,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几颗残星还在天边闪烁,仿佛是夜不愿离去的最后倔强。而那连绵起伏的山峦,在晨雾的笼罩下,宛如一幅淡墨的山水画,静谧而又神秘。 姜凌霜紧了紧身上那件洗得已经发白的旧棉衣,这棉衣虽已破旧,却承载着她和母亲多年来的温暖与回忆。她背上那只同样破旧却结实的小竹篓,手持一把有些生锈却依旧锋利的小锄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上山采药的路。 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布满了大小不一的石块和深深浅浅的沟壑。姜凌霜小心翼翼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稳稳当当,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摔倒在这荒郊野外。她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母亲躺在病榻上痛苦的模样,那苍白的脸色、紧皱的眉头,还有时不时发出的痛苦**,如同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刺痛着她的心。 母亲已经病了好几个月了,为了给母亲治病,家里的积蓄早已花得一干二净,还欠下了不少外债。那些债主们时不时就会上门来催债,语气凶狠,眼神冷漠,仿佛要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彻底击垮。姜凌霜每次面对他们,虽然心里害怕得要命,但她还是强忍着泪水,挺直了脊梁,告诉他们自己一定会还钱的。因为她知道,在这个家里,自己就是母亲唯一的依靠,她不能倒下,更不能让母亲失望。 “娘,您一定要等着我,我一定会采到足够的草药,换来钱给您治病。”姜凌霜在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脚步也越发坚定起来。 随着海拔的逐渐升高,山间的温度也越来越低。姜凌霜感觉自己的手脚都被冻得麻木了,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不停地四处张望着,寻找着那些珍贵的草药。她的眼睛就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终于,在一处陡峭的山坡上,她发现了几株自己梦寐以求的草药。那几株草药在晨雾中显得格外翠绿,叶片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宛如一颗颗璀璨的珍珠。 姜凌霜心中一喜,顾不上山坡的陡峭,小心翼翼地朝着草药走去。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旁边的树枝,双脚一步一步地挪动着,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就在她快要够到草药的时候,突然,脚下的一块石头松动了,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身体猛地向前倾去。 “啊!”姜凌霜惊恐地叫了一声,本能地伸出手去抓旁边的树枝。幸运的是,她抓住了,但身体还是重重地撞在了山坡上,膝盖和手掌都被擦破了皮,鲜血直流。她疼得皱起了眉头,但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的退缩。她咬了咬牙,忍着疼痛,再次伸出手去,终于将那几株草药采了下来。 “太好了,有了这些草药,就能多换一些钱了。”姜凌霜看着手中的草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冬日里的暖阳,温暖而又充满希望。 接下来的时间里,姜凌霜继续在山间寻找着草药。她的运气还算不错,又陆续采到了不少珍贵的草药。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她准备下山的时候,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紧接着,豆大的雨点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糟了,下雨了。”姜凌霜看着越来越大的雨势,心中焦急万分。她知道,如果自己不能及时下山,不仅草药会被雨水淋湿,失去药效,自己还可能会在这深山里迷路,遇到危险。 她顾不上那么多,将草药紧紧地护在怀里,加快了脚步往山下赶去。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还是拼命地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的路。山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姜凌霜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但她还是咬着牙坚持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她终于看到山脚下那座熟悉的小村庄时,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喜悦。她顾不上自己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样子,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家。 推开家门,姜凌霜看到母亲已经醒了,正坐在床边,一脸担忧地看着门口。看到女儿浑身湿透地回来,母亲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心疼和自责。 “霜儿,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快过来,让娘看看。”母亲颤抖着声音说道。 姜凌霜强忍着泪水,走到母亲身边,笑着说:“娘,我没事,您看,我采到了好多草药,这些草药一定能卖个好价钱,您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母亲看着女儿手中的草药,又看着女儿那满是伤痕的手和膝盖,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她一把将女儿搂进怀里,哽咽着说:“霜儿,是娘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姜凌霜靠在母亲的怀里,感受着母亲的温暖,泪水也忍不住流了下来。但她还是强忍着哭声,安慰母亲说:“娘,您别这么说,我是您的女儿,照顾您是我应该做的。只要您的病能好起来,我再苦再累都值得。” 过了一会儿,姜凌霜擦干了眼泪,将草药整理好,准备拿到镇上的药铺去卖。她知道,时间就是金钱,只有尽快把草药卖掉,才能给母亲买药治病。 来到镇上的药铺,姜凌霜小心翼翼地将草药递给掌柜的。掌柜的仔细地检查了草药后,点了点头说:“这些草药品质不错,我给你一个合理的价钱。” 当姜凌霜接过掌柜递来的钱时,心中充满了喜悦。这些钱虽然不多,但却承载着她和母亲生活的希望。她紧紧地握着那些钱,仿佛握住了母亲的生命。 拿着钱,姜凌霜匆匆赶到药铺,买了给母亲治病的药。然后,她又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家。回到家后,她立刻为母亲煎药,看着母亲一口一口地将药喝下去,她的心里才稍稍踏实了一些。 夜深了,姜凌霜坐在母亲的床边,看着母亲渐渐入睡的脸庞,心中默默地祈祷着:“希望母亲的病能快点好起来,希望我们这个家能早日走出困境。” 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但姜凌霜的心中却充满了希望。因为她知道,只要自己坚持不懈,努力拼搏,就一定能在这寒霜中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为母亲撑起一片温暖的天空。 第2章 灶台前的誓言 姜凌霜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山间清晨的凛冽寒气关在屋外。一股混合着草药苦涩和屋内潮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取代了户外清冽的空气。 “姐,你回来啦!” 一个清脆却带着些许睡意的声音从里屋传来,接着,十岁的妹妹凌雪揉着眼睛走了出来,身上穿着打了好几个补丁但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她看到凌霜背上沉甸甸的竹篓,脸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今天采到好多呀!” “嗯。”凌霜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小心翼翼地将背篓卸在墙角,最宝贝的贝母被她用几片宽大的树叶仔细包着,放在最上面。“妈醒了吗?”她压低声音问。 凌雪摇摇头,小脸上掠过一丝忧色:“后半夜咳得厉害,天快亮时才睡着。” 凌霜的心微微一沉。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用旧布帘隔开的里间门口,轻轻掀开一条缝。昏暗的光线下,母亲姜氏侧卧在铺着破旧草席的木板床上,身形在单薄的被褥下显得异常瘦小。那压抑的、仿佛永远也咳不干净的喘息声,即使在睡梦中也未曾停歇,像一根细细的钢丝,紧紧缠绕着凌霜的心脏。 她默默放下布帘,转身回到外间。这个所谓的“家”,不过是一大间土坯房,用简陋的家具和布帘勉强分隔出睡觉和活动的地方。墙壁被经年的炊烟熏得发黑,但收拾得异常整洁,显示出主人即使在困顿中也不曾放弃的体面。 “凌宇呢?”凌霜一边问,一边走到角落那个用土坯垒砌的灶台前。 “还睡着呢,跟个小猪似的。”凌雪撇撇嘴,但还是熟练地拿起一个豁口的瓦盆,准备去屋外水缸舀水。 凌霜不再说话,开始生火。干燥的松针和细柴在灶膛里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火苗蹿起,驱散了屋内的阴冷和昏暗,也映亮了她沾着泥土和倦意的年轻脸庞。火光跳跃着,将她专注的神情勾勒得忽明忽暗。 她先拿出那几株贝母,仔细地清洗干净,然后找出那个熬了无数遍草药、内壁已经发黑的陶制药罐。加水,放入贝母,盖上盖子,将药罐坐在灶膛边特意留出的、火力温和的位置上慢慢煨着。很快,一股熟悉的、带着清苦气息的药味便开始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接着,她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米缸快要见底了,她用小瓢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糙米,掺上大半锅水,又利落地洗了几个从自家屋后小菜园里摘来的、蔫蔫的小红薯,一起放进锅里熬粥。这就是他们一天中最主要的口粮。 “姐,我来烧火吧。”凌雪舀水回来,凑到灶前,伸出手在火边烤着。深秋的早晨,屋里屋外一样冷。 “嗯,看着点药罐,别熬干了。”凌霜把烧火棍递给妹妹,自己则开始清洗那几簇野山菌。这是今天难得的“荤腥”。 “姐,今天能多放点米吗?我肚子好饿。”一个稚气的声音响起,七岁的小弟凌宇光着脚丫,揉着眼睛从里屋走出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哥哥穿剩下的旧汗衫,冷得微微发抖。 凌霜心里一酸,脸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走过去拿起他那件也是补丁摞补丁的旧棉袄给他披上:“小宇乖,再忍忍。等姐姐期中考试拿了第一,就有奖学金了,到时候给你买肉包子吃,好不好?”她说着,手脚麻利地把洗好的山菌切成小片,准备等粥快好时放进去,借点鲜味。 “真的吗?”凌宇的眼睛立刻亮了,咽了咽口水。 “当然真的,姐什么时候骗过你。”凌霜摸摸他的头,心里却计算着那点奖学金要用来买米、买盐、给母亲抓药,还能剩下多少。肉包子,或许只是一个遥远的念想。 “霜丫……是霜丫回来了吗?”里屋传来母亲虚弱而沙哑的呼唤,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 “妈,我回来了!”凌霜赶紧应着,端起一碗刚晾得温热的开水,快步走进里屋。“妈,您喝点水。”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母亲瘦骨嶙峋的身子,将碗沿凑到母亲干裂的唇边。 姜氏就着女儿的手喝了两口水,喘息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浑浊的眼睛看着凌霜,充满了愧疚和担忧:“又……又一大早上山了?天这么冷,你穿这点……咳咳咳……”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弱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凌霜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闷得难受。“我没事,妈,我身体好着呢。今天采到贝母了,一会儿药熬好了您喝下,能舒服点。”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姜氏抓住女儿冰凉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劳作和接触草药,已经有些粗糙。“苦了你了,孩子……是妈没用,拖累你们了……”眼泪从她深陷的眼窝里滑落。 “妈,您别这么说。”凌霜打断母亲的话,语气坚定,“我们是一家人,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您好好的,我们才有奔头。大哥在外面也好着呢,您放心。” 提到大儿子凌风,姜氏的眼神更加黯淡。那个才刚成年的孩子,为了这个家,远走他乡,在工地上卖苦力……她闭上眼,泪水止不住地流。 伺候母亲喝完水,重新躺下,凌霜回到外间。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米香和红薯的甜香混合着药味,形成一种奇特而又心酸的气息。她把切好的山菌片放进锅里,又撒了一小撮盐。这就是他们的早餐,或许也是午餐。 “开饭了。”凌霜盛了三碗粥,碗里的米粒稀稀拉拉,红薯和菌片是主要的内容。她和凌雪、凌宇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 “姐,你先吃。”凌雪把最多菌片的那碗推到凌霜面前。 “我吃过了,在山里吃了野果子,不饿。”凌霜撒谎道,把碗推回去,“你和凌宇正在长身体,多吃点。”她拿起一个最小的红薯,慢慢地剥着皮。腹中的饥饿感是真实的,但看着弟妹蜡黄的小脸,她觉得自己能忍。 “姐不吃,我也不吃。”凌雪倔强地把碗放下。凌宇看看大姐,又看看二姐,也学着样子放下了勺子。 凌霜看着懂事的弟妹,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深吸一口气,把涌到眼眶的湿热逼回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都吃!吃完赶紧上学去!凌雪,看着凌宇把作业写完。” 她强行把粥碗分好,自己最终只喝了小半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吃完饭,她催促着凌雪和凌宇背上那个用各种旧布拼凑成的书包去村小上学。看着他们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晨雾中,凌霜才转身回到灶台前。 药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浓黑的汁液散发着苦涩的气味。她把药汁滗出来,晾在一边。然后,开始收拾碗筷,打扫屋子。每一个动作都熟练而麻利,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灶膛里的火渐渐熄灭了,只剩下暗红的炭火,散发着余温。凌霜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看着那跳跃的、即将熄灭的火星,怔怔地出神。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里间母亲压抑的咳嗽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鸡鸣犬吠。十六岁的肩膀,本该洋溢着青春的无忧,此刻却像压着千斤重担。母亲的药费、弟妹的学费、家里的开销、还有自己那遥不可及的学业梦想……每一桩每一件,都像大山一样横亘在眼前。 她想起刚才凌宇喊着饿的样子,想起母亲愧疚的眼泪,想起大哥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寄回的那点微薄薪水,想起自己挑灯夜读时眼前的昏花…… 一种混合着无力、委屈和强烈不甘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用力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淡淡的腥甜。 不,不能这样下去!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目光再次投向那跳跃的灶火,那微弱却顽强的火光,仿佛在她漆黑的瞳仁里点燃了两簇小小的火焰。 知识改变命运。母亲的话,老师的话,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她想起今天在山上看到的那个城里来的青年,他那与这里格格不入的颓唐,更让她清晰地意识到,困住她的,不仅仅是这座鸡鸣岭,更是贫穷和无知。 她要改变!一定要改变! 不是为了自己享受荣华富贵,而是为了让母亲能安心养病,不再为药费发愁;为了让凌雪、凌宇能像别的孩子一样,吃饱穿暖,安心读书;为了让大哥不用再远走他乡,卖命换钱;为了告慰早逝的父亲…… 这个信念,像一颗被深埋于冻土下的种子,在生活的重压和亲情的滋养下,此刻破土而出,变得无比坚定。 凌霜站起身,走到水缸边,用冰冷的井水狠狠洗了把脸。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让她更加清醒。她看着水盆中自己那张犹带稚气却写满坚毅的脸,在心里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对自己说: “姜凌霜,记住今天,记住此刻的艰难。你要读书,要读出息!你要走出这大山,要改变这个家的命运!无论多难,你都要扛下去!” 灶膛里,最后一颗火星闪烁了一下,终于彻底熄灭,化作一缕青烟。但少女眼中那两簇火焰,却熊熊燃烧起来,照亮了她前方漫长而艰难的道路。 第3章:一纸家书? 灶台上的药罐还温着,屋里弥漫着未曾散尽的苦涩气味。凌霜刚把碗筷收拾妥当,正准备拿出课本温习一下功课,就听见院门外传来邮递员老陈叔那熟悉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叫喊:“姜家坳!姜凌霜!盖章信!” 这一声呼喊,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湖面,让凌霜的心猛地一跳。盖章信?除了在南方打工的大哥凌风,还会有谁给他们家寄需要盖章收取的正式信件? 她几乎是跑着冲出屋子的,连围裙都忘了摘。深秋上午的阳光带着点暖意,斜斜地照在院子里,却驱不散她心底因这突然的呼唤而生出的那丝莫名的不安。 邮递员老陈叔推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旧自行车,站在低矮的院墙外,手里扬着一个牛皮纸信封。“霜丫头,是你大哥的信吧?从南边工地来的,快拿章子来。” 老陈叔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他们这个穷家,一年到头也难得有几封外地来信。 “哎!谢谢陈叔!您等等!”凌霜应着,慌忙转身回屋,从母亲枕头下那个小小的、锁着的木匣子里(钥匙她贴身藏着),取出那枚用肥皂角刻成的、歪歪扭扭的“姜凌霜”私章。母亲被外面的动静扰醒,虚弱地问:“霜丫,谁来了?” “是陈叔,大哥来信了!”凌霜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和期盼。 听到是大儿子的信,姜氏挣扎着想坐起来,眼中焕发出难得的光彩:“快……快拿来我看看……” 凌霜快步出去,小心地在收件单上盖上章,从老陈叔手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是的,沉甸甸的,不仅因为里面厚厚的信纸,更因为它所承载的分量。信封上,是大哥那略显稚嫩却一笔一画极其认真的字迹,寄出地址是某个她从未听过的南方城市,后面跟着“南江建筑工地”的字样。 握着那封信,凌霜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在微微出汗。她谢过老陈叔,几乎是捧着这封珍贵的家书回到母亲床前。 “妈,信来了。”她坐在床沿,小心地撕开信封的封口。首先摸出来的,是一小叠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东西。打开报纸,里面是几张折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十元的,五元的,更多的是皱巴巴的一元、两元纸币,甚至还有几张毛票。所有的钱都带着一种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仿佛能透过这纸张,看到大哥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的场景。 凌霜数了数,一共是三十五元八角。这对他们家来说,是一笔能解决很多实际困难的“巨款”了。她的鼻子瞬间就酸了。 姜氏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着抚摸着那些钞票,眼泪无声地滑落:“这孩子……这得流多少汗啊……” 凌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展开那叠写得密密麻麻的信纸。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白纸,已经被摩挲得有些软了。 “爹,妈,小霜,小雪,小宇:” 大哥的开头永远是这么朴实,把已经不在人世的父亲也放在首位。 “你们好。见字如面。我这边一切都好,活虽然累点,但能吃飽饭,工头也还算照顾,你们不用担心。” 凌霜仿佛能看到大哥写信时,一定是在工棚里,就着昏暗的灯光,趴在简陋的床板上,认真地汇报着“好消息”,把所有的艰辛都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天气转凉了,家里冷了吧?妈的老毛病是不是又犯了?小霜,你一定要记得按时给妈熬药,别舍不得钱。我这次寄回去三十五块八,是我这两个月省下来的。你拿着,该给妈买药就买药,该给你和小雪、小宇添件厚衣服就添衣服,千万别苦着自己。尤其是小霜你,正在长身体,又要读书,营养得跟上。” 读到这儿,凌霜的视线模糊了。大哥自己在那陌生的城市里,干着最累最苦的活,却把省下来的每一分钱都寄回来,惦记着母亲的病,惦记着弟妹的冷暖。 “小霜,你的信我收到了。知道你期中考试又考了第一,哥真为你高兴!咱家就数你读书最厉害,你一定得坚持下去。别担心家里,有哥在呢。钱的事你不用操心,安心念你的书。就是……就是哥没什么文化,也帮不上你别的,只能出点傻力气……” 泪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信纸上,晕开了墨迹。大哥的期盼和牺牲,像一股滚烫的暖流,涌遍她的全身,却又带着灼人的酸楚。他用自己的青春和力气,为她换来了这张安静的书桌。 “小雪,小宇,你们要听大姐的话,好好读书,别调皮。帮大姐多干点活,她一个人照顾家,太辛苦了。” “爹,妈,你们保重身体。等我再多干些日子,攒点钱,就回去看你们。” 信的结尾,是简单的“儿凌风 敬上”,下面还仔细地标明了日期。 凌霜念完信,已是泣不成声。姜氏更是早已泪流满面,一遍遍地摩挲着那些带着儿子体温的钞票,喃喃道:“我苦命的儿啊……” 屋里被一种沉重而又温暖的氛围笼罩着。这封信和这些钱,像是一剂强心针,也像是一副更沉的担子,压在了凌霜的肩上。她感受到的不是施舍,而是大哥用汗水和前途为她铺就的路。这条路,她没有任何理由不走好。 她擦干眼泪,把信仔细地折好,连同那些钱,重新用报纸包起来,放进木匣子,锁好。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泪眼婆娑的母亲,用异常坚定的语气说: “妈,您别难过了。大哥在外面拼,就是为了这个家。我们在家里的,更不能泄气。您的病会好的,我和凌雪、凌宇的书也一定会读下去。这个家,散不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姜氏看着女儿那双过早成熟、却在此刻闪烁着无比坚毅光芒的眼睛,仿佛也从中汲取了力量,缓缓地点了点头。 “小霜,”母亲的声音依旧虚弱,却清晰了许多,“这钱……你收好。妈的药……还能撑些日子。先……先紧着你和小雪、小宇用。你大哥说得对,你读书……最要紧。” 凌霜没有反驳。她知道,这是母亲和大哥共同的心意。她会在心里精打细算,让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这一天,因为这一纸家书,破旧的土坯房里,虽然依旧被药味和贫困笼罩,但一种无形的、名为“亲情”和“责任”的凝聚力,却变得更加坚实。它像一根坚韧的绳索,将散落在天涯海角的家人之心,紧紧联系在一起,共同对抗着命运的寒风。 凌霜走出屋子,站在院子里。阳光正好,落在她年轻却已承担了太多重量的肩膀上。她抬头望向南方,那是大哥所在的方向。她在心里默默地说: “哥,你放心。这个家,有我。你的辛苦,不会白费。” 她转身回屋,拿出了课本。字迹在眼前有些模糊,但那个“一定要读出息”的念头,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坚定。灶火虽已熄灭,但心中的火把,已被这封远方的家书,点燃得更加炽亮。 第4章:学校的烛光 大哥寄回的血汗钱和殷切的家书,像一块沉重的磐石压在姜凌霜心上,也像一盏风中的孤灯,更加清晰地照亮了她前行的路。那份混合着感动与酸楚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激荡,最终全部化作了近乎执拗的狠劲。 白天,她依旧是那个忙碌的“当家人”。伺候母亲汤药,操持家务,督促弟妹学业,还要见缝插针地上山采药、打理屋后那小块菜地。只有在夜幕彻底笼罩姜家坳,凌雪和凌宇都睡下,母亲的咳嗽声也暂时平息后,她才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时间,她全部献给了书本。 学校坐落在村子东头,是几间比姜家土坯房好不了多少的旧瓦房。白天,这里是村里娃娃们启蒙识字的喧闹场所;夜晚,则常常只剩下姜凌霜和守校的老教师,陈老先生。 陈老先生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年轻时在外面教过书,年纪大了才叶落归根,守着这所破旧的学校,拿着微薄的津贴,却把心血都倾注在这些山里的孩子身上。他尤其看重凌霜,这个女孩眼里的光和对知识的渴望,是他在这贫瘠山村里看到的稀有珍宝。 这天晚上,凌霜安顿好家里,揣着课本和作业,又悄悄来到了学校。其中一间教室的窗户,果然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她轻轻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书本、粉笔灰和潮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陈老先生正就着一盏用墨水瓶改成的、灯芯如豆的煤油灯,批改着白天学生的作业。昏黄的灯光将他花白的头发和清瘦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放得很大。听到推门声,他抬起头,厚厚的眼镜片后露出温和的笑意:“凌霜来啦。” “陈老师。”凌霜低声唤道,熟门熟路地走到离讲台最近、也是唯一一张比较完整的课桌前坐下。这张桌子,几乎成了她的专属。她拿出书本,又掏出半根小心翼翼保存的白蜡烛,用火柴点燃,滴下蜡油固定在桌角。烛光跳跃,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课本上的字迹,也给她清瘦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色。 教室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蜡烛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陈老师批改作业时笔尖划过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山风。 凌霜深吸一口气,摊开数学课本。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应用题,对她而言,不是枯燥的符号,而是通往山外世界的阶梯,是改变命运的可能。她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完全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里,暂时忘却了生活的沉重与疲惫。 然而,身体的疲惫是真实的。白天的劳累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的眼皮开始发沉,脑袋不由自主地一点一点。终于,在一次猛然的点头后,她惊醒过来,懊恼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强迫自己清醒。 “累了就歇会儿,别硬撑。”陈老师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放在她桌角。水里飘着几根他自个儿晒的野菊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谢谢老师,我不累。”凌霜摇摇头,捧起杯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和困倦。 陈老先生看着她眼下的乌青和眉宇间超越年龄的坚毅,轻轻叹了口气。他在这个村子待了大半辈子,见过太多像凌霜一样聪明好学的孩子,最终都被贫困的生活磨去了棱角,重复着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凌霜的不同在于,她那股不认命、要把铁杵磨成针的狠劲。 “你大哥……又寄信回来了?”陈老先生在她前排的座位坐下,温和地问。 凌霜点点头,简单说了信的内容和寄回的钱,但没有提自己内心的酸楚和压力。 陈老先生沉默了片刻,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山峦。“凌霜啊,”他的声音低沉而沧桑,“你知道,为什么我总跟你们说,要读书,要拼命读吗?” 凌霜抬起头,看着老师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 “因为对咱们山里的娃来说,”陈老先生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烛光在他镜片上反射出两点亮光,“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唯一的出路……”凌霜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 “是啊,唯一的出路。”陈老先生的语气加重,“你看这大山,它养活了咱们祖祖辈辈,也困住了咱们祖祖辈辈。不读书,不长见识,你就只能像地里的庄稼,一辈子被拴在这几分薄田上,看天吃饭。你有力气,能像你大哥那样,出去卖苦力,可那终究是吃青春饭,是拿命换钱,而且换不来尊严,换不来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他的话,像锤子一样敲在凌霜心上。她想起大哥信里那句“没什么文化,只能出点傻力气”,心里一阵刺痛。 “但书读进去了,就长在你脑子里,成了你自己的骨头,自己的血肉。”陈老先生指了指自己的头,“它让你明事理,开眼界,让你知道山外头有多大,人生有多少种活法。它给你本事,让你将来不是只能等着别人给你发工钱,而是能靠自己的一身本事,堂堂正正地站着,甚至……去帮助你想帮助的人,改变你想改变的现状。” 他的目光落在凌霜那半根迅速消融的蜡烛上,意味深长地说:“你看这烛光,虽然弱,但只要它亮着,就能驱散它周围一小片的黑暗。知识就是这烛光。你现在刻苦读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道题,都是在为你自己,也为你的家,点亮一盏灯。这盏灯或许现在只能照亮你眼前的课本,但总有一天,它能照亮你走出大山的路,甚至……回来照亮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 “照亮……回家的路?”凌霜有些不解。她拼命读书,不就是为了离开这贫苦的大山吗? 陈老先生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走出去,是为了更好地回来。真正有本事的人,不是忘了根的人。当然,这是后话了。眼下,你什么都别想,就想着这一条——把书读出来!这是你和你全家,最大的希望。” 老人的话语,朴实无华,却蕴含着深刻的力量。它像一股暖流,注入凌霜的心田,将她因大哥来信而产生的压力,转化为了更加清晰和坚定的动力。 “我明白了,老师。”凌霜重重地点头,眼神重新变得清明而坚定,“我会的。” 她重新埋下头,更加专注地投入到书本中。烛光摇曳,将少女刻苦攻读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那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个即将展翅的轮廓。 陈老先生看着眼前这个在困苦中倔强生长的女孩,眼中充满了欣慰和期望。他知道,这簇微弱的烛光,或许真的能成燎原之势。 夜深了,蜡烛即将燃尽。凌霜收拾好书本,向陈老先生道别,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家。身后的学校,那点烛光熄灭了,但另一盏更明亮的心灯,已在少女心中,被悄然拨亮。 第5章:风雪离魂 学校那晚摇曳的烛光和老师语重心长的教诲,仿佛为姜凌霜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她更加拼命地学习,也更加精细地计算着大哥寄回的每一分钱,期盼着母亲的病能在药物的支撑下出现转机。然而,命运的残酷,往往不因人的努力而有丝毫减缓。 深秋的最后一点暖意被几场连绵的阴雨彻底带走,天气骤然寒冷,北风开始像刀子一样刮过鸡鸣岭的每一个角落。姜氏的咳嗽,随着这骤降的气温,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控制。 起初只是咳得更频繁、更剧烈,后来开始发高烧,整夜地说胡话。凌霜慌了神,把大哥寄回的钱几乎全都拿出来,请了邻村最有名的郎中,开了更贵的药方。可一碗碗浓黑的药汁灌下去,就像石沉大海,母亲的脸色依旧灰败,气息也一天比一天微弱。 村里的老人来看过,都摇着头,偷偷对凌霜说:“霜丫头,给你娘准备准备吧……这病,拖得太久了,油尽灯枯了。” 凌霜不信,她红着眼睛,一遍遍地给母亲擦拭身体,喂水,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力渡给母亲。她甚至瞒着所有人,又一次偷偷跑到镇上,想去卖血换钱请更好的医生,却被血站的人以年龄太小、体重太轻为由拒绝了。她失魂落魄地走回村里,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无力。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头,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恶劣天气。姜氏的精神却意外地好了一些,能勉强喝下小半碗米汤,还拉着凌霜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话。她反复念叨着凌风在外的辛苦,叮嘱凌霜要照顾好弟妹,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回光返照的平静。 凌霜心中涌起强烈的不安,这种反常的好转让她害怕。她紧紧握着母亲枯瘦如柴的手,一遍遍地应着:“妈,我知道,您放心,您会好起来的……” 傍晚,狂风骤起,卷着枯枝败叶,打得窗户纸噼啪作响。紧接着,细密的雪籽砸落下来,很快,就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得异常猛烈,仿佛要吞噬整个山村。 屋里,那点微弱的炭火根本抵挡不住从门缝窗隙钻进来的寒气。姜氏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呼吸变得像拉风箱一样困难,脸色由灰败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 “妈!妈!”凌霜吓得魂飞魄散,和闻声进来的凌雪一起,拼命给母亲抚胸捶背。凌宇被吓坏了,躲在角落里小声啜泣。 “冷……好冷……”姜氏的意识开始模糊,牙齿咯咯作响,身体蜷缩成一团。 凌霜把家里所有能盖的破旧棉被都压在了母亲身上,自己和凌雪也脱了外衣钻进被窝,紧紧抱住母亲,试图用自己年轻的体温去温暖她。可是,母亲的身体就像一块冰,怎么捂也捂不热。 风雪在外面疯狂地咆哮,仿佛有无数厉鬼在嘶吼。破旧的土坯房在风中摇晃,随时都可能被掀翻一般。屋内,油灯的火苗被从缝隙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灭,映照着床上母亲痛苦挣扎的身影和三个孩子绝望的脸庞。 “霜……霜丫……”姜氏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凌霜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里映着摇曳的灯火,却已经失去了焦距。 “妈,我在!我在这儿!”凌霜把耳朵凑到母亲嘴边,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走出去……一定……一定要……走出……去……”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直击灵魂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她生命最后的余烬,“答应……我……” “我答应!妈,我答应您!我一定走出去!我一定读出息!”凌霜哭着,用力点头,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母亲正在飞速消逝的生命。 听到女儿的承诺,姜氏抓着她的手,猛地一紧,随即,力道彻底松了下去。那双饱经风霜、充满了无尽牵挂和不舍的眼睛,缓缓地、永远地闭上了。最后一口气,带着对儿女无尽的担忧和对命运不甘的叹息,消散在冰冷刺骨的空气中。 屋外,风雪正狂。 屋内,万籁俱寂,只剩下凌雪和凌宇压抑不住的、恐惧到极致的哭声。 凌霜呆呆地跪在床前,看着母亲安详却又带着无尽遗憾的遗容,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都离她远去。她的手还被母亲紧紧攥着,那冰冷的触感,一直凉到了她的心底最深处。 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伤,像这窗外的暴风雪,瞬间将她淹没。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像是猛然惊醒,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妈——!” 这一声,穿透了风雪,传到了隔壁邻居家。很快,村长姜大伯和几个热心的乡亲顶着风雪赶了过来。看到屋内的情景,大家都红了眼眶。 “唉……到底还是没熬过去……”姜大伯重重地叹了口气,抹了把脸,立刻开始张罗起来,“栓子,快去请老何叔来帮忙料理;二婶,你帮着孩子们先给老人净身换衣;柱子,去找几块木板搭个灵床……” 乡亲们默默地行动起来,没有人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但每一个动作都透着乡里乡亲最质朴的关怀和支撑。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姜家坳这个小小的村落,用它自己的方式,接纳并安抚着这个刚刚失去至亲、几乎破碎的家庭。 凌霜像个木偶一样,被乡亲们扶着,看着大家为母亲净面、梳头、换上唯一一件没有补丁的旧衣服。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母亲临终前那双渴望的眼睛和那句“一定要走出去”的嘱托,在耳边反复回响。 风雪一夜未停,仿佛在为这个苦命的女人送行。姜家破旧的土坯房里,第一次点起了长明灯,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顽强地跳动着,映照着姜氏冰冷的遗体,也映照着姜凌霜那双被泪水洗净后、只剩下无边空洞和彻骨寒意的眼睛。 母亲的离世,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雪,不仅带走了她生命中最温暖的依靠,也将她的人生,彻底推入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转折点。 第6章:黄土埋骨,寒门立誓? 呼啸了整整一夜的风雪,在黎明时分终于显出疲态,转为细碎的雪沫,无力地飘洒。天地间一片肃杀的银白,掩盖了尘世的污浊,却也给姜家坳披上了一层刺骨的寒衣。 姜家的土坯房里,彻夜未熄的长明灯油尽灯枯,火苗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被从门缝钻入的冷风吹灭,留下一缕青烟和满室冰冷的悲恸。乡亲们陆续赶来,沉默地帮忙布置着简单的灵堂。母亲的遗体被安放在临时搭起的门板上,盖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旧布单。 凌霜一夜未眠,或者说,她的灵魂仿佛已经随着母亲最后一口气离开了躯体,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她穿着那件肘部磨得发亮的旧棉袄,脸色比窗外积雪还要苍白,双眼红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却没有一滴眼泪再流下来。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母亲的遗体旁,目光呆滞地望着那块白布下熟悉的轮廓。 凌雪和凌宇哭累了,蜷缩在角落里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们还不完全理解“死亡”意味着什么,只知道那个会温柔抚摸他们头发的母亲,再也不会醒来了。 村长姜大伯蹲在凌霜身边,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她冰凉的肩膀,声音沙哑:“霜丫头,得让婶子入土为安了。棺材……村里木匠老何用现成的木板赶了口薄的,你看……” 凌霜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姜大伯那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上。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家里哪还有钱置办像样的棺木?能有乡亲们帮忙凑合一口薄棺,已是天大的恩情。 下葬的过程简单而迅速。几个壮实的乡亲抬着那口薄薄的木棺,踏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村后姜家的祖坟地走去。没有繁复的仪式,没有哀乐,只有呼啸的北风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声,以及凌雪和凌宇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凌霜捧着母亲的灵位,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她的背挺得笔直,脚步却异常沉重,每迈出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很快融化,带来刺骨的冰凉,却远不及她心头的万分之一寒冷。 坟坑是乡亲们轮流挖开的,冻土坚硬,费了很大的力气。当那口薄棺被缓缓放入冰冷的土坑时,凌雪和凌宇终于忍不住,扑到坑边放声大哭起来:“妈!妈!你别走!” 凌霜没有哭。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口即将被黄土掩埋的棺材,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一锹一锹的黄土被抛下,砸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声音,像是砸在凌霜的心上,将她生命中最后一点温暖和依靠,彻底埋葬。她看着母亲的坟茔一点点隆起,变成一个新鲜的、刺眼的小土包,与周围那些历经风霜的旧坟并列在一起。 乡亲们完成掩埋,插上简单的木质墓碑,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便默默地陆续离开了。他们也有各自的生活要操持,各自的艰难要面对。最终,坟前只剩下姜凌霜、凌雪、凌宇姐弟三人,以及一直陪在旁边的村长姜大伯。 天地苍茫,风雪虽歇,寒意更甚。凌雪和凌宇哭得几乎脱力,相互依偎着,小小的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姜大伯叹了口气,对凌霜说:“霜丫头,带弟弟妹妹回去吧,天太冷了。以后……以后有啥难处,就跟大伯说,跟乡亲们说。” 凌霜仿佛没有听见。她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那座新坟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裤子,刺骨的寒意直窜上来,她却毫无反应。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上面只简单地刻着“姜母王氏之墓”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母亲的音容笑貌,过往十六年的点点滴滴,如同潮水般冲击着她几乎麻木的神经。那个在灯下纳鞋底的背影,那个在病榻上殷切叮咛的眼神,那个用尽最后力气说出的“走出去”…… 一股无法形容的悲怆、不甘、愤怒以及对命运的巨大恨意,如同火山岩浆般在她胸腔里奔涌、积聚,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她猛地抬起头,望向被铅灰色云层笼罩的天空,望向四周将她家世世代代困守于此的连绵群山。雪花落在她脸上,瞬间融化,与眼中终于再次决堤的滚烫泪水混合在一起,蜿蜒而下。 她没有发出任何哭声,但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然后,她转过身,看着身后哭泣的弟妹,看着一脸担忧的村长,最后,目光落回到母亲的坟头。 下一刻,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这座新坟,朝着这片沉默的天地,发出了一声嘶哑却无比铿锵、如同杜鹃啼血般的誓言: “娘!您看着!我姜凌霜在此立誓!不走出这大山,不改变这家门的命运,我誓不为人!” 声音不高,却像一道霹雳,划破了雪后坟场的死寂。字字泣血,句句带泪,充满了绝望中迸发出的、要与命运抗争到底的决绝力量。 凌雪和凌宇被姐姐这从未有过的样子吓住了,忘记了哭泣。姜大伯浑浊的眼睛里也充满了震惊和动容,他看着跪在雪地里的那个少女,单薄的身躯里仿佛爆发出了能撼动山岳的力量。 凌霜说完,重重地、一下一下地将额头磕在冰冷的冻土上,直到额头一片青紫,渗出血迹。然后,她挣扎着站起身,抹去脸上的泪水和雪水,眼神不再是空洞和悲伤,而是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坚毅和冰冷所取代。 她走到弟妹面前,伸出冰冷的手,一手一个,紧紧拉住他们。 “姐……”凌雪怯生生地唤道。 凌霜看着他们,声音沙哑却异常平静:“别怕。娘不在了,还有姐。从今天起,这个家,我来扛。我们回家。”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新坟,然后,牵着弟妹,踏着来时的脚印,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山下那个更加破败、却也是他们唯一依靠的家走去。 风雪依旧寒冷,但少女眼中那簇名为“誓言”的火焰,已经点燃,再也无法被任何寒冷扑灭。黄土埋藏了至亲,也埋下了一颗誓要破土而出的、逆天改命的种子。 第7章:顶梁柱的选择 母亲的坟头,新土还未被完全冻硬,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脏污的残雪。姜家那三间土坯房里,往日里弥漫的药味似乎还未散尽,却已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死寂所取代。炉灶是冷的,因为没人再有心思去生火做饭;屋里也是冷的,不仅因为寒风从缝隙钻入,更因为失去了那个维系着这个家的、微弱却持续散发热量的核心。 丧事的简单费用,是村长姜大伯带头,乡亲们你三块我五块凑出来的。这份恩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凌霜的心上。她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姜家坳这个穷困却朴实的村落,所能给予他们这个破碎家庭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支撑。 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一封加急电报被送到了姜家坳。是大哥姜凌风发来的。他接到了村里人辗转带去口信,知道了母亲病逝的噩耗。电报内容很短,只有触目惊心的几个字:“母逝痛极,即归。” 收到电报时,凌霜正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清理母亲留下的几件旧衣物。她的手抚过母亲那件补丁最多的夹袄,眼泪无声地滴落在上面,晕开深色的痕迹。电报上的字,像针一样扎进她的眼里,也扎进她的心里。她知道,大哥的天,也塌了。 两天后的黄昏,一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的身影,出现在了姜家破败的院门口。姜凌风回来了。他穿着一身沾满泥点和油污的工装,背着一个瘪瘪的破旧帆布包,脸上是长途跋涉的憔悴和无法掩饰的巨大悲恸。他比离家时更黑更瘦了,嘴唇干裂,眼窝深陷,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 “哥!”凌雪和凌宇最先看到,哭着扑了上去。 凌风蹲下身,紧紧抱住弟妹,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弟妹的头顶,看到了站在屋门口、脸色苍白如纸的凌霜。 兄妹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无声的泪水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凌风松开弟妹,一步步走到凌霜面前,声音沙哑得厉害:“小霜……妈……妈呢?” 凌霜没有说话,只是侧过身,让哥哥看到了堂屋那个简陋的桌子上,供放着一张黑白色照片——母亲的遗像。 凌风踉跄着扑到桌前,颤抖着手抚摸着母亲的遗像,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这个在工地上扛水泥、搬砖头都不曾喊过一声累的少年,此刻在至亲的遗骨前,崩溃了。 那一晚,姜家彻夜未眠。破旧的屋子里,只有兄妹四人压抑的哭声和窗外呼啸的北风。悲伤,像浓稠的墨汁,浸透了每一个角落。 第二天清晨,凌风红肿着眼睛,用冰冷刺骨的井水狠狠洗了把脸。他走进屋里,看着蜷缩在一起尚未醒来的凌雪和凌宇,又看向正在灶台前,试图点燃潮湿柴火的凌霜。火光映照下,妹妹那单薄而坚韧的背影,让他心如刀割。 他走过去,接过凌霜手里的柴火,沉默地生起了火。锅里是昨天乡亲们送来的、已经冷透的剩粥。 “小霜,”凌风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重,“我们得谈谈这个家,以后怎么办。” 凌霜的心猛地一紧。她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 粥热好了,兄妹四人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凌雪和凌宇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不敢出声。 凌风放下碗,目光缓缓扫过弟妹的脸,最后定格在凌霜脸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挣扎、痛苦,还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爸走了,妈……现在也走了。”凌风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这个家,不能散。我是大哥,我得扛起来。” 凌霜抬起头,看着哥哥。她看到哥哥眼中那份属于少年的稚气已经彻底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生活强行催熟的沧桑和责任。 “我决定了,”凌风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不再去上学了。过两天,我就回南边工地去。那边工头说,只要我肯干,还能给我加钱。” “哥!”凌霜失声喊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你不能!你成绩那么好,老师说你能考上大学的!你不能放弃!” 凌风的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大学?小霜,那太远了。眼下,妈的债要还,乡亲们的恩情要记着,你们三个要吃饭、要穿衣、要读书……这些,哪一样不要钱?光靠你采药,够吗?” 他的话,像冰冷的锥子,刺破了凌霜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赤裸裸地摆在面前,容不得半点浪漫。 “可是……”凌霜的眼泪涌了上来,“那是你的前途啊!” “前途?”凌风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激动,“什么是前途?让弟弟妹妹饿死冻死,就是我的前途吗?让妈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宁,就是我的前途吗?!”他猛地捶了一下桌子,碗筷被震得跳了起来。 凌雪和凌宇被吓得浑身一抖,惊恐地看着大哥。 凌风意识到自己失态,强行压下情绪,声音重新变得低沉,却更加坚定:“小霜,你听我说。这个家,现在只有我能出去挣到活钱。你是女孩子,又还在念书,是咱家最大的希望。妈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得把书念下去,必须念下去!这是命令!” 他盯着凌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前途,就是你们三个能好好的。你读出息了,就是咱家最大的前途!” 凌霜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这个家的贫穷,恨命运的不公!她感激大哥的牺牲,却又为这牺牲感到无比的心痛和愧疚!这种矛盾的情绪,像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她胸腔里疯狂撕扯。 她看着大哥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看着他那张过早刻上生活艰辛的脸,她知道,大哥的选择,是这个破碎家庭在绝境中,唯一能看到的、现实的光亮。他用自己的未来,为他们换取了继续生存和挣扎的可能。 “哥……”凌霜泣不成声,只能重重地点头,“我……我知道了。” 凌风伸出手,粗糙的手掌揉了揉凌霜的头发,像父亲曾经做的那样。“别哭,小霜。你是姐,要坚强。以后家里,就靠你和凌雪了。照顾好他们,也照顾好自己。” 家庭会议,在无声的泪水和沉重的承诺中结束。姜凌风,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用他单薄的肩膀,毅然扛起了摇摇欲坠的家,成为了新的、更显悲壮的顶梁柱。而姜凌霜心中那份“走出去”的誓言,因为大哥的牺牲,而变得更加沉重,也更加刻骨铭心。 第8章:十五岁的当家人 家庭会议的决定,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每个人心上都烫下了深深的印记。悲伤并未远去,但生存的压力,已经不容许他们沉溺其中。接下来的两天,家里的气氛压抑而忙碌。 姜凌风几乎没怎么休息,他沉默地修补了漏风的屋顶,把水缸挑得满满的,又劈好了足够烧半个月的柴火,甚至还去了一趟后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打到点野味给弟妹补补,最终只带回几捆扎实的干柴。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赎罪的急切,仿佛想在自己离开前,为这个家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凌霜则默默地收拾着哥哥的行囊。她把大哥那几件同样破旧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工装叠好,又偷偷将乡亲们送来、自己一直舍不得吃的几个鸡蛋煮熟,用旧布包好,塞进包袱的最底层。她知道,南方的工地也不是天堂,大哥在那里,吃的苦只会更多。 离别的清晨,又是一个阴冷的日子。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凌风背上那个比来时鼓胀了一些的帆布包,站在院门口。他依次摸了摸凌雪和凌宇的头,声音沙哑地叮嘱:“小雪,小宇,在家要听大姐的话,好好读书,不许淘气,知道吗?” 凌雪和凌宇红着眼圈,用力点头,紧紧抓着哥哥的衣角,舍不得放开。 最后,凌风的目光落在凌霜身上。妹妹穿着一件过于宽大的旧棉袄,更显得身形单薄,但那双眼睛里的悲伤已经被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所取代。他心中一阵酸楚,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沉重无比的嘱托:“小霜,家里……就交给你了。” 凌霜没有哭,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挺直了瘦弱的脊梁,迎上哥哥的目光,重重地点头:“哥,你放心。我会的。” 没有更多的告别话语,沉重的氛围让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凌风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破败却承载了他所有牵挂的家,毅然转身,大步走进了弥漫的晨雾里,再也没有回头。 凌霜牵着弟妹,一直站在院门口,直到哥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村口那条泥泞小路的尽头。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瑟。 “姐,哥还会回来吗?”凌宇仰起小脸,带着哭腔问。 凌霜蹲下身,用冰凉的手擦去弟弟脸上的泪痕,声音异常坚定:“会。等姐读出息了,哥就回来了。我们都会好好的。” 回到冰冷的屋里,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空寂感再次袭来。母亲的遗物还在,哥哥的气息仿佛还未散去,但这个家,确确实实只剩下他们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了。 凌霜没有给自己太多悲伤的时间。她知道,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她走到灶台前,挽起袖子,开始生火。潮湿的柴火冒出浓烟,呛得她直流眼泪,但她固执地用烧火棍拨弄着,直到火苗终于蹿起,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 “小雪,去把桌子擦干净。小宇,把你的书包拿出来,作业本摊开,等姐做完饭检查。”凌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凌雪和凌宇愣了一下,似乎有些不适应姐姐突然变得如此“严厉”,但还是乖乖地照做了。大姐的眼神里,有一种让他们感到陌生却又莫名安心的力量。 这一天,是姜凌霜真正成为这个家“当家人”的开始。 她像一个精密运转的齿轮,严格地规划着每一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生火做饭,督促弟妹起床洗漱、吃早饭、上学。然后,她才能抓紧时间温习一下自己的功课。中午,她要赶在弟妹放学回来前把午饭准备好。下午,她有时要上山采药,有时要打理屋后的小菜园,或者清洗堆积的衣物。晚上,是一家人围坐在煤油灯下的时候,她不仅要完成自己的作业,还要严格检查弟妹的功课,不懂的地方耐心讲解,直到他们完全掌握。 生活的艰辛,体现在每一个细节里。米缸快见底了,她计算着每一粒米,掺上大量的红薯和野菜,让粥看起来不那么稀薄。大哥寄回的钱,她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优先保证母亲的药费欠账(尽管母亲已逝,但这份债她记在心里)和弟妹的学杂费,剩下的才敢用来买最必需的油盐。她自己的铅笔用到短得握不住,还舍不得扔,套上个竹筒继续用。 她展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与统筹能力。她知道什么时候该上山采哪种药材能卖个好价钱,知道如何跟收药材的小贩讨价还价,知道怎样合理安排时间才能既照顾好家里又不耽误自己的学习。她甚至开始学着母亲的样子,在灯下缝补弟妹磨破的衣裤,针脚虽然稚嫩,却异常认真。 偶尔,夜深人静,弟妹都睡熟后,她才会拿出课本,在如豆的灯光下,贪婪地汲取着知识。这时,白天的坚强才会褪去,疲惫和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她会想起母亲温暖的手,想起哥哥离去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但很快,她就会用力抹去泪水,因为明天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她去做。 乡亲们看着这个迅速成长起来的少女,心里都又疼又敬。姜大伯和几位婶子会时不时地送些自家种的菜、几个鸡蛋过来,借口是“给孩子们补补身子”,但从不施舍般的给予,维护着凌霜那敏感而强烈的自尊心。凌霜都默默记下这份恩情,她知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 半个月后,大哥的第一封信和汇款单寄到了。信里依旧是报喜不报忧,说工地活多,钱也挣得多些,让他们别省着。凌霜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和虽然微薄却沉甸甸的汇款单,心里百感交集。她把信读给弟妹听,告诉他们大哥一切都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钱收好,在心里更加坚定了那个信念: 这个家,不能垮。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带着弟弟妹妹,活出个人样来! 十五岁的姜凌霜,用她稚嫩却无比坚韧的肩膀,真正地、稳稳地扛起了生活的重担。苦难没有压垮她,反而将她淬炼得如同山间的寒霜,在逆境中,绽放出更加夺目的光芒。 第9章:最后的学费 日子在忙碌与清贫中悄然滑过,转眼已是冬末。凛冽的寒风收敛了些许爪牙,但寒意依旧深入骨髓。姜家的生活,在凌霜这个十五岁“当家人”的精打细算和苦苦支撑下,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弦,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 大哥姜凌风的汇款,如同及时雨,每个月都会如期而至,数额虽然微薄,却是这个家最重要的经济来源。凌霜将每一分钱都用在刀刃上:偿还母亲治病欠下的零星旧债,支付凌雪和凌宇的学杂费,购买最基本的油盐酱醋,剩下的,便是一家人赖以糊口的粮食。她自己的开销,被压缩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然而,一个无法回避的现实,像一块越来越重的石头,压在了凌霜的心头——她自己的学费。 春节过后,新的学期就要开始了。凌霜以优异的成绩升入了初中最后一个学期,这是决定她能否考上高中、乃至更远未来的关键时期。但初中最后一个学期的学杂费、书本费,对于这个刚刚经历重创、仅能维持温饱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 这天晚上,凌霜在煤油灯下,摊开那个用旧作业本反面订成的账本。她用大哥寄回的最后一笔钱,加上自己采药攒下的一点毛票,仔细算了又算。刨去必须还的最后一点人情债和接下来一个月最基本的口粮钱,缺口还有整整八块七毛。 八块七毛钱,对于很多家庭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此时的姜家,却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凌霜盯着账本上那个刺眼的数字,眉头紧锁,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桌面。 “姐,你怎么了?”凌雪写完作业,凑过来,看到姐姐愁眉不展的样子,小声问道。凌宇也放下手里的木棍玩具,眨巴着眼睛看着大姐。 凌霜不想让弟妹担心,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算算账。作业写完了?拿来我看看。” 检查完弟妹的作业,哄他们睡下后,凌霜却毫无睡意。她吹熄了为了省油而早早熄灭的灯,坐在黑暗中,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心里一片冰凉。她不能辍学,绝对不能!那是母亲临终的嘱托,是大哥牺牲自己换来的希望,也是她对自己立下的誓言!可是,这八块七毛钱,从哪里来? 第二天开始,凌霜更加拼命了。她天不亮就上山,希望能找到更值钱的药材;她接下了帮村里几户人家浆洗厚重冬衣的活计,双手在冰冷的河水里冻得通红开裂;她甚至想再去镇上试试卖血,却再次被拒绝。每一分努力换来的,都只是杯水车薪。绝望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她的心头。 凌雪和凌宇似乎也察觉到了姐姐的焦虑。一天晚饭时,凌雪默默地把大哥信里嘱咐“给大姐买件新衣服”的那几毛钱塞到凌霜手里:“姐,这个给你交学费吧,我不买新衣服了。”凌宇也把自己攒了很久、准备买糖吃的几个一分两分的硬币,推到凌霜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她。 看着弟妹懂事的举动,凌霜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强忍着,把钱推了回去,声音哽咽:“姐有办法,这钱你们自己留着。小雪,女孩子要穿得体面些;小宇,姐以后给你买更好的糖。” 然而,办法在哪里?期限一天天临近,凌霜的心也一天天沉下去。她甚至开始盘算,是不是可以先辍学一个学期,等挣够了钱再回去?但这个念头刚一出现,就被她狠狠地掐灭了。她知道,一旦停下,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在凌霜几乎要绝望的时候,村长姜大伯来了。他提着一小袋自家磨的玉米面,说是给孩子们添点口粮。闲聊中,他看似无意地问起了开学的事情。 凌霜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大伯……学费……还差一点。” 姜大伯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大手拍了拍凌霜的肩膀:“霜丫头,别硬扛。咱们姜家坳再穷,也不能让一个读书的苗子因为几块钱断了前程。你等着。” 姜大伯走后没多久,村里的气氛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第二天,邻居二婶送来几个还带着体温的鸡蛋,说是自家鸡下的,给凌霜补补脑子;下午,木匠老何叔路过,放下几捆劈好的干柴,说是顺手的事儿;就连平时不太来往的几户人家,也或多或少的,有的拿来一把晒干的野菜,有的塞给凌雪几颗水果糖……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却像一股股细小的暖流,汇聚起来。凌霜明白,这是乡亲们知道了她的难处,在用他们最朴实、也最小心翼翼的方式,表达着支持。他们维护着她强烈的自尊心,没有直接给钱,却用实际行动减轻着她的负担,让她能把大哥寄回的钱更集中地用于学费。 终于,在开学前两天的傍晚,姜大伯再次来到姜家。他手里拿着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包。他当着凌霜的面,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折得整整齐齐、面额不一的纸币和硬币,有毛票,也有分币。 “霜丫头,”姜大伯的声音低沉而郑重,“这是大伙儿的一点心意。你娘在世时人缘好,你也是个争气的孩子。咱们村穷,拿不出大钱,但凑一凑,帮你把这学期的门槛迈过去,还是能的。拿着,安心去读书。” 凌霜看着那包沉甸甸的、凝聚着无数乡亲心意的钱,眼泪终于决堤而下。她不是为自己哭,而是为这份在绝境中伸出援手的、厚重如山的情谊而哭。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要给姜大伯磕头。 “快起来!孩子,使不得!”姜大伯赶紧扶住她,眼圈也红了,“记住,好好读书,读出息了,就是报答咱姜家坳老少爷们了!” 凌雪和凌宇也在一旁跟着掉眼泪。他们或许不完全明白这包钱的意义,但他们知道,姐姐可以继续上学了。 那一晚,凌霜把乡亲们凑的钱和大哥的汇款放在一起,终于凑齐了学费。她抚摸着那些带着不同人体温的纸币和硬币,感觉它们比任何东西都要沉重。这不仅仅是学费,更是寄托着母亲、大哥和整个姜家坳期望的种子。 她紧紧攥着这笔“最后的学费”,在心中再次立下誓言:她不仅要走出去,将来有一天,她一定要回来,回报这片土地和这些善良的人们。 第10章:山路求学启新程 春天,终于用她温柔却坚定的力量,驱散了鸡鸣岭最后一丝顽固的寒意。山峦褪去了枯黄,换上了新绿,野花星星点点地缀在草丛中,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复苏的气息。然而,姜家的春天,却与这勃勃生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生活的重担并未因季节更替而减轻分毫。 那个冬天,姜凌霜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皮筋,在断裂的边缘苦苦支撑。她拼尽全力,终于在乡亲们温暖的接济下,凑齐了最后一个学期的学费,得以继续学业。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劈成了两半,一半用来维持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另一半则像饥饿的野兽般扑在书本上。煤油灯下,她的身影常常映在墙上,直至深夜。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是母亲、大哥和整个姜家坳的希望所系。 命运的转折,往往孕育在极致的坚持之中。 初夏的一天,村小的陈老先生顶着烈日,步履蹒跚却又异常急促地来到了姜家。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牛皮纸信封,脸上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喜悦,连那副厚重的老花镜都遮不住他眼中的光彩。 “凌霜!凌霜!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陈老先生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几乎是冲进了姜家那低矮的院门。 凌霜正在屋后的小菜园里除草,闻声连忙跑出来,手上还沾着泥巴。凌雪和凌宇也好奇地围了过来。 “陈老师,您怎么了?”凌霜的心莫名地跳得快了起来。 陈老先生将那个信封郑重地递到凌霜面前,声音洪亮:“县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凌霜,你考上了!而且是全县第三名!好孩子,你给咱们姜家坳争光了!” 县一中!全县第三名!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凌霜耳边炸响。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抖着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封。牛皮纸的质感粗糙而坚实,上面清晰地印着“县第一中学”的字样。她小心翼翼地抽出里面的通知书,白纸黑字,确认无误地写着她的名字和“录取”二字,还有那个让她头晕目眩的排名。 一瞬间,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坚持,都化作了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成功了!她真的做到了!她没有辜负母亲的嘱托,没有辜负大哥的牺牲,没有辜负乡亲们的期望! “姐!你考上了!”凌雪和凌宇虽然不完全明白县一中意味着什么,但看到姐姐和老师如此激动,也高兴地跳了起来。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小小的姜家坳。村长姜大伯来了,邻居二婶来了,木匠老何叔来了……破败的姜家院子里,第一次挤满了前来道贺的乡亲。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真诚的笑容,仿佛这是整个村子的荣耀。姜大伯更是拍着胸脯保证:“霜丫头,放心去读!家里有我们照应着!” 激动过后,现实的问题接踵而至。喜悦的泪水还未干透,凌霜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更加严峻的挑战:县一中在几十里外的县城,这意味着她必须离开家,住校读书。而住校的费用,远比在村小读书要高得多。 她再次拿出那个小账本,和大哥最新寄回的信和汇款单。大哥在信里得知她考上县一中的消息,字里行间充满了激动和自豪,汇款的数额也比平时多了一些,说是他加班加点挣来的。但即便如此,距离支付学费、书本费、住宿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仍有不小的缺口。 那个晚上,凌霜又一次失眠了。她看着熟睡的弟妹,看着这个一贫如洗却承载了她所有情感的家,内心充满了矛盾。走出去,是她的梦想,也是责任。但把年幼的弟妹丢在家里,她如何放心得下? 然而,当她看到枕头边那张鲜红的录取通知书时,母亲那句“一定要走出去”的嘱托又在耳边响起。她知道,她没有退路。 这一次,没等凌霜开口,姜大伯和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再次站了出来。他们召集了几户家境稍好的人家,又一次凑了一笔钱。姜大伯把钱交给凌霜时,语气不容置疑:“霜丫头,这钱是咱们村对你未来的投资!你要是觉得过意不去,就记住,将来出息了,别忘了这片水土和这里的人就行!” 带着这份沉甸甸的、混合着希望与压力的期望,凌霜终于凑齐了所需的费用。 离家的日子到了。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朝霞映红了东边的天空。凌霜的行囊简单得可怜:几件打满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大哥用过的、已经磨毛了边的旧被褥,一摞视若珍宝的课本和笔记,以及乡亲们送的几个煮鸡蛋和烙饼。最珍贵的,是贴身藏好的学费和那张录取通知书。 凌雪和凌宇紧紧拉着姐姐的衣角,哭成了泪人。凌霜强忍着离愁别绪,蹲下身,一遍遍地叮嘱:“小雪,你是二姐,要照顾好小宇,按时上学,听大伯和婶子们的话。小宇,要听二姐的话,好好读书,不许调皮。”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破旧的家,毅然背起行囊,在村长和几位乡亲的陪伴下,踏上了出山的路。 她没有选择乘坐一天只有一趟、需要花钱的班车,而是决定步行。这条路,她以前跟大人去镇上时走过几次,单程将近十公里,崎岖难行。 最初的几里路,还能看到零星的农田和村舍。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山路越发陡峭。沉重的行囊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汗水很快浸湿了单薄的衣衫。尖锐的石子硌着脚底,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酸痛。 但她没有停下。她咬着牙,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汗水流进眼睛,涩得发痛,她就用袖子擦掉;脚上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她只是皱皱眉,调整一下姿势继续前行。 山路蜿蜒,仿佛没有尽头。她累了,就找个树荫歇口气,喝一口随身带的凉水;饿了,就啃一口冰冷的烙饼。沿途的风景,从熟悉的村落变为陌生的山林,她的心情也如同这山路般起伏。有对未知世界的憧憬,有对弟妹和家乡的牵挂,更有一种破釜沉舟、必须成功的决绝。 当她终于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远远望见县城那片模糊的轮廓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连绵的群山在暮色中沉默如昨,那里是她的根,也是她拼尽全力要挣脱的束缚。 她擦去满脸的汗水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深吸一口气,转身,向着那片代表着希望与未来的灯火,迈出了更加坚定的一步。 这条漫长的求学路,她终于,踏上了起点。 第11章:陌生的世界? 拖着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双腿,姜凌霜终于踏进了县城。夕阳的余晖给灰扑扑的街道镀上了一层金色,但映入她眼帘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一阵眩晕和无所适从。 宽阔的马路(在她看来),来来往往的自行车和偶尔驶过的汽车发出嘈杂的声音;路两旁是鳞次栉比的砖瓦房,甚至还有几栋她从未见过的二层小楼;店铺的招牌五颜六色,玻璃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煤烟、食物香气和陌生城市特有的味道。这一切,与寂静、贫瘠的姜家坳形成了天壤之别。 她紧紧攥着行囊的带子,手心全是汗。按照录取通知书上的地址,她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县第一中学。气派的铁艺大门,高耸的砖石围墙,里面传出阵阵喧闹的人声,让她站在门口,踌躇了很久才敢迈步进去。 报到、缴费、领取宿舍钥匙……每一个环节都让她感到紧张和笨拙。在缴费窗口,她小心翼翼地数出那些带着乡亲们体温的毛票和整钱,工作人员略带诧异的眼神让她脸颊发烫。在教务处,老师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问她问题,她需要反应半天才能听懂,回答时带着浓重乡土口音的蹩脚普通话更是引来了旁边几个新生低低的窃笑。 她的宿舍在女生院最里面的一排平房,条件比想象中还要简陋,是十人间的大通铺。当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屋里已经有好几个女孩了。她们穿着颜色鲜亮、没有补丁的衣服,扎着漂亮的头绳,正叽叽喳喳地聊着天,整理着自己的床铺和崭新的搪瓷脸盆、暖水壶。 凌霜的出现,让屋里的说笑声瞬间停顿了一下。女孩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那个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袱,那身明显不合身、肘部磨得发亮的旧衣服,还有她脚上那双沾满泥土的破旧布鞋,以及她因为长途跋涉而汗湿凌乱的头发和黝黑粗糙的皮肤。 空气仿佛凝固了几秒。随即,有人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聊天,但声音明显低了下去;有人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只有一个剪着齐耳短发、脸蛋圆圆的女孩,对她露出了一个善意的、略带腼腆的微笑。 凌霜感到脸上像火烧一样,她低着头,快步走到唯一空着的、靠近门口的那个铺位。通铺是用木板搭成的,上面只铺着一层薄薄的草垫。她默默地打开包袱,拿出大哥那床同样破旧但浆洗得很干净的被子铺好,又把几件旧衣服叠放在床头。她的全部家当,在这个拥挤的空间里,显得如此寒酸和格格不入。 整理床铺时,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依然若有若无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她听到有人小声议论:“她是哪个山旮旯来的吧?”“你看她那衣服……” “她怎么连个脸盆都没有?” 每一句低语,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紧紧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一切,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宿舍,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透透气。 校园很大,她茫然地走着,最后在操场边一棵老槐树下停了下来。她靠着粗糙的树干,望着远处教学楼明亮的窗户,鼻子里是陌生的城市空气,耳边是陌生的喧闹声,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自卑感,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想起了鸡鸣岭的寂静,想起了弟妹依赖的眼神,想起了乡亲们殷切的期望……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这就是她拼尽全力要走进的世界吗?如此陌生,如此令人不安。 第12章:无声的较量? 开学第一天,分班,发新书,认识新老师。每一件事对姜凌霜来说都是一次考验。 她的蹩脚普通话在课堂上闹了笑话。语文老师点名让她朗读一段课文,她紧张地站起来,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磕磕绊绊地读着,教室里不时响起压抑的低笑声。她的脸一直红到耳根,读完坐下后,恨不得把头埋进课桌里。 更让她难受的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因贫富差距而带来的隔阂。课间,同学们拿出从家里带来的饼干、糖果互相分享,没有人会分给她,她也拿不出任何东西可以分享。她的午饭是从食堂打的最便宜的、看不见油花的青菜和两个窝头,独自一人躲在角落飞快地吃完,而有些同学则会去校门口的小吃摊买肉包子或者面条。 她的同桌是一个叫李丽华的县城女孩,穿着漂亮的格子外套,用的是带着香味的橡皮。她似乎不太愿意和凌霜多说话,偶尔借块橡皮也带着施舍般的表情。有一次,凌霜不小心把墨水溅到了李丽华的作业本上,李丽华立刻尖声叫起来,嫌弃地拍打着本子,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引得周围同学都看了过来。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凌霜慌忙道歉,拿出自己的手帕想去擦,那也是一块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旧手帕。 “算了算了,别用你的脏手帕碰我的本子!”李丽华一把推开她的手,语气充满了不耐烦和鄙夷。 那一刻,凌霜僵在原地,羞辱感让她浑身发抖。她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贫穷带来的不仅是物质上的匮乏,还有尊严上的践踏。 然而,凌霜骨子里的倔强和不屈,也被这种环境激发了出来。她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也知道自己唯一能依仗的,就是成绩。 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清晨,天还没亮,她就悄悄起床,借着走廊昏暗的灯光背诵课文、单词;课堂上,她全神贯注,恨不得把老师讲的每一个字都吃进去;晚上熄灯后,她还会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偷偷看书、做题。她基础扎实,又极其刻苦,很快,她的优势在几次小测验中显现出来。 数学课上,老师出了一道难度不小的思考题,很多同学抓耳挠腮,连李丽华也皱紧了眉头。凌霜仔细演算后,举手说出了自己的解题思路,清晰且简洁。老师惊讶地看着她,连连点头称赞:“姜凌霜同学思路非常清晰,解法也很巧妙!大家要向她学习!” 那一刻,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看她的目光里,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惊讶和探究。李丽华的表情更是复杂,有不服,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 凌霜并没有因此而得意,她只是平静地坐下,继续认真听讲。但她心里明白,在这个陌生的战场上,成绩,是她唯一能赢得的尊重和立足的资本。这场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13章:温暖的微光? 尽管凌霜用成绩逐渐赢得了一些空间,但生活中的格格不入和孤独感依然如影随形。她像一株被移植到陌生土壤的野草,顽强地生存着,但水土不服的阵痛依旧强烈。 宿舍里,她和另外九个女孩的关系依旧疏远。她们聊着电视剧、流行歌曲、县城里新开的商店,这些话题对凌霜来说如同天书。她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地在一旁洗衣服、看书,或者早早躺下,假装睡着。那个最初对她微笑的圆脸女孩叫赵小梅,来自县城周边的乡镇,家境也很普通,但她性格开朗,很快融入了其他县城市区女孩的圈子,和凌霜的交流也仅限于偶尔点头微笑。 直到一个周六的下午。同学们大多回家或者出去玩了,宿舍里只剩下凌霜和另外两个女孩。凌霜正就着窗户的光线缝补一件衣服的破口,那是她最好的一件外套,还是母亲在世时用旧衣服改的,她非常珍惜。 突然,天空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紧接着电闪雷鸣,倾盆大雨瞬间笼罩了整个县城。凌霜想起自己晾在窗外铁丝上的几件衣服(她舍不得用衣架,都是用旧木夹子夹着),慌忙跑出去收。尽管动作很快,但衣服还是被淋湿了大半。 她抱着湿漉漉的衣服回到宿舍,心情有些沮丧。这些衣服是她仅有的换洗衣物,湿了就没得穿了。她拧干衣服,找地方晾的时候,才发现室内空间狭小,根本没有合适的地方。 这时,那个叫赵小梅的女孩从外面跑了进来,虽然打了伞,但裤脚和鞋子也湿透了。她看到凌霜对着湿衣服发愁,又看了看凌霜床上那床单薄的被子和几件旧衣服,犹豫了一下,走了过来。 “姜凌霜,”赵小梅的声音带着点雨天的湿润感,“衣服湿了?我这里有根多余的绳子,要不……我们系在两张床中间晾一下吧?”她说着,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一根麻绳。 凌霜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看着赵小梅。赵小梅被她看得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看你……衣服不多,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湿着没法穿。” 一股暖流悄然涌过凌霜的心头。这是她来到县城后,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同龄人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善意。她低声道:“谢谢……” 两人一起把绳子系好,将湿衣服晾了上去。过程中,赵小梅看着凌霜那双因为长期劳作和冷水洗涤而布满细小裂口和冻疮疤痕的手,轻声问:“你家……是山里那边的吧?来上学要走很远的路吗?” 凌霜沉默了一下,点了点头:“嗯,鸡鸣岭。走路来的。” “走路?!”赵小梅瞪大了眼睛,“那得走多久啊?” “大半天。”凌霜的声音很平静。 赵小梅没有再问,但眼神里多了几分理解和同情。晾好衣服,她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苹果,递给凌霜:“给,我家里带来的,尝尝。” 凌霜看着那个红彤彤的苹果,喉咙有些发紧。在姜家坳,水果是极其稀罕的东西。她犹豫着,没有接。 “拿着吧,别客气。”赵小梅把苹果塞到她手里,笑了笑,“以后有啥事,可以跟我说。咱们都是一个宿舍的。” 窗外雨声淅沥,室内却因为这一根绳子和一个苹果,仿佛温暖了许多。凌霜握着那个苹果,感受着它光滑冰凉的触感,心中那座因为陌生和歧视而筑起的冰墙,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意识到,在这个看似冷漠的环境里,依然存在着温暖的微光。这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给她继续前行的勇气。 第14章:锋芒初试? 窗外的雨渐渐停歇,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赵小梅那个红彤彤的苹果,此刻正安静地躺在姜凌霜的枕头边,像一小簇温暖的火苗,驱散了她心中盘踞已久的寒意。那句“以后有啥事,可以跟我说”,虽然简单,却像一根细小的支柱,让她在这个陌生环境里感到了一丝微弱的依靠。 然而,凌霜深知,依靠终究是暂时的,真正的立足,必须靠自己挣来。赵小梅的善意让她喘息,却并未让她放松。她将那枚苹果小心地收好,舍不得吃,仿佛那是一种象征,提醒她人间尚有温暖,也提醒她必须更加努力,才不辜负这份善意和所有远方的期望。 期中考试,像一场无声的战役,悄然临近。这是凌霜进入县一中后第一次大型考试,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这不仅是对她半个学期学习成果的检验,更是她能否在这个以县城学生为主体的环境中真正站稳脚跟的关键一役。 宿舍里的氛围明显紧张起来。熄灯后,手电筒的光亮不再只是凌霜的专利,其他床铺也时常亮起,伴随着翻书的沙沙声和偶尔的叹息。李丽华和她的几个朋友也开始抱着书本在教室里埋头苦读,她们讨论问题时,依旧会下意识地避开凌霜,但那眼神里除了原有的疏离,更多了几分竞争的锐利。 凌霜比以往更加沉默和专注。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知识。数学的公式、物理的定律、语文的篇章、英语的单词……她一遍遍地演算、背诵、理解。她知道自己的基础可能不如一些从小接受更好教育的县城同学,但她相信勤能补拙。她的时间表被精确到分钟:清晨第一个到教室晨读,课间十分钟用来巩固上节课的难点,午休时间缩短吃饭时间用来做习题,晚上熄灯后,她甚至会在厕所窗外借着路灯微弱的光线再看一会儿书。她的眼睛因为长期睡眠不足而布满血丝,人也更加清瘦,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火焰。 考试那天,天气晴朗。凌霜走进考场,手心微微出汗。她深吸一口气,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当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和小声抱怨的声音——题目难度超出了很多人的预期。 凌霜的心也沉了一下,但她迅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仔细审题,发现这些题目的确灵活,考察的是对知识的深入理解和综合运用能力,而非死记硬背。这反而让她松了一口气。在姜家坳村小,陈老先生就常常告诫他们,读书不能读死书,要懂得举一反三。艰苦的生活磨砺了她的心志,也让她比同龄人更能沉住气去思考和钻研。 她拿起笔,摒弃一切杂念,开始答题。笔尖在试卷上沙沙作响,她的思路异常清晰,那些熬夜苦读、反复琢磨的知识点,此刻如同被擦拭过的宝石,在她脑海中熠熠生辉。遇到难题,她不会像有些同学那样焦躁地抓耳挠腮,而是反复推敲已知条件,尝试不同的解题路径。她身上那种来自山野的坚韧和耐心,在这场智力较量中成为了她的优势。 几天后,成绩公布。班主任拿着一叠试卷走进教室,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欣慰,也有惊讶。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张地盯着老师手中的试卷。 “这次期中考试,我们班的整体成绩不太理想,题目确实有难度。”班主任清了清嗓子,目光在教室里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后排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但是,有一位同学考得非常出色,总分名列全班第一,也是年级第三名。” 全班同学的目光,唰地一下,随着班主任的视线,聚焦到了那个穿着破旧、总是低着头的身影上。 姜凌霜自己也愣住了,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冲出胸膛。 班主任念出了她的名字:“姜凌霜同学。” 一瞬间,教室里静得能听到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谁?姜凌霜?” “就是那个从山里来的……” “她居然考了第一?年级第三?” “不会是抄的吧?”有人小声嘀咕,但立刻被旁边的人用眼神制止了。这次考试监考极其严格,抄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丽华猛地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凌霜,脸上写满了震惊和一丝不甘。她这次只考了班级十几名。 赵小梅则惊喜地看向凌霜,偷偷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班主任示意大家安静,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姜凌霜同学的成绩是实至名归。她的数学、物理都是满分,语文和英语也接近满分。尤其是她的作文,《路》,写自己求学的山路,情真意切,立意深刻,连教导主任都夸赞不已。大家要向姜凌霜同学学习,学习她刻苦钻研、不畏艰难的精神!” 老师的话像一阵风,吹散了某些人心中的怀疑,也彻底改变了同学们看姜凌霜的目光。那目光里,原有的轻视和怜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敬佩,甚至是一丝敬畏。成绩,是这个环境里最硬通的“货币”,它无声地宣告了一个人的价值和潜力。 下课后,竟然有几个平时从不搭理凌霜的同学围了过来,向她请教数学题。凌霜有些局促,但还是耐心地讲解起来。她讲题思路清晰,语言朴实,没有半点藏私,让请教的同学心服口服。 李丽华远远地看着,脸色变幻不定,最终没有凑过来。 放学回宿舍的路上,赵小梅兴奋地挽住凌霜的胳膊:“凌霜,你太厉害了!真给咱们宿舍长脸!” 凌霜的脸微微泛红,心里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成功的喜悦,有努力得到回报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她知道,这次考试的成功,只是开始。她站到了一个更高的起点,也成为了更多人关注和比较的对象。未来的路,只会更加艰难。 晚上,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稀疏的星光。她想起了鸡鸣岭,想起了母亲坟头的黄土,想起了大哥在工地挥汗如雨的身影,想起了乡亲们凑学费时殷切的眼神……这次考试的成功,没有让她骄傲,反而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她就像一只逆风飞翔的鸟儿,只能拼命扇动翅膀,不能有丝毫懈怠。 锋芒已露,前路可期,但每一步,都需踏得更加坚实。 第15章:卖血救妹的抉择? 期中考试的优异成绩,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县一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姜凌霜这个名字,不再仅仅与“山里来的”、“贫困生”这些标签联系在一起,更与“年级第三”、“刻苦学霸”画上了等号。同学们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实实在在的尊重,甚至有些许敬畏。连一向高傲的李丽华,在路上遇见她时,目光也变得复杂,虽然依旧不主动搭话,但那份居高临下的轻蔑已收敛了许多。 班主任在班会上特意表扬了她,并私下找她谈话,鼓励她保持势头,争取期末取得更好成绩,甚至暗示她有机会竞争奖学金。各科老师也对她格外关注,课堂上提问的次数多了,讲解难题时目光总会有意无意地扫过她。 然而,这些来自外界的认可和期许,并未让凌霜感到丝毫轻松,反而像一副更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她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她深知,这次的成功带有一定的偶然性,是凭借着她超出常人的拼命和扎实的基础。但要维持这样的成绩,在强手如林的县一中站稳顶尖的位置,她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可现实是,她连最基本的学习时间和安静环境都难以保障。 生活的窘迫,并未因成绩优异而有任何改善。大哥的汇款依旧微薄且准时,但支付完学费和最基本的生活费后已所剩无几。她依旧穿着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吃着食堂最便宜的菜蔬,晚上靠着厕所窗外的路灯或偷偷点燃的劣质蜡烛看书。身体的疲惫和营养的匮乏,让她时常感到头晕眼花,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 就在她全力备战期末考试,试图巩固这来之不易的“地位”时,一个晴天霹雳从家乡传来。 那是一个周三的下午,刚上完最后一节物理课,凌霜正埋头整理笔记,传达室的老大爷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喊她的名字:“高一三班姜凌霜!有你的紧急电报!” “紧急电报”四个字,像冰锥一样瞬间刺穿了凌霜的神经。她手中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在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中,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教室。 从传达室大爷手中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她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电文极其简短,却字字惊心: “雪病危速归 村委” 凌雪病危! 凌霜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她死死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妹妹凌雪那张总是带着怯生生笑容的小脸,在她眼前晃动。怎么会?小雪身体一直还好,怎么会突然病危?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收拾东西,疯了一样冲向班主任的办公室,语无伦次地请假。 班主任看到她惨白的脸色和电报内容,也吓了一跳,立刻批了假,并关切地询问是否需要帮助。凌霜只是机械地摇着头,道了谢,转身就往外跑。 她甚至没有回宿舍拿任何东西,只揣着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生活费和她视若珍宝的“身份证明”——学生证和录取通知书复印件,一路狂奔向汽车站。她知道,回姜家坳的最后一班班车马上就要发车了。 一路上,她的心像被放在油锅里煎炸。无数可怕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翻滚。小雪到底得了什么病?危重到什么程度?大哥知道了吗?小宇怎么办?钱!看病需要钱!哪里来的钱?大哥刚寄过钱,家里肯定已经空了…… 当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赶回姜家坳时,天色已经擦黑。村里异常安静,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她。她跌跌撞撞地冲进自家那熟悉的院门,看到的景象让她心如刀绞。 昏暗的油灯下,小弟凌宇蜷缩在墙角,哭得眼睛红肿,小身子一抽一抽的。村长姜大伯和几位邻居婶子都在,个个面色凝重。里屋传来凌雪微弱而痛苦的**声。 “大伯!小雪怎么了?”凌霜的声音带着哭腔,扑到姜大伯面前。 姜大伯重重地叹了口气,布满老茧的大手拍了拍凌霜的肩膀,声音沙哑:“霜丫头,你可算回来了!小雪……唉,前天开始发高烧,肚子疼得打滚,镇上卫生所看了,说是……说是急性阑尾炎,可能穿孔了!必须马上动手术,不然……不然就没命了!可手术费加上后续治疗,少说也要一百多块啊!这……这让我们上哪儿去弄……” 一百多块!这个数字像一座大山,瞬间将凌霜压垮。她眼前一黑,几乎晕厥。大哥一个月拼死拼活也就能寄回二三十块,还要支撑她和弟妹的生活、学费。一百多块,对这个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镇上医院说,最迟明天早上必须转去县医院手术,拖不得了!”一位婶子抹着眼泪补充道。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凌霜。她看着里屋妹妹痛苦的身影,听着她微弱的**,再看看角落里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弟,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将她吞噬。怎么办?去哪里弄这笔救命的钱?借?村里谁家能拿出这么多闲钱?就算借到了,拿什么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妹妹…… 不!绝对不行!她已经失去了母亲,绝不能再失去妹妹!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在她被绝望逼到悬崖边缘的脑海中,猛然闪现——卖血! 她记得以前听村里人闲聊时说过,县城医院好像有人偷偷收血,价格不菲。对!卖血!这是她唯一能快速、直接换取救命钱的方式!虽然她也隐约知道这不对,也很危险,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 “大伯,婶子,你们帮我照看一下小雪和小宇!”凌霜猛地站起身,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坚定,“我去县城想办法!我一定把钱弄回来!” 不等众人反应,她转身冲进夜色里。她甚至没有走大路,而是凭着记忆,一头扎进了那条她来时常走的、崎岖难行但更近的山路。她必须赶在明天早上医院上班前,赶到县城! 黑夜的山路,危机四伏。荆棘划破了她的衣服和皮肤,碎石崴了她的脚踝,她摔倒了无数次,膝盖和手掌磕破了,火辣辣地疼。但她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赶到县城!救小雪! 恐惧、绝望、对妹妹的担忧,以及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支撑着她透支着体力,在黑暗中拼命奔跑。冰冷的山风灌进她的喉咙,像刀割一样疼,她却不敢停下喘息。 当她终于连滚带爬、浑身是伤地冲到县城边缘时,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了鱼肚白。她顾不上整理狼狈不堪的仪容,也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直接冲向县人民医院。 在医院门口,她喘着粗气,茫然四顾。去哪里卖血?找谁?她毫无头绪。她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医院里乱转,看到穿着白大褂的人就想上前询问,却又胆怯地缩回。她的异常举动引起了门口一个看似闲散的中年男人的注意。 那男人打量了她一番,看着她破旧的衣服、苍白的脸色和急切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小姑娘,遇到难处了?需要钱?” 凌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点头,声音颤抖:“我……我需要钱,救我妹妹!她……她等着手术!”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带着几分审视:“想卖血?” 凌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用力点头。 “跟我来。”男人示意她跟上,带着她绕到医院后面一个偏僻的、堆满杂物的小巷子里。那里已经有几个面色蜡黄、衣衫褴褛的人在等候。 一种混杂着消毒水、霉味和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扑面而来。凌霜的心跳得像打鼓,恐惧和一种强烈的屈辱感涌上心头。但她没有退路。 男人跟一个穿着脏兮兮白大褂、像是护士的人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指了指凌霜:“新来的,学生,急着用钱,干净。” 那“护士”瞥了凌霜一眼,冷漠地递过来一张表格和一支笔:“填一下,抽多少?现在价格,200cc五十块,400cc一百块。抽多了有风险,自己掂量。” 五十块?一百块?凌霜看着那张表格,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一百块刚好够手术费!她几乎没有犹豫,在抽取量那一栏,用力地、颤抖地写下了“400cc”。 为了妹妹,别说400cc血,就是要她的命,她也在所不惜! 第16章:隐秘的牺牲? 冰冷的针头刺入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姜凌霜紧紧闭着眼睛,不敢去看那根连接着她手臂和储血袋的透明管子。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从自己的身体里汩汩流出,带走体温,也带走力气。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感和眩晕感开始蔓延,她死死咬住下唇,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400cc,差不多了。”那个穿着脏污白大褂的人冷漠地说着,拔出了针头,用一团粗糙的棉花按住了针眼。“按住,十分钟别松手。” 凌霜依言按住棉花团,手臂上传来的酸麻感和全身的冰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那人将那一袋暗红色的、承载着她妹妹救命希望的血液拿走,然后递过来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四张十元的,两张五元的,还有一些毛票,正好一百块。 钱握在手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质感。这和她之前接触过的任何钱都不同,它带着消毒水的味道,更带着她生命的一部分。她没有丝毫犹豫,用颤抖的手将钱小心翼翼地叠好,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凌雪的命。 “赶紧走,别在这儿逗留。”那人挥挥手,语气不耐烦。 凌霜扶着斑驳潮湿的墙壁,踉踉跄跄地走出那条阴暗的小巷。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让她感到一阵阵眩晕。她强忍着恶心和头晕,几乎是凭着本能,一步步挪向汽车站。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却又沉重无比。 她赶上了最早一班回镇上的汽车。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颠簸的道路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她紧紧闭着眼睛,靠在冰冷的车窗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旁边一位大娘看她脸色难看,好心问了一句:“姑娘,你没事吧?脸色这么白。” 凌霜虚弱地摇摇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口袋里的钱。 回到镇上,她又马不停蹄地找了辆顺路的拖拉机,一路颠簸着回到姜家坳。当她再次出现在自家院门口时,已经是上午九十点钟的光景。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但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霜丫头!你可回来了!”一直守在院门口的姜大伯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但随即被她惨白的脸色和摇摇欲坠的样子吓了一跳,“你……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凌霜强撑着站直身体,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大伯,跑的急,有点累。”她迫不及待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钞票,塞到姜大伯手里,“钱……钱拿到了,一百块!快,快送小雪去县医院!” 姜大伯看着手里皱巴巴却分量十足的钱,又看看凌霜那仿佛随时会倒下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疑惑:“这……这么多钱?你从哪儿弄来的?你……” “大伯,别问了!先救小雪要紧!”凌霜打断他的话,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和虚弱。 姜大伯看着里屋凌雪越来越微弱的**,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他重重地点点头:“好!我这就去安排!柱子!快,套车!送小雪去县医院!” 一阵忙乱之后,凌雪被小心翼翼地抬上了村里唯一的那辆破旧驴车,由姜大伯和几个青壮年乡亲陪着,紧急送往县医院。凌霜想跟着去,却被姜大伯和邻居婶子强行拦下了。 “霜丫头,你看你都成啥样了!你去了也帮不上忙,还得让人照顾你!在家好好歇着,等消息!有小宇要你照顾呢!”二婶心疼地扶着她,把她按在椅子上。 凌霜也确实感到一阵阵天旋地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去了只能是累赘。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载着妹妹的驴车消失在村口,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她和吓得不敢出声的小弟凌宇。凌霜瘫坐在椅子上,浑身冷汗淋漓,眼前阵阵发黑。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再次袭来,她冲到墙角,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姐……姐你怎么了?”凌宇怯生生地走过来,小手拉着她的衣角,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凌霜用袖子擦了擦嘴,转过身,努力对弟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姐没事,就是……就是跑累了。小宇别怕。” 她挣扎着站起身,想去给弟弟弄点吃的,却差点一头栽倒。她赶紧扶住桌子,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挪到水缸边,舀了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冷的水暂时压下了些许恶心感,却让身体更加寒冷。 她不敢躺下,怕自己一躺下就再也起不来。她强打着精神,简单地煮了点红薯粥,和凌宇分着吃了。整个过程,她都感觉像是在梦游,手脚不听使唤,脑子里一片混沌。 下午,她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度秒如年。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心理的巨大焦虑交织在一起,折磨着她。她不断地在心里祈祷,祈祷妹妹手术顺利,祈祷那一百块换来的血,真的能挽回妹妹的生命。 傍晚时分,村口终于传来了动静。姜大伯等人回来了,脸上带着疲惫,却也有了一丝轻松。 “霜丫头,放心吧!手术做完了,医生说很成功!幸亏送得及时!小雪现在在医院观察,过几天就能回来了!”姜大伯的声音里带着欣慰。 听到这个消息,凌霜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巨大的疲倦和虚弱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浑身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靠着门框,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喜悦和庆幸的泪水。 “太好了……太好了……”她喃喃自语,心中的巨石终于落地。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手术的情况,夸赞凌霜有本事,这么快就弄到了救命钱。有人好奇地问她到底从哪里弄来的钱。 凌霜擦干眼泪,垂下眼睑,掩饰着内心的波澜,用早已想好的、平静无波的语气回答:“我……我找县里的老师同学借的,以后慢慢还。” 这个借口合情合理,没有人怀疑。大家只是感叹读书有用,关键时刻能找到人帮忙。 没有人知道,此刻这个看似平静的少女,刚刚经历了怎样的惊心动魄;没有人知道,她那异常苍白的脸色和虚弱的身体,并非仅仅因为奔波劳累;更没有人知道,那份救命的钱,是她用自己年轻的、滚烫的血液换来的。 夜晚,凌霜哄睡了因为姐姐回来而安心不少的凌宇。她独自躺在冰冷的床上,手臂抽血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全身的虚弱感像潮水般阵阵袭来。窗外月光清冷,照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 她想起了抽血时那冰冷的针头和眩晕感,想起了攥着钱一路奔波的艰辛,想起了等待消息时的焦灼……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和后怕,悄悄涌上心头。她才十六岁,本该是在父母羽翼下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独自承受如此沉重的秘密和牺牲。 但当她想到妹妹手术成功,很快就会康复,想到弟弟依赖的眼神,想到远方的哥哥可以少一份牵挂……所有的委屈和痛苦,似乎都变得值得了。 她轻轻抚摸着手臂上那个小小的针眼,在心里默默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这个秘密,她会永远埋藏在心底。只要家人安好,再多的苦,她也能咽下。 月光下,少女的容颜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却因为这份隐秘而伟大的牺牲,变得更加坚韧和不屈。 第17章:无声的涟漪 凌雪的手术非常成功,在县医院观察了几天后,便被接回了姜家坳休养。这笔突如其来的巨额债务,像一块更沉的石头,压在了凌霜和远在南方的大哥凌风身上。凌风得知消息后,在信里没有多说,只是下一次寄回的钱又多了一些,字迹也更加潦草疲惫。凌霜知道,大哥一定是在工地上更加拼命了。 生活的重担没有丝毫减轻,但妹妹的转危为安,让凌霜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稍微松弛一些。卖血带来的身体亏空,不是短时间内能恢复的。回到县一中后,她时常感到头晕、乏力,脸色也比以前更加苍白。但她不敢表露,更不敢懈怠。期中考试的成功,既带来了尊重,也带来了更高的期望。她像一根被上紧的发条,必须持续地、精准地运转下去。 校园生活似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但有些东西,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凌霜不再是那个完全被忽视的透明人。课间,当她独自在座位上啃着干硬的窝头复习功课时,偶尔会有同学主动过来和她讨论问题,尤其是数学和物理。起初只是寥寥几人,后来渐渐多了起来。凌霜讲解题目时耐心、清晰,从不藏私,这让一些原本对她抱有偏见的同学也渐渐改变了看法。 赵小梅成了她在宿舍里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朋友。她会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分给凌霜,会在凌霜晚上偷偷看书时帮她打掩护,偶尔还会拉着她去操场散步,尽管凌霜大部分时间都更愿意留在教室或图书馆。 就是在一次这样的课间,凌霜第一次注意到了那个坐在教室前排靠窗位置的男生。他叫陈志远,是班上的学习代表,也是这次期中考试的全班第二,年级第五名。他戴着副黑框眼镜,个子高高瘦瘦的,总是安安静静的,不太爱说话,但成绩极其优异,尤其是理科,逻辑思维清晰得让老师都时常称赞。 那天,数学老师布置了一道极具挑战性的奥数拓展题,很多人都束手无策。凌霜花了整整一个晚自习的时间,尝试了多种方法,终于找到了一种巧妙的解法。第二天数学课上,老师询问有谁做出来了,教室里一片寂静。凌霜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 在她站起来阐述自己的解题思路时,声音清晰,条理分明。她注意到,前排的陈志远转过了头,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丝惊讶和探究。当凌霜流畅地讲完,教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叹时,她看到陈志远微微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表示认可的弧度。 那只是一个瞬间的眼神交汇,一个微不可察的表情,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凌霜平静如古井的心湖,漾开了一圈细微的涟漪。她迅速低下头,感觉脸颊有些微微发烫。那是一种很陌生的感觉,不是因为窘迫,也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被认可、被一个同样优秀的人所注意到的、微妙的悸动。 自那以后,凌霜发现自己会不自觉地留意到陈志远的存在。早读时,他清朗的读书声;课堂上,他条理清晰的发言;篮球场上,他偶尔矫健的身影(虽然她只是匆匆一瞥);图书馆里,他安静阅读的侧影……这些画面,像零散的碎片,无声地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印象。 但她从未想过要去接近,甚至从未有过一次正式的对话。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的轨道,各自朝着目标飞速前进,偶尔在学术的领域有片刻的交汇,比如在物理竞赛小组的讨论中,他们会就某个问题展开简短的、纯粹学术层面的交流,观点碰撞,彼此启发,但仅此而已。交流时,凌霜的目光永远是专注而平静的,不会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秒。 她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陈志远是县城市区的孩子,父母据说都是机关单位的干部,家境优渥,前途光明。而她,来自大山深处,背负着整个家庭的债务和期望,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那份因才华而产生的、朦胧的好感,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底最深处,化作一种无声的激励。她告诉自己,要像他一样优秀,甚至比他更优秀。只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拥有选择未来的权利。 这份隐秘的、甚至不能称之为情感的情愫,成了凌霜枯燥艰难求学生活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微甜气息的影子。它不足以影响她的心志,却也在某些疲惫不堪的深夜,让她在题海挣扎时,感受到一丝微弱的光亮。 第18章:影子的重量? 期中考试带来的光环逐渐在日常的琐碎中沉淀下来,凌霜的生活重心再次被严峻的现实拉回。妹妹凌雪虽然手术成功,但后续的营养和调理需要钱,大哥的汇款依旧紧张,她自己的学业压力也与日俱增。卖血的后遗症像幽灵一样缠绕着她,她时常感到精力不济,尤其在长时间专注学习后,头晕和心悸的感觉会愈发明显。 她开始更加苛刻地对待自己。食堂最便宜的菜蔬和窝头几乎成了她固定的食谱,偶尔赵小梅硬塞给她的一个鸡蛋或一点肉菜,成了她难得的营养补充。她取消了所有不必要的活动,包括赵小梅邀请的偶尔的散步。她的生活轨迹变成了宿舍—教室—图书馆—食堂四点一线,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钟摆,精准而单调。 她对知识的汲取几乎到了贪婪的地步。不仅限于课本,她还千方百计地借阅各种参考书和课外读物,如饥似渴地拓宽自己的知识面。她知道,要想在顶尖的竞争中始终保持优势,仅靠刻苦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视野和思维的深度。夜晚,她常常是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或图书馆的人,回到宿舍后,还会就着走廊或厕所的灯光再看一会儿书。她的勤奋,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 这种近乎疯狂的投入,让她在接下来的几次小测验和月考中,依然保持着班级前三的稳定成绩。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成绩背后,是她用健康和休息硬生生换来的。她的脸色始终没有红润起来,身形也更加清瘦,宽大的旧衣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在这种高强度的压力下,那个关于陈志远的“影子”,似乎变得更加淡薄了。它不再带来微甜的悸动,反而更像一种无形的鞭策。当她看到陈志远轻松地解答出难题,当他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竞赛载誉归来,当他在球场上挥洒汗水、散发着阳光自信的气息时,凌霜感受到的,是一种更加清醒的认知——他们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成绩,更是由出身、环境所构筑的、难以逾越的鸿沟。 有一次,物理老师组织了一场小型的辩论赛,主题是关于一道开放性物理问题的不同解法。凌霜和陈志远恰好分属对立双方。那是他们第一次进行相对深入的“交锋”。 凌霜的准备极其充分,她引经据典,逻辑严密,试图证明自己的方案更具普适性。而陈志远则思路开阔,更注重创新和实用性,虽然在某些细节上被凌霜抓住破绽,但其思维的活跃和知识的广博也令人印象深刻。 辩论过程中,凌霜全神贯注,据理力争,眼神锐利,完全沉浸在学术的较量中。她甚至没有注意到陈志远在反驳她时,眼中偶尔闪过的欣赏之色。辩论结束时,老师表扬了双方,尤其称赞凌霜基础扎实,陈志远思维敏捷。 课后,陈志远罕见地主动走到凌霜座位旁,推了推眼镜,很认真地说:“姜凌霜,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公式变形,很巧妙。我回去再仔细想想。” 凌霜正在整理笔记,闻言抬起头,迎上他坦诚的目光。她的心漏跳了一拍,但脸上依旧是平静无波的表情,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嗯,互相学习。” 然后便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动作,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陈志远似乎有些意外她的冷淡,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凌霜握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她不是不想交流,而是不敢。她害怕任何超出学习之外的接触,害怕那种因差距而产生的自卑感会不受控制地蔓延。她必须用冷漠筑起一道墙,把自己牢牢地保护在名为“奋斗”的堡垒里。那个优秀的少年,就像天边明亮的星辰,可以仰望,可以借其光指引方向,却遥不可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也拼命发光,哪怕这光,此刻还如此微弱,需要燃烧自己来换取。 第19章:微光与壁垒? 临近期末,学习气氛空前紧张。学校为了提升升学率,增加了晚自习的课时,周末也安排了补课。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是疲惫的冲刺;对于凌霜,这更是体力和意志力的双重考验。 营养的严重缺乏和长期的过度劳累,终于让她的身体发出了警告。在一个闷热的晚自习,她正埋头演算一道复杂的物理题,突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晕,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她下意识地用手撑住额头,才没有栽倒在课桌上。 “姜凌霜,你怎么了?”旁边一个女生注意到她的异常,小声问道。 这声询问引来了周围同学的注意。赵小梅赶紧凑过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满头的冷汗,吓了一跳:“凌霜!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凌霜虚弱地摇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一道身影快步走了过来,是陈志远。他眉头微蹙,看着凌霜痛苦的样子,语气带着关切:“是不是低血糖了?我这儿有糖。”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硬糖,递到凌霜面前。 那颗用彩色糖纸包裹的水果糖,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它代表着一种凌霜完全陌生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体贴和从容。凌霜看着那只干净修长的手,和手心里那颗漂亮的糖果,心里五味杂陈。有瞬间的感动,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怜悯的难堪和尖锐的自尊。 她不能接受。尤其是不能接受他的东西。 “不用了,谢谢。”凌霜的声音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固执的疏离。她勉强站起身,“我……我出去透透气就好。”说着,她推开赵小梅搀扶的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教室,把那份突如其来的关切和周围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都甩在了身后。 她靠在教室外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呼吸着夜晚微凉的空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眩晕感。冰冷的墙壁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知道,自己必须停下来,至少今晚不能再硬撑了。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横亘在她与陈志远,乃至与身边大多数同学之间的壁垒。那不仅仅是成绩的差距,更是整个生存状态的鸿沟。他们可以因为学习劳累而吃点糖果补充能量,可以理所当然地接受别人的关心。而她,连生病的资格都没有。她的每一次不适,都可能意味着掉队,意味着辜负所有人的期望。她的坚强,是生存所迫,容不得半点软弱和依赖。 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没有熬夜,早早回到宿舍躺下。身体的极度不适让她无法思考,但意识却异常清醒。她想念鸡鸣岭寂静的夜晚,想念弟妹熟睡的脸庞,甚至想念那种虽然贫穷却目标单一的生活。县城的繁华与机遇,是以巨大的身心消耗为代价的。 第二天,她看上去恢复了一些,但依旧沉默。她婉拒了赵小梅帮她打热水的提议,也刻意避开了陈志远可能投来的目光。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默默舔舐自己的伤口,然后更加倔强地投入到学习中去。 期末考试的临近,像不断收紧的绳索。那个关于“陈志远”的青春影子,在这场与自身命运搏斗的狂风暴雨中,被冲刷得几乎淡不可见。它曾经带来的那一丝微光,终究照不亮现实沉重的壁垒。凌霜明白,她唯一的出路,就是靠自己,凿穿这壁垒。她的青春,没有风花雪月的资本,只有一路前行的决绝。 第20章:高考倒计时? 高二的暑假,在姜凌霜的生命里,只是一个模糊而短暂的概念。它意味着不是休息,而是更繁重的劳作和更紧迫的筹谋。她回到姜家坳,用几乎全部的假期时间,上山采药、打理田地、照顾仍在恢复期的凌雪和日渐懂事的凌宇。每一天,她都在体力的透支和对未来的焦虑中度过。大哥凌风的汇款单依旧准时,但附信的字迹愈发潦草,信纸边缘甚至偶尔会沾上一点暗色的、疑似油污或干涸血渍的痕迹,让凌霜每次读信,心都像被针扎一样疼。她知道,大哥在用健康换取他们兄妹三人的未来。 暑假结束,重返县一中,踏进熟悉的校门,空气已然不同。校门口挂起了醒目的红色横幅:“距高考还有XXX天”。那个不断变小的数字,像一声声沉闷的战鼓,敲在每一个高三学生的心上。教室从三楼搬到了顶楼,更加安静,也仿佛离天空更近,带着一种隔绝尘嚣、背水一战的肃穆。 高二的文理分科,凌霜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理科。这不仅是因为她的数理化成绩更为突出,更是基于一种极其现实的考量:理科将来更好就业,更能快速改变家庭的经济困境。陈志远也选择了理科,并且再次和她分在了同一个重点班。这似乎是一种命运的巧合,但凌霜已无暇他顾。 高三的课程强度和难度陡然提升。无穷无尽的试卷、练习册像雪片一样飞来,占据了所有的时间。老师们讲课的语速更快,内容更深,每一次测验都直接与高考挂钩,排名被更加残酷地张贴出来。教室里弥漫着浓烈的咖啡味、风油精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竞争氛围。 凌霜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她每天的睡眠时间被压缩到不足五个小时。凌晨四点半,当校园还沉浸在黑暗中,她就已经蹑手蹑脚地起床,裹紧那件大哥留下的、已经更加破旧的棉袄,躲到楼梯拐角或厕所窗下,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晨读。她的眼睛下面,是常年无法消退的乌青,脸色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只有那双眼睛,因为极度的专注和某种燃烧的意志,而显得异常明亮,甚至有些慑人。 经济的拮据,在高三这个特殊时期被放大了。更多的辅导书、打印资料、营养补充……每一项都需要钱。凌霜把自己压缩到了极限。她一天的饭钱严格控制在几毛钱以内,通常是两个最便宜的窝头和一勺寡淡的青菜,偶尔加一碗免费的汤。赵小梅看不过去,时常多打一份菜硬分给她,凌霜推辞不过,只能默默记下这份情谊。她几乎不买任何新的学习用品,用的都是最便宜的草稿纸,正面用完用反面,铅笔短到握不住就套上笔套继续用。 身体的警报再次拉响。长期的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让她时常感到心悸、头晕,有几次甚至在课堂上眼前一黑,差点晕倒。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更不敢去看病。她只是强迫自己喝更多的凉水,用更冷的水洗脸,用疼痛和意志力强行驱散疲惫。 理想与现实,像两条鞭子,交替抽打着她。当她解出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当她沉浸在化学的奇妙反应中,当她感受到知识带来的豁然开朗时,她会短暂地忘记一切烦恼,内心充满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和对凭借知识改变命运的渴望。这是支撑她的理想之光。 但现实的压力无孔不入。凌雪的来信,字迹歪歪扭扭,但充满了对她的思念和依赖,信末总会问:“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凌宇的信更短,画着歪歪扭扭的太阳和小鸟,写着“想姐姐”。大哥的汇款单和短信,字里行间是无声的牺牲和沉重的期望。还有,姜家坳那破旧的家,以及乡亲们看到她假期回来时那混合着同情和期盼的眼神……这一切都像沉重的枷锁,提醒她不能失败,她没有退路。 有一次,她在做一套难度极高的理综卷时,连续几道大题都没有思路,看着周围同学笔尖沙沙、奋笔疾书,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感攫住了她。她放下笔,冲到走廊尽头的洗手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憔悴、苍白、眼窝深陷的女孩,泪水混着冷水汹涌而出。 她问自己:这样拼命,值得吗?如果考不上,怎么办?如果考上了,那高昂的大学费用,又从哪里来?会不会把大哥彻底拖垮? 绝望像潮水般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瞬间,母亲临终前那双渴望的眼睛、那句“一定要走出去”的嘱托,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大哥在工地上挥汗如雨、省吃俭用的画面,凌雪凌宇依赖的眼神,姜大伯和乡亲们凑钱时那信任的目光……所有这些,汇成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的软弱和犹豫狠狠击碎。 她用力抹去脸上的水和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镜中的女孩,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没有退路,就是最好的出路。 她回到教室,重新拿起笔,像一名最坚韧的战士,再次向那些难题发起了冲锋。那一刻,她心中所有的迷茫和挣扎都沉淀下来,化作了更加纯粹、更加坚定的信念——高考,是她必须打赢的一场战争。为了母亲,为了大哥,为了弟妹,为了所有帮助过她的人,更是为了她自己! 她不再去纠结遥远的未来,不再去焦虑无法预知的困难。她把所有的精力都聚焦于眼前,聚焦于每一天、每一张试卷、每一道题目。那个不断减少的高考倒计时数字,不再仅仅是压力,更成了她冲刺终点的动力刻度。 青春的萌动,早已被这残酷的生存压力挤压到心灵最偏僻的角落。陈志远依旧优秀,偶尔在讨论问题时,他投来的目光中或许带着更深的欣赏,但凌霜已无暇分辨,也无心回应。他们依然是两条高速并行、目标一致的轨道,但凌霜的轨道,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高考这一束强光,照亮着前方必须穿越的、黑暗而漫长的隧道。 她知道,隧道的尽头,或许是光明的未来,也可能是更深的悬崖。但无论如何,她只能,也必须,向前奔跑。 第21章:黎明前的号角 高三的第一次全省模拟联考,像一场不期而至的凛冽寒流,毫无征兆地席卷了整个年级,将尚带着高二暑假余温的松弛感瞬间冻结。考试时的凝重气氛犹在眼前,而当成绩公布的日子来临,那种悬而未决的焦灼,更是化作了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沉甸甸地压在高三(一)班每一个人的心头。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李老师拿着一叠厚厚的成绩单走进教室时,原本还有些细微声响的课堂瞬间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手中那摞仿佛能决定生死的纸张上。李老师没有立刻说话,他走到讲台前,将成绩单放下,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与忐忑的脸。他惯常温和的脸上此刻笼罩着一层阴云,眉头微蹙,嘴角紧抿。 教室里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某些同学因为紧张而加重的呼吸声。 “同学们,”李老师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压抑的严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这次全省模拟联考的成绩……出来了。”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我必须如实告诉大家,这次考试的难度,是严格按照,甚至在某些科目上略微超出了高考的命题思路和难度系数来设置的。目的,就是让大家提前感受高考的真实氛围,认清自己的位置和差距。” 他拿起最上面一张全班的成绩汇总表,声音又沉了几分:“从结果来看,我们班的整体成绩……不太理想。平均分比预期低了十分左右,年级排名也有所下滑。很多同学的成绩,出现了较大波动。” 话音未落,教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低低的惊呼和倒吸凉气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被窃窃私语和沉重的叹息所取代。空气仿佛变成了粘稠的胶质,让人呼吸困难。有人脸色瞬间煞白,有人懊恼地捶了一下桌子,有人则深深低下头,不敢去看老师的眼睛。 姜凌霜坐在教室中排靠窗的位置,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手心沁出冰冷的汗珠。她强迫自己保持镇定,但指尖还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次考试的难度,她切身感受到了,尤其是语文和英语,那些灵活多变的阅读理解和需要深厚积累的作文题,让她做得异常吃力。她知道自己考得并不轻松,但究竟会是什么结果,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李老师示意学习委y将详细的排名表贴在黑板旁边的公告栏上。纸张被按上图钉的“哒哒”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刺耳。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人都像被磁石吸引一般,蜂拥而至,将公告栏围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弥漫着焦虑、期待和恐惧混合的复杂气息。 凌霜没有挤进人群,她深吸一口气,等到最初的人潮稍退,才站起身,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走过去。她的目光从上到下,快速而紧张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心脏跳得厉害,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找到了! 姜凌霜,班级第2名,年级第8名。 看到这个名次的一瞬间,她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了一下,一股微弱的暖流掠过心头。班级第二,年级第八,这个成绩,对于大多数学生来说,已是遥不可及的高峰。然而,这丝松懈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秒,她的眉头便不由自主地紧紧皱了起来。 她的视线向上移动,定格在排名的顶端: 陈志远,班级第1名,年级第5名。 那个名字,像一枚精准的针尖,刺破了她刚刚升起的一丝慰藉。差距,依然清晰的存在着,像一道虽然不算宽阔,却难以逾越的沟壑。班级第一与第二,年级第五与第八,这其间的距离,在高考这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战役中,可能意味着完全不同的命运走向。而且,“年级第八”这个名次,对于志在冲击全国顶尖大学的她来说,远远谈不上保险,甚至充满了变数和风险。全省有多少像陈志远这样的尖子生?她无法想象。 她仔细查看各科分数。果然,数学148分,物理97分,化学95分,理综的优势依然明显,几乎撑起了她总分的半边天。但语文只有112分,英语105分,这两科成了明显的短板。尤其是语文的作文和英语的阅读理解,得分率偏低。她心里清楚,这些需要长期文化熏陶、大量阅读积累和语感培养的科目,恰恰是她这个从教育资源匮乏的山村“半路出家”的学生最薄弱、最难在短时间内弥补的环节。 这次考试,像一记沉重而响亮的警钟,不仅敲碎了一部分人盲目乐观的泡沫,也更彻底、更残酷地将凌霜自身存在的短板暴露无遗。它让她清醒地认识到,在通往顶尖大学的道路上,她面临的竞争是何等激烈,自身的根基又是何等地需要加固。过去的成绩,或许有运气和超常努力的因素,但要想在最终决战中稳操胜券,她必须付出更多,也必须找到更有效的方法。 晚自习的铃声准时响起,尖锐刺耳,却仿佛没有惊醒沉浸在各种情绪中的学生们。没有人离开座位,甚至很少有人抬头。每个人都像被无形的手按在了书桌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悲壮而又压抑的氛围。试卷发下来,有人对着惨淡的分数默默垂泪,有人不甘心地重新演算错题,也有人目光呆滞,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 凌霜默默接过自己的试卷,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改痕迹,像一道道伤口。她没有时间沮丧,也没有资格气馁。她将试卷平整地铺在桌上,拿出那个边缘已经磨损的错题本,拧开笔帽,眼神变得异常专注和冷静。她开始逐题分析失分原因,是概念模糊?是计算粗心?还是思路偏差?她用红笔在错题本上工整地抄下题目,详细记录错误原因和正确解法,字迹清晰而坚定。 她清楚地知道,模拟考试的分数和排名只是暂时的,暴露出的问题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真正的战役,从现在起,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而她,姜凌霜,没有任何退路,必须迎难而上,将每一个暴露出的弱点,都变成通往成功的垫脚石。窗外,夜色渐浓,教室里的灯光,照亮着一张张年轻而执着的脸庞,也照亮了一条充满荆棘却必须前行的路。 第22章:孤灯下的剪影? 联考成绩带来的冲击波,并未随着时间流逝而消散,反而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每个人心中持续扩散。对于姜凌霜而言,那“年级第八”的名次,与其说是一份成绩单,不如说是一纸冷酷的战书。它清晰地标出了她所处的位置,也无情地揭示了前方需要翻越的险峰。短暂的松懈和自满被彻底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壮的紧迫感。从那一刻起,她的生活节奏被拧上了一圈更紧的发条,时间的概念被压缩到以分秒计算。 学校规定的晚十点半熄灯制度,在高三年级形同虚设。宿舍管理员是一位面容慈祥却心知肚明的大妈,她深知这些孩子肩上的重担,往往只是象征性地在走廊里巡视一圈,叮嘱几声“早点休息”,便摇着头回到值班室,留下满楼的寂静与从门缝窗隙透出的、微弱却倔强的光亮。这光亮,是无数个梦想在暗夜中燃烧的星火。 凌霜的“夜战场”,经过反复摸索和实践,最终固定在了两个地点。第一个是女生宿舍楼尽头的公共厕所。那里有一扇朝西的窗户,正对着校外一条小马路,路灯光线昏黄,却能顽强地透过磨砂玻璃,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晕。这片光晕,便是凌霜的天然书桌。她常常搬一个破旧的小板凳,蜷缩在窗台下,书本摊在并拢的膝盖上,就着那点可怜的光线,艰难地辨认着密密麻麻的铅字。光线太暗,她必须把眼睛睁得极大,时间一长,眼眶酸涩难忍,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视线也随之模糊。她只能不时地停下来,用力揉搓双眼,待那阵酸胀感过去,再重新埋下头。 第二个战场,是教学楼一楼拐角处一间堆放废弃桌椅和杂物的储藏室。这地方平时少有人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和霉味。门锁早已坏掉,虚掩着一条缝。凌霜在一次偶然中发现这里后,便把它当成了更隐蔽的据点。与厕所相比,这里最大的优点是相对安静,不会被偶尔起夜的同学打扰。缺点是环境更差,阴暗潮湿,而且没有任何自然光源。她花了一块钱巨资,从县城老街一个杂货摊买来一个最便宜的塑料外壳手电筒。电池是旧的,光线昏黄摇曳,还时常因为接触不良而突然熄灭,需要用力拍打几下才能重新亮起。但这微弱的光束,对她而言已是弥足珍贵的宝贝,是她对抗黑暗的唯一武器。她用几张不知哪年哪月的旧报纸铺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席地而坐,背靠着一个破旧的体操垫,膝盖并拢充当书桌。手电筒的光圈很小,只能照亮书本的一小块区域,她必须不断移动书本,才能看完一页内容。 深秋的脚步越来越近,夜晚的寒气日益逼人。厕所和储藏室更是冷得像冰窖。穿堂风从缝隙中钻入,带着刺骨的凉意。凌霜把能穿的所有衣服都套在了身上——那件大哥留下的、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一件母亲生前用旧毛线织的、已经有些脱线的毛衣,还有几件单薄的秋衣。即便如此,她依然冻得手脚冰凉,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握笔写字都变得异常艰难。她就不停地搓手、跺脚,试图摩擦生热。写字前,她会把双手放在嘴边,用力呵出几口微薄的热气,稍微温暖一下冻僵的手指,然后赶紧拿起笔,趁着那点暖意尚未消散,飞快地演算。有时候,呵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笔杆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顺着笔尖滑落,洇湿了草稿纸。 困意,是比寒冷更可怕的敌人。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和严重的睡眠不足,让疲惫如影随形。常常在深夜,她的上下眼皮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脑袋像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每当这时,她就会站起身,走到厕所冰冷的水龙头下,用刺骨的凉水狠狠拍打自己的脸颊和额头。那瞬间的冰冷刺激,能让她猛地清醒过来。或者,她会用力掐自己的大腿内侧,用尖锐的疼痛来驱散沉重的睡意。手臂上、大腿上,常常留下青紫的掐痕,那是她与自身极限搏斗留下的印记。 那些在昏黄光线下无限放大的难题——复杂的物理公式如同纠缠的藤蔓,冗长的英文篇章好似望不到尽头的隧道,艰涩的古文阅读像布满荆棘的险峰——无时无刻不在考验着她的意志力。孤独感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被放大到极致,寒冷从四面八方侵袭着她的身体,极度的疲惫则试图将她拖入沉沦的深渊。这些负面情绪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心灵的堤坝。 然而,每当她感到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总有一些画面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大哥姜凌风从南方寄来的汇款单上,那因为长期劳作而微微颤抖的、潦草却有力的字迹;小弟凌宇用铅笔在信纸角落画下的、歪歪扭扭却充满期盼的“加油”小人;村长姜大伯送她出村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握着她,说出“霜丫头,咱姜家坳……就指望你了”时,眼中闪烁的泪光和沉甸甸的嘱托……这些来自远方的、最质朴也最深沉的爱与期望,像一股股暖流,瞬间注满她的心田,融化周身的寒意,驱散蚀骨的疲惫。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再次低下头,将所有的艰难、委屈和痛苦,默默地咽回肚子里。然后,那倔强的笔尖,便再次在草稿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轻微,却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曲不屈的独奏。 她的剪影,被昏黄的光线投射在冰冷斑驳的墙壁上,渺小,孤独,却带着一种足以撼动人心的、永不弯曲的倔强。这剪影,是无数个深夜里,一个少女用单薄的肩膀,独自对抗命运时,留下的最动人的注脚。 第23章:尺素传心? 在高三这场漫长而艰苦的马拉松中,时间被切割成以周、以天、甚至以小时为单位的冲刺。每一个黎明与深夜的交替,都伴随着试卷的堆积和知识点的反复咀嚼。在这令人窒息的节奏里,有一个时刻,像暗夜中固定亮起的灯塔,短暂地照亮姜凌霜疲惫的航程,也深深刺痛着她内心最柔软的角落——那就是每月中旬,收到大哥汇款单和家信的日子。 这通常是一个普通的午后,第二节课后短暂的休息时间。当传达室的老大爷那略带沙哑的嗓音在教室门口响起:“高三一班姜凌霜,拿信!” 这一刻,无论凌霜正在埋头演算多么复杂的公式,或是背诵多么冗长的课文,她的整个世界都会瞬间静止。 心脏会先于意识猛地收缩一下,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的回响。她会立刻放下手中的一切,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快步走向教室门口。那几步路,仿佛格外漫长,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混合着一种期盼与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从老大爷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传递着远方温度的手中接过那封薄薄的信件和一个略厚的、印着绿色条纹的汇款单时,她的指尖会微微发颤。信封是那种最便宜的白皮信封,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有些皱巴巴,边角甚至可能沾着些许污渍。汇款单则相对挺括,上面用复写纸清晰地印着汇款金额和大哥那熟悉的、略显潦草的字迹。 这每月一次的“仪式”,是她与那个远在千里之外、支撑着她全部世界的唯一连接。然而,这份连接,带来的从来不是单纯的喜悦,而是一种混合着深切思念、沉重愧疚和巨大压力的复杂心酸。 她不会立刻拆开,而是紧紧攥着信件和汇款单,快步走回座位,将它们小心翼翼地塞进书包最里层的夹袋,紧贴着她视若珍宝的课本。接下来的半节课,她会变得有些心不在焉,老师的讲解声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她的心思,早已飞到了那封信里,飞到了南方那个闷热嘈杂的工地,飞回了鸡鸣岭下那个清贫却让她魂牵梦萦的家。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她不会像往常一样立刻冲向食堂或图书馆,而是找一个最安静的角落——有时是操场看台最偏僻的一角,有时是实验楼后无人经过的小树林,更多时候,是等到夜深人静,宿舍熄灯后,她蜷缩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才敢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封家信。 信,通常有两封,一封是大哥姜凌风写的,另一封是妹妹凌雪和弟弟凌宇合写的。 先打开大哥的信。信纸是那种最廉价的、泛黄粗糙的纸张,字迹因为长期握持沉重工具而显得有些笨拙和用力,每一笔都仿佛带着工地的尘土和汗水的气息。信的内容,几乎千篇一律地遵循着“报喜不报忧”的模式: “霜妹,见字如面。哥这边一切都好,活不累,工头很照顾,伙食也比以前好了,每顿都能见到点荤腥。钱已汇出,你安心读书,别省着,该吃吃,该喝喝,身体最要紧。家里一切都好吧?小雪小宇听话吗?你学习紧张,别太挂念家里,有哥在呢……” 他总是极力描绘着一幅“顺利安康”的图景,试图用轻松的语气抹去所有艰辛的痕迹。但凌霜却能从字里行间读出截然不同的信息:那比上月又多出几块钱的汇款额,意味着他又不知熬了多少个夜班,多扛了多少包水泥;那字迹偶尔的颤抖和模糊,或许是因为过度劳累导致的手腕酸痛;信纸边缘偶尔沾染的一小块暗褐色污渍,像极了干涸的血迹,让她心惊肉跳;还有那反复叮嘱的“别省着”、“身体要紧”,恰恰暴露了他对她处境的深切担忧和自己无法在身边照顾的无奈。这薄薄的两页纸,承载的是大哥用青春和健康为她换来的、沉甸甸的未来。 接着是凌雪和凌宇的信。凌雪的字迹比以前工整了许多,一撇一捺都透着认真。她会详细汇报自己的学习成绩,得了几个“优”,被老师表扬了几次,字里行间充满了“要向姐姐学习”的劲头。她还会像个小大人一样叮嘱凌霜:“姐,你一个人在外面要按时吃饭,晚上别学太晚,会伤眼睛的。我和小宇都很想你。” 信的末尾,总会画上一个笑脸。而凌宇的信,依旧以图画为主。他用铅笔稚嫩地画着家里养的那条老黄狗,画着屋顶的炊烟,画着想象中姐姐穿着漂亮裙子、背着书包上大学的样子,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想姐姐”、“加油”。 这些来自弟妹的信,像一股温润的清泉,瞬间冲刷掉她积压已久的疲惫和委屈。看着那些稚拙的笔画和充满依赖的语句,她的眼眶总会不由自主地湿润。她仿佛能看到凌雪在灯下认真写字的小模样,看到凌宇趴在地上专心画画的侧影。他们是她在世上最柔软的牵挂,也是她必须变得强大的最坚硬的理由。 这些远方的尺素,是她坚持下去最温暖、也最沉重的动力。在无数个被难题逼到墙角、被疲惫淹没到几乎窒息的深夜里,她会偷偷拿出这些被摩挲得有些发软的信纸,就着微弱的光线,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大哥潦草的字迹,妹妹工整的汇报,弟弟稚嫩的涂鸦,每一个字、每一笔划,都像一颗颗火种,重新点燃她几近熄灭的斗志,为她注入继续前行的力量。她仿佛能从中听到亲人的叮咛,感受到他们的期盼,这让她知道自己并非独自在黑暗中跋涉。 她很少回信。买邮票和信纸对她来说是一笔需要斟酌的开销,而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实在挤不出哪怕半小时的完整时间,来组织语言,倾诉心事。她所有的时间和精神,都像被拧紧的发条,全部投入到了无止境的学习中。而且,她不知道该写什么。报喜?她的生活除了学习便是清苦,何喜可报?报忧?她绝不能让他们担心。于是,她选择将千言万语埋藏在心底。 但她会在心里,对着南方,对着鸡鸣岭的方向,一遍又一遍地默默回应: “哥,你放心,我会拼命努力的,绝不会让你和大家的辛苦白费。” “小雪,小宇,姐姐很好,你们也要乖乖的,等姐姐的好消息。” 这无声的承诺,比任何写在纸上的誓言都更加沉重和坚定。它将远方的牵挂,化作了她笔尖下永不停歇的沙沙声,化作了她挑灯夜战时眼中不灭的火焰。家书抵万金,对她而言,这些浸透着亲情与牺牲的尺素,是比万金更珍贵的、支撑她走过漫漫长夜的唯一光亮。 第24章:无声的支撑? 高考的倒计时牌依旧悬挂在高三一班教室最醒目的位置,鲜红的数字每日递减,像一个不断收紧的绞索,勒得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粉笔灰和旧书本的味道,更掺杂了一种浓烈的、由焦虑、疲惫和破釜沉舟的决心混合而成的气息。课间十分钟,以往的打闹嬉笑声几乎绝迹,取而代之的是趴在桌上争分夺秒的补眠,或是三五成群围在一起,面色凝重地争论着一道难题的多种解法。竞争,已趋于白热化,每一次小测验的排名起伏,都能在当事人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然而,就在这种近乎残酷的高压环境下,一种微妙的变化也在悄然发生。那种基于城乡出身、家境贫富的公开歧视和无形隔阂,仿佛被这共同面临的巨大压力暂时稀释了。当所有人都被置于同一座名为“高考”的独木桥上时,彼此的身份标签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实力的认可,以及一种“同是天涯高考人”的惺惺相惜与脆弱同盟。毕竟,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冲刺路上,没有人是真正的孤岛。 赵小梅,依旧是凌霜在这个陌生环境里最温暖的一抹亮色。这个来自城郊、家境普通的圆脸女孩,用她质朴的善良,为凌霜筑起了一道小小的避风港。她会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平时舍不得多吃的麦乳精或者一小罐猪油,偷偷挖一大勺塞进凌霜的搪瓷缸里;会在老师将多余的、打印着珍贵复习提纲的油印资料分发给前排同学时,机灵地多要一份,然后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塞到凌霜的书桌里;晚上回到宿舍,她会把热水瓶里所剩不多的热水,大半倒给凌霜泡脚,嘴里还嘟囔着:“泡泡脚睡得香,明天才有力气看书。” 最让凌霜刻骨铭心的,是那次她在物理课上突如其来的晕厥。长期的营养不良和睡眠不足,让低血糖这个恶魔再次找上了她。那天上午第四节课,她正强打着精神听讲,忽然觉得眼前的黑板开始旋转,老师的声音变得遥远而模糊,一阵剧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她试图用手撑住桌子,却浑身发软,眼前一黑,便不受控制地向旁边栽倒。 短暂的混乱中,是坐在旁边的赵小梅第一个惊叫起来,一把扶住了她下滑的身体。紧接着,前后桌几个平时交集不多的女同学也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起她,脸上写满了真实的焦急。“姜凌霜!你怎么了?”“快,扶她去校医室!”“谁有水?” 那一刻,凌霜虽然意识模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搀扶着她手臂的力量,以及周围嘈杂却充满关切的声音。她被同学们半扶半架地送到了校医室。校医检查后说是低血糖和过度疲劳,需要补充糖分和休息。赵小梅二话不说,和另外两个女生凑了零钱,飞快地去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了一包葡萄糖粉,冲了浓浓的一杯,小心翼翼地喂凌霜喝下。那杯甜得有些发腻的糖水,带着同学们的体温,流入凌霜虚弱的身体,也流进了她冰封的心田。她闭着眼睛,泪水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这泪水,不是因为身体的难受,而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来自同龄人的温暖。 而在学习这个主战场上,另一种形式的“支撑”则来自那个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却又无法忽视的存在——陈志远。他依旧是高三一班乃至全校的焦点,成绩稳定地占据着年级前列,冷静、睿智、从容不迫,是老师眼中的宠儿,也是许多同学暗自追赶的目标。他们之间,依然延续着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式,没有多余的寒暄,更没有私下的交流。 但这种“淡”,在冲刺阶段却呈现出新的内涵。在数学或物理课上,当老师提出一个极具挑战性的难题,全班陷入沉思时,陈志远在清晰阐述完自己的解法后,会自然而然地转向凌霜的方向,用一种纯粹探讨学术的语气问:“姜凌霜,你对这个受力分析有什么看法?”或者“我觉得你上次那种构建辅助函数的方法,这里或许也能借鉴?” 这种交流,是基于对彼此思维能力的认可,是高手之间的过招,不带任何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也没有刻意的亲近,只有一种智力上的平等对话和相互激发。 更让凌霜内心触动的是,有一次,她正为一本很难买到的、据说对提升数学思维极有帮助的参考书而发愁时,那本书竟悄然出现在了她的课桌上。书里夹着一张小小的便签,上面是陈志远那干净利落的字迹:“这本书不错,我看完了,你可以看看。” 没有落款,没有多余的话,就像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凌霜拿着那本书,心中百感交集。她明白,这绝非施舍,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同行者的尊重与帮助,一种希望彼此都能在竞争中变得更好的君子之风。这种无声的、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认可,比任何言语上的鼓励都更具分量,它让凌霜在感受到压力的同时,也体会到一个真正优秀的对手所带来的激励和支撑。 这些来自赵小梅的温暖关怀,来自陈志远的理性尊重,乃至来自班上其他同学在困难时伸出的援手,共同构成了一张细密而坚韧的网,在凌霜无数次感到力竭即将坠落时,悄然托住她。它们或许无法消除高考本身的残酷,也无法改变她家庭沉重的负担,但却在这段最黑暗、最艰难的跋涉中,为她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微光和喘息之隙。让她知道,她并非完全孤身一人,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还有这些无声却有力的支撑,伴她同行。 第25章:瓶颈的挣扎? 日历一页页撕去,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数字无情地变小,像沙漏中不断流失的沙,宣告着最后冲刺阶段的来临。高三一班的复习,早已超越了单纯的知识点覆盖,进入了综合运用、能力拔高和思维突破的“深水区”。这里的“水”不再清澈见底,而是暗流汹涌,深不见底,考验的不仅是勤奋,更是天赋、悟性、以及长期积累所形成的思维厚度。 对姜凌霜而言,这段时期如同一场漫长而痛苦的窒息。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却坚韧无比的墙壁,任凭她如何头破血流地撞击,那墙壁依然巍然不动,甚至将她反弹得更加狼狈。 数学和物理的压轴题,难度呈现出几何级数的增长。它们不再满足于对单一知识点的考察,而是将多个章节、甚至跨学科的内容巧妙地糅合在一起,设计出一个个结构复杂、陷阱重重的“堡垒”。这些题目需要的不再是熟练的套用公式,而是敏锐的洞察力、强大的逻辑推理能力、以及一种近乎直觉的“破题”灵感。凌霜惯用的“题海战术”在这里效用大减。她可以花费整整三个晚自习的时间,对着一道综合了力学、电磁学且需要极强空间想象力的物理大题苦思冥想,草稿纸用掉厚厚一叠,思路却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反复碰壁,始终找不到那个关键的出口。看着题目下那片刺眼的空白,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淹没她的心。她看到前排的陈志远,往往在仔细审题后,便能迅速在草稿纸上勾勒出清晰的物理图景,列出简洁的核心方程,那种举重若轻的从容,让她深刻地意识到,有些差距,并非仅靠熬夜和拼命就能弥补。 英语,则成了她另一个难以逾越的“天堑”。试卷上的阅读理解文章,选材越来越广泛,涉及科技前沿、社会评论、文学赏析等陌生领域,长难句层出不穷,词汇量要求达到了惊人的程度。无论她如何拼命背诵单词本,总觉得有更多不认识的词汇从文章的各个角落冒出来,嘲笑着她的努力。她的阅读速度远远跟不上考试要求,常常是文章还没完全读懂,答题时间就已所剩无几。完形填空更是如同在迷雾中穿行,那些看似相近的选项,微妙地考验着语感和对西方思维方式的理解,而这恰恰是她最缺乏的。那种“词到用时方恨少”的局促和面对陌生文化背景的隔阂,让她在英语考试中屡屡受挫。 最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语文作文。每次模拟考的作文题,无论是材料作文还是命题作文,都倾向于考查学生对时代、社会、人生的深度思考和独到见解。老师们推崇的是立意高远、论证深刻、材料丰富、文采斐然的文章。而当凌霜搜肠刮肚时,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贫瘠的生活阅历和极其有限的课外阅读(仅限于学校图书馆那几本破旧的、早已过时的文选),根本无法支撑起有深度的论述。她写不出对国际形势的犀利点评,写不出对古典文学的深厚感悟,也写不出对城市生活现象的细腻观察。她的世界,太小了。鸡鸣岭的贫瘠、母亲的病逝、大哥的牺牲、求学的艰辛……这些她生命中最沉重的部分,在那些追求“高大上”的作文题面前,似乎显得过于“土气”和“个人化”,难以登大雅之堂。她试图模仿范文的腔调,却总显得不伦不类,如同一个穿着不合身华丽礼服的灰姑娘,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在接连几次重要的模拟考试中,她的总分开始停滞不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在了某个区间,甚至出现了轻微的下滑。班级排名虽然还能维持在前五,但年级排名已经滑落到了十几名开外。看着成绩单上那些纹丝不动甚至略有后退的数字,凌霜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焦虑,像一片疯狂滋生的野草,在她心中蔓延。她开始失眠。即使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像散了架一样瘫倒在床上,大脑却异常清醒,甚至可以说是亢奋。各种数学符号、物理模型、英语单词、作文素材,像失控的走马灯,在她眼前飞速旋转、碰撞,搅得她不得安宁。夜深人静时,室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更反衬出她的焦灼。她瞪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黑暗中仿佛能看到倒计时牌上那鲜红的、不断变小的数字,像恶魔的眼睛,紧紧盯着她。 食欲也离她远去。面对食堂里本就寡淡的饭菜,她更是毫无胃口,常常是机械地扒拉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原本就单薄的身材,此刻更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纸片。颧骨凸显得更加明显,眼窝深陷,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神中充满了疲惫、困惑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倔强。 她变得更加沉默,几乎不与人交流。课间,她总是独自一人趴在桌子上,要么是在演算令人头疼的难题,要么是闭着眼睛强迫自己休息,眉头却始终紧锁。赵小梅担忧地给她带来家里做的酱菜,她也只是勉强笑笑,低声道谢,却吃不下几口。陈志远偶尔投来探究的目光,她也迅速避开,一种强烈的自卑感和不愿被看见狼狈一面的自尊,让她将自己紧紧包裹起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陷入蛛网的飞蛾,拼命挣扎,却越缠越紧,前方的光亮似乎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瓶颈期的挣扎,比单纯的劳累更折磨人,它消耗的不仅是体力,更是信心和意志。每一次失败的尝试,都是对自我信念的一次沉重打击。她开始在心里反复质问自己:我真的能行吗?我的极限就在这里了吗?会不会所有的努力,最终都只是一场徒劳? 窗外,春天的气息已然浓郁,杨柳吐绿,春花烂漫。但这一切,都与被困在无形壁垒中的姜凌霜无关。她的世界,只剩下冰冷的公式、陌生的单词、和令人绝望的作文题,以及那如影随形、几乎要将她压垮的瓶颈困境。她站在命运的十字路口,前方迷雾重重,退路早已断绝。 第26章:破茧的时刻? 瓶颈期的挣扎,如同深陷泥沼,每一次奋力挣扎,换来的却是更深的无力感和下陷。焦虑、失眠、食欲不振,以及那一次次停滞不前甚至略有下滑的模拟考成绩,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姜凌霜紧紧缠绕,几乎令她窒息。她感觉自己像一头困兽,在由公式、单词和作文题构筑的牢笼里,徒劳地冲撞,头破血流,却看不到一丝光亮。 然而,骨子里那份从鸡鸣岭带来的、与生俱来的倔强和韧性,在最黑暗的时刻,发出了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芒。放弃?这个念头从未真正在她脑海中占据过上风。母亲的嘱托、大哥的牺牲、弟妹的期盼、乡亲们的目光,以及她自己内心深处那股不甘平庸的火焰,都不允许她倒下。她知道,自己没有任何退路。 既然原有的方法行不通,那就必须改变。她开始强迫自己从那种近乎自虐的、盲目刷题的状态中停下来。深夜,当她再次对着一道复杂的物理压轴题一筹莫展时,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执拗地死磕到底,而是放下了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封面上用工整的字迹写下:“知识体系与思维突破”。 这是一个痛苦的转变。意味着她要承认自己之前的努力可能存在方向性的错误,意味着她要打破已经形成的习惯,去尝试一条更耗费心力、更考验悟性的路径。她不再追求做题的数量,而是开始疯狂地“复盘”和“溯源”。 她将历次月考、模拟考的数学和物理试卷全部摊开,不再只看错题,而是分析每一道题,尤其是压轴题,考察的是哪些知识点的组合?出题人的意图是什么?设置了哪些思维陷阱?有没有更优的解法?她尝试将散落的知识点串联成线,再编织成网,构建属于自己的知识图谱。这个过程极其枯燥,进展缓慢,有时一晚上也梳理不出一道大题背后所蕴含的思维逻辑。但渐渐地,她发现,当她对知识的整体架构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后,再面对新题时,那种茫然无措的感觉减少了,她开始能够尝试从不同的角度去切入问题。 她放下了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开始“厚着脸皮”往各科老师的办公室跑。课间、放学后,甚至是午休时间,只要看到老师有空,她就拿着积累的问题本上前请教。从数学老师那里,她不再只问“这道题怎么做”,而是问“为什么想到用这个公式?”、“这种题型通常有几种思路?”;问物理老师“这个模型的本质是什么?”、“受力分析的关键点在哪里?”;问英语老师“长难句拆分的技巧?”、“如何快速抓住阅读文章的主旨?”;问语文老师“作文立意如何避免平庸?”、“如何将个人经历升华出普遍意义?”。起初,她还有些局促和紧张,但老师们看到她眼中真诚的求知欲和日渐清晰的思路,都给予了耐心的指导和鼓励。这些点拨,如同在迷雾中点亮的一盏盏小灯,虽然微弱,却指引着她前行的方向。 最大的转变,发生在最让她头疼的语文作文上。在又一次作文跑题、得分惨淡后,语文老师将她叫到办公室,没有批评,而是温和地问:“凌霜,你为什么总想着去写那些离你很远的、看似高大上的东西呢?”老师看着她,目光深邃,“你的经历,就是一座独一无二的富矿。你从大山里走出来,经历的苦难,感受到的亲情,体会到的奋斗,这些才是最真实、最打动人的力量。为什么不用你的笔,去写写这些呢?真诚,永远比华丽的辞藻更有力量。” 老师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心中厚重的迷雾。她恍然大悟。自己一直在用自己的短板去拼别人的长板,何其愚蠢!她开始尝试抛弃那些生硬模仿的腔调和堆砌的论据,将笔触伸向自己最熟悉、也最刻骨铭心的生活。 她写鸡鸣岭的清晨,那带着草药清香和露水寒气的山路;写母亲病榻前无力的咳嗽和殷切的眼神;写大哥汇款单上那潦草却沉重如山的字迹;写自己卖血救妹时那份决绝与恐惧;写深夜苦读时,窗外那盏陪伴她的、孤独的路灯……她不再刻意追求结构的工整和语言的华丽,而是任由情感自然流淌,用最朴实的语言,描绘那些真实存在的艰辛、温暖、挣扎与希望。字里行间,是一个少女用单薄肩膀对抗命运的沉重足迹。 这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起初,她写出的东西带着浓重的个人情绪,显得有些琐碎和狭隘。但在老师的持续指导下,她慢慢学会了如何筛选素材,如何将个人经历与更宏大的主题(如奋斗、感恩、责任、希望)相结合,如何在叙事中融入思考和升华。她的作文,开始有了灵魂,有了温度。 转变的效果是缓慢显现的。在接下来的几次小测验中,她的数学和物理大题得分率开始稳步提升,虽然还不能完全攻克最难的题目,但思路明显清晰了许多。英语阅读虽然还是磕磕绊绊,但因为她加强了对文章结构和逻辑关系的把握,正确率有了微小的进步。 真正的突破,发生在一次全年级统一的、重要性堪比高考前哨战的模拟考试。语文试卷的作文题目是“路”。看到这个题目,凌霜的心猛地一跳。她没有丝毫犹豫,文思如泉涌。她写了一条具体的路——从鸡鸣岭通往县城的、漫长而崎岖的山路;也写了一条抽象的路——一个山村女孩用知识改变命运的、布满荆棘却充满希望的奋斗之路。她将母亲的嘱托、大哥的牺牲、自己的汗水与泪水,全部熔铸于笔端。她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是用真挚的情感和细腻的笔触,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 考试结束后,她并没有抱太大期望。然而,当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她惊呆了。作文满分60分,她竟然拿到了53分!这是她进入高中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分!更让她震撼的是语文老师在她作文后面的评语,用红笔清晰地写着: “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于平凡处见伟大,于苦难中见光辉。此文已得作文之真谛!继续保持!” 短短几行字,凌霜反复看了无数遍。她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眶瞬间湿润了。这不仅仅是一个分数,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肯定!它肯定了她的坚持,肯定了她的转变,更重要的是,它肯定了她独一无二的生命价值!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最强大的武器! 这次突破,像一剂强心针,极大地增强了她的信心。她明白,通往成功的道路不止一条,当一条路走不通时,必须要有勇气和智慧去开辟新的路径。破茧的过程固然痛苦而漫长,但一旦冲破了那层束缚,迎接她的,将是更广阔的天空。她不再恐惧那些难题和差距,因为她知道,只要找对方法,坚持不懈,她同样可以绽放出属于自己的、独特而坚韧的光芒。 第27章:最后的寒冬? 作文上的突破,像一道划破厚重阴霾的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姜凌霜前行的道路,给了她喘息之机和继续跋涉的勇气。然而,那道光亮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是高考前最后一个,也是最寒冷、最压抑的冬天。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并未因一次小小的胜利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因为时间的迫近而愈发浓烈刺鼻。 日历翻到了腊月,年关将近。县城的大街小巷开始张灯结彩,空气中隐约飘荡起年货的香甜气息和孩子们期盼新衣的欢笑声。然而,这一切节日的氛围,都被县一中高三教学楼那堵无形的高墙牢牢隔绝在外。校园里,听不到往日的喧闹,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像一双双冰冷的眼睛,日夜不停地注视着每一个高三学子。 学校正式通知,高三年级的春节假期被压缩到了前所未有的五天——从除夕下午到正月初四上午。这短短的五天,与其说是假期,不如说是一次短暂的战略调整和喘息。没有欢呼,没有抱怨,每个人都默默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 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凌霜默默地收拾着行李。她的行李简单得可怜:几件换洗的旧衣服,一个装满了试卷和复习资料的沉重书包,还有那本被她视若珍宝、写满了知识脉络和心得的笔记本。她的动作缓慢而机械,心情比书包更加沉重。这趟归家,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这不再是简单的团聚,更像是大战前夕,最后一次回望根据地,汲取力量,然后奔赴最终的战场。 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颠簸,窗外的景色从县城的平坦逐渐过渡到山峦的起伏。凌霜没有心思欣赏冬日萧瑟的山景,她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近期模拟考的错题、尚未完全掌握的知识点、以及老师最后的叮嘱。每一次回家都伴随着对家人的思念和一丝放松,但这一次,焦虑和紧迫感像影子一样紧紧跟随着她,让她坐立难安。 当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再次踏上姜家坳那条熟悉的、碎石铺就的小路时,已是傍晚时分。冬日夕阳的余晖,给这个寂静的小山村涂抹上了一层凄冷的金色。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的炊烟,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练,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年夜饭准备中的淡淡香气。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烟火气和旧木料味道的、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点着一盏煤油灯。 “姐!是姐回来了!” 首先听到动静的是凌宇,他像只小猴子一样从里屋窜出来,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狂喜,扑过来紧紧抱住凌霜的腿。 紧接着,凌雪也从灶台边转过身,手里还拿着锅铲,看到凌霜,眼睛瞬间亮了,声音里带着哽咽:“姐!你可回来了!” 凌霜放下行李,仔细端详着弟妹。凌雪又长高了一些,眉眼间有了些许少女的模样,但身形依旧单薄,脸色带着营养不良的蜡黄。凌宇也窜高了一点,但还是那么瘦小,穿着明显不合身的旧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白。看着他们,凌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酸楚和愧疚交织涌上心头。她这个姐姐,能给予他们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凌宇的头,又接过凌雪手里的锅铲:“嗯,回来了。路上有点冷。你们还好吗?作业写完了没有?” “写完了!姐,我这次数学考了九十分呢!”凌雪抢着汇报,语气里带着骄傲。 “姐,你看我画的画!”凌宇献宝似的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蜡笔画着歪歪扭扭的一家人,中间那个扎着辫子的,显然就是凌霜。 看着弟妹们纯真的笑脸和显而易见的进步,凌霜的心稍稍温暖了一些。她放下书包,挽起袖子,开始帮忙准备年夜饭。家里依旧清贫,所谓的年夜饭,也不过是比平时多了一小碟腊肉,炒鸡蛋里多放了几滴油,外加一锅热腾腾的白菜豆腐粉条炖锅。但因为有姐姐回来,破旧的屋子里总算有了一丝久违的热气和团圆的味道。 姜大伯和几位邻居婶子知道凌霜回来了,也陆续过来看了看,送来一点自家做的年糕或炸果子,叮嘱她放宽心,好好考试。乡亲们朴实的话语和关怀,让凌霜倍感温暖,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 除夕夜,外面陆续响起了零星的鞭炮声,在山谷间回荡。屋里,兄妹三人围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旁。凌雪和凌宇兴奋地吃着一年中最丰盛的一餐,叽叽喳喳地说着村里的趣事,对即将到来的新年充满憧憬。凌霜也努力陪着他们说笑,给他们夹菜,但她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 她的耳边仿佛听不到鞭炮的喧嚣和弟妹的欢笑,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的跳动声,像战鼓在擂响。她的目光不时地飘向墙角那个沉甸甸的书包,脑海里不受控制地计算着:离高考还有一百二十三天……不,准确地说,是一百二十二天半。这个年,对她而言,早已失去了传统意义上的团圆和喜庆色彩。它只是一个时间坐标,一个提醒她终点线正在飞速逼近的警钟。餐桌上的饭菜,她食不知味;弟妹的笑语,她听若罔闻。她的整个世界,依然被试卷、公式和那个不断缩小的数字所占据。 晚饭后,凌雪和凌宇兴致勃勃地等着守岁。凌霜哄着他们,说自己坐车累了,想早点休息。她回到自己那间冰冷的小屋,关上门,却没有躺下。她点亮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试卷和笔记本,摊在桌上。 窗外,是漆黑的、寒冷的、偶尔被远处鞭炮光亮划破的夜空。窗内,是如豆的灯火下,一个少女伏案苦读的、单薄而倔强的剪影。远处的欢声笑语,近处弟妹均匀的呼吸声,都与她无关。她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柴火味的空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将全部精力投入到眼前的演算和背诵中。 这个春节,注定是姜凌霜记忆中最特殊、最沉重的一个年。没有新衣,没有丰盛的年货,没有无忧无虑的守岁。有的,只是一个背负着全家乃至全村期望的少女,在万家团圆的时刻,独自一人,在清贫与寂静中,为命运做着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冲刺。寒冬虽冷,却冷不过她心头的紧迫;黑夜虽长,却长不过她笔尖下流淌的、通往未来的路。 第28章:春天的誓言? 五天,短暂得像一个恍惚的梦。姜家坳那带着柴火气息的温暖、弟妹依赖的眼神、乡亲们质朴的叮咛,还未来得及在心底捂热,就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和汽车的颠簸声碾碎。正月初四,天色未明,凌霜已背起那个比回家时更加沉重的书包——里面塞满了乡亲们硬塞的、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和烙饼,以及她片刻未离身的复习资料——再次踏上了返回县城的路。这一次,她没有回头。身后是渐渐亮起零星灯火、重归寂静的村庄;前方,是即将决定她命运的最后战场。 重返县一中,空气中弥漫的气息已截然不同。如果说年前的紧张还带着些许演练和调整的意味,那么此刻,一种近乎实质化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已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在高三教学楼的每一个角落。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鲜红刺眼的“百日冲刺”,像一道催命符,悬在每个人头顶。 最后的冲刺阶段,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轰然降临。 各种考前动员会、誓师大会接踵而至。操场的**台上拉起了巨大的红色横幅,上书“十年磨一剑,今朝试锋芒”之类的豪言壮语。校长、教导主任、年级组长轮番上阵,用激昂的语调描绘着大学的蓝图,强调着高考的重要性,声音通过高音喇叭在空旷的操场上回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煽动性。学生们按班级列队站着,黑压压的一片,偶尔在老师的带领下,爆发出整齐划一、声嘶力竭的口号,声浪震天,仿佛要冲破云霄。 红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了亢奋、焦虑、视死如归或是茫然的复杂情绪。赵小梅紧紧攥着拳头,脸颊因激动而泛红;陈志远站在队伍前列,身姿挺拔,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坚定;李丽华则微微蹙着眉,似乎在默背着什么。 然而,站在这片喧嚣的海洋中心,凌霜的内心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所有的口号、鼓动、乃至周围同学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啜泣,仿佛都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变得遥远而模糊。她的世界,在经历了一个春节的短暂抽离后,非但没有变得纷杂,反而收缩得更加极致,更加纯粹。她的耳中,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脑海中知识体系运转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嗡鸣。她的眼中,只剩下课本上密密麻麻的铅字,试卷上错综复杂的图形,以及那不断减少、却愈发清晰的倒计时数字。 她不再像从前那样,为一次模拟考试的排名起伏而焦虑不安,也不再为一道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而恐惧气馁。那种瓶颈期的挣扎与自我怀疑,仿佛被春节的冷风彻底吹散。现在的她,像一名在漫长备战中幸存下来、即将踏上最终决战的士兵,所有的慌乱和新奇都已褪去,剩下的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沉着。她不再四处张望,不再左顾右盼,只是默默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武器”——将公式定理在心中默诵到滚瓜烂熟,将解题思路在脑中演练到形成肌肉记忆,将易错点排查到再无疏漏。知识体系的大厦已然在她心中巍然矗立,答题的技巧和节奏也已融入本能。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这架精密“仪器”处于最佳状态,稳定心绪,静待那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 一个午后,难得的短暂休息时间。她独自一人,沿着锈迹斑斑的铁梯,爬上了教学楼的顶层天台。寒风瞬间包裹了她,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凉意。她扶着冰冷的栏杆,极目远眺。 远处,笼罩了整个冬天的严寒正在悄然退去,广袤的田野上,积雪消融处已隐约透出些许新绿,虽然微弱,却顽强地宣告着春天的脚步不可阻挡。更远处,连绵的山峦在淡薄的雾气中显出青黛色的轮廓,沉默而永恒。 她静静地站着,任风吹乱她枯黄的发丝。心中没有即将迎来决战的激动,也没有对未知未来的惶恐,甚至没有对过去三年艰辛的感慨。一片澄澈,一片平静。就像眼前这片正在苏醒的大地,看似沉寂,内部却蕴藏着磅礴的、即将破土而出的生命力。 一个念头,如同种子顶破最后的冻土,清晰无比地从她心底萌发出来,不带任何犹疑,坚定得如同磐石: 走过去!必须走过去! 这不仅仅是一个愿望,更是一句镌刻在灵魂深处的誓言。是对母亲临终嘱托的回应,是对大哥艰辛付出的承诺,是对弟妹殷切期盼的交代,是对姜家坳那片土地和乡亲们厚重恩情的回报,更是对她自己这三年乃至更久以来,所付出的所有汗水、泪水乃至血水的一个最终交代。 没有退路,也不需退路。终点线就在前方,清晰可见。她所要做的,就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跨过它。 她深吸一口冰冷而清新的空气,感觉那股寒意直透肺腑,却让头脑更加清醒。转身,下楼,步伐稳健。天台上那个瘦削的背影,与远处天地间那抹初生的新绿,构成了一幅无声却充满力量的画面。春天的誓言,无需喊出,已在她每一步踏在水泥楼梯的足音中,铮铮作响。 第29章:临战的寂静? “百日誓师”大会的喧嚣声浪,仿佛还在操场上空隐隐回荡,但高三教学楼里,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已经开始弥漫。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最终,定格在了触目惊心的“5”。 高考前五天,学校正式放假。这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休息,而是一场大战役发起前,最后的、战略性的静默期。目的是让学生离开高压环境,回家调整身心,以最饱满、最稳定的状态迎接最终的考验。 消息公布时,教室里出现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没有预想中的欢呼或解放般的躁动,反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凝重的气氛。同学们默默地收拾着书本,动作比平时缓慢了许多,彼此间的交谈也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份大战前的宁静。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长期紧绷后的疲惫,有对未知的忐忑,有背水一战的决绝,也有一丝即将解脱的微光。 凌霜坐在座位上,看着同学们陆续被家长接走,或自己背着行囊离开。赵小梅临走前,用力抱了抱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凌霜,加油!你一定行的!”陈志远在离开教室时,目光与凌霜有片刻的交汇,他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平静而坚定,然后转身离去。很快,偌大的教室,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满室空荡的桌椅和空气中还未散尽的粉笔灰味道。 她没有回姜家坳。 这个决定,在她心中早已思虑过无数次。近三个小时颠簸的山路,足以消耗掉她精心储备的体力;而家中弟妹殷切的目光、乡亲们关切的询问,那份过于沉重和直接的期盼,可能会让她本已平复的心湖再起波澜。她需要绝对的安静,需要一种隔绝外界干扰的、纯粹的心理空间。于是,她选择留在学校,这个她战斗了三年,既熟悉又在此刻显得异常空旷的“堡垒”。 宿舍楼几乎搬空了。往日喧闹的走廊此刻寂静无声,脚步声会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她的宿舍,另外九个床位都空了,只剩下她那一张铺着洗得发白的旧床单的床铺。她简单整理了一下为数不多的行李,将书本整齐地码放在床头。整个世界,仿佛突然被按下了静音键。 这几天,凌霜为自己制定了一份极其规律,甚至可以说是刻板的日程表,精确到每一个小时。这是一种用秩序对抗焦虑的方式。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拼命刷题,不再试图去攻克任何新的难题。她知道,此刻知识的积累已基本定型,再多的填鸭式学习已无济于事,甚至可能增加不必要的心理负担。她做的,是“温故”与“静心”。 清晨,她依旧准时起床,但不再冲向教室。她会在空旷的操场上慢跑几圈,让清晨微凉的空气唤醒身体。然后回到宿舍,泡上一杯淡淡的盐水,开始翻阅那本厚厚的、边角已经磨损卷起的错题本。一页一页,慢慢地看,不是记忆,而是重新审视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加深对正确思路的理解,确保同样的错误不会在考场上重现。她也会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不是背诵,而是像抚摸老朋友一样,让知识的脉络在脑海中清晰而平静地流淌。 饮食变得极其清淡。食堂里只剩下几个窗口还在营业,她选择最简单的白粥、馒头和素菜,细嚼慢咽,保证营养摄入,避免任何可能引起肠胃不适的食物。午饭后,她会强迫自己午睡一小时,即使睡不着,也要闭目养神,让大脑得到彻底的放松。 傍晚,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她独自一人,漫步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天空被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她看着天边的云彩变幻,听着远处县城传来的、模糊而遥远的市井声音。她会慢慢地走,什么也不想,只是感受着脚下塑胶跑道的弹性,感受着晚风拂过面颊的轻柔。这份独处的宁静,有效地平复着潜藏在心底的最后一丝紧张。 夜晚来临,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一盏孤灯。她不再学习,而是打来热水,仔细地泡脚,促进血液循环。然后,她躺在床上,并没有立刻入睡。宿舍的天花板因为年代久远,有些斑驳的痕迹。她就那么静静地望着,目光似乎没有焦点。 然而,她的脑海里,却像按下了一个无声的回放键。过去三年,不,是更长一段人生中的一幕幕画面,开始不受控制地、清晰地飞速闪过—— 是那个风雪交加、母亲离世的夜晚,彻骨的寒冷和撕心裂肺的痛楚; 是大哥背上行囊、毅然南下的那个清晨,单薄而决绝的背影; 是为了救妹妹,偷偷去医院卖血时,针头刺入皮肤的冰凉和眩晕; 是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深夜,寒冷、困倦、以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是老师们耐心的指导,是赵小梅分享的零食,是陈志远递过来的参考书,是同学们在她晕倒时伸出的援手; 是姜家坳的贫瘠山水,是乡亲们凑学费时粗糙的手和期盼的眼神; 是凌雪工整的信,是凌宇稚嫩的画…… 酸甜苦辣,百味杂陈。这些曾经让她痛苦、无助、挣扎、也让她温暖、感动、坚持的瞬间,此刻如同百川归海,汹涌地汇聚在一起。没有再次激起情绪的波澜,而是奇异地沉淀下来,凝聚成一种无比坚实、无比厚重的力量。这力量,充盈着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镇定。 她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让她更加确认此刻的真实。 两天。是的,两天后,就是决定命运的时刻。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将外界的一切光与声都隔绝开来。内心深处,一片澄澈宁静,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所有的努力都已付出。现在,只剩下最后一搏。 第30章:全村人的期望? 临战前那份刻意维持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平静,在高考前一天下午,被一阵熟悉而杂沓的脚步声打破了。 凌霜刚结束午休,正坐在宿舍床沿,最后一次清点明天要带入考场的准考证、钢笔和铅笔,确保万无一失。空旷的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并且,那脚步声似乎是朝着她这间宿舍来的。她的心微微一紧,在这个几乎人去楼空的时候,会是谁? 敲门声响起,谨慎而带着乡音:“霜丫头?在屋里不?” 是姜大伯的声音! 凌霜愣了一下,赶紧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村长姜大伯,他身后还跟着几位熟悉的乡亲面孔——木匠何叔、邻居二婶,还有一位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三爷爷。他们风尘仆仆,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写满了殷切的期盼。 “大伯!何叔!二婶!三爷爷!你们……你们怎么来了?”凌霜惊讶得有些语无伦次,连忙侧身让几位长辈进屋。狭小的宿舍因为突然多了几个人而显得有些拥挤,但也瞬间充满了熟悉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温度。 “明天就考试了,咱们村儿商量着,得来个人看看你,给你加把子劲!”姜大伯搓着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憨厚地笑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打量了一下这间简陋得有些过分的宿舍,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二婶把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子塞到凌霜手里,里面满满当当地装着还带着母鸡体温的新鲜鸡蛋,一小块用油纸包好的腊肉,几把翠绿的青菜,还有一小袋自家磨的玉米面。“霜丫头,考试费脑子,得多吃点好的!这都是自家产的,干净!”二婶的声音带着惯有的爽利,却也比平时柔和了许多。 何叔则递过来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里面是几张珍贵的全国粮票和零零碎碎凑起来的几块钱。“这点儿,你拿着,在县城里,啥都要钱,别亏待了自己。”何叔话不多,但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三爷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上前,用那双看尽了村子几十年风霜的、浑浊却依旧有神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凌霜,声音苍老而缓慢:“霜啊,别紧张。咱们姜家坳,多少年了,就没出过像你这样的秀才苗子。你爹娘在天上看着呢,咱全村老少爷们,也都看着你呢。好好考,给咱山里人争口气,给咱姜家坳……争个光!” “给咱村争光!”姜大伯重重地重复了一句,其他几人也都用力点头,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凌霜身上。 那一刻,凌霜感觉接过的不仅仅是鸡蛋、粮票和食物,更是整个姜家坳沉甸甸的、火烫的期望。那期望像一股汹涌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精心构筑的心理堤防,直击心灵最柔软的地方。鼻子一酸,眼眶迅速发热,视线变得模糊起来。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眼泪当场滚落。 压力,如同实质般的大山,轰然压在她的肩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深知“争光”这两个字的分量。它意味着她不仅仅是在为自己和家庭的命运而战,更是在为身后这个贫困却朴实的村庄的荣誉而战。如果考不好,她如何面对眼前这些慈祥而期盼的面孔?如何面对村里那些曾经你三块我五块为她凑学费的乡亲? 然而,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另一种更加强大的情感也在心底澎湃奔涌——那是被认可、被需要、被寄予厚望所带来的巨大鼓舞。她不再是孤身一人挣扎求存的孤女,她的身后,站着整个姜家坳!她的每一次挑灯夜读,每一次咬牙坚持,都不仅仅是为了“走出去”,更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走回来”,回报这片土地和这些善良的人们。 “大伯,二婶,何叔,三爷爷……谢谢,谢谢您们……”凌霜的声音哽咽了,她低下头,深深地向几位长辈鞠了一躬,“我……我一定尽力!” 她没有夸下海口,只是承诺“尽力”。但她的眼神,在泪水洗净后,透出的是一种比言语更坚定的光芒。 乡亲们没有久留,他们知道明天就要考试,不能让凌霜分心。姜大伯又叮嘱了几句“晚上睡好”、“别紧张”之类的话,便带着众人起身告辞。凌霜一直把他们送到校门口,看着他们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县城喧闹的街角,久久没有动弹。 回到寂静的宿舍,看着那一篮子带着乡土气息的食物和那叠凝聚着乡亲心意的粮票,凌霜的心潮久久难以平静。她小心地将东西收好,然后走到窗边,望着远方连绵的群山轮廓。那里,是姜家坳的方向。 压力化作了更加清晰的使命感,鼓舞凝聚成了更加坚定的决心。她想起自己曾在心里立下的誓言,此刻,那誓言因为注入了全村人的期望,而变得更加神圣和不可动摇。 傍晚,她没有再去操场散步,而是安静地坐在床边。她拿出乡亲们送来的一个鸡蛋,在宿舍走廊尽头公用的煤油炉子上小心翼翼地煮熟。剥开蛋壳,露出嫩白的蛋白,她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在品尝着那份厚重的期望与温情。 夜晚如期降临。凌霜躺在床上,不再去回想知识点,而是让乡亲们那一张张饱经风霜、充满期盼的脸庞在脑海中浮现。他们的嘱托,如同最有力的战鼓,在她心中擂响。 这一次,当她闭上眼睛时,心中的默念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我准备好了。为了所有相信我、期待我的人。 万籁俱寂,星辰闪烁。一场关乎个人乃至一方水土尊严的战役,即将在黎明后打响。而少女的心中,已装下了比个人命运更广阔的天地。 第31章:考场鏖战? 清晨五点,天光未亮,宿舍窗外还是一片沉寂的深蓝。姜凌霜准时醒来,没有一丝赖床的困倦。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用冷水仔细地洗了脸,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朦胧,让大脑变得异常清醒。她换上那件洗得最干净、虽然旧却熨烫平整的格子衬衫,这是她唯一一件看起来稍微体面点的衣服。然后,她将昨晚已经反复检查过无数遍的准考证、身份证、钢笔、铅笔、橡皮等考试用品,再次一一清点,整齐地放入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里。 她没有去吃食堂准备的所谓“营养餐”,而是拿出姜大伯他们送来的鸡蛋,用开水泡热,慢慢地吃了一个,又喝了一杯温水。食物简单,却让她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踏实和温暖,仿佛汲取了来自姜家坳的力量。 走向考场的路上,校园里已经人头攒动。考生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脸上交织着紧张、焦虑、期待和故作镇定的复杂表情。家长们围在校门口,踮着脚尖,一遍遍地叮嘱着,眼神里是比考生更甚的焦灼。凌霜独自一人,穿过喧闹的人群,步伐沉稳。她没有看向任何人,目光平视前方,专注于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努力将外界的一切干扰屏蔽在外。 考场设在教学楼,气氛肃穆到近乎凝固。入口处,监考老师手持金属探测仪,一丝不苟地检查着每一位考生。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压力。找到自己的座位号,凌霜安静地坐下,将文件袋放在桌角。桌椅有些陈旧,桌面上还有不知哪届学生刻下的痕迹。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试图将那份源自全村期望的巨大压力,转化为专注答题的动力。 第一科,语文。 试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教室里响起一片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惊叹或叹息。凌霜迅速浏览全卷,题型熟悉,但阅读材料的深度和作文题的开放性,都预示着这不是一场轻松的战役。她摒弃杂念,从最基础的字词音形义开始,稳扎稳打。阅读理解的文章涉及古典文学鉴赏,她调动起全部积累,字斟句酌,努力捕捉字里行间的深意。最关键的作文题终于映入眼帘,题目要求围绕“根”与“远行”谈谈思考。凌霜的心猛地一跳,这个题目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她闭上眼,脑海中瞬间闪过鸡鸣岭的山水、母亲坟头的黄土、大哥南下的背影、乡亲们送行时的目光……一股热流涌上心头。她没有犹豫,提笔便写,将三年来的艰辛、对故土的眷恋、对未来的憧憬,化作真挚的文字流淌于笔端。笔尖沙沙,情感真挚,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这是在决定命运的考场。 下午,数学。 这是凌霜的强项,也是拉开分差的关键。试卷难度果然不小,尤其是后面的几道大题,层层设卡,需要极强的逻辑思维和综合能力。凌霜沉着应对,先易后难,确保基础分一分不丢。遇到难题,她不急不躁,仔细审题,在草稿纸上一步步推演,将复杂问题拆解成熟悉的模块。汗水浸湿了她的额发,她也浑然不觉,整个世界只剩下题目和演算。终于,在交卷前一刻,她攻克了最后一道压轴题,虽然过程曲折,但答案清晰。放下笔的那一刻,她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种经过激烈搏杀后的疲惫与成就感交织在一起。 第二天,理科综合。 这是一场对知识储备、答题速度和体力精力的终极考验。物理、化学、生物三科知识交织,题量大,时间紧。凌霜根据自身优势,制定了先做生物、再化学、最后攻坚物理的策略。她全神贯注,大脑高速运转,在不同学科间快速切换思维频道。实验题、推理题、计算题……她像一名熟练的工匠,精准地使用着三年磨砺出的“工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考场里只能听到笔尖划过答题卡的密集声响和偶尔传来的沉重叹息。凌霜拼尽全力,终于在终考铃响前的最后一分钟,填满了答题卡上最后一个空白。放下笔时,她的右手手指已经僵硬酸痛,后背也已被汗水湿透。 最后一科,英语。 这是凌霜最没把握的一科。听力部分,她凝神静气,努力捕捉每一个音节。阅读理解,文章题材广泛,生词不少,她运用技巧,根据上下文推断,力求理解主旨。完形填空和作文,她调动起所有积累,谨慎选择,尽力表达。虽然过程中仍有磕绊和不确定,但她始终没有慌乱,坚持到了最后。 当终考的铃声尖锐地划破考场的寂静,宣告一切尘埃落定时,凌霜缓缓放下笔,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她没有像有些考生那样欢呼或哭泣,只是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着被收走的试卷,心中百感交集。过去三年一千多个日夜的艰辛奋斗,过去两天高度紧张的脑力鏖战,以及背后承载的无数期望,在这一刻,都画上了一个暂时的**。 她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混在涌出教学楼的人流中,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但也有一丝隐隐的释然。无论结果如何,她已拼尽全力,无愧于心,无愧于那些殷切的目光。接下来的,便是等待。而等待本身,亦是另一种煎熬的开始。 第32章:等待的焦灼? 高考结束的铃声,像一道无形的闸门,骤然截断了长达三年奔腾不息、紧张到极致的河流。喧嚣、压力、奋笔疾书的沙沙声,瞬间归于沉寂。姜凌霜随着人流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刺眼,照在脸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温度。她的大脑因为长时间的高度运转而一片空白,四肢百骸都弥漫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虚软和麻木。 没有预想中的狂喜或彻底的放松,反而是一种失重般的茫然。回到寂静得可怕的宿舍,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和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已然成为历史的复习资料,她怔怔地站了许久。过去一千多个日夜,她的生活被“高考”这两个字填塞得满满当当,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如今,这个巨大的核心骤然消失,留下一个巨大的、一时难以填补的空洞。 她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依旧是那个不大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旧衣服和几本她舍不得丢弃的核心笔记。离开县一中时,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格外安静的教学楼,心情复杂。这里承载了她太多的汗水、泪水和拼搏的痕迹。 回姜家坳的路,似乎比来时更显漫长和颠簸。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她的心却无法像景物一样被迅速抛在身后。考场上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语文作文的立意是否准确?数学最后那道大题的结果验算对了没有?理综时间那么紧,有没有涂错答题卡?英语那些模糊的选项,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 每一个不确定的细节,都被放大、咀嚼,带来一阵阵心悸般的焦虑。 当熟悉的村口出现在眼前时,凌霜才恍然从那种恍惚的状态中惊醒。提前收到消息的凌雪和凌宇早已等候在村头,看到姐姐的身影,像两只欢快的小鸟般飞奔过来,紧紧拉住她的手,脸上洋溢着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喜悦。 “姐!你考完啦!” “姐,累不累?快回家歇歇!” 看着弟妹天真烂漫的笑脸,凌霜强行压下心中的纷乱思绪,挤出一个笑容:“考完了。不累。” 回到那间熟悉又破败的土坯房,虽然简陋,却有着县城宿舍无法比拟的、让人安心的气息。乡亲们闻讯陆续赶来,关切地询问着考试情况。面对那一张张布满皱纹、写满期盼的脸,凌霜无法说出内心的忐忑,只能含糊地应答:“考得……还行,等成绩出来才知道。”“题目有点难,但我都尽力了。” 姜大伯用力拍拍她的肩膀,声音洪亮:“尽力了就好!霜丫头,别多想,好好歇几天!咱姜家坳的娃,错不了!” 话虽如此,但凌霜根本无法真正“歇下来”。等待成绩的日子,像一场漫长而无形的凌迟。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胶水拖住了脚步,每一天都过得异常缓慢。最初的几天,她还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帮着凌雪和凌宇整理家务,去屋后的菜地除草浇水。 但很快,焦灼便如野草般疯长起来,无孔不入。每当她拿起锄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时,会突然想到数学卷上那道复杂的几何证明;当她蹲在河边浆洗衣物,看着河水潺潺流过时,会恍惚记起英语阅读里关于河流生态的文章;甚至夜晚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熟悉的蛙鸣虫唱,脑海里也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考题和可能的答案…… 她开始失眠,比高考前更加严重。白天用体力劳动带来的疲惫,无法换来夜晚的安眠。黑暗中,她睁大眼睛,心脏因为对未知结果的恐惧而怦怦直跳。她一遍遍地估算着自己的分数,一会儿觉得发挥不错,充满希望;一会儿又因为回忆起某个可能失误的细节而瞬间跌入谷底,浑身冰凉。这种情绪像钟摆一样,在极度的期盼和深切的不安之间剧烈摇摆,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变得异常敏感。村口邮递员老陈叔的自行车铃声,每次都能让她心惊肉跳,仿佛那是宣判命运的法槌声。她不敢主动去询问,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只能通过凌雪和凌宇,拐弯抹角地打听“陈叔最近有没有送来啥特别的信?”。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过去。盛夏的姜家坳,山峦翠绿,生机勃勃,但凌霜却无心欣赏。她像一头被拴在木桩上的困兽,明知不远处就是决定命运的答案,却被无形的绳索束缚,只能焦躁地在原地打转,承受着等待的炙烤。 她只能通过更繁重的劳作来麻痹自己。她起早贪黑,抢着干最累最脏的活,上山砍柴,下地施肥,仿佛只有让身体极度疲惫,才能暂时压制住内心那股熊熊燃烧的焦灼之火。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阳光晒黑了她的皮肤,但她毫不在意。只有在精疲力尽的那一刻,她才能获得片刻心灵的宁静。 凌雪和凌宇似乎也察觉到了姐姐平静外表下的波涛汹涌,他们变得更加懂事,抢着干活,尽量不打扰她。吃饭时,会把不多的好菜夹到她碗里,用稚嫩的方式表达着安慰。 夜晚,劳作后的疲惫终于将凌霜拖入短暂的睡眠。但睡梦中,她也常常被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惊醒——有时是金榜题名的狂喜,有时是名落孙山的绝望,有时是乡亲们失望的眼神…… 等待,成了这个暑假唯一的主旋律。它抽走了高考结束后的短暂轻松,注入了一种更深沉、更磨人的焦虑。希望与恐惧交织,期盼与不安并存。姜凌霜就在这冰与火的淬炼中,度日如年地等待着那只最终落下的靴子。每一秒,都漫长如一个世纪。 第33章:金榜题名时? 等待的焦灼,像盛夏闷热的暑气,无孔不入,将姜家坳的八月拉得无比漫长。每一天,太阳都似乎用尽全力炙烤着这片土地,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躁。姜凌霜在希望与恐惧的钢丝上已经行走了太久,精神紧绷到了极限,几乎到了麻木的边缘。她不再像最初那样频繁地张望村口,也不再向凌雪打听邮递员的消息,只是日复一日地埋头于繁重的农活和家务之中,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对抗内心的惊涛骇浪。 那一天,和过去几十个煎熬的日子并无不同。天空湛蓝,没有一丝云彩,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凌霜正在屋后那片陡峭的坡地上给红薯藤除草。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汗水,浸湿了她破旧的衣衫。她弯着腰,机械地挥动着锄头,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茂盛的杂草上,不去想那封可能正在路上,也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信。 突然,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异常喧闹的人声,夹杂着孩子们兴奋的奔跑和叫喊声。那声音由远及近,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午后的沉闷。凌霜的心猛地一跳,握着锄头的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但她没有立刻直起身,一种近乎本能的恐惧让她僵在了原地,仿佛只要不去看,不去听,那个关乎命运的判决就可以延迟。 “姐——!姐——!” 凌宇带着哭腔的、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和狂喜的尖叫声,像利箭一样穿透空气,从山坡下疾速传来,“来了!来了!通知书!你的大学通知书来了!” “哐当”一声,锄头从凌霜手中滑落,砸在脚下的土块上。她猛地直起身,由于动作太快,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眼前瞬间发黑,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她用手背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泥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跳出来。她看到小弟凌宇连滚带爬、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地朝她跑来,手里高高举着一个大大的、印着鲜红字体的牛皮纸信封!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山坡下的喧闹声、风声、知了声,全都消失了。凌霜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越来越近的信封,和弟弟脸上那混合着泪水与狂喜的表情。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下山坡,脚下的碎石被她踢得四处飞溅。跑到半路,凌宇已经扑到了她面前,将那个沉甸甸的信封塞进她沾满泥土的手中,语无伦次地喊着:“省城的!重点大学!姐!你考上了!考上了!” 凌霜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个信封。她低下头,目光死死地盯住信封上那几行清晰的字迹: 录取通知书 姜凌霜 同学 经批准,你已被我校 经济学 专业录取 东山大学(省重点大学) “东山大学”那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网膜。省重点大学!经济学专业!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感传来,告诉她这不是梦境。 巨大的、迟来的狂喜,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堤防和伪装。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出,汹涌澎湃,混合着脸上的汗水和泥土,肆意流淌。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肩膀在剧烈地抖动,压抑了整整一个暑假、乃至三年的所有紧张、焦虑、委屈和期盼,在这一刻,化作了无声的、却惊天动地的痛哭。 她紧紧地将那份通知书捂在胸口,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弯下腰,哭得不能自已。 这时,凌雪也哭着笑着跑了过来,身后跟着闻讯赶来的姜大伯、二婶、何叔等几乎半个村子的乡亲!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巨大的喜悦和激动。 “考上了!霜丫头考上了重点大学了!” “老天开眼啊!咱姜家坳出状元了!” “我就说嘛!霜丫头肯定行!” 欢呼声、道贺声、激动的议论声,瞬间淹没了这个小山村。姜大伯激动得老泪纵横,一把扶住几乎站不稳的凌霜,声音哽咽:“好孩子!好孩子!给你爹娘争光了!给咱全村争光了!” 二婶抹着眼泪,一把将凌霜和凌雪、凌宇一起搂在怀里:“苦尽甘来了!苦尽甘来了啊!” 消息像长了翅膀,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姜家坳的每一个角落。更多的乡亲放下手中的活计,从田里、从家里涌来,将姜家那小小的院落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仿佛考上大学的不是凌霜一个人,而是整个姜家坳的荣耀。 破败的院子里,从未如此热闹过,充满了欢声笑语和由衷的祝福。凌雪和凌宇依偎在姐姐身边,脸上洋溢着无比的光彩和骄傲。 凌霜哭了很久,才慢慢平静下来。她小心翼翼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通知书的封面,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手,极其郑重地、一点点拆开了信封,取出了里面那张决定命运的、印制精美的录取通知书。她逐字逐句地读着,每一个字都像蜜一样,甜到了心底最深处。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周围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因为喜悦而容光焕发的脸庞,看着破旧却在此刻充满生机的家,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大山。三年来的艰辛、等待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值得了。 她紧紧握着通知书,向着姜大伯,向着所有前来道贺的乡亲们,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身时,她的脸上虽然还挂着泪痕,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希望和坚定。 “谢谢大伯!谢谢乡亲们!”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哽咽,却无比清晰和有力,“没有大家,就没有我姜凌霜的今天!” 这一刻,鸡鸣岭见证了历史,姜家坳飞出了金凤凰。寒门学子,终于用汗水和毅力,叩开了通往广阔天地的大门。 第34章:欢腾的姜家坳? 姜凌霜考上省重点东山大学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席卷整个姜家坳的狂欢巨浪。那封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不仅仅是一张纸,更像是一道划破长空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这个被群山环抱、沉寂了太久的小山村,点燃了积压在所有人心头的期盼与激情。 从凌霜在山坡上接到通知书,到被闻讯赶来的乡亲们簇拥着回到那个破败却此刻意义非凡的院落,短短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喜讯已经像长了翅膀的风,吹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田间劳作的人们扔下了锄头,在家纺线做饭的妇女们熄了灶火,连那些在村口老槐树下打盹的老人,都被儿孙们激动地摇醒,告知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 “听说了吗?姜家那个霜丫头!考上大学了!是省城的重点大学!” “东山大学!那可是了不得的学府啊!” “老天爷!咱们姜家坳,真出了文曲星了!” 惊叹声、欢呼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在村子的上空交织、回荡,久久不散。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脸上带着发自内心的、质朴而热烈的笑容,朝着姜家那三间低矮的土坯房汇聚。平日里寂静的村道上,此刻充满了匆忙而欢快的脚步声,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在人群中兴奋地穿梭、喊叫。 姜家那小小的、原本只能容纳凄凉和清冷的院落,此刻被挤得水泄不通。门槛几乎被踏破,院子里站满了人,后来的人只能挤在院墙外,踮着脚尖向里张望。每个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围在中间、手里紧紧攥着通知书、脸上泪痕未干却眼睛亮得惊人的少女身上。 姜大伯作为一村之长,激动得满脸通红,花白的胡子都在颤抖。他站在院子中央,用力挥舞着手臂,声音洪亮得压过了所有的嘈杂:“乡亲们!静一静!静一静!今天,是咱们姜家坳的大日子!是天大的喜事!老姜家的闺女,凌霜,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了省城的东山大学!这是咱们全村的光荣!” “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和掌声,震得院墙上的尘土都簌簌落下。 “霜丫头不容易啊!” 三爷爷拄着拐杖,老泪纵横,声音哽咽,“没了爹娘,哥哥在外头吃苦,她一个人带着弟妹,硬是咬着牙读出来了!给咱们山沟沟里争了口气啊!” 这话引起了所有人的共鸣,许多妇女都抹起了眼泪,男人们则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感慨。凌霜的经历,他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如今这金榜题名的时刻,更像是他们共同期盼的一个梦想终于成真。 “庆祝!必须好好庆祝!” 木匠何叔大声喊道,“我家还有半扇过年腌的腊肉,我这就拿来!” “我家有新磨的豆腐!” “我出两只老母鸡!” “我那儿还有几斤白面!” 不需要任何人组织,一种发自内心的、最淳朴的热情和共享荣耀的冲动,让乡亲们开始了自发的“凑份子”。人们争先恐后地跑回家,拿出自家平时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腊肉、鸡蛋、干菇、新摘的蔬菜、甚至还有珍藏的一点红糖……很快,姜家那张破旧的木桌上,就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琳琅满目,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真挚的情谊。 凌雪和凌宇兴奋得小脸通红,在人群中跑来跑去,帮着传递东西,接受着叔叔阿姨们慈爱的抚摸和夸赞。他们从未见过自家院子如此热闹,从未感受过如此多的善意和欢笑笼罩着这个家。 几位手脚利落的婶子挽起袖子,主动承担起了做饭的任务。就在姜家简陋的灶房里,架起了大锅,烧起了旺火。切菜声、炒菜声、欢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异常动听的交响乐。浓郁的肉香、菜香,从灶房弥漫开来,飘荡在整个院落上空,驱散了往日贫寒的清冷,带来了久违的、令人垂涎的烟火气。 男人们则搬来了桌凳,在院子里、甚至院门外的空地上摆开。虽然桌椅高低不齐,碗筷各式各样,但丝毫不影响这顿“百家宴”的隆重和喜庆气氛。 夕阳西下,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将整个姜家坳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红色光晕中。宴席开始了。没有精致的菜肴,没有繁琐的礼节,但大碗的肉,大盆的菜,管够的米饭,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显珍贵和美味。人们围坐在一起,大块吃肉,大口吃饭,酒杯里斟满自家酿的米酒,洋溢着最畅快淋漓的欢笑。 姜大伯端着酒杯,颤巍巍地站起来,面向所有人,也面向眼眶再次湿润的凌霜,朗声说道:“这第一杯酒,敬霜丫头!敬她的志气!敬她的不容易!祝她前程似锦,为咱姜家坳,闯出一片天!” “敬霜丫头!” “前程似锦!”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高举酒杯,真诚的祝福声响彻云霄。凌霜不会喝酒,以水代酒,含着泪,向所有乡亲深深鞠躬。 那一夜,姜家坳灯火通明,欢声笑语直到深夜才渐渐平息。破旧的院落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生机与温暖。凌霜看着眼前这一切,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感动和力量。她知道,这份荣耀不属于她一个人,它属于所有帮助过她、期盼着她的乡亲。这份情,她将永远铭记于心。而东山大学,将是她回报这份深情厚谊的起点。 第35章:喜忧参半? 姜家坳的狂欢,如同夏夜里最绚烂的烟火,在达到顶点后,光芒渐渐消散,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夜色和冷却后的灰烬。持续到深夜的喧闹终于平息,乡亲们带着满心的喜悦与祝福陆续散去,破旧的院落里杯盘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和米酒的醇厚,却再也掩盖不住那份随之而来的、冰冷的现实。 夜深人静,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斑驳的土墙上摇曳,将三个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凌霜、凌雪和凌宇围坐在那张见证了无数悲欢的旧木桌旁,之前的兴奋和激动已经从脸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寂静。 凌霜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份东山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浮木。但此刻,这红色的信封不再仅仅象征着荣耀和希望,更像是一张沉甸甸的、写满了现实难题的账单。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翻开了随通知书寄来的入学须知和费用明细表。 纸张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凌雪和凌宇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姐姐。 “学费,”凌霜的目光落在第一行数字上,心猛地一沉,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每学年……四百八十元。” “四百八?!”凌宇失声惊呼,小脸上满是震惊。这个数字,对于这个常年为几块钱药费、十几块钱学费发愁的家庭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凌雪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凌霜没有停顿,继续往下念,每念出一项,心就往下沉一分:“住宿费,每学期六十元;教材代收费,预估一百二十元;新生入学体检费、军训服装费、公寓物品购置费……”林林总总的费用加起来,已经逼近七百元大关。这还不算最要紧的——从姜家坳到省城东山市的遥远路程,长途汽车票、火车票,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再加上第一个月的生活费…… 初步估算,至少需要八百到九百元,才能勉强支撑她踏入大学校门。而这,仅仅是开始。 空气仿佛凝固了。煤油灯芯爆出一个微弱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更衬得屋内的死寂。凌宇低下头,用脚尖无意识地划着地面。凌雪咬着嘴唇,眼眶又开始泛红。这笔巨款,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每个人心头,将刚刚燃起的喜悦之火彻底浇灭。 狂喜过后,是刺骨的冰凉。他们仿佛从云端骤然跌回坚硬的现实地面,而且摔得更重、更痛。 “大哥……大哥那边……”凌雪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希望,也带着更深的忧虑。大哥姜凌风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 凌霜摇了摇头,脸上写满了苦涩。她比谁都清楚大哥的处境。在南方工地上,那是真正的血汗钱。每个月寄回的那几十块钱,已经是大哥省吃俭用、拼命加班才能攒下的。近千元的费用,对于大哥来说,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熬多少不眠之夜,要扛多少包水泥,要流多少汗水,甚至……要承担多少风险?她不敢细想。大哥信里那些“一切都好”的安慰,此刻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不能……不能再让大哥那么辛苦了……”凌霜的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她想起大哥那双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想起他信中偶尔流露出的疲惫,心像被撕裂一样疼。金榜题名的喜悦,此刻被巨大的负罪感淹没。自己的前程,难道要用大哥的健康和青春去换取吗? “可是,姐,不去读了吗?”凌宇抬起头,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姐姐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怎么会变成这样? “去!一定要去!”凌霜猛地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尽管那坚定背后是难以言说的沉重,“这是唯一的路!只是……这钱……” 她顿住了。去哪里弄这笔钱?借?村里谁家能拿出这么多闲钱?就算借到了,拿什么还?高昂的利息会不会把这个家彻底拖垮?卖东西?家里除了这三间遮风挡雨的土坯房和几件破旧的家具,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难道要卖房吗?那凌雪和凌宇住哪里?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又被一个个现实无情地击碎。希望的火花刚刚点燃,就被冰冷的现实风雨一次次扑打,只剩下几缕绝望的青烟。 凌雪默默地站起身,从里屋拿出一个旧铁盒,那是家里放钱的地方。她打开盒子,里面只有寥寥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加起来不到十块钱。这是他们全部的家当,连零头都不够。 兄妹三人对着那空荡荡的铁盒,相对无言。屋外,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更显得屋内的寂静如同坟墓。之前全村庆祝的欢声笑语,此刻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场遥远而不真实的梦。现实的残酷,清晰地摆在面前,容不得半点幻想。 凌霜将通知书紧紧贴在胸口,冰凉的纸张却无法平息她内心的灼烧。她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却仿佛走进了另一个更加艰难的困境。这条路,比她想象的还要崎岖狭窄。 前路有光,但通往光明的每一步,都需要踏碎荆棘,都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这个夜晚,姜家破旧的屋子里,没有了狂欢后的疲惫,只有被现实重压下的、令人窒息的忧愁和一份更加决绝的、必须在绝境中寻找出路的沉重决心。喜忧参半,此刻,忧的重量,远远超过了喜。 第36章:希望的汇聚? 那笔近千元的巨额费用,如同寒冬里一盆彻骨的冰水,将姜家兄妹三人从金榜题名的短暂狂喜中彻底浇醒。破旧的土坯房里,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凌霜紧抿着嘴唇,一遍遍摩挲着录取通知书光滑的封面,指尖冰凉。凌雪和凌宇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年幼的他们也能感受到那份足以压垮脊梁的重负。 一夜无眠。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曙光透过窗棂照亮屋内的一片狼藉(昨夜庆祝的痕迹尚在)时,凌霜的眼圈乌黑,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她默默地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动作机械而迟缓。她知道,绝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必须想办法,哪怕希望渺茫。 然而,还没等她想出任何头绪,院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是姜大伯,还有几位昨天帮忙张罗宴席的乡亲代表,他们的脸上没有了昨日的纯粹喜悦,多了几分沉重和关切。 “霜丫头,”姜大伯走进屋,目光扫过凌霜憔悴的脸和桌上那份依旧显眼的通知书,心里跟明镜似的。他叹了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愁学费的事儿呢吧?” 凌霜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别怕,孩子。”姜大伯粗糙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仿佛要将力量传递给她,“咱们姜家坳,再穷,也不能让到手的凤凰飞不走!你考上大学,不只是你老姜家的事,是咱全村人的脸面,是咱这山旮旯里的指望!” 他转向身后的几位乡亲,语气坚定地说:“老少爷们儿都在这儿,咱们再凑一次!为了霜丫头,也为了咱村的将来!” “对!大伯说得对!”木匠何叔第一个响应,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大团结”(十元纸币)和一些零钱,“这是我准备给家里添置家伙什的钱,先紧着霜丫头用!五十块,别嫌少!” “我这儿有三十!”二婶也毫不犹豫地拿出一个布包,“本来想给娃扯布做身新衣裳的,不急,先紧着上学的大事!” “我家的情况大伙知道,二十块,是我的一点心意!”另一位家境困难的叔伯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一叠皱巴巴的毛票。 “我十五!” “我十块!” “我家娃还小,用钱地方少,我出八块!” …… 没有华丽的言辞,没有一丝犹豫,乡亲们像早就商量好了一般,一个个走上前,将带着体温、浸透着汗水、甚至可能是一家子省吃俭用许久才攒下的钱,郑重地放在那张旧木桌上。五块、十块、二十块……面额不等,新旧不一,有的纸币甚至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图案,但它们堆积在一起,却散发出一种比任何金银财宝都更加夺目的光芒。 凌霜看着眼前这一幕,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她不是为自己哭泣,而是为这份如山厚重、如海深沉的情谊。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就要给乡亲们磕头。 “快起来!孩子,使不得!”姜大伯和几位长辈赶紧扶住她,二婶的眼圈也红了,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傻孩子,这是干啥!咱们帮你,是应该的!你出息了,咱们脸上都有光!” 消息像长了腿,迅速传遍了村子。更多的乡亲闻讯赶来,不仅仅是昨天参与庆祝的那些人,还有一些平时来往不多、家境更为贫寒的人家。他们有的拿来几个还带着泥的鸡蛋,有的抱来一小袋新收的黄豆,有的甚至只是塞过来一两块钱,嗫嚅着说:“别嫌少,添个路费……” 每一分钱,每一份物,都承载着一份质朴的期望和滚烫的心意。姜大伯让凌雪拿来纸笔,一笔一划,认真地记下每一笔捐款和每一份心意,尽管很多乡亲连连摆手说“不用记不用记”。 桌子上的钱越来越多,逐渐汇聚成了一小堆。凌霜的心,也从最初的冰冷绝望,被这股暖流一点点融化、填满。她看着乡亲们那一张张被山风和岁月刻满皱纹、却在此刻洋溢着真诚与希望的脸庞,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傍晚,所有自发前来的人都散去了。姜大伯和几位核心的村委留下来,陪着凌霜一起清点。他们将散乱的纸币和硬币仔细分类、清数。当最后的数字统计出来时,连姜大伯都有些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八百……八百六十七块五毛三分!”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个数字,几乎覆盖了凌霜估算的全部学费和路费!虽然可能还会有些紧巴巴,但踏入大学校门的基本费用,竟然真的被全村人用这种最原始、最质朴的方式,一分一毛地凑齐了! 凌霜看着桌上那堆凝聚着全村人心血的钱,再次泪如雨下。她紧紧握着那份名单,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捐款人的名字和金额,每一个名字,都像一团火,温暖着她,也灼烧着她。 “大伯,这钱……这情……我姜凌霜,这辈子都忘不了!”她哽咽着,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一定好好念书,绝不负姜家坳!” 希望的星光,并未因现实的残酷而熄灭,反而在全体乡亲的合力托举下,汇聚成了足以照亮前行道路的璀璨星河。这笔钱,沉重如山,因为它承载着整个村庄的未来;这份情,深似瀚海,因为它源自最纯净无私的乡土之爱。凌霜知道,她背负着的,已不仅仅是自己的命运。 第37章:行前的嘱托? 学费的难题,在全村乡亲们你五块我十块的倾力相助下,奇迹般地得到了解决。那八百多元的巨款,被姜大伯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小心翼翼地包好,郑重地交到凌霜手中。布包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钱的重量,更因为它承载着姜家坳几十户人家沉甸甸的期望和滚烫的心意。凌霜将它贴身藏好,感觉那已不是一沓纸币,而是一团火,温暖着她,也灼烧着她的责任感。 离大学报到还有不到十天。狂喜和忧虑的浪潮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具体、也更加伤感的情绪——离别。破败的家里,开始弥漫起一种忙碌而压抑的气氛。凌霜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能带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打满补丁但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衣服,大哥穿剩下的一双旧胶鞋,一本边角磨损的字典,还有那几本她视若珍宝、写满了笔记的旧课本。行李简单到一个不大的旧帆布包就能装下,但她的心情,却无比沉重。 她知道,她这一走,这个家的重担,就将彻底落在年仅十四岁的妹妹凌雪那稚嫩的肩膀上。这几天,她看着凌雪像个小大人一样,抢着做饭、洗衣、打扫,努力想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那瘦小的身影和故作坚强的眼神,让凌霜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出发前夜,月色如水,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土炕上。凌宇毕竟年纪小,经过一天的玩闹,早已在炕的另一头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的鼾声。凌霜和凌雪却毫无睡意,并排躺在炕上,望着被月光照得有些发白的屋顶。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空气仿佛凝固了,离愁别绪在黑暗中无声地蔓延。 “小雪,”凌霜侧过身,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温柔。 “嗯,姐。”凌雪也转过身,面对姐姐,黑暗中,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凌霜伸出手,轻轻握住妹妹那双因为常年帮做家务而有些粗糙的小手,心中涌起无限酸楚和不舍。她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姐明天……就要走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凌雪的眼圈瞬间就红了,但她用力咬着嘴唇,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是更紧地回握住姐姐的手。 “这个家,”凌霜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以后……就交给你了。” 这句话,重若千钧。凌雪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她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姐,你放心。我能行。” 凌霜的心像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何尝不知道“能行”这两个字背后,将是数不尽的艰辛。她开始细细地叮嘱,像母亲当年离家前叮嘱她一样,事无巨细: “米缸里的米,省着点吃,掺着红薯和野菜,能多吃些日子。咸菜坛子我走之前会再装满。” “小宇正长身体,偶尔……偶尔想办法给他弄个鸡蛋补补,别总亏着他。” “你的学业绝对不能落下!再难,书也要读下去!这是咱家最后的指望。晚上点灯看书,灯芯别挑太亮,费油。” “后山的柴火,我砍了不少,够烧一阵子。等快没了,你去请何叔帮忙砍点,别自己逞强上山,危险。” “村里谁家帮了忙,送了东西,你都记在心里。人情债,姐以后回来还。” “大哥那边……我会常写信。你也要常给他写信,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别让他担心。” 她一句一句地说着,凌雪一句一句地应着。说到动情处,凌霜的声音也哽咽了:“小雪,苦了你了……姐对不起你,本该是姐照顾你们的……” “姐,你别这么说!”凌雪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扑进姐姐怀里,声音带着哭腔,“没有姐,就没有我和小宇的今天。你去上大学,是好事,是天大的好事!家里有我,你别担心!我一定把家看好,把小宇带好!” 姐妹俩紧紧相拥,泪水浸湿了彼此的肩头。这一刻,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卸下了,只剩下最真实的不舍和相依为命的深情。 “小雪,记住,”凌霜擦去妹妹脸上的泪水,捧着她的小脸,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注入给她,“咱们姜家的孩子,骨头硬,不能让人看扁了。再难,也要挺直了腰板做人!姐不在家,你就是顶梁柱!” “嗯!我记住了,姐!”凌雪用力点头,眼神在泪水的洗涤后,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坚毅。 “等姐在大学站稳脚跟,就想办法接你们出去!咱们一家人,总有一天要团聚!”凌霜许下承诺,这是支撑她前行的动力,也是给妹妹的希望。 “我相信你,姐!”凌雪依偎在姐姐身边,语气充满信任。 那一夜,姐妹俩说了很久很久的话,从童年的趣事说到对未来的憧憬,又从眼前的离别说到彼此的打气。月光静静流淌,见证着这贫寒之家最珍贵的深情。嘱托,不仅仅是责任的移交,更是信念的传递和亲情的凝聚。当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凌雪在姐姐温暖的怀抱中沉沉睡去,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却带着一丝安心的弧度。而凌霜,则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心中充满了对妹妹的心疼、对家的牵挂,以及一份必须远行、必须成功的、更加坚定的决心。天,快亮了....... 第38章:山雨欲来风满楼? 离别的清晨,终究还是在鸡鸣三遍后,无可阻挡地到来了。天色灰蒙蒙的,东方天际只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群山和村庄还笼罩在破晓前的薄雾与沉寂里。姜家那低矮的土坯房内,煤油灯早已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身影。 凌霜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她轻手轻脚地起身,生怕惊扰了身旁刚刚睡熟不久的凌雪和凌宇。妹妹昨夜哭累后蜷缩在她怀里的温热似乎还未散去,弟弟均匀的呼吸声更让这离别时刻显得格外沉重。她穿好那身最整洁的、尽管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将那个装着她全部行囊的旧帆布包放在床头。包里,除了几件衣物和书本,最珍贵的,是贴身藏好的、用蓝布包裹的学费和那份沉甸甸的录取通知书。 她没有立刻叫醒弟妹,也没有生火做饭。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她想在上路之前,再去一次后山。不是去采药,也不是去砍柴,只是想去告别。告别这片承载了她太多苦难、挣扎,却也孕育了她坚韧生命力的土地。 她轻轻掩上房门,踏入清冷的晨雾中。空气湿润,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村路寂静无人,只有几声零落的犬吠从远处传来。她沿着那条熟悉得闭着眼都能走的山路,向鸡鸣岭走去。 这条路,她走了无数遍。童年时跟着母亲上山采野菜,父亲去世后独自扛起生活重担上山砍柴、采药,母亲病重时冒着风雪寻找救命的草药,以及无数个清晨和黄昏,她背着背篓匆匆往返……每一寸土地,都印着她的脚印,浸透着她的汗水和泪水。山路崎岖,草木上的露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裤脚,带来冰凉的触感。但她走得很慢,不再是往日为了生计的匆忙奔波,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的行走。她的目光细细抚过路旁的老树、岩石、溪流,仿佛要将这一切深深烙印在灵魂深处。 登上常去的那处可以俯瞰大半个姜家坳的山坡时,东方的天空刚好染上一抹瑰丽的朝霞。霞光穿透薄雾,洒在层叠的山峦和山谷中那片低矮的屋顶上,宛如一幅静谧而苍凉的水墨画。炊烟尚未升起,村庄还在沉睡中。凌霜静静地站着,任山风吹拂她枯黄的发丝。心中百感交集——有对这片贫瘠土地的复杂情感,有对过往艰辛岁月的唏嘘,有对未来的迷茫与期盼,更有对家中弟妹和这片土地上乡亲们的不舍。 她深吸一口山间清冽的空气,仿佛想将故乡的味道全部吸入肺腑,带走。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了,大山。再见了,姜家坳。无论我走多远,这里永远是我的根。 就在她沉浸在与故乡告别的情绪中时,山下村庄的寂静被隐约的人声打破。她看到村长姜大伯和几个村委的身影出现在村口,似乎在等候着什么。不一会儿,一辆在山区罕见的、车身上沾满泥泞的绿色吉普车,卷着尘土,颠簸着驶入了姜家坳,停在了村委会门口那块小小的空地上。 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神情严肃。姜大伯等人立刻迎了上去,双方握手,交谈着什么。由于距离较远,凌霜听不清具体内容,只看到姜大伯一边听,一边不时地点头,脸色显得有些凝重。 这时,同村的旺财叔正好扛着锄头上山干活,路过山坡,看到了凌霜。 “霜丫头,这么早就要走了?”旺财叔招呼道,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和不舍。 “旺财叔,早。等下就走。”凌霜收回目光,应道。 旺财叔也看到了山下的吉普车,朝那边努了努嘴,压低了些声音说:“瞧见没?‘上面’又来人了。听说啊,这次是要送个‘特殊人物’到咱村来。” “特殊人物?”凌霜微微一愣。姜家坳太过偏僻,除了偶尔下来的干部,很少有外人来。 “嗯呐,”旺财叔撇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山里人对“上面”事情本能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说是城里来的,好像家里犯了啥大事,放到咱这山旮旯来‘改造’的。唉,这世道……也不知是啥来头,可别给咱村惹啥麻烦才好。” 旺财叔只是随口一说,像是分享一件新鲜事,说完便扛着锄头继续往山里走了。“霜丫头,路上当心啊!到了大学好好念书!” 凌霜站在原地,又朝山下望了一眼。吉普车旁的人已经进了村委会,空地上只剩下那辆沾满泥点的车,像一个突兀的印记,打在宁静的村庄画面上。“上面送来的”、“改造”、“特殊人物”……这些字眼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带着一种与她的生活格格不入的、模糊而遥远的气息。她微微蹙了蹙眉,但随即释然。 此刻,她心中装满了即将远行的离愁别绪、对未来的憧憬担忧、以及对家庭的责任,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揣测一个与己无关的“特殊人物”会带来什么。那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与她这条即将挣脱大山、奔向远方的轨迹,暂时还看不到任何交集。 她收回目光,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在晨曦中苏醒的村庄,看了一眼自家那冒起一缕微弱炊烟的房子——想必是凌雪已经起床生火做饭了。然后,她毅然转身,沿着下山的路走去。 山风拂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预示着变化。山雨欲来,风已满楼。只是,即将踏上全新旅程的姜凌霜,还无从分辨,这风,将会吹向何方。 第39章:命运的岔路口? 晨雾渐渐散去,朝阳终于挣脱了山峦的束缚,将金色的光芒洒满姜家坳的每一个角落。村庄苏醒了,鸡鸣犬吠,炊烟袅袅,新的一天开始了。然而,对于姜家来说,这一天,意味着别离。 凌霜回到家时,凌雪已经熬好了一锅稀粥,蒸了几个掺着玉米面的窝头。凌宇也醒了,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姐姐回来,立刻跑过来紧紧抱住她的腿,仿佛知道她即将远行。早饭的气氛有些沉闷,三人都默默地吃着,没有说话。凌雪不时偷偷抬眼看看姐姐,眼圈红红的。 刚放下碗筷,院门外就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村长姜大伯、木匠何叔、二婶,还有许多乡亲,都自发地聚集过来,要为凌霜送行。小小的院落再次被挤得水泄不通,但与上次庆祝时的纯粹喜悦不同,这次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离愁别绪。 “霜丫头,路上千万小心!把钱放好!” “到了大学,别舍不得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好好念书,给咱村争气!” “放假了就回来看看!” 乡亲们七嘴八舌地叮嘱着,声音里充满了关切和不舍。几位婶子还把煮熟的鸡蛋、烙好的饼子硬塞进凌霜的帆布包里。 凌霜看着这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脸庞,听着这些朴实无华却饱含深情的嘱咐,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她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她走到姜大伯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伯,谢谢您,谢谢乡亲们!我……我一定好好念书,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她又看向凌雪和凌宇,蹲下身,紧紧抱住他们,声音哽咽:“小雪,小宇,在家要听话,互相照顾。姐……姐会常写信回来。” 凌雪用力点头,眼泪终于决堤:“姐,你放心!我会照顾好家的!” 凌宇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紧搂着姐姐的脖子不肯放手。 最终,在乡亲们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凌霜背起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里面装着行李、干粮,更装着全村人的希望),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了院门。姜大伯和几个村委坚持要送她到镇上的汽车站。 一行人走在出村的土路上。阳光明媚,山路两旁的野花在微风中摇曳。凌霜的心情却如同这崎岖的山路,起伏难平。她贪婪地看着沿途熟悉的景色——那片她采过药的树林,那条她挑过水的小溪,那块她歇过脚的大青石……这一切,即将成为遥远的背景。 就在他们快要走到村口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引擎声和喇叭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一辆满是泥泞的军绿色吉普车,卷着滚滚尘土,颠簸着驶入了姜家坳,速度不快,却带着一种与这宁静山村格格不入的、不容置疑的气势。 车子在村委会门口停下,正是凌霜清晨在山上看到的那一辆。车门打开,上午见到的那几位干部模样的人先下了车,随后,一个年轻的身影有些踉跄地被带了下来。 那是一个青年男子,身材高挑,但背脊微微佝偻着,穿着一身与当地农民截然不同的、虽然沾了泥点却看得出质料不错的卡其布裤子和一件半旧的深色毛衣。他低着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部分脸颊,看不清具体样貌,但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浓重的颓丧、迷茫、以及与周遭环境尖锐对立的格格不入的气息,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姜大伯见状,对凌霜说:“霜丫头,你先等等,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上面’送来的人到了。” 说完,他快步向村委会走去。 凌霜站在原地,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個陌生的青年身上。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裤袋里(或者说,是被要求那样站着),显得无所适从。他偶尔抬起头,快速扫视一眼周围破败的土坯房和远处苍茫的大山,眼神空洞,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抵触和……绝望。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萧索。 这就是旺财叔说的那个“上面”送来的“特殊人物”?城里人?来“改造”的?凌霜心里掠过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某种本能的疏离感。在她看来,这种城里来的、犯了错误被下放的人,与她的世界相距太远。他们的痛苦和迷茫,与她以及姜家坳乡亲们为生存而挣扎的沉重,似乎不是同一种重量。 这时,姜大伯和村干部与那几位干部简短交谈后,似乎安排好了什么。他走回来,对凌霜说:“好了,霜丫头,咱们走吧。别耽误了车。” 凌霜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个陌生的青年。她最后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八年的村庄,望了一眼站在远处不断向她挥手的凌雪和凌宇,然后毅然转身,跟着姜大伯,踏上了通往山外的那条唯一的土路。 她的步伐坚定,向着代表未来和希望的省城方向走去。背影单薄,却充满了挣脱束缚、奔向新生的力量。 而在她身后,村委会门口,那个刚从吉普车上下来的青年——徐瀚飞,正茫然地、带着一丝屈辱和愤怒,被迫接受着自己命运的急转直下,被带入这个他眼中贫瘠、落后、如同流放之地的陌生山村。 两条原本永无交集的命运线,在这个看似平凡的夏日,于姜家坳这个小小的时空坐标点上,悄然擦肩而过。一个,满怀憧憬地走出大山;一个,满怀绝望地坠入“瀚海”。他们彼此不知姓名,也未察觉对方的存在将如何深刻地影响自己的未来。 命运的岔路口,无声无息,却已悄然铺开。 第40章:坠落云端的他? 吉普车引擎的轰鸣声,像一头粗鲁的野兽,粗暴地撕裂了姜家坳午后的宁静,也碾碎了徐瀚飞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当车身在村委会门口那片坑洼不平的空地上停稳,卷起的尘土缓缓落下时,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反胃。不是因为颠簸的山路,而是因为眼前这片与他过去十八年生活截然不同的、赤裸而刺眼的贫瘠。 车门被从外面拉开,刺眼的阳光和一股混合着牲畜粪便、泥土与柴火气息的、陌生的空气涌了进来,呛得他皱紧了眉。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表情严肃的干部模样的男人示意他下车。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徐瀚飞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浑浊而陌生,充满了草屑和尘埃的味道。他僵硬地、几乎是跌撞着迈下车门,脚下是松软的、夹杂着碎石和牲口粪便的泥土地面,而不是省城机关大院那光洁的水泥地,也不是家里铺着的打蜡地板。这种触感,让他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和强烈的排斥感。 他站直身体,下意识地拍了拍卡其裤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在此刻显得如此突兀和可笑。他抬起头,快速而厌恶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像散乱的积木,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斑驳的墙壁上残留着雨水冲刷的污痕;几只瘦骨嶙峋的土狗在不远处警惕地吠叫着;几个穿着打满补丁、脏兮兮衣服的孩子,拖着鼻涕,瞪大眼睛好奇又胆怯地望着他这个“天外来客”;远处,是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的、沉默而压抑的墨绿色山峦。 这就是姜家坳?这就是他未来不知要待多久的“改造”之地?一股巨大的荒诞感和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从省城机关家属院宽敞明亮的家,从东山大学附中窗明几净的教室,从充斥着书籍、音乐和朋友们高谈阔论的沙龙……一夜之间,坠落到这个地图上都难以找到名字的、原始而落后的山旮旯里!仅仅因为父亲被卷入那场他至今懵懂的政治风暴,被定性为“犯有严重错误”,整个家庭便如大厦倾颓,而他这个曾经前途光明的“徐公子”,也成了需要被“下放改造”、铲除“资产阶级思想”的负面典型。 “徐瀚飞同志,” 那个中山装干部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刻板,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这里就是姜家坳生产队。根据安排,你今后的生活劳动就在这里。要放下架子,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彻底改造思想……” 同志?徐瀚飞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的冷笑。他配得上这个称呼吗?他现在只是一个需要被“改造”的罪人子弟。 这时,一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穿着旧军装却敞着怀的老农(村长姜大伯)带着几个村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和中山装干部握手、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徐瀚飞别开脸,不愿与那些目光接触。他感到一种赤裸裸的、被围观品评的屈辱。 交接手续简单而迅速。中山装干部从车里拿出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包,塞到徐瀚飞手里——这是他仅有的、被允许带走的、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 “徐瀚飞,希望你能在这里好好改造,重新做人。” 中山装干部最后说了一句,语气没有任何温度,然后转身上了吉普车。 引擎再次轰鸣,吉普车掉转头,卷起一阵更大的尘土,毫不留恋地驶离了姜家坳,很快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 尘土渐渐散去,徐瀚飞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手里拎着那个轻飘飘的行李包,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在了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巨大的孤独感和无边的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维护最后尊严的姿态,尽管这姿态在周围的环境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姜大伯走过来,打量了他一下,叹了口气,语气还算和缓,但带着山里人特有的直率:“后生,跟我来吧。给你安排了住的地方。” 徐瀚飞沉默地跟在姜大伯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村中的土路上。村民们从低矮的院门里、窗户后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窃窃私语声像蚊子一样嗡嗡作响,每一个眼神,每一句低语,都像针一样扎在他敏感而骄傲的神经上。 他被带到村尾一处更加破败、几乎摇摇欲坠的土坯房前。房子低矮,墙皮剥落严重,木门歪斜,窗户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姜大伯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埃味扑面而来。屋里光线昏暗,只有一张用土坯垒的破炕,一张歪腿的旧木桌,墙角堆着些杂物,布满了蜘蛛网。 “就是这儿了。以后你就住这。自己收拾一下。明天一早,到打谷场集合,安排你干活。” 姜大伯说完,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转身走了。 徐瀚飞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他环顾着这个将成为他“家”的地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比他家从前堆放杂物的储藏间还要不堪。他无法想象,自己要如何在这里生活下去。 就在他内心被巨大的排斥和绝望吞噬时,目光无意间瞥见村口的方向。恰好看到一行人送着一个背着帆布包的瘦弱身影走出村子。隔得远,看不清具体样貌,只看到一个模糊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山外的土路尽头。他似乎听到风中隐约传来“上大学”、“争光”之类的词语,夹杂着送行人的叮嘱。 上大学?徐瀚飞的心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一阵尖锐的疼痛。曾几何时,那也是他触手可及、甚至被寄予厚望的前程。东山大学,他本该今年和她一起…… 想到这里,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停止这无意义的回想。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了,与他再无瓜葛。 他收回目光,不再去看那代表希望和远方的村口,而是转身,面对着眼前这间破败、阴暗、散发着霉味的土屋。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浑浊而令人作呕。然后,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踏进了门槛,将自己投入了这片命运的“瀚海”之中。门内,是未知的艰苦和漫长的煎熬;门外,那个与他命运轨迹短暂交错的少女,正走向他曾经梦想的天地。 坠落,才刚刚开始。 第41章:陌生的世界? 长途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近十个小时,当它终于喘着粗气,驶入省城东山市的长途汽车站时,天色已经近黄昏。姜凌霜拎着那个磨损严重的帆布包,随着人流,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下了车梯。双脚刚一踏上坚硬的水泥地面,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汽油味、尘土味、汗味和城市特有喧嚣的声浪,便如同实质的潮水般,瞬间将她吞没。 她僵在原地,有那么几秒钟,大脑一片空白。 眼前的一切,与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姜家坳,完全是两个世界。不再是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宁静,而是无边无际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喧嚣和流动。高耸的楼房鳞次栉比,像巨大的、沉默的怪物,遮挡了大部分天空;宽阔的马路上,各种颜色、发出刺耳喇叭声的汽车、自行车汇成一股股永不停歇的洪流,呼啸着穿梭往来;人行道上,是密密麻麻、行色匆匆的人潮,穿着各式各样、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料子做成的衣服,表情或漠然,或急切,几乎没有一张闲适的面孔。巨大的广告牌、闪烁的霓虹灯、商店里传出的嘈杂音乐……所有的声音、色彩、气味和光影,都以前所未有的强度和密度,疯狂地冲击着她的感官。 她像一株刚从寂静山谷被移植到热带雨林的、脆弱的小草,被这突如其来的、过于茂盛和喧嚣的生命力包围,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震撼和深深的无措。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帆布包的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更装着姜家坳全村人的希望。这单薄的行李和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在这光怪陆离的城市背景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寒酸。 她站在原地,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试图辨别方向。汽车站里人声鼎沸,各种口音的吆喝声、广播声、行李拖动的噪音混成一片。她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胃里也因为长途颠簸和紧张而有些不适。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忆着录取通知书上写的地址和姜大伯反复叮嘱的路线。东山大学,在城西。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混乱的车站广场,像一只受惊的小鹿,躲避着横冲直撞的人和车。每一声突如其来的汽车鸣笛都能让她心惊肉跳。她问了几次路,对方或匆忙指个方向,或用带着浓重本地口音、她需要费力分辨的普通话回答。她紧紧跟着人流,找到了公交车站。看着那些需要投币或出示月票才能上的、庞大的公共汽车,她又是一阵紧张。她摸索出姜大伯给她准备的、用旧手帕包着的零钱,学着别人的样子,紧张地将几枚硬币投入投币箱,发出“哐当”的响声,然后局促地找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 公交车启动,窗外的景象飞速向后掠去。商店、学校、工厂、公园……城市的面貌以动态的方式在她眼前展开。她贪婪又有些胆怯地看着窗外的一切,那些只在书本上读到过的“现代化”景象,此刻真实地呈现在眼前。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金光,百货商店的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穿着裙子的年轻女孩说说笑笑地走过……这一切,都让她感到新奇,也感到一种巨大的、难以逾越的距离感。这个世界,如此繁华,如此忙碌,却又如此陌生,似乎没有她这个从大山里来的女孩的容身之处。 颠簸了将近一个小时,售票员报站:“东山大学到了,下车的乘客请准备。”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赶紧站起身。车门打开,她深吸一口气,走了下去。 站定后,她抬头望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那是一座极其气派、庄重的校门,由巨大的花岗岩砌成,门楣上镌刻着四个苍劲有力、在夕阳下熠熠生辉的大字——“东山大学”。校门宽阔,可以并排行驶好几辆汽车。门内,是笔直宽阔的、绿树成荫的柏油马路,路两旁是高大宏伟的教学楼、图书馆,红砖墙面上爬满了常春藤,透着浓厚的历史底蕴和学术气息。穿着各色衣服、背着书包的大学生们,三三两两地从校门进出,他们脸上洋溢着自信、朝气的笑容,谈论着她听不懂的话题。 这就是大学?这就是她拼尽一切想要到达的地方?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敬畏之情涌上心头,瞬间冲淡了旅途的疲惫和初入城市的惶恐。她站在校门口,像一个小小的剪影,仰望着这座知识的殿堂,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她想起了鸡鸣岭的破旧村小,想起了县一中那拥挤的教室,想起了煤油灯下苦读的无数个夜晚……所有的艰辛和付出,在见到这座校门的那一刻,似乎都得到了补偿。 她紧紧攥着录取通知书,像是握着一张通往新世界的通行证。尽管内心依旧充满了对未知的忐忑,对自身寒微的自卑,但更多的,是一种破土而出的、对新生的渴望和一股绝不认输的倔强。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所大学的气息吸入肺腑。然后,她挺直了那单薄却异常坚韧的脊梁,迈开脚步,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踏入了东山大学那庄严的校门,走向那个等待着她去探索、去拼搏、也必将充满挑战的、全新的世界。 门内,是她的未来。门外,那个她刚刚离开的、承载着太多沉重记忆的山村,以及那个刚刚坠入“瀚海”的青年,暂时都被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 ?第44章:格格不入? 姜家坳的日子,像一盘沉重的石磨,缓慢而单调地循环着。天未亮,哨声便如约而至,刺破山村的宁静,也刺破徐瀚飞残存的睡意。他蜷缩在土炕上,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将自己从那片刻的、忘却现实的混沌中剥离出来,面对又一个必须忍受的白天。 冷水扑面带来的刺骨寒意,是每一天清醒的开始。他套上那身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已然沾满泥污的衣裤,走出低矮的土屋。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香,这本该令人心旷神怡,但对他而言,吸入的每一口,都带着一种被放逐的苦涩。 走向打谷场的路上,总会遇到早起的村民。他们或扛着锄头,或挑着水桶,黝黑的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看到他,目光各异。有纯粹的好奇,像看一件稀罕物;有不易察觉的怜悯,或许是对他笨拙狼狈的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逾越的疏离和隔阂。他们偶尔会三三两两用浓重的本地土语交谈,语速快,音调起伏,对他而言如同天书。那些音节撞击着他的耳膜,却无法在脑海中形成任何意义,反而加剧了他的孤立感。他只能面无表情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地锁在内心深处。 劳动,是每一天的主旋律,也是他痛苦的焦点。他被安排跟着不同的村民小组,从事着最基础的农活:锄地、施肥、收割、挑粪……每一项,对他这个曾经的“书生”来说,都是艰巨的挑战。他的身体缺乏长期劳作锤炼出的韧性和力量,他的动作缺乏与土地打交道形成的本能和节奏。 锄地时,他依旧无法掌握那种“巧劲”,锄头落下,不是深就是浅,效率极低,汗水却流得比谁都多。施肥时,他挑着两只沉重的粪桶,走在狭窄的田埂上,摇摇晃晃,刺鼻的气味让他几欲作呕,扁担压在未经磨砺的肩膀上,火辣辣地疼。收割时,镰刀在他手里显得无比笨重,一不小心就会割到自己的腿或手,留下细小的伤口。村民们大多沉默寡言,埋头干活,偶尔看他几眼,摇摇头,却很少出言指点。那种无声的对比,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挑粪。第一次被分配到清理村头公共茅厕的任务时,他站在那污秽不堪的地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吐出来。他无法想象,自己要用手去接触那些秽物,要用肩膀将它们挑到远处的粪池。那一刻,巨大的屈辱感几乎将他击垮。他僵在原地,脸色惨白。生产队长姜铁柱走过来,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只是示意另一个村民接替了他的工作。那种被“特殊照顾”的感觉,并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反而加深了他的无能和耻辱。 饮食,是另一重折磨。村里的大锅饭,简单到近乎粗糙。主食是粗糙拉嗓子的玉米窝头或掺着麸皮的黑面馒头,菜是水煮的、不见油星的萝卜、白菜或野菜,偶尔有一点点咸肉丁,已是难得的美味。他的肠胃习惯了城市里相对精细的食物,对这种粗砺的饮食极不适应,常常感到胃部不适,甚至腹泻。但他没有选择,只能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为了维持最基本的体力。看着村民们香甜地吃着这些食物,他感到的是一种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隔阂。 村里的孩子们,对他这个“城里来的怪人”充满了好奇。当他独自一人时,常常会有几个胆大的孩子远远地跟着他,指指点点,发出叽叽喳喳的笑声。当他回头看去,他们便像受惊的小鸟一样轰然散开。这种被围观的感觉,让他极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一个供人观赏的异类。他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回到那间可以暂时与外界隔绝的破屋。 他与外界唯一的、被迫的交流,来自于村长姜大伯或生产队长姜铁柱。他们下达生产任务时,会找到他,用尽量放缓的、带着口音的普通话简单交代:“今天去南坡除草。”“下午跟车往地里送肥。”每次,徐瀚飞都只是低垂着眼睑,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嗯”一声,或是一个僵硬的点头作为回应。他拒绝任何多余的交流,拒绝流露出任何可能被解读为软弱或讨好的情绪。沉默,是他构筑的堡垒,是他维护那点可怜自尊的唯一方式。 夜晚,是唯一属于他自己的时间。拖着疲惫不堪、浑身酸痛的身体回到那间冰冷的土屋,他常常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直接瘫倒在炕上。黑暗中,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或虫鸣。这时,白天被强行压抑的所有情绪——屈辱、愤怒、迷茫、对家人的思念、对未来的绝望——才会像挣脱牢笼的野兽,疯狂地撕咬着他的内心。他瞪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身体的疼痛来对抗心灵的煎熬。 他就像一颗被错误投放在这片土壤里的种子,水土不服,无法生根,也无法发芽,只能在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中,逐渐枯萎。他与姜家坳,与这里的土地和人,隔着一道看不见却坚不可摧的墙。他活在其中,却如同一个透明的幽灵,格格不入,无所适从。而远方那个同样从山村走出、正在大学里奋力挣扎的少女,对此一无所知。他们的世界,在命运的拨弄下,背道而驰,越行越远。 第46章:水土不服? 姜家坳的天气,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烈日灼心,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下一刻,天际便堆起了铅灰色的、沉甸甸的乌云。狂风骤起,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得徐瀚飞那间破屋的窗户纸噼啪作响。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起初稀疏,瞬间便连成了密集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偶尔撕裂天空的闪电、震耳欲聋的雷鸣。 徐瀚飞刚从地里回来不久,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浸透,粘腻不堪。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将本就潮湿闷热的空气搅得更加令人窒息。他站在门口,看着屋檐下汇成水帘的雨水,看着院子里瞬间积起的浑浊水洼,心中一片茫然。他没有雨具,也无法在这种天气下出门打水洗漱,只能退回屋内。 破旧的土坯房在风雨中显得更加岌岌可危。雨水从屋顶好几处明显的缝隙漏进来,滴滴答答地落在炕上、地上,很快洇湿了一片。他找来屋里唯一一个破旧的搪瓷盆和一个缺了口的瓦罐,放在漏雨最严重的地方接水。屋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和更浓重的霉味。他脱下湿透的外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汗衫,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看着窗外被暴雨蹂躏的世界。 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凄凉,伴随着身体的疲惫和不适,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这里没有关心他是否淋雨的父母,没有可以互相倾诉的朋友,甚至连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像样的住所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像被抛弃在荒岛上的囚徒,与文明世界隔绝,独自承受着自然和命运的双重严酷。 也许是白天劳作后汗湿的身体被风吹雨淋,也许是长期积累的抑郁削弱了抵抗力,也许是这粗砺的饮食和恶劣的居住环境终于超出了他身体承受的极限……到了后半夜,徐瀚飞开始感到不对劲。 先是一阵阵发冷,即便裹上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薄被,依然冷得牙齿咯咯打颤,浑身筛糠似的发抖。紧接着,体温又猛地攀升起来,像有一把火从身体内部燃烧,烧得他口干舌燥,头痛欲裂,脸颊滚烫。喉咙里像塞了一把砂纸,又干又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胸腔里像有个风箱在拉扯,咳得他蜷缩起身子,五脏六腑都跟着震动。 高烧像一层厚厚的迷雾,笼罩了他的意识。他时而清醒,感受到身体极度的不适和冰冷炕席的坚硬;时而陷入昏沉,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交织闪现——是省城家里温暖明亮的灯光,是学校礼堂里热烈的掌声,是父亲严肃却关切的叮嘱,转瞬间又变成了工地上的尘土、村民漠然的目光、还有这无边无际的、令人绝望的暴雨…… 他试图起身喝口水,但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黑暗中,他摸索到那个水罐,里面只有小半罐冰冷的、带着泥土味的存水。他勉强喝了一口,冰水刺激着灼热的喉咙,反而引发更剧烈的咳嗽。他瘫软在炕上,意识模糊,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在风雨中飘零,随时可能被碾碎、被遗忘。 不知过了多久,在昏沉与清醒的间隙,他似乎听到轻微的推门声。一道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中看到一个矮胖的、穿着粗布衣衫的妇女身影,是住在不远处的邻居李婶。 李婶手里端着一个粗陶碗,碗里冒着微弱的热气。她走到炕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碗放在炕沿那个稍微干燥点的地方。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徐瀚飞看到那是一碗褐色的、散发着淡淡辛辣气味的汤水——是姜汤。 李婶放下碗,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有关切,但更多是一种保持距离的、不欲多事的谨慎。她什么也没说,仿佛只是完成一件例行公事,然后便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重新陷入黑暗和寂静,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咳嗽声,以及屋顶漏雨滴答的、单调的声响。那碗姜汤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形成一道微弱而短暂的白线,像是一个无声的符号。 徐瀚飞看着那碗汤,心中五味杂陈。这一点点微末的、近乎施舍的善意,像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溅落在他内心早已冰封的荒原上。它带来了一瞬间极其微弱的暖意,但随即,这暖意便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四周无边的寒冷和自身的孤绝。 为什么是她?一个几乎陌生的邻居?为什么不是那些将他送到这里的人?为什么不是……他的家人?一种混合着感激、屈辱、委屈和巨大悲凉的情绪,汹涌地冲击着他。他没有去碰那碗姜汤,只是闭上了眼睛,任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汗水和雨水,冰冷地渗入枕席。 这一点点善意,非但没有慰藉他,反而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照出了他此刻处境的彻底无助和与这个世界的彻底割裂。他像一个被放逐到孤岛的病人,无人问津,只能依靠自身微弱的热量,对抗着来势汹汹的病魔和这漫漫长夜。水土不服,不仅是身体对环境的抗拒,更是灵魂对命运的剧烈排斥。这场病,将他推入了更深的绝望深渊。 第47章:看见差距? 清晨五点,东山大学图书馆的阅览室还笼罩在一片寂静的昏暗之中。只有管理员值班室透出一点微光。姜凌霜轻手轻脚地推开厚重的木门,寒冷的空气夹杂着旧书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靠窗那个最僻静的角落,那里是她每天清晨和深夜的“据点”。 摊开那本从旧书摊淘来的、书页泛黄卷边的《政治经济学》教材,就着窗外透进的、越来越亮的晨曦,她开始了一天的学习。笔尖在粗糙的草稿纸上沙沙作响,伴随着她低低的、默念知识点的声音。这是她一天中最宁静、也最高效的时刻。食堂的兼职让她失去了清晨背诵的最佳时间,她必须用更高的专注度来弥补。 上午八点,宏大的阶梯教室里,《政治经济学》课程准时开始。头发花白、戴着金边眼镜的老教授站在讲台上,声音洪亮,引经据典,将枯燥的理论知识与国内外现实案例相结合,娓娓道来。凌霜坐在中后排的位置,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板和教授,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一个字。基础的理论部分,她尚能跟上,那些关于价值、剩余劳动、简单再生产的论述,虽然抽象,但她凭借死记硬背和反复琢磨,还能理解个大概。她甚至能回答教授提出的几个基础概念问题,声音不大,但清晰准确,引得教授赞许地点了点头。 然而,当课程进入到下半段,教授开始将话题引向更宏观、更现代的领域时,凌霜感到有些吃力了。 “同学们,我们接下来看国际贸易中的‘比较优势理论’。这个理论由大卫·李嘉图提出,核心在于……” 教授转身在黑板上画起了复杂的曲线图和数学公式。 凌霜努力跟着教授的笔触,但那些陌生的英文人名、拗口的专业术语(如“机会成本”、“生产要素禀赋”)、以及复杂的数学推导,像一团乱麻,开始缠绕她的思维。她皱紧眉头,笔尖停顿下来。 “举个现实的例子,”教授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比如,我们国家目前出口纺织品、初级农产品,换回外汇,进口急需的工业设备和技术。这背后,就涉及到我们劳动力资源丰富、成本较低的比较优势,但也暴露出我们在高附加值产品上的劣势。再比如,当前国际石油价格波动,通过什么样的传导机制会影响我们的国内物价和工业成本?这就涉及到开放经济下的宏观模型分析……” 教授侃侃而谈,提到了“关税总协定”、“汇率机制”、“国际资本流动”等凌霜只在报纸标题上瞥见过、却完全不知其所以然的词汇。她看到前排许多同学,尤其是几个来自大城市、穿着“时髦”(在她看来)的同学,频频点头,甚至有人开始在本子上快速构建起模型框架,仿佛对这些概念早已熟悉。 课间休息的铃声响起,教室里顿时喧闹起来。凌霜周围的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兴奋地讨论起来。 “哎,你们看昨天的《参考消息》了吗?说东欧那边局势又有新变化,会不会影响咱们跟那边的贸易啊?”一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红色毛衣的女生说道。 “看了看了,我爸说这事儿复杂着呢,涉及到整个经互会体系的变动。”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生推了推眼镜,接话道。 “我觉得教授刚才讲的汇率问题特别关键,你们说,咱们国家以后会不会放开汇率管制啊?那对进出口企业影响可就大了!”第三个女生加入讨论。 她们谈论的话题,对凌霜而言,如同天书。她默默地坐在座位上,翻看着刚才的笔记,那些陌生的名词像一根根尖刺,扎在她的认知壁垒上。她来自鸡鸣岭,她的世界是春耕秋收,是交公粮,是如何用有限的土地养活更多的人。国际贸易、汇率、资本流动……这些概念宏大、遥远,与她过去十八年的生活经验毫无交集。她意识到,她和这些城市同学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考试成绩上的几分、十几分,更是一种根植于成长环境、信息获取、视野开阔度上的、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们从小可能就从父辈的交谈、家里的报纸、甚至广播新闻中,潜移默化地接触着这些宏观叙事;而她的童年和少年,是与土地、贫困和最基础的生存问题紧密相连的。 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感,像冰冷的潮水,悄然漫上心头。她原本以为,只要足够刻苦,把教材啃透,把习题做烂,就能赶上。但现在她发现,有些东西,是课本无法完全给予的。那是一种对更广阔世界的认知框架,一种将理论与现实连接起来的思维方式。 下午没课,凌霜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图书馆。但今天,她的目标不再仅仅是教材和习题集。她走到报刊阅览室,那里陈列着《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参考消息》等各类报纸。她犹豫了一下,拿起一份《参考消息》,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报纸上的国际新闻版块,充斥着各种她陌生的国名、组织名称和复杂的事件分析。她读得很慢,很吃力,很多背景知识都不了解,只能连蒙带猜。她又尝试翻阅《世界经济》之类的学术期刊,里面的文章充斥着大量的数据、模型和专业术语,更是让她看得头晕眼花。 挫败感再次袭来。但她没有放弃。她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这是她用食堂打工挣的第一笔钱买的),开始笨拙地摘抄那些她看不懂但觉得重要的名词和观点:“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关贸总协定(GATT)”、“外汇储备”、“通货膨胀”……她打算回去查字典,或者厚着脸皮去问老师、问那些看起来懂得多的同学。 她知道,这条路会非常艰难,需要付出比城市同学多出数倍的努力。但她没有退路。这十八年大山造成的视野鸿沟,她必须用超乎常人的勤奋和毅力去填补。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理解课本上的黑体字,她开始尝试着,踮起脚尖,艰难地望向课本之外那个更广阔、更复杂、也更真实的世界。差距令人心惊,但也点燃了她更强烈的、要追赶上去的斗志。夜晚的图书馆灯光下,那个瘦弱而倔强的身影,在知识的海洋里,开始了更艰难的跋涉。 第48章:旁观者? 姜家坳的夜晚,通常被浓稠的黑暗和寂静包裹,只有零星的犬吠和虫鸣。但今晚,村头那间用作会议室和仓库的、较大的土坯房里,却透出昏黄跳跃的煤油灯光,人声嘈杂,打破了往常的宁静。生产队长姜铁柱傍晚时挨家挨户通知,晚饭后全体社员到队部开会,批判“资本主义尾巴”。 徐瀚飞本不想去,他厌恶任何形式的集体活动,那只会加剧他的孤立感。但姜铁柱特意走到他那破屋门口,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徐瀚飞,你也得来。接受教育。”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 他磨蹭到人都差不多到齐了,才低着头,悄无声息地溜进会议室,找了个最靠门边、灯光最暗的角落阴影里坐下,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屋里烟雾缭绕,劣质烟草和汗味混合的气味刺鼻。男人们大多蹲在地上或靠在墙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女人们则挤在长条板凳上,纳着鞋底或低声交头接耳;孩子们在人群缝隙里追逐打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无聊、好奇和一丝莫名亢奋的情绪。 会议开始了。姜铁柱站在前面一张破旧的桌子后,煤油灯的光晕照着他黝黑而严肃的脸。他先是照本宣科地念了一段《人民日报》上的社论,内容是关于警惕农村中滋长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割掉“资本主义尾巴”。他的方言口音很重,许多政治术语念得磕磕绊绊,但语气却异常严厉。 徐瀚飞垂着眼睑,盯着自己脚下坑洼不平的泥地,心思早已飘远。这些空洞的政治口号,他在省城时早已听得耳朵起茧,甚至他的家庭就是被这些口号掀起的巨浪所吞噬。此刻,在这偏远的山村再次听到,只觉得一种时空错置的荒诞和深深的疲惫。 姜铁柱念完,开始联系实际。他提高了嗓门,目光扫过人群:“咱们姜家坳,有没有这种尾巴?我看是有的!有的人,心思就不在集体上!就想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搞私捞!比如,后山的竹子,是集体的!有人偷偷砍了,编了筐,拿到集上去卖钱!这是不是资本主义尾巴?” 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低声附和,有人目光闪烁。被点到的、那个会编筐的老光棍姜老五,蹲在角落里,把头埋得更低了,脸涨得通红。 “还有!”姜铁柱继续发挥,“有的人,家里的母鸡多下了几个蛋,不交给供销社,偷偷藏起来,或者跟邻居以物易物!这是不是助长了私心?是不是尾巴?” 几个妇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农村日子清苦,谁家不想多个鸡蛋给孩子补补身子或换点针头线脑?这几乎是公开的秘密。 批判渐渐升温。在姜铁柱的引导和几个积极分子的带头下,开始有人站起来发言。言辞激烈,上纲上线,将偷砍一根竹子、私藏几个鸡蛋的行为,与“破坏集体经济”、“挖社会主义墙角”联系起来。发言者往往情绪激动,脸红脖子粗,仿佛面对的是不共戴天的敌人。而大多数村民,则沉默着,脸上带着茫然、畏惧或事不关己的麻木。 徐瀚飞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看着那些激愤的面孔,听着那些可笑又可怕的言论,胃里一阵翻涌。他想起父亲书架上那些被抄家时撕毁的经济学著作,里面清晰地论述过市场、价格、激励机制……而在这里,最原始的商品交换、最微薄的一点改善生活的努力,却被冠以如此可怕的罪名进行批判。这种巨大的认知落差,让他感到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和更深沉的悲哀。 他甚至看到,那个前几天给他送过一碗姜汤的邻居李婶,也怯生生地站起来,说了几句批判姜老五“私心重”的话,说完后不安地搓着手坐下。徐瀚飞心里冷笑,她大概也是为了表明立场,划清界限吧。那一点点微末的善意,在此刻集体狂热的氛围下,显得如此脆弱和虚伪。 这场批判会,与他家族的命运休戚相关——正是类似却规模宏大无数倍的“批判”和“斗争”,将他从云端打落至此。他本该感同身受,甚至同病相怜。但奇怪的是,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一个坐在戏台下的观众,看着台上上演着一出荒诞不经、却又真实得可怕的闹剧。他与台上的人物,与周围的观众,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毛玻璃。他能看到他们的表演,听到他们的声音,却无法融入他们的情绪,也无法理解他们的逻辑。他们的愤怒、恐惧、狂热,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 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凉和疏离。这个地方,这些人,这种生活,离他熟悉的一切太遥远了。他不属于这里,永远也不会属于这里。这场批判会,非但没有让他受到“教育”,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想法:必须离开,无论如何,一定要离开这个愚昧、压抑、令人窒息的地方。 会议在群情激奋(至少表面上是)的口号声中结束了。村民们打着哈欠,议论着散去,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与己无关的娱乐活动。徐瀚飞第一个站起身,默默地走出会议室,重新投入外面清冷的夜色中。身后的喧嚣很快散去,村庄重归寂静。他抬头望向漆黑的、缀满寒星的天幕,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的浊气全部排出。那场闹剧结束了,但他内心的孤绝和与这个世界的隔膜,却比夜色更加深沉。 第49章:微光与坚冰? 时间在东山大学和姜家坳,以两种截然不同的节奏和质感,悄然流逝。 秋意渐深,东山大学的梧桐树叶开始泛黄、飘落,为校园铺上了一层金黄色的地毯。对于姜凌霜而言,时间是以图书馆闭馆的铃声、食堂打工的小时数、以及一本本被逐渐填满的笔记本为刻度来计算的。她像一只辛勤的工蚁,沉默而执着地构筑着自己的知识巢穴。 期中考试的成绩公布了。凌霜的名字,赫然列在班级前三,年级前十五。这个成绩,对于一个大一新生,尤其是基础薄弱的农村学生来说,堪称惊艳。她的刻苦和韧劲,开始被一些老师和同学注意到。 一天课后,《政治经济学》的老教授,那位姓陈的、头发花白的慈祥长者,在教室门口叫住了正准备匆匆赶往食堂的凌霜。 “姜凌霜同学,你等一下。” 凌霜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紧张地停下脚步:“陈教授,您找我?” 陈教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表格,和蔼地递给她:“这是系里的一笔小额助学金申请表,主要面向家庭困难但品学兼优的同学。我看你学习很努力,成绩也很突出,符合条件。你填一下,交给班长。” 凌霜愣住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助学金?她接过那张轻飘飘的表格,感觉重若千钧。表格上需要填写家庭情况、经济来源等。她看着那些栏目,鼻子微微发酸。 “谢谢……谢谢陈教授!”她深深鞠了一躬,声音有些哽咽。 “好好努力,孩子。知识改变命运,这话不假。”陈教授拍了拍她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鼓励。 填表、递交、审核……流程很快走完。一周后,凌霜从辅导员手里接过了一个薄薄的信封,里面是三十元钱。钱不多,但对于每天精打细算、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认可,一种希望,像一道微光,照亮了她艰难前行的道路。 当天晚上,她破例没有去图书馆,而是留在宿舍(室友们大多去参加社团活动或自习了)。她坐在书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铺开信纸,第一次带着轻松甚至些许喜悦的心情,给妹妹凌雪写信。 “小雪:见字如面。姐在学校一切都好,勿念。上次期中考试,姐考了班级第三名,老师还表扬了我。学校发了一笔助学金,有三十块钱,姐手头宽裕多了,你们在家不要省着,该吃饭吃饭,小宇正在长身体……你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和小宇,学业万万不可荒废。只有读书,才是咱们的出路。姐在这边会继续努力,你也要加油……” 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弟妹的牵挂和叮嘱,也透露出一种凭借自身努力获得认可后的踏实与欣慰。这微小的成功,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希望的涟漪。她将助学金的大部分仔细收好,只留下几块钱作为额外的生活费,也许可以买一本急需的参考书,或者给凌雪凌宇寄点学习用品回去。 与凌霜世界中这缕来之不易的“微光”相比,远在姜家坳的徐瀚飞,则仿佛沉入了一片更加凝固的“坚冰”之中。 几个月过去,季节从盛夏转入深秋,山里的风带上了刺骨的寒意。徐瀚飞的身体,在经历了最初炼狱般的折磨后,产生了一种近乎麻木的适应性。手掌上磨出的水泡,反复破裂、结痂,最终形成了一层粗糙发黄的老茧。肩膀不再像最初那样,被扁担压一下就红肿不堪,虽然依旧酸痛,但至少能咬牙扛住。挥舞锄头的手臂,也多了几分僵硬的力气。日复一日的重体力劳动,像一套冰冷的模具,强行改造着他的躯体,让他能够像一架机器一样,完成那些规定的农活。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每一个动作都充满笨拙和痛苦,而是变得沉默、机械、效率低下却持续不断。 然而,身体的适应,并未带来心灵的解脱,反而让内心的冰层冻结得更加厚实。他依旧几乎不与人交流。收工后,他永远是最早一个拖着疲惫身躯离开打谷场的人,回到那间冰冷的、漏风的破屋。他用冰冷的井水冲洗身体,然后煮一点简单的、难以下咽的食物,或者干脆啃个冰冷的窝头果腹。夜晚,他常常坐在门槛上,望着黑漆漆的、只有零星灯火的山村,或者躺在冰冷的土炕上,睁着眼睛,直到深夜。 外在的苦难似乎不再能轻易击垮他,因为它们已经内化成为一种常态。但这种常态,是一种死寂的常态。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愤怒地诘问命运,因为诘问毫无意义;也不再感到强烈的屈辱,因为屈辱感也已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无边无际的虚无感和冷漠。他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按照既定的程序运转着。村民们的目光,无论是好奇、怜悯还是漠然,都无法再激起他内心的波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冰墙。 两个平行的世界,两个背道而驰的灵魂。一株名为姜凌霜的幼苗,在城市的沃土与自身的贫瘠中,拼命汲取着每一滴养分、每一缕阳光,尽管艰难,却在挣扎中显露出顽强的、向上的生命力。而一块名为徐瀚飞的寒铁,在乡村的冻土中,被苦难和孤绝反复淬炼,没有融化,没有锻造,只是在沉默中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逐渐失去了一切温度。 秋风扫过东山大学的林荫道,也吹过姜家坳荒芜的山坡。卷起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 第50章:第一个寒假? 深冬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东山大学空旷的校园。期末考试最后一门课的结束铃声响起,标志着大学第一个学期的终结。姜凌霜交上卷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百感交集。这半年,她像一根绷紧的弦,在知识的海洋、生存的压力和陌生的环境中奋力挣扎。此刻,终于可以暂时松弛片刻。 简单的行李早已收拾好,依旧是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但里面装的东西,却比来时丰富了些许。除了几件旧衣服和必备的课本笔记,还多了几样她精心准备的“礼物”:用省下的助学金和打工钱给凌雪买的一条鲜艳的红色拉毛围巾,给凌宇买的一顶厚厚的棉帽和一副毛线手套,还有几包省城才能买到的、花花绿绿的硬糖。这些,是她能给弟妹的、关于山外世界最直观的想象。 长途汽车在覆着薄雪的山路上颠簸了整整一天,当熟悉的姜家坳轮廓在暮色中隐隐浮现时,凌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近乡情更怯。半年的大学生活,仿佛一场漫长而纷乱的梦,此刻,梦将醒,她将回到现实。 村口的老槐树下,两个小小的、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正跺着脚、翘首以盼。是凌雪和凌宇!车子还没停稳,他们就飞奔过来,脸上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姐!” “姐!你可回来了!” 凌霜跳下车,一把将弟妹搂在怀里,冰凉的空气里瞬间充满了重逢的喜悦和温暖。凌雪又长高了些,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不少,多了几分少女的秀气和持重。凌宇还是那么瘦小,但眼神机灵,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 “回来了,回来了。”凌霜的声音有些哽咽,摸摸凌雪的头,又捏捏凌宇冻得冰凉的小脸。 回到那间熟悉的、低矮的土坯房,虽然依旧破旧寒冷,但因为有了一盏等待的灯和两个热切的人,显得格外温暖。凌雪早已烧好了热水,锅里热着红薯粥。昏黄的煤油灯下,兄妹三人围坐在小木桌旁,凌霜拿出带来的礼物。凌雪戴上红围巾,小脸映得红扑扑的,眼里闪着光。凌宇戴上棉帽和手套,高兴得在屋里直转圈。那几颗糖果,更是被他们像宝贝一样捧在手心,舍不得立刻吃掉。 “姐,大学啥样?楼真的很高吗?” “姐,城里人是不是都穿皮鞋?” “汽车多不多?比拖拉机响吗?” “你们都学啥?老师凶不凶?” 凌雪和凌宇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一个接一个。凌霜笑着,耐心地解答,描述着大学的教室、图书馆、操场,讲述着城市的见闻。她尽量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避开那些艰辛和窘迫,只分享新奇和美好。破旧的小屋里,充满了久违的欢声笑语。 消息传得很快。第二天,乡亲们便陆陆续续地来了。姜大伯、二婶、何叔、旺财叔……小小的院落又热闹起来。大家围着凌霜,七嘴八舌地问着,脸上洋溢着淳朴的笑容和由衷的骄傲。 “霜丫头,出息了!真给咱村争光!” “在大学里习惯不?吃得饱吗?” “听说城里晚上都亮着电灯,跟白天似的,真的假的?” 凌霜拿出从学校带回来的一包水果硬糖,分给孩子们,又把在食堂打工时省下的几个白面馒头蒸了分给长辈们尝尝。她讲述着外面的世界,乡亲们听得津津有味,眼神里充满了对外面天地的向往和对凌霜的赞许。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让凌霜心里暖洋洋的,半年的辛苦和孤独,在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慰藉。 就在这热闹的间隙,一天下午,凌霜帮凌雪去村口的井边挑水。回来的路上,她远远地看到村尾那间最破旧的土屋门口,有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材高挑,但有些消瘦,穿着一身深色的、与村民粗布棉袄截然不同的、虽然旧却看得出质料不同的衣裤,外面随意套了件破旧的军大衣。他正弯着腰,在屋门口一个破瓦盆里舀水,动作有些僵硬迟缓。寒冷的天气里,他只穿着单薄的毛衣,侧脸线条清晰,却带着一种与这山村格格不入的苍白和……沉郁。最让凌霜注意的是他的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的山峦,没有焦点,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姐,你看啥呢?”凌雪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哦,那个人啊,是‘上面’送来的,住在姜老五那间旧屋。怪得很,从不跟人说话。” 凌霜心里微微一动。“上面送来的”?她想起离家前似乎听谁提过一句。她看着那个身影舀完水,直起身,似乎感受到目光,也朝她们这边瞥了一眼。那眼神极其短暂的一瞥,冰冷、疏离,没有任何情绪,就像看路边的石头一样,随即就转身推门进了屋,关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叫啥?来干啥的?”凌霜随口问妹妹。 “不知道叫啥,都叫他‘那个省城来的’。说是来……嗯,‘改造’的?反正不用下地的时候,就关在屋里,谁也不理。”凌雪撇撇嘴,“村里人都不太跟他来往,觉得他……嗯,跟咱们不是一路人。” 凌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心里却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印象:一个来自省城、在此地“改造”、异常孤僻沉默的“怪人”。这个印象像水面的涟漪,很快就被家里和乡亲们的热闹冲散了。她此刻满心都是与家人团聚的温暖和对未来的憧憬,无暇也无意去探究一个陌生人的世界。 寒假的日子在走亲访友、帮做家务、辅导弟妹功课中飞快流逝。山村的夜晚格外宁静,星空也格外清晰。凌霜坐在炕头,就着油灯检查凌雪的作业,听着凌宇均匀的呼吸声,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然而,夜深人静时,她也会想起大学里那些啃不动的难题、食堂里油腻的餐盘、以及那个广阔而充满挑战的世界。她知道,这个温暖的港湾只是暂时的停泊,她终将再次起航。 那个村尾的“怪人”,如同冬日山峦上一抹淡淡的、冰冷的阴影,存在于她的感知边缘,却并未真正进入她的生活。他们的世界,一个正在努力挣脱大山走向光明,一个则从云端坠入此地的孤绝深处,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同一个时空里,漠然地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第51章:遥远的交集? 寒假的日子,像山涧溪水,在宁静与琐碎中潺潺流淌。姜凌霜贪婪地享受着与弟妹团聚的温暖,也尽力帮着分担家里的活计。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完全照顾的姐姐,大学半年的历练,让她言谈举止间多了一份沉稳和见识,也让凌雪和凌宇对她更加依赖和崇拜。 午后,阳光难得驱散了冬日的阴霾,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凌霜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缝补凌宇磨破的棉裤膝盖。凌雪在一旁洗着衣服,木盆里的水泛着寒气。 邻居二婶端着个簸箕过来串门,里面是些挑拣好的豆子。她拉过个小马扎坐下,一边帮着挑豆子,一边和凌霜唠嗑。 “霜丫头,大学里啥光景?跟咱这山旮旯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吧?”二婶笑着问,眼里满是好奇。 凌霜停下手中的针线,温和地笑了笑:“是挺不一样的,二婶。楼很高,路很宽,人多,车也多。”她尽量用朴实的语言描述。 “啧啧,那才是人过的日子哩。”二婶感叹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压低了些声音,朝村尾的方向努了努嘴,“哎,说起来,咱村今年也来了个‘城里人’,就住村尾老五那破屋。” 凌霜手上的针微微一顿,想起了前几天挑水时看到的那个沉默的身影。“嗯,我看见了。好像……不太爱说话?” “何止是不爱说话!”二婶来了谈兴,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态,“那可是个有‘来头’的!听说是从省城来的,家里犯了大事了!他爹好像是个啥……大官?对,大官!犯了错误,被‘打倒’了!他是受牵连,被送到咱这穷乡僻壤来‘改造’的!” “改造?”凌霜抬起眼,这个词带着一种她不太熟悉的政治色彩和沉重感。 “可不是嘛!”二婶撇撇嘴,“说是要让他尝尝咱们贫下中农的苦,改掉那身资产阶级的臭毛病。你是没看见,刚来那会儿,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干点活像个笑话,那脸拉得老长,好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凌霜静静地听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苍白、消瘦、眼神空洞的侧影。省城来的?大官的儿子?这些字眼,离她那个只有泥土和庄稼的世界太遥远了。她想象不出那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又是怎样的一种跌落。 “村里人都不太搭理他,”二婶继续说着,“觉得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性子孤拐得很,村长让他跟着干活,他就闷头干,从不跟人搭腔。收工就缩回那破屋,门一关,谁知道在里面干啥。唉,也是个可怜见的,年纪轻轻的……”二婶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隔阂与不解。 凌雪在一旁插嘴道:“姐,我见过他几次,冷冰冰的,可吓人了。小柱子他们拿石子扔他屋门,他出来瞪了一眼,那眼神,冷得跟冰碴子似的,小柱子他们吓得撒腿就跑。” 凌霜听着二婶和妹妹的叙述,心中对那个陌生人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一个从云端坠落的“落魄公子”,带着家族的耻辱和个人的愤懑,被放逐到这偏远的山村。他的沉默、他的孤僻、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一股复杂的情感在她心中升起。有几分好奇,像隔着毛玻璃看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故事。但更多的,是一种因身份和经历的巨大差异而产生的、天然的疏离感。她的世界,是努力读书改变命运,是牵挂弟妹温饱,是回报乡亲恩情。而他的世界,是政治风暴,是家族倾覆,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触及的跌宕起伏。他们像是两条平行线,一个在泥土中奋力向上生长,一个从高空坠入尘埃,或许同在一条山谷,却注定不会有真正的交集。那是一种根植于出身和命运的、遥远的距离。 她重新拿起针线,继续缝补,轻声对二婶说:“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吧。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二婶点点头:“也是。还是咱霜丫头争气,靠自己本事考出去,这才是正道!” 话题又转回了凌霜的大学生活和村里的琐事上。阳光缓缓移动,院子里的影子拉长。村尾那间破屋和它里面那个沉默的住客,就像投入湖心的一颗小石子,在凌霜心中漾起一圈微澜,随即又恢复了平静。那点因陌生而产生的好奇,很快被更具体的、属于她自身生活的牵挂所覆盖。她和他,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那次短暂的目光交汇后,继续在各自既定的轨道上,沉默地运行着。 第52章:冰封的内心? 姜家坳的冬天,寒气是透骨的。不同于城市里干冷的北风,山间的冷带着湿意,能钻进最厚的棉袄缝隙,侵蚀到骨头里。徐瀚飞蜷缩在土炕上,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薄被根本无法抵御深夜的严寒。破旧的屋顶缝隙,偶尔会飘进几缕冰冷的雪屑,落在脸上,带来瞬间的刺痛。 身体的寒冷尚可忍耐,更甚的是心灵的冰封。 那个女大学生回来了。消息像一阵微不足道的风,掠过他封闭的世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是在挑水时,无意中听到两个洗衣妇的议论。 “老姜家那个霜丫头回来了,啧啧,真是大变样了,有出息了!” “可不是嘛,听说在大学里成绩顶呱呱呢!” “到底是读书的料子,跟咱们泥腿子不一样……” 霜丫头?姜凌霜?徐瀚飞在心里漠然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他知道这个人,或者说,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是那个据说靠着自己努力,从这穷山沟考到省城大学的农村女孩。村民们提起她时,语气里总带着一种近乎崇拜的羡慕和骄傲。 那又怎样?与他何干? 对他而言,这个“优秀的女大学生”,和姜家坳其他的村民——比如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干活的老姜头,那个眼神里带着怜悯又保持距离的李婶,那个粗声大气派活的生产队长姜铁柱——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都属于这个他极力排斥、渴望逃离的世界。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希望与骄傲,在他看来,都是另一个维度的东西,与他内心荒芜的冻土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 他甚至懒得去想象她的样子。无非又是一个被太阳晒得黝黑、带着山里人特有的质朴或精明、眼神里燃烧着改变命运渴望的农村青年罢了。这种凭借个人奋斗挣脱原生环境的叙事,或许能激励这里的人,但对他这个从云端跌落、命运被宏大政治漩涡无情撕碎的人来说,显得如此渺小、甚至……可笑。他的悲剧,与个人的努力或懈怠无关,是时代的尘埃落下,恰好砸在了他的头上。这种无力感,让他对所有基于个人奋斗的成功故事,都抱有一种近乎刻薄的冷漠。 他封闭的内心,像一口多年未曾搅动的深井,井口覆满了厚厚的冰雪,拒绝任何光线的探入,也拒绝任何外界的喧嚣。他刻意屏蔽掉所有关于姜凌霜的信息,就像他屏蔽掉这个村子里其他的一切一样。 白天,他依旧机械地劳作。冬天的农活相对清闲,主要是积肥、修缮农具,或者去山上砍些柴火。他依旧沉默,几乎不与人交流。村民们似乎也习惯了他的存在,将他视为一个会移动、会干活的“工具”,偶尔投来一瞥,也很快移开。他乐于这种被忽视的状态,这让他感到安全,可以龟缩在自己的壳里。 他拒绝学习任何本地土话,虽然有些词句听得多了,能猜出大意,但他从不尝试去说。语言是沟通的桥梁,而他,拒绝搭建任何通往这个世界的桥梁。他固执地使用着普通话,哪怕只是最简单的“嗯”、“哦”,也带着一种清晰的界限感。 他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食物对他而言只是维持生命体征的燃料,睡眠则是短暂逃离现实的麻醉。夜深人静时,他常常睁着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思绪会不受控制地飘回省城。那些温暖的、明亮的、充满书香和欢声笑语的过往,像褪色的旧照片,一帧帧在脑海中闪过,带来的是更加尖锐的、对比之下的痛苦。于是,他强迫自己停止回忆,将思绪放空,沉入一片死寂的虚无。 那个女大学生的归来,以及围绕她产生的短暂喧闹,就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这口冰封的深井。他听到了石子落下的声音,甚至能想象出它在冰面上弹跳了一下,然后滚落到角落。仅此而已。井内的冰层,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反而因为外界这微不足道的扰动,凝结得更加坚硬。 他觉得这个山村和这里所有的人都与他无关。他们是背景板,是模糊的影子,是他必须忍受的、恶劣环境的一部分。而他自己,是一个被错误囚禁于此的过客,唯一的任务就是活下去,等待一个渺茫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刑满释放”之日。他的心,是一座自我放逐的孤岛,四周是冰冷绝望的海水,拒绝任何船只的靠近,包括那艘据说正在努力驶向光明彼岸的、名为“姜凌霜”的小船。他们的航向,从出发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南辕北辙。 第53章:无声的观察? 腊月的寒风,像一把钝刀子,刮过姜家坳的山野。年关将近,村里弥漫着一种忙碌而期盼的气氛。家家户户开始洒扫庭除,准备年货,虽然清贫,却也透着一股朴素的生气。姜凌霜也帮着凌雪一起,将小小的土坯房里外打扫了一遍,贴上红纸剪的窗花,虽然简陋,总算有了点过年的样子。 这天下午,天气稍微回暖,久违的冬日阳光懒洋洋地洒下来。凌霜想去后山捡些干柴,以备过年烧炕取暖之用。她背上竹篓,刚走出院门不远,就看到不远处的打谷场边上,生产队的人正在分配年前最后一批从公社运回来的、用作堆肥的草木灰。几个男劳力正忙着把灰从拖拉机上卸下来,分装到各家各户的筐里。 人群中,凌霜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徐瀚飞。 他依旧穿着那身与周围粗布棉袄格格不入的深色旧毛衣,外面套着那件破旧的军大衣,没有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他正和另一个壮实的村民一起,抬着一大筐沉甸甸的草木灰,脚步有些踉跄。与他搭档的村民显然习惯了这种重活,腰背一挺,稳稳当当地就走。而徐瀚飞则显得十分吃力,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微微凸起,每一步都踩得有些虚浮,沉重的筐子压得他肩膀倾斜,身子微微发抖。他那双本该握笔的手,即使隔着一小段距离,凌霜也能看到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与村民那双布满厚茧、稳如磐石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凌霜不由得放慢了脚步,站在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静静地看着。她看到徐瀚飞在放下筐子时,因为脱力,身体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村民顺手扶了一把。他立刻站直身体,迅速拂开那村民的手,脸上掠过一丝极力掩饰的狼狈和倔强,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惯有的、拒人千里的冷漠。他没有道谢,只是微微点了下头,便转身去搬下一筐。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紧抿着嘴唇,眉头微蹙,眼神专注地看着脚下的路和沉重的筐子,不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周围的村民似乎也习惯了他的沉默,各自忙碌着,偶尔大声说笑几句,也无人主动与他搭腔。他就像激流中的一块孤石,沉默地承受着冲刷,与周围的热闹和协作格格不入。 凌霜原本对他那种“落魄公子”的疏离感和隐隐的抵触,在这一刻,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她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来自不同世界、带着傲气和抵触情绪的“外人”,更是一个在完全陌生的、艰苦的环境中,笨拙而艰难地挣扎求存的年轻人。他那份吃力和狼狈是真实的,那份即使狼狈也要强撑的倔强也是真实的。这让她想起自己刚入大学时,面对陌生环境和学业压力时的手足无措和拼命硬撑。虽然境遇不同,但那种身处逆境、不得不努力适应的艰难,似乎有某种共通之处。 她注意到,他偶尔在休息的间隙,会直起腰,用手背抹去额角的汗,目光会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层叠的山峦,或者更遥远的、省城的方向。那一刻,他眼中会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与这劳作场景极不协调的迷茫、怅惘,甚至是一丝……向往?但那神情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冰冷的漠然所覆盖。这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周遭环境割裂的气质,让凌霜觉得,他或许并不像村民口中说的那样,仅仅是个“脾气古怪”、“不服管教”的纨绔子弟。他的沉默背后,似乎藏着更沉重的东西。 然而,这片刻的观察和略微改观的印象,并未促使凌霜产生任何上前交流的念头。他们依然是两个世界的人。她是靠着乡亲们资助、奋力跳出农门的大学生,前途未定但充满希望;他是因家庭变故被放逐至此的“改造”对象,前途晦暗。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有弟妹要照顾,有沉重的恩情要偿还,实在没有余力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内心世界。那点因“同是天涯沦落人”而生出的细微共鸣,如同投入深潭的小石子,泛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底,消失无踪。 她收回目光,紧了紧背上的竹篓,转身朝着后山的小路走去。阳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与打谷场上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遥遥相对,却始终保持着清晰的距离。 无声的观察,如同冬日里呼出的一口白气,短暂地存在过,然后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两条平行线,在特定的角度下,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视觉上的靠近,但轨迹,依然沿着各自的方向,延伸向未知的远方。 第54章:年夜饭的烟火气? 除夕,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到来了。天色尚未完全暗下,姜家坳的上空便零星响起了鞭炮的炸响,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火药香气,混合着各家各户飘出的年夜饭的香味,给寒冷寂静的山村注入了鲜活的年节气息。 姜家的小土坯房里,虽然依旧清贫,却也充满了忙碌而温馨的烟火气。凌霜和凌雪从下午就开始张罗。有限的食材在姐妹俩的巧手下,变成了一桌虽不丰盛却倾注了心意的年夜饭:一小碟腊肉炒芥菜,那是二婶送来的腊肉,切得薄薄的,透亮油润;一盘金黄的炒鸡蛋,是自家母鸡下的,显得格外珍贵;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白菜豆腐粉条炖锅,汤里飘着几点油花;主食是掺了白面的窝头,比平时纯粹的黑面或玉米面要细腻些。还有一小碟凌霜从省城带回来的水果硬糖,算是难得的“奢侈品”。 煤油灯被擦得锃亮,昏黄的光晕洒满小屋,将墙壁上崭新的红纸窗花映照得喜气洋洋。凌宇兴奋地屋里屋外跑来跑去,时不时跑到门口张望,听着远远近近的鞭炮声。 “姐,大伯说让我去叫那个……省城来的,一起来吃年夜饭。”凌雪一边摆着碗筷,一边对凌霜说,语气里带着点不情愿和好奇。 凌霜愣了一下。邀请徐瀚飞?她想起打谷场上那个吃力劳作的身影和冰冷的眼神。她可以想象他置身于这种家庭团聚氛围下的格格不入。但村长姜大伯发了话,想必是觉得他孤身一人,年节下太过冷清,出于乡里的淳朴好意。 “去吧,大过年的,一个人是怪冷清的。”凌霜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凌雪回来了,身后远远地跟着一个高瘦沉默的身影。徐瀚飞还是穿着那件旧军大衣,里面是半旧的深色毛衣,头发似乎稍微整理过,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神疏离,像是一尊被强行搬动了的冰冷雕塑。他站在门口,有些迟疑,似乎不确定该不该踏进来。 “进来吧,外面冷。”凌霜作为主人,只好主动开口,语气尽量平和。 徐瀚飞这才迈步进来,动作有些僵硬。他带来的唯一东西,似乎就是一身与这温馨小屋格格不入的冷气。凌雪给他搬了个小凳子,他低声道了句谢,声音干涩,几乎听不清,然后便在离桌子稍远的角落坐下,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背脊挺直,眼帘低垂,仿佛要将自己与周围的欢快气氛隔绝开来。 小小的屋子里,因为多了一个人,气氛变得微妙起来。凌宇好奇地偷瞄着这个“怪人”,不敢靠近。凌雪也有些不自在,埋头摆弄着碗筷。原本轻松的家庭氛围,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寒流。 凌霜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不能冷场。她给徐瀚飞盛了一碗热汤,递过去,尽量自然地找话题:“天气冷,喝碗热汤暖暖身子吧。” 徐瀚飞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像是透过她在看别处。他接过碗,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凌霜的指尖,冰凉得让她微微一颤。他又低低地说了声:“谢谢。”然后便低下头,用勺子小口地喝着汤,不再说话。 这简短的对话后,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屋外,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夹杂着孩子们的欢笑声,更显得屋内的寂静有些突兀。凌霜能感觉到徐瀚飞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强烈的、不欲与人交流的气场。他像一颗被误置在暖炉旁的冰块,非但没有融化,反而让周围的人感受到了他的寒冷。 年夜饭在一种略显怪异的气氛中开始。凌霜和凌雪努力维持着轻松,给凌宇夹菜,聊着村里过年的趣事。而徐瀚飞始终像个透明的影子,沉默地吃着眼前的饭菜,动作斯文,却吃得很少,对周遭的谈话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沉浸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的存在,非但没有增添热闹,反而让凌霜更清晰地感受到他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这种孤独,与屋外的鞭炮声、屋内的饭菜香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像一幅暖色调画作上,不小心滴上的一滴冷墨,突兀而刺眼。 饭后,凌雪收拾碗筷,凌宇跑到门口去放凌霜带回来的一个小鞭炮。徐瀚飞站起身,似乎想告辞。 “再坐会儿吧,喝点水。”凌霜出于礼貌,再次开口。她给他倒了杯热水。 徐瀚飞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杯子,但没有坐回去,而是站在门口,望着外面漆黑的、被偶尔鞭炮照亮一角的夜空。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削瘦和落寞。 “在大学……学什么?”他突然开口,声音很低,像是无意识的喃喃,又像是为了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而勉强找的话题。目光依然看着门外。 凌霜有些意外,回答道:“经济学。” “经济学……”徐瀚飞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苦涩的弧度,再没有下文。仿佛这个词触动了他某个隐秘的痛处,或者让他想起了无比遥远的、与现状形成残酷反差的过往。 短暂的对话再次中断。他默默站了一会儿,将没怎么喝的水杯放在门边的矮柜上,转身对凌霜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便拉开房门,一头扎进了外面寒冷的夜色中,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他走后,屋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流动起来。凌雪长舒了一口气。凌霜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心中五味杂陈。这个除夕夜,因为一个不速之客的短暂闯入,让她体验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对他处境的些许怜悯,有对那份冰冷孤独的不解,也有一种清晰的认知: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那寥寥数语的对话,与其说是交流,不如说是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在特定情境下的一次礼貌性触碰,冰冷而短暂。 窗外的鞭炮声达到了高潮,映得窗纸忽明忽暗。姜家的小屋里,温馨重新聚拢。而那个离去的孤独身影,想必正回到他那间冰冷的破屋,在万家团圆的时刻,独自咀嚼着属于他的、不为人知的寂寥。烟火气是别人的,他只有漫漫长夜和无边寒冷。 第55章:补习时光? 年夜饭那晚徐瀚飞的短暂出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在姜家小小的屋子里漾开了一圈微澜,但很快便随着他的离去和年节特有的忙碌而平息下去。除夕过后,姜家坳正式进入了腊月里最闲适也最充满期盼的几日。家家户户都沉浸在一种慵懒而喜庆的氛围里,走亲访友,准备正月十五的吃食,空气中似乎都飘着油炸糕点和糯米甜酒的香气。 然而,对于姜凌霜而言,这个寒假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她深知自己在家停留的时间有限,像沙漏里的沙,正在飞速流逝。她必须抓紧这短暂的光阴,为弟妹,也为这个家的未来,尽可能多地铺下一块基石。 于是,当村里其他同龄人还在享受着难得的懒觉和嬉闹时,凌霜的生活已经恢复了某种规律。每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她就轻手轻脚地起床,生火做饭,趁着弟妹还在熟睡,先将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早饭后,她便正式开始了她的“家庭教师”时光。 她让凌雪和凌宇将家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搬到窗户边,那里光线最好。尽管是寒冬,但午后的阳光透过糊着新窗纸的格子窗,还能带来些许暖意。凌霜拿出自己从大学带回来的课本和笔记,还有她特意为弟妹准备的、用省下的零钱买的几本基础练习册和一支珍贵的 HB 铅笔。 “小雪,小宇,坐好,我们开始上课了。”凌霜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凌雪已经上小学高年级,眉眼间有了少女的沉静,对知识有着天然的渴望。她端坐在桌前,摊开自己的作业本,眼神专注。凌宇年纪小,还有些坐不住,但在姐姐面前,也努力摆出认真的样子,只是小脚会在桌子底下不安分地晃荡。 凌霜先从凌雪的功课开始。她检查妹妹的数学作业,发现有几道应用题思路不清。她没有直接告诉答案,而是耐心地引导她一步步分析题目,画出线段图,讲解数量关系。 “你看,这里说甲队每天修的路是乙队的 1.5 倍,我们可以把乙队每天修的路看作一份……”凌霜用铅笔在草稿纸上清晰地标注着,声音不急不缓。她发现凌雪的逻辑思维能力不错,一点就通,这让她感到欣慰。 接着是语文。她让凌雪朗读课文,纠正她的发音和断句,讲解词语的含义和用法。她还特意挑选了一些自己大学语文课上听到的、有趣的成语故事或者名人事迹讲给弟妹听,比如“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告诉他们古人为了读书如何克服困难。 “姐,大学里的老师也讲这些故事吗?”凌雪睁大眼睛问。 “讲的,”凌霜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向往,“但老师还会讲更多,讲我们国家的大江大河,讲世界其他地方的风土人情,讲很多很多我们在大山里想象不到的事情。”她的话语,为弟妹打开了一扇窥探外面世界的窗户。 轮到凌宇时,凌霜的方法更活泼些。凌宇刚开始学认字和简单的算术。凌霜就用火柴棍教他数数,用粉笔在旧木板上写简单的汉字,像画画一样教他笔顺。 “小宇,你看,‘山’字,就像咱们鸡鸣岭的三座山峰连在一起。”凌霜握着弟弟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写着。凌宇学得津津有味,每当认出一个字,就高兴地叫起来。 教学的过程并非总是顺利。凌宇有时会注意力不集中,东张西望;凌雪遇到难题时也会皱眉撅嘴。但凌霜极有耐心,从不发火。她会用休息一会儿、吃块糖作为奖励,或者讲个笑话调节气氛。她深知,兴趣是最好的老师,保护弟妹的求知欲比****知识更重要。 窗外,偶尔传来村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声,或者远处零星的鞭炮声。这些声音,也曾是凌霜童年和少年的背景音。但此刻,她坐在屋里,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看着弟妹认真思索的侧脸,心中涌起的是一种不同于以往的责任感和满足感。过去,她是那个需要拼命学习、为自己争取出路的学生;现在,她成了引导者,将知识的火种传递给下一代。这种角色的转变,让她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母亲当年的期盼和老师们的苦心。 黄昏时分,天色暗得早,屋里需要点灯了。为了省油,凌霜通常在天黑前结束“课程”。她会布置一些简单的作业,叮嘱他们晚上完成。 “小雪,小宇,”在收拾书本时,凌霜会看着他们,语气郑重地说,“读书识字,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们自己。只有脑袋里有知识,手里有本事,将来才能有更多的选择,才能不像爹娘那样,一辈子被拴在土地上,看天吃饭。姐能走出去,靠的就是读书。你们也要加油,将来考到县里,甚至考到省城去!” 她的话语,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弟妹幼小的心灵里。凌雪用力点头,眼神坚定。凌宇似懂非懂,但也知道姐姐说的是很重要的事情。 夜晚,当凌雪和凌宇在灯下完成她布置的作业时,凌霜就坐在一旁,缝补衣物,或者整理自己的大学笔记。煤油灯的光晕将三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安静而温馨。这种知识传递的氛围,是姜家这个贫寒农户里从未有过的。它微弱,却顽强,如同暗夜中的一点星火,承载着改变命运的希望。 短暂的寒假,在这日复一日的“补习时光”中悄然流逝。凌霜用她的知识和耐心,为弟妹构筑了一个小小的、却通往更广阔世界的阶梯。这不仅是学业上的辅导,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和希望的播种。她用实际行动,践行着对家庭的责任,也让自己回归故里的这段时光,充满了沉甸甸的意义。 第56章:乡村“小会计” 正月里的悠闲日子没过几天,姜家坳的生产队就开始为上年度的年终结算忙碌起来。这是一年中最繁琐、也最牵动人心的事情。全队几百口人,一年的工分、口粮分配、往来账目,都要一笔笔算清楚,关系到每家每户来年的生计。 生产队的会计姓王,是个五十多岁、戴着老花镜的瘦小老头,村里人都叫他王会计。他一个人趴在队部那张破旧的长条桌上,面前堆满了厚厚的、各种纸张钉成的账本、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表格和一沓沓皱巴巴的票据。煤油灯的光线昏暗,王会计眉头紧锁,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不时停下来,用指甲划着纸上的数字,嘴里念念有词,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细汗。几个小队干部和心急的村民围在一边,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更添了几分混乱。 “王会计,俺家今年的工分总算出来没?咋比去年还少了几分?” “老五,你先别急,没看见正算着嘛!” “这笔买化肥的账,条子好像对不上啊……” “哎呀,这账目太乱了,头都晕了!” 凌霜正好去队部帮姜大伯拿东西,看到这焦头烂额的一幕。她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她在大学里刚接触会计学原理,虽然只是皮毛,但那种清晰的借贷记账法和逻辑思维,让她觉得眼前这种混乱的、近乎流水账的核算方式效率极低。 “王爷爷,要不……我帮您打打下手?核对一下数字?”凌霜走上前,轻声说道,语气带着试探。 王会计抬起头,从老花镜上方看了她一眼,抹了把汗:“霜丫头啊?你……你会算这个?” 他有些怀疑,毕竟凌霜还是个学生娃。 “我在学校学过一点记账的方法,帮您把数字誊抄清楚,核对一下,兴许能快些。”凌霜没有夸口,说得实在。 旁边的小队长姜铁柱正愁人手不够,连忙说:“好啊好啊!让霜丫头试试!咱村的大学生,肯定比咱们这些大老粗强!” 王会计将信将疑,但还是让出了一个位置,把一叠最乱的、记录各户日常工分的草稿纸推给她:“那你先帮我把这些工分登记到总账上,按户头誊清楚,可别抄错了数!” “哎,您放心。”凌霜点点头,搬了个小凳子坐下。她没有急着动笔,而是先快速浏览了一遍那叠杂乱无章的草稿纸,上面是各小队记工员用各种笔迹、甚至还有符号记录的出工情况。她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随身带的铅笔和一本空白的练习本。 她没有像王会计那样直接往总账上誊抄,而是先在练习本上重新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表格,横向列出日期、工种、工分标准,纵向按户主姓名排列。然后,她开始一丝不苟地将草稿纸上的信息归类、汇总,再填入表格。她的字迹工整清晰,数字书写规范。遇到模糊不清或者明显有疑问的记录,她会标记出来,集中询问王会计或旁边的小队长。 起初,王会计还不太放心,时不时探头看看。但很快,他就发现凌霜做事极有条理,速度虽不快,但一步一个脚印,誊写出来的账目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更让他惊讶的是,凌霜在汇总时,心算能力很强,偶尔还能指出原记录中一些明显的计算错误。 “王爷爷,您看这一笔,张三家挖沟三天,按标准应该是9个工分,这里记成了12分,是不是记错了?”凌霜指着一处记录问道。 王会计凑过去仔细一看,拍了拍脑袋:“哎哟!可不是嘛!还是你丫头心细!这老刘头,记工总是毛毛糙糙的!” 有了凌霜的协助,混乱的账目开始变得清晰有序。她不仅帮忙誊写核对工分,还将那些杂乱无章的票据按照时间、用途分类整理,粘在废报纸上,注明事由和金额,方便王会计后续登记。她那套从课堂上学来的、最基础的会计分类方法,虽然简单,却让姜家坳几十年沿用的“包包账”显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条理。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了。 “听说没?老姜家那霜丫头,在帮王会计算账呢!算得可清楚了!” “真的假的?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啊!” “走,看看去!” 一些村民好奇地跑到队部门口张望,看到凌霜正专注地伏案工作,时而拨弄一下算盘(她跟王会计现学的珠算指法),时而快速书写,神情认真而沉静。原本焦躁的王会计,眉头也舒展开来,偶尔还能和凌霜讨论几句。 接下来的几天,凌霜几乎成了队部的“编外会计”。她不仅协助王会计顺利完成了年终结算的初步整理,还主动利用空闲时间,帮几户家里缺少劳动力的乡亲核算了全年的工分和应得的口粮钱。她耐心解释,一笔一笔算给他们听,直到他们完全明白、点头认可为止。 更有几户乡亲,家里有在外当兵或打工的亲人,不识字,便拿着收到的信,不好意思地来找凌霜,请她念信、写回信。凌霜总是放下手头的事,认真地为他们读信,将家人的牵挂和嘱托一字一句地转达,然后又按照他们的口述,工工整整地写好回信,仔细封好。她写的家书,语句通顺,情感真挚,远比他们自己找人代笔的要贴心得多。 “霜丫头,真是麻烦你了!这点鸡蛋你拿着,补补脑子!” 二婶硬塞给她两个还温热的鸡蛋。 “使不得,二婶,举手之劳,您太客气了。”凌霜总是红着脸推辞。 “霜丫头,你这字写得真俊!比镇上代写书信的先生写得还好哩!” 旺财叔拿着她代写的家信,啧啧称赞。 乡亲们朴实而真诚的感谢,让凌霜心里暖洋洋的。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知识不仅仅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它本身就有力量,可以为身边的人带来实实在在的帮助。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比考试得了高分更让她感到踏实和喜悦。她与这片土地、这些乡亲的联系,因为这份微小的贡献而变得更加紧密和深厚。 “霜丫头,真是咱姜家坳的秀才!以后肯定有大出息!” 王会计看着整理得清清楚楚的账本,由衷地感叹。 凌霜羞涩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但心里却更加坚定了努力学习的决心。她知道自己懂得还很少,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在家乡的这片土地上,她用自己学到的点滴知识,点亮了一盏微弱却实在的灯,照亮了一小片天地,也温暖了自己的心房。这短暂的“小会计”经历,让她对“学以致用”有了更深的理解,也成为她寒假返乡生活中一抹亮丽的色彩。 第57章:习惯的重量? 正月里的喧嚣和热闹,如同姜家坳上空偶尔炸响的鞭炮,短暂地打破了山村的沉寂,便迅速消散在凛冽的山风中,留下更深的寂静。对于徐瀚飞而言,年节与他毫无关系。那顿年夜饭的短暂闯入,像一场不真实的梦,梦醒后,他依旧被抛回冰冷而坚硬的现实。甚至,那片刻的、被强行拉入的烟火气,反而像一面镜子,更清晰地映照出他自身的孤绝,让随后的日子显得更加漫长和难熬。 农闲时节的农活,不像秋收那般争分夺秒,却另有一种磨人的性质。它琐碎、重复、看不到立竿见影的成效,像钝刀子割肉,消耗着人的耐心和精力。生产队长姜铁柱没有让他闲着,指派给他的活计,大多是些需要耐力和力气的苦活、累活。 修缮灌溉沟渠是其中之一。寒冬腊月,土地冻得梆硬,一镐头下去,只能刨起一小块带着冰碴的冻土,虎口被震得发麻。他需要和其他几个劳力一起,将沟渠里淤积的泥土和碎石清理出来,再用新土加固渠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汗水的气息。他机械地挥动着铁锹和镐头,不再像初来时那样,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抗拒和笨拙导致的狼狈。如今,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熟练,效率也远不及那些老农,但至少能够持续下去。手掌上磨出的水泡早已破裂、愈合、再磨破,最终形成了一层厚厚的老茧,像一副天然的、粗糙的手套,隔绝了部分疼痛,也让握持工具变得稍微稳固了一些。汗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被寒风一吹,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也只是皱皱眉,继续动作。身体的痛苦,从尖锐的刺激,变成了沉闷的、可以忍受的背景噪音。 搬运肥料是另一项考验。将生产队积攒的、发酵好的农家肥,用独轮车或者直接肩挑背扛,运到远离村子的梯田里,为春耕做准备。那肥料的气味浓烈刺鼻,沾到衣服上,几天都散不掉。最初,他几乎是屏着呼吸,强忍着恶心完成。现在,他虽然依旧厌恶那种气味,但已经可以面无表情地靠近,用铁锹将肥料铲上车,或者弯腰将装满粪肥的箩筐背上肩。沉重的负担压下来,肩膀和腰背会传来熟悉的酸痛感,他学会了调整呼吸,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脚步虚浮踉跄的次数越来越少,不是因为技巧提高了,而是身体的核心力量在被迫中有了微弱的增长,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抵触被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所取代。 他学会了彻底地沉默。在劳动中,他不再试图去理解那些用浓重方言发出的指令,只是观察别人的动作,然后模仿。姜铁柱或者小组长喊一声“歇会儿”,他就放下工具,找个背风的土坎坐下,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污的鞋尖,不参与任何闲聊。有人递过来一碗水,他接过来,低声道谢,声音干涩,然后一口气喝完,将碗递回去,再无交流。他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启动、运行、暂停、再运行。他的存在,对于其他村民来说,也渐渐从一个需要额外关注的“异类”,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可以完成指定任务的劳动力背景。他们不再对他投以过多好奇或怜悯的目光,仿佛他已经融入了这片土地沉闷的底色之中。 这种习惯,是一种沉重的习惯。它并非源于认同或接纳,而是源于极度的疲惫和绝望后的放弃挣扎。就像落入陷阱的野兽,在经过最初的疯狂冲撞后,意识到徒劳无功,最终会选择蜷缩起来,保存体力,忍受痛苦,等待渺茫的生机或最终的死亡。徐瀚飞的身体,在日复一日的重压下,形成了一种生理上的适应性。但她的内心,那片荒原,并未因此而焕发生机,反而因为这种机械的、无意义的消耗,而变得更加死寂。 白天,他用肉体的劳累来麻痹神经,让大脑无暇思考。但夜晚,是无法逃避的。当他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回到那间冰冷的破屋,用刺骨的井水胡乱擦洗掉身上的泥污和汗臭,啃下那个又冷又硬的窝头后,躺在吱呀作响的土炕上,所有的屏障都消失了。 黑暗和寂静,像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白天的麻木褪去,尖锐的痛苦和深刻的虚无感便清晰地浮现出来。家族的变故,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黑白默片,在脑海中反复播放。父亲被带走时那双愤怒又绝望的眼睛,母亲一夜白头的憔悴,家里被抄检时的狼藉,往日门庭若市瞬间变成门可罗雀的凄凉……这些画面,带着声音和气味,啃噬着他的神经。他曾拥有的一切——优渥的生活、受尊重的社会地位、光明的前途——都在一夜之间崩塌,碎成齑粉。而他自己,从天之骄子,变成了需要被“改造”的罪人子弟,被困在这个地图上都难以找到的、与世隔绝的山旮旯里,从事着最原始、最卑微的体力劳动。 前途?他不敢想。未来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迷雾,看不到任何光亮。他就像一艘失去动力和方向的小船,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海洋中漂流,不知彼岸在何方,甚至不知能否看到明天的太阳。这种对未来的彻底失控感,比肉体的劳累更让人窒息。 身体的疲惫和内心的煎熬,像两把沉重的枷锁,一重套在肉体上,一重锁在灵魂上。他在这双重的禁锢中,日渐沉默,日渐消瘦,眼神中的光芒也日渐黯淡。习惯的重量,不是让他变得轻松,而是让他更深地沉入命运的泥沼。他活着,呼吸着,劳作着,但生命的活力和希望,却在一点点地流失。远处的山峦依旧沉默,天空依旧高远,但它们不属于他。他的世界,只剩下这间破屋,这片土地,和这无休无止的、沉重的习惯。 第58章:无声的照面? 寒假的日子,在姜凌霜为家庭和乡亲的忙碌中,如溪水般潺潺流淌,不知不觉已近尾声。年味快散了,山村即将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空气中开始弥漫起离别的淡淡愁绪。凌霜开始着手整理行装,准备返回省城。她的生活轨迹,与村里大多数人交织着——辅导弟妹、帮乡亲算账、与邻居婶子们话家常,充满了温暖的人间烟火气。 而徐瀚飞的生活轨迹,则是一条单调而孤寂的直线,往返于那间破旧的土屋和需要劳作的田地或工地之间,与周遭的环境和人群,始终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这两条截然不同的轨迹,在偌大的姜家坳,偶尔会有短暂的交汇。这些交汇,无声无息,如同水面上偶然相遇的两片浮萍,轻轻一触,便又各自漂开。 一个清冽的早晨,天色还未大亮,晨雾像薄纱一样笼罩着村庄。凌霜起得早,想去井边挑水,把家里的水缸装满,也算临走前再为家里做点事。她拎着水桶,踏着布满白霜的小路,走向村中央那口老井。井台边,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那里了。 是徐瀚飞。他正弯着腰,用井绳将木桶放下井去,发出沉闷的“噗通”声。他穿着那件旧军大衣,背影在晨雾中显得有些模糊和单薄。凌霜停下脚步,犹豫着是上前还是等他打完水再过去。 徐瀚飞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猛地直起身,回过头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都愣了一下。清晨的寒意似乎让空气都凝固了。凌霜看到他脸上带着清晨的倦意,眼睫上似乎还凝着细微的霜花,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警觉,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空洞和疏离。 凌霜下意识地朝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叫他的名字?似乎过于熟稔。什么都不说?又显得太过冷漠。 徐瀚飞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像是脖颈僵硬所致。他的目光在凌霜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迅速移开,重新聚焦在井绳上,开始用力将盛满水的木桶往上拉。手臂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侧脸线条冷硬。 凌霜默默地走到井台另一侧,放下水桶,没有打扰他。空气中只剩下井绳摩擦井沿的嘎吱声,以及水桶被提上来时哗啦啦的水声。徐瀚飞打满两桶水,用扁担挑起,动作依旧带着一种与这农活不甚协调的僵硬感。他没有再看凌霜,低着头,挑着水,脚步有些沉重地离开了井台,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只有那短暂的眼神交汇和微不可察的颔首,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另一次是在一个午后。阳光难得有些暖意,凌霜想趁着天气好,把被褥拆洗一下,也让凌雪学着做点家务。她抱着一盆要洗的床单被套,凌雪跟在她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姐妹俩正准备去村边的小河浣洗。刚走到村中的主路岔口,迎面碰上了一群收工回来的劳力。 人群中,又有徐瀚飞。他走在最后,浑身沾满了泥点,特别是裤腿和胶鞋上,糊满了干涸的泥浆。他脸上也有溅上的泥渍,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绺贴在额前,看上去疲惫不堪。他微驼着背,脚步拖沓,眼神低垂,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在刚才的劳动中被耗尽了。 凌雪看到他们,声音小了下去,有些好奇又有些怯生地看了一眼那个“怪人”。凌霜也看到了他。徐瀚飞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抬起眼皮。这一次,他的目光先落在了凌雪身上,那眼神依旧是没有什么温度的,然后才滑到凌霜脸上。他的脚步没有停,但在与她们擦肩而过时,他极其自然地、几乎是下意识地,向路边侧了侧身,让出了更宽的道路。他的动作很轻微,带着一种不愿与人发生任何接触的避让。 凌霜拉着凌雪,也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她看到他低垂的眼睫上似乎还沾着尘土,看到他军大衣袖口磨出的毛边。他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像在井边那样点头,就这么沉默地、带着一身疲惫和尘土,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融入那群说说笑笑(虽然笑声并不针对他)的村民中,像一个无声的影子。 “姐,他好像……很累的样子。”凌雪小声说。 “嗯,干活辛苦。”凌霜简单地应了一句,收回目光,心里却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那不仅仅是对他劳累的观察,更是一种对他那种彻骨孤独和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的感觉。他与那些虽然同样满身泥土、却带着劳作后回家松弛感的村民,是如此不同。 还有几次,在村口,在打谷场边,他们有过类似的、短暂的目光接触。每一次,都是无声的。凌霜看到的是一个被沉重的体力劳动消耗殆尽的、封闭的、带着某种残存骄傲又深陷困境的年轻人。而徐瀚飞看到的,则是一个与这个贫困山村氛围并不完全融合的、眼神清澈、带着书卷气和对未来有明确目标的少女。她与村民交谈时,语气温和,带着尊重,却又隐隐有一种不同,那是一种源于知识和见识的、内在的差异。 这些无声的照面,像一帧帧模糊的幻灯片,在彼此的脑海中留下了一些碎片化的印象。凌霜觉得他并非蛮横无理,只是极度封闭和不幸。徐瀚飞则觉得她与那些或怜悯或好奇或漠然的村民不同,她的目光里没有那些复杂的情绪,只是一种平静的、保持距离的观察。 然而,这些印象是如此的浅淡和模糊,根本无法穿透他们各自世界的壁垒。凌霜的心思被即将到来的离别、对弟妹的牵挂、对学业的规划填满。徐瀚飞则沉溺于自身的痛苦和绝望中,对外界的一切都缺乏真正的兴趣。他们是彼此生活中偶然出现的、沉默的背景板,知道对方的存在,却从未想过,也似乎没有必要,去探究背景板后的故事。 几次照面,几次无声的交汇,如同冬日里呼出的白气,短暂地显现,然后消散在寒冷的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两条线,继续沿着各自的轨迹,延伸向未知的方向。 第59章:离别的序曲?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像一场热闹而短暂的告别演出。姜家坳的家家户户煮了象征团圆的汤圆,孩子们提着简陋的灯笼在夜色中嬉笑追逐,零星的鞭炮声再次响起,试图挽留最后一丝年节的余温。然而,当最后一盏灯笼熄灭,最后一声爆竹的回响消散在山谷中,夜晚重归寂静时,所有人都明白,年,过完了。 对于姜凌霜而言,这种感受尤为强烈。元宵节的热闹,更像是一曲离别的序章,每一个欢声笑语的瞬间,都伴随着倒计时的滴答声。她知道,自己即将再次背起行囊,告别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告别她最牵挂的亲人,重返那个充满挑战和未知的大学战场。 节后的第二天清晨,凌霜便开始默默地收拾行李。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再次被拿出来,摊在炕上。屋里的气氛,不知不觉间凝重起来。凌雪不再像前几天那样缠着姐姐问东问西,而是默默地帮姐姐把叠好的、虽然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服一件件放进包里,动作慢吞吞的,眼圈有些发红。凌宇则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腮,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树干,小脸上写满了失落,连平日里最喜欢的弹弓也丢在了一边,不再摆弄。 “姐,这双厚袜子你带上,省城冬天冷。”凌雪拿起一双自己熬夜织好的、针脚不算太匀称的毛线袜子,塞进包里。 “姐,这些煮鸡蛋你路上吃,还有这包炒黄豆,饿了好垫垫肚子。”凌雪又把一个用旧手帕包好的小包递过来。 凌霜接过,看着妹妹那双因为操持家务而略显粗糙的小手,鼻尖一酸,强忍住泪意,轻轻拍了拍凌雪的肩膀:“小雪真能干,把家照顾得很好。姐不在的时候,你和小宇要互相照顾,听大伯和婶子们的话。” “嗯,我知道。”凌雪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凌宇听到姐姐的话,猛地转过头,带着哭腔问:“姐,你啥时候再回来啊?” 凌霜走过去,蹲下身,揉了揉弟弟的脑袋:“等夏天,等放了暑假,姐就回来了。你要好好听二姐的话,用功读书,等姐回来检查你的功课,好不好?” 凌宇用力点头,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伸出小拇指:“拉钩!” 凌霜笑着,也伸出小拇指,和弟弟拉钩,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般沉重。 午后,阳光懒洋洋地照着,却驱不散离别的愁云。乡亲们陆陆续续地来了。姜大伯提着一小袋自家磨的玉米面,二婶拿来一小罐腌好的咸菜,何叔送来几个还带着泥土的、保存得很好的红薯,旺财叔则塞过来几张皱巴巴却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东西都不贵重,却饱含着乡亲们最朴实真挚的心意和牵挂。 “霜丫头,路上千万小心,把钱放妥帖了!” “在学校别舍不得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好好念书,给咱姜家坳争光!” “放假了就早点回来!” 一声声叮嘱,一句句期盼,像一股股暖流,汇入凌霜的心田,却也加重了她肩头的责任。她一一谢过,将这份份沉甸甸的情谊牢牢刻在心里。她知道,她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想,更是整个村子的希望。 凌霜将乡亲们送来的东西,仔细地、分门别类地收拾好。能带的,她都尽量带上,每一份都代表着一份无法推却的深情。那个帆布包被塞得鼓鼓囊囊,比来时沉重了许多。她自己的东西依旧简单,几件旧衣,几本书,还有那个贴身藏好的、装着剩余学费和生活费的蓝布包。 晚上,凌霜最后一次检查凌雪和凌宇的作业,耐心地讲解他们不懂的地方,又细细叮嘱了家里的各项事情,从柴米油盐到弟妹的冷暖起居,事无巨细。凌雪认真地听着,一一记下。煤油灯下,姐妹俩的身影依偎在一起,充满了不舍与温情。 夜深了,弟妹都睡下了。凌霜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炕沿,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凌雪和凌宇熟睡的侧脸,心中充满了难以割舍的眷恋。这个家,虽然贫寒,却是她最温暖的港湾。每一次离开,都像从心上割下一块肉。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停留。短暂的休憩已经结束,她必须回到那个没有硝烟的战场,去拼搏,去奋斗。为了母亲未竟的期盼,为了大哥沉重的付出,为了弟妹的未来,也为了所有帮助过她的乡亲们。 她将所有的牵挂、不舍和柔情,都深深地埋藏进心底的最深处。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目光已经变得异常坚定和清澈,像淬过火的钢铁。前方有挑战,有困难,但也有知识的光明和改变命运的可能。她必须走下去。 山村的夜晚,万籁俱寂,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这宁静,仿佛是在为即将远行的游子送行,也像是在默默等待着下一次的归来。姜凌霜知道,当黎明再次降临,她将踏上归校的路程,而姜家坳,将重归往日的宁静,在期盼中,等待着她下一次带回的希望。 离别的序曲,在无声的月光下,悄然奏响。 第60章:齿轮初转? 正月十六,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稠。姜家坳还沉浸在最后一缕年节过后的沉睡中,鸡鸣未起,万籁俱寂。姜凌霜已经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的残月光辉,轻手轻脚地做最后的准备。她没有点灯,怕惊醒熟睡中的弟妹。炕上,凌雪和凌宇蜷缩在薄被里,呼吸均匀,脸上还带着孩童的安详。凌霜默默凝视了他们片刻,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但她深吸一口气,将这份柔情压了下去。 她检查了一下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乡亲们的情谊和弟妹的爱。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系好鞋带,披上那件旧棉袄,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格外温暖却也格外简陋的家,决然地转身,轻轻拉开了吱呀作响的木门。 寒冷的晨风瞬间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激灵。她反手轻轻带上门,将温暖和牵挂关在身后,独自踏入清冷的外部世界。天色灰蒙蒙的,东方天际只有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村中的土路空无一人,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她要去镇上赶最早的一班长途汽车,这样才能在傍晚前抵达省城。 走到村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时,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望了一眼沉睡中的村庄,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轮廓模糊,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就在这时,她听到旁边通往打谷场的小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凌霜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正从晨雾中走来。是徐瀚飞。他依旧穿着那件旧军大衣,手里拎着一把铁锹,看样子是准备趁早去干点什么活。他似乎也没料到这么早会在村口遇到人,脚步顿了一下。 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意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不同于以往在井边或路口的短暂擦肩,此刻,偌大的村口只有他们两个人,无法像之前那样迅速避开。 凌霜看到他脸上带着清晨的倦意,眼窝深陷,嘴唇有些干裂。军大衣的领子竖着,遮住了部分脸颊,却更显得他身形消瘦单薄。他先移开了目光,似乎想径直走过去。 出于一种基本的礼貌,也可能是离愁别绪让她比平时更愿意打破沉默,凌霜主动开口,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有些轻颤:“这么早……就去上工?” 徐瀚飞显然没料到她会开口,身体微微一僵,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比平时多了丝被打扰的不耐。他抿了抿嘴,极其简短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凌霜看着他手中的铁锹,和他那一身与这劳作工具格格不入的沉郁气质,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复杂的情绪。是怜悯?还是对命运无常的感慨?她想起自己即将返回的校园,那个充满知识和希望的地方,与眼前这个人所处的境地,简直是天壤之别。鬼使神差地,她轻声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他那麻木的灵魂发出一点微弱的叩问:“总会有……出路的吧。”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徐瀚飞那片死寂的心湖。“出路”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想过了,甚至已经成为一种奢侈的、不敢触碰的禁忌。他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凌霜脸上。那双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快掠过的、类似惊愕和刺痛的情绪。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出这句话的意味——是嘲讽?是同情?还是……只是一种无意识的感慨? 凌霜被他突然锐利起来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言了。她垂下眼睑,低声道:“我该去赶车了。” 说完,她紧了紧肩上的背包带,不再看他,转身踏上了通往山外的那条土路。 徐瀚飞僵在原地,握着铁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他望着那个逐渐远去的、背着行囊的瘦弱背影。晨曦微光中,她的步伐坚定,一步步走向村外,走向他曾经熟悉如今却遥不可及的世界。“出路”……“出路”……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撞击着他用绝望和麻木筑起的高墙。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路已经断了,尽头就是这片贫瘠的山坳,就是这无休止的体力劳动和被人遗忘的孤寂。他强迫自己不去想未来,因为未来一片漆黑。可这个农村女孩,这个凭借自身努力挣扎出去的女孩,一句无心的话,却像一道细微的裂缝,透进了一丝他不敢直视的光。 她有什么出路?读书?上大学?改变命运?这些曾经对他来说理所当然、甚至不屑一顾的路径,此刻却显得如此清晰而……刺眼。为什么她可以有出路?而他的出路在哪里?家族的政治污点像沉重的枷锁,牢牢锁住了他的一切可能。他真的就要这样,在这暗无天日的“改造”中,耗尽一生吗? 第一次,不是在被病痛折磨的深夜,不是在承受屈辱的时刻,而是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清冷的早晨,因为一个即将离开的、几乎算是陌生人的一句话,徐瀚飞那颗冰封已久的心,被狠狠地撬动了一下。麻木的坚冰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痛苦地苏醒。不是希望,那太奢侈了。而是一种……不甘?一种对当前处境的、更加清醒的痛感?一种模糊的、却无法抑制的诘问:我的未来,难道就只能是这样了吗? 他依旧站在原地,望着凌霜的背影消失在山路的拐角处。远处,传来了长途汽车隐约的鸣笛声。命运的齿轮,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清晨,因为一次短暂的、关于“出路”的对话,发出了微不可闻却至关重要的、“咔哒”一声的初响。冰封的河流之下,暗流开始涌动。 山野娇凤,已展翅欲飞!困于瀚海的蛟龙,是否也能迎来转机? 第61章:盛夏归乡? 卷首语:当山间的风遇见海上的云,是擦肩而过,还是共谱一场雨季?命运的丝线悄然缠绕,将两个世界的灵魂,拉向彼此 第61章:盛夏归乡 汽车在蜿蜒的山道上前行,窗外的景色从一马平川的平原逐渐过渡到连绵起伏的丘陵,最后是越来越密集、越来越苍翠的山峦。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湿润气息,透过半开的车窗钻进来,驱散了车厢里浑浊的闷热感。姜凌霜靠在窗边,看着飞速倒退的、越来越熟悉的山水轮廓,心中百感交集。 大学第一个学年,结束了。 这半年,比她想象中更漫长,也更短暂。漫长的是每一个挑灯夜读的深夜,是每一次为生活费精打细算的窘迫,是面对城市繁华和同学差距时内心的挣扎与追赶。短暂的是知识的海洋浩瀚无垠,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吸收,却总觉得时间不够用。省城东山,那个曾经遥远而陌生的名字,如今已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习惯了图书馆的闭馆铃声,习惯了食堂里嘈杂的人声,习惯了在兼职与学业间寻找平衡的节奏。 她变了。皮肤比离家时白皙了些许,是长期待在室内学习的缘故。眼神褪去了几分山野的懵懂,多了些书卷气和不易察觉的沉静。言谈举止间,虽然依旧保持着山里的质朴,却也潜移默化地沾染了些许城市的规矩和分寸感。她身上那件半新的、用助学金买的浅蓝色碎花衬衫,虽然样式简单,却与她过去那些打补丁的旧衣截然不同。帆布包依旧洗得发白,但里面装的不再仅仅是简单的行囊,还有几本她省吃俭用买下的专业书籍和一本写满了笔记的硬壳笔记本。 近乡情更怯。随着家乡的临近,她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对弟妹的思念,对家乡山水的眷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但同时,一种微妙的疏离感也开始悄然滋生。她不再是那个完全属于这片山水的姜凌霜了,她见识了山外的世界,那里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种节奏。这种变化细微而真实,连她自己都能清晰地感觉到。 长途汽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最后一段,终于喘着粗气,停在了熟悉的镇汽车站。凌霜拎着沉重的行李走下车,炙热的阳光和带着泥土气息的热浪瞬间将她包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故乡的味道。 踏上回姜家坳的那条土路,脚步变得轻快而急切。路旁的稻田绿油油的,在阳光下泛着光,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着,宣告着盛夏的来临。有相识的多亲赶着牛车经过,热情地跟她打招呼:“霜丫头回来啦!放假了?” “哎,叔,放假了!”凌霜笑着回应,乡音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离家越近,心情越是激动。她已经能远远望见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槐树浓密的树冠了。就在她加快脚步,准备一口气走回家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路边不远处的稻田。 田里,有几个身影正在弯腰劳作,大概是给水稻施肥或者除草。烈日炎炎,他们戴着草帽,穿着汗湿的背心或粗布衫。凌霜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被其中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是徐瀚飞。 他也在田里。和半年前那个在冬日寒风中挑粪修渠、显得格外狼狈的身影相比,他似乎有了一些变化。皮肤被盛夏的烈日晒成了更深的古铜色,甚至有些黝黑,原本略显单薄的身形,在持续的体力劳作下,似乎结实了一些,但依旧瘦削。他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军绿色长裤,裤腿挽到膝盖,上身是一件被汗浸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灰色汗衫,头上扣着一顶破旧的草帽。 他正弯着腰,手里拿着工具,动作机械地忙碌着。隔着一小段距离,凌霜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周围劳作的村民格格不入的气息。那是一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沉默,一种即使身体适应了劳作、精神却依旧游离在外的疏离感。他周围的村民偶尔会直起腰,用毛巾擦汗,互相说笑两句,而他始终低着头,专注于自己眼前的那一小片田地,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孤独的机器。 半年不见,他看起来……更像个农民了。凌霜心里掠过这个念头。但这种“像”,只是一种外表上的、被环境强行改造的痕迹。他眉宇间那股凝结不散的郁结之气,那种即使隔着距离也能感受到的沉重和压抑,却比冬日时更加清晰。仿佛这半年的风吹日晒,非但没有磨去他内心的棱角,反而将那份痛苦煎熬得更加深刻。 凌霜的脚步慢了下来,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好奇,这个“上面送来的人”似乎已经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轨迹?有怜悯,他看起来依旧不快乐。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她这半年大学生活所形成的、不自觉的审视和比较。在她努力汲取知识、开拓眼界的时候,这个人却似乎被困在了这片土地上,重复着最原始的劳动。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她内心深处,对她和他之间那条本就存在的鸿沟,有了更具体的认知。 她没有停留,也没有上前打招呼,只是远远地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加快脚步,朝着自家那升起袅袅炊烟的方向走去。心中对家的渴望,暂时压过了对那个陌生人的一丝好奇。村口的老槐树越来越近,她已经能听到凌宇追逐小狗的欢笑声了。 盛夏的姜家坳,以它固有的、缓慢而充满生命力的节奏,迎接了学子的归来。而那个在田间沉默劳作的身影,只是这熟悉画卷中一个微小的、略显突兀的注脚,悄然映入归乡者的眼帘,预示着这个暑假,或许会有些不同。 第62章:刻板印象? 回到阔别半年的家,迎接凌霜的是弟妹几乎要溢出小院的喜悦和激动。凌雪个子又窜高了一截,眉眼间的稚气褪去不少,多了几分少女的沉静和能干。凌宇则像只撒欢的小狗,围着姐姐转个不停,叽叽喳喳地说着村里的新鲜事。破旧的土坯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虽然依旧清贫,却充满了温馨的烟火气。 最初的激动和寒暄过后,一家人围坐在小木桌旁吃晚饭。简单的饭菜,因为团聚而显得格外香甜。凌霜拿出从省城带回来的糖果和几本旧书作为礼物,弟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姐,大学里是不是特别好玩?楼特别高?”凌宇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地问。 “好玩谈不上,主要是学习。楼是挺高的,书也特别多。”凌霜笑着回答,给弟妹夹菜。 “姐,你这次考试考得好吗?”凌雪更关心姐姐的学业。 “还行,比期中进步了一点。”凌霜语气平静,但眼底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这半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饭后,凌雪抢着收拾碗筷,凌霜便和凌宇坐在门槛上乘凉。夏夜的山村,蛙声一片,繁星满天,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凌宇忽然指着村尾的方向,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表情说:“姐,你还记得那个怪人吗?就是过年时候来咱家吃饭的那个,省城来的。” 凌霜的心微微一动,眼前浮现出下午在田埂上看到的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嗯,记得。他……还在村里?” “在啊!”凌宇来了兴致,“他可怪了!从来不跟人说话,也不笑。村里的小孩都有点怕他。有一次,小石头朝他扔泥巴,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冷飕飕的,小石头吓得哇一声就哭了,他倒好,啥也没说,转头就走了。” 这时,凌雪洗完碗也走过来坐下,接过话头:“村里人都不太跟他来往。队长派活,他就干,干完就回他那破屋,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啥。干活也不行,慢吞吞的,还老是出错。姜大伯说他就是……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不了苦。”凌雪学着大人的口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 正说着,邻居二婶摇着蒲扇过来串门,看到凌霜回来了,热情地打招呼,自然也聊起了村里的琐事。说到徐瀚飞,二婶撇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乡下人对“城里人”固有的看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那个小徐啊,唉,到底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少爷羔子,落到咱这穷地方,心里憋屈着呢!你看他那样子,整天拉着个脸,好像谁都欠他似的。干活?也就是应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心里指不定怎么怨天尤人呢!跟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不是一路人。” 你一言我一语,凌霜听着乡亲和弟妹对徐瀚飞的描述——孤僻、不合群、干活吃力、神情冷漠……这些零碎的评价,逐渐在她脑海中拼凑出一个更加清晰、却也更加固化的形象。 她结合自己知道的信息——他是从省城来的,家庭遭遇重大变故,是被“下放”到此处“改造”的。于是,一个先入为主的判断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是一个曾经养尊处优、如今却跌入尘埃的“落魄富家子”。他的沉默寡言,是不愿与“贫下中农”为伍的清高孤傲;他干活的笨拙吃力,是吃不了苦、娇生惯养的表现;他眉宇间的郁结,是心有不甘、怨天尤人的愤懑;他与环境的格格不入,是放不下过去身份架子的体现。 想到这里,凌霜内心深处,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丝轻视。这种轻视,并非源于恶意,而是一种基于自身奋斗经历而产生的、下意识的对比和评判。 她想起自己,同样出身贫寒,甚至更加艰难。但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凭借一股狠劲,拼命读书,抓住一切机会改变命运。她可以在食堂收拾残羹冷炙不怕脏累,可以熬夜苦读不畏艰辛,可以坦然面对与城市同学的差距并奋力追赶。在她看来,苦难是磨刀石,而不是沉沦的借口。 相比之下,这个徐瀚飞,虽然遭遇不幸,但至少曾经拥有过优渥的条件和良好的教育(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残留的某种不同于普通村民的气质)。如今落到这步田地,却只是一味地沉浸在负面情绪中,抵触环境,消极应对,连最基本的农活都做不好,无法真正融入和面对现实。这在她看来,是一种软弱,一种缺乏韧性的表现。 “也许,他那种出身的人,根本理解不了我们这种为了生存必须拼命的人吧。”凌霜在心里默默地想。她觉得自己和他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城乡的差距、处境的差异,更是一种对待逆境的根本态度的不同。她是挣扎着要浮出水面的溺水者,而他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沉在冰冷的水底。 这种刻板印象一旦形成,就像一层薄薄的滤镜,笼罩在凌霜对徐瀚飞的认知上。她将他所有的行为,都套入了这个预设的框架中去解读。她看不到他沉默背后的痛苦可能远比她想象的复杂和深沉,也看不到他笨拙劳作背后可能隐藏的尊严挣扎和内心风暴。她只是基于自己有限的阅历和朴素的价值观,做出了一个简单而武断的判断。 夜色渐深,二婶回家了,凌雪和凌宇也回屋睡了。凌霜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星斗。夏虫鸣叫,晚风轻拂。她想着即将开始的暑假,要抓紧时间帮弟妹补习,要帮家里干些农活,还要温习自己的功课。那个住在村尾的、孤僻的“怪人”,就像夜空中一颗遥远而黯淡的星星,在她的思绪中一闪而过,并未留下太多的痕迹。她对他的态度,是礼貌的疏远,夹杂着一丝基于误解的、不易察觉的轻视。命运的丝线虽然将他们拉近到同一个时空,但心灵的壁垒,却依然高筑。 第63章:无声的观察? 暑假的日子,在姜家坳缓慢而炎热的节奏中铺陈开来。凌霜很快重新融入了家乡的生活。她每天帮凌雪料理家务,辅导凌宇功课,闲暇时也下地帮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日子平静而充实,但那个住在村尾的沉默身影,却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小石子,虽未激起波澜,却让她不自觉地开始留意。 这种留意,起初是下意识的,带着几分验证乡亲们评价的好奇心。但渐渐地,她发现了一些与她之前“刻板印象”不太相符的细节。 一天下午,凌霜去后山砍柴。回来时,她路过一片正在锄草的玉米地。毒辣的日头炙烤着大地,空气中弥漫着热浪和泥土的气息。几个村民正埋头苦干,汗水浸透了他们的衣衫。徐瀚飞也在其中。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衣衫,戴着草帽,动作看起来依旧有些僵硬,不如旁边老农那般娴熟流畅。他锄一会儿草,就要直起腰,用手背抹一把额头上如雨的汗水,喘几口粗气。 凌霜放慢脚步,在不远处的树荫下驻足。她看到,徐瀚飞虽然动作慢,效率不高,但他并没有像她想象中那样偷懒耍滑。他负责的那一垄地,杂草被清理得很干净,没有敷衍了事。他也没有像有些滑头村民那样,趁人不注意就躲到阴凉处休息。他只是沉默地、一下一下地挥动着锄头,忍受着酷热和疲惫。那专注而吃力的侧影,与其说是一个心有不甘、消极怠工的“纨绔子弟”,不如说更像一个在陌生领域艰难摸索、用笨拙坚持对抗不适的初学者。 还有一次,是在打谷场分粮的时候。村里按工分和人口分配刚打下来的新麦。场面有些混乱,人声嘈杂。轮到徐瀚飞时,负责过秤的村民(似乎是和徐瀚飞搭档干过活、对他有些不满的一个年轻后生)故意将秤砣往外挪了挪,嘴里嘟囔着:“城里来的大少爷,干那点活,还想分多少?” 声音不大,但附近几个人都听到了,有人发出低低的窃笑。 凌霜当时正帮姜大伯登记,恰好看到这一幕。她看到徐瀚飞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拎着袋子的手攥紧了。他抬起头,看了那个后生一眼,眼神复杂,有隐忍的怒气,更有一种深切的屈辱。但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袋明显分量不足的麦子拎到一边,低着头,走到人群外围,靠着谷垛坐下,身影在喧嚣中显得格外孤寂。他没有争辩,没有吵闹,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承受了这不公的待遇。 这与凌霜想象中的“仗着出身瞧不起人”、“脾气古怪易怒”的形象大相径庭。她原以为,以他那种“少爷”脾气,受到这种明显的刁难,至少会流露出愤懑,甚至可能发生争执。但他没有。他选择了承受。这种沉默的承受,背后似乎不仅仅是懦弱,还有一种更复杂的、不愿与这环境多做纠缠的疲惫和……或许是某种残存的、不愿失态的骄傲? 傍晚,在村口的井边,凌霜又遇到过徐瀚飞几次。他总是在人少的时候来打水,依旧是沉默寡言。有一次,一个在井边洗衣服的大婶不小心把水溅到了他的裤腿上,连忙道歉。徐瀚飞只是微微侧身避开,摇了摇头,连表示“没关系”的话都没说,打完水就快步离开了。但那瞬间的眼神交汇,凌霜捕捉到的不是厌恶或恼怒,而是一种下意识的疏离和一种……不愿与人发生任何瓜葛的回避。 这些零碎的观察,像一块块拼图,慢慢修正着凌霜脑海中那个由“道听途说”和“先入为主”构成的、单薄的“落魄富家子”形象。他确实孤僻,不合群,干活笨拙,这与传闻一致。但他似乎并非她最初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完全吃不了苦、只会怨天尤人的纨绔。他在努力地、尽管非常吃力地适应着这艰苦的环境,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沉默承受着身体的重负和周围若有若无的排斥。他的沉默,似乎不仅仅是对外界的抵触,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外壳,一层将内心真实情感与这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融入的世界隔绝开来的屏障。 凌霜心中的那丝轻视,开始微微动摇。她依然无法理解他,依然觉得他们属于两个世界。但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那是一种混杂着些许困惑和……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确察觉的探究欲。这个沉默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他的内心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真的只是充满了不甘和怨恨吗?还是有着更不为人知的波澜? 她依旧没有与他交谈的打算,两人之间依然隔着遥远的距离。但“徐瀚飞”这个名字,在她心里,不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带有标签的符号,而开始有了些许模糊的、带着矛盾细节的轮廓。无声的观察,如同微风拂过湖面,虽未掀起波涛,却让平静的水面,泛起了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涟漪。命运的丝线,在不知不觉中,又悄然缠绕紧了一分。 第64章:一本掉落的笔记? 盛夏的午后,烈日如火,炙烤着姜家坳的每一寸土地。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空气中弥漫着灼人的热浪。凌霜刚从后山打了一捆柴火回来,汗水浸湿了她的碎花衬衫,额前的发丝粘在皮肤上。她打算抄近路,从村尾那片少有人走的、长满杂草的坡地回家,那里能稍微避开一点毒辣的日头。 坡地崎岖,碎石遍布。凌霜小心地走着,目光扫过地面,以防被藤蔓绊倒。就在她绕过一丛茂密的灌木时,脚下似乎踢到了什么硬物。她低头一看,是一个半旧的、深蓝色封面的硬皮笔记本,静静地躺在枯黄的草丛里,上面沾了些泥土。 凌霜停下脚步,弯腰捡了起来。笔记本很普通,封面已经磨损,边角有些卷起,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她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心里有些疑惑。这会是谁掉的呢?村里识字的人不多,会用这种本子的更少。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坡地静悄悄的,只有热风拂过草丛的沙沙声。 难道是……他的?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这附近,离那间破屋不远。 一丝好奇涌上心头。在她的想象中,徐瀚飞这样的人,要么是内心空空,要么就是写满了对现状的抱怨和愤懑。她犹豫了一下,一种莫名的冲动让她翻开了笔记本的第一页。 没有名字。扉页是空白的。 再往后翻,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的潦草抱怨或空白,而是一行行清晰有力、带着独特笔锋的字迹。字迹时而工整,时而略显潦草,仿佛记录着不同心境下的思绪。内容更是让她大吃一惊。 那不是日记,更像是一些零散的、随机的片段。有的页面是几行简短而压抑的诗句,用词晦涩却充满意象,字里行间透露出一种深沉的苦闷和对自由的渴望,比如有一页写着:“困兽犹斗,樊笼何在?心为形役,何处是归途?” 旁边还用铅笔淡淡地勾勒了一只被锁链缠绕、却昂首望向远方的飞鸟轮廓。 有的页面是一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词语或短句,像思维的碎片:“熵增……秩序与混乱……存在的意义……”、“西西弗斯的石头……”、“谎言重复千遍……”。这些词汇,凌霜在大学里隐约听老师提起过,知道涉及哲学、物理等深奥的领域,完全超出了一个普通农村青年的认知范围。 还有一些页面,是铅笔素描。画得很简洁,但线条流畅,颇有功底。有一幅画的是窗外连绵的远山,山势苍茫,云雾缭绕,画旁有一行小字:“山的那边,还是山吗?” 另一幅画的是一个背影,孤独地坐在礁石上,面对汹涌的大海,画风沉郁,充满了无力感。甚至还有几页是复杂的几何图形演算,或者对某种机械结构的简单草图,旁边标注着一些公式和尺寸。 凌霜一页页地翻看着,心中的轻视和固有的印象,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开始迅速消融。她原本以为会看到的自怨自艾、愤世嫉俗,在这里完全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抑的、却无比强烈的知识活力,一种对广阔世界和深邃思想的触碰,一种超越眼前苟且的精神挣扎和探索。这些文字和图画,展现出的不是一个沉溺于个人不幸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拥有敏锐感知、深刻思考和某种艺术才华的灵魂,被困在现实的泥沼中,进行着无声而痛苦的搏斗。 她看到他在一页的角落,用力地写下又狠狠划掉的一句话:“知识是唯一的灯塔,却照不亮眼前的黑暗。” 那被划掉的笔迹,透露出何等的绝望与不甘。 她也看到一幅小小的、画在页脚的素描,是一个简陋的碗,里面放着半个窝头,旁边写着:“生存,还是存在?” 这种对基本生存意义的诘问,让凌霜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她为了生存和更好的生活而拼搏,而这个人,在生存线之上,思考的却是更本质的问题。 这本笔记,像一扇突然打开的窗户,让凌霜窥见了一个与她想象中截然不同的、丰富而痛苦的内在世界。她第一次意识到,徐瀚飞的沉默和孤僻,可能并非源于傲慢或懒惰,而是源于一种精神上的巨大落差和无处安放的才华。他的苦闷,远非简单的“不适应农村生活”或“怀念过去优裕”所能概括。那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存在价值和精神归属的迷失和煎熬。 合上笔记本,凌霜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夏日的炎热仿佛被隔绝在外,她感到一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悸动。她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上的泥土擦拭干净,握在手中,感觉它沉甸甸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本子,而是一个灵魂的重量。 她第一次,对徐瀚飞这个人,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强烈的好奇。他到底是谁?他来自一个怎样的世界?他那看似冷漠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波澜壮阔与痛苦挣扎?她之前的所有判断,在此刻显得如此肤浅和武断。 拿着这本意外发现的笔记,凌霜站在寂静的坡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是悄悄放回原处,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应该还给他?如果还给他,该说些什么?这场意外的发现,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彻底打破了她之前的平静。命运的丝线,因这本掉落的笔记,骤然绷紧。 第65章:冰墙下的裂痕?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色,也给姜家坳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暑热稍稍减退,晚风开始带来一丝凉意。凌霜握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站在自家院门口,内心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挣扎。笔记本的硬壳封面,在手心留下微凉的触感,也仿佛带着原主人那份沉郁的气息。 直接还回去?说什么?承认自己看了里面的内容?那无异于一种冒犯。可如果不还,这本笔记对徐瀚飞而言,或许意义重大。她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些零散却深刻的字句,那些充满张力的素描。那不是一个可以随意丢弃的物件,那是一个灵魂的碎片。 最终,一种混合着好奇、歉意和某种说不清的冲动,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她深吸一口气,朝着村尾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走去。越靠近,脚步越慢,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她从未主动接近过那里。 土坯房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墙皮剥落严重,木门虚掩着,门轴有些歪斜。院子里杂草丛生,显得格外荒凉。凌霜在院门外站定,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敲了敲那扇破旧的木门。敲门声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徐瀚飞的身影出现在门后。他似乎是刚收工回来,身上还穿着那件沾着泥点的旧汗衫,脸上带着疲惫和汗水干涸的痕迹。看到门外的凌霜,他明显愣住了,深潭般的眼眸中迅速掠过一丝极度的意外,随即被一种惯有的、冰冷的戒备所取代。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带着疑问和疏离的目光看着她,身体微微侧着,似乎并不打算让她进去。 凌霜被他眼神中的冷意刺了一下,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自然,将笔记本递了过去:“这个……是你的吧?我在后面坡地上捡到的。” 徐瀚飞的目光落在笔记本上,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是一种秘密被窥破的震惊和瞬间涌起的恼怒。他一把将笔记本夺了过去,动作快得近乎失礼,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嘴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眼神锐利地盯住凌霜,声音沙哑而带着压抑的怒气:“你看了?” 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敌意。 凌霜的心一沉,果然,他介意这个。她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没有回避,坦率地点了点头:“捡到的时候,不知道是谁的,翻了一下想找找名字。” 她顿了顿,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试图解释的意味,“里面的……诗和画,很有想法。” 她原本想用“很好”这个词,但觉得过于轻飘,换成了“有想法”。 徐瀚飞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错愕,但随即被更深的嘲讽和冷漠覆盖。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毫无温度:“想法?在这种地方,想法是最无用的东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自弃式的尖锐,仿佛在嘲笑她,也嘲笑自己。 “有用的东西不一定只有种地吃饭。”凌霜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有些惊讶。这不像她平时谨小慎微的作风。或许是笔记里的内容触动了她,或许是他那种全盘否定自身价值的颓废激起了她某种不服输的劲头。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而坚定。 徐瀚飞彻底怔住了。他再次仔细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农村女孩。她穿着朴素的碎花衬衫,皮肤是健康的微黑色,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不同于普通村姑的沉静和……直率。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他死寂的心湖。他习惯了村民的怜悯、漠视或不解,却从未有人用这种平静而肯定的语气,对他那些被视为“无用”甚至“危险”的“想法”做出评价。 一阵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晚风吹过,带来远处炊烟的气息和几声犬吠。徐瀚飞紧握着笔记本,戒备的姿态微微松懈了一些,但脸上的冰霜并未融化。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凌霜,只是生硬地说:“谢谢。没事了。” 语气依旧冷淡,却是下了逐客令。 “嗯。”凌霜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她看了他一眼,他侧着脸,下颌线绷得很紧。她转身,离开了这个荒凉的小院。 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徐瀚飞还站在门口,低着头,看着手中那本失而复得的笔记本,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消瘦而孤寂的剪影。那一刻,凌霜仿佛看到,那堵将他与外界彻底隔绝的、厚厚的冰墙之上,似乎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开后,徐瀚飞在门口站了许久。他翻开了笔记本,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和图画,脑海中回响着那个女孩平静却有力的话语——“有用的东西不一定只有种地吃饭”。这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他内心厚重的阴霾,让他麻木已久的心,泛起了一丝几乎陌生的、带着刺痛感的涟漪。他第一次,对一个“外面”的人,产生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凌霜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复杂。刚才短暂的对话,像一场无声的交锋。他的冷漠像坚冰,她的直率像试图凿冰的凿子。结果如何,她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徐瀚飞在她心中,不再仅仅是一个模糊的、带着标签的“怪人”。他是一个有血有肉、内心世界极其丰富且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活生生的人。那本笔记,像一把钥匙,悄悄打开了一扇通往他内心世界的小窗。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裂痕已生,有些东西,已经开始悄然改变。命运的齿轮,在这一次短暂而充满张力的接触后,发出了更加清晰的转动声。 第42章:无声的抗争? 姜家坳的黎明,来得比省城要早,也来得更加粗粝。天刚蒙蒙亮,尖锐的哨声就划破了村庄的寂静,伴随着生产队长粗哑的吆喝声,催促着社员们上工。徐瀚飞蜷缩在村尾那间破屋冰冷的土炕上,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醒。他猛地坐起身,有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直到霉味和尘土的气息钻入鼻腔,看到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天光,才残酷地意识到,这不是噩梦,而是他必须面对的、冰冷而真实的每一天的开始。 他磨蹭着起身,用昨晚从村口井里打来的、冰冷刺骨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寒意瞬间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他看着水盆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张曾经带着少年意气、如今只剩下苍白和颓唐的脸,感到一阵深深的厌恶。他套上那件已经沾了泥点的毛衣和卡其裤,这身行头在村里显得如此扎眼,却又提醒着他与这个地方的格格不入。 跟着沉默寡言、面色黝黑的社员们走向打谷场时,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驱赶的牲口。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冰凉黏腻。村民们好奇或漠然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他只能僵硬地挺直背脊,目视前方,试图维持那点可怜又可笑的尊严。 生产队长是个四十多岁、一脸严肃的汉子,叫姜铁柱。他瞥了徐瀚飞一眼,没多说什么,直接递给他一把磨得锃亮、木柄粗糙的锄头。锄头入手沉重,冰冷的铁质触感和粗糙的木柄纹理,与他过去握惯的钢笔、书本的触感天差地别。 “今天去南坡锄玉米地里的草。跟着老姜头,看他咋干你就咋干。”姜铁柱言简意赅,指了指旁边一个蹲在地上默默抽烟袋的老农。 徐瀚飞抿紧嘴唇,点了点头。他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将锄头扛在肩上,走向那片位于山坡上的玉米地。山路崎岖,没走多远,他就开始气喘吁吁,肩上的锄头也变得异常沉重。 到了地头,放眼望去,是一片绿油油却杂草丛生的玉米地。老姜头磕了磕烟袋,站起身,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走到地垄边,弯下腰,抡起锄头,动作熟练而流畅。锄头落下,精准地刨开泥土,将杂草连根铲起,再轻轻一抖,泥土散落,杂草被抛到一边。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艺术的节奏感。 徐瀚飞学着他的样子,弯下腰,双手握住锄柄,用力挥下。然而,锄头落点歪斜,不是刨得太深,费力难拔,就是只刮掉了一点草皮,草根还留在地里。更糟糕的是,那粗糙的木质锄柄,与他细嫩的手掌剧烈摩擦,才挥了十几下,掌心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他咬牙坚持,但动作越来越笨拙,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和后背。 太阳渐渐升高,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玉米地里密不透风,闷热得像蒸笼。汗水顺着他的额头流下,迷住了眼睛,涩得生疼。他抬起胳膊用袖子擦汗,袖口立刻被汗水和泥土染脏。腰背因为长时间不习惯的弯曲而酸痛难忍,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每挥动一次锄头,都伴随着掌心撕裂般的疼痛和内心巨大的屈辱。 他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姜头和其他社员。他们仿佛不知疲倦,沉默而高效地劳作着,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油光,汗水在他们结实的脊背上划出一道道亮痕。他们的动作是那么自然,仿佛与土地融为一体。而自己,却像一个蹩脚的小丑,在这片土地上显得如此多余和可笑。 “学生娃,不是这么干的。”老姜头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看着他别扭的动作,用沙哑的嗓音开口,语气平淡,没有嘲讽,也没有同情,“手腕要活,用巧劲,不是死力气。看准草根,一下是一下。” 徐瀚飞愣了一下,生硬地回了句:“知道了。” 他尝试调整,但僵硬的身体和内心的抵触让他无法真正领会那种“巧劲”。他继续用蛮力挥舞着锄头,仿佛在跟这片土地,跟这把锄头,也跟自己的命运较劲。 屈辱感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他想起了窗明几净的教室,想起了图书馆里淡淡的墨香,想起了和同学们高谈阔论的时光……那些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此刻变得如此遥远而奢侈。而现在,他却被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像个最原始的苦力,消耗着毫无意义的体力。为什么?凭什么?他在心里无声地呐喊,质问着不公的命运,却得不到任何回答。 沉默,成了他唯一的盔甲。他一整天几乎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挥锄的动作。将所有的愤怒、不甘、迷茫和痛苦,都死死地封存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窥见。汗水、泥土、疼痛,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感知。 收工的哨声终于响起,如同特赦令。徐瀚飞几乎是拖着锄头,踉跄着跟着人群往回走。手掌早已磨出了好几个亮晶晶的水泡,有的已经破裂,混着泥土和汗水,刺痛难忍。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每一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 回到那间破屋,他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下,刺骨的冰凉暂时麻痹了身体的灼热和疼痛。他摊开手掌,看着那片狼藉,嘴角扯出一丝苦涩到极点的弧度。 夜晚降临,村庄陷入沉睡般的寂静。他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浑身酸痛,无法入睡。破旧的屋顶有几处缝隙,清冷的月光和几颗寂寥的星子,从缝隙中漏下,在炕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他睁大眼睛,望着那点微光,白天强压下的所有情绪,在夜的掩护下,终于汹涌而出。不甘、愤怒、绝望、对家人的担忧、对未来的恐惧……像潮水般将他淹没。眼眶阵阵发热,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让一丝哽咽溢出喉咙。只有那偶尔划过眼角的、冰凉的液体,泄露了他内心无法言说的巨大痛楚。 无声,是他最后的抗争,也是他仅存的、脆弱的尊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像一颗被狂风卷入贫瘠土壤的种子,能否存活,能否生根,还是未知数。而远在省城的那个少女,正开始她崭新的求学之路,与他此刻的挣扎,隔着千山万水,如同两个平行的世界。 第43章:第一道鸿沟? 东山大学的校园,在晨曦中苏醒,呈现出与姜家坳截然不同的生机。鸟鸣清脆,夹杂着远处操场传来的晨练口号声和教学楼里隐隐的读书声。林荫道上,抱着书本的学生们步履匆匆,脸上洋溢着青春的朝气和求知的渴望。姜凌霜很早就醒了,躺在八人宿舍的上铺,听着室友们轻柔的呼吸和起床的窸窣声,内心充满了对新一天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看着镜子里自己那件洗得领口都有些毛边的旧格子衬衫和略显宽大的、褪色的蓝布裤子,再看看室友们挂在床头的各式各样的确良衬衫、连衣裙,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衣角,将那份隐隐的自卑压下去。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她是来读书的。 上午是新生报到、熟悉环境和领取课程表。恢弘的教学楼、藏书浩瀚的图书馆、设施齐全的运动场……一切都让凌霜感到新奇和震撼。她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信息。然而,这种新鲜感很快就被一种更具体、更尖锐的现实压力所取代。 中午,随着人流走进学生食堂。食堂宽敞明亮,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饭菜的香味。一个个打饭窗口上方,挂着醒目的菜价牌。凌霜挤在人群中,仰头看着那些价格,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红烧肉:四毛; 青椒肉丝:三毛五; 番茄炒蛋:两毛五; 素炒青菜:一毛; 白米饭:二两/五分; 馒头:五分/个…… 价格旁边,还配有让人垂涎欲滴的彩色的图片。这些在城市学生看来或许平常的菜价,对凌霜而言,却是一笔需要精打细算的开销。她飞快地心算着:一天三顿饭,就算只吃最便宜的素菜和馒头,一天也要将近两毛钱,一个月就是六块钱!这还不包括买学习用品、肥皂、邮票等其他开销。而她贴身藏着的、全村人凑的那笔“巨款”,是要支撑她一整个学年的学费、书费和生活费的!每一分钱都必须用在刀刃上。 她排着队,看着前面的同学熟练地指着想要的菜品,递上饭菜票或零钱,端着盛满米饭和菜肴的饭盒谈笑风生地离开,胃里因为饥饿而发出轻微的鸣叫,但更强烈的是一种经济上的窘迫感。轮到她了,打饭的阿姨看着她。 “同学,要点什么?” 凌霜深吸一口气,指着最便宜的格子:“一个馒头,一份咸菜。” 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阿姨愣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麻利地夹了一个馒头,舀了一小勺咸菜丝放在她的饭盒里。“五分。” 凌霜从那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钱袋里,数出五枚一分钱的硬币,递了过去。硬币落在托盘上,发出清脆却微弱的响声。她端起几乎空荡荡的饭盒,低着头,快速走到食堂一个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坐下。 周围是嘈杂的谈笑声,同学们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边吃边聊。她听到他们谈论着昨晚看的电影里的情节,讨论着新出的流行歌曲磁带,交流着暑假去哪里旅游的见闻,甚至还有她完全听不懂的关于芭蕾舞、交响乐的话题……这些对她来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她默默地啃着干硬的馒头,就着咸涩的菜丝,味同嚼蜡。她试图融入,却发现连插话的切入点都找不到。她的世界是鸡鸣岭的大山、是田间的劳作、是生活的重压,而这些城市同学的日常,对她而言是如此遥远和陌生。一道无形的屏障,悄然立了起来。 下午,各班发放教材和课程表。当凌霜拿到那张长长的书单时,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政治经济学》、《微积分》、《大学英语》、《会计学原理》……每一门课都需要购买指定的教材和参考书。她随着同学来到校内教材科,看着书架上那一排排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味的书籍,眼中流露出渴望。她拿起一本《微积分》教材,翻看版权页,看到定价:三元二角。她又看了看其他书,价格从一两元到四五元不等。粗略算下来,购买全部新教材,需要将近三十元钱! 三十元!这几乎是她两个月最基本的生活费!她捏着钱袋的手心沁出了冷汗。如果用这笔钱买了新书,她接下来的日子将更加捉襟见肘。 “同学,要哪些书?快点啊,后面还排着队呢。”教材科的老师催促道。 凌霜的脸颊有些发烫,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问:“老师,请问……有旧书卖吗?或者,哪里可以借到教材?” 老师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语气缓和了些:“旧书不一定齐全,得自己去高年级同学那里打听,或者去校内的‘跳蚤市场’碰碰运气。图书馆也有部分教材,但只能阅览,不能外借,而且很抢手。” “谢谢老师。”凌霜道了谢,默默退到一边,让后面的同学先买。她看着同学们抱着崭新的一摞摞教材,兴奋地讨论着,心里充满了失落和焦虑。 傍晚,她独自在校园里徘徊,打听到了图书馆的位置。她走进那座宏伟的建筑,里面安静得能听到落针的声音,高大的书架直通天花板,充满了书卷的香气,让她瞬间感到一种心灵的宁静。她在阅览区找到了经济学类的书架,果然找到了课程需要的几本教材,但书角已经卷边,内页也有不少笔记,而且仅限馆内阅读。 她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翻开一本旧版的《政治经济学》。书页泛黄,但知识是相通的。她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暂时忘记了烦恼。然而,当闭馆的铃声响起,她必须将书放回原处时,现实的困境再次袭来。她不能总泡在图书馆,她需要有自己的书,可以随时勾画、复习。 夜晚,回到宿舍,室友们都在整理新书,或在写信、听收音机。凌霜坐在自己的书桌前(那是宿舍里唯一一张旧桌子,分配给她的),摊开从图书馆抄录的笔记,却有些心神不宁。她拿出那个蓝布包,摩挲着里面厚厚的纸币,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买新书,意味着生活将极度艰难;不买新书,学习可能会跟不上。 最终,她做出了决定。她将蓝布包重新贴身藏好。明天,她要去找高年级的老乡打听旧书,要去“跳蚤市场”淘书。她要更努力地去图书馆抢占座位。经济的窘迫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但她不能因此耽误了最根本的学业。这道因贫富差距和文化背景而产生的鸿沟,真实而宽阔地横亘在她面前。她站在岸边,深知渡过去需要付出加倍的努力和牺牲。但她没有退路,只能想方设法,泅渡而过。 第45章:倔强的起步? 东山大学的生活,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色彩浓重却对姜凌霜而言有些过于斑斓和迅捷的画卷。课堂上的知识深邃广博,教授们的讲解引经据典,城市同学们的见多识广和活跃思维,都让她在汲取养分的同时,也感到了巨大的、无形的压力。经济的窘迫,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时刻提醒着她与这个环境的差距。她像一株被移植到沃土却极度缺水的幼苗,拼命伸展根系,渴望汲取每一滴能让自己存活下去的水分。 最初的彷徨和无措过后,凌霜骨子里那种从贫瘠大山中磨砺出的韧性开始发挥作用。她知道,自怨自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等待施舍更是绝无可能。要在这里立足,她必须依靠自己。 一天下午,在食堂吃完她那顿雷打不动的、最简单的咸菜馒头后,她没有立刻离开。她注意到食堂收盘处异常忙碌,几个阿姨穿梭在餐桌间,手脚麻利地收拾着堆积如山的餐盘碗筷,油腻的污渍沾在她们的围裙上。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她鼓起勇气,走到一位看起来面善的、负责管理的阿姨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问:“阿姨,请问……这里需要人帮忙吗?我课余时间都可以来。” 阿姨打量了她一下,这个女孩衣着朴素,眼神清澈,带着一股山里孩子特有的执拗和认真。“干活很累很脏的,报酬也不高,按小时算,一小时一毛钱。你一个大学生,能吃这个苦?” “我能!”凌霜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语气坚定,“我不怕累,也不怕脏。” 阿姨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恳切,又看了看她洗得发白的衣领,似乎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那行,你明天中午放学和晚上放学后过来试试吧。手脚麻利点。” “谢谢阿姨!我一定好好干!”凌霜的心因为这一丝微小的希望而雀跃起来。 就这样,凌霜拥有了她在大学里的第一份“工作”。每天中午和晚上,当下课铃声响起,同学们说笑着涌向食堂享受餐食时,她却要迅速赶到食堂后台,套上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沾满油污的深色围裙,戴上袖套,投入另一场“战斗”。 她的任务是协助阿姨们收拾餐盘,将同学们吃完的碗筷、餐盘从桌子上收回,送到后厨的清洗间。这活儿看似简单,实则繁重。高峰期,食堂里人山人海,餐桌很快被堆满。她需要眼疾手快,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将那些沾满食物残渣、油渍斑斑的盘碗摞起来,搬到沉重的塑料筐里。剩菜汤水常常会溅到手上、围裙上,散发出酸馊的气味。沉重的筐子需要很大的力气才能搬动,一趟下来,手臂酸麻,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一些同学投来诧异或好奇的目光,偶尔能听到低低的议论:“咦?她不是我们系的吗?怎么在这儿干活?”“家里很困难吧……”这些目光和话语,像细小的针尖,刺在她敏感的自尊心上。起初,她会感到脸颊发烫,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动作。但很快,她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她想起姜家坳更繁重的农活,想起母亲病榻前的操劳,想起自己挑灯夜读的夜晚……与那些相比,这点体力上的辛苦和面子上的难堪,又算得了什么?她需要这份收入,哪怕微薄,也能让她在买旧书、买必需品时,稍微喘一口气。 她不在乎油污弄脏了唯一的旧外套袖口,不在乎清洗时冰冷的水刺痛皮肤,只在乎每天工作结束后,食堂管理员递过来的那几张皱巴巴的、合计可能只有两三毛钱的零票。那几张票子,被她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和其他积攒的零钱放在一起。每一分钱,都意味着她向自食其力迈出了一小步,意味着她对姜家坳乡亲们的负担减轻了一分。 课余时间被压缩到了极致。上课、去图书馆抢占座位看书、抄写无法借出的资料、食堂打工……她的时间表精确到分钟,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陀螺,高速旋转,几乎没有片刻停歇。晚上,当室友们可能在闲聊、听收音机或参加社团活动时,她往往还在灯下奋笔疾书,或者疲惫地清洗着打工时弄脏的衣物。 身体的疲惫是实实在在的。常常在抄写笔记时,眼皮会不受控制地打架;走路时,小腿会感到酸胀。但奇怪的是,这种充实的、近乎自虐的忙碌,反而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每一份靠自己努力换来的报酬,每一次攻克学习难题后的喜悦,都像一块块坚实的砖石,在她脚下垒砌,让她在这片陌生而繁华的土地上,终于有了一点点立足的感觉。她正在用最笨拙、却也最坚实的方式,尝试着在这片新天地里扎下根须。 自卑,依然如影随形。当她听到同学讨论她从未看过的外国电影,当她看到别人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漂亮裙子,当她因为口音被偶尔调侃时,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还是会涌上心头。但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惶恐不安。她开始将这种差距转化为更强大的学习动力。她知道自己起点低,所以必须付出数倍的努力。别人看一场电影的时间,她可以用来预习功课;别人闲聊的时间,她可以多背几个英语单词。 这种倔强的、不服输的劲头,渐渐也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那位食堂管理的阿姨有时会偷偷多给她留半个馒头;图书馆的管理员老师看到她总是最早来最晚走,会破例允许她把一些参考资料多借阅一会儿;甚至有一位教经济学的老教授,在课上提问时,注意到了这个总是坐在角落、眼神专注、笔记做得极其认真的农村姑娘,课后特意把她叫到一边,温和地询问她是否有学习上的困难,并鼓励她多提问。 这些微小的善意,像黑暗中的点点星火,温暖着凌霜孤独奋斗的心。她深知,所有的路都要靠自己一步步走。而这份在食堂收拾餐盘的兼职,就是她倔强起步的象征。她用汗水对抗着贫穷带来的窘迫,用勤奋弥补着先天不足的差距。前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她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并且决心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第66章:夏耘劳作? 七月的姜家坳,被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包裹着。玉米秆子窜得比人还高,宽大的叶片在烈日下耷拉着,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正是一年中最热、也是田间管理最紧要的时节——锄草、施肥、防虫,一样都耽误不得。 天才蒙蒙亮,生产队的哨声就尖锐地划破了黎明的寂静。凌霜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她利索地起身,换上那身最耐磨的旧布衫和长裤,戴上洗得发白的草帽,将一条湿毛巾搭在脖子上。凌雪也起来了,默默地跟在姐姐身后,小姑娘的脸上少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懂事和坚韧。 姐妹俩随着人流走向村南那片广阔的玉米地。清晨的空气还算凉爽,但一钻进玉米地,瞬间就像进了蒸笼。闷热、潮湿,密不透风,汗水立刻从毛孔里涌出来,浸湿了后背。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玉米叶的青涩味和肥料的氨水味。 凌霜分到的任务是和几个妇女一起,给一片玉米地锄草。她弯下腰,手中的锄头熟练地挥动起来。锄尖精准地刨入泥土,将杂草连根铲起,再轻轻一抖,泥土散落,杂草被抛到一边。她的动作流畅而富有节奏,这是从小在田间地头磨练出的本领。汗水顺着她的额角、鬓边流下,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她也只是偶尔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一把。 凌雪在她旁边,学着姐姐的样子,动作虽然生疏,却十分认真。凌霜不时停下来,指点她:“手腕要用力,锄头要斜着入土,别太深,伤了玉米根。”“这种牛筋草最难除,根扎得深,得使点巧劲。” 她的声音在闷热的玉米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在她们不远处,隔着几垄玉米,是另一组劳力,主要是男社员,负责给玉米追肥。凌霜的目光,不经意间,总会扫过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徐瀚飞。 他也在其中。和其他穿着汗衫或干脆赤膊的村民不同,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长袖的灰色衬衫,袖子挽到肘部,大概是怕晒或者不愿皮肤直接接触肥料。他手里拿着一把长柄的粪瓢,正从担过来的粪桶里舀出肥水,小心翼翼地浇在玉米根部。动作依旧带着城里人特有的笨拙和僵硬,远不如旁边老农那般挥洒自如。每舀一瓢,他的眉头都微微蹙起,似乎极力忍耐着那刺鼻的气味。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消瘦的脊梁轮廓。草帽下的侧脸,被太阳晒得黑红,嘴唇紧抿,透着一股与这劳作场面格格不入的隐忍和专注。 歇息的哨声响起时,众人如蒙大赦,纷纷扔下工具,跑到田埂的树荫下找水喝。凌霜拿出带来的水壶,先递给凌雪,看着她咕咚咕咚喝下去,才自己喝了几口。清凉的水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暑气。她用草帽扇着风,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投向徐瀚飞那边。 他独自一人,坐在离人群稍远一点的田埂上,背对着大家。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大口喝水,只是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小口地抿着。他的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有人递给他一根烟,他摆了摆手,谢绝了。凌霜看到他用袖子擦了擦流到下巴的汗水,侧脸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紧绷,仿佛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 凌霜收回目光,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不再是单纯的轻视,也不是简单的怜悯,而是一种混杂着困惑和些许改观的观察。他似乎真的在努力适应,尽管这种适应看起来如此艰难和痛苦。他的沉默和孤僻,在这种艰苦的集体劳动中,显得愈发突出。 短暂的休息后,劳作继续。玉米地里再次响起锄头与泥土摩擦的沙沙声,和施肥时粪水浇灌的哗啦声。烈日升到头顶,温度越来越高,玉米地里更像是一个巨大的烤炉。蝉在远处的树上拼命的嘶叫,更添烦躁。 凌霜感到有些头晕,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生疼。她直起腰,捶了捶酸胀的后背。看到凌雪的小脸也热得通红,便让她到地头阴凉处歇一会儿。她自己则继续坚持着。在这种时候,她不禁想起在大学图书馆里安静看书的时光,那种脑力上的劳累与此刻体力上的透支,是完全不同的感受。但哪一种更轻松?她说不清。或许,改变命运的道路,从来就没有轻松二字。 劳作间隙,她听到旁边休息的妇女们低声闲聊,话题偶尔会扯到徐瀚飞。 “瞧见没?那个省城来的,干活还是不行,磨蹭!” “唉,到底是没干过,能坚持下来就不错了。” “听说他爹是犯了事的……造孽哦……” “少说两句,干活干活!” 凌霜默默地听着,没有插话。她看到徐瀚飞依旧在埋头苦干,仿佛周围的议论与他无关。他的那份专注,甚至带着点自虐般的坚持,让她无法再简单地将他归类为“吃不了苦”。 下午收工的时候,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人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凌霜和凌雪走在后面,看到徐瀚飞一个人落在最后,脚步有些踉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家,凌霜顾不上休息,先烧水让凌雪洗澡,自己则开始准备简单的晚饭。炊烟袅袅升起,小院里飘散着饭菜的香味。劳累了一天,此刻的安宁显得格外珍贵。凌霜坐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红了她疲惫却坚毅的脸庞。她想起玉米地里那个沉默劳作的身影,想起那本笔记里的深邃思想,心中那个关于徐瀚飞的问号,似乎又变大了一些。夏耘劳作,汗水浇灌着土地,也悄然改变着一些固有的看法。 第67章:教导弟妹? 夏日的白昼在繁重的劳作中显得格外漫长,而当夜幕降临,姜家坳便陷入一种与白日喧嚣截然不同的宁静。吃过简单的晚饭,洗漱完毕,姜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里便亮起了昏黄的煤油灯。这是属于凌霜和弟妹的“夜课”时间。 凌雪将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桌擦得干干净净,凌宇则迫不及待地搬来小凳子,挨着姐姐坐好。煤油灯的光晕在墙壁上投下三人专注的影子,窗外是此起彼伏的蛙鸣和唧唧的虫声,汇成一曲夏夜的交响。 凌霜拿出从学校带回来的课本和练习册,还有她自己精心整理的笔记。她先检查凌雪白天的作业。凌雪已经升入高小,课程难度加大,数学应用题和语文阅读理解成了重点。凌雪天资聪颖,悟性高,许多问题一点就透,但偶尔也会在复杂的逻辑推理上卡壳。 “姐,这道题,为什么先算甲乙合作的工作效率,再求时间呢?”凌雪指着一道工程问题,眉头微蹙。 凌霜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拿过草稿纸,画出一条长长的线段代表总工作量,然后分段标注:“你看,我们把整个工程看作‘1’。甲每天完成这么多,乙每天完成这么多,他们合作,每天就是完成这两部分的和。用总工作量‘1’除以这个和,不就是合作需要的天数了吗?” 她的讲解清晰、耐心,善于用图形化的方式帮助理解。凌雪看着姐姐的图示,眼睛一亮:“哦!我明白了!就像两个人一起挖渠,速度快了,时间就短了!” “对,就是这个道理。”凌霜赞许地点点头,又找了两道类似的题目让凌雪巩固。 轮到凌宇时,气氛就活泼了许多。凌宇刚上小学,对学习还带着孩童的好奇和不定性。他握着铅笔的小手还不够稳,写字歪歪扭扭,算术时手指头掰来掰去。 “姐,这个‘8’字像不像个小葫芦?”凌宇举着作业本,笑嘻嘻地问。 “像,但你要把它写端正。来,看姐写一遍,从上到下,圆圆的……”凌霜握住弟弟的小手,一笔一画地带着他写。教他简单的加减法时,她会用桌上的玉米粒或者火柴棍做教具,让抽象的数字变得具体可感。 “小宇,你有三块糖,姐姐给你两块,你现在有几块了?” 凌宇认真地数着手指头:“一、二、三……加上姐姐的两块,四、五!五块!” “真棒!那如果你吃掉一块,还剩几块?” 凌宇皱着小眉头想了一会儿,大声说:“四块!” 童稚的回答和成功的喜悦,让昏暗的灯光下充满了温馨。凌雪做完作业,也会凑过来听姐姐给凌宇讲故事,或者教他背简单的唐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凌宇摇头晃脑地跟着念,虽然发音不准,却学得津津有味。 在辅导弟妹的间隙,凌霜会批改他们之前的作业,在错题旁仔细写上批注和正确的思路。煤油灯的光线昏暗,她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字迹,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脖子和肩膀会感到酸胀。这时,她会偶尔直起身,活动一下脖颈,目光不经意地望向窗外。 夜色浓重,繁星满天。村子的灯火大多已经熄灭,一片沉寂。然而,在村尾的方向,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的窗户里,依然透出一点微弱而执拗的光亮。像茫茫夜海中一盏孤独的渔火,在黑暗中顽强地闪烁着。 那是徐瀚飞屋里的灯光。 看到那点光,凌霜的心会微微一动。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本笔记,想起里面那些与她眼前教授的基础知识截然不同的、充满思辨和才华的内容。那些流畅的几何草图,那些关于存在与意义的片段,那些带着痛苦挣扎的诗句……那个在田间笨拙劳作的身影,与那个在灯下进行着深邃思考的灵魂,真的是同一个人吗?知识在他的世界里,不是改变命运的阶梯,又是什么呢?是一种痛苦的源泉?还是一种无法安放的负担? 她摇摇头,仿佛要驱散这些杂乱的思绪。她提醒自己,不要分心。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当好姐姐,是尽自己所能,为凌雪和凌宇铺就一条通往更广阔世界的路。她自己的大学梦实现得如此艰难,她绝不能让弟妹重复她曾经的困窘。知识,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是唯一的、最可靠的希望。她必须将这份信念,像种子一样,深深地植入弟妹的心田。 “小雪,小宇,”她放下笔,看着弟妹,语气郑重而充满期望,“你们要记住,读书可能很苦,但比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读书的苦,是值得的。它能让你们看到山外的世界,能让你们将来有选择的权利,而不是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姐希望你们,将来都能靠自己的本事,走出大山,过上好日子。” 凌雪认真地点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姐,我知道,我一定努力读书,像你一样!” 凌宇似懂非懂,但也用力点头:“我也要上大学!” 看着弟妹懂事的样子,凌霜感到由衷的欣慰。所有的疲惫,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她重新拿起笔,继续在作业本上写下工整的评语。煤油灯的光晕温暖而坚定,小小的屋子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踏实奋斗的氛围。 夜更深了,蛙声渐歇。凌雪和凌宇开始打哈欠。凌霜便让他们先去洗漱睡觉。她独自坐在灯下,将课本和作业本仔细收好。再次望向窗外时,村尾那点孤灯依然亮着,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执着,也格外……孤寂。 两盏灯,一盏温暖,一盏冷清;一盏照亮的是充满希望的未来,一盏映照的或许是迷茫而痛苦的现在。它们遥遥相对,彼此无言,却在这寂静的山村夏夜里,构成了一幅耐人寻味的画面。凌霜吹熄了油灯,屋内陷入黑暗。她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她将继续她的奋斗,而村尾那盏灯的主人,也将继续他未知的跋涉。今夜的知识薪火,已然传递,至于那盏孤灯下的灵魂将走向何方,此刻,还不是她能够触及的答案。 第68章:四目相对? 暑假的日子,在汗水、劳作和知识的传递中平稳流淌。姜凌霜逐渐习惯了这种充实的节奏,也与那个曾经充满神秘感和距离感的“省城怪人”,建立起一种微妙而无声的联系。那本笔记的意外窥见和那次短暂的、略带锋芒的对话,像两颗石子投入彼此的心湖,涟漪虽已平复,但湖底的沙石已然移位。 清晨,是一天中最清爽的时刻。天光微熹,薄雾如纱,笼罩着静谧的村庄。凌霜习惯早起,趁着凉快,去井边打水,供一家人一天的洗漱炊饮之用。她拎着木桶,踏着露水打湿的小路,走向村中央那口老井。井台的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泛着清冷的光泽。 就在她放下水桶,准备摇动轱辘时,井台另一侧的小路上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凌霜下意识地抬头,只见徐瀚飞挑着两只装满水的木桶,正从井台方向走来。他显然比她起得更早,已经完成了第一趟挑水任务。 夏日的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的衬衫,裤腿挽着,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许是没想到这么早会碰到人,他的脚步在看到凌霜的那一刻,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几乎是同时,凌霜的目光也迎了上去。 四目相对。 这是自那次归还笔记本后,两人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无可回避地视线交汇。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了。井边弥漫着清晨的湿气和井水特有的清凉气息。 凌霜看到他的眼神,不再是最初那种全然的空洞和冷漠,也不是那次对话时的锐利与戒备,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解读的平静。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沉淀了一些东西,少了几分尖锐的戾气,多了些难以言说的疲惫和……一丝极其微妙的、类似认可或至少是不再完全排斥的意味? 徐瀚飞也看着凌霜。晨光中,她的脸庞清晰而生动,带着山里姑娘特有的健康色泽,眼神清澈如水,却又比普通村姑多了几分沉静和书卷气。她站在那里,不卑不亢,自然坦荡。 没有任何言语。空气中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鸡鸣。 紧接着,徐瀚飞做出了一个让凌霜有些意外的动作。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朝着凌霜的方向,颔首示意了一下。幅度很小,速度快得像是一种本能反应,或者说,是一种基于上次接触后形成的、新的“礼节”。完成这个动作后,他便迅速移开了视线,仿佛刚才的对视耗尽了所有勇气。他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扁担,默然地从凌霜身边走过,挑着水,朝着村尾的方向走去,脚步声渐渐远去。 凌霜站在原地,握着井绳的手停顿了片刻。那个轻微的颔首,像一片羽毛,轻轻拂过她的心尖。没有热情,没有寒暄,但却打破了之前那种完全的、视若无睹的僵局。这是一种信号,一种默许,表明他们之间,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陌生人,而是有了一层极其稀薄、却真实存在的、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相互知晓”的联系。 她压下心中那丝异样的波动,开始摇动轱辘打水。冰凉的井水被提上来,溅起清凉的水花。她的心情,却因为这无声的交流,而泛起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 午后,烈日炎炎,知了聒噪。凌霜用山上采来的草药和一点冰糖,熬了一锅消暑茶,晾凉后,用陶罐装着,给几户关系好的乡亲送去,特别是家里有老人小孩的。这是她暑假回家力所能及的一点心意。 当她端着陶罐,走在被晒得发烫的村道上时,正好遇见收工回来的劳力们。他们三五成群,满身汗水和尘土,拖着疲惫的步伐,说说笑笑地往家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味和阳光的气息。 在人群的最后,依旧是那个孤独的身影——徐瀚飞。他落在最后面,步子有些拖沓,低着头,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下颌紧绷的线条和满是汗渍与尘土的上衣。他看起来比清晨时更加疲惫,仿佛所有的精力都被烈日抽干了。 凌霜的脚步慢了下来。她看到他,想起清晨那个无声的颔首。此刻,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去,还是…… 她稍作迟疑,在两人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抬起头,目光迎向他,如同清晨那次一样,微微点了点头。这一次,她的动作自然了些许,带着一种平静的、不掺杂过多情绪的致意。 徐瀚飞似乎感受到了目光,抬起了头。草帽下的脸被晒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神里是劳作后的空洞和疲惫。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凌霜脸上,然后滑过她手中那个散发着淡淡草药清香的陶罐。他没有停顿脚步,但在与凌霜目光接触的一刹那,他也同样,极其迅速而轻微地,颔首回应。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的变化,甚至没有放缓脚步。就像设定好的程序,接收到信号,便给出一个固定的、克制的反馈。然后,他便随着人流,从凌霜身边走了过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尘土飞扬的村道尽头。 凌霜站在原地,手中陶罐传来冰凉的触感。两次点头,两次无声的照面。一次在清凉的清晨井边,一次在炎热的午后村道。没有对话,没有交流,只有这极其简练的肢体语言。 但凌霜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厚厚的冰墙,虽然依旧存在,但其表面,似乎因为这两次短暂的目光交汇和颔首致意,而产生了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痕。一种无声的默契,像藤蔓的细小触须,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生长。他们依旧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有着天壤之别的经历和心境,但至少,在这片共同的土地上,他们不再是完全隔绝的孤岛。命运的丝线,在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互动中,又悄然缠绕紧了一分。凌霜收回目光,继续走向乡亲的家,心中那份对徐瀚飞的好奇,似乎也随着这无声的交流,变得更加具体和复杂起来。 第69章:悄然拉近? 七月的黄昏,来得迟缓而盛大。西沉的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熟透了的柿子,悬在山脊之上,将天边的云彩烧成一片绚烂的锦缎,橘红、金紫、瑰丽无比。炽热了一整天的暑气,在晚风的吹拂下,开始慢慢消散,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远处炊烟混合的、安宁的气息。 姜凌霜刚帮凌雪做完晚饭,趁着天光还亮,将下午洗净的衣物拿到院子里晾晒。院子里拉起的长绳上,挂满了她和弟妹的旧衣服,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散发出皂角的清新气味。她踮起脚尖,将最后一件衬衫晾好,用手抚平上面的褶皱,然后直起身,习惯性地望向远处。 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越过低矮的土坯房顶,投向了村尾那片缓缓升起的山坡。夕阳的余晖正好洒在那片坡地上,给葱绿的草坡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就在那片金色的坡顶,一个孤独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 是徐瀚飞。 他背对着村庄,坐在坡顶的一块大石头上,身影在辽阔的天空和苍茫的山峦映衬下,显得格外瘦小、孤寂。他微微佝偻着背,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面朝着夕阳沉下的方向。落日的余晖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轮廓,仿佛要将他也融化在这片壮丽的暮色之中。 凌霜晾衣服的动作慢了下来。她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望着那个遥远的背影。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独坐山坡,但不知为何,在这个特别的黄昏,此情此景,格外触动她的心弦。 白天劳作时听到的几句闲谈,此刻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是邻居二婶在井边洗菜时,随口对别人说的:“哎,你们发现没?村东头五保户刘奶奶家的水缸,这几天好像总是满的。” 旁边有人搭话:“是啊,我也奇怪呢,刘奶奶腿脚不便,谁帮的忙?” 二婶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我前天起大早看见了,是村尾那个……省城来的小徐,一声不响地给挑满的……挑完水就走了,也没吱声。” 当时凌霜正在旁边打水,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插嘴。此刻,看着山坡上那个孤独的背影,这段对话再次回响在耳边。 “默默帮五保户挑水……” 这个信息,像一块小石子,投入她原本就对徐瀚飞有所改观的心湖。她原本以为,他是一个沉浸在自己痛苦中、对周遭漠不关心的人。一个对村民的刁难都选择沉默承受的人,怎么会主动去帮助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寡老人?而且是以这种不声张、不图回报的方式? 这细微的举动,与他平日表现出的孤僻、冷漠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凌霜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他的判断,可能过于片面和武断了。这个年轻人,或许并非她最初想象的那样,是一个完全自私、只沉溺于自身不幸的“纨绔子弟”。在他的内心深处,可能还保留着一份不曾泯灭的善意,或者说,是一种不愿与世俗多言、却用行动来表达的、别扭的温柔。 夕阳缓缓下沉,天际的色彩愈发浓烈。徐瀚飞依旧坐在那里,仿佛在与这片天地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他在想什么?是想念远方的家人?是思考渺茫的未来?还是仅仅在享受这片刻的、无人打扰的宁静?凌霜无从得知。但她能感觉到,那背影中透出的,不仅仅是孤独和忧郁,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与这天地山川融为一体的苍凉和……一种固执的、不肯屈服的精神力量。 晚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了院子里晾晒的衣物,发出轻微的扑簌声。凌霜收回目光,开始将已经干透的衣物一件件收下来,叠好。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心思却飘向了远方。 她想起自己刚上大学时的惶恐和不适,想起在陌生环境中挣扎求存的艰辛。虽然境遇不同,但那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疏离感,那种必须独自面对困难的孤独感,或许在某种程度上是相通的?所不同的是,她有一条清晰的路——读书、奋斗、改变命运。而他呢?他的路在哪里?那本笔记里展现的才华和思想,难道就要被永远埋没在这片山野之中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凌霜的心情有些沉重。她发现自己开始不自觉地,试图去理解他,而不仅仅是简单地评判他。 当她抱起叠好的衣物,准备回屋时,忍不住又向山坡望了最后一眼。恰好看到,那个静坐的身影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站起了身。他依旧没有回头,只是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仿佛在告别这片夕阳,然后才转过身,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山坡,身影逐渐被坡地的阴影所吞没,走向村尾那间亮起微弱灯光的破屋。 凌霜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暮色四合,村庄里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炊烟袅袅,偶尔传来母亲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悠长喊声。一片人间烟火气中,村尾的那点灯光,显得格外孤清。 两颗心,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一个在温暖的灯火下为家人忙碌,一个在孤寂的灯光下独自舔舐伤口。他们行走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看似永无交集。但在这个黄昏,因为一个无声的观察和一个偶然听闻的善举,因为那份试图去理解的微妙心意,他们之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似乎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悄然拉近了一寸。这一寸,很短,却意味着坚冰之下,已有暖流开始暗涌。命运的轨迹,在黄昏的微风里,发生了极其细微、却不可逆转的偏转。 第70章:溪边的争论? 夏日的午后,闷热难当,连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凌霜在家里洗完一大盆衣物,想起凌宇念叨着想喝用溪水镇过的绿豆汤,便提上一个小木桶,打算去村后那条从山上流下来的小溪边打些清凉的溪水。 小溪藏在山坳里,两岸长满了茂密的竹林和灌木,环境清幽,溪水清澈见底,即使在最热的天气里,也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凉意。这里是村里妇女们浆洗衣物、孩子们夏日嬉水的去处。 凌霜踩着被溪水冲刷得光滑的鹅卵石,走到一处水较深、水流平缓的河湾。她刚弯下腰,将木桶浸入冰凉的溪水,就听到竹林小径上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抬头,看见一个身影拨开竹叶走了出来。 是徐瀚飞。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裤,裤腿挽到膝盖,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看样子也是来打水的。他看到凌霜,脚步明显顿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会有人在这里。四目相对,两人都有些许的意外和一瞬间的尴尬。 短暂的沉默后,徐瀚飞像往常一样,移开目光,面无表情地走到溪流上游一点的地方,蹲下身,沉默地开始灌水。 凌霜也没有说话,继续打自己的水。溪水潺潺,竹叶沙沙,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声由远及近。只见村里几个七八岁最是淘气的男娃,嘻嘻哈哈地跑过来,为首的是村东头张家的铁蛋。他们手里拿着自制的简陋渔网和小桶,显然是来捞小鱼小虾的。 孩子们看到凌霜,七嘴八舌地叫了声“霜姐姐”,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冲进溪水里,溅起一片水花。他们很快发现了上游的徐瀚飞,好奇地看了几眼,但没敢靠近,只是远远地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孩童特有的、不加掩饰的好奇和一丝怯意。 徐瀚飞仿佛没有看见他们,灌满水后,拧紧壶盖,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铁蛋为了追一条小鱼,脚下一滑,“噗通”一声摔进了水里,虽然水不深,但冷不防呛了口水,哇哇大哭起来。其他孩子愣了一下,随即有的去拉他,有的跟着起哄傻笑。 凌霜见状,连忙放下水桶走过去:“铁蛋,摔疼没有?快起来。” 她伸手把浑身湿透、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的铁蛋拉上岸。 铁蛋抽抽搭搭地指着溪水:“我的鞋……鞋冲走了!” 果然,一只旧布鞋正顺着溪水往下漂。 凌霜正要下水去捞,却看见徐瀚飞不知何时停下了脚步,正看着这边。他眉头微蹙,目光落在那个哭泣的孩子和顺水漂流的鞋子上。 凌霜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漠然离开,没想到,他却转身走了回来,几步跨入溪中,水流没到他小腿肚。他长臂一伸,很轻易地就捞起了那只湿漉漉的布鞋。然后,他走到岸边,没有看铁蛋,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将鞋子放在哭哭啼啼的铁蛋脚边,动作甚至有些生硬。 铁蛋看着这个平日里孩子们都有些害怕的“怪人”,忘了哭,呆呆地看着他。 凌霜心里有些意外,正想替铁蛋道谢,却听见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可能是为了在伙伴面前显摆“胆量”,冲着徐瀚飞的背影做了个鬼脸,压低声音却足够让附近的人听到:“略!怪人!没人要的坏分子!” 这话一出,其他孩子也跟着有点起哄的意味。 凌霜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呵斥道:“二牛!胡说什么!快道歉!” 她知道童言无忌,但这话太过伤人。 那个叫二牛的孩子被凌霜一呵斥,缩了缩脖子,但嘴上还不服软:“我……我又没说错……我娘说他家是……” “二牛!”凌霜语气严厉地打断他,“不管怎样,徐……徐叔叔刚帮你弟弟捡了鞋!怎么能这么没礼貌?” 孩子们被镇住了,不敢再吭声。 这时,一直沉默的徐瀚飞却突然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们没说错。” 他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孩子,最后落在凌霜脸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我父亲是犯了错误的人。我在这里,就是接受改造。” 凌霜愣住了。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承认,而且是用这样一种近乎自伤的方式。她下意识地反驳:“父辈是父辈,你是你!况且,孩子不该说这种话。” 徐瀚飞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事实就是事实,与谁说、该不该说无关。标签贴上了,就不会轻易撕下。何必跟孩子计较真假对错。”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漠然。 “可对错就是存在的!”凌霜被他这种态度激起了性子,她想起他默默帮五保户挑水的事,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就像你刚才帮铁蛋捡鞋,这是对的!孩子们不懂事乱说话,就是错的!难道因为一些……一些外界的原因,对错就可以混淆了吗?人难道不应该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情吗?” 她的话像石子投入死水。徐瀚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触动后的波动。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移开目光,拎起水壶,转身,一言不发地沿着来路离开了。背影在竹影婆娑的小径上,显得格外决绝和孤寂。 凌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五味杂陈。溪水潺潺,孩子们早已被刚才的气氛吓到,悄悄溜走了。她原本以为他会辩解,或者继续冷漠,却没想到他是这样一种反应。 这次偶遇的争论,虽然短暂,不欢而散,却让凌霜的心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她发现,徐瀚飞并非她想象中那样是非不分、麻木不仁。他清楚地知道是非对错,甚至有一种过于冷静的、近乎残酷的诚实。他只是选择了一种极度消极的方式来面对——承认一切,然后将自己封闭起来。这种认知,比单纯的“坏”或“冷漠”更让她感到复杂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她提起打满溪水的木桶,清凉的溪水也未能平息她心头的波澜。那个在溪边沉默离去的身影,和他那句“事实就是事实”的话,久久地萦绕在她脑海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生活环境的差异,还有一道更深、更复杂的,关于如何面对苦难、如何坚持自我的鸿沟。然而,这次争论,也让她看到了他冰封外表下,一丝未曾完全泯灭的、对是非的判断。命运的齿轮,在这一次观念的小小碰撞中,发出了沉闷而深刻的回响。 第71章:雨中的侧影? 溪边那次不愉快的争论之后,凌霜的心里像是被投下了一块石头,涟漪久久不散。徐瀚飞那句带着自弃意味的“事实就是事实”,和他最后沉默离去的背影,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放。她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他的所有判断,无论是轻视、怜悯还是后来那点微薄的好奇,都显得过于简单和肤浅了。这个人内心世界的复杂和沉重,远非她所能轻易揣度。 日子依旧在酷热和劳作中继续。凌霜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辅导弟妹和帮家里干活上,试图用忙碌来冲淡那份因无法理解而产生的烦闷。然而,那个沉默的身影,却像一道无法忽视的阴影,总在不经意间闯入她的视线。 这天下午,天色忽然暗了下来。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从哪里涌来了大团大团的乌云,低低地压在山头,空气变得异常闷热潮湿,连风都停了,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窒息。凌霜正在自家屋后的菜地里给黄瓜搭架子,看到天色不对,赶紧收拾工具,准备回家。 刚走到村口的打谷场附近,豆大的雨点就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瞬间就连成了密集的雨幕。狂风骤起,卷着尘土和落叶,天地间一片混沌。凌霜慌忙跑到打谷场边上一个堆放农具的简陋草棚下躲雨。草棚很小,只能勉强容身,雨水还是从四面漏进来。 她拍打着身上的雨水,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帘,心里惦记着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和还没回家的凌雪。就在这时,她的目光被雨幕中一个模糊的身影吸引住了。 在打谷场的另一头,靠近堆放今年新收、还没来得及完全入库的粮食和几袋化肥的地方,有个人正冒着大雨在忙碌着什么。雨太大,视线模糊,但凌霜从那瘦高的身形和略显笨拙的动作上,几乎立刻认出——是徐瀚飞。 他怎么会在这里?下这么大的雨,不赶紧找地方躲雨,在干什么? 凌霜眯起眼睛,努力透过雨幕看去。只见徐瀚飞正手忙脚乱地将一块看起来像是厚实塑料布的东西,用力地拖拽着,覆盖在那一小堆用麻袋装着的化肥上。那化肥是村里宝贵的生产资料,最怕雨淋水浸。他显然是想保护它们。 风很大,吹得塑料布哗啦啦作响,很难固定。徐瀚飞全身早已湿透,单薄的旧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晰的脊梁骨轮廓,头发被雨水冲得紧贴头皮,样子十分狼狈。他一次次地将被风掀起的塑料布角压住,用旁边散落的砖头块死死压实,动作急切而专注,仿佛在完成一项至关重要的任务,完全顾不上自己正暴露在瓢泼大雨之中。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她认得那块塑料布,那是村里为数不多的、用来遮盖重要物资的大家伙,平时都收在队部里。显然,他是看到天气突变,特意跑去拿来保护化肥的。 终于,塑料布被他用砖头牢牢地固定住了,将那一小堆化肥严实实地盖了起来。他直起身,似乎松了口气,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才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大雨里。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最近的避雨处就是凌霜所在的这个草棚,但距离他有一段不短的距离。 凌霜看到他的目光扫过草棚,似乎犹豫了一下。雨下得更大了,像瓢泼一样。但他最终没有跑向草棚,而是转过身,低着头,缩着肩膀,一步一步,踏着泥泞,朝着村尾他那间破屋的方向走去。雨水无情地浇在他身上,他的背影在茫茫雨幕中显得格外单薄、无助,却又带着一种奇怪的执拗和……决绝。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消失在滂沱大雨的深处。 凌霜站在草棚下,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弹。雨水从草棚的缝隙滴落,打湿了她的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她的内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 那块塑料布,完全可以盖住他和那堆化肥。或者,他至少可以等雨小一些再回去。但他没有。他选择了将唯一的遮蔽物留给了集体的财产,而自己则默默地承受着风雨的侵袭。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凌霜心中因溪边争论而堆积的迷雾和之前所有固化的印象。 他不是麻木不仁!他不是只顾自己!他甚至不是完全消极地接受“命运”! 在关键时刻,他做出了选择。一个牺牲自己、保护集体利益的选择。尽管这个“集体”或许曾给过他冷漠和刁难,但他依然选择了尽责。这需要怎样的意志和……一种近乎苛刻的、对自身责任的认知? 凌霜忽然想起溪边他说的“事实就是事实”。此刻,她似乎有点明白了。他并非没有是非观,恰恰相反,他或许有着一种过于清醒和固执的是非标准。他只是用了一种极端的方式来表达——承认最坏的局面,然后在这种局面下,依然坚持去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哪怕无人知晓,哪怕要付出代价。他的冷漠和孤僻,或许不是对世界的拒绝,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不与世俗妥协的坚守,或者说,是一种对自身遭遇的、悲壮而无言的抗争? 这个发现,让凌霜感到一阵心悸。她之前对他的所有判断,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和浅薄。她以为他沉溺于过去,而他却可能在用另一种方式面对现在。她以为他毫无责任感,而他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相反的一面。 雨渐渐小了,天空开始放亮。凌霜却依然站在草棚下,心潮起伏。那个在雨中毅然离去的身影,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这一次,不再是好奇,不再是怜悯,也不再是争论带来的困惑,而是一种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改观,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敬意。她开始意识到,徐瀚飞,是一个她远远未曾读懂的人。命运的轨迹,因这场骤雨和一个无声的选择,发生了决定性的偏转。冰封的河流下,暖流开始汹涌。 第72章:客观的审视? 那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骤雨,像一个强力净化器,冲刷了姜家坳的尘埃,也涤荡了姜凌霜心中对徐瀚飞长久以来积存的、混杂着轻视、怜悯和困惑的迷雾。雨幕中那个毫不犹豫地将唯一遮蔽物让给集体肥料、自己转身走入滂沱大雨的单薄背影,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之前基于道听途说和片面印象构筑起来的、那个“落魄纨绔”、“消极沉沦”的刻板形象。 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新湿润。泥土的芬芳、草木的翠绿,一切都像是被重新洗刷过,焕发着勃勃生机。东方天际泛着鱼肚白,朝阳即将喷薄而出。凌霜像往常一样,早早起身,拎着水桶去村口的井边打水。经历了昨日的震撼,她的心境也与往日不同,少了几分惯常的匆忙,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静和观察欲。 井台边已经聚了几个人,大多是早起做饭的妇女和准备下地的劳力。木制辘轳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水桶碰撞井壁的声音、人们的说笑声、倒水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熟悉的乡村清晨图景。凌霜走过去,安静地排在队伍后面。 就在这时,她看到了徐瀚飞。 他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裤,手里提着两只水桶,默默地站在队伍的最末尾,与前面的人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东张西望或与旁人闲聊,只是微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仿佛周围的热闹与他无关。清晨的微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脸上带着宿夜未消的疲惫,但眼神似乎比往日少了几分拒人千里的冰冷,多了些雨打风吹后的沉寂。 轮到前面一位头发花白、背脊佝偻的老婆婆打水了。老婆婆年纪大了,力气不济,颤抖着双手将水桶放下井去,往上拉的时候,显得十分吃力,水桶在井里晃荡,水花四溅,半天也拉不上来。旁边有人笑着打趣:“王奶奶,您老慢点,让年轻人先来呗!” 老婆婆也笑着,却掩不住动作的迟缓。 排在老婆婆后面的一个年轻后生有些不耐烦,嘟囔着:“快点啊,还赶着下地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站在队尾的徐瀚飞,动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那个抱怨的后生,只是几步走上前,默默地接过老婆婆手中的井绳,低沉地说了声:“我来。” 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 老婆婆愣了一下,抬头看到是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感激地连声道谢:“哎哟,是小徐啊,谢谢,谢谢你啊……” 徐瀚飞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用力地摇动辘轳。他的动作依旧算不上熟练,甚至因为用力而绷紧了背脊,但很稳。盛满水的木桶被稳稳地提了上来。他双手将沉重的水桶提到井沿边放好,然后,依旧没有看任何人,默默地退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位置,重新低下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 整个过程,短暂、无声,除了那一声“我来”,再无一言。他没有刻意表现殷勤,也没有期待感谢,甚至有意避开了与老婆婆或其他人可能产生的目光接触。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近乎本能的举动,一种对年长者的自然尊重和体恤。 凌霜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幕清晰地看在眼里。她的心,再次被轻轻触动。这细微的举动,与昨日雨中护肥的行为如出一辙。这不是伪装,不是刻意讨好,更不是她曾经臆想的“少爷习气”下的施舍心态。这是一种深植于教养之中的、对弱者的天然尊重和无声的帮助。它自然而然地发生,又悄无声息地结束,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忽然想起自己刚回村时,听到的关于徐瀚飞的种种评价——孤僻、不合群、难以相处。人们只看到了他冷漠的外表,拒绝交流的态度,却似乎忽略了他这些在细微处流露出的、与这山村粗粝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涵养。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而是选择了一种极度内敛和保持距离的方式来表达。 队伍缓缓前移。轮到凌霜打水时,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又瞥向队尾的徐瀚飞。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与周遭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阳光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洒在他的肩头,却似乎照不进他眼底的深沉。 打完水,凌霜提着水桶往回走。清晨的微风拂过脸颊,带着凉意。她的思绪却无法平静。雨中护肥,清晨助老……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像一块块拼图,逐渐拼凑出一个与她过去认知截然不同的徐瀚飞。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被命运击垮的懦夫,也不是一个只知道沉溺于过去荣华的纨绔子弟。他的沉默背后,隐藏着一种坚韧的、甚至是有些固执的品格:责任感、善良,以及一种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源自良好教养的底色。他的冷漠,更像是一层厚厚的保护壳,用来抵御外界的伤害和自身无法排解的痛苦,而非其内心的全部。 凌霜开始意识到,自己之前对他的看法,是多么的片面和武断。她凭借有限的信息和自身的经历,轻易地给他贴上了标签。而现在,这些标签正在一个个地脱落。 她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需要同情或令人费解的“怪人”,而是开始尝试用一种更客观、更平和的眼光去审视他。他是一个复杂的、活生生的人,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和深藏于心的波澜。他的处境令人唏嘘,但他的某些行为,却值得尊重。 这种视角的转变,让凌霜的心境也发生了变化。之前因溪边争论而产生的那点不快和困惑,此刻被一种更深的探究欲所取代。她想要了解更多,了解这个沉默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他来自一个怎样的家庭?经历过怎样的变故?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当然,这种探究欲,仅仅停留在内心层面。她不会贸然去打扰他,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巨大的鸿沟。但至少,当她再次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时,目光中不再有轻视或单纯的怜悯,而是多了一份沉静的观察和一份……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细微的理解。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村庄苏醒过来,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凌霜提着水桶走进自家小院,心中却仿佛也注入了一缕新的光线。对徐瀚飞的“客观审视”,从这个雨后的清晨,真正开始了。连凌霜自己都没觉察到因为自己的观察,两个人的命运的轨迹,开始了它微妙而不可逆转的偏转。 第73章:沉默的善意? 自从那场雨和清晨井边的观察之后,凌霜心中对徐瀚飞的看法,已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动摇。那个曾经被贴上“孤僻”、“冷漠”、“不合群”标签的形象,逐渐被一个更加复杂、也更加真实的面貌所取代。她开始有意识地去观察,去捕捉那些被忽略的细节,试图拼凑出一个更完整的他。 这天下午,凌霜受姜大伯所托,去生产队队部帮忙核对上半年的一些零散工分账目。姜大伯年纪大了,眼睛有些花,凌霜心细,算账又快又准,这种帮忙已不是第一次。队部设在村中一座稍大的旧院里,恰好要路过村尾那片僻静的区域,徐瀚飞那间破旧的土坯房就在路边不远。 夏日的午后,阳光炙烤着大地,村子里静悄悄的,大多数人都在午休或躲在家里避暑。只有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嘶鸣。凌霜拿着账本,快步走在滚烫的土路上,想着尽快对完账好回家辅导凌宇功课。 就在她经过徐瀚飞那间小屋附近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墙的阴影下,有一个蹲着的身影。她的脚步下意识地放慢,甚至停了下来。 是徐瀚飞。 他蹲在墙角那片稀疏的草稞子旁,背对着小路,身影在强烈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他微微低着头,似乎正专注地看着地面。凌霜有些好奇,这个时间,他不休息,在这里做什么?她本能地往路边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挪了挪,借着树干的遮掩,悄悄望过去。 只见徐瀚飞手里拿着半个黄黑色的窝头,看那粗糙的样子,是村里最常见的口粮。他正用手指,仔细地、一点点地将那窝头掰成细小的碎屑,然后轻轻地、均匀地撒在面前的空地上。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轻柔,与他平日劳作时的笨拙僵硬截然不同。 撒完碎屑,他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往后挪了挪,依旧蹲着,双臂抱着膝盖,目光静静地落在那些碎屑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午后的热风拂过,卷起细微的尘土。不一会儿,几只灰扑扑、看起来瘦骨嶙峋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机警地落在了不远处的矮墙上。它们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四周,然后,似乎抵不住食物的诱惑,一只胆大的率先跳了下来,飞快地啄食了几口,又迅速飞回墙头。见没有危险,其他几只也纷纷飞落,围着那摊窝头碎屑,叽叽喳喳地啄食起来。 就在这时,凌霜看到了让她心头微微一震的一幕。 一直沉默蹲着的徐瀚飞,看着那些争食的麻雀,脸上那种惯有的、仿佛刻上去的冷漠和郁结,竟然在瞬间柔和了下来。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落在他侧脸上,她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总是低垂着、或空洞或戒备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是难以捕捉的……温情?或者说,是一种纯粹的、对弱小生命的怜悯和专注。那紧抿的、总是带着苦涩意味的嘴角,线条也似乎松弛了那么一刹那。 他就那样静静地蹲着,看着麻雀们啄食,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没有试图靠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生怕惊扰了这些小生命。他与它们保持着距离,却又用一种无声的方式,分享着自己可能都并不充裕的食物。这一刻,他身上那种与周遭环境的格格不入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和谐,一种孤独者与更弱小者之间的、无言的陪伴。 凌霜屏住了呼吸,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打破这静谧的画面。她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如此……近乎安宁的神情。哪怕是独坐山坡时,他的背影也充满了沉重的孤寂感。而此刻,面对这几只卑微的麻雀,他卸下了所有的防备,流露出内心最柔软的一角。 这无声的一幕,像一股暖流,悄无声息地淌过凌霜的心田。她之前所有因他冷漠外表而产生的隔阂和距离感,在这一刻,被一种更深的理解所融化。原来,在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壳之下,并非一片荒芜。那里也藏着善意,藏着对生命的怜悯,藏着不愿示人的温柔。他只是用沉默和疏离,将这一切紧紧地包裹了起来。这份善意,不张扬,不图报,甚至不愿被察觉,只是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 麻雀们很快将碎屑啄食干净,叽叽喳喳地飞走了。徐瀚飞脸上的那丝柔和也迅速褪去,恢复了往常的沉寂。他缓缓站起身,可能是因为蹲久了,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他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没有回头,默默地转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那间阴暗的土屋,将身影融入了屋内的黑暗中。 凌霜依旧站在树荫下,久久没有动弹。心绪起伏难平。那个蹲在墙角喂麻雀的背影,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柔和,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里。这与她最初想象中的、那个只会怨天尤人的“落魄公子”形象,相差何止千里! 她想起他雨中护肥,想起他井边助老,再联想到眼前这无声的喂养。这一切,都不是偶然。这是一个骨子里藏着善良和责任感的人,在极端困境下,用一种极其内敛和笨拙的方式,坚守着某种东西。也许是对生命的尊重,也许是对“正确”之事近乎固执的坚持。 隔阂,像阳光下的冰雪,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意、同情和更深层次好奇的复杂情感。她不再觉得他仅仅是个需要被同情的对象,更是一个值得去……理解的人。 凌霜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抱着账本,继续向队部走去。午后的阳光依旧灼热,但她的心里,却因为无意中窥见的这份“沉默的善意”,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暖。她知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虽然依旧高大,但其根基,已经开始松动。命运的轨迹,因这微不足道的一幕,再次发生了微妙而深刻的偏转。 第74章:偏见的消融? 夏日的黄昏来得迟缓,西斜的太阳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给姜家坳的土坯房和绿树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暑热稍稍退去,晚风开始送来一丝凉意。姜家的小院里,凌霜正坐在小凳上,借着天光缝补凌宇玩耍时刮破的裤子,凌雪在一旁淘米准备做晚饭,凌宇则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小院充满了宁静的烟火气。 凌雪一边淘米,一边像是想起什么,随口说道:“姐,今天下午我去给瞎眼婆婆送菜,你猜怎么着?她家那个漏雨漏了半年的灶台,修好啦!” 凌霜手中的针线顿了一下,抬起头:“哦?谁去修的?姜大伯找的人?” 瞎眼婆婆是村里的五保户,无儿无女,眼睛又看不见,生活很是艰难,灶台坏了很久,雨天做饭都成问题。 “不是呢,”凌雪摇摇头,脸上带着点惊奇,“婆婆说,是村尾那个……小徐,就是那个不爱说话的省城来的,前两天不声不响地去帮她修好的!婆婆说,她当时在屋里摸索,听到外面有动静,问是谁,他也不吭声,就听见叮叮当当的敲打声。等没声音了,婆婆摸出去一看,灶台抹得平平整整,真不漏了!婆婆可高兴了,一个劲儿念叨,‘是个好娃,是个好娃啊……’” 凌雪的话音落下,小院里有一瞬间的安静,只有晚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凌宇逗弄蚂蚁的嬉笑声。 凌霜捏着针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针尖刺在指腹上,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她却浑然不觉。她低着头,目光落在膝盖上那件破旧的裤子上,眼神却有些飘远。 “是个好娃……” 瞎眼婆婆这句朴实无华、却充满真挚感激的话,像最后一块关键的拼图,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嵌入了凌霜脑海中那幅关于徐瀚飞的、正在重新勾勒的图像之中。 霎时间,无数画面在她眼前飞速闪过—— 是雨中打谷场上,那个毫不犹豫将唯一塑料布盖在化肥上,自己却转身走入瓢泼大雨的、决绝而单薄的背影…… 是清晨井台边,那个默默排在队尾,在老人吃力时无声上前相助,然后又悄然退开的、保持距离的尊重…… 是午后破屋墙角,那个蹲在远处,静静看着麻雀啄食他省下的口粮时,眼中一闪而过的、罕见的柔和与怜悯…… 还有更早之前,溪边他默然帮铁蛋捡起鞋子的生硬动作…… 甚至是最初,他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却始终独自承受着一切的沉默…… 这些曾经被她忽略、或被她用“纨绔”、“不合群”、“消极”等标签简单定义的碎片,此刻在“悄悄修理灶台”这件小事的光芒映照下,变得无比清晰,并串联成了一个完整的、与她最初想象截然不同的形象。 他不是冷漠!他不是麻木!更不是她曾经暗自鄙夷的、吃不了苦又心有不甘的“落魄少爷”! 恰恰相反。他身处逆境,从云端跌入泥泞,承受着巨大的不公和难以想象的落差,却依然在骨子里牢牢持守着一份珍贵的品质——一种深植于教养中的善良,一种不张扬、不图报的责任感,一种对弱者的天然怜悯和无声的帮助。 他的沉默,他的孤僻,他看似与环境的格格不入,或许并非源于傲慢或抵触,而是一种保护色,一层厚厚的外壳,用来包裹他内心的柔软、他所承受的痛苦,以及那份不愿与世俗多言、却坚持用行动去践行的、独特的尊严和准则。 他想起了他那本笔记里的深沉思考,那些才华的闪光。一个拥有那样内心世界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灵魂贫瘠、只知抱怨之辈?他所表现出的所有“不合群”,或许正是因为他与这个环境,在精神层面上,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鸿沟。而他,选择了一种最艰难、也最笨拙的方式,来守护内心那片尚未崩坏的领地。 自己之前,是多么的武断和浅薄啊!凌霜的心中被一种强烈的惭愧和醒悟所充斥。她凭借有限的所见和乡亲们片面的评价,就轻易地给他判了“刑”。她带着一种来自“奋斗者”的、不自觉的优越感,去审视一个可能承受着比她沉重千百倍压力的人。她看到了他的笨拙和沉默,却没有试图去理解这背后的原因和深意。 此刻,所有的偏见,像阳光下的残雪,迅速消融,露出底下真实的土壤。心中那堵因不了解和误解而筑起的、名为“偏见”的坚冰,在这一刻,伴随着瞎眼婆婆那句“是个好娃”的朴素评价,彻底崩塌、融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一种深切的同情,以及一股更加浓厚的、想要去真正理解这个人的渴望。她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需要帮助的“可怜人”,或者一个行为古怪的“异类”,而是一个值得尊重、内心世界丰富而复杂的、活生生的人。 “姐,你怎么了?”凌雪看到姐姐怔怔出神,忍不住问道。 凌霜回过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对妹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没什么。只是觉得……婆婆说得对,有些人,不能光看表面。”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星星开始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凌霜缝好裤子,起身帮忙做饭。她的心境,却如同这洗去炎热的清凉夜晚一般,变得格外澄澈和平静。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看待徐瀚飞的眼光,将彻底不同。那层蒙蔽了她双眼的偏见薄纱已被揭去,她看到的,将是一个更加真实、也更加复杂的灵魂。虽然他们之间,依然横亘着巨大的鸿沟,但至少,她愿意,并且开始尝试,去跨越这片理解的荒漠。命运的轨迹,在偏见消融的这一刻,驶入了一片全新的、充满未知可能的水域。 第75章:浊浪中的身影 连日暴雨,让环绕姜家坳的青龙河一改往日的温顺,变得浑浊而汹涌。黄色的河水裹挟着泥沙和枯枝,咆哮着从山谷间奔腾而下,水位涨高了许多,水流湍急,拍打着岸边的岩石,发出沉闷的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 午后,雨势暂歇,乌云依旧低垂,天色阴沉。几个半大的孩子,耐不住家中的憋闷,偷偷溜到河边,在离主河道稍远、一处水流相对平缓的回水湾附近玩耍,捡拾被河水冲下来的奇形怪状的石头。大人们都在忙着雨后抢修房屋、疏通沟渠,一时无人留意。 凌霜正在自家院子里,和凌雪一起抢收昨天晒出去、差点被雨淋湿的干菜。忽然,一阵尖锐凄厉的哭喊声和惊慌失措的叫嚷声,夹杂着湍急的水流声,从河边方向隐隐传来,打破了雨后的沉寂。 “不好啦!铁蛋掉河里啦!” “快来人啊!救命啊!” 凌霜的心猛地一沉,扔下手中的簸箕,对凌雪喊了一声“快去叫大人!”,便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院门,朝着河边的方向狂奔而去。凌雪也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朝村里人多的地方跑去。 河边已经乱成了一团。几个刚才还在玩耍的孩子,此刻吓得面无人色,站在岸边泥泞的地上,指着浑浊翻滚的河水,哭喊着,语无伦次。湍急的河水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铁蛋)在浑浊的浪涛里时隐时现,被激流裹挟着,迅速向下游冲去!孩子拼命挣扎着,双手胡乱拍打着水面,但微弱的力量在狂暴的河水面前显得如此无力,眼看就要被卷向更深、更急的主河道,情况万分危急! 闻讯赶来的几个村民也到了岸边,大多是妇女和老人,面对汹涌的河水,个个脸色煞白,惊慌失措。有人试图找长竹竿,有人大声呼救,但河水太急,没人敢轻易下水,恐惧和无力感笼罩着所有人。 “我的儿啊!” 铁蛋娘跌跌撞撞地跑来,看到河里的情景,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腿一软,瘫坐在泥地里。 凌霜冲到岸边,看着在浊浪中沉浮的铁蛋,心急如焚,血液都快要凝固了。她会水,但水性一般,面对如此凶险的洪水,下去无异于以卵击石。绝望和恐惧像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像一道黑色的闪电,拨开慌乱的人群,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片刻的停顿和张望,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纵身一跃,“噗通”一声,毅然决然地跳入了汹涌冰冷的河水中! 是徐瀚飞! 他不知何时也闻声赶到了河边。他依旧穿着那身旧衣裤,甚至没来得及脱下鞋。跳入水中的瞬间,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猛地沉了下去,但他很快又挣扎着浮出水面,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锐利地锁定了前方那个被水流冲得越来越远的小黑点。 “是那个省城来的!” “他跳下去了!” “天哪!这水太急了!” 岸上的人群发出一片惊呼,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河水冰冷刺骨,水流的力量超乎想象。徐瀚飞显然水性不错,但面对如此湍急的洪水,他也显得十分吃力。他奋力挥动双臂,逆着水流,拼命向铁蛋的方向游去。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打在他头上、脸上,他时不时被淹没,又顽强地钻出来,继续向前。他的动作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与自然之力搏斗的艰难。那清瘦的身影在宽阔而狂暴的河面上,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坚定无畏! 凌霜站在岸边,双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痛。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河中那个搏击风浪的身影,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岸上的哭喊声、喧闹声,她都听不见了,整个世界只剩下河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看到徐瀚飞终于接近了铁蛋,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孩子挥舞的手臂!但巨大的水流立刻将两人一起向下冲去。徐瀚飞死死抱住孩子,用身体抵挡着水流的冲击,试图稳住身形,向岸边回游。然而,水流太急了,他们像两片树叶,被无情地推向下游险峻的河段。 岸上的人群发出惊恐的叫声,跟着向下游跑去。 徐瀚飞显然体力消耗极大,但他没有放弃。他换了一种姿势,将已经呛水昏迷的铁蛋托在自己背上,一只手紧紧箍住孩子,另一只手和双脚拼命地划水,与洪水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极限的力量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拯救生命的决绝! 终于,在距离跳下水点近百米的下游,在一处河道拐弯、水流稍缓的浅滩附近,徐瀚飞抓住了一块凸出水面的巨石,稳住了身形!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背上的铁蛋推上了布满鹅卵石的浅滩,然后自己才筋疲力尽地爬上岸,瘫倒在冰冷的石滩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湿透,不停地颤抖。 岸上的人群立刻涌了过去。有人抱起昏迷的铁蛋,拍打他的背部,孩子吐出了几口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铁蛋娘扑过去,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向瘫倒在地的徐瀚飞道谢。 凌霜也跟着人群跑了过去,她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的一幕:徐瀚飞瘫坐在冰冷的石滩上,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有些发紫,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水珠不断从他身上滴落。他微微闭着眼,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水珠,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那是一种耗尽所有心力体力后的虚脱。 然而,就在这极度的疲惫和狼狈之中,凌霜却从他紧抿的嘴角和那即便闭着也仿佛凝聚着力量的眉宇间,看到了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光芒——一种超越了肉体痛苦和疲惫的、源自生命本能的英勇和无畏!一种在危难时刻迸发出的、无比强大的责任感和人性的光辉! 这一刻,凌霜被深深地震撼了!灵魂仿佛都受到了剧烈的撞击! 之前所有的观察、所有的改观、所有试图去理解的点滴,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彻底冲垮了她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和残留的距离感! 雨中护肥、井边助老、喂养麻雀、修理灶台……这些无声的善意,或许还可以解释为一种骨子里的教养或内在的善良。但此刻,这毫不犹豫的纵身一跃,这舍生忘死的奋力救援,这需要何等巨大的勇气和无私的胸怀!这绝非仅仅用“教养”或“善良”可以概括!这是一种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对生命的敬畏和守护!是一种在关键时刻,能够超越自身安危、迸发出人性最璀璨光辉的伟大品格! 她之前对他的所有认知,在这一跃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渺小!他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样子!他不是落魄的公子,不是孤僻的怪人,不是一个需要被同情或费解的对象!他是一个英雄!一个在平凡甚至卑微的外表下,隐藏着金子般心灵的、真正的勇者! 凌霜的眼眶瞬间湿润了,视线变得模糊。她看着那个瘫倒在石滩上、被众人围住的、依旧沉默的身影,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有震撼,有敬佩,有感动,更有一种深深的、无法言喻的愧疚。愧疚于自己曾经那些浅薄的偏见和武断的评判。 人群簇拥着救起的铁蛋和虚弱的徐瀚飞,吵吵嚷嚷地往村里走。凌霜站在原地,没有立刻跟上去。她望着徐瀚飞被人搀扶着、踉跄前行的背影,那背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高大。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徐瀚飞在她心中的形象,发生了天翻地覆的、不可逆转的改变。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身份、经历和误解筑成的冰墙,在这一跃之下,轰然倒塌,碎成齑粉。命运的轨迹,在这一刻,完成了一个决定性的、剧烈的转折。浊浪中的那道身影,将永远烙印在她的心底。 第76章:英雄之后? 青龙河边的惊魂一幕,像一阵狂风,迅速席卷了整个沉寂的姜家坳。当徐瀚飞拖着湿透、疲惫不堪的身躯,在众人的簇拥和搀扶下回到村里时,这个平日里几乎被遗忘在角落的“省城来的怪人”,瞬间成为了全村瞩目的焦点。 铁蛋家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乡亲。铁蛋娘抱着失而复得的儿子,哭得几乎晕厥过去,随即又扑到浑身滴水、脸色苍白的徐瀚飞面前,就要跪下磕头,却被徐瀚飞死死拉住。她泣不成声,反复念叨着:“恩人哪!小徐!你是我们铁蛋的再生父母!是我们家的大恩人!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可怎么活啊!” 铁蛋爹,一个憨厚的汉子,也红着眼圈,紧紧握着徐瀚飞冰冷的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有满眼的感激。 周围的村民也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语气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叹和赞誉。 “真没看出来!小徐有这胆量!” “那可是青龙滩的急流啊!老水手都不敢轻易下去!” “真是好样的!舍己救人!这才是真汉子!” “以前真是错看他了……” “这孩子,心善啊!平时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能豁出命去!” 赞誉声、感激声、惊叹声,像潮水般包围了徐瀚飞。他依旧沉默着,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冷得微微发抖,嘴唇泛着青紫色。面对铁蛋家人的千恩万谢和村民们的热情赞扬,他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他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低着头,偶尔极其轻微地摇一下头,似乎想表示“这没什么”,或者想避开这些过于直白的情感表达。他的疲惫写在脸上,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生死搏斗只是完成了一件必须去做的事情,与荣誉或感激无关。 凌霜站在人群外围,静静地看着被围在中心的徐瀚飞。她的心潮依旧澎湃,河水中那个毅然决然的身影,还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此刻,看着他在赞誉声中略显局促、却依旧保持着某种内在平静的样子,她的内心受到了更深的触动。 他没有因为成为英雄而沾沾自喜,没有趁机诉说自己的不易,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后怕。他只是平静地承受着这一切,仿佛那惊心动魄的一跃,只是他沉默生命中的一个自然片段。这种在巨大荣誉和情感冲击下的克制与平静,比那纵身一跃的英勇,更让凌霜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这需要何等强大的内心力量和……一种超越世俗评价的品格? 人群渐渐散去,姜大伯和几个村干部安排人送徐瀚飞回他那间破屋休息,又叮嘱铁蛋家好好照顾孩子,改日再正式登门道谢。徐瀚飞在众人的叮嘱声中,默默地、有些踉跄地朝着村尾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依旧孤独,却仿佛被镀上了一层不一样的光晕。 凌霜没有立刻回家。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她想起他浑身湿透、冷得发抖的样子,想起他苍白的脸色。这么冷的天,又耗尽了体力,回去那间冰冷的破屋…… “姐,我们回去吧?”凌雪拉着她的衣角小声说。 凌霜回过神,对妹妹说:“小雪,你先回家,把姜切了烧锅热水。我……我去看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只是觉得必须做点什么。 凌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跑回家了。 凌霜快步回家,灶上凌雪已经生起了火。她手脚麻利地切了几片老姜,扔进锅里,看着锅里的水开始冒起热气。她想了想,又从一个旧罐子里舀出一小勺红糖——这是家里平时舍不得吃的稀罕物。滚烫的姜汤在锅里翻滚,散发出辛辣香甜的气息。她用一个大陶碗,仔细地盛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 端着那碗滚烫的姜汤,凌霜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家门。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她走向村尾那间熟悉的破屋,心情有些复杂,有紧张,有敬意,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破屋的木门虚掩着。凌霜在门口站定,听到里面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她犹豫了一下,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里面安静了一瞬,然后传来徐瀚飞有些沙哑的声音:“谁?” “是我,姜凌霜。”凌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给你……送碗姜汤,驱驱寒。” 里面又是一阵沉默,时间长得让凌霜几乎想转身离开。终于,木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拉开了一条缝。 徐瀚飞已经换上了一身干爽的旧衣服,头发还是湿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沉静,只是深处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他看到凌霜,尤其是看到她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姜汤,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意外,随即又垂下眼帘。 “谢谢。”他低声说,声音有些干涩,伸手接过了碗。他的手指冰凉,触碰到凌霜的手温时,微微颤了一下。 “趁热喝吧,放了姜和糖,发发汗就好。”凌霜看着他,轻声说道。她有很多话想说,想表达自己的敬佩,想询问他是否安好,但最终只化作了这最简单的一句。 徐瀚飞端着碗,没有立刻喝,只是点了点头:“嗯。”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晚风吹过,带着凉意。 “你……没事吧?”凌霜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徐瀚飞抬起眼,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邃而复杂,有疲惫,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关怀后的波动。他摇了摇头,又低声道:“没事。” “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凌霜知道不该再多留,说完,便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徐瀚飞还站在门口,手里端着那碗姜汤,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面容。他正望着她离开的方向,目光似乎有些失神。 凌霜的心跳漏了一拍,赶紧转过头,快步走回家去。一路上,她的心绪难以平静。那碗姜汤,是她能做出的、最直接也最微小的表达。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喝,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但当她看到他接过姜汤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意外,以及他站在门口那孤寂的身影时,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 英雄的光环终将褪去,赞誉也会平息。但对于凌霜而言,徐瀚飞的形象,已经从“需要重新审视的陌生人”,彻底转变为“内心充满光辉的勇者”。那碗姜汤,像一座无声的桥梁,连接了两个原本平行的世界。虽然未来依旧迷茫,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夜色渐渐笼罩山村,凌霜回到家中,灶火温暖,弟妹安好,而她的心里,却装着河边的惊涛骇浪和村尾那盏孤灯下,一个刚刚经历了不平凡的平静的英雄。 第77章:第一次长谈? 青龙河边的英勇事迹,在姜家坳这个平静的山村里持续发酵了好几天。徐瀚飞的名字,第一次以正面、甚至带着英雄色彩的方式,被村民们反复提及。铁蛋的父母提着积攒的鸡蛋和腊肉,郑重地登门道谢,被徐瀚飞以近乎固执的沉默婉拒了,最后只象征性地收下几个鸡蛋。村干部也特意去探望了他,表扬了他的行为。然而,面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关注和赞誉,徐瀚飞的表现却让村民们感到有些意外——他没有丝毫的兴奋或自豪,反而显得更加沉默和疏离,仿佛那些汹涌的赞誉比冰冷的河水更让他难以承受。热闹过后,生活渐渐回归原有的轨道,只是村尾那间破屋和它的主人,在众人眼中已悄然不同。 送姜汤那晚之后,凌霜的心境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仅仅是从远处观察,内心那份强烈的震撼和想要更深入了解的愿望,像种子一样悄然萌芽。她找了个由头,从自家菜地里摘了一些新长出的、鲜嫩的小白菜,又用旧报纸包了一小包红糖,在一个午后,再次走向了村尾。 夕阳西斜,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空气中弥漫着夏日草木蒸腾的气息。走近那破旧的土坯房时,凌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院门依旧虚掩着,院子里杂草似乎被简单清理过,显出一丝生气。她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里面安静了片刻,才传来脚步声。门被拉开,徐瀚飞站在门口。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脸色比前几天好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倦意,眼神在看到她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我……摘了些菜,还有一点糖,给你。”凌霜举起手中的东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像是邻里间的寻常走动。 徐瀚飞的目光在她手中的蔬菜和糖包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回她的脸上,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拒绝,但最终只是侧身让开了一些,低声道:“……进来吧。” 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邀请。凌霜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走了进去。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得近乎贫寒,但出乎意料地整洁。一张破旧的木桌,一把椅子,一张土炕,墙角堆着几本书和那个眼熟的深蓝色笔记本。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阳光晒过旧物的味道。 徐瀚飞显得有些局促,他指了指屋里唯一的那把椅子:“坐。” 自己则靠坐在炕沿上。 凌霜将菜和糖放在桌上,在椅子上坐下,双手有些不自在地交握着。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带着一丝尴尬。 “你……身体好些了吗?”凌霜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轻柔。 “嗯。没事了。”徐瀚飞简短地回答,目光落在斑驳的地面上。 又是一阵沉默。凌霜鼓起勇气,抬起头,看着他那张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的侧脸,真诚地说:“那天……在河边,真的很……了不起。大家都吓坏了,要不是你……” 她顿了顿,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谢谢你救了铁蛋。” 徐瀚飞闻言,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淡淡地移开,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碰巧遇上。总不能看着。” 他仿佛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听不出任何波澜,更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意思。 他这种轻描淡写的态度,让凌霜微微一怔。她原以为会看到一丝后怕,或者至少是些许情绪的波动。但他没有,仿佛那生死一线的搏斗,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理所应当的小事。 “可是……那水很急,很危险。”凌霜忍不住强调,“很多人都没敢下去。” 徐瀚飞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掠过一丝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危险,也得分时候。”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一条命在那儿,没想那么多。” “没想那么多……”凌霜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心中涌起一股更深的敬意。正是这种“没想那么多”的本能,才更显得珍贵。她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水性很好?” “小时候在南方待过,常下水。”他回答得很简洁,似乎不愿多谈过去。 话题似乎又陷入了僵局。凌霜的视线不经意间扫过墙角那几本书,看到了笔记本的一角。她想起了里面的诗句和素描,想起了那个与眼前这个沉默、看似与泥土打交道的青年截然不同的精神世界。一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她轻声问:“那本笔记……里面的诗,是你写的吗?” 徐瀚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抬眼看向凌霜,目光中闪过一丝警惕,但很快又沉寂下去。他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写得……很好。”凌霜真诚地说,“还有那些画,我看不懂,但觉得……很特别。” 她没有说“深奥”或“有才华”,怕显得刻意。 徐瀚飞似乎没料到她会提起这个,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眼帘,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胡乱写的。”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不愿深谈的回避。 凌霜识趣地没有再追问。她转而说起了别的话题,比如最近的天气,地里的庄稼,语气轻松自然,试图缓和气氛。徐瀚飞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嗯”、“是”,但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不少。屋里的气氛,从最初的尴尬,渐渐变得缓和,甚至有一丝……奇异的平静。 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在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他们就这样,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靠在炕边,进行着一段断断续续、简单至极的对话。没有热烈的交流,没有深入的探讨,只是最平常的言语往来。但这对他们两人而言,却是一次破天荒的、心平气和的长时间共处。 过了不知多久,凌霜觉得该走了。她站起身:“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徐瀚飞也站起身,点了点头,依旧没说什么。 凌霜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真诚地说:“你……多保重身体。” 徐瀚飞站在昏暗的光线里,看着她,片刻,才低声道:“谢谢你的菜和糖。” 凌霜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小屋。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走在回村的路上,心情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和……一丝奇异的充实感。 这次谈话,内容贫乏,甚至算不上愉快。但它是第一次,他们像两个平等的人,在一种相对平和的气氛下,进行了超过礼节性问候的交流。她看到了他英勇行为背后的平静,看到了他对过往的回避,也感受到了他坚硬外壳下的一丝松动。而他,或许也感受到了她那份不带怜悯、不带好奇、仅仅是真诚的关心和尊重。 那堵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墙,虽然依旧厚重,但第一次,出现了一道可以透进光线、进行对话的缝隙。第一次长谈,像春风拂过冻土,虽然未能融化坚冰,却已带来了生命的气息。命运的齿轮,在平静的对话中,继续着它缓慢而坚定的转动。 第78章:主动的靠近? 那场青龙河边的生死救援和随之而来的、第一次心平气和的长谈,像一道强烈的光束,骤然穿透了横亘在姜凌霜和徐瀚飞之间那厚重而模糊的隔膜。光芒过后,世界并未立刻变得清晰明亮,但至少,那片曾经被阴影笼罩的区域,轮廓开始显现,一种全新的、带着试探性的连接,悄然建立。 自那以后,凌霜发现自己去村尾那间破屋的频率,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了。这种“靠近”,并非刻意为之,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自然而然的趋向。她为自己找到了许多看似合理的借口。 自家菜园里的黄瓜、豆角熟了,她总会多摘一些,用新鲜的荷叶包好;母亲生前腌的咸菜开坛,她会舀出一小碗;甚至凌雪蒸了馒头,她也会挑两个最白净的留下。然后,她便很自然地朝着村尾走去。起初,她还会在门口踌躇片刻,找个由头,比如“菜吃不完,给你带些”,或者“这咸菜味道不错,你尝尝”。后来,连这些借口也渐渐省略了,敲门,递过去,仿佛成了一件寻常事。 她不再仅仅送东西。她会带上几本从学校带回来的旧杂志或报纸,上面有关于外面世界的新闻和一些科普文章。“你看看这个,挺有意思的。”她会这样说,然后坐在门槛边的小凳上(他依旧只有一把破旧的椅子),简单地讲一讲里面的内容。有时,她甚至会拿出弟弟凌宇不会做的数学题——她明知以徐瀚飞的底子,这题目过于简单——假装困扰地请教:“这道题,我看了半天,思路总是不对,你能帮我看看吗?” 徐瀚飞的反应,起初依旧是沉默和疏离的。对于送来的东西,他会迟疑一下,然后低声道谢接过,放在桌上。对于凌霜的讲述或提问,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低垂,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极轻地“嗯”一声,表示他在听。他从不主动提问,也极少发表看法,像一口深井,投下石子,只传来沉闷的回响。 但凌霜的观察力是敏锐的。她渐渐发现,他的沉默,并非空洞的拒绝。当她讲述大学校园里有趣的社团活动,描述省城图书馆的浩瀚藏书,或者说起同学们对时事的激烈辩论时,她偶尔会捕捉到,他抬起眼,目光在她神采奕奕的脸上短暂停留。那目光不再是最初的冰冷或戒备,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遥远追忆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向往?当她读到报纸上关于某项新技术或远方城市的报道时,她会注意到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那是在专注思考。当她“请教”数学题时,他虽然依旧话少,但会拿起铅笔,在草稿纸上写下清晰简洁的步骤,笔迹有力而优雅,与他干农活时的笨拙判若两人。 她发现,他听得极其专注。她的每一句话,似乎都落入了那深潭般沉寂的眼眸里,激起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他不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堡垒,而像一块干燥的海绵,在无声地吸收着来自外部世界的信息,哪怕这些信息对他当下的处境而言,是如此遥远和不切实际。凌霜能感觉到,他内心深处那片冰封的领域,正在被一种温和的、持续的温度,极其缓慢地融化着。冰层之下,似乎有活水在悄然流动。 这种变化是微妙的,却真实存在。凌霜的心中也随之发生着变化。最初那种混合着敬佩、同情和好奇的复杂情绪,渐渐沉淀、发酵,开始滋生出一种更微妙的情感——一种想要靠近、想要了解的亲近感。 她开始期待这些短暂的探访。期待看到他打开门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不再是纯粹意外的微光;期待看到他专注倾听时,那紧抿的唇角偶尔流露出的、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甚至期待那种无需多言、却彼此心照的静谧氛围。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漂浮着旧书报和泥土混合的气息。她说着,他听着,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 有一次,她带来一本残破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选》,是她在旧书摊淘到的。她随意翻到一页,轻声读了一句:“我能否将你比作夏日?你却更加可爱和温存……”(Shall I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她读的是中文译本,声音轻柔。 读完后,她抬起头,发现徐瀚飞正望着窗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土墙,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清晰,有一种沉静的、近乎忧伤的俊美。他没有说话,但凌霜却仿佛听到了他内心一声无声的叹息。那一刻,她强烈地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超越言语的、精神层面的共鸣。他并非不懂风雅,只是将那份感知深深埋藏了起来。 还有一次,她提到学校里一位老教授在困境中依然坚持研究的故事。徐瀚飞沉默地听了很久,最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总有些东西,是困不住的。” 这句话,像黑暗中划过的火星,瞬间照亮了凌霜的心。她更加确信,在他看似屈服和麻木的外表下,依然跳动着一颗不屈而高贵的灵魂。 这种主动的靠近和逐渐滋生的亲近感,并非单方面的。凌霜能感觉到,徐瀚飞也在适应她的存在。他依然话少,但为她开门的迟疑时间变短了;他依然不会挽留,但当她起身告辞时,他会随之站起,送到门口;他依然回避谈论过去和自身,但对她带来的“外面”的信息,表现出了越来越明显的关注。 两颗曾经遥远星球,在各自的轨道运行中,因为一次偶然的引力扰动,轨迹发生了偏转,开始缓慢地、试探性地相互靠近。凌霜是那个更主动的探索者,而徐瀚飞,则以他特有的、沉默的方式,为这次靠近留下了一道缝隙。一种微妙的情愫,如同初春冻土下萌发的嫩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悄然滋生,等待着阳光和雨露的滋养。命运的篇章,在这一次次看似平常的“靠近”中,翻开了新的一页。 第79章:倾听的默契? 夏日的午后,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在泥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慵懒的蝉鸣和草木蒸腾的气息。姜家坳仿佛陷入了一场悠长的午睡,静谧而安宁。然而,在村尾那间破旧的土坯房里,却悄然进行着一种无声的、却充满生机的交流。 凌霜的“主动靠近”,已经从最初的试探,变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她不再需要刻意寻找借口,去村尾的小屋,仿佛成了她暑假生活的一部分。今天,她手里拿着的是一叠从学校带回的、已经有些过时的旧报纸。这些报纸,对于闭塞的山村来说,是了解外面世界的重要窗口。 她轻车熟路地走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前,抬手轻轻敲了敲。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她推开门,午后的阳光立刻涌入昏暗的室内,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徐瀚飞正坐在靠窗的旧木桌旁,手里拿着一本书,见她进来,便合上书,放在一旁。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了最初的僵硬和戒备。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脸上依旧是惯常的沉静,但眼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等待的光亮。 “今天有报纸,”凌霜扬了扬手中的纸张,走到桌边,很自然地坐在了那把唯一的椅子上,“有几条消息,挺有意思的。” 徐瀚飞微微颔首,没有作声,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她手中的报纸,神情专注。 凌霜开始读报。她的声音清晰而柔和,在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悦耳。她先读了一条关于某座跨越天堑的大型桥梁合龙的报道,描述了工程的艰巨和建成后的意义。当她读到“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时,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徐瀚飞一直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混合着惊叹与某种遥远回忆的波澜。那波澜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但凌霜知道,他不仅是听进去了,并且被触动了。 接着,她读到一篇关于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讨论文章,里面提到了一些新的政策和设想。这些内容对于身处深山的他们来说,有些抽象和遥远。凌霜读得有些慢,遇到一些专业术语,她会稍微停顿一下,试图理解。就在这时,她注意到徐瀚飞的眉头微微蹙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陷入了沉思。他的表情不再是漠然,而是一种带着审视和思考的专注。凌霜没有打扰他,只是放慢了语速,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消化。 有时,她会遇到一些生僻的人名或地名,读音不确定,会不自觉地卡壳。比如,读到“深圳”这个地名时,她犹豫了一下,不确定是读“shēn zhèn”还是“shēn chuān”。就在她迟疑的瞬间,一直沉默的徐瀚飞,忽然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极轻地提示了两个字:“深、圳。”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像是耳语,却异常准确。凌霜愣了一下,随即恍然,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读了下去。类似的情况还发生过几次,当她遇到复杂的科技名词或外文翻译词时,他总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最简洁的一两个词,给出精准的提示。他从不炫耀,也不多解释,只是在她卡壳时,悄然递上一块垫脚石,让她能够顺畅地继续前行。 这种无声的默契,让凌霜的心底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欣喜和暖流。这不再是单方面的倾诉,而是一种双向的、心灵相通的陪伴。她读,他听;她困惑,他点拨。他们之间没有热烈的讨论,没有频繁的交流,甚至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的。但就在这沉默之中,一种奇妙的连接感却越来越强烈。她能够通过他细微的表情变化、一个眼神、一声轻咳,甚至是他呼吸的节奏,感受到他情绪的起伏和思维的流动。他也在用他特有的方式,参与着这场跨越时空的信息传递。 她开始真正享受这些宁静的午后时光。阳光缓缓移动,屋内的光影随之变幻。空气中只有她清朗的读报声,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以及他极其轻微的呼吸声。这种氛围,安宁、充实,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密感。她不再觉得他是那个遥不可及、充满谜团的“怪人”,而更像是一个可以静静分享时光、彼此理解的……同伴。 在这种持续的、高质量的陪伴和无声的默契中,凌霜心中那份最初源于敬佩和同情的好感,开始悄然发酵、变质,如同春雨润物,细密无声,却深刻地渗透进心田的每一寸土壤。她开始不自觉地留意他的一切:他洗得发白的衣领是否平整,他看书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他偶尔望向窗外时眼中那抹深沉的寂寥……这些细节,都让她心头泛起微澜。她开始期待每天的这个时刻,期待看到他打开门时那瞬间的眼神交流,期待那种无需言语却能心灵相通的静谧陪伴。 有一次,她读到了一首刊登在报纸副刊上的短诗,诗里描写了漂泊的旅人对故乡的思念。读完后,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凌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待着。许久,徐瀚飞才缓缓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望向窗外远山,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月是故乡明……” 只此一句,再无下文。却让凌霜的心猛地一紧,一股酸楚而又温暖的情绪瞬间包围了她。她明白,这句诗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疼痛的地方。他没有向她倾诉,却用这种方式,让她窥见了他深藏的乡愁。这种信任,虽然微弱,却无比珍贵。 好感,就在这一次次的读报声中,在这无声的默契里,在这偶尔流露的真情瞬间,悄然滋长,如藤蔓般悄然缠绕上凌霜的心房。它不再是模糊的好奇,也不是单纯的敬佩,而是一种更复杂、更私人、带着怜惜、理解与日益增长的倾慕的情感。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间破旧的小屋,这个沉默的青年,已经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而重要的位置。命运的丝线,在宁静的午后,被编织得更加紧密而坚韧。 第80章:风雨同舟? 七月的天,孩儿的脸。连续数日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空阴沉得像一块浸透了水的灰布,沉重地压在整个姜家坳上空。青龙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温顺,浑浊的河水裹挟着泥沙、断枝,像一头被激怒的黄龙,咆哮着,奔腾着,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猛烈地冲击着不堪重负的土质河堤。危险的气息弥漫在潮湿的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村里那口用来示警的破钟被敲响了,急促而恐慌的钟声撕裂雨幕,在村子上空凄厉地回荡。“快!河堤要撑不住了!所有人都去堤上!” 村长姜大伯的嘶吼声夹杂在风雨中,带着绝望的焦灼。 刹那间,整个村庄像被捅了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哭喊声、叫嚷声、杂乱的脚步声、风雨声混作一团。男女老少,只要能动的,都像潮水般涌向最危险的河堤段。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但保卫家园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凌霜正和家人在屋里加固漏雨的屋顶,听到钟声和喊声,心里猛地一沉。她二话没说,抓起一件破蓑衣往身上一披,对吓得脸色发白的凌雪喊了句“照顾好小宇,关好门!”,便冲进了瓢泼大雨中。雨水瞬间浇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冰冷刺骨,但她顾不上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人流方向狂奔。 河堤上,景象更是骇人。河水已经漫上了堤面,浑浊的浪头一个接一个地拍打着脆弱的堤坝,不断有泥土块被卷入汹涌的激流。堤坝上几处地方已经开始渗水,出现小的管涌,情势万分危急。人们像疯了一样,扛着沙袋、木桩,拼命地加固险段。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泞让每一步都异常艰难,绝望的呐喊和催促声在风雨中显得格外苍白。 凌霜被人群裹挟着,冲到一处险情最重的堤段。生产队长姜铁柱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快!沙袋!堵住那个口子!快啊!” 凌霜看到堆积如山的沙袋,想也没想就冲过去,和其他人一起,奋力扛起一个沉重的沙袋。沙袋压在她瘦弱的肩膀上,让她一个踉跄,但她咬紧牙关,顶着狂风暴雨,一步步艰难地朝着渗水的豁口挪去。雨水糊住了眼睛,她只能凭着感觉和前面人的背影往前冲。 就在她艰难前行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瀚飞。他也在人群中,同样浑身湿透,蓑衣早已不知丢到了哪里,旧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却异常坚韧的骨骼轮廓。他正和两个壮劳力一起,抬着一根需要两人合抱的粗木桩,试图打入堤坝加固基础。他的脸在雨水中显得异常苍白,嘴唇紧抿,但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却锐利如鹰,紧紧盯着前方的险情,眼神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决绝。 “凌霜!你带几个人,跟小徐一组!负责这段的沙袋!快!” 姜铁柱看到凌霜,像抓到救命稻草,嘶哑地喊道。 几乎是本能,凌霜扔下沙袋,跑到了徐瀚飞所在的区域。两人在混乱中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没有言语,甚至没有点头,但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凌霜从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和决心,而徐瀚飞,似乎也确认了她的存在。一种无形的默契在生死关头瞬间达成。 抢险变成了与时间和死神的赛跑。沙袋源源不断地运来,凌霜和几个妇女负责传递,徐瀚飞和男人们则负责在最危险的水边垒砌。河水疯狂冲击着刚刚垒起的沙袋,随时可能将人和沙袋一起卷走。 就在这时,一个恶浪打来,冲垮了刚垒起的一小段沙袋墙,浑浊的河水瞬间涌上堤面。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汉子脚下一滑,惊叫着向河里倒去!站在他侧后方的徐瀚飞眼疾手快,丢下手中的沙袋,一把死死抓住了那人的胳膊,自己也被带得一个趔趄,半个身子探出了堤外!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腰际。 “啊!” 周围一片惊呼。 凌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想也没想就扑过去,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徐瀚飞的腰,用尽全身力气往后拽。其他几人也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将两人拉了回来。惊魂未定的中年汉子瘫在泥地里大口喘气,徐瀚飞浑身滴着水,脸色更白,他回头看了凌霜一眼,眼神极其复杂,有瞬间的后怕,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震动?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转身又冲向沙袋堆。 危险远未结束。风雨越来越大,堤坝在洪水的冲击下颤抖。在一次搬运沙袋的过程中,凌霜脚下一滑,整个人朝着湍急的河水栽去!那一刻,她以为必死无疑。然而,一只冰冷却异常有力的手,再次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拽了回来!她重重地撞进一个湿透的、带着泥水腥气和淡淡汗味的胸膛。 是徐瀚飞!他不知何时始终留意着她的动向。他扶稳她,低头快速扫了她一眼,雨水顺着他坚毅的下颌线流淌,他喉咙滚动了一下,只吐出两个字:“小心!” 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说完,便松开手,转身继续投入战斗。 整个抢险过程,险象环生。徐瀚飞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沉默、迅捷、力大无穷。他不仅完成自己最危险的任务,眼神的余光却始终笼罩着凌霜所在的区域。每当有浪头打来,或有塌方风险时,他总会下意识地靠近凌霜,或用身体挡在她外侧,或在她步履不稳时及时伸手扶一把。他的保护动作迅疾而隐蔽,在混乱中几乎无人察觉,但每一次,那瞬间的力量和温度,都像烙印一样刻在凌霜的心上。那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一种深植于本能的责任感和……守护欲。 风雨中,泥泞里,他和所有村民一起,用身体和意志筑起人墙,与洪水搏斗。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雨势终于渐渐小了些,河水的涨势也被暂时遏制。堤坝保住了,尽管摇摇欲坠,但最危险的时刻过去了。 精疲力尽的人们瘫倒在泥泞的堤坝上,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极度的疲惫交织在一起。凌霜几乎虚脱,靠在冰冷的沙袋上,大口喘着气,看着渐渐平息的河面,泪水混着雨水无声滑落。她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看到他独自一人站在不远处,背对着大家,望着退去的洪水,浑身湿透,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却又挺直如山。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凌霜心中汹涌澎湃,比刚才的洪水更加来势汹汹。 人群开始互相搀扶着,拖着灌了铅的双腿,陆陆续续、摇摇晃晃地往村里走。欢呼和哭泣声此起彼伏,充斥着疲惫与庆幸。凌霜也想站起来,却感觉双腿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尝试了几次,都未能成功。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面前。是徐瀚飞。他低头看着她,脸上依旧是疲惫和泥泞,但眼神里的锐利已经褪去,恢复了往常的沉寂,只是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关切。 “能走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凌霜想点头,却不由自主地又滑坐了下去。她实在太累了,冷和饿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 徐瀚飞沉默地看了她几秒,然后弯下腰,向她伸出了一只手。那只手布满泥浆,还有几道被划破的血痕,在暮色中显得粗糙而有力。 凌霜愣了一下,抬头看着他。他的目光平静,没有催促,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是静静地伸着手,仿佛在完成一个理所当然的程序。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凌霜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自己冰冷颤抖的手,放入了他的掌心。他的手掌冰冷,却异常稳定有力,轻轻一拉,便将几乎虚脱的她从泥泞中拉了起来。 站直后,凌霜想抽回手,却发现他只是虚握着,在她站稳后便立刻松开了,仿佛刚才的搀扶只是出于最基本的道义。他转身,默默地走在前面,步伐不快,似乎是在迁就她的速度。 凌霜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一瘸一拐却依旧挺拔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这一天的经历,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梦。洪水的恐怖,并肩作战的紧张,以及他一次次无声却坚定的保护,都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看似冷漠孤僻的青年,在关键时刻所爆发出的勇气、担当和那种近乎本能的守护。一种混合着感激、敬佩、以及某种更深沉情感的东西,在她心中破土而出。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归村庄的泥泞道路上。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穿透云层,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虽然无言,但一种共同历经生死后产生的紧密联系,已悄然将两人牢牢系在一起。风雨同舟,这一刻不再只是一个词语,而是烙印在彼此生命里的深刻记忆。 第81章:灾后的星光? 洪水退去后的堤坝,一片狼藉,像经历了一场惨烈战争的废墟。泥浆、散乱的沙袋、折断的木材随处可见,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洪水带来的腐殖质气息。精疲力竭的村民们已相互搀扶着陆续离去,喧闹过后,是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青龙河依旧在脚下呜咽着流淌,声音疲惫而低沉。 凌霜和徐瀚飞落在最后。极度疲惫像潮水般淹没了凌霜的每一个细胞,她几乎是靠着意志力,才勉强跟着徐瀚飞走到一处地势稍高、相对干燥的堤坝斜坡。她再也支撑不住,也顾不得满地泥泞,腿一软,便瘫坐了下去。冰冷的湿意瞬间透过薄薄的裤料传来,她却连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徐瀚飞在她几步远的地方也坐了下来,他没有像凌霜那样完全瘫倒,而是双臂抱着屈起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只露出湿漉漉的黑发和紧绷的后颈。他的背影在渐浓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和孤寂,仿佛将所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复杂情绪,都深深埋藏在了这个自我封闭的姿态里。 四周安静得可怕。白天的喧嚣、恐慌、拼搏,都像退潮般迅速远去,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虚脱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凌霜仰起头,望着灰蓝色的天空,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着,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才缓缓回过神。她侧过头,望向那个沉默的身影。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与这荒凉的堤坝融为一体。一种强烈的、想要靠近的冲动,毫无征兆地涌上凌霜的心头。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好奇,而是在共同经历了生死考验后,一种本能的对同伴的依赖和确认。 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挪动位置,只是轻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沉寂的深潭。徐瀚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过了好几秒,他才缓缓抬起头。暮色中,他的脸看不太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深,里面盛满了难以言说的疲惫,还有一丝未曾完全褪去的、战斗后的凌厉。 他摇了摇头,动作很轻,没有看她,目光投向脚下依旧浑浊的河水,低声道:“没事。”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与以往那种冰冷的、充满隔阂的沉默不同。它夹杂着共同御敌后的喘息,弥漫着一种无需言语的、奇异的安宁和理解。他们刚刚一起从死神手里抢回了一条堤坝,也抢回了彼此的生命,这种经历,足以打破任何人为的藩篱。 夜幕彻底降临,没有月亮,但出乎意料的是,或许是连日暴雨洗净了天空,墨蓝色的天幕上,竟然缀满了密密麻麻的星子,一颗颗亮得惊人,像被精心擦拭过的钻石。一条模糊的银河,斜斜地横贯天际,壮丽而神秘。 “看,星星出来了。”凌霜再次开口,声音轻柔了许多,带着一种发现美景的微讶。她仰起头,望着这罕见澄澈的星空,白天的恐惧和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这浩瀚的星海缓缓涤荡、抚平。 徐瀚飞闻言,也缓缓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触及那片璀璨星空时,凌霜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紧绷的什么东西,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下。星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那总是紧抿的、带着倔强和苦涩的唇角,线条也似乎柔和了些许。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星空,眼神深邃,仿佛透过这无垠的宇宙,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或者,是沉入了某种悠远的回忆。 两人就这样,并排坐在冰冷的堤坝上,仰望着同一片星空。旷野的风吹过,带着河水的湿气和青草的气息,拂过他们疲惫的身心。远处村庄有零星的灯火闪烁,更衬托出此地的静谧。 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的氛围,在这劫后余生的星空下,悄然弥漫开来。他们离得不远不远,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汗水和雨水的生命气息。不需要任何言语,一种深刻的、彼此依靠的感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地萦绕在两人之间。他们刚刚共同面对过死亡,此刻又共同沐浴在这片救赎般的星光下,这种特殊的联结,让一切似乎都变得不同了。 凌霜偷偷侧过脸,看着星光下徐瀚飞的侧影。他依旧沉默,但那份孤寂感,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反而透出一种历经磨难后的、沉静的脆弱,让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和……难以名状的心疼。她想问问他手上的伤,想问问他冷不冷,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怕打破这片刻的、珍贵的宁静。 最终,是徐瀚飞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为疲惫而有些迟缓。他低头,看向依旧坐着的凌霜,星光下,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疲惫,或许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回去吧,夜深了。”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更沙哑,却奇异地去掉了往日的冰冷,带着一种近乎温和的语调。 凌霜的心微微一颤,像被羽毛轻轻拂过。她点了点头,借着星光,也看到了他手臂上被划破的伤口。她站起身,轻声道:“你的手……回去记得清洗一下。” 徐瀚飞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随即移开目光,含糊地“嗯”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沿着泥泞的堤坝,朝着村里微弱的灯火走去。星河在上,静谧无声地流淌,将清辉洒满他们的归途。这一次,沉默不再尴尬,反而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和一种……悄然滋生的、朦胧的情愫。灾后的星光,不仅照亮了黑夜,也仿佛照进了彼此紧闭的心扉,留下了一抹难以磨灭的、温柔的亮色。 第82章:雨后初霁? 持续数日的暴雨终于停歇,天空像是被彻底洗刷过一般,呈现出一种罕见的、清澈的蔚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炙烤着饱受摧残的大地,蒸腾起浓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姜家坳从洪水的咆哮中沉寂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为琐碎、却也更为坚韧的忙碌——清理淤泥,修复房屋,重建家园。 村庄里一片狼藉。道路上堆积着厚厚的、黄褐色的淤泥,踩上去软滑黏腻,每走一步都十分费力。低矮的土坯墙上,留着清晰的水痕,像一道绝望的刻度,记录着洪峰曾经到达的高度。被冲垮的篱笆、散落的家具碎片、甚至还有死去的家禽,混杂在泥泞中,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腐烂植物、淤泥和消毒石灰的、复杂而难闻的气味。村民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神中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重建家园的决心。锄头、铁锹、扫帚、水桶,成了最常用的工具,敲打声、泼水声、人们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沉重却充满生机的灾后重建交响乐。 凌霜在家里清理了院子和屋内的积水和淤泥,又把被泥水浸透的衣物、被褥搬到太阳下暴晒。忙碌间隙,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尾的方向。那里地势更低,受灾肯定更严重。她想起徐瀚飞那间本就破败不堪的土坯房,想起他孤身一人,想起昨夜星光下他疲惫而沉默的侧影,心里便一阵阵发紧。 “也不知道他那里怎么样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缠绕在心头。她几乎能想象出那间小屋被泥水浸泡后的惨状。他一个人,怎么收拾得过来? 一种混合着担忧、同情和一种难以名状的牵挂,促使她下定了决心。她跟凌雪说了一声,便找出家里最大的水桶、一把结实的竹扫帚和几块破旧的抹布,深吸一口气,朝着村尾走去。 越靠近村尾,灾后的痕迹越发触目惊心。小路更加泥泞难行,徐瀚飞那间孤零零的土坯房,看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凄凉。低矮的院墙塌了更大一段,院子里积着近乎没膝的、浑浊的泥浆,里面混杂着枯枝、烂叶和一些看不清原本面目的杂物。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歪斜地挂着,门板上沾满了泥巴。 凌霜在院门口停下,心跳有些快。她不确定徐瀚飞是否在屋里,更不确定他是否会欢迎她的到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又敲了敲,稍微用力了些。 过了一会儿,门内传来细微的响动,接着,木门被从里面拉开一条缝。徐瀚飞出现在门后。他依旧穿着那身湿了干、干了又湿的旧衣服,上面沾满了泥点,头发凌乱,脸上带着明显的倦容,眼下一片青黑。看到门外的凌霜,他显然愣住了,深潭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快的意外,随即又被一种惯有的、带着疏离的沉寂所覆盖。他的目光扫过凌霜手中的水桶和扫帚,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凌霜举起手中的工具,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像是邻里间最普通的互助,“屋里进水很严重吧?” 徐瀚飞沉默地看着她,眼神复杂,有审视,有迟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不愿被窥见狼狈的倔强。空气凝固了几秒钟。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这个无声的动作,意味着默许。 凌霜心里松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屋内的景象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泥水虽然退去,但地上留下了厚厚一层黏稠乌黑的淤泥,散发着难闻的霉腐气味。墙壁被水浸透,糊墙的泥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土坯。那张破旧的木桌和唯一的椅子倒在地上,半埋在泥里。最触目惊心的是墙角——那里堆放的、徐瀚飞视若珍宝的书籍和那本深蓝色笔记本,散落一地,几乎全部被泥水浸泡过,有些书页已经粘连在一起,封面糊满了泥浆,一片狼藉。 徐瀚飞没有看她,径直走到墙角,蹲下身,开始极其小心地、一本一本地拾捡那些被毁的书籍。他的背影僵硬,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凝重,仿佛在收拾残破的骨骸。那种无声的痛惜,让凌霜的心也跟着揪紧了。 她没有多问,也立刻行动起来。她将水桶放在门口相对干净的地方,拿起大扫帚,开始用力清扫地上的厚泥。泥浆粘稠,非常费力,没扫几下,她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额角流下。但她没有停歇,咬紧牙关,一帚一帚地将淤泥往门外扫。 午后的阳光,努力穿过糊满泥渍的窗户,在弥漫着灰尘和霉味的空气中,投射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纸张被轻轻翻动的窸窣声,以及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他们各忙各的,几乎没有交流。凌霜奋力清理着地面的淤泥,时不时需要用水桶从外面打来清水冲洗地面。徐瀚飞则专注于抢救他的书籍,他用干布小心翼翼地吸去书上的泥水,将一页页粘连的书页轻轻分开,然后把它们一本本摊开在屋内唯一一块稍微干燥的空地上,希望能借助空气和阳光晾干。他的动作轻柔得近乎颤抖,每当发现一本书受损严重时,他紧抿的唇角都会绷得更紧,眼神黯淡。 凌霜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阳光照在他低垂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份专注和痛惜,让她再次深刻地感受到,这些书籍对他而言,绝不仅仅是消遣,而是他精神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他与过去、与外部广阔天地的唯一联系。洪水的摧毁,对他而言,不亚于又一场精神上的凌迟。 “这些书……还能救回来一些吗?”凌霜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语气里带着真切的惋惜。 徐瀚飞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沙哑:“尽力。” 凌霜不再多问,继续埋头干活。当她费力地想扶起那张沉重的木桌时,徐瀚飞默默地走过来,帮她一起将桌子抬起,摆正。当徐瀚飞需要挪动地方晾书时,凌霜会主动把扫到一旁的杂物清开。他们之间没有语言,却有一种奇妙的默契在劳作中自然产生。一种相互扶持的温暖,在这片狼藉中悄然流淌。 汗水浸湿了凌霜的衣衫,泥浆弄脏了她的裤腿和手臂,但她心里却有一种异常的踏实和平静。这种共同面对灾难后果、一起努力让生活回归正轨的感觉,冲淡了洪水的恐怖记忆,也让她觉得,自己与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之间,有了一种更深刻的联结。 忙碌了整个下午,小屋终于焕然一新……不,是终于恢复了基本的整洁。地上的淤泥被清除,露出了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墙壁虽然斑驳,但不再滴水。倒地的桌椅被扶正擦净。最醒目的是,屋内空地上,铺满了一本本摊开的书籍,像一片等待复苏的、受伤的田野。 阳光变得柔和,给这间历经劫难的小屋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凌霜用袖子擦去额头的汗水,看着清理后的屋子,虽然依旧破败,却有了烟火气。她看到徐瀚飞也停下了动作,正望着地上那些书,眼神依旧沉重,但紧绷的嘴角似乎松弛了一丝。 “今天……谢谢你。”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依旧没有看凌霜,目光停留在那些书上。 这声道谢来得有些突然,凌霜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笑容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明亮:“没什么,应该的。” 徐瀚飞没有再说话。但屋内的气氛,却明显不再是最初的沉闷和疏离。一种共同劳作后的疲惫与安宁,一种相互扶持产生的微妙暖意,在夕阳的余晖中静静弥漫。劫后余生的平静,与此刻携手重整的温暖,交织在一起,深深地浸润了这间破屋,也悄然滋养着两颗在苦难中逐渐靠近的心。 凌霜知道,洪水带来的创伤需要时间抚平,失去的书籍或许无法挽回,但有些东西,已经在废墟中,因为共同的努力,而萌发出了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机。这场雨后的共同劳作,像一场无声的仪式,将他们之间的关系,推向了一个新的、更加坚实的阶段。 第83章:河畔漫步? 洪水带来的混乱与创伤,在日复一日的清理和修复中,渐渐被抚平。姜家坳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更加坚韧的生命力。骄阳似火,村民们顶着烈日,在田地里补种秧苗,在院子里晾晒受潮的谷物,生活仿佛一条被迫改道的河流,终于又回到了既定的河床,继续向前流淌。 就在这平淡而忙碌的夏日里,一种新的习惯,悄然在凌霜和徐瀚飞之间形成。仿佛是对抗洪抢险时那种紧张激烈、以及雨后清理时那种沉闷劳碌的一种自然补偿,每当夕阳西下,暑热稍退,晚风初起之时,凌霜总会生出一种强烈的、想要走到户外的冲动。而她的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朝着村尾的方向,朝着那片熟悉的河畔走去。 起初,这只是一种下意识的靠近。她会以“饭后散步消食”为由,看似随意地溜达到徐瀚飞那间经过清理后依旧简陋、却多了几分生气的屋前。有时,他正坐在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看书;有时,他在院子里修补被洪水冲坏的篱笆。见到她来,他不再像最初那样流露出明显的意外或戒备,只是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她一下,那眼神仿佛在说:“你来了。” 凌霜会笑着打招呼,然后很自然地发出邀请:“去河边走走?今天挺凉快的。”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不带任何勉强。 徐瀚飞的回应总是很简短,有时是一个几不可察的颔首,有时只是一声低沉的“嗯”。但他会放下手中的书或工具,默默站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跟上她的脚步。这种默契,无需多言,仿佛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约定。 去往河边的田间小路,被夕阳染成一片温暖的橘黄色。两人一前一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默默地走着。空气中弥漫着禾苗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凌霜会走在前面,偶尔回头说几句话,指着天边变幻的云彩,或者路旁一株开得正盛的野花。徐瀚飞通常只是沉默地听着,目光追随着她的手指,或者望向远方的山峦,侧脸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轮廓分明,带着一种沉静的俊朗。 他们最常去的是村子上游一处河湾。那里水流平缓,岸边有大片的草地和几棵垂柳。洪水过后,河水依旧有些浑浊,但在夕阳的映照下,河面铺开了一层碎金,随着微波荡漾,煞是好看。柳丝低垂,轻拂着水面,带来一丝清凉。 找一处干净的草地坐下,或者干脆就站在岸边,望着流淌的河水,便开始了他们一天中最宁静、也最期待的时光。凌霜是谈话的主导者。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将大学里的新鲜见闻,像打开一个百宝箱一样,一件件掏出来与他分享。她讲述严谨而不失幽默的老教授,讲述同学们为了一个学术问题争得面红耳赤的趣事,讲述图书馆里如饥似渴阅读的日夜,也讲述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和夜晚璀璨的灯火。她的语言生动活泼,眼神明亮,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对知识和未来的渴望与热情。 徐瀚飞则是一个极其专注的倾听者。他很少打断她,只是静静地坐着或站着,目光时而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时而落在她神采飞扬的脸上。他倾听的姿态,不是敷衍,而是一种全然的投入。凌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不仅在听她讲述的故事,更在透过她的语言,感知着那个他曾经熟悉、如今却已遥远隔膜的世界。当他听到某个精妙的观点或有趣的情节时,嘴角会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极浅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笑意,那笑意虽短暂,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凌霜心里漾开圈圈涟漪。当她讲到某些不公的现象或令人困惑的问题时,他会微微蹙起眉头,陷入沉思。 渐渐地,凌霜不再满足于单方面的讲述。她开始有意地将话题引向更深、更广的领域。她会谈起最近看的书,不仅仅是小说,还有历史、哲学甚至一些科普读物。她会分享自己的读后感,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最近看了一本讲欧洲文艺复兴的书,”她拾起一片柳叶,在手里捻着,“觉得那个时候的人,对知识和美的追求真是热烈啊,好像一下子从漫长的沉睡中醒了过来。” 徐瀚飞沉默了片刻,目光悠远地望着河水,缓缓道:“思想的枷锁被打破,人的价值被重新发现。那是需要土壤和契机的。” 他的声音低沉,却一针见血。 凌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就像种子,需要合适的阳光雨露才能发芽。” “也不尽然,”徐瀚飞难得地接话,语气带着一种深刻的冷静,“有些种子,落在石头缝里,也要拼命长出叶子,见一见光。” 他这句话说得平淡,凌霜却听出了其中隐含的、沉重而坚韧的力量。她不禁侧目看他,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边,那神情中有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也有一种不肯屈服的倔强。这种思想的碰撞,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启迪。她发现,徐瀚飞的内心世界,远比他沉默的外表要丰富和深邃得多。他的知识储备、思维深度和看问题的角度,常常让她这个大学生都自愧弗如,并心生敬佩。 他们也讨论从旧报纸上看到的时事新闻。凌霜会表达她对国家建设的憧憬,对某些社会现象的困惑。徐瀚飞通常不会直接评价,而是会从更宏观的历史维度或更本质的人性角度进行分析,他的见解往往独到而深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透彻,让凌霜有茅塞顿开之感。他就像一本被尘埃覆盖的、内容却无比精彩的典籍,正在被凌霜一页页小心翼翼地、充满惊喜地翻开。 河水流淌,带走了时光,也拉近了两颗心的距离。在这些漫步和交谈中,凌霜感受到的是一种灵魂层面的愉悦和满足。她不再仅仅把他看作一个需要帮助的、不幸的落难者,更是一个可以在精神上平等对话、甚至能引领她思考的智者。他的沉默,不再是隔阂,而是一种蕴含力量的深邃;他偶尔的回应和见解,则像暗夜中的星光,珍贵而明亮。 夕阳渐渐沉入远山,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河面上的金光黯淡下去,变成了深沉的靛蓝色。晚风带来了凉意,柳丝舞动得更加婆娑。 “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吧。”凌霜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 徐瀚飞也站起身,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通常比来时更沉默,但气氛却更加融洽和温馨。一种无言的默契和经过思想交流后的充实感,萦绕在两人之间。他们依旧一前一后,但凌霜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不再是最初的冰冷和疏离,而是带着一种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温和的陪伴。 星光开始在天幕上闪烁,如同昨夜一样,但凌霜的心境已大不相同。昨夜是劫后余生的悸动与朦胧,今夜则是思想共鸣后的充实与安宁。一种超越友谊的、掺杂着敬佩、理解与日渐增长的好感的情愫,如同这夏夜的微风,悄无声息地萦绕在心头,随着潺潺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向未知的远方。河畔的漫步,成了照亮彼此灰暗生活的一束温暖的光。 第84章:笑容渐暖? 河畔的漫步,思想的交流,如同涓涓细流,持续不断地冲刷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由误解和沉默筑成的堤坝。姜家坳的夏日,在洪水退去后,展现出它最为热烈而蓬勃的一面。阳光炽烈,草木疯长,知了在浓密的树荫里不知疲倦地嘶鸣,整个村庄都沉浸在一片旺盛的、几乎有些聒噪的生命力之中。 在这种氛围里,凌霜与徐瀚飞的关系,也悄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那种最初的试探、刻意的接近,已经逐渐被一种更为自然、更为日常的相处所取代。凌霜去村尾小屋,或者邀他河边散步,不再需要任何借口,仿佛成了生活中理所当然的一部分。而徐瀚飞,虽然依旧话少,但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气息,确确实实地在消融。他不再仅仅是沉默地接受她的到来,偶尔,甚至会流露出一些极其细微的、预示着改变的迹象。 凌霜的性格,如同这盛夏的阳光,明朗、温暖,充满活力。她的到来,总是能给那间沉寂的小屋和徐瀚飞那颗冰封的心,带来一丝不一样的生气。她不再仅仅谈论书本和时事,也开始分享生活中的琐碎趣事。 一天中午,凌霜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凌雪刚蒸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菜团子,又来到了村尾。天气炎热,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徐瀚飞正坐在门槛旁的阴凉处,修补一件破旧的农具,专注的神情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看到凌霜,他停下手中的活计,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篮子上。 “我妹刚蒸的菜团子,给你带了几个,尝尝看?”凌霜笑着,将篮子递过去,语气自然而亲切。 徐瀚飞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低声道:“谢谢。” 他的手指触碰到温热的篮子边缘,很快缩回。 凌霜也不客气,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他对面,拿起一个菜团子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嗯!真香!我妹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她一边吃,一边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述早上凌宇因为贪玩掉进泥坑、弄得浑身脏兮兮又被凌雪追着打的趣事。她模仿着凌宇哇哇大哭的样子和凌雪又气又笑的表情,语气夸张,表情生动。 徐瀚飞默默地听着,手里拿着一个菜团子,却没有立刻吃。起初,他依旧是那副沉静的模样,但随着凌霜的描述,凌霜敏锐地捕捉到,他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紧抿的唇角似乎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那弧度很小,消失得也极快,仿佛只是被阳光晃了一下眼,但凌霜的心脏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笑了!虽然几乎难以察觉,但那确实是一个笑意! 这个发现让凌霜欣喜若狂,但她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继续兴致勃勃地讲着,心里却像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原来,他并非不会笑,也并非对寻常的喜怒哀乐毫无感觉,他只是将所有的情绪都深深地压抑了起来。 从此,凌霜便有意识地在相处中,加入更多轻松、愉快的内容。她会给他说一些从同学信中听来的、无伤大雅的笑话;会跟他分享村里发生的、让人忍俊不禁的琐事,比如谁家的牛偷吃了邻居的菜地,结果被追得满村跑;会讲述凌雪和凌宇兄妹俩拌嘴赌气又很快和好的幼稚趣事。 起初,徐瀚飞的反应依旧是沉默居多,但凌霜能感觉到,他倾听的姿态在发生变化。他不再仅仅是礼貌性地听着,而是会随着她讲述的情节,眼神产生细微的波动。当她讲到特别滑稽的地方时,她会故意停顿,观察他的反应。有时,她会看到他的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耸动一下,喉结滚动,似乎在极力忍住即将溢出喉咙的笑意。有时,他会下意识地抬手,用指节抵住鼻尖,掩饰那即将破功的表情。这些细微的身体语言,在凌霜看来,比他直接笑出来更让她感到心动和怜惜。那是一种长久压抑后的、笨拙而真诚的情感流露。 最让凌霜感到触动的一次,是她提到村里那个孤寡的瞎眼婆婆。她说起自己前几天去给婆婆送饭,看到婆婆摸索着在门口晒太阳,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她儿子多年前当兵时寄回来的几枚奖章,婆婆虽然看不见,却每天都要摸上好几遍,脸上带着骄傲又落寞的神情。 凌霜讲述的时候,语气带着深深的同情和敬意。她说完,看向徐瀚飞。他正望着远处,目光悠远,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柔和。他没有说话,但凌霜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温暖的光,那光芒中包含着理解、怜悯,还有一种深切的共鸣。那一刻,凌霜仿佛透过他冷漠的外表,触摸到了他内心最柔软、最善良的那个角落。他并非麻木,他的情感甚至可能比常人更加细腻和深沉。 她的坚韧与乐观,也像阳光一样,持续地温暖着徐瀚飞。面对洪水后的烂摊子,凌霜从未抱怨过一句,总是积极地帮忙清理、修复,脸上永远带着不服输的劲头。面对生活的清贫,她也能从一碗简单的菜团子、一本旧书中找到乐趣。她的这种生命力,无形中感染着徐瀚飞。他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听着她充满希望地规划着未来(哪怕是关于弟妹学业的小小规划),眼神中那种惯有的灰暗和绝望,似乎被驱散了一些,偶尔会闪过一丝类似……向往的光。 变化是缓慢的,但又是真实存在的。徐瀚飞脸上的表情,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沉寂和郁结。虽然笑容依旧罕见且短暂,但出现的频率明显增加了。那笑容不再是转瞬即逝的肌肉牵动,而是真正触及眼底的、带着温度的笑意。当他被凌霜某个笨拙的笑话真正逗乐时,眼角会漾开几道浅浅的笑纹,虽然立刻就会被他用低头或侧脸掩饰过去,但那瞬间的光彩,足以让凌霜心跳加速。 他甚至开始有了极其微小的主动。有一次,凌霜在小屋里看书,被一个生僻字难住,蹙着眉头小声嘀咕。坐在一旁看书的徐瀚飞,头也没抬,只是用极其平淡的语气,清晰地念出了那个字的读音。还有一次,凌霜不小心打翻了一杯水,手忙脚乱地擦拭,他默默地递过来一块干布。 这些细微的举动,在常人看来或许微不足道,但对于长期自我封闭的徐瀚飞而言,却是巨大的突破。它们像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预示着坚冰正在从内部开始融化。 凌霜欣喜地看着这些变化。她不再试图去探究他深藏的过去,也不再急于让他敞开心扉。她只是像这夏日的阳光一样,持续地、温暖地照耀着他,用她的开朗、她的坚韧、她对他自然而然的关心,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冷的世界。她发现,他并非天生冷漠,他只是经历了她无法想象的创伤,将自己层层包裹了起来。而她的出现,正一点点地,帮助他卸下那些沉重的外壳。 傍晚的河畔漫步,气氛也变得更加轻松。凌霜依旧会说很多话,徐瀚飞依旧倾听为主,但两人之间的沉默,不再尴尬,而是充满了一种舒适的、彼此陪伴的安宁。有时,凌霜会指着天边奇形怪状的云朵,问他像什么,他会认真地看一会儿,然后给出一个出乎意料又十分贴切的答案,惹得凌霜咯咯直笑。夕阳下,他的侧脸线条柔和,偶尔看向她时,眼神里不再有疏离,而是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浅的暖意。 凌霜知道,融化坚冰非一日之功,他内心的创伤和沉重的过去,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抚平的。但眼前这些点点滴滴的变化,这些逐渐温暖的笑容和眼神,已经让她感到无比的满足和希望。她的坚韧与乐观,如同最有效的催化剂,正悄无声息地,唤醒着他心中沉睡的情感。两颗心,在这夏日暖阳的照耀下,靠得越来越近。 第85章:无声的陪伴? 盛夏的姜家坳,在白炽的烈日和喧嚣的蝉鸣中,仿佛一切都变得缓慢而粘稠。然而,在凌霜与徐瀚飞之间,一种新的相处模式,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在炽热的空气里舒展开宁静的枝叶。他们不再仅仅依赖于河畔漫步时的交谈,或是小屋清理时的协作,而是逐渐沉淀出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动人的状态——无声的陪伴。 有时,是在午后最炎热的时分。烈日将泥土路面晒得发烫,空气中浮动着肉眼可见的热浪。凌霜会带着一本书,来到村尾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浓密的树冠投下大片阴凉,清风穿过枝叶,带来些许凉意。她找块平整的树根或搬来那块当凳子用的旧磨盘坐下,摊开书页,很快便沉浸在文字的世界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会感觉到另一个人的靠近。徐瀚飞会默默地出现在不远处,隔着一段恰当的距离,靠着粗糙的树干坐下。他通常不会带书,有时只是静静地闭目养神,任由树影在他清瘦的脸上明明灭灭;有时,他会拿出一个旧的、边缘磨损的素描本和一支短小的铅笔,对着远处的山峦、近处的草叶,或者仅仅是眼前的一片光影,进行简单的勾勒。 没有问候,没有交谈。槐树下,只有书页被轻轻翻动的沙沙声,铅笔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以及风吹树叶的簌簌声。蝉鸣似乎也远了,成了背景里模糊的白噪音。 凌霜起初还会下意识地留意他的存在,但很快,她便发现这种陪伴带来的并非打扰,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心。她可以完全专注于手中的书本,不必费心寻找话题,不必观察他的反应。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像感觉到树荫的清凉和风的拂动一样,自然、舒适,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偶尔从书页间抬起头,看到他专注素描的侧影,或者闭目养神时微微蹙起的眉头(仿佛在沉思什么难题),她的心会感到一种平静的满足。她知道,他在那里,这就够了。 而对于徐瀚飞而言,这种无声的共处,更像是一种久违的奢侈。他习惯了孤独,甚至依赖于孤独作为保护壳。但凌霜带来的这种宁静的陪伴,与他熟悉的、沉重的孤独截然不同。它不带有任何侵入性,不试图挖掘他的过去,不要求他做出回应。它只是存在,像阳光,像空气,温和地包裹着他。在她身边,他可以卸下部分时刻紧绷的防御,允许自己的思绪漫无目的地飘散,或者完全沉浸在简单的素描中。他感受到一种几乎被遗忘的安宁,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暂时找到了一处可以停泊的、平静的港湾。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有一次,凌霜看书看得入了迷,直到夕阳西斜,光线变得昏暗,才猛然惊觉。她抬起头,发现徐瀚飞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画笔,正静静地望着天边那抹绚烂的晚霞,眼神悠远,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柔和的平静。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只是陪着她,一起沐浴在黄昏的光辉里。那一刻,凌霜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填满。他们之间,仿佛有了一条无形的纽带,不需要言语的确认,却坚韧而温暖。 还有时,是在月色清朗的夜晚。暑热退去,晚风送爽。村庄沉入梦乡,只有零星犬吠和草丛里的虫鸣。凌霜处理完家务,检查完弟妹的功课,会信步走到村尾。徐瀚飞的小屋通常还亮着微弱的煤油灯光。她不会进去,只是在院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站着,或者坐在那块石头上,仰头望着星空。 过了一会儿,屋里的灯光会熄灭,徐瀚飞会推门出来。他也不会问她为什么来,只是走到她附近,找个地方同样坐下或站着。两人一起沉默地仰望星空。银河浩瀚,星子璀璨,宇宙的静谧与宏大,让尘世的一切烦恼都显得渺小。在这种绝对的寂静中,语言成了多余的东西。他们共享着同一片夜色,同一种宁静,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彼此的呼吸和存在,成了最好的交流。 凌霜会觉得,他们像是在无边黑暗中的两颗星星,虽然相隔遥远,却能被彼此的光芒照亮,感知到对方的存在。她不需要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回忆,是憧憬,还是仅仅放空。她只知道,在这静谧的夜里,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在仰望星空,这就足以驱散她偶尔涌起的、关于未来和学业的焦虑。而徐瀚飞,在漫长的、与世隔绝的黑暗后,似乎也从这无声的陪伴中,汲取到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一丝继续前行的勇气。 一种超越言语的理解,就在这一次次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滋生,如同地下悄然蔓延的根须,将两颗曾经孤独的心,越来越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他们开始能够通过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感知到对方的情绪变化。凌霜能从他比平时更久的沉默中,感受到他情绪的低落,便会找些轻松的话题;徐瀚飞也能从她翻书的速度和呼吸的节奏,判断出她是沉浸其中还是心绪不宁。 这种默契,并非刻意培养,而是在日复一日的宁静共处中,自然沉淀的结果。它比热烈的交谈更持久,比刻意的关怀更深刻。它意味着接纳,意味着懂得,意味着在最深的层面上的相互认同。 凌霜享受着这份静谧的默契。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习惯于生活中有这样一个沉默的存在。他的陪伴,像山间清澈的溪流,无声无息地滋润着她的心田,让她在奋斗和牵挂之余,找到了一处可以安心栖息的角落。而对徐瀚飞而言,凌霜的存在,如同漫长寒冬后吹来的第一缕春风,虽然轻柔,却蕴含着融化冰封的力量。她的坚韧、乐观以及这份不求回报的陪伴,正一点点地修复着他支离破碎的世界。 夏夜深沉,星光如水。两人在老槐树下静静地坐着,直到夜露打湿了衣襟,才默然起身,各自走向属于自己的那一点灯火。没有告别的话语,只有心照不宣的转身。但空气中弥漫的那份安宁与默契,却久久不散,如同藤蔓上悄然绽放的小花,虽不耀眼,却散发着持久而温暖的芬芳。无声的陪伴,成为了这个夏天里,最温柔、也最深刻的记忆。 第86章:流言蜚语? 盛夏的姜家坳,在洪水退去后,仿佛进入了一个短暂的、疲惫而平静的休整期。田里的秧苗重新泛绿,倒塌的篱笆被扶起,生活的节奏似乎又回到了熟悉的轨道。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一些细微的变化,如同水底暗流,开始悄然涌动,最终浮出水面,打破了那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凌霜与徐瀚飞之间日益频繁的接触,那种超越寻常乡邻的亲近与默契,终究没能逃过村里人敏锐的眼睛。起初,只是些善意的玩笑或略带好奇的打量。当凌霜提着篮子走向村尾时,会有相熟的婶子笑着打趣:“霜丫头,又去给‘先生’送好吃的啦?” 或者当她傍晚出门,有人会随口问:“去找小徐散步啊?” 凌霜通常只是红着脸笑笑,并不当真,她心底坦荡,觉得这只是乡亲们习惯性的热闹。 但渐渐地,气氛开始变得微妙起来。那些玩笑话里的意味似乎复杂了,好奇的目光里掺杂了审视和探究。闲言碎语,像夏日里滋生的蚊蝇,开始在不经意间,传入凌霜的耳中。 一天,她去井边打水,几个正在洗衣服的妇人背对着她,聊得正起劲,没注意到她的到来。 “……要说这霜丫头,心也是真善,总往那跑。” “可不是嘛,一个没出阁的大姑娘,老跟个外来的男人待在一起,像什么话……” “唉,谁说不是呢?那徐瀚飞虽说模样周正,可到底是……那种身份。霜丫头可是咱村飞出去的金凤凰,大学生哩!这要是传出去,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看呐,就是年轻,不懂事。那姓徐的也是,自己啥情况不清楚?也不避避嫌……” 声音不高,却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进凌霜的耳朵里。她的脸瞬间变得滚烫,提着水桶的手僵在半空,心怦怦直跳,一股混杂着羞愤、委屈和难堪的热流冲上头顶。她站在原地,进退不得,直到那几个妇人洗完衣服起身看到她,才尴尬地噤声,讪讪地打着招呼散开了。 井水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提着沉重的水桶往家走,脚步有些虚浮。那些话语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外来的男人”、“那种身份”、“名声”、“避嫌”……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过她和徐瀚飞的关系。在她看来,他们的交往是纯粹的,是基于共同的经历、思想的共鸣和一种自然而然的相互吸引。她敬佩他的为人,享受他的陪伴,仅此而已。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就变得如此不堪? 从那天起,凌霜变得敏感起来。她开始留意周围人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她发现,当她独自一人时,那些目光是温和的、带着赞许的;但当她和徐瀚飞同时出现,哪怕只是远远地隔河相望,或者一前一后走在村道上,她都能感觉到背后聚集的、含义复杂的注视。这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让她感到窒息。 更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徐瀚飞的变化。 他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些流言。而且,他的反应比凌霜预想的要激烈和……决绝。 一次傍晚,凌霜像往常一样,习惯性地走向村尾,想去叫他一起散步。远远地,她看到徐瀚飞正站在他那间破屋的门口,似乎在修理门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凌霜加快脚步,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正准备开口打招呼。 徐瀚飞听到了脚步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触及凌霜时,凌霜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微光,但随即被一种刻意的、冰冷的疏离所覆盖。他迅速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计,仿佛没有看见她一样,动作僵硬而专注。 凌霜的脚步慢了下来,笑容僵在脸上。她走到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轻声问:“门坏了吗?要不要帮忙?” 徐瀚飞没有抬头,手下动作不停,声音低沉而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不用。小事。” 语气简短,带着明显的拒绝。 凌霜愣住了。这种冷淡,与之前那些默契的、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相处,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让她一时无法适应。她站在那里,有些无措。 徐瀚飞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修好了门轴,便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身就往屋里走,似乎打算关门。 “那个……去河边走走吗?”凌霜不甘心,又追问了一句,带着一丝希冀。 徐瀚飞的背影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硬邦邦地甩过来两个字:“不了。” 说完,便“吱呀”一声关上了那扇破旧的木门,将凌霜连同她满腹的疑问和委屈,一起关在了门外。 凌霜独自站在暮色渐合的院子里,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涩。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迷茫和难受。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那些流言吗?所以就要用这种冷漠的态度把她推开?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情况一再发生。凌霜再去送些菜蔬,徐瀚飞要么借故不在,要么开门接过东西,低声道谢后便立刻关门,眼神回避,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在村里偶然遇见,凌霜主动打招呼,他也只是极快地点头示意,然后便匆匆离开,仿佛她是瘟疫一般。他甚至不再去他们常散步的河段,有意无意地避开所有可能单独相处的机会。 徐瀚飞在用一种近乎残忍的、一刀两断的方式,刻意地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沉默不再是之前的包容和陪伴,而变成了一堵冰冷坚硬的墙。他的疏远,比那些村民的闲言碎语,更让凌霜感到刺痛和困惑。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这样?是因为害怕流言伤害到她吗?还是他本身就在意那些所谓的“身份差距”和“名声”?难道他们之间那些共同经历的风雨、那些思想的碰撞、那些无声的陪伴,就因为几句闲话,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吗? 流言蜚语像阴云般笼罩在心头,而徐瀚飞突如其来的冷漠,更如一场寒霜,冻结了凌霜心中刚刚萌芽的、朦胧而美好的情感。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委屈。夜晚,她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星空,脑海里反复回响着那些刺耳的话语和徐瀚飞冰冷的眼神,心中充满了迷茫与挣扎。外面的世界尚未向她展示它的广阔与复杂,而这个她从小长大的村庄,却先让她体会到了人言的可畏。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遵从内心,有时需要面对如此沉重的压力。 第87章:直面内心? 徐瀚飞刻意筑起的冰冷高墙,和村里那些如同芒刺在背的闲言碎语,像两股交织的寒流,将凌霜推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与孤寂之中。白日的忙碌尚可暂时麻痹神经,但每当夜深人静,独自躺在炕上,听着窗外熟悉的虫鸣蛙声,那些压抑的情绪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反复冲刷着她,让她辗转难眠。 她反复回味着徐瀚飞那骤然转变的态度。他那回避的眼神,生硬的拒绝,紧闭的房门,每一次回想,都像一根细针,刺得她心口微微发疼。起初是委屈和不解——她做错了什么?他们之间的交往,光明磊落,何至于让他如此避之如蛇蝎?难道那些共同经历的风雨、那些思想的碰撞、那些无声的陪伴,都如此脆弱,抵不过几句流言蜚语吗? 但渐渐地,另一种更深层、更尖锐的疑问,开始在她心中滋生:徐瀚飞这样做,真的是因为他介意那些流言吗?还是……他其实是在保护她?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便像一道闪电,划破了她心中的迷雾。她想起他跳入洪流救人的决绝,想起他雨中护肥的无私,想起他默默帮助孤寡老人的善良。他是一个宁愿自己承受,也不愿连累他人的人。那么,面对这些可能损害她“名声”、影响她“前程”的闲话,他的选择,会不会正是这种性格的延续——用自我疏远的方式,将她推开,让她远离是非的中心? 这个推测,让凌霜的心揪得更紧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的冷漠背后,该藏着多少无奈和……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关切?这种认知,非但没有让她感到释然,反而让她对他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与此同时,她开始被迫直面一个更根本的问题:她自己,究竟是如何看待徐瀚飞的?她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夜深人静,她放任自己的思绪,像放电影一般,回溯着与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最初,是好奇与一丝基于“落魄公子”身份的轻视。接着,是观察后产生的改观,发现他并非想象中的纨绔子弟。然后,是那本笔记带来的震撼,让她窥见了一个才华横溢、内心丰富的灵魂。洪水中他舍生忘死的英勇,彻底扭转了她的印象,敬佩油然而生。灾后共同清理屋子的默契,河畔漫步时思想的碰撞,树下无声陪伴的安宁……一幕幕,如此清晰。 她想起自己看到他笨拙劳作时的心疼,想起发现他默默行善时的触动,想起他偶尔展露浅笑时自己内心的雀跃,想起星空下他沉默侧影带给自己的安宁与悸动,更想起面对他骤然疏远时,那远比听到流言更甚的刺痛和失落…… 这些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早已超越了最初的同情和好奇,也超越了普通的乡邻之情或朋友之谊。这是一种混合了敬佩、怜惜、理解、依赖,以及一种……强烈想要靠近、想要抚平他眉间郁结的冲动。 凌霜的心跳骤然加速,脸颊在黑暗中微微发烫。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不知从何时起,徐瀚飞这个沉默、孤寂、身世坎坷的青年,已经悄然走进了她的心里,占据了一个特殊而重要的位置。她对他的牵挂,不仅仅是对一个不幸者的关怀,更是对一個独特的、深深吸引着她的灵魂的倾慕。这是一种朦胧却真切的情愫,是少女心中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花。 这个认知,让她既感到慌乱,又有一种豁然开朗的释然。原来,那些因他疏远而产生的巨大失落和委屈,其根源正在于此——她在乎他,远比自己想象的更在乎。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是像徐瀚飞所“期望”的那样,顺从流言,就此退缩,保持距离,保全所谓的“名声”?还是…… “名声”?凌霜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它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束缚着多少人的手脚。她想起母亲生前常说的“人言可畏”,想起村里那些因为闲言碎语而活得小心翼翼的女人们。难道她也要被这无形的枷锁困住,牺牲掉内心最真实的感受,去换取一个看似安稳、实则憋屈的未来吗? 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学梦。那是她拼尽全力,挣脱大山束缚才争取来的机会。大学教给她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独立思考的能力和追求真理的勇气。如果连面对自己真实内心的勇气都没有,如果连一份纯粹的情感都要屈服于世俗的偏见,那她读书的意义又在哪里?她的未来,难道要活在别人的眼光和议论中吗? 一股倔强和不甘,从心底升起。她想起了徐瀚飞笔记里那些关于自由和存在的思考,想起了他即使在最困顿中也未曾泯灭的精神光芒。他身处泥泞,却依然保持着内心的骄傲和善良。而她,一个接受了新思想教育的大学生,难道还不如他勇敢吗? 流言蜚语,固然伤人,但它们终究是外界的声音。自己的心,才是真正的方向。如果因为害怕闲话,就辜负了自己萌生的真挚情感,就辜负了那个值得被理解和关怀的人,那才是真正的软弱和遗憾。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炕上,一片清辉。凌霜的心,在经历了翻江倒海的挣扎后,渐渐归于平静,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在她眼中凝聚。 她决定了。她不会理会那些流言蜚语。她不会因为别人的目光,就否定自己内心的感受,就放弃与一个灵魂相通的人交往的权利。她要遵从自己的内心。 这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选择。她清楚前路可能会有更多的非议和压力,但她已经做好了准备。她的坚韧和乐观,曾经感染过徐瀚飞,此刻,更要用来支撑自己。 她想要靠近他,不是出于怜悯,也不是为了寻求什么结果,仅仅是想要维系那份难得的理解与默契,想要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看到了他冰冷外表下的光芒,愿意真诚地与他并肩而行,无畏人言。 直面内心,让凌霜感受到一种挣脱束缚的自由和力量。那些困扰她的流言和徐瀚飞的疏远,此刻仿佛不再那么可怕。她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她要主动打破这僵局,不是去质问他,而是去告诉他自己的态度。她要让他知道,他的退缩,或许出于好意,但她不需要这种牺牲式的“保护”。 夜色深沉,凌霜却毫无睡意,内心充满了即将付诸行动的决心和一丝忐忑的期待。明天,她将不再被动等待,她要勇敢地走向他,直面一切。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或许前路未卜,但至少,她要让它生长在阳光之下,而非压抑在流言的阴影里。 第88章:打破僵局? 决心一旦下定,凌霜便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她不再纠结于那些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目光,也不再为徐瀚飞刻意的疏远而暗自神伤。她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冰层,必须由她来主动打破。这并非为了质问或索取,而是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为了守护那份在她心中已然生根发芽的、珍贵的情谊。 她选择了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渲染成温暖的橘粉色,炊烟袅袅,村庄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氛围中。这个时候,村民们大多在家中用晚饭,村尾的小路格外安静。 凌霜没有像往常那样提着什么东西作为借口,她空着手,步伐坚定地走向那间熟悉的破屋。她的心跳有些快,但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带着一种即将付诸行动的决然。来到院门外,她看到徐瀚飞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看,目光失神地望着远处即将沉入山峦的夕阳,侧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孤寂落寞。 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抬起头。当看清是凌霜时,他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的微光,但立刻被一种更深的、刻意维持的淡漠所覆盖。他下意识地合上书,站起身,似乎想退回屋里,像前几次那样避开她。 “徐瀚飞!”凌霜抢先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没有给他转身的机会。 她的直呼其名,让徐瀚飞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停在原地,没有回头,但也没有继续往里走。背影挺拔却紧绷,像一张拉满的弓。 凌霜深吸一口气,走到他面前,距离他只有几步远。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他刻意低垂、带着疏离的眼眸。夕阳的金光映照着她的脸庞,那双总是清澈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认真和勇气。 “我们谈谈。”她的语气不是请求,而是陈述。 徐瀚飞避开了她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没什么好谈的。” 语调生硬,带着拒人千里的意味。 “有。”凌霜斩钉截铁地说,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关于村里的那些闲话,还有你最近……为什么躲着我。” 听到“闲话”两个字,徐瀚飞的眉头猛地蹙紧,脸上掠过一丝痛苦和烦躁的神色。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自弃的尖锐:“既然知道是闲话,就该避嫌!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跟我这种人走得太近,对你没好处!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他终于说出了原因,果然如凌霜所料。但这亲耳听到他带着情绪说出的、看似为她着想实则将她推远的话,还是让凌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看着他眼中那混合着担忧、自责和一种深深无力感的复杂情绪,心中反而更加坚定。 “名声?”凌霜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却带着嘲讽的弧度,“什么是名声?是活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畏首畏尾,连自己想结交的朋友都不敢来往吗?” 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我姜凌霜的名声,不是靠躲躲藏藏、看人眼色得来的!是靠我自己的努力、品行和选择!” 她的话语,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在徐瀚飞沉寂的心湖中激起了波澜。他怔怔地看着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如此勇敢地反驳。她眼中那份毫不畏惧的光芒,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试图冰封的内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凌霜的语气缓和下来,带着真诚的理解,“你觉得你的身份……会连累我,会给我带来麻烦。所以你就用这种冷冰冰的方式,把我推开,以为这样就是为我好,对吗?” 徐瀚飞抿紧了嘴唇,默认了。他重新低下头,避开她灼人的目光,双手不自觉地攥紧了。 “可是,徐瀚飞,”凌霜的声音变得轻柔,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你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我是不是那种害怕被连累的人?我们认识这么久,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在你眼里,我就是那么脆弱、那么在乎世俗眼光的人吗?” 她一连串的发问,像重锤一样敲在徐瀚飞的心上。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动容。他看到她脸上没有丝毫的委屈或抱怨,只有坦荡、真诚和一种……对他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的微微责备。 “洪水来了,你没有躲,跳下去救人;村里有事,你没有逃,默默出力;对我……之前也多有帮助。”凌霜继续说着,目光柔和地注视着他,“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清楚。别人怎么说,那是他们的事。我交朋友,看的是心,不是身份,更不在乎那些捕风捉影的闲话!”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请你不要再躲着我了。我们像以前一样,散步、聊天、互相陪伴,不好吗?这份友谊,对我来说,很重要。我不怕那些流言蜚语,我希望……你也不要被它们困住。” 最后几句话,她说得很慢,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了徐瀚飞的耳中,也重重地撞进了他的心底。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芒也隐入了山后,暮色四合,周围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草叶的声音。徐瀚飞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凌霜的话,像一道强烈的光,撕裂了他长久以来用以自我封闭的厚重帷幕。他以为的“为她好”,在她勇敢的宣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他低估了她的坚韧,低估了她的勇气,也低估了她对他的……这份情谊的看重。 他看到她眼中没有丝毫的退缩和犹豫,只有一片赤诚的坦然和期待。那种被全然信任、被坚定选择的感觉,是他坠入深渊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像久旱的荒漠,突然迎来了一场甘霖。他筑起的心防,在这份真诚和勇敢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良久,徐瀚飞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抬起头,再次看向凌霜,那双总是深不见底、藏着无尽痛楚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触动,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脆弱和解脱。冰封的眼底,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有微弱的光透了进来。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只化作一声极轻的、带着颤抖的叹息。他没有说话,但他眼神的变化,他身体语言的放松,已经说明了一切。 僵局,被打破了。 凌霜看着他的变化,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她知道,他听进去了,他理解了。她不需要他立刻给出承诺或回应,只要他不再逃避,这就够了。 她对他露出一个温暖而明亮的笑容,如同驱散阴霾的阳光:“那就说定了。明天傍晚,老地方,河边见?” 徐瀚飞看着她灿烂的笑容,眼神闪烁了一下,喉结再次滚动。最终,他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地点了点头。幅度很小,但无比坚定。 “嗯。”一个单音节的回应,从喉咙深处溢出,沙哑,却带着一种新生的力量。 凌霜笑了,笑容更加舒展。她知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寒冰,已经开始消融。她没有再停留,转身离开,脚步轻快而坚定。暮色中,她的背影充满了朝气与力量。 徐瀚飞站在原地,久久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晚风吹拂着他额前的碎发,他第一次感觉到,这风,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因紧张而攥出的汗意。一种久违的、混合着酸楚和微暖的复杂情绪,在他沉寂已久的心底,缓缓流淌开来。打破僵局的,不是言语的技巧,而是一颗勇敢而真诚的心。 第89章:月下的倾诉? 僵局的打破,像一阵春风,吹散了笼罩在两人之间的阴霾。虽然徐瀚飞依旧话不多,但他不再刻意回避凌霜。傍晚的河畔散步,午后的树荫闲坐,又悄然恢复了。只是,气氛与之前有了微妙的不同。少了几分试探和小心翼翼的靠近,多了几分心照不宣的坦然和一种劫波渡尽后的宁静。凌霜能感觉到,徐瀚飞看她的眼神里,那份冰冷的隔阂已经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感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仿佛有千言万语积压在心底,却不知从何说起。 日子平静地流淌,转眼到了月中。这一夜的月色,出奇地好。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像一枚温润的巨大玉盘,高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遍洒,将山川、田野、屋舍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洁净的银光。白日的暑热彻底消散,晚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香,沁人心脾。繁星在月华稍淡的天际闪烁,整个姜家坳沉浸在一种空灵而静谧的梦境里。 凌霜和徐瀚飞像往常一样,在河边散步。月光下的青龙河,与夕阳下截然不同。河面不再金光闪耀,而是泛着细碎的、清冷的银光,安静地流淌着,水声潺潺,更添幽静。两岸的柳树,在月光下拖出长长的、婆娑的影子。他们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谁也没有说话,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美好。 走了一会儿,徐瀚飞在一处平坦的河滩边停了下来。这里有几块光滑的大石头,是平时村民们歇脚的地方。他默默地在其中一块石头上坐下,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河面,眼神深邃,仿佛与这月夜融为了一体。 凌霜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没有打扰他。她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心中一片平和。她能感觉到,今晚的徐瀚飞,似乎有些不同。他的沉默,不再是那种封闭的、拒绝交流的状态,而更像是一种积蓄着力量的、风暴来临前的平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果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徐瀚飞忽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得几乎要融入潺潺的水声中,却清晰地敲在凌霜的心上。 “今晚的月亮……很像我家院子里的那一轮。”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插入了一把尘封已久的锁。凌霜的心微微一颤,她没有转头看他,只是保持着仰望明月的姿势,轻轻地“嗯”了一声,表示她在听。她知道,他需要一个倾听者,而不是一个追问者。 徐瀚飞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河面上,仿佛在对着河水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而疲惫的沧桑感,开始缓慢地、艰难地讲述起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枷锁中挣脱出来,带着血和泪的痕迹。 “我家……以前在省城。不是大富大贵,也算……书香门第。”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又像是在平复骤然涌起的情绪,“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海棠树,春天开花的时候,很热闹。我小时候,常在树下看书,晚上,月亮就从树杈间照下来……” 他的描述很简洁,但凌霜却能从中勾勒出一幅安宁、温馨的画面。那是一个与她所处的山村完全不同的世界,充满了文化的气息和家庭的温暖。她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然而,接下来的话语,却急转直下,将那份美好瞬间击得粉碎。 “后来……运动来了。” 徐瀚飞的语气骤然变得艰涩,声音也压抑了下去,“我父亲……他是个教授,研究历史的。被人……揭发,说他的言论……有问题。” 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空气都带着刺骨的寒意,“一夜之间,什么都变了。家被抄了,书被烧了,父亲被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凌霜屏住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虽然对那段岁月有所耳闻,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听一个亲历者讲述。她能感受到他话语中那巨大的、无法言说的悲痛和……愤怒。 “母亲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他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带着哽咽,但他极力克制着,“我那时……刚考上东山大学附中,成绩……还不错。” 他苦笑了一下,那笑声在寂静的月夜里显得格外凄凉,“然后,我就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被送到了这里……改造。” “改造”这两个字,他说得极其缓慢,带着一种刻骨的讽刺和屈辱。凌霜终于明白,他初来时的冷漠、孤僻、甚至是对周遭一切的抵触,根源何在。那不是清高,不是娇气,而是从天之骄子骤然坠入深渊的巨大落差,是失去至亲、家园被毁的彻骨之痛,是对命运不公的无声抗议和绝望! “刚来的时候……”徐瀚飞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像是在呓语,“我觉得……天都是灰的。看着这里的一切……这山,这水,这些人……我觉得我和他们,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恨……恨那些毁了我家的人,也恨这……这不公的命运。我觉得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像个活死人……在这里腐烂掉。” 他终于说出了心底最黑暗、最绝望的想法。这些话,他可能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一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凌霜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在微微颤抖,眼角似乎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但他倔强地没有让它们流下来。 凌霜的心,随着他的讲述,一阵阵抽痛。她仿佛能看到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何在接连的打击下,变得支离破碎,如何在这陌生的山村里,独自承受着漫无边际的痛苦和孤独。他所有的怪异、所有的沉默,在此刻都有了最合理的解释。那不是性格缺陷,而是巨大创伤后的应激反应,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 她依旧没有打断他,只是将目光从月亮上收回,静静地、充满同情和理解地注视着他紧绷的侧影。她的沉默,是最好的安慰;她的倾听,是最深的共情。 徐瀚飞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说完这些,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是怔怔地望着河水,仿佛灵魂已经飘向了那个遥远而痛苦的过去。月光将他孤独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石滩上。 过了许久,他才仿佛从梦魇中缓缓苏醒,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第一次,真正地、毫无掩饰地看向凌霜。他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和戒备,只剩下赤裸裸的、尚未愈合的伤痛和一种……如释重负般的疲惫。那眼神,像受伤的野兽,脆弱而坦诚。 “这些话……压在心里……太久了。”他沙哑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解脱的颤抖,“谢谢你……肯听我说。” 这一句“谢谢”,比任何话语都更让凌霜动容。它意味着,他终于向她敞开了那扇紧闭的心门,允许她走进他伤痕累累的内心世界。这份信任,沉重而珍贵。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将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河水的呜咽,仿佛在为这段悲伤的往事伴奏。一场迟来了太久的倾诉,在这静谧的月夜下,终于完成。沉重的过去被揭开,虽然鲜血淋漓,但至少,不再是他一个人独自背负。 凌霜知道,今夜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将进入一个全新的、更深层次的阶段。一种基于深刻理解和共同伤痛的心灵契合,正在这月华之下,悄然滋生。 第90章:伤痛与共鸣? 徐瀚飞的话语,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寂静的深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无声的悲恸。月光依旧清冷地洒在河滩上,将他脸上未干的泪痕照得发亮。他倾诉完那积压已久的、血淋淋的过往,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地坐在石头上,微微佝偻着背,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那是一种压抑到极致、连哭声都发不出的、绝望的悲恸。 凌霜没有立刻说话。她的心,被他的故事攥得生疼,鼻腔酸涩,眼眶发热。她能感受到那平静叙述下掩藏的惊涛骇浪,能体会到那种从云端坠入泥沼、家破人亡的巨大创痛。任何苍白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轻飘而虚伪。她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充满了深切的悲悯与理解,默默地陪伴着他,任由这沉重的悲伤在月下肆意流淌。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在为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低徊伴奏。 许久,徐瀚飞的肩膀终于停止了颤抖。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眼神空洞地望着水面,仿佛灵魂已经飘远。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脆弱得如同琉璃,一触即碎。 就在这时,凌霜轻轻地、用一种异常平静而舒缓的语调开口了,声音像月光一样,温柔地流淌出来: “我爹……是在我十岁那年没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敲破了这凝固的悲伤。徐瀚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空洞的目光微微转动,似乎有些意外地看向她。他没想到,在他倾泻了如此沉重的过去之后,她会说起自己。 凌霜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了波光粼粼的河面,仿佛在对着河水,也对着他,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过多的渲染,像是在陈述一件寻常旧事,但那份平静之下,却蕴含着同样深刻的悲伤。 “也是夏天,山里下暴雨,山洪冲垮了石桥。他为了抢运队里的粮食,过河的时候……被水冲走了。” 她顿了顿,声音有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但很快又恢复了平稳,“连尸首……都没找到。” 徐瀚飞静静地听着,原本空洞的眼神里,渐渐凝聚起一丝专注。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总是充满韧性、眼神明亮的女孩,也有着如此惨痛的童年记忆。 “我娘……身体本来就不好,爹一走,天就塌了。”凌霜继续说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沧桑,“她咬着牙,拉扯我们兄妹四个。除了我哥我最大,下面还有凌雪和凌宇。日子……很难。记得有一年冬天,家里快断粮了,我娘把最后一点玉米面掺着野菜做了糊糊,给我们吃,她自己……喝了两天凉水。” 她的描述很简单,没有哭诉,但徐瀚飞却能清晰地想象出那幅画面——一个瘦弱的妇女,带着四个年幼的孩子,在贫寒中挣扎求生。这种苦难,与他那种来自城市、源于政治风暴的倾覆不同,是另一种更为具体、更为磨人的、渗透在每日柴米油盐中的绝望。 “我娘总说,再难,书也要读下去。她说,我爹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家里能出个读书人。”凌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温暖的怀念,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她拼命干活,省吃俭用,供我上学……自己却累垮了。我考上县一中那年,她……咳血咳得厉害,没熬过那个冬天。” 说到这里,凌霜的声音终于抑制不住地哽咽了。她抬起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月光下,能看见她眼角闪烁的泪光。 “她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说对不住我,没能看着我……上大学。” 这句话,她几乎是用气声说出来的,带着巨大的遗憾和心痛。 故事讲完了。河滩上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截然不同。不再是徐瀚飞独自沉溺的悲恸,而是两个灵魂,在各自袒露了最深的伤疤后,产生的一种奇异的、深刻的共鸣。 徐瀚飞完全怔住了。他原本以为,自己的遭遇已是极大的不幸,沉浸在自身的痛苦中难以自拔。直到此刻,听到凌霜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讲述着失去双亲、带着弟妹在贫困中挣扎求生的经历,他才恍然惊觉,苦难,从来不分贵贱,也从不独一无二。这个看似坚韧、乐观的女孩,竟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她的苦难,是具体的、琐碎的,是每日都要面对的生存压力,是眼睁睁看着亲人被生活拖垮的无能为力。相比之下,他那份源于理想和家庭骤然崩塌的痛苦,虽然惨烈,却似乎……带着某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遥远。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中翻涌。有同情,但更多的是震撼,是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深切触动。他看着她月光下清秀却坚毅的侧脸,忽然明白,她那股不服输的韧劲从何而来,她那颗敏感而善良的心为何能如此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们都曾在命运的深渊中挣扎过,都曾品尝过失去至亲的刻骨之痛。 他不再是孤独的。在这寂静的山村里,在这冰冷的月光下,他遇到了一个真正能懂得他伤痛的人。这种懂得,不是基于相似的经历,而是基于对苦难本质的共同认知,是基于在绝望中依然不肯放弃的、相似的灵魂质地。 “对不起……”徐瀚飞忽然低声说,声音沙哑而充满歉意。他是在为之前沉浸于自身痛苦、忽略了她也可能背负沉重过往而道歉,也是为勾起了她的伤心事而歉疚。 凌霜转过头,看向他,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努力扯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没什么对不起的。都过去了。” 她的笑容在月光下,带着泪光,却有一种洗净铅华后的澄澈和力量,“我只是想告诉你,徐瀚飞,苦难……不是谁的专利。我们都失去过重要的东西,都曾在黑暗里走过。我懂你的痛,虽然我们的痛不一样。” “我懂你的痛”。 这简单的五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徐瀚飞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壁垒。他从未奢望过,在这偏远的山村,能有人对他说出这句话。他定定地看着凌霜,看着这个在苦难中绽放得像野百合一样坚韧纯洁的姑娘,心中百感交集。同情、敬佩、感动、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强烈的亲近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麻木已久的心房。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两人之间,将他们的影子在石滩上拉长,仿佛交织在了一起。两颗都曾饱经创伤的心灵,在这一刻,跨越了出身、经历的巨大鸿沟,在灵魂的最深处,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们不再是一个是“落魄公子”,一个是“寒门学子”,而是两个在命运风暴中幸存下来的、相互理解的孤独灵魂。 凌霜伸出手,轻轻放在徐瀚飞冰凉的手背上。那触碰极其轻柔,却带着灼人的温度。“你看,”她轻声说,目光清澈而坚定,“我们都活下来了。而且,还在往前走,不是吗?” 徐瀚飞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暖和力量,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没有躲开,也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反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冰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一个无声的回应,一个跨越了千言万语的、关于理解、信任和共同前行的承诺。 月光下,河水畔,两个年轻的身影紧紧靠在一起,手牵着手。他们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流淌的河水,望着天边的明月。巨大的悲伤似乎被这无声的共鸣稀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慰藉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灵相通的宁静。伤痛依旧在,但不再孤单。因为他们知道,从今往后,在这条艰难的人生路上,有了一个可以彼此理解、相互扶持的同行者。 第91章:深谈 那场月下的倾诉,如同一场酣畅淋漓的雷雨,冲刷掉了积压在彼此心头的厚重尘埃,也彻底涤净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雨过天晴后,露出的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澈而通透的天地。凌霜与徐瀚飞的关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灵魂共鸣的“知己”之情,开始悄然生根、抽枝、发芽。 变化最明显的,是徐瀚飞。他不再是那个将自己紧紧包裹在沉默与冷漠硬壳中的“怪人”。那层用以自我保护、也用以隔绝外界的冰甲,在凌霜真诚的倾听与共鸣中,悄然融化。他紧绷的眉宇舒展了许多,眼底常年凝结的郁色虽未完全散去,却也不再是密不透风的阴霾,偶尔,会有真实的光影流动其间。最重要的是,他紧闭的心扉,终于向凌霜敞开了一道缝隙,允许她窥见其中蕴藏的、丰富而璀璨的瑰宝。 交谈,成了他们相处中最自然、也最核心的部分。不再仅仅是凌霜单方面的讲述,也不再是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平等的、深入的思想交流。而引领这场交流走向纵深的,往往是徐瀚飞。 夏日的黄昏变得格外悠长。晚饭后,凌霜总会很自然地走向村尾。徐瀚飞有时会在小屋前等她,有时则已坐在老槐树下,膝上放着一本边缘磨损的旧书。见到她来,他会抬起眼,目光不再是疏离的审视,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些许等待意味的接纳。 “今天看报纸,提到省里想在几个县试点推广经济作物,替代部分粮食种植。”凌霜一边在他身旁的石头上坐下,一边自然地开启话题,手里拿着一份皱巴巴的《省农垦报》。 徐瀚飞接过报纸,目光快速扫过那篇报道,眉头微蹙,沉吟片刻道:“想法是好的,但风险不小。”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有力。 “风险?”凌霜好奇地追问,“不是说经济作物收益更高吗?” “收益高,波动也大。”徐瀚飞指着报纸上的数据,“你看,它提到的几种作物,对土壤、气候要求苛刻,而且市场价格受外界影响极大。一旦销路出问题,或者遇到天灾,农民一年的投入就可能血本无归。不像粮食,至少能保证口粮。”他顿了顿,看向凌霜,眼神锐利,“这种转型,需要配套的技术指导、稳定的销售渠道,甚至可能还需要农业保险兜底。仓促上马,只怕是拔苗助长。” 凌霜认真地听着,心中暗暗佩服。她只看出了政策的导向和表面的收益,而徐瀚飞却一眼看到了背后的风险链条和必要条件。这种宏观与微观结合的分析能力,是她这个大学生在课本里学不到的。 “那……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她忍不住问道,带着求教的语气。 徐瀚飞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么问,看了她一眼,目光深邃。他思索了一下,才缓缓说道:“如果是我,会先选一两个村做小范围试点。请真正的农业专家下来勘测土壤气候,确定最适合的品种。同时,要提前联系好加工厂或外贸公司,签订保底收购合同,把销路问题解决在前面。甚至,可以尝试成立合作社,集中资源,共担风险。”他的话语条理清晰,逻辑严密,仿佛在脑海中已构建过一个完整的蓝图。 凌霜听得入了神。她仿佛能看到一个不同于眼前破败山村的、充满规划与生机的未来图景。徐瀚飞的话语,为她打开了一扇窗,让她看到了经济学知识如何具体地应用于改变现实,而不是停留在纸面的理论。 “你懂得真多。”她由衷地感叹道,眼神里充满了钦佩,“这些想法,比报纸上说的实在多了。” 徐瀚飞微微怔了一下,似乎不习惯这样的直白赞扬,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低声道:“只是……以前看过一些书,胡乱想想罢了。” 但凌霜能感觉到,他语气中那细微的波动。她的肯定,对他而言,并非毫无意义。 随着交流的深入,凌霜越发惊叹于徐瀚飞学识的渊博。他不仅对经济、政策有独到见解,对历史、文学甚至一些自然科学也颇有涉猎。有一次,凌霜读到一首古诗,其中用了一个生僻的典故,百思不得其解。她试着向徐瀚飞请教。 他接过那本《唐诗选注》,看了一眼,便轻声解释道:“这个典故出自《庄子·秋水》,讲的是河伯与北海若的对话,意思是见识短浅的人无法理解宏大深邃的事物。”他不仅解释了典故的出处和含义,还简要讲述了《秋水篇》的核心思想,言语简洁,却切中肯綮。 凌霜睁大了眼睛,惊喜地看着他:“你连《庄子》都读过?还记得这么清楚!” 徐瀚飞淡淡一笑,那笑容很浅,却真实地触及了眼底:“家里以前有些旧书,闲着无事翻过。”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凌霜瞬间联想到了他那本笔记里深沉的思考,心中对他曾经的成长环境更多了一份想象与唏嘘。 他们的谈话地点,也不再局限于老槐树下或河边。有时,会是在徐瀚飞那间收拾过后依旧简陋的小屋里。煤油灯下,凌霜做着大学带来的习题,遇到难题时,会自然而然地推到他面前。 “这道微积分的题目,我总觉得我的解法绕了弯路,你看有没有更简洁的方法?”她指着练习本上密密麻麻的算式。 徐瀚飞会放下手中的书,接过本子,仔细看一会儿。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铅笔,在草稿纸上写下几行流畅的推导过程,思路清晰,步骤简练。“这里,用这个公式替换,可以省去两步。”他指着关键处,声音平和。 凌霜凑过去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怎么就没想到?”她抬头看着他灯下沉静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混合着感激和崇拜的暖流。他就像一座沉默的宝藏,越是挖掘,越是令人惊喜。 星空下的畅谈,则是最令人沉醉的时刻。当暑热退去,银河初现,两人并排坐在河滩的石头上,话题会变得更加天马行空。凌霜会谈起她对未来的憧憬,比如想成为一名工程师,为家乡修建更坚固的水利设施;或者想研究农业经济,帮助像姜家坳这样的村子找到发展的路子。 徐瀚飞会安静地听着,偶尔会插话,提出一些关键的问题,或者从历史、经济的角度给出他的看法。“修水利,资金和技术是关键。”“农业经济,不仅要考虑生产,还要考虑市场和流通环节。”他的话语,像精准的导航,帮助凌霜将模糊的理想逐渐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而凌霜蓬勃的朝气、对知识的渴求、以及那种“人定胜天”的信念,也像温暖的阳光,持续地照耀着徐瀚飞那片荒芜已久的心田。他看着她因为解开一道难题而雀跃,因为读到一段好文字而眼眸发亮,因为谈及理想而神采飞扬,那颗被苦难冰冻的心,似乎也一点点被焐热,重新感受到了生命的活力与希望。 在这种深入的交流中,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与愉悦,在两人之间流淌。他倾囊相授,将她引入一个更广阔的思想殿堂;她如饥似渴,用她的热情与理解,回报以最真诚的共鸣与钦佩。他们不再是简单的倾诉与倾听,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思想碰撞与精神滋养。凌霜感觉这个夏天,她从徐瀚飞这里学到的,远比一个学期在大学里学到的更加深刻和鲜活。而徐瀚飞,则在充当“先生”的过程中,重新找回了些许自身的价值感,那被现实碾压的自信,正在一点点重新凝聚。 夜幕低垂,星河璀璨。当交谈暂告一段落,两人静静望着星空时,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尴尬的沉默,而是思想激荡后的充实与安宁。他们知道,彼此已成为对方精神世界里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这种深谈,如同甘泉,滋养着两颗年轻而渴望成长的心,也让他们的知己之情,在思想的交融中,变得愈发坚不可摧。 第92章:理想的回响? 深入的思想交流,如同精心调制的肥料,让凌霜心中那颗名为“理想”的种子,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枝展叶,变得愈发清晰、茁壮。在与徐瀚飞一次次触及灵魂的对话中,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倾听和吸收他那广博的见识,也开始尝试着,将自己内心那些朦胧的、躁动不安的关于未来的构想,小心翼翼地捧出来,放在他们共同构筑的、安全的思维空间里,接受审视、打磨和滋养。 变化是悄然发生的。起初,她只是在他分析某些时事或经济现象后,小心翼翼地附和自己的一些粗略看法。徐瀚飞总是听得很专注,不会轻易打断,偶尔会在她表述不清时,用一个精准的词语帮她点明核心,或者在她思路陷入死胡同时,用一个巧妙的问题引导她转向更开阔的思考路径。 一个微风拂面的傍晚,他们又来到了河边那片熟悉的草地。夕阳将河水染成暖金色,水面波光粼粼。凌霜抱膝坐着,看着对岸连绵的青山,忽然轻声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憧憬: “徐瀚飞,你说……我们姜家坳,还有这些大山里的村子,以后有没有可能……变得不一样?” 徐瀚飞侧过头看她,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眼神平静,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凌霜受到鼓励,眼神亮了起来,比划着说:“我就在想,我在大学学经济,是不是以后……能不能用学到的知识,帮帮像咱们这样的地方?比如说,怎么能让地里种出来的东西更值钱?怎么能让村里人不用只靠着老天爷吃饭?” 她的想法还很朴素,甚至有些稚嫩,但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无比真诚。 徐瀚飞没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方起伏的山峦,仿佛在审视这片土地的脉络。然后,他转回头,看向凌霜,眼神深邃而认真: “想法很好。但不容易。”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却带着一种引导式的冷静,“你想过没有,首要的问题是什么?” 凌霜想了想,试探着回答:“是……缺钱?还是缺技术?” “是缺路。”徐瀚飞一针见血地指出,他随手捡起一根枯枝,在松软的泥地上划了一条曲折的线,“你看,姜家坳,还有周围很多村子,为什么穷?不是因为地不好,也不是人懒。很大一个原因,是路不通,或者路太难走。山货运不出去,或者运出去成本太高,好东西也卖不上价钱。外面的信息和新技术,也进不来。这叫‘物流成本’和‘信息壁垒’。” “物流成本……信息壁垒……”凌霜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对她来说还很新鲜的专业词汇,眼睛却越来越亮。徐瀚飞简单的几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思路的一扇窗。她之前模糊地觉得要“发展经济”,却从未如此具体地思考过瓶颈究竟在哪里。 “对!就是这样!”她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每次村里卖粮卖猪,都要费好大劲弄到镇上,要是路好走,能直接通到大地方就好了!” 徐瀚飞看着她恍然大悟的兴奋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了一下,继续冷静地分析:“路通了,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是产业选择。不能光种粮食,附加值太低。要因地制宜。比如,这山里气候土壤适合种什么经济作物?药材?果树?还是发展养殖?这需要科学的评估,不能想当然。” “嗯!要考察!要请专家!”凌霜用力点头,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 “还有,”徐瀚飞继续深入,“即使种出来了,养出来了,怎么卖?卖给谁?价格谁定?是等商贩上门压价,还是自己想办法找销路,甚至尝试搞点简单的加工,提升价值?比如,果子能不能做成果脯?药材能不能进行初步炮制?这就涉及到产业链和市场渠道的问题。” 他层层递进的分析,将一个宏大而模糊的“帮助乡村”的理想,拆解成了一个个具体、可思考、可努力的方向。凌霜听得入了迷,心中那股朦胧的热情,仿佛找到了可以流淌的河床,方向一下子清晰了许多。她不再是空有热血,而是开始学着用理性的眼光去审视问题。 另一次,是在他那间小屋的煤油灯下。凌霜看到报纸上报道南方某个村庄靠种植柑橘脱贫致富的消息,十分兴奋地拿给徐瀚飞看。 “你看这个!他们能成功,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试试?” 徐瀚飞仔细看完报道,却没有盲目乐观。他指着文章里的几个细节说:“你看,他们成功有几个关键点。一是当地政府引进了优质的品种和技术支持;二是他们成立了合作社,统一管理、统一销售,形成了规模;最重要的是第三点,”他加重了语气,“他们提前打通了通往省城的销售渠道,甚至签了订单。这叫‘以销定产’,降低了风险。如果我们这里也种柑橘,技术、合作社、销路,这三个条件,目前具备哪个?” 一连串现实的问题,像冷静的溪水,稍稍浇熄了凌霜过于乐观的冲动,却让她思考得更加深入。她意识到,理想不能****的土壤,需要周密的规划和扎实的步骤。 “我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说,“不能光看别人成功就眼热,得看看自己有什么,缺什么,一步一步来。” 徐瀚飞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样子,眼神温和了些许。“有这个心是好的。但切忌急功近利。乡村的发展,是个系统工程,需要耐心,也需要对市场规律的尊重。” 他的话,像一位经验丰富的舵手,在为即将远航的船只校准方向,既指出风浪的可能,也肯定扬帆的价值。 在他的鼓励和引导下,凌霜的理想不再是飘在空中的楼阁,而是渐渐有了坚实的骨架和清晰的脉络。她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关于农村经济的资料,在与他讨论时,提出的观点也越来越具体,甚至能结合姜家坳的实际情况进行简单的分析。她发现自己对经济学这门学科的兴趣空前高涨,因为它不再仅仅是书本上的理论和公式,而是与脚下这片土地、与乡亲们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活生生的学问。 徐瀚飞看着她的变化,心中是欣慰的。在这个女孩身上,他看到了自己曾经拥有却已被现实碾碎的激情与抱负,也看到了一种更为难得的、扎根于泥土的坚韧与务实。她的理想,像一株迎着风雨顽强生长的树苗,而他的见识和经验,则如同及时的修剪和扶正,帮助她长得更直、更稳。 有时,聊得深入了,凌霜会忍不住问:“徐瀚飞,你懂这么多,以前……是不是也想做些什么?”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怕触及他的痛处。 徐瀚飞的眼神会瞬间黯淡一下,掠过一丝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但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封闭自己。他只是沉默片刻,然后轻轻摇头,语气带着看透世事的淡然:“想过。但时也,命也。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了。” 他随即会将话题引回凌霜身上,“你的路,才刚刚开始。按你想的,脚踏实地去做,就好。” 他的话,让凌霜在感到一丝心疼的同时,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信念。她仿佛承接了某种未尽的理想,有一种使命感在心中油然而生。 这个夏天,在徐瀚飞这座沉默而丰富的“智库”的滋养下,凌霜的理想完成了至关重要的蜕变。从最初模糊的“想为家乡做点事”,变成了更加清晰的“要探索适合山区农村的经济发展路径”。她的目光,不再仅仅局限于课本和校园,而是投向了更广阔的社会现实。徐瀚飞那些冷静甚至略带锋芒的剖析,那些基于深厚学养和现实洞察的见解,如同一次次精准的叩击,敲打掉她理想主义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更加坚韧、更具生命力的内核。 月光下,当他们结束又一次酣畅淋漓的讨论,沿着静谧的村道往回走时,凌霜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力量感。她知道,前路依然漫长且艰难,但至少,方向已经指明,心中的灯塔已被点亮。而点亮这盏灯的人,正是身边这个看似与世无争、却拥有深邃思想的同行者。理想的回响,在两人思想的碰撞与共鸣中,变得愈发清晰、洪亮,指引着凌霜迈向未来的脚步,也悄然修复着徐瀚飞那颗曾对理想绝望的心。 第93章:无声的懂得? 当思想的交流达到一定的深度,当心灵的共鸣成为习惯,言语便渐渐退居次席,一种更为玄妙、也更为深刻的默契,开始悄然主宰凌霜与徐瀚飞之间的相处。他们不再需要刻意的交谈来维系联系,也不需要频繁的互动来证明亲近。一种“无声的懂得”,像空气一样自然弥漫在他们周围,成为彼此间最珍贵、也最舒适的精神慰藉。这种懂得,源于共同经历的沉淀,源于对彼此灵魂深处的窥见与共鸣。 这种默契,体现在日常相处的每一个细微末节里。 一个闷热的午后,凌霜帮家里剥完玉米,想到徐瀚飞那间西晒的小屋定然酷热难当,便顺手从井里打上来一个镇了半天的西瓜,抱在怀里,踏着灼人的土路走向村尾。她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时,徐瀚飞正伏在旧木桌上,对着一本残破的书页蹙眉凝思,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背后的衣衫湿了一片。 凌霜没有出声,只是轻轻将沁凉的西瓜放在桌角。徐瀚飞闻声抬头,看到她,又看了看那翠皮黑纹的西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些许。他什么都没问,她也什么都没说。他默默起身去拿刀,凌霜则很自然地找来抹布擦拭桌面。瓜切开,露出红瓤黑籽,清甜的香气瞬间驱散了屋内的燥热。两人对坐,安静地吃着冰凉的瓜,窗外知了聒噪,屋内却是一片清凉的静谧。无需“天热解暑”的客套,她的到来与瓜的清凉,本身即是理解;而他无声的接受与舒展的眉宇,便是最好的回应。 一天上午,凌霜在河边洗衣时,不小心被石块划伤了手指,伤口不深,却渗着血珠。她没太在意,用河水冲了冲便继续干活。傍晚见面时,徐瀚飞的目光却立刻捕捉到了她指腹上那一道细微的红痕。他脚步顿了顿,没说话,转身走回小屋,片刻后拿来了一个小纸包和一小罐清水。纸包里是碾成细末的草药,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他示意凌霜伸手,然后用清水小心地替她冲洗伤口,再将药末轻轻撒上。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却异常轻柔专注。凌霜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甚至没注意到的小伤,他却看在眼里,并默默备好了草药。这种细致入微的关切,胜过千言万语的问候。 这种懂得,更体现在情绪的精准捕捉与无声的抚慰上。 徐瀚飞虽然比以往开朗了许多,但那些沉重的过往,如同蛰伏的兽,总会在他独处时悄然苏醒,将他拖入无边的沉寂。有时,凌霜会发现他独自坐在山坡上,望着远山,背影僵直,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低气压,那是一种与世隔绝的、深不见底的孤寂与哀伤。 每逢这种时候,凌霜从不贸然上前打扰,也不会用空洞的言语去安慰。她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在他身旁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如同以往无数次那样,陪着他一起沉默。她或许会随手拔起一根草茎,在指尖无意识地缠绕;或许会抱膝坐着,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和他一起望着同一个方向。她不去问“你怎么了”,也不说“别难过了”。她只是用自己安静的陪伴,告诉他:我知道你难过,我在这里,你不必独自承受。 她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束温和而坚定的光,穿透他内心的阴霾。她不会试图驱散那片黑暗,只是静静地照亮他身边的一小块地方,让他知道,在这片孤寂的天地里,他不是一个人。往往过了许久,徐瀚飞会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紧绷的肩线会微微松弛下来。有时,他会极轻地说一句“没事了”,声音沙哑;有时,他什么也不说,只是转过头,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未散的沉郁,更有一种深切的、被理解的感激。然后,他会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示意该回去了。凌霜便也站起来,跟在他身旁,依旧沉默,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已然消散。 同样,当凌霜因为学业上的难题、或是对未来的迷茫而心烦意乱时,即使她努力掩饰,徐瀚飞也能敏锐地察觉。她或许会下意识地频繁翻书,或许会看着某处发呆,眼神失去焦距。这时,徐瀚飞不会追问缘由,他可能会不动声色地泡一杯淡淡的、带着安神香气的草药茶,推到她的手边;或者,在她对着习题册苦思冥想时,用铅笔在草稿纸的角落,写下一条关键的公理或公式提示,字迹清隽;又或者,他会找出一份旧的、与当前时事相关的剪报,看似随意地递给她,那内容却往往能恰巧拓宽她的思路,或是让她从当下的焦虑中暂时抽离。 他从不越界,从不试图替她解决问题,只是提供一种无声的支持和一个思考的支点。这种恰到好处的懂得,让凌霜感到无比安心。她知道,他看穿了她的困扰,但他尊重她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只是在她需要的时候,递上一根“手杖”。 她是他灰暗生活里透进的光。在那些被回忆啃噬、被现实围困的漫漫长夜里,想起身边有这样一个懂他沉默、知他悲喜、无需他费力解释便能理解他处境的人,徐瀚飞便觉得,这冰冷的囚笼似乎也有了一丝暖意。她蓬勃的生命力,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她对他价值的看见与肯定,都像甘露般,一点点滋润着他几近干涸的心田。 他则是她前行路上无声的基石。在凌霜为理想热血沸腾有时又难免感到前路艰险时,徐瀚飞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那种基于深厚学识和惨痛经历的透彻洞察,以及他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都给了她莫大的力量。他让她觉得,自己的梦想并非虚妄,她的努力有其意义。他像一座沉默的山,在她身后,让她可以安心地眺望远方,勇敢地展翅飞翔。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气场。即使相隔一段距离,各自忙碌,也能感受到对方情绪磁场的细微变化。凌霜在院子里哼歌,徐瀚飞在屋内便能感知她今日心情愉悦;徐瀚飞雕刻木器时节奏舒缓,凌霜便知他心绪平和。这种超越五官感知的链接,是无数次心灵交汇后产生的奇妙化学反应。 夜幕降临,星子闪烁。他们常常就这样,在院子里,或是在能望见星空的屋檐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凌霜或许在温书,徐瀚飞在修补一件旧物,或是就着油灯擦拭他那些幸存的书籍。空气中流动着静谧的、满足的气息。偶尔,凌霜遇到一个有趣的句子,会轻声念出来;徐瀚飞听到,会抬起头,与她相视一笑,那笑容淡而温暖,一切尽在不言中。 无需过多言语,陪伴本身已成最深的慰藉。她一个眼神,他便知她需要安静或是分享;他眉间一丝郁色,她便懂他需要空间或是陪伴。这种“无声的懂得”,比任何热烈的誓言或亲密的举动都更加牢不可破。它让两个都曾孤独的灵魂,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唯一的同类,产生了深刻的归属感。他们知道,无论未来风雨如何,至少在此刻,在这片小小的天地里,有一个人,能读懂你所有的沉默。这份懂得,是他们在这个夏天,收获的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支撑彼此继续走下去的、最温暖的力量。 第94章:实践的火花? 盛夏的尾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洪水退去后的重建工作,虽然让姜家坳恢复了基本的生活秩序,但也掏空了村集体本就微薄的积蓄。修补河堤、购买种子化肥、救助损失惨重的几户人家……每一项都需要钱。村长姜大伯的眉头锁得越来越紧,村委会那间破旧的屋子里,烟雾缭绕,村干部们为如何筹措下一笔款项愁容满面。这种焦虑,像闷热的低气压,无形中笼罩着整个村庄。 凌霜从凌雪口中听说了村里的难处,心里也跟着着急。晚饭后,她习惯性地走向村尾,脚步却比平时沉重了几分。月光淡淡地洒在小路上,她的思绪却纷乱如麻。她想起大学里老师讲过的集体经济,想起报纸上看到的各地发展副业的报道,但那些宏大的理论,面对姜家坳具体的困境,似乎都隔着一层纱,找不到一个切实的切入点。 徐瀚飞正坐在小屋门槛上,就着最后的天光翻看一本纸张泛黄的旧书。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凌霜微蹙的眉头和略显沉重的步伐,目光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情绪的低落。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只是静静等待,而是罕见地主动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怎么了?有心事?” 他的主动询问让凌霜微微一怔,随即心里一暖。她在他身边的石墩上坐下,叹了口气,把村里为钱发愁的事情说了出来。“……大伯他们都在想办法,可咱们这穷山沟,除了种地,还能有什么来钱的路子呢?真是愁人。” 徐瀚飞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他没有立刻接话,眼神却渐渐变得专注而深邃,仿佛在脑海中快速检索、分析着什么。月光下,他清瘦的侧脸轮廓显得格外清晰,那是一种沉浸在思考中的沉静。 过了好一会儿,就在凌霜以为他也没什么好办法时,他却忽然开口,声音平稳而清晰,带着一种分析问题的冷静节奏: “靠天吃饭,被动等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黑暗中朦胧的山峦轮廓,“姜家坳,四面环山,林地资源其实不算差。只是……没有被有效利用起来。” 凌霜的眼睛亮了一下,身体不自觉地向他倾斜:“你是说……山货?” “不止是简单的采摘。”徐瀚飞转过头,看向她,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凌霜从未见过的、属于谋划者的锐利光芒,“我问你,后山那片竹林,每年春笋疯长,除了各家挖点尝鲜,大部分是不是都烂在地里?” “是啊!”凌霜点头,“太多了,吃不完,也卖不掉,镇上也不稀罕。” “如果,”徐瀚飞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引导的意味,“不是卖鲜笋呢?如果能做成笋干,或者腌制成酸笋,是不是就能保存更久,卖到更远的地方?甚至……年后青黄不接时,反而能卖上好价钱?” 凌霜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被点醒了一般:“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可是……怎么做?咱们村没人会啊!” “技术可以学,可以请人教。关键是,要形成规模。”徐瀚飞不疾不徐地继续分析,“单家独户做不了,必须由生产队牵头,组织闲散劳力,统一收购、集中加工。这叫‘初级农产品加工’,能提升附加值。” 他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凌霜的思路。她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还有呢?你还想到什么?” 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和急切,徐瀚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没有挣脱,反而继续冷静地阐述:“除了笋,山里的蕨菜、蘑菇,季节性很强,但晒成干菜,价值就不同了。还有,我记得后山有几片野生的杨梅树和猕猴桃,果子酸涩,直接吃不行,但如果能尝试酿成果酒,或者做成果脯呢?” 他条理清晰,一环扣一环,不仅指出了资源,还点明了加工方向和组织形式。凌霜听得心潮澎湃,她仿佛看到了一条隐藏在深山里的、闪着微光的路径。 “可是……”她很快又想到现实问题,“启动要钱啊,买工具、请师傅、找销路……” “所以不能贪多求全。”徐瀚飞似乎早已考虑到这一点,“可以选一两种最容易上手、见效最快的先试点。比如,今年秋笋下来的时候,可以先尝试制作笋干。工具简单,成本低。销路……”他沉吟片刻,“可以先联系县里的土产公司,或者……看看有没有知青认识外面供销社的人。用小的成功,积累经验和资金,再慢慢扩大。” 他甚至连步骤和风险控制都想到了。凌霜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佩。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几乎与世隔绝的人,脑子里竟然装着如此清晰、如此贴合实际的发展思路!他的见识,远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真正能够落地的智慧。 “徐瀚飞!你太厉害了!”凌霜忍不住惊呼,抓着他胳膊的手晃了晃,“这些想法太好了!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么细!” 徐瀚飞被她直白的赞扬弄得有些窘迫,微微偏过头,耳根在月光下似乎有些泛红。他低声道:“只是……根据实际情况瞎想的。不一定可行。” “可行!我觉得非常可行!”凌霜兴奋地站起来,在月光下来回踱步,“笋干!对,就从笋干开始!技术不难,咱们可以学!我明天就去跟姜大伯说!” 看着她因为找到希望而容光焕发的脸庞,徐瀚飞沉寂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星火被悄然点燃。他原本只是基于她的烦恼,习惯性地进行分析,并未想过这些想法真能付诸实践。但凌霜如此热烈的反应和毫无保留的信任,让他冰冷已久的心湖,泛起了一圈微澜。他的知识,他的思考,似乎……并不完全是毫无用处的?它们真的能帮到这片土地,帮到这些质朴而艰难求生的人们?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陌生的感觉——一种名为“价值感”的东西,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坚冰下轻轻颤动了一下。 第二天,凌霜迫不及待地找到了姜大伯,将徐瀚飞的分析,加上自己的理解,详细地说了一遍。她没有提及徐瀚飞的名字,只是说“听人分析了一下”。起初,姜大伯和几个村干部还将信将疑,但听着凌霜条理清晰地说出利用竹林资源、发展初级加工、组织集体生产、寻找稳定销路的具体步骤时,他们的眼神从疑惑渐渐变成了惊讶,最后露出了豁然开朗的神情。 “哎呀!霜丫头!你这脑袋瓜子怎么长的?说得在理啊!”姜大伯拍着大腿,激动地说,“可不是嘛!那满山的笋子,年年烂掉,心疼啊!要是真能做成笋干,那可是条路子!” 会议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大家开始热烈讨论如何落实。凌霜看着村干部们重新燃起的干劲,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她知道,这火花,是徐瀚飞点燃的。 傍晚,她几乎是跑着去了村尾的小屋。徐瀚飞正在劈柴,看到她气喘吁吁、满脸兴奋地跑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成了!大伯他们觉得你的主意特别好!决定今年秋天就组织人试试做笋干!”凌霜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声音里充满了喜悦。 徐瀚飞愣了一下,握着斧头的手微微收紧。他没想到,自己那些蛰伏在脑海角落的想法,竟真的能引起如此大的反响。他看着凌霜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为他(尽管她未提他的名字)感到骄傲的光芒,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欣慰,有触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久违的成就感。 他低下头,掩饰着内心的波动,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但凌霜分明看到,他紧抿的唇角,勾起了一抹极浅极浅的、却真实存在的弧度。而那双向来深沉如古井的眼眸里,在夕阳的映照下,第一次,清晰地闪烁起一簇微弱却坚定的光亮。那光亮,名为希望,名为被需要的感觉,名为蛰伏的才华终于照进现实的一缕曙光。 实践的火花,终于越过了他自我封闭的壁垒,在现实的土地上,点燃了一簇温暖的火焰。这火焰不仅照亮了姜家坳前行的可能,更重要的,是照亮了徐瀚飞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让他看到,即使身处逆境,他的智慧和思考,依然拥有改变现实的力量。而凌霜,则是那个执着地举着火种,并最终让这火花燎原的人。 第95章:支撑 夏末的午后,日头偏西,热度却未减分毫。凌霜拎着个盖着湿布的竹篮,脚步轻快地绕过村尾的柴垛。徐瀚飞小屋的门虚掩着,她敲了两下便推开。屋里比外面凉快些,徐瀚飞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地上整理几本边缘卷曲的旧书,听见动静,他侧过头,额角带着汗珠。 “天热,我带了点井水镇的绿豆汤。”凌霜把篮子放在桌上,掀开湿布,端出个粗陶罐,罐壁还凝着水珠。“你尝尝,我放了点冰糖。” 徐瀚飞站起身,用搭在肩上的旧毛巾擦了擦手,接过陶罐时指尖碰到她的手,冰凉湿润。他低声道:“麻烦你了。” “麻烦什么,顺手的事。”凌霜拉过屋里唯一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下,用手扇着风,“你这些书……晒过了?” “嗯,潮气重,拿出来透透气。”他拿起陶罐倒了一碗绿豆汤,汤色清绿,豆子煮得开了花。他喝了一口,冰凉清甜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午后的黏腻。 凌霜看着他喝,嘴角弯了弯,随即从随身带的布包里掏出一本《政治经济学》和笔记,眉头微微蹙起。“这个‘资本有机构成’的模型,我画了半天图,总觉得绕不明白。你看……”她把笔记推过去,指着一处复杂的公式推导。 徐瀚飞放下碗,接过笔记仔细看了一会儿。他没直接解释公式,而是拿起铅笔,在笔记空白处画了个简单的纺车和一台蒸汽织布机的草图。“你看,”他用笔尖点着纺车,“以前主要靠人力,工具简单,这就是构成低。”又指向织布机,“后来机器多了,厂房、原料、燃料,这些不直接纺纱但离不开的东西占比大了,构成就高了。模型是想说,这种变化会影响利润和就业。” 凌霜盯着草图,眼睛一亮:“我懂了!不是死记公式,是看背后生产方式的变迁!你这么一画,就清楚多了!”她拿回笔记,兴奋地在旁边加注了几笔。 徐瀚飞看着她的侧脸,因专注而微微发亮,没说话,只把陶罐又往她面前推了推。 几天后的傍晚,骤雨初歇,空气里满是泥土的腥甜。凌霜去河边打水,看见徐瀚飞独自坐在河滩那块大石头上,望着浑浊涨水的河道,背影僵直。她打完水,没立刻走,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河水哗哗作响,比平时湍急。 她没问他怎么了,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递过去一颗。“喏,小宇偷偷塞给我的,分你一个。” 徐瀚飞回过神,看了看糖,又看了看她。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布料颜色深了一块。他接过糖,剥开油纸,塞进嘴里,甜味慢慢化开。 “这水涨得真快,”凌霜看着河面说,“冲下来不少树枝。” “上游雨更大。”他低声应了一句,目光仍看着河水,但紧绷的肩线稍稍松弛了些。 “等水退了,河滩肯定又得收拾。”凌霜继续说,声音平和,“不过太阳出来晒两天,也就好了。” 他没再接话,但嘴里甜丝丝的味道和身边人平静的陪伴,像无声的安慰,驱散了些许笼罩着他的阴郁。 又一日,凌霜注意到徐瀚飞常穿的那件灰布衬衫肘部磨得极薄,快要破了。下次来的时候,她带了针线和一块颜色相近的旧布头。趁他出门挑水的工夫,她坐在门槛上,就着天光,仔细地把布头衬在磨损处,一针一线地缝补起来。针脚细密均匀,是她从小做惯的活计。 徐瀚飞挑着水回来,看见她低头缝补的身影,脚步顿了一下。水桶放下时发出沉闷的声响。凌霜抬起头,晃了晃手里的衬衫:“快磨穿了,给你补补。你看行不行?”她把补好的地方展示给他看,布料贴合,几乎看不出痕迹。 他走过去,接过衬衫,手指摩挲着那块补丁,布料细密扎实。“……谢谢。”他声音有些哑,把衬衫仔细叠好,放在炕头。 “谢什么,举手之劳。”凌霜收起针线,语气轻松。她看到墙角堆着几本晾晒好的书,其中一本是她提过想找的《乡土中国》,“呀,这本书你找到了?能借我看看吗?” “嗯,你看吧。”他点头,“有些页脚潮了,小心点。” 最寻常的,是分享。凌雪蒸了槐花糕,凌霜会揣两块还温热的过来;徐瀚飞偶尔用野蜂蜜泡了水,也会倒一碗给她。他们坐在小屋门口,或是在老槐树下,分吃一块糕饼,共饮一碗蜜水,话不多,偶尔聊聊庄稼的长势,或是凌霜学校里遇到的趣事。徐瀚飞大多听着,偶尔插一两句,目光落在远处山峦或近处忙碌的蚂蚁上,神情是难得的平和。 这些琐碎平常的互动,像无数细小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汇聚。凌霜的朝气与细心,如同透过云隙的阳光,照进徐瀚飞沉寂的世界,让他偶尔也能感受到一丝暖意,暂时忘却身份的桎梏与前路的迷茫。而徐瀚飞的沉稳与博识,则像稳固的磐石,为凌霜躁动飞扬的理想提供了坚实的依托,让她的视野超越课本,触及更广阔的现实脉络。 他们是彼此黑暗中的微光,沉默中的回响。暑假将尽,分离的阴影悄然迫近,但那些共度的午后、黄昏,那些一碗绿豆汤、一块麦芽糖、一次解惑、一件补好的衣衫所累积起来的支撑,已深深嵌入彼此的生命,成为继续前行的、无声却强大的力量。 第96章:未来的阴影? 八月的最后几天,空气里悄悄渗进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正午的阳光依旧灼人,但早晚的风已带上了清爽的秋气,吹过玉米地时,叶片摩擦的沙沙声也显得比夏日里干燥、急促了些。知了的叫声稀落下去,蟋蟀开始在夜晚的墙角吟唱。姜家坳的夏天,正不可挽回地走向尾声。 凌霜开始收拾行李。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再次被拿出来,摊在炕上。她往里面装洗净叠好的夏衣,几本边角卷起的课本和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还有凌雪偷偷塞进来的、用油纸包好的几块烙饼。动作比半年前离家时从容了许多,但每拿起一件东西,心里都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一下。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安静的、离别的气息。 这天下午,她拿着一本刚从徐瀚飞那里借来的、关于土壤改良的小册子,想去还给他,顺便再摘些自家菜园里新红的西红柿带过去。走近那间小屋时,她看见徐瀚飞正坐在门槛上,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粗布,一遍又一遍地、极其缓慢地擦拭着一本旧书的封面。那动作不像是在清洁,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重复。他的背影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孤直,也格外沉寂。 凌霜的脚步放轻了些。她走到近前,他才恍然惊觉般抬起头。四目相对的一瞬,凌霜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未来得及完全掩去的一抹阴郁,以及看到她时,那阴郁迅速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覆盖的过程。他的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嘴唇紧抿着。 “书看完了,还你。”凌霜把册子递过去,声音尽量放得轻快,“写得挺有意思的,有些法子说不定咱们村以后也能试试。” 徐瀚飞接过书,指尖有些凉,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垂了下去,落在手里的书上,低低地“嗯”了一声。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就书里的内容问一句她的看法,或者引申开说点什么。空气仿佛凝滞了。 凌霜把装着西红柿的小竹篮放在他脚边,“园子里结的,给你带几个尝尝。” “谢谢。”他又是一声低谢,语气干涩,没有看那篮子。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吹过屋后竹林的声音,沙沙作响。凌霜站在那儿,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拒人千里的低气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重。她心里有些发慌,又有些莫名的难过。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试图打破这僵局:“我……我过两天,就该回学校了。” 徐瀚飞擦拭书封的动作猛地顿住,手指收紧,指节泛白。他依旧低着头,过了好几秒,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知道。” 又是沉默。凌霜看着他低垂的、紧绷的侧脸,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更重了。她想起这些天来的点点滴滴,河边散步,灯下夜话,雨中抢险,月下倾诉……那些默契的瞬间,那些无声的支撑,难道都要随着夏天的结束而消散吗? “你……”她鼓起勇气,声音微微发颤,“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徐瀚飞勉强维持的平静。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痛苦,有自嘲,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还有一种……凌霜看不太懂的、类似于挣扎的东西。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沙哑: “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打算?”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凌霜心上。她瞬间明白了。明白了他的疏离,他的沉默,他此刻眼中化不开的阴郁从何而来。不是因为她要离开,而是因为她的离开,像一面镜子,无比清晰地照出了他们之间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是前途光明的大学生,而他,是身份未定、前途渺茫的“戴罪之身”。她的世界在展开,他的世界却仿佛凝固在这小小的山坳里,看不到出路。 “不是的!”凌霜下意识地反驳,声音急切,“你懂那么多,你有想法!就像上次你帮村里出的那个主意……” “那不过是纸上谈兵!”徐瀚飞突然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激动和尖锐,他猛地站起身,背对着她,肩膀微微颤抖,“改变不了任何事实!我哪儿也去不了,什么也做不了主!我的路……早就被定死了!”他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压抑的低吼,充满了无力感和长久压抑的痛苦。 凌霜被他激烈的反应震住了,站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她看着他僵直的背影,感受到一种深切的、她无法真正体会的绝望。她想说“会有办法的”,想说“政策也许会变”,想说“你不要这么想”,可所有的话到了嘴边,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仅是地理的距离,更是命运的巨大落差。 徐瀚飞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情绪,再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只是眼神更加空洞。“你回去吧。”他声音低沉,“……路上小心。学业要紧。” 这是逐客令。凌霜看着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和劝说都是徒劳。他正用他特有的方式,把自己重新封存起来,用冷漠和疏远,来掩饰内心的自卑和可能连他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对她的不舍与……或许是一丝极微弱的、不敢奢望的情愫。 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把他此刻的样子刻在心里。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小屋。脚步沉重得像是灌了铅。 走出很远,她忍不住回头望去。徐瀚飞依然站在原地,低着头,身影在渐斜的日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得像旷野里的一棵树。离别的阴影,混合着他自身命运的阴霾,沉重地笼罩着他,也投在了凌霜的心上。 夏天的热烈和生机正迅速褪去,秋天的萧瑟还未真正来临,但一种冰冷的预感,已经悄然攥紧了两颗年轻的心。 第97章:珍贵的礼物? 离别的日子像挂在树梢的最后几片蝉翼,透明而脆弱,随时会碎裂在秋风里。凌霜的行李已经收拾妥当,帆布包靠在墙角,沉默地宣告着归期。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凌雪和凌宇似乎也察觉到姐姐即将离开,变得格外黏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离愁。 前天在小屋前那场不欢而散的对话,像一根刺,扎在凌霜心里。徐瀚飞那句“我这样的人……能有什么打算?”和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反复在她脑海中回响。她理解他的痛苦和自卑,但更心疼他用这种自我放逐的方式,将所有人推开,包括她。 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这个夏天,他们共同经历的太多,那份默契和理解,是她珍贵的精神财富。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重新沉入那片冰冷的孤寂。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留下一丝微弱的火光,照亮他前路的一小段黑暗。 她翻检着自己从学校带回的、有限的几本书。课本和笔记是要带走的,一些闲书可以留下。她的目光在几本书的封面上逡巡,最终,停留在一本页面泛黄、书脊有些磨损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一本半新的《平凡的世界》上。这两本书,都讲述了人在极端困境中,如何凭借不屈的意志寻找出路、实现价值的故事。她心中一动。 她拿出钢笔,拧开笔帽,深吸一口气,在《平凡的世界》扉页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 “徐瀚飞同志惠存:世界或许不公,但心可以广阔。愿你在平凡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平凡。 凌霜 于一九七X年夏末”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的真诚和期望。写完后,她端详了一会儿,又拿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在扉页上写道: “送给徐瀚飞:钢铁的意志,源于百炼千锤。黑夜再长,黎明终将到来。望保重。 凌霜” 她想了想,又拿出一本崭新的、自己还没用过的硬面笔记本,在扉页简单写下:“赠徐瀚飞:用于记录所思所想。愿笔耕不辍,心有所依。” 她希望他能重新拿起笔,不要放弃思考和记录的习惯。 她把三本书仔细地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好,系好结。这份礼物,不贵重,却承载着她最深切的鼓励和祝福。 动身前一天下午,天色有些阴沉,云层低垂。凌霜拿着那个蓝布包,再次走向村尾。她的脚步比往常沉重,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小屋的门依旧虚掩着。她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轻轻推开门,看到徐瀚飞背对着门口,坐在那张破旧的木桌前,一动不动,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发呆。他的背影显得格外萧索,仿佛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 听到门响,他缓缓转过头。看到是凌霜,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快的复杂情绪,有意外,有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但迅速又被一层更厚的淡漠覆盖。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凌霜走到他面前,将蓝布包放在桌上,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我明天一早就走了。这几本书……留给你看吧。” 徐瀚飞的目光落在那个蓝布包上,没有动,也没有问是什么书。 凌霜解开布结,露出三本书的封面。她拿起《平凡的世界》,翻到扉页,递到他面前:“你看看。” 徐瀚飞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去。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清秀而有力的字迹上,久久没有移动。凌霜屏息等待着,能清晰地看到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捏着书页的指尖微微收紧。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凌霜。那双总是深沉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波澜,有震惊,有触动,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动容。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这本,”凌霜又拿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也翻到扉页给他看,“还有这个笔记本,希望你能用得上。” 徐瀚飞的目光依次扫过那几句赠言,每一句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死寂的心湖。他从未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也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语言对他说话——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平等的“同志”相称,是真诚的鼓励和殷切的期望。这比他想象中的任何告别方式都更让他心潮起伏。 他放下《平凡的世界》,手指有些颤抖地抚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凸起的书名,然后又拿起那本崭新的笔记本,摩挲着光滑的封面。良久,他才用极其沙哑、几乎破碎的声音挤出两个字: “……谢谢。” 这声谢谢,沉重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别谢我,”凌霜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声音也有些哽咽,“徐瀚飞,你记住,你是有才华、有见识的人!别……别轻易放弃自己。日子还长,总会有路走的。” 徐瀚飞猛地别过脸去,肩膀几不可察地耸动了一下。他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可能失控的表情。 凌霜知道,话说至此,已无需多言。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样子刻在心里。“我走了。你……多保重。” 说完,她毅然转身,快步离开了小屋。她怕自己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忍不住掉下来。 在她身后,徐瀚飞依然僵硬地站在原地,低着头,手中紧紧攥着那本《平凡的世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蓝布包静静地躺在桌上,像一团微弱却执拗的火焰,在渐暗的小屋里,散发着温暖的光。 这份看似简单的礼物,是凌霜能给他的、最珍贵的馈赠——不是物质,而是信念,是希望,是对他价值的最高肯定。它像一颗种子,被埋进了冰封的土壤,能否发芽,尚未可知,但至少,在离别之际,她尽力为他留下了一线光明。 秋风吹过,带着凉意,卷起几片落叶。凌霜走在回村的路上,心中充满了不舍与牵挂,但也有一丝释然。她做了她能做的。接下来的路,要靠他自己走了。而她,也将带着这个夏天所有的记忆和成长,重返校园,继续追逐自己的梦想。 第98章:无声的承诺? 凌霜的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声响也被寂静吞没。徐瀚飞依然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午后的光线透过糊窗的旧报纸,在昏暗的屋内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地锁在手中那本《平凡的世界》的扉页上。 那几行清秀却有力的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烙进他的心里。 “徐瀚飞同志惠存:世界或许不公,但心可以广阔。愿你在平凡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不平凡。” “同志”……这个久违的、带着平等与尊重的称呼,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用冷漠和自弃筑起的硬壳。他几乎能想象出她写下这些字时,那双清澈眼眸里的认真与期盼。没有怜悯,没有施舍,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信任和鼓励。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纸页,微微颤抖。胸腔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冲撞,酸涩、滚烫,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不能……不能在她面前失态。他早已习惯了将所有的情绪死死摁进心底最深的角落,用冰封起来。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移到桌上。那块蓝色的包裹布摊开着,露出下面另外两本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曾读过,在那个遥远得如同前世的少年时代,也曾为保尔·柯察金的坚韧热血沸腾。如今,这本书像一面镜子,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不堪。那本崭新的硬面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用于记录所思所想。愿笔耕不辍,心有所依。” “心有所依……”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四个字,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尖锐的痛楚,席卷了他。她看穿了他的孤寂,看穿了他精神世界的荒芜。她不是在可怜他,她是想给他一个支点,一个让思想不至于彻底湮灭的锚。 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三本书并排摆好。然后,他拉过那把吱呀作响的椅子,坐了下来。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他先拿起那本《平凡的世界》,并没有立刻翻开内容,只是反复看着扉页上的赠言。每一个字的笔画,都仿佛带着她的温度。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像墨汁滴入清水,无声地弥漫开来。屋里没有点灯,黑暗温柔地包裹住他。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与黑暗融为一体,只有偶尔书页被指尖触碰发出的细微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动了。他摸索着找到火柴,划亮,点亮了桌上那盏小小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灯光下,他翻开了《平凡的世界》。不是从第一页,而是随意地翻开。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铅字,那些关于黄土高原、关于生存与奋斗的文字,此刻读来,竟有了截然不同的意味。孙少平在矿区挣扎求生的身影,似乎与某个在田间地头笨拙劳作的影子重叠了。他不再是隔岸观火,而是感同身受。 他看到一处描写主角在极端困苦中依然坚持阅读的段落时,手指停顿了。他想起凌霜在灯下蹙眉思考的样子,想起她谈起理想时眼中闪烁的光。那个女孩,像一株顽强的小草,在石缝里努力向着阳光生长。而自己呢?就因为一次跌落,就要永远趴在泥泞里吗? “不辜负她的期望……”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入他荒芜的心田。他放下书,拿起那本崭新的笔记本。翻开硬壳封面,雪白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他拧开凌霜留下的那支半旧钢笔的笔帽,笔尖在煤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闪烁着微光。 他该写点什么?写满腹的牢骚和绝望吗?不,那不是她想要的。她送他笔记本,是希望他记录“所思所想”,是希望他还能思考,还能向前看。 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未落。最终,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写下了一个日期,然后,是新的一行字: “今日,收赠书三册。当静心读之。” 字迹有些僵硬,却异常清晰、用力。写完这行字,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情绪似乎平息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却带着一丝微弱光亮的决心。 这是一个无声的承诺。对他自己,也是对那个已经踏上归程的姑娘。他可能依然前路迷茫,可能依然身处困境,但至少,他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任由自己沉沦下去。他要试着,像她期望的那样,在平凡甚至灰暗的日子里,寻找一点不平凡的意义;要像钢铁一样,经过锤炼,变得更加坚韧。 他将笔记本和书仔细地收好,放在枕头旁触手可及的地方。煤油灯的光晕温暖而坚定,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这小小的一隅。窗外,秋虫唧唧,夜色正浓。但在这个破败的小屋里,一颗冰封已久的心,因为一份珍贵无比的礼物和一个无声的承诺,似乎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解冻的迹象。离别的愁绪依然弥漫,但一种新的、克制的力量,正在悄然滋生。 第99章:离前序曲? 九月的第一个清晨,天光未亮,姜家坳还笼罩在一片浅灰色的薄雾里,空气清冷潮湿。凌霜已经起身,穿戴整齐。炕上,凌雪和凌宇还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轻手轻脚整理行装发出的细微声响。那个帆布包已经塞得鼓鼓囊囊,放在门边,像一个沉默的**,宣告着这个漫长夏天的终结。 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像这清晨的雾气,弥漫在屋里的每个角落,也沉甸甸地压在凌霜的心头。她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朦胧的村景,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村尾的方向。那个小屋,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她想起昨天下午送书的情景,他紧抿的嘴唇,颤抖的指尖,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的复杂情绪。他读懂她的心意了吗?他会振作起来吗? 一种强烈的、想要再见他一面的冲动涌了上来,又被她硬生生压下去。该说什么呢?告别的话早已在心底排练了无数遍,可真到了嘴边,却觉得每一句都苍白无力。更何况,他那般沉默寡言,自己贸然前去,只怕会更添尴尬,徒增伤感。 她叹了口气,转身开始最后检查行李。这时,院门外传来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停住了。凌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过了一会儿,没有敲门声,脚步声却又响了起来,似乎有些犹豫不决,在门外徘徊。 凌霜的心跳得更快了。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房门。 薄雾中,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院门外几步远的地方,正是徐瀚飞。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裤,像是要下地的打扮,双手似乎有些不自然地垂在身侧。看到凌霜突然开门,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脚步顿住,目光与她撞个正着。 晨光熹微中,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静静地对望着。空气仿佛凝固了。徐瀚飞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凌霜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种紧绷的、欲言又止的气息。他的眼神很深,像蒙着一层雾的潭水,里面有挣扎,有犹豫,还有一种……她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愫。 “你……这么早。”凌霜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刚起床的沙哑,和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微颤抖。 徐瀚飞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微微垂下,落在脚前的泥地上,低低地“嗯”了一声。他的双手在身侧握了握拳,又松开。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划破了黎明的寂静。 “我……”凌霜鼓起勇气,想说“我一会儿就走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口道,“……吃过了吗?”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问题蠢透了。 徐瀚飞摇了摇头,依旧没有抬头,声音沉闷:“还没。” 又是一阵沉默。他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抬起头,目光快速扫过凌霜的脸,又迅速移开,望向远处雾气缭绕的山峦,声音干涩地开口:“你……路上,东西都带齐了?” “嗯,都收拾好了。”凌霜点头,心里酸酸的。这种客套的关心,更让她难受。 “车……什么时候走?”他又问,目光依旧看着远方,仿佛那山峦有什么极其吸引他的东西。 “明天一早,去镇上坐路过的汽车。”凌霜回答。她看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一定也是鼓足了勇气才来的。可他来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就像她一样,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 “那……书,”凌霜试着找一个话题,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你……看了吗?” 听到“书”字,徐瀚飞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他终于转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凌霜脸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那眼神里,之前的挣扎和犹豫似乎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感激、沉重和一丝决然的情绪。 “看了。”他低声说,声音比刚才稳定了些许,“……谢谢。” 这两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不用谢。”凌霜连忙说,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至少他接受了,“希望……对你有用。” 徐瀚飞深深地看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更重要的话,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句:“你……在学校,好好读书。” “我会的。”凌霜点头,鼻子有些发酸。 “照顾好自己。”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切。 “你也是。”凌霜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和眼底不易察觉的青色,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不舍和心疼,“地里活重,别太累着。按时吃饭。” “嗯。”他应了一声,目光再次垂了下去。 该说的,似乎都说完了。可那些真正想说的,那些关于不舍,关于牵挂,关于鼓励,关于未来渺茫的希望……却像巨石一样堵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几步的距离,更是身份、处境和未来巨大的不确定性。任何逾越界限的话语,都可能是一种负担,一种惊扰。 雾气渐渐散开,天边泛起鱼肚白。村庄开始苏醒,远处传来人声和狗吠。 徐瀚飞抬起头,最后深深地看了凌霜一眼。那一眼,极其短暂,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有感谢,有承诺,有不舍,还有一种深藏的、克制的痛苦。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凌霜点了点头。随即,他毅然转过身,脚步有些匆忙地,几乎是逃离一般,大步走进了尚未完全散尽的晨雾里,背影很快变得模糊。 凌霜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叫住他。她只是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直到雾气将那条小路完全吞没。眼眶又热又胀,她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她懂他的沉默,懂他的欲言又止,懂他最后那深深的一瞥。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彼此心里明白,反而更重。这份在困境中萌生的、克制而深沉的情感,如同这山间的晨雾,朦胧、清凉,却真实地浸润了彼此的心田。 她转身回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离别的序曲,在这样一个清冷而沉默的清晨,悄然奏响。没有痛哭流涕,没有海誓山盟,只有两句干巴巴的叮嘱和一个沉重的眼神。但这份无声的告别,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她心潮起伏,也更让她确信,这个夏天,以及夏天里的那个人,将永远刻在她的生命里。 天,快亮了。 ?第100章:山顶的约定 晚上,姜家坳的夜格外寂静,连秋虫的鸣叫都显得稀疏寥落。一轮将满的月亮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遍洒,将山峦、屋舍和蜿蜒的小路都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压抑的离愁。 凌霜坐在炕沿,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帆布包的搭扣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静夜中格外刺耳。凌雪和凌宇已经睡熟,屋里只有他们平稳的呼吸声。她却毫无睡意,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又像是空落落的。明天一早,她就要离开这个度过了一个不平凡夏天的家乡,离开……他。 她知道,有些话,如果再不说,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而那个地方,那个承载了他们最初深刻交流的山顶,似乎是唯一合适的去处。 几乎是同一时刻,在村尾那间破旧的小屋里,徐瀚飞也同样无法入眠。他坐在黑暗中,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脚前投下几道冰冷的光斑。枕头边,是凌霜送的三本书,他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那个女孩明天就要走了,回到她那个广阔、充满希望的世界里去。而自己,依旧被困在这里,前途未卜。白天那场克制而尴尬的告别,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还有话想说,必须说。那个山顶,是他们开始的地方,也应该是……告别的地方吗?他不敢深想。 一种无形的默契,牵引着两颗不平静的心。凌霜披上一件外套,轻手轻脚地拉开院门,融入了月色中。几乎在她走上通往村后小山的小路的同时,徐瀚飞也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上了另一条岔路,目的地却是相同的。 山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辨,两旁草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夜风带着凉意,吹拂着凌霜的发丝。她的心怦怦直跳,既期待,又害怕。当她气喘吁吁地爬上那个熟悉的山坡时,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清瘦的身影。 徐瀚飞已经先到了。他正背对着她,站在坡顶那块平坦的巨石边,仰头望着那轮明月。月光勾勒出他挺拔却孤寂的轮廓,仿佛一尊沉浸在无边思绪中的雕像。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转过身。 四目相对,在皎洁的月光下,彼此脸上的惊讶、了然,以及更深处的紧张与期待,都无所遁形。他们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来这里,仿佛这是早已注定的重逢。 “你来了。”凌霜先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风中有些轻颤。 “嗯。”徐瀚飞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被月光照亮的脸庞上,再也无法移开。山风吹过,带来草木的沙沙声。 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同于往日的安宁默契,也不同于清晨的尴尬凝滞,而是充满了一种一触即发的、汹涌的情感张力。仿佛有千言万语在胸中翻腾,寻找着突破口。 最终还是徐瀚飞向前走了几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 “凌霜,”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叫出她的名字,“谢谢你的书……还有,这个夏天。” 凌霜的心猛地一缩,屏住呼吸看着他。 “我……”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里闪烁着挣扎和一种孤注一掷的勇气,“我知道我现在的处境……配不上任何承诺,也给不了你任何保证。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痛楚,却异常坦诚:“但是,你让我觉得……我或许还不算完全烂掉。你让我……还想活着,像你说的,看看能不能在平凡里,找出点不平凡来。”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距离更近了,月光下,他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复杂得令人心碎的情感:“我对你……不只是感激。还有很多……我说不清楚,也不敢细想的东西。我怕……会连累你。” 这番话,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说完后,他微微别开脸,下颌线紧绷,像是在等待最终的审判,身影在月光下显得脆弱而倔强。 凌霜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等到了,等到了他打破沉默,等到了他笨拙却无比真诚的表白。她快步上前,站到他面前,仰起头,让月光照在自己泪光闪烁却异常坚定的脸上。 “徐瀚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你听着。没有什么配得上配不上!你是我见过最有思想、最坚韧的人!你的未来,不该被任何人、任何事定义!”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像是在许下一个郑重的誓言:“等我毕业。等我有了力量。等你……等到你自由的那一天。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我相信!” 这不是男女之间热烈的爱语,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加沉重和坚定。这是一个关于成长、关于等待、关于彼此成就的约定。 徐瀚飞浑身一震,猛地转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月光下,她脸上坚定的光芒,像一把火,瞬间点燃了他冰封已久的心。他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自卑,在她掷地有声的信念面前,土崩瓦解。一种巨大的、从未有过的暖流和力量,席卷了他的全身。 他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样子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向她伸出了右手。 凌霜看着他那双骨节分明、带着劳作痕迹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他的手冰凉,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她的手温暖,微微颤抖,却充满了信任。 没有拥抱,没有更亲密的举动,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手势,在皎洁的月光下,在两个同样年轻的、饱经忧患的灵魂之间,完成了一个无声却重**钧的约定——一个关于努力活下去、努力变得更好、努力奔向或许存在的、交汇的未来的约定。 “好。”他看着她,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力量和希望。 “好。”凌霜也看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泪中带笑。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山顶,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辉里。离别的愁绪依然存在,却被一种更强大的、名为希望和约定的情感所取代。他们知道,前路漫长且艰难,但至少在此刻,他们给了彼此一个继续前行的、最坚定的理由。 山顶的约定,为这个夏天,画上了一个充满希望的、开放的省略号。 第101章:初别的站台 山顶那一夜,月光下的约定,像一道温暖而坚韧的光,穿透了离别的阴霾,也驱散了徐瀚飞心中盘踞已久的浓重迷雾。那一句“等我毕业,等你自由,我们都会有光明的未来”,如同一颗种子,在他荒芜的心田里扎下了根,带来了久违的、微弱的生机与期盼。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姜家坳还笼罩在浅蓝色的晨曦中,空气清冷。凌霜提着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两个月的家,在凌雪和凌宇依依不舍的目光中,走出了院门。姜大伯推着独轮车,准备送她去镇上车站。 刚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凌霜的脚步顿住了。晨曦的薄雾中,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立在路旁,是徐瀚飞。他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但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虽然还有倦色,眼神却不再是之前的死寂,而是带着一种平静的、甚至是隐隐的坚定。他手里拎着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裹。 看到凌霜一行人,他走上前几步,对姜大伯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然后目光转向凌霜。 “我……送送你到镇上。”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 姜大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凌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点点头,没多说什么:“也好,路上有个照应。” 凌霜的心跳快了一拍,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涌上心头。她看着他,点了点头:“好。” 于是,三人沉默地走上了通往镇上的山路。姜大伯推着独轮车走在前面,车轮发出单调的吱呀声。凌霜和徐瀚飞并排走在后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清晨的山路静谧无人,只有鸟鸣和脚步声。 两人一路无话。但这次的沉默,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是尴尬、疏离或沉重的压抑,而是一种充满张力的、心照不宣的宁静。空气中仿佛流动着昨夜月光下未散尽的誓言和一种崭新的、微妙的情感纽带。凌霜能感觉到身边人散发出的那种平静而坚定的气息,这让她离别的愁绪中,也生出了一丝踏实感。 走了一段,徐瀚飞将手里那个旧报纸包裹递了过来。“这个……给你路上吃。”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涩意。 凌霜接过,包裹还带着微微的温热。她打开一角,里面是几个烤得金黄、散发着面香和一丝甜味的红薯。“你……早起烤的?”她惊讶地抬头看他。 徐瀚飞目光看着前方的山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不值什么。”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沉默。但这份沉默里,却充满了无需言说的关怀。凌霜捧着温热的红薯,指尖传来的暖意一直蔓延到心里。 山路崎岖,有一段上坡路比较陡。凌霜提着沉重的行李,走得有些气喘。徐瀚飞默默地伸出手,不由分说地从她手里接过了那个帆布包,挎在了自己肩上。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凌霜愣了一下,看着他一言不发承担了重量的侧影,鼻尖微微一酸,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只是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阳光渐渐升起,驱散了晨雾,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 终于到了镇上的长途汽车站。那是一个简陋的土坪,停着几辆破旧的客车,空气中弥漫着汽油味和尘土的气息。等车的人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姜大伯把独轮车停好,对凌霜嘱咐道:“霜丫头,路上当心,到了学校捎个信回来。” “知道了,大伯,您放心。”凌霜点头。 姜大伯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徐瀚飞,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便走到一边蹲下抽烟去了,把空间留给了两个年轻人。 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两人站在站牌旁,相对无言。刚才山路上的那种宁静被即将到来的分别打破,一种无形的、浓得化不开的离愁再次笼罩下来。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书……我会好好看的。”徐瀚飞先开了口,声音低沉,目光落在凌霜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 “嗯。”凌霜点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你……多保重身体。别太累着。” “你也是。”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在学校……好好读书。” “我会的。”凌霜的声音有些哽咽,她连忙低下头,掩饰住微红的眼圈。 又一阵沉默。汽车的引擎发出轰鸣,司机开始催促乘客上车了。 凌霜深吸一口气,抬起头,勇敢地迎上徐瀚飞的目光。那一刻,他们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复杂的情感——不舍、牵挂、鼓励,还有那份月光下许下的、沉甸甸的约定。 “我走了。”凌霜轻声说。 “嗯。”徐瀚飞重重地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 没有握手,没有拥抱,甚至没有再说更多的话。凌霜转身,从徐瀚飞肩上接过自己的行李,一步一步走向车门。徐瀚飞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背影,像钉在了原地。 凌霜上了车,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用力拉开车窗,探出头来。徐瀚飞依然站在那里,晨曦的光芒照在他身上,他的身影挺拔而孤单。他的目光穿越嘈杂的人群,牢牢地锁住她。 汽车缓缓启动,发出沉闷的喘息声,开始移动。 “写信!”凌霜终于忍不住,朝着窗外大声喊了一句,声音带着颤抖。 徐瀚飞听到了,他用力地、深深地点头,抬起手,朝着她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挥动了一下。他的嘴唇紧抿着,眼神却像燃烧的火焰,充满了无声的承诺和告别。 车子加速,驶出了车站,将那个站立的身影越来越远地抛在后面。凌霜一直趴在窗口,努力回头望着,直到那个黑点彻底消失在飞扬的尘土和道路的拐弯处。 她坐回座位,紧紧抱着怀里还带着余温的红薯,眼泪终于忍不住,无声地滑落下来。心里像是空了一大块,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混合着尖锐疼痛和温暖希望的复杂滋味。这就是思念吗?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体会到。 而此刻,站在空旷起来的车站,望着汽车消失方向的徐瀚飞,依然久久没有动弹。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手里似乎还提着那份行李的重量。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清晰的、陌生的抽痛。他抬手,轻轻按在胸前,那里,除了往日的沉重,如今又多了一份崭新的、名为牵挂的柔软痛楚。山高水长,从此,他的世界里,多了一个需要遥望和等待的方向。 初别的站台,见证了简单却深刻的告别,也种下了漫长思念的根。汽车载着凌霜奔向山外的世界,也载走了徐瀚飞沉寂生命中,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光。 第102章:第一封信 汽车卷起的尘土终于缓缓落定,站台上那个清瘦孤直的身影,也彻底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徐瀚飞在原地又站了许久,直到那轰鸣声完全被风声和远处的鸟鸣取代,才缓缓转过身,踏上了回姜家坳那条漫长而寂寥的土路。肩头骤然失去的行李重量,让他觉得脚步有些虚浮,心里也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却觉得周身有些发冷。那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涩感,如同潮水般,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习惯性冰封的心防。这就是思念的滋味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尝到。 而颠簸的汽车上,凌霜靠在窗边,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熟悉的田野、山峦渐渐被陌生的景色取代。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还带着余温的旧报纸包,里面烤红薯的甜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混合着车厢里呛人的汽油味。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徐瀚飞最后那双深不见底、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还有他微微抬起又放下的手。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着,又酸又胀。离别的实感,此刻才真真切切地降临。 一路无话。当长途汽车喘着粗气驶入省城东站时,喧嚣的人声、车流声瞬间将凌霜包裹。高楼大厦、穿着各异的人群,与她刚刚离开的宁静山村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提着行李,随着人流走下汽车,站在熙熙攘攘的车站广场上,有一瞬间的恍惚。夏日的省城,空气闷热而潮湿,与姜家坳清凉的山风截然不同。 回到熟悉的大学校园,梧桐树叶已开始泛黄,洒下斑驳的光影。同学们陆续返校,宿舍里重新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兴奋地交流着假期的见闻,分享着从家乡带来的特产。凌霜微笑着应对,将带来的山货分给大家,听着她们谈论城市的新闻、电影、新式的连衣裙,她却感觉自己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薄膜,有些格格不入。她的心,似乎有一大部分还留在那个远方的、宁静的山村里,留在了那个沉默寡言的人身边。 傍晚,她独自一人坐在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面前摊开的是崭新的课本。墨香阵阵,周围是沙沙的翻书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细微声响。环境安静而优越,是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学习圣地。可她的目光却不时地飘向窗外,落在天边那抹绚丽的晚霞上。姜家坳,此刻也该是日落时分了吧?他收工了吗?是一个人回到那间小屋,对着煤油灯发呆,还是……会在月色下,走到那个他们曾经长谈的山坡? 一种强烈的、想要倾诉的欲望,在她心中涌动。她想知道他的近况,想告诉他这里的一切,也想……让他知道,她并没有忘记那个夏天,没有忘记那个月光下的约定。 几天后,一个安静的午后,凌霜终于在自己的书桌前坐定。窗外,梧桐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桌面上投下晃动光斑。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徐瀚飞送的、纸张粗糙却厚实的信纸,拧开钢笔的笔帽,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进行一项庄严的仪式。 笔尖落在纸上,她犹豫了一下,写下:“徐瀚飞同志:见信好。” 这个称呼,让她想起他收到书时那一瞬的震动。她希望这个称呼,能传递她的尊重与平等相待。 她开始写,笔尖流畅地滑动。她描述重返校园的感受,提到熟悉的图书馆和热情的师长,也提到与山村生活迥异的城市节奏带来的些微不适。她写宿舍姐妹的趣事,写新开的课程,写教授在课堂上提到的、可能对农村发展有启发的观点。她的笔触生动而细致,仿佛要将他拉入这个他曾经熟悉、如今却已遥远的世界。 “前几天路过教学楼旁的花园,闻到一阵桂花香,很浓郁,”她写道,笔尖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姜家坳后山那几株野桂,“忽然就觉得,这香气很像咱们姜家坳后山上的野桂花,只是这里的似乎更甜腻些,少了山里的那股清冽劲儿。不知道咱们后山的桂花开了没有?想来应该也快了吧。” 写到这里,一股混合着思念和淡淡乡愁的情绪涌上心头。她放下笔,望向窗外,仿佛能透过重重高楼,看到那片苍翠的山峦。过了一会儿,她重新拿起笔,语气变得轻快了些,分享了一些学业上的小挑战和对未来的模糊想法,最后,她认真地写下询问: “你近来一切都好吗?秋收忙不忙?身体怎么样?夜里凉了,记得添衣。上次给你的书,闲暇时翻翻便好,别累着眼睛。” 信的末尾,她斟酌再三,添上一句:“望保重身体,勿念。盼复信。” 写下“盼复信”三个字时,她的脸颊微微发热。她仔细地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用胶水仔细封好口,在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姜家坳生产队转徐瀚飞同志收”。然后,她将信封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远方那颗心的跳动。 第二天,她特意绕路去了校门口那个绿色的邮筒,郑重地将信投了进去。听着那一声轻微的“啪嗒”落箱声,她的心也跟着轻轻一颤。期待、忐忑、还有一丝羞涩,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这封信,像一只洁白的鸽子,承载着她复杂的心事和夏日的余温,振翅飞向了远方那个她牵挂的地方。她开始在心里默默计算着信件往返所需的时间,一种崭新的、充满期盼的等待,就此开始。 第103章:深夜的回信 秋意渐浓,姜家坳的白天在抢收的忙碌中飞逝。金黄的稻浪被割倒,田埂上堆起沉甸甸的谷垛,空气中弥漫着新稻和泥土的混合气息。徐瀚飞和所有村民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高强度、重复性的劳作几乎占据了他所有清醒的时间。汗水浸透旧衫,腰背因长时间弯腰而酸痛僵硬,手掌的老茧又厚了一层。这种身体的极度疲惫,某种程度上麻木了神经,让他暂时无暇去细品那份自车站分别后便盘踞心头的空落与涩意。 然而,每当夜幕降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那间寂静的小屋,独自面对一盏孤灯、四壁清冷时,白日被压抑的思绪便如潮水般涌上。车站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车窗内那双含泪回望的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思念,如同暗夜中滋生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心房,越收越紧。 这天傍晚,收工比平日稍早。徐瀚飞在井边冲掉满身的泥汗,草草吃过晚饭,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他点亮桌上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跳动起来,驱散一隅黑暗,却也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更显孤寂。他习惯性地坐在桌前,目光落在枕头边那几本凌霜送的书上,怔怔出神。已经过去好些天了,她应该早已到校了吧?一路可还顺利?新的学期……她是否适应?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生产队会计姜老五的声音:“小徐!有你的信!省城来的!” 徐瀚飞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快得让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急促的呼吸,才快步走过去拉开院门。 姜老五站在门外,手里捏着一个白色的信封,脸上带着善意的、略带好奇的笑容:“喏,你的信。还是大学生写来的呢!” 他将信递过来。 “谢谢五叔。”徐瀚飞低声道谢,接过那封信。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竟有些微的颤抖。信封上,是凌霜那清秀而有力的字迹,写着“姜家坳生产队转徐瀚飞同志收”。落款是省城大学的地址。 姜老五又调侃了两句,无非是“大学生还没忘了你”之类,便转身走了。徐瀚飞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是握着一块灼热的炭,又像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他迅速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在昏暗的光线下,急切地、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封口。 抽出信纸,展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带着淡淡的墨水清香。他坐到桌前,将煤油灯挪近些,几乎是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凌霜的信很长,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她描述着校园的生活:明亮的图书馆,藏书如海;有趣的社团活动,同学们朝气蓬勃;博学的教授,讲课引人入胜。笔触间充满了对新学期的新奇与兴奋,也隐约透露出对陌生环境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她写到宿舍姐妹的趣事,写到新开的课程,甚至写到一位教授在课堂上提到的、关于农村经济发展的某个观点,觉得或许对姜家坳有启发。 徐瀚飞贪婪地读着,仿佛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了一个与他此刻所处的寂静山村截然不同的、鲜活而充满活力的世界。那个世界,是他曾经熟悉并本该属于的,如今却已遥不可及。然而,奇怪的是,他心中涌起的并非酸楚或嫉妒,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与牵挂。她就像一只羽翼渐丰的鸟儿,终于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他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当读到“这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很像姜家坳后山的野桂。你一切可好?”时,他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她记得,她竟然记得后山那几株不起眼的野桂。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酸涩与温暖的激流,猛地冲撞着他的胸腔。她不仅在拥抱新生活,还在用她的方式,与他分享着点滴,维系着那份看不见的纽带。 信的最后,是她关切的询问:“你近来一切都好吗?秋收忙不忙?身体怎么样?夜里凉了,记得添衣。上次给你的书,闲暇时翻翻便好,别累着眼睛。” 落款是“盼复信”。 “盼复信”三个字,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圈圈涟漪。她期待着他的回音。 这一夜,徐瀚飞失眠了。他反复将信读了好几遍,直到几乎能背下其中的句子。煤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动不定。直到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只有秋虫在墙角断断续续地鸣叫,他才终于下定决心。 他重新点亮灯芯,让光线更亮些。然后,他极其郑重地拿出凌霜送的那个硬面笔记本和一支吸满了墨水的钢笔。他铺开信纸,拧开笔帽,笔尖在灯下闪烁着微光。 该如何下笔?他沉吟良久。最终,他落笔写下:“凌霜同志:来信收悉,勿念。” 他先是简要描述了秋收的繁忙与劳累:“近日抢收稻谷,晨起暮归,腰背时常酸痛。” 笔触客观,不带抱怨。接着,笔锋一转,写道:“然见稻谷满仓,颗粒归仓,心中亦有踏实之感。” 这是他真实的心境,劳动虽苦,但收获的满足是真实的。 然后,他提到了她的信:“得知你学业顺利,生活充实,甚慰。大学天地广阔,正可潜心向学,增长才干。” 语气克制,却透着真诚的鼓励。 最重要的,是他回应了她的分享。他写道:“你提及教授所言农村经济之事,颇有见地。我近日重读《平凡的世界》,于‘生产责任制’之处略有思索,觉其与本地情况或有可参详之处……” 他开始结合书本理论与姜家坳的实际,谨慎地写下自己的几点思考,虽简短,却条理清晰,显示出他并未停止思考。这是他所能做的、最直接的回应,也是他们之间独特的交流方式。 关于桂花,他写道:“后山野桂已开,香气清冽,确与城中不同。秋深露重,早晚添衣。” 平淡的叙述背后,是只有彼此能懂的默契与关怀。 信的末尾,他犹豫再三,添上一句:“书在翻看,笔记亦在记。一切安好,望专心学业,保重身体。” 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和日期。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他将信纸仔细叠好,装入信封,封好。窗外,天边已泛起一丝鱼肚白。 这封回信,谨慎、克制,甚至有些笨拙,却耗尽了他一夜的心力。字里行间,没有热烈的言辞,却掩不住那份被遥远牵挂所温暖的真挚情感。他将信放在枕边,仿佛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仪式,这才吹熄了灯,和衣躺下。疲惫袭来,但这一次,心中那份空落落的感觉,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一些。他知道,有一条无形的线,已经跨越千山万水,将他和那个远在省城的姑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第104章:思想的交流 秋意渐深,省城大学的梧桐叶已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丫指向高远的蓝天,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图书馆,带着一种清冽的暖意。凌霜坐在靠窗的老位置,面前摊开的是徐瀚飞的回信。信纸是那种粗糙的、泛黄的材料,字迹却一如既往的清晰有力,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 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一字一句地读着。他描述了秋收的劳累,腰背酸痛,但笔锋一转,写到稻谷满仓的踏实感,让她仿佛能看到阳光下金灿灿的谷堆和村民们疲惫却满足的笑脸。这种扎根于土地的、朴素的喜悦,是她在象牙塔里难以真切体会的。 然而,最让她心潮澎湃的,是信的后半部分。她上次信中提及了一位经济学教授关于农村集体经济发展的讲座,其中提到了因地制宜发展副业的重要性,她只是觉得有启发,便顺笔写了下来。没想到,徐瀚飞的回信,花了很长的篇幅来回应这一点。 他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紧密结合姜家坳的实际。他写道:“你提到的副业,确是一条路子。但需审慎。姜家坳山地多,平地少,劳力秋收后便闲散。若论副业,首重资源与销路。” 接着,他条分缕析:“后山竹林茂盛,春笋秋笋产量大,但鲜笋易腐坏,运出山成本高,若能在村内粗加工,如制成笋干、腌笋,便可储存,价亦更高。此为一。” “其二,山间多野生杨梅、猕猴桃,口感酸涩,鲜食不佳。我曾翻阅旧书,见有土法酿制果酒、蜜饯的记载。若试验成功,或可成特色。但此需技术,且销路是关键,需提前寻访县市土产公司,甚至邻省需求,不可盲目生产。” “其三,组织方式更为重要。若由各户零星制作,质量参差,难成规模,议价能力弱。须由生产队牵头,统一标准,集中销售,利润按劳分配。然集体经营,易生惰性,管理监督须得力公正。” 他甚至提到了风险:“副业投入,亦有风险。气候无常,技术可能失败,市场可能波动。需有预案,不可将鸡蛋置于一篮。初始可选一两种易成者试点,见效后再扩。” 凌霜读到这里,心中震撼不已。他的分析,远远超出了她信中所提的简单概念,而是将一个“发展副业”的想法,具体化、系统化、可操作化了。他考虑到了资源禀赋、技术门槛、组织形式、市场风险这些实实在在的环节,逻辑严谨,思路清晰,完全不像一个被困在山村的、失意青年的臆想,更像是一个深思熟虑的规划草案。这种基于深厚现实观察和敏锐洞察力的思考,比她课堂上听到的许多理论都更加鲜活、更有力量。 她立刻铺开信纸,研墨添笔,心中充满了与他深入探讨的急切。 “瀚飞同志:来信收悉,秋收辛苦,望劳逸结合。你关于副业的分析,读后受益匪浅,茅塞顿开!”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敬佩,“你所虑极是,资源、技术、组织、销路、风险,环环相扣,缺一不可。我此前想法,确实过于笼统了。” 她接着写道,结合他所提的几点,进一步发散思维:“关于笋干,除了晒干,是否可尝试更精细的包装,提升价值?关于果酒,我校农学院有农产品加工专业,或许我可以查阅相关资料,或请教老师,看有无适合乡村的简易酿造技术?至于销路,我想到,可否尝试与学校后勤或附近厂矿食堂联系,作为特色农产品推荐?当然,这些都需一步步来,如你所言,试点为先。” 她还提到了他信中所说的“管理监督”问题:“集体经营,激励与监督确是难点。或许可借鉴一些书上说的‘责任制’雏形,将任务、质量与工分、分红更紧密挂钩?”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思想的火花在字里行间迸溅。凌霜发现,这种跨越空间的书信交流,竟有一种独特的好处。它迫使她将自己的想法梳理得更加清晰、有条理,才能准确地传达给他。而他的回信,总能从最实际的角度,给予她最接地气的启发和补充。他们一个在理论的前沿眺望,一个在实践的土壤里深耕,思想的碰撞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她在信的最后写道:“与你通信讨论,比课堂上收获更多。你的见解,源于实际,深刻而宝贵。盼常交流。” 这句话,是她发自内心的感慨。 几周后,徐瀚飞收到了这封厚厚的回信。深夜,煤油灯下,他仔细读着凌霜的字句。看到她对自己观点的肯定和延伸,看到她积极地去查阅资料、寻找资源,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笑意,眼神中也有了光彩。她不仅理解了他的想法,还在努力地将这些想法与现实资源对接,试图为他、为姜家坳做点什么。这种被认真对待、被深入探讨的感觉,是他许久未曾体验过的。 他再次提笔回信,这次,他针对凌霜提出的新想法,给出了更具体的反馈。关于包装,他写道:“精致包装固然好,但成本需考量,初期应以实惠、易保存为主。”关于请教技术,他提醒:“学校技术或先进,但需考虑农村能否落地,工具、原料是否易得。”关于销路,他肯定了她的想法,并补充:“可先小量试销,探探市场反应。” 对于责任制,他结合村里人情世故的复杂性,提出了更审慎的看法。 书信往来间,他们不再仅仅是互道平安、表达牵挂,更是在共同关注着一个有意义的话题,进行着一次次深刻的思想交流。凌霜惊叹于徐瀚飞扎根现实的洞察力和缜密的思维,徐瀚飞则欣赏凌霜的聪慧、敏锐和将理论联系实际的努力。这种超越风花雪月、建立在共同思考和精神共鸣基础上的联系,让他们的情感纽带更加坚韧和深厚。 书信,成了他们专属的思想园地,在遥远的距离间,架起了一座坚固的心灵桥梁。每一次通信,都让他们的心靠得更近。 第105章:生活的分享 北方的秋日,天高云淡,阳光透过已显稀疏的梧桐叶,在图书馆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凌霜刚结束一场期中考试,心情有些许放松。她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张信纸和几张刚冲洗出来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她穿着干净的格子衬衫,扎着利落的马尾,站在教学楼前或图书馆门口,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容,背景是充满活力的校园。 她拿起笔,嘴角带着不自觉的笑意,开始写信。这一次,她没有谈论深奥的经济学理论,也没有探讨乡村发展的规划,笔尖流淌出的,是琐碎而温暖的日常。 “瀚飞同志:见信好。近来天气转凉,早晚记得添衣。随信寄去几张照片,是前些天同学帮忙拍的,让你看看我们学校的样子。” 她写道,仿佛在和一个熟悉的朋友闲聊。 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分享生活细节:“学校食堂最近新出了一道糖醋排骨,味道居然不错,就是肉少了点。我们宿舍的赵大姐,从家里带了辣酱来,拌饭吃特别香,就是太辣了,我每次只敢放一点点。” 她描述着同学间的趣事:“同桌小李为了追一个外语系的姑娘,天天抱着收音机学俄语,发音怪腔怪调,把我们逗得不行。” 甚至抱怨了一下学业:“这学期的微积分有点难,作业总让我头疼,得花好多时间。” 她的笔触轻松而生动,充满了生活气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琐事,是她真实的大学生活,是她想与他分享的世界。在信的末尾,她写道:“你那边一切都好吗?秋收应该结束了吧?劳动辛苦,一定要注意休息。上次寄给你的伤药,用着还好吗?盼复信。” 她细心地将几张照片夹在信纸里,一起装入信封,贴上邮票。投进邮筒时,她心里泛起一丝微甜的期待,想象着他看到照片和读到这些琐碎小事时的样子。 几天后,姜家坳已是深秋景象。山峦层林尽染,红黄相间,宛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农忙基本结束,村庄进入了短暂的农闲时节,空气里多了一份悠闲。徐瀚飞刚从地里回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就收到了这封厚厚的来信。 他回到小屋,在窗边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首先滑出来的,是那几张黑白照片。他拿起照片,指尖微微一顿。照片上的凌霜,笑容灿烂,眼神明亮,充满了朝气与自信,与半年前那个在村里劳作的姑娘似乎又有了不同,更加舒展,更加夺目。背景中的教学楼、图书馆,是他熟悉又遥远的世界。他一张一张仔细地看着,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透过相纸,感受到那份遥远的活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为她高兴的欣慰,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时空相隔的怅惘。 然后,他展开信纸,开始阅读。当读到食堂的糖醋排骨、宿舍的辣酱、同学学俄语的趣事时,他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笑意。这些充满烟火气的描述,仿佛将那个遥远而抽象的大学生活,具体而微地呈现在他眼前。他仿佛能看到她在食堂排队打饭,在宿舍和同学说笑,在灯下蹙眉演算数学题的样子。这种平淡的分享,比任何宏大的叙事都更能拉近彼此的距离,让他感觉仿佛参与了她生活的一角。 信的最后,是她关切的询问。他放下信纸,目光望向窗外远山那片绚烂的枫红,心中有了主意。 第二天,他抽空去了后山。枫叶正红得热烈,在秋阳下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他仔细挑选了一片形状完好、颜色最为饱满鲜艳的枫叶,小心地采摘下来,夹在厚厚的书本里压平。 晚上,煤油灯下,他铺开信纸准备回信。他先回应了她的分享:“照片收到,拍得很好。学校环境优渥,你能适应愉快,甚好。糖醋排骨想必可口,辣酱佐餐开胃,然辛辣之物,亦需适量。” 语气平和,带着长辈般的关切,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接着,他分享了自己的近况,话语朴实:“秋收已毕,稻谷入库,近日农活稍闲,帮村东头李叔修缮了犁铧,旧物利用,倒也妥帖。” 寥寥数语,勾勒出他勤劳、手巧的形象,也展现了乡村生活互助的一面。然后,他提到了她寄来的药:“你寄来的伤药甚有效验,前日搬运谷垛不慎划伤手臂,敷之痛楚立减,伤口愈合亦快。费心了。” 这句话,既表达了感谢,也含蓄地透露了自己曾有的小伤,带着一丝微妙的依赖感。 最后,他写道:“近日山间枫叶正红,色泽浓艳,随信附上一片,知你素喜秋色,可夹书页间,略睹山中秋光。” 他没有过多渲染,只是平淡地陈述,但这份“略睹山中秋光”的心意,却细腻而真挚。 他将那片压得平整、红艳如火的枫叶小心地夹入信纸中,封好信封。 当凌霜在宿舍里收到这封回信时,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片来自姜家坳后山的枫叶。叶片红得那么纯粹,脉络清晰,仿佛还带着山间的清冽气息。她小心地捏起叶片,对着灯光仔细看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记得,记得她喜欢秋天的色彩。这片小小的枫叶,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能传递他的牵挂和那份无声的浪漫。 她读着他的信,看到他描述帮邻居修犁铧,想象着他专注劳作的样子;看到他提到伤药有效,既心疼他受伤,又欣慰药能帮到他。信中的语气依旧克制,但字里行间流露出的那种踏实、细致和淡淡的关怀,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和温暖。 她没有再写长篇大论讨论学问,而是提笔分享了她看到枫叶的喜悦,询问李叔的犁铧修得如何,叮嘱他以后劳动要更加小心。信的末尾,她写道:“枫叶很美,我已夹在最喜欢的书里。见叶如面,望珍重。” 就这样,书信在他们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不仅传递着思想的火花,更流淌着日常生活的温暖细流。一张照片,一片枫叶,一句关于饭菜的闲聊,一声对劳作的叮嘱……这些平淡的分享,看似琐碎,却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滋润着彼此的心田,让那份跨越山河的情感,在真实的烟火气中,生根发芽,愈发坚韧而深厚。他们分享的不仅是生活,更是彼此生命中点滴的参与感和那份“我与你同在”的默默支撑。 第106章:冬日的牵挂 北方的冬天来得迅猛而凛冽。几场寒风过后,铅灰色的云层便沉沉地压了下来,随即,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一夜之间将整个省城大学染成一片银白。屋檐下挂满了冰棱,光秃秃的树枝裹上了厚厚的雪衣,校园里行走的人们裹紧了棉衣,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图书馆里虽然烧着暖气,但窗玻璃上还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 凌霜坐在靠窗的位置,刚写完一封家信报平安。她搓了搓有些冻僵的手指,哈出一口白气,目光落在窗外白茫茫的世界里。这样的天气,让她格外想念姜家坳。虽然山村冬天也冷,但似乎没有这般刺骨的湿寒,更多的是山风呼啸的干冷。她更牵挂的是,那个人,他那间四处漏风的小屋,如何抵御这样的寒冬?他那单薄的衣衫,是否足以保暖? 她重新铺开信纸,提笔蘸墨,开始给徐瀚飞写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安静的阅览室里格外清晰。 “瀚飞同志:见信好。北地严寒,近日连降大雪,天地皆白,寒气透骨。”她先是抱怨了一下天气,“宿舍虽有炉火,仍觉手脚冰凉,上课路上,寒风如刀,需裹紧围巾方能前行。”她如实描述着自己的感受,带着一丝不自觉的娇嗔,仿佛在向一个可以依赖的人诉说委屈。 但随即,她的笔调又轻快起来,描绘起雪景的美:“然雪后初霁,景色亦佳。校园内琼枝玉叶,宛若琉璃世界。同学们课间打雪仗、堆雪人,欢声笑语,倒也驱散了几分寒意。”她试图将这份冬日独有的生机与乐趣传递给他,仿佛这样就能让他也感受到一些温暖。 信的末尾,她的关切溢于言表:“你处想必也已入冬,山风凛冽,尤甚于城。不知你屋中是否暖和?柴火可够烧?衣衫可足御寒?万望保重身体,切莫受凉。甚是挂念。”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仔细地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冒着仍在飘洒的细雪,走到邮局,将这份带着体温和牵挂的信件投入邮筒。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瞬间融化,带来一丝凉意,她心里却盼望着这封信能快些到达那个远方的山村。 几经辗转,这封信在一个天色阴沉的午后送到了姜家坳。此时的姜家坳,也确实进入了寒冬。山峦褪去了秋日的绚烂,只剩下枯黄与深褐的萧瑟。北风在山谷间呼啸,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呜呜的声响。田野空旷,万物蛰伏,村庄显得格外寂静。 徐瀚飞刚从山上砍了一捆柴回来,脸和手都冻得通红。他搓着手走进小屋,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桌上放着那封来自省城的信。他拍了拍身上的寒气,才在煤油灯旁坐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 读到凌霜抱怨北方寒冷时,他眉头微蹙,仿佛能感受到那股刺骨的冰凉。当看到她描述雪景和同学们的嬉戏时,他紧蹙的眉头又微微舒展,想象着那片银装素裹的天地和她参与其中的活泼身影,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然而,读到信末她那连珠炮似的关切询问时,他握着信纸的手微微收紧,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她在那般寒冷中,还心心念念着他这里的冷暖。 他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自己这间简陋的屋子上。墙壁透风,只能用旧报纸勉强糊住;柴火是他每日上山辛苦砍来的,需得精打细算地烧;那床薄被,确实难以抵御深冬的寒夜。这些艰辛,他从未在信中提到过。他不想让她担心。 他起身,从墙角一个旧木箱的底层,摸索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但保存完好的全国粮票。这是他平日里极其节省,一点点攒下来的。他仔细数出几张分量最足的,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张,然后用手帕重新包好。 他坐回桌前,铺开信纸,开始回信。煤油灯的光晕将他的身影投在墙上,显得清瘦而坚定。 “凌霜同志:来信收悉,知北地苦寒,甚为挂念。”他先回应了她的关切,“我处亦已入冬,山野萧疏,然日间劳作,身体尚可抵御。屋中柴火备足,勿需担忧。”他轻描淡写地略过了自己的窘迫,转而描述起山村冬日的另一面:“冬日农闲,反得片刻安宁。夜间围炉,翻阅旧籍,听窗外风声,亦有一番静趣。”他试图向她传达一种安然度过寒冬的平静心境,让她放心。 接着,他叮嘱道:“雪天路滑,出行务须小心。天寒地冻,宜添衣食热物,保重为首。” 语气恳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 最后,在信的末尾,他写道:“随信附上粮票少许,城居不易,可购热食暖身,聊表心意,万勿推辞。” 他将那用手帕包好的几张粮票,仔细地夹在信纸中间。这是一个朴素的、没有任何华丽辞藻的行动,却承载着他所能付出的、最实在的关怀。他无法为她遮挡北国的风雪,只能以这种最直接的方式,希望她能在寒冷中吃上一口热乎的东西。 信和粮票被仔细封好,送出了山村。 当凌霜在宿舍里收到这封鼓鼓囊囊的回信时,她先是疑惑,拆开后发现那几张粮票,瞬间明白了他的心意。她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她可以想象,在那样艰苦的环境下,他要省下这些粮票有多么不容易。这不仅仅是几张票证,更是他沉甸甸的、无声的牵挂和呵护。他没有多说一句甜言蜜语,却用最实在的方式,回应了她冬日的抱怨与关切。 她紧紧攥着那几张粮票,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指尖的温度。她立刻提笔回信,没有过多感谢的言辞,怕显得生分,只是详细告诉他,她用粮票和同学一起去吃了热腾腾的羊肉汤面,浑身都暖和了,让他放心。她也再次叮嘱他照顾好自己,柴火要烧得足些,不要舍不得。 这个冬天,因为这两封往来于南北的信件,因为那份跨越千山万水的、朴素的牵挂,凛冽的寒风似乎也不再那么刺骨。他们用最平实的语言和最实在的行动,温暖着彼此独自度过的、寒冷的冬天。这份牵挂,如同冬日里的炉火,虽不炽烈,却持续而温暖,照亮了彼此孤身前行的路。 第107章:成长的见证 腊月刚过,省城的冬天正冷得紧。北风呼呼地刮着,吹得光秃秃的树枝直打颤。教室里虽然生了炉子,但坐在窗边的凌霜还是觉得寒气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她搓了搓冻得有些发僵的手指,对着面前的信纸哈了口白气。 信纸摊开半天了,就写了开头一句“瀚飞同志:见信好。天寒,望珍重。” 后面就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心里有事,堵得慌。 学生会马上要改选了。班长和学xi委员都找她谈过话,说大家觉得她成绩好,人又踏实,鼓励她去竞选学习部长。这本来是个好事,可凌霜心里直打鼓。学习部长啊,要组织活动,要上台讲话,要面对那么多同学……她行吗?万一选不上,多丢人。选上了,干不好,不是更让人笑话?还要耽误多少学习时间? 这些纠结,跟宿舍里的姐妹没法深说,她们要么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催着她上,要么就说她想太多。可凌霜就是忍不住去想,越想越没底。笔尖在纸上点了好几个墨点,她终于叹了口气,还是写了出来,好像只有跟他说说,心里才能踏实点。 “……班里同学鼓励我去试试学生会学习部长的竞选。”她一笔一划地写着,字迹比平时慢了些,“我知道这是个锻炼人的机会,可是……我心里很没底。要管事情,要当着全系同学的面讲话,我怕自己做不好,反而耽误了正业学习。越想越犹豫,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看法。” 信寄出去后,凌霜心里更乱了。一边复习着功课,一边总忍不住想象竞选演讲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手心都好像要冒汗。 姜家坳的冬天,是那种干冷干冷的。地里没活儿,村里显得格外安静。徐瀚飞每天除了砍柴、挑水,大部分时间就待在那间四处漏风的小屋里。日子像凝固了一样,白天短,黑夜长,煤油灯的光晕只能照亮小小一圈,外面是望不到边的黑。这种漫长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冬日,最容易让人想起些不痛快的事,心情也跟外面的天一样,阴沉沉的。 收到凌霜信的时候,他刚劈完柴,手上还带着木屑。就着昏暗的光线,他拆开信,一眼就看到了那句“心里很没底”、“拿不定主意”。 他愣了一下。在他印象里,凌霜总是充满干劲的,像棵向着太阳的小白杨。还是头一回听她说出这么犹豫、这么不自信的话。他仿佛能透过信纸,看到那个平时眼神亮晶晶的姑娘,此刻正蹙着眉头,一脸烦恼的样子。 他没急着回信。晚上,坐在冰冷的桌子前,盯着跳动的火苗,他想了很多。他想起了自己像她这么大的时候,好像也有过这种面对选择、既想抓住又害怕搞砸的心情。那时候……唉,他甩甩头,不愿再深想。但现在,他清楚地知道,这个机会对凌霜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更广阔的天地,是她凭自己努力挣来的舞台。她不该被“害怕”这种情绪绊住脚。 他铺开信纸,蘸饱了墨。该怎么说呢?讲大道理?她懂得不比他少。安慰她“没关系”?那太轻飘飘了。他沉吟了很久,最终落笔,只写了一行字,每个字都写得特别用力,好像要把力量透过笔尖传过去: “事在人为,不畏难。可试。” 写完,他放下笔,又看了一遍。短短六个字,是他能给出的、最实在的支持。他相信她缺的不是能力,就是临门一脚的勇气。 凌霜几乎是数着日子等回信。当那封薄薄的信终于到手时,她心跳都加快了。躲到图书馆安静的角落,她小心翼翼地拆开。 没有预想中的长篇大论,只有一行熟悉又刚劲的字。 “事在人为,不畏难。可试。” 一瞬间,凌霜觉得鼻子有点酸,心里却像有块大石头落了地。短短几个字,比任何安慰和鼓励都更有力量。他懂她的忐忑,但他更相信她能行。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只有力的大手,在后面推了她一把。 她把那张信纸仔细地夹在常用的笔记本里。之后几天,她不再犹豫,开始认真准备。查资料,了解同学们对学习活动的想法,一遍遍修改演讲稿,甚至在没人的小树林里自己练习。 竞选那天,大礼堂里坐满了人。轮到凌霜上台时,她能听到自己心跳得像打鼓。灯光打在脸上,有点晃眼。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台下,偶然瞥见窗外一根枯枝上冒出的极小的芽苞。她忽然想起了他那句“事在人为”,想起了他在那间破屋里还坚持看书的样子。勇气一下子涌了上来。 她的演讲不算多么精彩,但条理清楚,说的都是同学们关心的事,态度特别真诚。讲完了,台下掌声响起来,特别热烈。 她选上了。 当天晚上,凌霜兴奋得睡不着觉,立刻点灯写信。笔尖在纸上沙沙地响,带着欢快的气息。 “瀚飞同志:报告一个好消息!我选上学习部长了!” 开头第一句,喜悦之情就溢于纸面。“……全靠你那句话!‘事在人为,不畏难’,我每次紧张的时候就在心里默念,真的就有力气了!” 她详细说着竞选的过程,同学们的反应,还有自己心里的激动和接下来想做的事情。“……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以后肯定有更多难处,但我不怕了,一定会努力做好的!” 信寄出去了,凌霜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儿,好像这个寒冷的冬天也没那么难熬了。 徐瀚飞是趁着晌午太阳好,在院坝里晒柴火时收到这封报喜信的。他蹲在墙角,避开风,展开信纸。看着凌霜欢快的字句,想象着她神采飞扬的模样,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线条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很久都没有过的、轻松的弧度。眼里那潭深水,也好像被春风吹过,漾起了浅浅的波纹。 这姑娘,到底还是闯过去了。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好像自己种下的一棵小苗,历经风雨,终于舒枝展叶,开始茁壮成长了。这种高兴,暖暖的,把他整个冬天积在心里的那点阴郁都驱散了不少。 他回信依旧简单,没多夸她,只是写道:“知你当选,甚好。此是责任,亦是磨砺。望脚踏实地,勿忘学业。前路长,多珍重。” 话不多,但凌霜读得懂里面的关心和期望。她把这封简短的回信和之前那封六个字的信放在一起,觉得这是她收到过的最好的鼓励。在她一步步往前走的路上,知道远方有个人,一直这样看着,陪着,懂她,信她,这比什么都强。 第108章:精神的依靠 日子进了腊月,年关将近,天却阴沉得厉害。连着好几天,不见日头,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没完没了地刮。姜家坳的山峦光秃秃的,田野里空荡荡的,村里少见人走动,只有几声狗叫和风穿过破旧门窗的呜咽声。白昼短得可怜,午后刚过,天色就迅速暗沉下来,漫漫长夜仿佛没有尽头。 徐瀚飞蜷在那间四处透风的小屋里,桌上的煤油灯豆大的火苗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在墙上投下摇曳不定、放大了的影子。柴火得省着烧,屋里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呵气成霜。这种天气,出不了门,也无事可做,只有无边无际的寂静和寒冷包裹着他。白天砍柴、挑水带来的那点热乎气,很快就散尽了,剩下的是刺骨的冰凉和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年节的气氛越浓,他心里的那份孤寂和凄凉就越发尖锐。往年这个时候……他甩甩头,不愿再想。可那些记忆的碎片,总在不经意间冒出来——热闹的庭院,温暖的灯火,亲人团聚的欢声笑语——与眼前这清冷孤寂的景象形成残忍的对比。冬天的姜家坳,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而他,是被遗忘在岛上的囚徒。前路茫茫,看不到一丝光亮,这种绝望感,在年关的映衬下,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拿起笔,想给凌霜写封回信,报告一下近况,可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写什么呢?说天冷?说日子难熬?说心里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这些负面情绪,他向来深埋心底,从不轻易示人,尤其不愿让她知道。他怕自己的阴郁会沾染了她那份难得的朝气。 可是,这一次,那种压抑感实在太重了,重得他快要扛不住。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终于还是落笔了,字迹比平时潦草了些,带着一种难得的、几乎是不顾一切的倾诉欲: “凌霜同志:信收到。年关将近,村里渐有年味,然天气酷寒,风雪连日,屋中清冷,终日寂寥。长夜漫漫,偶感前路迷茫,心绪不免低沉。勿念,随口一提罢了。” 写到最后一句“随口一提罢了”,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这哪里是随口一提,这几乎是他心底最深的呐喊。他将信折好,封口时,手指都有些僵硬。这封信,像扔进深井里的一块石头,他不知道会激起怎样的回响,甚至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省城也下了雪,但校园里依旧热闹。期末考试临近,图书馆里座无虚席,暖气开得足,窗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凌霜刚结束一门考试,心情不错,正准备给家里和徐瀚飞写信报平安。当她拆开徐瀚飞的来信,读到那寥寥数语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天气酷寒……终日寂寥……长夜漫漫……前路迷茫……心绪低沉……” 这几个词,像冰锥一样刺进她心里。她太了解他了,他不是个会轻易喊冷叫苦的人。能让他写出这样的话,那境况该有多难熬?她仿佛能看到,在那间破败冰冷的小屋里,他独自一人,对着孤灯,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是如何与内心的绝望默默抗争。那种孤独和压抑,光是想想,就让她心疼得揪了起来。 她立刻铺开信纸,也顾不上考完试的疲惫了。这一次,她写得格外用心,字字句句都斟酌着,想要传递过去最多的温暖和力量。 “瀚飞同志:刚考完试,看到你的信,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开门见山,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北地亦风雪交加,然校内人多,尚有暖气,比你处想必好过许多。遥想你独处山间,天寒地冻,甚是挂念。” 她没有空洞地安慰他“别多想”、“会好的”,而是分享了自己最近读到的一个故事:“近日复习间隙,偶翻旧杂志,看到一个故事,说一个勘探队员,被困在西北荒漠的暴风雪中,补给将尽,环境极端恶劣。但他凭着一定要把勘探数据带出去的信念,靠着顽强的意志,硬是撑了七天七夜,最终等到了救援。读罢深有感触。” 她接着写道:“环境固然艰难,但心境更为重要。冬天再长,也总有过去的时候;黑夜再深,黎明也终会到来。你一定要咬牙挺住,万不可失了心气。”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想起他这些时日来的种种——默默承受劳作,在困境中坚持思考,甚至还能给她有力的支持。一股强烈的敬佩和心疼涌上心头,她用力写下: “瀚飞,说句心里话,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坚韧、最了不起的一个。换了别人,经历你这些,怕是早就垮了。可你没有,你还在读书,还在思考,还在尽力活着。这份硬气,我打心眼里佩服,也相信,没有什么坎是你迈不过去的。” “你且安心等待,照顾好自己。待到春来冰消雪融,万物复苏,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盼你振作,切莫让我远在千里之外,日夜悬心。” 这封信,她写得很长,塞满了厚厚的几页纸。写完封好,立刻跑去邮局,用最快的速度寄了出去。她希望这封信能像一盆炭火,尽快送到他那冰冷的小屋,驱散一些寒意。 徐瀚飞没想到回信来得这么快。当他再次收到那厚厚的信封时,指尖触碰到纸张,竟有些微微颤抖。他几乎是屏住呼吸读完了那长长的信。 凌霜没有敷衍了事,她理解他的苦闷,分享的故事虽远,道理却直击人心。而最后那几句——“你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坚韧、最了不起的一个”——像一道强烈的光,猛地照进了他冰封已久的心湖深处。 “最坚韧……最了不起……”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发酸。长久以来,他听到的多是怜悯、疏远,或是将他视为“需要改造”的异类。从未有人,如此真诚、如此肯定地对他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说这话的人,是她——那个在他看来如同阳光般明亮、充满希望的姑娘。 这句话,像一颗火种,落在他几乎冻僵的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酸楚和巨大的慰藉,瞬间涌遍全身。他紧紧攥着信纸,指节泛白,仿佛要从这字里行间汲取力量。黑暗中,似乎真的透进了一束光,虽然微弱,却真实地照亮了他前行的勇气。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依旧阴沉的天色,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憋闷许久的浊气,好像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缓缓吐了出来。他重新铺开纸,研墨,笔尖不再犹豫: “凌霜:信悉。风雪仍急,然读君来信,如沐暖阳,如饮醇酒,心中块垒,消解大半。感谢挂念,更谢君之信重。‘坚韧’二字,实不敢当,唯愿不负期望,静待春来。近日重读《钢铁》,保尔之志,犹在眼前。一切安好,望勿远念。专心学业,保重身体。” 这封回信,字里行间虽然依旧克制,但那压抑的低沉气息已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带着希望的坚韧。凌霜的信任和鼓励,成了他在这个漫长寒冬里,最珍贵的精神依靠。而这份跨越千山万水的相互支撑,也让他们的心,在寒冷的冬日里,靠得前所未有的近。 第109章:春的讯息 三月的风吹在脸上,终于不再是刀割似的疼了。省城大学路边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湿漉漉的泥土,空气里有一股子潮乎乎的青草味儿。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晒得人脊背发痒。宿舍楼底下,不知道谁先喊了一嗓子:“快看!迎春花开啦!” 凌霜正从图书馆出来,听见喊声,也跟着跑过去看。可不是嘛,墙角那一丛干巴枝子,不知什么时候,爆出了一星星、一簇簇嫩黄的小花,在还有点凉飕飕的风里抖着,格外扎眼。她心里一动,赶紧跑回宿舍,借了同学的旧相机,又跑回来,蹲在花丛前,挑着开得最热闹的那几枝,“咔嚓”按下了快门。 洗出照片那天,她翻来覆去看了好久。照片是黑白的,但那勃勃的生机好像能透出纸来。她小心地把照片夹进信纸里,然后趴在书桌上开始写信。笔尖刷刷的,带着轻快的节奏。 “瀚飞同志:春天总算到啦!我们学校路边的迎春花都开了,黄灿灿的,看着心里就亮堂。寄张照片给你看看,虽说黑白的不比真颜色,但那股子精神气儿差不离。” 她写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新学期开始了,课程排得满满当当,学生会那边也有不少事儿要张罗,忙是忙了点,但觉得挺充实。” 她絮絮叨叨地讲着新学期的打算:要啃下哪几本难啃的专业书,学生会学习部计划组织个什么读书交流会,甚至还想蹭一下农学院关于土壤改良的讲座,觉得可能对姜家坳有用。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一股子使不完的劲儿。 “你那边呢?冰雪该化完了吧?地气通了,春耕是不是要开始了?山上那些树,该抽新芽了吧?” 信的末尾,她一连串地问着,仿佛要通过这封信,触摸到远方那片土地复苏的脉搏。 信和照片寄出去后,凌霜每次路过那丛迎春花,都会多看两眼,心里算计着信大概走到哪儿了。 姜家坳的春天,来得要晚一些,但也终究是来了。山阴坡的残雪还没化尽,但阳坡的地已经松软了。风变得柔和了,带着泥土和腐叶混合的特有气味。地里,已经有人开始赶着牛,拉着犁铧,翻开沉睡了一冬的土地,黑油油的泥土被翻起来,在阳光下冒着丝丝热气。 徐瀚飞也忙了起来。拾掇农具,清理田埂,准备种子。身体是劳累的,但看着冰雪消融,山峦泛绿,听着溪水重新哗啦啦地响,憋闷了一冬的心胸,好像也随着这解冻的大地,一点点舒展开来。 收到凌霜厚厚的来信时,他正坐在田埂上歇晌,掬着山溪水喝。撕开信封,那张黑白照片先滑了出来。照片上,一簇簇繁密的小花,形态鲜活,虽然看不到颜色,但那股子争先恐后、向着阳光生长的劲头,扑面而来。他拿着照片,对着阳光看了好久,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小小的花朵,仿佛能感受到那份遥远的、温暖的生机。 他展开信纸,凌霜轻快活泼的字句,像欢快的小溪,流淌进他心里。读着她对新学期的规划,感受着她话语里的朝气,他仿佛也被感染了,连日劳作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不少。看到最后她那连珠炮似的关于春耕的询问,他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晚上,回到小屋,煤油灯下。他铺开信纸,准备回信。笔尖在墨盒里蘸了又蘸,他在想,该怎么跟她描述这里的春天。 “凌霜同志:信和照片均收到。迎春花开得繁盛,春意盎然,甚好。” 他先回应了照片,“我处春耕已始,连日在地里忙碌,翻土、耙平,准备播种。土地苏醒,气息蒸腾,虽劳累,然见生机,心亦舒展。” 他努力地想用文字描绘出眼前的景象:“山上树木虽未全绿,但芽苞已膨,柳条泛黄,随风摇曳。山溪水涨,潺潺不息。冬眠之物,皆在复苏。”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个破陶碗里。碗里是凌霜去年秋天临走时,不知从哪儿找来给他的几颗不知名的花种子,黑乎乎的,一点也不起眼。当时她只说:“随便撒在窗台边,看明年春天能不能活。” 他当时没在意,秋天随手埋进碗里的土中,之后就忘了。前几天,他无意中发现,那碗土里,竟然冒出了几个极细的、鹅黄色的嫩芽! 看着那几株颤巍巍的、却顽强钻出泥土的小生命,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他提起笔,继续写道: “你去年留下的花种,前几日,已见嫩芽破土而出。” 写完这一句,他觉得意犹未尽,仿佛这句话不仅仅是在说那几颗花种。他沉吟片刻,又添上一句,笔迹沉稳而有力: “种子已播下,静待发芽。” 这八个字,他写得格外慢,格外重。既是说那窗台上的花种,似乎又是在说别的什么——说凌霜在他心里播下的那些关于知识、关于思考、关于希望的种子,说他们之间那份在困境中悄然滋生、彼此温暖的情谊,也说他对未来那渺茫却未曾完全熄灭的期盼。一切,都像这春天的种子一样,被埋进了土壤,只需要时间和耐心,静待发芽生长的一天。 信的最后,他依旧是那句朴素的叮嘱:“新学期忙碌,亦需张弛有度,保重身体为要。” 这封回信,带着泥土的气息和春天的希望,寄往了省城。 当凌霜在宿舍明亮的灯光下读到这封信时,尤其是读到“种子已播下,静待发芽”那句时,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随即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喜悦填满了。她当然明白,这不单单是指那几颗花种子。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共同的期盼,在她心中荡漾开来。她仿佛能看到,在远方那间简陋的小屋窗台上,几株嫩绿的幼芽正迎着阳光,也能看到,那个沉默坚韧的人心中,重新燃起的微光。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和那张迎春花的照片放在一起。窗外,省城的夜晚灯火通明,而她的心,却已经飞越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春意初生的山村,落在了那扇破旧的窗前。 书信往来,早已不再是简单的互报平安。它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传递着春的讯息,也传递着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温暖、理解和前进的动力。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里,埋藏的一切,都有了新的希望。 第110章:暗流涌动 春分刚过,姜家坳的白天明显拉长了。日头暖烘烘地照着,地气彻底通了,田间地头一片忙碌景象。玉米秆子蹿得老高,绿油油的,风一吹,哗啦啦响。徐瀚飞和村里人一样,天不亮就下地,除草、间苗、追肥,一身汗一身泥地忙到日头偏西。 这天后晌,他正猫着腰在玉米地里锄草,日头晒得背脊发烫。生产队长姜大伯隔着田垄喊他:“小徐!地里先放放!村口供销社来了批新农具,你去搭把手,点数搬抬一下!” 徐瀚飞直起腰,擦了把汗,应了一声。这活儿常派给他,因为他识数,干活也仔细。他放下锄头,拍了拍身上的土,往村口走去。 供销社门口停着辆带篷的卡车,几个人正忙着卸货。徐瀚飞默默加入进去,扛起一捆新镰刀,往仓库里搬。来来回回几趟,身上汗出得更多了。搬完最后一捆,他靠在仓库门边的阴凉处,扯开衣领扇风,等着会计过来点数对账。 这时,一个穿着半旧蓝色工装、戴着顶草帽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本子,凑了过来,像是也在等什么。男人看着五十上下年纪,皮肤黝黑,手掌粗大,像个常干体力活的。他递过来一烟袋锅子自家种的旱烟:“兄弟,歇口气,来一锅?” 徐瀚飞摆摆手:“谢了,不会。” 男人自己点着,嘬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压低了声音,眼睛看着别处,嘴里的话却清晰地钻进徐瀚飞耳朵里:“瀚飞少爷,还认得老陈吗?” 徐瀚飞浑身猛地一僵,血液好像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唰地一下退了下去,手脚冰凉。他瞳孔骤缩,死死盯住眼前这张陌生的、布满风霜的脸。少爷?这个称呼,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尘封的记忆,也带着致命的危险。 那男人,自称老陈的,像是没看见他剧变的脸色,依旧低着头,假装摆弄手里的烟袋,语速极快,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家里老人托我捎句话,风头好像……有点松动了。上头似乎在重新查一些旧案子。让您……千万沉住气,活着,好好活着,就是希望。别再……别再做出格的事,等。” 徐瀚飞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强迫自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泥土还没干。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却还是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认错人了。我姓徐,是下放到这儿的知青。” 老陈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关切,有痛惜,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暗示。他点点头,声音更低了:“是,是,我认错人了。对不住啊,徐……徐同志。” 他顿了顿,最后几乎是用气声说:“……留得青山在。” 说完这句,他像完成了一件极重要又极危险的事,迅速直起身,提高音量,又恢复了那副憨厚农民的模样,对着走过来的会计嚷嚷:“老王!这批镰刀柄咋样?结实不?” 会计笑骂着接过话头,两人热络地聊了起来。老陈再没看徐瀚飞一眼,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接触从未发生。 徐瀚飞站在原地,阳光明晃晃地照着,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他机械地配合着会计清点了数目,签了字,整个过程魂不守舍。会计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 回到那间小屋,天色已经擦黑。他反手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的木门,缓缓滑坐在地上。黑暗中,他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咚咚地擂着鼓。 “风头松动……重新查案……留得青山在……” 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神经。多少天了?他几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绝望的平静,将所有的念想深深埋藏,强迫自己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像个真正的农民一样活着。他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认命了。 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希望,那微乎其微、几乎不敢奢望的希望,竟然露出了一丝缝隙?家族蒙受的不白之冤,真的有重见天日的一天?他……还有可能离开这个困住他的山村,回到那个他本该属于的世界? 巨大的冲击和混乱过后,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清醒。他慢慢冷静下来。重新查案?谈何容易。这其中的波折、阻力,难以想象。这“松动”是真是假?能持续多久?会不会是又一个陷阱?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 而且,就算……就算真有那么一天,他徐瀚飞,还是原来的徐瀚飞吗?这几年的泥土、汗水、屈辱、孤独,早已将他从里到外重塑了一遍。他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满腔热血的少年了。他还能回到过去吗?他还想回到过去吗? 他想起了凌霜。想起了她信里的话:“你是我认识的最坚韧的人。”“种子已播下,静待发芽。” 想起了她那双清澈、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如果他只是被动地等待“风头松动”,等待家族的“解救”,那他和凌霜眼中那个“坚韧”的自己,还一样吗?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接受她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不。徐瀚飞在黑暗中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不能把命运寄托在这种虚无缥缈的“风向”上。老陈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但他不能只是“留”着。他得靠自己,在这片土地上,真正地站起来。像凌霜相信的那样,用自己的头脑和双手,活出点样子来。家族的案子,是悬在头顶的剑,但他不能只盯着这把剑。他得先把自己脚下的路走实了。 希望来了,反而更坚定了他要靠自己的决心。他不能等,不能靠。他得成为配得上那份希望的人。 这一夜,徐瀚飞小屋的煤油灯,亮到了很晚。他没有写信给凌霜,这个消息太沉重,太不确定,他不能让她跟着悬心。他只是铺开了凌霜送的那个笔记本,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勾画之前和凌霜讨论过的,关于利用春笋制作笋干的更详细的计划,包括如何组织人手,如何控制成本,如何寻找稳定的销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坚定。 窗外,春虫唧唧,月光如水。姜家坳的夜,平静如常。但在这平静之下,一股暗流,已开始涌动。徐瀚飞的心,不再仅仅属于这片土地,也重新系上了远方的、未卜的风云。只是这一次,他的目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也更加坚定。 第111章:实践的萌芽 四月的天,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阳光灿烂,晒得人脊梁骨发烫,后一刻乌云就堆了上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图书馆的窗玻璃上,汇成一道道焦急的水痕。凌霜刚合上一本厚厚的《土壤学概论》,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就被这突如其来的雨困在了阅览室里。她倒不急着走,正好趁着这阵雨安静,把前几天社会实践的收获理一理,再给徐瀚飞写封信。 想起前几天的农场劳动,凌霜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系里组织去城郊的先进农场参观学习,主要是看人家的机械化作业和科学管理。凌霜跟着大队伍,看着那些轰隆隆的铁家伙,心里佩服是佩服,可总觉得隔着一层,那是国家投了大本钱才建起来的,离姜家坳那样的山旮旯太远了。休息的时候,几个农场的老师傅凑在一起抽烟闲聊,说起堆肥的事儿,抱怨现在都用化肥,土板结得厉害,老法子堆的肥又慢效果又一般。 凌霜当时心里一动,就凑了过去。她想起徐瀚飞以前在信里零零碎碎提过几句,说姜家坳那边老辈人堆肥,讲究个“三分配七分管”,不光是把杂草粪肥堆起来就算了,还得看湿度、勤翻堆、控制温度,发酵好了肥力才足,还不烧苗。她当时觉得有意思,还特意在农学书上查过相关原理。 这会儿听着老师傅们抱怨,她就把徐瀚飞说的那些,加上自己从书上看来的,揉在一起,怯生生地跟老师傅们讨论起来。她说山里土法堆肥,虽然慢,但要是掌握了火候,腐熟透了,不光肥效长,还能改良土壤结构,跟化肥搭配着用最好。她还比划着说了说翻堆控温的关键点。 起初老师傅们看她一个城里来的女学生,也没太当真,笑着听。后来听着听着,发现这姑娘说的还真在点子上,不是瞎掰扯,几个老把式就来了兴致,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开了,直夸她“懂行”。带队的老师也惊讶地看着她,课后还特意问她是不是家里有干农业的长辈。 这事儿让凌霜兴奋了好几天。倒不是被夸了有多得意,而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从徐瀚飞那里听来的、在他眼里可能是最平常不过的土办法,结合上书本知识,竟然真的能派上用场,还能得到实践者的认可。这种把远方那个人的智慧和眼前实际联系起来的感觉,让她心里暖烘烘的,充满了成就感。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凌霜摊开信纸,钢笔吸饱了蓝黑墨水,开始写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轻快的沙沙声。 “瀚飞同志:见信好!前几天我们系去城东红星农场劳动,遇到件特别有意思的事,迫不及待想跟你说说!” 她详细地描述了农场老师傅们关于堆肥的讨论,以及自己如何“现学现卖”,把他以前提到过的土办法和书上的道理结合起来参与讨论的过程。“……没想到,老师傅们听了还挺认可,说我这‘土洋结合’的法子有点道理!带队的王老师还夸我理论联系实际呢!” 字里行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和一点点小骄傲。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说起来,这还得谢谢你。要不是你平时在信里跟我念叨这些,我哪能知道这些门道?看来,老辈人传下来的经验,里头真有宝贝,关键是要弄明白其中的科学道理。” 她接着写,思绪也发散开来:“这次去农场,看到人家规模大,机械化程度高,确实先进。但我也在想,像姜家坳这样的地方,一下子肯定达不到那种水平。怎么把现有的条件利用好,把传统的好办法和科学知识结合起来,一点点改善,可能才是更实际的路子。你觉得呢?” 信的末尾,她照例关心起他的情况:“春耕大忙的时候快过了吧?你一定累坏了。最近天气反复,注意别着凉。盼复信。” 她把信纸仔细折好,塞进信封,贴上邮票。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空气格外清新,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她拿着信,踩着湿漉漉的路面,走向邮局,心里想象着徐瀚飞读到这封信时的表情。他会不会也觉得高兴?会不会又露出那种难得的、浅浅的笑意? 姜家坳的四月,是一年里最忙乱也最充满希望的时节。秧苗下田了,绿汪汪的一片,看着喜人,但紧接着就是没完没了的田间管理:除草、追肥、防治病虫害。徐瀚飞天不亮就下地,一直忙到日头西沉,腰酸背痛是常事。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睛,涩得生疼,他也只是用胳膊蹭一下,继续弯腰干活。 这天傍晚,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小屋,舀起水缸里冰凉的井水,从头到脚浇下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也冲掉了一身的疲惫和泥垢。刚换上干爽的旧衣服,生产队的会计就在外面喊,有他的信。 他道了声谢,接过那封厚厚的信。摸着信封,他心里就有种莫名的踏实感。灶膛里还有余火,他热了两个窝头,就着咸菜,一边啃,一边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拆开了信。 当读到凌霜兴致勃勃地讲述农场经历,特别是她如何运用他随口提过的堆肥方法参与讨论,并得到认可时,徐瀚飞嚼着窝头的动作慢了下来。昏黄的灯光下,他紧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晰的弧度,连日劳作的疲惫仿佛都被这封信带来的暖意驱散了不少。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她当时是怎样带着一点怯生又兴奋的神情,跟那些老把式们认真讨论的样子。 这个姑娘,总是能给他惊喜。她不仅把他说的那些琐碎事情记在心里,还能活学活用,并且看到了更深一层的东西——传统经验与科学知识的结合。这种敏锐和好学,让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欣慰,甚至……有一丝隐隐的骄傲。 看到最后她认真的提问和关切的叮嘱,他三两口吃完手里的窝头,都顾不上喝口水,就迫不及待地铺开了信纸。笔尖蘸墨,略一思索,便落笔写了起来。这一次,他的笔迹比平时要流畅轻快许多,少了几分沉郁。 “凌霜同志:信已收到。知你农场之行颇有收获,甚慰。能将田间土法与学堂理论相印证,学以致用,此乃真学问。” 他先肯定了她的做法,语气带着赞许。 接着,他回应了她关于结合传统与科学的问题:“你所思极是。先进之法虽好,然需因地制宜。村中现状,确如你所言,当以改良现有条件为首要。譬如堆肥,若能稍加改进,提高效率,便是进步。” 他还补充了一些自己最近观察到的细节:“近日田间劳作,见蚯蚓翻土,思其利于土壤疏松透气,或可尝试人工养殖,辅助肥田。此亦为小处着手之法。” 最后,他写道:“春耕渐尾,身体无恙,勿念。农事虽忙,然见禾苗日长,心亦安然。你在校专心学业,不必挂心此处。” 信写完了,他吹干墨迹,仔细封好。窗外,月色清朗,蛙声一片。虽然身体依旧疲惫,但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暖融融的。凌霜的这封信,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不仅让他感到欣喜,更让他看到了一种可能性——他的知识,他的经验,并非毫无价值,甚至可以通过她,传递到更远的地方,产生一些微小的、积极的变化。这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对他而言,比任何安慰都更加珍贵。实践的萌芽,不仅生在凌霜的心田,也悄然绿了徐瀚飞沉寂的世界。 第112章:深夜的灯火 五月的姜家坳,白天已经有些燥热了。日头毒辣辣地照着,玉米叶子卷了边,地里的杂草疯长,锄草成了最磨人的活计。徐瀚飞天不亮就下地,戴着破草帽,弯着腰,一垄一垄地往前锄。汗水顺着鬓角、鼻尖往下淌,滴在干裂的土地上,瞬间就没了踪影。背上的旧汗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渍。 晌午最热的时候,能找个树荫歇歇脚,喝口凉水,就是最大的享受。他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绿油油却不见尽头的玉米地,听着永不停歇的蝉鸣,心里却不像身体那么疲惫。凌霜上封信里提到农场堆肥的事,像在他心里点了盏小灯,亮堂堂的。她不仅记住了他的话,还用上了,得了夸奖。这种被遥远地需要着、认可着的感觉,比树荫还解乏。 歇晌时,他常盯着村后那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溪水出神。溪水不大,但常年不断,哗啦啦地流,白白浪费着力气。他想起以前在书上看到过,有的地方用水力带动水磨、水碓,省人省力。姜家坳山地多,粮食产量不高,但有些杂粮,像红薯、木薯,产量倒还可以,就是加工起来太费事。磨粉、过滤、沉淀,全靠人力,忙活半天也出不了多少。 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天:能不能借着这股溪水的力,做个简单的水力装置,带动石磨呢?哪怕只是初步加工,也能省下不少力气,效率也能高点。 这天收工比往常稍早,日头还挂在山尖上。他扛着锄头往回走,路过溪边时,又停下脚步,蹲在岸边,仔细观察水流的速度、落差,目测着可能利用的地形。回到家,他顾不上擦洗,先翻出凌霜之前寄来的、一本已经快翻烂的旧笔记本,又找出一小截快要用完的铅笔头。就着窗外最后的天光,他趴在桌上,凭着记忆和估算,在纸的背面笨拙地画了起来。 他先画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代表溪流。在合适的位置,画了个简单的蓄水小坝(或许就用石块垒一下),然后画了一个带叶片的轮子(水轮),用一根想象的轴连着另一个圆(石磨)。线条歪歪扭扭,比例也不准,旁边还标注着一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符号和简略的字,比如“水流急”、“落差约三尺”、“石磨重”之类的。这与其说是一张工程图,不如说是一个粗糙的构想草图。 画完了,他拿起来看了看,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这能行吗?需要多大的水轮?传动怎么解决?他一点把握都没有。但想到凌霜上次收到他关于堆肥的回信时那高兴劲儿,他又犹豫了。也许……跟她聊聊这个异想天开的想法,也挺好?就算不成,也算是个话题。 他于是铺开信纸,先简单说了说近况,问了问她的学业。然后,在信的后面,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写道:“近日劳作之余,偶观山溪水流不断,思及村中薯类加工费力,忽生一念:若借水力推动石磨,或可省却人力。然此纯属空想,技术细节一概不通,随手涂鸦一图,附于信后,聊博一哂,切勿当真。” 他把那张皱巴巴的草图小心地叠好,和信纸放在一起,封进了信封。心里有点忐忑,不知道她看了会不会觉得他胡思乱想,不切实际。 省城已经进入了初夏,校园里的法国梧桐枝叶繁茂,遮天蔽日。凌霜刚结束一场紧张的期中考试,正和几个同学在图书馆自习区整理笔记。收到这封厚厚的信时,她还有些奇怪。拆开一看,先是读了前面例行的问候和近况,当她读到关于水力石磨的设想,并看到那张虽然简陋却充满想象力的草图时,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没有觉得这是空想,反而被这种在艰苦环境中依然积极思考、努力寻求改善的精神深深打动了。她拿着草图,兴冲冲地找到班里一个物理成绩特别好、又喜欢鼓捣小发明的男同学王海。 “王海,快帮我看看这个!”她把草图递过去,简单说明了情况,“我一个朋友在山区,他想利用溪水动力带动石磨加工粮食,你看这想法可行吗?大概需要怎么设计?” 王海推了推眼镜,接过草图,仔细看了看,又问了问水流情况和大概需要的磨盘重量。他挠挠头:“想法是好的,原理也简单,就是杠杆和齿轮传动嘛。不过具体设计要考虑水流量、落差、传动效率、摩擦损耗……等等,我算算看。” 他说干就干,拿出草稿纸,写下一串串公式,画起了更规范的受力分析图和传动示意图。凌霜就在旁边看着,不时递上橡皮尺子。忙活了一个下午,王海终于画出了一张相对清晰、标有主要参数和简易计算公式的示意图。 “喏,大概就是这样。”王海把图纸递给凌霜,“水**小、齿轮比我都标了范围,具体尺寸得根据实地情况微调。材料嘛,最好用硬木,轴承部分想办法弄点废铁减少摩擦。这只是一个最基础的方案,实际做起来肯定还有不少问题要解决。” 凌霜如获至宝,连声道谢。她忽然又想起什么,跑到图书馆书架,找到了一本薄薄的、纸张发黄的书——《农村小型水力利用》,里面有一些更具体的案例和简单机械图。她借了出来。 晚上,她在宿舍灯下,先给徐瀚飞回信。她没嘲笑他的“空想”,反而写道:“瀚飞同志:你的来信和草图太让我惊喜了!利用自然之力改善生产,这是非常有价值的想法!” 她详细转述了王海的分析,把那张更规范的示意图附上,并解释了关键参数的意义。“王海同学说,原理可行,但具体制作需要因地制宜,反复试验。切勿冒进,安全第一。” 接着,她把那本《农村小型水力利用》也仔细包好,在扉页上写了“仅供参考,实践摸索”几个字。在信的最后,她充满鼓励地写道:“凡事开头难,但敢想敢试就是第一步。希望这个小方案能给你一点参考。盼平安,盼佳音。” 信和书寄出后,凌霜心里充满了期待。她想象着在遥远的姜家坳,徐瀚飞在灯下仔细研究这些图纸和书籍的样子。她相信,以他的聪明和坚韧,哪怕条件简陋,也一定能从中找到启发。 徐瀚飞是在一个闷热的夜晚收到这个厚厚邮包的。油灯下,他迫不及待地拆开。当看到凌霜热情洋溢的信和那张清晰得多的示意图时,他愣住了。他没想到她如此重视他这个粗糙的想法,还专门找人做了分析,寄来了参考书。 他先把信反复读了几遍,每一个鼓励的字眼都让他心里热乎乎的。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张示意图,上面的线条、数字、公式,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却透出一种严谨的力量。他对照着自己那张歪歪扭扭的草图,一点点理解着水轮的大小、齿轮的传动比、如何减少摩擦…… 最后,他拿起那本《农村小型水力利用》,摩挲着粗糙的封面,翻开书页。里面虽然也有很多看不懂的专业术语,但一些简单的示意图和案例,让他对这个想法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这一夜,小屋的煤油灯亮到很晚。徐瀚飞就着如豆的灯火,时而对照图纸,时而翻阅书籍,眉头紧锁,却又目光专注。蝉鸣和蛙声似乎都远去了,世界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他自己的呼吸声。虽然前路依然困难重重,但此刻,他的心中不再是孤独的摸索,而是充满了被理解的温暖和一股想要付诸实践的冲动。这深夜的灯火,照亮的不只是书本,更是一颗在困境中依然渴望发光的心。 第113章:山外的声音 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热得不像话。姜家坳的玉米地锄过二遍草,算是暂时能喘口气。可闲不下来,红薯秧要扦插,晚豆角要搭架,水田里的稗草也跟着疯长。徐瀚飞每天依旧是顶着日头出,披着星星归,一身汗水,两脚泥。累是累,但看着地里庄稼一天一个样,绿得发亮,心里倒是踏实了不少。 前些日子凌霜关于水力石磨的回信和那本书,被他当宝贝似的收在枕头底下。晚上收工回来,再累也要在油灯下翻看几页。那些图纸、公式,很多他看不太懂,但里面一些简单的道理和别处的土法子,让他开了眼界。原来那哗啦啦流了几辈子的山溪水,还真能琢磨出这么多花样来。他心里那个利用水力的念头,像颗种子,悄悄发了芽,虽然还不知道能不能长成大树。 这天傍晚,他正蹲在院坝里修补箩筐,生产队的会计隔着老远就喊:“小徐!信!省城来的,厚着呢!” 徐瀚飞放下手里的活,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接过信。信封比平时鼓囊不少,捏着里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道了谢,他拿着信没急着拆,先回屋舀水洗了把脸,擦了擦身上的汗,这才在桌子前坐下,就着窗外还没完全暗下去的天光,小心地拆开信封。 先抽出来的是厚厚的几页信纸。凌霜的字迹一如既往的清秀,但似乎比平时更兴奋些。 “瀚飞同志:见信好!上周末,我们学校搞了个高校联谊活动,文理农医好多系都参加了,热闹极了!”开篇就是扑面而来的热闹气息。“我特意跑去农学院的展台转了转,跟他们好几个同学聊了天,可长见识了!” 徐瀚飞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仿佛能看见她挤在人群里,眼睛发亮、好奇打听的模样。他继续往下看。 “有个研一的学生,专门研究土壤改良的,讲了好多新鲜东西!”凌霜在信里详细地转述起来,“他说,咱们很多地方的地,不是肥力不行,是‘病了’。比如有的地偏酸,有的偏碱,庄稼长不好。光上化肥不行,得先‘调理’土壤。” 这些词儿,徐瀚飞听着新鲜,但仔细一想,好像真是这么个理儿。姜家坳有些地块,就是不管上多少肥,庄稼也蔫蔫的。 “他说,有条件的话,最好能测一下土壤的酸碱度,就是pH值。”信里继续写道,“知道了是酸是碱,才能对症下药。比如偏酸的地,可以适量撒点石灰粉中和;偏碱的地,可以用些硫磺或者有机肥慢慢调。” 徐瀚飞看得入了神。测酸碱度?这对他来说是闻所未闻的事。怎么测?需要什么稀罕仪器吗? 正想着,他捏了捏信封,感觉里面还有东西。他小心地把信封口朝下倒了倒,滑出来几个用油纸仔细包着的小长条,还有一张对折的小纸条。他先展开纸条,是凌霜的字迹,上面画着简单的示意图和说明: “附上简易pH试纸数条,农学院同学所赠。用法:取少许土壤溶于清水(比例约1:5),澄清后,取上层清液滴于试纸黄色端,片刻后与比色卡对比颜色,可知土壤大致酸碱情况。比色卡附于信纸背面。” 徐瀚飞心里一震,赶紧拿起一个油纸小包,轻轻打开,里面是几条窄窄的、颜色微黄的纸条,看上去普普通通。他又翻到信纸背面,果然用钢笔仔细描画了一个从橙红到深绿的颜色渐变条,旁边标注着数字。 就这么个小纸条,几滴水,就能知道地是酸是碱?他心里又是惊奇,又有点将信将疑。但这可是凌霜从农学院弄来的,还有详细的说明…… 他压下心里的激动,继续读信。凌霜在后面写道:“我知道咱们那儿肯定没有精密仪器,这种试纸虽然粗略,但据说也能看个大概,至少能知道地是偏酸还是偏碱,有个努力的方向。你不妨先找不同地块的土试试看,就当是个参考。” 她还补充道:“那位同学还说,长远来看,增施有机肥(比如咱们说的沤肥)、秸秆还田,是改善土壤最根本的办法,能让土地慢慢变得‘健康’起来。我觉得他说的,跟你之前提的重视农家肥的道理是相通的。” 信的末尾,她照例问了他的近况,叮嘱他注意防暑。 徐瀚飞把信仔细读了两遍,又拿起那几张小纸条,对着灯光看了又看。这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听到了山外面关于种地的新声音、新想法。原来除了埋头苦干,还能用这样的法子去了解土地、调理土地。虽然只是最初步的东西,却让他觉得,种地这门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手艺,里头还有这么多他不知道的学问。 他小心翼翼地把试纸和比色卡说明重新包好,和信一起收起来。晚上,躺在床上,他脑子里还在琢磨着信里的话:酸碱度、有机肥、土壤健康……这些词儿在他心里打转。他盘算着,明天就去村东头那块老是长不好的酸性地和自家院子边上那块肥力不错的菜地分别取点土样,按照说明试试看。就算不准,也是个开始。 山外的声音,通过凌霜的信,清晰地传到了这僻静的山村,在徐瀚飞的心湖里,激起了求知的涟漪。他越发觉得,自己不能只是埋头种地,还得睁眼看路,多学点新东西才行。这一夜,他睡得格外踏实,梦里仿佛看见了更加肥沃、充满生机的土地。 第114章:春雨的滋润 六月的天,娃娃的脸。前几天还太阳毒辣辣地烤着地,晒得玉米叶子打了卷,这两天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不大,绵绵密密的,带着点凉意,正好解了暑气。姜家坳的山头笼在雨雾里,绿得发亮。地里的庄稼喝饱了水,可着劲儿往上长。 徐瀚飞趁着雨小,披了块破油布,去地里转了一圈。秧苗水灵灵的,看着喜人。前些天他偷偷用凌霜寄来的pH试纸,在村东头那块老长不好的坡地和自家院墙边菜地各取了点土样,按说明兑水、沉淀、滴试纸。菜地的试纸颜色变得偏绿些,坡地的则偏黄点。对着信纸背面的比色卡比了比,好像菜地是中性略偏碱,坡地还真是有点偏酸。虽然这法子糙,结果也说不好准不准,但好歹让他对“土壤生病”这话有了点实感,心里琢磨着,等秋收了,是不是真能弄点石灰渣子撒那坡地上试试。 从地里回来,鞋上沾满了泥。他正在屋檐下刮鞋底的泥,会计姜老五顶着细雨跑过来,扬着手里一个小包裹:“小徐!你的信!还有个小包裹,省城来的,瞅着像种子!” 徐瀚飞心里一动,道了谢,在裤腿上擦了擦手,才接过东西。包裹不大,用厚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捏着里面沙沙响。信也比平时厚点。 他回到屋里,擦干手,先拆开了信。凌霜的字迹跃然纸上,带着雀跃: “瀚飞同志:雨季到了吧?注意防潮。报告你个好消息!我们农学院上次联谊认识的那个同学,他们课题组培育的玉米新品种通过了审定,抗病性特别强,尤其对大斑病、小斑病效果显著!我好不容易要来一小包,寄给你试试!” 看到这里,徐瀚飞呼吸都屏住了。玉米大斑病、小斑病,是姜家坳年年都头疼的毛病,一闹起来,叶子早早枯黄,结的棒子又小又瘪,看着都心疼。这新品种要真抗病,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赶紧往下看:“种子不多,你先找一小块地试种一下,千万别全用了。和本地老品种间隔开种,也做个对比。看看长势、抗病性到底怎么样。就当是个试验!” 信里还详细写了播种的深度、间距、底肥要求,嘱咐得仔仔细细。 信的末尾,她写道:“也不知道这新品种服不服咱们那儿的土。你就当是个尝试,别有压力。希望……希望静待发芽,长好。” 最后一句“静待发芽”,写得格外轻柔。 徐瀚飞放下信,小心翼翼地拆开那个牛皮纸包。里面是几十粒金灿灿、饱满滚圆的玉米种子,粒粒分明,看着就精神,跟他平时种的本地小粒种大不一样。他捏起几粒放在掌心,感觉沉甸甸的,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来自远方的、沉甸甸的期望和信任。 这可不是普通的种子。这是凌霜从大学里弄来的新品种,是山外面农业科技的新成果,更是她对他、对姜家坳这片土地的一份心意。一种混合着激动、责任和莫名压力的情绪涌上心头。 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敲打着瓦片。徐瀚飞坐不住了。他屋里屋外看了一圈,盘算着种在哪里最合适。门口院子巴掌大,但土薄石头多;自留地倒是有,但又怕不小心和别的串了。最后,他看中了屋后窗根下那一小溜地。那里原本铺着石板,防止雨水溅湿墙根,阳光倒是充足。就是得先把石板撬开。 说干就干。他找来铁钎,插进石板缝隙,用力往上撬。石板沉,还带着湿泥,费了好大劲才撬开一块,露出底下黑褐色的泥土。雨水混着汗水,从他额头上流下来。他一口气撬开了三四块石板,整理出一小片约莫炕席大小的地。然后按照信里说的,仔细地把土块敲碎、耙平,又撒上些沤好的农家肥做底肥。 雨渐渐小了,变成了毛毛细雨。徐瀚飞蹲在泥地里,用手比量着,划出浅浅的沟,按照要求的间距,一粒一粒,极其郑重地将那些金黄的种子点进土里,再轻轻覆上一层薄土。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指尖触碰微凉的泥土,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凌霜信里那句“静待发芽”。这不仅是种子的发芽,也是新希望的萌芽。 全部种完,天都快黑了。他直起酸痛的腰,看着那一小片平整的、刚刚播下希望的土地,心里充满了期待,也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怕种子不发芽,怕发芽了长不好,怕辜负了凌霜的心意和这来之不易的新品种。 晚上,他在油灯下给凌霜写回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种子已收到,粒粒饱满,甚好。今日雨后,已在屋后辟出一小块地,按你嘱咐之法,精心播下。此间土质尚可,日照亦足,唯愿风调雨顺,不负此良种。”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眼前浮现出她期盼的眼神,又添上一句,字迹沉稳:“我当悉心照料,静待佳音。” 从那天起,徐瀚飞的生活里又多了一桩要紧事。每天早晚,他都要去屋后那片“试验田”看看。下雨了,担心积水烂种;出太阳了,又怕土干影响出苗。浇水、松土,格外上心。每次弯腰查看时,他都会想起凌霜,想起她寄来种子时的那份热心,想起她信末那句轻柔的嘱托。这份来自远方的牵挂和期待,像这初夏的雨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滋润着这片土地,也滋润着他那颗在困顿中依然渴望尝试、渴望改变的心。 春雨润物细无声。那埋藏在泥土之下的,不仅仅是几粒玉米种子,更是一份深厚的情谊和一个关于美好未来的、绿色的希望。 第115章:交叉的轨迹 六月下旬,天气热得像个蒸笼。省城大学里,梧桐树上的知了扯着嗓子拼命地叫,叫得人心浮气躁。期末考试一门接一门,图书馆、自习室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纸张、汗水和风油精混合的复杂气味。凌霜刚考完一门专业课,感觉像打了一场仗,脑袋昏沉沉的。她收拾好文具,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白花花的,晃得人睁不开眼。 回到宿舍,桌上躺着一封厚厚的信,是家里寄来的。她拆开,里面除了父母的嘘寒问暖,还提到了县里今年有政策,鼓励大学生回乡建设,甚至可能有不错的工作安排。母亲在信里委婉地提了一句,说隔壁家谁谁的孩子留在了省城大单位,风光得很。凌霜捏着信纸,心里乱糟糟的。毕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像这夏日的闷雷,滚在心头。未来像一条岔路口,模糊地横在眼前,留城?回乡?每一个选择都沉甸甸的。 她甩甩头,暂时把这些烦心事抛开,眼下最要紧的是剩下的考试。她拉开抽屉,想拿稿纸整理下复习笔记,一眼看到了徐瀚飞前几天刚寄来的回信。她顺手抽出来,又看了一遍。信里除了照例的问候和近况,还提到了他屋后那片试验田:“新种已出苗,苗势尚可,唯近日有虫害迹象,正按土法驱治。” 字迹依旧沉稳。信的末尾,他照例叮嘱她专心备考,保重身体。平淡的话语,却像一股清泉,让她焦躁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她想起姜家坳那片绿油油的山野,想起那个在田埂上沉默劳作的身影,心里莫名地踏实了些。 正想着,同宿舍的孙梅一阵风似的跑进来,扬着手里一张通知,满脸兴奋:“凌霜!快看!省团委组织的暑期大学生支教队开始报名了!去的是邻县山区,听说条件挺苦,但特别锻炼人!咱俩一起去报名吧?” 凌霜接过那张油印的通知,仔细看着。支教地点是邻县几个偏远的山村,时间一个月,主要任务是给村里的孩子们补习功课,开展一些简单的文化活动。条件确实艰苦,强调要能吃苦耐劳。 “山区啊……离家还挺远的。”孙梅凑过来,指着地点,“不过听说那边风景特别好,纯天然!就当是一次特殊的社会实践了,肯定比待在城里打短工有意思多了!怎么样,去不去?” 凌霜的心猛地动了一下。邻县山区……虽然和姜家坳不属同一个县,但那“山区”两个字,以及描述中“偏远”、“艰苦”的字眼,像一块磁石,牢牢吸住了她。她几乎立刻想到了徐瀚飞,想到了他信里描述的劳作生活,想到了那片他精心照料的试验田。去看看,去看看他生活的那个世界,去亲身感受一下山里的日子……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疯狂地滋长。 “我……”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对孙梅点点头,“我去!咱们一块报名!” 晚上,宿舍里安静下来,只有电风扇嗡嗡作响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凌霜摊开信纸,准备给徐瀚飞回信。想到即将到来的支教,她的笔尖都带着轻快。 “瀚飞同志:来信收悉,知新苗已出,甚慰。虫害勿忧,循序渐进治理便好。近日考试繁忙,身心俱疲,然有一事,心中雀跃,亟欲与你分享。” 她详细写了支教报名的事:“省团委招募暑期赴邻县山区支教志愿者,为期一月,我与同学已相约报名。虽知条件清苦,然此乃深入基层、了解乡情之良机,亦是我久存之心愿。” 她没敢直接说,这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离他所在的那个世界更近一些,去亲身感受他所经历的日常。但她写道:“听闻彼处风光与你信中描绘颇有相似,心向往之。盼能借此行,略尽绵薄,亦丰富见闻。” 写到这里,她仿佛已经看到了青翠的山峦、清澈的溪流,听到了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心中充满了期待。她接着写:“考试毕即出发。归期在七月末。期间书信不便,望勿挂念。你于村中,亦请万事小心,劳逸结合。待归来再详谈见闻。” 信的末尾,她照例鼓励他:“新苗既出,悉心呵护,必有成长。前路皆在脚下,共勉。” 她封好信,第二天一早就寄了出去。随着信件的寄出,她对这次山区之行也越发期待起来。 * 姜家坳的七月,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也是一切生命最蓬勃的时候。玉米抽出了天缨,怀上了棒子,稻田里绿浪翻滚。徐瀚飞更忙了,除草、追肥、防治病虫害,一刻不得闲。屋后那几行新玉米苗,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已经长到半尺高,绿莹莹的,格外壮实,虽然期间闹了次蚜虫,被他用烟叶水喷了几次,也控制住了。 收到凌霜信的时候,他正从地里回来,浑身汗湿。看到信封上熟悉的字迹,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坐到窗前,就着傍晚的天光拆开信。当读到她说考试繁忙、身心俱疲时,他眉头微蹙;而看到她兴致勃勃地提及报名支教,将要去邻县山区时,他拿着信纸的手顿住了。 邻县山区?虽然隔着重重大山,但地理上毕竟比省城近了许多。她要去那里待一个月?去给山里的孩子上课?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站在简陋的教室里,耐心教孩子们认字、唱歌的样子,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身上,一定很好看。但随即,一股更强烈的担忧涌上心头。山里的苦,他太清楚了。暑热、蚊虫、简陋的食宿、崎岖的山路……她一个城里长大的姑娘,能受得了吗?会不会生病?会不会想家? 他下意识地想提笔回信,劝她慎重,甚至想找些理由让她放弃。但笔尖悬在纸上,他却写不下去了。他想起她信里字里行间透露出的兴奋和决心,那不是一时冲动,那是“久存之心愿”。他有什么资格,用什么立场去阻止她追寻自己的愿望,去体验另一种生活呢?她本就不该被束缚在温室里。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重新蘸墨,落笔。回信的开头,他先表达了对她考试辛苦的理解,然后才提到支教的事:“知你报名支教,将赴山区,此志可嘉。山区清苦,迥异城居,暑热路险,务必珍重,安全第一。” 叮嘱得细致,甚至有些啰嗦,透露出心底的牵挂。 接着,他写道:“新玉米苗已尺余,经风雨而愈健,你可放心。” 这句话,像是在说苗,又像是在说自己,也像是在对她说。他将目光投向窗外,晚霞映照下,院中那几行新苗绿得发亮,叶片舒展,带着雨水冲刷后的清新。他心中一动,拿过一张纸,用铅笔简单勾勒了几笔,画下几株挺拔的玉米苗,虽笔法稚拙,但生机盎然。 在画纸的背面,他沉吟片刻,郑重地写下四个字:“苗壮,需经历风雨。” 这既是对新苗的写照,也是他对自己处境的认知,或许,更是他对即将远行的凌霜的一种无声的鼓励和深深的期许。真正的成长,无法在温室中获得,必然要经历风雨的洗礼。他希望她能够坚强,也希望自己能够配得上这份遥远的牵挂。 他将画纸小心折好,放入信封。这封回信,没有过多言语,却承载着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无法言说的思念,更有一种超越儿女情长的、深沉的理解和支持。他们的轨迹,一个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去经历风雨,一个在土地上默默扎根承受风雨,在这个夏天,似乎有了短暂的交汇,又将继续沿着各自的路径延伸,等待下一次的交叉。 第116章:抉择的十字路口 七月底的天,热得邪乎。省城像个密不透风的大蒸笼,柏油路面晒得滋滋冒油光,脚踩上去都发软。校园里乱哄哄的,宿舍楼门口堆满了打包的行李,空气里混着汗味、灰尘味和离别的伤感味儿。笑声、喊声、哭声搅成一团,砸得人脑仁疼。 凌霜一个人坐在窗边,盯着桌上两张纸发呆。电扇在她背后有气无力地转着,吹过来的风都是滚烫的。一张是系里刚发的“优秀毕业生就业推荐表”,省农科院下属的一个研究所,位置好,待遇高,多少人挤破头想去。另一张,是她自己从报纸上小心剪下来的、皱巴巴的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招聘启事,地点就在老家那个小县城。 这两张纸,轻飘飘的,却像两块千斤重的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一只手抓着推荐表,指尖捏得发白。农科院,留在省城,搞研究,环境好,前途一眼能看到头,是条安稳的“阳关道”。另一只手摩挲着那张剪报,县农技站,回去,面对的是黄土、是乡亲、是数不清的实际难题,是条看不见尽头的“独木桥”。 “凌霜!你还磨蹭啥呢!” 室友孙梅顶着一头汗冲进来,哗啦一下把行李袋拉链拉上,脸颊红扑扑的,带着兴奋的光,“我签了!就那外贸公司!明天就去报到!你呢?定没定?农科院那表赶紧填啊,晚了名额就没了!” 凌霜扯出一个笑,把推荐表往书本底下塞了塞:“还没……再想想。” “还想啥呀!”孙梅快人快语,嗓门亮,“这有啥可想的!农科院啊!多好的单位!留在省城多好!你成绩这么好,去了肯定有发展!回那个小县城有啥出息?一辈子就跟土坷垃打交道了?” 孙梅的话像针,扎得凌霜心里一抽一抽的。她低下头,没吭声。孙梅看她这样,叹口气,拎起行李:“行吧,你自己琢磨透!我走了啊,以后常联系!” 门哐当一声关上,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电扇单调的嗡嗡声。 安静反而让人更心慌。她烦躁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宿舍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空了一半的床铺,心里也空落落的。她下意识拉开抽屉,里面最上面,是徐瀚飞上次的来信。信纸边缘有点毛糙,好像还沾着点干泥印子。她拿出来,展开。信不长,还是那样,话少,就说试验田的玉米抽穗了,长得不错,邻村有人来问是啥种。最后一句写着:“暑热,心静自凉。前路且长,缓行慎择。” “缓行慎择……” 她喃喃念着这几个字,嘴角泛起点苦涩。缓?毕业在即,四面八方都是催她做决定的声音,怎么缓? 她想起刚结束的支教。那一个月的山区生活,像用刻刀凿进了她脑子里。破旧的教室,孩子们渴求知识的眼神,老乡们谈起收成时的无奈和期盼……那些画面,和眼前省城的车水马龙叠在一起,割裂得让她心头发慌。她学的那些知识,在窗明几净的实验室里,是数据,是论文;但在那片需要它的土地上,可能就是肥料,是种子,是实实在在的希望。 她又想起徐瀚飞。想起他在煤油灯下擦汗看书的样子,想起他谈起怎么引水、怎么堆肥时眼里一闪而过的光,想起他肩上那副看不见的、沉甸甸的担子。他像山崖缝里的一棵树,根须死死抓着那点贫瘠的泥土,顽强地向着一点点缝隙里的阳光长。自己呢?难道学了这么多年,就为了找个舒服的温室待着吗? 两种力量在她心里拔河,撕扯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留下,意味着远离泥土,也意味着……可能离他那个沉重而真实的世界越来越远。回去,意味着放弃唾手可得的安逸,意味着要面对她熟悉的贫困、落后,还有……和他之间那说不清道不明、却实实在在牵着她心肺的关联。 她鬼使神差地拿起那张县农技站的剪报。纸张粗糙,印刷模糊。她仿佛能闻到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干草和泥土的气息。回去,能做什么?她不知道。也许就是下乡跑田埂,给老乡讲讲病虫害防治,推广点新种子。琐碎,辛苦,可能还看不到啥立竿见影的效果。但那是脚踩实地的感觉。 她又瞥了一眼那张印刷精美的推荐表。农科院,白大褂,仪器,论文。体面,安稳。可她眼前浮现的,却是徐瀚飞那双因为长期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茧子的手。那双手,才是在真正地摸着土地过日子。 心里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猛地向一边沉了下去。一股混杂着冲动、义无反顾甚至有点悲壮的情绪涌上来。她抓起笔,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就在那张剪报的背面空白处,飞快地写下一行字: “我决定回去。” 字写得歪歪扭扭,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写完这几个字,她像虚脱了一样,瘫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心跳得像打鼓。但奇怪的是,之前那种焦躁不安、无所适从的感觉,反而慢慢平息了。一种近乎麻木的、却又异常清晰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知道,这个选择,在很多人眼里,包括孙梅,就是傻,就是没出息。她仿佛已经听到了那些议论和不解。但她顾不上了。就像渴极了的人,只想喝一口最近的水,不管那水是清是浊。 窗外,城市的霓虹灯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凌霜却觉得那光亮有些刺眼。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楼房,望向黑暗的、远山的方向。那里没有灯火通明,只有沉沉的夜色。但她的心,却像找到了落点的归鸟,不再悬空扑腾。 她回到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农科院的推荐表折好,塞进了抽屉最底层。然后,她摊开信纸,她要给徐瀚飞写信。这一次,她不再迷茫,不再犹豫。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瀚飞同志:展信佳。很久没给你写信,心里积了很多话……我毕业了。面前有两条路,我选了那条可能比较难走的……我打算回县里农业技术推广站工作。” 她写得很慢,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自己的决定。没有抱怨,没有渲染艰难,只是平静地陈述。她甚至带着点自嘲的口气写道:“可能很多人会觉得我犯傻,放着省城的好单位不去,偏要往回跑。但我想试试看,学到的这点东西,能不能在咱们那片土地上,发出点芽来。” 信的末尾,她顿了顿,笔尖悬在空中片刻,终于落下: “前路肯定不好走,但我心里好像反而踏实了。希望你一切都好。等安顿下来,再给你写信。” 封好信,贴上邮票。凌霜拿着信走出宿舍楼。夜风带着点凉意,吹散了些许暑气。她把信投进邮筒,听到那声轻微的“咔哒”落箱声,心里最后那点彷徨也消失了。 抉择的十字路口,车来车往,人声鼎沸。她站在原地,看了好久,最终转过身,朝着那条灯火黯淡、却通往故土的小路,迈出了脚步。这一步踏出去,就不能回头了。 第117章:鸿雁传书 信寄出去后,凌霜的心像是被悬在了半空,七上八下的。宿舍楼一天比一天空,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她还没搬走。白天,她忙着办理毕业手续,整理四年积攒的书籍杂物,每一本旧书、每一页笔记,都牵扯出回忆,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一个阶段真的要结束了。晚上,躺在空荡荡的床板上,听着窗外城市的夜声,她就会忍不住想,那封信他收到了吗?他看到信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太冲动?还是……会理解她? 这种焦灼的等待,比准备毕业论文答辩还要难熬。她甚至有点后悔,是不是在信里写得太直接了?毕竟,他只是她通过书信联系的朋友,她把自己的重大人生抉择这样摊开在他面前,会不会是一种负担? 就在她胡思乱想、几乎要把那封信的内容背下来的时候,回信到了。那天下午,她刚从系办盖章回来,汗津津的,门房大爷喊住她,递过来一个熟悉的、略微鼓囊的信封。看到那上面力透纸背的熟悉字迹,凌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抢过信,道谢的声音都带着颤音。 她小跑回宿舍,反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封口。信纸有点厚,摸起来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阳光和干草混合的气息,像是刚从田间地头带回来的。 “凌霜同志:来信收悉。近日抢收夏粮,回信迟了,见谅。” 开篇依旧是平静的语调,仿佛只是间隔了寻常的几日。凌霜屏住呼吸,急切地往下看。 “毕业在即,面临抉择,心中彷徨,此乃常情,不必过于焦虑。”他看到她的迷茫了,而且理解这种情绪是正常的。凌霜心里微微一松。 接着,他的笔调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生道路,紧要处往往只有几步。无论作何选择,但求无愧于心,脚踏实地,便好。”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没有评判她的选择“对”或“错”,只是告诉她,遵循内心,踏实去做就好。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支持,像一块沉稳的基石,瞬间安抚了她连日来的忐忑不安。 然后,信的内容转向了她提到的“返乡”想法。这一次,徐瀚飞的笔触明显变得具体和深入,不再是泛泛的安慰。 “你提及欲返乡,投身农技推广,此志可嘉。基层工作,千头万绪,直接面对乡亲与土地,虽繁琐艰辛,然意义深远。”他先肯定了这件事的价值。 接着,他仿佛早已思考过无数遍,开始条分缕析地写下他的构想,笔尖沙沙,仿佛带着泥土的质感: “县农技站工作,若能沉下心,可做之事甚多。譬如,你前次寄来的pH试纸,虽简略,然启发颇大。本地土壤情况复杂,若能结合简易测定,大致摸清不同田块的酸碱性,进而引导农户对症施肥,或撒石灰改良酸土,或增有机肥调理碱地,虽是小步,积年累月,必见成效。此为一。” “其二,粮种更新换代,乃增产关键。你带回的新玉米种,今秋可见分晓。然新品种推广,非一蹴而就。需先小面积示范,让农户亲眼所见,胜于空言。可与村中信誉好、善接纳新事物的农户合作,建立示范田,收获时组织观摩,以点带面,徐徐图之。” “其三,病虫害防治,农民最为头疼。除农药外,可尝试推广些土洋结合的防治法子。如你前信提及的烟叶水、草木灰水,成本低,污染小,对部分害虫有效。可将此类土法收集整理,结合农时,简单易行地推广开去。” “其四,农技推广,重在‘推’与‘广’。下乡不能光讲理论,需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在田间地头发现问题,现场解答。语言要通俗,方法要实在。若能编些顺口溜、画些简易图,效果更佳。” 他一口气写了好几页,思路清晰,考虑周全,仿佛他不是那个困守山村的“戴罪之身”,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农技推广专家在倾囊相授。字里行间,没有好高骛远的空想,全是扎根本土、切实可行的具体路径。 凌霜读着读着,眼眶就湿了。他不仅没有觉得她的选择荒唐,反而如此认真、如此细致地帮她规划,把他的思考、他的经验,毫无保留地分享给她。这份沉甸甸的信赖和支持,比任何华丽的鼓励都更有力量。她仿佛看到,在遥远的小山村里,煤油灯下,他如何蹙眉沉思,如何将多年的观察和思考,凝练成这一行行切实的文字,只为给她这个即将踏上归途的同行者,一点微光的指引。 信的末尾,他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深沉:“我之处境,你亦知晓。前路晦暗,身不由己。然见你等有志青年,愿返乡耕耘,以学识报效桑梓,心中甚慰。此路艰难,望你既有满腔热忱,亦存坚韧耐心。但有所需,凡我所能,必不推辞。” 最后,他写道:“新玉米长势良好,静待秋收。村中一切如常,勿念。愿你前路从容,保重身体。”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简单的日期。 凌霜把信纸紧紧贴在胸口,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但嘴角却高高扬起。那是一种被深刻理解、被坚定支持的巨大幸福感和力量感。他懂她,不仅懂她的迷茫,更懂她选择背后的意义,并且,他愿意用他全部的经验和思考,为她铺路。 她立刻铺开信纸,她要回信。这一次,她的心中没有了丝毫犹豫,充满了笃定和力量。 “瀚飞同志:手书奉悉,反复诵读,心中块垒,豁然开朗!感激之言,难以尽述!” 她首先表达了她最深的谢意:“得你如此详尽指点,如暗夜得灯,心中顿时亮堂了许多!你所言句句在理,皆是金玉良言,我必铭记于心,付诸实践。” 接着,她兴奋地回应他的具体构想:“土壤普查、示范田、土法防治、下乡方法……你所思所虑,竟与我近日所学所感不谋而合,且更为具体可行!真恨不得立刻就能回到县里,照着你的法子,一样样尝试起来!” 她也坦诚了可能的困难:“我知前路必定不易,人情世故,资源匮乏,皆需面对。但既有此志,又得你如此助力,我便有了底气。纵有千难万难,亦当一步步走下去。” 最后,她写道:“新玉米将熟,甚是挂念。秋收时节,若有机会,盼能知晓收成如何。你在村中,万望保重。待我安顿下来,再与你细说见闻。” 这封回信,带着她的决心、感激和崭新的斗志,飞向了姜家坳。这一次书信往来,不再仅仅是倾诉与安慰,而是一次精神的交汇和力量的传递。凌霜感到,她不再是孤独地走向那片熟悉的土地,她的身后,有一道沉默却无比坚实的光芒,照亮着她的归途。而徐瀚飞,也在这次通信中,仿佛透过凌霜的选择,看到了自己被困顿命运所阻隔的理想,有了一丝得以延续的微光。 第118章:信念的锚点 徐瀚飞那封沉甸甸的回信,像一块浸透了水的厚实海绵,被凌霜紧紧攥在手里,也沉沉地压在她心口。信纸粗糙的触感,仿佛还带着姜家坳田间地头的土腥气和阳光的味道。她没有立刻再读一遍,只是那么捏着,背靠着宿舍冰凉的铁床架,慢慢滑坐到地上。 窗外,省城夏末的喧嚣隔着玻璃闷闷地传进来,汽车喇叭、人声鼎沸,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糊而遥远。宿舍里空荡荡的,孙梅的床铺只剩光秃秃的木板,其他室友也都陆续搬走了,墙角堆着她打包好的几只纸箱,空气里浮动着尘埃和离别后特有的清冷。 脑子里却像烧开的水,咕嘟咕嘟翻滚着信里的每一个字。那些关于土壤、种子、示范田、土法防虫的具体得不能再具体的建议,不再是纸上谈兵的理论,而是像一幅幅清晰的画卷,在她眼前展开:她仿佛看到自己挽着裤脚,踩在湿润的田埂上,跟老农一起查看苗情;看到在村头老槐树下,挂起一块小黑板,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解怎么辨认病虫害;看到收获时节,金黄的玉米棒子堆成小山,乡亲们脸上露出久违的、实实在在的笑意…… “千头万绪……然意义深远。” “无愧于心,脚踏实地。” “但有所需,凡我所能,必不推辞。” 这些话,一遍遍在她耳边回响。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空洞的鼓励,每一个字都像夯土一样,结实、沉重,一下下砸在她摇摆不定的心坎上,把那点最后的不安和虚荣,砸得粉碎。 她想起前几天,系里负责就业的老师又找她谈了一次话。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带着惋惜和不解:“凌霜啊,农科院那个名额,我可是费了不少力气帮你争取的。专业对口,平台好,发展前景广阔。回县里……唉,不是我说,那个农技站,条件艰苦,能做出什么成绩?你别一时冲动,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啊!” 当时,她只是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含糊地应着:“老师,我再想想……” 现在,她不用再想了。 徐瀚飞的信,像一把精准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她心里那把锈蚀的锁。她之前所有的犹豫、彷徨,与其说是害怕艰苦,不如说是害怕孤独,害怕不被理解,害怕自己那点微薄的力量,在巨大的现实面前不堪一击。可现在,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在远方那片沉默的土地上,有一个人,用他全部的经验和沉默的坚守,为她铺下了一块最坚实的垫脚石。他理解她选择的价值,甚至,比她看得更远、更透。 这种被深刻理解和坚定支撑的感觉,像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寒意和胆怯。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快,眼前黑了一下,但她顾不上,几步冲到书桌前。那张印刷精美、代表着“阳关道”的农科院推荐表,还静静躺在抽屉底层。她把它抽出来,展开,又看了一遍上面诱人的单位名称和待遇说明。然后,她深吸一口气,拿起笔,在表格背面空白处,用力地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刺啦一声轻响,却像一声清脆的号角,在她心里吹响。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表格仔细地折好,重新塞回抽屉最深处,像一个仪式,彻底告别了那条看似平坦的道路。 接着,她翻出了那张皱巴巴的、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招聘启事。纸张粗糙,字迹模糊,却仿佛透着泥土的芬芳。她把它抚平,压在玻璃板下。然后,她拿出崭新的信纸,开始写求职信。不是打印,是用笔,一字一句地写。 “尊敬的县农业技术推广站领导:您好!我是省农大本届毕业生凌霜,获悉贵站招聘技术人员,深感荣幸,特此申请……我生于本县,长于农村,对家乡土地怀有深厚感情……在校期间,系统学习农业知识,并曾赴山区支教,深切体会农业技术推广之于农村发展的重要性……我志愿回到基层,扎根乡土,将所学知识服务于家乡农业建设,为改变家乡面貌贡献绵薄之力……” 她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她的决心。写到“扎根乡土”四个字时,她的笔停顿了一下,眼前浮现出徐瀚飞信中所描绘的那些具体而微的场景,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写完求职信,她仔细封好,贴上邮票。这封信,比任何一份投往大城市的简历都更让她感到郑重。 做完这一切,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凌霜站在窗边,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心中却异常平静。那些曾经让她迷醉的流光溢彩,此刻仿佛成了遥远的背景板。她的心,已经飞越了这片灯海,落在了远方那片星光黯淡、却无比坚实的土地上。 她回身,从枕头底下拿出徐瀚飞的信,又仔仔细细读了一遍。这一次,她读得更慢,仿佛在咀嚼每一句话背后的重量和期许。读到最后,她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坚定而柔和的笑容。 她拿出那本跟随她多年的、页面已经泛黄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郑重地写下: “今日决意,返乡。前路虽艰,然心有所向,足下生根。谨记:脚踏实地,无愧于心。以所学,报乡土。愿为星火,点亮微光。” 合上笔记本,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力量。信念,终于找到了它沉甸甸的锚点。这个夏天,她不仅完成了学业,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成人礼。未来的路清晰而坚定地展现在眼前,尽管知道必然充满荆棘,但她已无所畏惧。 第119章:归乡的行囊 八月底,省城的热浪还没完全退去,但早晚的风里已经带了丝若有若无的凉气。大学校园彻底空了,宿舍楼里静悄悄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能传出老远的回音。凌霜的行李也收拾得差不多了。 地上放着两只帆布大行李袋,鼓鼓囊囊的,旁边还有个捆扎结实的纸板箱。凌霜蹲在地上,进行最后的清点。她没多少时髦衣服,行李袋里塞得最多的,是书。专业课本《土壤学》、《作物栽培》、《植物保护》硬邦邦的书角把袋子撑出棱角;几本厚厚的笔记本,页脚都卷了边,里面密密麻麻记满了课堂笔记、读书心得,还有从徐瀚飞信里摘抄下来的、关于农事土法的零碎记录;一摞农业科技期刊和剪报,用细麻绳捆得结实实。 她打开纸箱,里面更杂。有半旧的计算尺、绘图仪,是系里处理旧教具时她淘换来的;几个塞得紧紧的玻璃广口瓶,里面是她按书上说的方法,自己收集制作的本地常见作物病害标本,叶片干枯了,但病斑还清晰可见;一包用油纸裹了好几层的各种蔬菜种子,是农学实验田收获时她特意留的;甚至还有一小卷用剩的pH试纸,和一张她根据记忆重新描绘、放大了一些的比色卡。 这些都是她的宝贝,是四年大学的积累,也是她准备带回去的“武器”。 她拿起一本笔记,随手翻开一页,上面除了公式图表,还有她用工整小字添上的批注:“此法在山区坡地可否适用?需考虑降雨冲刷……可与徐信中提及的等高种植结合思考。” 另一页贴着从报纸上剪下的小块文章,介绍外地稻田养鱼经验,旁边写着:“我县水田分散,但或可小规模试点?需先解决鱼苗越冬。” 这些字迹,有的墨迹尚新,有的已微微晕开,记录着她几年来的思考和点滴灵感。现在,这些纸上的东西,就要跟着她回到那片生她养她的土地上去接受检验了。 清点完,她拉上行李袋的拉链,拍了拍手上的灰,直起腰,环顾这间住了四年的宿舍。床铺空了,桌子光了,只剩下她这一堆行李,和满室的寂静。心里没有太多离愁别绪,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急切。 最后,她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木盒,打开。里面没什么贵重东西,是一叠用牛皮筋仔细扎好的信。最上面一封,信封已有些磨损,是徐瀚飞最近寄来的那封。她没再打开看,里面的内容,她几乎能背下来了。她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信封表面,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和温度。这些信,是她行囊里最特殊、也最重的一份“行李”。 “凌霜!车快来了吧?东西都收拾好了?” 宿舍管理员赵阿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关照。 凌霜赶紧应了一声,打开门。赵阿姨探头进来,看到地上那堆“书山”,咂咂嘴:“哎哟,你这丫头,回去就回去,带这么多书啊本的,多沉呐!人家都带些好看衣裳、稀罕玩意儿回去。” 凌霜笑了笑,拍了拍鼓囊的行李袋:“阿姨,这些就是我的‘稀罕玩意儿’,回去用得着。” 赵阿姨摇摇头,又叹口气:“也是,回去好,回去安稳。在爹妈身边,比啥都强。就是可惜了,你这成绩,留在城里大单位多好……” 话说一半,她大概觉得不妥,又打住了,转而说:“路上小心点,到了捎个信儿回来。” “哎,知道了,谢谢阿姨。”凌霜点点头。 送走赵阿姨,她最后检查了一遍窗户是否关好,然后拎起沉重的行李袋,背上挎包,再抱起那个纸箱。东西很沉,勒得手心生疼,但她心里却异常轻快。 走出宿舍楼,午后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她站在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栋熟悉的楼房,然后转身,步履坚定地朝着校门口的车站走去。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班车摇摇晃晃地驶出城区,高楼大厦逐渐被甩在身后,窗外的景色换成了田野和村庄。凌霜靠着车窗,看着外面掠过的、开始泛黄的稻田和绿油油的菜地,心里充满了憧憬。她不再是那个怀着忐忑心情离开家乡求学的小姑娘了,她带着满满的知识、初步的计划,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来自远方的理解和支撑,回来了。 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县农技站的工作会不会顺利,乡亲们会不会接受她这个“学生娃”的想法,那些计划能不能一步步实现。前路肯定有困难,有挫折。但她不怕。她的行囊里,不仅有书本和种子,更有一种破土而出的勇气和一份扎根土地的决心。 车窗外,故乡的轮廓在视线尽头渐渐清晰。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但这一次,她将要带着不一样的眼光和心情,重新走进这片土地的深处。归途的终点,也是她人生新旅程的起点。行囊沉重,脚步却格外轻盈。 第120章:重逢与新征程 班车在崎岖不平的黄土路上颠簸了几个小时,终于喘着粗气,在镇上的小车站停了下来。凌霜提着沉重的行李下了车,九月初的日头依旧有些烈,晒得她微微眯起了眼。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混合着尘土和干草的味道,耳边是熟悉的乡音,嘈杂却亲切。 她正有些费力地想把两个大行李袋挪到一起,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凌霜?” 凌霜猛地回头,看见徐瀚飞就站在几步开外。他像是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点,额头上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拎着个旧帆布工具袋。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眼神里有明显的意外,还有一丝……迅速掠过的不易察觉的局促。 “徐瀚飞!”凌霜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么巧!我……我刚到。” 徐瀚飞快步走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落在她脚边那两个鼓鼓囊囊、看着就沉甸甸的行李袋上。“我……来镇上买点农具。”他低声解释了一句,声音有些干涩,然后不由分说地弯腰,一手一个,轻松地提起了那两个最重的袋子,“我帮你拿。”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背,带着劳作后的粗糙和阳光的温度,凌霜感觉像被轻微地烫了一下,脸颊有些发热。“谢谢……”她小声说,背上自己的挎包,抱起那个纸箱,跟在他身侧。 两人并肩走在回姜家坳的土路上。午后的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远处田野里隐约传来的吆喝声。空气中流动着一种微妙的、久别重逢的紧张和喜悦。 凌霜偷偷侧目打量他。他比记忆中似乎更清瘦了些,侧脸的线条更加硬朗,但眉宇间那股沉郁之气,似乎被夏日的阳光晒淡了些,添了几分踏实感。她能感觉到,他也在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她。 “路上……还顺利吗?”他终于先开了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默。 “嗯,挺顺利的。”凌霜连忙点头,声音轻快,“就是车有点颠。”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以往书信往来时的宁静默契,而是掺杂了真实面对时的、鲜活的心跳声。 “你……”凌霜深吸一口气,决定主动打破这层薄冰,“你上次信里说的,那个用溪水带动石磨的想法,后来有再琢磨吗?” 提到这个,徐瀚飞的眼神亮了一下,侧过头看她:“简单试了试。用木头做了个小水轮,能转,但力道不够,带不动石磨。想着……或许得改改齿轮。” “齿轮比的问题?”凌霜立刻接上话,“我同学给的那个示意图,比例可能还得根据实际水流调整。回头我把图找出来,咱们再一起看看?” “好。”徐瀚飞点了点头,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 就这么一句关于“齿轮比”的简单对话,瞬间拉近了距离,找回了书信中那种熟悉的、思想碰撞的感觉。气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走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凌霜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熟悉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她转过身,面对徐瀚飞,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徐瀚飞,我……我决定回来了。不走了。” 徐瀚飞提着行李的手微微一顿,目光深邃地看向她,没有立刻说话,像是在确认她话里的每一个字。 凌霜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坚定:“县农业技术推广站的工作,我报了名。我想……用自己学的东西,为咱这儿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却更清晰,“就像你在信里说的,脚踏实地。” 徐瀚飞静静地听着,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有关切,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理解和赞许。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好。” 一个字,却重如千钧。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支持:“有什么事,需要搭把手的,就说。” 这句话,平淡无奇,却让凌霜的心彻底落到了实处。她知道,这不是客套,这是承诺。 这时,听到动静的凌雪和凌宇从院子里跑了出来,看到凌霜,惊喜地大叫着扑过来:“姐!你回来啦!” 凌霜笑着搂住弟妹,抬头看见姜大伯和几个闻讯出来的邻居也站在院门口,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她大声地、清晰地对大家说:“大伯,叔婶们,我毕业了!以后就在县里农技站工作,不走了!往后,还请大家多指点!” 乡亲们先是一愣,随即纷纷露出欣慰的笑容,七嘴八舌地说着:“好啊!霜丫头有出息!回来了好!”“大学生回来帮咱们,太好了!” 在一片热闹的问候声中,凌霜下意识地看向徐瀚飞。他也正看着她,隔着喧闹的人群,他的目光沉静而温暖,像一口深井,映着她的身影。 晚饭是在自家小院里吃的,简单却热闹。凌雪叽叽喳喳说着村里的趣事,凌宇则好奇地翻看着姐姐带回来的书和那些瓶瓶罐罐的标本。姜大伯喝了两口自家酿的米酒,脸上泛着红光,对凌霜说:“霜啊,回来好!咱这地方,就缺你们这样有文化的年轻人!好好干,有啥难处,跟大伯说!” 凌霜心里暖烘烘的,连连点头。饭后,她帮着收拾了碗筷,弟妹睡下后,院子里安静下来。夏末的夜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她搬了个小凳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繁星,心里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憧憬和一点点不可避免的忐忑。 这时,她听到院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她起身走过去,轻轻拉开院门,看到徐瀚飞站在门外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身影模糊。 “还没睡?”他低声问。 “嗯,屋里有点热,出来凉快凉快。”凌霜侧身,“进来坐会儿?” 徐瀚飞犹豫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进来,但没有坐,只是站在院中那棵老枣树下。月光如水,洒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 “县农技站……什么时候报到?”他问。 “后天就去。”凌霜说,“先熟悉下情况。” “嗯。”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词句,然后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基层工作……杂事多,人情世故也复杂。你……别急,慢慢来。” 这话里的关切,凌霜听得明白。她心里一暖,嗯了一声:“我知道。我有心理准备。”她想起他信里的那些具体建议,鼓起勇气说:“你上次信里说的那些,关于土壤普查、示范田什么的,我觉得特别好。我想……到了站里,就先从这些最基础的做起,你看行吗?” 听到她认真考虑并打算实践自己的建议,徐瀚飞在月光下的侧脸线条似乎柔和了许多。“可行。”他肯定地说,“从小处着手,见效快,乡亲们也容易接受。”他顿了顿,补充道:“需要了解各村具体情况,我可以……带你走走。” “那太好了!”凌霜欣喜地说,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有你当向导,肯定事半功倍!” 她的兴奋感染了他,徐瀚飞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两人又聊了几句关于当地主要作物和常见问题的话,气氛自然而融洽。 夜渐深,虫鸣声愈发清晰。徐瀚飞抬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你路上也累了,早点休息吧。”说完,他转身准备离开。 “徐瀚飞!”凌霜忽然叫住他。 他停步,回头看她。 凌霜走到他面前,从随身带着的挎包里,拿出那个小心收藏的木盒子,打开,取出那叠用牛皮筋扎好的信,最上面正是他最近寄来的那封。她递到他面前,声音轻柔却坚定:“这些……还给你。” 徐瀚飞愣住了,看着那叠厚厚的信,眼神里充满了不解,甚至有一丝受伤的痕迹。 凌霜看着他,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明亮的笑容:“这些信,陪我走过了最迷茫的时候,给了我最大的力量。现在,我回来了,站在你面前了。这些‘话’,我想……以后我们可以当面说了。” 月光下,她的笑容纯净而充满力量,仿佛驱散了所有的阴影。徐瀚飞怔怔地看着她,又看看那叠信,良久,他深邃的眼眸中仿佛有冰雪消融,泛起一层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他伸出微微有些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叠信,指尖与她轻轻相触,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两人全身。 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任何话,只是将信紧紧握在手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如同这漫天的星斗,有释然,有感动,有承诺,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深深的情感。然后,他转身,大步走进了夜色中,背影却不再孤寂。 凌霜站在院门口,看着他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巷口,心里充满了平静的喜悦。她知道,他们的关系,将告别纸笔的传递,开启面对面、肩并肩的新篇章。而他们共同的事业,也将在脚下这片熟悉的土地上,正式启航。繁星点点,照亮了归乡的路,也照亮了充满希望的新征程。 第121章:梦想的蓝图 沈十三就把车钥匙放在桌子上,然后走到阳台,王丽跟着出来,两人都靠在阳台边上。 要知道,锦上添花永远也比不上雪中送炭,夏浩然这么做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你呀,长这么大,一天到晚只知道给我拆台。”周大叔脸上依然笑呵呵的,丝毫没有责怪阿丽的意思,相反,王浩明还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溺爱。 “爷爷、父亲、大哥还有我,都是很年幼就出来打拼,这是李家的传统,16岁已经不晚了。”李辰捻了捻手指,自己当年可是十三岁就被父亲撵出门的。孩子虽然可能会差点,但八年的社会打拼,应该也足以磨练了。 可他一点都不理解沈十三现在的心情,所以,在他的话落音后,沈十三便抬起枪来,啪的一声,子弹打在他的右肩,鲜血,顿时染红了后面的虎皮。 黑色的干将重剑劈出,厚重的元老院大门倒塌了。。里面剩下几名亲卫了,这些人虽然远强于外面的魔法战士,但还是被浅夜和叶卡琳娜轻松斩杀了。 这个丫头要是没有人加以管教的话,若是任其这样发展下去,以后做事只会越来越偏激,性格也会愈发的执拗和极端。 乔清看着两人的距离缩的越来越近,空气中似乎都包含了令人窒息的恐惧,根本没办法呼吸。 老头儿,七十来岁,山羊胡子花白,秃脑壳锃明瓦亮,面色红润,四体康健。根本就不需要搀扶,于是在翔夜心中的印象更差了一点。 看着名为“跨物种基因人体实验报告”上,各种罗列出的人体实验照片,哈里震惊的愣在当场。 请假回来就是好好的陪陪老妈,帮妈妈多干点活。现在有事做了,当然是马上去办。 截至目前为止,水月儿身上已经拥有外附魂骨人鱼尾巴,邪眼暴君头部魂骨,巨型章鱼右臂骨,邪魔虎鲸王左臂骨,还有一块左腿骨和右腿骨,只差一块躯干骨。 “怀了,而且还是一对龙凤胎。”木子白沉吟了片刻,有模有样的说道。 看起来自己倒是要好好查一查,自己不在的这段期间,余霜到底都认识了一些什么人。 不然像那贫瘠落后的地方,有人愿意去支教,又怎么可能会拒绝呢? 就在杨青彤听着那销魂的声音干着急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一个矫健的身影冲了出来。 彼得脑袋里冒出想法,他浑身包裹着粘稠液体,声音都变得低沉几分。 “误会,误会,钱权同学,误会,没防住有点上头,绝对不是故意的!”队长陆奥虎第一时间上前解释。 墨千雪的身影在下一秒就出现,她几乎是直奔进来,也不看其他的东西,直取那金色瓶子。 虽说当时他对潜龙碎渊掌的掌控,还没有完全入门,可那毕竟是a级系统技能,所以面对同等级别的系统技能,不应该太落下风才对。 “不用,我感觉已经好多了……哎呀呀真糟糕,看起来太晚了!”宁珊珊看了看天色,又拿出手机看了下时间,不由一阵哀叫。 走去,路上,引来无数人得围观,几名知道事情的始末的士兵满是担忧的对视几眼,不管这件事最终会如何解决,到目前,这件事闹大了?????? 鬼姐“哼——哈!”的一声吼,然后身体跳起来,那右腿就狠狠的抽在了对方的脖子上,然后鬼姐在空中转了一个身完美的落下。 林飞有如此实力,再加上有六等法器玄铁伏魔尺在手,袁霍即便有修罗白骨扇也必输无疑。 而此时的轩辕天骄全身鲜血直流,身负重伤,但就算如此,我们也不敢离他太近,在蓝月谷里,他一人杀遍四方,多少高手死于他手,这一次潜伏在黑暗之中,杀了一大堆高手,他到底想做什么? 他们心里有种说不出感激之情,这种感激是发自内心,比林飞给他们无数金银财宝还要让他们感激。 “你好狡诈!”茵茵咬牙切齿地说道。好不容易把结印完成,然后技能被迫中止,这种感觉,不仅难受,而且很塌台。 男孩看起来也没啥心情跟谢泽勇斗嘴,嘀咕了两嗓子后,蹲在地上抽起了闷烟。 看到钞票前后的差距竟然这么明显,这个狗日的世道,真心够没谁了!另外一边王卓已经拽着那个胸大屁股大的“奶牛”钻到了沙发角落开始上其手。 “等履行完手头上现有的合同,我会考虑的。”叶子点点头,道。 最后纽卡斯尔的教练也无法忍受阿梅奥比这样继续下去了。他用西班牙人卢克换下了在场上浪费了无数次机会的阿梅奥比。 最基本的三条要素,保密、忠诚、正义,当然还要挡子弹,而华夏保镖是不允许佩枪的,所以很显然,这把枪是假的。 叶墨腰包丰厚,不在乎这些。但叶子不知道,也不肯花‘冤枉钱’,坚持订了廉价的七天酒店。叶子真够节约的,就订了两个普通的单间,一晚上150元,网上订房还享受七折优惠。 第122章:第一次动员会 “那就好,放心吧,好好在家里休息两天。工作上的事情,我会去替你处理的。唉,也怪我,你这些日子实在太忙了,我也没想到让你休息一下。”宪哥的语气里面,充满了真诚的愧疚。 东‘门’庆皱眉道:“烧?”他虽然狠得下这个心,却觉得就这样烧了太过消极。 他的眼眶里立刻盈满了泪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迷离而朦胧。他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任凭泪水爬满了自己的脸颊。 一声惨叫响起,所有的人都是心中一惊。接下来就传来了第二声惨叫,第三声惨叫…惨叫声此起彼伏,所有的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想要飞起来离开浓雾,但是半空之中紧接着也传来了惨叫。一个一个的尸体掉落在地上。 与魂深吸了口气:“有问题,而且是很大的问题,但是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的确,洪青霞和千雪对当时的情况所知甚少,而洪泉真人和灵兰河都已经死了,具体的事情看来还是需要月魂深入浩川盆地去看一下。 许栋、王直是纵横海上的大豪,同时也是朝廷通缉的巨寇,林希元身为东南大儒若和他们沾上关系那便水洗不清了,这一点东门庆如何会不明白?而东门霸显然对这个儿子也挺放心,交代了事情后第二日仍按预定计划出发。 反对雾岛真名的合理性,就是在反对我的存在的意义。所以,我才会感到受不了吧。 出生于成江57年年初的辉夜已经3周岁了。已经活蹦乱跳的她可以明白好多事情了。 兰婷伸出纤指,把清儿坐头到脚的一指,说:“有你这样的叔叔吗?”目光从含着笑意,清儿一怔,旋即明白,望着兰婷,不好意思的笑了。 也许大家都以为特务头子是阴险的老头或者身手强大的武林高手肌肉男。 白琳以前是慕南亭喜欢的,但是这些事情,慕南亭,却从来也没有为了她去做过。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我在和传说中的神仙鬼近身战,而且哥们还占了上风。 毕竟易魁洛如今统治这些地区的根基还不深,对城市里面的事情尚且可以略知一二,对于农村,那就基本上是两眼一抹黑,完全不知道事情的全然状况了,在这种情形之下,易魁洛想要发现他们也很困难。 对于花了“巨款”买来的摩托车,凌风不打算随随便便的就开始用火种源碎片对其进行点化,好歹也要先用奇异强化系统的强化功能好好的强化一番。 “该不会这人的脑子有问题吧?”被陈岩称为“庆哥”的网管又看了凌风手上的那两把破旧的手枪,暗自想道。 他率先提出要联手对付陆恒,又化为原形第一个全力出手,一副拼命的样子,但其实这些都是伪装,早在陆恒一巴掌拍飞杜中君时,蛮乾就知道哪怕他们四个联手也根本不是陆恒的对手,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拼命。 入眼之处,是一片茂密山林,夜色之下,依然能够看到山岭的形状,林涛也不多想,四下环扫一圈后,立刻挑了其中一个方向急速飞驰。 只见顾青青抱着黎子辰,左一句问他哪里不舒服,右一句问他想吃什么。 说到这里,余梨花的脸色已经非常凝重,按蓝山市目前的情况,除了暴龙公会,几乎所有聚集地都没有办法抵挡紫魔怪的大规模入侵。 深夜,等到顾蔓蔓和尹音儿都睡下了以后,被顾蔓蔓紧紧搂在怀里的顾子琛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要知道眼下他秦军虽不敌魏军,但好歹败迹还不明显,尚可以支撑一阵子,可一旦他下令撤军,那不是全完了么? 在她看来,自己和表哥虽然已经背叛了老太太,但是,老太太之前能得到玉玺,那可都是自己和表哥的功劳。 就连杜元泽疑似包了几个情人的事情,都被扒了出来,也难怪他这么生气。 至于颁奖典礼后来发生了什么,还有赵焱没完没了的鞠躬,喻斯然早就没心思关注了。 可那来自少梁的王廙倒是好,一天天地来烦他,若非其父东梁君曾经也是他魏国的臣子,与诸多魏国的权贵关系亲密,魏王早就将那王廙赶回少梁去了。 其身份也绝对是一位顶尖的大神通者,不是大神通者不敢算计于他。 利若冰全看清了,她刚要跟喻斯然再对上几个回合,却看着喻斯然,要多可怜多可怜,要多无知有多无知。 经过和岩隐村忍者的几次战斗,卡卡西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他之所以还能坚持下去是因为心中的火之意志……是因为不想死。 不过,这一切都和林城没什么关系,他既不羡慕,也不眼红,每天依旧在过着他的悠闲日子。 第123章:坚定的基石 吕天明有些意外,同时也重视了几分,因为他发现其中一头妖兽的气息有些奇怪,时而微弱,时而强悍,比他击杀的那些三级巅峰妖兽强多。 如果非要找一个类比的话,那么就可以拿前些日子,许潇和慕容嫣等人在红旗村遇到的那头白毛僵尸做比较。 诅咒这个东西,不仅是能影响人的身体健康,还能在无形之中改变人的想法。 尽管如此,肖成对他的研究无比支持,几乎是有求必应,所需的实验器材,各种材料,总能在极短时间运送过来。 听到这句自我介绍的时候,许潇扭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大黄父亲,心说难道就是嫁夫随夫?不然的话,怎么会刻意取了这么一个姓氏。 从棉布帘子下面偷偷钻了进去,抬头正是那天董大震看到的那扇窗!从外面往屋里看都是黑黢黢的一片,可是从屋里往外看,月光之下什么都清清楚楚。 见系统沉默不语,尤利继续说道:“每次你让我去商城购买东西的时候,都是有阴谋和诡计的,我这次可不上当。”尤利的语气非常的肯定。 是由曹家出资购买的艾斯塔尔联邦的“特殊支援”战舰的,仅有的两支中其中一支全新式战舰组成的攻击舰队,一支被称为“星际天虎舰队”,一支被称为“星际天龙舰队”,可见曹家对这两只舰队所给予的厚望。 但是却能够额外再加装备用能源,这种备用能源就需要额外进行充能补充了,这些“美味充能馆”就是为自由机器人的备用能源进行充能的。 第二天苏菡正帮着老妈老爸收拾行李,苏菡老妈突然接了一个电话,是远在外地的表姨打来的。没说两句话老妈就变了脸色,回过头来,非常震惊地瞪着苏菡。但当着苏老师的面什么也没说,拿着电话就转身出去继续接听。 何飞虽然心里早已猜到,一经林艺证实,还是非常高兴,说是吗?我一直在等陈副总的电话,他也在联系苏菡,却没有联系上。 叶青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问题,有些时候不可以太过苛求了,罗猎需要时间,她会等,哪怕为此等上一生一世。 是因为这东西拥有锁定的属性吗?还是说,雷鸣这货明明已经是100%成功,所以在这里瞎说呢? 秦羽要是在这里的话铁定一眼就能发现队伍里面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的,这不就是雨佳王琪还有俞鹏他们所在的班级吗。。。。 夏妍那黑气拟化的脸色猛然剧烈颤抖,一双黑色眼睛巨大的轮廓盯着陈锋,不敢置信的看着他。 即便追上了,人手也不可能很多,而想突破他们这种可以相互支援照应的防卫,简直比登天还要难。 他全身动弹不得,用力想要挣脱,但是毫无用处,影虎刀一滑,便将那人的头颅砍了下来,其他两人紧跟着而来,两道杀魂中唉黑暗中飞出,叶再次出手禁锢一人,影虎刀一挑便击飞两道杀魂。 依然是那张毫无特色的中年人脸孔,此时看起来一脸的狼狈,身上的衣衫遍布焦痕和血迹,仿佛是刚从战场上杀出来的残兵。 几人微微一愣,忽然感应到一股异样的气息,下意识看向陈锋所在的位置,顿时脸色大变。 苏珩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刚才那隐隐的笑意,因此只是看了秦瑾瑜一眼,不说话。 她看着他一步步成为全民偶像,摘得双料影帝的桂冠,成为娱乐圈中神一般的存在。 淮真问陈老太太这独立屋是谁找的?她与姐姐在旧金山都找过公寓,但没遇见过这样好的。 秦瑾瑜面无表情地抬手,用最大的力气毫不留情地甩了自己一巴掌。 她认识的顾玺,是一个让他觉得表面看起来挺酷的,但是深度认识之后才发现,其实他很大男孩,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或是一个举动生气,或者无奈。 这个没问题,太没问题,至今想起当日跟李家军打的两局,他到现在还热血沸腾呢。 他在黎冰的手机上看见过林茶的照片,而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 ——完了完了,今晚铁定得失眠,姐妹们,今晚谁来约,一起刷爆节目组的官网。 原来,这一切,都是她自导自演的好戏,将所有巧合都安排好,推到纪曼柔身上,让我恨极了纪曼柔。可怜她的遭遇,再想办法将她弄出将军府,一环接着一环,我慢慢陷入她早就挖好的陷阱里。 克洛森寝室摄像头下,佐伊不得不和卫时表现出“表面兄弟”情谊,实际仍在忧心卫时的找工作问题。 第124章:艰难的起步 这是无法逃避的一战,沃德选择了硬啃,只要吞噬足够多的妖王分身,他就可以获得妖王的大部分力量,从而最终令自己进化。 这会锅里熬着糖,四方的木斗子里也推着已经开始翻砂的红糖浆。 刀剑峰上,雪伦见周围众人气势低落,自己带来的两名万兽宗化神期长老还在闭目疗伤,暂时无力出击,只能维持防护结界的运转。 要知道当初由陈玄礼亲自统领的北衙四卫精锐骑兵,都没有冲破高顺所带领的八百陷阵营。 话音刚落,洛姜马上就跑了出去,双腿前所未有的轻盈,但也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当前最紧要的就是军事,都已经视察过了,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诸葛乘风听着周围本门长老和弟子的议论,有些疑惑,因为他对这位太师叔是比较熟悉的,此刻他的情况似乎不太好。 桌子上放着一台胶片摄像机,上面蒙着大红绸子的布,摄像机两侧又是猪头,又是水果,下面摆着香炉。 城主府大门崩溃,随后数名元婴修士和大量的结丹修士和筑基修士冲破了城主府的防御,杀了进来。 沈林更知道,他的爷爷是做好的会死的打算,所以每次煮的口粮都是精打细算的。 关上房门还来不及喝上一口热茶,陆挽君便开口问长素打听得如何。 憋着一肚子火回到家里,辉夜武藏当即就把族中所有上忍召集到了办公大厅。 若是换了之前,陆挽君定是要把这话反问回去,说她拿捏宫里的派头?不如说清楚些她是怎样拿捏宫里的派头的。 塚本健二是目前嘎国几大家族之一的塚本家族现任家主,这一点是外界都众所周知的事情。 可洛褚轩却没听到,愣是一个劲的往前走,就是这么一会儿,唐沅梓一睁眼就发现洛褚轩已然不知去向。 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他紧紧攥着的手上,希望能将自己的温暖传递给他,接着她又将鲛途慢慢拉向自己,让他的额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鲛途如瀑布般的长发倾泻而下,挡住了他的面容。 白泽知道易洛对于自己的死一直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所以当她再见到父母时肯定很难平复情绪,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陪在她的身旁,希望这种默默地守护能带给她力量。 想到孤儿院中那几位未来的‘名人’,辉夜休一时间也无法肯定对方的猜测。 “你们是什么人?鲛王已经下令,我可以在鲛国中随意走动,你们为何要阻拦我?”易洛眼见四下无人,心知不妙,她只好一边拖延时间,一边偷偷地观察地形,想找出脱身的办法。 但在竞技体育的世界里,胜利就是胜利、失败就是失败,一场两场比赛并不能够代表整个职业生涯。 署理广西巡抚李秉衡召集诸将,推荐冯子材为前敌主帅,得到大家的拥护。 仅仅只是十几秒的特效画面,却给了所有人一股酣畅淋漓的感觉。 古云将所有该收的东西收了起来,又是将那个天阴门的弟子身上的乾坤袋也是收了起来,左右看了看,却是有些苦恼起来了。 “西乡君,你有何看法,继续说就是了。”睦仁扫视了四人真正一圈,方才向西乡从道使了一个颜色,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高川用行动证明了他确实没有将阿斯科利当成心腹之敌,阿斯科利这次真的得屈服在高川的狂吹之下了。”网友‘前路未仆’说道。 徐苗一共买了二十斤粘大米,算钱的时候,这心里多少都有些揪的慌。不过细想一年就这一次,倒也无妨了。又买了五斤大枣,二斤花生,粽叶、油盐酱醋若干。 给死物喂食恶魔果实?方浪眼中流露出少许的惊讶,这不让他想到CP9的长官斯潘达姆,不过此人已死,但身前他确实拥有一般吃了象象果实的剑。 不过死神之力偏向于阴柔,不适合本元雷、天元雷之类的招数,威力会打个折扣,比起用真元力施展的雷霆法术,强不了几分。 中国欲振海军,此为先务。能使士各争学,如帖括之求科名,则公中省养士之费,而海军自收多材之益。 看的出来两人是真诚相待,并不设防,一般进化者初次见面,只要报出自己的常用代号就可以了,很少有人会报出真名。 心下一抖,原本以为她是个哑巴的沈云理没有丝毫防备,听到这舞姬突然开口不由得惊了一下,而且那声音嘶哑难听,也足够唬人一跳。 本来他应该要好好在他们的领地上歇息几天的,只不过夜风发来了消息想要与他见面,他才强撑着起来,还是被人送过来的。 估计只要他不开眼的表个态,下一个被折磨疯的,估计就是他了。 不光是道衍,其余的朱雀也都是急哄哄的冲上去,挑中一个敌人就连连压着打。 既然再往前走就会进入未来科技研究院的监控区了,江少游自然也不会再往前凑合了,就直接钻进路旁的树林里,沿着马路往回走了几百米,到达了前方一个公路的弯道附近,这才停下了脚步。 夜风一抬手,便是无数的能量光箭向他射去,所有的攻击统统锁定住他的气息,如影随形。 田甜这疯狂的计划让鬼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嫂子!”这样做对田甜来说只是单纯的泄愤,但却可能会影响很多人,这样大规模的竖敌是不明智的。 况且,得罪了环宇电商对连凯有什么好处,而且还连带得罪盈科电讯,是傻瓜才会想出那样的不利自己的方法。 而且除了这土行遁术之外,传说中的忍术流还有什么金行遁术、木行遁术、水行遁术、风行遁术……总总遁术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完全不知所云。 吉田半藏输给我们后,留下的那些和成吉思汗陵有关的东西,再加上我们之前手里掌握的,所有的线索都齐备,可是这段时间萧连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压根再没有在我们面前提及过关于这方面的事。 第125章:暗夜中的星光 原本能够成为凤苑剑舍主苑的人,就已经是很厉害了,而这些长猿族的人没有想到,傲妃烟不仅仅是凤苑剑舍主苑的人,更加是在弟子之中有着地位身份的人,那么更加是不好惹的对象了。 他下定决心,目光凌厉,“杨鹄,速去联络右卫将军陈哲,郡太守刘俭,宜州刺史左启,州司马曾粲……大家合计之后,再定策略。”又转向秦墨,“常山县漫山遍野的蜡木,可要劳烦先生了。”秦墨笑着点头。 “玉妃你这么夸奖她们,以后府里更得由着她们闹了。”卫邈说了一句不像玩笑的玩笑话。 到了三中直奔餐厅,餐厅早上零零星星的有一些孩子在吃早饭,我们哥几个上了二楼,在上二楼的楼梯口碰见了堂堂还有黑子,擦肩而过,谁也没有和谁说话,宝子和黑子也像陌生人似的。 “九玄,二狗子同等境界还没遇到过对手!”朱雀儿脸色微红,对陈二狗当众称呼嫂子,显然不习惯,不过,却不否认。虽然看不惯二狗子得意的模样,但还是如实说道。 一帮狗腿子,你一言我一语,充满戏谑和恫吓的话,让白雪瞪大了眼睛。 “多谢地藏王菩萨,听闻地藏王菩萨召我前来,不知又何事相商?”韩明连忙打起了佛家的手势,激动的说道。 周围的人此刻都忍不住倒吸口冷气,看着韩明的眼神中充满了几分畏惧和害怕。 欢没在说话,门被人推开,我看到推门的人坐地就愣住了,是堂堂。 此人名为刘巧手。当初以器道天才招收进来之时,现场炼制二级法器饰品,虽然谈不上威力,但却贵在精美,堪称巧夺天工,自称是修真界没落的炼器宗门,精绝门的隔代传人。 如果论单打独奏,郑伟奇根本不惧红鬼,但是却不能瞬间将对方拿下。再加上红鬼的旁边还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大汉,他担心有人能威胁到九天。 如同点爆了炸弹,在射线进入巨大黑影的体内后,一朵炽烈的蘑菇云便升了起来。 众老臣全都还礼答应着,出了李广山与贾临博相对正常的点了点头外,其他老臣对周安的态度,有了一种根本上的变化,之前他们哪怕看周安不顺眼,碍于周安权势,也不敢得罪,表面功夫做得到位。 “还是等一等吧,具体如此,还需商量一番!”就在此时,一道清亮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反正最近一段时间,你不能离开,正是风口浪尖的时候,洛阳才经历了断念教的反击,你可不能这么大摇大摆的离开。”刘绝尘的态度变得坚硬起来。 天龙会的高层都是雷姓,比如雷虎、雷豹、雷霆……,实际上都不是本姓,只是江湖称号而已。 不过渡劫期之间的战斗余波太过强烈,他们也不敢靠近,待得战斗结束,只剩下域外十几具残尸,至于剩下的域外渡劫期消失无踪,莲儿也失去了踪影。 严甄紧紧的握紧了拳头,这最后一下却迟迟没有落下,转头打在了墙上,顿时墙上出现了一个血红色的拳印,鲜血顺着洁白的墙留下来,行程鲜明的对比,显得是那么恐怖。 吴凡看了它一眼,就将它扯了过来,如同捏揉面团一样地捏了起来。 凌翔己忍不住问道:“那幺现在我们该怎么办?”杨炎听了,也无言以对。 众士兵不禁都听得热血沸腾,齐声振臂高呼道:“驱逐金虏,收复失土。驱逐金虏,收复失土。驱逐金虏,收复失土。”士气以经达到了顶点。 因此王学和程学的沉伏起落,却都是因为政治因素而非是在真正的思想领域。其实推崇王学的人,未必真正淸楚新学的真实内容,而信奉程学的人,也不一定就完全明白洛学的精蕴。不过无一例外都是为政治服务。 所以,我当即嘴角冷笑,抬手就在霸者之刃的表面,涂上了一个修罗断魂散,以及泰山压顶。 四下在房间扫视一圈,我现其实有人送了一顿过来,只不过已经随着时间而冷却罢了。看样,一定是我对付妖魔护卫的时候太过精神集,没有注意游戏之外的事情。 嫁妆明明是给我自己用的,我一个活人为什么要弄一堆纸扎的嫁妆? 几声剧烈的爆鸣,刘爱国感觉体内的灵力仿佛一个漏了底的水池,疯狂地泄出。而如此消耗的效果也是极其明显的,十条狰狞的红蟒在密密麻麻的灵力子弹之下纷纷化成零星的光点。 啪啪!我过去狠狠的给了她两巴掌,打的我的手心都麻了,袁芳脸顿时苍起来了一大片,鼻血顺着鼻孔流了出来。她愤怒的冲过来要打我,可是被我大嫂给按住了。 盲者已经蹲了下来,蹲在阴暗的屋搪下,就好像一个缩人了壳中蜗牛,以为他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他,可是这个穿一件绣花长袍的老人已经走到他面前了,双眼如刀,眼光已经盯在他的脸上。 赵铁柱最后的那句话,也微微平复了一下赵梦的神经,但她依旧有些不悦的说道。 然而赵铁柱虽然神色也带着一抹倦容,但在这关键的时候,赵铁柱却也不得不紧盯着许艳的动作。 “我爸昨天还说呢,如果你能够和我们的哥哥一样,那就是王家的福气,现在看来,你可要抓把劲了。”王静有点不满的说。 甚至于,湖水中还会凝聚出一尊尊高达千丈的魔能傀儡,咆哮着杀向湖水中央。 但见九霄穹天,竟有一缕缕星云交织,汇成了一片混混沌沌的云海,云海似有灵,无风而起浪,骇浪滔天,吞灭着片片星光。 第126章:筚路蓝缕 (开端) 宁朝戈心中暗叹一声,正要说话,大风却夹杂着宁诚的声音飘了过来。 冲在最前方的一名年轻的蛇人狂叫一声修长的蛇躯一个弹纵,身形顿时直飞了起来,因为身体构造的缘故他没有坐骑而是自己飞跑的,但仍跑在众人的最前边,可见其速度何等惊人。 海陵王抬起头,目瞪口呆,其他人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大殿里一时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到。 可那些功勋世家也曾有如日中天的时候,今日大早她去长安宫的时候皇后与她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海里萦绕不去。 柳三郎注意到凌云的动作,他意识到什么,粉扇一收,高速移动起来靠近凌云。 有谁会知道,正是这无微不至的一个又一个温馨,才会化作日后数不清的利刃,包绕着你,裹缠着你,让你避无可避,只要碰上一碰,便会鲜血淋漓。 王雪娥脸色雪白,惊得倒退两步,她以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嗫嚅想解释,却又解释不了。 老太太长得倒是不算太老,也就五十岁左右的模样,但她给叶枫的感觉,却是好像很老一般。 李太后哼哼唧唧地没接话,福嘉公主推出个娇人来,正是博远侯家的吴姑娘。这人是李太后给接到宫里的,福嘉公主知道太后此举安排用意,就借着这关头,把人推出来。 哪像在地球,如果身体有毛病的话,得去医院耗掉一天的时间,才可能做个全面的检查,还要被坑掉大量时间与金钱。 “孙妈妈,你和蔡妈妈一起带上几个丫头过去找,先不要惊动老爷。”太夫人扶着额头,缓了缓才命令道。 尉迟津一把将叶沐遥绾发的紫檀木簪给拔了出来,墨发如同流水一般倾泻而下,带着淡淡的牡丹香气,沁人心脾。尉迟津以修长的手指缠绕着一缕发,也将自己的发髻解开,与叶沐遥的发丝交缠。 比武打擂,本来也是玉宸帝与祺王商定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可没想到这个办法会被雪偃国的寒王提出来,既然提了出来,那就只能靠比武来解决此事了,反正自己的祺王弟内力浑厚,非一般人可以伤到他。 “出什么事了?”看她妈妈的架势,强势的不同寻常。我急忙问道。 “爱情,只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他觉得,自己可以包容下她的一切,哪怕,他明知道在她的心里装的是别的人,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和她在一起,日久生情,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能感动她。 两人在对视三秒钟的时候,于婉利索的转身,将头发简单的吹干,全程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冷置,不过今天,难得于婉穿了一身休闲服装,换了一种风格,好似换了一种不一样的美。 而如今她们不但有吃又穿,还学了一身的好本事,在没人看见她们敢任意谩骂,而这些尊严全都是萧瑾萱给的。 萧瑾萱没说话,只是笑了一下,既然决定出手相帮,她自然是有几分把握的。 慕风华在房间内,淡苒淡雅急的团团转,慕风华自己倒是无所谓,心里压根儿一点儿都不担心。 吴法左臂受伤,左胸膛又被捅了一刀,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望着陈宁又要恢复过来,他眼睛里露出绝望,发出一声怒吼,孤注一掷的持着狼牙棒朝着陈宁扑来,想要拼死一搏,一下砸碎陈宁的脑袋。 在越靠近遥城,元良越能感觉到周围的阴邪之气越浓重,他眉目冷静,遥城尚且如此,那白头村又该如何了?而且那些鬼祟有没有可能已经离开白头村去了别的地方,如果是这样,那就更麻烦了。 狱警把带来的犯人,全部安排到了一边开始工作,唯独没有安排雷鸣跟黄飞。 刘銮林最终没有从大都督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灰溜溜的离开了城主府。 “大哥,我们回来了!”二楞大声说道,话音刚落二人便进得平房,眼看两人手里各自提满了东西,二楞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是烤好才拿回来的。 最后觉得这种安静的尴尬不太好,她才勉强一笑,夸起老大找来的防身工具。 “妈的,还挺悠闲!”杨世倾骂了一句便迅速跑至门后,他的目光随着甄妖艳的步伐挪动着,片刻两人到得门前。 影无声瞪大了眼睛,看着走向他的何岳呈,那样真实的感觉,让他有点不敢相信。 虽然看似地方军占据了优势,但是地方军在人数上占了劣势,这样下去,只要毒药他们弹药再次耗空,必然会被雇佣军找到机会全部歼灭。 正在屋内商议事情的元良忽然感觉黑暗来袭,他抬起头,看着屋外由白昼慢慢变成黑夜,屋里的其他人都惊愕起来,忽的隐隐听见外面传来的惊恐声,一瞬间也跟着慌张起来,纷纷转头看向国师。 第127章:步步为营 (质量) 这一套流程,显然比之前那一套对灵魂的利用率更高,处理的效率也有提升。 何洛想起自己年轻时候喜欢抽爆珠的那段日子,也是被能捏出不同口味的这股子新奇劲儿吸引。 陆时嫣穿着黑色晚礼服,挽着谢景川的手臂,一起出现的时候,瞬间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那些被奴役和男丁们,相互帮助,来极力挽救走卫青大人地空间内,确在野没有了黑骏马余地了地。 经过一个多月的修炼,体内的灵海已经成功到达了十四丈,距离金丹下品,只有一丈的距离。 冰立炎看出了狂猛的心思,但他并不打算还这些蓝方还给狂猛。换位思考一下,如果狂猛赢了,狂猛会还回来吗? 三人蹲在地上,何洛从右手边的陈雷那里接过万宝路双爆,又递到左手边。 “没有!今天不练了,明天再练,我要回家了。”温婷说着就要向门口走去,结果就在这时,敲门声传来,她直接吓了一跳,有人来了? 他们原以为他们的家装饰的已经够华丽了,可却不及这里的一半。 虽然没有抽到传说级物品,但都是他希望的法师装备制作图纸,某种程度上说,也算是极好的运气。 六位宿老想要阻止,却被雪岚一掌震退,齐齐喷血,跪倒在地,一张张脸庞全都变成了五彩之色,元力和气血迅速衰弱,显然是中了剧毒。 “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留下一篇修炼方法,你自己以后可以研究,至于修炼的怎么样,就看你自己了。”李红名随口说道。 大厦里面是严肃的商业办公区,外面是繁华的商业区,内外两个天地,王轩辕心中在想:等我以后发达了,肯定在这弄一个办公区,这多豪华呀。 正在这时,列车外面响起了巨大的风声,带起无尽的灰尘,奥康纳向外望去,一辆米白色的救援直升机已经悬停在了列车旁边的空地上,那是一片黄草原,算是平整一些。 塔楼呻吟着,在断裂碎裂的声音中向前轰然倒地,让下面推车的蛮族步兵躲闪不及活活掩埋。可是在碎石瓦砾的废墟当中,蛮族士兵涌上来接替那些被掩埋的蛮族士兵重新推动着攻城车,继续向前。 出于这份担忧,梦欣这才带着从未经历过战阵的梦玲下山,想让她亲眼看看魔修的残暴,慢慢扭转她的观念,否则,一旦深陷这种注定没有结果的爱恋中,轻则抑郁叛逆,重则化为心魔,对修行极为不利。 刚才它在墙壁上来回游荡的时候,有意的将脸或者不直接面对他们三人,或者用手和胳膊挡住,反正就是很难直接射击到它的脸部。 两人喝过姜汤,甄希就硬是要白蒲将衣服脱下来,让她看看伤口,那心急的样子,活像是一个强抢良家少年的流氓地痞。 “龙迹是吗?我想认识你很久了。”黛尼自说自话了一番,弄得龙迹满头雾水。不过在看到龙迹的那一刻,黛尼原本想研究林影彬身体奥秘的兴致完全没有了。 子矜兴致满满的,双臂锤拳,流浪者号也同样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掌教们又失落不少,简单说了几句后就告辞了。毕竟妖皇出来,他们也急着处理宗门事物。 乌恩奇好奇的转过头,他仔细的看了那身影一眼,不禁怒发冲冠,因为蹲在那里的竟是披着麻袋片的魔母希罗。 却也暗呼不好,他们是要互相通报消息的,黄袍子从他这头跑到五龙寨,他却一点风声也不知,鱼弦攀咬起来,颇说不过去的。 两人一触即退,全身灵力激荡,李玉芸眼中充满了战意,而楚栗的眼中则满是凝重。 “咻”的一声,陆奇纵身跳向半空中,左腿收回胸部,双手抱住,右腿伸直。 程咬金吩咐了一句,其他几个少年已经争先恐后去捡柴火和收拾大鸟了。 冰凤被这声势吓了一跳,却不甘心撤退,直将手中骨矛迎着剑光而去。结果矛、剑相击之下,骨矛上立即生出一层寒冰,更有一股寒意借着骨矛传递过去,让其阴鬼之身也为之一僵。 值得一提,中央熔炉近似于球体,它的最下方就是一个岩浆湖泊,目前的玩家战场,则位于球体的最顶端,所以,当玩家们掉出了平台,只有落入岩浆湖中。 奥德鸠吉已经发现陆奇朝自己冲来,但它并没有躲避,而是将独角顶在前面冲击而去,势必要和陆奇来一次对抗。 妖灵的技法侧重于练体,妖灵的身体在锤炼之后可以变得坚如晶石,百毒不侵,空灵若影,飘渺通幽,妖灵的法术也以巧妙见长称为灵术,虽然破坏力不强,但神妙无方。 五十岚观月和平时的表情一样,漫不经心,仿佛是什么都不在意。 李明当场黑人问号脸,未来是你的这句话不是邓肯说的吗,不是07年的事吗? 这年头儿想要搞死一家人,凭借上下两张嘴皮子就成了,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好像还是不够严谨,幸好没有把农贸市场别的食材展示出来,要不然自己根本无法解释。 年世兰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就见德太后进门后直奔隆科多而来。 原本他们以为,此战定然能大败东胡,对于这一点,他们一开始的信心十足。 姜吟还没有反应过来,只见裴执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抬步朝她走了过来。 因此,能否买到这家作坊的首饰全凭运气,这也是搞艺术的人性情所在。 “师叔,你胡说什么呢!”琼华娇嗔一声,俏脸闪过一抹绯红,她才十七八岁,听到这样的话语自然非常害羞。 它们说是第一阶,但实则第一阶都不如,所以给的经验值比较少。 “你是贼,我是兵,你们犯法,我不抓你,天地不容。”莫抢步步退后,宋清河的剑气,别感觉不出,在莫抢看来,剑气非常暴涙,随着宋清河靠近,剑气更疯狂。 第128章:初见微光 (转机) “晔儿呢,晔儿还好吗,我好想他。”沈轻舞靠在顾靖风的怀中,听着他说着话,无比可怜的着急问着,眼里泛着泪光,想念极了自己的孩子。 实在不行的话,和莱月背后公司的合作只能改日再谈或者推掉了。 海棠这样的人,若死了也算无事,若让有心人救活,可就是一把随时都能开弓的利箭,大漠与大周开战,一旦大漠事败,她自然就会明白一切都是骗局。 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场上的巫师依然还不能完全的信任唐白的承诺和保证,但唐白却已经初步获得了他们的一点认可。在这点认可的情况下,场上的巫师不吝啬于对唐白多上一点耐心,多给他一些证明自己的时间。 “谁?”唐白微笑着将两杯绿油油,像是毒药一样咕嘟嘟冒着水蒸气的饮品,放到了路西恩和瑞兹两个手边的桌子上。谈判时,一方太过焦急,另一方自然就会获得更多的余地。 “呵呵!”陆无尘微微一笑,也是脚底加速,追着二人便这样一路出了城。 除此之外,天冠学院也有相应的“饲育地”,帮助那些手上精灵太多的学员进行常规照顾。 “斯内普已经和我说过了,但我想象不出什么样的事情,能让你也感到麻烦。”邓布利多眨了眨眼。 苏云凉嘲讽地看着他:“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真的。 最美妙的是,因为无风带的存在,这里生存着的人,对外界的了解,在巴克斯看来只能说是浅薄!就算是劫掠了一船人,也不会有任何的后遗症。没有人会为他们出头伸冤。 一杯水下肚,还不等林昭放下水杯,流川洛直接将整个头埋在了林昭的脖颈间。 “不管了,进关清点战利品!分赃去。”罗通大手一挥,大批牛羊马在牧人兵卒的驱赶下下进了关。 阿森纳在中场经过一系列眼花缭乱的短传之后,最后罗西基把球分到左路。 她眉眼那按捺着调侃的笑意,俏皮又勾人,林昭指尖擦了擦她的掌心,不置可否地轻笑了声。 第二,那么懒散的球员可以离开了,还有那些三心二意的球员也可以离开了。 这借口说来就来,表弟?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表弟了。还有脚指头抽筋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姐姐咱门打游戏用的是手吧,脚指头抽筋跟打不得了游戏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还用脚打游戏的吗? 虽然自尊心使得他内心充满了屈辱感,但他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秦家落魄。 简单一句话来说,就跟古代的冲喜差不多,需要在家里抱养一个童养媳。 李世民是何等厉害人物,现如今又如何不知罗通在扮猪吃老虎,想着自己纵横半生,临到头来让一个十六少年摆了一道,不由啼笑皆非起来。 此时幽冥豆豆还趴在地上懒洋洋的样子,忽然它就又被提了起来。 当江辰带着赵公明离开之后,王母娘娘照例从偏殿中转出,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神情凝重。 就拿王晨自己飞船上打算使用的炮来说吧,其造价无限接近八千万一门,但那个尺寸大也是真的大,光是打出去的光柱大概就有七八米的直径。 硬朗的脸庞棱角分明,身材很是壮硕,只不过身高似乎只有一米七出头,皮肤黝黑,穿着个反差对比强烈的大白背心子,看起来更像是工地搬砖的。 三角眉此时也是暗中庆幸,看这老怪物似乎不太难说话的样子,还好自己刚才没用冲动之下动手,否则以这些老怪物的手段,鹿死谁手还真不能保证。 虽然金三石不清楚他们准备拿多少钱投入进来,但略微一琢磨就知道这肯定是一个不下于一千亿美刀的活。 说个不好听的,哪怕他们让刘婷和别人生米煮成熟饭,那刘宁雅都能直接带着刘婷走。 的确这些年李家城占着XG这块土地的龙脉风水,在生意场上无往不利,甚至连政界都要看他三分脸上,回华夏大陆多少人献媚希望自己在其封疆属地投资,这些都是政绩。 然而,他们这个“倒飞”出去可不是夸张用语,是真的“倒飞”了出去,直接飞到了大棚之外的野地里。 受封之后诈死,这位白莲教的创始人是和当时的宋皇有交易,还是察觉了什么? 自己这十二都天神煞大阵虽然气势上够唬人的,但真的打起来,江辰势必不是魔罗无天的对手。可现在,魔罗无天竟然放弃了自己实力上的优势,与江辰玩唇枪舌战,那岂不是自己撞枪口上了? 顺着链接点进去,一个全新的界面进入眼帘,网页的背景是燃放着焰火的夜空,标题上写的是“庆祝哔哩哔哩公司成立”,拖动网页就能看到2233娘分立网页两侧,中间则是一个视频。 李昊只得解释道,虽然脸上传来火辣辣的痛感,但是他也只能忍着了,谁叫自己实现做错事了呢。 一座完整宽敞的宫殿内景,八根五米高的石柱连接着顶端,最前面的尽头处有一处高台,上面有个刻满花纹的石座。 “当然是你背后的调t教师,还有看护师,营养师,和人生导师!”苏音扳起指头数。 这段时间,陈枫又学会了两个新的秘术,可他高兴不起来。他遇到了修炼以来最大的瓶颈,看起来还是无法克服的瓶颈。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林雅家里根本没有别的男人,而且林雅的车上也有那个指纹,绝对不会这么巧合,可是李昊的指纹偏偏没有一点相同的。 而何仲才与刘维义两人之间是纯粹的理念争端,不涉及任何私人感情,也正是因为这样,双方才谁也办不倒谁,每天就只能在这儿扯皮扯个没完没了。 陈枫一振流风翅,将叶留雨搂在了怀里。叶留雨已经闭上的眼睛,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微弱呼吸,表明她还没有死掉。不过,看起来她的情况也糟糕透顶了。 第129章:根基初奠 (巩固) 大多数的公子哥在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一般的情况之下,都会是选择用自己的家族的势力来威胁对方,或者说用钱来引诱对方,不过,这个孙铭泽并没有这么做。 洛长风也是眼中寒光一闪,如他所料不错,冀云州域主就单姓彭字。 欧阳庆许何许人也?作为帝王盟和潜龙军师齐名互为左右的凤翔先生,于细微之处见微知著算不得一种本领,家常便饭罢了。故而身旁百炼不破神情微妙变化的刹那过程,尽数被她捕捉眼底。 前段时间江峰还在苦恼怎么也能搞出一支狂蚁战队出来,没想到突然间就有消息了。 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那股子独属于他帝尊大人的矜贵与强大的气场。 一道长长的火红剑芒将大地划出一道深深的剑痕,那剑芒犹如铡刀般斩落,不偏不倚恰好斩在了易行川的身上。 这回答让张天心中一阵愕然,竟然什么都没说,就让自己相信她,这简直不自己还单纯,张天心中一阵无语。 白凡的目光看向张天,尽管看不到面孔,但白凡还是从体型上认出了张天,在跟队伍中的人说了声后,立刻就朝着张天这边走来。 片刻后,魔甲武将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不少,但此刻他的眼神中却没有了之前的锋锐杀气,只剩下一片茫然。 姜怀仁懵了,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被坑了,巨坑。他没想到杜微微会以这种方式坑他,赌约,他输了。不过,姜怀仁突然笑了,即便输了赌约,姜怀仁心里也高兴,至少杜微微没死,这足够了。 这时候会议室里有人陆续的走进来,看着孟青山和刘赫已经摆开了阵势,也都一个个的坐了下来,这些部门领导的手下则是侧立在自己领导的身边,而最后走进来的则是杨心和孟六一。 “好像不是。”方秋荣脸上升起红晕。因为她突然感受到一种说不出的舒服。 这句话引来了无数白眼,他们现在都知道僵尸矿洞就不是新手能去的地方,那些铜尸和尸王守卫简直就是新人杀手,很多人辛辛苦苦获得的经验,被人家一下子就搞没了,谁不心疼。 田七两剑同样出现了暴击,不过没有让对面躺尸,他的基础伤害太低,补了两剑后便让两人躺在了地上。 步家的事情,不着急,毕竟他们还不知道,“靳九霄”灵魂的主人,在步家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好了,你可以出办公室了,我很累了。”薛琦贵痛苦地闭上眼睛。 “你们这些人思想不单纯,要吸取程兄弟的教训,你们忘了……”胡志豹欲言又止,因为他忽然注意到程垂范冲突然冲他摆手。 蹉跎的时间终于随着大家琢磨如何对付各自的敌人而慢慢推进,终于在那名寸头男子那双死鱼眼的撇看下,在场分外热闹的气氛也得到了降火般的特效。 然后耿辉一招手,自己向酒店里面冲去,魏贤,刘赫,薛勇,程然,林超没有任何犹豫,跟着耿辉冲了进去。 陆北霖这时候冷着脸说道,那表情,简直就像是要让人发疯了一般。 果然,淡淡的月光下,数个蒙面黑衣人正挥舞着手里的明晃晃的尖刀,和南宫诺的人马交战在一起。 陆军也没有办法能够解决,唯一的办法就是无条件的压制,陆军上次忘记问老头子有什么解决办法没有。 反复思虑之后,凌寒还是决定坐了下去,他已经想好了,回去就把这件西服给丢了,一定不要再看到它。 “叔叔不许笑果果!”果果不屈不饶的立即扑上前捂住顾掣峰的嘴巴,防止他再发出笑声。 这只巨大的火鸟和先前伤了叶峰的火鸟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体积大了七、八倍,血气旺盛之极。 就在这时,候绝不知何时杀到了叶峰背后,一记重斧砍向了叶峰的头颅。 空荡荡的废墟,杂草丛生,坍塌的水泥到处都是,无处不透漏着荒凉。顾掣峰扫视了一遍,什么人都沒有见到,手机却忽然响了起來。 颜柯将两个孩子送到幼儿园,挥着手向他们道别,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个军士见溟墨点头,大喜道,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溟墨先进去,他为溟墨带路。“带路吧!”淡淡的说了一句,溟墨跟在了这个军士的后面。 颜柯心里咯噔一声,那预感被证实,她却不知道自己心底是什么滋味,是感动,是欣喜,亦或是伤感,还是都有? 再喝一口普洱茶,金色的茶汤醇厚,口感绵长,沈锋斜靠在椅子上,舒服得眉毛都要掉了。 “什么,竹水还真的告诉他奶奶了?他就是个不要脸!我们根本没有欺负他!可恶,早知道我就该收拾他一顿!”柱子在一旁听了怒不可遏。 第130章:首单的喜悦 就好像,他此时此刻真的成为了无所不能,救人与水火的救世主一样。 山河虚影狠狠地垂落下来,劲直撞向了五人组合成战阵后发出的五道化一斩。 谭晨见此也不阻拦,怎么能坏人好事呢,说不定咱们的二师兄和那白骨精,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而孙悟空存心看猪八戒吃瘪,也没有出声提醒。 只是片刻,阿龙再次落入下风,他的气势受到杜恩影响而衰竭,不过大概因为自以为傲的力量落入下风,依旧在愤怒地对抗,时不时用积攒的水滴当做子弹从暗处射向杜恩。 卖房子当然不是顾驰的真正目的,他只是想借这个机会和阿香搭上话罢了。 我极少祈祷。我更愿以平日的行事,以真诚的情感与我信仰的神跶交流。我不必美言虚饰发生过的一切,反复低诵以示自己的虔诚。若梅莉凯与我同在,那么她知道真情,知道我如何行事,怎么感受。 脸上依旧挂在蜜汁自信,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他预料之中一样。 卷帘门,由清钢叶片,锁环拼连。如同卷帘,自覆道翻卷落地,与暗轨内藏机关卡合。严丝合缝。任由刀砍斧劈,断难破开。 他内在充满理性的祭祀主教性格将会驾驭着这场毁灭,如同它是最好的种马,利用它将全国人民塑造成神圣教会教徒。 比如,在下觉得天圆地方这一常识其实是错的,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所在的大地是圆的,是个球。 想着自个昨晚因为太累,而没能好好照顾萱萱,以至于她晚上踢被子了,都未曾发现。 谈近关车窗的动作一顿,然后,他也没有犹豫,按照她说的那样,将那杯奶茶一同丢入了垃圾桶中。 当脑海中浮现出姜辛夷和席知遇的那张结婚照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爬动,再将自己的心脏一点点的啃食干净。 这就是之前的八百年法力的黑狼妖,全身妖躯被玄奘一记平A打碎,只剩下一只狗……狼头。 但此时被她们如此直白的指出来,也明着嘲笑的时候,郭纯静的脸色还是沉了下来。 一是自认为被家人当作联姻牺牲品利用抛弃心生绝望,其次是对丈夫所谓心理扭曲生出的恐惧。 不论是当初帮她摆脱精神病院,还是跟她结婚、给她安稳的生活,这都是苏岩带给她的。 即便现在还是凌晨,但是已经涌现了一大批棒子国网友在忒帖子下面怒骂。 楚阳摇头笑了笑,他忽然发现,其实家里人多一些,就这样每天热热闹闹的也挺好。这就好像自己上初中的时候一样了,每天家里四口人其乐融融的,想一想都会觉得很幸福。 听到这些辛秘之后,赵子龙基本可以确定,血豹没有说假话,左强强二人的确是背叛了他。他暗暗叫苦之间,已然开始思索逃跑之法了。 鲜血和内脏在半空之中不断飞舞,一道灵魂从其中惊慌飞出,不等他有所反应便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大手猛地一拍,一巴掌将其拍成粉末。 黑袍老者知道自己在徐帆心中,或许不如姜权亲近,但黑袍老者却是相信徐帆一定会给自己一个公平的交代。 过了好久,门外静悄悄的没了声音,陆瑶转身去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出来,这才谨慎的将防盗门打开了一条缝隙。 吸收,转化,蜕变,成长,短短几个瞬息的时间,这个‘新生命’就从一团光慢慢凝实成为了一个婴儿。 先前罗市长要对付赵子龙时,他们一个个都恨不得落井下石;此时赵子龙得势了,他们又一古脑地跑过来讨好,便如若墙头草一般,着实可恶。 然而时至今只,他们一个个陨落了,却再也没有一丝生命波动,死气沉沉。 可太子没有想到,这个老九,只是用一通胡搅蛮缠,便是将自己的杀招化解了大半,更是将所有人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倘若四位天帝想要云志死,哪里需要专门听云志啰嗦上一大堆?直接挥挥手,云志便会死无葬身之地。 “苍穹破!”陆晨星大吼一声,他将枪法发挥到了极致,他的修为并未到霸主,可凭借着上百枚星魂的加持,却是硬生生的支撑了下来,然而这却并非长久之计,他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叶枫坐在椅子上摸了摸自己头上戴的遮掩斗笠,心中禁不住长长的嘘了一口气。 突然在沐秋靠近湖泊的时候,湖泊里面的水开始翻滚起来,突然一道水柱冲了一上来,沐秋一惊!这是龙?沐秋向后退了一段距离才停来了,她注意到湖泊上方那个东西似蛇非蛇,因为蛇的上脑袋有类似龙角的东西。 他的爆破型玩具剑谁用谁知道,辛老师能在连环爆破中活下来,已经很牛X了。 舒盈盈没有说话,只是轻微的摇摇头,可见其神情颇为失落,在她看来素来势不可当的左阳被鬼峰打败,她自己心中影响极大。 第131章:流言再起 虽然即使她被打发走,可是她相信碧翠丝看到她伺候了这么久的份上,不会亏待她的,可是她也依旧不想离开。 “其实,真正潇洒的人是张弛。他没有负担,一心追求那无上的实力。只不过最后却不能得到好的结局。我是罪魁祸首,这一辈子都让我惭愧后悔。”白爷爷摇头叹道。 走进蒋国公府,大门口两侧各有一大片花圃,里面种着各个品种的芍药跟山茶花,还有一些稀有的品种,是楚璃雪叫不上来的。 “听说大清集团想单独和自来水公司合作,你们能答应吗?不过看起来对你们也没什么影响,顶多就是放弃这次机会。”齐明远试探道。 两股劲气在半空中激烈相撞,如同响起一阵惊雷一般,强大的能量波动如同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向着四面八方呼啸而出。 落在地上,柳逸然向花如月输入一股真气。花如月坐在柳逸然的怀里,脸色苍白,颤声道:“莫璃的确强悍,我也只能和她打个平手。”柳逸然柔声道:“我会保护你的。”花如月浅浅的露出一丝微笑。 说完,直接坐在了旁边的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自顾自的拿起旁边泡好的茶,喝了起来。 寒风呼啸的山巅,一片白色茫茫。几年没来,那座古朴精致的茅庐依旧安然未变。 “今日的事情,我不会告诉郡主的,我不是多事的人,只要你不惹事就行了。”方拓冷冷道。 常子达在世闲聊时曾说过,筑基境突破凝元境不难,只要有足够的灵石,堆也能堆出来,对于修士来说,最难的是突破元婴境,天下大部分散修一生就卡在凝元境大圆满上,终生无法突破元婴境。 坂田银时坐在一边儿,翘着二郎腿,耳朵上还带着耳机,不紧不慢的听着音乐。 所以哪怕简蓝没有表现出他想看到的表现,许晋朗却并不打算更改自己要说出心里话的想法。 “长官,老实说我们这里的潜水员没有受过专业潜水救援,所以就没有派人,刚才说救援中心的人会过来,我还以为你们是他们的人。”,旁边的副舰长补充道。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荣昭旋即低下头,下巴抵在衣襟上,衣襟上金丝绣制的回字纹贴合在她的肌肤上,有生硬的触感。 除了我自己,所有人都看向我,但我并没有出声,而是在好奇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字? “明天就是选助理的日子,一场好戏要上场了!”,康宇要找的是一个能够靠得住的助理,能力可以不是最强的,但是品行必须是第一。 有些尴尬的恨不得把头埋进被窝里不出来,又想到莫靖远刚刚清明的不似刚刚清醒的眸子,顿时恼羞成怒。 顾澜的身体已经稳定,但是梦魇却越来越严重,总是睡至半夜就惊醒。 其中段冷向来以武磨砺自身,如今已经升至修师期四阶,提升速度依旧惊人。 旋即,一缕水汽飘荡而来在半空中形成一面水镜,一道人影便从水镜之中一跨而出,一身灰袍,一头华发,不是那沃真又是何人? “嘿,你这浑人,虽说是充军,其实不过十余里路,连刺配都不用,此刻解开你行枷,难道走得一个时辰又给你戴上么?就这么点路,你忍受一下吧。”薛霸笑骂道。 刘宇一早就被公主唤起,为他精心打扮,一身裁剪得体的喜装也将他衬托的更为潇洒不凡,全府上下人人面带喜色,如此场面他们若非将军府中之人怎生得见?都是与有荣焉。 “清河县和阳谷县只是一山之隔,差别如此大吗?”洪福将信将疑。 金戌己并不打算就此离去,因为凌断殇种种行径太过可疑,若并未被禁制,以他真气外放的武功为何会多费周折,要以雾气掩盖?但那红色的剑气若非真气外放又是? 毕竟之前为了挖够能源,采矿机器人在矿物星球日日夜夜采集,即使一心挖能源,顺带得到的其他矿物也多得吓人。 “你!上来,咱们玩玩!”白雪昂起头,伸出纤细有力的手臂,指向刚才叫的最凶的大块头。 好吧!你有钱你有理。就放那么几天假也要跑回国,飞机票不用钱的吗? 我看了一眼她手上的胳膊,可是厚厚的浴袍裹在她的身上,除了能看到凹凸有致的身材之外,什么都看不到。 那巴克家族的家长在听了奥古的话之后,自然是很不开心的,整个脸都黑了下来。 王乐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把另一张道符撕成碎片,一点点往地上撒。 “哈哈,你是没有办法杀死我的。”东森出现在五十米之外,发现宫飞羽一脸思索的状态就知道宫飞羽拿自己没办法了。一时之间,压抑多年的狂傲又释放了出来。 “我看不像。”暴雨一脸的震惊。如果真是天龙人,身为贵族肯定会维护他们所谓的贵族荣耀。哪有像这样,宫飞羽刚一露出杀机,立马逃的连影子都没有了。 王乐水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把乙丙两个班级放去对阵对方最差的两个班级。 第132章:信任的考验 李隆基步过屏风,撩起帐幔,只见江采苹正支颐于榻上,楚楚衣衫,腮晕潮红,羞娥凝绿,半妆美人映入眼帘,着实温馨一片。 “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还有一魂一魄没有回归本身呢?”袁帅暗自猜想着。 其实她还想过跳进水潭,可水潭就在草庐旁边,那些蜂蝶不肯轻易离去,也会祸及他人。 “天儿,你真的是天儿?你真的还活着吗!”南宫铁心大起大落的心情已经导致了他的大脑此刻一片空白,不过他还是忍不住与袁帅相拥在一起,那种久违的温暖感觉只有亲人之间才能深刻的体会到。 “怎么可能,他竟然领悟两种法则,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天运瞪大眼睛,看着浓郁土之法则之力的盾牌。 怜锦一推开房门,寝房内就溢出浓浓地汤药味来,热风拂过,夹着汤药味铺卷向院中的盆栽,几株菊栽连花带叶摇了摇,好似弱不禁风。 只不过,白子选择的这个切入点,实在是不痛不痒的。在叶沐看来,不能成势。 老头子一声命下,无尘等三人搭配着老头子摆出了一个四象束缚阵,其法阵的关键所在就是尽最大的可能束缚住邪神石像的行动力。 反观江采苹,却是微怔,未料李隆基竟就此扯出加添宫婢的话题。且不论李隆基是否是在为江采苹考量,即使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采苹切实觉得李隆基是话中有话,听似是在暗示甚么。 就知道太子殿下,不,是冥王陛下,也不,是龙神,呸,干脆就是百里布没安好心!燕北天批着奏折时,心恨恨的骂。 不对,如果科波尔先生是事先被人杀害的话,那么阿诺德先生的钱袋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不可能在放入钱袋之后,还能有时间把门锁好。 这顿饭他们吃的还算高兴,白老爷子一直都是在问着关于平常生活的事情,忽然之间就聊起了艾丽丽。 “嘿,不跑了,这家伙!”手中长矛一提,九罗发力足下,奋力一跃,顿时风声入耳,起落间百米距离已过,拦路的林木枝叶也被那支木矛尽数拨开,起不到一丝阻碍。 在安怡居时,因有二太太在旁,老太太并没多说什么。问了问三太太给三老爷准备了什么饭食,然后让众人散了。 高擒龙等人可能不知道这美感是为何,但九罗与天灵却是能够品出。 但是,能够在修成的当时,就能随心所欲调动这“金丹”力量,运行周天以上的还真不多见,而像他那样运转一周天后,金丹能量主动自然的再运行一次更是头一回见到。 府正门大开,将轿子卸下来,由人抬着往里走,一径走到宁远伯府二门首。 也许他们并不知晓这件事情究竟有多么的困难,也许他们并不知道如今面前的事情究竟有什么雕琢。 “应该是剑道之中蕴含了封印之法,那些妖魔直接死亡,无法出现反噬,说明死亡之气死亡天道的力量就被禁锢了。”陈阙开口说道。 里面并没有推挤成山的花草,也没有散乱一地的残枝断叶,所有的花卉都整整齐齐地盛放在各自的容器中。 她只是不习惯白白享受别人给的东西,而且结合原主在这里的生活过往,一开始也是将你当家人一样,到了最后……所以现在从一开始就不要欠谁的人情,免得到时撕破脸皮不好开口。 然而前不久经历的无数怨灵围攻,依旧历历在目,若是一旦下去,再次受到攻击,恐怕很难全身而退。 “大哥,我再转给集团公司一万亿美元,这下公司应该不缺钱了吧”。 况且袁不凡自己知道这些年仗着族里无人敢惹,到处打家劫舍,没少做得罪同胞的事。就算出去求救,也不会有几个族人愿意提自己出头。 到了晚上,龙霄去县副食品公司搬了十箱茅台放在自己的后备箱里,来到何部长的家门前。龙霄放好自己的车,就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箱茅台进了何部长的家。 目光闪烁中,石飞羽突然看到了山谷深处那头妖兽,心中便有了主意。 在这里,绝对不能与这种生灵发生冲突,而且,他敏锐的听到,在街道的其他几个方向,隐隐传来不少的马蹄声音,看来像是这样的鬼将军,在这里不在少数。 十九日前,太白之巅,冷北城以一招“寂寞如雪”一刀斩下“多情公子”花千错的头颅,将武林盛传已久的第四件神兵“多情环”收入囊中,冷北城的大名更是轰动江湖,如日中天。 來的时候。路段上车流拥挤。出动了很多‘交’警维护秩序。而且市局也派來了几百名警力。负责安全工作。 “东海盟的人,你们将我们真尚坊真当软柿子捏了吗?萨古教的人,我们联手,拿到的东西平分。”真尚坊毫不犹豫的开口说道。 第133章:神秘的持续支持 赶紧回到了鬼谷,鬼医立刻拨开在花弄月伤口上的布,用止血药止住了血,这样不行,如果不将这伤口上的腐肉割了,恐怕会影响整个手臂的。 沐清雅眉头皱的越发厉害:“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如果莫君卿开口让她过来,她定然不会拒绝,为什么要给她下药,还要迷晕乐棋,难道他要造出一副假象,让众人以为她是被人掳走的? 而此时,卓一凡内心正经受着烈火灼烧的苦痛,梦镜中,几个身影在眼前不断地晃动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哀哀切切,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 “没错,我是金灵根,所以这个房间是主人专门针对我所做的!”金看着这个房间好像又想起了当年和雷尊在一起的往事。 昏暗的灯光,悠扬的音乐声缓缓响起,而这偌大的酒吧里却只有一个顾客。 毕竟其他创世神不是被杀了,就是因为信仰之力不足而陨落,上帝的信众比较多,才让他在天道的清算里活了下来。 “没有问出来,那些人嘴严的很,给了很多的银子就只问出了叫做慕容什么的,其他的说是谁提了就会被砍头的。”蕊儿也是一脸的无奈,她当然想要帮忙多问出些事情的。 少爷怎么会请施恒进来,难道少爷真的一点也不喜欢她,所以也不在意她喜欢谁吗? 此时,船已经划到了河中心处,顺水飘流。一般说来,秦淮河上的画航都有固定的河段。比如,连家画舫便是从定州桥到并州桥这一段,循环往复,直到深夜。这一河段也是画舫较多的河段,飘荡着数十条歌船。 和别人分享自己最爱的男人,心中的感觉真的是苦苦的,酸酸的,有些想要哭,却又不敢哭的感觉,酸酸的感觉已经席卷到了眼睛上面,鼻子里面。可是,还要裂开嘴巴笑着。这样的感觉真的好难过。 “铁血兄,这就是此次参加比赛的魔兽?”韩秋雨见闻,微微惊愣,眼前这只魔兽,也过于普通了。不敢相信铁血竟然让这能魔兽参加比赛。 越是天真单纯的人越好辅佐,却也最难控制。看着温墨峥远走背影,君无念不无担心微微皱眉,直至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后才松开紧握手掌,心里始终空空的难以落地。 光子双眸精光略显,有点觉得叶晨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厉害。光子也是下定决心,准备跟随叶晨了。 “臭道士你别傻了!你这是白搭上一条命!”封悯之大吼着,可他心里同时又抱着一丝奢望,莫非,这个虚渺真的有些过人的本事? 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言离忧试图分辨出声音传来的位置,终于在一声较大响动后确定,有什么人藏在房顶。 “妈呀,闹鬼了!”柯维从刚才开始就吓得战战兢兢,现在又听孟宛龙说要出来,柯维捏起诀印就躲到了外面。 “钻大臣,不用紧张。”庭树虽然同样心思沉重,但至少还能冷静下来。 正在她蕴酿着反击的措词的时候,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全身酸软无力,就像一块浮木将随波遂流,本能的抱住男人的脖子。 “师叔抉择,弟子不敢评说!”清觉虽这么说,但心里却乐开了花。 就在嘉蓝以为日子就要这样永久地过下去,除了对自己地老妈和高家人,她不用动用任何感情的时候。变故就这么來了。 尤碧晴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沈牧谦说她的歌好听,却不让她继续唱。也就是说他心中还是有芥蒂,觉得那首歌是她姐唱的,所以不管别人唱的再怎么好的,也比不上尤初晴。 萧燕在警校内侦查课上练就的敏锐洞察力自然注意到了萨满法师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郁与愤怒,心中越发肯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 “怎么?是不是把你的内心写照全都描述清晰了?”路明川眯着眼,继续逼近他。 那毕竟是很重要的东西,是要救吴莫愁的,所以丢了什么都不能够丢了轩辕龙戒,他眼中露着恳求的看着这名医生,希望他能帮自己联系一下,找一下自己的戒指。 秦萱见鬼似得瞪着一双眼,面前的容貌有些眼熟,她愣愣的看了对方好一会,才认出是谁来。 在院子外头,众人就闻到一股浓厚的药味。到了室内,见着两个头发花白的疾医正在颤颤巍巍的为慕容奎换药。 也不知道蛮王跟裔隐说了什么,裔隐的脸色变化了好几次,最后,蛮王转身走了,裔隐则是走了回来。 听到这些话,樱赫除了失望,还有寒心,原来池清禾一直知道他曾对她的心思,他真是蠢。 舒宝贝穿着黑白色格子衬衫,一条牛仔裤,十分有范儿,两颊有些粉红,更衬得他稚气未脱。 萧燕心道:卧槽,为什么我会有一种回到学校在听政治课的赶脚? 妖后妩媚一笑:“殿下,还以为你已经忘了人家呢!”那淡淡哀怨让人不觉痴迷。 林语还是感觉莫名的心疼。所以,现在有了机会,正好趁这个时间给莱尔做一顿好饭好了。 这口八卦井是凉州城唯一的水井,外面居民用的都是河水泉水。据说这口井已经有数百年的历史了,传说井下住着井龙王,井水四时不歇。 “我说,亚伯还在哪里艰苦的战斗,你们在这里打情骂俏的真的好吗?”这种幼稚的吵架林语真的是听不下去了。 倒是梦梦的到来,让他们有些吃惊。梦梦一直和主神一家呆在空间碧玉,守护冥焱的神魂,如今,梦梦突然离开,主神一家不知道,不管吗? 进而引起了想要逃命的西蒙等人也来到了机关兽的能量核心面前。 那肤色赤红的修士,大嘴一张,露出满嘴漆黑的牙齿,忽然那漆黑牙齿变得通红,好像黑铁溶化,从那鲜艳的喉咙深处,喷涌出阵阵熊熊燃烧的火焰,如同一只火焰巨兽,朝着邪自生的位置扑了过去。 第134章:蛛丝马迹 姜亿康本想走在最后,然后寻机脱离众人,却没想到樊朵一直盯着自己,无奈之下,姜亿康只有点了点头,眼着众人向极冰深渊深处走去。 “林天你不要命了。”管事的恶狠狠的抓住他,生怕他和雷爷起冲突。 桎梏:古代的一种刑具,犹如今言脚镣手铐,喻指束缚自己的工具。 “然后你再给我下跪磕头求饶,只要你能做到,我或许会考虑一下删除所有照片呢!”蔡志博冷笑道。 一辆巡逻警车疯一般冲进停车场,猛地在警署门外停下。只见这辆警车上面布满了枪孔,车顶的一只警灯被砸碎,只有一只还在弱弱地闪着。挡风玻璃正中有一个弹孔,令整个挡风玻璃布满了蜘蛛网般的裂纹。 提到这个功夫,解说的情绪再次变的激动了起来,就算是再专业的解说,也无法按捺自己的民族气节。 于立煌恨这议会和古代大臣皇帝恨太监党一样,恨不得扒皮噬骨,周川又拿议会来压他,顿时呲牙怒目铁拳紧握就要动杀心。 林天一脸懵‘逼’,不过想想也是,夏侯轻衣连比基尼都穿了,以后内衣的事情,林天也无法威胁到她了。 何爽的副丹师已尽崩溃,何爽虽然看在眼中,但是他要全力推动炼丹炉的转动,想要帮助副丹师,也根本分身无术。 上首位坐着一位气度威严的男子,男子约五十岁的模样,头上戴着玉冠,两鬓斑白,他身上穿着黄色蟒龙王袍,隐隐流露着一股上位者的气息,此人正是长沙王司马武。 这可是几百年瞅不着的好机会呀,要是错过了,十八代的老祖宗们都饶不了你。 “你在这个城市里放了什么集魔?bō斯人”奎托斯在现身之后,没有直接向大流士发动攻击,反而用一种平淡的口ěn向大流士问道。 一瞬间整个空间都被阿尔托莉雅这一击所四散的光芒遮掩了,阿尔托莉雅以这完全不输给英雄王吉尔伽美什的宝具开天辟地乖离之星真名解放的威力击中了那个怪物,然后便是胜利的时刻……吗? 成为一个被别人控制人,这是所有空间当中的轮回者,都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哪怕这个职业确实强大,但是选择这个职业的轮回者,简直闻所未闻。 而如今燧人狂澜都没去找陈汐麻烦,陈汐反倒主动要找上门了,这如何不让人震惊? 就在金闪闪已经打开了王之财宝,随时准备攻击的时候,李林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没有丝毫犹豫,古风立即答应,既然崔正明提出,他没有理由拒绝,也无法拒绝,而且他也知道崔正明实力极强,想要击败他需要全力以赴,甚至要身受重伤。 他一声暴喝,双掌齐推,唰的一下,一道粗如手臂,蓝晶晶中又带有一丝黑光的螺旋形能量急冲而出。 就在此时,古源王竟是发出一阵耐人寻味的笑声,转身化为一片灿然无比的莹绿色光雨,破空而去。 他这副野兽般淫邪样子把林笑笑吓了一跳,尖叫一声连忙向后躲闪。 凤君君是凤九父皇的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自幼长在外面,就在前几个月才回宫。 已经奄奄一息的水怪发觉自己不能再呆在陆地了,连忙缩回水面之中。 萧韵儿四下看了看,最后选定一棵比较粗大的树,然后,麻溜的爬了上去。 “老师息怒,您要打要骂都行,别气坏身子。”林曦赶紧凑到老先生身边,扯着他的袖子,求饶道。 我抽了根烟想了想,劝自己无非就是做个梦而已,而且兴许还能得到什么了不得的线索。 大白三下五除二,一瞬间的功夫将糕点消灭殆尽,一点渣子都没留。 当清晨从睿王府后门送出几具尸体的时候,蜀王再也按捺不住,骑上马匆匆赶往睿王府。 秦明点点头,说“哈哈,终于能跟着猛哥一起办事了,草,真爽。”说完,边上的思路也笑,说就是爽。 “郑爷饶命呀。”蔡瑁见郑枫持剑又要砍来,双脚一软,不由自主跪了下来。 我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然而并不想吃东西,刚才在水中时间太久没有缓过劲来,即便不进食都想呕吐。 早有准备的剑无双翻身往后,在空中一剑拔出,返身回来,一剑刺向陆云飞刚才所站立的地方。 “走,我们先干掉来人再说……”李致远站了起来。现在他的修为,早已晋级元婴后期,而且距离化神之境,只差半步都不到了,估计再有一次双修,再炼化一只九转金丹,便可以化神了。 江宁,雍王府,世子周允像往常一样出门上了街,身后跟着王鸣这位护卫高手,即使摒弃掉他世子身份,在整个江宁城也意味着他可以横着走,然而今天他的兴致大抵不在吃喝玩乐之上。 楚天泽推开沉重的实木门,从屋内走出,此时的他一身白袍,精神抖擞,丝毫不见受伤后的模样。 何赛雪非常配合地掏出身份证在门岗登记,然后才带李致远进了家门。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洛河山偏偏最喜欢这样的马屁,这时候被拍得像一头高傲的大马一般,头扬得更高了,更加的志得意满,当然也更为迫切了。 第135章:真相的触动 现在想来,宁敏悦的心里还是有着隐隐作痛的感觉,这个男人并不属于她,为什么她的心底深处还是对他有着一丝期待? 庞然忽然觉得这个声音十分刺耳,甚至造成了耳鸣的症状。一支利箭朝他射了过来。他惊惧不已的时候,猛然发觉这是一道光。被光劈开的峡谷,泥泞的地面到处都是水洼。被踩破的水面荡起了红色的波纹,那是血。 何诚吞了吞口水,秦泽说的玩大的?他有点没底,要知道这个b买个车花了千八百万得眼都都不眨一下,他说大得有多大? 恐怕,如果不是为了影响不好和军容,他这会儿必然是奔过来的。 想着它方才兴奋激动的低语,这胖子用归岚的丹药,简直赚得不要太多。 李筱玥点点头,看着简沫下车进了写字楼后才启动了车离开……只是,那一刻,她心情也沉重了起来。 自从他的靠山加情夫死了之后,他就一直心乱如麻,甚至晚上睡觉都睡不好了。 讲道理,遇到这种事他心里面也犯怵,你说一次巧合也就算了,可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这真的正常吗? 在裴伊人成为胭脂榜魁首之前的十年里,胭脂榜的魁首,一直都是这位安容皇后。 其实,那会儿转身的时候,她余光看到曲薇薇的动作了,那是曲薇薇一贯的伎俩了,她不是没有吃过相同的亏。 萧征鸿看到后差点想摔手机。这家伙竟然在耍我?看来真的是寿星爷上吊,嫌弃自己活太长了。 她以为,是她那天特意去探望霍庭深,庭深哥心里感动了,这才想到去找她。 奥斯卡立马跑了过来,看着冷梦瑶的目光满是惊艳,好奇地开口道。 “……没关系。等我把你改造成像那些家伙一样,可就由不得你了!”她另一只手拔出了麻醉枪。 许久许久,我就这样感受着无能为力带给我绝望许久,忽然听到狱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先生可知公子这般看重我,究其根本到底是要我做什么事?”我没有拐弯抹角的问她,因为我清楚,若是她不想说,便是我套话也没用。 二皇子带着下人惶惶逃窜,獒犬像是撵鸭子一般在后面追,临出园子门口的时候,它转身朝瑞草“喵呜”叫了一声。 额,其实是刘丽萍极力争取,陆坤拗不过她的犟脾气,这才同意的。 一束微芒透过积满尘灰的窗玻璃斜照射入室,为原本昏暗沉寂的房间勉强带来些许光亮。 到了朱棣晚年,北部边防南移,蒙古人零星越过黄河放牧。之后南下放牧的蒙古人越来越多,大明边军只能不断驱赶,但每次赶走不久又跑回来。 “十几年前我们互相合作杀死了苏战,我们助顾鸿儒登上了武林盟主宝座,而你们三个,也暗中助我在仕途更进一步,只是可惜了老弟你……”李神衣叹了一口气,忽然说起了从前的事。 “子奇大哥,看来你完全理解了我的意思。”灵灵一边继续推动阿枣一边说道。 “来来来,表弟,再来尝一尝这长生酒。”他表哥给他的酒杯倒上一杯酒,笑着递给他。 “诶呀!你这是干什么!”叶不语急忙搀扶明乐心,可是明乐心却用尽全力下跪,连脚下的冰砖都跪出了裂痕。 当然,这也是组委会聪明的赛程安排,想要强队在前期就建立不少的优势,用出色的战绩,吸引更多的粉丝关注,也算是为这些战队造势,倒是有些用心良苦,毕竟都是为了联赛着想。 差人就领着王勇到了南牢大狱,进去和那里的节级一说,节级一来得了那差人一半分润,二来林冲的岳父张老教头也日夜使钱在这里,所以满口子答应,就开了牢门,让王勇进来。 此刻的情况就像面对一只发狂的棕熊,它不动,就没人敢动,因为棕熊还没有决定目标。 “不用它来救你,我把你送还给它!”叶不语脸色一寒,拎着郝大通就朝鬼脸丢去。 神武圣侯并不执着于武力的强横,相反对神识力的强大非常痴迷,因为他在神识力上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造诣,让他也成为了显赫数千年的大智者,几乎上知一万年,下知一万年,甚至能窥测得更久远。 “等等,这么说我们跟风族是有仇的,那我为什么要帮风族。”叶不语是个极其自私护短的人,不管什么理由他总会偏袒人类一方。 相比起来,这些念师范学校的实习老师就要幸运的多了,可以帮着班主任管理学生日常,还有机会给学生们上课。 来前从贾政贾珍处得知,锦衣亲军设指挥使一人,指挥同知二人,指挥佥事二人,再下来,便是从四品的镇抚使。 夏天玻璃瓶装的汽水,烙印着香槟字样的贵一些一块一瓶,可乐雪碧的则要便宜许多,五毛就够了。 如果将来发现是敌人,那就杀掉好了,现在的话,这都不是重点。 哈利立刻意识到她说对了。他无法分辨出口,就像无法在漆黑的门上找到一只蚂蚁一样。而他们需要进入的那扇门,可以是周围十二扇门中的任何一扇。 “云飞,多谢你又救了我一命!”林怀玉艰难地道,作势要起身行礼。 有些还很新,只有数十年,有些却已经是百年之前,乃至千年之前便存在的。 “要不你嫁给我呀!”张云飞戏谑地道,惹得裴炚和大胡子拼命起哄。 可惜他一身本事还来不及尽数留下传给后人,便急匆匆地登仙而去了。 可怜窦唯惊讶的是,自己的手臂刚一向上抬,那位警察老兄提着手铐的手就缩了回去。 马车一路行驶,眼瞧着天色渐渐昏暗,车内也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那么,这一次会不会也是为了徐州实地的地图,方才进入到此,从而误打误撞的立了大功? 祂情不自禁地松开了按摩肩膀的触须,眯着星星眼、挥舞着触须慢慢下降高度,最后紧紧抱上了陛下的大腿。 第136章:心灵的更进一步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楚云齐抬起瑟瑟发抖的手指着猫妖。 南烛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天光大亮。但是帘子拉了一半,房间里光线不算刺眼。 许如星差一点把顾焰的脸抓花的那天,是她第一次收到萧未的订婚提议的那天。 “这个贵妃娘娘所言极是,真的是很感谢贵妃娘娘,能够为灵儿想的如此细致,又想的如此长远!”佟佳氏点头,也算是默许了这门亲事。 眼看阿尔巴倒地,西班牙球迷再次爆发了嘘声,就连博斯克都认为这球犯规了。 顾念摸着布料,手感很舒服,样式楚昭阳也能够接受,于是果断选了这一套。 这三年来,项青一直暗中看着伊牧,看他加入车队,知道他一切都好,从来不出现在伊牧面前。 吃完早饭,令璟开车把她送到了学校里,牵着她一路走到了教授办公室办理好手续后又牵着她把人送到了教室门口,不知道还以为他才是交换生。 他迈着大步朝许如星的方向走来,浅棕色的瞳孔在灯光的照射下明亮的像是夜空中的星星,视线没有丝毫的挪动,一直坚定不移。 看着载着白苏的车子越来越远,秦风抱着头痛哭起来,心心中五味杂陈难受极了。 “涛涛,到底咋回事?你妈这脸是谁打的?”田母见郑涛不说话,心里已经开始生气了,昨天这孩子话里话外就是向着他父亲,良心去哪了。 祁延霆闻言说不上是希望还是旁的,许是这么多年来已经听得麻木了,每一个大夫几乎用尽了各种法子,也没能将祁延霆治好,有的甚至看了眼就摇摇头领着医药箱离开了。 这男人哪里有什么缺陷?明明就很正常好不好?真不知道梅如雪怎么会那么说?真是把她给害惨了。 万思思的爹?!不就是国服第一商号万汇钱庄的创立者,现实华夏第一财团万汇实业的大BOSS万通天吗? “徐佐言。”而就在这时,那边的车子里,突然的传出来了这么一声。声音不大,但是徐佐言却听得真切。 “方公子,您先,松松手。”官媒被勒得喘不过气来,想死的心都有了。 “怎么会?我爸不是留给你一块吗?”苏念心叫道,什么时候门派这么穷了,好东西怎么都不见了。 导演明显地一愣,没想到他就这样接受自己的命运了,磨蹭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 龙门客栈的几人依照孟馨的吩咐往不同方向遁去,此时那过万紫衫玩家已然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到了交战双方的东侧沙地。 需要多沉淀!多历练!多思考学习!目地是为了什么!吃盒饭!也要吃的很开心! 纣绝阴天宫主何其敏锐,第一时间便察觉到对手气机牵引之中的变化,双眼平淡如水,事实上,他心中早已有了定计,因此,即使意外的陷入以一敌三的局面,他依旧不慌,哪怕如今几乎重创,也没有在他心中泛起多少波澜。 “杨柳,你说我娘会不会打断我的脚,让我以后都不能到处跑呢?”晓儿想起当初离开可是对刘氏撒了谎,说留在宫中陪皇后的。 闻言,斯科特的心中虽然还有些焦虑,却不像之前那样紧张了。可是没过几秒,斯科特忽然感到有些不对劲。 于是,昏迷不醒的悟空,便被丝娜等人,给带到了城外的越人聚居地,一个名为万苗山庄的地方。 白松原本还打算,如果三十级的时候都还没有刷到合适的鞋子,就只有高价去收一个了,鞋子对于盗贼来说,还是蛮重要的一件装备。 罗弘说完,哲普也点了点头。确实,来一次东海,不去看看海贼王的故乡,还真不算来东海旅游过。虽然,并没有多少人能跨海旅游。 船的甲板很安静,众多的海贼坐在甲板之上,并没有大声嚷嚷,这可有点新鲜,巴基海贼团的人什么时候有这个素质了?难道是来了海军驻地之后才这样的。 微微颔首,没有多言,以绝心少尊的手段,对于盘古圣者的一切自然知晓,只是没有这般近距离接触而已。 寇仲以为窦剑得等虾国之人,根本就是揣着明白跟他装糊涂,就是故意乱收税和他捣乱的,但是呢,寇仲其实是冤枉了窦剑得等人啦。 白松扶额,原来铁匠肯尼搞得这么严肃,就是为了这件事情,看来铁匠肯尼已经被这美味深深诱惑住了。 身长足有百米的黑蛟,便被他给生生拉出了水。锁龙潭的水位,一下子变降低了足足十多米。 姐姐是两人挤一张床,你把她踹到地下,她帮你盖好被子,然后自己睡地板的人。 “除非你的速度能胜我,不然,我将立于不败之地。一旦被我寻找到你的破绽,你必败无疑!”刘轩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油轮上,江辰的左手手臂缠绕着绷带,随意处理的伤口以及往外渗着鲜血,大半条绷带都被染成了红色。 而是青鸾双凤所具备的圣境血脉,一旦凤族具备青鸾双凤的圣境血脉。 “贤兄怎的这般模样?”何坚迎上前讶异道,向林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径直朝上间而去。何坚思忖定是发生了大事,出于好意他禀告了王崇。 纵然是这些魔族人,哪怕就是眼前袭来的星体,对他而言只如清风一般。 走出办公室,宋惜立马就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拨通了秦轩的号码。 把安宝送回半山别墅后,沈雨乔坐在甲壳虫内拿着南宫瑾的资料在研究。 接下来,安宝和沈雨乔都没有在说话,车里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老娘和我玄机对此表示不服。”黄衣在识海里仰着美如刀锋的脸。 村子里静悄悄的,但是,当他们真正踏入村庄的时候,李杰和旁边的同伴,一下全都傻住了。 那双眼睛,如蟒痕所说,是鲜红的颜色,圆溜溜的,一点也不像人类的眼睛。 第137章:步入正轨 许天衣此刻不再对付那些剪雨支死士,被一位一品高手盯着的他,不能在这时有丝毫异动走神。 每个部位的操控都极致完美,一举手,一投足,都能爆发全身力道。 石羽对于时机把握得非常好,要么就是不动手,要么一击必中,而且现在几个射箭的人都会朝着猎物最薄弱的地方攻击,即使不能一击毙命,也会极大地减缓猎物的反抗能力。 他从来都是这样,一边玩着玩着一边就把正事给办了,不然你以为林恩这乐子人的性格,是怎么在酒场卧底了这么多年的? 秦莲凑过去看,石峰又给她讲解了几道菜的烹饪工序,每一天光是备菜都要提前几天,其中还有好些镇上根本没有的海鲜,这些都是要提前准备的。 许天衣不说哈,只是盯着她上下打量,最后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不远处,梅朵拉姆和徐妙锦却是看着即将消失在眼里的豪华马车,各自思索了起来。 直到,一声“咔嚓”,低头擦拭着湿润秀发的刘一菲,打着赤脚,从满是雾气的浴室里走了出来。 虽然茅草编织起来不方便,但也不是没有省事的地方,那就是茅草比较宽,一把茅草铺开遮住的面积非常大,宋轩随便铺了一排,也只用了一把而已。 玄风耸了耸肩,丢下一句“你以后不要为今日的选择后悔就好”,便转过身,朝营门外走去。 神出离开后,傅雪和吴用也早不在客厅待着,只剩神往和温暖俩人,神往也不再端着,长臂一伸,把她就搂进怀里,再顺势倒下去,齐齐躺进沙发里。 秦菲将男人推倒,爬上他的胸口,鼻端弥漫着她亲手调配的助情香的香气,她会让他永远离不开她的身体,这样,她就可以在大顺为所欲为了。 容瑾看着笙歌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在原地犹疑了几秒,才往黎臻的方向走去。 阿纾认识这道声音,是因为自从认识初始,前者就对她有股莫名的敌意,后来她嫁给黎煜后,黎之语在黎家看到她就没有给过好脸色。 美眸往斜下方一瞄,视野果然十分清晰,瞬间便望见了洞开的衙堂上,一坐一跪的两位。 虽然前世,白芷已经见识过李非正的家底了,这一世仍然是说不出的吃惊。 赤冽轩撩了撩长睫,没即刻反驳,赵明月便也不急着护短。却是眨巴着大眼,将目光在俩似敌非友人士间缓缓流转。 那根长长的头发如同一根极细的锋利的钢丝,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划过她的心脏,她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是非常豁达的人了,但是还是为着这样的俗事而心疼着。 “不看了,我不打算在春熙街买铺子了,有机会再去别的地方,逛了这么久,大家肯定都累了,咱们回府吧。”安蜜儿提议道。 那边‘乱’得虽然厉害,雨孤云这里却只顾着哭,星点也不知觉。 路,说漫长也不漫长。当一行人到了宏伟的秦始皇陵前,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带给牧惜尘和胖子的更是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 大痴久经撕杀,一生打斗何止千场?听对方口出狂言,虽是怒火更甚,也不由得谨慎起来,当下双拳举过头顶,划动不停,猛然大吼一声:“扬帆拳!”双拳同时轰出。 方菱绫见孟启的样子,摇摇头说道:“你先别急,听我说完。本来这是宗内专门提供给你这样需要晋升的弟子与长老的差事。每完成一件任务,可以根据任务的难易来获取一定量的高阶灵石。 看娘是真的很生气,春草乖乖的跟在娘身后,心里把这个万风骂了个遍,一个大男人,自己作也就算了,现在还害的相公不理娘亲不爱了。 香梦儿在旁听得掩嘴浅笑,与此同时,那骑兵猛然发动攻势,驱动着战马向前攻击,一杆长枪也杀在了叶葵雪的背上。 池妖娆挤挤眉毛朝她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而溧菀瑶纵使面上有些替她担心,但也没有正当的理由去插手他们的事儿,也只能摇摇头。 “难怪冥巫婆婆说,如果还有哪里可以救晨星,只能来招灵族了。”看到如此充沛的灵气,震惊过后,暮月只剩下欣喜。 烛之羽笑笑:“用这个!”说着拿出了一个棕红色煞是漂亮的戒指插进了一个坑内。 “如果我跟着你的话,遇到了你的朋友,你会保护我吗?”谷穗儿有些期盼。 古炎又行了一礼,虽然阳老头这样说但古炎已经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我没有骗你,即然你不信,那我也没办法。”说着向前走去,他两个手下跟着也走了。 第138章:声名渐起 萧铣当众挑战李斌,再加上宁家父子从旁煽风点火,与会众人大多是抱着冷眼看热闹的心态关注李斌接下来会如何应对。 慧风让宣武军的将士们奋力堵住朱温派来的追兵,并让众人骑上几匹马,一路向南狂奔而去。 孟锦瑟知道白若竹是想帮她,本来她进京参加些宴会,便能让不少功勋世家的夫人知道她,她的亲事自然不用发愁。可无奈与皇后意外身亡,京中不许摆宴,她憋在王府是什么都别想干了。 李斌打定主意了,像鲁旭这种杀手组织,万不能留,更不能让其做大,使其为祸武林,必须尽早斩草除根。 徐至和周沅芷相互望着对方,只是苦于不能高声喊出心中的思念,两人都沉浸在弹奏中,通过乐音传达了各自的相思之苦。 虽然我们有替身道符,但现在问题很明显,就是连我们之中最厉害的林温馨都没见识过百鬼抬棺,这样一来,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巨大缺点。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用顶级替身道符最合适,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付。 老猫转到东边的角落时,在角落深处突然传出一个男人伤心的哭诉,老猫不由有些好奇,停驻脚步。 “估计这里妖兽都被灭绝,她感觉不舒服吧,算了,我们继续找找,找不到的话,也只能先出去。”紫云烨叹口气。 “霸天,路途中你可遇见进犯的突厥铁骑?”李斌心中料定,突厥铁骑肯定已经进入左霸天驻军的江北地盘了。 “师兄,看来只有我俩互相依偎了。”墨水阳尴尬一笑,因为他的手抓在了鱼灵机的腰带上,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那里魔光汇聚,漆黑光束成片,大地在沉陷,无数参天古树一寸寸爆碎。 对于帝朝来说,时间本就不值钱,为了节省这点时间,消耗如此之多的灵币,明显不划算,也是奢侈至极的行为。 一股血涌上头顶,赵明感觉羞耻又愤怒,泪在眼眶里打转,忍不住捏紧拳头,浑身哆嗦。 谭睿还在跟陈伟他们吃饭呢,接到林轩的电话,忙示意大家安静,然后看了眼陈伟,接起了电话。 董玉华喊了一声,又埋怨似的看了陈伟他们几个一眼,赶紧追了上去。 尽管宁中子早就跟他说过,青鸾城的风月场所必须合法经营,只能卖艺,不能卖身。 杨琛深知现在的郁家还是郁湛说的算,所以看到郁湛回来,杨琛也直接挑明芃芃是他妹妹。 等他们俩成双成对,郁江如果再误会她,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反驳。 一拳呼上尼尔的臭脸上,直接打掉了尼尔的两颗大门牙,鼻血直流。 “这是魅影之术,忘记告诉你,我可以操控世间一切的黑暗,你脚下的影子,就是最好的证明。”萧戾对雨雀道。 打仗前,兰陵王的踌躇满志,壮怀激烈,那种必胜之决心与信心和慷慨赴死之雄愿交织在一起,亲自冲锋陷阵,不顾性命的舍身取义。 “夫君可喜欢孩子。”心在颤抖,想到刚刚晏苍岚对央央的排斥,兰溶月的心十分不安。 “这次我先下去,咱们现在还不清楚下面的具体情况,儿风花的信息也没有向我透露这下面的详细情况,欧阳,在我发给你信息确定安全之后,你再带着大家伙下来。”说完,不等众人回话,我已然跃进了凹洞之中。 本来真嗣是准备用河马王来对付勇次的耿鬼的,但发生了昨天的事后,真嗣已经决定放弃这种“不求上进”的河马王了。 大岩蛇迅速对闪过哥达鸭使出岩石利刃,数块巨大的岩石迅速的朝着闪过哥达鸭冲来,但闪过哥达鸭也立刻使出保护挡了下来。 喜是孔副使不在车里,应该没事。疑是孔副使去了哪儿,会不会出什么事? “喂,几位,你们谁有治疗晕车晕船的药,给我几粒先。”擎天柱一听要坐船,立马变得紧张起来,甚是焦急的冲我们几个说道。 “萧戾,是谁给你的狗胆,擅自行动的?”太一刷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了萧戾的脸上,吓得萧戾忘记了反抗。 杨雪柔伤心不已,她本以为,陈明杰回心转意,可谁知道,他被毒品伤得太深,毒品已经控制了他的心智,让他做出更加让人痛心的事。 若是,他们这些圣人,没有得到什么逆天机缘,这选择难度低的证道圣人,永远赶不上选择难度更高的证道圣人。 现在他唯一疑惑的就是庙中老和尚的境界了,如果已经成仙,张宝玉是扭头就走。 “难不成阴阳圣主的死还有别的门道?比如刻意轮回重生,修行某个大道? 奥地利政府主要负责奥地利的治理,比如说:收税、维护社会治安、发展经济、教育、基础设施建设……这些都局限在奥地利地区。 看着眼前枯木一般的柳树,感觉着屋中明显胸口被挖去了一块骨头,却又在生死之间挣扎过来的婴儿,狠人脸上的表情虽然没有任何的变化,但心中却已经翻起了惊涛骇浪。 陌凡内心暗暗松了口气,果然,诅咒也算是在万法之中,自己神武躯的万法不侵能够抵消掉这负面效果。 这场战斗中有机会杀死最强矮人国王索尔,对于这一支选择邪恶阵营的诸天佣兵来说是巨大诱惑,也正因为有这一批诸天佣兵的介入,所以剧情没有向张辰理想的方向发展。 龙腾也没有开口,对于右丞相他也是尽量让着的,很久以前右丞相就有恩于他,他一直记着。 “卫兵大哥,我们想去东青城,请问传送阵在哪里?”陌凡问道。 其实燕帝再选武将的时候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的,目的就是解决其中的党派问题,但即便选到最后依旧还是有这个问题,所以慕容泽的提议,燕帝是认同的。 夏洛特突然笑了,脸上严肃的表情消失,幽怨的眼神也跟着不见。 “你…我不当后勤部主任了,我要当兵!”梁诗婧突然爆发,一把将胸口上的明显不同的徽章摘下,从旁边的一个士兵身上,扯来了一级士兵的徽章戴在胸口。 第139章:技术萌芽 青田坊冷笑着,主动冲了过来,手中的匕刃闪烁着银光,仿佛一头饥饿的凶兽,似要吞噬着敌人的血肉。 此类护罩是大型关口必备的禁制,号称有出无进,能挡住一切外来之人,却不限制里面的人出去。威力不算顶级,但一旦打开,外面的人想进来,不破此罩是不行的。南无乡来到关前,用法力撼动的就是这个护罩。 而此时新地球上面郭启明却是一脸兴奋的看着众人,这一次能源石大作战,这也是郭启明自己起的名字,一下子在整个帝国范围内将能源石推广了出去不说,还意外的收获了不少的华尔币。 他忌惮对方的镇元尺与十气塔,因而抢先布下剑阵。在此情况下,对方趁他剑阵初成,也抢先攻击是最正确的做法。 所有弟子都齐聚在了这里,而在广场最中间,则是有着五百名弟子,他们的脸上皆是带着兴奋的表情,因为他们马上就要去往中州了。 “这,不会吧!”袁绍刚才还是信心百倍的样子,突然就转变成了惊慌失措的样子。 今日南无乡可以说是救了她的性命,真的废掉他的手指也非她所愿。但无乡说的在地摊上买到自家剑诀,又分明是在侮辱自己的武学,若不教训一二,实在难出心中恶气。索性先就此找个台阶,容后再处理此事。 现在的马有才也可以松口气了,他也可以选择返回首都星了,不过现在眼前的麻烦要怎么办,他根本脱不了身了,没想到竟然碰到这样的事情。 “切,谁稀罕!”安妮轻唾了一口,转身便化作怪异的黑鸟翩然飞走了。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这些虫子都被一个自称为始皇的人给控制了。 就是太熟了,不自觉的金学俊,再次出神,与其他人不同,不整齐的动作,实在是太过于明显了。 三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时间限制是五天,以他们现在的状态,根本到不了。在加上实际路线本就多出来不少路程,然后还要绕过城市,避免遭遇尸潮,所以也注定了他们的行进速度会很慢。 没有丝毫的征兆,那就在叶雏旁边降龙之地里的降龙真意突然被引动,并且镇压在了正在恢复的叶雏身上。 一只洁白的手掌突然出现在高飞的身后,迅捷无比的拍在高飞的后背上,然后高飞就惨叫着摔飞出去。 一想到这,曹越心里猛地一紧,聂青难道一点也不怕他趁机占她便宜,或者强迫她做点什么吗? 郭涛还没有说完,对方就已经是挂断了电话。郭涛看着那于乌云中看不见的星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叶勍没有看,他相信张邵苧,虽然他也知道确实有阴差不死一说,虽然他也知道这个不是字面意思,但是,他还是硬逼着自己忘掉阴差不死的真正说法。 只见天上有一个巨大的白色掌印,似是从天际而来,要将他们给轰杀在此一般。 就在那凌乱不堪的电路中包裹着一个身着整洁的中年人,而那个中年人不是别人,正是请了长假的那个员工,但是实体没有一点腐烂的迹象,却是面目狰狞,头发已经是一根根的竖了起来,像是硬生生的插在头上的钢丝。 从这边往北走, 经过丰乐坊、通化坊、善和坊,便能抵达宫城朱雀门, 对于那些经常需要早起上朝的官员们来说, 住得近就很有优势。 该不会是想让他继续履行上次的约定吧,可是约定已经作废了呀? 那把凌利的刀正对我的咽喉,我能感觉到那股冰凉的感觉犹如是从地狱里升起来的一般,让人不寒而栗。 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就像是在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响,我是完全没想到王琦会同意我和她在一起。这是我从我喜欢她开始就完全想不到事情。没想到真的是美梦成真了。我当时笑的自己都合不拢嘴。 我眯着眼眸,看着虚于手心的邪灵匙,原本黯淡无光的邪灵匙被我眼中流淌出的血泪,包裹住了,并且,发出了一道道妖异的光芒。 当年圣人令官道上的关卡不得收取这些河东父老的过路费,又令人特地在新丰开设了一个集市,不知他当时有无这方面的考量。 无奈之下,秋月只好让麒麟化出原型,把城墙撞到了一大片,才把所有人迅速疏散,全部撤了出来。 我再把照片再看了一遍,里面那些人都跟鬼魅似的,恨不得把唐老师给生吞活剥了。 入冬以后,县中主管沼气池的那些吏员们,早已在各个池子上盖了秸秆草席用于保温,又时常要填些羊粪马粪这些热量大的物什进去,初时还见成效,随着时间逐渐进入深冬,气温越来越低,现在已经不怎么好使了。 李休缘眼看不对,身体轰一下爆发起来,向四乐道人冲击而去,远远的,一掌拍出。 之所以这般隐秘从事,是因为她和孙延龄都明白,纵得太皇太后看重,他们也得有自己的暗牌和人手。 回到秦家,秦落凡直接把陈默菡抱进了卧室里,安置她在椅子上坐下之后,走到衣橱前,伸手翻了一下她的衣服,最后拿了一套浅蓝色的长裙走到她的身边。 第140章:命运的转机 盛栩哲看她比之前多了不少神采,心里面放心许多,也大方的继续笑话她,惹的喻青桐一路上敲了他好几次。 那尊‘鬼王’融合了数以万计的阴魂,在一瞬间爆发的力量,已经达到了神道境极限霸主的全力一击。 杜鳌眼眸中泛起一抹疑惑,他已经让杜衡去通知过徐秋,现在对方回来,证明与青龙学院并非交恶? “好了,乖,别把自己捂出病来。”楚修远边说,边伸手将长孙长卿的被子给拉开了。 不待长孙长卿开口,阮南烟又是迫不及待地开口。言语间既有不屑,又有愤恨。 长孙长卿总觉着这两句话有些耳熟,下意识便将玉竹的话,暗自在口中念叨了几遍。 大家趁骆驼商和他请来的帮手打包的时候活动活动筋骨、打点尖算是吃过午饭,都上完厕所后卡里和铁索就骑着骆驼带着行李先走。 于是两人便想着先好好休息,而且也不要等到第二天了,今天晚上就上山去解决了这件事情。 大概是灵田,木系异能、灵露和灵泉都起了作用,这次炸开的棉花团明显要比明熙带来的好了很多。 “你给你大哥打电话询问一下,这个白菲菲不会无故发疯。”喻青桐和吕晓莹这么说道。 因为从头到尾都不见有黑曼领主现身出来,此消息一传出去,方圆数万以内的领主们都哗然一片。 暗月见到徐峰躲开,脸上丝毫也都没有慌张,还面带微笑起来,从身上涌出无数强大的黑暗能量,将他四周封锁起来,让徐峰也就没有办法躲避了。 约莫八点过,郑婉雪踩着高跟鞋走了下来,跟林锐打了招呼就要离开。 MD,没天理,真是没天理!车上几乎所有的男同胞都在骂老天不公。 徐峰摇了摇头道:“没有母亲的同意,我怎么敢成婚呢,这次带月儿回来,也就是让你看看,之后再去月儿的家里。”心里想到,就算是母亲你肯答应,魔皇也都还不一定肯答应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交出来呢。 “怎么能是瞎说呢,你完全分析的很对路,也没有放过任何的细节跟可能性,我觉得真的很不错呢。”美琪依旧觉得我是那块料。 实力达到徐峰他们这个地步后,只要是心里留下阴影后,想要继续修炼起来,也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了,这些也都会影响到修炼,要是强制修炼,也都可以会在走火入魔。 想到这里徐峰心里也都震,怪不得红颜祸水,就连强大如我,也都差一点着道了,冰冷的对她说道:“请你放开紫嫣,我会让你安全的离开。 “耍了?不至于,不过这么多人知道了宝藏的消息,也不知道,幕后操纵的人是为了什么。”叶玄轻声的问道。 “峰,你去过魔族了吗?找到那个姑娘了吗?”知道紫嫣说的是那件事情,现在听到后,才想到一起来的暗月,回头一看也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明明杜雷同学已经计划好了一切,可是我却产生了质疑,甚至在某个瞬间信心产生动摇,这实在太不应该了!”弥赛亚看起来很自责,她的双手攥紧,愧疚的情绪溢于言表。 无论本尼迪塔斯干了什么坏事,这件事情部落插手,就等于是变了味道,都会让联盟诸国产生受威胁的想法,这是吉安娜的意思,无论是玛法里奥,亦或者是泰兰德都能体会并认可,但是罗曼斯却不这么认为。 巨型电鳗突然释放雷电,一些修真者被雷电击中,当场失去了意识,瞬间就被鲨鱼给吃掉了。 那道无形却客观存在的规则,会将王大民使用信仰力量所造成的后果,全部抹除。换句话说,它抹除的,是那股信仰力量所造成的后果。 “我若是你,今天的事情,就会权当没有发生过。”一道似幽鬼魅一般的嗓音传入了顾宇的耳中,顾宇一个激灵,本能的想要反抗,但是发现自己连动都有些困难。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扇房门虽然开了一半,可他却看不见里面的任何东西。 很多修真者看到这么多奇形怪状的荒古兽都感到头皮发麻,这些荒古兽的实力不亚于一位洞虚期中境的修真者。 威力滔天的雷电将空中航母击出了一个大窟窿,紧接着雷电摧毁了空中航母的所有仪器,顷刻间就坠落下来。 至此,不管对手是否还具备反击的能力,也不会再有人认为诺茨郡无法从客场带走三分。 按理说球都应该从各个路线上到梅西脚下,或者到他的附近,让他选择如何进攻。 “二十秒……”李玉龙看了一眼倒计时,丢掉手中生命药水的瓶子,示意智脑让将马勒凯斯滚远点,这战斗余波要是再大一点的话自己只能领便当了。 首相李鸿章听了暗暗叫苦,皇帝要在那些鸟不拉屎的地方大兴土木的,明摆着是三五十年都收不回成本的,这去哪里弄来那么多的钱粮费用? 第141章:分离与承诺 “没有什么详细的计划!不过我有信心击杀他们!”李成风无奈的说道,被李风影这么一问李成风才知道自己是个外行,在行动之前毫无计划这是杀手的大忌。 “兄弟你干啥?”李森一把抓住他的手,我估计再用点力手都捏断了。 周亚南扑到了向天赐的面前,看到周亚南的大动作,向天赐不得不伸出手,接住了周亚南。 不过童童附体没到三秒又出来了,浮出水面对我说没有外力根本游不上来,这里的水根本就不是水。 白沐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把乌木扇子。她眼睛一亮,将扇子拿在手上轻轻一推,一刹那流光溢彩的五色荧光洒满了整个咖啡馆。 后来当然是宛璋大获全胜,攻入大京,先杀入太子府,掳储君、肖山大君两个弟弟下狱,逼其畏罪之尽,再率骁远军攻入王宫,逼迫常平王下诏将两个弟弟定罪处决。 “你那么大岁数了,不叫你老婆婆难不成要叫老阿姨?再或者老姐姐?”天祈的毒舌毫不因为是NPC就嘴下留情。 王彩君的头发被打开,上面的仅有的发簪也被取了下来,一同放在梳妆台上,惜貌则拿起了桃木梳子,轻轻的为王彩君梳着秀发。 武傲天的心中凛了一口气,下意识的想起了在天魔门里看到的那几具骸骨中的一具,那可是一头巨龙的龙骨,看到那龙骨,武傲天大致就能猜测到他们的狂傲,他们的实力了。 “这个给你玩。”他一手扯下五串五颜六色的串珠,乌黑的头发便如瀑布般散开。 “为了你的朋友,你愿意做任何事情吗?不惜身败名裂?”托曼声音里有浓重的悲哀。 武傲天大为惊奇,难道自己的八荒聚灵鼎竟然将这幻阵里面的灵气都给吸取了,导致这幻阵都逐渐失效? 这里的生活,也渐渐的适应。虽然每天都很枯燥,但是也非常轻松和惬意。 连日的大雨使得街上没有什么人影,就连那些习惯在夜里做点非法勾当的人,都躲在了自己巢穴中舒服的打着呼噜。 所谓实录,就是一个皇帝死后,对其生前所做的事情,进行一下总结,为后世之人修史提供素材。 武傲天笑笑,看了一眼旁边的秦风,虽然心中有很多问题,但是却又不方便发问。 剑师全呆了,孤身一人敢入进入他们的包围圈,只是为了争夺这个精灵姑娘? 其实最初的颇寒胡戏,跟后世的泼水节差不多,人们头戴苏幕遮,腰胯浑脱,互相泼水,玩闹不休。娱乐性很强,观赏性不足。 “这是我的主场。”进入弯道的冰川,满脸的笑容,双手不停的在方向盘和档位之间切换,双脚也没停,灵活的配合双手,进入弯道的黑色赛车,好似龙跃大海,咆哮着朝前方冲去。 洛基掌一边控着方向继续前行,一边回答这查理斯的话,的确,疯狂的洛基没有拒绝的理由,反正他已经被判终身监禁了,能够出来一下,还是不错的。 阳平公主立在空旷的台阶上,望着远处宣延帝所住的宫宇,她忽然觉得去找母妃和南宫皇后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自己发现的这个编号问题,说大倒也不大,也有可能只是自己多心想歪了。 菲丽丝也没有说什么,她了解自己的这个好朋友,现在再说什么起不到什么效果,反而会被丹妮卡认为自己在干涉她的决定。要想把艾雪救出来,还需要慢慢寻找机会——比如说,如果那个露娜办事不力。 “劳拉,你也听到“能力越大,责任越大”这句话吗?”查理斯开始从劳拉这里钓鱼。 “对不起。”珞樱芸,看了一眼蒙恬,眼神淡淡的,并没有再说其他话,而是向轻舞走去,依旧是单膝跪地,双手抱拳。 一直关注比赛情况的公会高层,看到狂飙的给力表现,都在高兴的嚷嚷,唯独有一人,脸上却没有高兴是神色,他就是和孟。 剑客只八人,身手却极高超,可是对方人太多,同样不乏高手,除却芦苇丛里冒出的,那江水中竟又出现几十人。 自己明显感觉得到如冰的心思,知道他一方面的顾虑,可能是如雪对慕风那份情,使他望而却步想退出。 冷熙哲忍着痛,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慢慢转身,准备离开。单薄的身影被皎皎的星光,照出一身忧伤。 铁门抬起来之后,我们就被那些黑袍人扛了进去,然后他们又把铁门放了下来,并且从里面锁死。 第142章:冬日的坚守 “下雪啦!姐!快看!下雪啦!” 凌宇的嗓门像个小炮仗,砰地在院门口炸开,惊得屋檐下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凌霜正和姜老栓媳妇在院里收拾最后一批萝卜,闻言抬起头。可不是嘛,细盐似的雪沫子,稀稀疏疏地从灰蒙蒙的天上飘下来,落在干燥的泥地上,瞬间就化了。 “哎呀,真下雪了!”姜老栓媳妇拍拍围裙站起来,“得赶紧的,霜丫头,剩下的萝卜得赶紧下窖,白菜也得再苫层草帘子。” 凌霜哈出一口白气,搓搓冻得发红的手:“嗯!婶子,咱这就弄!小宇,别光嚷嚷,去抱点干草来!” 第一场雪,像个信号,姜家坳正式进入了猫冬模式。地里没啥活计了,合作社的重心也转到了“室内”。仓库里堆满了秋收的成果:一筐筐干蘑菇,一袋袋干笋丝,一坛坛辣酱,还有新收的土豆、萝卜、大白菜。空气里混合着泥土、干货和酱料特有的、沉甸甸的丰饶气息。 晚上,屋里点起炭盆,总算有了点暖和气。凌雪趴在炕桌上写作业,凌宇在一边剥炒黄豆吃。凌霜就着油灯的光,翻看徐瀚飞前几天刚寄来的信。信比往常厚了点,除了照例的“一切安好,勿念”,还多了张叠起来的纸。 打开一看,凌霜乐了。纸上画着简单的示意图,旁边是徐瀚飞那工整有力的字迹:“见集市有售蜜渍山楂,酸甜开胃,价尚可。想起后山野山楂甚多,或可试制。制作方法简单:山楂去核,清水煮软,沥干,以适量蜂蜜或糖慢火熬煮至粘稠,晾凉即可。注意火候,防焦糊。此物耐存,可作零嘴或佐茶,试销亦可。” 后面还补充了一句:“若成功,可用小陶罐分装,贴签,价更高。” “姐,瀚飞哥信里说啥好事了?你笑啥?”凌雪抬起头,好奇地问。 凌霜把信纸递过去:“你看,瀚飞哥又给咱们出点子了!让咱们做蜜渍野山楂呢!” 凌宇也凑过来看:“蜜渍山楂?好吃吗?咱后山那红果子能做?” “咋不能?瀚飞哥说能,就一定能试试!”凌霜眼里闪着光,心里那点因为冬日闲散而生的空落,瞬间被这个新点子填满了,“明天就去摘山楂!” 第二天,凌霜就带着凌宇,挎着篮子上了后山。冬日的山坡有些萧索,但那一丛丛野山楂树却格外显眼,红艳艳的小果子密密匝匝挂在枝头,像一颗颗红玛瑙。两人摘了满满两大篮子回来。 接下来就是试验。按徐瀚飞信上说的,先去核。这活儿细致,凌雪写完作业也来帮忙,用根磨尖的细竹签,小心地把山楂核捅出来。然后清洗,下锅煮。第一次,水放多了,煮得太烂,果子没型了。熬糖的时候又心急,火大了点,糖色有点深,带了些许焦苦味。 看着锅里那一摊软塌塌、颜色暗沉的东西,凌宇皱着小脸:“姐,这……这能吃吗?看着像……” “像啥像!第一次嘛!”凌霜自己也有点沮丧,但嘴上不服输,“瀚飞哥都说了,注意火候!明天再来!” 第二次,她吸取教训。水少放,煮到果子刚刚软透,立马捞出来沥得干干的。熬糖时,撤了旺火,用炭火的余温慢慢咕嘟,拿着锅铲不停搅拌,眼睛死死盯着糖浆的气泡变化。凌雪在一旁拿着本子,紧张地记录时间。直到糖浆变得粘稠,拉起能出现细丝,她才把山楂果倒进去,快速翻炒均匀。 熄火,晾凉。一颗颗红果儿裹着亮晶晶的糖衣,诱人极了。凌霜小心地夹起一颗,吹了吹,放进嘴里。眼睛一下子亮了!酸甜!恰到好处!果肉软糯,糖衣脆甜,带着山楂特有的香气,比供销社卖的毫不逊色! “成功啦!”凌宇迫不及待地也塞了一颗进嘴,烫得直哈气,还含糊不清地嚷嚷,“好吃!真好吃!姐,你真厉害!” 凌雪也尝了一颗,抿嘴笑着点头。 看着弟妹开心的样子,凌霜心里像打翻了蜜罐。她小心地把成功的蜜渍山楂装进洗干净、用开水烫过的粗陶小碗里,盖上油纸。这是合作社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深加工”零食产品!虽然只是小小的尝试,却意义重大。 冬夜漫长,炭盆烧得屋里暖烘烘的。凌雪和凌宇睡熟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凌霜却没什么睡意。她拨亮油灯,拿出账本和信纸。 先记账。收购社员山货的钱,买蜂蜜白糖的钱,这次试验的成本……一笔笔,清晰明了。账面上,合作社的结余在缓慢但坚定地增长着。这让她感到踏实。 然后,她开始给徐瀚飞回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带着雀跃。 “瀚飞哥:见信好。雪已下过一场,山里彻底闲下来了。按你信上说的法子,试做了蜜渍野山楂!第一次搞砸了,糖熬糊了点。第二次就成了!酸甜可口,小雪小宇都抢着吃。我们打算先做一小批,用那种小陶罐分装,贴上新写的标签,拿到‘山韵坊’请苏阿姨帮忙试试看。若卖得好,开春就多做一些……” 她写合作社冬储的情况,写蜜渍山楂的成功,写凌雪期末考了班上前三名,写凌宇个子又窜高了一截……琐琐碎碎,絮絮叨叨,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写到最后,笔尖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点。她抬起眼,望着窗外漆黑的、寂静的冬夜,仿佛能穿透这重重黑暗,看到省城那片陌生的灯火通明。 他一切都好吗?机械厂的工作累不累?一个人在外,吃饭睡觉可还周全?那些关于渠道、包装的信息,他都是怎么打听到的?肯定费了不少劲吧? 无数个问题在嘴边打转,最终落笔时,却只剩下简单的几句: “寒冬腊月,省城想必更冷,望添衣保暖,万事小心。合作社一切安好,勿念。盼复信。”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轻轻吹干墨迹,将信纸折好。又从枕头下拿出徐瀚飞上次的来信,就着灯光,又看了一遍。那“一切安好”四个字,像炭盆里微弱的火种,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温暖着她,也支撑着她。 油灯的光晕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窗外,是寂静的山村冬夜;窗内,是少女心中悄然生长、跨越山水的思念与期盼。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坚守,是为了更好的重逢。而每一次成功的尝试,每一个来自远方的消息,都是这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 第143章:城市的脚步 省城的秋天,和姜家坳是两重天。没有漫山遍野的金黄,只有街道两旁开始泛黄凋零的法国梧桐。空气里混杂着煤烟、灰尘和一种陌生的、喧嚣的气息。徐瀚飞揣着那张薄薄的、改变了他命运的通知书,站在“红星机械厂”气派却斑驳的大门口,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风吹进城里的沙砾,渺小,格格不入。 报到,分配宿舍。八人一间,上下铺,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劣质雪花膏的味道。同屋的工友,大多是顶职进厂的子弟,说着快节奏的、带着浓重本地方言的普通话,谈论着他听不懂的足球、电影和姑娘。徐瀚飞沉默地整理着自己简单的行李,把几本旧书和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几件旧衣服、凌霜做的布鞋、以及一叠用油纸包好的信——的木箱子,塞到床底最里面。他的新身份是学徒工,归厂里最严厉的八级钳工傅师傅带。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跟着刺耳的上班铃响起床。车间巨大,机器轰鸣,油污味呛人。傅师傅是个黑瘦精干的小老头,话少,眼神犀利。他扔给徐瀚飞一把锈迹斑斑的锉刀、一块铁疙瘩:“先把这面锉平,见光。啥时候锉得像镜子,啥时候再学别的。” 语气没有半分温度。 徐瀚飞没说话,接过来,找了个角落的工作台,埋下头。锉刀摩擦铁块,发出刺耳的“沙沙”声,虎口震得发麻,铁屑飞溅。一天下来,手臂酸胀得抬不起来,指甲缝里全是黑泥。同组的年轻工友休息时凑在一起抽烟吹牛,他插不上话,只是默默地去水房用冰冷的肥皂水反复搓洗双手。他知道,这里是城市,是工厂,没人会在意你从哪来,经历过什么,只看你的手艺,你的勤快。 下班铃声像救赎。工友们呼朋引伴地去澡堂、去食堂、或者回家。徐瀚飞用最快的速度冲完澡,换上来时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逆着人流,走出厂门。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 他要去跑市场,为姜家坳合作社跑。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比当学徒工更紧要的任务。 第一站是市中心最大的百货大楼。玻璃柜台锃亮,商品琳琅满目,晃得他眼花。他鼓起勇气,走到卖副食品的柜台,对一个正在打毛线的女售货员,用带着明显外地口音的、尽量清晰的普通话问:“同志,请问,你们这里收不收农村合作社的土特产?比如,辣酱、笋干之类的?” 女售货员抬起眼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旧衣服上停留了一瞬,懒洋洋地说:“我们这都是从国营副食公司统一进货,有正规手续的。个人的,合作社的,不收。” 说完,又低下头织她的毛线。 徐瀚飞道了声谢,默默走开。心里有点堵,但不意外。他接着去第二家、第三家……结果大同小异。不是要“正规手续”、“指定渠道”,就是嫌“量小麻烦”、“没名气”。一天跑下来,腿快跑细了,嘴唇也说干了,收获的只有礼貌的拒绝和更多的不耐烦。 但他没气馁。第二天休班,他又去了。这次,他换了策略,不再直接推销,而是假装顾客,在那些卖土产的柜台前转悠,看人家卖的是什么牌子,什么包装,多少钱。他看见本地产的一种辣酱,玻璃瓶比他们的精致,贴纸是彩印的,画着红彤彤的辣椒,很好看。他默默记下厂名和地址。 他还发现,有些小一点的、位置偏点的土产店,老板比较好说话。有一次,他在一家老城区巷子口的小店里,看到一个老师傅在整理香菇。他凑过去,搭话:“老师傅,这香菇品相真好。” 老师傅看他一眼,笑了笑:“自家收的,挑好的卖。” 徐瀚飞趁机拿出随身带的、用油纸包着的一小撮姜家坳的干菇样品:“您给掌掌眼,我们那山里的,跟您这比咋样?” 老师傅接过去,捏了捏,闻了闻,点点头:“嗯!干爽,香味足!是山里的好东西。小伙子,哪的?” “姜家坳合作社的。”徐瀚飞赶紧说。 “合作社啊……”老师傅沉吟一下,“东西是好东西。不过,我们这小店,销量小,也给不起高价。而且,你这没牌子,没包装,不好卖啊。” 虽然没有立刻达成合作,但这次对话让徐瀚飞看到了希望。他知道了问题在哪:品牌、包装、手续。他还跟这位姓赵的老师傅聊熟了,对方告诉他,想进大商场,得通过供销社的系统,或者有食品厂的批文,个人和小合作社很难。 接下来的日子,徐瀚飞像上了发条。白天在车间,他拼了命地学技术,锉刀、卡尺、图纸,别人休息他练习,手上磨出了新茧,旧茧又磨破,傅师傅严厉的目光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下班后,他继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他不再盲目推销,而是有目的地去供销社的门市部,看他们的进货单(趁人不备偷偷瞄),去图书馆查阅关于食品包装和标准的资料(需要单位介绍信,他进不去,就在外面看公告栏),甚至偷偷跑去郊区的食品厂,看他们的包装车间是怎么运作的(被门卫轰出来过好几次)。 他还做了一件事:学会了用打字机。厂部办公室有台老旧的“英雄”牌打字机,晚上有时没人用。他找机会帮办公室的人搬东西、打扫卫生,混了个脸熟,然后怯生生地提出想学打字。办公室一个热心肠的大姐看他踏实,抽空教了他指法。他练得手指抽筋,终于能磕磕绊绊地打出一份格式工整的“产品说明”和“供货意向书”,虽然只有短短一页,但比手写看起来正规多了。 每隔十天半月,他都会去邮局,给凌霜寄信。信里,他很少提自己当学徒的辛苦和跑市场的碰壁,更多的是“情报”: “百货大楼现有‘红星’辣酱,玻璃瓶装,贴彩标,价XX。我观其色香味,似不如我处。” “供销社赵师傅言,欲进大商场,需有食品卫生合格证及正式包装。此事可徐徐图之。” “近日见有新品果脯,用小塑料袋密封,印制精美,售价颇高。我处野果,或可效仿。” 每次寄信,他都会小心翼翼地附上几张偷偷收集来的、各种商品的包装纸、标签,或者自己简单勾勒的包装示意图。信的末尾,永远是那四个看起来平淡无奇、却倾注了他全部牵挂的字:“天冷添衣。” 寄信的时候,是他最安心的时刻。仿佛通过这薄薄的信封,他又和那个远在山坳里的灯火,和那个带着弟妹、在油灯下认真记账的姑娘,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城市的脚步匆忙而冰冷,但每一步,他都走得坚定,因为他知道,每一步,都离照亮姜家坳未来的那个目标,更近了一点。而他的这份默默奔波,也像一颗种子,在省城这片水泥森林里,悄悄孕育着新的可能。 第144章:暗涌的春潮 开春的日头,到底是不一样了。照在人身上,不再是冬天那种有气无力的暖意,而是带着股穿透骨头的劲儿,晒得人脊梁骨懒洋洋的。姜家坳山头上的积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湿漉漉的、冒着丝丝热气的黑土。河边柳树抽出了鹅黄的嫩芽,风一吹,软软地晃着。 合作社的院子里,也比冬天热闹多了。大家正忙着把窖藏了一冬的白菜、萝卜搬出来晾晒,准备腌春酸菜。空气里飘着泥土的腥气和淡淡的菜香。 这天下午,邮递员老陈的自行车铃声在院门口脆生生地响起:“凌霜!省城来的信!厚着呢!” 凌霜正在和姜老栓媳妇翻晒白菜帮子,闻声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跑着过去。接过信,捏在手里,确实鼓鼓囊囊的,心里不由一动。她道了谢,拿着信走到院子角落的石磨盘旁坐下,小心地撕开封口。 里面滑出来的,首先是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带着油墨香的纸。展开一看,是省城春季食品展销会的宣传页,花花绿绿的,印着各种她没见过的糖果、饼干、罐头的图片,看着就高级。宣传页的空白处,是徐瀚飞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些,透着股急切: “凌霜:展销会下月开幕,汇聚各地名优特产,机会难得。我设法弄到参展商名录和部分产品说明,供参考。观其包装、品类,颇有启发。我处辣酱、山货,若以‘山野’‘天然’为特色,辅以精巧小包装,或可一试。现可着手试制小批量样品,备询。万事开头难,但值得一搏。瀚飞。” 随信附着的,是几张更详细的资料纸,上面甚至有徐瀚飞用钢笔细心标注的痕迹,哪类产品受欢迎,包装有什么特点,价格区间大概多少。凌霜的心怦怦跳起来,血液好像都流得快了些。省城展销会!这名头听着就让人心驰神往!虽然只是资料,虽然离真正参加还远得很,但瀚飞哥在省城,真的在为他们留心着这样的大机会!这不再是空想,而是一个清晰可见、可以努力的方向! 她正捧着信纸出神,院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凌雪放学回来了。小姑娘跑得脸颊红扑扑的,书包还没放下,就兴奋地喊:“姐!姐!好消息!” “慢点说,啥好消息?”凌霜抬起头,把信纸小心折好。 凌雪喘了口气,眼睛亮晶晶的:“我们学校食堂的负责人王老师找我啦!说尝过我之前带给同学的咱家的辣酱,觉得味道好,又干净!问我咱合作社能不能长期给学校食堂供应一种佐餐酱?就是给学生吃面条、馒头时候用的,量要大些,价格要实惠点!” 这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凌霜一下子站了起来!一边是省城展销会高端市场的可能性,一边是县中学食堂稳定实惠的大订单!两条路,一条指向远方和品牌,一条扎根本地和民生,但都意味着合作社要迈出新的一步! “王老师真这么说?要多少?有啥要求?”凌霜拉着妹妹的手连声问。 “王老师说先要一批试试,大概……这么多。”凌雪比划了一下,“要求就是味道要好,不能太辣,孩子们吃,还要干净卫生,价格嘛,要比市面上的便宜点。” 量大,价低,要求还不低!但这可是学校食堂啊!稳定!而且做好了,名声就打出去了!凌霜心里飞快地盘算着。现有的辣酱配方偏辣,成本也高,得调整。包装也不能用贵的小玻璃罐了,得用实惠的大坛子或者塑料桶…… “姐,你看这事能成吗?”凌雪看着姐姐沉思的脸,小声问。 “成!为啥不成!”凌霜眼神坚定起来,“这是好事!量大,就能带动更多社员!咱们正好可以试着开发个新配方!”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对了,瀚飞哥信里说的小包装样品,咱们可以一起弄!食堂酱用大包装,走量;同时试做一小批精品小包装,照着瀚飞哥给的资料来,往精致了做,说不定真能赶上展销会的尾巴,哪怕先给人看看样品也行!” 说干就干。凌霜立刻召集了姜老栓、李叔等几个核心社员开会。她把徐瀚飞的信和资料给大家传看,又把学校食堂订单的事说了。 姜老栓眯着眼看了半天宣传页,咂咂嘴:“省城啊……那可是大地方!这东西看着是光鲜!可咱这土疙瘩,能行吗?” 李叔比较实在:“学校食堂的订单实在!就是这价钱……咱得好好算算成本,别亏本赚吆喝。” 凌霜早有准备:“大伯,叔,咱们一步一步来。食堂的订单,咱们抓紧,我琢磨着把辣酱配方调淡点,多用点本地的干菜末子增加风味,成本能降下来。包装就用那种实惠的大塑料桶,我跟镇上的杂货店打听过了,价钱不贵。至于省城展销会,”她指着资料上徐瀚飞的标注,“瀚飞哥说了,关键是特色和包装。咱们后山清明前的嫩笋尖,还有那种顶香的小花菇,都是别处没有的。咱们就做最精的,用小玻璃瓶装,贴上手写标签,突出咱们‘姜家坳’的山野味道!量少没关系,先趟条路!” 她的话条理清晰,既有眼前的实惠,又有长远的眼光,说得大家频频点头。 “成!霜丫头有魄力!咱们就跟着你干!”姜老栓一拍大腿。 “对!学校食堂的酱,我家今年多种点辣椒和青菜!”李叔也表了态。 接下来的日子,合作社像上了发条的钟表,更快地运转起来。 凌霜带着人泡在“生产车间”里,反复调试新酱料的口味,既要保持鲜香,又要降低成本。徐瀚飞寄来的资料成了宝贝,大家传阅着,讨论着哪种包装样式更合适,标签怎么写才能吸引人。凌雪负责成本核算,把每一笔原料钱都算得清清楚楚。凌宇则成了“包装设计助理”,拿着铅笔在纸上画各种草图。 凌霜更是忙得脚不沾地。白天盯生产,晚上就在油灯下给徐瀚飞回信,详细汇报食堂订单的进展和新样品试制的情况,提出遇到的问题,比如哪种塑料桶密封性好,小标签的纸质选什么样的既便宜又显好。她的信,也变得越来越有条理,充满了实干的气息。 她感觉,自己和徐瀚飞,虽然一个在山村,一个在省城,却像并肩作战的战友。他负责前沿侦察,提供情报和方向;她负责后方生产,攻坚克难。两条线,隔着千山万水,却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新酱料的试制,比想象中要麻烦。降低辣度容易,但要保持那股子诱人的鲜香和开胃的口感,就得多动脑筋。凌霜想起徐瀚飞信里提过,省城有些酱料会加豆豉增香,或者用糖和少许香料调和味道。她试着在原有配方里减少辣椒粉,加入了炒香的本地豆豉碎,又添了一点点糖和五香粉来平衡味道。 第一次试做出来,大家一尝,姜老栓就皱眉头:“嗯……这味道,是不那么冲了,可咋感觉有点……面乎乎的?不够得劲儿!” 凌雪细心,尝了尝说:“豆豉味是香,但好像有点压过笋和菇的鲜味了。” 凌霜自己也觉得不满意。她不死心,又调整比例,减少豆豉,增加了一点晒干的、切得碎碎的野葱末和山花椒粉。这次再尝,味道层次就丰富多了,辣味柔和,豆豉和野葱带来了复合的香气,后味还有一丝山花椒的麻,很能勾起食欲。 “这个行!”李叔咂摸着嘴,“吃起来顺口,香!配馒头面条肯定不赖!” 口味定了,接下来是包装。给学校食堂的,用的是从镇上买来的白色食品级塑料桶,一大桶能装十斤酱,成本确实低了不少。凌霜特意在桶身贴了张红纸,用毛笔工整写上“姜家坳佐餐酱”和生产日期,看着也干净醒目。 至于准备寄给徐瀚飞、瞄准省城展销会的小样品,就更费心思了。凌霜把今年最早一批、最嫩的笋尖和品相最好的小花菇单独挑出来,精心炒制成酱,装进洗刷得干干净净的小号玻璃瓶里,每瓶只装八分满,显得精致。标签是凌雪用细毛笔在裁剪好的白卡纸上写的,“姜家坳”三个字写得娟秀,“山野笋菇酱”透着质朴,旁边还让凌宇画了个简笔的小山和笋的图案,虽然稚嫩,却别有风味。 看着桌上摆着的、对比鲜明的两种包装产品,凌霜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一边是实惠亲民、走量的大桶酱,代表着合作社立足本地、踏实生存的根基;一边是精致特色、探路高端的小瓶酱,承载着走出大山、拥抱更广阔市场的梦想。 样品准备好那天,凌霜特意写了一封长信,详细说明了新酱料的配方思路、两种包装的考量以及成本估算,小心翼翼地将几瓶小样品用软草层层包裹好,连同信件和资料一起,寄往省城。她知道,这点东西,在偌大的省城展销会上可能微不足道,但这是他们姜家坳合作社第一次,主动地、有准备地向山外的世界递出的“名片”。 信寄出去后,等待变得格外漫长。凌霜照常带着社员们忙春耕,打理合作社的日常,但心里总像揣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她既盼着徐瀚飞的回信,想知道样品在省城有没有引起一点涟漪,又担心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然而,还没等来省城的消息,县中学食堂的王老师先带来了反馈。试用的佐餐酱很受学生欢迎,食堂决定正式签订一个学期的供应合同!虽然利润薄,但订单稳定,意味着合作社有了一个可靠的收入来源,可以带动更多农户!消息传来,合作社院子里一片欢腾。 凌霜看着大家兴奋的笑脸,心里暖暖的。 她明白,路要一步一步走。先站稳脚跟,再图发展。省城的梦想很诱人,但县中学的订单更实在。这两股力量,就像春天山涧里融化的雪水,一股沿着熟悉的河道温润地流淌,滋养着脚下的土地;一股则悄然渗入地下,蓄势待发,寻找着奔涌向更广阔天地的裂缝。 春潮,已在暗涌,只待风来。 第145章:省城重逢 开春后,合作社的步子迈得稳当了些。县中学食堂的订单像根定海神针,让大伙儿心里踏实了不少。但凌霜没敢松懈,徐瀚飞寄来的那些省城展销会的资料,像颗种子,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那花花绿绿的图片,那些没见过的新奇包装,还有徐瀚飞信里提到的“品牌”、“特色”,总在她脑子里打转。 机会来得有点突然。一天,姜大伯从公社开会回来,带了个消息:省里要开个“农村特色产品发展座谈会”,点名要一些有代表性的合作社去参加,交流经验,也看看有没有机会对接更大的市场。姜家坳合作社,因为最近做得有声有色,也被列入了名单! “霜丫头,这可是个好机会!去见见世面!”姜大伯搓着手,很兴奋。 凌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去省城?开会?一想到能亲眼看看徐瀚飞信里描述的那个世界,能当面向那些可能的大客户介绍他们的产品,她的心就怦怦直跳。几乎没有犹豫,她立刻点头:“我去!” 出发前夜,凌霜几乎没合眼。她把最好的辣酱、新试制的笋菇酱、还有一小罐精心挑选的蜜渍山楂,用软草包了一层又一层,装进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又反复检查要给徐瀚飞带的家乡干笋、腊肉,还有给凌雪凌宇买文具剩下的、她偷偷省下来的几张零碎布票——听说省城百货大楼的布好看,她想给徐瀚飞扯尺布做件新衬衫,他总穿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最后,她铺开信纸,想给徐瀚飞写封信告诉他自己要去省城的事,笔尖悬了半天,又放下了。算了,给他个惊喜吧。 坐上摇摇晃晃的长途汽车,看着窗外熟悉的景物飞速后退,变成陌生的田野、村庄,最后是高耸的烟囱和越来越密集的楼房,凌霜的心像揣了只兔子,又兴奋又紧张。省城太大了!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喇叭声、铃声吵得她头晕。她紧紧抱着帆布包,按照地址,一路打听着,找到了开会报到的那家招待所。 招待所门口挂着红幅,人来人往。凌霜穿着半新的格子褂,黑布鞋,站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正犹豫着该去哪里办手续,一个熟悉又略带陌生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和惊讶: “凌霜?” 凌霜猛地回头。 徐瀚飞就站在几步开外。 他好像……变了。还是那清瘦的身材,但穿着一身合体的、半新的蓝色工装,洗得干干净净,衬得人格外精神。头发理短了,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清晰的眉眼。脸上那股在山村时总也化不开的沉郁之气,似乎被城市的喧嚣冲淡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明朗和……一种凌霜从未见过的、沉稳的自信。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竟让凌霜有一瞬间的恍惚。 “瀚飞哥!”凌霜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脸颊也有些发烫。 徐瀚飞快步走过来,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眼底有清晰的笑意漾开,但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语气比平时温和了许多:“你怎么来了?也没提前说一声。” “公社通知开会,我就来了。”凌霜看着他,心里踏实了不少,举起手里的帆布包,“给你带了点东西,还有……咱们合作社的新样品。” “先进去报到,安顿下来再说。”徐瀚飞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沉甸甸的包,动作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他侧身引路,“会务组在那边,我带你过去。” 他走在前面,步伐稳健,对招待所的环境很熟悉。遇到其他来开会的人,他会微微点头致意,有人跟他打招呼:“小徐,这么早?”他也从容回应:“李科长早,接个我们那边的同志。” 凌霜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从容不迫地帮她办理入住,跟会务组的人沟通,言谈举止得体大方,完全不是那个在姜家坳沉默寡言、习惯隐在角落的徐瀚飞了。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骄傲,有陌生,还有一丝微妙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安顿好房间,徐瀚飞看了看手表:“离开会还有一会儿,我先带你去吃饭,附近有家面馆,味道还成。” 面馆不大,但干净亮堂。徐瀚飞熟练地点了两碗牛肉面,加了两碟小菜。等面的工夫,他给凌霜倒上热水,问起合作社的情况。 凌霜一五一十地说了,县中学的订单,新酱料的试制,蜜渍山楂的反响……她说得仔细,徐瀚飞听得专注,不时问一两个关键问题,比如成本控制得怎么样,新酱料的口碑反馈如何。他的问题都点在要害上,让凌霜觉得,他虽然人不在姜家坳,心却一直系在那里。 “这次开会,是个机会。”徐瀚飞沉吟着说,“我打听过,有几个市里副食品公司的采购可能会来。你们的样品带得正好。下午我没什么事,陪你一起去会场。” “真的?那太好了!”凌霜心里一喜,有他在身边,她感觉底气足了不少。 下午的座谈会,凌霜坐在台下,看着来自各地的合作社代表上台发言,有的讲规模经营,有的讲技术引进,让她大开眼界。轮到姜家坳合作社时,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台。看着下面黑压压的人群,她有点紧张,但目光触及坐在角落、对她微微点头的徐瀚飞时,心忽然就定了。 她没讲什么大道理,就是实实在在地介绍了姜家坳怎么利用本地资源,怎么严把质量关,怎么一步步打开销路。她拿出带来的小样品,分给前排的人品尝。她讲得朴实,但带着真情实感,台下不少人听得频频点头。 座谈会间隙,果然有人过来咨询。一个戴着眼镜、干部模样的人拿着小瓶辣酱,问徐瀚飞:“小徐,这是你们那的产品?味道很正宗啊!” 徐瀚飞上前一步,从容地介绍:“王科长,这是我们姜家坳合作社的产品,用料都是当地原生态的山货,手工制作,味道比较天然。这位是我们合作社的负责人,凌霜同志。” 他把凌霜引荐过去,自己则退后半步,适时地补充一些关于原料特色、生产工艺的细节,语气平和,数据准确,既突出了产品优点,又不显得浮夸。凌霜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应对着询问,心里暗暗佩服。他在城里这几个月,真的成长了很多。 一下午下来,凌霜带来的样品被索取一空,还收到了好几张名片,表示后续可以联系。她心里充满了收获的喜悦。 傍晚,徐瀚飞送凌霜回招待所。夕阳给城市镀上一层金色。两人并肩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今天……多亏了你。”凌霜轻声说。 “是你讲得好,东西也好。”徐瀚飞看着她,目光温和,“以后这种机会会越来越多。你要慢慢习惯。” “嗯。”凌霜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瀚飞哥,你在城里……过得习惯吗?厂里工作累不累?” “还好。习惯了就好。”徐瀚飞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有了种历经世事的通透,“比在山里,眼界是开阔了些。就是……有时候会觉得,还是山里安静。” 最后这句话,像一片轻柔的羽毛,拂过凌霜的心尖。她抬起头,看着他被夕阳勾勒的侧脸,那双曾经盛满阴郁的眼睛,此刻映着城市的灯火,深邃而明亮。她忽然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因为分开而拉远,反而在各自努力的轨道上,形成了一种新的、更坚实的连接。省城的重逢,让她看到了一个更成熟、更强大的徐瀚飞,也让她对合作社的未来,充满了更清晰的期待。 第146章:人脉初拓 省城第二天一早,凌霜在招待所硬板床上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窗外传来隐约的汽车喇叭声和自行车铃响,提醒她这不是在姜家坳那个安静的山村。她心里装着事,睡不踏实,索性起床,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紧张和期待交织的情绪。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帆布包里的样品,辣酱瓶擦了又擦,确认标签贴得端正,这才稍稍安心。 七点刚过,房门被轻轻敲响。凌霜打开门,徐瀚飞已经等在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半旧蓝色工装,头发梳理得整齐,脸上带着晨起的清爽,眼神平静,却比在山村时多了几分锐利和沉稳。他手里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和一小袋豆浆。 “先吃点东西。赵师傅住得远,得坐几站公交车。”他把早餐递过来,声音不高,却自然地带了点安排事务的干脆。 “哎,好,谢谢瀚飞哥。”凌霜接过温热的馒头,心里一暖。他总能想到这些细处。 两人在招待所门口的小花坛边坐下,匆匆吃完早饭。徐瀚飞吃得快,吃完就拿出个小本子,在上面写着什么。凌霜小口啃着馒头,偷偷打量他。晨光中,他侧脸线条清晰,专注的神情让她想起他在姜家坳灯下看书的样子,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少了些沉郁,多了些目标明确的专注力。 “走吧,车快来了。”徐瀚飞收起本子,站起身。 早班的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人贴着人,混合着汗味、汽油味和各种早点气味。凌霜紧紧抱着帆布包,被挤得东倒西歪。徐瀚飞默默挪到她外侧,用身体帮她隔开一部分拥挤,手臂撑在椅背上,为她圈出一点狭窄的空间。凌霜贴着他结实的手臂,能感受到布料下传来的温热,脸颊有些发烫,心跳也快了几拍。 摇摇晃晃近一个小时,又走了一段七拐八弯的胡同,终于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停下。徐瀚飞抬手敲了敲门,声音不轻不重:“赵师傅,在家吗?我是小徐。” 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和拖鞋拖地的声音,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面色红润的胖老头探出头来,看到徐瀚飞,脸上立刻堆起笑:“哟!小徐啊!快进来快进来!这位是……?” 他目光落在凌霜身上,带着善意的探究。 “赵师傅,这就是我信里跟您提过的,我们姜家坳合作社的负责人,凌霜同志。”徐瀚飞侧身介绍,语气恭敬。 “赵师傅好!”凌霜赶紧上前一步,微微鞠躬。 “哎哟,好姑娘!快请进!屋里窄巴,别嫌弃!”赵师傅热情地把两人让进屋里。 屋子不大,家具旧而整洁,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商品目录和旧报纸,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茶叶和旧书的混合味道。落座后,赵师傅忙着沏茶,徐瀚飞把凌霜带来的帆布包放在桌上。 “赵师傅,这是我们合作社自己做的点山货,辣酱和新试的笋菇酱,还有点蜜渍山楂,您尝尝鲜,给我们提提意见。”凌霜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拿出样品,摆放在桌上。 “好好好,我看看!”赵师傅戴上老花镜,拿起小瓶辣酱,对着光仔细看色泽,又打开瓶盖,凑近闻了闻,连连点头,“嗯!油色清亮,香气正!是地道东西!”他又用筷子尖蘸了点笋菇酱尝了尝,咂咂嘴,“鲜!笋子嫩,菇也香!小姑娘,你们这东西,用料实在!” 得到行家肯定,凌霜心里踏实了不少,话也多了起来:“赵师傅,不瞒您说,我们就是想靠着这点实在东西,看能不能在城里找个销路。可我们初来乍到,不懂这里的门道……” 赵师傅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客气,抿了口茶,打开了话匣子:“门道啊,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现在不比往年,政策松动了,机会多了。你们这东西,走高端精品路线,包装得跟上,故事也得讲好。比如这辣酱,光说好吃不行,得说是高山野山椒,传统工艺,无添加。瞄准大超市的精品柜,或者有特色的土产店、高档点的饭馆子。” 凌霜听得认真,赶紧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铅笔头记录。徐瀚飞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在赵师傅停顿的间隙,适时地补充一两句关键信息:“他们合作社的后山海拔高,昼夜温差大,辣椒品质确实独特。” 或者,“制作过程都是老把式盯着,卫生有保障。” 赵师傅赞赏地看了徐瀚飞一眼,对凌霜说:“小徐脑子活,在厂里就爱琢磨这些。他跟我提过你们想参加展销会,想法是好的。但展销会门槛高,你们可以先从周边做起。比如,我知道百货公司食品部的老陈,他那边经常进些新奇特产试销,量不大,但能见见市面。你们可以带样品去找他聊聊。” 说着,赵师傅从抽屉里翻出个旧信封,在背面刷刷写了几行字,递给凌霜:“喏,这是我给老陈写的个条子,你们拿去,就说我介绍的。他看我的老面子,应该能见你们一面。” 凌霜双手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纸条,连声道谢:“太谢谢您了,赵师傅!您这可帮了我们大忙了!” “谢啥,好东西不该埋没在山沟沟里。”赵师傅呵呵一笑,又看向徐瀚飞,“小徐啊,带凌霜姑娘多跑跑,见识见识。城里套路深,但也讲个诚信和质量。你们东西好,就有底气。” 又聊了一会儿,请教了些包装、定价的具体问题,两人才起身告辞。赵师傅一直送到胡同口,再三叮嘱有事再来找他。 离开赵师傅家,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凌霜还沉浸在兴奋中,脸颊红扑扑的,话也多了起来:“瀚飞哥,赵师傅人真好!懂得真多!他说的超市精品柜、讲产品故事,我以前想都没想到过!还有这纸条,真是及时雨!” 徐瀚飞看着她发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扬,嗯了一声:“赵师傅是热心人,也是明白人。他指的路,靠谱。” 他顿了顿,看着前方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语气平静却带着力量,“接下来,去找陈主任。按赵师傅说的,把咱们的优势说清楚。” 从赵师傅家出来,时间尚早。徐瀚飞看了看天色,对凌霜说:“百货公司离这不远,走过去二十来分钟。陈主任一般上午在办公室,我们现在过去,正好。” “好!”凌霜用力点头,心里既期待又紧张。她紧紧攥着那张写着地址和姓名的纸条,像攥着个宝贝。 省城的主干道比凌霜想象中还要宽阔,自行车流如同潮水,铃声此起彼伏。两旁的高楼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徐瀚飞走在她外侧,步伐不疾不徐,偶尔在她因为躲避车辆而迟疑时,会不着痕迹地放缓脚步,或者用眼神示意她注意安全。他没有多话,但那种无声的照应,让凌霜在陌生的环境里感到安心。 “瀚飞哥,你在城里……经常这样跑吗?”凌霜忍不住问,她想多了解一点他在这里的生活。 “刚开始不熟,跑多了就好了。”徐瀚飞目视前方,声音平稳,“厂里休息日,或者下班早,就出来转转。供销社、百货公司、土产市场,都去看看。看得多,心里才有数。”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凌霜能想象到,他一个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要摸清这些门路,得费多少心思,碰多少钉子。她心里泛起一丝酸涩,更多的是敬佩。 “那……你平时吃饭怎么解决?厂里食堂吗?” “嗯,食堂吃得惯。有时自己在宿舍弄点简单的。”他顿了顿,侧头看了她一眼,“比在村里方便。” 闲聊间,百货公司气派的大楼已经出现在眼前。玻璃橱窗明亮,里面陈列的商品琳琅满目。凌霜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跟着徐瀚飞走进旋转门。 里面更是别有洞天,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空气里飘着好闻的雪花膏和点心的香味。凌霜有些目眩,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徐瀚飞显然对这里很熟,径直走向楼梯口:“食品部在二楼。” 找到食品部办公室,敲门进去。一个四十多岁、戴着眼镜、看起来有些严肃的中年男人正伏案写东西。徐瀚飞上前一步,客气地说:“陈主任,您好,打扰一下。是供销社退休的赵师傅介绍我们来的。” 说着,将赵师傅写的纸条递了过去。 陈主任抬起头,推了推眼镜,接过纸条看了看,脸色缓和了些:“老赵介绍的?坐吧。什么事?” 徐瀚飞示意凌霜把样品拿出来。凌霜赶紧上前,把几瓶酱和蜜饯小心地放在桌上,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清晰镇定:“陈主任,您好。我们是姜家坳农产品合作社的,这是我们自己生产的辣酱、山菇酱和蜜渍山楂,用的都是我们当地的原料,传统方法做的,请您看看。” 陈主任拿起瓶子,仔细看了看标签,又打开闻了闻,表情看不出喜怒:“嗯,看着是挺干净。什么价?” 凌霜按之前和徐瀚飞商量好的报了个价。 陈主任皱了皱眉:“这个价……不比本地的便宜啊。你们有什么优势?” 凌霜心里一紧,正准备解释原料和工艺,徐瀚飞在一旁开口了,语气不卑不亢:“陈主任,我们的原料来自高山地区,生长周期长,风味更足。制作过程没有添加任何防腐剂,靠的是传统工艺和严格把控。您看这辣酱的油色和酱体,”他指着瓶子,“非常纯净。口感上,辣而不燥,香醇回甘。可以对比一下市面同类产品。” 陈主任没说话,又挨个尝了尝样品,沉吟片刻,说:“东西是不错。但你们这包装太简单了,上不了精品柜台。而且,‘姜家坳’这牌子,没听说过啊。” “品牌是刚开始做,但我们注重的是品质。”徐瀚飞接话,“包装我们正在改进,下次可以带新样品给您过目。如果百货公司愿意给我们一个试销的机会,哪怕是小范围的,我们非常愿意配合调整,也接受市场的检验。” 凌霜在一旁听着,心里暗暗佩服。徐瀚飞的话句句在点子上,既说明了优势,也不回避短板,还表达了合作的诚意,比她预想中慌乱的解释要有效得多。 陈主任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样品, finally 点了点头:“这样吧,东西我先留下,让我们柜台的人也都尝尝。如果反馈好,可以考虑在土产柜台给你们个把小位置,放一点试卖看看。但价格,你们还得再考虑考虑。” 虽然没有立刻拿到订单,但能得到试卖的机会,已经是巨大的突破了!凌霜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强忍着喜悦,连声道谢:“谢谢陈主任!太感谢您了!我们一定尽快把新包装的样品送来!” 从百货公司出来,已经快中午了。阳光明媚,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凌霜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中,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瀚飞哥!你太厉害了!刚才跟陈主任说的那些话,我都没想到!” 徐瀚飞看着她孩子气的兴奋模样,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摇摇头:“东西好是根本。我只是把事实说清楚。” 他顿了顿,说,“陈主任提的包装和价格是关键。下一步,得在这两方面下功夫。” “嗯!我知道!”凌霜用力点头,“回去我就和小雪他们研究新包装!价格……我们再仔细算算成本,看能不能再优化一点。” 第147章:市场深察 从陈主任办公室出来,已是午后。阳光斜斜地照在百货公司光洁的地板上,映出匆匆人影。刚才的会面像给凌霜打了一剂强心针,兴奋劲儿还没完全过去,脸颊红扑扑的,眼睛亮得惊人。 “瀚飞哥,陈主任答应试卖,真是太好了!”她忍不住小声对身边的徐瀚飞说,语气里满是雀跃。 “嗯,是个开头。”徐瀚飞的反应要平静得多,他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商场,“趁热打铁,再去别处看看。光靠百货公司一个点不够。” 他说话时,语气沉稳,带着一种在凌霜看来近乎“老练”的规划性。这让她沸腾的情绪稍稍冷却,也意识到,省城这片海,远比她想象的广阔和复杂。 “好,听你的。”凌霜点点头,下意识地靠近了他一步。在这陌生喧嚣的环境里,他成了她唯一熟悉和依赖的坐标。 接下来的半天,徐瀚飞带着她,像两个潜入敌营的侦察兵,开始了有计划的市场考察。他们没有再贸然去敲采购办公室的门,而是混在普通顾客里,流连于不同的柜台之间。 徐瀚飞目标明确。他先带凌霜去了百货公司一楼的副食品商场。这里比二楼更热闹,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徐瀚飞示意凌霜仔细观察:“看那边,本地‘老干妈’辣酱,玻璃瓶,贴标是机器印的,颜色鲜亮。旁边那排,是上海来的什锦酱,用的是小坛子装,外面有塑封,看着更精致。注意看价格标签。” 凌霜顺着他的指引,看得仔细。她发现,同样是辣酱,包装不同,价格能差出好几毛钱。那些用小巧玻璃瓶、标签印刷精美的,明显摆在更显眼的位置。她拿出小本子,飞快地记录着:瓶型、容量、标签样式、价格。 “同志,这酱卖得好吗?”徐瀚飞看似随意地和一个正在整理货架的中年女售货员搭话。 售货员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见是两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随口答道:“还行吧,老牌子了,买的人认。” “进货好进吗?一般多久结一次款啊?”徐瀚飞继续问,语气自然得像拉家常。 售货员有些警惕:“这我们哪清楚,得问采购科。”说完就不再搭理他们。 徐瀚飞也不纠缠,冲凌霜使了个眼色,两人转到旁边的土特产专柜。这里陈列着包装各异的香菇、木耳、笋干。凌霜一眼就看到了几种用透明塑料袋真空包装的干菇,上面印着产地和保质期,看起来干净又高级,价格自然也不菲。她拿起一包仔细看,心里暗暗对比自家用布袋装的散货,差距显而易见。 “这种小包装的,超市卖得好。”徐瀚飞低声在她耳边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让她心头一跳,耳根微微发热,“方便,卫生,适合城里人送礼或者自己吃一点。” “嗯,看到了。”凌霜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本子。 从百货公司出来,徐瀚飞又带她去了几家规模小一些,但看起来更专注于本地特色产品的副食店和土产行。在这些地方,他显得更放松些,有时会跟店主聊上几句,打听哪种山货最近走俏,顾客对包装有什么偏好。凌霜则专注地看,用心记,不时提出自己的疑问: “瀚飞哥,你看这家店的笋干,也是散装,但用的是这种带拉链的厚实塑料袋,是不是比咱们的布口袋保鲜更好?” “嗯,防潮。成本也高点。”徐瀚飞拿起袋子看了看,“可以借鉴。” “那个蜜枣,用小铁盒装,真好看!就是成本肯定不低吧?” “定位不同。那是当礼品卖的。咱们目前,先做实惠路线。”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 夕阳西下,华灯初上。两人跑得腿脚发软,肚子里也咕咕叫起来。徐瀚飞带着她拐进一条小巷,找了家门脸不大、但看起来干净实惠的面馆。 “累了吧?吃点东西。”他拉开一把椅子让凌霜坐下,自己则走到柜台前点餐。凌霜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熟练地和老板交谈,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记得她爱吃汤面,特意点了两碗牛肉面,还加了个荷包蛋放在她碗里。 “谢谢瀚飞哥。”凌霜低头吃着面,热气熏得眼睛有点湿润。一天的奔波和密集的信息涌入,让她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充实的兴奋。她偷偷抬眼看他,他吃得很安静,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侧面轮廓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硬朗。她发现,他思考时,眉头会微微蹙起,专注的样子……很好看。 回到那间简陋却便宜的小旅馆房间,凌霜也顾不上洗漱,立刻摊开本子,就着昏黄的灯光,开始整理这一天收集到的海量信息。徐瀚飞坐在她对面的床沿,没有打扰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她伏案书写的侧影,眼神深邃。 凌霜一边写,一边忍不住和他讨论:“瀚飞哥,我发现超市里的小包装山货,虽然单价高,但算下来利润空间好像比散装大!而且看起来上档次,跟咱们想做的‘特色’路线很合!” “对。散装走量,但利润薄,竞争也激烈。小包装可以做品牌,附加值高。”徐瀚飞言简意赅地肯定了她的发现。 “还有结款周期,百货公司好像要比供销社长一些,但销量稳定。小店铺结款快,但量小不稳定……”凌霜蹙着眉分析。 “各有优劣。前期可以大小渠道结合,降低风险。”徐瀚飞补充道。 你一言我一语,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探讨和规划的氛围。凌霜发现,和徐瀚飞讨论问题,效率极高。他话不多,但总能切中要害,给她启发。而这种并肩思考、共同谋划的感觉,让她心里甜丝丝的,仿佛他们不仅仅是合作伙伴,更是……志同道合的战友,甚至,更亲密一些的存在。 当她终于整理完笔记,长长舒了口气时,夜已经深了。她抬起头,正好撞上徐瀚飞凝视她的目光。那目光不再是以往的平静无波,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她有些看不懂的情绪,有关注,有欣赏,似乎还有一丝……温柔? 凌霜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脸颊瞬间烧了起来,慌忙低下头,假装收拾纸笔:“那个……瀚飞哥,不早了,你……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回去休息吧。” 徐瀚飞沉默了片刻,才站起身:“嗯。你也早点睡。明天……再去几个地方看看。” 他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手,却没有立刻拧开。停顿了几秒,他背对着她,低声说:“今天……表现得很好。” 说完,才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只剩下凌霜一个人。她摸着发烫的脸颊,回味着他最后那句话和那个眼神,心里像揣了只小鹿,砰砰乱跳。白天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和悸动。市场的脉络在笔下逐渐清晰,而某种更深层次的情感连接,也在这个共同奋斗的夜晚,悄然滋长。目标,从未如此清晰;心,也从未如此贴近。 第148章:契机闪现 省城第三天的阳光,透过招待所薄薄的窗帘照进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感。凌霜早早醒了,心里既期待又忐忑。今天,要去见赵师傅牵线的那位百货公司采购主管,这是此行最关键的一步。她把带来的样品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尤其是新试制的笋菇酱,瓶身擦得锃亮,标签贴得端端正正。 徐瀚飞准时来敲门。他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但熨烫平整的蓝色工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沉稳,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劲儿。看到凌霜紧张地抿着嘴唇,他递过来一个还温热的油饼:“别紧张,照实说就行。” “嗯。”凌霜接过油饼,重重点头。他平静的态度像定海神针,让她慌乱的心跳平复了些。 两人再次来到那栋气派的百货大楼。这次,他们直接上了三楼采购部的办公区。走廊里很安静,与楼下的喧闹形成对比,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和墨水的气味,让人不自觉放轻脚步。找到挂着“食品采购科”牌子的办公室,徐瀚飞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请进。”一个略显严肃的声音传来。 推门进去,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四十多岁、戴着金丝边眼镜、面容清癯的中年男子,正低头批阅文件。他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目光锐利,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这就是赵师傅介绍的陈主管。 “陈主管,您好。我们是赵德全赵师傅介绍来的,姜家坳农产品合作社的。”徐瀚飞上前一步,语气恭敬而不卑不亢,将赵师傅写的纸条双手递上。 陈主管接过纸条看了看,脸色稍霁,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老赵介绍的啊,坐吧。什么事?” 两人坐下。凌霜赶紧把带来的样品从帆布包里拿出来,小心地放在办公桌一角:“陈主管,这是我们合作社自己生产的山货,辣酱和新试制的笋菇酱,请您过目。” 陈主管拿起那瓶笋菇酱,拧开盖,凑近闻了闻,又用随身带的钢笔帽尖蘸了一点,细细品尝。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凌霜紧紧盯着他,心提到了嗓子眼。 “嗯……”陈主管放下瓶子,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味道确实不错,笋子嫩,菇也鲜,调味也适中,比市面上一些同类产品要天然。老赵没夸大。” 凌霜心里一喜,刚要开口,陈主管话锋一转:“但是,你们这包装太简陋了。玻璃瓶是最普通的型号,标签是手写的吧?虽然字不错,但不够规范。最重要的是,”他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们,“有食品卫生检验合格证吗?有标准化的生产许可证号吗?我们百货公司进货,尤其是上柜台的食品,这些都是硬性规定。” 这一连串问题像冰水浇头,让凌霜瞬间懵了。检验合格证?生产许可证?她只知道东西是干净卫生的,是大家辛辛苦苦做出来的,哪里想过这些复杂的程序?她张了张嘴,脸颊因窘迫而发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身边的徐瀚飞。 徐瀚飞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握紧,但面色依旧平静。他迎上陈主管审视的目光,声音沉稳地开口:“陈主管,您提的这些问题非常关键,感谢您的指正。关于质检报告,”他顿了顿,语气肯定,“我们合作社的产品,用料和工艺都严格把关,完全符合卫生标准。相关的检验手续,我们正在积极办理,预计一周内可以拿到正式的检验报告。” 凌霜惊讶地看向他,一周内?她怎么不知道?但看到徐瀚飞笃定的眼神,她选择了沉默,心里却像打鼓。 徐瀚飞继续不疾不徐地说:“至于包装,您批评得对。我们正在着手改进,已经联系了县里的玻璃制品厂和印刷社,设计更规范的标签和更适合精品柜台的瓶型。样品出来后,第一时间送来请您把关。” 他条理清晰的回应,让陈主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态度明显缓和了一些:“哦?你们已经有计划了?” “是的。”徐瀚飞趁热打铁,“陈主管,我们理解大公司的规章制度。您看这样是否可行:我们在一周内,补齐质检报告和新的包装样品。如果您觉得满意,是否可以给我们一个机会,先提供一小批货,比如二三十瓶,在您的土产柜台试销一下?看看市场的实际反应。这也算是给我们合作社一个接受市场检验的机会。” 他没有纠缠于眼前的困难,而是提出了一个切实可行的、进退有度的方案,既表达了诚意,也展现了自信。这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完全不像一个刚从山村里出来的年轻人能有的见识和魄力。 陈主管沉吟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着。办公室里有短暂的寂静,只听得见窗外隐约的车流声。凌霜紧张得手心冒汗,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终于,陈主管抬起头,目光在徐瀚飞坚定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凌霜那双充满期盼和紧张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年轻人,思路很清晰,态度也诚恳。好吧,就看在老赵的面子上,也看在你这份心气上,给你们个机会。一周后,带着新的质检报告和包装样品来找我。如果没问题,可以先给你们安排一个小柜台试销。” “太好了!谢谢您!陈主管!太感谢您了!”凌霜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连声道谢,眼睛亮得像是盛满了星星。 徐瀚飞也明显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他站起身,郑重地向陈主管微微鞠躬:“非常感谢陈主管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们一定全力以赴,不会让您失望!” 从办公室出来,走在明亮的走廊里,凌霜还觉得像在做梦一样,脚步轻飘飘的。她忍不住抓住徐瀚飞的胳膊,兴奋地压低声音:“瀚飞哥!你太厉害了!你怎么想到一周内能拿到质检报告的?还有包装厂的事?” 徐瀚飞任由她抓着胳膊,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来之前,我打听过流程,知道时间紧迫,已经托厂里相熟的老师傅帮忙问过检测机构的事,加急办理,一周差不多。包装厂……是我上次来百货公司看样品时,留意到瓶底的厂家代号,记下来了,想着也许用得上。” 原来他早就默默做了这么多准备!凌霜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心里涌起一股巨大的感动和钦佩,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般的情愫。他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悄无声息地为她铺好路,撑起一片天。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时间这么紧。”喜悦过后,现实的压力袭来。 “分头行动。”徐瀚飞思路清晰,“我留在省城,盯着检测报告的事,同时去联系一下包装厂,看看样品和价格。你今天就坐下午的车回去,抓紧时间准备送检的样品,还有,按照我们昨天看的那些精品包装的样子,和凌雪他们一起,尽快把新标签的设计定下来,简单没关系,但要规范、干净。” “好!我回去就办!”凌霜用力点头。有他在省城坐镇,她心里无比踏实。 两人站在百货公司门口,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分别前,徐瀚飞看着她还带着兴奋红晕的脸,低声叮嘱:“路上小心。回去别太累,有事……写信,或者到公社给我打电话。” 最后一句,他说得有些慢,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嗯!我知道!你也是,在城里……照顾好自己。”凌霜抬头看着他,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契机,在看似山穷水尽时闪现。而这闪光的契机背后,是有人早已默默负重前行。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聚,目标清晰,心也靠得更近。省城之行,收获的不仅仅是商业上的突破,更是两颗心在共同奋斗中,愈发清晰的共振。 第149章:曙光在前 和徐瀚飞在百货公司门口分开后,凌霜一刻也没敢耽搁,小跑着赶到汽车站,买到了最后一班回县城的车票。班车在暮色中摇摇晃晃地驶离省城,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最终被沉沉的夜色取代。凌霜毫无睡意,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样品和希望的帆布包,心里像烧着一团火,又像压着一块石头。一周时间,要准备送检样品、要设计新包装、要拿到报告……每一分钟都无比珍贵。 深夜回到姜家坳,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吠。凌霜轻手轻脚地推开自家院门,堂屋的油灯还亮着,凌雪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还摊着作业本。凌霜心里一酸,轻轻推醒妹妹。 “姐!你回来了!”凌雪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风尘仆仆的姐姐,立刻清醒了,“怎么样?省城那边……” “有希望!但时间紧!”凌霜言简意赅,把在省城见陈主管的情况和一周的期限快速说了一遍。凌雪听完,睡意全无,小脸绷得紧紧的。 “一周?那得赶紧!” 姐妹俩当即行动起来。凌雪负责掌灯,凌霜立刻去地窖挑选最新鲜、品相最好的笋子和花菇,准备天一亮就着手制作送检的样品。这一夜,小院的灯火几乎亮到天明。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合作社的核心成员都被凌霜召集起来。她站在院子里,把省城之行的成果和紧迫的任务告诉大家,声音因缺眠而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陈主管给了咱们机会,但规矩不能破!质检报告、新包装,一样不能少!一周之内,必须弄出来!这是咱们合作社能不能迈进省城大门的关键一仗!” 姜老栓、李叔等人听了,既兴奋又感到压力巨大。但看到凌霜熬得通红的眼睛里那簇燃烧的火苗,谁也没说泄气话,纷纷表态:“霜丫头,你说咋干就咋干!”“需要啥,咱们一起想办法!” 紧张的一周开始了。凌霜带着几个手脚最麻利的婶子,严格按照最卫生的标准,精心炒制送检的笋菇酱,每一个步骤都小心翼翼,生怕出半点差错。徐瀚飞从省城寄来了详细的送检样品要求和机构地址,字迹匆忙却清晰。 与此同时,新包装的设计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凌雪拿出了画图的本事,参照从省城带回来的那些精美包装,结合“姜家坳”的特色,在纸上画了无数草稿——小山、溪流、竹笋的简笔画,配上古朴的字体。凌宇则成了“材料搜寻员”,跑去镇上的杂货铺、废品站,寻找合适的纸张和颜料。大家围在一起讨论,争得面红耳赤,只为了标签上一个小图案的位置、一个颜色的深浅。 这期间,徐瀚飞的信成了唯一的连线。信很短,通常只有寥寥数语,报告进展:“检测机构已接样品,加急办理,三日后可取。” 或告知困难:“包装厂样品价高,正寻他家。” 每一封信都像一颗定心丸,也让凌霜感受到他在省城独自奔波的辛苦。她回信时,则事无巨细地汇报村里的进展,字里行间透着疲惫,也充满了干劲。两人的通信,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却承载着超越言语的信任与牵挂。 第四天,凌雪设计的新标签终于定稿,朴素雅致,带着山野气息。凌霜立刻带着样品和设计图,坐车去县里找小印刷社。第五天,徐瀚飞来信,检测报告顺利拿到,全部指标合格!同时,他也找到了另一家要价合理的玻璃瓶厂,新样品瓶型更小巧精致。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像春风拂过,驱散了连日的疲惫。 第六天,一切准备就绪。凌霜将贴着新标签、装在崭新玻璃瓶里的笋菇酱,连同那份来之不易的检测报告,用软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紧紧抱在怀里,再次踏上了前往省城的早班车。这一次,她的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少了几分忐忑,多了几分笃定的期待。 第七天上午,凌霜准时出现在了陈主管的办公室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当她把焕然一新的样品和盖着红章的检测报告放在陈主管桌上时,陈主管仔细地看着,脸上露出了惊讶和赞赏的神色。他拿起瓶子反复端详,又仔细查看了报告,最后,他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虽然难掩憔悴但眼神明亮的姑娘,终于露出了笑容:“不错!真不错!短短一周,能做到这个程度,超出我的预期!就冲你们这份诚意和效率,这单生意,我做了!先订200瓶,放土产柜台试销!” 一瞬间,凌霜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连连鞠躬:“谢谢陈主任!谢谢您!” 手续办完,拿着那张薄薄却重如千钧的订货单走出百货公司,凌霜觉得外面的阳光格外灿烂。她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徐瀚飞。 两人约在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小面馆。当凌霜把订单递给徐瀚飞时,他接过仔细看着,紧抿的嘴角终于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清晰而愉悦的弧度,眼底闪烁着如释重负的光芒和由衷的喜悦。 “太好了。”他声音低沉,却蕴含着巨大的情感波动。他抬头看着她,目光深邃而温暖,“辛苦了。” “你更辛苦。”凌霜看着他眼下的青黑,鼻子有点发酸。她知道,这成功背后,有他多少不为人知的奔波和努力。 突然,徐瀚飞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手帕仔细包着的小布包,塞到凌霜手里。凌霜一愣,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叠捆扎整齐的钱和粮票。 “这是……”她惊讶地抬头。 “我这两个月攒的工资和补贴。”徐瀚飞目光看向别处,声音有些低,“你回去,看看需要添置点什么……合作社用的设备。别推辞。” 凌霜的手微微颤抖,这叠钱币还带着他的体温。她知道,他在城里省吃俭用,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这不仅仅是钱,是他对她、对合作社毫无保留的支持和沉甸甸的信任。 “瀚飞哥……我……”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眼眶瞬间就红了。 “拿着。”徐瀚飞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他的手指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掌心,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手。那一瞬间的触感,却像电流般窜过全身。 凌霜紧紧攥着那个还有他体温的布包,重重点头:“嗯!我一定……把合作社办好!” 第150章:微妙的变化 省城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黏稠而暧昧的气息。百货公司那张薄薄的订货单,像一片滚烫的烙铁,揣在凌霜贴身的衣兜里,熨烫着她的肌肤,也灼烧着她的心。成功的狂喜过后,一种更深沉、更难以言喻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悄然漫上心头——离别在即。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交织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喧嚣的市声仿佛隔了一层膜,凌霜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声却异常清晰,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敲打着胸腔。 “明天一早的车?”徐瀚飞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比平时更低沉几分,打破了令人心慌的沉默。 “嗯,早上六点半那趟。”凌霜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布鞋鞋尖,声音轻得像蚊蚋。她不敢抬头看他,怕泄露眼底汹涌的、与喜悦格格不入的酸涩。 “东西都收拾好了?”他又问,语气平静,却像在小心翼翼地确认着什么。 “就……就一个包,没什么好收拾的。”凌霜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那里面装着剩下的样品、几份资料,还有他给的那个用手帕包着、沉甸甸的小布包。每一件东西,都带着他的痕迹。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脚步声和远处模糊的车流声。两人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谁也没有提议回招待所,仿佛都在贪婪地偷取这所剩无几的独处时光。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勾勒出他清瘦的侧影,也映照出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那个……”几乎是同时,两人都开了口,又同时顿住。 “你先说。”徐瀚飞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头顶。 凌霜鼓起勇气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沉静如水,而是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不舍,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挣扎的温柔。她的心猛地一缩,话到嘴边变了样:“我……我是想说,检测报告和包装的事,多亏了你。要不是你……” “是你东西做得好。”他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却像黏在她脸上,舍不得移开,“合作社的路,是你一步步走出来的。” 他的肯定让她鼻尖一酸。她飞快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回去后,我就抓紧生产,保证按时交货。新设备……我也会尽快去看。”她说着计划,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嗯。别太累着。”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叹息的温柔,“钱不够……再跟我说。” “够了,够了……”凌霜连忙摇头,心里却因为他这句话翻江倒海。他总是这样,默默地把最实在的支持给她,却从不言说背后的艰辛。 两人又陷入沉默,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卖糖炒栗子的小摊,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徐瀚飞脚步顿了顿,走过去称了一纸包,塞到凌霜手里:“路上吃。” 热乎乎的纸包烫着她的手心,也烫着她的心。她捧着栗子,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小声道:“谢谢瀚飞哥。” 回到那间狭小却承载了无数忐忑与希望的招待所房间,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凌霜默默地收拾着寥寥几件行李,动作慢得像是电影慢镜头。徐瀚飞靠窗站着,望着楼下霓虹闪烁的街道,背影在灯光下拉出一道孤直而寂寥的影子。 “省城……其实也挺吵的。”他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凌霜叠衣服的手一顿,轻声应道:“嗯,还是村里安静。” “但机会多。”他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你以后……会常来吧?” 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凌霜的心跳漏了一拍,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嗯,只要有机会,就来。合作社要发展,离不开外面的市场。” 她的回答干脆利落,带着创业者特有的决心,却也巧妙地避开了他问题里隐含的、关于“她和他”的那层意思。徐瀚飞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被欣慰取代。“好。”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却重如千钧。 夜深了,凌霜躺在床上,毫无睡意。隔壁床的徐瀚飞也呼吸平稳,但她知道,他同样醒着。黑暗中,彼此的存在感被无限放大,每一个细微的翻身,每一次轻微的呼吸,都清晰可闻。一种无声的电流在两人之间流淌,暧昧而煎熬。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透,空气中弥漫着破晓前的寒意。两人沉默地吃完早饭,走向长途汽车站。站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等车的人,嘈杂而拥挤。离发车时间越近,凌霜的心揪得越紧。她紧紧抱着帆布包,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车要来了。”徐瀚飞看着进站口的方向,声音低沉。 “嗯。”凌霜只觉得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班车喘着粗气驶入站台,车门哐当一声打开。人群开始骚动,向前涌去。 “我……我走了。”凌霜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他,努力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徐瀚飞深深地望着她,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波涛汹涌,仿佛有千言万语在翻滚,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压抑的:“路上小心。到了……捎个信。” “好。”凌霜点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忍着。 她转身,随着人流走向车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担。就在她的脚即将踏上踏板的那一刻,手臂突然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住! 她愕然回头,撞进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 徐瀚飞紧紧地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来得突然,猛烈,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力量。他的手臂像铁箍一样环住她单薄的肩膀,下巴抵在她的发顶,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凌霜整个人都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感受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和自己一样剧烈的心跳声,咚咚咚,震耳欲聋。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皂角清冽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安全得让她想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站台的喧嚣、乘客的催促、发动机的轰鸣……所有声音都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这个拥抱,和他滚烫的体温。 这个拥抱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却又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凌霜几乎要溺毙在这突如其来的温暖中时,徐瀚飞猛地松开了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后退一步,脸颊染上一抹不自然的红晕,眼神慌乱地避开她的视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快上车吧。”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凌霞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晕乎乎地、几乎是凭着本能踏上了汽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猛地扑到窗边,用力拉开车窗。 徐瀚飞还站在原地,晨曦的微光勾勒出他挺拔却莫名显得孤单的身影。他也正望着她,目光穿过玻璃,复杂得让她心碎。有眷恋,有不舍,有刚刚那个拥抱留下的滚烫余温,还有一丝……破釜沉舟般的决然。 车子缓缓启动。他的身影开始后退,变小,变得模糊。凌霜死死扒着窗框,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模糊了窗外那个刻骨铭心的影子。她没有擦拭,任由泪水肆意流淌,心里却像被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填满了,涨得发痛,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的甜蜜。 窗户纸,没有捅破。但那个沉默却用尽全力的拥抱,比任何语言都更清晰地宣告了一切。微妙的变化,如同春夜里悄然破土的嫩芽,虽然脆弱,却蕴含着改变一切的力量。省城之行结束了,但属于他们之间的故事,刚刚翻开崭新的一页。 第151章:信笺的温度 省城归来的长途汽车,将熟悉的群山和田野重新推入凌霜的眼帘。颠簸与疲惫刻在骨子里,但她的心却像被春风鼓满的帆,涨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而饱满的情绪。那个在晨曦站台上突如其来的、滚烫的拥抱,如同一个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记忆里,每一次回想,都让她的脸颊发烫,心跳失序。 回到姜家坳,生活仿佛瞬间被拉回了原有的轨道。合作社的活儿堆积如山,春耕也要操心,县中学食堂的订单要按时交付,还有省城百货公司那二百瓶试销的笋菇酱,更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马虎。凌霜像一只上了发条的陀螺,忙碌得脚不沾地。 但有些东西,到底是不一样了。 省城带回来的,不仅仅是那张珍贵的订单和徐瀚飞塞给她的、用来添置设备的积蓄,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牵挂。每当夜深人静,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坐在油灯下,准备给徐瀚飞写回信时,白日里的喧嚣褪去,那份潜藏在心底的悸动便悄然浮现。 徐瀚飞的信,来得比以往更勤了。几乎每隔三四天,邮递员老陈的自行车铃声就会在合作社院门口响起,伴随着那声熟悉的吆喝:“凌霜!省城来信!” 每一次,凌霜都会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跑着过去,接过那封带着路途风尘的信件。信纸依然是那种普通的稿纸,但他的字迹,似乎比以往多了些力道,也……多了些难以名状的东西。 最初的两封,内容还多是围绕公事。详细询问合作社准备试销产品的情况,提醒她注意封装细节,告知他已将百货公司土产柜台的具体位置和联系人告诉她,让她发货时直接联系。条理清晰,措辞严谨,一如他平时的风格。但信的末尾,总会不经意地添上寥寥数笔: “省城近日多雨,气温骤降,你处想必更深露重,早晚记得添衣。” “厂区食堂旁的几株玉兰,不知何时竟已打了花苞,想必盛开时景致不错。” “一切顺利,勿念。瀚飞。” 这些看似随意的闲笔,却像投入凌霜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勿念”二字,分明是欲盖弥彰。她将信纸凑近鼻尖,仿佛能闻到那上面沾染的、属于省城的、混合着油墨和他身上淡淡皂角清冽的气息。 凌霜的回信,起初也拘谨,主要汇报工作进展:新定的玻璃瓶已到货,标签正在加印,第一批试销的酱料已精心备好,不日即可发出。成本核算下来,虽有利润,但比预想的薄,需得再想办法控制。她写得一丝不苟,像是在写工作报告。 但写着写着,笔尖便不由自主地滑向了别处。她会告诉他,后山的杜鹃零零星星地开了,一簇一簇的,像火苗。凌雪这次数学考了满分,高兴得蹦蹦跳跳。她试着用野莓和蜂蜜渍了些果脯,酸甜可口,下次给他寄点尝尝。这些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日常,她以前从未想过要与他分享,如今却自然而然地流淌在笔端。 信寄出去了,等待便开始了。等待回信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凌霜照常忙碌,但心思总会飘向那条通往山外的蜿蜒小路。她会不自觉地在算着信该到的日子,听到自行车铃声便心头一紧。当真的收到回信时,她会找个安静的角落,迫不及待地拆开,先飞快地扫一眼末尾,看他是否又添了新的“闲笔”,然后再从头细细品读。 徐瀚飞的来信,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他开始在信里描述厂里老师傅们有趣的闲聊,或者下班路上看到街边新开了一家小吃店。他甚至会委婉地提及,有热心的工友大姐想给他介绍对象,被他以“事业未定,暂不考虑”为由推脱了。读到这些,凌霜的心会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隐秘的甜。 有一次,凌霜在信里随口抱怨了一句,说连日操劳,肩膀有些酸痛。几天后,她收到一个小小的、用软纸包着的包裹,里面是一瓶贴着红色标签的虎骨油,还有一张简短的字条:“偶见药房,据说缓解疲劳有效。试之无妨。瀚飞。” 没有多余的话,却让凌霜捏着那个小瓶子,在油灯下呆坐了许久。冰凉的玻璃瓶身,仿佛也带上了一丝遥远的温度。那天晚上,她用那药油揉了揉肩膀,辛辣的气味弥漫在小小的房间里,她却觉得格外安心。 鸿雁传书,成了连接山村与省城的唯一纽带。薄薄的信笺,承载的早已超越了工作交流。那些小心翼翼的问候,那些不经意的分享,那些笨拙却真诚的关怀,如同涓涓细流,悄无声息地滋润着两颗越靠越近的心。他们默契地回避着那个拥抱带来的震撼,回避着彼此眼中早已藏不住的情意,只是通过这一封封穿越山河的信,传递着思念的温度,试探着,靠近着。 每一次提笔,每一次展信,都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凌霜觉得,自己仿佛能看到他在省城昏黄的灯光下伏案写信的身影,而他,或许也能透过她的字迹,看到她在这宁静山村里的忙碌与期盼。距离,在这一刻,不再意味着分离,反而成了一种特殊的催化剂,让某种情感,在分离中酝酿得愈发醇厚。 信笺的温度,抵过了春寒,也悄然融化着心防。变化,在字里行间,微不可察,却又真真切切。 日子在忙碌与期盼中悄然滑过。合作社的第一批试销产品,带着全体社员的希望,被小心翼翼地装箱,由凌霜亲自送到县里的货运站,发往省城。随货发出的,还有凌霜的一封长信,详细列出了产品清单和注意事项,末尾,她犹豫再三,还是添上了一句:“万事开头难,勿给自己太大压力。盼好。” 信寄出后,等待反馈的日子变得更加煎熬。凌霜表面镇定,指挥着春耕生产,安排着合作社的日常事务,但心里那根弦始终紧绷着。她不仅担心产品的销路,更担心……徐瀚飞在省城,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承受压力。 就在这种焦灼的等待中,徐瀚飞的下一封信到了。这一次,信比往常厚实一些。凌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回到自己屋里,闩上门,才深吸一口气,拆开了信封。 信的开头,徐瀚飞用一贯冷静的笔触写道,货已收到,并顺利送到了百货公司土产柜台。陈主管验货后表示满意,已安排上架。看到这里,凌霜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但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她的心跳再次加速。 徐瀚飞没有过多描述交接过程,而是话锋一转,写起了他站在百货公司柜台不远处,默默观察的情景。他写有顾客被新颖的包装吸引,拿起瓶子端详;写有老人尝过促销的小样后,点头称赞,当即买了一瓶;也写有年轻夫妇犹豫比较后,最终还是选择了更知名的牌子……他的观察细致入微,语气平和,像是在做一份市场调研报告。 但凌霜却从这平静的叙述里,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他站在那里,不仅仅是在观察产品,更像是一个守护者,在默默守护着他们共同的心血,守护着来自姜家坳的希望。这份无声的陪伴与关注,比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更让她动容。 信的末尾,他照例写了些闲话。但这次,他写的是:“昨日休息,独自去公园走了走。湖畔杨柳新绿,拂水依依。忽想起姜家坳河边,此刻应也是绿意盎然了。” 寥寥数语,一幅宁静的画面在凌霜眼前展开。她仿佛看到那个清瘦的身影,独自漫步在省城的公园里,眼前是城市的景致,心里惦念的,却是山村河边的垂柳。一股强烈的酸涩与甜蜜交织的情感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发热。 她捏着信纸,反复读着最后那几句话。原来,在她思念着他的时候,他也在同样的时空下,思念着与她相关的一切。这种跨越空间的情感共鸣,如此真切,如此暖心。 她铺开信纸,想要回信,笔尖却久久未能落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她只写下了一些合作社的近况,春耕的进度,凌宇又长高了些……最后,她模仿着他的笔法,看似随意地添上一句:“河边柳树确已绿透,絮也飘了。你若得闲,可回来看一看。” “可回来看一看”。这轻飘飘的五个字,几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勇气。信寄出后,她便陷入了另一种忐忑的等待。他会明白她的意思吗?他会……回来吗? 这种隐秘的期盼,像一颗种子,在她心底悄悄发芽,为忙碌而平淡的山村生活,注入了一抹鲜亮的色彩。信笺往来,不再仅仅是传递信息,更成了他们之间一场心照不宣的、细腻而绵长的情感对话。每一次展信,都是一次心的靠近;每一次落笔,都是一份情的投递。温度,在笔墨间持续传递,酝酿着更深沉的变化。 第152章:周末的借口 春意渐浓,姜家坳的山坡染上一层新绿,合作社的院子里也愈发忙碌。自从省城试销的单子稳定下来,虽然量还不大,但每个月雷打不动的订单,像给合作社注入了一股活水,大家干劲更足了。凌霜整日里带着社员们忙春耕、赶订单,脚不沾地,但心里某个角落,总悬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这种期盼,在一个周五的黄昏,变成了现实。 夕阳的余晖刚给西山头镶上金边,村口就传来了熟悉的自行车铃声,邮递员老陈扯着嗓子喊:“凌霜!电报!加急的!” 凌霜心里咯噔一下,放下手里的活计跑出去。电报在这年头可不常见,还是加急!她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片,手指有些发颤,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简短的几个字: “明抵村,考察新设备。瀚飞。” 明天到?考察新设备?凌霜捏着电报,愣在原地,心口像揣了只兔子,突然就咚咚乱跳起来。这才隔了多久?两个星期?他就要回来了?这理由……听着怎么那么像随口找的?合作社最近是打算添置个手摇封口机,可这事儿在信里提过一嘴,还没定呢,怎么就值得他特意跑一趟“考察”了? 一股混合着惊喜、疑惑和甜蜜的暖流,悄悄涌遍全身。她强装镇定,把电报折好塞进口袋,对好奇张望的姜老栓他们说:“是瀚飞哥,明天回来,说……看看咱们想买的那封口机合不合适。” “哟!小徐要回来?好事啊!他见识多,帮咱们掌掌眼!”姜老栓呵呵一笑,没多想。其他社员也纷纷附和。 只有凌霜自己知道,心跳得有多快。她转身去收拾院子,手脚却有些发飘,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六个字:“明抵村……瀚飞。” 第二天,凌霜起得格外早,把院里院外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特意换了件半新的格子衬衫。一整个上午,她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耳朵总竖着,留意着村口的动静。直到日头偏西,她正和凌雪在灶房准备晚饭,院门外终于传来了那阵期盼已久的、略显疲惫却熟悉的脚步声。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水瓢差点掉进锅里。她深吸一口气,擦擦手,尽量自然地迎了出去。 徐瀚飞风尘仆仆地站在院门口,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肩上挎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但眼神清亮,正静静地看着她。 “瀚飞哥?你……你怎么突然回来了?电报上也没说清楚。”凌霜走到他面前,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嗔怪。 徐瀚飞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移开,落在一旁的农具上,语气平静无波,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厂里这两天检修设备,调休。想起你们信里提过想买封口机,正好我认识个老师傅懂这个,就回来看看,帮你们参谋一下。” 这话说得天衣无缝,合情合理。可凌霜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心里那点疑惑变成了笃定的甜。她没戳穿,只是侧身让开:“快进来歇歇,喝口水。饭马上就好。” 晚饭桌上,气氛微妙。凌雪和凌宇见到徐瀚飞很高兴,叽叽喳喳地问着省城的新鲜事。徐瀚飞话不多,但问一句答一句,语气温和。凌霜默默给他盛饭夹菜,偶尔抬头,总能撞上他匆匆瞥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一触即分,各自低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暖昧。 接下来的两天,徐瀚飞真的像个来“考察”的技术员。他仔细查看了合作社现有的设备,和姜老栓他们讨论手摇封口机的型号和价格,还画了简单的示意图。但他更多的时间,是自然而然地待在凌霜身边。 白天,凌霜去地里看秧苗长势,他就默默跟在旁边,偶尔蹲下身,捏起一撮土看看墒情,或者指出哪片叶子有点发黄,可能缺什么肥。凌霜去仓库清点准备发往省城的货,他就帮她一起核对数目,检查包装是否严实。两人并肩劳作,话不多,配合却异常默契。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徐瀚飞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沉默地待在角落,他会主动提出建议,语气沉稳,条理清晰,让凌霜心里愈发踏实。 晚上,吃过晚饭,凌雪和凌宇睡下后,院坝里就剩下他们两人。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凌霜核对账本,徐瀚飞就坐在旁边,看她白天画的封口机改进草图,或者静静地削着明天要用的竹签。春夜的微风带着凉意和草木的清香,吹动灯焰,在两人之间投下摇曳的光影。谁也不说话,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偶尔柴火噼啪的轻响。这种静谧的陪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人心安。 凌霜偶尔抬头,能看到灯光下他低垂的眉眼,专注而安静。她会想起省城那个拥抱的力度和温度,脸颊微微发烫,心里却像被蜜糖填满。她发现,自己开始贪恋这种他在身边的感觉。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这样静静地待着,也让她觉得无比充实和温暖。 周日傍晚,离别的时刻又快到了。徐瀚飞收拾好那个简单的行李卷,站在院门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封口机的事,我回去再问问老师傅,有消息写信告诉你。”他看着凌霜,声音低沉。 “嗯,不着急,你路上小心。”凌霜点点头,手指绞着衣角。 “省城那边订单稳定,不用担心。你……别太累。”他又补充了一句,目光落在她略显清瘦的脸上。 “我知道,你也是。”凌霜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 一阵短暂的沉默。徐瀚飞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她的样子刻进心里,然后转身,大步走向村口,赶最后一班去县城的车。没有拥抱,没有逾矩的言语,但那份不舍和牵挂,却清晰地弥漫在暮色中。 凌霜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蜿蜒的小路尽头,心里空落落的,却又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包裹。她知道,这“考察”只是个借口。他跨越山水的奔波,只为这短暂却珍贵的相聚。而这样的“周末”,在接下来的春天里,一次又一次地上演。 有时是“了解春耕进度”,有时是“带来新的市场信息”,理由五花八门,但目的只有一个。每一次,他都来去匆匆,却总能精准地在她遇到难题时出现,用他的经验和沉稳,帮她化解困难;用他无声的陪伴,驱散她的疲惫。合作社的社员们渐渐也习惯了徐技术员不定期的“出差”,甚至开始期盼他的到来,因为他总能带来新的点子和实实在在的帮助。 只有凌霜和徐瀚飞自己明白,这频繁的往返背后,藏着怎样一份日渐浓烈、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情感。那些并肩劳作的白天,那些灯下静谧的夜晚,那些分别时欲言又止的眼神,都在一点点地积累着,发酵着,为某个必然到来的时刻,积蓄着力量。借口拙劣,心意却真。春天的姜家坳,不仅万物生长,爱意也在悄无声息地,酝酿成熟。 第153章:默契的靠近 春深了,天气说热就热了起来。合作社的活儿一件赶着一件,春耕扫尾,夏锄又要开始,省城和县里的订单更不能耽误。凌霜像个陀螺,天不亮就起身,忙到星星出全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回屋。她本来就不是丰腴的体格,这一忙累,眼看着下巴尖了,眼下的青黑也深了,穿着那件半旧的蓝布衫,更显得空落落的。 这些,她自己没太在意,心思全扑在那一摊子事上。倒是细心的凌雪,有天晚上给姐姐打洗脚水,看着她瘦削的脚踝,忍不住念叨:“姐,你最近又瘦了,脸色也不好,得多吃点,别光顾着忙。” 凌霜把脚泡进热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没事,开春都这样,忙过这阵就好了。” 她心里还琢磨着明天要去看看新一批酱的发酵情况,盘算着该进一批新玻璃罐了。 又一个周五傍晚,天擦黑时,徐瀚飞那熟悉的身影,又准时出现在了合作社院门口。他肩上还是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风尘仆仆,但这次,手里还拎着个不大的、用旧报纸包得方正正的包裹。 “瀚飞哥!”正在院里收拾农具的凌宇眼尖,第一个看见,欢呼着跑过去。 凌霜闻声从灶房探出身,围裙上还沾着水珠。看到夕阳余晖里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她忙碌了一天的疲惫仿佛瞬间消散了大半,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眼里漾出光来:“回来了?路上还顺当吗?” “嗯,顺当。”徐瀚飞走进院子,目光很自然地从她脸上掠过,停留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了那么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说什么。他把手里的包裹随手放在院里的石磨盘上,像是放下一件寻常东西,“路上碰到个卖干货的,看着还行,就称了点。”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凌霜也没多想,以为是给他自己买的零嘴儿。直到晚上吃过饭,她收拾碗筷进灶房,才看到那个报纸包被打开了一角,露出里面红艳艳的大枣和褐色的桂圆肉。她愣了一下,心里蓦地一软,像被温水泡过。她想起前几天凌雪说她脸色不好……他竟也注意到了?这枣和桂圆,是给她补身子的?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鼻腔。她默默把东西收进碗柜,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夜里,凌霜睡得并不踏实。也许是白天累着了,也许是夜里着了凉,后半夜,胃里突然一阵绞着劲儿地疼起来,额头上瞬间沁出冷汗。她蜷缩在炕上,咬紧牙关忍着,不想惊动隔壁屋的弟妹。 就在这时,她隐约听见院里有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是舀水的声音,接着,是隔壁徐瀚飞住的那间小屋门轴转动的声音。他醒了?凌霜心里一紧,更是屏住了呼吸,生怕他听见动静。 然而,隔壁的灯,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从门缝底下透过来一丝。接着,是极轻的走动声,然后是灶房传来小心翼翼的、锅碗轻碰的细响。他起来做什么?凌霜疼得迷迷糊糊,也没力气多想。 那一夜,隔壁的灯光,亮了很久。凌霜在时断时续的胃痛和朦胧睡意中,总能感觉到那一点微弱的光亮和隔壁轻微的动静,像黑夜里的灯塔,莫名让她感到一丝安心。后半夜,疼痛渐渐缓了些,她终于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凌霜就被胃里空落落的灼烧感弄醒了。她挣扎着起身,想去灶房倒点热水喝。推开房门,一股温热的小米清香扑面而来。灶台上,那小口铁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微的热气,盖子边缘凝着水珠。她揭开锅盖,里面是熬得烂烂的、米油浓厚的小米粥,旁边还温着一小碟切得细细的咸菜丝。 凌霜愣住了,看着那锅粥,又转头望向隔壁那扇紧闭的房门。屋里静悄悄的,他大概还在睡。一切都明白了。昨夜他屋里的灯为什么亮着,那轻微的动静是什么。他察觉到了她的不适,默默地起来,为她熬了这一锅暖胃的粥。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她赶紧用手背擦掉,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酸又涨。她盛了一碗粥,坐在灶膛前的小凳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粥滑过喉咙,流入胃里,那暖意仿佛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连心都跟着熨帖起来。 徐瀚飞一直没出来,直到日头升高,凌雪凌宇都起床了,他才像往常一样,推门走出,脸上带着刚睡醒的平静,仿佛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吃早饭时,他看着凌霜喝粥,只淡淡问了句:“胃好些了?” “嗯,好多了。”凌霜低着头,轻声回答,耳根微微发热。 “嗯,那就好。”他不再多言,低头吃自己的饭。 整个白天,徐瀚飞依旧像前几次一样,帮着合作社干活,查看庄稼,讨论封口机的事。但他会不动声色地把重活揽过去,会在凌霜忙碌时,默默递上一碗晾温的开水。他的关怀,细致入微,却又克制有度,从不越界,就像那锅悄然出现在灶台上的粥,和那包默默放在石磨上的枣桂一样,沉甸甸的,却无需言明。 凌霜感受着这份沉默的守护,心里的坚冰一点点融化。她不再像最初那样慌乱和羞涩,而是开始用一种同样安静的方式回应。她会在他修理农具时,递上合适的工具;会在他和社员讨论时,默默记下他提出的关键点;会在吃饭时,把他爱吃的菜往他那边推一推。 这次徐瀚飞停留的周末,在一种异常温暖而平静的氛围中度过。胃痛那晚之后,凌霜感觉自己和徐瀚飞之间,那层薄薄的、最后的隔阂似乎也消失了。他们依旧忙碌,依旧没有太多直白的交流,但空气里流动着一种安心和妥帖。 周日下午,徐瀚飞照例要赶晚班车回省城。收拾行李时,他看似随意地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纸盒,递给正在一旁帮他叠衣服的凌霜:“给,拿着。” 凌霜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是两板用铝箔封着的白色药片,还有一小瓶棕色的药水。她认得,这是城里药房才有的胃药和胃痛水。 “这……”她抬头看他,心里又是一阵滚烫。 “上次那种虎骨油,治劳损还行,治胃痛不对症。”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这个,我问过药房的人,说是胃不舒服时吃的。平时饮食当心些,别饥一顿饱一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依旧清瘦的脸颊,声音低了些,“身体要紧。” 凌霜捏着那盒药,指尖能感受到药盒坚硬的棱角,也能感受到他话语里那份沉甸甸的、化不开的关切。她鼻子发酸,重重点头:“嗯,我知道了,谢谢瀚飞哥。” 他没有再说什么,拉上行李包的拉链。 送他到村口的路上,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这一次,离别的愁绪似乎被一种更坚实的温暖冲淡了。走到老槐树下,班车还没来。 “回去吧,外面有风。”徐瀚飞停下脚步,转身对她说。 “嗯,看你上车我再回。”凌霜坚持。 两人并肩站着,一时无话。春风拂过,带来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凌霜偷偷侧目看他,夕阳给他清瘦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平日里略显冷硬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她心里充满了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珍视的幸福感。 “合作社的事,循序渐进,别太逼自己。”他忽然开口,目光望着远处的山路,“我在省城,会继续留意那边的消息。” “我知道。”凌霜轻声应着,“你……在城里,也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 她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这句话说了出来。 徐瀚飞闻言,转过头来看她。夕阳的光落进他眼底,那深邃的眸子里仿佛有细碎的光芒闪烁。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有关切,有承诺,还有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克制的温柔。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班车摇摇晃晃地来了。徐瀚飞拎起行李,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我走了。” “路上小心。”凌霜看着他上了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凌霜没有像第一次那样泪水涟涟,她站在原地,用力挥着手,直到车影消失在拐角。她摸出口袋里那盒胃药,冰凉的药盒此刻却像一块暖玉,熨帖着她的掌心。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快而坚定。夕阳的余晖洒满归途,她的心里也充满了光和暖。她知道,尽管相隔两地,但他们之间有一种无形的纽带,比任何言语都更加牢固。那份默契的靠近,那份沉甸甸的关怀,已经深深扎根在彼此心里。静待的花,离绽放不远了。而此刻,拥有这份无声却强大的支撑,前路再难,她也有了无穷的勇气。 第154章:樱花树下的誓言 四月天,姜家坳的后山,像是被晚霞吻过,浸染在一片朦朦胧胧的粉白色烟云里。那是后山深处那几棵老野樱树,今年开得格外的盛,密密匝匝的花团压弯了枝桠,风一过,便簌簌地飘下些花瓣,像一场轻柔的、带着甜香的雪。 徐瀚飞这次回来,比往常任何一个周末都更沉默些。他照例帮着合作社干活,查看新培育的菌种,和姜老栓商量引水灌溉的事,但凌霜敏锐地察觉到,他眉宇间凝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郑重,看她的眼神,也比平日更深,更沉,仿佛藏着什么翻滚的心事,欲言又止。 周六下午,活儿干得差不多了,日头西斜,给山峦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徐瀚飞洗了手,走到正在水井边清洗新摘野菜的凌霜身旁,脚步有些迟疑。 “凌霜。”他唤她,声音比平时更低。 “嗯?瀚飞哥,怎么了?”凌霜抬起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夕阳映在她脸上,绒毛清晰可见。 徐瀚飞看着她被夕阳照得晶莹的眸子,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移向远处那片粉白的山峦,像是下定了决心:“后山的樱花……今年开得好。想不想……去看看?” 他的邀请有些突兀,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凌霜的心莫名一跳,脸上微微发热。她想起往年这时候,自己也爱去看那几棵樱花,但都是和凌雪凌宇一起,嘻嘻哈哈的。和他单独去?这还是第一次。她垂下眼,掩饰着加速的心跳,轻轻“嗯”了一声:“好呀,我也正想去看看呢。” 去后山的路,两人不知走过多少回,可这一次,却觉得格外不同。山路蜿蜒,树影婆娑,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混着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花香。他们一前一后走着,隔着一两步的距离,谁也不说话,只有脚步声和偶尔惊起的鸟鸣。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心照不宣的张力在空气中蔓延。凌霜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也能感觉到身后那道始终沉稳却灼热的视线。 终于,穿过一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那几棵古老的野樱树赫然出现在眼前,枝干遒劲,花开如云如霞,绚烂到极致。夕阳的金光透过花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微风拂过,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落在他们的头发上,肩膀上,像一场盛大而寂静的仪式。 “真美。”凌霜仰起头,忍不住轻声赞叹,伸出手,接住几片旋转落下的花瓣。 徐瀚飞站在她身侧,没有看花,目光深深地凝视着她被花雨笼罩的侧脸。她的睫毛上沾了一瓣樱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周围安静得能听到花瓣落地的细微声响。 “凌霜。”他又唤了一声,这一次,声音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凌霜心尖一颤,转过头看他。四目相对,在漫天花雨中,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不再掩饰的、汹涌的情感,那里面有紧张,有期盼,更有一种沉淀已久的、深不见底的温柔。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阳光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凝聚起所有的勇气,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有些话,在我心里藏了很久。从你在村口第一次拦住我,到后来一起办合作社,经历那么多难处,再到省城……每一次看到你咬牙坚持,看到你眼睛里的光,我就觉得,再难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凌霜心上。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仿佛怕错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 “我知道,我这个人,话不多,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家里情况……你也清楚。以前不敢想,觉得配不上你这样的好姑娘。可是……”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像是燃着两簇火苗,“可是看着你,我就忍不住想靠近,想护着你,想和你一起,把脚下的路,走下去。” 又一阵风过,更多的花瓣飘落,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徐瀚飞的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异常坚定:“凌霜,我……我心里喜欢你。你……愿意和我处对象吗?以后的路,我想和你一起走。”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说出来的。说完,他便紧紧抿着唇,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那双总是沉稳如山岳的手,竟微微蜷缩着,透露出内心的极度紧张和期待。他在等待她的判决,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时间仿佛静止了。凌霜的脑子有瞬间的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有他刚才那番话在反复回响。喜欢你……处对象……一起走……这些字眼,像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滔天巨浪。惊讶、羞涩、难以置信、还有那压抑已久、此刻终于破土而出的巨大喜悦,像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她看着他紧张得几乎僵硬的神情,看着他眼底那份孤注一掷的真诚,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瞬间涌上心头——省城站台那个滚烫的拥抱,深夜灯下他为她熬的小米粥,默默放在橱柜的红枣桂圆,还有无数个周末他跨越山水的奔波与陪伴……一切都有了答案。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但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幸福的、滚烫的泪。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坚定:“我愿意!瀚飞哥,我也……我也喜欢你很久了!” 这句话像一道赦令,徐瀚飞紧绷的身体瞬间松弛下来,眼底的紧张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所取代。他上前一步,不再犹豫,伸出双臂,将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省城站台那次猝不及防的冲动,而是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情感爆发,带着失而复得的珍视和尘埃落定的圆满。凌霜也伸出双臂,回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阳光和淡淡汗味的胸膛,听着他胸腔里传来的、和自己一样剧烈的心跳声,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樱花还在静静飘落,落在他们相拥的身影上。世界安静无声,只有两颗紧紧相依的心,在漫天花雨中,发出幸福的轰鸣。这一刻,所有的等待、所有的忐忑、所有的辛苦,都值得了。他们终于在最美的春天里,确认了彼此的心意,许下了相伴一生的誓言。爱情的花,历经冬的孕育,春的萌动,终于在这樱花树下,绚烂地绽放了。 相拥了不知多久,徐瀚飞才微微松开手臂,但依旧环着她,低头凝视着她泪痕未干却漾满幸福笑意的脸。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颊的泪珠,动作笨拙却满是珍视。 “别哭。”他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喟叹,眼底是化不开的浓情。 凌霜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颊绯红,像染上了樱花的颜色。她这才发现,两人的手不知何时已紧紧握在一起,他的手掌宽大、粗糙、温暖,将她的手完全包裹住,传递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我不是哭,我是高兴。”她小声嘟囔,声音里带着娇憨。 徐瀚飞看着她少有的小女儿情态,心头软成一片,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常年的沉郁,让他整个人都明亮起来。他拉着她的手,走到一棵开得最盛的樱花树下,并肩坐在盘虬的树根上。 夕阳将最后的光辉洒满山谷,樱花林被镀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花瓣依旧悠悠飘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发间。 “以后,”徐瀚飞握紧她的手,目光望向远方层叠的青山,语气沉稳而坚定,“合作社的事,我们一起扛。你在村里,我在省城,两头使劲。等我在那边站稳脚跟,条件再好些,我就申请调回来,或者……接你过去。” 他开始认真地规划他们的未来,不再是模糊的承诺,而是具体的设想。凌霜靠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心里满满当当的,从未有过的踏实。“嗯,”她轻轻应着,“合作社是我们的根,我们一起把它办好。你在外面,也多保重,别太拼。” “我知道。”他侧过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清香,“为了你,我也会好好的。” 暮色渐渐四合,天边燃起绚烂的晚霞。该下山了。徐瀚飞先站起身,然后向她伸出手。凌霜将手放入他的掌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两人相视一笑,手牵着手,沿着来路往回走。 下山的路似乎比上山时短了许多。一路上,他们的话多了起来,不再是关于合作社的公事,而是琐碎的分享。凌霜说起凌雪的趣事,说起尝试新配方失败的糗事;徐瀚飞则说起厂里有趣的老师傅,说起省城公园里练太极的老人。寻常的话语,因着彼此关系的改变,而染上了甜蜜的色彩。 快到村口时,两人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恢复了平日的距离,但眼神交汇时,那流淌的温情和默契,已与往日截然不同。 晚饭时,凌雪眨着大眼睛,看看脸颊泛红、眼角含笑的姐姐,又看看虽然沉默但眉眼舒展、不时给姐姐夹菜的瀚飞哥,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偷偷抿嘴笑了。凌宇则毫无所觉,还在叽叽喳喳说着白天的趣事。 晚上,凌霜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月光,毫无睡意。她反复回味着下午在樱花树下的一幕幕,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耳边回响着他坚定的告白。心里像揣了个蜜罐,甜得发胀。她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不再是独自奋斗,她有了可以并肩同行、分享喜怒哀乐的伴侣。未来的路或许仍有坎坷,但只要有他在身边,她便无所畏惧。 而另一间小屋里的徐瀚飞,同样辗转难眠。他望着窗外沉静的夜色,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责任感。那个像野草般坚韧、像阳光般温暖的姑娘,终于属于他了。他暗下决心,要更加努力,为她,也为他们共同的未来,撑起一片更广阔的天空。 樱花树下的一吻定情,不仅确立了两人的恋爱关系,更如同在春天里播下了一颗充满希望的种子。爱情的誓言与事业理想交织,为他们的人生翻开了崭新而充满力量的一章。山谷幽静,爱意悄然生长,静待岁月的滋养,开花结果。 第155章:甜蜜的负荷 后山那片樱花林的喧嚣落下帷幕已有好几日,可那粉白的花雨,和花雨中那人低沉而坚定的告白,却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印在凌霜的心上,时不时就冒出来,烫得她心口发颤,脸颊也跟着飞起两朵红云。 徐瀚飞是周日傍晚,搭最后一班去县城的车走的。夕阳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在村口老槐树下拉得老长。不同于以往送别时那种压抑着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这一次,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崭新的、既甜蜜又酸涩的气息。 “我……走了。”徐瀚飞看着她,声音比平时更低沉,目光像是黏在了她脸上,舍不得移开。他肩上挎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手里还提着凌霜硬塞给他的、刚蒸好的几个玉米饼子。 “嗯,路上当心点。”凌霜低着头,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她感觉到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抬起来,最终却只是紧紧攥住了行李包的带子。 班车摇摇晃晃地来了,带着一股尘土气息。徐瀚飞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潭深水,里面有千般不舍,万般叮嘱,最终只化作一句压抑的:“等我信。” 说完,他转身大步上了车。 凌霜站在原地,看着车窗里那个模糊的、向她微微颔首的身影,直到车子拐过山坳,再也看不见。她抬手摸了摸脸颊,滚烫。心里像是突然空了一块,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涨得发酸。 回到合作社的院子,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凌雪正在灶房烧火,看见姐姐进来,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眼神飘忽,忍不住打趣道:“姐,瀚飞哥才走,你就开始魂不守舍啦?” 凌霜脸一热,作势要打她:“胡说什么呢!赶紧做饭!” 自己却先忍不住笑了出来,那笑容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甜蜜。 这一夜,凌霜睡得并不踏实。闭上眼,就是樱花树下他那张紧张又认真的脸,就是他说的那句“我心悦你”。翻来覆去,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醒来,照镜子时发现自己眼下有点青,却丝毫没觉得疲惫,浑身反而有种轻飘飘的劲儿。 开始干活了,她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凌霜,指挥着春耕扫尾,检查着酱缸的发酵情况,和姜老栓商量进一批新菌种。可细心的凌雪发现,姐姐干活的时候,嘴角总是不自觉地上扬着,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有时正说着话,她会突然停下来,眼神飘向村口那条蜿蜒的小路,怔怔地出神,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羞涩,又赶紧埋头忙活。 “姐,你看啥呢?瀚飞哥刚走,还得五六天才能回来呢!”凌宇心直口快,一边给菜地浇水,一边嚷嚷。 “去你的!谁看他了!我看看天会不会下雨!”凌霜被说中心事,恼羞成怒,抓起一把土坷垃作势要扔他,自己先憋不住笑了。院子里干活的几个婶子也跟着笑起来,大家心照不宣,空气里都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这种微妙的变化,凌霜自己都控制不住。切辣椒的时候,会想起他吃辣时微微蹙眉却还说“好吃”的样子;晾晒笋干的时候,会想起他仔细检查品相时专注的侧脸;甚至晚上算账时,对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都会想起他坐在对面安静看书时,被灯光勾勒出的柔和轮廓。 原来,确定心意之后,思念是会发酵的。以前那种朦朦胧胧的好感和依赖,如今变得清晰而具体,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绕在心尖上,稍微一碰,就是满心的酸甜。 而这种甜蜜的“负荷”,显然不止她一个人在承受。 第三天下午,邮递员老陈的自行车铃声就急切地响了起来:“凌霜!省城信!加急的!”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接过那封厚厚的信,指尖都在发颤。她强作镇定地谢过老陈,回到自己屋里,闩上门,才背靠着门板,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 信纸还是那种普通的稿纸,徐瀚飞的字迹依旧力透纸背,但篇幅明显比以往长了不少。开头依旧是正事,详细说了他回到厂里的情况,汇报了和省城那几家土产店、小超市接洽的进展,甚至附上了两家新表示有兴趣的店铺地址和联系人电话。条理清晰,一如往常。 但信的中间部分,笔锋悄悄转了。他写厂区食堂旁边的海棠花开了,粉嘟嘟的一片;写他休息日去图书馆,看到一本讲农产品加工的新书,觉得可能对合作社有用,已经抄录了目录寄来;写夜里下雨,担心村里道路泥泞,她出门不便……这些琐碎的、带着温度的话语,是他以前绝不会写的。 信的末尾,他写道:“一切安好,勿念。合作社事,循序渐进,勿过操劳。甚念,保重。瀚飞。” “甚念,保重”。短短四个字,凌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每个字都像带着他的温度,熨帖着她思念的心。她甚至能想象出,他在省城那间简陋的宿舍里,就着灯光,写下这几个字时,那微微抿紧的唇线和眼中不易察觉的温柔。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纸折好,贴在胸口,感觉一整天干活积累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她立刻铺开信纸回信。她也先详细汇报了合作社的近况:新菌种长势良好,春耕基本结束,准备尝试做一批蜜渍野莓。然后,笔尖顿了顿,她红着脸,也写起了“闲事”:凌宇爬树掏鸟蛋差点摔着,被她训了一顿;后山的野莓熟了,红得诱人,下次给他寄点;晚上刮风,担心省城更冷,让他记得加衣……最后,她学着他的样子,在末尾工工整整地写上:“诸事顺遂,望自珍重。亦甚念。霜。” “亦甚念”。写完这三个字,她的脸已经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把信塞进信封,贴上邮票,第二天一早就跑去邮局寄了出去。 从此,等待和阅读对方的来信,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甜蜜仪式。徐瀚飞的信来得更勤了,有时三四天一封,有时甚至隔天就到。内容也不再局限于公事,开始越来越多地融入他的生活点滴和细微的关心。凌霜的回信也愈发自然,字里行间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少女的情思。 他们通过薄薄的信纸,分享着彼此的日常,传递着无声的牵挂。这频繁的书信往来,像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跨越了山水的阻隔,将两颗火热的心紧紧连在一起。这份确认关系后的“负荷”,虽然带着思念的微酸,却更像是生活里最甜的一颗糖,让凌霜在忙碌充实的日子里,每一天都充满了明亮的期待。她知道,山的那头,有个人,和她一样,在为了共同的未来努力,也在同样地,思念着她。 书信传情固然甜蜜,但终究隔着一层。凌霜发现,自己越来越盼望着周末的到来。因为徐瀚飞开始了一种近乎规律的“迁徙”。几乎每个周五傍晚,他清瘦挺拔的身影总会准时出现在村口,带着一身风尘和掩饰不住的倦色,却总在看到她时,眼底亮起温暖的光。 他回来的理由五花八门,却总能和合作社的事扯上关系。“厂里设备检修,调休两天,回来看看新菌种长得怎么样。”或者,“听说县里农技站来了新的土壤改良资料,我去抄录一份,顺便回来。” 再或者,干脆就是:“最近天气变化大,担心后山新栽的果苗,回来看看。” 理由冠冕堂皇,合作社的社员们也都信以为真,甚至感激徐瀚飞如此上心。只有凌霜心里清楚,那些“顺便”和“担心”背后,藏着怎样一份炽热的心意。她从不点破,只是在他回来时,眼里漾出藏不住的欢喜,默默地给他多煎个荷包蛋,烧好洗脚水。 徐瀚飞回来的周末,是凌霜最忙碌也最充实的时光。白天,两人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去地里查看庄稼长势,徐瀚飞会蹲下身,捏起一撮土仔细看,或者指出哪片叶子颜色不对,可能需要追肥。凌霜就跟在旁边,拿着小本子认真记下。一起去合作社仓库清点货物,徐瀚飞会检查包装是否严实,和姜老栓讨论怎么改进搬运方法更省力。凌霜就在一旁听着,不时提出自己的想法。 他们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大多是关于合作社的发展,未来的规划。但即便是讨论公事,气氛也完全不同了。徐瀚飞的话比以前多了些,虽然依旧言简意赅,但每条建议都经过深思熟虑。凌霜则更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有时甚至会和他争论几句。而这种争论,非但不会伤和气,反而让思路更清晰,彼此的了解也更深。他们像两个配合默契的战友,为了共同的目标而努力。 偶尔,在四下无人的田埂上,或者夕阳西下的归途上,徐瀚飞会很自然地接过凌霜肩上的锄头或手中的重物。他的手指有时会不经意地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会像触电般微微一顿,然后迅速分开,脸颊泛红,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尴尬。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并肩走着,偶尔交换一个眼神,便已心领神会,一切尽在不言中。 晚上,吃过晚饭,凌雪和凌宇睡下后,院子便成了他们独有的小天地。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凌霜核对账目,徐瀚飞就坐在旁边看她带来的书,或者帮她修理有些松动的农具。有时,他会带来一些省城买的小东西,一本新的笔记本,一支好写的钢笔,或者几块用漂亮糖纸包着的水果硬糖,默默放在她手边。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满是体贴。 离别,依然是每个周日傍晚不变的旋律。但这一次次的离别,不再充满不确定的酸楚,而是带着对下一次重逢的笃定期盼。徐瀚飞依旧话不多,告别时,或许会深深地看她一眼,低声道一句“我走了,照顾好自己”,或许会趁人不注意,飞快地将一个还带着体温的煮鸡蛋塞进她手里。凌霜则会红着脸点头,小声叮嘱:“路上慢点,到了……捎个信。” 送走他,院子会瞬间显得空荡许多。但凌霜心里却不再空落。因为他的气息还留在院子里,他的话语还回响在耳边,而再过几天,那期待已久的书信又会如期而至。这种规律的、充满期盼的节奏,像一首舒缓而深情的乐曲,回荡在姜家坳的春夏之交。思念是负荷,却也是动力,推着他们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奔跑,为了那个可以并肩同行的未来。甜蜜,在分离与重聚的交替中,愈发醇厚。 第156章:双线的硕果 樱花树下的誓言,像一场春雨,悄无声息地滋润了姜家坳的春天,也让凌霜和徐瀚飞的生活,悄然翻开了新的一页。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捅破后,两人之间原本小心翼翼的距离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亲密和前所未有的默契。这股涌动的暖流,不仅滋养着情感,也仿佛给合作社的事业注入了新的活力。 省城那边,徐瀚飞像是换了个人。以前跑市场、联系渠道,多少带着点替凌霜分忧的责任感,现在,却完全变成了为自己家事奔忙的劲头。他利用工余时间,跑得更勤了。不仅巩固了百货公司土产柜台的销路,还凭着那股子诚恳和产品的实在,硬是敲开了厂区职工合作社小卖部的门。 那天,他下班后没回宿舍,揣着两瓶精心准备的、贴着新标签的笋菇酱和辣酱,直接去了厂办区的职工合作社。负责人是个姓刘的阿姨,正忙着清点货物。徐瀚飞也没多绕弯子,直接说明来意,把样品递上去。 “刘阿姨,您尝尝,这是我们老家合作社自己做的,用料实在,没加乱七八糟的东西。” 刘阿姨推了推老花镜,打量了一下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年轻工人,又看了看手里瓶子透亮、标签朴素的酱料,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瓶,闻了闻。 “嗯,香味是挺正。哪个合作社的?” “姜家坳的,山里小地方,东西干净。”徐瀚飞语气平和,但眼神笃定。 刘阿姨蘸了点尝了尝,点点头:“味儿是不错,辣酱也香。就是……这牌子没听过啊,怕不好卖。” 徐瀚飞早有准备,不急不躁地说:“可以先放几瓶试试看。我们这酱,用料跟大牌子不一样,是山里的野山椒和鲜笋,吃个天然。价格也实在。厂里好多老师傅就喜欢这口地道的。” 他话说得实在,态度又不卑不亢,刘阿姨想了想,松了口:“成,那就先放十瓶辣酱,五瓶笋菇酱试试。卖得好再说。” 就这小小的十五瓶,让徐瀚飞心里乐开了花。这不仅仅是多一个销售点,更意味着他们的产品开始渗透进更贴近市民日常的渠道。他当晚回到宿舍,就迫不及待地铺开信纸,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凌霜。信里,他详细描述了洽谈的经过,刘阿姨的反应,最后写道:“渠道虽小,意义不小。稳步推进,勿急勿躁。一切安好,甚念。瀚飞。” 而这封信到达姜家坳的时候,凌霜也正忙得热火朝天。徐瀚飞开拓市场的捷报,像给合作社打了一剂强心针。她召集社员开会,把省城的好消息告诉大家,看着一张张充满希望的脸,她心里充满了干劲。 “瀚飞哥在省城给咱们打开了路子,咱们在家里更不能掉链子!质量要抓得更紧,产量也得跟上去!”她声音清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首先就是改进包装。以前用的玻璃瓶大小不一,标签也是手写,显得粗糙。凌霜和凌雪琢磨了好几天,参考徐瀚飞寄来的省城样品,最终定下了一种标准大小的透明玻璃瓶,又请镇上小学美术老师帮忙,设计了一个简洁的商标图案——一座简笔的小山,下面写着“姜家坳”三个字,古朴又醒目。印出来的标签贴在统一的瓶子上,立马显得规整、上档次了许多。 产量方面,凌霜带着几个骨干,改进了制作流程。以前炒酱全凭经验,火候时好时坏。现在,他们总结出一套标准,什么时候下料,火候多大,炒制多久,都记录下来,严格按标准来,保证了每一批酱的味道稳定。她还带着大家开辟了一小片试验田,专门种植品质更好的辣椒和笋用竹,为将来扩大生产打基础。 虽然忙碌,但凌霜心里是甜的。每天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小屋,最期待的就是收到徐瀚飞的来信。他的信变得频繁起来,通常很厚。前面几页总是密密麻麻地写着正事:渠道拓展的新进展,市场上同类产品的价格动态,消费者的一些反馈,甚至还有他剪下来的报纸上关于农产品政策的文章。条理清晰,信息量大,像一份份扎实的工作汇报。 但信纸的最后,总会空出几行,笔迹似乎也变得稍微随意些。那里写的,是完全不同的内容: “近日省城多雨,潮湿闷热,不知你处如何?早晚记得添衣,勿贪凉。” “上次寄来的笋干已收到,泡发后炖肉极香。同事们尝了都说好。” “偶然看到一种新式记账法,简明易懂,随信附上草图,或可参考。” “昨夜梦见后山溪水,甚为清凉。盼一切安好。瀚飞。” 这些看似平淡的语句,凌霜总是反复咀嚼。她能从那寥寥数语里,读出他繁忙工作下的牵挂,读出他品尝她寄去食物时的微笑,读出他即使在梦里也想着姜家坳的深情。她回信时,也学着的样子。先工工整整地汇报合作社的进展:新包装的使用情况,产量提升的数据,试验田的苗情……然后,在信的末尾,她会用稍微活泼点的笔触写下: “新买的衬衫很合身吧?下次回来穿看看。” “后山的枇杷黄了,甜得很,给你留了一篮。” “小宇又长高了一截,快赶上你了。” “昨夜星辰甚亮,不知省城可见?盼归期。霜。” 一来一往的信笺,穿越山水,承载着两人的思念与鼓励。事业上的每一步进展,都因为有了彼此的分享和见证,而变得意义非凡;生活中的细微琐事,也因为有了遥远的呼应,而充满了情趣。他们仿佛并肩作战的战友,一个在前线开拓市场,一个在后方巩固生产,双线并进,硕果初显。 这种紧密的联结,让分离的日子不再难熬,反而充满了奋斗的激情和甜蜜的期盼。凌霜看着合作社日益红火的景象,摸着他寄来的、带着墨香的信纸,心里踏实而温暖。她知道,他们正在一起,亲手创造着属于他们的未来。这份共同奋斗中孕育出的情感,比单纯的儿女情长,更加深厚,更加坚韧。 这日傍晚,凌霜刚和社员们把新一批贴好标签的辣酱装箱完毕,累得腰酸背痛,正准备洗手做饭,邮递员老陈的自行车铃声就清脆地响了起来。 “凌霜!省城信!厚着呢!”老陈扬着手里鼓囊囊的信封,脸上带着笑,“你家瀚飞这信写得可真勤快!” 凌霜脸一热,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跑着过去接过信,道了谢。摸着那厚厚的信封,她的心就先软了一半。回到自己屋里,闩上门,迫不及待地拆开。 信的开头,依旧是扎实的“工作汇报”。徐瀚飞详细写了职工合作社小卖部那十五瓶酱的销售情况:“……据刘阿姨说,辣酱最先卖完,有工人师傅说下饭、拌面都好,笋菇酱也有几家买了尝鲜,反馈不错。虽量小,却是好开端。” 接着,他又提到正在接触一家规模稍大的副食品商店,对方对“山野天然”的概念感兴趣,但要求提供更齐全的资质证明和稳定的供货能力。“此事需从长计议,不急一时,根基稳为上。” 他的分析冷静而务实。 凌霜仔细读着,仿佛能看到他在省城奔波的身影,看到他与人交谈时沉稳的态度。她拿出合作社的账本,对照着信里提到的信息,默默盘算着扩大生产需要的成本和可能面临的挑战。有他在前方探路,她觉得心里特别有底。 信纸翻到最后一页,笔迹似乎放松了下来。他写:“前日休息,与同宿舍老李去江边走了走。江风甚大,波涛汹涌,忽念及姜家坳山溪之静谧。各具其美。寄上江边所拍照片一张,聊解思念。另,见街边有卖此式样发夹,觉与你甚配,一并寄上。勿笑我俗。诸事繁忙,望自珍重。甚念。瀚飞。” 一张黑白照片从信封里滑落出来。照片上,徐瀚飞穿着那身半旧工装,站在江边的栏杆旁,背景是宽阔的江面和模糊的船影。他微微侧身看着镜头,表情依旧是惯常的平静,但嘴角似乎有极淡的、向上的弧度。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让他看起来比在山村时多了几分洒脱。凌霜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他的身影,心里又甜又酸。这是他第一次寄照片回来。 还有一个用软纸小心包着的小东西,打开一看,是一枚简单的、淡黄色的塑料发夹,样式朴素,却打磨得光滑。凌霜拿起发夹,对着昏暗的油灯看了看,忍不住笑了。她想象着他一个大男人,在街边小摊前犹豫着挑选发夹的样子,心里软成了一滩水。 她当即坐到镜子前,把有些散乱的头发重新梳理,笨拙地试着用那枚发夹把碎发别到耳后。镜子里的人,脸颊红润,眼睛亮晶晶的,虽然难掩疲惫,却洋溢着一种被疼爱、被惦记的幸福光彩。 她铺开信纸,开始回信。先认真地回复了工作上的事,汇报了新包装的使用效果和产量提升的具体数字,分析了扩大生产可能遇到的问题,并提出了自己的初步想法。写到最后,她的笔尖变得轻柔: “照片收到,江边风大,勿久留,免着凉。发夹亦收到,样式甚喜,已戴上。后山枇杷熟透,甜如蜜,惜不能寄与你尝。合作社一切顺利,勿念。山溪虽静,亦念江涛之壮阔。盼早归。霜。” 写完信,夜已经深了。凌霜把信纸折好,连同几片晒干的、香气清雅的野桂花瓣,一起装进信封。她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的繁星,心里充满了平静而强大的力量。省城与山村,看似遥远,却因着这频繁的书信和共同的目标,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不仅在经营一份事业,更是在编织一份未来。双线并进的硕果,不仅仅是生意上的拓展,更是两颗心在相互扶持、彼此成就中,越靠越近的甜蜜收获。她知道,这条路还很长,但只要他们携手同行,便无所畏惧。 第157章:盛夏的奔赴 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悬在头顶,晒得地里的玉米叶子都打了卷,知了在树上没完没了地嘶叫着,空气又闷又热。合作社的活儿却一点没少,夏锄、追肥、晾晒山货,哪一样都耽误不得。凌霜整天泡在日头底下,皮肤晒成了小麦色,额上的汗珠子就没干过。累是累,可心里头揣着件事,像揣了个小火炉,烤得她浑身暖洋洋的——徐瀚飞要回来了,这次不是周末匆匆一瞥,是请了年假,能住上整整七天! 消息是前几天随着他厚厚的信一起到的。信里除了照例的工作汇报,末尾添了句:“厂里年中盘点,可休年假七日。后日傍晚抵村。甚念。瀚飞。” 就这么简单一句,凌霜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控制不住地往上扬。七天!好像比过年还让人期待。 周五傍晚,凌霜特意提早收了工,回家烧好热水,又把屋里屋外仔细收拾了一遍。她换上了那件洗得发白却最凉快的淡蓝色衬衫,对着水缸照了又照,理了理被汗水沾湿的鬓角。心,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日头西斜,天边烧起绚烂的晚霞时,村口终于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徐瀚飞还是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穿着半旧的工装裤,白衬衫的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小臂。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倦色,但一眼看到站在院门口等他的凌霜时,眼底瞬间漾开笑意,脚步也加快了几分。 “回来了?”凌霜迎上去,接过他手里拎着的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个省城的芝麻烧饼,“路上热坏了吧?” “嗯,还好。”徐瀚飞看着她被晒得红扑扑的脸,额角还有汗珠,下意识地想抬手替她擦,手伸到一半又顿住,有些不自然地放下,只低声说,“你……晒黑了。” 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心疼。 “天天在地里跑,哪能不黑。”凌霜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里却甜丝丝的,拎着网兜转身往院里走,“快进屋洗把脸,凉快凉快,饭马上好。” 这一次徐瀚飞回来,感觉和以往任何一个周末都不同。时间宽裕了,节奏也慢了下来。白天,两人依旧一起在合作社忙活。夏锄的时候,日头最毒,徐瀚飞总是默不作声地抢着干最累的活儿,把草帽扣在凌霜头上,自己戴着顶破旧的草帽,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进土里。凌霜弯腰久了,刚一直腰,一瓶拧开盖的、被太阳晒得温热的盐水就递到了手边。 “歇会儿,喝口水。”他声音低沉,带着汗湿的沙哑。 凌霜接过来,小口喝着,看着他被汗水浸透的后背,心里又暖又涩。她拿起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想递给他擦汗,他却已经转过身,用袖子抹了把脸,又弯腰干了起来。那种沉默的、融入骨子里的体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人心动。 晚上,是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光。吃过晚饭,洗去一身汗水和疲惫,两人就把小板凳搬到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乘凉。夜风带着丝丝凉意,吹散白天的燥热。天空墨蓝,繁星点点。凌雪和凌宇在屋里写作业,院子里就剩下他们俩。 就着朦胧的月光和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两人低声聊着天。话题天南海北,更多的是关于未来的规划。凌霜说起想买一台手摇封口机,提高效率;徐瀚飞就仔细问她看中的型号、价格,然后沉吟着说:“我回去打听一下有没有更实惠的渠道,或者看看有没有二手的,性能好就行。” 凌霜说起后山那片野果园,琢磨着除了做果脯,能不能试试酿点果酒;徐瀚飞眼睛一亮,点头说:“这个想法好,附加值高。我留意下省城有没有小酒坊的合作模式,或者相关的政策。” 他说话还是不疾不徐,但每条建议都经过深思,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凌霜托着腮,听着他低沉的嗓音,看着月光下他清晰的侧脸轮廓,心里充满了踏实感和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发现,自己越来越依赖他的意见,而他,也毫无保留地支持着她的每一个想法。这种并肩规划未来的感觉,美妙得不像话。 有时,两人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凌霜摇着蒲扇,偶尔替他扇几下风。徐瀚飞就仰头看着星空,不知在想什么。空气中弥漫着艾草驱蚊的淡淡香气和泥土的芬芳,安静而祥和。他们的手偶尔会不经意地碰到一起,两人都会微微一颤,然后迅速分开,空气中弥漫着甜蜜的尴尬。但更多的时候,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宁静和满足。仿佛就这样静静地待到地老天荒,也很好。 七天假期,一晃就到了尾巴。最后那个傍晚,气氛明显沉闷了许多。吃过晚饭,徐瀚飞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收拾行李,而是示意凌霜跟他进屋。 他从那个随身带的、有些磨损的帆布包最里层,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方方正正的小包裹,递给凌霜。凌霜疑惑地接过来,入手沉甸甸的。打开手帕,里面是一叠捆扎得整整齐齐的钱和粮票,数额不小。 “这……这是?”凌霜惊讶地抬起头。 徐瀚飞看着她,目光深邃而温柔,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是我这几个月攒下的工资和补贴。你收着,看看合作社需要添置什么设备,或者……给你和小雪、小宇添置点东西。别推辞。”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这是……咱们的‘家底’。” “咱们的‘家底’”。这五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凌霜的心湖,激起千层浪。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知道他在厂里省吃俭用,知道每一分钱都来之不易。他却这样毫无保留地,把他所有的积蓄,交到了她的手上,并称之为“咱们的”。这不仅仅是一笔钱,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是一份对未来的承诺,是把彼此的生命和前途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决心。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凌霜紧紧攥着那个还带着他体温的布包,重重点头,声音哽咽:“嗯!我……我一定用好!把合作社办好!把家……照顾好!” 徐瀚飞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最终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道:“别哭。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第二天清晨,离别的时刻还是到了。霞光中,两人并肩走向村口。这一次,没有过多的话语,离愁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浓。班车来了,徐瀚飞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用力向凌霜挥了挥手。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凌霜没有哭,她站在原地,用力挥着手,直到车影消失。她摸出口袋里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紧紧贴在胸口。盛夏的奔赴虽然短暂,却让他们的心靠得更近。共同的“家底”,共同的未来,像一颗种子,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深深地植根于彼此心中,静待生长,开花结果。 徐瀚飞走的头两天,凌霜觉得院子里空落落的,心里也像缺了一块。吃饭时,会不自觉地多摆一副碗筷;晚上乘凉,总觉得身边少了那个沉默却令人安心的身影。但这次,失落中夹杂着更多的,是甜蜜的回味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她没有沉溺在离愁别绪里,反而更有干劲了。徐瀚飞留下的那笔“家底”,她仔细收好,心里已经有了盘算。首先得添置那台心心念念的手摇封口机,然后后山那片野果园的管理也得跟上,或许还能再开辟一小块地,试着种点更值钱的山货。她拉着姜老栓、李叔他们开了个小会,把徐瀚飞在省城了解到的新信息和她的想法说了,大家听了都很振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日子又恢复了忙碌的节奏,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凌霜干活时,嘴角总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合作社里的一切,都觉得格外亲切,因为这里面,有他的一份心血,有他们共同的未来。她给徐瀚飞写信更勤了,事无巨细地汇报合作社的进展,新封口机订了哪个牌子,后山的果子今年结得怎么样,凌雪考试又得了第一……信的末尾,总会写上:“‘家底’妥善保管,必用在刀刃上。勿念。一切安好,盼归期。霜。” 徐瀚飞的回信也一如既往的及时。信里除了工作,开始更多地问起村里的细微变化,问凌雪凌宇的功课,问后山那片他们一起看过的野樱树结果了没有。字里行间,充满了对那个“家”的牵挂。每次收到信,凌霜都会反复读上好几遍,从他克制而简洁的字句里,读出深深的思念和归属感。 盛夏在忙碌和书信往来中悄然流逝。合作社的事业,在两人一里一外的共同努力下,稳步发展。而他们的感情,也在这一次次的分别与重逢、一日日的书信传情和共同奋斗中,如同院角那棵历经风雨的老树,根系深扎,枝叶愈发繁茂。盛夏的奔赴,留下的不仅是短暂的相聚,更是对彼此生命的深刻融入和对共同未来的坚定信念。前路还长,但他们知道,他们不再孤单。 第158章:暗涌的伏笔 八月流火,天气热得像下火,可姜家坳合作社的气氛,却比这天气还要热火朝天。省城职工合作社小卖部的那十几瓶酱,像个火种,引来了意想不到的关注。先是县里供销社主动找上门,要求定期供应辣酱和笋干,量还不小;接着,附近几个公社的集市也有人慕名而来,说是听说姜家坳的酱料味道正、用料实在。合作社那间原本宽敞的院子,如今堆满了晾晒的干货和准备发货的成品,显得拥挤不堪。 凌霜心里既高兴又发愁。高兴的是路子打开了,愁的是产量眼看就跟不上了。光是靠几家散户收集山货,再在自家灶台上小锅炒制,效率低,品质也难保稳定。晚上,她坐在油灯下,对着账本和徐瀚飞寄来的、画着简易生产线示意图的信纸,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得建个像样点的加工作坊了!得有专门的炒制间、包装间,还得添置些简单的设备,比如那个念叨了好久的手摇封口机。 她把想法跟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一说,大家都拍手叫好,但也为钱发了愁。盖间简单的土坯房,再置办点家什,可不是小数目。凌霜想起徐瀚飞留下的那笔“家底”,心里有了点底气,但还得精打细算。 就在这时,徐瀚飞来信了,说这个周末能调休一天,连同周日,可以回来两天。信里还透着喜气:“渠道拓展顺利,又谈下一家校办工厂的小卖部。可喜可贺,归期详谈。” 收到信,凌霜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不仅是因为思念,更想赶紧跟他商量建作坊的大事。她带着大伙儿加紧收拾院子,把最新一批、用新包装的酱料码放整齐,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周六下午,日头偏西,徐瀚飞风尘仆仆地到了。他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但眼神明亮,看到院子里焕然一新的气象和码放整齐的货物,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瀚飞哥!你看!”凌霜像只欢快的鸟儿迎上去,指着那些货物,“供销社的订单也下来了!咱们的酱,越来越受欢迎了!” 徐瀚飞仔细看了看新贴的标签,又拿起一瓶酱对着光看了看成色,点点头,语气带着赞许:“嗯,包装规范了,品相也更好了。辛苦你们了。” 晚上,凌霜特意让凌雪多炒了两个菜,切了盘腊肉,算是小小庆祝一下。饭桌上,气氛热闹。凌宇叽叽喳喳说着村里的趣事,凌雪汇报着最近的账目,清晰明白。徐瀚飞话不多,但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凌霜心里高兴,不停给他夹菜,看着他清瘦的脸颊,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怎么跟他说建作坊的事。 然而,细心的凌霜渐渐发现,徐瀚飞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有两次凌雪跟他说话,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吃饭的速度也比平时慢,眼神偶尔会飘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微微蹙着眉头,像是藏着什么心事。 “瀚飞哥,是不是厂里最近特别忙?看你累得都走神了。”凌霜夹了块腊肉放到他碗里,关切地问。 徐瀚飞回过神,迅速掩去眼底的情绪,摇摇头,扒了口饭:“还好,老样子。可能……坐车有点乏了。” 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但凌霜还是捕捉到了他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凝重。 饭后,凌雪凌宇收拾碗筷,凌霜本想拉徐瀚飞到院里商量建作坊的事,他却说:“有点累,想早点歇着。明天再说吧。” 说完,便径直回了给他准备的小屋。 凌霜看着他略显沉重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安。往常他回来,再累也会陪她在院里坐坐,说说省城的事,听听村里的情况。今天这是怎么了? 夜深了,暑热稍稍消退,村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声狗吠和虫鸣。凌霜心里惦记着事,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起身想去灶房喝口水,经过徐瀚飞住的那间小屋的窗户时,却瞥见里面还透出微弱的煤油灯光。 她鬼使神差地放轻脚步,凑近了些。透过窗户纸的缝隙,她看见徐瀚飞并没有睡,而是披着外衣,坐在小桌旁。油灯的光晕照着他半边脸,神色凝重。他手里捏着几张信纸,正是今天随他行李一起带回来的那封省城来信。他看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将信纸边缘攥得紧紧的,几乎要捏破。 凌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什么信,让他深夜不睡,看得如此愁眉不展?是厂里出事了?还是……家里有什么变故?她想起吃饭时他的走神,心里的不安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开来。 她站在窗外,进退两难。想问,又怕打扰他,更怕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正犹豫着,屋里传来极轻微的一声叹息。徐瀚飞放下信纸,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脸上写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张信纸折好,塞进了贴身衣服的内兜里,然后吹熄了油灯。 院子里瞬间陷入黑暗。凌霜站在窗外,心里七上八下,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默默回到自己屋里,躺下,却一夜无眠。徐瀚飞在灯下蹙眉看信的样子,和他悄然攥紧信纸的动作,像电影画面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第二天,凌霜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心里装着事,没睡踏实,眼下有些青黑。出屋一看,徐瀚飞已经起来了,正拿着扫帚在扫院子,动作有些慢,像是没休息好。听到动静,他抬起头,脸上已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只是眼底的血丝泄露了昨晚的辗转。 “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他放下扫帚,语气如常。 “睡不着了。”凌霜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点蛛丝马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她试探着问:“瀚飞哥,你昨晚……睡得不好?是不是那封信……” 徐瀚飞扫地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没什么,厂里一些琐事,有点烦心,不碍事。” 他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问道,“你昨天说有事商量,是合作社的事?” 见他避而不谈,凌霜也不好再追问,心里却像堵了团棉花。她压下不安,把建加工作坊的想法详细说了一遍,包括预算、选址、需要添置的东西。 徐瀚飞听完,沉思了片刻,点头表示赞同:“是该建个作坊了,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选址我看村尾那间废弃的仓房就不错,稍微修葺一下就能用。钱的事,我留下的那些应该能顶一阵,不够我再想办法。” 他分析得条理清晰,和往常一样靠谱,但凌霜总觉得,他的专注力似乎没有完全集中,眼神偶尔会飘忽一下。 整个白天,徐瀚飞都陪着凌霜实地去看了那间旧仓房,量了尺寸,讨论了怎么改造。他也去查看了新一批山货的品质,和姜老栓他们讨论了扩大收购范围的可能性。表面上看,他和以往没什么不同,沉稳、务实、有见地。但凌霜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他笑容少了,话也更简练了,时常会陷入短暂的沉默,像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傍晚,离他回省城的时间越来越近。两人最后一次检查了要发往县供销社的货物。看着码放整齐的纸箱,徐瀚飞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带着肯定:“路子算是初步打开了,很好。下一步稳扎稳打,把质量和产量抓上去。” “嗯,我知道。”凌霜点头,看着他被夕阳勾勒的侧脸,终于忍不住,轻声问:“瀚飞哥,你……在省城,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要是……要是真有事,你别一个人扛着,跟我说说,兴许我能帮着出出主意?” 徐瀚飞转过身,目光落在她写满担忧的脸上。他沉默了几秒,眼神复杂,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淡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真没事,别瞎想。就是工作上的普通麻烦,我能处理。你把合作社照顾好,就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甚至比平时更温柔些,但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感,反而让凌霜更加确信,他一定有事瞒着她。而且,不是小事。 送他去村口的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晚风带着凉意,吹得路边的玉米叶子沙沙作响。 “回去吧,外面凉。”班车快来时,徐瀚飞停下脚步,看着她,“作坊的事,按商量好的办,有事写信。我……可能接下来一段时间会比较忙,信写得少些,你别担心。” “忙也要记得吃饭,注意身体。”凌霜看着他,心里酸酸的,有很多话想问,却一句也问不出口。 车来了,徐瀚飞上了车,在窗口向她挥手。车子开动,他清瘦的身影渐渐模糊。凌霜站在原地,直到车尾灯消失在山路拐角,心里那团不安的阴云,却越来越大。她分明感觉到,这次分离,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有一种无形的、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肩上,也笼罩在了他们刚刚明朗起来的未来上。暗涌已然形成,只是不知,这伏笔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风浪。 第159章:阴影初现 八月末,暑气还没完全退去,午后日头依旧毒辣。合作社新作坊的地基刚刚夯完,凌霜正和姜老栓几个在村尾那间旧仓房改建的工地上忙活,量尺寸,商量着怎么砌墙、怎么开窗。虽然累得汗流浃背,但看着初具雏形的场地,大家脸上都带着期盼的笑容。这可是合作社的大事,有了自己的作坊,以后就不用东家借灶台西家借地方了。 “霜丫头,这墙基打得结实,照这进度,秋收前准能盖起来!”姜老栓抹了把汗,乐呵呵地说。 凌霜用草帽扇着风,心里也高兴:“嗯!等瀚飞哥下次回来,再把里面的布局定一下,争取尽快把设备弄进来!” 正说着,村口方向传来邮递员老陈熟悉的吆喝声:“凌霜!有信!省城的!” 凌霜心里一喜,放下手里的皮尺,对姜老栓说了声“我去拿信”,就小跑着往村口去。这几天她正惦记着,徐瀚飞上次信里说厂里最近任务紧,可能得隔久一点才能写信,没想到这么快就又来信了。 老陈把一封牛皮纸信封递给她,随口道:“今儿就这一封省城的,瞅着挺厚实。” “谢谢陈叔!”凌霜接过信,捏了捏,确实比往常厚一些。她迫不及待地拆开封口,边走边看。信的开头,依旧是熟悉的、汇报工作的笔调,字迹沉稳。他说最近厂里接了个紧急生产任务,经常加班,所以回信迟了,让她勿念。接着,他详细问了作坊的进展,提醒她盖房要注意通风和采光,还附了一张他简单画的、标注了尺寸的室内布局草图,考虑得很周到。看到这些,凌霜心里暖暖的,嘴角不自觉扬起。 然而,信写到后半部分,笔迹似乎有了细微的变化,笔画不如前面流畅,墨迹也略显凝重。他写道,前几天收到一封“旧日相识”的来信,提及一些“过往琐事”,言语间有些“令人困扰”,但他已回复,让对方“不必挂心”,他会“妥善处理”。最后,他照例叮嘱她保重身体,勿过操劳,末尾的“瀚飞”二字,写得有些匆忙。 “旧日相识”?“过往琐事”?“令人困扰”?这几个词像小石子,投入凌霜的心湖,漾开圈圈疑虑的涟漪。是什么样旧相识的信,会让他用上“困扰”这样的字眼?她了解徐瀚飞,他不是个轻易为小事烦心的人。难道……是他家里以前的事?还是……别的什么?凌霜捏着信纸,站在烈日下,心里却掠过一丝莫名的凉意。 傍晚收工回家,凌霜有些心不在焉,连凌雪喊她吃饭都没立刻听见。 “姐,你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凌雪端着粥碗,关切地问。 “啊?没事,可能……有点累。”凌霜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接过碗筷。她心里惦记着信的事,想着等徐瀚飞下次回来,得好好问问他。 没想到,就在第二天下午,徐瀚飞竟然回来了!他不是周末回来的,而是周三下午,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合作社院子门口,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的青黑比以往更重了些。 “瀚飞哥?”凌霜正在院里分拣新收的蘑菇,看到他,又惊又喜,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迎上去,“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厂里不忙了?” 徐瀚飞看到她,紧绷的神色似乎缓和了一些,嘴角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嗯,任务告一段落,调休两天。回来看看作坊的进度。”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又迅速扫过院子,像是在确认什么。 凌霜心里咯噔一下,他这突然回来,真的只是为了看作坊进度?她压下疑问,帮他拿下肩上的帆布包:“进度挺快的,墙基都打好了,正等你回来商量里面怎么弄呢!” “好,一会儿我去看看。”徐瀚飞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先回了自己那间小屋,说是要放下东西洗把脸。 凌霜看着他略显匆忙的背影,心里的疑虑更深了。她注意到,他刚才看她的眼神,除了疲惫,似乎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或者说,是心绪不宁。 晚上,凌霜炒了几个小菜,有他爱吃的笋干炒肉。饭桌上,凌雪和凌宇叽叽喳喳说着村里的新鲜事,徐瀚飞话很少,只是偶尔点点头,附和两句,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凌霜给他夹菜,他也只是默默吃着,不像往常那样会看她一眼,或者低声说句“你自己也吃”。 吃完饭,徐瀚飞说想去作坊工地看看。凌霜拿起手电筒,陪他一起去。月色很好,洒在乡间小路上,四周一片静谧。两人并肩走着,一时无话。只有脚步声和草丛里的虫鸣。 “瀚飞哥,”凌霜终于忍不住,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上次信里说……收到一封旧相识的信,没什么麻烦事吧?” 徐瀚飞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了她一眼,月光下,他的表情看不太真切。他沉默了几秒,才淡淡地说:“没什么,一个……很多年没联系的人,突然写信来,说些无关紧要的旧事。” 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凌霜敏锐地感觉到,他扶在腰间挎包带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那个挎包,他几乎从不离身。 “哦……没事就好。”凌霜没有继续追问,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他越是轻描淡写,她越觉得不对劲。如果真是无关紧要的旧事,以他的性子,根本不会在信里特意提一笔,更不会显得如此心事重重。 走到工地,借着月光和手电光,徐瀚飞仔细查看了地基和初步的墙体,问了问用料和工期,还就着凌霜带来的草图,指出了几处可以优化的细节。他讲得很专业,很投入,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可凌霜却总觉得,他的专注背后,有种刻意为之的用力,像是在用工作强行驱散某种情绪。 查看完,两人往回走。快到凌霜家院门口时,徐瀚飞停下脚步,从那个随身带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小包裹,递给凌霜:“给你和小雪小宇带了点省城的桃酥,路上压碎了些,别嫌弃。” 凌霜接过,心里一暖,但更多的是担忧:“谢谢瀚飞哥。你……在厂里也别太拼了,看你累的。” “嗯,知道。”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是抬手,极轻地、几乎像错觉般,拂去了她发梢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根草屑,动作快得让她来不及反应。“不早了,回去歇着吧。明天我再过来。”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村后他那间小屋,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直。 凌霜站在原地,捏着那包还带着他体温的桃酥,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心里充满了不安。那封所谓的“旧相识”来信,像一片突然飘来的乌云,悄无声息地,在她和徐瀚飞之间晴朗的天空上,投下了一抹阴影。她不知道这阴影来自何处,又会带来什么,但直觉告诉她,事情绝不像他说的那么简单。而徐瀚飞那刻意掩饰的平静和偶尔流露的烦躁,更让她确信,有什么他们共同未知的麻烦,正在悄然逼近。 这一夜,凌霜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徐瀚飞在省城被人围住指责,一会儿是他收到一封信后脸色惨白地离开,醒来时,心口还怦怦直跳。窗外天刚蒙蒙亮,她就起身了。 推开窗,清晨的空气带着凉意。她下意识地望向村后徐瀚飞小屋的方向,烟囱里已经冒出了淡淡的炊烟。他起得也很早。 一整天,徐瀚飞都待在合作社,不是和姜老栓他们商量作坊的具体施工,就是检查新收上来的山货品质,甚至还挽起袖子帮着修补农具。他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两样,沉稳,务实,话不多但句句在点子上。可凌霜总觉得,他像是在用高强度的忙碌来填满所有时间,避免让自己有空闲独处或沉思。他的眼神,偶尔会飘向远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每当凌霜看过去,他又会迅速收回目光,恢复平静。 中午休息时,凌霜把带来的桃酥分给大家吃。徐瀚飞拿了一小块,慢慢吃着,眼神却有些游离。凌雪叽叽喳喳地说桃酥真好吃,比镇上的点心铺子卖的还香。徐瀚飞听着,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摸了摸凌雪的头,却没说什么。 凌霜看在眼里,心里越发沉重。她趁周围没人,走到他身边,低声问:“瀚飞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要是真遇到难处,你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总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强。” 徐瀚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转过头,看着凌霜写满担忧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真的没事。就是……一些以前的人,以前的事,突然找上来,有点烦心。我自己能处理,你别担心。”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补充道,“合作社现在正是关键时候,你别为这些杂事分心。把眼前的事做好,最重要。”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有一丝……保护性的疏离。仿佛在告诉她,这是他的事,与她无关,她不必卷入。这种刻意的划清界限,让凌霜心里一阵刺痛。她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可看到他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抗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了解他的倔强,他不想说的事,问也问不出来。 “那……你自己当心点。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她最终只能这样说。 “嗯。”徐瀚飞点点头,移开目光,拿起旁边的锄头,“我去看看后坡那片秧苗。” 看着他走远的背影,凌霜心里空落落的。那种并肩作战、无话不谈的亲密感,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膜挡住了。信任依旧在,但担忧和未知,像蔓草一样悄悄滋生。 徐瀚飞这次只待了两天就匆匆返回省城了。临走时,他反复叮嘱作坊建设的注意事项,把画好的详细图纸交给凌霜,却对那封信的事只字未提。送他到村口,看着他坐上离去的班车,凌霜心里的不安感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像浸了水的棉花,越来越沉。 阴影已经初现。它来自省城,关联着徐瀚飞不愿多言的过去。凌霜不知道这阴影有多大,会持续多久,又会给他们刚刚稳定下来的生活和事业带来怎样的冲击。她只能握紧手中他留下的图纸,看着合作社日益兴旺的景象,努力压下心头的忧虑,告诉自己要先把他嘱咐的“眼前事”做好。但那份潜藏的危机感,已然像一颗种子,埋在了盛夏末尾的土地里,静待破土而出的时机。前方的路,似乎不再像看起来那样平坦了。 第160章:不速之客 徐瀚飞带着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返回省城后,姜家坳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以往的忙碌与平静。合作社新作坊的墙体一天天垒高,凌霜带着大伙儿起早贪黑,汗水浸透了衣衫,却也冲淡了些许因徐瀚飞异常表现而萦绕心头的忐忑。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专注于眼前的一砖一瓦,用劳累麻痹那份不安。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暑热稍退。凌霜正和几个社员在作坊工地上和泥、递砖,干得满头大汗。村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往常的引擎声,不是拖拉机的轰鸣,也不是邮递员老陈那辆破自行车的吱呀声,而是一种低沉、平稳的轿车引擎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显得格外突兀。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好奇地抬头张望。只见一辆半新的绿色吉普车,卷着尘土,缓缓停在了合作社院子外的土路旁。这年头,小轿车可是稀罕物,村里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回。 车门打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半高跟皮鞋,鞋跟上沾了点新鲜的泥土。接着,一个身影探出身来。那是一个年轻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浅灰色“的确良”连衣裙,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裙摆刚到膝盖,露出白皙匀称的小腿。她头发烫着时兴的波浪卷,松松地束在脑后,脸上戴着副茶色太阳镜,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露出的下巴线条精致,嘴唇涂着淡淡的唇膏,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时髦和……疏离感。 女人摘下太阳镜,露出一张妆容淡雅、眉眼秀气的脸,眼神锐利,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缓缓扫过凌乱的工地、晒得黝黑的社员,最后,目光定格在刚刚直起腰、手里还拿着块砖头、脸上沾着灰渍和汗水的凌霜身上。 凌霜也愣住了,看着这个仿佛从画报上走下来的陌生女人,心里莫名一紧。她是谁?来干什么? 这时,副驾驶的门也开了,下来一个穿着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是公社的刘秘书。刘秘书快步走到那女人身边,脸上堆着笑,略显局促地介绍道:“林婉儿同志,这就是姜家坳农产品合作社了。凌霜,”他转向凌霜,提高了声音,“这位是省城来的林婉儿同志,是……是来咱们公社考察农村经济发展的,听说你们合作社搞得好,特意过来看看!” 省城来的?考察?凌霜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又在衣服上擦了擦,走上前几步。那名叫林婉儿的女人也向前走了几步,高跟鞋在坑洼的土路上走得有些小心,但身姿依旧挺拔。 “你好,凌霜同志是吧?”林婉儿开口了,声音清脆,带着一点省城口音,语调平稳,却有种居高临下的距离感,“我是林婉儿,在省卫生局工作。这次随调研团下来,听说你们这个合作社搞得有声有色,产品都卖到省城去了?年轻人有想法,很不错。” 她说话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凌霜身上来回扫视,从她汗湿的鬓角、沾满灰渍的旧衣裳,到她因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或许是讶异,或许是别的什么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 凌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尽量镇定地点点头:“林同志你好,欢迎来指导工作。我们就是瞎摸索,刚起步。” 她侧身让开,“外面晒,要不……进院里坐坐?” 林婉儿微微颔首,算是同意。她跟着凌霜往院里走,步伐从容,目光却不停地打量着四周:简陋的院墙,堆放着杂物的角落,晾晒着的山货,还有那一张张带着好奇和拘谨的、淳朴的面孔。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恢复平静。 走进院子,凌雪机灵地搬来几个小板凳,用袖子擦了擦灰。林婉儿看着那略显破旧的凳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姿态优雅地坐下了,裙摆小心地拢好。刘秘书在一旁陪着笑。 “凌霜同志,别紧张,我就是随便看看。”林婉儿接过凌雪端来的白开水,道了谢,却没喝,只是端在手里,“听说你们合作社,是一个叫……徐瀚飞的同志,和你一起搞起来的?” 她状似无意地提起这个名字,语调平稳,但凌霜敏锐地察觉到,她在说“徐瀚飞”三个字时,语速有极其细微的放缓。 “是,瀚飞哥……徐瀚飞同志,出了很多力。他在省城机械厂工作,帮我们联系了不少销路。”凌霜谨慎地回答,心里那根弦绷紧了。这个女人,认识瀚飞哥? “哦,机械厂。我知道。”林婉儿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意味不明的笑,“他倒是……扎根基层,发挥所长了。” 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水杯,目光再次落到凌霜脸上,带着探究,“你们这合作社,具体都做些什么产品?效益怎么样?听说还打算建加工坊?” 凌霜压下心里的疑虑,简单介绍了合作社目前的主要产品和销售情况,也提了建作坊的打算。林婉儿听着,偶尔点点头,问的问题却很专业,直指关键,比如成本控制、利润分配、有没有长远规划等等,显示出她并非走马观花。 但她的语气和神态,总让凌霜感觉有些不舒服。那是一种隐藏在客气下的优越感,一种城里人对乡下人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怜悯?仿佛在说,你们在这穷山沟里折腾这点小生意,也挺不容易。 谈话间,林婉儿的目光不时飘向凌霜放在窗台上、徐瀚飞上次回来时忘在这儿的、那个磨掉了漆的旧军用水壶,又或者掠过凌霜因为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指,眼神复杂。 “凌霜同志年纪不大,担子不轻啊。”林婉儿忽然感慨了一句,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别的,“又要抓生产,又要跑外联,还要照顾弟妹。徐瀚飞同志在省城,工作也忙,怕是……也帮不上太多实际的忙吧?毕竟,隔得远,通信也不方便。”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却像一根细针,轻轻扎了凌霜一下。她抬起头,迎上林婉儿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平静地回答:“还好,我们都习惯了。瀚飞哥虽然人在省城,但心系合作社,经常写信回来指点,帮了我们很多。” 林婉儿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她又坐了一会儿,问了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便起身告辞,说还要去别处看看。临走前,她又环顾了一下这个简陋却充满生机的院子,目光在凌霜脸上停留片刻,说了一句:“这地方,挺……原生态的。你们能坚持下来,不容易。好了,不打扰你们工作了。” 送走吉普车,院子里安静下来。社员们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这个“省城来的女干部”,说她穿得真时髦,说话口气真大。只有凌霜,站在原地,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像堵了一团乱麻。 这个林婉儿的突然造访,绝不仅仅是“考察”那么简单。她认识徐瀚飞,而且,似乎很熟悉。她那看似随意的话语里,藏着试探,带着一种让凌霜不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瀚飞哥之前的反常,和这个女人的出现,会不会有什么联系?一种强烈的直觉告诉她,平静的日子,恐怕要起波澜了。 吉普车卷起的尘土缓缓落下,村口恢复了平静,可合作社院子里的空气,却仿佛凝滞了。社员们的议论声渐渐低下去,大家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独自站在院门口、望着远方出神的凌霜。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蹙起的眉头,透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姐,那个女的是谁啊?穿得真好看,就是……感觉有点傲气。”凌雪凑过来,小声问,带着少女对时髦事物本能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凌霜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混着灰尘,在脸上留下一道污迹:“说是省里下来考察的干部。没事,咱们干咱们的活。” 她不想让弟妹和社员们担心,更不愿流露出自己的不安。 她转身走向水井边,打上来一桶冰凉的井水,哗啦一声浇在脸上,刺骨的凉意让她打了个激灵,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些。水珠顺着脸颊滑落,混合着汗水与灰尘。她看着水桶里自己晃动的倒影——一张被晒成小麦色、带着劳作痕迹的年轻脸庞,头发被汗水打湿,几缕黏在额前,身上的旧衣裳沾满了泥点。刚才那个林婉儿光鲜亮丽、一尘不染的形象,像一幅鲜明的对比图,刻在她脑海里。 特别是林婉儿提到徐瀚飞时,那看似随意却意味深长的语气,还有那句“隔得远,通信也不方便”,像一根刺,扎在她心上。这不是简单的考察,这是一种宣示,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圈子的提醒。她在告诉凌霜,徐瀚飞属于那个世界,而凌霜和这个合作社,属于这里。那条无形的鸿沟,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而清晰地横亘在眼前。 “霜丫头,没事吧?”姜老栓扛着铁锹走过来,脸上带着关切,“我看那女干部,问东问西的,话里有话啊?” 凌霜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把脸,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没事,叔。可能就是上级领导正常考察。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合作社是实打实干出来的,不怕人看,不怕人问。” 话虽这么说,但她心里明白,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想起徐瀚飞上次回来时的心事重重,想起那封让他蹙眉的“旧相识”来信。林婉儿……这个名宇,会不会就是信里的“旧相识”?她今天来的目的,真的只是考察吗?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种莫名的危机感,像潮水般涌上心头。不是担心合作社被否定,而是有一种更私人的、属于女人直觉的警惕。那个林婉儿看她的眼神,带着审视,带着比较,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优越和怜悯。那不是一个纯粹的工作考察者该有的眼神。 整个下午,凌霜干活都有些心不在焉。砌墙时差点砸到手,和泥时比例也搞错了。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林婉儿那句话——“毕竟,隔得远,通信也不方便”——总在耳边回响。以前,她觉得和徐瀚飞虽然相隔两地,但心是靠在一起的,书信往来,目标一致,距离不是问题。可今天,这个陌生女人的出现,以及她轻描淡写点出的“距离”,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划开了某种脆弱的平衡,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横亘在她和徐瀚飞之间的,不仅仅是山水,还有截然不同的生活轨迹、社交圈子,以及……可能存在的、她完全不了解的过去。 傍晚收工,凌霜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大伙儿说笑,而是默默收拾好工具,第一个回了家。她坐在窗前,拿出徐瀚飞上次的来信,又仔细读了一遍。信里关于“旧相识”的困扰,此刻读来,字字惊心。她铺开信纸,想给他写信,询问这个林婉儿是谁,笔尖悬在空中,却久久落不下去。 她该怎么说?直接问“今天有个叫林婉儿的女人来找我,她是谁?” 会不会显得自己小气、多疑?会不会给他添麻烦?他之前刻意隐瞒,是不是有他的难处? 一种无力感和委屈涌上心头。她发现,自己对徐瀚飞在省城的生活,了解得那么少。除了知道他工作忙,偶尔提及几个同事,他的社交圈,他过往的经历,尤其是……像林婉儿这样明显关系不一般的“旧相识”,她几乎一无所知。他们之间的联结,看似牢固,实则大部分维系在书信往来和共同的事业上,基础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坚实。 夜色渐浓,油灯如豆。凌霜最终没有写信。她把信纸收好,决定等。等徐瀚飞下次来信,或者等他回来。她要亲口问他。但在那之前,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已经沉沉地笼罩了她。不速之客留下的,不仅仅是几句含沙射影的话,更是一颗怀疑的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凌霜原本充满阳光和信心的心田上。风雨,似乎就要来了。 第161章:无声的较量 林婉儿那辆绿色吉普车卷起的尘土,仿佛过了好几天都没完全落下。她人虽然走了,但那种混合着香水、优越感和隐隐挑衅的气息,却像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在姜家坳合作社的院子里,更缠绕在凌霜的心头。凌霜照常忙碌,带着大伙儿抢建作坊,处理山货,但心里那根弦始终绷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像山雨欲来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着她。 她没等多久。就在林婉儿到访后的第二个周末,徐瀚飞回来了。这次他回来得比预想中早,周六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就出现在了村口,脸色比上次回来时更显疲惫,眼下的青黑浓重,像是熬了几个通宵。 凌霜正在灶房生火做饭,听到动静出来,看到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心里先是一喜,随即又被担忧取代:“瀚飞哥?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厂里没事了?” 徐瀚飞把简单的行李放在院门口的石墩上,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嗯,任务提前收尾,调休两天。” 他目光扫过院子,看到新作坊又垒高了一截的墙体,眼神缓和了些,“进度不慢。” “大家伙儿都铆着劲干呢。”凌霜看着他憔悴的脸,把涌到嘴边的关于林婉儿的疑问暂时压了下去,转身进灶房,“还没吃早饭吧?粥快好了,你先洗把脸歇会儿。” 这一天,徐瀚飞明显心不在焉。他跟着凌霜去工地看了看,但查看时有些神思不属,凌霜跟他商量窗户开多大,他“嗯”了两声才反应过来。下午,他帮着修理合作社那架旧风车,锤子差点砸到手指。凌霜在一旁看着,心里的疑云越来越重。他这次回来,不像是休息,倒像是……在躲避什么。 傍晚,夕阳给山村镀上一层暖金色。凌霜和徐瀚飞刚从后山查看新引种的菌菇回来,正准备进院子,就听到一阵熟悉的吉普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望向村口。还是那辆半新的绿色吉普车,不偏不倚,正好停在了合作社院门外。车门打开,林婉儿走了下来。她今天换了一身淡蓝色的连衣裙,款式更显腰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淡妆,在这黄昏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 她看到并肩站在一起的凌霜和徐瀚飞,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媚又带着几分惊喜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迎上来,声音清脆:“瀚飞?真巧啊!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我正好来这边公社有点收尾工作要处理,想着离姜家坳近,就顺路过来再看看合作社的发展情况,没想到你也在!” 她的目光直接越过了凌霜,热切地落在徐瀚飞身上,语气亲昵自然,仿佛他们是多么熟稔的老友。 徐瀚飞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眉头瞬间蹙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意外和……烦躁?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语气疏离而平淡:“林同志。是很巧。” 凌霜站在一旁,清晰地感受到了林婉儿那声“瀚飞”里包含的、超乎寻常的熟稔,也看到了徐瀚飞那一瞬间的僵硬和回避。她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凌霜同志,我们又见面了。”林婉儿这才像是刚看到凌霜,笑着打了声招呼,目光却很快又转回徐瀚飞身上,“瀚飞,你也是回来看合作社的?你们这合作社真是不错,凌霜同志很能干啊。” 她这话像是夸赞,但语气里的那种居高临下的评判意味,让凌霜非常不舒服。 “嗯。”徐瀚飞应了一声,目光低垂,看着脚下的泥土,没有接话。 林婉儿却仿佛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笑着说:“说起来,真是好久没见了。上次见你,还是……哎呀,得有好几年了吧?那时候你还在念高中,瘦瘦高高的,不爱说话。时间过得真快,这一晃,你都在这边扎根搞建设了。” 她语气感慨,刻意营造出一种共享过往的氛围。 徐瀚飞的脸色更沉了几分,嘴唇抿得紧紧的。 林婉儿又转向凌霜,笑容可掬,话却是对着徐瀚飞说的:“瀚飞,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去我家,我爸还总夸你聪明稳重,说徐伯伯教子有方呢。可惜后来……唉,世事难料。” 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惋惜,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凌霜,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凌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小时候?去她家?徐伯伯?这些字眼,拼凑出的是徐瀚飞一段她完全陌生的、似乎还颇为优渥的过去,以及他和林婉儿两家匪浅的交情。这和她所知的那个沉默寡言、身世坎坷的徐瀚飞,仿佛不是同一个人。林婉儿是在刻意提醒她,她和徐瀚飞之间,隔着的不只是城乡的差距,还有家世、过往的巨大鸿沟。 徐瀚飞猛地抬起头,看向林婉儿,眼神锐利,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做什么。” 林婉儿像是被他的目光刺了一下,笑容微滞,随即又恢复自然,带着点撒娇似的嗔怪:“你看你,还是老样子,一提过去就不爱听。好好好,不说了。” 她转而看向凌霜,“凌霜同志,你别介意,我和瀚飞家里是旧相识,好多年前的事了,就是随口聊聊。” 凌霜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指甲却深深掐进了掌心:“没关系。” 她感觉到徐瀚飞的手在她身侧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碰触她,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这场“巧遇”的寒暄,充满了无声的刀光剑影。林婉儿用看似随意的家常话,句句戳在要害上,炫耀着她与徐瀚飞共享的过去和优越的家世,试图在凌霜面前划出一道清晰的界限。而徐瀚飞的沉默和回避,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印证,让凌霜心中的不安和酸涩疯狂滋长。 夕阳的余晖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尘土里,气氛尴尬而凝重。 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姜大伯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热情地招呼林婉儿进院坐,林婉儿婉拒了,说公社那边还有事,得赶回去。临走前,她又深深看了徐瀚飞一眼,语气带着刻意的关切:“瀚飞,看你气色不太好,在乡下工作辛苦,要多注意身体。有空……回省城的时候,记得联系。” 说完,她冲凌霜点点头,转身上了吉普车。 车子绝尘而去,留下院子里一片诡异的寂静。社员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猜测。凌霜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上火辣辣的,屈辱、愤怒、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心痛,交织在一起。林婉儿那最后一句“回省城记得联系”,像一把软刀子,扎得她生疼。 徐瀚飞脸色铁青,站在原地,半晌没动。他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跟凌霜解释什么,但看到周围社员们探寻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低声道:“进去吧。” 整个晚上,合作社的气氛都怪怪的。吃饭时,没人说话,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徐瀚飞吃得很少,一直低着头。凌霜更是食不知味,味同嚼蜡。她能感觉到徐瀚飞的目光几次悄悄落在她身上,带着歉疚和不安,但她没有回应。 吃完饭,徐瀚飞默默起身去收拾碗筷,凌霜则借口检查菌菇房,走了出去。她需要冷静一下。夜晚的山风格外凉,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却无法驱散心里的闷痛。林婉儿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旧相识”、“小时候”、“徐伯伯”、“回省城联系”……每一个词,都在提醒她,她和徐瀚飞的世界,差距有多大。那个女人,如此轻易地,就用几句话,将她这段时间以来积累的自信和幸福,击得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徐瀚飞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停下,沉默着。月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紧绷。 “她……”徐瀚飞开口,声音干涩,“她父亲,以前和我父亲……共事过。很多年没联系了。” 他解释得艰难而苍白。 凌霜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颤抖:“嗯,看出来了,很熟。” 她顿了顿,终于问出压在心底的话,“她上次来,真的是巧合吗?你今天回来,她知道吗?” 徐瀚飞身体一僵,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不知道她会来。我回来,是因为……厂里最近有些烦心事,想回来静静。” 他避开了第一个问题。 烦心事?凌霜心里冷笑。是工作上的烦心事,还是因为这位“旧相识”林婉儿的出现而烦心? “瀚飞哥,”凌霜转过身,直视着他的眼睛,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我们处对象,是你情我愿的事。我凌霜是乡下姑娘,没念过多少书,家里也没背景,但我不傻,也不瞎。你有什么难处,或者……有什么过去,你要是觉得该告诉我,我就听着。你要是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但是,别把我当傻子糊弄。”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受伤后的倔强和清醒。 徐瀚飞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委屈,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让他心慌的疏离。他急切地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凌霜,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她没什么!她……” “她什么?”凌霜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声音冷了下来,“她家世好,人漂亮,又在省城有体面工作,还是你的‘旧相识’。瀚飞哥,我从来没想过要攀附你什么,合作社是我们一起干起来的,你有你的路子,我尽我的力。但如果你觉得……如果你觉得我们之间差距太大,或者……有了更好的选择,你直说,我凌霜绝不纠缠!” 说完这番话,凌霜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涌了上来,她猛地转过身,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脆弱,快步朝家走去。委屈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她淹没。她以为他们的感情经过考验,坚不可摧,却没想到,外来的压力还没真正到来,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几句挑拨,就让她如此不堪一击。 徐瀚飞僵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伸出的手无力地垂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孤独而漫长。他烦躁地扒了扒头发,心里充满了无力感和愤怒。对林婉儿自作聪明的恼怒,对凌霜受伤的愧疚,还有对眼前这混乱局面的烦躁,交织在一起。 他意识到,有些他试图回避的过去和现实,正以他无法控制的方式,汹涌地扑向他和凌霜,以及他们刚刚建立起的一切。这场无声的较量,没有赢家,只有刚刚开始蔓延的裂痕。 第162章:自信的回应 林婉儿那辆绿色吉普车扬起的尘土,仿佛带着一股特殊的、令人心烦意乱的焦糊味,久久不散。那场发生在合作社院门口的、短暂却充满火药味的“巧遇”,像一块巨石投入凌霜原本平静的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惊涛骇浪。 当晚,凌霜几乎一夜未眠。黑暗中,林婉儿那身刺眼的淡蓝连衣裙、亲昵的“瀚飞”称呼、刻意提及的“小时候”和“徐伯伯”,还有徐瀚飞异常沉默和回避的态度,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上演。委屈、愤怒、猜疑、还有一种被侵入领地的羞辱感,交织在一起,啃噬着她的心。她甚至能感觉到,第二天合作社社员们看她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的同情和探究。姜老栓媳妇给她端水时,都轻声细气地说:“霜丫头,别往心里去,城里姑娘就那样……” 这种无声的“关怀”,反而让凌霜更加难受。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审视的失败者。直到第二天下午,她独自在后山检查新引种的菌菇时,看着那些在腐木上顽强生长出来的、嫩生生的蘑菇,心里忽然透进一丝亮光。她凌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脆弱了?要靠别人的怜悯和男人的表态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想起和徐瀚飞一起,从无到有,把合作社一点点办起来的艰辛;想起他深夜为她熬粥的温暖;想起他毫不犹豫交出全部积蓄说“这是咱们的家底”时的信任;想起樱花树下他那句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我心悦你”。难道一个突然出现的、说话阴阳怪气的林婉儿,就能轻易否定这一切吗? 不,不能。凌霜直起腰,深深吸了一口山里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她凌霜,是姜家坳合作社的创始人之一,是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吃饭的。她的底气,不应该建立在徐瀚飞的态度上,而应该建立在脚下这片土地和她正在创造的事业上。如果连这点风雨都经不起,她还谈什么把合作社做大做强?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里的憋闷和慌乱瞬间消散了大半。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大步流星地往回走。脸上恢复了往日的神采,甚至比平时更多了几分沉静和力量。 回到合作社院子,正好看到徐瀚飞从作坊工地那边走过来,他脸色依旧不好,眼神带着血丝,看到凌霜,脚步顿了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眼神里带着愧疚和不安。 凌霜没等他开口,主动迎了上去,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语气如常:“瀚飞哥,你来得正好。我刚去看过后山的菌菇,长势不错,就是湿度可能有点大,通风得再加强点。你懂这个,帮我去看看?” 徐瀚飞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凌霜会是这个反应。他预想中的质问、哭闹、冷战都没有发生。他看着她清澈镇定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好……我去看看。” 凌霜自然地带路,一边走,一边认真地跟他讨论着菌菇房的湿度控制、通风口的改良方案,语气专业,思路清晰,仿佛昨天傍晚那场尴尬的冲突从未发生过。徐瀚飞跟在她身边,听着她条理分明的分析,看着她专注的侧脸,心中的慌乱和愧疚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惊讶,是欣慰,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被深深触动的敬佩。他发现,凌霜比他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也……成熟得多。 接下来的两天,凌霜的表现彻底颠覆了徐瀚飞的预想。她不再回避关于林婉儿的话题,但也绝不主动提起。有社员旁敲侧击,她只是淡淡一笑:“省城的干部来考察,是好事,说明咱们合作社做出名堂了。” 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合作社的工作中,指挥若定,和社员们有说有笑,处理事情干脆利落。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自信和沉稳,让原本还有些议论的社员们都渐渐安静下来,心里对这个年轻的当家人更多了几分信服。 徐瀚飞将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的震动越来越大。他发现自己之前的回避和沉默是多么愚蠢和伤人心。凌霜用她的行动告诉他:她不需要他小心翼翼的庇护或苍白的解释,她需要的是并肩作战的信任和尊重。 第三天,是徐瀚飞要返回省城的日子。这次,离别的气氛有些微妙。清晨,凌霜早早起来,烙了他爱吃的葱花饼,用油纸包好,塞进他的行李袋。 送他到村口的路上,两人一时无话。快到老槐树下时,徐瀚飞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着凌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郑重:“凌霜,那天的事……对不起。林婉儿她……我和她不是你想的那样。很多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但我……”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但我心里,只有合作社,只有……姜家坳,只有你。” 这是他能说出的、最直白的表态了。说完,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凌霜,等待她的反应。 凌霜安静地听完,抬起头,迎上他紧张的目光,脸上绽开一个温暖而豁达的笑容。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衣领,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和笃定。 “瀚飞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信你。” 短短三个字,像春风一样,瞬间吹散了徐瀚飞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和沉重。他怔怔地看着她,眼眶竟有些发热。 凌霜继续微笑着说:“合作社是咱们一点一滴建起来的,就像后山那些树,根扎得深,不怕风刮。外面来什么人,说什么话,是别人的事。咱们把自己的事做好,比什么都强。” 她顿了顿,眼神明亮而坚定,“你安心回厂里工作,家里有我。作坊的事,菌菇的事,我都会盯好。咱们的路长着呢,不为这点小事绊住脚。” 班车来了。徐瀚飞深深地看着凌霜,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他转身上车,在窗口用力向她挥手。这一次,他的眼神里不再有烦躁和不安,而是充满了被信任、被理解的踏实感和更加坚定的决心。 车子开远,凌霜站在原地,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她用自己的方式和态度,漂亮地打赢了这场“无声较量”的第一回合。她没有哭闹,没有质问,而是用更强大的自信和更投入的事业心,宣告了自己的主权和不卑不亢。 徐瀚飞走后,凌霜的生活恢复了高速运转的节奏。作坊的建设进入关键阶段,封顶、抹墙、安装门窗,每一道工序她都亲自盯着,和请来的老师傅商量细节,力求既实用又节省。新一批发往县供销社的货要准备,她带着凌雪严格检查品质,亲自打包贴标。后山的菌菇房,她每天早晚各去看一次,记录温湿度变化。 她忙得像只旋转的陀螺,但眼神明亮,步伐有力。林婉儿带来的那点阴霾,似乎真的被她甩在了身后。她甚至开始主动思考更长远的问题:作坊建好后,光靠现在的几种产品还不够,得开发新品;销路稳定了,是不是可以考虑注册个商标?这些想法,她仔细记在小本子上,准备等徐瀚飞下次来信时一起讨论。 她的这种状态,也感染了合作社的其他人。大家看到当家人如此镇定自信,干活的劲头更足了,院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热火朝天的景象。那些关于“省城来的女干部”的闲话,也渐渐没了市场。 几天后,徐瀚飞的来信到了。信比往常厚实。凌霜平静地拆开。前面几页,依旧是详细的工作汇报,字迹沉稳,条理清晰。但信的最后,他用了很长的篇幅,写下了从未有过的、近乎剖白的话语: “凌霜,见字如面。厂中一切安好,勿念。此次回来,见你为合作社事奔波劳碌,一切处置得当,心下甚慰,亦深感惭愧。那日林婉儿之事,是我处理不当,徒增你烦扰。我与她家确为旧识,然过往种种,早已如烟散去。如今我心之所系,唯有与你共同经营之合作社,与姜家坳之一草一木,与你之安好喜乐。此心此志,天地可鉴。望你勿因外界纷扰而心生疑虑,我必妥善处理,不令你再受困扰。你在村中,一切小心,保重身体。甚念。瀚飞。” 这封信,没有华丽的辞藻,却字字千斤重。尤其是“此心此志,天地可鉴”八个字,让凌霜的眼眶微微发热。她小心翼翼地将信折好,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承诺和信任。她知道,她的“自信的回应”是对的。她赢得了他的尊重,也巩固了他们的感情。 然而,凌霜并没有被这封信冲昏头脑。她清楚地知道,林婉儿不会轻易罢休。但此刻的她,内心充满了力量。她铺开信纸,开始回信。她没有过多纠缠于林婉儿的话题,只是简单写道:“来信收悉,勿念。合作社一切顺利,新作坊不日便可完工。菌菇长势良好,后山野莓亦熟,酿了些果酒,待你归来尝新。诸事繁杂,然心有所向,便不觉其累。你在外,亦当珍重。霜。” 她的回信,从容,大气,带着一种经过风雨洗礼后的成熟和豁达。她告诉他,她很好,合作社很好,他们的未来也很好。任何外来的风雨,都无法动摇他们共同构筑的根基。 这场由林婉儿挑起的无声较量,反而让凌霜完成了一次重要的成长蜕变。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徐瀚飞羽翼下、为几句闲话就心神不宁的小姑娘,而是真正成长为一个可以独当一面、内心强大的合作伙伴和恋人。她的自信,源于自身的价值和对彼此感情的坚信,这比任何外界的认可或男人的承诺,都更加牢不可破。风雨或许还会再来,但她已准备好,坦然面对。 第163章:瀚飞的表态 徐瀚飞回到省城机械厂的那间拥挤宿舍,已是深夜。带着一身风尘和姜家坳夜晚的清冷气息,他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宿舍里其他工友早已鼾声四起,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模糊的窗影。 凌霜最后那个平静却带着疏离的眼神,像根刺,扎在他心口,比连日的加班熬夜更让他疲惫。他摸黑走到自己的床铺前,没有开灯,直接和衣躺下。黑暗中,林婉儿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和凌霜沾着泥点却眼神清亮的脸交替浮现。前者带着刻意营造的亲昵和隐含的优越,后者则带着受伤后的倔强和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令他心慌的冷漠。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必须做个了断。不能再让林婉儿这样不清不楚地横亘在他和凌霜之间。凌霜的信任,像易碎的琉璃,他不能再让她因为自己的犹豫和逃避而受到任何伤害。 第二天上班,徐瀚飞一直心不在焉。车床的轰鸣声让他头疼,图纸上的线条也变得模糊。他知道林婉儿在市第一人民医院工作。中午休息的铃声一响,他没去食堂,径直走向厂办那部老旧的摇把式电话机。 手指拨动冰凉的号码盘,他的心也跟着一下下收紧。电话接通,是医院总机,他清了清嗓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麻烦请转护士站,找林婉儿同志。” 等待的几秒钟格外漫长。终于,那个熟悉又让他厌烦的声音在听筒那端响起,带着一丝慵懒和意外:“喂?哪位?” “是我,徐瀚飞。”他开门见山,声音低沉。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响起林婉儿带着笑意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刻意的熟稔:“哟,瀚飞啊?真难得,你居然会主动给我打电话。回厂里了?姜家坳那边……考察得怎么样?” 她故意把“考察”两个字咬得有点重。 徐瀚飞没理会她的弦外之音,直接切入主题,语气严肃:“林婉儿同志,我打电话是想跟你说清楚。请你以后,不要再以任何理由去姜家坳合作社,也不要再在凌霜面前,提起任何关于我过去、或者我们两家的事情。” 电话那头的笑声戛然而止。短暂的寂静后,林婉儿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难以置信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徐瀚飞,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去基层考察是工作!我跟凌霜同志提起过去,那也是事实,是关心你!你跟她……你们才认识多久?她了解你什么?了解你们家以前……” “她了解现在的我,就够了。”徐瀚飞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和凌霜,是在姜家坳一起办合作社、一步步走过来的战友,也是彼此认定的对象。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外人来置喙,更不需要谁来提醒所谓的‘过去’。”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把话说得更明白:“林婉儿,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们两家是有些交情,但那都是老黄历了。我现在有我的生活,有我要走的路,有我要珍惜的人。希望你尊重我的选择,也尊重凌霜。不要再做任何可能引起误会和麻烦的事。这是我的态度,也希望你能明白。”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到细微的电流声。徐瀚飞能想象出林婉儿此刻脸上错愕、难堪继而转为愤怒的表情。他握着听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但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仿佛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良久,林婉儿的声音才再次传来,已经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笑意,变得冰冷而克制,甚至带着一丝嘲讽:“呵,徐瀚飞,你真是……长本事了。为了一个乡下丫头,这么跟我说话?好,很好。你的态度我收到了。你放心,我林婉儿还没闲到要去打扰你们……伟大的‘革命事业’和……‘纯洁感情’。”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最后几个字,然后不等徐瀚飞再开口,便“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徐瀚飞缓缓放下电话,手心有些汗湿。他知道,这番话彻底得罪了林婉儿。以她的性格和家世背景,绝不会善罢甘休。但他不后悔。有些界限,必须划清。他不能再让凌霜因为他的过去而承受任何不必要的压力和伤害。 接下来的几天,徐瀚飞刻意留意着周围的动静。厂里关于他和“乡下对象”的风言风语似乎平息了一些,但偶尔还能听到一些窃窃私语,内容却变成了“徐瀚飞为了那个村姑,跟林护士长闹翻了”之类的八卦。他置若罔闻,只是更加埋头工作,下班后依旧为合作社的渠道奔波。 他给凌霜写了一封长信。信里,他没有详细复述与林婉儿的通话内容,只是写道:“……外界纷扰,我已明确态度,予以回绝。往事如烟,无需再提。未来之路,唯愿与你并肩同行,踏实前行。信任如金,我必珍视。勿为杂事分心,合作社乃根本。甚念,盼安。瀚飞。” 他把信投进邮筒,心里踏实了许多。他相信凌霜能看懂他的决心。 然而,徐瀚飞低估了林婉儿被拒绝后的恼怒和……行动力。他以为划清界限就万事大吉,却不知道,有些暗箭,并不会因为你的明确表态而停止发射,反而会因为嫉恨,而来得更加隐蔽和刁钻。 一周后,一个消息像冷水一样泼在了徐瀚飞头上。他通过赵师傅牵线、好不容易才谈下来的、那家规模不小的“红星副食品商店”的采购负责人,突然托人带话给他,语气为难地说,他们店近期进货策略调整,之前约定的那批姜家坳合作社的辣酱和笋菇酱,暂时不能进了,理由含糊其辞,只说“上面有要求,需要更齐全的资质证明”。 更齐全的资质证明?徐瀚飞心里一沉。合作社的卫生许可和基本情况,他之前已经按要求提交过,对方当时并未提出异议。这突如其来的变卦,透着蹊跷。他立刻联想到林婉儿家在市里商业系统的人脉……一种不祥的预感,像阴云般笼罩下来。 徐瀚飞不死心,第二天特意请了半天假,亲自跑到“红星”副食品商店去找那位姓王的采购负责人。王科长见到他,脸上堆着客套而疏离的笑容,把他请进办公室,又是倒茶又是递烟,态度热情得有些过分,但一谈到正事,就开始打太极。 “小徐啊,不是我们不想要你们的货,你们的东西确实不错,赵师傅也极力推荐。”王科长搓着手,一脸为难,“可是最近啊,上面下了新规定,对这类合作社产品的准入,卡得特别严。需要提供生产环境评估报告、更详细的工艺流程说明、还有……嗯,最好能有国营单位或者有影响力的个人担保。你们合作社刚起步,这些……一时半会儿也难办齐啊!” 生产环境评估报告?工艺流程说明?担保?这些要求,远远超出了一般小型合作社产品进入普通副食店的门槛。徐瀚飞的心沉到了谷底。他强压着怒火和焦虑,尽量平静地问:“王科长,之前我们接洽的时候,您并没提这些要求。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者,有什么人……说了什么?” 王科长眼神闪烁了一下,端起茶杯吹了吹气,避开徐瀚飞的目光:“哎,小徐,你这话说的,能有什么误会?就是政策变化嘛,我们也是按章办事。至于有没有人说什么……”他干笑两声,“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反正啊,手续不齐,我们也不敢贸然进货,担不起责任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徐瀚飞已经明白了七八分。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政策变化”。他想起林婉儿挂电话前那冰冷的嘲讽,想起她家在市商业系统的影响力。是她!一定是她在背后使了绊子! 一股怒火直冲头顶,徐瀚飞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真想立刻冲到人民医院,找林婉儿当面对质!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无凭无据,去找她只会把事情闹大,对合作社更不利。 他站起身,脸色阴沉,但语气依旧克制:“王科长,您的难处我理解。相关的手续,我们会尽快想办法补齐。希望到时候,还能有机会合作。” “好说,好说!手续齐了,一切都好说!”王科长如释重负,连忙起身相送。 走出副食品商店,午后的阳光刺眼,徐瀚飞却感觉浑身发冷。他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看着来往的人流车流,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以为只要自己态度明确,努力工作,就能和凌霜一起守护好他们的事业。可现在,他发现,有些力量,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千里之外,轻易地掐断他们的生路。 林婉儿这一手,又准又狠。她不再直接针对凌霜,而是选择了合作社最脆弱的环节——销路。如果“红星”这个重要的渠道被卡死,不仅意味着前期的努力白费,更可能引发连锁反应,让其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销售点也产生动摇。 必须尽快想办法!不能坐以待毙!徐瀚飞快步走向公交车站,脑子里飞速运转。找赵师傅再帮忙斡旋?去找其他可能不受影响的渠道?或者,真的去想办法弄那些苛刻的“资质证明”?无论哪一条路,都困难重重。 他回到厂里,连夜给凌霜写信。他不能瞒着她,必须让她知道面临的危机,但也不能让她过度担忧。他在信里简要说明了“红星”商店因“政策调整”暂缓进货的情况,语气尽量轻松,说是“遇到一点小波折”,正在积极寻找解决办法,让她稳住合作社的生产,保证产品质量,不要受影响。 写完信,已是深夜。徐瀚飞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眉头紧锁。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林婉儿既然出手,绝不会轻易罢休。接下来的路,恐怕会更加艰难。但他没有退路。为了凌霜,为了合作社,为了他们共同的未来,他必须迎难而上。这场无声的战争,已经悄然升级,从感情的表态,蔓延到了事业的生死存亡。而他,必须成为最坚固的防线。 第164章:暗箭难防 徐瀚飞那封关于“红星”商店暂缓进货的信送到姜家坳时,凌霜正带着大伙儿给新作坊上梁。鞭炮噼啪作响,寓意着吉祥的红布条系上房梁,一派喜庆热闹。凌霜读完信,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笑容淡了几分,但看着周围社员们期盼的笑脸,她迅速把信纸折好塞进口袋,扬起声音:“好了!梁上好了!接下来抓紧时间砌墙封顶!争取霜降前能搬进去!” 她语气里的干劲感染了大家,欢声笑语立刻冲淡了那瞬间的异样。只有细心的凌雪,注意到姐姐转身时眉宇间一闪而过的凝重。 晚上,凌霜在油灯下又把信仔细读了几遍。“政策调整”、“需要更齐全资质”、“暂缓进货”……这些字眼像冰碴子,硌得她心里发凉。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姑娘,徐瀚飞信里语气的克制,以及突然提出这么苛刻的要求,背后肯定有原因。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个衣着光鲜、语气带着优越感的林婉儿。是她在捣鬼吗?就因为徐瀚飞明确拒绝了她? 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但很快被更强的忧虑压了下去。“红星”商店是合作社在省城打开的第一个、也是目前最大的稳定销路,如果这笔订单黄了,不仅意味着经济损失,更可能动摇其他小客户的信心。而且,新作坊正在建设用钱之际,这笔货款至关重要。 不能慌!凌霜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铺开信纸,给徐瀚飞回信。她没有哭诉或抱怨,而是清晰地分析了情况:“瀚飞哥,信悉。红星之事,确为意外,但亦在情理之中。市场竞争,波折难免。合作社根基尚稳,新作坊建设如期,后山菌菇长势良好,暂无断炊之虞。你可继续尝试与红星沟通,了解具体所需‘资质’为何物,我们尽力筹措。同时,亦请留意其他可行渠道,不必拘泥一处。我在村中,会稳住生产,确保品质。凡事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即可。勿过于焦虑,保重身体。霜。” 写完后,她仔细封好信。第二天,她像没事人一样,继续指挥若定,只是暗中叮嘱凌雪和姜老栓,近期出货检验要格外仔细,包装更要严谨,不能让人挑出一点毛病。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真正的麻烦,来得比预想的更快、更刁钻。 几天后,合作社按照合同,要将一批精心准备的辣酱和特级笋干发往县供销社。这是仅次于“红星”的重要客户,合作一向愉快。货物装箱前,照例要由公社指派的质检员老孙头过来抽查,盖章放行。 老孙头是个干瘦的老头,平时挺好说话,对合作社的产品也认可。可这天,他背着个褪色的帆布包来了之后,却板着脸,显得格外严肃。他随机拆开几箱,拿出酱罐和笋干包,对着光反复看,又凑近闻了闻,甚至还用手指蘸了点酱尝了尝,眉头拧成了疙瘩。 “凌霜啊,”老孙头放下酱罐,掏出手绢擦了擦手,语气带着为难,“这批货……恐怕有点问题啊。” 凌霜心里一紧,面上保持镇定:“孙师傅,哪里不对?您尽管说。” “你看这辣酱,”老孙头指着一罐,“色泽是没问题,但这……这油色好像比上次浑浊了点?还有这封口,你看这个边缘,是不是有点不齐整?再说这笋干,”他又拿起一包,“干度是够,但你看这品相,大小不太均匀嘛,有的还有一点点黑边。按最新的内部规定,这……这怕是不能算优等品了,最多算个一等品。可你们合同上签的是优等品的价啊!” 凌霜的心沉了下去。油色浑浊?她炒制时火候控制得比平时还小心!封口不齐?新买的手摇封口机每次都用卡尺校准过!笋干黑边?那是野生笋晒制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细微痕迹,以往老孙头从未计较过!这分明是鸡蛋里挑骨头! “孙师傅,”凌霜压着火气,尽量心平气和,“这酱的油色一直是这样的,封口我们也检查过,没问题。笋干的品相,山货难免有点自然痕迹,以前……” “哎,凌霜!”老孙头打断她,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你别怪我老头子苛刻!这是上面的新规定!现在抓质量抓得紧!我也是按章办事!这批货要是按优等品出去,被上面查出来,我也要担责任的!要不……你们拉回去,重新挑拣一下?或者,就按一等品结算?就是这价钱……得降三成。” 降三成?凌霜眼前一黑。这批货量不小,降三成,不仅利润全无,还要亏本!而且重新挑拣?这么多货,怎么可能来得及?供销社那边等着要货,违约要付违约金的! “孙师傅,这……这规定什么时候变的?怎么没提前通知我们?”凌霜的声音有些发颤。 “就……就前几天刚下的文儿,我这也是照章办事。”老孙头眼神躲闪,不敢看凌霜,“你们合作社现在是典型,要求严格点也是应该的嘛!” 典型的“严格要求”?凌霜看着老孙头那不自然的神情,心里彻底明白了。这不是什么新规定,这就是冲着她凌霜、冲着姜家坳合作社来的!而且,这手段比直接断掉“红星”的订单更阴险、更恶心人!它卡在供应链的中间环节,让你有苦说不出,还能打着“按规定办事”的旗号!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窜上脊梁骨。林婉儿!一定是她!她动用了关系,把压力施加到了公社这一层!她不仅要断合作社的财路,还要败坏合作社的名声!好狠的手段! 周围的社员们围了过来,听到要降价三成,都炸开了锅。 “凭什么啊!我们的货哪点不好了?” “孙师傅,您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这不明摆着欺负人吗!” 凌霜看着群情激愤的社员,又看看一脸为难却寸步不让的老孙头,知道今天这事无法善了。硬顶,只会把关系搞僵,以后更麻烦。认栽降价?合作社承受不起这个损失,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孙师傅,”凌霜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既然您说是按规定办事,我们配合。货,我们先不发了。您说的新规定,麻烦您把文件拿给我看看,我们也学习学习,免得下次再出错。至于这批货,”她看了一眼那些凝聚了大家心血的产品,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会重新检验。如果确实达不到优等品标准,我们一颗也不会往外发!合作社靠的是质量吃饭,绝不卖次货!但如果是有人故意刁难……”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孙头,“也请孙师傅帮忙带个话,姜家坳合作社,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招,尽管明着来!我们接着!” 老孙头被凌霜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讪讪地说:“你看你……这话说的,哪有什么人刁难……就是规定,规定……” 他胡乱在检验单上划拉了几下,写了“待复检”三个字,盖上章,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老孙头仓皇的背影,社员们又气又急。 “霜丫头,现在可咋办啊?” “这不是要逼死咱们吗?” 凌霜站在一堆“待复检”的货物前,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老孙头一走,合作社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姜老栓气得脸色通红,蹲在地上直拍大腿:“这叫什么事儿!明明是好东西,硬说成次货!这不是欺负人嘛!” 李叔也唉声叹气:“降价三成?还得重新挑?这得耽误多少工夫!供销社那边违约了咋办?” “肯定是那个省城来的女人搞的鬼!”凌宇气得跳脚,“看瀚飞哥不理她,就来使坏!” “对!就是她!”众人纷纷附和,义愤填膺。 凌霜没有加入声讨,她沉默地走到那批被判定为“待复检”的货物前,拿起一罐辣酱,拧开,仔细看了看油色,又闻了闻气味,再拿起一包笋干,反复查看。色泽、香气、干度……都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她心里又气又恨,但更多的是冷静下来的分析。林婉儿这一手,目的很明确:一是制造麻烦,拖延货款,消耗合作社的现金流和精力;二是打击合作社的声誉,让其他客户产生疑虑;三,也是最阴险的,是想看她凌霜慌乱失措、向她求饶的样子! 绝不能让她得逞!凌霜转过身,面对情绪激动的社员们,提高了声音,语气沉稳有力:“大家静一静!听我说!” 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凌霜。 “货,没有问题!”凌霜举起手中的酱罐,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是我们的心血,是好东西!有人想用歪门邪道卡我们,我们更不能自乱阵脚!” 她顿了顿,继续说:“货,暂时不发。但不是因为我们理亏!是因为有人拿着鸡毛当令箭,我们得把事情弄清楚!姜叔,李叔,麻烦你们现在就去公社,找相关领导,问问这个‘新规定’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正式文件!要问清楚!” “好!我们这就去!”姜老栓和李叔立刻站起来。 “小雪,”凌霜又转向妹妹,“你马上把咱们的生产记录、原料收购单、还有以往供销社的收货凭证都找出来,整理好。” “姐,我明白!”凌雪用力点头。 “其他人,”凌霜看着剩下的社员,“生产线不能停!该炒酱炒酱,该晒菇晒菇!但每一道工序都要比平时更仔细!我们要做出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货来!让人看看,咱们姜家坳合作社,靠的是真本事!” “对!霜丫头说得对!” “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凌霜冷静的指挥和坚定的话语,像定海神针,稳住了大家慌乱的情绪。社员们立刻行动起来,各司其职。 安排完这些,凌霜快步回到自己屋里,关上门。她需要立刻给徐瀚飞写信!公社这边的情况必须让他知道,县供销社这条路可能走不通了,省城“红星”那边更是希望渺茫。必须尽快找到新的销路,否则合作社的资金链很快就会出问题! 她铺开信纸,笔尖因为愤怒和焦急而微微颤抖,但她强迫自己写得清晰、有条理。她简要说明了质检被刁难的情况,分析了可能的后果,并提出了自己的应对方案:一方面在公社据理力争,查清所谓“新规”;另一方面,请求徐瀚飞务必在省城尽快寻找新的、可靠的销售渠道,哪怕是价格低一点的小批发商或者食堂,先解决眼前的出货和资金问题。她在信末写道:“形势逼人,唯有积极应对。我稳住生产,你开拓市场。内外携手,共渡难关。勿慌,有我。霜。” 写完信,封好口,她立刻让凌宇跑步送到公社邮电所,寄加急。 做完这一切,凌霜才感觉腿有些发软,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下。窗外,社员们忙碌的身影和声音传来,带着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秩序。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这不是简单的产品质量问题,而是一场针对他们合作社、甚至可能是针对她和徐瀚飞关系的、有预谋的打击。对手隐藏在暗处,手段卑劣。 但此刻,凌霜心里除了愤怒和担忧,更涌起一股强烈的斗志。 她想起徐瀚飞信里的承诺,想起他们共同奋斗的日日夜夜,想起樱花树下的誓言。 她不能倒下,合作社不能倒下!无论多难的坎,她都要跨过去!这支暗箭,她要让它原路射回!她拿起桌上那罐“有问题”的辣酱,紧紧攥在手里,眼神锐利如刀。 战斗,开始了。 第165章:危机时刻 老孙头夹着皮包、几乎是跑着离开合作社院子的背影,像一根点燃的引信,瞬间引爆了压抑的恐慌和愤怒。院子里炸开了锅,姜老栓气得脸色铁青,一脚踹在旁边的箩筐上:“欺人太甚!这不明摆着找茬吗!” 李叔蹲在地上,抱着头唉声叹气:“降价三成?还得重新挑?这货款要是拿不回来,新作坊的砖瓦钱可咋办啊!” 妇女们围着那批被贴上“待复检”标签的货,七嘴八舌,又急又气,有几个年轻媳妇甚至急得抹起了眼泪。 凌霜站在一片混乱的中心,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几乎喘不过气。违约的压力、资金的缺口、社员们的恐慌,像几座大山同时压下来。她强迫自己挺直脊梁,目光扫过一张张焦急的面孔,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提高声音,压过嘈杂: “都静一静!听我说!”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异常清晰有力。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她。 “货,是我们一勺一勺炒出来,一根一根晒出来的!好不好,咱们自己心里最清楚!”凌霜走到货堆前,随手拿起一罐辣酱,用力拧开,递给旁边的姜老栓,“姜叔,您尝尝!这油色,这味道,跟以往有半点差别吗?” 姜老栓接过,蘸了点尝了尝,梗着脖子道:“没有!比以前的还香!” 凌霜又拿起一包笋干,抖开:“大家看看!这品相,这干度!哪点对不起‘优等’两个字?他老孙头红口白牙说降等就降等,凭什么?!” “对!凭什么!”社员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 “就凭有人看咱们不顺眼!想给咱们使绊子!”凌霜的目光锐利起来,“可咱们姜家坳合作社,不是泥捏的!有人想让咱们乱,咱们偏不能乱!有人想看咱们的笑话,咱们偏要活出个样儿给他们看!” 她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货,现在不发!不是咱们理亏,是咱们要讨个说法!姜叔,李叔,麻烦你们现在就去公社,找管事的领导,问清楚这个‘新规定’!要拿文件来看!咱们按规矩办事,但也不能任人拿捏!” “好!我们这就去!”姜老栓和李叔立刻应声,转身就往外走。 “小雪!”凌霜又看向妹妹,“把咱们所有的生产记录、进货单、往次的检验合格单,全都找出来!咱们用事实说话!” “哎!我马上去!”凌雪应声跑回屋里。 “其他人!”凌霜看着剩下的社员,“生产线不能停!该干啥干啥!但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炒酱的火候,晒菇的翻动,包装的密封,一样都不能含糊!咱们要做出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货!让那些想使坏的人看看,啥叫真金不怕火炼!” “对!听霜丫头的!” “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凌霜冷静而果决的安排,像一剂强心针,瞬间稳住了慌乱的人心。社员们纷纷行动起来,各自忙活去了,虽然气氛依旧凝重,但已没了刚才的无措。 凌霜看着大家散开的背影,强撑的那口气一松,腿有些发软,她赶紧扶住旁边的石磨。刚才的镇定大多是装出来的,她心里比谁都慌。这笔货款要是真黄了,合作社的资金链就断了!新作坊得停工,社员的分红也得泡汤!那个林婉儿……真是好毒的手段! 她回到自己屋里,反手闩上门,背靠着门板,才允许自己流露出片刻的脆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狠狠擦掉。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必须想办法!铺开信纸,她颤抖着手给徐瀚飞写信,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质检被刁难的情况和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恳请他务必在省城想办法寻找新的、哪怕利薄的出货渠道,救急如救火!写完信,立刻让凌宇跑步送去公社寄加急。 信送走了,等待变得无比煎熬。凌霜度日如年,一边要强装镇定指挥生产,应付公社那边姜老栓他们带回的、含糊其辞的“正在了解情况”的回复,一边心里像油煎一样。她甚至开始盘算最坏的打算:如果货款真的收不回来,合作社的积蓄能撑多久?要不要先停掉新作坊的工程?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第三天下午,一个熟悉的身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合作社院门口!是徐瀚飞!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蓝色劳动布工作服、面相憨厚的中年男人。 “瀚飞哥!”凌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愣了一瞬,才快步迎上去,声音带着哽咽,“你……你怎么回来了?” 徐瀚飞脸色疲惫,眼窝深陷,但眼神锐利,看到凌霜,紧绷的神情松弛了一丝。“收到信就请假回来了。情况我大致知道了。” 他言简意赅,侧身介绍身后的男人,“这位是省城红星钢铁厂食堂采购科的张师傅,我战友的老乡。” 张师傅笑着点点头,操着浓重的口音:“小徐找到我,说你们这有批好酱菜遇到点麻烦,厂里食堂正缺靠谱的调味品,我就跟过来看看货。” 凌霜的心猛地一跳,像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她赶紧把两人让进院里,招呼凌雪倒水。 徐瀚飞没顾上喝水,直接走到那批“待复检”的货堆前,拿起一罐辣酱,打开看了看,闻了闻,又递给张师傅:“张师傅,您看看,这就是我们合作社做的,用料实在,干净卫生。” 张师傅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色泽,又用自带的小勺子尝了尝,咂咂嘴:“嗯!味道正!辣得够劲,香!是地道东西!”他又检查了包装和日期,点点头,“看着不错。小徐说你们遇到点麻烦,货出不去?” 凌霜赶紧把质检被刁难的事简单说了,语气尽量客观。 张师傅皱皱眉:“还有这种事?咱们厂食堂量大,要求也严,但讲道理。只要东西好,价格合适,就没问题。这批货,要是你们急用钱,我们食堂可以先要了,按市场价走!以后要是质量稳定,可以长期合作!” 峰回路转!凌霜激动得差点掉下泪来,连声道谢:“谢谢张师傅!太感谢您了!质量您绝对放心!” 徐瀚飞在一旁补充道:“张师傅,货您拉走,按规矩该办的入库检验手续一样不少,咱们公事公办,也免得落人口实。” “对对对!小徐考虑得周到!”张师傅爽快答应。 事情竟然就这么解决了!而且找到了一个比县供销社更稳定、需求量更大的渠道!社员们听到消息,都围了过来,脸上洋溢着绝处逢生的喜悦。 送走张师傅,天色已晚。院子里只剩下凌霜和徐瀚飞。夕阳的余晖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瀚飞哥,这次……多亏了你。”凌霜看着徐瀚飞憔悴的脸,心里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徐瀚飞摇摇头,目光深沉地看着她:“是我连累了你。林婉儿那边……我会处理干净。” 他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坚决,“这次的事,是个教训。我们不能总这么被动挨打。” 凌霜点点头,深有同感:“嗯,我明白。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咱们的货好,就不怕没销路。以后,咱们得把路子拓得更宽些。” “还有,”徐瀚飞沉吟一下,“合作社要想长远,不能总靠卖原料和初级加工品。得有自己的名号,有自己的拳头产品。这次是个契机,逼着咱们往外走。” 夜色渐浓,两人站在院子里,低声商讨着接下来的计划。 当晚,徐瀚飞留在合作社过夜。凌霜把最好的那间客房收拾出来,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吃过晚饭,两人坐在院里的石磨盘上,就着一盏煤油灯,继续商量。 “红星钢厂食堂用量大,但价格压得低,利润薄。”徐瀚飞分析道,“不过好处是稳定,结款快。先解决眼前的危机,稳住基本盘。县供销社那边,我明天再去一趟,找他们领导当面谈谈,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我跟你一起去!”凌霜立刻说,“货是我们的,道理要讲清楚。” 徐瀚飞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不过,去了不要急,看情况再说。” 凌霜“嗯”了一声,沉默片刻,低声问:“瀚飞哥,林婉儿她……在省城,是不是很有势力?这次的事,是不是很难办?” 徐瀚飞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石磨盘:“她家……在商业系统有些关系。这次是她做得过分了。我会找她谈清楚,如果她再这样……”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眼神里的冷意让凌霜明白,他不会轻易罢休。 “其实,”凌霜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疏星,语气平静却坚定,“她越是使绊子,越说明她怕了。怕咱们把合作社办好,怕咱们……在一起。咱们偏要争这口气,把事业做得更大更强!到时候,看她还能耍什么花样!” 徐瀚飞有些意外地看向凌霜。油灯的光晕下,她的侧脸线条柔和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他没想到,经历这样的风波,她没有被击垮,反而激起了更强的斗志。他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手因为常年劳作,有些粗糙,却温暖有力。 凌霜微微一颤,没有抽回,反而轻轻回握了他一下。 “你说得对。”徐瀚飞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外在的困难不怕,怕的是自己先乱了阵脚。以后,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简单的几句话,一个无声的握手,却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人安心。危机没有拆散他们,反而让他们的纽带更加牢固。 第二天,徐瀚飞和凌霜一起去了县供销社。接待他们的是供销社的副主任,姓王,是个面色和善的中年人。看到徐瀚飞和凌霜一起来,他显得有些意外和尴尬。 徐瀚飞没有绕弯子,直接说明了来意,询问质检标准突然变化的原因。 王副主任搓着手,打着哈哈:“哎呀,小徐同志,凌霜同志,你们别误会!不是什么新规定,可能就是老孙头理解有偏差,或者……当时检查得仔细了点。都是工作嘛,难免有疏漏。你们的货我们是信得过的!这样,那批货,还按优等品结算!我马上让人办手续!” 事情顺利得超乎想象。显然,徐瀚飞的出面,以及他可能暗中施加的影响(或许通过他在省城找到的新渠道展示的实力),让对方有所顾忌,选择了息事宁人。 货款顺利收回,危机彻底解除。但凌霜和徐瀚飞都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真正的隐患并未消除。 徐瀚飞返回省城前,对凌霜说:“合作社要尽快有自己的‘护身符’。光是东西好还不够,得有叫得响的名头。我回去打听一下注册商标的事。咱们的产品,尤其是香菇,品相好,可以考虑重点打造一下。” 凌霜重重地点点头:“我明白!这次的事,让我想通了。不能总指望别人,得自己有硬实力。品牌的事,我这边也开始准备材料。” 送走徐瀚飞,凌霜站在合作社新作坊的地基前,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更加清晰的紧迫感。林婉儿这支暗箭,虽然被他们合力挡下,但也让她彻底清醒:创业之路,从来不会一帆风顺。除了市场的明枪,还有来自人际关系的暗箭。唯有自身强大,拥有不可替代的核心竞争力和品牌价值,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一场危机,让她和徐瀚飞更加默契,也让合作社的发展方向,变得更加清晰和坚定。下一步,就是要打造属于他们自己的、擦得亮、叫得响的招牌了。 第166章:重振旗鼓 徐瀚飞带着红星钢厂的张师傅和那批“问题”货离开后的第二天,姜家坳合作社的院子里,气氛依旧有些沉闷。危机虽然暂时解除,货款也顺利收回,但被刁难的憋屈感和对未来的担忧,像一层薄薄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社员们干活时少了往日的说笑,眼神里带着疑虑,动作也有些迟疑。 凌霜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知道,这次风波,伤到的不仅是合作社的钱袋子,更是大家的信心。必须尽快把士气重新凝聚起来! 下午收工后,她没有让大家立刻散去,而是把所有人都叫到新作坊已经垒起半人高的砖墙前。她站在一块平整的石基上,目光扫过一张张带着疲惫和不安的面孔。 “大伯、大娘、叔叔、婶子们,”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这两天的事,大家都经历了。咱们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东西,被人硬说成次品,心里憋屈,我知道!” 她的话戳中了大家的痛处,人群里响起几声叹息和低低的抱怨。 “但是!”凌霜提高声音,眼神变得锐利,“咱们自己摸着良心说,咱们的酱,咱们的菇,到底好不好?!” “好!”姜老栓第一个梗着脖子喊出来,“咱的东西,用料实在,干干净净,哪点不好?!” “就是!比供销社卖的那些一点都不差!”李叔也附和道。 凌霜点点头,弯腰从旁边搬过来一箱还没来得及发走的、贴着“待复检”标签的辣酱,“啪”地一声打开箱盖,拿出一罐,利落地拧开盖子,递到离她最近的姜老栓媳妇面前:“婶子,您闻闻,看看!这油色,这香味,跟咱们以前做的,有半点不一样吗?” 姜老栓媳妇凑近仔细闻了闻,又对着光看了看,用力摇头:“没不一样!香着呢!透亮着呢!” 凌霜又把酱罐递给旁边的几个社员传看。大家轮流看着、闻着,脸上的表情从疑虑渐渐变成了肯定和愤愤不平。 “咱们的东西,没问题!”凌霜收回酱罐,声音坚定,“有人想给咱们使绊子,鸡蛋里挑骨头,那是他们心术不正!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行!” 她跳下石基,走到人群中间,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这次,咱们能挺过来,是因为咱们东西硬气!是因为瀚飞哥在省城拼了命地帮咱们找新路子!更是因为咱们自己没慌、没乱,该生产生产,该理论理论!”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放缓,却更显真诚:“我知道,大家担心以后还会不会有这种事。我也担心。但是,怕有用吗?躲有用吗?咱们从几口锅、几个坛子起家,走到今天,容易吗?多少次难处都闯过来了,这次就能把咱们打趴下?” 人群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她。 “红星钢厂食堂,量大利薄,但稳定!这就是咱们的新路子,是瀚飞哥给咱们闯开的口子!”凌霜从口袋里掏出徐瀚飞那封简短的信,“瀚飞哥信里说了,让咱们稳住神,别怕利薄,先把脚跟站稳了再说!只要咱们东西好,不愁没饭吃!” 她的话像一阵风,吹散了大家心头的部分阴霾。是啊,路子没断,还能走! “咱们现在要做的,”凌霜趁热打铁,语气斩钉截铁,“不是唉声叹气,而是把腰杆挺得更直!把活做得更细!炒酱的火候,咱们盯死了!晒菇的日头,咱们掐准了!包装的密封,咱们勒紧了!咱们要做出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的货!让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把嘴巴闭上!让咱们姜家坳合作社的牌子,比铁还硬!” “对!霜丫头说得对!” “把活干好!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咱们争这口气!” 社员们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了,纷纷挥舞着拳头,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重新燃起的斗志和不服输的劲头。 “好!”凌霜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咱们就甩开膀子干!新作坊加紧盖!生产线不能停!质量这把尺子,咱们自己得比谁都量得严!” 接下来的日子,合作社的院子重新恢复了热火朝天的景象,甚至比以往更多了一份较劲的认真。炒酱的灶火旁,老师傅瞪大眼睛盯着锅里的油温;晾晒场上,妇女们翻检菇片格外仔细,生怕有一片品相不佳;包装桌旁,年轻人贴标签、拧瓶盖一丝不苟。凌霜更是以身作则,从原料筛选到成品检验,每一个环节都亲自把关,她的身影出现在每一个角落,眼神专注而坚定。 徐瀚飞的信也时不时从省城寄来,除了告知与钢厂食堂对接的细节和货款结算情况,更多的是鼓励和提醒,字里行间透着关切和并肩作战的默契。虽然利润薄了,但稳定的订单像潺潺溪流,滋养着合作社的运转,也慢慢抚平了大家的焦虑。 几天后,凌霜召集骨干社员开了个小会。会上,她拿出了一本新做的、更加细致的生产记录本。 “这次的事,给咱们提了个醒。”她指着记录本说,“光靠嘴说东西好不行,咱们得把‘好’字,落在纸上,落在每一个细节上。从今天起,每一批货,用了多少料,炒了多久,晒了几天,谁经的手,咱们都记清楚!咱们自己心里有本明白账,走到哪儿都不怕!” 姜老栓拿起记录本,翻看着上面工整的字迹和清晰的条目,连连点头:“是这个理!以后咱也按规矩来,白纸黑字,看谁还敢瞎挑刺!” 重振旗鼓,不仅仅是恢复生产,更是建立更规范的制度,凝聚更坚定的信心。经过这场风波的洗礼,合作社没有垮掉,反而像被打磨过的石头,变得更加坚硬、更有韧性。凌霜站在院子里,看着忙碌的社员和一天天拔高的新作坊墙体,心里那份因为林婉儿而生的阴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清醒的认识:唯有自身强大,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重振士气的效果立竿见影。合作社不仅稳住了红星钢厂的订单,还因为这次“严把质量关”的狠劲,意外地获得了口碑。附近公社和县里的一些小供销点,听说姜家坳的货“硬气”,连省城大厂都认,也主动找上门来要货。虽然量都不大,但聚沙成塔,销路反而比之前更宽了些。 这天傍晚,凌霜和凌雪坐在灯下核对新一期的账目。虽然红星厂的单价低,但架不住量大稳定,加上其他零散订单,算下来,这个月的收入竟然比风波前还略有盈余。凌雪拨着算盘,小脸上露出了笑容:“姐,看来咱们挺过来了!照这样下去,新作坊年底肯定能建起来!” 凌霜看着账本,心里也松了口气,但眉头却没有完全舒展。她指着账本上“辣酱”和“笋菇酱”那两栏,对凌雪说:“小雪,你看,咱们现在卖得最好的,还是这两样老产品。虽然量上去了,但利太薄。红星厂那边,几乎不赚钱,就是走个量,撑个场面。真正赚钱的,还是县里和周边这些小单子,可这些单子不稳定。” 凌雪点点头:“是啊,瀚飞哥也说,跟大单位打交道就这样,价钱压得低,但结款快,量又大,能帮咱们稳住基本盘。” “基本盘是稳住了,”凌霜若有所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可咱们不能总靠着‘基本盘’过日子。这次是运气好,瀚飞哥找到了钢厂的路子。万一下次再有人使绊子,卡掉咱们一两个大单,咱们是不是又得抓瞎?” 她站起身,在屋里慢慢踱步:“咱们的货,是好东西。可放在市场上,跟别人的酱、别人的菇放在一起,除了价钱便宜点,还有什么不一样?凭什么让人非买咱们的不可?” 凌雪被问住了,眨着眼睛想了想:“咱们……咱们用料实在?干净?” “用料实在的作坊多了去了。”凌霜摇摇头,“咱们得有点别人没有的东西。” 她停下脚步,眼神亮了起来,“就像……就像后山那片野林子里的香菇!品相、香味,就是跟别处的不一样!上次供销社的老陈还说,咱们的香菇炖汤特别鲜!” 她越说思路越清晰:“咱们不能老是‘姜家坳合作社’的辣酱、‘姜家坳合作社’的笋干……这名头太泛了!得让人一想到好东西,就认准咱们一个牌子!就像……就像‘王致和’的臭豆腐,‘六必居’的酱菜一样!” “牌子?”凌雪有些疑惑,“姐,你是说……给咱们的货起个名儿?” “对!起个名儿!注册成商标!”凌霜语气兴奋起来,“咱们最好的就是香菇,就从香菇开始!包装也不能再用这种通用的白玻璃罐和破报纸了!得设计咱们自己独有的包装,贴上咱们自己的标签,把‘姜家坳’这三个字,和‘最好’、‘最鲜’绑在一起!让咱们的香菇,成为招牌!以后人们一说起买好香菇,就认‘姜家坳’的!” 这个念头让她激动不已:“还有故事!咱们山村姑娘创业的故事,咱们怎么严格选料、怎么精心晒制的过程,都可以讲出去!让人不仅吃到东西,还知道东西背后的心血和诚意!这样,哪怕咱们价钱比别人的贵一点,也有人愿意买!” 凌雪被姐姐描绘的前景吸引住了,眼睛发亮:“姐,这个主意好!咱们的香菇本来就好!要是真能做成招牌,那就不怕别人压价了!” “不光是不怕压价,”凌霜目光深远,“有了自己的牌子,就有了根。别人再想使坏,就不是卡咱们一批货那么简单了,得先撼动咱们的招牌!这才是真正的护身符!” 她立刻铺开纸笔,把这个想法详细地写下来,准备等徐瀚飞下次来信时,好好跟他商量。品牌之路怎么走,需要多少钱,怎么注册,她都不懂,但她知道,这个方向是对的。这次危机,像一盆冷水,浇醒了她。单纯埋头苦干、依赖渠道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要想走得更远,飞得更高,必须打造属于自己的、擦得亮、叫得响的翅膀! 重振旗鼓,不仅仅是为了恢复旧观,更是为了迈向一个新的、更具挑战却也更有希望的高度。凌霜的心中,一颗名为“品牌”的种子,破土而出。 第167章:品牌萌芽 红星钢厂的订单像一股稳定的活水,让合作社暂时摆脱了断炊的危机,但凌霜心里那本账,算得比谁都清楚。薄利,只能维持运转,想要发展,想要真正挺直腰杆,还差得远。上次质检风波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时不时隐隐作痛,提醒她被动挨打的滋味。 这天,公社逢集。凌霜带着新晒好的一批笋干和一小筐精选的香菇去集市上卖,顺便换点油盐酱醋。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她蹲在自己的小摊后,看着旁边卖杂货的摊子上,摆着几种用彩色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硬糖,虽然味道普通,但就因为包装鲜亮,吸引了不少孩子围着看。还有不远处的布摊,几种新到的“的确良”布料,因为花色新颖,问价的人络绎不绝。 凌霜的目光扫过自家摊位上,那些用旧报纸和干草包裹的笋干,还有用简陋簸箕盛着的香菇。东西都是顶好的东西,笋干黄亮亮,香菇肉厚味醇,可问价的人,多是些精打细算的老主顾,开口先砍价。 “凌家妹子,这香菇不错,就是……价钱能不能再让点?你看人家那边,便宜两毛呢!”一个相熟的大婶拿起一朵香菇,嘴里夸着,手上却使劲压价。 凌霜笑着解释:“婶子,咱这是头茬菇,山里头摘的,费工费时,品质不一样。” 大婶撇撇嘴,最终还是放下香菇,走向了旁边那个价格更低的摊位。 凌霜看着大婶的背影,又看看自家虽然品质好却显得“土气”的货物,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上次林婉儿来的时候,那身时髦的连衣裙,那审视中带着优越感的目光。难道好东西,就活该被压价?就因为没有光鲜的外表和响亮的名头? 傍晚收摊回来,凌霜没像往常一样立刻去忙合作社的活,而是一个人走到后山那片他们合作社专属的野生菇林。夕阳的余晖透过密密的林木,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菌类特有的清香。她蹲下身,轻轻拨开腐叶,露出几朵刚刚冒头、伞盖饱满、色泽棕褐鲜亮的野生香菇。她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朵,放在鼻尖深深一嗅,那股浓郁独特的香气,瞬间沁人心脾。 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是姜家坳这片山水才能孕育出的精华!可这样的好东西,在集市上,却要和那些大棚里速生、味道寡淡的香菇摆在一起,被人挑三拣四,讨价还价。 一个念头,像破土的春笋,猛地钻出她的脑海:为什么不能让它变得与众不同?为什么不能让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姜家坳的香菇,是最好的香菇?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加速。她快步走回合作社,直接去了作为临时仓库的旧仓房。里面堆放着准备发往红星钢厂的辣酱和笋干,用的还是最普通的玻璃罐和麻袋,上面贴着简单写着品名和日期的白纸标签,毫不起眼。 她又翻出上次徐瀚飞从省城寄来的、里面夹带的几张商品包装纸。那是几种点心和高档糖果的包装,色彩鲜艳,图案精美,上面还印着醒目的商标,比如“稻香村”、“冠生园”。她摩挲着那光滑的纸面,心里豁然开朗:对!商标!包装!人家卖点心糖果的,都知道要有个好名字、好样子,咱们这山珍野味,凭什么就不能有? 晚上,社员们吃完晚饭,聚在院里乘凉。凌霜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大家闲聊,而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油灯下,铺开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拿着铅笔头,歪歪扭扭地写画着什么,神情专注。 “姐,你画啥呢?”凌雪好奇地凑过来。 凌霜抬起头,眼睛在灯光下亮晶晶的。她把手里的报纸给围过来的几个骨干社员看,上面用铅笔笨拙地画了几个草图:一个类似香菇形状的简单图案,旁边写着“姜家坳”三个字,还有一个稍复杂的,在“姜家坳”下面加了“山珍”二字。 “大伙儿看看,”凌霜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我琢磨着,咱们以后出产的货,特别是香菇、笋干这些山珍,不能光这么散着卖,或者用个破罐子破袋子一装就完事。咱们得有个自己的名号!就像……就像人得起个名儿一样!得让人一看这牌子,就知道是咱们姜家坳的东西,是好东西!” 姜老栓眯着眼看了看:“牌子?霜丫头,你是说……给咱们的货起个名儿?像‘红星’钢厂那样?” “对!就是这个意思!”凌霜用力点头,“不过咱们不叫‘红星’,咱们就叫……嗯,‘姜家坳’牌山珍!或者……”她犹豫了一下,脸上微微泛红,声音低了些,“或者……叫‘凌霜农品’?” “凌霜农品?”李叔琢磨着,“这名字好!实在!听着就靠谱!” “起名儿是好,”姜老栓比较务实,“可起了名儿有啥用?不还是那些东西吗?” “不一样!”凌霜语气坚定起来,“起了名儿,咱们就得对得起这个名儿!所有的香菇,都得按最高标准挑!包装也得换!不能用报纸了,得印专门的袋子或者盒子,把咱们的名儿,还有……嗯, 画座小山,画朵香菇,印上去!弄得干净、亮堂!让人一看就喜欢,就觉得高级!” 她越说越激动,站起来比划着:“咱们还可以跟买货的人说,这是咱们姜家坳合作社,凌霜带着大伙儿,在后山一点一点采来、精心晒出来的!是咱们山村人的心血!咱们的故事,就是咱们牌子最好的说明!这样,咱们卖的就不仅是香菇,是咱们的诚意,是咱们姜家坳的名声!” 院子里安静下来,社员们都被凌霜描绘的前景吸引了。自己种的山货,也能像城里的点心一样,有自己的名字和漂亮衣裳?还能讲故事? “这……这能行吗?”有人迟疑地问,“得多花不少钱吧?” “前期肯定要投入一点,”凌霜承认,“印包装要钱,注册商标可能也要钱。但长远看,值!咱们有了自己的牌子,就不是谁想压价就能压价的了!咱们是好东西,就得卖出好价钱!以后人们认准了咱们的牌子,哪怕价钱贵点,也愿意买!咱们就不用老是担心被人掐脖子了!” 她看着大家,眼神清澈而坚定:“上次的亏,咱们不能白吃!咱们得长记性!不能总等着别人来挑咱们,咱们得自己立起来!让咱们的货,带着咱们姜家坳的硬气,走到哪儿都响当当!” 凌霜这番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社员们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品牌,这个对山里人来说还有些陌生的词,伴随着凌霜眼中炽热的光和斩钉截铁的语气,悄然在他们心中埋下了种子。虽然前路必然充满未知的挑战,但一种改变现状、掌握自身命运的强烈渴望,已经开始萌发。凌霜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但她愿意带着大家,闯一闯这条没人走过的路。 品牌的想法一旦生根,便迅速发芽。凌霜几乎着了魔。白天忙完合作社的活计,晚上就着油灯,她不是拿着铅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就是翻来覆去地看徐瀚飞寄来的那些带有商标的包装纸。她琢磨“凌霜农品”这四个字怎么写更好看,是请村里老会计用毛笔写,还是去镇上找打印社?图案是画香菇好,还是画姜家坳的山形更有特色?包装用纸袋还是纸盒?成本差多少? 她还特意跑去公社的供销社,站在卖副食品的柜台前,一看就是老半天。她仔细观察那些摆在玻璃柜台里、价格较贵的瓶装酱菜、盒装茶叶的包装,看它们的商标设计、颜色搭配、材质手感,甚至连上面印的厂址、电话都默默记下。售货员看她光看不买,穿着又土气,起初不爱搭理,后来见她看得认真,忍不住问:“同志,你想买啥?” 凌霜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笑:“哦,我不买,我就看看……看看这盒子挺好看的。” 售货员撇撇嘴:“这都是上海、天津来的高级货,能不好看吗?” “高级货……”凌霜喃喃自语,心里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凭什么上海、天津的货就是高级货?姜家坳的山水孕育出的好东西,配上好包装,好名字,一样能成为高级货! 她把品牌的想法和初步的构思,详细地写进了给徐瀚飞的信里。信寄出后,她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瀚飞哥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她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等待回信的日子格外漫长。凌霜一边按捺不住兴奋,继续完善她的“品牌大计”,一边又忍不住担心会遭到否定。她甚至开始悄悄计算合作社账上那点微薄的结余,够不够支付第一批定制包装的费用。 几天后,徐瀚飞的加急信终于到了。信比平时厚实。凌霜几乎是抢过信,跑到屋后没人的地方,迫不及待地拆开。 信的开头,徐瀚飞照例问候了合作社近况,叮嘱她注意身体。接着,他写到了品牌的事。凌霜屏住呼吸,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来信收悉。品牌之事,我仔细思量,认为此想法甚好,极具远见。被动接招,终非长久之计,唯有主动亮出旗号,方能掌握主动,提升价值。‘凌霜农品’四字,质朴贴切,甚好。注册商标一事,我已在省城托人打听流程,似有些繁琐,需准备材料,亦有费用,但值得一试。包装设计,你之想法颇佳,可先简单绘制草图寄来,我寻人参谋,或可请美工朋友协助。然,需提醒你,此乃长远之路,起步维艰,投入不小,需有耐心。最关键者,品牌之根本,在于品质恒定。包装再美,故事再动听,若产品本身不过硬,亦是空中楼阁。眼下香菇采收在即,此乃打造品牌之良机,务必严把质量关,宁精勿滥,方不负‘凌霜农品’之名。一切稳步推进,勿急勿躁。资金之事,共同设法。瀚飞。” 信读完了,凌霜长长舒了口气,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随之涌起的是巨大的欣喜和动力。瀚飞哥不仅没有笑她异想天开,反而充分肯定了她的想法,还已经在省城开始行动了!他提到的“品质恒定”、“宁精勿滥”,更是说到了点子上,像一盆冷水,让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品牌之路的核心所在。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贴在胸口,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有了瀚飞哥的支持,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第二天,她就召集社员开会,把徐瀚飞支持品牌计划的消息告诉大家,并且特别强调了“品质是根本”的要求。 “瀚飞哥说了,咱们要搞品牌,第一步不是换包装,是抓质量!”凌霜站在院子里,声音清亮,“尤其是眼下的春菇,是咱们‘凌霜农品’头一炮,必须打响!从今天起,采收香菇,只挑伞盖未开、肉厚均匀、色泽鲜亮的!有一丁点瑕疵的,咱们都挑出来,自己吃,绝不对外卖!晾晒的时候,更得精心,不能暴晒,不能淋雨,要慢慢阴干,保住香气!” “对!霜丫头说得对!” “要干就干最好的!” 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徐瀚飞的远程支持,社员们的积极性被充分调动起来。大家干活格外仔细,相互监督,生怕因为自己的一点疏忽,影响了合作社“创牌子”的大事。 凌霜更是亲自蹲守在采收和晾晒现场,手把手地教大家分辨等级,严格控制标准。她仿佛不知疲倦,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和一丝创业者的狠劲。品牌的种子,已经破土而出,虽然稚嫩,却迎着风雨,顽强地向上生长。姜家坳合作社,即将迎来一场从“卖货”到“卖品牌”的深刻变革。而这一切,都源于一次危机后的痛定思痛,和一个山村姑娘不甘平庸的远见卓识。 第168章:前路新挑战 徐瀚飞那封肯定品牌计划的信,像一阵春风,把合作社上下吹得暖意融融,干劲十足。凌霜更是像上紧了发条,白天带着大伙儿扑在香菇采收和晾晒上,晚上就在油灯下,用铅笔在旧账本背面勾勾画画,设计她想象中的商标和包装草图。她画了朵简单的香菇,旁边写上“凌霜农品”四个稚嫩的字,又试着画了姜家坳的山形轮廓,总觉得不满意。 “姐,你画的这山,咋像个馒头?”凌雪凑过来看,捂着嘴笑。 凌霜自己也笑了,擦掉重画:“慢慢来,总能画出个样子。” 憧憬是美好的,但现实很快露出了严峻的一面。 第一个难题就是钱。凌霜盘算了一下合作社账上那点微薄的结余,刚够维持日常开销和支付新作坊尾款。注册商标要钱,听说还得去省城办,来回车费、住宿、申请费,不是小数目。设计、印制新包装更要钱,而且量少了印刷厂根本不接,起印就是几千个,这笔投入,对现在的合作社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这天晚上,凌霜把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叫到屋里,把账本和她的草图摊在桌上,实话实说:“叔,婶,搞品牌是好事,瀚飞哥也支持。可眼下,卡在钱上了。注册、包装,哪一样都得先掏钱。咱们账上这点钱,动不了。” 姜老栓拿起账本看了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可难办了。注册商标是正经事,可这钱……咱们一时半会儿上哪凑去?总不能为了个牌子,把建作坊的钱挪用了,或者拖欠大家的工钱吧?” 李叔也叹气:“是啊,霜丫头,想法是好,可咱得量力而行啊。饭得一口一口吃。” 凌霜心里沉甸甸的,她理解大家的顾虑。合作社刚缓过劲,经不起大折腾。“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先少印点简单的包装袋,或者……我跟瀚飞哥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先借点。” 她说得没底气,她知道徐瀚飞在厂里也是靠工资吃饭,没什么积蓄。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凌霜为钱发愁的时候,后山的香菇迎来了爆发式生长。往年这时候,是喜悦的丰收季,今年却成了甜蜜的负担。天气说变就变,连着几个大晴天,香菇长得飞快,必须抢在伞盖打开前采收,否则品相、味道都会大打折扣。合作社人手本来就不算充裕,又要保证往红星钢厂和县供销社的常规订单,又要抢收香菇,还要精挑细选达到“品牌”标准,顿时捉襟见肘。 天不亮,凌霜就带着全体社员上山了。大家弯着腰,在露水未干的树林里穿梭,小心翼翼地采摘那一朵朵棕褐色的“小伞”。凌霜更是严格要求:“只挑伞盖紧包、大小均匀、颜色鲜亮的!有点虫眼、形状歪的,都别要!” “霜丫头,这……这也太严了吧?”一个婶子忍不住说,“往年这样的,晒干了也能卖啊!这得扔多少啊?心疼死人了!” 凌霜拿起一朵品相稍次的香菇,耐心解释:“婶子,咱现在要创牌子,就得用最好的!这些品相差点的,咱们自己吃,或者便宜点处理给相熟的老乡,绝不能混到‘凌霜农品’里头去!牌子砸了,以后好货也卖不上价了!” 道理大家都懂,可看着辛辛苦苦采来的香菇被分拣出去不少,心里总不是滋味。而且,采收量一大,晾晒又成了问题。合作社空地有限,新竹匾不够用,只能见缝插针地晒在石头、草席上,翻晒的人手也紧张。偏偏这时,天气预报说过两天有雨,更让大家心里揪紧。 “快!大家加把劲!赶在雨前把这一批晒个半干!”凌霜嗓子都喊哑了,来回奔跑着查看晾晒情况,生怕淋了雨,香菇发霉,那损失就大了。 高强度劳作和巨大压力下,有人开始抱怨。 “这么干太累了!比往年累多了!” “就是,要求这么高,量又这么大,哪忙得过来!” “创牌子是好,可也不能把人累垮啊!” 凌霜听着,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她知道大家辛苦,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她不能松这个口,一松,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坚持都可能白费。 就在这时,徐瀚飞的信又到了。信里,他带来了更具体的消息:他托人问清楚了,注册商标需要准备合作社的证明、产品说明、商标图样,还得去省城的商标事务所办理,费用确实不菲。关于包装,他建议初期可以简单些,比如先定制一批印有商标的牛皮纸袋,成本会低很多。但他再次强调:“……万事开头难,品牌之路尤甚。眼下最要紧者,乃是将香菇品质把控到极致,此乃根基。宁可产量少些,亦要确保首批‘凌霜农品’名实相符,一炮打响。资金之事,我已设法筹措少许,连同此信寄上,虽杯水车薪,聊表心意。勿慌,稳扎稳打。瀚飞。” 随信寄来的,还有一小叠捆扎整齐的钞票和粮票。凌霜捏着那叠带着他体温的钱,眼泪差点掉下来。这钱,肯定是他从牙缝里省下来的。 她把徐瀚飞的信和钱给大家看了。看到徐瀚飞在省城也如此尽心尽力,甚至拿出自己的积蓄,社员们沉默了,抱怨声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干!既然瀚飞和霜丫头都拼了,咱们还有啥说的!” “对!累就累点!一定要把这牌子立起来!” 姜老栓一跺脚:“我家还有几领新席子,先拿来晒香菇!” 李叔也说:“我让我家小子闺女放学都来帮忙捡香菇!” 人心齐,泰山移。在凌霜的带领下,合作社上下拧成一股绳,起早贪黑,与天气赛跑,与疲劳抗争。凌霜更是身先士卒,眼睛熬红了,嗓子喊哑了,手上磨出了新茧,但她眼神里的光却越来越亮。她深知,这是品牌诞生前最艰难的阵痛。闯过去,就是一片新天地。 前路充满挑战,但希望,就在这汗水与坚持中,悄然孕育。 资金的压力和采收的劳累,像两副沉重的担子,压在合作社每个人的肩上,但更磨人的,是对“品质”二字近乎苛刻的坚守所带来的人际摩擦和内心挣扎。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下来,山风带着湿气,眼看就要下雨。晾晒场上,大家正手忙脚乱地收香菇。凌霜检查到姜老栓家负责晾晒的那片区域时,发现有几竹匾的香菇,颜色似乎深浅不一,她蹲下身仔细翻看,眉头渐渐皱紧。 “姜叔,”她拿起几朵颜色明显发暗、伞盖边缘有些干卷的香菇,语气严肃,“这几匾香菇,是不是前天采的?晾晒的时候,是不是没及时翻?您看,颜色都变了,香味也淡了。” 姜老栓脸上有些挂不住,嘟囔道:“哎呀,霜丫头,这……这天时好时坏的,有点色差难免嘛!我看都差不多,晒干了谁能看出来?” “不行!”凌霜语气坚决,“姜叔,咱们既然定了标准,就不能含糊!这些香菇,品质达不到‘凌霜农品’的要求,不能混进去。得挑出来,单独处理。” “啥?挑出来?”姜老栓一听就急了,声音也高了起来,“这么多!得挑到啥时候?眼看要下雨了!这……这不瞎耽误工夫吗?再说,这点差别,至于吗?” 周围收香菇的社员也停下了手里的活,看了过来。李叔走过来打圆场:“老栓,少说两句。霜丫头也是为了咱的牌子……” “牌子牌子!就知道牌子!”姜老栓憋了好几天的火气有点压不住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比伺候祖宗还难!往年不都这么卖了吗?也没见吃坏人!现在倒好,自己给自己上紧箍咒!累死累活,还净往里搭钱!” 凌霜看着姜老栓因劳累和焦急而涨红的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委屈和压力瞬间涌上眼眶,她强忍着,声音有些发颤:“大伯,我知道大家累,我心里也急!可咱们好不容易想到这么个路子,要是开头就松了劲,以后还怎么立得住?徐瀚飞在省城替咱们跑断腿,省下饭钱支援咱们,为的是啥?不就是想让咱们的辛苦能换来应有的价值,不再让人随便压价、随便刁难吗?” 她拿起一朵品相完美的香菇,又拿起一朵颜色发暗的,举到姜老栓面前:“大伯,您看看!这能一样吗?咱们叫‘凌霜农品’,卖的就是这份用心和实在!今天咱们混过去一朵,明天就可能混过去十朵!牌子倒了,咱们就还得回到老路上去,让人掐着脖子过日子!您愿意吗?” 凌霜的话,句句砸在实处,也砸在大家心上。院子里安静下来,只有山风吹过的声音。姜老栓看着凌霜通红的眼圈和手里那两朵对比鲜明的香菇,张了张嘴,没再说话,重重叹了口气,弯腰开始动手挑拣那几匾不合格的香菇。 凌雪和几个年轻姑娘也默默过来帮忙。没有人说话,但一种更加坚定的氛围在沉默中弥漫开来。是啊,创牌子哪有那么容易?这点委屈,这点辛苦,比起以后能挺直腰杆做人,值了! 最终,那几匾香菇被严格筛选,优等品小心翼翼地收进专用的箩筐,准备作为“凌霜农品”的首批样品,次一等的则单独存放。虽然损失了一些产量,但所有人的心里,对“标准”二字有了更刻骨铭心的认识。 晚上,凌霜在油灯下给徐瀚飞回信。她没有过多描述过程的艰辛和矛盾,只写道:“……资金暂缓,首批香菇已按标准采收晾晒,品相甚佳,虽量减三成,然品质可保。包装事,按你意,先定制牛皮纸袋。商标图样另附,虽拙陋,乃心意。一切安好,勿念。前路虽难,心志愈坚。霜。” 她画了一朵简单的香菇,旁边是略显稚嫩的“凌霜农品”四个字,虽然简单,却笔笔认真。 信寄出去了,挑战仍在继续。但经过这场风波,凌霜和社员们都明白,品牌之路,不仅是换包装、起名字,更是一场对意志、标准和团队凝聚力的严峻考验。他们正在闯的,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布满荆棘,却也通向光明的未来。每一步,都需踏得坚实。 第169章:品牌诞生 夏末秋初,姜家坳的山林染上了些许浅黄,早晚的风里带了凉意。合作社新作坊的墙体已经砌到了檐口,盖着防雨的草帘,等着上梁。但比新作坊更让人牵挂的,是那一批经过严格筛选、正在做最后阴干处理的头茬秋菇。它们将首次以“凌霜农品”的身份,走向市场。 凌霜的心,像绷紧的弓弦。这些天,她几乎住在了临时充当精选车间的旧仓房里,带着凌雪和几个手脚最利落的婶子,就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对着一筐筐晒得半干的香菇做最后一道人工分拣。每一朵香菇都要经过她们的手,大小、厚度、色泽、形状,稍有瑕疵,立刻被拨到旁边的次品筐里。次品筐眼看着就满了,而那个准备用来装“凌霜农品”的、垫着崭新防潮纸的竹篓,才将将铺满底。 “姐,这朵就是伞盖边上有个小缺口,也不明显,要不……”凌雪拿起一朵几乎完美的香菇,只边缘有个小米粒大的不规则,犹豫着问。 “不行。”凌霜头也没抬,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接过那朵香菇,轻轻放进次品筐,“咱们的牌子,叫‘凌霜农品’。凌霜这两个字,不能有半点瑕疵。放进去,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凌雪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多话,低头继续更仔细地挑选。旁边的姜老栓媳妇看着心疼,小声嘀咕:“这得扔多少啊……都是钱哪……” 凌霜直起腰,揉了揉发酸的后颈,看着灯火下大家疲惫却认真的脸,轻声说:“婶子,咱们现在扔的,是次品,保住的,是招牌。招牌立住了,往后才能赚更长久的钱。” 道理大家都懂,可看着真金白银被挑出去,心里总像刀割一样。就在这时,院外传来邮递员老陈熟悉的喊声:“凌霜!省城挂号信!盖红戳的!要盖章!” 省城挂号信?红戳?凌霜的心猛地一跳,扔下手里的香菇就跑了出去。接过那封厚厚的、贴着挂号签的信封,她的手有些发抖。寄件人地址是“省工商行政管理局商标处”,落款是徐瀚飞的名字。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撕开封口。里面滑出几张纸。最上面是一份正式的文件,盖着鲜红的公章,标题是“商标注册申请受理通知书”。下面,是徐瀚飞的信。 “凌霜:展信佳。商标注册申请,已正式提交并获受理。受理通知书附上,此乃第一步,后续尚有公告、核准等程序,时日较长,然总算迈出。包装事,已寻得一可靠小厂,可少量承印。随信寄上其根据你草图修改之设计样稿三款,及报价单。你视情况选定,尽快回信告知,我便安排制版打样。一切稳步推进,勿急。香菇采收如何?品质务必把关。甚念。瀚飞。” 凌霜反复看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尤其是那个鲜红的公章和“凌霜农品”四个字下面的受理编号,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几个月来的奔波、焦虑、争执、汗水,仿佛在这一刻都有了着落。她把那份通知书紧紧贴在胸口,感受着那纸片传来的、近乎滚烫的温度。 “姐!是瀚飞哥的信吗?商标怎么样了?”凌雪也跑了出来,急切地问。 凌霜把通知书递给妹妹,声音哽咽:“批了!第一步……算是成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合作社。社员们都围了过来,传看着那张盖着红章的通知书,虽然看不懂上面所有的字,但那鲜红的印章和“凌霜农品”四个字,让大家像吃了定心丸一样,脸上绽放出喜悦和自豪的光芒。 “太好了!咱们也有牌子了!” “以后咱的香菇,就是有名有姓的了!” 姜老栓激动地搓着手:“我就说霜丫头能行!这步子迈得对!” 凌霜又把那三张包装设计样稿铺在磨盘上给大家看。徐瀚飞找的设计师果然专业,在凌霜那稚嫩草图的基础上,做了优化。一款是素白的牛皮纸袋,正面简洁地印着“凌霜农品”的商标(一个抽象的山形托着一朵饱满的香菇)和“精选野生香菇”字样,背面是简单的产品说明和合作社地址;一款是稍厚的卡纸盒,设计更精致些,加了绿色条纹,显得更高档;还有一款是普通的透明塑料袋,但贴了不干胶的彩色标签。 “这纸袋好!朴素,结实,看着就干净!” “盒子贵气!送人拿得出手!” “塑料袋便宜,走量合适!” 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凌霜仔细比较着价格和效果,最终指了指那款牛皮纸袋:“咱们刚开始,用这个最实在。成本能承受,看着也干净大方。盒子等以后有了更高端的产品再说。塑料袋……暂时不用,咱们不卖散装。” 定了包装样式,凌霜立刻给徐瀚飞回信,附上了大家的意见和最终选择。信里,她详细汇报了香菇采收和精选的情况,强调了严格的质量把控,也写到了社员们看到受理通知书时的激动心情。最后,她写道:“……瀚飞哥,谢谢你。没有你奔波,这事成不了。牌子是有了,往后怎么把它擦亮,看我们的。香菇马上就好,等包装一到,就能上市。一切都好,勿念。霜。” 信寄出去了,剩下的就是等待。等待包装袋,也等待市场的检验。凌霜带着大家,把精选出来的、达到“凌霜农品”标准的香菇,用软纸一层层隔开,小心地存放在干燥通风的库房里,像呵护珍宝一样。 半个月后,定制的牛皮纸袋终于通过长途汽车捎来了。整整两大箱。大家像过年一样围上去,看着那简洁雅致的包装,摸着厚实挺括的纸质,个个喜笑颜开。 第一批贴上“凌霜农品”标签的野生香菇,终于要上市了。凌霜决定,不走供销社的老路,而是直接拿到县里最大的农贸市场,租一个小摊位,直面消费者。她要亲耳听听大家的反馈。 出发前夜,凌霜几乎一夜未眠。她把每一小袋香菇都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有一点点瑕疵。天蒙蒙亮,她就和姜老栓、凌雪一起,带着精心包装好的香菇,坐上了去县城的头班车。 摊子支起来,“凌霜农品”的牌子挂出去,果然吸引了不少目光。但一问价钱,比旁边散装的香菇贵了近一倍,人们都咋舌摇头。 “哟,啥香菇啊,卖这么贵?” “就是,长得也差不多嘛!” “凌霜农品?没听说过。” 凌霜不急不躁,拿起一小袋,打开封口,顿时,一股浓郁醇厚的香菇特有的香气弥漫开来。她抓出一小把,展示给大家看:“大娘,您看看,咱这是姜家坳深山的头茬野生菇,朵朵都是精挑细选的,肉厚、大小均匀,香味足。您闻闻这味!炖汤、炒菜,味道不一样!我们这是注册了商标的,讲究的就是品质。” 有好奇的凑近闻了闻,看了看品相,确实比旁边的散货整齐漂亮许多。但还是嫌贵。 凌霜一咬牙,对凌雪说:“小雪,把咱带来的小煤炉和锅架上,现场熬一锅香菇鸡汤,请大伙儿尝尝!” 这一招果然灵。浓郁的鸡汤香味,混合着香菇特有的鲜香,很快吸引了更多人围观。凌霜用小碗盛了,免费请大家品尝。鸡汤鲜美,香菇滑嫩弹牙,味道确实出众。 “嗯!真鲜!” “这香菇是不一样!好吃!” “贵是贵点,但东西好啊!给我来两袋!” “我也要一袋,尝尝鲜!” 开张了!虽然买的人还不算多,但每个尝过、买过的人,都点头称赞。凌霜一边称重收钱,一边不忘介绍:“我们是姜家坳合作社的,都是村里姐妹自己采、自己晒的,干净卫生。吃完觉得好,下次再来!” 一天下来,带去的香菇卖了一大半。虽然辛苦,但摸着那些实实在在的钞票,听着顾客的肯定,凌霜心里比喝了蜜还甜。更重要的是,“凌霜农品”这个名字和它代表的品质,像一颗种子,通过这些最初的顾客,悄悄播撒了出去。 晚上回到姜家坳,凌霜顾不得疲惫,立刻给徐瀚飞写信报喜,详细描述了市场试水的情况和顾客的反应。信的末尾,她充满希望地写道:“……牌子算是亮出去了,第一步走得还算稳当。路还长,但我们有信心走下去。等你回来,尝尝咱们的‘凌霜农品’香菇炖的汤。甚好,勿念。霜。” “凌霜农品”,这个凝聚了无数心血和期望的名字,终于从纸上走了下来,走进了市场,也走进了第一批消费者的心里。品牌的种子,已经破土,迎来了第一缕阳光。 首战告捷的兴奋劲儿过去后,更繁重、也更需耐心的工作接踵而至。凌霜深知,一炮打响靠的是新奇和过硬的品质,但要真正站稳脚跟,赢得回头客,建立起口碑,需要的是持之以恒的稳定和诚信。 合作社里,大家对“凌霜农品”这个牌子,真正上了心。不用凌霜再多说,每次采收、分拣、晾晒,大家都格外仔细,相互监督,生怕因为自己一时的疏忽,砸了这块刚刚立起来的招牌。姜老栓甚至弄了个小本子,记录下每天采收的片区、天气情况,说是“以后好摸规律,保证品质稳定”。这种自发的主人翁意识,让凌霜倍感欣慰。 包装工作也形成了流程。几个手巧的婶子姑娘专门负责装袋、封口、贴标,每袋香菇都要过手称重,确保足斤足两,封口严密。凌霜定下规矩,每批货发出前,必须随机抽检,开袋查验,确保无次品、无杂质。 销售方面,凌霜没有急于求成。她坚持每周去县里农贸市场摆摊,虽然辛苦,但能直接听到顾客的声音。有顾客反映纸袋密封性可以再加强,她回来就和徐瀚飞通信商量,看能否改进;有顾客问有没有小包装的,适合一次用完的,她也记下来,作为后续产品开发的参考。她还尝试着给县里几家口碑好的饭馆送了小样,虽然大多石沉大海,但也有一两家试过后,表示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徐瀚飞的信,成了凌霜最重要的精神支柱和“外脑”。他不仅及时沟通商标注册的后续进展、包装的改进情况,还会在信里分享他在省城看到的其他成功品牌的营销案例,提醒她注意可能出现的仿冒问题,甚至帮她分析简单的成本核算。他的信,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但每一句都落在实处,充满远见和踏实感。凌霜的回信,则事无巨细地汇报合作社的点滴进步、市场反馈、以及她的新想法。两人的书信往来,像两条紧密交织的线,共同编织着“凌霜农品”的未来。 品牌的效应,在悄然发酵。渐渐地,农贸市场上开始有熟客专门来找“凌霜农品”的摊位。有时凌霜去晚了,还会有顾客打听“卖好香菇的姑娘今天来不来”。甚至有一次,一个在县机关工作的干部模样的人,买完香菇后,特意对凌霜说:“小姑娘,你们这香菇不错,牌子也起得好。踏实干,有前途!” 这句简单的鼓励,让凌霜和同去的凌雪激动了好久。 更让凌霜惊喜的是,开始有零星的、来自邻县甚至更远地方的询问信,寄到合作社。有的是听亲戚朋友说起,写信来问怎么购买;有的甚至是小供销社,想来批点货试卖。虽然量都不大,但意味着“凌霜农品”的名字,正在以口口相传的方式,突破县城的范围,缓慢而坚定地扩散开去。 凌霜认真回复每一封来信,耐心介绍产品,商定邮寄方式。她知道,这些散落的星星之火,或许就能在未来形成燎原之势。 晚上,凌霜在灯下整理着最近的销售记录和顾客反馈,脸上带着疲惫却满足的笑容。凌雪趴在旁边做作业,忽然抬头问:“姐,咱们的牌子,算不算立住了?” 凌霜放下笔,想了想,摇摇头:“现在说立住,还早。只能说,咱们把旗子扛起来了,有人看见了,也有人愿意跟着走了。但离真正站稳、走远,还差得远呢。” 她摸了摸妹妹的头,“就像盖房子,现在才刚打下地基,砌了第一层砖。后面还有好多层要盖,刮风下雨的考验也还在后头呢。” “那不怕!”凌雪挥着小拳头,“有姐在,有瀚飞哥在,有大家在,咱们肯定能盖成高楼大厦!” 凌霜笑了,心里充满了力量。是啊,不怕路长,只怕没有方向。现在,方向已经明确,品牌已经诞生,剩下的,就是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走下去。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有了这块亲手铸就的“招牌”作为铠甲和旗帜,她和她的合作社,有勇气迎接任何挑战。“凌霜农品”的故事,才刚刚翻开第一章。 第170章:初露锋芒 牛皮纸袋带着淡淡的油墨香,整整齐齐码在合作社仓房的角落里,上面“凌霜农品”四个字和那个简洁的山菇图标,在从木格窗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首批达到“凌霜农品”标准的特级香菇,已经阴干完毕,颗颗饱满,色泽棕褐,散发出浓郁的干菇香气。万事俱备,只待上市。 临出发去县里农贸市场的前一晚,凌霜几乎没合眼。她反复清点要带的货,检查每一袋的封口是否严实,标签贴得是否端正,生怕有一丝疏漏。这不仅仅是卖货,这是“凌霜农品”的第一次亮相,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天蒙蒙亮,她就和姜老栓、凌雪一起,把装着香菇的纸箱搬上借来的手推车,踏着晨露出发了。一路上,三人都没怎么说话,心里都像揣着只兔子,七上八下的。 到了市场,租下那个熟悉的小摊位。凌霜小心翼翼地把印有“凌霜农品”字样的小木牌挂起来,然后把一小袋一小袋的香菇整齐地码放在铺着干净蓝布的木板上。和旁边摊位上堆成小山、用麻袋或大筐装着的散货相比,她们这精致的小包装,显得格外与众不同,也……格外扎眼。 很快就有早起买菜的大妈围过来。 “哟,这蘑菇包装得挺好看啊!咋卖?”一个提着菜篮的大婶拿起一袋,翻来覆去地看。 凌霜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大娘,这是咱‘凌霜农品’的特级野生香菇,三块五一袋,一袋半斤。” “三块五?”大婶眼睛瞬间瞪圆了,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把袋子放回去,“抢钱啊!那边散装的才两块一斤!你这翻着跟头涨价啊!” 姜老栓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解释,凌霜用眼神制止了他。她拿起一袋,打开封口,顿时,一股比旁边散货浓郁得多的菇香飘了出来:“大娘,您闻闻这味儿。咱这是姜家坳深山里头的头茬秋菇,一朵一朵精挑细选的,肉厚味足,干净无砂,炖汤炒菜特别出味。一分价钱一分货。” “闻着是挺香……”大婶凑近闻了闻,语气缓和了些,但还是摇头,“太贵了太贵了,吃不起。” 说完转身走向了旁边的散货摊。 开张不利。接着又来了几拨人,反应都差不多,先是被包装吸引,一问价钱就咂舌走开。一上午过去,只零星卖出去两三袋。姜老栓蹲在一边抽闷烟,凌雪看着几乎没动的货堆,小脸垮着,偷偷拽凌霜的衣角:“姐,要不……咱降点价?先卖出去再说?” 凌霜心里也急得像火烧,但她看着那些精心挑选的香菇,摇了摇头,语气坚定:“不降。咱们的货,值这个价。现在降价,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牌子刚立起来就塌了。” 中午,市场人少了些。凌霜让凌雪看着摊子,自己跑到市场口买了几个馒头回来。三人就着凉水啃馒头,气氛有些沉闷。 这时,一个穿着体面、像是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在摊位前停下脚步,拿起一袋香菇仔细看:“‘凌霜农品’?新牌子?以前没听说过。” 凌霜赶紧站起来:“同志,我们是新注册的牌子,姜家坳合作社的,东西绝对好。” 男人打开袋子,捏起一朵香菇看了看,又闻了闻,点点头:“品相是不错,香味也正。就是价钱高了点。” 凌霜把对其他人说的话又解释了一遍,末了,又补上一句:“您买一袋回去试试,要是炖汤不出味,或者有沙子,下回您来,我十倍赔您!” 男人看了看凌霜诚恳又带着倔强的眼神,笑了:“小姑娘挺有自信。成,就冲你这股劲头,来一袋,尝尝鲜。” 终于又开了一单。虽然只是一袋,但凌霜心里却莫名踏实了些。 下午,情况出现了转机。早上那个嫌贵的大婶又溜达过来了,这次身边还跟着另一个老太太。 “就是这儿!”大婶指着凌霜的摊位,“就这姑娘家的香菇,死贵,但闻着是香!我上午没舍得买,回去越想越惦记!” 另一个老太太拿起一袋看了看:“包装是挺像样。真那么好?” “您买一袋回去试试嘛!”凌雪机灵地接话,“炖鸡汤,保准满楼道都香!” 两个老太太嘀咕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一人买了一袋。“要是不好,下次可来找你!”临走前,大婶还不忘“警告”一句。 凌霜笑着应承:“您放心,不好您拿来退!” 更让凌霜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她们刚摆好摊,昨天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又来了,这次直接要了五袋。 “小姑娘,你家香菇确实不错!”男人爽快地付了钱,“昨天买回去,老婆子炖了锅鸡汤,味道特别鲜,菇肉厚实有嚼头,比菜场买的好吃多了!她让我今天多买点,送亲戚尝尝!” “谢谢您!您喜欢就好!”凌霜又惊又喜,连声道谢。 口碑,就像水面的涟漪,悄悄荡开。接下来的几天,回头客渐渐多了起来。有买了炖汤觉得好又来买的,有听邻居推荐专门找来的。虽然销量远比不上旁边走量的大摊,但稳定上升。更重要的是,来买的人,不再单纯纠结价格,而是开始认可品质,甚至有人开始打听“姜家坳”在哪儿,夸她们牌子做得用心。 凌霜每晚回去,都仔细记录销售情况和顾客反馈,然后给徐瀚飞写信。信里,她不再是忐忑和求助,而是带着初战告捷的兴奋和更加清晰的思路: “瀚飞哥:香菇上市几天,情况比预想好。开始都嫌贵,但买过的人都说好,回头客多了。看来咱们的路子走对了!包装有人夸干净方便。有顾客建议出点小包装,我觉得可行,下次可以试试。市场这边我会盯紧,品质绝不会放松。你在省城也多留意有没有新机会。一切顺利,勿念。霜。” 徐瀚飞的回信也很快,字里行间透着欣慰和鼓励:“凌霜:信悉,甚慰。首战告捷,在于品质过硬,你之坚持功不可没。口碑初立,尤需珍惜,万不可因求量而降质。小包装建议甚好,可逐步尝试。省城这边,我继续留意渠道。稳步前行,必有所成。瀚飞。” 摸着那些带着顾客体温的钞票,读着徐瀚飞的信,凌霜觉得这一个多月的辛苦和坚持,都值了。“凌霜农品”这棵嫩芽,终于在市场的土壤里,扎下了第一缕细根。前路依然漫长,但第一步的坚实,给了她和合作社所有人,继续走下去的无穷勇气和信心。初露锋芒,锋芒虽微,其势已显。 首周试水成功,像给合作社注入了一剂强心针。社员们干活更有劲头了,以往对严格分拣标准的抱怨也少了,因为大家知道,多一分精细,香菇就能多卖一分价钱,合作社的口碑就多一分保障。凌霜趁热打铁,在每晚的简单小结会上,把市场反馈和销售情况告诉大家,特别提到回头客的认可和那位干部模样的顾客的肯定。 “看看!咱们的辛苦没白费!好东西,就是有人识货!”姜老栓扬眉吐气地说。 “就是!以后咱们更得把活干精细点,不能砸了牌子!”李叔也附和道。 看到自己的劳动成果得到了市场的真金白银的认可,大家的积极性空前高涨。凌霜顺势提出了更细致的要求:不同大小的香菇可以稍微区分一下,品相最好的作为特级,单独包装,价格可以再高一点;稍微小一点但品质无损的作为一级,满足不同需求。这个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 生意走上了良性循环的轨道。每周去县里摆摊,成了合作社的固定项目。凌霜不再像最初那样紧张,变得更加从容自信。她会主动向顾客介绍产品的特点,耐心解答疑问,甚至开始留意记录哪些顾客是常客,他们的购买习惯是什么。她还用卖香菇的钱,买了一些干净的纱布和小麻绳,送给买得多或者提了宝贵意见的顾客,作为答谢,虽然不值什么钱,却让人感觉贴心。 “凌霜农品”这个名字,伴随着优质的香菇和凌霜诚恳的态度,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漾开的涟漪越来越远。开始有县里机关食堂的人慕名来采购,说是领导尝了觉得好;有住在县城、儿女在省城工作的人,买了当作特产寄去省城;甚至邻县有小饭馆的老板,专门坐车过来考察,试过后订了一批货,虽然量不大,但意味着市场在悄然扩大。 订单量逐渐增加,合作社开始感受到了甜蜜的“压力”。为了保证每周有足够的特级菇供应市场,采收和晾晒的工作量大大增加。大家起早贪黑,辛苦是辛苦,但看着仓库里的货一批批出去,换回实实在在的收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合作社的账上,终于有了像样的结余,新作坊的建设资金也有了着落。 凌霜没有沉浸在初步成功的喜悦里。她清楚,现在的销量还远未到可以高枕无忧的地步。市场的认可是脆弱的,一次质量波动,就可能让好不容易积累的口碑毁于一旦。她更加严格地把控每一道工序,特别是阴干环节,对湿度和通风的要求近乎苛刻。她还开始尝试用不同方法烹制香菇,记录哪种做法最能体现其风味,以便向顾客推荐。 徐瀚飞的来信,除了分享省城渠道拓展的零星进展,更多的是提醒和警示。他在信中说:“……口碑初建,如履薄冰。量增易,质稳难。尤需警惕者,乃供货压力下,或有人为求速而放松标准,此为大忌。切记,品牌之基,在于品质之一贯。宁可缺货,不可次品上市。扩张之事,需谋定后动,根基稳为上。” 这些话,像警钟,在凌霜耳边长鸣。她把徐瀚飞的信读给骨干社员们听,让大家明白,现在的局面来之不易,守成比创业更难。 周末晚上,凌霜盘完账,看着账本上增长的数字,心里踏实而充满希望。她铺开信纸,给徐瀚飞回信,详细汇报了近期的销售情况、顾客反馈以及她的下一步打算:准备尝试小包装,开发香菇酱等深加工产品,并再次保证会死死守住质量这条生命线。信的末尾,她写道:“……路还长,但方向对了,就不怕远。你在外安心,家里有我。盼归。霜。” 写完信,她走出屋子,仰头望着夜空中的繁星。晚风带着秋凉,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暖意和干劲。“凌霜农品”这叶小舟,已经驶出了港湾,经历了最初的风浪,正朝着更广阔的市场海洋稳稳前行。虽然前路必然还有更大的风浪,但她和她的伙伴们,已经准备好了。 第171章:声名渐起 “凌霜农品”香菇在县农贸市场站住脚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春风,没多久就吹遍了姜家坳合作社的每个角落。最初那种“这么贵能卖出去吗”的疑虑,被“这么快就卖光了?”的惊喜取代。社员们走路的腰板挺直了,干活的劲头更足了,连闲聊时,语气里都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自豪感。院子里,晾晒的新一批香菇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仿佛也带着甜意。 但这股喜悦劲儿还没持续几天,新的“烦恼”就接踵而至。 最先找上门的是县供销社的王副主任。就是上次质检风波时,最后出面打圆场的那位。这次他骑着那辆半旧的自行车来的,脸上堆着笑,完全没了上次的尴尬。 “凌霜同志!恭喜恭喜啊!”王副主任一下车就热情地拱手,“听说你们合作社的‘凌霜农品’香菇,在市场上打响了名头!供不应求啊!” 凌霜正在院里和姜老栓一起检查新收的菇,闻声迎上来,心里有些警惕,面上客气地笑着:“王主任您来了。都是大家伙儿抬爱,刚起步,谈不上打响名头。” “哎,谦虚!过分谦虚就是骄傲!”王副主任摆摆手,压低声音,“不瞒你说,我们社里几个领导,也托人买了点尝了,确实好!比我们以往进货的档次高出一大截!所以今天我来,是想跟你们谈谈,以后你们这‘凌霜农品’的特级香菇,能不能优先供应我们供销社?价格好商量,肯定比市场零售价优惠!” 优先供应供销社?这可是条稳定的大渠道!姜老栓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忍不住插嘴:“王主任,您说的是真的?那量……” 凌霜心里也是一动,但很快冷静下来。她没急着答应,反而问:“王主任,感谢您看得起。不知道您这边,大概需要多少量?周期是多久?” 王副主任伸出两个手指:“初步打算,每月先要这个数!两百斤!怎么样?” 每月两百斤特级菇!姜老栓倒吸一口凉气。合作社现在卯足了劲,一个月顶天也就能精选出一百五十斤左右的特级品,这还得看天气、看采收情况。这订单要是接了,意味着现有的零售市场可能都供应不上,压力巨大! 凌霜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拒绝,而是说:“王主任,这是大事。我们合作社得根据实际产能核算一下,最迟后天给您答复,您看行吗?” “行!没问题!等你们好消息!”王副主任以为十拿九稳,乐呵呵地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邮递员老陈又送来一封信,是邻县一个镇上的小供销点写来的,说是听亲戚推荐,想先订购二十斤“凌霜农品”香菇试卖。 紧接着第二天,之前试过样的县里那家叫“客常来”的饭馆老板也亲自找上门,开口就要订五十斤,说是客人反响好,要作为特色菜原料。 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合作社的小院一下子炸开了锅。社员们先是兴奋,接着就发起了愁。 “每月两百斤特级菇?我的老天爷,咱们就是把后山刨个底朝天,也凑不齐啊!”姜老栓挠着头,既高兴又发愁。 “就是啊,现在零售那边老顾客都排着队呢,再加上这些订单,哪忙得过来?”李叔也皱眉。 “要我说,接!都接!”有年轻社员兴奋地说,“咱们多招点人,扩大采收范围!这可是挣钱的好机会!” “扩大范围?说得轻巧!”姜老栓反驳,“别处的菇能有咱后山这片的好?品相差了,还算啥‘特级’?不是砸牌子吗?” 大家七嘴八舌,意见不一,焦点集中在:接不接大订单?要不要扩大产量?怎么扩大? 凌霜一直沉默地听着,心里像开了锅的水。订单意味着收入和认可,是梦寐以求的。但盲目接单,产能跟不上,要么以次充好,要么拖延交货,都会毁了刚刚建立的信誉。徐瀚飞信里反复提醒的“宁可缺货,不可次品”、“根基稳为上”的话,在她耳边回响。 晚上,她把自己关在屋里,铺开纸给徐瀚飞写信,详细说明了目前蜂拥而至的订单情况和社内产生的分歧。信里,她写出了自己的纠结和担忧:“……订单多是好事,但压力巨大。扩大产量,品质难保;不扩大,眼看到手的机会溜走,也对不起大家的辛苦。瀚飞哥,我心里乱得很,你快帮我分析分析,这步子,该怎么迈才稳当?” 信寄出去后,等待回信的日子格外难熬。凌霜顶住压力,没有立刻答应县供销社的大单,只回复说需要时间准备。她带着社员,更加玩命地投入到采收和加工中,但特级菇的出产率是有上限的,眼看着库存消耗飞快,新订单又不敢接,那种焦灼感,折磨着每一个人。 几天后,徐瀚飞的加急信终于到了。信很厚。凌霜几乎是颤抖着手拆开。 “凌霜:来信收悉,情况已知。订单激增,乃品质取胜之必然,可喜可贺。然,欣喜之余,需极度冷静。品牌初立,如嫩苗破土,最忌狂风骤雨。产能之限,非一日可破。盲目扩产,尤以降低标准为代价,无异于饮鸩止渴,必自毁长城。建议如下:一,与县供销社坦诚沟通,说明产能实情,可签订少量、稳定供货协议,如每月五十至八十斤,确保品质,建立长期互信,而非贪多嚼不烂。二,对零散订单,依产能情况,量力而行,优先保证老客户。三,眼下重心,非盲目扩大原料采收(易损品质),而应着力于提升现有资源的加工效率和成品率,如何在分拣、晾晒环节更精细,减少损耗。四,长远计,可开始物色、培育可靠农户,按我们的标准提供 菌种和技术指导,建立外围供应体系,此乃长久之计,需循序渐进。切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方是正道。勿因一时之利,乱了大局。一切谨慎。瀚飞。” 徐瀚飞的信,像一盆清凉的泉水,浇灭了凌霜心头的焦躁之火。他的分析条理清晰,对策切实可行,尤其是“建立长期互信而非贪多嚼不烂”和“提升成品率”的思路,让凌霜豁然开朗。 她立刻召集骨干社员开会,把徐瀚飞的信读给大家听。 “……瀚飞哥说得对!”凌霜目光扫过众人,“咱们不能自己把自己撑死!牌子倒了,有多少订单都没用!” “可是,到手的钱不赚……”姜老栓还有些犹豫。 “不是不赚,是换个法子赚得更长远!”凌霜语气坚定,“咱们就跟供销社说,每月最多供八十斤特级菇,保证是最好的货!零散的订单,咱们按顺序来,不接急单、超大单!咱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每一朵菇都收拾得漂漂亮亮,把口碑守得牢牢的!同时,按瀚飞哥说的,慢慢物色靠得住的乡亲,教他们按咱们的法子种菇、采菇,这才是根本!” 徐瀚飞的威信加上凌霜的决断,最终说服了大家。合作社统一了思想:要口碑,要长远,不贪快,不图多。 凌霜亲自去县供销社回复,不卑不亢地说明了产能限制和保证品质的决心,提出了少量长期供货的方案。王副主任起初有些失望,但见凌霜态度诚恳、思路清晰,反而高看了她一眼,最终同意了先每月供应七十斤试水。 合作社的工作重心回到了精益求精上。大家不再盲目追求数量,而是更专注于如何在一道道工序上减少损耗,提升特级菇的比例。虽然订单总量看似减少了,但合作社的运转更加有序,质量更加稳定,资金回流也更健康。凌霜和徐瀚飞的书信往来更加频繁,内容从应对眼前困难,逐渐扩展到如何筛选合作农户、制定技术标准等更长远的问题上。 声名鹊起带来了订单的潮水,也带来了产能的暗礁。所幸,在徐瀚飞的远见和凌霜的坚守下,合作社这艘小船,有惊无险地调整了航向,驶向了更注重质量和可持续发展的航道。他们明白,真正的挑战,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172章:媒体关注 秋意渐深,山里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可姜家坳合作社的气氛却热火朝天。按照徐瀚飞“稳扎稳打”的策略,凌霜婉拒了几个超出产能的大订单,集中精力保障县供销社和几个老客户的稳定供应。虽然放弃了部分短期利益,但合作社的运转反而更加有序,产品质量稳中有升,“凌霜农品”特级香菇的口碑在有限的圈子里愈发扎实。凌霜白天带着大伙儿忙生产,晚上就和凌雪一起盘点账目、给徐瀚飞写信沟通情况,日子忙碌而充实。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合作社刚把一批精心挑选、包装好的香菇发往县供销社,凌霜和几个社员正在院里收拾工具,准备收工。一辆半旧的绿色吉普车,卷着尘土,停在了合作社院门外。这年头,汽车进村是稀罕事,立刻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穿着蓝色中山装、背着个鼓囊囊帆布包的男人。他打量了一下略显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院子,目光落在凌霜身上,客气地询问:“同志,请问这里是姜家坳农产品合作社吗?哪位是凌霜同志?” 凌霜心里有些诧异,放下手里的扫帚,迎上前:“我就是凌霜。您是哪位?有什么事吗?” 男人脸上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递过来:“凌霜同志,你好!我是《北江日报》的记者,我姓郑,郑卫国。这次来咱们县采访农村经济发展情况,在县供销社偶然看到了你们合作社的‘凌霜农品’香菇,品质非常出色!听说你们是几个年轻人白手起家办起来的合作社,很有代表性,所以冒昧前来,想采访一下你们创业的故事,不知道是否方便?” 记者?采访?《北江日报》?这可是省里的大报纸!凌霜和周围的社员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说话。姜老栓下意识地搓着手,李叔则紧张地整理了一下旧棉袄。他们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公社书记,省城来的记者?想都不敢想! 凌霜的心也怦怦直跳,有惊喜,有紧张,更多的是一种不知所措。她稳了稳神,接过证件看了看,虽然不太懂,但那红印章看着很正式。她把证件还给郑记者,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些:“郑记者,您好。我们就是个小合作社,刚起步,没啥好采访的……您先进屋喝口水吧,外面冷。” 她把郑记者让进了时开会兼做饭的堂屋,让凌雪赶紧去烧水。社员们好奇地围在门口窗外,小声议论着。 郑记者倒很随和,坐下后,目光扫过简单甚至有些破旧的屋子,最后落在凌霜身上,语气诚恳:“凌霜同志,你别紧张。我就是想了解一下你们合作社是怎么搞起来的,遇到了哪些困难,又是怎么把产品做得这么出色的。特别是‘凌霜农品’这个牌子,很有特点。你能跟我聊聊吗?” 凌霜给郑记者倒了碗热水,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有些不自然地放在膝盖上。聊什么呢?从何说起呢?她想了想,就从最早为了弟弟妹妹学费、带着几户乡亲凑在一起炒辣酱卖开始说起。她没有刻意渲染,就是平实地讲述:怎么背着山货走几十里山路去县城推销,怎么被人拒之门外,怎么一点一点改进产品质量,怎么遇到徐瀚飞这个“技术员”帮忙,怎么想着要注册商标、做品牌,怎么严把质量关,甚至上次质检被刁难、最后在徐瀚飞帮助下找到新渠道的事,她也简单提了提。 她语气平静,像在拉家常,说到难处时,没有抱怨,只是微微蹙眉;说到进步时,眼里有光,却也不张扬。她更多地提到姜老栓、李叔这些社员的付出,提到徐瀚飞在外的奔波,提到凌雪放学后帮忙记账的辛苦,唯独很少提自己。 郑记者听得很专注,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偶尔插话问一两个细节,比如:“当时没想到放弃吗?”“怎么想到要注册品牌的?”“对产品质量具体怎么把控?” 凌霜一一回答,说到产品质量,她来了精神,起身拿来不同等级的香菇样品和记录着采收日期、晾晒过程的小本子给郑记者看:“……您看,这是我们特级的,朵形、肉厚、香味都有标准。达不到的,坚决不装这个袋子。我们知道自己规模小,拼不过产量,就只能拼质量、拼信誉。” 这时,凌雪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香气扑鼻的香菇炒鸡蛋和一碟馒头进来,不好意思地说:“郑记者,没什么好招待的,您将就吃点,暖和暖和。” 郑记者连忙道谢,尝了一口香菇,连连点头:“嗯!味道确实好!鲜香滑嫩!这就是你们的产品做的?” “是的,就用清水泡发,简单一炒就行。”凌霜点头。 郑记者一边吃,一边又和凌雪聊了几句,知道她还在上初中,课余时间都用来帮姐姐记账,夸她懂事。凌雪红着脸跑开了。 采访进行了近两个小时。临走前,郑记者提出想看看合作社的生产环境。凌霜带着他看了收拾干净的炒制间、通风良好的晾晒房、以及堆放整齐的包装材料。虽然简陋,但处处整洁有序。郑记者用随身带的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送郑记者到村口吉普车旁时,郑记者握着凌霜的手说:“凌霜同志,谢谢你!你们的故事很朴实,也很感人。尤其是你们这种对质量的坚持、对品牌的追求,很有意义。报道我会尽快写出来,希望能让更多人了解你们姜家坳,了解‘凌霜农品’。” 凌霜心里既期待又忐忑:“郑记者,我们就是踏实干活,没什么了不起的。报道……会不会给您添麻烦?” “放心,实事求是嘛!”郑记者笑笑,上了车。 看着吉普车远去,凌霜站在村口,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省报要报道合作社?这是她做梦都没想到过的事。这意味着什么?是机遇,还是…… 她回到院子,社员们立刻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 “霜丫头,省里的大记者真要登报说咱们的事儿?” “这……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啊?” “会不会有更多人来找咱们买香菇?” 凌霜看着大家既兴奋又担忧的脸,深吸一口气:“是好事,说明咱们的努力被人看见了。但也是考验,报道一登出来,盯着咱们的人就更多了,咱们更得把产品做好,不能有一丝马虎!” 晚上,凌霜在油灯下给徐瀚飞写信,笔尖因为激动有些颤抖: “瀚飞哥:今天省报来个郑记者采访合作社了!说是在供销社看到咱们的香菇,觉得好,来问咱们创业的事。我照实说了,也说了你帮了很多忙。记者拍了照,说要登报。我心里又高兴又慌。高兴是咱们的事能被更多人知道,慌是怕以后做得不好,对不起这份关注。你说,这是好事吗?咱们接下来该注意啥?等你回信。霜。” 信寄出去了,等待回信的日子,合作社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大家干活更仔细了,但偶尔也会有人小声议论:“这报纸一登,咱们是不是就成典型了?”“会不会有领导来视察?” 凌霜听着,心里那根弦也绷得更紧了。她知道,平静的日子,可能真的要过去了。 郑记者来访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姜家坳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接下来的几天,合作社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兴奋、自豪和隐隐不安的情绪。社员们干活时,腰杆挺得更直了,但眼神里也多了份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丢了合作社的脸”。 凌霜心里更是像揣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她反复回想自己当天对记者说的话,有没有哪里不合适?有没有夸大其词?她更担心的是,报道一旦登出来,会带来什么?是更多的订单,还是意想不到的麻烦?徐瀚飞常说的“树大招风”,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在这种忐忑的期待中,徐瀚飞的回信终于到了。信比平时简短,语气却格外沉稳: “凌霜:信悉。记者来访,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你之努力,产品之优,被外界关注,乃必然。此为好事,亦为考验。报道若出,关注必增,订单或涌,然潜在之争、莫名之妒,亦会随之而来。眼下最要紧者,乃是以不变应万变。核心仍在品质,切记!无论外界如何,严格标准不可有丝毫松懈。接待来访,务必谦虚务实,有一说一,切忌浮夸。供应方面,仍需量力而行,宁缺毋滥,根基不可动摇。我已留意省城动静。稳住心神,脚踏实地。一切有我。瀚飞。” 徐瀚飞的信,像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凌霜大部分的焦虑。是啊,怕什么?只要守住质量的根,一步一个脚印,有什么风浪扛不过去?她把徐瀚信里的意思,特别是“以不变应万变”、“核心在品质”这几句,在晚饭后简单跟骨干社员们说了。大家听了,纷纷点头,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一周后,郑记者寄来了几份还带着油墨香的《北江日报》。在第二版一个不太起眼的位置,赫然刊登着一篇报道,标题是《山坳里飞出“金凤凰”——记姜家坳合作社女带头人凌霜和她的“凌霜农品”》。旁边还配了一张凌霜在晾晒房前检查香菇的照片,虽然模糊,但能看清她专注的侧脸。 社员们争相传阅着那份报纸,识字的人结结巴巴地念着,不识字的人围着听。报道里,郑记者用朴实的笔触,讲述了凌霜带领乡亲创办合作社的艰辛,重点描写了他们如何严把质量关、注册品牌、开拓市场的历程,提到了徐瀚飞的技术支持,也赞扬了社员们的团结勤劳。文章最后写道:“……‘凌霜农品’的成功,不仅在于其过硬的品质,更在于其背后那群新时代农民对诚信的坚守和对美好生活的不懈追求。这株山野间的幼苗,正以其顽强的生命力,向我们展示着农村发展的新希望。” “写得好!写得太好了!”姜老栓激动得手都有些抖,“咱们上省报了!咱们姜家坳出名了!” “看!这还有霜丫头的照片呢!”李叔指着报纸,与有荣焉。 凌雪拿着报纸,看了一遍又一遍,小脸兴奋得通红:“姐!你成大名人了!” 凌霜看着报纸上自己的名字和故事,心里百感交集。有被认可的喜悦,有付出得到回报的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凌霜农品”不再仅仅属于姜家坳这个小山村了,它被推到了一个更广阔的舞台上,接受更多人的审视。 果然,报道刊登后的效应立竿见影。先是公社领导打来电话表扬,接着县里广播站也摘要播报了这篇报道。更直接的是,合作社开始接到大量来自全省各地、甚至邻省的咨询电话和信件,有的想订货,有的想参观学习,有的询问加盟可能性……小小的合作社办公室,那部老式手摇电话机几乎没停过。 凌霜忙碌并压力巨大着。她认真回复每一封来信,耐心接听每一个电话,感谢对方的关注,同时如实说明合作社目前的产能限制,无法大量接单,只能登记需求,逐步安排。她反复向来访者强调质量第一的原则,谢绝了所有“贴牌”生产的提议。 徐瀚飞也及时来信,提醒她注意筛选信息,警惕一些看似诱人实则风险巨大的订单,并告诉她省城已有一些小报转载了报道,“凌霜农品”开始有了一定的知名度。 面对突如其来的关注和雪片般的订单,凌霜牢记徐瀚飞的叮嘱,保持了难得的冷静。她没有盲目扩产,而是更加严格地把控现有产品的质量,同时开始有计划地接触周边几个村子信誉好的农户,尝试按照合作社的标准进行技术指导,为未来建立稳定的外围供应体系打基础。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名声鹊起,是动力,更是巨大的压力。她和她的合作社,必须更加努力,才能配得上这份突如其来的荣耀。 第173章:暗流涌动 《北江日报》那篇报道,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姜家坳合作社乃至整个县城,激起了远超预期的波澜。报纸发行的第二天,合作社那部老旧的摇把电话,就像着了魔似的,从早到晚响个不停。 “喂?是姜家坳合作社吗?看了报纸,想订你们那个‘凌霜农品’香菇!有多少要多少!” “凌霜同志吗?我们是地区招待所的,想采购一批你们的特产作为接待用品……” “我们是邻县土产公司的,想跟你们谈谈合作,能不能派人过来详谈?” 电话那头的声音,带着急切、好奇和不容置疑的购买欲。信件也像雪片一样飞来,有个人求购的,有单位询价的,甚至还有几封来自省城的小型副食品商店,询问批发事宜。 合作社的小院,瞬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最初的惊喜过后,是铺天盖地的压力。凌霜和几个识字的社员,轮番守在电话旁,接电话、记录、解释,嗓子都快说哑了。凌雪放学回来,也立刻加入“战团”,帮忙整理记录下来的订单信息,小本子上很快就写得密密麻麻。 “姐!这……这也太多了!”凌雪看着本子上还在不断增加的需求记录,又惊又喜又发愁,“咱们哪来那么多货啊!” 凌霜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喜悦是有的,辛苦这么久,终于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架在火上烤的焦灼感。她拿起记录本,粗略算了一下,光是电话里明确表示要订货的量,就已经远远超出了合作社目前一个季度的总产量!这还不算那些询价和意向性的。 “不能慌!”她对自己说,也像是对大家说,“瀚飞哥说过,越是这时候,越要稳住!” 她立刻召集骨干社员开会。会上,大家看着那惊人的订单记录,既兴奋又犯难。 “接!必须接!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有年轻社员激动地拍桌子。 “接什么接!拿什么接?把咱们后山啃秃了也供不上!”姜老栓比较清醒,泼了盆冷水。 “要不……放宽点标准?一级菇当特级卖?或者……掺点外面的好货?”有人小声嘀咕。 “不行!”凌霜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这话以后谁也别提!牌子刚立起来,就想自己砸了?咱们‘凌霜农品’靠的就是信誉!宁可不卖,也不能以次充好!” 她的话掷地有声,刚才提议的人立刻低下头不吭声了。 “那……这么多单子,咋办?”李叔愁眉苦脸地问。 凌霜沉吟片刻,拿出主意:“回复所有来电来函,感谢厚爱,如实说明我们目前产能有限,无法大量接单。按来电顺序登记需求,告诉他们需要排队,并且必须保证是我们的特级标准,绝不降价,也绝不提前供货。愿意等的,我们感谢;等不了的,也不强求。” “这……到手的生意往外推啊?”有人心疼。 “这不是推,是细水长流。”凌霜语气坚定,“咱们不能图一时痛快,撑死了自己,还坏了名声。” 统一了思想,大家分头行动。回复电话、写信的工作量巨大,但每个人都干得认真,虽然推掉了大部分订单,但语气诚恳,解释到位,反而赢得了一些客户的理解和尊重。 凌霜则把更多精力投入到生产保障上。她带着社员们起早贪黑,更加精细地管理着后山那片菇林,优化晾晒流程,减少损耗。但产能的瓶颈是客观存在的,看着登记本上越积越长的等待名单,她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只能更加严格地把关,确保发出的每一袋货都无可挑剔。 她给徐瀚飞写信,详细说明了报道后的火爆情况和自己的应对策略,字里行间透着疲惫和压力:“……订单如雪片,远超产能,喜忧参半。已按你嘱咐,量力而行,宁缺毋滥。然,拒单之多,心实痛之。产能瓶颈凸显,亟待破解。你在省城,多留意有无提升品质、稳定产效之法。甚念。霜。” 与此同时,省城机械厂的宿舍里,徐瀚飞也看到了那份《北江日报》的报道。他为凌霜和合作社的成功感到由衷的高兴,但敏锐的他,也从这突如其来的热度中,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周末,他特意去了趟百货公司和几家较大的副食品商店转悠。在一家商店的干货柜台,他假装顾客,指着“凌霜农品”的香菇问售货员:“这香菇看着不错,新牌子?卖得好吗?” 年轻售货员撇撇嘴:“哦,这个啊,报纸上吹的呗!贵得要死,还没多少人认。哪有‘山珍阁’的卖得好?人家是老牌子。” 徐瀚飞心里一动,走到旁边的柜台,果然看到一种名为“山珍阁”的香菇,包装更华丽,价格却比“凌霜农品”低一些。他仔细观察,发现其品相明显不如凌霜他们的产品,但品牌知名度显然更高。 晚上,他和厂里相熟的、在商业系统工作的老李吃饭,闲聊间提起“凌霜农品”的报道。老李呷了口酒,意味深长地说:“小徐啊,你这老乡的合作社,这回是出了名了。但树大招风啊!你们那香菇,卖得比一些老牌子还贵,抢了不少人的风头和生意。我听说, 已经有人私下议论,说一个村合作社,凭啥卖那么贵?是不是搞噱头?甚至有人猜你们有啥特殊背景……这年头,眼红的人可不少,你们得当心点。” 徐瀚飞心里一沉。老李的话印证了他的担忧。成功的背后,必然伴随着嫉妒和潜在的竞争。凌霜他们在明处,一心扑在产品上,根本意识不到这些来自暗处的冷箭。他立刻给凌霜回信,在为她高兴的同时,郑重提醒:“……报道反响热烈,实至名归,可喜可贺。然,名声既起,须防暗流。市场竞争,难免招嫉。务必将产品做得更扎实,无懈可击。与人往来,谨言慎行,留有余地。遇异常情况,及时告知。我在省城,会多加留意。万事小心。瀚飞。” 而这股“暗流”,比徐瀚飞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汹涌。就在凌霜忙于应付雪片般的订单时,省城卫生局的一间办公室里,林婉儿也看到了那份《北江日报》。她是听同事议论说“有个山村姑娘创业上报纸了”,好奇之下才找来看的。 当她看到“凌霜农品”四个字和旁边那张虽然模糊却依稀可辨的、凌霜带着自信笑容的照片时,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报道里那些赞美之词——“品质过硬”、“诚信经营”、“新时代农民典范”——像一根根针,扎得她眼睛生疼。 她死死攥着报纸,指甲几乎要掐进纸里。那个土里土气的村姑!那个她根本看不上的、抢走了徐瀚飞的女人!她竟然成功了?还上了省报?成了典范?!凭什么?!一股混合着震惊、嫉妒和屈辱的怒火,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她想起自己上次去姜家坳的“失利”,想起徐瀚飞为了那个女人对自己冷言相向……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 她猛地将报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用高跟鞋尖使劲碾了几下,仿佛脚下踩的就是凌霜那张脸。办公室其他同事惊讶地看着她失态的样子。 林婉儿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不行!绝不能让她这么得意!绝不能让她踩着徐瀚飞爬上去!她林婉儿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轻易得到!尤其是那个村姑! 一个阴冷的念头在她心中迅速滋生、蔓延。她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些许平静,捡起地上皱巴巴的报纸,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看来,上次的“小麻烦”还远远不够。这次,得送她一份“大礼”才行。暗流,已然汇聚成漩涡,向着毫不知情的姜家坳合作社,汹涌卷去。 第174章:庆典与阴霾 秋高气爽,姜家坳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合作社院子里,早已不是一年前那副简陋模样。新盖的瓦房作坊宽敞亮堂,墙上用红漆写着醒目的“发展集体经济,造福一方乡亲”。院子里,十几张借来的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桌上堆放着花生、瓜子、红枣,还有几大盆刚出锅、冒着热气的猪肉炖粉条、小鸡炖蘑菇。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喜庆的爆竹味儿。 全村老少几乎都来了,人人脸上洋溢着笑容。孩子们在桌椅间追逐打闹,女人们围着锅台说笑忙碌,男人们则聚在一起,抽着烟,大声谈论着合作社这一年的收成和明年的打算。今天,是姜家坳农产品合作社成立一周年的日子,也是“凌霜农品”正式成功上市、站稳脚跟的庆功会! 凌霜穿着一件半新的红格子罩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忙碌的红晕,眼里闪着光,正和姜老栓媳妇一起给孩子们分糖。她今天话不多,但嘴角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眼前这热闹非凡的景象,心里像揣了个暖炉,热烘烘的。一年了,从最初几户人凑在一起炒辣酱,到今天全村人坐在一起庆功,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霜丫头!快来!就等你了!”姜老栓站在院子中间,拿着个铁皮喇叭,红光满面地喊她。 凌霜擦了擦手,走到人群前方。大家都安静下来,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乡亲们!”姜老栓声音洪亮,“今天,是咱们合作社的大喜日子!一年了!咱们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不容易啊!这功劳,最大的,就是咱们的带头人——凌霜!” 掌声和叫好声像潮水般响起。凌霜的脸更红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摆手。 “别光说我,”她声音清脆,带着激动,“功劳是大家的!是姜叔、李婶你们老一辈带着干,是咱们社员们起早贪黑流汗,是咱们全村老少爷们支持!还有……”她顿了顿,目光望向村口方向,声音低了些,带着不易察觉的温柔,“还有瀚飞哥,在省城帮咱们跑前跑后……” 话音未落,院门口一阵骚动,有人喊:“来了来了!徐技术员回来了!”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只见徐瀚飞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但脸上带着难得的、轻松愉悦的笑容,手里还提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瓶橘子汽水和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他显然是刚下长途车,直接赶了过来。 “瀚飞哥!”凌霜眼睛一亮,惊喜地迎上去。 “嗯,回来了。”徐瀚飞看着她,目光温暖,将手里的网兜递给她,“厂里调休,赶上咱们庆功。” “快坐下歇歇,一路累了吧?”凌霜接过东西,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他特意赶回来,比什么礼物都珍贵。 庆功宴正式开始。姜老栓简单总结了一年来的成绩,报出了一串让所有人咋舌的数字:合作社全年收入,是往年各家单干总和的数倍!社员分红户户增加,合作社账上还有了可观的积累!院子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大家纷纷向凌霜敬酒(以水代酒),说着感谢和鼓励的话。凌霜不会喝酒,以水相陪,脸上始终带着笑,一一回应。徐瀚飞坐在她旁边,话不多,但有人来敬酒,他也端起水杯,微微颔首,目光大多时候落在凌霜身上,带着欣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酒过三巡,气氛更加热烈。有人起哄让凌霜讲两句。凌霜推辞不过,站起身,看着一张张熟悉而亲切的脸,百感交集。 “乡亲们,”她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一年前,咱们办合作社,很多人心里打鼓,觉得我瞎折腾。那时候,我也怕,怕干不好,对不起大家信任。咱们哭过,累过,也被人刁难过……”她想起了质检风波,声音低沉下去,但随即又扬起,“可咱们挺过来了!为啥?就因为咱们心齐!咱们的东西好!咱们肯下力气!” 她举起手中的水杯,目光坚定:“往后,路还长!咱们不能松劲!得把‘凌霜农品’这个牌子擦得更亮!让咱们姜家坳的山货,走出大山,卖到更远的地方去!让咱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好!” “听霜丫头的!” “干!” 欢呼声再次响彻云霄。徐瀚飞看着身边这个在众人面前挥斥方遒、眼神发亮的姑娘,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一年时间,她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加自信、坚韧,浑身散发着一种耀眼的光芒。 庆功宴一直持续到月上柳梢头。村民们尽兴而归,合作社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满桌狼藉和空气中残留的喜庆气息。凌霜和几个婶子忙着收拾碗筷,徐瀚飞也挽起袖子帮忙。 “别忙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快去歇着。”凌霜看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心疼地说。 “没事,不累。”徐瀚飞低声应着,帮她搬起一摞碗,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凌霜,你……今天讲得很好。” 凌霜抬头看他,月光下,他眼神深邃。她脸一热,低下头:“瞎说的……其实心里慌得很。” “是真的好。”徐瀚飞语气肯定,“合作社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 两人默默收拾着,一种温馨而默契的气氛在空气中流淌。这一刻的宁静与幸福,仿佛是对过去一年所有艰辛最好的回报。 然而,同一片月光下,省城卫生局宿舍里,林婉儿的心情却截然不同。自从上次看到《北江日报》关于凌霜和合作社的报道后,那股无名火就一直堵在她心口。此刻,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白天的喧嚣散去,夜晚的寂静让她心头那股嫉恨更加清晰地啃噬着她。 她想象着此刻姜家坳热闹的庆功场面,想象着徐瀚飞肯定也在场,和那个村姑一起分享着成功的喜悦……这画面像针一样扎着她的心。她林婉儿哪里比不上那个乡下丫头?家世、相貌、工作……可偏偏徐瀚飞眼里只有那个凌霜!现在,连事业上,那个村姑也走到了前面,成了典型! “不行……绝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猛地坐起身,黑暗中,她的眼神冰冷而锐利。最初的愤怒和砸报纸的冲动已经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冷静、也更可怕的决心。她知道,光是生气没用,得想办法。 她想起上次通过关系给合作社质检制造麻烦,虽然当时起了点波澜,但似乎并没伤到根本,反而可能让他们更团结了。这次,必须更狠、更准!要打,就得打在七寸上! “合作社……‘凌霜农品’……”林婉儿喃喃自语,脑子飞速转动,“靠的不就是点山货和那个名头吗?如果名声臭了,或者……货源出问题了……”一个阴冷的计划雏形,开始在她心中慢慢浮现。她需要更详细地了解合作社现在的情况,需要找到更关键的突破口。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人打听,看看最近合作社有没有什么可以被她利用的“空子”可钻。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她写满算计的脸上,显得格外阴沉。姜家坳的庆典欢歌犹在耳畔,而更深的阴谋,已开始在省城的夜色中悄然酝酿。喜悦的顶峰,危机已然潜伏。 第175章:甜蜜的负担 合作社周年庆的欢腾气氛,像浓郁的酒香,在姜家坳弥漫了好几天才慢慢散去。院子里墙上贴着的红色标语还崭新着,但社员们脸上的笑容,已经逐渐被一种新的、更加切实的焦虑和忙碌所取代。 庆功宴的第二天,现实的压力就扑面而来。 天还没大亮,凌霜就被院门外嘈杂的人声吵醒。她披上衣服开门一看,愣住了。院门外围了七八个生面孔的妇女和半大姑娘,都是附近村子闻讯赶来的,手里挎着篮子,脸上带着期盼和几分怯生生。 “凌霜社长……”一个胆大的中年妇女上前一步,陪着笑脸,“俺是后沟村的,听说咱合作社办得好,分红多,活儿也轻省……你看,俺们几个,手脚都麻利,能来入社不?或者……俺们采了山货,合作社能收不?” “还有俺!俺也能干!” “收下俺们吧!” 七嘴八舌的请求,让凌霜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心里明白,这是合作社名声传开带来的“甜蜜的烦恼”。人手短缺确实是眼下最头疼的事,光靠原来十几个人,累死也完不成积压的订单。吸纳新人,势在必行。 “婶子,姐妹们,别急,先进来坐。”凌霜稳住心神,把大家让进院子,简单问了问情况。这些都是附近村里的勤快人,农闲时都想找点活计补贴家用。 和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紧急商量后,凌霜决定,先吸纳五六个看起来最踏实肯干的作为临时工,按计件算工钱,主要是帮忙分拣和包装,试用一段时间再看。消息一宣布,没被选上的人难免失望,被选上的则欢天喜地。 然而,新鲜血液的注入,很快带来了新的问题。下午,在新布置出来的、专门用于包装的厢房里,矛盾就爆发了。 “哎呀!你这手咋这么重!这菇腿都让你掰断了!这还咋算特级品?”负责最后检验的张婶,气得满脸通红,对着一个新来的、叫桂花的年轻媳妇嚷道。她手里拿着一个伞盖边缘被捏出裂口的香菇,心疼得直哆嗦。 桂花是新来的媳妇,脸皮薄,被当众一吼,眼圈立刻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我……我没使劲啊……我就是看这根须有点长……” “没使劲能这样?这品相坏了,就得降等!一分钱不值了!”张婶不依不饶,她是合作社的老人,对品质要求出了名的严格。 旁边几个新来的也都放慢了手里的动作,惴惴不安地看着。原来社里的老人也窃窃私语,脸上带着不满。 “这速度太慢了!照这么干,订单到年底也发不完!” “就是,毛手毛脚的,净添乱!” 凌霜正在隔壁核对账目,听到吵闹声赶紧过来。她先安抚了张婶,又看了看委屈的桂花和桌上那几个被“判了死刑”的香菇,心里叹了口气。她拿起一朵完好的特级菇,又拿起一朵被不小心弄破的,递给桂花和其他新人看。 “姐妹们,你们都看看。”凌霜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咱们‘凌霜农品’的牌子,能立起来,靠的就是这点滴的品相。客户花钱买特级,买的就是这份完整、这份好看。咱们手上稍微一松,裂个口,断条腿,在咱们看来可能没啥,可到了客户手里,人家就会觉得,这名不副实,下回就不买咱的了。” 她目光扫过新人们紧张的脸:“我知道,大家刚来,手生,难免出错。这不怪你们。但咱们这活儿,就是个细致活儿,急不得,也马虎不得。手上得有准头,心里得绷着根弦。” 她又看向张婶等老社员,“老婶子们要求严,是为咱们合作社好,为大家的长远饭碗着想。大家多担待,也多教教。” 一番话,既点了问题,也给了新人台阶,安抚了老人。桂花抹了把眼睛,低声道:“社长,我……我下次一定小心。” “不是小心,是得用心。”凌霜语气缓和下来,拿起一朵菇,亲自示范,“你看,拿的时候,要轻,用手指托着伞盖底下,别用指甲掐。检查根须,轻轻一抖,坏的自己就掉了,不用使劲掰……”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小摩擦时有发生。不是这个晾晒时铺得太厚导致通风不好,就是那个包装时封口不严。凌霜像个陀螺,在各个工序间穿梭,示范、讲解、纠正。她的嗓子因为反复说话而变得沙哑,眼圈也熬黑了。 更让她压力山大的是,县供销社和几个老客户的催货电话开始响个不停。仓库里的成品出货速度,远远跟不上订单增长的速度。姜老栓看着堆积的原料和空荡荡的货架,急得嘴上起泡:“霜丫头,这样不行啊!光靠嘴说,太慢!得有个章程!” 这句话点醒了凌霜。是啊,不能总靠她一个人盯,必须把规矩和标准明确下来,让每个人心里都有杆秤。 连续两个晚上,等大家都睡下后,凌霜屋里的油灯都亮到深夜。她趴在炕桌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结合自己平时的要求和遇到的问题,开始一笔一画地编写最简易的操作手册。怎么写才能让识字不多的人看懂?她想了很久。最后,她决定多用画图。 她画了香菇的图,在旁边标注:特级菇(伞盖紧包,肉厚,无破损);一级菇(伞盖微开,略有瑕疵);等外品(破损,开伞)。画了分拣的示意图,标注拿菇的正确手势。画了晾晒的示意图,标注铺放的厚度和通风要求。画了包装的示意图,标注封口要严实,标签要贴正。每一幅图都画得认真又稚拙,旁边配上最简单直白的文字说明:“轻拿轻放”、“勤翻动”、“封严口”。 第三天早上,她把连夜“赶制”出来的、还带着墨香的几大张“图示操作手册”贴在包装房和晾晒场的墙上,把新旧社员都召集过来。 “姐妹们,婶子们,”凌霜指着墙上的图,声音沙哑却目光湛然,“往后,咱们干活,就按这个来!这就是标准!啥叫特级,啥叫一级,图上画得明白!该咋干,图上说得清楚!咱们谁也不凭感觉,就照图做!质量是咱们的命根子,规矩就是护着命根子的盾牌!谁坏了规矩,就是砸大家的饭碗!咱们自己第一个不答应!” 看着墙上那些一目了然的图画和文字,新老社员都安静下来,仔细地看着,心里顿时有了底。有了明确的标准,争执少了,效率反而在磨合中慢慢提升。 晚上,凌霜疲惫地坐在灯下,给徐瀚飞写信。她没有过多诉苦,只简要写了吸纳新人、制定标准的事,最后写道:“……事多且杂,如履薄冰。唯念品牌不易,不敢稍有懈怠。手册虽陋,或可一用。一切安好,勿念。霜。” 信送出去了,窗外月色清冷。凌霜揉着发胀的额角,看着窗外寂静的村落。成功的喜悦已然沉淀,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和前行中的摸索。她知道,这只是扩张之路上的第一道坎,后面还有更多的挑战在等着她。但这副“甜蜜的负担”,她必须,也愿意扛起来。 第176章:成长的阵痛 合作社周年庆的鞭炮碎屑还没扫净,热闹欢腾的气氛就被一种更加紧迫、更加真实的焦虑所取代。成功的喜悦还挂在脸上,雪片般飞来的订单和骤然增加的工作量,就像盛夏的骤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让人既欣喜又措手不及。院子里,新采收的秋菇堆成了小山,分拣、晾晒、包装,每一道工序都排着长队,原来那十几号人手,就算掰成两半也使不过来。 凌霜当机立断,和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商量后,又吸纳了七八个附近村子口碑好、手脚勤快的妇女进来帮忙。人手增加了,但麻烦也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这天下午,包装房里就炸了锅。张婶尖利的声音带着火气,几乎能掀翻屋顶:“桂花!你这手是秤砣做的吗?让你装袋封口,不是让你砸口袋!你看看!这封边都让你扯歪了!这还怎么贴标?这袋还能要吗?” 新来的桂花媳妇被骂得满脸通红,手里捏着那个皱巴巴、封口歪斜的牛皮纸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小声辩解:“张婶……我……我没使劲,就是这口子有点粘……” “没使劲能成这样?这袋子不要钱啊?这活儿干得,还不够糟蹋东西的!”张婶是合作社的老人,出了名的眼里揉不得沙子,尤其见不得浪费和马虎。 旁边几个老社员也忍不住嘀咕: “哎,这速度,比老牛拉破车还慢!照这样,年底的订单都得黄!” “可不是嘛,光返工了,正经活儿没干多少!” 新来的几个妇女都低下头,手脚更不知道往哪放了,气氛一下子降到冰点。 凌霜正在隔壁晾晒场查看菇的干湿度,听到吵闹声赶紧跑过来。她扫了一眼梗着脖子的张婶,又看了看抹眼泪的桂花和一群噤若寒蝉的新人,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光靠贴在墙上的图示手册不行了,人心里的疙瘩,得解开。 “张婶,先别急。”凌霜走过去,声音平静,先从张婶手里接过那个报废的袋子看了看,又拿起一个完好的袋子对比了一下,心里有了数。她没急着批评谁,转向所有人,语气沉稳却带着分量:“袋子坏了,是可惜。但咱们现在是一个锅里吃饭的,劲儿得往一处使!窝里斗,吵吵嚷嚷,除了耽误工夫、让大家心里不痛快,还能有啥用?” 她停顿一下,目光扫过老社员:“老婶子、老叔们,经验多,要求严,是好事,是帮咱们大家守质量关,省成本。这心意,我明白,新来的姐妹们也都明白。”她又看向新人,语气缓和了些:“新来的姐妹们,刚上手,手生,出错难免。但咱们这活儿,就是个细致活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手上得有准头,心里得绷着根‘仔细’这根弦。封口歪了,袋子废了,成本就高了,咱们分到每个人手里的钱就少了。这个道理,大家得懂。” 她的话,不偏不倚,既肯定了老社员的负责,也给了新人台阶下。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些。桂花擦了擦眼睛,低声道:“社长,我……我下次一定小心。” “光小心不够,得用心琢磨。”凌霜拿起一个新袋子和封口机,亲自示范,“你看,手要稳,对准了,轻轻一压就行,不用死力气。来,你试试。” 在凌霜的指导下,桂花战战兢兢地又试了一次,这次果然好了很多。凌霜趁热打铁:“我看,咱们以前的干法得变变了。从明天起,咱们分组干活!分拣、晾晒、包装,每个环节固定人。分拣组,老带新,一个老社员带两个新的,手把手教,责任共担!干得好,小组月底有奖励!出了问题,一起找原因!大家觉得怎么样?” 这个办法,把个人责任变成了小组连带,既促进了传帮带,又加强了相互监督。老社员觉得受到了重视,新社员有了依靠,心里都踏实了不少。 “我看行!”姜老栓第一个表态,“这样好!责任清!” “对!有个老把式带着,咱们心里也有底!”桂花也小声说。 张婶脸色也缓和了:“嗯,分组好,谁干的活谁负责,清楚!” 新的分组制度第二天就开始试行。起初依然磕磕绊绊。老社员嫌新人笨手笨脚,教得心急;新人觉得老社员要求太严,压力大。但因为有“小组奖励”这个胡萝卜挂着,大家抱怨归抱怨,教和学的态度都认真了不少。凌霜不停地在各组之间巡视,协调关系,解决具体问题。 几天下来,效果渐渐显现。新人犯错明显减少,效率在经历初期的阵痛后,开始稳步提升。更重要的是,那种互相指责、互不信任的气氛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咱们组不能落后”的较劲心态。 晚上,凌霜在灯下给徐瀚飞写信,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没有抱怨眼前的混乱和疲惫,而是像汇报工作一样,清晰地写了人员增加后的管理难题、出现的摩擦以及她试行分组责任制的想法和初步效果。信的最后,她写道:“……管理之事,千头万绪,方知不易。唯有以诚待人,以规理事,慢慢摸索。一切渐入正轨,勿念。霜。” 信寄出去没多久,徐瀚飞的回信就来了。信很简短,却一如既往地切中要害: “凌霜:信悉。管理之难,在于管人。分组连带,责任到组,利益捆绑,此法甚合情理,亦可见你之成长。新老磨合,需时耐心,不必苛求一日之功。你可细察各组动向,及时调整,公平为首要。我在此一切安好,厂里新项目启动,略忙。凡事稳住心神,循序渐进。瀚飞。” 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冷静的分析和坚定的支持。凌霜反复看着“亦可见你之成长”那几个字,心里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妥帖。他总能读懂她文字背后的努力和焦虑,并给予最需要的肯定。她把信小心收好,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成长的阵痛,是必然的经历。但只要有明确的方向、可行的方法和远方无声却坚定的支撑,这痛楚,终将化为前进的动力。合作社这艘船,在经历了一场内部的小小风浪后,调整了帆索,继续向着更深的水域驶去。 第177章:远方的蓝图 老带新的分组责任制像给合作社这架略显笨重的马车套上了合适的辕,虽然起步还有些磕绊,但总算朝着一个方向,稳稳地跑起来了。新社员在老师傅的手把手教导下,手法日渐熟练,犯错越来越少;老社员看到新人进步,抱怨声也少了,各组之间甚至暗暗较上了劲,生怕自己组落后。院子里又恢复了以往那种忙碌而有序的节奏,甚至效率比以往还高了些。凌霜悬了几天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 这天下午,天气晴好,大家正在院子里分拣新采收的一批秋菇,邮递员老陈的自行车铃声在院门口清脆地响起。“凌霜!省城挂号信!厚着呢!徐技术员寄来的!” 凌霜心里一动,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小跑过去。接过那封厚厚的、捏着硬邦邦的信封,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几分。瀚飞哥上次信里说在打听深加工的事,这厚厚的信,难道是有消息了? 她道了谢,拿着信没立刻拆,而是先回了自己那间兼做办公室和卧室的小屋。闩上门,坐在炕沿上,她才小心地撕开封口。里面滑出好几张纸。最上面是徐瀚飞熟悉的笔迹,比平时略潦草,似乎带着一丝急切: “凌霜:近好。前信所提深加工一事,近日有突破。我托人多方打听,寻得一些实用资料,并觅得一小型食品设备厂之产品目录与参考报价,随信附上。此乃长远之图,可行性需仔细评估,风险机遇并存。你看后与姜叔、李叔等商议,勿急于求成,首要仍在稳固当下。一切安好,勿念。瀚飞。” 凌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激动,展开后面的资料。首先是几张油印的、带着示意图的工艺流程说明,标题是“食用菌调味酱及干制粉加工简要流程”。上面用简明的文字和线条图,介绍了从选料、清洗、切分、配料、炒制(或烘干研磨)、到杀菌、封装的基本步骤。虽然只是梗概,但一条清晰的、将香菇变成更高价值产品的路径,已然呈现眼前。凌霜看得眼睛发亮,仿佛看到了合作社未来发展的新天地。 然而,当她拿起最后那几张印刷较为精美的产品目录和报价单时,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心猛地沉了下去。目录上那些“夹层炒锅”、“破碎机”、“真空封装机”、“高温灭菌柜”等设备的图片和型号让她眼花缭乱,而旁边标注的价格,更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哪怕是最小规格、最基础的设备组合,后面那一长串零,也远远超出了合作社目前所能想象的财力极限!这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 她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感觉重逾千斤。希望的火焰刚刚燃起,就被现实的冰冷几乎扑灭。她坐在那里,半天没动,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对徐瀚飞尽心尽力的感激,有对深加工前景的向往,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焦虑。这条路,看起来金光大道,可门槛太高了,高得让人望而生畏。 晚上,等社员们吃完晚饭,凌霜把姜老栓、李叔、张婶等五六个核心骨干叫到自己屋里。煤油灯下,她把徐瀚飞的信和那些资料放在炕桌上。 “叔,婶,瀚飞哥从省城寄信来了,是关于上次咱们说的,把香菇做成酱、磨成粉的事。”凌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哦?快说说,徐技术员咋说的?”姜老栓立刻来了精神,凑过来。其他人也围拢过来,脸上带着好奇和期待。 凌霜先把徐瀚飞的信大致念了念,然后拿出那份工艺流程说明:“大家看,这就是做香菇酱和香菇粉的大致法子。咱们的香菇,洗干净,切碎,配上油盐酱料这么一炒,再封装起来,就是能存放更久、吃起来更方便的香菇酱了!要是烘干磨成粉,就是调味料,下面条、炒菜撒一点,都鲜得很!” 她一边说,一边指着图纸上的步骤。大家听着,看着,眼睛都瞪圆了。 “哎呀!这法子好!咱们光卖干菇,价钱到底有限,要是能变成酱,这价钱不得翻着跟头往上涨啊?”李叔拍着大腿,兴奋地说。 “就是!这东西耐放,还好运输!能卖到更远的地方去!”张婶也连连点头。 “咱们平时挑剩下的那些品相差点的菇,不正好能用上吗?一点都不浪费!”姜老栓想到了原料问题,觉得更划算了。 看着大家兴奋的样子,凌霜心里却越发沉重。她深吸一口气,把最后那几张设备报价单缓缓推到桌子中央,声音低了些:“但是……要做成这些东西,得用专门的机器。你们……看看这个。” 几个脑袋凑到一起,盯着报价单上的数字。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刚才还兴高采烈的气氛,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气。 “多……多少?!”姜老栓指着那个最小的夹层锅的价钱,手指有点抖,以为自己眼花了。 “我的老天爷……这得卖多少香菇才能挣回来啊?”李叔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发白。 张婶直接不说话了,看着那数字直摇头。 “这……这也太贵了!把咱们合作社全卖了也买不起啊!”一个年轻的骨干沮丧地说。 “我就说嘛,这深加工哪是咱们能搞的……”有人开始打退堂鼓。 失望和沮丧的情绪在小小的房间里蔓延。凌霜看着大家,知道必须说点什么。她不能让大家刚燃起的希望就这么熄灭。 “贵!确实是贵!”凌霜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贵得吓人!现在让咱们买,肯定买不起,想都别想!”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但是,咱们就不能先干点啥吗?路得一步一步走,饭得一口一口吃。买不起大机器,咱们就不能先用手试试?” 她拿起那张工艺流程说明,指着“炒制”那一栏:“你们看,这炒酱,说到底跟咱们炒菜差不多,就是量大点,要求高点。咱们能不能先用大队部那口大铁锅试试?少做一点,看看味道到底行不行?有没有人爱吃?” 她又指着“封装”:“用不起真空机,咱们能不能先找镇上的玻璃厂订点小玻璃瓶,像以前腌咸菜那样,用蜡封口?虽然放不久,但要是附近能卖掉,也行啊!” 凌霜的话,像在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重新照亮了一丝方向。 “对对对!霜丫头说得对!”姜老栓第一个反应过来,“咱不能一看门槛高就缩脖子!先试试水嘛!” “就是!用大锅炒!咱们这么多人会做饭,还炒不出一锅酱来?”李叔也来了劲。 “小玻璃瓶便宜!先做点给县里饭馆尝尝,说不定就行呢!”张婶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凌霜见大家重拾信心,便趁热打铁,定下计划:“那咱们就说定了!第一步,不买设备,就用土法子试。原料就用咱们筛选出来的次等菇,成本低。李叔,您做饭手艺好,炒酱的火候您来把关。姜叔,您去打听打听小玻璃瓶的价钱。咱们先少做一点,自己尝尝,再送给供销社王主任、‘客常来’饭馆他们尝尝,听听反响。成了,咱们再想下一步;不成,损失也不大,就当学个经验!” 这个务实又充满探索精神的计划,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虽然深加工的道路上横亘着资金的巨壑,但凌霜没有好高骛远,而是选择了一个最踏实、也是最聪明的起点——用小成本试错,摸清市场需求和产品可行性。远方的蓝图很美好,但通往蓝图的每一步,都需要脚踏实地去丈量。 散会后,凌霜独自坐在灯下,给徐瀚飞回信。她没有过多描述看到报价单时的沮丧,而是重点写了她和社员们讨论后决定的“土法试制”计划。信末,她写道:“……蓝图虽远,步履不停。土法虽陋,亦可探路。感谢资料,受益匪浅。一切安好,勿念。霜。” 她知道,徐瀚飞在省城为他们描绘的,是一个需要久久为功的远大未来。而她眼下要做的,就是带着大家,用最笨拙却最坚实的方式,向着那个未来,迈出第一步。成长的路上,不仅需要应对眼前的阵痛,更需要有眺望远方的勇气和脚踏实地的智慧。 第178章:无声的支撑 “土法试制”香菇酱的决定,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在合作社激起了新的涟漪。社员们摩拳擦掌,既觉得新鲜,又充满期待。大队部那口许久未用的行军大锅被搬了出来,刷洗得锃亮。李叔自告奋勇担当“主厨”,他平时做饭手艺就好,是大家公认的“锅台把式”。凌霜带着几个细心的妇女,按照徐瀚飞寄来的流程说明,精心挑选了一批品相稍次但味道无损的香菇,洗净、切丁,又准备了豆油、盐、酱油、辣椒粉等配料。大家都觉得,炒个酱而已,能有多难? 第一次试制,选在一个天气晴好的下午。院子里支起大锅,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油热下料,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李叔挥动大锅铲,颇有几分大厨风范。但炒着炒着,问题就来了。火候难以精准控制,时而过大糊底,时而过小出水;香菇丁和配料放入的时机、比例全凭感觉,导致味道时咸时淡,不够融合;最麻烦的是,因为没有真空封装设备,只能趁热装进蒸煮消毒过的玻璃瓶,用蜡封口。等酱冷却后,表面析出一层油,酱体也显得有些“澥”,不够粘稠美观。 “尝尝!都尝尝!”李叔抹了把汗,期待地看着大家。 大家围着那几瓶色泽暗沉、油酱分离的香菇酱,用筷子蘸着尝了尝,表情都有些微妙。 “嗯……味道……有香菇味。”姜老栓咂咂嘴,说得委婉。 “就是……有点苦?是不是火大了糊锅了?”张婶心直口快。 “咸淡也不匀,这口淡,那口咸。”有人小声说。 凌霜尝了一口,心里一沉。这味道,别说卖钱,自己人吃都勉强。但她没表露出来,只是说:“第一次,能做成这样不错了。火候、配料都得再琢磨。李叔辛苦了,咱们记下问题,下次改进。” 第二次,他们调整了火候,改用小火慢炒,注意翻动防止糊底。但炒制时间没掌握好,香菇出水过多,成品像汤泡饭,毫无酱的质感。封装后没多久,就有两瓶瓶口出现了细微的白点,像是变质了。 第三次,他们控制了水分,炒得干了些,但香料放多了,掩盖了香菇的本味,吃起来一股调料味。而且不用防腐剂,保质期极短,送给供销社王主任试吃,没过几天就反馈说有点变味了。 一次次失败,消耗着大家的热情和本就不宽裕的原料。院子里弥漫的不再是诱人的酱香,而是一种焦糊、酸败混合的怪异气味。社员们开始窃窃私语,脸上有了怀疑和沮丧。 “我看啊,这东西就不是咱们土灶能搞的……” “白瞎了那些香菇了,还不如当初当次品卖掉呢!” “费这劲干啥?咱们把干菇卖好不就得了?” 李叔更是备受打击,蹲在灶台边闷头抽烟,不再像开始时那样信心满满。 凌霜的压力最大。她是倡议者,每次失败都像针扎在她心上。看着浪费的原料和大家低落的士气,她心里又急又愧,嘴上起了燎泡。深夜,她独自坐在小屋里,对着煤油灯下那几瓶失败的“作品”和记得密密麻麻、涂涂改改的“试验记录”,眉头紧锁。失败的阴影像浓雾一样笼罩着她,让她第一次对“深加工”这条路产生了动摇。是不是自己太异想天开了?是不是这条路根本就走不通? 就在她几乎要被自我怀疑淹没的时候,徐瀚飞的信如期而至。信比平时厚。凌霜几乎是颤抖着手拆开,她已经做好了接受疑问甚至委婉批评的准备。 然而,信的开头,没有一句提及失败。 “凌霜:近好。料想试制之事,必遇波折。新路探索,从无坦途,此乃常情,切勿焦虑。随信附上我近日走访请教一位退休老酱园师傅所得之几点心得,及根据你所描述情况设想之工艺调整建议,或可参详。彼言,炒酱之要,在于火候‘文火慢熬’,配料‘次第而下’,封装‘趁热严密封’。失败非挫败,乃积攒经验之阶梯,每知一错,便近成功一步。你在前方摸索,我在后方策应,步步为营,必有所成。勿慌,勿弃,我始终在。瀚飞。” 随信附着的几张纸上,用工整的小楷详细写着针对糊锅、出水、味道不融、保质期短等具体问题的可能原因分析和改进建议,比如建议先用少量香菇试炒确定基本配比,炒制时锅底垫竹篦防糊,加入少量炒熟面粉增稠,封装时满瓶减少空气等等。字里行间,没有一丝责备,只有冷静的分析、切实的建议和沉甸甸的信任与支持。 凌霜反复读着那几句“失败非挫败,乃积攒经验之阶梯”、“勿慌,勿弃,我始终在”,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这不是委屈的泪,而是被理解、被支撑的温暖和感动。在她最彷徨无助的时候,他就像一座远方的灯塔,用无声而坚定的光芒,驱散了她心头的迷雾。 她擦干眼泪,把信纸小心折好,贴在胸口。第二天一早,她召集参与试制的几个人,没有提信的事,而是拿出徐瀚飞写的改进建议,平静地说:“李叔,婶子们,咱们之前试得不对路,不是东西不行,是法子没找对。我这儿又找了点新方子,咱们再试一次!这次,咱们用家里小锅,少做点,一样一样试!” 她的话,重新点燃了大家的希望。李叔抬起头:“霜丫头,你说咋干就咋干!” 凌霜按照徐瀚飞的建议,带着大家用家里的小锅,一次只炒一小碗的量,严格控制火候,记录每次配料的比例和炒制时间,一点点调整。失败了,就一起分析原因;有一点点改进,就记录下来。过程缓慢而枯燥,但没有人再抱怨。因为大家看到,凌霜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那种不服输的火焰。 夜深了,合作社的其他人早已歇下。凌霜小屋的油灯还亮着。她坐在小凳上,守着咕嘟冒泡的小砂锅,小心翼翼地调节着灶膛里微弱的火苗,鼻尖萦绕着渐渐变得醇厚的酱香。她不时用筷子蘸一点尝尝,在本子上记下味道的变化。 窗外月明星稀,万籁俱寂,只有锅里细微的咕嘟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相伴。身体是疲惫的,但她的心却异常平静和坚定。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但她不是一个人在走。远方的支撑,无声却有力,足以让她有勇气,在一次次的失败中,继续摸索前行。希望的微光,就在这深夜的坚守中,悄然闪烁。 第179章:幸福的重量 深秋的姜家坳,山色层林尽染,空气中弥漫着谷物归仓后的踏实气息和淡淡的草木枯黄味。 合作社的运转,在经过扩员初期的混乱和试制香菇酱的挫折后,终于像上了油的齿轮,渐渐磨合顺畅,发出稳定而有力的节奏。新社员们基本熟练了工序,老带新的分组责任制成效显著,生产效率稳步提升。更让人欣喜的是,经过无数次失败和调整,土法试制的香菇酱终于取得了突破,炒出的酱色泽油润,酱香浓郁,香菇粒Q弹有嚼劲,送给供销社王主任和几家老客户品尝后,得到了“味道正宗,比市面卖的不少牌子都强”的肯定反馈。虽然离规模化生产还很远,但总算迈出了从无到有的关键一步。 凌霜肩上的压力,似乎轻了一些。傍晚,她站在新作坊已具雏形的墙基前,看着夕阳给砖石镀上温暖的金色,心里有种久违的踏实感。这时,邮递员老陈送来一封电报,只有简短的几个字:“明晚抵村,有事。瀚飞。” 凌霜捏着电报,心里有些诧异。不是周末,瀚飞哥怎么突然回来?还说“有事”?是省城出了什么事,还是合作社又有什么新情况?一丝隐隐的不安掠过心头,但很快被即将见面的期待冲淡。 第二天,凌霜特意提早收工,换上了一件干净的碎花衬衫,把屋里屋外仔细收拾了一遍。黄昏时分,徐瀚飞熟悉的身影准时出现在村口。他穿着那身半旧的蓝色工装,但洗得很干净,脸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的疲惫,但眼神明亮,嘴角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温和的笑意。手里还提着一个用深色布包裹着的、方方正正的东西。 “瀚飞哥!”凌霜迎上去,接过他手里不算沉的包裹,“路上顺利吗?这么急回来,是有什么事?” 徐瀚飞看着她,目光深邃,带着一种她看不太懂的复杂情绪,有温柔,有郑重,还有一丝……紧张?他笑了笑,语气如常:“没事,厂里这两天调休,就想回来看看。合作社最近……都还好吧?” “好!都好!”凌霜连忙点头,一边引着他往院里走,一边絮絮地说着最近的进展,“新社员都上手了,香菇酱试得也有点眉目了,王主任他们还夸呢!就是设备太贵,暂时还不敢想……” 她像只欢快的小鸟,迫不及待地分享着点点滴滴的进步。 徐瀚飞安静地听着,不时点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神采飞扬的脸。走到凌霜住的小屋门口,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放下行李,而是停下脚步,看了看天色。夕阳已经完全沉下山脊,天边还残留着一抹绚丽的晚霞,将远处的山峦和近处的树梢都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夜风微凉,带着清新的草木香。 “凌霜,”他转过身,面对着她,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时间还早,屋里闷,要不……我们去后山走走?看看……我们种下的那些树苗。” 凌霜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好啊,正好后山那片夕颜花开得正好,晚上香味更浓。” 两人并肩沿着熟悉的小路往后山走。一路上,徐瀚飞的话比平时更少,只是静静地听着凌霜说,偶尔回应一两句。凌霜察觉到他似乎有心事,但见他不想说,也就没多问,只是享受着这难得的、静谧的并肩时光。 走到半山腰那片他们春天时一起种下松树苗的平缓坡地,徐瀚飞停下了脚步。树苗在月光下投下细长的影子,长势良好。晚风送来不远处夕颜花田浓郁的甜香,沁人心脾。四周很安静,只有虫鸣唧唧。 徐瀚飞转过身,深深地望着凌霜。月光洒在他清瘦的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他的眼神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明亮和专注,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凌霜,”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有句话,在我心里,放了很久了。” 凌霜的心没来由地一跳,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浓烈而克制的情感。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徐瀚飞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深色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一个巴掌大小、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木盒子,纹理古朴。他打开盒盖,里面衬着红色的绒布,上面静静躺着一枚银色的、样式简洁的戒指,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枚戒指,”徐瀚飞拿起戒指,指尖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说过,将来要送给……我认定的人。” 凌霜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她看着那枚在月光下闪烁的戒指,又抬头看着徐瀚飞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丝紧张的脸,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幸福像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让她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他。 徐瀚飞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凌霜,从在姜家坳第一次见到你,看到你眼里的倔强和光亮,到现在,看着你一步步把合作社办起来,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累,却从来没放弃过……我心里,早就认定你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不是一时冲动,是想了很久很久。我想和你一起,把脚下的路,走下去。想给你一个家,一个真正属于我们俩的家。”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凌霜,你……愿意嫁给我吗?愿意……和我共度余生吗?”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风停了,虫鸣消失了,只剩下耳边他滚烫的呼吸和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巨大的喜悦和幸福感冲击着凌霜,让她几乎要脱口而出“我愿意”。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深爱的人,是支撑她走过最艰难日子的人,是她梦想的一部分。 可是,就在那三个字即将冲口而出的瞬间,另一股更复杂的情绪,像冰冷的泉水,猝不及防地涌上心头,让她火热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合作社刚刚走上正轨,新作坊还没建完,香菇酱才试制成功,那么多社员指着她吃饭,姜家坳的乡亲们对她寄予厚望……她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结婚?意味着什么?是搬到省城去,做他背后的女人,安心操持家务?还是让他放弃城里的工作,回到这山村?无论哪种选择,似乎都意味着她要放弃现在正在拼搏的一切,或者让他为自己做出巨大的牺牲。 她爱他,深深地爱着。可她也爱着脚下这片土地,爱着和她一起奋斗的乡亲,爱着这份倾注了她全部心血、刚刚看到曙光的事业。她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附庸,哪怕是深爱之人的附庸。她希望有一天,能真正地与他并肩站在一起,不仅是生活上,更是事业上、精神上。而现在,她觉得自己还不够强大,还不够资格去坦然接受这样一份沉甸甸的承诺,她怕这承诺会成为他的负担,或者改变自己奋斗的方向。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幸福的、感动的,却掺杂了太多彷徨、不安和责任的泪水。她看着徐瀚飞充满期盼和紧张的眼睛,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瀚飞哥……”她终于哽咽着开口,声音颤抖得厉害,“我……我……” 她低下头,泪水滴落在脚下的泥土里,“谢谢你……我……我很高兴,真的……可是……可是我还没准备好……合作社……大家……我……” 她语无伦次,心里乱成一团麻。 徐瀚飞眼中的光芒,随着她的迟疑和眼泪,微微黯淡了一下,但很快,那抹黯淡被更深的理解和温柔所取代。他没有催促,没有失望,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目光依旧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凌霜抬起泪眼,看着他,努力想组织语言:“瀚飞哥,我……我爱你,你知道的。可是……结婚是大事……我现在……心里乱得很……合作社刚有点起色,好多事还没定……我不能……我不能只想看自己……你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好不好?” 她的话断断续续,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徐瀚飞静静地听完,伸出手,没有强行把戒指戴在她手上,而是轻轻握住了她因紧张而冰凉的手,将戒指放在她的掌心,然后合上她的手指,包裹住。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我等你。不急。” 没有质问,没有不满,只有全然的尊重和理解。这个“好”字,像春风一样,拂过凌霜慌乱的心湖,让她瞬间泪如雨下。她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带着风尘和淡淡皂角味的胸前,哭得像个孩子。 徐瀚飞轻轻环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一下一下,轻拍着她的背。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山坡上,笼罩着相拥的两人。 幸福的重量如此真实,却也如此沉重,它带来了无尽的喜悦,也带来了对未来、对责任、对自我价值的深深思索。这个夜晚,注定漫长。 第180章:犹豫的深夜 徐瀚飞那句低沉而包容的“好,我等你。不急。”像一句咒语,瞬间击溃了凌霜强撑的堤防。她扑在他怀里,眼泪汹涌而出,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徐瀚飞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大手,一下一下,轻柔却坚定地拍着她的背,像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山坡上静极了,只有风穿过松树苗的细微声响和凌霜压抑不住的啜泣。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细微的抽噎。她不好意思地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红肿,脸上泪痕交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徐瀚飞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 “回去吧,夜里凉。”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 凌霜点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两人沉默地沿着来路下山。那只装着戒指的木盒,被徐瀚飞重新用布包好,放回了口袋。那枚小小的银环,像一块烧红的炭,烙在凌霜的心上,滚烫而沉重。 回到小屋,凌雪已经睡下了。徐瀚飞把她送到门口,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碎,有关切,有理解,或许……也有一丝被她强压下去的失落?他没再进屋,只低声说了句“早点休息”,便转身走向村后他借住的那间旧屋。 凌霜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浑身脱力。屋里没有点灯,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滑坐到地上,双臂环住膝盖,把脸埋了进去。徐瀚飞求婚时那真挚炽热的眼神,戒指在月光下温润的光泽,自己那语无伦次的拒绝,还有他最后那包容却难掩黯淡的目光……一幕幕在脑海里疯狂翻涌。 幸福吗?当然是幸福的。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幸福。那个她倾心爱慕、并肩作战的男人,用如此郑重的方式,许给她一个未来,一个家。这是她梦中都不敢轻易奢望的场景。那一刻的狂喜,真实得让她颤抖。 可是,为什么没有立刻答应?为什么在那一刻,涌上心头的除了幸福,还有那么多纷乱如麻的恐惧、犹豫和沉重? 她爱徐瀚飞,这一点毋庸置疑。从他在省城站台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到后来无数封书信的默默支持,再到每次归来时沉稳如山的身影,他早已深深烙在她的生命里。她想和他在一起,想天天看到他,这是她心底最真实的渴望。 但是,“结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它不仅仅是你情我愿,两情相悦。它意味着生活轨迹的巨大改变。瀚飞哥的根在省城,他有体面的工作,有他熟悉的圈子和发展前景。而她凌霜的根,在姜家坳,在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在这个倾注了她全部心血、刚刚蹒跚学步的合作社。嫁给他,是不是就意味着要离开这里,跟着他去省城,做一个依附于他的女人?像很多村里姑娘那样,结婚生子,围着锅台转,人生的价值只剩下相夫教子? 不,她不甘心。她不是看不起那样的生活,但那不是她凌霜想要的生活。她想起自己带着社员们顶着烈日采收香菇,想起在油灯下和瀚飞哥书信往来讨论合作社的发展,想起第一次看到“凌霜农品”商标受理通知书时的狂喜,想起一次次失败后重新爬起的倔强……这份事业,早已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它是她的梦想,是她证明自己价值的存在,是她和这片土地、和乡亲们最深刻的联结。如果因为结婚而放弃这一切,她还是凌霜吗?那个在瀚飞哥眼里,“眼睛里有光”的凌霜,会不会就此消失? 那让瀚飞哥回来?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太自私了。省城有他奋斗多年的事业,有他更广阔的天地。让他放弃一切,回到这个小山村,陪她守着这个前途未卜的合作社?她开不了这个口,也背负不起这样沉重的牺牲。她爱他,所以更不希望他为自己的人生做出如此巨大的妥协。 她想起林婉儿那双带着优越感和隐隐敌意的眼睛。如果她嫁给了瀚飞,在别人眼里,会不会就成了“高攀”?会不会有人觉得,她凌霜今天的成绩,不过是靠着徐瀚飞的帮衬?她不想活在谁的羽翼下,她希望有一天,别人提起她凌霜,首先想到的是“姜家坳合作社的当家人”,是那个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打拼出一片天地的女人,而不是“徐瀚飞的妻子”。她希望她和瀚飞的关系,是并肩生长的两棵树,而不是藤蔓缠绕着乔木。 合作社现在刚有起色,新作坊还没建成,香菇酱的规模化生产遥遥无期,那么多社员信任她,指着她吃饭。她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这个时候,她怎么能只顾着自己的幸福,一走了之,或者把这么重的担子甩给瀚飞,让他来分担?她不能这么不负责任。 还有未来……结婚了,就会有孩子,有家庭琐事。到时候,她还能像现在这样,全身心地扑在合作社上吗?瀚飞会支持吗?婆家会理解吗?太多的不确定性,像一团迷雾,笼罩在前方。 “等我更能与你比肩的时候……”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出来。是的,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把合作社真正做大做强,需要时间让自己成长得更加独立、更加优秀,优秀到足以坦然站在他身边,而不会被视为附庸。她希望他们的结合,是锦上添花,是强强联合,而不是雪中送炭,或者一方对另一方的拯救与收容。 可是,让他等,要等多久?一年?两年?还是更久?他会不会失望?会不会……最终失去耐心?一想到这种可能,凌霜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她害怕失去他,害怕伤害他。 各种念头像一团乱麻,纠缠撕扯着她。答应,怕失去自我,怕辜负责任;不答应,怕失去他,怕伤了他的心。进退两难,左右煎熬。 她就这么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双腿麻木,窗外的月光渐渐黯淡,东方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合作社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处理。她不能倒下,不能迷茫。 凌霜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走到水缸边,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她看着水中自己憔悴却眼神坚定的倒影,深深吸了一口气。 必须和他谈谈。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所有顾虑、所有想法,都告诉他。他那么聪明,那么懂她,一定能理解。如果他真的爱她,应该会尊重她的选择,给她时间。 天亮了,她必须收拾好心情,像往常一样,去面对合作社的工作,去承担她的责任。而关于婚姻和未来的答案,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更需要一次坦诚的沟通,来理清这“幸福”背后,千钧的重量。 晨曦微露,凌霜用冷水彻底拍醒了自己,对着那面模糊的小镜子,努力挤出一个看起来不那么疲惫的笑容。她不能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去。推开房门,清晨清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合作社的院子里,已经有早起的社员在打扫、准备一天的活计。 “霜丫头,今天香菇酱的小批量试做,还按昨天的配方来?”李叔拿着个小本子过来问,上面记着每次试验的配料比。 凌霜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接过本子仔细看了看:“李叔,今天咱们把炒制时间再缩短两分钟试试,我总觉得上次的火候还有点过,酱色偏深了。香料比例不变,先看时间调整的效果。” “成!我记下了。”李叔点点头,又打量了她一下,“你脸色不太好啊,昨晚没睡好?是不是为酱的事发愁?别急,慢慢试嘛!” 凌霜心里一暖,摇摇头:“没事,李叔,就是想了点事。您去忙吧,我一会儿就去酱房。” 整个上午,凌霜都让自己沉浸在合作社的具体事务里。检查新采收的香菇品质,核对发往县供销社的货单,和姜老栓商量新作坊门窗的选料,去酱房看李叔他们炒制新一批试验品……她用高强度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试图暂时忘却昨晚的纷乱心绪。只有在忙碌的间隙,当目光不经意扫过村后那条小路,或者听到邮递员老陈的自行车铃声时,她的心才会猛地一揪,思绪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此刻可能同样心绪不宁的人。 中午吃饭的时候,凌雪悄悄蹭到姐姐身边,小声问:“姐,昨晚……瀚飞哥找你啥事啊?我看你眼睛有点肿。” 小姑娘心思细腻,察觉到了异常。 凌霜心里一紧,扒拉着碗里的饭,含糊道:“没……没啥事,就是说了说省城的情况。快吃你的饭,下午还得去学校呢。” 凌雪狐疑地看了姐姐一眼,没再追问。 下午,凌霜正在核对账目,徐瀚飞的身影出现在了院门口。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旧工装,脸色平静,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显示他昨夜同样未能安眠。他像往常一样,先跟姜老栓、李叔他们打了招呼,问了问合作社的近况,然后才走向凌霜的屋子。 凌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握着笔的手微微出汗。该来的,总要面对。 徐瀚飞走进屋,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从窗户斜射了进来,照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沉默在小小的房间里蔓延,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沉重。 最后还是徐瀚飞先开了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尽量保持着平静:“昨晚……没睡好?” 凌霜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有关切,有探究,但没有任何责备和逼迫。这让她鼓起了一些勇气。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瀚飞哥,我……我想了一晚上。” “我知道。”徐瀚飞在她对面的凳子上坐下,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你想说什么,都说出来。我听着。” 他的平静和理解,给了凌霜最后的力量。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决定不再逃避,把心里翻腾了一夜的所思所想,和盘托出。这注定是一场艰难却必须的沟通,关乎他们之间最深的理解和未来的方向。 第181章:坦诚的沟通 晨光穿过窗棂,在简陋的木桌上投下一道明晃晃的光带。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仿佛凌霜此刻纷乱的心绪。她坐在桌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的页角,目光却时不时飘向门口那道身影。 徐瀚飞站在门槛内,逆着光,面容在阴影中显得更加深邃。他轻轻带上那扇有些变形的木门,“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院子里社员们的说话声、推车碾过地面的轱辘声。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 凌霜的手指收紧了。 徐瀚飞没有走过来,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质问,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耐心的等待。这反而让凌霜更加愧疚。她垂下眼,盯着账本上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平时清晰无比的进项出项,此刻模糊成一团。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顿了顿,她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他的视线:“瀚飞哥,我……想了一晚上。” “瀚飞哥,”她开口,声音有些颤抖,但努力维持着清晰,“谢谢你……谢谢你昨晚说的那些话,谢谢你……愿意给我那个承诺。我真的很……很高兴。”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她使劲眨回去,“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 徐瀚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放在膝上的手指微微蜷起,但他没有打断她。 “可是……”凌霜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砸在账本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可是昨晚我回来之后,脑子里全是乱的。我一会儿想,要是能天天和你在一起,那该多好。一会儿又想,我要是答应了,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抬起泪眼,看着徐瀚飞,像是要从他那里汲取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你去过省城,有正式工作,有前途。我呢?我的根在这里,在姜家坳。这个合作社,从无到有,从十几个人到现在几十号人,从卖鲜菇到现在试着做酱……它就像我的孩子,我放不下。”她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真诚,“如果……如果我跟你走了,去了省城,合作社怎么办?姜叔、李叔他们怎么办?那些刚看到点盼头的乡亲们怎么办?我不能就这么甩手不管,瀚飞哥,我不能。” 徐瀚飞沉默地听着,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还有……”凌霜抹了把脸,继续道,这些话在她心里憋了一夜,此刻倾泻而出,“我不想……不想只是变成‘徐瀚飞的妻子’。我知道这样说可能很不知好歹,可是瀚飞哥,你看中的,不就是那个敢想敢干、不服输的凌霜吗?如果我跟了你,去了城里,每天围着灶台转,等着你下班回来,我还是我吗?你还会像现在这样……看我吗?” 她的问题尖锐而直接,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徐瀚飞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又舒展开。 “我害怕,”凌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迷茫和脆弱,“害怕结婚以后,那些鸡毛蒜皮、柴米油盐,会慢慢磨掉我现在这点好不容易挣来的东西。害怕有一天,你会觉得,我成了你的拖累,或者……我和那些城里姑娘没什么两样了。我更怕……怕你会为了我,放弃城里的工作回来。瀚飞哥,那样的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的。你的人生,不该为我牺牲到那种地步。” 说到这里,她已经泪流满面,却倔强地不肯移开目光,直直地看着他,像是要把自己最真实、最不堪的恐惧全部摊开在他面前。 “合作社现在只是刚站稳脚跟,新作坊才打地基,香菇酱离正经生产还远得很。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好多责任压在我肩上。我……我还没准备好,瀚飞哥。没准备好去承担一个妻子、一个家庭的责任。在我心里,我得先对合作社、对跟着我干的这些人,有个交代。” 她终于说完了,屋子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劳作声,和两人之间压抑的呼吸声。 徐瀚飞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满脸泪痕、眼神却异常清亮倔强的姑娘。阳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全部的情绪。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 “所以,你是担心,结婚会拖累你的事业,或者……拖累我?” 凌霜用力点头,又摇头:“是,但也不全是。我担心……失去我自己。也担心,我们的感情,会被现实消磨掉。瀚飞哥,我想有一天,别人提起我凌霜,首先想到的是我自己做成了什么事,而不是我是谁的谁。我想……我想能真正和你站在一起,不是躲在你身后,而是并肩。可我现在……我觉得我还不够好,不够有底气。” 她伸出手,隔着桌子,轻轻碰了碰他放在膝上的手背,那触感冰凉。 “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等合作社再稳一点,等我……再强一点。我不想带着这么多顾虑和害怕,走进你说的那个‘家’。那样的我,不会快乐,你也不会快乐的,对不对?” 徐瀚飞反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他的手温暖而干燥,带着常年劳作留下的薄茧。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下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的手背。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凌霜的心悬着,等待着他的判决。她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 终于,徐瀚飞抬起了头。他的眼眶有些发红,但眼神依旧沉稳,深处翻涌着某种沉重却清晰的东西。 “凌霜,”他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我昨晚,其实也没睡。” 凌霜的心猛地一缩。 “我想了很多。”他继续说,目光没有离开她的眼睛,“我想过,如果你答应了,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是让你去省城,还是我回来。想过你会不会适应城里的生活,想过我能不能放下那边的工作。也想过……你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跟我说这些话。”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的疲惫。 “你说得对。”徐瀚飞的声音很平静,却像重锤敲在凌霜心上,“我喜欢的,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依附任何人的凌霜。我喜欢的是那个在姜家坳的寒夜里,跟我说要建合作社时,眼睛里有火的姑娘;是那个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爬起来的凌霜;是现在坐在这里,为了责任和理想,忍着泪跟我说‘再等等’的你。” 他的手指收紧,力道很大,几乎让凌霜感到疼痛,但那疼痛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力量。 “你的顾虑,我都明白。甚至……有些地方,你想得比我还多,还深。”徐瀚飞的嘴角扯出一丝极淡的、苦涩却又带着赞赏的笑意,“害怕失去自我,害怕成为附庸,害怕拖累我……凌霜,如果你昨晚想也不想就答应了,我反而会担心。那不是我认识的你。” 凌霜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滚烫的,带着释然和更深的愧疚。 “可是瀚飞哥,这对你不公平……”她哽咽道。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徐瀚飞打断她,声音坚定起来,“两个人之间,不是你等我,就是我等你。既然我认定了你,等一等,又算什么?” 他松开她的手,从怀里掏出那个深色的布包,放在桌上。木盒的轮廓在布里清晰可见。 “这个,”他轻轻推了推布包,“我先收着。它永远在这里,等你觉得准备好了,随时可以拿走。” 凌霜看着那个布包,心如刀绞。她能想象他说出这些话时,内心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他那样一个内敛而坚定的人,昨晚鼓足勇气走出那一步,却换来她如此犹豫甚至拒绝的回应。可他非但没有生气,没有逼迫,反而将她的顾虑一一理解,甚至肯定。 “瀚飞哥……”她泣不成声。 徐瀚飞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面前。他没有抱她,只是伸出手,粗糙的拇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 “别哭。”他的声音很低,很柔,“你有你的路要走,我明白。我不会拦着你,更不会拖着你。我说过,我会帮你,无论以什么身份,无论你在哪里。这句话,永远算数。” 他顿了顿,眼底深处,那抹被极力压抑的失落,还是像水底的暗流,悄然浮现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更深沉的东西覆盖——那是决心,是守护,是漫长等待的觉悟。 “只是凌霜,”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答应我一件事。” 凌霜用力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别太逼自己。累了,难了,记得还有我在。别把什么都扛在自己一个人肩上。写信给我,打电话给我,或者……等我回来。”他抬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却在半空中停住,最后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动作克制而郑重,“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我等你,等你能心安理得、毫无顾虑地走向我的那一天。多久都等。” 说完,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凌霜心碎——有深情,有隐痛,有无尽的包容,还有一丝独属于他的、沉默的倔强。然后,他转身,拉开门,走进了院子里明媚的阳光里。 凌霜坐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的背影融入院中的人群,看着他如常地跟姜老栓打招呼,询问新作坊的进度,仿佛刚才那场掏心挖肺的谈话从未发生。 只有桌上那个深色的布包,和掌心残留的他指尖的温度,提醒着她一切的真实。 她伏在桌上,终于无声地痛哭起来。这眼泪,为他的深情和理解,也为自己的“自私”和坚持,更为那份沉甸甸的、需要时间来证明的承诺。 哭过之后,她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看向窗外。徐瀚飞正蹲在未完工的作坊地基旁,和泥瓦匠讨论着什么,侧脸认真而专注。 阳光正好。 凌霜拿起笔,翻开新的账页。笔尖落下时,微微颤抖,但很快变得坚定。 路还长。但她知道,无论这条路多难,总有一个人,会在前方某个地方,点着一盏灯,耐心地等她。 而她,必须加快脚步,不仅是为了合作社,为了姜家坳,也为了能不辜负那盏灯,不辜负那个愿意用漫长时光等她的人。 第182章:新的距离 第二天,鸡叫头遍的时候,徐瀚飞就起来了。 院子里还蒙着灰蓝色的晨雾,灶房已经亮起了灯。凌霜系着围裙,正往大锅里舀水,准备烧早饭。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两人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对视了一秒。 “这么早?”凌霜的声音有些哑,像是没睡好。 “嗯,赶早班车。”徐瀚飞走到灶台边,把昨晚收拾好的帆布包放在凳子上。那枚戒指的布包,已经收进了包的最里层。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响着,映得两人的脸明明暗暗。谁也没说话,只有铁锅里水渐渐热起来的咕嘟声。 半晌,凌霜往灶里添了根柴,轻声道:“路上当心。到了……给我个信儿。” “好。”徐瀚飞应着,目光落在她微垂的眼睫上。昨晚哭过的痕迹还没完全消,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 他想说什么,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只说了句:“你也别太累。” “知道。”凌霜低头看着灶火,火光在她瞳孔里跳跃。 天渐渐亮起来。凌雪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看见徐瀚飞,愣了愣:“瀚飞哥,你今天走啊?” “嗯。”徐瀚飞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发,“好好念书,帮着你姐。” “我晓得的。”凌雪用力点头。 早饭简单——玉米粥,咸菜,还有昨晚剩的饼子。三个人围着小方桌,吃得安静。粥碗见底的时候,徐瀚飞放下筷子,看了眼窗外泛白的天光。 “我得走了。” 凌霜跟着站起来:“我送你到村口。” “不用,你忙你的。” “就几步路。”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清晨的村子还没完全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有早起的老人担着水桶走过,看了他们一眼,点点头算是招呼。 走到老槐树下,班车还没来。晨雾还没散尽,远处的山峦若隐若现。 徐瀚飞转过身:“就这儿吧。” 凌霜站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手指绞着围裙的边。她想说点什么,谢谢他理解,谢谢他愿意等,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太轻了。 最后她只说:“到了省城,先好好歇歇。” “嗯。” “设备的事……也别太急,慢慢打听。” “知道。” 班车的喇叭声从村外传来,越来越近。徐瀚飞提起帆布包,最后看了她一眼:“我走了。” “好。” 车来了,是辆半旧的客车。徐瀚飞上了车,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凌霜站在槐树下,看着车缓缓启动,驶离村口。扬起一阵尘土。 车转过山坳,看不见了。 凌霜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村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她才转身往回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像是要追回什么。 合作社的活儿不会因为谁走谁留就停下来。 香菇采收季还没完全过去,晾晒场上铺满了新采的菇。新吸纳的社员正在老把式的带领下学习分拣——这是凌霜定下的规矩,新人必须先跟老人学,合格了才能独立上手。 “李婶,你看看这筐。”新来的桂花媳妇端着竹筐,有些忐忑地递给李婶。 李婶蹲下身,手在菇堆里翻着,挑出几朵:“这个伞盖边裂了,只能算等外品。这个大小不均匀,不能装特级袋。记住,特级菇要朵形圆整,伞盖紧实,大小差不多……”她一边说一边示范。 桂花认真看着,连连点头。 凌霜从晾晒场那头过来,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她看了看桂花的筐,蹲下身翻了翻:“这几朵颜色不太对,晒的时候可能受潮了,单独挑出来吧。” “诶,好。”桂花赶紧应道。 “别急,慢慢来。手上活儿快不算本事,分得准才是本事。”凌霜说着,站起身继续往作坊那边走。 新作坊的地基已经打好,正在砌墙。砖块、水泥、沙子堆了一地。姜老栓戴着顶破草帽,正跟泥瓦匠师傅比划着什么。 “姜叔,”凌霜走过去,“材料还够不?” “够是够,就是这水泥得省着点用。”姜老栓指着刚砌的半截墙,“要是按这进度,下个月底能封顶。” “质量得把住。”凌霜摸了摸墙砖,“咱们建的是厂房,以后得在里面生产能卖钱的东西,不比住人的房子要求低。” “这我懂。”姜老栓点头,“对了,早上供销社王主任让人捎话,说上次送的香菇酱样品,客人反响不错,问咱们啥时候能正式供货。” 凌霜翻开小本子记了一笔:“得先把工艺定下来。现在咱们小锅炒的,味道还行,但真要量产,得解决灭菌和保质期的问题。”她顿了顿,“你先回王主任,就说咱们在完善工艺,最迟……年底前能给准信儿。” “成。” 凌霜又去酱房看了看。李叔带着两个年轻人,正守着那口大铁锅炒制新一批试验品。酱香混着油香,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 “火候咋样?”凌霜问。 “比上次好点。”李叔抹了把汗,“就是这油温还是不好控,火大了容易糊,火小了出油不香。” 凌霜凑近锅边看了看,油里的香菇粒翻滚着,颜色还算均匀。“记一下,这次的火候维持时间,还有油料比。咱们得多试几次,找个最合适的点。” “记着呢。”旁边的小伙子忙应道。 中午吃饭的时候,凌霜收到一封信。 是徐瀚飞从县城汽车站寄出的简短电报,转成平信送来的。就一行字:“已上车,顺利,勿念。瀚飞。” 信纸是那种最普通的横格纸,字迹端正,没有多余的话。凌霜捏着信纸,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折起来,收进抽屉里。 下午她给徐瀚飞写了回信。信纸铺开,笔尖悬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想问他路上累不累,想问他到了没,想问他……可这些话说出来,又显得太粘糊。最后她还是决定只写公事。 “瀚飞哥:信收悉,知你顺利,甚慰。合作社诸事如常,新菇采收过半,品相尚佳。香菇酱试制仍在进行,火候、油料比持续调整,李叔等人颇有心得。供销社王主任催问供货事宜,暂缓至年底。你在省城,若得便,可留意食品深加工相关政策及二手设备渠道信息,不必急切,徐徐图之即可。合作社账上近日有结余,新作坊建设资金暂足,勿忧。村中一切安好,勿念。凌霜。” 写到这里,她停住了。笔尖在纸上点了几个点,洇开一小片墨迹。 她其实还想写——你也要保重身体,别光顾着打听消息累着自己。还有……谢谢你。 但最终她还是没写。那些话太软了,不适合出现在这封公事公办的汇报信里。 她把信折好,封口,叫来刚放学回来的凌雪:“小雪,一会儿帮我把这信送邮电所去。” “诶。”凌雪接过信,看了眼信封,“姐,你咋不多写点?” “该写的都写了。”凌霜转身去灶房,“赶紧的,一会儿天黑了。” 省城那头,徐瀚飞下午才到。 机械厂宿舍还是老样子,几张双层铁床,墙上贴着发黄的生产安全标语。同屋的几个工友还没下班,屋里空荡荡的。 他把帆布包放在自己的铺位上,从里面拿出那个深色布包,打开看了看。银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 他摩挲了一会儿,又重新包好,塞进枕头的夹层里。动作很小心,像是藏着一个秘密。 简单收拾了一下,他就出了门。先去了趟厂办,跟主任销假,汇报了合作社的近况——这是厂里当初同意他调休的条件,要他把农村一线的经验带回来。 从厂办出来,他没回宿舍,而是径直去了市图书馆。 这是他第一次为打听事情来图书馆。以前都是借技术书看。他在咨询台问了半天,才弄明白食品工业相关的资料在哪个区域。 “同志,我想查食品深加工方面的政策文件,还有……设备采购方面的信息。”他对管理员说。 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看了他一眼:“有单位介绍信吗?” “我……我是省机械厂的工人,帮农村合作社打听。”徐瀚飞解释,“就是想了解点基本情况。” 管理员犹豫了一下,还是给他指了个方向:“那边三排书架,都是轻工业类的。具体政策文件你得去档案局查,我们这儿只有公开出版物。” “谢谢。” 徐瀚飞走到那几排书架前,一本本地找。书很多,但大多是讲食品科学原理的,要不就是大型国营工厂的技术手册,对他要找的农村小型加工信息,用处不大。 他站了快两个小时,最后只找到一本《县社食品加工技术简编》,是七十年代中期出版的,书页都黄了。但他还是借了出来。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路灯刚亮起来,路上自行车铃铛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徐瀚飞没有直接回厂里,而是拐进了一家卖五金配件的小店。店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正在柜台后打算盘。 “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徐瀚飞凑过去,“您知道城里哪儿有卖二手食品加工设备的吗?比如……炒锅、封口机之类的。” 老头抬起头,上下打量他:“你问这干啥?” “帮农村亲戚打听的。他们想办个小加工厂。” “哦。”老头想了想,“东郊那边以前有个罐头厂,前两年改制,好像处理过一批旧设备。具体你得上那边问问。” “东郊具体哪个位置?” 老头给他说了个大概方位。徐瀚飞道了谢,又问了坐几路公交,才离开。 回到宿舍已经快晚上八点了。同屋的工友有的在洗脚,有的在听收音机。 “哟,徐师傅回来了?”一个工友招呼道,“回家一趟,气色不错啊!” “还行。”徐瀚飞简单应了声,坐到自己的铺位上。 “你那个农村合作社,搞得咋样了?”另一个工友问。 “还成,慢慢来。” “我就说嘛,农村搞这些不容易。”那工友摇头,“还是咱们在厂里稳当。” 徐瀚飞没接话,从包里拿出那本借来的书,就着床头昏黄的灯光翻看起来。书里的内容确实老了,但有些基本原理还是可以参考的。 他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了几条——关于农村食品加工的基本要求、小型设备的常见规格、还有几个可能的相关部门联系方式。 写完这些,他又把凌霜的信拿出来,重新看了一遍。 信很简短,全是公事。字迹工整,措辞谨慎。他能想象她写这封信时的样子——一定坐得笔直,眉头微微皱着,一笔一划都很认真。 他拿出信纸,开始回信。 “凌霜:来信收悉,知诸事顺利,甚慰。政策与设备信息,已在打探,略有眉目,然不急进,徐徐访之。你处香菇酱工艺定型,确需稳妥,宁可慢些,不可出错。供销社催问,可如实告知进展,保持沟通即可,不必有压力。省城近日降温,村中想必亦寒,早晚添衣。我处一切安好,勿念。瀚飞。” 写到最后那句“早晚添衣”时,他笔尖顿了顿。这话有点过于家常了,不像公事信里该说的。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留下了。 信折好,装进信封。明天上班时投进厂门口的邮筒。 窗外夜色渐浓。城市另一头的姜家坳,此时应该已经黑透了。合作社的院子里,大概只剩灶房里还有一点光亮。 徐瀚飞靠在床头,听着窗外远处隐约传来的火车汽笛声,许久没有动。 新的距离,就这样开始了。两人之间的线没有断,只是绷成了一种新的弧度——依然坚韧,却需要更用力的维系。 夜深了。 第183章:主动的邀约 合作社院子里的柿子熟了,挂在枝头,像一串串小红灯笼。凌霜从灶房出来,搓了搓冻得有点发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气。姜老栓踩着满地的落叶,啪嗒啪嗒走过来,手里捏着个盖了红戳子的信封。 “霜丫头,公社刚送来的,县里头的通知。” 凌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接过来。信封是县乡镇企业局发的,里面是张挺正式的会议通知——“全县乡镇企业发展经验交流座谈会”,时间就在下周,地点是县政府小礼堂。附件是参会回执。 “这……是让咱们去开会?”凌霜快速扫了几眼,抬头看姜老栓。 “可不嘛!点着名让咱合作社派人去!”姜老栓脸上带着几分喜气,又有点迟疑,“可这……开会,一开就是一两天,地里的活,合作社的事……” “我不去。”凌霜想也没想,把通知塞回给姜老栓,“让李叔去,他嘴皮子溜,能说。” “可这通知上说,是各单位的‘主要负责人’……”姜老栓有点为难。 “咱这合作社,姜叔您才是主心骨,您去最合适。”凌霜转身要走,“我得去看看酱房那批新料炒得咋样了。” “霜丫头!”姜老栓叫住她,叹了口气,“这节骨眼上,你是当家人,你去最合适。再说了,李叔他……大字不识几个,去了能说出啥道道来?” 凌霜站住了。她心里也清楚,李叔干活是把好手,可让他去县里跟那些干部、厂长们坐一块儿开会,怕是话都说不利索。可她自己……她想起上次去县供销社,见着王主任说话都打磕巴。开会?那不得当着那么多人说话?她光是想想,手心就开始冒汗。 “我不行,姜叔,我……我见了生人,话都说不圆全。”凌霜声音低了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 姜老栓还想说什么,凌霜已经摆摆手,快步往酱房那边去了。她心里乱糟糟的,觉得那会议通知像个烫手山芋。 晚上,她给徐瀚飞写信。信里照例写了合作社的琐事,香菇酱试验的火候调整,新作坊的砌墙进度,还有王主任又催供货的事。写到最后,笔尖顿了顿,她还是提了一句:“……县里有通知,要开个会,让去。我让姜叔去了。我嘴笨,不会说话,去了也白搭。” 信寄出去三天,回信就来了。徐瀚飞的信比往常长些,前面详细分析了香菇酱灭菌的几种可能方法,提到了“水浴杀菌”和“高压锅”,让她可以试试。信的末尾,他像是随口一提,写道:“……县里开会,是难得的机会。多见见世面,听听别人怎么想,怎么做,对合作社长远有益。不必妄自菲薄,你之所为,所思,未必不如人。若去,可稍作准备,将合作社成立初衷、现有模式、面临困难、未来打算,理清脉络即可。实话实说,胜过千言巧语。供你参详。” “多见见世面”…… 凌霜捏着信纸,在油灯下坐了很久。瀚飞哥总是这样,不直接说她“应该去”,只是告诉她去了有什么好处,还告诉她可以怎么准备。他没说出来的话,她懂——他希望她去。 她想起他说“不必妄自菲薄”,想起他说“实话实说,胜过千言巧语”。心里那点怯意,好像被这几句话戳破了一个小口子,有风透进来。 第二天,她找到姜老栓,说:“姜叔,那个会……我想了想,还是我去吧。” 姜老栓一愣,随即笑了:“这就对了嘛!你是该去!见识见识!” 凌霜没说话,心里直打鼓。接下来的几天,她一边忙活合作社的事,一边脑子里总想着“准备”。她翻出合作社成立时的手写章程,找出往来的账本,又把这段时间试验香菇酱的记录、遇到的问题、还有对以后的想法,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她写得密密麻麻,改了又改,总怕漏了什么,又怕说得不对。 开会那天,凌霜天不亮就起来了。她换上那件最体面的碎花罩衫,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揣着那个写满字的小本子,坐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一路上,心都提着。 县政府小礼堂比她想象的大,能坐上百号人。长条桌铺着绿绒布,摆着茶杯。来的人有男有女,大多穿着整齐的中山装或干部服,互相递烟、寒暄,聊得热络。凌霜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低着头,手心里全是汗。 会议开始,领导讲话,各个乡镇的代表发言。有讲砖瓦厂如何扭亏为盈的,有讲村办绣品厂打开外销渠道的,也有诉苦说政策卡得太死的。凌霜竖着耳朵听,有些能听懂,有些听得云里雾里。轮到她们这个片区的代表发言时,她旁边的几个人都推说没啥好讲的,话筒最后递到了她面前。 “那位同志,你是姜家坳合作社的凌霜同志吧?”主持会议的干部笑着问。 凌霜脑袋“嗡”的一声,脸腾地就红了。她僵硬地站起来,腿有点发软。四周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她捏紧了手里的小本子,手心湿漉漉的。 “是……是我。”她的声音有点抖。 “好,凌霜同志,你也跟大家说说你们合作社的情况,交流交流经验嘛!”干部鼓励道。 凌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看向桌面,不看下面的人。她打开小本子,照着上面写的,磕磕绊绊地开始说。从最初几户人怎么凑在一起搞辣酱,说到后来徐瀚飞怎么帮他们注册商标、跑销路,再说到现在怎么分拣、怎么分级包装、怎么试验香菇酱……她说得很慢,有时候会卡壳,脸一直红到耳朵根。但她没有停下来,就那样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地把合作社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包括遇到的困难,比如人手不够、质量难把控、被供销社卡脖子等等,都说了出来。 她没讲什么大道理,就是讲事儿。讲着讲着,反而没那么紧张了。台下很安静,大家似乎都在听。当她说起她们怎么把香菇分成特级、一级、等外品,用不同包装卖不同价钱时,台下响起了一阵议论声。当她说到注册商标,想把“凌霜农品”做成一个“让人放心、让人记住”的牌子时,有人轻轻“咦”了一声。 发言结束,凌霜后背都湿透了。她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赶紧坐下,端起茶杯喝水,手还有点抖。 休息时间,有几个人围了过来。一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的老同志问她:“小凌同志,你们那个香菇分级,具体标准是啥?能保证稳定吗?” 凌霜赶紧从本子里翻出她画的简易分级图,递给对方看:“您看,我们主要看这几个地方……我们自己有检验,每次出货前都抽检,保证一样的。” 旁边一个穿着蓝色工装、像是厂里技术员模样的中年人问:“你们那个商标,是自己想的?注册花钱不?” “是我们自己琢磨的,”凌霜点头,“注册是托人在省城办的,花了一些钱,但觉得值。” 还有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女同志,是旁边一个镇编织厂的,小声问她:“你们那合作社,分红怎么分?矛盾多不?” 凌霜把她和徐瀚飞、姜老栓他们商量的、按工分和贡献结合的分配办法简单说了说。那女同志边听边点头。 凌霜回答得很认真,有时候怕说不清,还用手比划。她发现,只要不说场面话,就说自己知道的事,其实也没那么难。她甚至主动问了那个技术员,关于食品密封保存有没有啥好办法,对方给她说了几个土法子,她都记在了本子上。 一天的会开完,凌霜感觉像干了一天重活,脑子嗡嗡的,但心里却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她听到了很多新鲜事,知道了别的乡镇是怎么干的,也认识了几个人。虽然交换的只是姓名和单位,但那种“我们都在做差不多的事”的感觉,让她觉得不那么孤单了。 晚上回到合作社,凌霜顾不上吃饭,先把会上记的东西整理了一遍。然后,她铺开信纸,给徐瀚飞写信。 “……今天去开会了,心里慌得很。按你说的,把咱们合作社怎么来的,怎么干的,遇到啥难处,都说了。说得不好,结结巴巴的,脸也红。但说完,好像也没那么怕了。会上认识了几个人,有个纺织厂的,还有个做竹器的,聊了几句……” 她写得很详细,把会上听到的、别人问的、自己回答的,都写了下来。最后,她笔尖顿了顿,像是很随意地,在末尾加了一句: “对了,有个做罐头厂的厂长问我,说我们合作社现在规模还不大,以后要是想扩大,最担心啥。我一时没答上来,就说怕质量跟不上,怕人手不够。瀚飞哥,要是你在,你会怎么说?” 写完这句,她脸上有点发烫,赶紧把信折好,封上。好像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又好像……只是想跟他说说话,听听他的想法。 几天后,徐瀚飞的回信到了。信的前面,他仔细分析了她在会上提到的几个同行的情况,指出了哪些可以借鉴,哪些要警惕。然后,他回答了那个罐头厂厂长的问题。 “关于规模扩大之虑,你所言质量、人手,确是根本。然除此之外,尚有几点可思:一为管理,规模扩大,人心易散,规矩需先行,制度要跟上,如你所行分组连带,即是良法,可固化、细化。二为市场,产量增,销路需拓,不能仅赖一二熟客,需主动寻新渠道,甚至尝试与国营商店、单位食堂建立稳定供货。三为资金,扩大生产,添置设备,皆需银钱周转,需及早规划,量入为出,或可考虑与信用社接洽,了解有无扶持政策。四为风险,产业单一,易受市价、天时影响,可思虑产品多样化,如香菇酱之外,能否开发笋干、山野菜等制品,以分散风险。此皆长远之计,非一日之功,然可先有思量,逐步图之。供你参详。” 他没有直接说“你应该如何”,而是以“可思”、“可虑”的口吻,条分缕析,把一个问题拆解成了好几个方面,每个方面又指出了可以努力的方向。凌霜读着信,心里那种开完会后的朦胧感受,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她好像站在一个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更远的路,虽然路还看不清,但方向有了。 她把信小心地折好,放进抽屉里。那个抽屉里,已经攒了厚厚一沓他的信。每一封,都像一块砖,在她前行的路上,铺下一小段。 窗外,月色很好。凌霜想着会上那些陌生又亲切的面孔,想着徐瀚飞信里那些沉静又充满力量的话语,心里那片因为怯懦而蜷缩的角落,似乎被什么东西轻轻推开了一些。见世面,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她甚至开始隐隐期待,下一次,走出去,能看到的,会是什么。 第184章:专家的身影 腊月刚过,山里的寒风还是割脸。合作社的酱房这几天气氛有点闷——香菇酱小批量炒制的味道算是稳住了,可这存放的事,像块大石头压在每个人心上。 李叔蹲在灶膛前,盯着那锅刚炒好、油亮喷香的酱,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搁两天就起白点子,闻着也有点不对味。这要是卖给人家,不是砸招牌吗?” 凌霜用筷子挑起一点酱,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确实,比起刚出锅时那股浓郁的鲜香,这会儿已经有了点微酸的苗头。她心里也急,面上还得撑着:“咱们之前试的蒸煮法,能管几天?” “最多五天。”旁边记录的年轻社员小陈翻着本子,“温度低了可能多一两天,但没法保证。王主任那边说,至少要能放半个月,不然他们没法进。” 半个月。凌霜咬着嘴唇。合作社现在用的还是最土的办法——炒好趁热装瓶,盖紧,再上锅蒸一阵子。可这样处理出来的酱,口感会变,保质期也不稳定。她试过加减盐,调过油的种类和比例,甚至试过加一点花椒粉防腐,效果都不理想。 这事儿她在信里跟徐瀚飞提过两次。徐瀚飞回信里提过“高压锅灭菌”“水浴杀菌”这些词,还画过简易示意图。可她托人去县里五金店问,人家压根没听说过“高压锅”是啥,更别提买了。 这天下午,邮递员老陈蹬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冲进院子,车把上挂着的绿布包晃得厉害。 “凌霜!电报!加急的!” 凌霜心猛地一紧。电报?出什么事了?她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跑过去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上面是徐瀚飞熟悉的、简练到近乎吝啬的字迹: “明日(周六)上午,省食品所退休工程师陈国栋同志赴你处技术指导,约十时抵村,烦请接洽。瀚飞。” 电报底下还有一行小字:“陈工严谨务实,不必拘束,如实请教即可。” 凌霜捏着电报,愣了。省里来的……工程师?明天就到? “谁要来?”姜老栓凑过来看,他不识字,只听懂了“省里”“明天”。 “省食品研究所的工程师,来……来给咱们看看香菇酱的事。”凌霜声音有点发飘。 “啥?”姜老栓眼睛瞪圆了,“省里的……大专家?来咱这小山沟?”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合作社。社员们又兴奋又紧张,围着凌霜问东问西。 “专家长啥样啊?是不是戴着眼镜,拿着小本本?” “咱这酱房这么乱,人家来了不笑话?” “会不会嫌咱们脏,不乐意看?” 凌霜心里也七上八下的。省里来的专家,什么样的人物?会不会很严肃,很难说话?会不会觉得她们这土法子根本上不了台面?她甚至有点后悔在信里跟徐瀚飞抱怨太多了,这下可好,直接把“麻烦”捅到省里去了。 但电报上那句“不必拘束,如实请教”又让她稍微定了定神。瀚飞哥了解她,也了解合作社,他这么说,总该有道理。 第二天,凌霜起得比平时还早。她把酱房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遍,锅碗瓢盆擦得锃亮,连墙角堆柴禾的地方都收拾整齐了。又让李叔他们把最近几次试验的记录本、不同阶段的酱样,都准备好。她自己换了件干净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站在村口老槐树下等着,手心一直冒汗。 九点五十,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卷着尘土开进村,停在合作社院门口。车上下来两个人,开车的是个年轻司机,另一位是个六十出头、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人,穿着件半旧的深蓝色中山装,手里拎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 凌霜赶紧迎上去,心跳得厉害:“您……您是陈工吗?” 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打量了她一眼,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声音平平的:“你就是凌霜同志?徐瀚飞跟我说过。我是陈国栋。” “陈工您好!一路辛苦了!”凌霜拘谨地鞠躬,“快请进,快请进!” 陈工点点头,没多说客套话,跟着凌霜往院里走。他的目光扫过晾晒场上整齐的竹匾、分类堆放的香菇、还有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院子,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都等在院子里,见专家来了,想上前打招呼又不敢,只是憨厚地笑着。陈工对他们微微颔致意,就直接问凌霜:“问题在哪儿?先去看看吧。” “在……在酱房,这边请。”凌霜连忙带路。 酱房还是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和酱香的味道。陈工走进去,先看了看环境和器具,然后走到灶台边。李叔已经把今天早上炒好、正在晾凉的一锅酱端了过来。 “陈工,您看,这就是我们炒的酱。”凌霜小心翼翼地递过一双干净筷子。 陈工接过筷子,没急着尝。他先仔细看了看酱的颜色和油润度,又凑近闻了闻香气。然后才挑起一小撮,在舌尖细细品了品,咂摸了半天。 “原料用的是你们自己种的香菇?” “是,都是后山野生的,我们挑了品相稍次但味道好的。” “炒制温度怎么控制的?” “就是……就是凭经验看油锅冒烟的程度,然后下调料和香菇丁。”李叔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配料都有哪些?比例记了吗?” “记了记了!”旁边的小陈赶紧捧上记录本。 陈工接过本子,翻看着上面歪歪扭扭但很认真的记录,又问:“现在用什么方法保鲜?能放多久?” 凌霜把她们蒸煮消毒的方法说了,也坦白了保质期不稳定的困境。 陈工听完,没说什么,放下筷子,走到装着半成品酱的玻璃瓶前,拿起一瓶对着光看了看,又晃了晃。 “问题有几个。”他开口,语气还是平平的,但很清晰,“第一,炒制终点温度不够精确。你们凭经验,油温可能偏高,导致部分美拉德反应过头,产生微量不良物质,影响风味和稳定性。第二,装瓶时的酱体中心温度不够,热灌装效果打折扣。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你们用的沸水蒸煮,温度和压力达不到商业灭菌要求,只能杀死部分细菌,耐热芽孢杀不掉,放几天就复活了。” 他一口气说完,凌霜和旁边几个人听得似懂非懂,但心里都明白,人家是真说到点子上了。 “那……那陈工,您看有啥法子吗?”凌霜鼓起勇气问。 陈工没直接回答,而是从自己那个黑提包里拿出个小本子和钢笔,刷刷刷画了起来。画的是一个带压力表的、有点像大号烧水壶的装置简图。 “要解决根本,得上专用设备,比如高压灭菌锅。但那个贵,你们现在不一定合适。”他抬起头,看向凌霜,“可以先从改良现有工艺入手。” 他把本子转向凌霜他们,指着图解释:“可以在现有大锅基础上,想办法做个简易的温度计套管,监测油温和酱体中心温度。装瓶时,酱体温度要保持在85度以上。至于灭菌……” 他顿了顿,指着灶台上的那口蒸锅:“用这个,水开后保持沸腾,时间延长到40分钟以上。瓶子要直立,水要漫过瓶盖。虽然还是达不到完美,但比你们现在强。另外,配料里盐的浓度可以适当提高零点五个百分点,油可以用精炼菜籽油代替一部分猪油,抗氧化性好些。” 他说得很具体,连“零点五个百分点”这种词都用上了。凌霜赶紧让小陈都记下来,自己眼睛都不敢眨地盯着那张草图。 “还有,”陈工又说,“你们的环境卫生还要加强。装瓶的房间最好单独隔出来,操作的人要戴口罩帽子,瓶子洗净后最好能用蒸汽再冲一下。” 整整一个上午,陈工就在酱房里,一点一点地看,一点一点地问,一点一点地讲。他没有一点架子,说话实在,有时候还蹲下来看灶膛的火。凌霜最初的紧张慢慢消失了,她发现自己问的问题,陈工都会认真回答,不懂的也不装懂,会说“这个我回去查查”。 中午,凌霜张罗着做了几个家常菜,腊肉炒笋干,青菜豆腐,还有一盆蘑菇汤。陈工吃得很简单,话还是不多,但看得出对食材很满意,特别是那盘笋干,多夹了几筷子。 饭后也没休息,他又去看了晾晒场和新作坊的工地,问了问产量和今后的打算。听到凌霜说想注册商标、做品牌,甚至以后还想开发其他山货,他点了点头:“思路是对的。农产品深加工,品牌和质量是关键。” 临走前,陈工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通讯地址:“这是我家的电话和地址。工艺改进过程中遇到具体问题,可以写信或者打电话问我。如果进城,也可以来找我。” 他又看了看凌霜和周围那些朴实的社员,难得地多说了几句:“你们不容易,但路子走得正。脚踏实地,把基础打牢,以后会有发展空间的。” 吉普车开走了。合作社院子里安静下来,大家还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兴奋和震撼中。 “这专家……跟我想的不一样。”姜老栓咂摸着嘴,“没摆谱,说的都是咱能听懂的实在话。” “可不是嘛!人家画的图,我看懂了!”李叔兴奋地说,“那个温度计套管,咱们自己能做!” 小陈捧着记得密密麻麻的本子,两眼放光:“记了好多东西!够咱们琢磨好久了!” 凌霜站在那儿,心里翻腾得厉害。她想起了徐瀚飞电报上那句“不必拘束,如实请教”。也想起了陈工说的“把基础打牢”。专业的人,原来是这样解决问题的——不空谈,不轻视,直指要害,给出可行的路。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外脑”两个字的分量。有些坎,自己闷头撞得头破血流也过不去,可有经验的人一指,可能就通了。 晚上,她给徐瀚飞写信,把陈工来访的经过、提的建议、自己的感受,详详细细写了好几页纸。最后,她写道:“陈工意见极为中用,解我等多日之惑。其所言工艺改进之法,我等已着手尝试。此番获益匪浅,始知专业之力。另,陈工为人谦和务实,毫无架子,令人敬重。多谢你费心联系。一切安好,勿念。凌霜。” 几天后,徐瀚飞的回信到了,比往常简短。前面谈了谈他最近打听到的关于农村信贷的一点消息。信的末尾,他只问了一句:“陈工意见是否中用?” 凌霜看着这句话,仿佛能看到他写信时平静的表情。他没有问“专家来了你们紧不紧张”,也没有问“我请的人厉害吧”,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句,好像只是随口一问。 但她知道,为了请动这位退休的专家,利用周末时间跑来这偏僻山村,他一定费了不少周折,托了人情。可他一个字都没提。 她提笔回信,想了想,在第一行写道:“极其中用。陈工所言,字字千金。” 窗外,酱房的灯又亮起来了。李叔他们正在按照陈工的建议,改造那口蒸锅,试着延长灭菌时间。新的试验,已经开始了。 第185章:省城的回响 陈工那辆半旧吉普车卷起的尘土,在姜家坳村口落定好几天了。合作社的酱房里,那股熟悉的焦香、酱香、油香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是纸张翻动的哗啦声,是笔尖划过笔记本的沙沙声,是压低声音的讨论和争执。 “老李,你看陈工画的这个图,是说温度计得插到油锅中间,不是贴着锅边?” “对对,插中间准!哎,小陈,你记一下,油温控制在一百八十度左右下料,上次咱们测得不准!” “盐的比例再加点?会不会太咸了?” “陈工说了,按咱们的酱量,再加百分之零点五,既能防腐又不影响口感,得试试!” 凌霜站在酱房门口,听着里面的动静,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踏实感。陈工带来的不只是几张草图、几条建议,更是一种“规矩”和“方法”。以前大家凭经验、靠手感,现在开始学着看温度计、记时间、算比例。虽然笨拙,虽然慢,但每个人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点。李叔甚至弄了个小黑板挂在墙上,把陈工说的要点、试验的数据一条条写上去,错了就擦,擦了再写。 改变是细微而缓慢的。延长灭菌时间后的第一批酱,静静躺在库房角落的架子上,已经过了七天。凌霜每天都要去查看,拧开一瓶闻闻,用干净的筷子挑一点尝尝。到今天,色泽依旧红亮,酱香浓郁,没有一丝一毫的酸败气味。成了! “霜丫头!成了!真成了!”李叔激动得声音发颤,捧着一瓶酱像捧着宝贝,“这都七天了,一点没变!跟刚出锅那会儿差不多!” 围过来的社员们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光。这意味着,他们的香菇酱,真的有可能走出这个小山村,去到更远的地方了。 凌霜心里也激动,但她压着,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确认无误,才点点头:“嗯,这法子管用。照这个标准,再多做几批,记录好每一锅的数据。” “好嘞!”大家干劲十足。 第一批严格按新工艺制作的、贴上崭新标签的“凌霜农品”香菇酱,一共五十瓶,被仔细地用旧报纸和干草裹好,装进结实的木条箱。凌霜写了封短信,连同箱子一起,拜托经常跑省城运输的卡车司机老张,捎给徐瀚飞。信里简单说了工艺改进的进展和成功的喜悦,末了写道:“……首批成品,谨奉上。虽陋,然倾注心血,可堪一尝。你在外,万事小心。霜。” 箱子捎走,心里就像悬了一块石头,既期待又忐忑。省城的人,会喜欢这大山里的味道吗? 省城,机械厂宿舍。 徐瀚飞收到那个沉甸甸的木箱时,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同屋的工友好奇地围过来:“嗬,小徐,家里捎来啥好东西了?” 徐瀚飞没多解释,只笑笑:“老家的一点土产。”他小心地拆开箱子,拿出里面包裹严实的玻璃瓶。深褐色的酱体,饱满的香菇粒,在阳光下泛着诱人的油光。标签是凌霜自己设计的,简单写着“凌霜农品·特制香菇酱”,下面是姜家坳合作社的地址,字迹娟秀。 他拧开一瓶,浓郁的酱香立刻飘散出来。 “嘿!真香!这啥酱?没见过啊!”工友抽着鼻子凑过来。 “香菇酱,老家自己做的。”徐瀚飞用筷子挑出一点,分给几个工友尝。 “唔!好吃!鲜!有嚼头!” “比食堂的肉酱还香!” “小徐,这能买不?给咱也弄两瓶?” 工友们的反应让徐瀚飞心里有了底。他没急着答应,只说:“这是头一批试做的,不多。我先拿给几个朋友尝尝,看看人家饭馆要不要。” 接下来几天,徐瀚飞利用下班和休息时间,带着这几瓶香菇酱,开始了他在省城的“推销”之旅。他去的地方很有针对性——不是大百货商场,而是那些藏在巷子深处、口碑不错的私营小饭馆,以及几个新建不久、住户消费能力较强的“高档”小区门口的小卖部。 “老板,尝尝这个,老家自己做的香菇酱,拌面、炒菜、夹馒头,都行。”他的开场白总是很简单,递上事先用小碟子分装好的一点点样品。 大多数店主起初是狐疑和敷衍的。一个穿着工装、看起来像个技术员的人,来推销一种没听过的酱?但看在徐瀚飞态度诚恳、样品免费的份上,多数人会尝一口。这一口,往往就是转折。 “哟!这味道……可以啊!鲜,香,不是那种死咸。”开在机械厂后街的“刘记面馆”老板,咂摸着嘴,“就是这牌子没听过,自家做的?卫生咋样?” 徐瀚飞就把凌霜信里写的改进工艺、延长保质期的事简单说了,语气平实,不夸大其词:“老家合作社办的,有规矩,用料也实在。您要不放心,这几瓶放您这儿,卖卖看。卖得好,您再找我;卖不动,酱算我的。” 他这种不纠缠、不怕压货的实在态度,反而让人更容易接受。几天跑下来,居然有五家小饭馆和两个小区便利店愿意留下几瓶试卖。徐瀚飞仔细记下每家店的名字、位置、老板的姓氏和留下的瓶数,又各自留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这期间,他也遭遇了不少冷眼和直接拒绝。 “不要不要,我们这有固定的供货商。” “香菇酱?没听说过,肯定卖不动。” “你这包装太土了,上不了台面。” 徐瀚飞也不气馁,只是礼貌地点点头离开。他心里清楚,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就像凌霜改进工艺一样,需要时间和耐心。 与此同时,他跑图书馆和资料室的次数更勤了。不过这次目标明确——不再是设备参数,而是政策文件。他查阅近几年省里、市里关于发展乡镇企业、扶持农村副业、搞活商品流通的各种红头文件、会议纪要、领导讲话。有些公开资料可以借阅摘抄,有些内部简报则需要想办法。 他找过厂里宣传科的老同学,借口“写技术革新材料需要参考政策方向”,蹭看过一些过期的内部通讯;也通过老李的关系,在商业局有个熟人,偶尔能聊几句,了解点风声。他像个耐心的猎人,仔细搜集、梳理着一切可能与“农副产品深加工”、“乡村企业”、“个体经济”相关的政策信息。 晚上,宿舍里其他人睡了,他就着床头那盏小台灯,把收集到的碎片信息,结合姜家坳合作社的实际,一点一点在稿纸上整理、归纳。他写得很慢,很谨慎,字斟句酌。 “……当前,城乡经济活跃,群众对食品多样化、便捷化需求日增。香菇酱此类产品,既可利用山区资源,带动农户增收,又可丰富市场供应,符合政策鼓励方向……姜家坳合作社之实践,证明依托本地特色资源,发展小型深加工,具备可行性……其以质量立身、逐步探索之路径,对类似地区具有参考价值……建议在信贷、技术、供销渠道等方面予以适当扶持,可收‘办好一个点,带动一大片’之效……” 他不敢写得太尖锐,也不能太虚,力求实事求是,有案例,有分析,有建议。他知道,这样一份东西,递上去可能石沉大海,也可能根本到不了关键人物的案头。但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写,反复修改。写完,他用最工整的楷书誊抄在正式的稿纸上,没有署名,只标注了“内部参考·情况反映”。 他没有通过公开渠道投递,而是拜托了一位在省政府政策研究室工作的、平时极少联系、但为人正派的远房表叔,请他“方便时转交有关领导参阅”。表叔看了内容,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只说了句:“我试试,不一定有用。” “尽人事,听天命。”徐瀚飞只说了这么一句。 做完这些,他给凌霜回信。信里,他没提自己跑了多少路、看了多少冷脸,只简单写道:“……样品已分送几家特色饭馆与小店试销,反应尚可,待市场检验。政策之事,非一日之功,我已将合作社情况与设想略作整理,托人转呈,或有回响,或无音讯,皆有可能。此非为即刻之功,乃播籽待时。你处但按既定步骤,扎实做好产品,稳步积累口碑,便是根基。余事,有我。瀚飞。” 信和那份沉甸甸的“情况反映”材料,在同一天寄出。一份向北,飞向山村;一份向西,送往那座城市权力与信息的中心。 几天后,凌霜在姜家坳收到了这封信。她反复读着“播籽待时”四个字,心潮难平。她仿佛能看到,在遥远的、喧嚣的省城,他如何沉默地奔走,如何灯下疾书,如何为她、为合作社,谋划着那些她可能想都未曾想过的、更远的将来。 他不仅是在帮她解决眼前香菇酱的销路,他是在为合作社,乃至像合作社这样的乡村小企业,寻找一条更宽阔、更可持续的路。这份心,这份力,早已超出了简单的“帮忙”范畴。 她提笔回信,第一次,在信的开头,没有称呼“瀚飞哥”,而是端端正正写下: “瀚飞:信悉。‘播籽待时’四字,读之泪下。你于省城所为,我虽不能亲见,然其中艰辛,可以想见。样品试销,已属不易;政策陈情,更见深心。我于此间,唯感五内。你所思所谋,常在我所想之先,为我与合作社计之深远,尤甚于我自身。昔日你言‘同道’,我尚懵懂。今时今日,方知此二字千钧之重。得你为同道,并肩于此漫漫征途,凌霜幸甚。村中诸事,一切按部就班,新法制酱,已见成效,可存半月而无虞。供销社王主任处,已送去样品,彼颇认可。你于外,万望珍重,勿过于劳碌。一切安好,勿念。霜。”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她凝视良久,才小心吹干,装入信封。窗外,月色清朗,山峦静默。她知道,她发出的不仅是一封回信,更是一份确认,一份托付,一份在各自轨道上奋力前行、却遥相呼应的承诺。省城的回响或许微弱,或许漫长,但种子已经播下,在看不见的地方,默默等待着破土的时机。 第186章:风雨同舟 徐瀚飞那封写着“播籽待时”的信,被凌霜夹在合作社最重要的账本里。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来再看一遍。那些沉甸甸的字句,像一块温热的石头,熨帖着她因连日忙碌而焦灼的心。酱房按照陈工的法子改进后,新出的几批酱都稳稳当当地放着,眼看就要满半个月的保质期考验了。供销社王主任尝过新样品后,难得地没挑刺,只说“等你们产量上来”。新作坊的墙一天天垒高,已经有了厂房的雏形。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腊月二十这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雪。凌霜正在酱房和李叔核对一批准备发往县供销社的酱,院子外忽然传来汽车刹车声,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凌霜同志在吗?”一个陌生的、带着点公事公办腔调的声音在院里响起。 凌霜心里一紧,放下手里的本子走出去。院子里站着五六个人,都穿着整齐的干部服,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男人,旁边跟着公社的刘秘书,刘秘书脸色有些尴尬,不停朝凌霜使眼色。 “我就是凌霜。您是……”凌霜心里打鼓,面上尽量保持镇定。 “我们是县食品安全联合检查组的。”严肃男人亮了一下证件,“接到群众反映,说你们合作社生产的食品存在卫生不达标、违规使用添加剂等问题。现在依法进行检查,请你配合。” “卫生不达标?添加剂?”凌霜脑子“嗡”了一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她看到旁边几个社员都吓傻了,姜老栓手里的烟袋杆差点掉地上。李叔从酱房探出头,脸都白了。 “领、领导,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合作社一直规规矩矩……”姜老栓急忙上前,声音发颤。 “有没有问题,检查了才知道。”检查组的人不为所动,目光扫过院子,“生产场所在哪里?带我们看看。” 凌霜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徐瀚飞信里说的“扎实做好产品”,想起陈工来指导时反复强调的“规矩”和“记录”。慌乱没用,得稳住。 “检查组领导,请跟我来。”她声音还算平稳,侧身引路,“我们先看原料区和晾晒场。” 她领着检查组先看了存放干香菇的库房。库房干燥通风,香菇分等级装在干净的麻袋里,离地堆放,墙上挂着温湿度计。检查组成员仔细查看了香菇的品质,又蹲下检查了地面和墙角卫生。 “原料记录有吗?”有人问。 “有。”凌霜让小陈赶紧去拿原料入库记录本。本子上清楚记着每批香菇的采收日期、来源山头、等级、重量、验收人。 检查组翻看着,没说话,但严肃的表情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接着是晾晒场。虽然简陋,但竹匾干净,菇片铺得均匀,旁边有“已晒”、“在晒”、“待翻”的标识牌。 “炒制间在这里。”凌霜推开酱房的门。酱房里,李叔和几个帮工手足无措地站着,灶火已经熄了,但空气里还残留着浓郁的酱香。锅碗瓢盆都刚清洗过,码放整齐。墙角堆着劈好的柴禾,也码得齐整。 检查组的人走进去,这里摸摸,那里看看。重点检查了炒锅、铲子、装酱的桶和盆的清洁情况,又打开装油、盐、调料罐子,查看标签和生产日期。 “你们这香菇酱,都加了些什么?”那个严肃男人盯着凌霜问。 “就是香菇、菜籽油、盐、本地晒的辣椒粉、一点花椒粉,还有少量白砂糖提鲜。别的没了。”凌霜答得很快,很肯定。 “有记录吗?” “每次炒制都有记录。”凌霜从墙上的木盒里拿出厚厚一摞记录本,双手递过去,“配料种类、用量、炒制起止时间、出锅温度、装瓶温度、操作人,都记了。” 检查组几个人围过来,翻看那些记得密密麻麻、有些还沾着油渍的本子。字迹不一,但内容详尽。有人拿起一瓶成品酱,仔细看标签,又拧开闻了闻。 “你们这灭菌怎么做的?能保证卫生?” 凌霜心里定了些,如实回答:“用的是改进的常压沸水灭菌法。炒好的酱趁热装瓶,密封后放入大蒸锅,水沸腾后保持四十分钟以上。这是省食品研究所退休的陈国栋工程师给我们指导的方法,我们也做了对比试验,用这个法子处理的酱,在阴凉处能保存半个月以上。” 她顿了顿,补充道,“陈工的联系方式和他手写的工艺要点,我们也有留底,可以给您看。” 检查组负责人和旁边一个像是技术员的人低声交流了几句。技术员又仔细问了几个关于温度控制和时间的细节,凌霜都一一回答了,有些数据她记不清,就让李叔查记录本。 接着,检查组又查看了包装间、库房,甚至去了趟厕所和洗手的地方。整个过程,凌霜都陪着,问什么答什么,拿什么记录给什么记录。姜老栓、李叔他们一开始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后来见凌霜镇定,检查组问的也都在理,慢慢也放松了些,该干嘛干嘛。 检查了快两个小时。最后,检查组的人回到院子里,低声商议了一会儿。那个负责人走到凌霜面前,脸色依然严肃,但语气和缓了不少:“凌霜同志,从我们检查的情况看,你们合作社的生产环境、原料管理、过程控制,特别是记录这一块,”他扬了扬手里那摞记录本,“比我们预想的好,也……比很多同类单位要规范。” 凌霜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一半。 “至于反映的卫生和添加剂问题,”负责人看了一眼刘秘书,“目前没有发现。你们用的都是常规原料,工艺记录也清晰。不过——”他话锋一转,“你们规模在扩大,以后更要严格要求,丝毫不能放松。尤其是直接入口的食品,安全是天大的事。” “是,领导,我们一定牢记,绝不会放松。”凌霜郑重地点头。 检查组走了。院子里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呼的北风声。过了好一会儿,姜老栓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一屁股坐在石磨上:“我的老天爷……可吓死我了……” “没事了,姜叔。”凌霜走过去,声音有些疲惫,但眼神很亮,“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 “可这……这谁啊?这么缺德,写匿名信告咱们黑状?”李叔又气又怕。 凌霜没说话。她看着检查组吉普车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因为检查顺利通过而升起的轻松,很快被一种更深的不安取代。举报信……“卫生不达标”、“添加剂不明”……这帽子扣得又狠又准。如果不是她们碰巧请了陈工指导,改进了工艺,完善了记录,今天这一关,恐怕没那么好过。 是谁?供销社那边有竞争?同行眼红?还是……她想起那双藏在茶色太阳镜后、带着审视和优越感的眼睛。林婉儿。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她心里。 不,没有证据。但不管是谁,这都是一次警告。风已经起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这件事,她必须马上告诉徐瀚飞。写信太慢。她披上棉袄,轻轻开门出去。寒冬的深夜,村里一片漆黑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她踩着冻硬的土地,深一脚浅一脚走到村部。那里有一部手摇式电话机。 电话接通省城机械厂宿舍的过程漫长而周折。等待的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终于,听筒里传来徐瀚飞略带睡意和疑惑的声音:“喂?” “瀚飞哥,是我,凌霜。”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徐瀚飞的声音立刻清醒了:“出什么事了?” 他了解她,没有紧急情况,她绝不会深夜打这个昂贵且不便的电话。 凌霜尽量简洁地把白天检查组突然到来、匿名信举报、检查过程、结果,以及自己的怀疑,快速说了一遍。寒风透过门缝钻进来,她握着听筒的手指冻得发麻,声音也有些发抖,但思路清晰。 徐瀚飞在电话那头安静地听着,只有细微的呼吸声。等她说完,他才开口,声音透过嘈杂的电话线传来,有些失真,但那股沉静的力量却无比清晰:“匿名信……手段不算高明,但很毒辣。好在你们基础打得牢。” “瀚飞哥,我怀疑……”凌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电话那头是更长的沉默。然后,徐瀚飞的声音传来,比刚才更低沉,也更深沉,像压着一块石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咱们合作社上了报纸,香菇酱在省城也开始试水,眼红的人,想使绊子的人,不会少。林婉儿……有可能,但也不必只盯着她。关键是,这事给咱们提了醒。” “我明白。”凌霜握紧了听筒,“往后,咱们得更周全。每一道工序,每一笔记录,都得经得起查。我想……趁着这次检查没事,咱们得把规矩立得更死,账目记得更清,让谁都挑不出毛病。” “对。”徐瀚飞肯定道,“但也不必因此畏手畏脚。该做的事,还得做,该走的路,还得走。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咱们路走对了,触到某些人的利益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兵来将挡……”凌霜重复着这四个字,冰冷的手指似乎回暖了一些。是的,怕没有用。只有自己更强,更规范,更无懈可击,才能挡住明枪暗箭。 “你做得很好。”徐瀚飞的声音缓和了些,“临阵不乱,条理清晰。检查组那边,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让他们看到了一个规范、扎实的合作社。那份‘情况反映’,说不定能因此更快被注意到。” 两人又简单说了几句,电话费不便宜。挂断前,徐瀚飞说:“我这边也会留意。你凡事小心,但也别太担心。根基稳,就不怕风浪。” “嗯。你也是,多保重。” 放下发烫的听筒,凌霜站在漆黑冰冷的村部里,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沉稳的声音。木秀于林……兵来将挡……是啊,树要长得更高,就得把根扎得更深,把树干生得更粗壮。匿名信的风波看似过去了,但它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前路的艰险,也照出了合作社自身的薄弱之处。 她走回合作社的小院。新作坊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矗立。她推门进屋,没有点灯,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然后摸出纸笔。 这次,她不是给徐瀚飞写信。她在纸上写下“合作社安全生产与质量管理补充条例”几个字。她要趁着这次检查的警示,把陈工指导的要点、检查组关注的地方、还有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可能的风险点,全部变成白纸黑字的规矩,让每个社员都清楚,都遵守。 风雨要来,就让它来吧。同舟共济,把船造得更坚固,才能驶向更远的海。她提笔,在“总则”后面,郑重写下第一条:“一切生产,以安全、卫生为前提;一切产品,以质量、诚信为生命。” 窗外的风,似乎更紧了。但屋里那盏即将亮起的油灯,和她笔下逐渐成形的文字,却透着一股即将破晓的、坚定的光。 第187章:合纵连横 食品安全检查的风波,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倒春寒,虽然没伤筋动骨,却让合作社上下都打了个哆嗦。检查组的车开走好几天了,社员们聚在一起干活时,还时不时会提起这茬,心有余悸。 “幸亏咱们规矩,要不然后果……”姜老栓蹲在门槛上抽着烟袋,摇摇头。 “就是,谁那么缺德,写黑信!”李叔愤愤不平地挥着扫帚。 凌霜没参与议论。她坐在酱房门口的小凳上,手里拿着检查组的反馈意见——其实不算意见,更像是一份提醒注意事项的告知书,上面写着“生产记录较规范”、“环境卫生尚可”、“建议进一步加强过程管控”等几句不痛不痒的话。纸很轻,捏在手里却沉甸甸的。 她想的不是谁写了那封信。她在想检查组那位负责人临走前,看似无意提的一句话:“你们现在这个‘合作社’的摊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以后真要搞大了,涉及面广了,光靠现在这样,怕是容易有纰漏,也容易招人惦记。” 是啊,容易招人惦记。凌霜把这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掂量。树大招风,现在合作社有了点名声,香菇酱打开了局面,眼红的人、使绊子的人,只会多不会少。这次是匿名信,下次呢?合作社就这十几号人,应对一次突击检查就人仰马翻,要是以后产量再大,摊子再铺开,光靠她一个人盯着,姜老栓几个人帮衬,能行吗?这次是运气好,有陈工指导打下的底子,下次还能这么侥幸吗? 她想起徐瀚飞在电话里说的“木秀于林”,也想起他更早之前信里提过的“要想想怎么把根扎得更深、更稳”。一根筷子易折,一把筷子难断。如果……不止姜家坳这一根“筷子”呢? 这个念头,在夜里给徐瀚飞写信汇报检查结果时,变得清晰起来。她在信里详细写了检查经过和结果,也写了自己的忧虑和反思,最后,试探性地提了一句:“……经此一事,深感独力难支。我在想,咱们附近几个村,张家沟、李家坪、王家屯,也都有些山货,零零散散地卖,成不了气候,价钱也被压得低。若是能联合起来,比如在收菇的标准、价钱上通个气,甚至一起买包装、找销路,是不是力量能大些,说话也能硬气点?就是不知这事,可行否,又该如何着手。盼你指点。” 信寄出去了,凌霜心里却像长了草。她等不及徐瀚飞回信,先自己琢磨起来。张家沟的野山菇品相好,但晒制技术差,卖不上价;李家坪的笋干不错,可量小,贩子不爱收;王家屯有几户会编竹器,手艺巧,但销路窄。以前她也零零星星听过这些,但从没往深处想。现在串联起来一看,要是能把大家拢到一块,互通有无,统一标准,是不是…… 她先找姜老栓和李叔几个骨干商量。姜老栓一听就皱眉:“联合?霜丫头,这人心隔肚皮,各家有各家的算盘,能捏到一块儿?” 李叔也犹豫:“是啊,咱们自己这点事还忙不过来呢。联合,谁听谁的?出了事谁担着?” 凌霜没急着反驳,她掰着指头算:“姜叔,李叔,你们看。咱们收菇,要是能把附近几个村的好菇都定下一个标准收,量大了,去跟县里、甚至市里的厂子谈,是不是更有底气?价钱是不是能往上提提?还有包装,咱们现在用的牛皮纸袋,一次订一千个和一次订五千个,单价能差不少。要是几家一起订,成本是不是就下来了?销路也是,一家找一条路,不如几家合起来找一条宽点的路。” 她顿了顿,看着两位长辈:“我知道难。可咱们不走出去,就只能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这次检查是没事,下次呢?万一有人从源头——比如收的菇上——给咱们使坏,怎么办?咱们自己盯得过来吗?要是大家标准一样,互相监督,是不是更稳妥?” 这话戳中了姜老栓和李叔的担心。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姜老栓磕磕烟袋锅子:“理是这么个理……可怎么开头?” “先碰个头,聊聊看。”凌霜说,“不成,就当交个朋友,通个消息。成了,对大家都有好处。咱们不贪别人的,但也得让别人看到好处。” 几天后,徐瀚飞的回信到了。关于联合的想法,他写了不少: “此议甚好,目光长远。乡村产业,散则弱,合则强。然联合之事,易说难行。首要者,寻共同之利。可先从信息共享、统一初级品收购标准、联合采购包装材料等易处着手,建立互信。次者,需有牵头人,能持公允之心,不偏不倚。再次,初始规则须简明,权责利清晰,可参照随信所附简易联营协议范本,然不可照搬,需因地制宜。切记,初联贵在诚意与实惠,莫贪大求全。你可借此次检查顺利通过之声势,诚邀附近有意者,共商可行之策。成固可喜,败亦无妨,皆为历练。瀚飞。” 信里果然附了几页手抄的“联营协议”范本,条款简单,重点突出了“自愿加入、信息互通、标准统一、采购协同、风险自担、利益共享”几大原则。后面还用红笔写了几行“风险提示”,比如“财务须公开”、“决策需协商”、“违约责任要明确”等。 凌霜反复读了几遍,心里有了点底。瀚飞哥把最难的点都想到了,还给了路子。她不再犹豫,让凌雪帮着,用合作社的名义,写了封简单的邀请函,说了“互通有无、共同发展”的意思,托人捎给了张家沟、李家坪、王家屯几个平时有点来往的合作社负责人。 信送出去,她心里也打鼓。人家能来吗?来了能谈拢吗? 没想到,回音来得挺快。张家沟的老张,是个精瘦的老头,第一个捎来口信:“凌霜丫头要商量事儿?好事!我一定到!”李家坪的李会计,是个戴眼镜、说话慢条斯理的中年人,也回了信,表示“有兴趣听听”。王家屯的王书记,是退伍军人出身,做事一板一眼,回复最正式:“探讨合作,有利发展,届时参加。” 首次“山货产业联营碰头会”,就在姜家坳合作社那间还没完全建好、临时充当会议室的堂屋里举行了。屋里生了个炭盆,还是有点冷。凌霜早早烧好了开水,用粗瓷碗泡了山茶。姜老栓、李叔作陪。 人到齐了,寒暄过后,气氛有点微妙。老张抽着烟袋,眼睛滴溜溜转,打量着屋里屋外。李会计拿着个小本子,不时记两笔。王书记坐得笔直,面色严肃。 凌霜先开口,没绕弯子:“今天请几位叔伯过来,没别的,就是觉得咱们几个村,地头挨着,出的东西也差不多,都是山货。可咱们各干各的,就像一根根筷子,容易让人掰折了。我就想,能不能把筷子捆一起,劲往一处使?” 她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比如,以后收香菇、木耳、笋干这些,可以商量个差不多的品级标准,定个底价,免得贩子来了东压西压;比如,包装用的牛皮纸、塑料袋、玻璃瓶,要是能一起买,量大了肯定便宜;再比如,谁要是有好的销路消息,互相通个气,有钱一起赚。 老张先咂咂嘴:“凌霜侄女,想法是挺好。可这标准咋定?你说特级,我说一等,扯不清啊。还有这价钱,咱们定了,人家收的人不认,咋办?” 李会计推推眼镜,慢悠悠地说:“联合采购,是能省点。可这钱谁先垫?买了东西怎么分?账目咋算?麻烦事不少。” 王书记点点头,声音洪亮:“做事要有规矩。联合,是联合干活,还是就搭个话?出了问题,比如东西质量不行,或者货款收不回来,谁负责?不能光说好处,不说难处。” 问题一个个抛出来,都很实在,也很尖锐。凌霜手心有点冒汗,但她早有准备。她拿出徐瀚飞寄来的那份简易协议范本,当然,没说是徐瀚飞给的,只说是“托人找的参考”。 “几位叔伯说的都在理。所以我琢磨着,咱们不急,一步步来。今天不算联合,就算碰个头,交个朋友,通个气。”她语气诚恳,“标准的事,咱们可以下次碰头,各带点样品来,一起看,一起定,定个大家都认的‘公约’。采购的事,真要干,可以每次推举个牵头人,钱大家先凑,用了多少,按比例摊,账目公开,大伙监督。销路信息,谁有谁分享,成了,牵线的有点辛苦费,具体多少商量着来。至于责任……” 她顿了顿,看向王书记:“王书记说得对,规矩要立在前头。咱们可以先从最简单的、没风险的合作开始,比如就互相通个市价消息,定个收购的参考标准。等彼此信得过了,再慢慢往深了走。就算以后真联合干点啥,也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前头,权、责、利,白纸黑字写清楚,签字画押。” 她说话不急不躁,一条条分析,既摆明了可能的好处,也不回避现实的困难,更拿出了初步的解决思路。尤其是那句“先小人后君子”,说到了几人心坎里。 老张脸色缓和了些:“这还像句话。干啥事都得有章法。” 李会计在小本子上记着什么,点点头:“循序渐进,好。可以试试。” 王书记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赞同:“嗯,有理有据。不搞一窝蜂,摸着石头过河。” 见气氛松动,凌霜趁热打铁:“那咱们今天就算碰个头,认识认识。以后每个月,挑个大家方便的日子,轮着到各村坐坐,喝喝茶,说说各自村里山货的长势、市价,有啥难处,一起出出主意。至于统一标准、联合采购这些,咱们慢慢议,议成了就干,议不成也不伤和气。就当多个朋友多条路,行不?” 这话实在,没压力。三人互相看了看,都点了点头。 “成!凌霜丫头是个做实事的,我老张信你一回!” “可以,信息互通,有益无害。” “我同意。下回碰头,可以定在我那。” 第一次碰头会,没签协议,没定章程,但一杯粗茶喝完,几个原本各自为政的村子负责人,算是坐到了一张桌前,有了个每月“喝茶通气”的约定。凌霜心里清楚,这离真正的“联营”还远得很,但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 送走几位客人,凌霜长长舒了口气,觉得比干一天活还累。但心里是畅快的。她好像推开了一扇新窗户,看到了更远的风景。 晚上,她给徐瀚飞写信,详细说了碰头会的情况,各方的顾虑和反应,以及达成的初步意向。她写道:“……今日一会,始知牵头之难。各有算计,亦是常情。幸得你预先提示,我方有备而去,以诚待人,以实论事,方得开门之机。联合之路,道阻且长,然既已启程,必当慎行。我已将你所寄协议范本与风险提示,暗自揣摩,深感其中智慧。下一步,当时时牢记‘公允’二字,徐徐图之。一切安好,勿念。霜。” 信寄出去了。凌霜站在院子里,看着远处黑黝黝的、连绵的群山。那些山背后,是张家沟,是李家坪,是王家屯。以前,她觉得那是别人的地方。现在,她隐隐觉得,那些地方,也许将来都能变成“咱们”的地方。这条路不好走,但她已经看到了方向。从管好姜家坳这一社,到试着协调周围这几个村,她感觉自己肩上担子更重了,可视野,也一下子开阔了许多。 夜风很凉,但她心里揣着一小团火,暖烘烘的。 第188章:蓝图的重量 “合纵连横碰头会”之后,姜家坳合作社的堂屋里,那张沾了茶渍和烟灰的旧方桌,就再也没清闲过。凌霜、姜老栓、李叔几个人,还有张家沟的老张、李家坪的李会计、王家屯的王书记,隔三差五就得凑到一块,一坐就是半天。桌上摆的不再是粗瓷茶碗,而是凌霜托人从县里买回来的横格本、铅笔和橡皮,还有徐瀚飞陆续寄来的、关于“联营体”、“合**议要素”、“小型企业章程范例”的抄写资料。空气里弥漫着烟味、茶味,还有越来越浓的、掰扯不清的焦躁味。 头几次,谈得还算客气。大家喝着茶,说着“互通有无”、“一起发财”的漂亮话,商量着怎么统一收菇的标准——定几等,每等啥样,啥价钱。这事倒不难,都是老把式,眼睛一搭就明白。凌霜把姜家坳用了快一年的分级标准拿出来,大家补充修改,很快就定了下来,还起了个名,叫“五村联收标准”,抄了几份,各自拿回去照着收。 可一沾到“钱”和“权”,客气话就像太阳底下的露水,很快就干了。 起因是凌霜试着提了一嘴“联合采购包装”的事。她算了笔账,如果五村一起订牛皮纸袋,量能翻几倍,单价能降两成。老张第一个摇头:“凌霜侄女,想法是好。可这钱谁先垫?袋子拉回来咋分?万一有的村要得多,有的要得少,这账咋算?麻烦,太麻烦。” 李会计推推眼镜,慢条斯理:“采购涉及资金往来,须有章程。是各付各的款,货到分派?还是设一公账,先行垫付?若设公账,钱由谁管?账目如何公开?盈亏如何分摊?此非儿戏。” 王书记更直接:“没个正式的章程,没个管事的机构,联合采购就是空谈。今天你垫了,明天他不认,找谁说理去?” 这话像盆冷水,浇在刚刚因为定了收购标准而有点热乎的气氛上。凌霜这才明白,徐瀚飞信里说的“易说难行”是什么意思。光靠口头约定、乡里乡亲的情面,走不了多远。真要一起干事,就得把规矩立在明处,把丑话说在前头。 她把难题写信告诉徐瀚飞。徐瀚飞的回信很及时,没给答案,只列了几个问题:“联营为何?仅为省钱,还是共谋发展?若为发展,目标为何?是维持现状各自为政,还是资源整合,做大做强?若整合,以何为核心?资金、技术、品牌、渠道,孰重孰轻?权责利如何匹配?望与各方深入探讨,共识基础,方有章程可言。”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钥匙,试图打开那把叫做“信任”和“共识”的锁。凌霜把这些问题,揉碎了,用最直白的话,在下次碰头时抛了出来。 “各位叔伯,咱们今天打开天窗说亮话。”凌霜把徐瀚飞信里的问题,换成了自己的话,“咱们几家凑到一块,到底图啥?就为了买袋子便宜几分钱?还是说,咱们心里头,其实都想着,能不能把咱这山里的干货,弄出点名堂,卖得更好,价钱更硬气,让咱村里老少爷们,腰包更鼓点?”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烟袋锅子滋滋的声响。 老张磕磕烟灰,闷声道:“那谁不想?可这名堂,咋弄?就靠咱们几家,凑一起,就能弄出名堂?” “靠一家,难。”凌霜看着他们,“可要是咱们几家,真能拧成一股绳呢?咱们有菇,有笋,有手艺。可咱们缺啥?缺稳定的好销路,缺叫得响的牌子,缺能深加工、把东西变值钱的法子!这些,靠一家一户,搞不成。可要是咱们能合成一个‘拳头’……” 她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些,带着一种自己都没察觉的灼热:“咱们能不能……不止是凑一起买袋子、定标准?咱们能不能……索性再往前一步,成立一个正经的……公司?” “公司?”李会计眼镜后的眼睛瞪大了。 “对,公司!”凌霜心跳得很快,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就像县里的工厂,城里的商店,有个正式的名头,有章程,有规矩,大家一起出本钱,按出钱的多少、出力的大小来占股,赚了钱按股分,出了事一起担。用公司的名头去跑销路、去谈生意、去贷款、甚至以后搞加工厂,是不是比咱们现在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联营’硬气得多?”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盘桓已久,是那次检查风波后,是徐瀚飞一次次信中提及“长远”、“正规”时,悄悄种下的。今天,终于说了出来。 震惊,沉默,然后是炸锅般的议论。 “公司?那不是公家单位才搞的?”姜老栓先懵了。 “出本钱?占股?这……这不是要把咱们几家绑死在一块儿了?”老张脸色变了。 “凌霜同志,这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王书记皱紧眉头,“公司是随便能成立的?资金、人员、管理、风险,哪一样是简单的?咱们农民,搞搞合作社,互通有无就行了,搞公司……玩不转吧?” 李会计倒是没急着反对,他扶了扶眼镜,问得仔细:“凌霜,你说的公司,具体怎么个搞法?咱们五家,各出什么?出多少钱?占多少股?谁说了算?赚了怎么分?赔了怎么算?‘凌霜农品’这牌子,算谁的?这些,你可想过?” 一连串的问题,像冰雹砸下来。凌霜早有准备,但也招架得艰难。她拿出徐瀚飞寄来的、关于公司架构的几种设想,结合自己的想法,一条条解释。可每一条,都引发更大的争议。 关于出资。姜家坳有现成的作坊、设备、品牌和部分流动资金,想多占股。其他村觉得不公平,认为自家出的山林、劳力、原料也是本钱。 关于品牌。“凌霜农品”是凌霜和姜家坳一手做起来的,是无形的资产,估值多少?算作姜家坳的入股,还是归新公司所有?如果归公司,凌霜个人权益如何体现?如果算姜家坳的,其他村觉得是为他人做嫁衣。 关于决策权。按出资比例投票,姜家坳可能占大头,有话语权,其他村不甘心。按村数平均,又成了大锅饭,效率低下。设董事会,怎么设?谁进董事会? 关于人员。公司成立,现有各合作社社员怎么办?是解散并入,还是保持独立,只与公司发生买卖关系?管理人员从哪里出?工资怎么定? 一连几天,会议从早上开到晚上,吵得面红耳赤。老张拍过桌子,说姜家坳想吃独食。李会计拿着小本子,把每个争议点都记下来,逐条反驳或质疑。王书记始终强调“要有法可依,章程要细”。姜老栓和李叔则拼命维护姜家坳的利益,寸步不让。凌霜被夹在中间,既要说服本村人让步,又要打消外村的疑虑,嗓子说哑了,嘴角起了燎泡,晚上回到自己屋里,累得连脱鞋的力气都没有,好几次对着油灯发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觉得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给徐瀚飞写信,字里行间透着疲惫和绝望:“……连日均在争吵,犹如乱麻,剪不断,理还乱。品牌、股权、决策,处处针锋相对。我方寸已乱,几欲放弃。独木难支,合众尤艰。瀚飞哥,此路莫非不通?” 徐瀚飞的回信依旧冷静,甚至有些冷酷。他没有安慰,只是将几种常见的股权结构模式(按资、按劳、混合制)、品牌估值方法(成本法、收益法、市场法)、决策机制(一股一票、一人一票、AB股)的利弊,条分缕析地写给她看,最后附上一句:“此乃创业必经之阵痛。分歧所在,即利益关切之处。化解之道,无非‘公平’二字。然公平非均等,乃权责利对等。你身处其中,需超脱本位,寻最大公约数。可痛苦,不可退缩。望你静心思之,当初为何欲联合?初心为何?” “初心为何?”凌霜看着这四个字,怔了许久。当初想联合,是为了不让大家再被贩子压价,是为了把山货卖出更好的价钱,是为了让乡亲们日子更好过,也是为了……让自己和合作社,走得更稳,更远。 如果吵散了,回到原点,一切照旧,甚至因为这次争吵生了嫌隙,老死不相往来,那就是她要的结果吗?显然不是。 她重新振作起来。再次开会时,她不再急于推进,而是让大家把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底线、所有的期望,都摊在桌面上说。她让凌雪做记录,一条不落。 然后,她根据徐瀚飞提供的思路,结合大家的意见,拿出了一个修改了无数遍的折中方案: 第一,成立“五村山货联合发展有限公司(筹备)”,性质是有限责任公司,大家以资金、实物、土地使用权、经评估的技术或品牌等作价出资入股。 第二,资产核算。姜家坳合作社的现有厂房、设备、存货,请公社派人初步估价折现。“凌霜农品”品牌,暂不估价,但作为核心资源,约定品牌所有权归新公司,凌霜个人拥有永久署名权,且品牌所产生的增值收益,在分配时,可考虑给予姜家坳或凌霜个人一定比例的额外奖励(具体比例再议)。其他各村,以每年承诺提供的、符合统一标准的特定品类山货数量(折价)和可能投入的现金入股。山林、劳力不易计价,暂不直接入股,但可通过保护价收购、优先用工等方式体现价值。 第三,股权与决策。设立“资金股”和“资源股”。资金股按实际出资计算,资源股按承诺提供的山货价值折算。两种股份合计,构成总股本。重大决策(如修改章程、增减资、合并分立等)需三分之二以上股权同意。一般经营决策,设立董事会,每村推选一名董事,姜家坳因品牌和现有资产贡献大,可增选一名,董事会一般事项过半数通过。凌霜作为品牌创始人和主要经营者,提名担任总经理,负责日常运营。 第四,分配与风险。利润提取公积金、公益金后,按股权比例分红。亏损也按比例承担,以上市值为限。 第五,现有人员。现有各合作社架构保留,作为公司的原料供应单位或生产车间,与公司签订供货或承包协议。原社员可自愿选择进入公司工作(需考核)或继续在原合作社。 这个方案复杂得像天书。凌霜一条条解释,用最浅白的话打比方。她知道这不完美,漏洞很多,但这是目前能找到的、大家勉强能坐在一起谈的基础。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在心里拨拉着自己的算盘。 老张嘬着牙花子,半天说:“这……太复杂了。俺就出点菇,还得整明白啥股不股的……” 李会计却眼睛发亮,拿着方案反复看:“嗯,有点意思。资金股、资源股分开,品牌单独考虑……虽然粗糙,但框架有了。可以谈。” 王书记沉吟良久:“章程必须细,每一条都要琢磨透,特别是退出机制、风险承担。不能马虎。” 姜老栓和李叔把凌霜拉到一边,急道:“霜丫头,咱们是不是太亏了?咱们的作坊、牌子,就换来个‘可能’的奖励?” 凌霜看着他们,声音有些沙哑,但很坚定:“姜叔,李叔,我知道。可咱们要想往前走,想把牌子真的做大,光靠咱们一个姜家坳,不行。咱们让出点利,换来的是整个山前山后几个村的原料、人手,还有更稳的根基。牌子是咱们的根,只要根在姜家坳,在咱们手里,公司发展好了,水涨船高,咱们不会亏。” 又是几个漫长的日夜,争论、妥协、修改。凌霜觉得自己像一块夹在铁砧和锤子之间的铁,被反复捶打,几乎要碎裂。但她始终记得徐瀚飞说的“公平非均等,乃权责利对等”,也记得自己“把筷子捆一起”的初心。她在本村人和外村人之间艰难地寻找着平衡点,一遍遍解释,一次次让步,也一次次坚持。 终于,在又一轮激烈的争吵后,王书记叹了口气,看着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的凌霜,说了句:“凌霜同志,你这段时间,不容易。这个方案,虽说还有很多要细化的地方,但……大体框架,我原则同意。可以以这个为基础,继续往下谈。” 老张看看王书记,又看看凌霜,咕哝一句:“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先按这个唠唠看吧。” 李会计合上本子:“细节可后续磋商,然方向已明,可进。” 姜老栓和李叔对视一眼,终于也缓缓点了点头。 一份粗糙的、布满修改痕迹的“合作意向书”初步草案,放在了桌上。没人签字,但所有人都默许,可以以此为基础,继续商讨细节。 会议散场,人都走了。凌霜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满是烟味的堂屋里,看着桌上那叠沉重的纸张,浑身脱力,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夕阳的余晖从窗棂照进来,落在她疲惫不堪的脸上。 蓝图,终于有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这轮廓的每一笔,都重若千钧,浸透了她和所有人的汗水、争执、妥协,还有那未曾熄灭的希望。 深夜,她点起油灯,铺开信纸。手还在微微发抖。她写了会议的艰难,写了方案的诞生,写了各方的角力和最终的勉强共识。最后,她笔尖顿了顿,极其郑重地,第一次在信里,写下了那两个字: “瀚飞:连日激辩,几番崩析,幸根基未撼,终得‘公司’筹建之初步意向。蓝图初现,重逾千钧。此间种种,非纸上可尽言。未来之路,必更崎岖。今有一不情之请,思之再三,仍须问出:若此‘公司’侥幸得成,瀚飞,你可愿屈尊,担任公司之特别顾问?此非虚衔,实乃航船需舵手于暗夜迷雾之中。需你之智慧,为我,亦为此新生之舟,定航向,辨险滩。盼复。霜。” 信寄出去了。等待回音的日子,她忙着根据那份粗糙的意向书,起草更详细的章程草案,一条条,一款款,字斟句酌。徐瀚飞说的对,章程是公司的“根本大法”,必须细,必须稳。 回信来得很快。薄薄一张纸。她几乎有些不敢拆开。 展开,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只有一个字: “可。”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解释,没有条件。只有一个字,却像定海神针,瞬间锚定了她漂泊无依的心。 凌霜捏着信纸,久久不动。窗外,月色清冷,山风呜咽。前路依然迷茫,挑战依然如山。但有了这个“可”字,她忽然觉得,那幅沉重的蓝图,似乎有了可以一笔笔画下去的底气。 第189章:集团的雏形 开春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但姜家坳后山向阳坡上的野樱花,已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粉白骨朵。合作社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光秃秃的枝丫上也缀满了嫩芽。风一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苏醒的气息和隐隐约约的花香。 可凌霜没心思赏花。她坐在借来的公社办公室里,对面是戴着老花镜、慢条斯理翻看着一沓材料的工商所老陈。桌上摊开的,是她和姜老栓、李叔他们折腾了好几个晚上,又经徐瀚飞在信里逐条修改、最终誊写清楚的《姜家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章程(草案)》,还有五花八门的申请表格、证明文件。空气里飘着劣质茶叶和旧纸张的味道,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咔哒走着,每一声都敲在凌霜紧绷的心弦上。 “凌霜同志啊,”老陈推了推眼镜,从章程上抬起眼,“这‘注册资本’……五万块?你们几个村,凑得齐?” 凌霜心里一紧,面上尽量保持镇定:“陈同志,我们这是‘认缴’,不是一次性要拿出这么多现金。章程里写了,姜家坳以现有的作坊、设备、存货,还有‘凌霜农品’这个品牌的使用权作价入股。张家沟、李家坪、王家屯他们,主要是以未来三年内,按约定标准提供的山货原料来折价,另外再凑一部分现金。加起来,估摸着这个数。” 老陈“哦”了一声,低头继续看,手指在“出资方式”那栏慢慢划着:“品牌作价……这个新鲜。评估报告有吗?谁评的?” “目前……还没有正式的评估报告。”凌霜实话实说,手心有点冒汗,“是我们几家自己商量着,参照这两年合作社的销售情况和品牌在周边的认可度,大致估了个数。这个作价,主要是体现在股权分配和以后的利润分配上,大家伙都认。” 老陈不置可否,翻到“董事会”设置那页:“董事会五个人,你们姜家坳占俩,其他村各一个。总经理是你,嗯……特别顾问,徐瀚飞?这徐瀚飞同志,是你们公司的?” “他不是我们村的,在省城机械厂工作。是我们合作社……哦不,是公司发展的重要顾问,从技术、管理到外面跑销路,都给了我们很大帮助。这次成立公司,也是他帮忙起草的章程框架。”凌霜解释道,心里有点打鼓,怕这“编外”顾问的身份不合规矩。 老陈抬眼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又往下看。问的问题越来越细,从经营范围、到财务制度、到利润分配方案、再到风险承担。凌霜一一回答,有些地方记不清了,就赶紧翻看自己带来的、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有些问题她答得有些磕巴,但态度极其认真。 “嗯……章程框架倒是挺规范,该有的都有。”老陈终于看完了最后一页,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比很多来办厂子、开公司的都强。看来是下了功夫,也请了明白人指点。” 凌霜心里稍稍一松。 “不过啊,”老陈话锋一转,“凌霜同志,办公司不是过家家。章程写得再好,也得靠人执行。你们这五个村,人心齐不齐?利益分配摆不摆得平?以后真赚了钱,怎么分?赔了钱,怎么担?这些,章程上写得清楚,落到实际,难啊。” 凌霜挺直了背,声音清晰:“陈同志,您说的这些,我们都讨论过,吵过,甚至拍过桌子。章程里每一条,都是我们几家坐下来,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不敢说以后没矛盾,但至少,我们愿意按白纸黑字的规矩来办事。总比以前口头说说,谁也不认账强。” 老陈看着她,女孩年纪不大,眼神却沉着坚定,带着股不服输的韧劲。他在这岗位上干了十几年,见过不少头脑一热就来注册公司的,最后大多一地鸡毛。眼前这姑娘,看起来不一样。 “成。”老陈点点头,拿起公章,“材料先放这儿,我们审核一下,大概得个把星期。没问题的话,会通知你来领营业执照。不过我得提醒你,领了执照,才是麻烦的开始。税务、银行开户、每月报表、年度检查……一堆事等着呢。你这总经理,可不好当。” “我晓得,陈同志。”凌霜郑重地说,“再难,路也得一步一步走。谢谢您!” 从工商所出来,凌霜长舒一口气,才发现后背的衬衣有点潮。她抬头看看天,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但她心里却像有一小簇火苗,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却顽强地亮着。 回村的路上,她顺道去邮电所给徐瀚飞打了个电话。线路不好,杂音很大,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材料递上去了?嗯,好……老陈问得细是好事,说明重视……别担心品牌作价,起步阶段,自己认可就行……关键在以后运作……我这边……暂时走不开,厂里有任务……挂牌那天,怕是不能回来了……你……一切小心。” 听到他说不能回来,凌霜心里空了一下,但很快稳住:“没事,你忙你的。这边有姜叔、李叔他们,还有……章程在呢。你……你也注意身体。” 挂断电话,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还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她多希望他能站在身边。但她也明白,他有他的路要走。能隔着千里,为她厘清章程,指点迷津,已是莫大的支撑。 等待执照的一周,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凌霜也没闲着,执照还没到手,但该准备的事一件不能少。她召集了未来的“董事会”成员——姜老栓、李叔、老张、李会计、王书记,在合作社的堂屋里开了第一次非正式的“筹备会”。 议题是:公司挂牌后,首先干什么。 “那还用说?赶紧把新作坊剩下的活儿干完,扩大生产啊!”姜老栓第一个发言。 李会计扶了扶眼镜:“扩大生产是必然,但资金如何使用,需有预算。购原料、添设备、发工钱,样样要钱。咱们那点家底,得精打细算。” 老张抽着烟袋:“要我说,先把收购各村的香菇、笋干这事理顺。标准定了,价钱咋定?现结还是赊账?别到时候扯皮。” 王书记敲敲桌子:“无规矩不成方圆。公司既然要成立,各部门职责、人事安排、财务制度,得先有个初步方案。不能执照一来,还像以前合作社那样,一窝蜂上。” 你一言我一语,各有各的理,各有各的关切。凌霜听着,记着,心里那本账越来越清楚。她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才开口:“各位叔伯说的都在理。咱们一件件来。挂牌后,第一件事,是把咱们商量好的章程,变成具体的规矩,落到纸上,让每个人都知道该干啥、咋干。第二,财务这块,李会计得多费心,尽快把账建起来,收入、支出、成本,一笔笔要清。第三,生产要抓紧,但要在预算内。采购原料的标准和价钱,就按咱们之前议定的来,签个简单的订购协议,钱货两清,不赊欠。至于人事……”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人:“姜叔经验老道,管生产;李叔心思细,抓质量和仓储;老张伯负责原料收购和初验;李会计管账;王书记……您原则性强,能不能帮着抓抓规章制度的落实和监督?我嘛,就负责跑外联、找销路,还有……协调大伙儿。咱们这叫……各司其职。” 这个分工,她琢磨了好久,既考虑了各人长处,也平衡了各村利益。大家听了,默默思忖,虽然没人明确表态赞同,但也没人反对。算是默认了。 一周后,执照顺利批下来了。薄薄一张纸,印着红色的国徽和“姜家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字样。凌霜拿着它,手有点抖。这张纸,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它意味着,从今往后,他们不再只是松散的合作社,而是一个有了“名分”、要承担法律责任、也要按照市场规矩行事的经济实体了。 挂牌仪式很简单,就在修葺一新、挂了新牌子的公司门口(其实就是原来合作社的院子,加了个新门头)。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领导剪彩,就是公司的几个人,加上些闻讯来看热闹的社员和村民。凌霜说了几句,无非是感谢大家,一起努力之类的。话不长,但她说得很认真。姜老栓、李叔他们,也都在衣服外头套了件干净外套,站得笔直。 牌子挂上去的时候,阳光正好破开云层,照在簇新的木牌和红绸上,有些晃眼。凌霜眯着眼看着,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有激动,有期待,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以前,她带着十几号人干,心里想的是不让大家饿着,把合作社撑下去。现在,她要对“公司”这两个字负责,要对董事会里每双盯着她的眼睛负责,要对这张执照代表的法律责任负责。 晚上,她给徐瀚飞写了很长的一封信。信里没太多激动的话语,只是平实地讲了执照拿到手的过程,讲了第一次筹备会上的争论和分工,讲了挂牌时的心情。最后,她写道:“……瀚飞,执照到手,方知‘责任’二字之重。往日带领一社,只需对社员衣食负责;今日执掌一司,需对各方权益、未来生计乃至‘公司’之名誉负责。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特别顾问一职,非你莫属。前路漫漫,荆棘必多,需你之智慧,常为镜鉴,照亮迷途。盼你闲暇时,能归来一看。凌霜。” 她第一次在信里,没有称呼“瀚飞哥”,而是直接写了“瀚飞”。这个细微的变化,连她自己都未察觉。信纸的末尾,她轻轻画了一个小小的、新生的嫩芽。 集团雏形已现,但真正的风雨和成长,才刚刚开始。这艘刚刚有了正式名号的小船,载着众人的希望和未知的挑战,即将驶出熟悉的港湾,进入更广阔也更深不可测的水域。掌舵的凌霜,握紧了手中的舵轮,目光望向水天相接的远方。那里,有风,有浪,也有光。 第190章:新生的阵痛 “姜家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那块簇新的木牌子,在春风里挂了快一个月,漆皮在日头下晒得越发亮堂。可凌霜每天从底下走过,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感觉,非但没减轻,反而像揣了块吸水的海绵,越来越重。 以前在合作社,天不亮就起,夜深了才歇,忙的是灶台上的火候、晒场上的翻动、仓库里的盘点。累,是实实在在的累,躺下就能睡着。现在,也累,却是另一种累。白天脚不沾地,晚上脑子还像上了发条,停不下来。 她那张兼做办公桌的旧书桌上,摊开的再不是香菇分级图或酱料配方,而是些她看着就眼晕的东西——李会计送来的、用复写纸誊写的月度“收支情况表”,密密麻麻的数字,收入、成本、毛利、费用……旁边还贴着小纸条,写着“固定资产折旧怎么提?”“下月原料款预付比例定多少?”;王书记拿来的、用钢板刻印的“各部门岗位职责暂行规定”草案,一条条,一款款,看得她头皮发麻;还有姜老塞过来的下个月生产计划,要多少菇,多少酱,哪天交货,跟几张零散的订单对不上,让她拿主意。 “总经理,这个你看看,签个字。”李会计把一张请款单放在她面前,是采购新一批玻璃瓶的预付款申请。 “凌霜,下个月张家沟那边答应供的鲜菇,量比咱们预估的多了两成,库房可能周转不开,你看是加紧做酱,还是先推掉一部分?”姜老栓皱着眉问。 “凌总,王书记那边问,咱们‘暂行规定’里,请假超三天要谁批,这一条到底定下来没有?好几个小组长等着回话呢。”新提拔上来的、负责内勤的桂花小心翼翼地问。 “总经理”、“凌霜”、“凌总”……不同的称呼从不同人嘴里冒出来,都冲着她。她得一会儿是能拍板的“总”,一会儿是商量事的伙伴,一会儿又是定规矩的“头儿”。脑子得不停地切换,稍不留神,话就可能说错,事就可能办拧巴。 最让她心里发虚的,是账。合作社那会儿,账也记,但简单,收入多少,支出多少,剩多少,给大家分多少,一目了然。现在不行了。公司有了执照,要在银行开户,要报税,收入和支出要分门别类,设备损耗要算钱,甚至连她这个“总经理”该不该领工资、领多少,都成了问题——王书记认为该领,要有正式身份;老张私下嘀咕,说“都是自家人,领啥工资,年底分红不就行了”;李会计则拿出章程,指出里面写了“管理人员薪酬由董事会核定”。 她不敢不懂装懂。夜里,等人都散了,她就在那盏昏黄的台灯下,翻着徐瀚飞上次寄来的、一本边角都磨毛了的《社队企业财务管理基础》,还有他手绘的几张简易报表模板,咬着铅笔头,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术语——“科目”、“借贷”、“摊销”、“权益”——像天书一样。她看得眼睛发花,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只好用最笨的办法,把书上说的,套到公司眼前的事上,一点点去理解。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旁边画满了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问号。 第一次正式的董事会,就在这种焦头烂额中召开了。地点就在公司那间简陋的会议室——以前合作社的堂屋,摆上了一张旧长条桌,几把长凳。五个董事,加上做记录的桂花,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凌霜先把这一个月的基本情况和下个月的计划说了说。话音刚落,老张就嘬了下牙花子,开了腔:“凌霜啊,哦不,凌总,”他有点别扭地换了称呼,“咱们这公司开了,规矩是多了,可我咋觉得,办事反倒慢了?以前收菇,我看一眼,手一摸,价钱差不多就定了。现在倒好,要先过秤,再对照那个标准本本看品级,还得填单子,麻烦!效率低了嘛!” 李会计立刻扶了扶眼镜,反驳道:“张董,话不能这么说。无规矩不成方圆。以前是快,可也容易出岔子,混了等次,差了斤两,最后闹矛盾。现在虽然步骤多,但清清楚楚,谁也没话说。关键是,”他转向凌霜,指着带来的几张纸,“成本!凌总,上个月光是各种单据印刷、本子笔墨这些办公费用,就比合作社时期涨了三成。还有,咱们是不是得考虑一下,正式招聘一两个专职的财务和行政?现在这样兼职,长远看不行,容易出错,也不专业。” 王书记坐得笔直,敲了敲桌面:“李会计说的在理。公司就要有公司的样子。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慢,是乱!岗位职责发了,可好些人还没习惯,不知道该干啥、找谁汇报。采购审批流程不清晰,车间生产记录不完整。这些基础制度不夯实,以后规模大了,要出大问题!我建议,下个月重点抓制度落实,每个环节都要检查。” 姜老栓一直闷头抽烟,这时插话:“制度要抓,生产也不能停啊!下个月订单压着呢,按照新规矩来,人手本来就不富余,再这检查那记录的,耽误了生产,交了货,啥都白搭!要我说,有些不是急用的规矩,可以先放放,稳一稳再说。” 你一言,我一语。老张要效率,李会计要控制成本讲专业,王书记要制度铁板钉钉,姜老栓担心生产受影响。各有各的理,也各有各的立场。凌霜坐在主位,听着,记着,脑子里像有几股线在缠扯。她既要肯定老张提出的效率问题,又得支持李会计规范管理的方向,还要回应王书记对制度执行的严格关切,同时不能让姜老栓觉得生产被忽视。 “张伯说的效率问题,确实要注意。”她先对老张说,语气平和,“新流程大家不熟,慢点是正常的。你看这样行不行,收购那边,咱们把标准图示做得再简单明了点,贴在秤旁边。再给负责验级的伙计做个简单培训,熟能生巧,速度应该能提上来。” 老张脸色稍缓,“嗯”了一声。 她又看向李会计和王书记:“李会计提的费用增加和专人专职,王书记强调的制度落实,都是为公司长远好。费用的事,咱们仔细核核,该花的不能省,比如必要的办公用品和记录工具。但也能省则省,比如有些单据能不能合并?专人专职……可能还得稍微缓一两个月,等业务再稳点,收入上来些。眼下,恐怕还得辛苦大家兼顾一下。”她顿了顿,“不过,制度落实不能等。王书记,您看能不能带着桂花,把主要流程,比如请购、生产记录、入库出库,弄成最简易的表格,先让大家用起来?用中了,再完善。总比空有条文强。” 王书记思索了一下,点点头:“可以。先有形式,再求规范。” 最后她对姜老栓说:“姜叔,生产是根基,绝不能耽误。您看这样,生产计划咱们再仔细对一遍,有些环节能不能调整一下人手,或者把辅助性的记录工作,分给小组里细心的人专门负责,让老师傅们集中精力盯质量和进度?” 姜老栓咂咂嘴:“成吧,我回去琢磨琢磨,看咋调整。” 一场会开下来,凌霜觉得喉咙冒烟,后背出了一层细汗。每个人似乎都被安抚了,但问题一个也没彻底解决,只是暂时压下了。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好像在用一堆长短不一的木板箍桶,这边按下去,那边又翘起来。 晚上,她疲惫地坐在灯下,给徐瀚飞写信。没怎么写公司的具体事务,更多的是倾诉这种无处着力的迷茫和压力。 “……董事会今日初开,如坐针毡。张伯嫌慢,李会计求省,王书记抓规,姜叔忧产。我左支右绌,顾此失彼,所言皆有理,所虑皆当急,然精力有限,难以周全。深觉从前带领生产,虽苦犹实;今坐此位,调和鼎鼐,竟比劳作更耗心神。账目如天书,规章似蛛网,每走一步,如履薄冰,战战兢兢。常夜半惊醒,恐负众人之托。瀚飞,此路之难,甚于往日。我是否……力有不逮?” 她把信折好,封口,却没有立刻让桂花去寄。心里堵得慌,又铺开一张纸,胡乱画着,圈圈,叉叉,箭头,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几天后,徐瀚飞的回信到了。信里没有直接回答她“是否力有不逮”的彷徨,甚至没有太多安慰的话。他像没看见那些情绪似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实。 “信悉。首次董事会,情形可想。意见不一,乃常态,因其立场、视角各异。你之处置,已得调和之意,初具斡旋之能,不必过苛。新创公司,千头万绪,欲面面俱到而即刻完善,实无可能。当抓要务,徐图改善。” 接着,他话锋一转,列了几条:“眼下要务,无非数端:一保生产,按时质交货,此乃生存之本;二理财务,收支清晰,成本可控,此乃健康之基;三固质量,标准落实,记录可溯,此乃信誉之源;四稳人心,沟通顺畅,酬劳公允,此乃合力之根。余者,可缓步图之。” “管理之术,无非‘诚、理、制、序’四字。以诚待人,不偏不倚,可得信任;以理服众,数据说话,可消争议;以制度事,规矩先行,可减随意;循序渐进,步步为营,可免冒进。你天资勤勉,假以时日,必能驾驭。随信附简易生产计划表与财务日报表示例,或可参考。莫慌,凡事皆有初。瀚飞。” 随信果然附了几张画得工工整整的表格。生产计划表分了项目、数量、所需原料、负责人、完成日期几栏;财务日报表则列出了每日主要的收入、支出项。虽然简单,但一下子让凌霜脑子里那些杂乱的信息有了归置的地方。 她反复读着“诚、理、制、序”四个字,又看着那几张清晰的表格,心里那团乱麻,好像被一只沉稳的手,轻轻捋出了头绪。是啊,不能急,不能想一口吃成胖子。得一件一件来,抓住最重要的。 她提笔,开始重新梳理。先抓生产计划和原料保障,跟姜老栓和李叔确定下来;再和李会计一起,把徐瀚飞给的日报表改良一下,先用起来;接着,请王书记和桂花,把最紧要的几条流程——原料入库、领料生产、成品检验——做出最简单的表格和签字栏;最后,她打算找老张和其他负责收购的人,再好好聊聊,既讲清楚标准统一对长远价格的好处,也听听他们怎么提高效率的具体建议。 信,她重新写了一封。没有再诉苦,只是平实地汇报了董事会的后续和她打算着手解决的几件要事,最后写道:“……来信收悉,四字箴言,如拨云雾。表格甚好,已着手试用。前路虽难,幸有方向。一切安好,勿念。霜。” 新生的阵痛还在持续,但凌霜觉得,自己好像终于摸到了一点在波涛中稳住船舵的力道。这力道,来自远方的指引,也来自内心不肯服输的倔强。 第191章:第一次危机 入了夏,雨水多了起来。姜家坳后山的竹林一片翠色,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青草味。公司挂牌后磕磕绊绊地运转了小半年,总算把最初那阵手忙脚乱的劲头熬过去了些。徐瀚飞寄来的生产计划表和财务日报表,被凌霜带着人反复修改,现在已经用得顺手多了。墙上的岗位职责也渐渐不再是摆设,谁该干啥,出了事找谁,大家心里开始有谱。董事会每个月开一次,虽然还是免不了争论,但像第一次那样各说各话的场面少了,大家开始学着在章程框架里说话。 凌霜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微松了松。她觉得,或许公司这艘船,总算驶出了最初那段遍布暗礁的浅滩,能稍微加点速了。 这天下午,天阴着,闷热得很。凌霜正在办公室里核对下一季度给县供销社的供货合同细节,门“砰”一声被撞开,桂花脸色煞白地冲进来,手里抓着电话听筒,声音都变了调:“凌、凌总!不好了!供销社王主任电话,急的!” 凌霜心里咯噔一下,放下笔,接过听筒:“王主任,是我,凌霜。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王主任的声音又急又气,完全没了往日的和气:“凌霜!你们上次送来的那批香菇酱,有顾客找回来了!说味道不对,发酸!人家是买回去送领导的,这下丢大人了,正跟我们闹呢!你们这怎么回事?‘凌霜农品’的牌子还要不要了?!” 凌霜脑子“轰”的一声,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她强迫自己稳住声音:“王主任,您别急,慢慢说。是哪一批?什么时候送的?有多少有问题?” “就是上周三送来的,批号……我看看……批号是X0527!一共五十瓶,人家买了两瓶,都有问题!其他的我不敢保证了!凌霜,这不是小事!食品吃出问题,谁也担不起!你们赶紧给我查清楚!”王主任气冲冲地挂了电话。 听筒里传出忙音。凌霜握着听筒的手,冰凉。批号X0527……她迅速翻出生产记录本。找到了,是十天前生产的一批,原料主要是王家屯那边上周一送来的鲜菇。那天……她记得,那几天接连下雨,空气潮湿。 “桂花!”她猛地站起身,声音有些发颤,“立刻去酱房,叫李叔把所有X0527批号的成品,还有剩下没用的原料,全部封存!生产线,全线停产!所有在岗的人,都留下,谁也不许走!” 命令下达,公司里瞬间炸开了锅。生产线停了,机器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安的议论声。李叔带着人,脸色铁青地把库房里那批酱和剩余原料搬出来检查。 凌霜赶到酱房时,李叔正拿着一瓶打开的酱,凑在鼻子下使劲闻,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又用干净筷子挑了一点,放进嘴里,旋即“呸”地吐了出来,脸色难看至极:“不对!是有股子霉捂味!虽然淡,但确实有!” 原料区,负责验收的姜老栓和张家沟的老张,正蹲在那筐剩下的王家屯鲜菇旁,扒拉着看。姜老栓拿起几朵,对着光仔细瞧,手指在伞盖边缘摸了摸,又闻了闻,颓然地放下:“坏了……这几朵边沿颜色有点发暗,摸着有点软,是有点受潮后轻微霉变的迹象!当时收的时候,天暗,筐子堆得高,可能……可能没翻检到底!” “霉变?”凌霜的心直往下沉。香菇轻微霉变,肉眼有时难以分辨,但一旦制成酱,那股异味就会被放大。 “查记录!”凌霜声音干涩,“那天王家屯的菇,谁验收的?过程记录呢?” 桂花赶紧拿来那天的原料入库单和检验记录。单子上有姜老栓和老张的签字,品级栏写着“一等”,备注里只简单写了“个别有潮气”。而更关键的王家屯那边的出货检验记录……几乎没有。只有送货人老王头的一个潦草签名。 问题找到了。根源在收购环节。标准执行不严,源头把控失守。 “还有多少同批原料做的酱?”凌霜问。 “差不多……一百瓶左右,除了发给供销社的五十瓶,库房里还有五十来瓶。”李叔回答。 一百瓶。不算多,但这是流向市场的产品!如果只有供销社那两瓶被发现,其他的呢?会不会已经到了别的顾客手里? 冷汗瞬间浸湿了凌霜的后背。她仿佛能看到“凌霜农品”招牌上,刚刚聚拢起来的那点光彩,正在迅速蒙尘、碎裂。王主任的愤怒,顾客的失望,甚至可能到来的更严厉的质询和处罚……像几座大山,同时压了下来。 生产线上,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不安地看着她。姜老栓、老张、李叔,还有闻讯赶来的王书记、李会计,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凌霜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慌乱已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 “桂花,立刻给县供销社王主任回电话,还有所有拿了这批货的其他小卖部、饭馆,凡是X0527批号的,一瓶不留,全部召回!就说……就说我们自查发现该批次产品可能存在风味瑕疵,为保障消费者权益,主动召回,全额退款,并道歉补偿!”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酱房。 “全部召回?补偿?”李会计倒吸一口凉气,“那损失……” “损失再大,也比牌子砸了强!”凌霜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李叔,立刻排查所有库存和在途产品,只要是同一时期、用类似潮湿天气原料生产的,全部封存待检!生产线全面清扫消毒,没有我的指令,不许复工!” “还有,”她看向王书记和几位董事,“请各位董事,还有相关环节的负责人,半小时后到会议室。我们开紧急追责会。” 命令一道道下达,慌乱的人群开始有了行动的方向,虽然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沉重。 半小时后,会议室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长条桌旁,姜老栓低着头抽烟,老张脸色涨红,王书记面沉如水,李会计不停擦着眼镜。王家屯负责这批菇采集和初检的社员老王头也被叫来了,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 凌霜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着问题批次的记录和几朵问题香菇样品。 “事情大家都清楚了。”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稳,“问题出在原料收购上。标准执行不严,让轻微霉变的菇混了进来。这是我的责任,作为总经理,我没把好源头质量关,监管不到位。” 她先揽下了管理责任。会议室里更安静了。 “但是,”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在场的人,“责任不能只到我这儿为止。按照我们公司章程第六章,质量问责条款,和相关岗位职责——” 她拿起桌上的章程副本和岗位职责规定,翻到相应页码:“原料验收环节,第一道关口在供应方。王家屯作为供应方,有责任确保出库原料符合约定标准。老王,”她看向墙角的老王头,“你们出货前,有没有按标准仔细分拣?有没有记录?” 老王头抬起头,满脸懊悔:“凌总……那几天雨下个不停,大伙儿赶着采,心里也急……分是分了,可能……可能没细查到底。记录……就随手记了个数……” “第二道关口,在公司收购验收环节。”凌霜的目光移到姜老栓和老张身上,“姜董事,张董事,当天是二位共同验收。记录显示为‘一等’,备注‘个别有潮气’。‘潮气’是否涵盖了可能霉变的风险判断?为什么没有更明确的警示或拒收部分?” 姜老栓闷声道:“当时看大体是好的,有几朵摸着不太对,心想晒晒就好了,就没细究……是我的疏忽。” 老张也嘟囔:“谁知道这么点潮气,做出来味就差这么多……” “不知道,不是理由。”凌霜语气加重,“标准写得清清楚楚,验收职责也明明白白。既然签了字,就要负责任。” 她拿起笔,在本子上划了几下:“根据章程,和本次事故造成的直接损失估算——包括召回产品的成本、赔偿费用、停产损失、商誉损失——对相关责任人处罚如下:供应方王家屯,承担本次原料成本损失,并罚款;公司收购验收负责人姜老栓、老张,扣除本月岗位津贴,并通报批评;我本人,扣罚当月全部职务津贴。另外,生产线复产前,所有涉及原料收购、检验、生产的人员,必须重新培训考核。” 话音刚落,王书记猛地抬起头,脸色很不好看:“凌霜同志!处罚是不是太重了?老王头他们也不是故意的,老姜老张更是公司元老!这么罚,人心要散!何况,你自己也罚?公司刚起步……” “王书记,”凌霜看着他,眼神毫不退让,“正因为公司刚起步,人心才不能散在稀里糊涂、不讲规矩上!今天放过一点‘不是故意’,明天就可能放过更大的‘无心之失’!牌子砸了,人心才真散了!章程立了,不是贴在墙上看的!罚我,是因为我担着总的责!如果今天我因为他们是元老、是乡亲就轻轻放过,那这章程,从今往后就是一张废纸!谁还会把它当回事?” 她的话,像石头砸进水里,激起剧烈的反应。老王头抱着头呜呜哭了。姜老栓和老张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王书记张了张嘴,想反驳,看着她清亮又固执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桌上那份他当初极力主张要细化的章程,终究是把话咽了回去,重重叹了口气。 李会计扶了扶眼镜,在一片沉默中开口:“我……赞同凌总的处理。规矩面前,人人平等。否则,财务以后没法做。” 凌霜见无人再强烈反对,继续抛出她的整改措施:“事故发生了,罚不是目的,堵住漏洞才是。从现在起,第一,推行‘源头追溯制’。所有原料,从哪个村、哪片山、哪天采、谁采的、谁初检的,必须记录清楚,跟着原料走,直到成品出厂。出了问题,一查到底!第二,实行‘交叉质检制’。收购验收,不能只有一个地方、两个人说了算。各村之间,可以轮换派有经验的人参与交叉抽检。公司内部,生产和质检岗位也要定期轮换、交叉监督。第三,修订验收标准,把‘潮湿’、‘色暗’、‘手感异常’这些模糊描述,变成更具体的、可操作的检查点和图示。这三条,立刻着手办!”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没有人再提出异议。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像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冲刷掉了最初的侥幸、人情和模糊。虽然损失惨重,虽然过程痛苦,但暴雨过后,某些被忽视的东西,开始显出它坚硬的轮廓。 散会后,凌霜一个人留在会议室。窗外天色已暗,远处传来闷雷声。她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桌上那几朵惹祸的香菇,静静地躺着。她知道,今天强硬的决定,可能会让一些人心里有疙瘩。但她更知道,如果今天不这样做,公司可能就没有明天了。 她提笔给徐瀚飞写信。没有诉说委屈和压力,只是客观陈述了事故经过、她的处理决定和整改措施。最后,她写道:“……牌子险些毁于蚁穴,痛定思痛,唯有以更严苛之规矩,重塑筋骨。今日之罚,虽伤情面,然望能警醒众人,敬畏章程。前路多艰,此一课后,当更谨慎。勿念。霜。” 信写完,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隐约的电光。暴风雨真的要来了。但经过今天这一遭,她心里那艘船,似乎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地,知道该往哪里航行,也知道,必须依靠什么样的规则,才能穿越更大的风浪。 第192章:顾问的“距离” 质量事故处理完的第三天,召回和赔偿的手尾还没完全理清,公司里的气氛像连阴雨后的山路,泥泞而沉闷。生产虽然恢复了,但每个人干活时都格外小心,说话也压低了声音。墙上新贴出来的“源头追溯制”和“交叉质检制”细则,像两双严厉的眼睛,盯着每一个环节。 凌霜的眼圈是黑的。连着几天,她白天处理召回赔偿的纷乱,应付供销社王主任余怒未消的质询,晚上核对损失账目,修订新的质检流程,几乎没合眼。那封写给徐瀚飞、详细报告事故和处理的信,在寄出两天后,收到了回音——不是信,是一封简短的电报,约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开一个“特别事故分析电话会议”,请公司董事会成员和主要生产负责人参加。 “电话会议?”李会计拿着电报,有些诧异,“徐顾问这是要……远程开会?” “嗯。”凌霜看着电报上公事公办的措辞,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她以为他会先来一封信,问问具体情况,或者……安慰几句。没想到,直接就是会议。 第二天下午差十分三点,凌霜、姜老栓、李叔、王书记、李会计,还有负责生产的桂花,都挤在了那间小小的办公室兼会议室里。桌上摆着事故相关的所有记录、问题样品、以及新拟定的整改措施草案。那部黑色的手摇电话机放在中间,像件庄严的祭品。 三点整,电话准时响了。凌霜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喂?” “是凌霜总经理吗?我是徐瀚飞。”电话那头传来他的声音,清晰,平稳,透过滋滋的电流声,带着一种陌生的、公事公办的腔调。“请问参会人员都到齐了吗?” “都到了。”凌霜回答,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 “好。那我们现在开始。首先,请凌总简要复述一下本次质量事故的基本情况、直接原因、已采取的处置措施,以及初步估计的损失。”徐瀚飞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念一份报告提纲。 凌霜定了定神,按照他要求的几点,尽量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说到自己做出的处罚决定时,她停顿了一下,电话那头只有静静的电流声,她只好继续说下去。 “情况我了解了。”等她说完,徐瀚飞的声音再次响起,依然平稳,“基于凌总的陈述和现有材料,我认为本次事故的根本原因,并非单纯某个环节的疏忽,而是缺乏系统性的、标准化的作业流程和有效的监管闭环。” 他顿了顿,似乎给这边一点消化时间,然后继续:“原料供应环节,仅有结果性记录,缺乏过程控制点。比如,采摘后的第一时间筛选、雨天特殊储存要求、出货前强制性的水分检测,这些关键控制点没有标准,也没有记录,依赖个人经验和自觉,这是第一个漏洞。”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他冷静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敲在每个人心上。姜老栓和老张低下头。王书记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收购验收环节,标准模糊,‘潮气’这类描述主观性太强,缺乏可操作的量化指标(如水分仪检测)或清晰的图示比对。双人验收流于形式,缺乏有效的复核与制约机制。这是第二个漏洞。” “生产环节,原料投入使用前,缺乏针对性的、针对不同等级和状态原料的预处理工艺标准。比如,轻微受潮原料是否需额外晾晒或提高炒制温度?没有规定。这是第三个漏洞。” 他一口气指出了三个“漏洞”,每个都直指要害。凌霜听着,最初的些许失落被一种强烈的认同感取代。他说得对,一针见血。她之前想的处罚、追溯、交叉检查,更多是针对“人”和“结果”,而他指出的,是“流程”和“系统”的缺失。 “因此,我建议,在现有整改措施基础上,尽快建立关键工序的‘标准化操作程序’,也就是SOP。”徐瀚飞提出了新概念,“将原料验收、预处理、炒制关键参数、灌装、灭菌、最终检验等环节的最佳操作方法和要求,用最直观的方式——比如步骤图、检查表、参数范围——固定下来,作为强制执行的依据。新人培训靠它,日常操作对照它,检查监督依据它。这是治本之策。” SOP……标准化操作程序。凌霜在笔记本上快速记下这个词。 “徐顾问,”李会计扶了扶眼镜,对着话筒问,“这个SOP,听起来很好,可怎么做?咱们这些人,没弄过这么……这么正规的东西。” “可以从最简单的开始。”徐瀚飞回答,“比如,原料验收SOP。可以画一张流程图:收货→核对单据→外观检查(对照标准照片)→抽样测水分(如有条件)→记录数据→判定接收/退回/隔离→签字。把每个步骤的要领和注意事项写在旁边。先在一个环节试点,成熟了,再推广到其他环节。” “那得花不少功夫吧?会不会影响生产?”姜老栓忍不住问,语气有些犹豫。 “短期内会增加一些工作量。”徐瀚飞承认,“但从长远看,是降低质量风险、提高效率、减少对个人经验依赖的最有效方法。规矩清晰了,扯皮就少了,新人上手也快。凌总,你认为呢?” 他把问题抛回给凌霜。凌霜能感觉到,电话那头,他正等着她的判断和决策。这种被置于“主位”征询意见的感觉,让她迅速从倾听者切换到决策者。 “我认为徐顾问的建议非常关键。”凌霜清晰地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行,必须把规矩立在流程里。我同意,立即启动SOP制定。先从原料验收和生产投料这两个最要命的环节开始。李会计,王书记,这事儿得麻烦你们牵头,组织有经验的老师傅和具体操作的人一起弄,要实用,不能搞花架子。徐顾问,您看这样是否可行?” “可以。”徐瀚飞简短肯定,接着又补充,“SOP的制定过程本身,就是统一认识、培训员工的过程。务必让执行者参与进来。” “明白。”凌霜记下。 会议又持续了半个小时。徐瀚飞就SOP的具体形式、可能遇到的困难、如何与现有的“追溯制”“交叉检”结合,提出了许多具体建议。他语气始终平稳理性,数据、逻辑、流程,是他话语的核心。凌霜也迅速进入状态,就一些细节提出疑问或不同看法,比如,她认为对轻微违规的初始处罚可以稍轻,以教育为主;徐瀚飞则倾向于初期严格执行标准,以迅速树立权威。两人在电话里平静地争论了几句,最后徐瀚飞提供了他了解的行业早期事故数据,证明严格标准对长期质量文化的必要性,凌霜被说服了。 这种纯粹就事论事的讨论,高效,却也……有些冷。凌霜偶尔会走神一瞬,想起以前他们书信往来,或他偶尔回来时,那种带着温度的商讨。现在,好像只剩下条款、数据和流程。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今天的会议就到这里。”徐瀚飞最后说,“SOP草案出来后,可以寄给我看一下。散会。” 电话挂断了。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听筒搁回座机的轻微“咔哒”声。大家似乎还沉浸在那场冷静、高效、又有点压抑的远程分析中。 “这位徐顾问……厉害。”李会计最先打破沉默,喃喃道,“句句都在点子上。” “就是……太严肃了点。”老张咂咂嘴,“听得我后脊梁发凉。” 王书记却露出赞赏的神色:“这才像顾问的样子!一针见血,不留情面。咱们就是缺这个。” 凌霜没说话,整理着桌上的笔记。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又泛了上来,像水底的暗流。 散会后,她独自留在办公室,对着记满要点的本子发呆。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不知过了多久,电话突然又响了。 她接起来:“喂?” “是我。”徐瀚飞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似乎比会议上低沉了些,也……近了些。 凌霜的心莫名一跳:“瀚飞哥?会不是开完了吗?” “嗯。”电话那头应了一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然后,他问了一句与会议完全无关的话:“这几天,是不是压力很大?”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没有称呼“凌总”,没有用“您”。凌霜只觉得鼻子一酸,白天强撑的镇定和会议上全神贯注的盔甲,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缝。她咬住嘴唇,把突如其来的哽咽压回去,对着话筒,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还……还行。扛得住。” 电话那头是更长的沉默。她能听到他轻微的呼吸声。 然后,他说,声音很低,很缓,像在陈述,又像在提醒她,也提醒自己: “制度是骨架,没有它,立不住,要散架。人情是血脉,没有它,冷冰冰,活不了。管理公司,难就难在,让骨架撑起来,又不让血脉断了流。你今天会上会的处置,有罚,有立规,也有让大家一起参与改的余地。其中的分寸,你已经摸到些门道了。别急,慢慢来。” 他说完,没等凌霜回应,似乎也不知道该再说什么,只匆匆说了句“保重”,便挂断了电话。 凌霜握着传来忙音的话筒,久久没有放下。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夜色弥漫进来。 办公室里没开灯,很暗。但她心里,却因为最后那通简短的、私下的电话,和他那句“骨架与血脉”的话,悄然亮起了一小簇微光。那光亮不炙热,却足够穿透冰冷的条款和数据,照见前路,也照见彼此依然守望的初心。 顾问的“距离”,是专业的铠甲,或许也是他能为她撑起的最坚实的屏障。而铠甲之下,血脉依然温热,在寂静的深夜里,悄然涌动。 第193章:意外的盟友 质量事故的风波,像山洪暴发后的泥石流,声势骇人,但终究慢慢沉淀下来。召回、赔偿、处罚、新规推行……一通折腾下来,公司账上损失不小,人心也经历了一番震荡。但就像徐瀚飞说的,骨架立起来了,虽然最初有些僵硬,但总算不再是一盘散沙。SOP(标准化操作程序)的制定,先从原料验收和生产投料开始,王书记带着人,把每个步骤拆开、画图、写要点,贴在相关操作台上。一开始工人们不习惯,嫌麻烦,但严格执行下来,扯皮少了,交接清楚了,连新来的帮工都能很快上手。 凌霜心里那根绷紧的弦,稍微松缓了些。但另一重忧虑,却像雨后山涧的溪水,悄无声息地涨了起来。 是李会计在做月度经营分析时,无意间的一句话点醒了她。 “凌总,你看,”李会计指着账本上“主营业务收入”那一栏,几乎被“香菇酱”这一项占满,“咱们这收入,九成靠酱。这要是……香菇收成不好,或者市场上酱的行情有波动,咱们可就……” 李会计没说完,但凌霜听懂了。单一产品,风险太大。就像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篮子一晃,蛋就全碎了。她想起徐瀚飞很早以前在信里就提过“产品多样化,分散风险”,当时觉得还远,现在看,危机其实一直伏在那里。 得开发新品。这个念头变得异常清晰。 开发什么呢?山里最多的,除了香菇,就是满山遍野的竹笋。笋干他们一直在收,也零散卖一些,但附加值低。能不能像香菇酱那样,把笋也做成更方便、更好吃、更能卖上价钱的东西? 她把想法跟姜老栓、李叔几个骨干说了。大家觉得可行,笋子漫山遍野都是,成本低。凌霜说干就干,带着李叔和酱房的几个好手,开始试验。他们想模仿市面上那种小包装的“脆笋”或者“香辣笋”。鲜笋焯水,切片或切条,用各种调料腌制,再烘干或炒制。 可试验了几次,出来的东西总是不对味。要么是口感,腌渍时间短了不入味,长了又太咸太软,没了笋的脆劲;要么是风味,辣味、麻味、鲜味总是调不和,不是遮住了笋的本味,就是寡淡无奇。做出来的样品,自己人尝了都摇头。 “这可比做酱难多了。”李叔挠着头,看着又一锅失败品发愁,“酱是靠油和火候,这笋……脆生生水灵灵的东西,怎么弄都不对路。” 凌霜也着急。她翻看能找到的有限资料,甚至写信问徐瀚飞,徐瀚飞回信说了一些食品腌渍和脱水的基本原理,但具体工艺他也隔行如隔山,建议“可寻访有经验的老师傅”。 老师傅?哪里找?凌霜心里没谱。她认识的,除了陈工,就是徐瀚飞。陈工是搞酱的,对笋未必在行。这事儿,好像又走进了死胡同。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北江日报》的郑卫国记者。距离他上次采访合作社已经过去大半年,这次他路过县里,听说合作社已经发展成了公司,便顺道过来看看,也算做个简单的回访。 凌霜很高兴,带着郑记者参观焕然一新的公司,看了新贴的SOP,介绍了质量事故后的整改。郑记者听得认真,不时点头,说:“凌霜同志,你们这步子,迈得扎实,不容易。” 中午,凌霜留郑记者吃饭,就在公司食堂,加了两个菜。饭桌上闲聊,郑记者问起公司近况和下一步打算。凌霜也没隐瞒,说了想开发笋制品但遇到技术瓶颈的苦恼。 “笋?”郑记者夹了一筷子清炒笋片,嚼了嚼,若有所思,“这东西,要做好吃了,确实有讲究。我岳父以前是县食品厂的老技术员,退休好些年了,他最拿手的就是做酱菜、腌菜,还有笋制品。他们厂以前出过一种‘手剥笋’,卖得可好了,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停产了。” 凌霜眼睛一亮,手里的筷子都停了下来:“郑记者,您岳父……他老人家现在身体还好吗?方不方便……请教请教?” 郑记者笑了:“老爷子身体硬朗着呢,就是闲不住。我这次回去,可以帮你问问。不过……”他顿了顿,“老爷子脾气有点倔,认死理,就佩服踏实干事的人。你要是真心想学,我帮你牵个线,成不成,得看你们的缘分。” 凌霜赶紧说:“那太感谢您了!我们是真的想做好,就是缺老师指点。您看……我什么时候方便去拜访他老人家?” “拜访啥,让他来!”郑记者摆摆手,“老爷子在家也闷得慌,听说有年轻人真心想学老手艺,没准乐意跑一趟。等我信儿吧!” 几天后,郑记者真的捎来了信,说他跟老爷子说了,老爷子听说是个年轻姑娘带着乡亲办公司,做的香菇酱上了省报,有点兴趣,答应这个周末过来“看看”。 凌霜又高兴又紧张。赶紧让人把公司里里外外又打扫了一遍,特意收拾出一间安静的小屋当临时“实验室”,备好了各种鲜笋、调料、工具。周末一大早,她就和姜老栓、李叔等在村口。 一辆自行车叮铃铃地来了。后座上坐着一位清瘦矍铄的老人,头发花白,但腰板挺直,眼神清亮。正是郑记者的岳父,姓方,大家都叫他方师傅。 凌霜赶紧迎上去。方师傅跳下车,打量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身后的公司和远处的大山,点点头,没多寒暄,直接问:“就是你们想做笋?” “是,方师傅,我们想做点好吃的笋制品,可试了几次都不行,请您来给把把脉。”凌霜恭敬地说。 “带我去看看你们做的东西,还有地方。”方师傅很干脆。 凌霜带着方师傅看了他们的“实验室”和之前的失败样品。方师傅拿起一块他们做的、又咸又韧的笋干,掰开看了看断面,闻了闻,又放进嘴里慢慢嚼,眉头微微皱着。 “水没焯透,盐下得太早,火也急了。”他放下样品,言简意赅,“笋这东西,娇气。第一步,选笋就有讲究,不是越粗大越好,要嫩,节短。第二步,焯水去涩,水里要加点东西(他指了指盐和少量食用碱),时间要掐准,捞出来立刻过凉水,保住脆劲。第三步,入味是关键。你们这直接拿料腌,不行。得先调好料汁,料汁的配比、熬制都有说法,凉透了再把处理好的笋泡进去,时间、温度都要控制。想做即食的,泡入味了还得低温慢慢烘干,不能图快。” 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挽起袖子,走到操作台前。“有鲜笋吗?拿点来,我给你们弄一遍看看。” 凌霜赶紧让人拿来最新鲜的春笋。方师傅手起刀落,动作利落,挑笋、剥壳、切段、焯水、过凉、调汁……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嘴里还讲解着要点。他调的那锅料汁,看着简单,但各种香料的比例、下锅顺序、熬制火候,都有门道。满屋子渐渐弥漫开一种复合的、诱人的香气,既不是单纯的咸辣,也不是刺鼻的香料味,而是一种醇厚的、能勾出食欲的鲜香。 笋段在料汁里静静浸泡。方师傅说:“这个急不来,至少得泡上一夜,让味道慢慢吃进去。明天再看。” 第二天,方师傅早早来了。他把泡了一夜的笋捞出来,沥干,然后放入改造过的、用砖块垫高、可以控制火力的炭火烘箱里。“烘干不能急,用炭火的余温慢慢烘,时不时翻动,这样才能外干内润,有嚼头又不硬。” 整个上午,方师傅就守着那个烘箱,像守着什么宝贝。凌霜、李叔他们也守在旁边,眼睛都不敢眨,把方师傅说的每句话、每个细节都记在心里。 下午,笋烘好了。颜色是漂亮的浅褐色,泛着油润的光泽,拿在手里不粘,有弹性。方师傅拿起一根,轻轻一掰,发出“咔嚓”一声脆响,断面可以看到丝丝缕缕的纤维,吸饱了料汁。 “尝尝。”方师傅递了一根给凌霜。 凌霜接过,放进嘴里。先是外层料汁的复合鲜香在舌尖化开,紧接着是笋肉特有的清甜和脆嫩,越嚼越有味,咸、甜、辣、麻、鲜,层次分明,完美地融合在一起,最后满口生津,让人忍不住想吃第二根。 “太好吃了!”凌霜眼睛发亮,忍不住赞叹。李叔、姜老栓他们尝了,也都纷纷点头,赞不绝口。 “这……这才是笋该有的味道!”李叔激动地说。 方师傅脸上露出些微笑意,但很快又收起来:“做法大概就是这样。细节还得你们自己多试几次,摸准自家笋的特点和灶火的脾气。记住,手艺活,急不得,也马虎不得。” 凌霜用力点头。她看着方师傅,心里充满了感激。她想了想,很诚恳地说:“方师傅,这次真的太感谢您了!您这手艺,是无价之宝。我们……我们想按规矩,付给您顾问费,不能白让您辛苦跑这一趟,还教这么重要的手艺。” 方师傅摆摆手:“钱就算了。小郑跟我说了你们的事,不容易。我能帮上点忙,看着老手艺还有人愿意学,还能派上用场,心里高兴。” “那不行,”凌霜很坚持,“亲兄弟明算账,何况是传艺之恩。您要是不收,我们心里过意不去。而且……”她顿了顿,鼓起勇气,“方师傅,我想……正式聘请您,做我们公司的‘技术顾问’。不用常来,就当我们遇到难题,或者想开发新品的时候,能来指点指点,或者我们派人去您那儿学。您看……行吗?” 方师傅看着凌霜诚恳又执着的眼神,沉默了一会儿。这姑娘,做事认真,懂规矩,也有诚意。他退休后,一身手艺无处可使,有时也觉得寂寞。 “顾问费就算了,”方师傅最终松了口,“不过,你们要是真做出点名堂,记得给我送两包尝尝,让我也高兴高兴。有啥实在搞不定的,可以让人捎信,或者让小郑告诉我。‘顾问’不顾问的,就是个名头,有用得着我老头子的地方,我尽力。” 这就是答应了!凌霜欣喜万分,连忙道谢。她知道,方师傅这是给她留了面子,也留了余地。 送走方师傅,凌霜看着那批成功试制的、被命名为“手剥笋”的新品,心里感慨万千。这次经历让她明白,有时候,难题的答案不在自己闭门造车的苦思冥想里,而在更广阔的世界中,在那些拥有经验和智慧的人身上。开放,合作,主动去寻找和链接资源,比自己硬扛要有效得多。 她提笔给徐瀚飞写信,分享了这次“意外盟友”带来的突破。信末,她写道:“……始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闭门造车,寸步难行;开门迎客,方见通途。方师傅之助,如久旱甘霖。此亦提醒我,公司欲行远,不可固步自封,当以诚待人,广结善缘,借八方之力。瀚飞,你昔日所言‘开放合作’,今日方解其深意。一切安好,勿念。霜。” 新的产品线,就在这样一个意外的契机下,悄然萌芽。而凌霜的经营思路,也像山涧的溪流,在冲出狭窄的谷地后,开始望向更宽广的河床。 第194章:团队的成长 “手剥笋”试制成功,像一颗石子投入渐趋平静的湖面,在凌霜心里荡开的,不全是喜悦,更是一种紧迫的清醒。方师傅的倾囊相授,让她尝到了“借力”的甜头,可也让她更清楚地看到,公司不能总靠“借”。方师傅能救急,徐瀚飞能指方向,可最终踩在泥里、一步一步往前挪的,还得是公司里这些人。这些人,现在够用吗? 她看着手底下这帮人。姜老栓,生产一把好手,可除了盯着灶火、安排工序,别的就使不上大劲了,连看个复杂点的生产计划表都费劲。李叔,酱房顶梁柱,质量把关靠他,可一说到成本核算、账目往来,就抓瞎,全凭感觉。桂花是细心肯干,可也仅限于执行吩咐。王书记管规章,李会计管账,老张管原料,各守一摊,像几个勉强拼在一起的齿轮,转是能转,可总觉得哪里卡着,不顺畅,更别提自己往前跑了。 最关键的是,所有的大事小情,最后都堆到她这张旧书桌上。下个月生产计划要她定,采购申请要她批,员工请假超过三天要她点头,甚至两个小组因为工具分配拌嘴,也会闹到她跟前来。她感觉自己像个被无数线头牵扯的木偶,又像一个堵在所有人前面的瓶颈。长此以往,她不累垮,公司也得被拖慢。 不能再这样了。她得让这些齿轮自己转起来,还得让其中一些,变成能带动别人的“主动轮”。 这个念头,是在一次核对账目时清晰起来的。李会计拿着几张票据,皱着眉问她:“凌总,这笔运输费,按理说该算进香菇酱的成本里,可这车又捎带了笋干的原料,这费用怎么分摊才合理?还有,上个月临时请小工的费用,是算管理费用,还是直接进生产成本?” 凌霜看着那些数字,也犯了难。她隐约知道有区别,可具体怎么分,说不上来。她想起徐瀚飞提过的“成本核算”、“费用归集”,心里一动。 “李会计,”她放下票据,认真地说,“这些财务上的学问,我也是一知半解。往后公司账目越来越复杂,光靠咱俩这么估摸着来,不行。你看,要不……你去学学?” “我?学会计?”李会计愣住了,推了推眼镜,“我都这岁数了,还能学?” “活到老学到老嘛。”凌霜鼓励道,“我打听过了,县里职教中心有时候会开短期的会计培训班,教最基础的。不指望你学成多厉害的会计师,能把咱们公司的账理得更清楚,能看懂报表,知道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怎么管更有效,就值了!学费、路费,公司出。” 李会计看着凌霜信任的眼神,又低头看看那堆让他头疼的票据,一咬牙:“成!凌总信得过,我就去学!不能让账目糊里糊涂的。” 解决了财务,她又找到姜老栓和李叔。“姜叔,李叔,往后生产上的事,特别是计划安排、人员调配,您二位得多担待。我可能没法天天盯着灶台了。咱们得定个规矩,比如每周日晚上,咱们生产口的几个人,加上老张伯那边管原料的,开个小会,把下一周要干什么、要多少料、谁负责哪块,碰个头,定下来。您二位主持,拿主意,行不?” 姜老栓有些迟疑:“我们拿主意?那要是定错了……” “不怕错,”凌霜说,“一起商量着来,错了也是大家的责任,改了就行。总比我一个人瞎指挥强。您二位经验最老道,您不定,谁定?” 这话给了姜老栓底气,他点点头:“那……就试试。” 李叔也搓搓手:“开个会,对对账,也好。省得抓瞎。” 接着是桂花。这姑娘自从质量事故后,做事愈发仔细,记录做得一丝不苟。凌霜把她叫到跟前:“桂花,酱房这边,李叔要管全局,具体每天每组干了多少活,质量有没有按SOP来,工具物料用得对不对,得有个细心人盯着。我想让你来当这个生产组长,就管酱房和笋干车间的日常生产和记录检查,能行不?” 桂花吓一跳,连连摆手:“凌总,我不行!我哪能当组长……” “你怎么不行?”凌霜看着她,“你记性最好,SOP你背得最熟,干活也最仔细。不用你管人,就管事儿,管记录,发现问题及时跟李叔或者我说。你就当是帮我和李叔多长一双眼睛,一双手。” 桂花看着凌霜,眼圈有点红,用力点了点头:“我……我试试!一定看好!” 安排完这些,凌霜又想到了凌雪。妹妹暑假回来了,在公司帮忙打杂。晚上,姐妹俩躺在一张床上,凌霜问她:“小雪,下学期就初三了,想过以后学啥、干啥没?” 凌雪在黑暗里眨眨眼:“我想帮姐,把咱们公司做好。” “帮我有好多法子。”凌霜侧过身,看着妹妹的轮廓,“光会干活不行,咱们得知道东西怎么做出来,更得知道怎么卖出去,卖得好。我这儿有本讲怎么做买卖、怎么让人家喜欢咱们东西的书,是瀚飞哥寄来的,写得挺有意思,你有空看看?就算看不大懂,也比看小人书强。” 凌雪来了兴趣:“真的?我看看!” 于是,凌雪的暑假作业里,多了几本《市场营销初步》、《商品的故事》之类的入门书。她看不懂的就问姐姐,凌霜也不全懂,姐妹俩就一起琢磨,有时还能争几句,倒给枯燥的书本添了些生气。 最重要的改变,是凌霜硬着头皮推行了“每周一例会”制度。参加的人是姜老栓、李叔、老张、李会计、王书记、桂花,算上她,七个人。第一次开会,简直是一场灾难。 时间定在周一上午开工前。会议室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啥。凌霜只好点名。 “姜叔,李叔,上周生产顺利吗?有啥问题没?” 姜老栓“啊”了一声,想了想:“还行吧,就是周三那锅酱,火有点急,颜色稍微深了点,不过味道没差。” 李叔补充:“笋干那边,新招的那俩小工,手还生,切得粗细不均,得多练。” 老张接着话头就抱怨:“说起原料,李家坪这回送的鲜菇,有几个筐底下压的,品相就不如面上的,说了他们几次了……” 王书记立刻严肃道:“这个问题,必须记录在案!按原料验收SOP,验收人有权要求翻检到底!下不为例!另外,我发现有些岗位的SOP执行记录,签字栏有空缺,必须补上!” 李会计扶了扶眼镜,摊开小本子:“我说一下上周财务情况。收入主要来自供销社和县里两家饭馆,支出方面,原材料采购比预算超了百分之五,主要是笋季人工成本上浮;办公用品消耗偏高,建议控制……” 他念了一串数字,除了凌霜勉强听着,其他人都有些茫然,老张已经开始打哈欠。 会议开了快一个钟头,说的都是琐事,既没形成决议,也没明确下一步行动。最后凌霜只好说:“那……这周生产按计划继续,原料验收要仔细,财务……李会计再细看看。散会吧。” 走出会议室,大家都松了口气,又觉得好像啥也没解决。凌霜心里也有些沮丧,但她没放弃。第二次,她提前让大家想好要说的一两件最重要的事。第三次,她开始尝试在大家说完后,归纳出几个要点,比如“原料验收严格执行翻检”、“新员工培训加强”、“控制办公用品消耗”,并指定跟进人。虽然还是很稚嫩,但总算有了点会议的影子。 这个过程里,徐瀚飞的信如期而至。他似乎在遥远的地方感知着她的摸索,信中写道: “……闻你着手梳理团队,下放事权,此为公司成长之必然,亦见你眼光渐长。育人授权,乃长久之计。然授权非放任,需有制衡。可逐步明确各人权责边界,辅以必要之监督与考核。无考核,则勤惰难分,优劣莫辨;无激励,则人心易懈,干劲难久。可思简易之法,如以质量合格率、消耗降低、任务完成及时性等为尺,辅以小幅精神或物质激励,持之以恒,风气可成。授权与监督,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供你参详。瀚飞。” 考核?激励?凌霜琢磨着这两个词。她想起以前生产队评“劳动模范”,虽然简单,但大家确实会上心。公司能不能也搞点类似的? 她没搞复杂的绩效考核表,那太遥远。她想了两招:一是“质量红旗”,每周统计各小组的产品一次检验合格率,最高的那个小组,就在他们工作区域挂一面小红旗,连续拿旗的,月底有点小奖励,比如一斤红糖或者一条毛巾。二是“节约能手”,鼓励大家在用料、用电、用纸上省着点,谁有好的节省点子或者确实省了钱,也表扬,有点小实惠。 这两招一出,效果立竿见影。酱房的两个小组暗地里较上了劲,下料更准了,火候盯得更紧了,生怕出次品拉低合格率。负责领用物料的桂花,开始盯着领料单,能用旧报纸垫的绝不用新纸,灯不用了就关。虽然省的都是小钱,但那种“主人翁”的劲头,慢慢出来了。 团队,就在这一点点的放权、一次次的低效会议、一个个笨拙的激励中,磕磕绊绊地成长着。凌霜还是累,但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身体被琐事淹没的累,现在是脑子在思考如何让机器更好运转的累。她开始有时间,坐下来,对着地图,想想“手剥笋”该往哪个县推销,想想是不是该去信用社问问贷款的事。 晚上,她给徐瀚飞回信,写了推行例会、设计小激励的尝试和效果,也写了其中的混乱和逐步改善。信末,她写道:“……育人授权,确非易事。初时如幼童学步,东倒西歪。幸有小旗与能手之计,略聚人心。如今方知,管理之要,不在管住手脚,而在激发心力。前路尚远,此中学问,深矣。一切安好,勿念。霜。” 团队成长的阵痛还在继续,但凌霜已经能感觉到,那艘曾经只靠她一人拼命划桨的小船,甲板上,开始有其他水手,在努力辨认方向,学习升帆,准备一起,驶向更深、更远的海。 第195章:远见的重量 “手剥笋”像一匹意料之外的黑马,甫一推出,就在县供销社和几家熟络的小饭馆里卖开了。方师傅那手融合了传统与巧思的工艺,让原本平平无奇的笋干焕发出惊人的魅力,咸鲜脆嫩,回味悠长,成了继香菇酱之后,又一个让人记住“凌霜农品”的亮点。王主任打电话来的口气,都比香菇酱出事那会儿和气了不少,甚至问能不能给“手剥笋”也弄个好看点的包装,方便送礼。 包装。这个词像根小刺,轻轻扎了凌霜一下。不只是笋,酱也是。他们现在用的,还是最初那种简单的牛皮纸袋和玻璃瓶。牛皮纸袋易受潮,玻璃瓶沉重易碎,运输成本高,保质期也受限制。尤其是“手剥笋”,含水量比酱低,对防潮要求更高,现在的包装,放久了口感难免打折扣。 这个问题,她在给徐瀚飞的信里提过。徐瀚飞回信时,没直接说包装,却附了几页从行业资料里摘抄的数据,讲的是“食品保质期与包装技术的关系”、“小包装与礼品化市场的趋势”,还有一些外地成功农副产品企业的案例。其中提到了“真空包装”、“脱氧剂”这些她没听过的词。信的最后,他写道:“……产品为根,包装为翼。欲行远,或需添翼。然添翼需成本,需权衡。你可观察市面,尤以县招待所、车站商店所售外地特产之包装,或有所得。供参详。” 凌霜特意跑了一趟县里,去了招待所和车站商店。货架上摆着的那些外地来的蘑菇、木耳、枣子,不少都用的是亮闪闪的塑料袋包装,上面印着漂亮的图案和字,有些袋子摸上去硬挺,捏一捏,里面几乎没有空气,显得里面的东西特别实在。她问了售货员,人家说这叫“真空包装”,不容易坏,看着也上档次,送礼拿得出手,就是价钱贵点。 她心里动了。如果“凌霜农品”也能用上这种包装……保质期能延长,送礼拿得出手,还能卖得更远。可那机器,贵吧? 回来她就让李会计去打听。李会计托了在县机械厂上班的亲戚问,带回的消息是:小型的、手摇或半自动的真空包装机,新的要好几千,旧的也要一千大几。这还不算定做包装袋的钱。 好几千!凌霜听到这个数,心里沉了沉。公司账上现在是有了一些流动资金,但那是维持日常运转、支付原料款和工钱的“活水”,一下子拿出几千块买机器,几乎要掏空大半。而且,买了机器,就能保证多卖出去那么多货,把本钱赚回来吗?万一市场不认呢? 这个念头在她心里翻腾了好几天。她看着仓库里那些包装朴素的酱和笋,又想起招待所货架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外地货,一种不甘心混合着危机感涌上来。如果安于现状,守着现有的一亩三分地,或许也能安稳。可市场竞争就像逆水行舟,别人都在往前划,你停在原地,就是倒退。香菇酱的教训还历历在目,不进步,不提升,下一次危机来的时候,可能连招架之力都没有。 她决定试一试。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拍板的事,得董事会同意,更关键的是,得有钱。 在周一的例行会议上,凌霜把购置真空包装机的想法提了出来。话刚说完,会议室里就炸了锅。 “多少?几千块?!”老张第一个跳起来,烟袋锅子敲得桌子砰砰响,“凌霜,你疯啦?咱们辛辛苦苦攒这点家底,是让你这么糟践的?那机器是能吃还是能喝?现在瓶子袋子不也用得好好的?王主任不也没说啥?” 姜老栓也皱紧眉头:“霜丫头,这事儿……是不是再掂量掂量?几千块,不是小数目。万一买回来没啥用,或者卖不动,这债可就背上了!” 王书记面色严肃:“购置重大资产,必须严格按章程来。可行性论证报告有吗?不同型号设备的性价比分析有吗?预计投资回收期是多久?风险评估呢?不能脑袋一热就决定。” 李会计扶了扶眼镜,掏出小本子:“凌总,我算过账。按咱们现在的利润率和资金周转,一次性支出这么大一笔,会很紧张。如果贷款,利息也是成本。最关键的是,新包装的成本肯定比现在高,售价能不能提上去?提多少?销量能增加多少?这些不确定,风险太大。” 反对的声音一面倒。凌霜早有心理准备,但她没退缩。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沓材料——有徐瀚飞提供的行业数据摘要,有她手写的市场观察记录(包括招待所外地产品的价格、销量观察),有李会计帮忙测算的、基于不同销售增幅下的简单盈亏平衡分析,还有一份手绘的、略显稚嫩但很清晰的“设备投资可行性报告”。 “张伯,姜叔,王书记,李会计,你们说的都有理,我都想过。”凌霜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股力量,“是,几千块是大数目,咱们现在的包装也能用。可咱们不能只看眼前。” 她把材料分给大家看:“这是我托人从省城找的行业情况,还有在县里看到的。现在稍微上点档次的东西,都在拼包装、拼保质期。咱们的酱和笋,味道不输人,可一看包装,就矮了半截,走不远,也卖不上价。真空包装,能解决两个大问题:一是保质期,能放更久,夏天也不怕,能往更远的地方卖;二是档次,看着就像个正经好东西,送礼、进招待所这种地方,才不怯场。” 她指着那份简易的盈亏分析:“李会计算的账,是建立在销量不变的基础上。可如果包装好了,能进以前进不去的渠道,比如县招待所的礼品柜台,甚至市里的土特产商店,销量会不会增加?价格能不能每瓶提个几毛一块?这账,就得重新算。” 老张梗着脖子:“那要是卖不动呢?你这都是‘如果’!” “是,有风险。”凌霜直视着他,“可咱们当初办合作社、开公司,哪一步没风险?躺着最没风险,可也最没出路。这机器,我打听过,有二手靠谱的,价格能低些。如果董事会同意,我可以去信用社试试,看能不能贷点款。如果……如果大家还是觉得风险太大,”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拿我名下那部分股份的红利,甚至本金,做抵押担保。赚了,是公司的;赔了,先扣我的。” 这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沸腾的油锅,瞬间让激烈的争吵停滞了。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她。拿个人身家去赌公司一个不确定的未来?这决心,太重了。 姜老栓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王书记深深地看着凌霜,眼神复杂。李会计快速地在纸上算着什么。 老张憋了半天,瓮声瓮气地说:“你……你这丫头,咋这么犟!” “我不是犟,张伯。”凌霜语气缓和下来,但依旧坚定,“我是觉着,咱们‘凌霜农品’不能总在泥地里打滚,得试着站起来,看看更远的地方。这机器,就是咱们站起来要拄的那根拐棍,贵,但值得试一试。就算这次摔了,咱们知道了哪儿路滑,也能爬起来。可要是连试都不敢试,咱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山那边的风景是啥样。” 会议室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李会计的算盘声,啪嗒啪嗒,格外清晰。他在重新计算,基于凌霜说的“新渠道”、“价格提升”等假设。 良久,王书记第一个开口,声音沉稳:“程序上,凌总提交了可行性报告,也提出了个人担保方案。我提议,对此项投资进行表决。同意购置真空包装机(优先考虑二手可靠设备)并授权凌总办理相关贷款事宜的,举手。” 他率先举起了手。他看到了凌霜的决心,也看到了那份虽然粗糙但努力严谨的报告。 李会计停下算盘,看了看本子,又看了看凌霜,也缓缓举起了手。他计算的新的盈亏平衡点,在可控范围内,而凌霜的个人担保,极大降低了公司风险。 姜老栓看看这个,看看那个,重重叹了口气,把手举了起来:“霜丫头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信她一回。”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老张身上。老张脸色变幻,看着凌霜平静却执着的脸,又看看其他几人,猛地一挥手,像是赶苍蝇:“行了行了!举就举!不过我话说前头,这机器要是白买了,凌霜,你可别哭!” 凌霜看着四只举起的手,鼻子猛地一酸,她强忍住,用力点头:“哎!” 接下来一个多月,凌霜跑信用社,磨破了嘴皮子,终于以公司资产和部分个人担保,贷到了一笔款子。又托了郑记者的关系,在邻市一个倒闭的小食品厂里,找到一台保养尚可的半自动真空包装机,价格比新的便宜近一半。 机器运回来那天,全公司的人都围在新建的包装车间外看热闹。铁疙瘩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调试好后,李叔亲自操作,把一袋“手剥笋”放进托盘,合上盖子,机器嗡嗡作响,抽气,封口。再拿出来时,塑料袋紧绷挺括,紧紧贴着里面的笋,透出油润的光泽,看着就让人放心、想吃。 凌霜抚摸着那袋真空包装的“手剥笋”,心里百感交集。这台机器,承载着质疑、压力,也承载着希望和远见。 首批用新包装的“手剥笋”和改良袋装的香菇酱,被凌霜作为样品,重点送到了县招待所。没过几天,招待所的采购主任亲自打来电话,语气带着惊喜:“凌总,你们这新包装的笋和酱,我们经理尝了,说味道正,包装也像样,正好过几天有个市里的工作会议在我们这儿开,准备给与会代表当本地特色礼品。先各要一百份,要是反响好,以后长期合作!” 消息传回公司,曾经最大的反对者老张,看着订单,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嘟囔道:“这机器……好像还真有点用。” 凌霜没说什么,只是看着车间里那台嗡嗡作响的机器,和工人们脸上新奇而专注的神情,轻轻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远见的重量,曾经压得她几乎窒息,如今,终于开始转化为前行的力量。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但这一步,她走对了,团队也跟上了。威信,就在这一次次艰难的抉择与证明中,悄然生长。 第196章:亲情的温度 真空包装机“嗡嗡”的声响,成了姜家坳公司里最让人安心的背景音。县招待所那笔订单,像一针强心剂,不仅带来了实实在在的收益,更让一度因巨额投资而弥漫的疑虑和紧张气氛,悄然消散。老张见到那包装精美的礼品盒被一箱箱搬上车时,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背着手在车间门口转悠,偶尔还跟操作机器的年轻后生搭两句话。王书记在周例会上,破天荒地没挑毛病,反而表扬了包装车间的记录“清晰完整”。凌霜心里那根绷了几个月的弦,终于能稍微松一松了。 可生活似乎总爱在人们稍感喘息时,抛出新的难题。这次的难题,来自最亲近的人。 凌雪中考结束了。成绩出来,不算拔尖,但在乡中学里也算不错,上个县里的普通高中没问题。填报志愿前的那个晚上,姐妹俩坐在院子里乘凉,夏夜的微风带着白日的余热和草木的清香。凌雪摇着蒲扇,忽然说:“姐,我不想上高中了。” 凌霜正盘算着明天去信用社还第一期贷款的事,闻言一愣,转过头:“不上高中?那你想干啥?” “我想去市里,上那个新开的食品职业技术学校。”凌雪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她这个年纪特有的、混合着憧憬和认真的神情,“我打听过了,那里有食品加工专业,学做糕点、腌渍品,还有食品检验。学三年,出来就能进厂子,或者……回咱们公司帮忙!你看,现在咱们有酱,有笋,以后说不定还能做别的。李叔他们手艺好,可好多新东西,新机器,他们也不懂。我要是去学了,以后就能帮上大忙了!姐,你也不用那么累,啥都自己扛着。” 她说得条理清晰,显然不是一时冲动,而是琢磨了很久。凌霜的心却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更深的焦虑取代。 “不行!”她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你不能去!” 凌雪被姐姐的激烈反应吓了一跳,睁大了眼睛:“为啥不行?姐,我学这个,就是为了帮你,为了咱们公司啊!你看你,天天忙到半夜,人都累瘦了……” “帮我?”凌霜打断她,胸口起伏着,“小雪,你知不知道,姐姐这么拼命,是为了啥?是为了让你能有选择,有更好的路走!不是让你回头来跟我一起泡在这酱缸里、笋堆里!” 她站起身,情绪有些激动:“上职高,是,出来是能找个活干。可那路就窄了!一辈子跟锅碗瓢盆、跟生产线打交道,能有啥大出息?姐希望你上高中,考大学!去省城,去更大的地方,学更厉害的本事,看更广的世界!将来当老师,当医生,当工程师……干啥不比回来摆弄这些坛坛罐罐强?” 凌雪也站了起来,眼圈一下子红了,委屈和不解涌上来:“坛坛罐罐咋了?姐,你不就是靠着这些‘坛坛罐罐’,带着大伙儿把公司办起来的吗?你看不起你自己做的事吗?我学这个,是想正正经经学门技术,回来正正经经帮你,把公司做得更好,咋就没出息了?” “我不是看不起!”凌霜急得声音发颤,“我是……我是不想让你走我的老路!你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姐是没办法,是没得选!可你有机会,有更好的选择,为啥要往这难处走?” “可我就是想选这个!”凌雪的倔劲儿也上来了,眼泪滚下来,“我想帮你!我不想看着你一个人这么难!上高中,上大学,那得多少年?还得花多少钱?我早点学成回来,既能帮你,还能给家里减轻负担,有啥不好?” “钱的事不用你操心!”凌霜斩钉截铁,“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高中、上大学!你的任务就是好好读书,别的不用你想!” “可我不想!”凌雪哭着喊出来,“我不想按你安排的路走!我有我自己的想法!”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凌霜又急又气,口不择言,“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我能害你吗?听姐的,好好上高中,考大学!职高的事,想都别想!” “我就不!我就要报!”凌雪跺着脚,转身冲进了屋里,砰地关上了房门。 争吵声惊动了隔壁的姜老栓和李叔,两人披着衣服出来,看到凌霜脸色苍白地站在院子里,月光下,身影显得格外单薄。 “霜丫头,跟小雪吵吵了?”姜老栓关切地问。 凌霜摇摇头,疲惫地摆摆手:“没事,姜叔,李叔,你们歇着吧。一点小事。” 她没回屋,怕面对妹妹紧闭的房门和哭声。她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坐下,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仰头看着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妹妹的哭声隐约从屋里传来,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她心上。刚才的争吵,每一句都回荡在耳边。她错了吗?她只是想把最好的路指给妹妹,不想让她再吃自己吃过的苦。可小雪的话,也像针一样扎着她——“你看不起你自己做的事吗?” 不,她不是看不起。她只是太知道这条路布满荆棘,她跌跌撞撞走过来,一身伤痕,她怎么忍心让妹妹再来走一遍?可妹妹那亮晶晶的、充满规划和向往的眼神,又让她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她是不是……太武断了?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了妹妹身上?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像笼罩着一层低气压的云。凌雪躲着凌霜,吃饭匆匆扒几口就回自己屋,不说话,但红肿的眼睛和沉默的对抗表明了她的决心。凌霜也焦躁,工作间隙常走神,处理事情时语气比平时更急。姐妹俩之间的裂痕,清晰可见。 这情形,被细心的桂花看在了眼里。一次给凌霜送文件时,她小心翼翼地说:“凌总,小雪她……是不是有啥心事?我看她这几天不太对劲。” 凌霜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简单说了志愿的争执。 桂花想了想,轻声说:“小雪是心疼您。她跟我唠嗑时说过,看您这么累,她心里难受,老想着能快点长大帮您分担。她想去学那个,也是想用她自己的方式帮您。” 凌霜心里更乱了。她给徐瀚飞写信,这次没写公司的事,只写了和妹妹的这场冲突,写了自己的焦虑、不解,还有隐隐的自我怀疑。“……我是否太过专断?一心盼她展翅高飞,却可能折了她想与我并肩的羽翼。瀚飞,我心甚乱,不知如何是好。盼你指点。” 两封信,几乎是同时,从姜家坳和省城发出,又在几天后,几乎同时到达了各自的目的地。 凌雪收到信时,正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看到信封上徐瀚飞熟悉的字迹,她有些惊讶,拆开来。信写得很长,很耐心。 “小雪:见字如面。闻你中考顺利,为你高兴。志愿之事,你姐姐信中提到,我亦有所知。你欲学技助姐,此心赤诚,令人动容。你姐创业维艰,你心疼她,想分担,此乃手足情深,殊为可贵。” “然,你可曾思之,助人之道,有近有远,有暂有长?学一技,可解眼下之困,是为近助;夯基础,增学识,拓视野,未来或能以更智慧、更强大之姿,助她应对更大风浪,乃至引领公司走向彼时你我都难以想象之新境,是为远助。你姐不让你选职高,非轻视技术,恰是因其深知根基之重。她盼你之‘翅膀’,非仅能扑腾于眼前山坳,更能积蓄力量,有朝一日搏击长空,俯瞰更辽阔之天地。” “再者,学业与事业,并非割裂。打好基础,未来若你仍钟情此道,大学亦有相关专业,或可自考进修,那时你之起点、眼界、所能调动的资源,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你现在弃基础而求专技,恐如筑高楼于流沙,一时便利,难抵岁月风雨。” “你姐脾气急,说话直,是怕你选错路,将来懊悔。其心可鉴。你不妨与她冷静聊聊,坦言你所思所虑,亦倾听她之深忧。家人之间,贵在沟通与理解。你还年轻,未来无限,不必急于此刻定终身。无论如何选择,记住,你姐最盼的,是你好。瀚飞哥。” 凌雪读着信,眼泪又掉了下来,但这次不再是委屈的泪。信里的话,像温和的水,慢慢冲刷着她心里的倔强和冲动。瀚飞哥没有直接说她错,也没有说姐姐全对,只是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指给她看更远的路。她想起姐姐深夜伏案的背影,想起她为自己学费发愁时紧锁的眉头……姐姐所有的坚持,底下藏着的,不就是瀚飞哥说的,怕她“将来懊悔”,盼她“搏击长空”吗? 与此同时,凌霜也展开了徐瀚飞的信。 “凌霜:信悉。你与小雪之争,乃关爱所致,情理之中。然关爱过切,易成枷锁。你为长姐,为创业者,习惯担当,习惯规划,此乃优点。然小雪已非幼童,她有自己之思想与意愿,即便稚嫩,亦需尊重。” “你将自身经历之艰难,视为荆棘,不欲她重蹈,此心可悯。然你亦当知,你今日之成就与坚韧,何尝不是源于当年之‘别无选择’与一路披荆斩棘?路之难易,有时取决于行走者之心志与视角。小雪视学技助你为理想与担当,此志不可轻忽。” “我少时,亦曾与家父有关择业之争。彼时我一心向工,家父盼我从政或从商,争执甚烈。如今回想,彼时各执己见,皆因爱之深,虑之远,却也因缺乏对彼此立场之真正体谅。后来我坚持己路,家父虽憾,终未强阻。岁月流转,方知当年争执,伤了不少亲情,其实本有更缓和之沟通方式。” “你不欲她走‘老路’,是爱;她欲以己之力助你,亦是爱。二者并非不可调和。你可否退一步思之:她先打好基础,未来若志向不改,再深造相关专业,或利用寒暑假来公司实践,岂不两全?既全了她助你之心,亦为你将来储备真正有学识、有视野之人才。公司发展,终需新鲜血液与更高知识。勿让关爱,成了束缚她亦束缚你之茧。与她平心静气一谈吧。瀚飞。” 凌霜反复读着,特别是那句“勿让关爱,成了束缚她亦束缚你之茧”,像一道闪电,照亮了她这些天混沌的心绪。是啊,她怕妹妹吃苦,一心想把她推到自认为安全的、光鲜的轨道上,可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的“安排”?妹妹有自己的想法,有想与她并肩的勇气,这本身是多么珍贵!她差点用自己的“经验”和“权威”,扼杀了这份珍贵。 那天晚上,凌霜敲开了凌雪的房门。屋里没开灯,月光洒在妹妹还带着泪痕的脸上。凌霜走过去,在床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小雪,白天……是姐不对。姐太急了,话也说重了。” 凌雪低着头,没吭声。 “瀚飞哥的信,我看了。”凌霜继续说,“他说得对。姐是怕你将来后悔,怕你跟我一样吃苦。可姐忘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想帮我,姐心里……其实很暖。” 凌雪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姐姐。 “职高……你可以先了解着。”凌霜艰难地说出妥协,“但姐还是希望,你能先上高中。把基础打牢。就像瀚飞哥说的,将来你要是还想学食品,路子更宽。而且,”她看着妹妹,眼神变得柔和而坚定,“咱们公司,以后肯定需要像你这样的、有文化的自己人。你要是考上高中,姐答应你,以后寒暑假,只要你愿意,就来公司,跟着李叔学,跟着方师傅学,甚至……姐送你去参加短训班,就当提前实践。你看行不?” 凌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但这次是释然的。她扑进姐姐怀里,哽咽着说:“姐……我错了,我不该跟你吵。我……我听你的,我先上高中。可我放假一定回来帮忙!我要学,好好学,以后一定能帮上大忙!” 凌霜紧紧抱住妹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眼睛也湿润了。这些天的焦虑、争执、疲惫,在这个拥抱里慢慢融化。亲情的温度,有时会在摩擦中变得滚烫甚至灼人,但只要心底的爱意不曾冷却,终会找到最适合彼此的距离和方式,温暖如初。 窗外,月色如水,虫鸣唧唧。屋里的灯光,重新亮起,照亮了姐妹俩依偎的身影,也照亮了刚刚弥合、却更显坚韧的亲情纽带。 第197章:暗处的目光 秋老虎的余威还没散尽,空气里浮动着干草和成熟谷物的气味。姜家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门口新挂的牌匾,在明晃晃的日头下晒得有些发烫。院子里,真空包装机规律的“嗡——咔”声,和晾晒场上翻动笋干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奏出一种忙碌而踏实的节奏。第一批真空包装的礼品订单顺利交付,县招待所的反馈不错,又续订了一批。公司账上,因为新设备的投入而产生的紧张感,随着货款回笼和新订单的涌入,渐渐缓和下来。 凌霜刚和姜老栓、李叔开完生产调度会,确定了下一阶段“手剥笋”的增产计划。她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桌上是李会计送来的上月财务报表,利润数字比上个月又好看了一些。她拿起凉茶喝了一口,心里却没来由地跳了一下。太顺了。顺得让她有点不踏实。就像山雨前那种反常的闷热和平静。 这份隐隐的不安,在下午接到一个电话时,得到了某种印证。 电话是县供销社的王主任打来的,闲聊了几句订单的事后,王主任像是随口一提:“凌霜啊,最近是不是有别的单位也去你们那儿考察学习了?” 凌霜心里一紧:“考察学习?没有啊。王主任,您听到啥风声了?” “哦,那可能是我听岔了。”王主任打着哈哈,“就是前两天,跟‘老干香’酱菜厂的钱厂长吃饭,他好像随口问了句你们公司的情况,问你们那香菇酱的配方是不是有啥独到之处,包装弄得也挺像样。我还以为他派人去参观了呢。” “老干香”?凌霜知道这家厂子,是县里的老牌国营酱菜厂,生产各种酱菜、腐乳,在本地市场根基很深。他们的厂长,怎么会突然对自己这个小公司感兴趣?还问起配方? “没有,钱厂长没派人来。”凌霜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我们这小打小闹的,哪敢劳动人家大厂惦记。王主任,钱厂长还问啥了?” “也没问太多,就说你们发展挺快,后生可畏啥的。”王主任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凌霜,我跟你说,这‘老干香’这两年效益也一般,正琢磨着搞改革、上新品呢。你们现在势头不错,难免……树大招风。自己多留个心,没坏处。” 挂了电话,凌霜坐在椅子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树大招风”,王主任这个词用得太准了。她的不安,正是源于此。“老干香”的注意,恐怕不是随口问问那么简单。这是来自真正市场竞争对手的、第一次带有审视意味的打量。 几乎与此同时,在省城一栋环境清雅的干部家属楼里,林婉儿正心不在焉地拨弄着果盘里的葡萄。周末家庭聚会,父母、哥嫂都在。父亲林茂才,市商业局的一位副科长,正和哥哥林建国聊着工作上的事。 “……所以说,现在政策鼓励搞活,乡镇企业、个体户都冒头。咱们市下面有个姜家坳,听说搞了个什么农业公司,做的香菇酱、笋干,还在咱们招待所摆了礼品,弄得像模像样的。”林茂才抿了口茶,语气带着点上级审视下级的随意。 姜家坳?凌霜?林婉儿拨弄葡萄的手指猛地停住,耳朵瞬间竖了起来。 “爸,那不就是个乡镇小厂子嘛,能成什么气候。”哥哥林建国不以为然,“估计就是沾了点土特产的光,包装一下,糊弄糊弄外地人。跟咱们‘林氏调味’的规模、历史哪能比?” “林氏调味”是林婉儿娘家经营的私营企业,主要做传统调味品批发,近几年靠着林茂才的一些关系和灵活手段,生意做得不小,正计划扩大生产,进军本地零售市场。 “也不能小看。”林茂才摇摇头,“我听说他们那个当家的,是个年轻姑娘,有点闯劲,上了省报的。还注册了商标,搞真空包装,路子有点野。现在下面有些领导,就喜欢树这种典型。” 年轻姑娘?上了省报?林婉儿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除了那个凌霜,还能有谁?徐瀚飞就是为了这个女人,一次次往那穷山沟跑,为了她跟自己彻底闹翻!她竟然还没垮?还开了公司?产品都摆进市招待所了? 嫉恨像毒藤一样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扯出一个略带不屑的笑容,插话道:“爸,哥,你们也太抬举那种乡下小作坊了。我听说啊,就是几个农民凑一起,用土法子鼓捣点东西,仗着有点关系上了次报纸,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卫生、质量能不能保证都难说,说不定就是一阵风,过两年就没了。跟咱们家正规企业比,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 她语气轻蔑,仿佛在谈论路边的杂草。林茂才看了女儿一眼,没说什么。林建国倒是点头附和:“婉儿说得对。这种小打小闹,不成气候。咱们还是想想怎么把咱们的‘醇香’系列酱油铺进更多百货大楼是正经。” 聚会散后,林婉儿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脸上强装的平静瞬间碎裂。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因嫉恨而有些扭曲的脸。徐瀚飞,凌霜……这两个名字像两根刺,扎在她心里最深、最疼的地方。那个女人,凭什么?凭什么抢走徐瀚飞,还能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不行,绝不能再让她这么得意下去! 她坐下来,开始仔细回想父亲和哥哥刚才的只言片语。“林氏调味”要扩大,要进军零售市场……本地特产、酱料食品……这不正是和那个“凌霜农品”对上了吗?一个模糊而阴狠的计划,开始在她心中成形。明着来不行,徐瀚飞会护着她。那就……借刀杀人?或者,让她自己出点“意外”? 几天后,一个自称是“省城风味食品贸易公司”经理的中年男人,开着一辆半新的桑塔纳,来到了姜家坳公司。男人姓赵,穿着西装,夹着公文包,说话客气,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打量。 凌霜在办公室接待了他。赵经理递上印刷精美的名片,寒暄几句后,直奔主题。 “凌总,久仰大名啊!你们‘凌霜农品’在咱们省城的一些圈子里,也开始有小名气了。特别是那个‘手剥笋’,风味很独特!”赵经理笑眯眯地说,“我们公司呢,主要做特色食品的渠道整合和品牌运作。这次来,是很有诚意地想跟凌总谈谈合作。” “合作?赵经理想怎么合作?”凌霜保持着警惕。 “我们非常看好‘凌霜农品’这个品牌和产品的潜力。”赵经理身体前倾,语气充满诱惑,“但是,凌总,恕我直言,你们现在的发展模式,太慢了!靠自己一点一点跑销路,做生产,什么时候才能做大做强?我们公司有成熟的全省销售网络,有专业的营销团队,有资金!我们可以进行深度‘品牌合作’。” “具体是?” “由我们公司注入资金,收购‘凌霜农品’品牌的大部分所有权,当然,凌总您还是管理者,我们共同经营。利用我们的渠道和资源,快速把产品铺向全省,甚至全国!利润分成,好商量!到时候,凌总您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坐着分红就行,公司也能迅速膨胀!这是双赢啊!”赵经理描绘着美好的蓝图。 收购品牌?凌霜的心沉了下去。话说得好听,什么“品牌合作”、“共同经营”,本质上不就是想把“凌霜农品”这个她一手创立、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牌子买走吗?然后呢?他们会像珍惜自己孩子一样珍惜这个牌子吗?会不会为了快速赚钱,改变配方,降低质量,甚至把她这个创始人都踢开? 她想起徐瀚飞很久以前在信里提过要警惕“资本”,想起王主任说的“树大招风”,也想起自己创业以来每一步的艰难。这个牌子,不仅仅是名字,是信誉,是承诺,是她和姜家坳、和所有跟着她干的乡亲们的根。 “谢谢赵经理的看重。”凌霜坐直身体,声音清晰而坚定,“不过,‘凌霜农品’这个品牌,就像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一点一点拉扯大的。我们想靠自己的手,一步步把它养大,让它长得结实,走得稳当。暂时……还没有出售或者让别人主导的打算。我们更希望靠产品说话,慢慢积累,扎实发展。” 赵经理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他试图再劝:“凌总,您再考虑考虑?机会不等人啊!靠自己发展,太难了,变数也大。跟我们合作,是条捷径……” “赵经理,谢谢您的好意。”凌霜站起身,态度礼貌但不容商量,“我们目前还是想走‘独立发展’这条路。如果以后在销售渠道上有什么可以合作的地方,我们很欢迎。但品牌的事,就到此为止吧。” 送走面色不虞的赵经理,凌霜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那辆桑塔纳卷着尘土离开,心里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沉重了。这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公司有了点名气,就像荒野里亮起的灯火,会吸引飞蛾,也会引来窥伺的野兽。 晚上,她给徐瀚飞写信,详细描述了“老干香”的间接关注、赵经理的突然到访和自己的拒绝。信中,她写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今日方知,‘做大’二字,不仅意味着机遇,更招徕目光与风险。‘老干香’乃明处之对手,可防;赵经理此类‘资本’,其心难测,其力或巨,更需警惕。瀚飞,你昔日所言‘警惕资本’,今日方解其意。我拒之,然心中亦惶然。前路必多此类试探乃至挤压,我当如何自处,如何护公司周全?盼你指点。” 徐瀚飞的回信很快,语气比往常凝重:“信悉。你所遇,乃企业成长之必然关卡。‘老干香’之关注,视为警钟,促你练好内功,质量、成本、效率,需更胜一筹。赵某之流,不必惧,亦不可轻。其背后或有更大图谋。你之坚持,是对的。品牌与初心,乃立身之本,不可失。然既露锋芒,便需有御敌之策。首要者,法律意识。商标、专利、核心技术,需检视是否完备,能否形成壁垒。其次,财务健康,不盲目扩张,不轻易接受不明来路之投资。再次,核心团队稳固,信息保密。我在此,亦会多加留意省城相关行业动向,尤以‘林氏’等本土私营企业之举动。山雨欲来,筑好篱笆,备好蓑衣。一切小心。瀚飞。” “林氏”?徐瀚飞特意点出这个名字,让凌霜心里又是一动。她隐约记得,林婉儿家似乎就是做调味品生意的。难道…… 她摇摇头,甩开那些不快的联想。但徐瀚飞的提醒,字字千钧。她把信小心收好,走到窗前。夜色已浓,群山如墨,只有公司包装车间的灯还亮着,传来隐约的机器声。 灯火亮处,既是希望,也成了靶子。暗处的目光,已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凌霜知道,真正的市场竞争,或许,从这一刻才算是刚刚拉开帷幕。而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好她的阵地,和那些在灯火下忙碌的人们。 第198章:庆典与隐忧 霜降一过,山里早晚的风就带了明显的寒意。姜家坳后山的柿子红得透亮,像挂了一树树的小灯笼。这天下午,公司那间兼做食堂的大屋子里,比往常热闹了十倍。几张从各家借来的大圆桌拼在一起,铺上洗得发白的旧床单,就算是主桌。墙上贴着手写的红纸大字——“庆祝姜家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成立一周年”。字是李会计写的,方方正正,透着股认真劲儿。 桌上摆的算不上丰盛,但实在。大盆的笋干烧肉,油汪汪的,是李叔的拿手菜;整只的香菇炖鸡,汤色清亮,香味老远就能闻到;还有自家腌的咸鸭蛋,炒的野蕨菜,拌的豆腐皮……都是本地土产,用大海碗装着,冒着腾腾的热气。最显眼的是桌子中央,摆着几瓶真空包装的“手剥笋”和香菇酱,红底金字的标签,在略显简陋的环境里,透着一股崭新的、不一样的气息。 公司所有人,加上各村合作社的代表,能来的都来了,挤了满满一屋子。男人们互相递着烟,大声说笑,女人们帮忙摆碗筷,孩子们在桌腿间钻来钻去,等着开饭。空气里弥漫着饭菜香、烟草味,还有一股子发自内心的、热烘烘的喜气。 凌霜今天穿了件半新的碎花罩衫,头发仔细梳在脑后,脸上带着笑,挨桌招呼着。看到老张正跟人吹嘘他们家今年的香菇长得肥,她笑着过去敬了杯茶;看到王书记和李会计在角落低声说着什么,她点点头示意;看到桂花带着几个年轻女工,有些拘谨地坐在靠边的位置,她特意走过去,给她们碗里夹了块鸡腿肉。 “都别客气,放开吃!这一年,大伙儿都辛苦了!”凌霜提高声音说。 “凌总辛苦!”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大家都跟着笑起来,气氛更热烈了。 姜老栓作为最年长的董事,先站起来说了几句。无非是“公司不容易”、“大伙儿要齐心”之类的老话,但说得实在,底下的人都点头。接着是王书记,他难得没讲规章制度,而是肯定了大家一年来的进步,特别提到了质量事故后的整改和SOP的推行。轮到凌霜时,屋里安静下来,大家都看着她。 凌霜端着茶杯站起来,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或不那么熟悉、但此刻都洋溢着简单快乐的脸。灯光下,有些人脸上还沾着灶灰,有些人手上还有洗不掉的酱渍,有些人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就是这些人,和她一起,把那个风雨飘摇的合作社,撑成了今天这个有模有样的公司。 “各位叔伯,婶子,兄弟姐妹们,”她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一年了。真快,也真慢。” “说快,是因为回头看看,好像昨天咱们还在为第一批香菇卖不出去发愁,为质检被人卡脖子睡不着觉。说慢,是因为这一年里,咱们流的汗,费的劲,吵的架,熬的夜,数都数不清。” 屋里很静,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的噼啪声。 “咱们从十几个人,到现在几十号人;从一个院子,到现在有了一小片厂房;从只有香菇酱,到现在有了‘手剥笋’,真空包装也上了线;从没人知道‘姜家坳’是啥,到现在咱们的东西能进县招待所,当礼品送人……这些,不是靠我凌霜一个人,是靠咱们在座的每一个人,是靠咱们拧成一股绳,一步一个脚印,硬走出来的!” “要谢的人太多。”凌霜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忍着,“谢谢姜叔、李叔你们老一辈,手把手地教,实心实意地干;谢谢王书记、李会计,把规矩立起来,把账算清楚;谢谢老张伯,还有各村合作社的乡亲们,把最好的山货交给咱们;谢谢桂花,还有所有车间的兄弟姐妹,是你们一双手,把原料变成咱们货架上的产品……”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群山,看到遥远的省城。 “还要特别感谢一个人。他今天不在,在很远的地方。但从咱们还是个小合作社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帮咱们。帮咱们注册商标,联系销路,请专家,出主意,制定章程,甚至在咱们最难的时候,一次次给咱们指方向,稳军心。”凌霜的声音更加清晰,带着一种由衷的敬意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没有他的‘远程定航’,咱们这小船,可能早就不知道在哪个风口浪尖上打转了。徐瀚飞,徐顾问,谢谢你。” “哗——”屋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夹杂着“徐顾问好人!”“该谢!”的喊声。大家都知道这个“省城的技术员”,知道他是公司的特别顾问,是凌总的“定心丸”。 凌霜举起茶杯:“今天,以茶代酒。第一杯,敬咱们所有人,辛苦了!第二杯,敬所有帮助过咱们的朋友!第三杯,”她深吸一口气,“敬咱们公司的明天!路还长,肯定还有沟沟坎坎,但只要咱们心齐,劲儿往一处使,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干!” “干!”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手里的茶碗、酒杯,脸上洋溢着对过去一年的自豪和对未来的憧憬。叮叮当当的碰杯声,说笑声,再次充满了整个屋子。这一刻,所有的疲惫、争执、压力,似乎都暂时被这喜庆的气氛冲散了。 庆功宴一直闹到晚上八点多才散。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帮着收拾完碗筷,凌霜才拖着有些发沉的步子回到自己那间兼做办公室的小屋。屋里还残留着饭菜的香气,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兴奋的余温还在,但一种庆典过后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和淡淡寂寥的情绪,悄悄漫了上来。 她想起该给徐瀚飞打个电话。虽然下午的感谢是公开的,但她还是想亲口告诉他今天的热闹,听听他的声音。 电话拨过去,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 “喂?”徐瀚飞的声音传来,带着笑意,但似乎有些疲惫,“庆典结束了?热闹吧?” “嗯,刚散。挺热闹的,大家都高兴。”凌霜靠在墙上,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我在会上,提到你了。说谢谢你的‘远程定航’。”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然后是他更低一些的笑声:“我哪算什么定航,不过是在旁边看着,偶尔提醒一句罢了。是你们自己行船稳。今天……开心就好。” “开心。”凌霜说,听着他声音里的笑意,心里那点寂寥也散了,“就是……你要是能在就好了。” 徐瀚飞没有立刻接话。听筒里传来他细微的呼吸声,还有远处隐约的车声人声。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声音里的笑意淡了,多了些郑重:“凌霜,今天高兴归高兴,有句话,我还是得说。” “嗯,你说。”凌霜也认真起来。 “树大招风。咱们公司,现在算是稍稍露出点尖了。以后盯着的人,只会多,不会少。居安思危,这句话永远不过时。”他顿了顿,语气更沉,“最近,如果有什么陌生的商业合作找上门,或者听到什么关于公司、关于你的风言风语,务必多留个心眼,谨慎再谨慎。别被眼前的顺当迷了眼。” 凌霜心里那根弦,被他的话轻轻拨动了一下。“嗯,我记下了。你也……在外面多注意。听你声音,好像累了?” “没事,就是这两天有点忙。”徐瀚飞似乎想结束通话,“你早点休息。今天累了一天了。” “好,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凌霜握着尚有余温的听筒,站在原地。瀚飞哥最后那几句提醒,和之前王主任、以及他自己信里说的,如出一辙。可今天听起来,似乎格外凝重。是她的错觉吗? 她摇摇头,准备洗漱休息。走到门口,脚下踢到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个牛皮纸信封,没有贴邮票,没有写字,就孤零零地躺在门槛里边。看样子是有人从门缝塞进来的。 谁这么晚还送信?凌霜疑惑地捡起来,关上门,就着桌上的台灯,撕开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普通的横格纸,上面是用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印刷字,歪歪扭扭地贴成的一句话: “你们公司的原料来路不正,小心吃出人命!背后有省城黑手操控,骗乡亲血汗钱,不得好死!”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字句恶毒,充满诅咒。 凌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拿着信纸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原料来路不正?省城黑手?骗钱? 愤怒、荒谬、还有一丝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是谁?是谁在周年庆的夜晚,塞进这样一封恶毒的匿名信?是竞争对手的恐吓?是内部有人不满?还是……单纯的恶意中伤? 她猛地转身,想冲出去问问还有谁看到了,或者今晚有谁靠近过她的屋子。但脚步在门口停住了。不能声张。今晚是庆典,是大家高兴的日子。这封信如果传出去,会引起多大的恐慌和猜疑?尤其是“原料来路不正”和“省城黑手”这种指向模糊却又极其恶毒的指控,很容易在乡亲们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回桌边,把信纸重新装回信封,锁进抽屉的最底层。手指触到冰凉的锁扣时,还在微微颤抖。庆典的欢声笑语犹在耳畔,这封匿名信却像一道狰狞的裂缝,瞬间撕裂了夜晚虚假的宁静,露出底下冰冷坚硬的现实。 几乎在同一时刻,省城机械厂宿舍楼的传达室里,徐瀚飞也刚放下一个电话。不是打给凌霜的那部,是另一部。电话是他母亲从老家县城打来的,声音焦急,带着哭腔。 “瀚飞,你爸的老毛病又犯了,这回挺厉害,住院了!医生说要静养,不能再操心!可厂子里那一摊子……你哥他根本撑不起来,这几天已经出了好几回岔子,再这么下去,你爸这点心血就要完了!瀚飞,妈知道你那边有工作,有……有你自己的事。可家里这次真过不去了!你爸嘴上不说,心里就指望你啊!你能不能……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哪怕就一阵子,帮你爸稳住局面,等你爸身体好点……” 母亲的话像沉重的石块,压得徐瀚飞几乎喘不过气。父亲那个经营多年却日益艰难的小纺织厂,兄长的不成器,家族生意的困局,这些他刻意远离的纷扰,终究还是以最不容回避的方式,追到了他的面前。 “妈,您别急,慢慢说。爸现在情况怎么样?医生具体怎么说?”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手指却无意识地攥紧了冰凉的铁质话筒。 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映照着他眉宇间深锁的忧虑。电话那头母亲的啜泣和哀求,与脑海中凌霜庆典上带笑的声音、以及那句“树大招风”的提醒交织在一起,在他心头蒙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这风,既吹向姜家坳那盏新亮的灯火,也吹向他自己原本以为可以暂时搁置的人生抉择。温馨的庆典之夜,在相隔数百里的两地,以不同的方式,戛然而止,只剩下无边蔓延的隐忧,和即将到来的、未知的疾风骤雨。 第199章:山雨欲来 匿名信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凌霜心里,滋滋作响。周年庆的喜庆气氛还没完全散尽,那几行用报纸剪贴的恶毒字句,就在每个独处的深夜,猝不及防地跳出来,狰狞刺眼。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包括姜老栓和李叔。但这件事像一根隐秘的刺,让她看任何事、任何人,都多了一层审视。 她先是暗中排查。原料来路?从最初合作社到现在,每个村的原料收购都有记录,有验收人签字。张家沟、李家坪、王家屯……她把近半年的入库单和验收记录翻出来,一笔笔核对,没发现明显的、大面积的以次充好。个别瑕疵难免,但“来路不正”、“吃出人命”绝对是危言耸听。难道是最近扩大生产,收的量大了,有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自己还没发现?她不敢掉以轻心,私下里叮嘱李叔和负责验收的几位老人,最近眼睛擦亮点,标准抠死点,尤其是外村送来的货。 “省城黑手”?这指控更飘渺,也更让她脊背发凉。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前阵子那个想收购品牌的赵经理。被拒绝后怀恨在心,用这种下作手段?还是……“老干香”那边?可这手段也太低级、太阴毒了,不像正规厂子的做派。难道是林婉儿?这个念头让她心口一窒。但无凭无据,仅凭嫉恨就做出这种事?她不敢确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她把匿名信锁在抽屉最深处,钥匙随身带着。面上,她依旧镇定地主持工作,推进“手剥笋”的扩产计划,和县招待所谈新的供货合同。只是在周一的例会上,她特意强调了原料质量和供应商管理。 “最近天气变化大,原料储存、运输都要格外小心。”她看着在座的人,语气平常,但眼神认真,“咱们的牌子,是吃饭的家伙,质量上一丝一毫都不能含糊。收购验收的环节,责任落实到人,记录必须完整。如果发现任何问题,不管涉及到谁,什么关系,必须立刻上报,按章程处理。这不是不信任大家,是咱们要对买咱们东西的人负责,更要对咱们自己负责。” 王书记立刻表示赞同,并建议对现有供应商进行一次全面的履约评估。李会计则提出,应该建立更严格的供应商准入和淘汰机制。老张虽然嘀咕“哪那么麻烦”,但也没反对。大家都隐约感觉到,凌总似乎比之前更紧绷了,虽然她没说原因。 几天后,凌霜带着新包装的样品,去县里跑一个潜在的供销社渠道。事情谈得不太顺利,对方压价很厉害。从供销社出来,她心情有些沉闷,在街边买了两个包子,边走边吃,顺便理理思路。路过县商业局门口时,她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就在这时,两个穿着干部服的中年男人说着话从里面走出来。 “……所以说,现在下面这些乡镇企业,个体公司,发展是快,可问题也不少。就比如那个搞山货的姜家坳公司,听说最近在到处铺货,势头挺猛。”一个戴眼镜的男人说。 旁边稍胖的男人接口道:“势头猛,也得看路子正不正。我听说,他们有些原料来源,好像有点说法,不是那么规范。而且,一个村办企业,搞什么真空包装,弄那么高档,钱从哪来的?背后有没有什么……嗯,不好说。上面最近在抓典型,树榜样,可也得警惕有些企业搞浮夸,背后有猫腻。老林,你们商业口,是不是也该适当关注一下,规范引导嘛。” 被称为“老林”的眼镜男点点头:“嗯,有道理。回头我让人了解一下情况。健康发展才是正路。” 两人说着,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凌霜站在原地,手里的半个包子忘了吃,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耳朵里嗡嗡作响。商业局的干部,在公开场合,用这种暧昧的语气议论她的公司!“原料来源有说法”、“钱从哪来”、“背后有猫腻”、“浮夸”……这些词,和那封匿名信何其相似!只是从匿名的诅咒,变成了官腔的“关注”和“引导”。 这不是巧合。绝对有人在背后推动,把谣言散播到了主管部门的耳朵里!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赵经理?还是……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公司,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对手不再只是市场上的价格竞争或私下的小动作,而是升级成了更隐蔽、更致命的舆论和行政层面的挤压。如果商业局真的“关注”起来,三天两头来检查,或者在某些审批、评优上卡一卡,公司的麻烦就大了。 她坐立不安,想给徐瀚飞打电话。拿起听筒,又放下。他上次电话里声音疲惫,似乎也有烦心事。她不能总拿自己的难题去打扰他。可是,这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张慢慢收拢的网,让她透不过气。 最终,她还是拨通了电话。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凌霜的坚强差点溃堤。 “瀚飞哥,”她尽量让声音平稳,“我这边……遇到点事。” “怎么了?”徐瀚飞的声音立刻清醒了,带着关切。 凌霜简单说了匿名信和今天在商业局门口听到的议论。“……我感觉,有人不只是在市场上跟我们过不去,是想从根子上坏咱们的名声,甚至让上面盯上咱们。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只有徐瀚飞略微沉重的呼吸声。然后,他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凌霜,你听我说。这件事,恐怕比你想的还要复杂。我这边……也遇到些情况。” 他顿了顿,似乎在下定决心:“我父亲病了,家里的厂子出了大问题。我可能……得请假回去一段时间。” 凌霜的心猛地一沉。瀚飞家里出事了?怪不得他上次声音不对。 “伯父病了?严重吗?厂子……需不需要帮忙?”她急忙问。 “病是老毛病,但这次有点麻烦。厂子的事更复杂,一句两句说不清。”徐瀚飞语气里透着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凌霜,我短时间可能没法像以前那样,及时帮你分析情况,出主意了。你现在遇到的,很可能不是孤立的商业竞争。如果……如果涉及到官方层面的非议,你要万分小心。做事一定要合规,财务、税务、用工,所有方面都不能留任何把柄。原料溯源记录要做好,随时能拿得出手。还有,最近如果有什么看似是‘机会’的合作,尤其是来自你不熟悉、背景复杂的所谓‘投资人’或‘合作伙伴’,一定要多调查,多犹豫,宁可错过,不可冒进。我怀疑……有人改变了策略。” 凌霜握着听筒,手指冰凉。瀚飞要离开一段时间,家里还出了大事,而她自己这边,乌云压城。“改变了策略”?什么意思? “瀚飞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颤声问。 徐瀚飞在电话那头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穿过数百里的电话线,重重地砸在凌霜心上。“我只是有种不好的预感。林婉儿家,‘林氏调味’,最近在省城和市里动作不小,招兵买马,似乎要大干一场。他们一直想整合本地调味品和特产资源。你和你的公司,现在成了不大不小一个目标。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一切以稳为主,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公司。等我处理完家里的事,再……” 他没说完,但凌霜懂了。她用力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我明白了。瀚飞哥,你家里的事要紧,别担心我。我会小心的。你也……保重。代我问伯父好。” 挂了电话,凌霜瘫坐在椅子上,浑身脱力。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峦。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已不再是远眺的预警,它呼啸着,穿过商业局的走廊,掠过看不见的暗处,带着冰碴,直扑眼前。 几乎就在凌霜与徐瀚飞通话的同时,省城一家装潢考究的茶楼雅间里,林婉儿正优雅地端起青瓷茶杯,吹了吹浮沫。坐在她对面的,是她哥哥林建国,和一个穿着西装、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姓孙,是“林氏调味”新聘请的市场部经理。 “哥,孙经理,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林婉儿放下茶杯,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那个‘凌霜农品’,现在蹦跶得挺欢。上了报纸,进了招待所,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爸那边,我也稍微透了点风,商业局有些同志,已经开始‘关注’了。” 林建国翘着二郎腿,不以为然:“一个乡下小厂子,值得咱们这么费心?直接价格战打垮不就完了?” “哥,你这想法就简单了。”林婉儿摇摇头,眼神锐利,“打价格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划算。而且,她那个‘手剥笋’现在有点口碑,光压价未必能立刻打死。最重要的是,”她顿了顿,语气意味深长,“我要的不仅是她的市场,还有她那个牌子,她那个人……彻底垮掉,再也翻不了身。” 孙经理恭敬地问:“林小姐的意思是?” “明面上的打压要有,比如原料渠道,咱们可以想办法给她制造点麻烦,或者提高她的收购成本。”林婉儿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但更重要的是暗处的。她不是拒绝收购吗?不是想‘独立发展’吗?好啊,咱们就给她‘独立发展’创造点‘条件’。哥,咱们不是正准备引进一条新的灌装线,扩大生产吗?需要资金吧?” 林建国点头:“对,爸正在谈贷款,还想找点外面的投资。” “这就是机会。”林婉儿笑了,那笑容却毫无温度,“咱们可以双管齐下。一边,继续在官方和行业里散播点对她不利的传言,让她举步维艰。另一边嘛……找个可靠的中间人,换个身份,去接触她。不是要收购,是去‘投资’,去‘帮助’她发展。一个面临各种压力、急需资金扩张的年轻女老板,突然遇到一个赏识她、愿意给她投钱、帮她解决困难的‘贵人’……你们说,她会不动心吗?” 孙经理眼睛一亮:“妙啊!林小姐。等她上了套,资金、甚至管理权慢慢渗透进去,到时候,是圆是扁,还不是咱们说了算?甚至……可以利用她现有的渠道和品牌基础,为咱们‘林氏’的产品开路。等榨干了价值,再一脚踢开,或者让她背上一身债务,自然消亡。” 林建国也听明白了,拍了下大腿:“这主意好!兵不血刃!婉儿,还是你脑子活!” 林婉儿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投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声音轻柔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徐瀚飞不是看重她吗?不是觉得她能干出一番事业吗?我偏要让他看看,他看中的人,是怎么一步步走进绝路,是怎么把她那点可怜的事业,亲手毁掉的。这比直接掐死她,有意思多了。” 雅间里茶香袅袅,窗外的城市笼罩在雨前的晦暗之中。山雨欲来,乌云不仅积聚在姜家坳上空,也在省城某个精于算计的心里,酝酿着一场更加冰冷、更加致命的风暴。看似平静的海面之下,暗流已然汹涌,即将形成吞噬一切的漩涡。 第200章:蜜糖与砒霜 徐瀚飞请假回老家处理父亲病情和家族生意危机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进姜家坳公司看似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久久难平。凌霜在电话里听着他疲惫而歉疚的声音,心里揪得生疼,却只能强作镇定地安慰他,让他安心处理家事,公司这边“一切有她”。 可放下电话,巨大的空虚感和无形的压力便从四面八方涌来。这一年多,无论遇到多大的难关,徐瀚飞就像远方的灯塔,他的信、他的建议、甚至只是他简短有力的“可”字,都是她最坚实的精神支柱。如今灯塔的光暂时熄灭了,她必须独自掌舵,在越来越看不清的浓雾中航行。 匿名信的阴影还没散去,商业局门口听到的议论更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她变得格外谨慎,每次原料入库都亲自抽查,财务账目让李会计反复核对,对外洽谈时也更加敏感,生怕落入什么圈套。公司运转如常,甚至因为“手剥笋”订单的增加而更显忙碌,但凌霜眉宇间的凝重,姜老栓他们都看得出来。 “霜丫头,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大好。”吃饭时,姜老栓忍不住问。 “没事,姜叔,就是事儿多。”凌霜扒拉着碗里的饭,没什么胃口。 就在这种紧绷的氛围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在一个细雨绵绵的下午,来到了姜家坳。 来的是一辆黑色的、擦得锃亮的小轿车,这在偏僻的山村极为扎眼。车在公司简陋的院门外停下,司机先下车撑开伞,然后打开后座车门。一位穿着得体、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弯腰下车,她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目光在“姜家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牌子上停留片刻,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随即换上了一副温和有礼的笑容。 正是林婉儿。 凌霜正在办公室里核对新一批包装袋的样品,听到桂花有些慌张地跑进来报告:“凌总,外面来了辆小汽车,一位姓林的小姐,说是从省城来的,想见您。” 省城?林小姐?凌霜心里咯噔一下。她几乎立刻想到了林婉儿。她来做什么?看笑话?还是…… 她定了定神,对桂花说:“请她到会议室坐,我马上来。” 凌霜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走向那间兼做会议室的堂屋。林婉儿正优雅地坐在长条桌旁,手里端着一杯桂花刚沏的热茶,打量着墙上贴的生产流程图和SOP要点,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欣赏。 “林小姐,稀客。没想到你会来。”凌霜走进门,语气平静,带着疏离的客气。 林婉儿闻声起身,脸上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甚至称得上热情的笑容:“凌霜妹妹,冒昧打扰,没提前打招呼,你别见怪。”她走上前,很自然地想拉凌霜的手,凌霜微微侧身避开了。林婉儿的手在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笑容不变。 “我正好来县里办点事,听人说起你们公司发展得特别好,产品都卖到市招待所了,就想着一定要来看看你,当面向你取取经。”林婉儿的声音温婉动听,话语里满是恭维,“说起来,咱们也好久没见了。瀚飞哥最近还好吗?听说他家里有点事,回去了?” 凌霜心里警惕的弦绷得更紧了。她消息倒灵通。“瀚飞哥家里有点事,回去处理了。劳你挂心。”她简单带过,不想多谈徐瀚飞,直接问:“林小姐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别这么生分嘛,叫我婉儿姐就行。”林婉儿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姿态放得很低,“其实,主要还是为你高兴,也……有点惭愧。”她叹了口气,语气真诚起来,“凌霜妹妹,不瞒你说,以前呢,姐姐我可能有点……小性子,说了些不妥当的话,你别往心里去。那时候年轻,不懂事。后来看到你一个人,把这么大一摊子事撑起来,还做得这么有声有色,我是真心佩服!尤其是你这‘手剥笋’,”她指着桌上摆的样品,“我在朋友家尝过,味道真是绝了!比很多大厂做的都好吃!” 这番“掏心掏肺”的道歉和毫不吝啬的赞美,让凌霜有些措手不及。她看着林婉儿,试图从她精致的妆容和真诚的眼神里找出破绽,但对方表现得无懈可击。 “林小姐过奖了,我们就是小打小闹,混口饭吃。”凌霜依旧保持距离。 “你这可不是小打小闹。”林婉儿正色道,“你有品牌意识,有质量追求,还有魄力上设备、搞创新。这才是做事业的样子!不像我们家里那个‘林氏调味’,”她摇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知道守成,观念老旧,我跟我哥怎么说都没用。” 她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凌霜妹妹,说真的,我这次来,除了看看你,也是想看看有没有合作的机会。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家虽然做调味品,但在省城和周边几个市,还是有些销售渠道的。如果你的产品能进入我们的渠道,销量肯定能上一个台阶!” 合作?渠道?凌霜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这确实是公司目前最需要的。但她立刻想起徐瀚飞的警告——“最近如果有什么看似是‘机会’的合作,尤其是来自你不熟悉、背景复杂的所谓‘投资人’或‘合作伙伴’,一定要多调查,多犹豫。” 她按捺住瞬间的动摇,谨慎地回答:“谢谢林小姐好意。不过我们公司小,产量有限,目前现有的渠道还能应付。再说,合作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得董事会商量。” “理解,理解。”林婉儿毫不介意地笑笑,“合作是大事,当然要慎重。我今天就是先来表达一个意向。另外呢,”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还有件好事,我觉得特别适合你。” 她从随身的名牌手袋里拿出一张烫金的名片,递给凌霜:“这位是省城‘鼎信投资’的赵总,赵明远。专门做成长型企业的早期投资,眼光很准。他最近对特色食品、农产品深加工这块特别感兴趣。我跟他提起你和你的公司,他非常感兴趣,说你们这种有特色、有潜力、创始人又踏实肯干的企业,正是他们想找的‘潜力股’!” 投资?凌霜接过名片,看着上面“鼎信投资”、“董事总经理赵明远”的头衔,心里更加疑惑。林婉儿这唱的是哪一出?先是道歉示好,接着抛出渠道诱惑,现在又引荐投资人?这蜜糖,给得也太密集、太甜了。 “投资人?”凌霜重复了一句,语气带着明显的警惕,“我们小本经营,暂时没想过引入外面的投资。” “哎呀,我的傻妹妹!”林婉儿嗔怪地拍了下她的手背,这次凌霜没躲开,“你这想法就太保守了!现在做什么不讲资本?靠自己一点点滚雪球,太慢了!你看那些做得大的企业,哪个不是靠资本助力,迅速做大规模的?有了投资,你就能更快地更新设备,扩大生产,开拓渠道,打响品牌!到时候,就不是窝在这个山坳里了,说不定能走向全省,全国!” 她描绘的蓝图确实诱人,尤其是“扩大生产”、“开拓渠道”这几个字,直接戳中了凌霜现阶段最大的痛点。真空包装机投入后,产能有所提升,但市场需求似乎增长更快,资金周转依然紧张。如果能有一笔投资…… “这位赵总,可靠吗?”凌霜忍不住问了一句。 “绝对可靠!”林婉儿立刻保证,“‘鼎信’在业内口碑很好,赵总为人也正派,不是那种急功近利的投资人。他看重的是企业的长期价值。我跟他说了你的情况,他特别欣赏你这种实干精神。他说了,如果你有兴趣,他可以抽时间亲自过来考察一下,大家见面聊聊,不成也没关系,就当交个朋友嘛。” 她看着凌霜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见好就收:“名片你收着,不急着决定,好好考虑考虑。这是我的电话,你想通了,或者有什么需要帮忙的,随时打给我。我是真心觉得你这摊事业有前途,不想你因为资金问题被绊住了脚。” 林婉儿又坐了一会儿,聊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态度亲切得仿佛真是凌霜失散多年的姐姐。临走时,她还特意去包装车间看了看,对着真空包装机和新产品赞不绝口。 送走林婉儿的小轿车,凌霜站在细雨中,手里捏着那张烫金的名片,心里乱成一团麻。林婉儿今天的表现,太反常了。曾经的傲慢、敌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真诚的赞赏、惭愧的道歉和看似无私的帮助。这巨大的转变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是真心悔过,冰释前嫌?还是……如徐瀚飞所料,这是换了策略的、包裹着蜜糖的砒霜? 那张“鼎信投资赵明远”的名片,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掌心。诱惑与警惕,在她心里激烈地搏斗着。公司要发展,资金是瓶颈,这确实是现实。可这送上门来的“机会”,真的是通往更广阔天地的桥梁吗?还是通往未知陷阱的诱饵? 雨丝凉凉地打在脸上,凌霜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山雨欲来,而这第一阵风,已经带着甜腻而诡异的气息,吹到了她的面前。她知道自己必须万分小心,可内心深处,对发展的渴望,又让她无法轻易地将这“蜜糖”彻底拒之门外。 矛盾,像这绵绵的秋雨,缠绕心头,挥之不去。 第201章:完美的陷阱 林婉儿留下的那张烫金名片,在凌霜办公室抽屉里躺了三天。这三天里,她像是刻意把它遗忘了,照常开会、盯生产、跑供销社。只是偶尔,在处理完一沓单据,或者深夜核对账本,看到“资金周转”、“扩产预算”这些字眼时,那张名片就会毫无征兆地跳进脑海,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 她不是没想过直接把它扔了。林婉儿前后的反差太大,那突如其来的热情和帮助,像一锅熬得过火的糖浆,甜得发腻,也粘得可疑。徐瀚飞的警告言犹在耳。可另一个声音,属于“凌霜公司总经理”的那个声音,又在冷静地分析:如果是陷阱,目的是什么?仅仅为了看自己出丑?林婉儿那种人,会费这么大周章,就为了出口气?而且,她介绍的“鼎信投资”听起来像个正规机构。万一是真的机会呢?公司要突破瓶颈,资金是绕不过去的坎。靠自身积累,太慢,变数也大。银行贷款额度有限,手续繁琐。如果真的能引入一笔投资…… 理智和直觉,渴望和警惕,在她心里反复拉锯。最后,是桂花送来的一份新订单,促使她下定了决心。订单来自邻市一家新开的土特产超市,要货量不小,但对方压价厉害,付款周期也长。李会计算下来,利润很薄,还要垫资。接,资金压力大;不接,又舍不得新渠道。 凌霜捏着订单,看着窗外忙碌的厂区。扩大生产,迫在眉睫。她需要更强的底气,去谈判,去接更多的单。 她拉开抽屉,拿出那张名片。指尖抚过凸起的烫金字体,“鼎信投资赵明远”。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电话,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拨了过去。心跳有些快,手心微微出汗。 电话很快被接起,一个沉稳的男声:“你好,鼎信投资,赵明远。” “赵总您好,我是姜家坳农业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的凌霜。是林婉儿林小姐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凌霜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专业。 “哦!凌总!你好你好!”赵明远的声音立刻带上了一种恰到好处的热情,但不过分,“婉儿跟我提过你,一直说你是年轻有为的女企业家,把家乡特产做得风生水起。我早就想找机会拜访了!” 他的语气自然,没有那种令人不适的恭维,反而带着生意人惯有的爽快。“凌总今天打电话来,是有什么可以合作的地方吗?” “是这样,”凌霜斟酌着词句,“我们公司目前发展还算稳定,也在考虑下一步的规划。林小姐提到,赵总这边对特色农产品领域比较关注,所以想……先跟您请教请教,看看有没有交流的可能。” “当然有!我非常看好这个领域,尤其是具有地方特色、有品牌意识、团队踏实的项目。”赵明远回答得很干脆,“这样,凌总,电话里说不清楚。你看你什么时候方便,我过来一趟,去你们公司实地看看,咱们当面聊,如何?我最近正好在考察几个项目,时间上可以安排。” 对方主动提出实地考察,态度坦诚,这稍微打消了凌霜的一点疑虑。如果真是骗局,多半会急于在电话里吹嘘,或者约在灯红酒绿的场所,而不是主动要求来这偏僻的山村。 “赵总愿意来指导,我们当然欢迎。”凌霜定了时间,“就下周三吧,您看可以吗?” “没问题!周三上午十点,我准时到。” 挂了电话,凌霜心里并没有轻松多少。她立刻行动起来,不是准备接待,而是想办法验证。她托了在省城工作的郑记者,旁敲侧击地打听“鼎信投资”和赵明远这个人。郑记者很快回信,说“鼎信投资”在业内确实有些名气,主要投一些早期的科技和消费类项目,赵明远这个人他也听说过,作风比较务实,没听说有什么劣迹。这个反馈,让凌霜紧绷的神经又松了一分。 周三上午,赵明远准时到了。开着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穿着合体的休闲西装,四十多岁,面容端正,眼神明亮,举手投足间透着商人的干练,却没有凌霜想象中的“投资人”那种高高在上的派头。他带了一个年轻的助理,提着电脑包。 凌霜带着姜老栓、李会计一起接待。赵明远没有一来就谈钱,而是很认真地要求参观。从原料仓库、晾晒场、酱房、笋干车间、新设立的包装车间,再到简单的办公区,他看得非常仔细,不时问些问题。比如香菇的分级标准执行情况,笋干的工艺难点,真空包装的成本占比,甚至问到员工培训和新资结构。问题都很内行,直指要害,但又没有故意刁难的意思。 参观完,在会议室坐下。凌霜把公司的发展历程、产品线、市场情况、财务简况(可公开部分)做了介绍。赵明远听得很专注,偶尔低头在笔记本上记两笔。 “凌总,你们很不容易。”听完介绍,赵明远合上本子,语气诚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建立起品牌意识,抓住产品核心工艺,还能在营销和包装上做出尝试,非常难得。尤其是‘手剥笋’这个产品,差异化很明显,口感有记忆点,市场潜力很大。” 他的肯定听起来很实在,不是泛泛而谈。“不过,”他话锋一转,“我也看到一些挑战。比如,产能明显跟不上市场需求的增长,尤其是手工环节占比高,制约了标准化和规模化。再比如,销售渠道还比较单一和传统,对个别大客户依赖度偏高。财务方面,自身滚动发展,扩张速度会受限制,也可能会错过一些市场窗口期。” 这些问题,凌霜和团队何尝不知?但被一个外人如此清晰地点出来,她还是感到一阵压力,同时也隐隐觉得,这个人或许是真的懂行。 “赵总看得准,这些确实是我们目前的短板。”凌霜承认。 “短板不怕,怕的是看不到,或者看到了没决心补。”赵明远笑了笑,“凌总,不瞒你说,我看项目,最看重的是人和团队。技术可以改进,渠道可以开拓,资金可以解决,但一个务实、有韧性、有想法的创始人团队,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们让我看到了这种特质。”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进入正题:“如果我们‘鼎信’有意投资,不知道凌总和各位股东,大致是什么想法?比如,大约需要多少资金,主要用于哪些方面,对投资方有什么期待?” 终于谈到钱了。凌霜和姜老栓、李会计交换了一下眼神。凌霜把之前反复讨论过的一个初步方案说了出来:希望引入一笔资金,主要用于扩建标准化厂房、添置部分自动化设备、组建一个小型营销团队、以及补充流动资金。资金额度大概在一个他们觉得既足以推动发展、又不至于过多丧失控制权的范围。 赵明远听完,没有立刻表态,而是问了几个细节:新厂房选址、设备选型预算、营销团队组建计划、预期的销售增长和投资回报周期。凌霜和李会计一一回答,有些细节还不完善,赵明远表示理解。 “这样,凌总,”会谈结束前,赵明远说,“我个人对你们这个项目很感兴趣。但我需要回去,根据今天了解到的情况,做一个初步的内部评估,也草拟一个可能的投资方案框架。包括投资额度、占股比例、资金使用监管、以及我们作为投资方可以提供哪些除了资金以外的支持,比如可能的渠道资源引入、管理经验分享等等。我会尽快把方案框架发给你参考。你看如何?” 整个过程,专业、理性、节奏适度。没有急于求成,没有夸夸其谈,也没有提出任何凌霜反感的、试图干预经营的要求。甚至连占股比例这种敏感问题,都留到后续方案中探讨,显得很有分寸。 送走赵明远,凌霜和姜老栓、李会计回到会议室,三人都有些沉默,脸上是一种混合着兴奋、期待和不确定的复杂神情。 “这人……看着挺实在。”姜老栓先开口,咂摸着嘴,“问的问题都在点上,不像瞎忽悠。” 李会计推了推眼镜:“从谈吐和关注点看,是专业投资人。他说的那些短板,也确实是我们该解决的。如果投资是真的,条件也合适……” 凌霜没说话。赵明远今天的表现,几乎完美地契合了她对一个“理想投资人”的想象:专业、务实、懂得尊重、能提供增值服务。这让她心里那点警惕,在强大的现实需求和对方展现出的“诚意”面前,开始松动。陷阱如果如此完美,让人看不出瑕疵,那它还是陷阱吗?还是说,这真的是一次从天而降的机遇? 她想起徐瀚飞,心里一阵抽痛。他现在一定焦头烂额,自己不该再去打扰他。而这个机会,看起来如此光明正大,也许……可以谨慎地接触下去? 几天后,赵明远的投资方案框架邮件发来了。条款清晰,估值在凌霜看来比较公道,投资额度正是他们需要的数字,资金使用有监管但并非苛刻,占股比例也在可接受范围。特别注明,投资方不参与日常经营,但拥有董事会席位,在重大决策上有一票否决权。同时,方案里还列出了“鼎信”可以协助对接的几家省内渠道商名单。 这份方案,像一份精心烹制的佳肴,色香味俱全,挑不出毛病。凌霜把方案拿到董事会上讨论。老张听说不干预经营,还能帮找销路,态度积极了不少。王书记仔细研究了条款,从法律和章程角度看,也没发现明显陷阱。李会计反复测算,认为如果能达成方案预期的增长,对公司有利。 似乎,一切都朝着顺利的方向发展。完美的机会,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凌霜心底最后一丝不安,被团队逐渐升温的期待和对发展的渴望,压到了最深处。她回复邮件,表示对方案框架基本认可,邀请赵明远下次详谈具体细节。 她不知道,在省城一间可以俯瞰江景的办公室里,赵明远放下电话,对坐在沙发里、悠闲品尝咖啡的林婉儿汇报道:“林小姐,鱼饵已经吞下去了。她同意进一步洽谈。” 林婉儿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很好。安排一次正式的商务晚宴吧,在市里最好的酒店。场面要像样点,让咱们这位‘凌总’,好好感受一下资本的‘诚意’。” 完美的陷阱,已经张开了柔软而致命的网,只等猎物在光鲜的盛宴中,彻底放松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