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她总喜欢装小白花》 1、轻弹居 长风吹雪眠,春日过半。 市井繁华,人声鼎沸。远山城热闹非凡,来往行人各色,纷纷扰扰,或笑或愁,唯有琳琅满目的店铺拼凑出一派珠光宝气景象,令人眩目。 时忘尘初次来此,走走停停,手里总是把玩着卖品。 此刻,他的手中是柄蝴蝶.刀。 同一间铺子,岳怀姜站在簪群前挑挑拣拣,最终拿起那柄闪着流光的白玉剑簪。伙计见状喜笑颜开,忙道:“客官好眼力,这可是能储存灵力的法簪......” “灵力不重要,衬我家师妹就行。” 岳怀姜打断他,将手中的簪子插入洛念发间。她扶着洛念的肩让她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最终满意地点点头,十分豪横地掏出灵珠付给店伙计。 洛念已经习惯自家师姐往自己身上堆金山银山,也不推脱,只是弯着眼睛道谢。 季清礼和音如站在门外等着,两人超逸绝尘,相貌绝佳,站在那活像天仙下凡,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岳怀姜跟着洛念向外走,路过时忘尘时,目睹了一切的后者十分委屈:“师姐,你怎么只帮师妹付钱!” 时忘尘本不该叫洛念师妹,他拜入照月宗是在她之后。然而阴错阳差,他是宗主挚友的爱徒,其实接触修习远在她之前。挚友羽化后将时忘尘托付给宗主,于是他转入照月宗门下。 想到这,洛念忽然发觉照月宗真像个收留所。 十年前,她自己也是被托孤来的。 岳怀姜瞥了一眼自己被时忘尘揪住的衣袖,拂手甩开,留下冰冷无情的三个字:“自己买。” 时忘尘听见自己的心碎了。 旁人还什么都没看清,他已经飞身闪至岳怀姜身前,拦在她和洛念的中间。岳怀姜被挡住了去路,耐心告捷,毫不客气地伸手揪住时忘尘的耳朵用力往上提。 “哎......哎!疼!”时忘尘吃痛。 洛念头也没回地走到门外,擦着季清礼的肩径直走向音如。后者递给洛念什么东西。低头看去,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青霄晶石。 青霄晶石有助于提高灵兽品阶,万金难求。她闯过幻境、问过“锦衣卫1”、求过“东厂1”,找了许久都未寻得踪迹,音如竟然就这样直接送给她了。 是的。与洛念清纯温雅的外表相悖,她是一名灵兽师。 灵兽师是项高危职业。 大部分灵兽天生地养,难以驯化,需要灵兽师有着极深厚的耐心与耐力,才能褪其野性,与其建立契约。而在此过程中需耗费大量灵力与心神,与灵兽共感时,总有灵兽师意外受伤或走火入魔。 洛念神奇之处就在于,她入宗十年,仍是祭符境2。即便如此,她还是成为了名优秀的灵兽师。 她养出的白虎与石龟都是最高阶的灵兽,百年难遇。 因此,她的师兄师姐们无比骄傲。每当外界有人谈论起她的废物,师兄师姐就会以此呛回去。 见她接过,音如勾唇,转身向前走去。 洛念小跑两步追了上去,挽住她的胳膊蹭了蹭她的肩:“师姐最好啦!” 季清礼看了岳怀姜一眼,她还在与时忘尘打闹。他沉默片刻,独自跟了上去。 此番下山,所为有二。 一则,远山城郊的张家宅院近日闹鬼。 二则,带时忘尘熟络地形。 远山静谧而壮观。 山体绵延,顶天立地,却有数小山峰错落,常年有云雾缭绕,便像是幅仙境画卷。照月宗坐落在远山之上,世世代代守护着远山城的安危。 至于张家宅院近日所闹的“鬼”,是修真界最深恶痛绝的东西。 它们白日为灵,夜幕化实,本性嗜杀,最爱残害无辜。偶有特殊时分,同类相残也不稀奇。因此,特称为“夜鬼”。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它们领地意识极强。一座城内,不会有太多只夜鬼。 他们便是去张家宅院捉鬼的。 打打闹闹,终于是在落日时分赶到了城郊。 城郊僻静,鲜有人住。张家宅院大而奢华,季清礼在远山城长大,熟悉地形,很快便寻到所在。 小路狭窄,且多坑洼,仅够一人通行。他自觉走到最前方带路,天蓝色长袍被溅上许多泥点。 出任务多是如此,众人都已习惯,无人矫情。 音如跟在季清礼身后,岳怀姜垫底,洛念被护在队伍的正中间。她修为实在太低,此行带上她纯属岳怀姜私心。 夕阳西下。 两边柳树结绿,是新生的嫩芽,随风而扬。路面终于宽敞起来,灯盏替代了杨柳,暖光照亮张家宅院门前的路。 张家是商贾世家,在朝廷无官无职。入了世俗,便不拘旧理,因而住宅并未命名,常人提起,只称“张家宅院”。 但其实,这是一座极大的府邸。 门口有两座镶了金子的玉貔貅看护。春风应暖,此刻却萧瑟,吹得人无端生寒。 走近,发现门外无一人守卫,且大门紧闭。季清礼上前两步,伸手拉住门环后轻叩两声。 金子较软,敲击时声音与铁略有不同。时忘尘作为身法师,一耳便听出其中差异,三步并两步跃至季清礼身边,两眼放光:“这......纯金啊!” 他并非没见过有钱人,只是这么招摇的不多。连门环都用纯金打造,也真是不怕树大招风。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从里边拉开了。满鬓白发的老人站在门口,疑惑地看向来人,声音沙哑:“诸位是?” 季清礼抬起腰间令牌:“照月宗弟子。” 见是照月宗的人,老人连忙侧身让路,身体微躬:“诸位快请进,我家老爷在正厅等候多时了。” 季清礼回头扫了众人一眼,率先迈步走了进去。众人紧随其后,走出几步音如才发现洛念没跟上,回头唤道:“念念。” 洛念扬眉,抬步跟上。 是她的错觉吗? 师兄今天看向她的眼神...... 有些异样。 ** 外表奢华,内里更甚。一路走来,皆是金银珠宝堆砌,贝阙珠宫,好不华贵。 走了许久才来到正厅,张家家主果然正座中央。老人将众人领进来,见家主支着脸小憩,轻声唤道:“老爷。” 家主惊醒。意识混沌片刻,才反应过来来者何人,立刻起身相迎:“诸位快请坐。” 张家家主衣着倒是与整座宅院布置大相径庭,身上是一袭粗布,盘着高冠,看上去简朴干练。看相貌,只能算是中人之姿,挺拔的姿态尽显气质。 众人几相对视,最终还是音如开了口:“家主客气。夜幕已至,我们不敢耽搁,便不坐了。还请家主将近日闹鬼详情简略告知。” 家主闻言,连连点头:“是,姑娘所言极是。” 他对着老人挥了挥手,老人立刻端起茶盏为他们倒了茶送到眼前,算是全了待客之道。 家主这才缓缓开口:“鄙人名端之,上无双亲,下无所出,家中仅夫人一人。近些日子闹鬼,便是在我夫人的小院——轻弹居外。” 时忘尘抱臂,虚倚在屏风边:“每次都是?” 张端之长叹一口气,很是头疼的样子:“每次都是。” 音如接着追问:“从何时开始的,持续了几日?” 话音落下,张端之伸出二指按压太阳穴,思考须臾才开口:“五日前开始,日日都闹。每日清晨开门,院宅内都死了不少下人。” 一直旁听的洛念终于忍不住开口:“夫人可还安好?” “目前安好,已移居别院了。”张端之道。 短暂地了解过情况,几人来到前几日闹鬼之地。张端之疏散宅院下人,领完路后自己也退了出去,确保轻弹居内没有多余的人。 众星挂幕,夜色渐浓。 轻弹居在张家宅院内极偏僻的角落,居于一隅,与外间的奢华全然不同,很是清雅。白砖青瓦,月作拱门,古槐影映照于未亮烛火的长窗之上,素屏生辉。 若是有人能奏一曲,便当真全了“轻弹居”之名。 可惜月黑风高,实在不是时候。 音如已开始布阵,手中结印不停。周身偶有淡色霜花飘出,白衣随风翩跹,月光之下,清愁又绝尘。 岳怀姜一跃至屋顶,手握黄泉剑睥睨下方,全盘的长发落下几缕,凌厉中略有凌乱。 季清礼已阖上双眼,眉间竖着的天眼半眯,搜寻着轻弹居内留下的蛛丝马迹。时忘尘站在他身边,提防着鬼随时出现,扰了季清礼的专注。 天眼师运功,若被打断,走火入魔。 洛念...... 洛念此番下山未带白虎,只靠自己应对险境是万万不行。岳怀姜担心她护不住自己,更担心自己护不住她,因而早早将她托付给张端之,让张端之带着她去别的地方。 路上,张端之与洛念多次搭话都被她敷衍过去,他有些尴尬,自认她不喜与生人交谈。 客房还未清扫出来,他又是男子。倘若先将洛念送自己夫人的身边,她应当会更自在些。 不得不说,张端之的夫人倒是个极艳丽的大美人。 女子长相妖艳,有种带着攻击性的漂亮。眼尾上挑,肤如白瓷,唇不点而红,本该是绝色牡丹,偏偏一身素缟、不施粉黛。 倘若不看皮相,只观衣着,倒也能认得出是轻弹居的主人。 看见洛念站在门口,她缓缓抿了一口茶。放下茶盏后,这才起身招呼道:“姑娘,快进来。”《 》 2、鞠咏诗 嘴上说着快进来,行为举止又尽是怠慢,还真是连样子都懒得装。 洛念心中冷笑,面上却端起人畜无害的笑容,走到她身旁的位置坐下,声音脆甜:“多谢夫人。” 不知哪个字刺激到了她,女子闻言有些不悦,一闪而过的蹙眉被洛念捕捉到。她忽然抬头,看向还站在门口的张端之,语气冷淡,没由来地发作:“出去。” 这...... 洛念有些诧异地扬眉,眼神在二人之间徘徊。她这个外人还在,逐客令下得属实太不客气了些。 张端之也有些尴尬,欲言又止,最终也没再说什么,只对着洛念点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男人的背影越来越模糊,直至完全淹没在夜色中,女子才堪堪开口:“你是照月宗之人?” 这问题问得有些蠢了。 照月宗弟子腰间挂牌,是乃身份象征。是宗内人与否,一看便知。 洛念一直等着对方搭话。 她这人记仇,向来被人捧在手掌心里,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倘若这夫人方才是要给她下马威,还真是找错人了。 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茶香浓郁,清甜中不失醇厚,洛念不通茶道,但也能尝出这是上等的好茶。待回香淡去,她才将茶盏轻轻放下,缓声道:“是,夫人称我洛念便好。” 鞠咏诗没想到这是个有脾气的,颇感意外。她囚于方寸之地这么多年,还是首次觉得某个人有意思。 “洛念姑娘。”她侧头看向同样看着自己的少女,勾起唇角:“你为何不和同伴们一起灭鬼?” 这真是个好问题。 但凡她了解一点修仙界的事,都问不出这句话。 洛念后背靠椅,长腿交叠,神色自若且坦然:“我太弱啦,会拖后腿。” 鞠咏诗显然不信,眼神中充满了质疑。 次次闹鬼都在她身边,显然她所在之地才是最危险的地方。 倘若真的弱,怎会只身来她身边? 若是能窥听她的心声,洛念简直要拍手叫好。从张端之说多次闹鬼都在轻弹居,而夫人又从未受伤时开始,她就猜测鞠咏诗或许才是问题所在。 然而师兄师姐们也有自己的较量——鬼的领地意识极强,作乱总是喜欢选在同一处。 她故意引张端之带自己来到这儿,无非是碰碰运气。 以往闹鬼之地遥远,山高水长,师兄师姐多半不会带上她。哪怕带着她,也都将她支开。因而她还从未见过鬼。 天下名门望派众多。提起照月宗,无人不晓她洛念。 只因她实在太弱。 一个入门十年,仍停留在祭符境的废物。 这样一个人,却是照月宗宗主最为宠爱的内门弟子。甚至不仅宗主,照月宗内上上下下,无人不宠爱她。 提起照月宗,其实出名的还有另外一人——季清礼。 世间最强天眼师。今年方才二十岁,便已是元婴的天才。 与之相比,洛念便像是那蒙尘的珍珠。色泽尽失,无声无息。 而所有人提起季清礼,偏偏能想到她洛念。 想到这,洛念唇角弯了弯,复而看向鞠咏诗。她生着一双杏眼,脸颊有肉,其实偏向软糯可爱,可偏偏眼白略多,一声不吭看向别人的时候,不怒自威。 那绝不是什么善意的眼神...... 非要说,就像吐着信子的蛇打量面前的猎物,冷漠、无情,仿佛世间任何秘密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鞠咏诗被她盯得心里发毛,对她的印象从有趣转变为可怖,本要说出口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恰在此时,小厮站在门口行礼通报:“客房已备好。” 闻言,鞠咏诗睨向洛念。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便摆摆手示意小厮退下。 夜色沉沉,无边的浓墨涂抹在天际。天地缝合,外头一片漆黑,新生的树叶随风沙沙作响。屋内幽静,两人一言不发,共沐月华光,影子被拉得老长。 暖茶渐凉,已然无法入腹。 鞠咏诗有些困了,垂眸,再次挑起话题:“夜深了,洛念姑娘还不歇息?” 洛念一手支着脸,一手绕着垂在耳边的长发:“还早。” 鞠咏诗蹙眉,有些不解。此刻应到了三更1,远山城内家家户户早已熄了灯。 “我们再等等。”洛念忽然看向她,扬起明媚的笑容,似乎先前的一切只是鞠咏诗的错觉。她解释道:“师兄师姐们捉鬼还需一段时间,现在歇息为时尚早。这鬼搅得宅院里上上下下不得安生,夫人不妨陪我等会儿,尘埃落定后也更安心不是。” 这是为她找好理由,不让她先走一步了。 笑话。她若是走了,洛念上哪等鬼去? 伸手不打笑脸人。鞠咏诗无话可说,强压心下不安,转移话题:“这夜鬼......能捉到吗?” 洛念扬眉,伸出食指曲着比到面前:“九成能。” 艳丽的脸庞上浮现一丝忧愁,她抿了抿唇,“怎么捉?” “追踪、布阵、诱敌、抹杀。”洛念掰着手指头,每折下一根便说一句。 这是常见的捉鬼四部曲。听着简单,实则要多人分工合作,过程极为复杂。 如此算来,轻弹居那边刚好四人,多她一个果然是累赘。 鞠咏诗的神情变化尤为明显。洛念极会察言观色,细微的表情放在她眼中就像山崩地裂。 鞠咏诗没回话,也吝啬分她一个眼神,呆愣在原地。洛念以为她在紧张,好心道:“它逃不出我师姐的阵法,夫人莫担心。” 话音落地,她脸上的担忧更甚。 洛念疑惑。 杀鬼不见血,这些步骤好像也没多血腥吧,何必如此。她在担心自己和张端之? 她都说过了,鬼逃不出来。 担心她的师兄师姐? 那更是无稽之谈。 照月宗素来清直,不留红尘债,不贪俗世情。他们唯一的羁绊,便是自己的同门。 总不能是担心夜鬼吧。 “你......” 她正要开口问,远处忽然一颤,白色晴光洒向天边,阵法旋即布成。从洛念的角度看去,像是柄巨大的伞撑在一方之地。 正是轻弹居。 “夜鬼落网了。” 洛念唇齿微张,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压根听不出恐惧,甚至还包含了一丝惋惜。 没想到等了许久,问题当真不在这夫人身上,白白蹉跎一段光阴,没劲。 远处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想必是时忘尘正与鬼肉搏。洛念自知等不到鬼了,站起身伸了个拦腰,低头对着鞠咏诗道:“夫人辛苦。阵法已起,捉鬼乃是瓮中捉鳖,我便放心了。既如此,我便先去歇着了。” 变卦速度之快,仿佛刚才不让鞠咏诗走的不是她。 说完转身离去,也不顾鞠咏诗是何反应。 门口只有方才来报信的小厮守着。见洛念出来,他便在前边领路,带着她走向客房。 说巧不巧,客房和轻弹居偏偏是一个方向。 眼看着亮色阵法离自己越来越近,忽闻剑出鞘之声。 轻谈居内,岳怀姜从屋顶一跃而下,手握黄泉2。剑为软剑,柔若长绫,所经之处仿若长纱拂过,偏又寸草不生。 少女衣袖如名,姜黄裙摆如蝶翅伸展,凌惊风,与神俱。 时忘尘与之隔了一只夜鬼,出击的速度快到看不清。 他精准躲避岳怀姜的每个招式。两人一进一退,鬼被两相夹击,被动向固定的方向转去。 眼看便要走到阵眼,乌云飘过,彻底遮住最后一抹月光。 时忘尘挥出的拳堪堪止住,刚好停在岳怀姜脸庞的方寸之外。岳怀姜长剑横在时忘尘脖颈前,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削下他的头颅。 看上去像是要索对方命的仇敌。 两人相顾无言,看向对方的眼神中都写满了险些丧命的惊恐。 音如掐断结印,骤然回身看向站在门口的季清礼,眉头紧皱。 ——夜鬼,凭空消失了。 ** 快要到轻弹居时,领路的小厮走向岔路,绕到了另外一边。 张家宅院太大,洛念不记路,只能跟着走。 轻弹居内的打斗声是她在照月宗时觉得最悦耳的声音,武器碰撞极为清脆,叮叮当当,像是流动的清泉,听着让人安心。 洛念行在鹅卵石铺着的长路上,跟着他们出招的节奏走着,步伐轻快。 忽然间,所有声音都静止了。 洛念顿住脚步,回头向轻弹居望去。白色的阵法层层褪尽,亮光黯淡,像是凋谢的花瓣。 这不是阵法启动的模样。 洛念见过音如使用绝杀阵。倘若目标迈入阵眼,阵法会如烟花般盛大而绚烂。 她几乎瞬间就意识到——出事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油然而生。急促的呼吸声贴着她耳畔响起,不等洛念回头,背后忽然有什么东西随着呼吸声颤动。 像是有个人贴在她背上大口喘气,胸口随之起伏。 抬眼望去,领路的小厮不知所踪。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中计了。 可是,谁在算计她。 是小厮,还是张端之,亦或是鞠咏诗? 还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个圈套。 小厮为何忽然不见了踪迹? 张端之为何不留在轻谈居确认捉鬼进程? 鞠咏诗为何要问她是否是照月宗人? 细细想来,诡异之处竟然如此多。 鬼又是如何逃出师姐阵法的? 不等她继续思量,一股气体顺着右侧绕向她的脖颈。 那是极度奇怪的触感,不温不冷,没有实体,偏偏又能感知到它的存在。 下一刻,她的右耳如同溺水之人,什么都听不清了。 洛念忽然有些烦躁。 这鬼不好好在阵法里待着,跑过来骚扰她,真是给师兄师姐添麻烦。 周围有红光波动,气温骤然升高,如同沸水蒸腾。一只红蝶从洛念耳中钻出,煽动着翅膀停在她背后的夜鬼身上。《 》 3、季清礼 夜鬼是没有人性的。 早在八年前,洛念就深刻且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那年她十岁,音如十五岁。照月宗混入一只高阶夜鬼,可在白日也化作实体。 它伪装成再普通不过的修者,混迹于众多外门弟子之中。后来,在某个夜晚,它当着音如和洛念的面亲手杀了宗主夫人——音如的母亲,皇甫鱼。 从那时起,音如就从骨子里痛恨夜鬼,与之不共戴天。每当有关夜鬼的任务出现,她首当其冲。 而随着身边人杀的鬼变多,洛念的见闻便也累积起来。 她深知,夜鬼酷爱杀人,且手段残忍。偏偏它们又有聪明的头脑,喜欢放长线钓大鱼。 此番来到张家宅院,从见到张端之开始到现在,洛念从未停止过思考。 这只夜鬼每晚只杀几个府内下人,属实异常。 这不符合它们嗜杀的天性。倘若条件允许,让它们屠城也不是没可能的。 倘若它当真有自己的计谋,那么它想要捉住的那条“大鱼”,究竟是谁? 耳边传来急促的呼吸时,洛念没忍住,弯起眼睛笑起来。 闹鬼五日,照月宗今早才收到姗姗来迟的求救;夜鬼固定出现的场合;张端之与鞠咏诗关系不合,甚至称得上恶劣;谈及捉鬼时鞠咏诗突变的神情;完美无缺的阵法,偏偏让夜鬼逃了出来...... 这条大鱼,绝不会是她洛念。 被卷入这场阴谋,她现在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罢了。 她、她的师兄师姐,只不过是来陪跑的。 真没意思。 红蝶从耳中钻出,翅膀破碎而凋零,仿若秋末落叶,偏又于幽暗中发出微末亮色。所经之处,赤色荧光不灭。 如梦如幻,似美似杀。 它落在夜鬼身上的刹那,原本不见行迹的夜鬼霎时现了形。倘若有第三者在场,入目的便是这样一幕:年过半百的白寿1男人正从后虚搂着洛念,脸颊贴着她的右耳,手掌扼住她纤细的脖颈,稍稍用力便能拧下她的项上头颅。 洛念蹙眉,垂眸看向自己勃间的手,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师兄师姐不在,她懒得与其周旋。它掐着自己的手骤然用力,洛念吃痛,抬起手打了个响指。 红蝶骤然分崩离析,粉身碎骨。无数朱砂星点绽放,雪花般密集而璀璨地落下。 夜鬼如同触及洪水猛兽,猛然抽回了手。 洛念抱臂回身,定定地看向它。 越来越多的荧光埋入它的身体,夜鬼不堪负重,开始痛苦哀嚎。洛念冷眼旁观,歪着头,饶有兴致地静静观察。 痛苦像无数头细的钩子,无孔不入地向夜鬼的四肢发散。它浑身痛苦地痉挛,痛苦的呻.吟在幽静的深夜回荡。 见时机差不多了,洛念终于开口:“你原本的目标是谁?” 夜鬼是可以开口说话、与人沟通的,她知道。 因为当年杀死皇甫鱼的夜鬼曾与她搭过话。 这才是夜鬼最恐怖的地方——它们分别与人毫无两样,却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冷血残忍。当它站在你面前,除非剖开它的内心瞧上一瞧,否则根本看不出区别。 夜鬼被折磨到意识恍惚,只觉自己躯体仿佛被撕成碎片,痛苦得不能言语。它听不清洛念说了什么,依稀看见她唇齿开合,还以为是给自己下了死令。 它暗暗咬牙,忽然抬眸,冲向洛念。 洛念早有防备,双眸转红。正要出招,忽有一道身影清风般飘然,挡在她的身前。 她藏在衣袖下的手骤然收紧,漫天红光如惊弓之鸟,消失殆尽。 ** 这道身影,早在十年前便挡在过她的身前。 当年,苍羽派即将覆灭。洛念的母亲带着她仓皇逃出,派出神兽白鹤送信,将洛念托孤给照月宗主音晖。音晖无法擅自离宗,便派出已经学有所成的爱徒前来接她。 那是洛念第一次见到季清礼。 诚然,彼时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但季清礼已经见识过江海山川。在她所见过的寥寥无几的人中,他是最好看的那个。 洛念至今还记得那一幕。 母亲洛息不知所踪,她独自一人躲在小木屋里,饥寒交迫。哪怕洛息消失前再三叮嘱她一定要乖乖待在原地等人来接,可还只是小团子的她实在太饿,思索再三,仍然跑了出去。 遇到歹人时,她才终于知道害怕。 歹人不止一个,是四五个青年。正值青葱岁月,偏作一幅混子打扮,笑得蔫坏,让人发怵。他们看见洛念独自一人,便凑了上来。 洛念是个美人坯子,这还得归功于她的父母——两个极俊美的人生出来的孩子,长相必然不会差。 不知从哪听说过,长得漂亮也是一种错。她一向觉得这句话毫无根据,内心极为唾弃,直至此刻却有些认同,因为她听到这帮人正在筹谋将她卖到窑子2去。 窑子是什么她不清楚,但能发卖人之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地方。洛念转身就跑,为首的歹人立马追来。 腿长不同,洛念拼进全力也还是被三两步追上。那人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将她往地上重重一摔,啐了一口:“他娘的,还敢跑?!” 其余几人吊儿郎当踱步而来,其中一人道:“疏于管教。要不我们先......” “不可。”有人出声打断,洛念还以为他良心发现,听到了一丝转圜的可能。下一刻,这人却狠狠掐断了她的希望:“雏儿才能卖个好价钱,哈哈哈哈。” 洛念如坠冰窟,深深的绝望包裹住她。 她无措,又毫无反抗之力,唯一能表达不满的只有那双漂亮的眼睛。为首之人垂眸看她,对上她溢满愤怒的眼神,怒火中烧,手中拳头挥起:“臭婊......” 有人一把握住了他即将落在洛念脸上的拳。 半晌未等到预想之中的痛感,洛念缓缓睁开眼,看见了那个人的背影。 天蓝色的长袍随风而起,轻柔地拂过她的手臂。不算宽厚的肩膀为她遮蔽了所有危险,拦截了她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他还只能算是个少年,清澈而明亮的声音如同他的出现般,如同一缕清风。 她听见他说:“让开。”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个人即将成为自己的师兄,在漫漫时间长河中成为她心尖最在意的牵挂。 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青竹泛黄,落叶堆了一地。秋意满袖,风动云涌,几招过后,歹人落荒而去。他回过身,那双曾浴过火生了茧的手朝她伸来:“别怕,我是来接你的。” 人间水流不息,山川入云。或万顷蹉跎,或心生百相。 而整个世界,她只看着他。 ** 季清礼蹙眉望向夜鬼,口中却询问着洛念:“没受伤吧?” 不知何时,他已经变了声,凉薄、清冷。偏偏此刻带着沙哑,让人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有丝低柔暗藏其中。 洛念伸手揪住他的衣角:“师兄,我害怕。” 季清礼知道她没多害怕。 整个照月宗都觉得他们不熟。毕竟人前,他们连眼神都鲜少对上。 可只有他们二人时,恰又全然是另外一种关系。 季清礼觉得,世上没人比自己更加了解洛念,洛念亦如是。四下无人,天地诺大,这些年看似最为疏远的,实则才是最亲近的。 洛念的撒娇像是小猫挠爪,听得他心痒。他做不到无视,只能宠着:“那怎么办?” 夜鬼还在被压制着。季清礼什么都没做,它却像被万千锁链束缚,动弹不得。 闻言,她竟然真的思考了一下:“帮我出气。” 季清礼觉得好笑,这事分明用不上他来做——洛念看似祭符境,实则与他一样是为元婴,这些他都知晓。 不过,除去洛念本人,也只有他和宗主知晓。 方才那些红光是她的伴生兽鬼蝶所化。若有旁人在,她断不会使用——拥有伴生兽的灵兽师修为皆在元化境之上。 不过既然她发话了...... 他额间天眼微张,天地霎时结满白霜。嫩绿的柳条上挂满雾凇,冰雪凝结,洛念站在他身后,端详着他侧颜。 寒冰自脚底拔起,节节上攀,竟有将夜鬼冻住之势。 季清礼为人看似随和,其实很是强势。法相由心生,他使出的招式狠厉,亦无破解之术。若被完全冻住,便当真灰飞烟灭了。 而洛念,她的攻击要靠灵兽,摄魂要靠自己这双眼睛。 两个人站在一起,足以让夜鬼灰飞烟灭,天神来了也挡不住。 意料之中,第一层冰结成时,有人跌跌撞撞赶了过来。一身素衣,发髻低垂,不是鞠咏诗又是哪个? 她跑几步跌几步,神色俱是慌张。洛念都有些看不下去,想劝劝她大可慢慢来,这冰要结满三层才奏效。 鞠咏诗猛然冲到夜鬼身前,身若柳絮,看着手无缚鸡之力,实则握起拳头就往冰上砸。砸了几下发现没用,她眼神四处飘散,发现搜寻不到可以借用的器物,第二层冰又向上蔓延,咬咬牙,握拳更加用力。 白皙的手一点点泛红,最终破了皮,流下鲜血。 这回洛念是真看不下去了。 她伸手一捞,一根环环相扣的银链凭空出现在她手中。她缓缓走到鞠咏诗面前,递给她:“你需要这个吗?”《 》 4、张端之 鞠咏诗这才发现还有两个人在这。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看向洛念递给自己的绳索,勉力维持原本的端庄,声音却发颤:“这是什么?” “念索,我的武器。”洛念瞟了被冻住的夜鬼一眼,视线又回到她身上:“它能助你破冰。” 鞠咏诗抿唇,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复杂。她知道,照月宗派出他们就是来绞杀夜鬼的,哪会这么好心帮她? 此刻情况危急,第二层冰即将封冻。她顾不上太多,只能铤而走险,接过念索便重重往冰上一挥——念索像是有了灵魂,自动缠绕至夜鬼腰间,越收越紧。冰面顷刻崩裂,化为道道冰凌坠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直紧绷着的鞠咏诗这才松了口气,看向洛念的眼中充满感激。 正要道谢,她才发现不对。念索虽帮她化解危机,却也是另一道危机,只因它破冰之后还在收紧,已经勒进夜鬼的骨骼。倘若继续下去,与腰斩之刑无差。 鞠咏诗猛然看向洛念,语气焦急:“你做什么?!” 洛念歪头,一脸懵懂的表情。念索似有感应般停了下来,稳稳箍在夜鬼腰上。后者不停挣扎,发出痛苦的哀嚎。 “我做什么?”她拖着长音,抬起的右手指尖轻点下巴,颊面梨涡随着笑容露出:“我在好奇,你想做什么呀。” 鞠咏诗下意识吞了吞口水,眼神游离,望向在场的另外一人。 季清礼站在她身后,隐匿于黑暗之中,不发片言,全然没有要出手阻止的意思。 鞠咏诗心中冷笑,不该期待的。 他们都是同一战线的人,怎么会帮她。 岳怀姜与音如姗姗来迟,护在了洛念两侧。岳怀姜抓着洛念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语气焦急:“天杀的夜鬼,怎么跑来欺负你了。可怜了我的宝贝念念......吓坏了吧,伤着没?” 洛念摇摇头,怎么看怎么纯良无害,与方才判若两人。 音如一言不发,向前半步挡在洛念身前,蹙眉望着眼前的景象:形容狼狈的绝色美人手中握着岳怀姜送给洛念的武器,夜鬼被其紧紧绑着,动弹不得。 “念索怎么在她手里?”音如道。 岳怀姜闻言看去,果真如此。她三两步走到鞠咏诗面前,一把揪起她的衣领将她拽了起来:“你对我师妹做了什么?!” 季清礼:...... 应该问你的师妹有没有对她做什么才对吧。 似有感应,洛念回头对上季清礼无奈的眼神,无辜地眨了眨眼。 鞠咏诗看向来者众人,自知情况不妙。她怒目而视,冷艳中带着说不出的倔强,就像生长在绝境沙漠的一枝带刺瑰。 见她一幅不肯言说的模样,岳怀姜心底一股无名火升起,偏又不能对一介弱女子如何。 洛念知道夜鬼是鞠咏诗的软肋,本有法子治她,可在两位师姐面前还得装一装,扮作不闻世事的天真小白花。季清礼知道她为难,正要开口,忽然又听到凌乱的脚步声。 张端之急急跑来,端正的发髻被树枝刮乱。他喘着粗气,看见岳怀姜揪着鞠咏诗,以为她要动手,忙道:“慢着!” 他连忙护在鞠咏诗身前。暗色之下,他的笑容带着几分商人混迹市井磨练而出的独有的狡黠:“姑娘手下留情。有话好说,我夫人她定是无辜的。” 岳怀姜欲言又止。僵持半晌,还是松开了手。 张端之道了声谢,回过身扶住腿软的鞠咏诗轻声安抚,从腰间掏出帕子为她擦拭冷汗。旁人看去,只怕会羡艳两人琴瑟之好、伉俪情深。 洛念却没有错过他靠近鞠咏诗时,鞠咏诗脸上的厌恶。 真是有趣。 既然如此讨厌他,为何还要与之同住一屋檐下? “张家主。”保持沉默的季清礼终于开口,润若清泉的嗓音于此间幽静之所带着点空灵悠远的感觉,每一声落入鞠咏诗耳中都无比沉重:“惊扰夫人,是我等失误。个中插曲已了,夜鬼落网,今夜便能起阵抹杀,永绝家主后患。还请家主带着夫人回......” 尖锐的女声忽然打断他未竟的话语:“不可!” 季清礼挑眉。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鞠咏诗顿了顿。然而既已豁出去,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她挣开张端之的手,站起身,指着夜鬼凛然道:“它不会杀人。” “哦?”岳怀姜失笑,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不会杀人,那前几日死的那些人难道都是人为?” “正是。” 她挺直脊背,高昂头颅,神色居于从前那般一贯冷傲,接下来说的话却惊世骇俗:“那些人,都是我杀的。” ** 自季清礼撂下一句“洛念有危险”便不见踪影后,岳怀姜与音如对视一眼,即刻紧随其后。 有他们仨在,一个夜鬼能奈师妹何,时忘尘想。他去也是多余,还不如做点别的。 轻弹居的确是雅,却雅得古怪。 他的前任师父任路南精通五行八卦,他虽是身法师,跟在任路南身边久了,难免有所涉猎。轻弹居的木植布置,甚是怪异。 光是院中那刻梨树,便有招阴之说。 轻弹居坐落在张家宅院的西南角落,采光较差,因而潮湿。换句俗话讲,便是阴气重。 无论是院内还是房屋陈设,都是四四方方,像个棺材。从风水来看,便是典型用来聚集阴气的格局。 房屋门不知何时被风吹开,摇摇晃晃,发出吱呀的声响。时忘尘站在院内正中央,抬头看去,正正巧在门内看见了自己。 说不吓人是不可能的,只是他混迹江湖多年,还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失态。 平复片刻,他蹲下身,捞起一颗石子朝屋内的“时忘尘”砸去,果不其然听见一声清脆的咔擦。 屋内人顷刻消失,破碎的晶片散落一地,迎着皎白月色发出闪光。 原是一面镜子。 时忘尘顺手拔下一株狗尾草叼到嘴里,缓缓起身,右唇勾起,掀起一抹冷笑。 长镜照门。 这样的布局,不招鬼就怪了。 深紫衣摆掀起,时忘尘长腿一迈,脚腕上的铃铛响不过一瞬,他已移动至屋内。他吹了声口哨,分身于黑暗中浮现。 接收到指令,时忘尘的分身开始翻箱倒柜。他本人乐得清闲,提起油壶给烛火挨个添油,顺着一个个点燃。屋内变得明亮,他放下油壶到处走走停停。 擅自搜人间住宅是他不对,可这布局也太诡异了。 他必须一探究竟。 ** 话音掷地,场面陷入诡异的寂静。 在场众人皆不是傻子。 夜鬼杀人手段残忍,无不血肉模糊,绝非人力所为。更何况,一个被人质问都会被吓得腿软的女子,哪来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杀那么多人? 几字常见,拼在一块却不是那么回事。待反应过来后,张端之反应异常激烈:“胡说什么!” 否定之后,又转过身对着岳怀姜等人解释道:“我夫人她受了刺激,神志有些错乱,还望各位......” 一声冷笑传来。 循声望去,面容憔悴的美人长发几乎全散,面色苍白如纸。她忽然狂声大笑起来,划破长夜,凄厉无比。 张端之抿唇,垂眸看向她。 待笑声已了,鞠咏诗才抬手理了理自己额前凌乱不堪的碎发,两手交并于腹前,下巴高高抬起:“张端之,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跪下。” 张端之闻言,毫不犹豫地屈膝跪倒在地。 岳怀姜:?! 洛念疑惑歪头。 音如轻叹出声:“啊......” 季清礼面无表情,作壁上观。 匆匆赶来的时忘尘刚好赶上这一幕,没忍住出声:“这是搞哪出啊?” 岳怀姜连忙抬起食指并到嘴边,示意他嘘声。 好在两位主人公并未在意他们。张端之跪在地上,头低低垂着,姿态像是悲哀到尘埃里。 洛念趁旁人不注意往后挪了一步,踮脚贴在季清礼耳边悄声问:“师兄,你不觉得有趣吗?” 温热的气息打在他耳畔,气若芳兰,他的耳根果然泛起微红。无人之处,两人分明已经定了情,她一靠近,他还是束戈卷甲1。大脑空白,依稀只能抓住那句“芳泽无加,铅华弗御2”,一时连话都忘了回。 目的达到,洛念不再逗他,回到原来的位置。 鞠咏诗扬手就给了张端之一巴掌。声音脆响,可见力度之大。 岳怀姜不知从哪掏出一包腰果往嘴里塞。时忘尘眯着眼看清她手里的东西后连忙蹭到她身边,趁她不注意就从纸袋里伸手抓了一把,随后也一边吃一边全神贯注看戏。 音如目睹全程,无奈地摇了摇头。 岳怀姜见状,将手中袋子递给她:“吃吗?” “这......不太好吧。” 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口嫌体正直地抓了几颗出来。 张端之被打得半边脸泛红,已然有些微微发肿。鞠咏诗蹙眉看他,语气里的嫌恶简直要溢出来:“我说过,不许叫我夫人。” 闻言,张端之眼神微黯,却还是应道:“是。” “我倒是不知你还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把照月宗的人喊来。”她抬眼看了一眼洛念,与之对上目光后便匆匆躲闪。她抬起手,指向夜鬼,语气嘲讽:“先前院里死人没见你管过,现在又急着灭鬼了。怎么,你是对着这张脸,心虚了不成?”《 》 5、前尘事 时忘尘在轻弹居屋内找到了一本卷轴,上边记录了些许前尘往事。 张端之虽为商贾世家后代,却只是旁支,不受主族接纳。家中经营着小本生意,算不上富裕,日子过得倒也还算顺心。 彼时鞠家才是远山城首富。作为鞠家独苗,荣华富贵不必鞠咏诗开口便有人捧到她面前。 家大业大。及笄之后,鞠家家主鞠古晋立刻着手安排鞠咏诗学习经商知识,以便日后接手家中生意。 鞠咏诗的第一门课,是要学着去经营店铺。 她纠结再三,放弃了广受女子欢迎的首饰铺,选择开一家书屋。 身为女子,无法参加科考,实乃她人生一憾。其实她很爱读书,知识仿若清凉绿海,沉浸其中,快意自不必说。 她不缺金银,开店只是为了记些账录搪塞授课先生。然而开个书屋,不仅方便自己广阅书籍,说不能还能偶遇知音——相信人海茫茫,总会有人与她同好。 那是个酷夏的午间。气候炎炎,街面广阔,摊贩都被高温屏退,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鞠咏诗支着脸,专心致志地阅读《子夜歌》1,连有人走到自己面前都没注意到。直至那人敲了敲桌,她才猝然抬眸,一幅被吓了一跳的模样。 “抱歉,打扰姑娘了。”张端之不好意思地笑笑,随后张望四下书柜,开口问道:“我想问一下......铺内有方回所著《子夜歌》否?” 鞠咏诗眨了眨眼,杏仁般乌黑的眼瞳闪着光,惊讶全都写在脸上。张端之被她看得不自在,有些紧张:“姑娘看我作甚。” 她回神抬手,将面前的书递给了他,笑意盈盈:“这篇诗是我心头好,却鲜有人知。这么久以来,你是第一个问的人。”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以为,这人会是她的知己。 ** 第二次见面,是在查收地契的时候。 就是如此巧合,张端之家的粮店恰巧是租了鞠家名下的铺面。见到彼此时,两人俱是一愣。 “你......你便是这的老板?”鞠咏诗吃惊。 在此之前,鞠咏诗以为张端之是个读书人。他长相白净,气质儒雅,一身风度,衣着也朴素,与那些商户之子大相径庭,简直和铜臭沾不上边。 张端之点点头,同样不可思议:“你、你是鞠家小姐?” 他以为,她只是个普通的书屋主人。 鞠咏诗点头,见他手里还握着书卷,自知打搅了人家,连忙摆手道:“你看你的,不必管我,我就随便逛逛。” 话是这么说,鞠咏诗怎么也算他半个契主,怎能怠慢。他口中应着,却把书放在柜台上,跟在了她身后。 身为富贵人家的小姐,这种情况她见得多,自知再多说也是客套,便不阻拦他了。 铺子不小,分为上下两层。下层卖些各地主粮,鞠咏诗伸手捞了一把出来,晶莹剔透,颗颗饱满。她感叹:“难怪听闻城中百姓都爱来这里买粮。” “小姐过誉了。”得知她的身份,张端之不敢再称她姑娘。 “这么生分做甚。”鞠咏诗回头看他:“不许称我小姐。我有名字,我叫鞠咏诗。” 张端之应是,却没有顺着她的意叫她的姓名。鞠咏诗拿他这闷葫芦无可奈何,只能指着前方的楼梯道:“我能上去看看吗?” “这......”张端之有些为难。上层是他平日居所,不至于凌乱邋遢,但有些过于简朴了。然而迎着她澄澈的目光,他还是点了头。 鞠咏诗踱步上去,映入眼帘的便是架满书卷的木柜。她被深深吸引,移至柜前端详着。 上边多是市面难求的稀卷,也有不少誊抄的卷录,能看出收藏之人绝非心血来潮。鞠咏诗忽然回头,问出一个现实的问题:“商户之子不得科考,你为何还在坚持?” 张端之愣了愣,没想到她会问这种问题:“谁说温书是为了科考?” 鞠咏诗眨眼。 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强硬,张端之放缓了语调解释道:“姑娘见笑。我不求仕途,不慕权势,虽为五斗米折腰,却仍有自己的追求......” “我读书,只是为了图个开心罢了。” 只是为了图个开心。 鞠咏诗不知他所说几分为真,或许同她一样,这只是一种居下位者无能的反抗。 女子、商人皆不得科考,却阻挡不了他们这些人嗅着书香味寻过去。倘若没有腐朽的条文,他们的野心不会止步于此。 然而有人问起,也只能无奈笑笑,故作坦然道:我对科举没兴趣。 可笑又可悲。 即便是伪装,却还是振聋发聩。鞠咏诗深受启迪,道:“承蒙指教,多谢。” ** 那日过后,两人往来变得频繁。 粮店距离鞠咏诗的书屋不算远,只隔了一条街的距离。鞠咏诗凭着记忆里张端之乘着的书籍推断出他的喜好,时不时遣人送些书去给他。 一开始张端之还会推脱,毕竟无功不受禄。然而鞠咏诗给出的回复是:“曲高和寡,知音难觅。” 于是他便接了下来。 偶有不懂之处,他会跑到书屋这边与鞠咏诗讨教。 灵魂共振,总是容易擦出不一样的火花。 时光飞逝,半年时间一晃而过。她彻夜读书,自得其乐。许多时候回过神来已经深夜,便学着张端之在隔间安置了简朴的住处,安然睡去。 那日她便在书屋过了夜。 悠悠转醒。风声呼啸的清晨,推开门的鞠咏诗发现,初雪降临了。 随着白皑雪花的坠落,她的目光也跟着下移,一席黄衣的少年映入眼帘。他一如既往地将冠盘起,束着的发带却被落了满头的雪盖住,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鞠咏诗张了张嘴,十分震惊:“你在干嘛?” “我......”站了太久,张端之有些被冻僵,骤然开口,话都说不利索。 见状,鞠咏诗上前两步将他一把拉近屋中,将自己的暖手炉端到他面前。见他牙齿还是打颤,她又去拿了个棉袍过来盖在他身上。 待他缓过来,头上拍不掉的雪也都化了。发间沾满了水,衣裳也是,看着狼狈至极。 “说吧。”鞠咏诗倚着椅背看向他。 虽然相处下来知道这家伙是个木头,但也没见他如此疯狂过。她实在好奇,究竟是什么事会让他这样。 便见他从袖中缓缓掏出一张亲手誊抄的诗摆在她面前,伸出手指着第三句:”这一句,我不懂。” 鞠咏诗气笑了。 还真是为了一句诗专门跑到这里等了那么久。 她垂眸,顺着他指着的方向看去,忽然怔住。 他们论的大都是关于乡情、友情、亲情的诗句,鲜有情爱诗,也都是惋惜惆怅风。鞠咏诗何等聪明,在看见那行字的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向她表明心意。 那句诗是: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2。 ** “然后呢然后呢?” 鞠咏诗和张端之还在僵持,时忘尘已经将自己在卷轴里看见的内容简要说了一遍。 “不知道。”时忘尘将岳怀姜八卦凑近的脑袋驳到一边:“我就来得及看到这,后面还没看。好奇的话你自己看吧。” 说着,将手里握着的卷轴扔给她。 “不用看了。”鞠咏诗忽然抬头看着他们:“我来说。” 时忘尘和岳怀姜尴尬地四处张望,一幅很忙的样子。 他们离鞠、张二人间隔着一段距离,音量也加以收敛,没想到人家全都听见了。当着别人的面论是非,实在是有些可耻啊....... 鞠咏诗却没觉得有什么,或许是因为已经全然不在乎。 可记录往事的笔迹分明出自她。 “后来,我同父亲说要嫁给他,父亲没有意见。互换庚帖、定下亲事后,父亲甚至开始提前领着他熟悉鞠家的生意往来。”说到这,她忽然牵起一抹冷笑:“然而就在运送朝廷所需的器皿时,这个白眼狼竟然反咬我父亲一口!货物失踪,他将罪责全然推到我父亲身上,把自己摘了个干净......看见这满院的珠宝了吗!” 她挥着手,指向四方。岳怀姜点点头,他们来时已经见识过了,的确处处奢靡。 “这些原本都是我鞠家的,就连这座府邸都是我鞠家的!可是,”她猛然蹲下身,将脸凑近张端之,两人鼻息交缠,像是对缠绵的恋人:“可是张端之,就因为你一句话,这些都变成你的了。就连我爹,都因为你死了。” “枉我当真信了你的鬼话。什么不求仕途,什么不慕权势,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她像是被抽尽了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地,却笑得越来越大声。快要喘不上气时,她才停了下来,大口呼吸着。张端之见状,连忙从腰间掏出药瓶倒下几颗想要喂给她,被她一把甩开:“滚!” 张端之抿唇,僵在原地。 “别碰我,我嫌恶心。”鞠咏诗蹙眉瞪着他,花容月貌因为情绪的波动而显得狰狞。然而片刻后,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勾唇笑了起来。 这次是发自内心的。 她抬起下巴,用看狗般的眼神看着张端之,语气挑衅:“你是见这夜鬼长着与我父亲一般无二的脸,害怕了?”《 》 6、爱与恨 众人这才注意到夜鬼的相貌。 它被念索紧紧捆住,已经放弃挣扎。若是忽略赤红的双目不计,眉眼其实与鞠咏诗有七分相似。 难怪鞠咏诗拼死也要救下它,原来是与其父长着同一张脸。 不过听她所言,是早就知道夜鬼的存在了? “鞠......”音如开口,这才想起来还未问过她的名字,直接跳过了称呼:“这夜鬼是你召唤的吗?” 夜鬼的起源,实则是人的魂魄 修真界道法至高无上者,身形陨灭,意识却长存。飘渺于天地间,汇集天地灵气,在夜晚得以窥形。然而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以身作饲,召唤死去之人的亡灵。 且不说起召之人需放尽全身血液,过程极为痛苦,成功率也只有一成罢了。若非执念入骨,断不会有人这样做。 所以如今存在的夜鬼,大多天生地养。 既是灵物,也是邪物。 “是。” “你也知道?”音如看向张端之。 张端之还跪在地上,初见时挺直的脊背已然有些弯曲,仿佛压着千钧重。他回避了洛念的问题,只是抬头看着鞠咏诗:“为什么?” “我等这一天,很久了。”鞠咏诗仰头望天,一阵清风吹过,轻抚她的鬓角:“我父因张端之而死,家中财产被尽数赐予他。我虽恨他入骨,但世道艰难,身为女子,嫁给他是我最好的选择。” 这些张端之都知道。 当年他愧疚至极,本想将钱财全然转到鞠咏诗名下,然而皇帝派了眼线在他身边,他这样做无疑是为她招来祸患。最好的选择,就是娶她。 所以他才求娶。 本已不抱希望,她却一口答应下来。他又惊又喜,诚惶诚恐,却在婚后感知到她的疏离后恍然大悟。 无数误会之间,他们曾经的那些情分微乎其微。 见他不吭声,鞠咏诗冷笑:“我最烦你这副模样,说什么都无动于衷。既如此,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 她以手支地,撑起自己的身体,匍匐到他面前。分明是双有情的眼睛,吐出的却是最无情的话:“我已服下红花,终身无子。” 张端之猛然抬头,对上她的双眼。鲜红的血丝密布在他眼眶,瞳孔骤然收缩,震惊无以言表。 婚后他们圆房次数屈指可数,皆是在大醉后两人意识恍惚之际。迟迟未传来有身孕的喜讯,实属正常。 可女子服下红花痛楚非常人能忍,她竟恨自己到不惜这般伤害自己。 见他这般,鞠咏诗终于满意:“见你活得这般好,我很想问问你,每至午夜梦回,你可有良心不安?日日面对院内奢华,是否感到受愧?如今见到我父亡魂,你是何心情?” 真正问到自己最为执着的问题,她并没有自己想象中歇斯底里。 或许她的本意并非报复他,也不是想要他付出代价。嫁给他的岁岁年年,他从未对她设防,她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了他。 洛念忽然想到一个词——相爱相杀。 相思相授不相亲。 正是因为有情,才会在长长久久的岁月中,怀揣着痛苦而折磨的恨意留在这里。 “我......”张端之声音嘶哑,开口却仍是那一句话:“我对不起你。” 洛念看热闹不嫌事大。 她朝时忘尘伸手,时忘尘满脸疑惑,洛念眼神下移:“刀。” 时忘尘恍然,将腰间系着的匕首卸下来放在她手心。洛念不顾身边人的阻拦上前几步,摊开手掌将其递给鞠咏诗,笑意盈盈:“他这么坏,要不你杀了他吧。” 她不认为鞠咏诗会接过匕首,毕竟她已经怯懦了这么久。然而鞠咏诗的手抖若筛糠,却还是将匕首拿了起来。 洛念有些意外。 短刀出鞘,陵劲淬砺。美人握柄,其袖如风。 张端之紧闭双眼,甘愿赴死,洛念却在刀尖即将刺入他身体的瞬间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还真刺啊。”洛念扬眉,语气不可置信。迎着鞠咏诗不满的目光,她朝着身后人开口:“师兄。” 季清礼踱步到她身边,独属于他的木香钻进洛念鼻间。 时忘尘看向音如,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季清礼,十分差异:“我不也是她师兄?为什么季清礼就确信洛念叫的是他?” 音如:“那你也过去。” “.......算了吧。”时忘尘挠挠头。 季清礼都已经过去了,他再凑过去叫个什么事儿啊。 “能不能开启‘溯洄’,看看他们的过往?”洛念被宽厚的身躯遮住,岳怀姜等人只能看见季清礼的背影。她抬头看着他,用旁人难以听见的声音道:“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念念,”岳怀姜忍不住开口:“你求他还不如找我。” 虽然她是个剑修,好像也帮不上什么。 谁人不知季清礼为人有多孤傲。 他那天眼可宝贝着呢,连宗主都下过令,若非生死一线,天眼不可全开。 想求他看点东西,比登天还难。 然而下一刻,她就听见季清礼开口:“好。” “你看,我就说......”她顺口接过话尾,忽然反应过来对方方才说的是什么,瞪大了双眼:“啊?” 旋即,她就感受到季清礼开了天眼。只因周围灵气全都朝他奔去,他仿佛处在漩涡中心,外力威压从他向外加重。 窥人因果需天眼全开。 岳怀姜绕到洛念这边,看见如玉般的脸庞上那完全睁开的天眼,震惊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啊?! 说好的不遇生死不能开呢? 岳怀姜托着下巴跑回音如身边,指着季清礼震惊道:“他不是向来独来独往,对同门不屑一顾吗,为什么这么对念念这么好?!” 音如反问:“那你为何要对念念好?” “因为念念可爱啊!” “或许他也这样觉得。” “啊......行吧。”岳怀姜被说服了,质疑了自己一瞬间,还是觉得不对:“不是,不对啊,这不符合他的作风啊!” 岳怀姜还在那里怀疑人生,季清礼已经观完事情全貌。洛念眨眨眼凑上来:“怎么样?” 他抿唇,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干脆拉起洛念的手腕,将自己方才所见的画面传给她。 肌肤相触的刹那,周遭变换了风景。洛念站在大殿内,前方坐着龙袍加身的男人。他鬓发微白,眼底泛青,整个人看着疲惫不堪。 身侧的季清礼为她讲解:“这是人间的皇帝。” 洛念忍俊不禁:“师兄,这个我还是知晓的。” 季清礼被她噎了一噎,垂眸看她,握着她手腕的手微微收紧,表达了自己被拆台的不满。洛念眯着眼睛,笑着挣开他的手。 后者愣了愣,身体微微绷紧。等感受到离去的温度又传回掌心时,他才放松下来。 原来是洛念的手伸了回来。 两人十指紧扣,洛念牵着他晃了晃,一双眸子闪亮亮地盯着他。季清礼知道,这就是在哄他了。 他勾起唇角,从她身上移开目光,复而看向面前光景。 皇帝端坐龙椅,周身如同十尺寒冰,威严至极。 铁链声响起,衙役牵着几人步入殿中。洛念循声望去,来人只有两个,皆形容狼狈,一时间竟然认不出谁是谁。 结合鞠咏诗先前所说话语,洛念猜测,其中有一人是张端之。 果不其然,季清礼道:“左边那位是鞠夫人的父亲鞠古晋,右边则是张家家主。” 洛念又细细端详片刻,艰难地辨认了出来。 此时的张端之还不似之后那般沧桑,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出头,正是年轻时。虽被灰土罩身,但挺直的脊背一如既往。 至于另外一位,确与她所见夜鬼长相相同。 待二人被押至殿前,见到座位上的人都心下一沉。 此案若由大理寺查,尚有转圜余地。今日面圣,便再无转机了。 两人双双跪下,行过礼后,居上位者的声音传来:“鞠家家主,久仰大名。” 鞠古晋心中咯噔一声。 这是冲着他来的了。 他连忙行叩礼:“草民不敢。” 衣料摩擦声响起,坐在龙椅上的人起了身,一步步顺着台阶走下。绣着金珠的龙靴进入眼帘,鞠古晋感受到一双手扶住自己臂膀。 “勿要妄自菲薄。”皇帝扶着他站起来,笑得平易近人:“早就听闻家主富甲一方,竟有四家钱庄坐落各郡。我朝中众卿一年俸禄,恐不及阁下一月。” 四家钱庄...... 一滴冷汗顺着鞠古晋额角流下。 各城皆有商人,福富与否,各凭本事。至于钱财是白道来还是黑.道去,无人问津。 对外而言,挂名鞠家的钱庄有五座,实则只有四座。坐落在赤水镇的那一座,其实是当今二皇子蔽于圣眼下私藏的钱财。 龙子相争,二皇子是最有可能夺得太子之位的人。鞠古晋野心不止居于远山城,若是攀附皇权,待二皇子即位,论金银珠宝,他将一人之下。 二皇子也是这样许诺他的。 如今,太子未立,事迹却败露。 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货物缺失。 只是皇帝知道他与二皇子暗通款曲,又不舍得向二皇子兴师问罪,所以拿他开刀罢了。《 》 7、姻缘结 当朝仅有三名皇子。大皇子是贵妃所产,生下不足一月早早夭亡;二皇子是皇后所生,野心勃勃,但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三皇子乃贵嫔所出,性格温顺,却胸无大志、甘于平凡。 也就是说,太子人选仅在两人中抉择。 存于皇室,从生下来的那一刻便要面对尔虞我诈。于皇帝而言,他早已习惯明争暗斗,所以宁愿选择一个性格乖张的儿子与虎谋皮,也不愿让平庸无为之人继位。 二皇子如此自信,是有凭据的。 只要他不起兵谋反,不做危害朝政、皇室的事,所有的一切皇帝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君与臣,父与子。 作为父亲,二皇子所犯错误的、会沦为把柄的、会被人诟病的错事,身后自有皇帝为他铲除。 比如这一件,被铲除的就会是鞠家。 鞠古晋在心中迅速做出了判断——这是死罪。他可以死,但他还有女儿。 鞠咏诗绝不能因为他所犯下的过错而死。 听闻皇帝行事诡谲,不按常规出牌。他得想想办法,赌一把才行。 按照坊间传闻,他喜欢反其道而行之...... 于是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猛然退后两步,回身指着跪在地上的张端之,怒发冲冠:“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身旁侍卫见状,以为他要暴起行刺,连忙冲到皇帝身边。 皇帝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料到事情走向。他摆摆手,示意侍卫们都退下。 鞠古晋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收你为徒,用尽心血栽培你,你却反咬我一口!我就说账本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原来、原来是你!” 站在原地看戏的皇帝饶有兴致地挑眉。 张端之抬头看着鞠古晋,满眼惊愕:“师父,我没......” “住口!”鞠古晋怒喝,抬手扬了他一个巴掌:“我女儿眼睛瞎了才会看上你这个奸佞小人!” 旁观这一幕的洛念歪头看着季清礼,空闲的手指向鞠古晋:“他刚才使眼色了吧?” 季清礼点头。 背对着皇帝的鞠古晋在打那一巴掌前对着张端之使了个眼色,张端之明显会意,瞳孔微缩。 紧接着,洛念看见张端之被用力扇至一侧的脸转了回来。他像是变了一个人,面目狰狞、神情桀骜,脸上写满了小人得志。 他扬声道:“账本是我动的,那又如何?!你自诩清流,还不是助纣为虐!即便此事败露并非我所为,此番回去,我本也打算告官揭发你的!” 鞠古晋指着他,手指气得发颤:“你、你......” 洛念吐槽:“他们两个演技还挺不错。” 似乎也是看够了戏,皇帝抬了抬下巴,衙役立刻上前押住鞠古晋,将他按倒在地。张端之像是被吓到,震的退了两步,脸上带着惊恐。 皇帝看向张端之:“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张端之连忙跪好,声音颤抖:“回圣上,家主是草民的师父。” “朕方才听你们所言,你与他的女儿有些牵扯?” “是。原定我与家主之女下月成婚。” 皇帝勾唇:“这倒是有意思了。” 被押伏地的鞠古晋听见这句话,终于叹出一口气。 果不其然,他听见皇帝说:“你嫉恶如仇,朕赏识你。倘若让你接手鞠家家产,你能否会步前人后尘否?” 张端之面露喜色,连忙叩首,声音铿锵:“草民,绝不。” 皇帝大笑几声,随后摆手,鞠古晋被人带了出去。 无人窥见之地,他弯起嘴角,眼眶流下一滴热泪。 他终究还是赌赢了。 他的女儿,逃过了一劫。 ** 两人面前的画面忽然模糊,如同走马观花般飘忽起来。一幕又一幕从眼前闪过,最终停留在张端之启程回远山城的那一幕。 他身后的远方,鞠古晋被架到了断头台上。 向来背脊挺直的张端之第一次身形有些佝偻,看着说不出的沧桑。他回过身,眼眶泛红,对着鞠古晋所在的方向深深抱拳行了一礼,旋即转身上马,奔向远山城。 砸在地上的泪珠很快淡去,再找不出任何来过的痕迹。 洛念不知何时松开了季清礼的手——其实传输画面只需最开始的触碰,后面哪怕没有保持接触也能看见。 她找了个台阶坐下,扯了扯季清礼的衣角。 他低头,和她对视。 少女穿着一席粉裙,纸鸢发髻垂在耳后,绑着及腰长发的桃红发带还是他今日亲手系上的。她抬眸望着他,带肉的脸颊圆润可爱,用岳怀姜的话说就是天真无邪。 其实是个满腹坏点子的机灵鬼。 季清礼忽然想到,他对她吐露心迹的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仰头看着他。 那夜月色如银,草丛中蝉鸣不止。 洛念从困兽峰穿过竹林回来,手里的灯笼与月光相融。天还未亮,晨露气息已经密布,她慢慢走着,暖光绕过衣裳打在地上,影影绰绰。 夜风吹逐掠影,灯笼里的火灭了。月影如钩,素缟般的光华洒在竹林尽头,镀了那人满身。 正是季清礼。 洛念有些意外:“师兄?” “嗯。” 听到他的回应,洛念加快了脚步,来到他身边。 他向来束着高发,马尾垂在身后。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因被人奉为天才而加以束缚,锐利清冽。 或许因为他是她在照月宗所识的第一个人,洛念一直认为,他们应当是最亲近的。所以哪怕师姐们对她再好,都还是比不过他在她这里的位置。 可他总是很冷淡。 好在她魂师的这重身份季清礼知道,宗主也曾下令让他陪她练习。于是无人之地,她一次又一次将他的心神窥尽。 所以她也就知道,他不是冷淡,只是不善言辞。 超逸绝尘,实为鹰犬。 她的鹰犬。 她想去千象山捕白虎,他便替她绘制地形,寻其踪迹;她想吃栗子糕,他虽不说,隔日便能在房门看见冒着热气的糕点;她腕间珠串散了,他便会状若无意地送她个新的。 她从未提出过任何要求,他却事事替她周全。 可惜魂师的力量实为攻击。 每次练习,她小心再小心,不伤他的情况下也只能感受他的心情,并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不过,他也是喜欢她的吧。 不然在长长久久的时光里,哪怕白日再如何辛劳,每日还是要在夜间赶到这里接她,是为了什么呢? “等很久了吗?”洛念站到他身边,仰头问。 季清礼抬手,敲了她手中灯杆一下,被吹灭的火烛又燃了起来,暖黄的光打亮两人脸庞:“没有。” 两人一同迈出脚步,洛念低头看路,清脆的声音却传入他耳中:“我还以为师兄今日不会来呢。” 季清礼疑惑:“为何?” “师父不是派你去半虚城了吗?”洛念回忆着今早音晖的传令:“很远,我以为师兄你赶不回来。” 额头一丝微疼,原来是季清礼弹了她脑袋一下。他说:“想什么呢。” 正巧路过比武台,洛念一跃跳了上去。她蹲下身,双臂环着搭在膝上,视线刚好与他齐平。 季清礼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扬了扬眉,也学着她抱起臂,眼含笑意地回望着她。 洛念抬起右手,勾勾手指,示意他靠近一些。季清礼照做,向前迈了一步。 她撇嘴,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嗔怪。季清礼会意,于是又向前半步。 此刻两人之间的距离仅有一拳。他在她的一步之外,好奇她接下来的反应。 洛念忽然开口:“师兄,你知道七重门的门主首徒吗?” “即墨染?”季清礼回忆了一下:“有印象。” 便见洛念撩起束袖,将手腕上的海棠印记露了出来。 海棠印记是当今时兴的小术法。 倘若有人不敢言明自己的心意,便在对方身上扔下印记。半日过后,海棠于腕间盛开,只有被种下海棠之人能看见的红线显露而出,红线另一端便是种花之人。 有不少道侣因这术法确认彼此心意,因而又被称作“姻缘结”。 季清礼视线下移,瞥见那朵已经有些褪色的棠花,眉头蹙起。他抓起洛念的手腕,指腹在海棠上摩挲,似乎是想把它抹掉。 “师兄,姻缘结七日之后自会消散。”洛念提醒。 季清礼手中动作未停,声音听不出喜怒:“他种的?” “嗯。”洛念应道:“即墨染今早拜访照月宗,恰巧路过困兽峰,与我聊了几句。红线的另一头是他。” 见抹不去,季清礼开始往她手上扔净尘咒。丢了好几个,海棠花仍旧完好无损,反倒是她的手腕有些红了。 洛念憋着笑:“师兄,没用的。” 在海棠印记被沾染上情情爱爱前,就是因为洗不去才得以闻名。那时还有人用它在目标身上留下记号,以便捉捕。 季清礼叹了口气,看着她的眼神里装满无奈。 他不希望她和别人走的太近。尤其是这种怀揣着别的心思的。 ......别的心思? 他握着她手腕的手僵住。 那他呢,他难道就一点心思都没有吗? 看出他在走神,洛念将另一只手的手腕递到他面前:“师兄不开心的话,你也种一个?”《 》 8、月下吻 这话有些过界了,但洛念只是开个玩笑。 她以前不是没有开过这样的玩笑,每一次季清礼的反应都是沉默地看着她。 他那双眼睛很好看。比桃花眼长些,眼尾略微上翘,不笑时清冷无暇,笑时又微微弯起。水有漩涡,漠有沙陷,桃花漫天飞,深色瞳孔宛如秋池映星河,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洛念喜欢被他盯着,这样他目光所及的世界里就全是自己。可偏偏每次都是洛念率先败阵,移开目光。 这一次,他又是这样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洛念自认没转机,正要放下抬起的手,虚空忽然亮起光华。 洛念有些意外,垂眸,在手腕上看见的熟悉的图案。 是刚被种上的、还未盛开的海棠。 “师兄。”洛念欲言又止,最终下定决心道:“你知道这个的含义吗?” 季清礼空着的手拉下她袖口,遮住即墨染种的那朵花:“知道。” “那你......” “洛念。”季清礼出声打断:“你一直试探我,想要印证什么?” 洛念眨眼。 试探吗? 她好奇师兄是否心悦自己,却不在乎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论喜欢与否,多年相处,多数时间都是他们彼此依存。 就算做不成恋人,他们也是家人。 正如洛念一直以来坚信的,他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她很清楚,自己骨子里带着残忍的顽劣。她喜欢挖苦别人,从他们为难、挣扎、质疑的样子中获得快乐。 可师兄似乎对什么都游刃有余,从未让她如愿。 那股叛逆劲又涌了上来。师兄打明牌,她没法躲,还不如直面应对:“师兄,你喜欢我吗?” “不是对朋友的喜欢,也不是对同门的喜欢。就我这个人,你喜欢吗?” 季清礼太清楚她的秉性,或许她根本就不在乎。 从前她说想要一柄漆扇,最好是粉面的。可粉色颜料少见,市面上买不到,他便寻了上好的红粉玉回来,敲碎研磨成粉,从中提取颜色。待将颜料制成漆后,他又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来来回回废了十多柄扇,才做出好看的扇面。 等拿给洛念时,她很惊喜,收下了。 然而过了那段时间,再没见她拿出来过。 后来次数多了,季清礼就发现,她原本也就是随口一说,却爱装作十分在意的模样。他应她的要求逐个奉上,她也不过是欢喜一阵子。 喜新厌旧吗...... 这是人的劣根性,他不怪她。她想要什么,他都会给她。 可他怕。 她尚且能开他的玩笑,他又该如何应对?若迈出这一步,又被她弃如敝履,该如何自处? 他从未追问过什么,因为怕听到否定的答案。从小到大,他听过的否定太多太多,绝不想再从她口中听到任何一个“不”字。 所以只要她说想要的,他就给,无论她真心或假意。 这是独属于他的一腔热忱。 天色微亮,晨露凉爽。三千青丝随风起,烛火摇曳,点亮此间一隅。面前之人亦是心上人,触手可及。 天时地利,永远站在她那边。 偏偏他的心,也向她站边。 于是他问:“你想得到什么答案?” 洛念勾唇,眼睛跟着笑弯。她以手支地,坐在了比武台边缘:“喜欢。” 季清礼一愣。 少女声音脆亮:“我喜欢师兄,希望师兄也喜欢我。” 季清礼缓缓松开握着她手腕的手,深邃的眸子风平浪静,看不出一丝波动。 见状,洛念了然。 “不信?” 季清礼没说话,便见她伸手握紧又摊开,凭空召出一只鬼蝶。鬼蝶煽动翅膀,满天萤虫被惊走,红色的蝴蝶鬼魅般飘动,点点星光从它身上掉落。 洛念说:“这是我的伴生兽。” “我知道。” 伴生兽,灵兽师的本命灵兽。一个灵兽师可以有千千万万只灵兽,但只能有一个伴生兽。 它们能够通晓主人的所有情绪。洛念用它来证明自己,再合适不过。 洛念看着季清礼,一字一句认真道:“我是真心喜欢季清礼。” 鬼蝶扇了扇翅膀。 洛念又道:“我讨厌季清礼。” 鬼蝶连忙围着洛念转了个圈,急得飞速扑闪翅膀,连身上颜色都暗淡了些许。 洛念收手,鬼蝶钻回她耳间。她挑眉:“证明完毕。” 季清礼沉吟片刻。 说来也巧,一场由海棠引发的序章,恰好在海棠盛开的季节。宗主夫人生前酷爱海棠,除去应有的绿意,满山都是宗主为她种下的海棠。 无处不飞花,春似酒醉。 他听见自己说:“如你所愿。” 季清礼微微俯身,柔软的触感覆了过来。 有那么一瞬,天地仿若静止。她像失去了五感,除了唇上的温热,什么也感受不到。 头顶星光点点,热闹至极,偌大的小竹峰偏又只有二人相互依存。云卷云舒,桃色口脂沾到他唇上,轻轻触碰,如同蝴蝶振翅。 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吻。 ** 洛念的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师兄,他在想什么?” 季清礼转头,看向远去的张端之。朝阳东升,他向东方而去,像是希望的化身。 “痛苦,懊悔,还有愧疚。” “懊悔?” 季清礼嗯了一声,坐在了她身边:“鞠古晋与二皇子私下有交易,被皇帝察觉,所以要降罪。张端之早知其中牵扯,也曾加以劝阻,鞠古晋却一意孤行。” “哦。”洛念想了想:“所以他觉得如果自己多劝劝,或许能改变死局。” “是。” “那愧疚呢?” “他觉得对不起鞠咏诗。”季清礼顿了顿,忽然挥袖,面前景象再次变换。 是一间密室,鞠古晋正在教张端之经商之道。讲到某处,他忽然转了话锋:“端之,你很聪慧,是个一点就通的好孩子。” 张端之听到赞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下一刻,鞠古晋的声音再度传来:“但你不会审时度势。” 张端之怔住。 “鞠家不拒出路,刀尖舔血,看似风光,实则危如累卵。若有一日,鞠家倒了,你会顾谁?” “自然是师父您和咏诗。” “错。”鞠古晋神情严肃:“没有我,只有咏诗。” “我相信你将咏诗看得比自己还重,所以放心将她余生托付给你。但倘若我与她一同遭遇不测,你切记——” “舍我,保她。” 画面就此消散,两人回到方才所坐之处。 洛念张了张嘴,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张端之当时能看懂他使的眼色,是因为鞠古晋早就给过他提醒。 “这些鞠咏诗都不知道吗?”洛念问。 季清礼早知道她会这样问,于是又挥手。眼前的画面变成她所熟悉的张家宅院,却与她来时所见有些不同。 宅院素雅,摆设低调,没有后来那般奢华。 院内空无一人,屋里却坐着新娘子。除了门前贴着的喜字,屋内再找不出红色的布置。 这场婚事草率而粗简,只是走个形式,根本无人在意。曾经满怀欣喜地期待这一天的两个人之间竖起无法跨越的鸿沟,再也回不到从前。 鞠咏诗掀起盖头,倚在床沿。不知过了多久,夜幕降临,突兀的脚步声响起。 鞠咏诗抬眸:“你来了。” 张端之站在门口,没有迈进来。 寒风簌簌,那人逆着光,端正的身姿立在门框中央,正如她从梦中惊醒,两人初见那般。 如果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一时间,万般静谧,两人心思各异。 鞠咏诗深知积谗磨骨1、众羽溺舟。 不过是运送一批货物,鞠家物是人非,圣旨随着张端之一同归来,无法转圜。就算张端之诬陷她爹,也要先从县令入手,绝不可能直接面圣。 她知晓的一切都是听别人所云,加之自己推测。可事实如何,她想听他亲口说。 她相信他一定有苦衷,所以才愿意嫁给他。 季清礼将她内心所想转述给洛念,洛念内心复杂:“所以她说嫁给张端之只是把他当出路,是骗他的?” 季清礼点头。 洛念撇嘴。 人怎么能别扭到这个份上。 然而更别扭的还在后面。张端之始终没有迈进婚房的门,站在门口吹了一刻钟的寒风,最终撂下一句“好好歇息”便走了。 洛念属实没看懂他的操作。 眼前画面忽然加速,他们婚后的数次碰面从她面前一幕幕闪过。 只要鞠咏诗一靠近张端之,他便转头溜走。久而久之,鞠咏诗干脆不再接近他,接手了原本姓鞠、现属于张的钱庄。 一个不问,一个不说。 一个心生怨念,一个不敢面对。 日子一天天过去。洛念看着鞠咏诗遣人布置轻弹居,看着她根据禁书将自己的住所布置成阴宅,看着她就医确诊绝症,看着她亲手割开手腕脚踝放血召唤故人亡魂,最终奄奄一息地晕死在地上。 洛念也看着她照顾应酬后喝得酩酊大醉的张端之,看着她叫人给处理账册至深夜的他送暖汤,看着她在无数个清晨站在窗前目送他离去的背影。 她还看着张端之将自己所有钱财一点点转到鞠咏诗名下,看着他独自在书案前懊悔流泪,看着他每日都在她睡着后帮她盖好被踢掉的被子。 偶尔,她会歇斯底里。 醉酒后,她会去找他,大声质问他为什么。他一言不发,任由她闹她打。 他自认没有衾影无惭,也不奢求她的谅解,唯一能做到的,也只有沉默。 她说:“我们是仇人,而非夫妻。” 她还说:“我爹是你害死的,你死不足惜。” 他仍旧一言不发,却跪在她身前。 鞠咏诗便会哭得更加崩溃,跟着他一起跪下去。 看着像拜堂,两个人却都极致痛苦。 隔日却会默契地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画面的最后,是他收到报信,猛然推开轻弹居的房门。 门外小婢不敢进来,有的壮着胆子往里瞥了一眼,吓得连声尖叫。 向来身着素衣的鞠咏诗满身鲜红,倒在血泊里。在她的身旁,站着一袭黑衣的身影,月下悄然,却不见影子。 黑衣人一点点回过头。 那分明是鞠古晋的脸。《 》 9、道声别 洛念明白了。 原来这不是圈套,也不是陷阱。 张端之从不解释,遇到质问也只会说对不起。随着时间的消磨,鞠咏诗确信他就是害死父亲的帮凶。 所以她恨他,夜鬼的攻击对象也是他。 可她又爱他,所以夜鬼最终攻击了别人。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洛念看向季清礼,一针见血地下了判词:“但这就是软骨头和纸老虎的爱情故事嘛。” 季清礼被她逗笑,拍了拍她脑袋。 下一刻,画面消散,回归现实。 入目的不再是张端之与鞠咏诗僵持的画面,面前空无一人。 见洛念与季清礼张开眼,时忘尘传音告知音如,随后对着二人抱怨道:“方才鞠夫人突然晕倒,家主抱她回了轻弹居,音如和岳师姐带着夜鬼跟过去了。你们都看见什么了,怎么这么久?” 洛念想了想,忽然朝轻弹居方向狂奔。 季清礼跟着一起。 时忘尘一头雾水地跟着一起。 推开轻弹居的院门,洛念环顾四周,最终锁定了某个方向,径直朝前走去。那是一颗梨树,此刻梨花正盛,无人打理,落了一地花瓣。 她蹲在树下,徒手挖了起来。季清礼眉头微蹙,踱步到她身边,身躯将两人手遮得严实。在时忘尘看不见的地方,他拍开洛念的手,自己替她挖。 片刻后,一枚沾了土的玉环被挖了出来。 洛念想要接过,季清礼率先抓住她,用自己的衣袖将她手擦干净,又拍掉玉环上的土,最终放进她的手中。 洁衣染尘。 两人站了起来。 时忘尘无暇好奇他们在做什么,因为夜鬼正在躁动。自然是不能劳烦两位师姐,他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压制住夜鬼。 张端之坐在床边,肉眼可见的焦急,却又不敢触碰鞠咏诗。 天色微亮,暗色不知何时被雾白替代。 粉衣少女迈过门槛,神色复杂地看了张端之一眼,决定彻底铲除他们之间的误会。她举起手中玉环,问:“你可认得这个?” 张端之看了一眼,有一瞬间的愣怔,随后点头。 这是他和她的定情物。 他还以为......她早已丢弃。 “她患了脑岩1。”洛念直截了当。 “什么?!”张端之猝然抬头,瞳孔微缩。 “她先前所说那骗你的。她嫁给你是心甘情愿,而且,她也没服红花。召唤夜鬼只是因为自己时日无多,想要再看看父亲的模样,并未想要害人。我猜或许是因为病情加重,她的记忆逐渐混淆,所以才会,”洛念指了指被时忘尘别在腰间的、从轻弹居找到的卷轴:“选择将前尘事写下来。” 张端之低头看向怀中人,眼眶瞬间红了:“为何我竟丝毫不知……” 洛念气笑了:“你十年如一日躲着她,只知用铜臭补偿她,如何知晓?” 岳怀姜抬头:“啊,到底咋回事啊?” 到底怎么回事,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清楚。 洛念还记得来到这里的初衷,指了指已经有些透明的夜鬼:“天快亮了。” 音如布阵还需时间,季清礼轻易不出手,时忘尘只会肉搏,洛念更不用说。似乎在场唯一能够速战速决的就只有岳怀姜。 岳怀姜立刻反应过来,拔出手中剑。黄泉剑低鸣,不多时剑身便淬上三重火。 时忘尘认出这招,是她的绝技——焚天灭地。 音如的绝杀阵虽名绝杀,却能保入阵之人轮回。而岳怀姜的焚天灭地威力最盛时会让人魂飞魄散,彻底消亡。 如此可怖的招式,自然看着也可怖。张端之虽不懂,却还是急声阻拦:“不可!” 岳怀姜正要挥剑的手顿住,疑惑地看着他。 其余人也跟着看过去。 他似乎还没完全从鞠咏诗患病一事缓过来,只迎着众人的目光讷讷道:“能否......等她醒来,让她与其道声别?” “那可不行。”岳怀姜想也没想就拒绝:“夜鬼多留一天都是祸患。难道要为了你夫人的父女情谊罔顾他人性命吗?你这院子里死的人还不够多啊?” 这正戳中张端之内心最痛苦之处。 每日清晨,宅院内都会多出好几具尸体。前一日还活生生的人,第二天就冰冷地躺在那。 可他知道夜鬼是鞠咏诗召唤出来的。自古以来凡有关召唤,似乎应召之物都与传召人有着某种联系,若一方有损,另一方也会受反噬。 为了保护鞠咏诗,他一直压着这事。 可夜鬼杀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杀人的位置也离鞠咏诗的房屋越来越近。从轻弹居门口到院内,最近一次仅在她门口。 若再不阻拦,下一个被杀的或许就是鞠咏诗。 他这才向照月宗求救。 闻言,张端之羞愧至极。他张了张唇,垂眸看向平躺的鞠咏诗。 若是连让他们最后告别都做不到,他是不是......太废物了。 比当年还要废物。 见他这副为难的窝囊模样,洛念恨铁不成钢。 鬼蝶化作透明,悄悄从耳间飞出,贴到夜鬼后颈。她踮起脚贴在季清礼耳边说了什么,季清礼点头,走到岳怀姜身前说:“再等等。” 岳怀姜不能理解:“怎么你也?” “他不会伤人。”季清礼保证:“而且,她很快就会醒。” 这个“她”指的是鞠咏诗。 岳怀姜抹去黄泉剑上的焰火,半信半疑地收剑入鞘。 虽然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但半炷香后,鞠咏诗的确睁开了双眼。 见她醒来,因为白昼降临而躁动的夜鬼安分了许多,张端之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正当他准备询问她的病情时,便见她歪着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张端之:“你怎么会在这里?” 张端之顿住。 鞠咏诗以为自己语气太差,吓到他了,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出现在我家……我今日没去书屋,你是要借书吗?” 随后,她又探头看了看他身后,瞥见了被时忘尘按住的夜鬼。她大惊失色,连忙起身跑过去,想要掰开时忘尘的手,却因为力气小而急得泛起泪花:“快放开我爹!你们这是做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虽然不知她与张端之的前尘事,但很明显,她的记忆已然错乱。 季清礼与洛念对视一眼。 他们都知道鞠咏诗的记忆现处于哪个阶段。 洛念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平复她的心情:“鞠姑娘,你终于醒啦。” 鞠咏诗不解。 “你得病了。”洛念看着她的眼睛:“已经昏迷好多年啦。” 洛念背对着众人,自然也就没人看见她瞳孔里泛起的艳红。鞠咏诗猝不及防与她对视,只觉坠入深海,无边无际。 摄魂术·洗髓。 周围陷入黑暗。 属于少女的声音问她:“你想要忘记他吗?” 她知道这个“他”是谁。 她只是忘记了后来的一切,可记忆会消失,感情不会。 爱与恨叠加在一起,纠缠数年,彼此被对方折磨得伤痕累累。若是还想陪在对方身边,那得是爱意入骨吧。 可惜她累了。 于是她点头:“想。” 对方沉默片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她说话:“其实你们之间的误会仅仅只有那些,若是敞开心扉,本可以早些解开。可惜了。” 鞠咏诗不知她在可惜什么。 然而下一刻,钻心的疼痛袭来。像是有人用刀生生从她的心上剜掉一块肉来,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失。 是什么呢? 鞠咏诗木然地眨了眨眼。 不重要了。 ** 鞠咏诗又晕倒了。 不过须臾,她又醒来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站起身与夜鬼告别。 在洛念给她篡改的记忆中,她患了绝症,已经昏迷多年。在此期间,张端之被鞠古晋收作门徒,教他经商。 今日,是鞠古晋被查出贪赃枉法、押送斩首的日子。 时忘尘他们都是负责捉拿的衙役。 今日一别,便是死生不复相见。 所以,他们应该道声别。 鞠咏诗站定在夜鬼身前。 忽视众人的各异的眼神,她抿了抿唇,忽然跪在地上。 时忘尘大惊。 这……他就站在夜鬼身后,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这和拜自己有什么区别? 失礼失礼。 他连忙撤至一边,松开了锢住夜鬼的手。反正还有念索在他身上捆着,再闹也不能闹上了天去。 夜鬼难以动弹,没法伸手扶她,说出了自应召以来的第一句话:“诗儿作甚,快起。” 鞠咏诗抹了一把泪,躬身朝着他重重磕了下去:“女儿不孝,不能救父亲于水火,念此私自愧2。” 一滴泪顺着鞠古晋的脸落在地上,砸出别样的花。 音如有些意外——鬼也会哭? 待鞠咏诗抬起头,不及回应,她便再次磕了下去:“生养之情,未知天地恩何报3。” 夜鬼摇头:“欣然畅快即还恩。” 紧接着,她又埋下头。在洛念猜测她还要说什么表达自己的愧疚时,听到她声泪俱下:“女儿……舍不得父亲。” 洛念愣了愣,忽然想到自己的父亲。 那个在她记忆里已经模糊到不能再模糊的身影。 舍不得吗…… 她分明都记不清他的样子。 她倏然回头,和一直看着她的季清礼对视上。 那师兄呢? 师兄的父亲,是什么样的?《 》 10、归家路 道别过后,时忘尘配合洛念将夜鬼带了出去。 走出很远,音如重新设阵。夜鬼驻足回头遥望半晌,最终迈入绝杀阵,消散于世。 事后,洛念让众人等等,自己复又折返回去,将鞠咏诗如今的认知告诉了张端之。洛念道:“我知道这于你而言有些残忍,但倘若我不抹去,或许有朝一日她还会记起。记起来,其实比忘记更痛苦不是吗?” 记起来比忘记更痛苦。 起码此刻,她的心中没有了仇恨。 张端之沉吟片刻,最终点头:“她必定不会想要再待在我身边了。若她想遨游四海,我会送她走;若她想掌商道,这些年财产已经尽数转至她名下。无论她想做什么,天涯海角,我都会倾尽所有助她。但......” 他抬起头,语气几近恳求:“能否求姑娘救救她?” 洛念一猜他就是要说这个。 她掏了掏自己腰间的乾坤袋,拿出一个药瓶晃了晃,叮叮当当的声音传来,能听出还有许多。 她拔下瓶塞,倒出一颗递给他:“给她服下吧。” 临走,她又顿住脚步,好心问道:“需要将你与她有关的记忆也抹去吗?” 张端之立在树荫下,仿佛一瞬间又沧桑了许多,洛念却恍惚间看见那个站在门前,挨了一身雪的青年。 他说:“不必了。” ** 洛念从张家宅院出来时,几人站在门口。 她早猜到师兄师姐不会放心她一个人,势必会回来寻她。她牵起笑,右脸的梨涡凹下去,声音脆甜:“我们走吧。” 岳怀姜立刻迎了上来,一把搂住她:“让我猜猜,我们善良的念念是不是将回元丹给她了?” 回元丹可以迅速恢复修者的灵力,也可以治愈寻常人的大部分疾病。 闻言,洛念竖起大拇指,语气崇拜:“师姐神算。” 岳怀姜扬眉:“那是。” 时忘尘凑过来,还在执着于之前的问题:“你们究竟在‘溯洄’里看见了什么啊?” 见他实在好奇,洛念回忆着自己看见的过往,言简意赅地复述了一遍。 听完后,岳怀姜立刻炸了,撤回搂着洛念的手在空中乱划,一眼看过去就能感受到她有多抓狂:“不是,这张端之没长嘴啊?做亏心事的又不是他,他躲什么?” 时忘尘也炸了:“这夫人也是,他不肯说她就不问了?这可是关乎她父亲真正死因的大事啊!光在屋子里摆金银饰品膈应他有什么用?” 听得洛念连连点头。 一直不发一言的音如也没忍住点评:“这皇帝,有些奇怪。” 说到皇帝,时忘尘忽然想起些坊间传闻:“他是蛮奇怪的。听闻先前他驳了文臣的谏言,这位文臣要以死明志,他直接将人扣下留在宫中,用皇亲国戚待遇供着这位臣子,吓得臣子连连认错,再不敢言。” “这是什么心态?”岳怀姜噎了噎。 “‘你想死是吧,我偏不让你死’呗。总而言之,他这人就是喜欢反其道而行之,你越想作甚我越不让你如意。” 岳怀姜撇撇嘴,啧啧叹奇:“这样的人还能做皇帝,神了。” 他们在前面讨论得火热,季清礼与洛念跟在后边。 他们从梨花树下挖的玉环还在他这里。想了想,他还是觉得有趣:“你怎知梨树下埋了东西?” 洛念勾唇抬头,桀骜的模样落入他眼中,像只翘着尾巴的猫。她挑眉:“师兄好奇?” 他好奇的事情实在屈指可数,偏偏都和她有关。 每次他追问什么,她都要这样问上一句。 季清礼也跟着笑,顺着她的意:“嗯,好奇。” 洛念这才满意,双手在空中比比划划:“你看啊,我是走在路上遇鬼的,而后没多久张端之就从我的前方赶来。按照时间估测,应该本就与我走在同一条路上。夜鬼从绝杀阵逃脱,目标其实是他,但或许觉得杀我只是顺手的事,才对我下手。” 见她推断得如此有理,季清礼点头:“继续。” “只是夜鬼没想到师兄会来救我,更没想到师兄竟然有——”洛念笑得连眼睛都跟着眯起,语调夸张,拖着长音道:“这么厉害。” 季清礼又被她逗笑。 “所以我就知道啦。”洛念耸耸肩:“夜鬼在无月时刻受到传召人的指令,应激后从阵中逃脱。既是‘应激’,破阵处势必是放了与目标有关的东西的。可惜张端之还不知道,他们的定情信物被她用来做杀他的利器。” 真是造化弄人啊。 见她感慨,季清礼拍拍她的头:“不必惆怅。于他们而言,人生已经展开崭新的篇章。” 洛念点点头。 事情看似告一段落。 然而...... 由于两人被落在后边,没有季清礼带路,待回过神来时,众人已经不知来到何处。 此间荆棘密布,地势诡谲,泥洼坑比来时还要多上数倍。树冠相接,阳光只能透进些许,周遭昏暗至极。分明不过晌午,看着竟像是夜幕将至了。 季清礼看向时忘尘,后者当机立断撇清责任:“我可不认路啊,我是跟着师姐走的!” 季清礼与洛念又看向岳怀姜。 岳怀姜挠头,有些羞恼:“聊得太入神了,没注意看路。小音如,你怎么也不拦着我们点?” 洛念与季清礼的目光又落在音如身上。 音如面无表情:“我路痴。” ......好吧,这是真的,毕竟音如连在宗内都能迷路。 “现在该怎么办?” “我来吧。”季清礼说着,阖上双眼,伸出二指抵在额间。 洛念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季清礼睁眼,看见她摇了摇头。 他明白她的意思——宗主说过,他和她与旁人不同。 与他们结过契的命石被摆在后山禁地,若是有异常,命石便会发出嗡鸣,届时整个照月宗都会跟着颤动。 能让他频繁使用天眼的应当是极重要的事,他不该、也不能再用了。 季清礼缓缓放下了手。 岳怀姜是急性子:“念念,你这是作甚呀?” “师姐莫急,跟我走就是了。”洛念背过身去,声音传来:“我知道这是哪里。” 一个人若是连自己归家的路都忘记,实在是有些不像话。 其时已过十年,她被母亲护着从这条路逃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 洛念出身显赫,却上不得台面。 她的父亲是苍羽派的掌门洛昭。 生在世间唯一能诞出魂师的家族,洛昭从出世起便被寄予极大的期望。幸而,他继承了家族强大的血脉,自五岁起便展露出摄魂的天赋。 与之相比,洛昭的妹妹便没有那么出彩。 洛息是真正的天资愚钝。直至及笄,也只学会了最基本的驾云诀。 洛家能出两位魂师再好不过,但即便洛息不是,也无伤大雅。 洛家人花尽心血培养洛昭,又一路扶持他坐稳掌门之位,倘若没有意外,本该是顺风顺水的一生。 坏就坏在,洛昭爱上了洛息。 那一年,大陆极旱,河涸海干。任能人异士竭尽全力,也未能求得一场雨。 洛息发现自己有身孕那一天,久逢甘露。 风雨如磐,世人欢呼雀跃,唯独洛息内心忐忑。 她将这不知好坏的消息带给洛昭,洛昭常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抱着她转圈,爽朗的笑声在大殿回响。 他是足以搅动风云的存在,有无数双眼睛昼夜不息地在黑暗中盯着洛昭的一举一动。作为与之亲密的人,洛息也不能幸免。 即便被藏匿于后山中,她有孕一事也是藏不住的。 当晚,洛昭将洛家族人召集起来,告知此事。 兄妹之间见不得天日的情愫公之于众。 族人赞否参半。 有人认为,兄妹乱情,有悖人伦。且近亲之子多残疾,无论如何,这个孩子都不该留下。 也有人认为,洛昭已然是洛家历代最强的魂师。虽然洛息根骨极差,但毕竟有着洛家血脉,说不定诞下的孩子的力量会更为强大。 所幸洛念是个健康且健全的孩子,且属于后者。 洛念想,父亲一定很爱母亲。 因为在她的印象中,洛家集议若是否决一件事,只需有一个人否认便够了。 然而她的存在,就证明父亲力排众议,护着母亲顺利生下了她。 洛念出生时,他就陪在洛息的身边。 在她零星的记忆碎片中,洛昭曾说过:“我们念念刚来到这个世界时,眼睛还是红色的。那时阿爹便知道,念念会成为最厉害的魂师。” 那时洛念还小。 她眨了眨找不出半分红影的眼睛,黑瞳倒影着所见的光景:“比阿爹还厉害吗?” 洛昭蹲下将她抱起来,用手托着她:“嗯,比阿爹还厉害。” 然而父亲再爱母亲,也不能给母亲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洛念五岁时才被从后山放出来。 她对外的身份是洛昭历练时与农家女温存所诞下的女儿,由于其母病故,才来寻找亲生父亲。 因此在人前,洛念不能称洛息为“阿娘”。 居上位者,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足以掀翻他们。洛息能够理解,洛念自然不好说什么。 更何况那时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 洛昭亲自指点她的修行,几乎每次都会豪不吝啬地夸赞她拥有惊人的天赋。然而对外,却称她资质平平。 洛家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幸继承魂师血脉。 没有继承血脉的孩子,就算再努力也无法觉醒,一辈子只能甘于做普通修士。 洛家人得过且过,并不强求。 洛昭如何做、如何说,自有他自己的考量。 洛念至今不明白原因。 但他此举却在苍羽派被屠时,保了她一命。《 》 11、摄魂术 苍羽派被屠的原因很简单——掌门人洛昭的摄魂术失灵了。 这事本只有几人知晓,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传遍至整个修真界。 苍羽派盛极一时,与江湖第一城半虚城不相上下。半虚城内有城主谓冬守城,苍羽派则有洛昭坐镇。 谓冬曾有招寒风飞雪,一剑挥出可抵半座城。后来尽数传给现任城主萧都辞,传闻岳怀姜去问剑时领略过这一风采,可惜那时洛念还在潜心研制鬼蝶,两耳不闻窗外事。 这些都是后话了。 洛昭失势,自然有数不胜数的人前来追讨。 有道是小鬼最难缠。 若是名门望派前来,大家都有头有脸,苍羽派尚且能应付得过来。 可惜来的尽是些没有名气的小派。 能力出众之人自然是不多的,但人多势众。加之不知有多少仇家派了人浑水摸鱼,日复一日,苍羽派的结界还是破了。 接着便是门防、中殿...... 苍羽派已是苟延残喘,若不出意外,今日便将没落了。一代名门,延续几百年,最终竟然败在最强魂师手里,何其滑稽。 后山,溪流湍急,鸟鸣不止。 洛昭蹲下身,拍了拍洛念的脑袋。 外人不知他的摄魂术为何消失,他自己却是知晓的。 血脉传承,实则是能力转移。身带摄魂天赋的孩子滴水穿石般在岁月中缓慢汲取养分,直至被吸附之人彻底干涸。 他曾计算过,从洛念开始修道到彻底继承摄魂,要花十年。 大抵是他的女儿太过奇才,竟提早了整整七年。 他拉起洛念的手,眼神却落在站在一旁的洛息身上。 苍羽派走向没落,如今留下的皆是誓死守护门派的忠士。即便洛昭无法再护他们周全,也愿赌上性命与他们并行,再战一场。 可洛息一生都在苍羽派,甚至没有下山看过。 人世险恶,她如何自保都还是个问题。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质地晶莹的玉牌,站起身拉过洛息的手,放入她掌心:“我已传信给照月宗。只要拿着玉牌,他们会知道你所在的位置,届时自会有人来接应。” 洛息张了张口,最终只道:“兄长......” 对视良久,他沉声:“珍重。” 他即将转身离去,一只小手忽然扯住了他的衣摆。小洛念仰着头,头上戴着的毛球还是出自洛昭亲手猎的狐狸之身。 她眨着乌黑的眼睛:“爹爹,我们要分开了吗?” 洛昭伸手掐了掐她的脸蛋:“乖。保护好你阿娘,爹走了。” 迎着东升旭日,洛昭转身离去的背影是洛念对父亲最后的印象。 或许是阳光太过柔和,或许是眼泪蒙住视野,又或许,洛昭根本不曾回过头。 十年过去,洛念已经记不清他的相貌,却将他离去的身影铭刻于心。 洛息垂眸,一滴泪顺着脸颊滑下。她握紧手中玉牌,其上残存的温度是出自方才的那人。 她咬了咬牙,倏然牵着洛念转身离去。 ** 苍羽派后山崎岖。 除却四处密布的荆棘林,还有数不胜数的妖兽虎视眈眈,唯独没有人。 两个资质平平之人,不会有人在意。 洛息并非完全平术。彼时的她,会些基础的护身术,但也仅够应对普通的野兽。对上妖兽,还是弱了些。 她一边躬身护着洛念,一边屏息提防四周有蛰伏的妖兽。 苍羽派规模宏大,从山顶延至半山腰,常年寒冬,隔几日便要飘雪。 万般静谧之地,唯有二人踩着落雪的簌簌声。她过于紧张,连后背被尖刺画出数到血痕都感受不到。 洛念感受到母亲的紧绷,衣袖下的手默默伸出食指,在空中划出道横线。 赤色亮起,洛念抬头,一双艳红瞳孔格外夺目:“阿娘,别担心。” 摄魂术·意感通灵。 如同雨滴入湖漾起漩涡,以洛念为中心,满山妖兽在这瞬间接受到她传递的讯息——不许靠近这里。 洛息蹙眉,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洛昭与她说过,觊觎魂师者数不胜数。如果可以,希望洛念能安稳平凡地过完此生。 这也正是洛息所想。 因此,他们对外隐瞒了她的血脉,并要求她除非遇到危险,否则不可展露实力。 此刻,正是危险之时。 ** 洛息最会隐忍。 自出生起便常被他人称作什么也不会的废物。即便姓洛,仍被视为蝼蚁,同门任何瞧不起她的人都能踩到她头上。 他们会往她衣袖里塞毒虫,在她的课业中写污词。洛息被他们推到过水里,也被他们养的鸟鹤叼起提至空中。 洛昭很忙,忙着修习、忙着掌权。与其告诉他让他帮自己撑腰,还不如自己想办法。 她不够强,只能用自己的方法,譬如借刀杀人。 说白了,他们不过是心不同向、因为利益捆绑在一起的团体罢了。她有足够的耐心,慢慢击破。 长久的忍耐后,溃如蚁堤只是一瞬间的事。 看着他们撕破脸后破口大骂,互相斥责、互相折磨,她无比快意。 因此比起此刻所受的伤,似乎那时候的更加刻骨铭心。 何况那时是受人欺凌,此刻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儿。 好不容易逃出荆棘林到了山脚下,洛息终于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小洛念连忙扶住她,这才发现她受伤。回首望向来路,竟然一地鲜血。 ** 洛念蹲下身,握住一抔黄土,顺着指缝粒粒流下。 岁月能冲逝许多东西。这条蜿蜒着她母亲血液的小路,终究还是什么也不剩了。 “念念,你怎么会认得这里?”音如出声。 此间除了季清礼和音晖,再无人知晓她的来历。照月宗主音晖承了洛昭的请求,将洛念保护得很好。 洛念回神,站起身笑了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曾经来过。” 即便她境界只有祭符,也还是出过任务的。这里离远山城不算远,洛念说来过,没人怀疑。 洛念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山峰。在那之上,是她的家。 被接回照月宗后,她再也没回来过,或许现在已经成废墟了吧。 季清礼将她的神情尽数收入眼中,从袖中掏出一颗糖递给她。洛念挑眉,接过来拆开放进口中。 后面三人环顾四周的环境,没有发现端倪。 洛念收起自己的负面情绪,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音如与岳怀姜仍在警惕,时忘尘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与之对视。 她眯眼笑了一下,又转了回去。 时忘尘:? 见三人没有过多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洛念拉进了自己与季清礼间的距离。 先前季清礼清冷自持,从不与人为伴。说起来,这还是他首次和这么多人一同下山。 岳怀姜觉得他们关系生疏很正常。 无论是偶遇还是召开门内集议,两人都只是点过头便去处理自己的事宜,谁又知道他们在无人之处独处过无数日夜? 别人觉得他们是点头之交,合情合理。 洛念倒是不介意他们之间的关系曝露于世,只是怕师兄在意。她从未主动去表现这些,顺其自然。 倒是师兄....... 之前是没有机会让别人知晓,如今呢? 她先前还以为师兄是故意藏着,如今看来也不像呀。 季清礼见她不时偷瞄自己,无奈地笑了:“有话就说。” 他主动挑起话头,洛念顺势问出口:“师兄,你不打算藏了?” “藏?” “嗯。你先前......” 声音戛然而止。 不止是洛念的,还有身后一直交流的岳怀姜和音如的。 已经走出荆棘林,枝条柳翠,伞盖如云。星星点点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恰有一抹映在他眉眼。 长睫轻颤,眼底漾着一鸿水色。被映照成棕色的瞳孔像是剔透的玛瑙, 季清礼伸手,拍掉了落在她发间的枯叶,又向下掐了掐她的脸。 岳怀姜:“他干嘛?!” 时忘尘:“哇哦。” 音如:...... 时间静止了几秒,洛念瞪大双眼,心神完全失去了平静,只能听见他的低语:“本来也没打算藏。” 气氛旖旎,洛念正要开口,一声脆响从耳边响起。 原是岳怀姜一个箭步上前拍掉了季清礼的手。 岳怀姜摸了摸洛念的头以做安抚,旋即侧身将她挡在身后。她满脸防备,向来没心没肺的脸上也出现了敌意:“季清礼,你做什么?” 季清礼抱臂:“我做什么了?” “世人皆传你是玦尘不染的圣人,我也敬你崇你。但你想要对念念下手,得先过我这一关才行。” 音如为人处世周全,不喜太过尖锐,岳怀姜却不同。从她当年挑翻落仙谷所有剑修并扬言自己是“天下第一剑”时,整个修仙界都对她的张扬有所耳闻。 这是直接把话挑明了。 音如蹙眉,正要上前劝劝,耳边传来纸袋的声音。低头看去,时忘尘不知从哪又掏出一包剥好的杏仁。 音如的脸上难得露出疑惑。 时忘尘拿起一颗丢进嘴里,咧嘴一笑:“嘿,腰果先前吃完了,只有杏仁了。你吃不?” 音如沉默地移开了目光,向后退了两步,离他远了些。 时忘尘自讨没趣,收回手,嘟囔着:“自小就这个性子,没意思。” 洛念从岳怀姜身后探头,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季清礼一看就知道,她又幸灾乐祸了。 他轻叹口气:“你想怎样?”《 》 12、时忘尘 “啊?”岳怀姜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我、我想怎样?” 季清礼是聪明人,她以为自己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该知难而退了,却不想来这么一句。 便见季清礼点头应道:“怎么做才能过你这关?” 岳怀姜大脑宕机片刻,思绪转了无数道弯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她无比惊诧,声音都变了调:“你非念念不可吗?!” 洛念眨眨眼,歪着头附和:“师兄,你非我不可吗?” 岳怀姜头也没回,向右挪了一步将洛念的视线挡得死死的:“你先别说话。” 洛念撇了撇嘴。 季清礼眯了眯眼,语调刻意拉得长了些:“非她不可。” 岳怀姜震惊得下巴都要脱落了。 别说她,饶是音如都想不明白,他怎么就非洛念不可了。 自知打不过他的岳怀姜吞了吞口水,侧过头悄声问洛念:“念念,你喜欢他吗?若是你不喜欢,师姐拼了这条老命也帮你砍了他!” 说着,手已经握上了剑柄。 知道她是动真格的,洛念连忙拦住她,上前一步挽着她的手腕,也学着她的悄声道:“有点喜欢。” 在场的人无不耳力超群,她们的对话被听得一清二楚。季清礼眸光微黯,被洛念收入眼底。 岳怀姜将信将疑:“真的?” 洛念小鸡啄米般点头:“真的。” 得到她的回应,岳怀姜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她清了清嗓,扬声对季清礼道:“既然如此,我问你几个问题。” 季清礼比了个“请”的手势。 “念念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岳怀姜问。 “粉。”季清礼答。 “错,念念最喜欢的是绿色!”岳怀姜声音铿锵。 洛念:? 岳怀姜接着问:“第二个问题,念念最爱吃的是什么?” “远山城的栗子糕。” “错!”岳怀姜振振有词:“念念最爱吃的是宗门厨子做的猪蹄!” 洛念:? 岳怀姜:“第三个问题......” 洛念赶忙打断,用眼神询问岳怀姜:我什么时候喜欢绿色和猪蹄了? 岳怀姜用眼神回应:甭管,看我发挥就行。 一旁看戏的时忘尘捧腹大笑,笑得差不多了,又边抽气边塞杏仁进嘴里。 音如嫌弃地看着他,发自内心地担心他被噎死。 时忘尘完全忽视她的嫌弃,自顾自吐槽道:“师姐为了拆他台,真是什么谎都编啊哈哈哈哈哈.......” 音如再次后退两步。 害怕师姐继续败坏自己形象,在岳怀姜即将开口说出更加惊悚的话语之前,洛念藏在袖中的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叉。 岳怀姜双唇像是被黏住,张都张不开。 操纵术·噤声。 操纵类的术法出自意识一流,譬如天眼师、傀儡师、咒术师、阴阳师等。 没人会怀疑洛念。 岳怀姜说不出话,只能唔唔地表达自己的愤怒,从中依稀能听出“你给我等着”的语调。 季清礼瞟了眼洛念,后者对他扬唇一笑,甜得像淬了糖。 季清礼失神片刻,最终还是认下了这个自己亲爱的师妹给他扣上的帽子。 ** 走出山境,跨过郊野,终究是绕回了远山城。 时忘尘还心心念念着来时看见的那把蝴蝶.刀,路过店铺时狠下心掏出灵石,将其买了下来。 岳怀姜被解了噤声,暂时不敢再招惹季清礼,只能拉着洛念再三叮嘱离着季清礼远些。 洛念一副认真听的样子,实际左耳进右耳出。 时忘尘脚腕本就环着铃铛,一步一响,此刻手中又灵巧地玩弄着刀,空中飒飒声不绝如缕。 音如隐忍半晌,最终忍无可忍:“你很聒噪。” “哦,是吗?”时忘尘毫不在意,继续手中动作。 沉默片刻,音如又道:“你买刀作甚?” 闻言,时忘尘终于停下了转刀。他勾唇,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身法师买刀,当然是用来作战啊。” 音如也像是得了乐子,垂眸看向他手中的小刀,嫌弃之意不言而喻。 水果刀都比这大吧,还作战? 时忘尘啧了一声,伸出食指在她面前晃了晃:“这你就不懂了吧。来,叫声哥,我讲缘由给你听。” 音如白了他一眼。 照月宗宗主音晖与阴阳师任路南乃是挚友。音如出世时,任路南正巧捡到时忘尘,后将其收为徒弟。 两人自小便相识,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岁月匆匆,音如从粉雕娃娃长成冰山美人,时忘尘也从泥团子长成俊美少年。 据说他脚踝处的铃铛是任路南捡到他时便有,约莫是父母留下的。苗疆那边有给孩子绑铃的习俗,有着祝平安的寓意。 时忘尘头发微卷,确为苗疆人。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的穿着打扮也确确实实与苗疆人一般无二。正面看着短发微分,实则后边还披散着长发,带着银色蛇形抹额,衣裳印着密密麻麻的莲纹,手腕配饰数不胜数。 他身上还挂着一堆不会发出声音的哑巴铃铛。 音如有时候觉得,带着这么多叮叮当当的东西还能行动如此迅速,真是难为他了。 ** 行至远山下时,已经入夜了。 距离照月宗大门还有几步路,几人顺着台阶向上走去,一路有说有笑。 晚风过境,树叶沙沙作响,时忘尘忽然动了动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一抹声音。 他立即戒备:“小心,有危险。” 见他如临大敌,大家不免跟着紧张起来。 洛念仔细聆听,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连忙摆摆手:“没有危险的,是我的小白。” 说着,她抬起双臂,在唇边比作喇叭状,深吸一口气:“小——白——” 远处传来回应:“嗷——呜——” 洛念放下手,一脸“你看,我说的对吧”的表情。 时忘尘:? 时忘尘:“小白是谁?” 还不等有人回应他,密集的草丛里忽然窜出只白虎,直接扑到张开双臂的洛念身上。洛念一把抱住它,一个没站稳向后仰去,被季清礼撑住。 除去被吓了一跳的时忘尘,其余几人都见怪不怪了。 岳怀姜贴心地为时忘尘解释:“如你所见,小白是最高阶灵兽白虎。” 洛念在驯兽方面名声还是极响的,时忘尘有所耳闻。 小白后掌着地,前掌搭在洛念肩头,高出洛念许多,却还是朝她怀中拱了拱,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时忘尘有些好奇,想要凑近看看。小白立刻发觉,睁大原本舒服到眯起的眼睛,冲着他呲牙。 “噫,这么凶。”时忘尘知难而退。 “可能它不喜欢你。”岳怀姜伸手揉了一把小白的头,无情地告诉他真相。 时忘尘痛心疾首。 抱够了,洛念松开了手。小白撤了下来,乖顺地趴在地上,叼着洛念的裙角往后扯了扯,示意她坐到自己背上。 洛念也没客气,直接跨了上去。 时忘尘一看乐了:“还有这种好事?” 说着就迈步,也要跨上去。 小白头也没回,后掌向后一蹬踹中他的腹部,将他甩出三米远,旋即自己迈步向前走。 时忘尘:...... 空气突然安静。 岳怀姜觉得此刻笑不太好,但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爆笑如雷。 音如也没忍住轻笑。 坐在虎背上什么也没看见的洛念一头雾水:“怎么了?” 季清礼摇摇头,跟在白虎身侧:“没事。” 时忘尘听见他的话,不堪受辱,忍受着疼痛大叫:“没事个鸡毛啊!!” ** 照月宗分布极广。 从西往东分别是供灵兽师驯化的困兽峰,供天眼师凝神的封霜谷,供身法师、剑修修习的猎斗峰,供炼器师、炼丹师熔炉的熔鼎阁。 还有主峰大殿、斗兽场、比武台等。 至于后山,则是摆放命石之处,宗主将其设为禁地。 弟子住处皆在主峰处,挨得不远,大致在同一方向。 季清礼本想照旧送洛念至院门,但岳怀姜一直挡在他和洛念身边。无奈之下,他只得开传音,冰雪般凛冽的声音夹杂着独属于他的温度,只有她能听见:“明日见。” 岳怀姜回头挑衅般瞪了季清礼一眼。洛念哭笑不得,拉着师姐将她带走。 须臾,少女的声音传来,回荡在他耳畔:“师兄,明日见。” 悬月下,他身怀清风。草木嶙峋,溪流不止,隐约能听见铁器碰撞,约莫是有弟子刻苦练习。 他只身站在原地,看着无边孤寂。然而片刻后,他忽然轻笑一声。 至此,冰雪消融。 起码万千世界,为了洛念一人,他开始期待明天。 ** 各回各家,时忘尘却偷偷跑到猎斗峰。 他虽入了照月宗的门,却还没有重新拜师。任路南于他而言,既为父也为师,他不愿再认别人。 无人教导,只能自己勤加练习。 如今他在元化境,还有许多进步的空间。 即便外人已经看不出他的行动轨迹,但在他自己眼中还是有些慢了。如果还能再快些,遇到危险便能真正做到杀人于无形。 况且...... 在张家宅院时,季清礼察觉到洛念出了危险瞬间便消失了,连他都没能看清他的动作。 季清礼比他想象中要强。 他也要努力才行。《 》 13、我的错 六月,夏日炎炎。 迎着清晨的第一缕光,时忘尘托着疲惫的身躯晃了回来。正站门口热身的岳怀姜险些打着他,吓了一跳:“鬼啊你?!” 时忘尘抬头,有气无力:“不,我是人。” 岳怀姜:“这孩子傻了。” 时忘尘体力透支,没力气回话,绕过她往自己院子走。然而伸手推去,院门却像被什么东西阻碍般推不开。 他不信邪,加大力度,还是推不开。 时忘尘:? 他抬手,掐了个穿墙术直接跨了进去。 然后就滑倒了。 他懵住片刻,慢慢低头看去,入目的是个巨大的龟壳,横纵分布,而他就坐在其中一格上。 龟壳? 视线前移,占据了他整个院子的乌龟.头扭过来,漆黑的眼瞳一瞬不眨盯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照月宗这日的平静是被时忘尘的尖叫声打破的。 ** “抱歉师兄。”洛念站在时忘尘身前,垂着头,发自内心地认错:“我也没想到我的饱饱会跑到你院子里。” 刚平复好心情的时忘尘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宝宝?你叫它宝宝?!” “是饱饱。”洛念咬了重音,突出强调后两个字:“吃饱的饱。” “饱饱也不行啊,谁家乌龟叫这名?”时忘尘变本加厉。 洛念耐心解释:“因为它总是吃不饱。” “你咋不叫它饿饿呢!” “这你就管不着了,念念爱怎么起怎么起。还有,这可不是普通的乌龟,这是最高阶灵兽万年石龟。”岳怀姜在一旁插话道。 时忘尘不屑地噘起唇,夸张地摇头晃脑,重复道:“这~可~不~是~普~通~的~乌~龟~” 岳怀姜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时忘尘正要反击,瞥见正鬼鬼祟祟带着已经缩小至手掌大小的石龟撤退的洛念,大喊:“站住!” 洛念逃跑不成,转过身尴尬一笑。 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迅速转身向外狂奔,边跑边喊:“我先去晨练啦——” 时忘尘拔腿就追,被岳怀姜一剑挑翻在地。 “啊!!!”时忘尘抓狂,一屁股坐到地上,崩溃大叫:“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岳怀姜又被吓了一跳。 看来是真疯了。 音如路过,面无表情地瞥了这边一眼,随即调转方向飞速远去。 时忘尘还在继续,完全不顾形象,岳怀姜深感丢人。她拿剑鞘怼了怼时忘尘后背:“喂。” 时忘尘还在大叫。 岳怀姜又怼了怼:“喂,别喊了。” 时忘尘仍在大叫。 在岳怀姜眼里,时忘尘现在跟一个吃不到糖葫芦大哭的小孩一样难缠。偏偏始作俑者,也就是她的小师妹,已经逃之夭夭。 良心不允许她转头就走。 岳怀姜觉得太阳穴都跟着疼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极大的心理斗争后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 打不过就加入。 于是她走到时忘尘对面,盘腿而坐。左右环顾没人后,她学着时忘尘紧闭双眼,心一横,开始大叫:“啊啊啊啊啊!!” 时忘尘立刻睁眼,满脸惊恐地看向面朝自己而坐的人。 岳怀姜肺力超强,一口气能喊许久。时忘尘尴尬地站起身,想要制止她,于是走过去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肩膀:“师姐。” 岳怀姜:“啊啊啊啊——” 时忘尘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师姐,别叫了。” 岳怀姜:“啊啊啊啊啊啊——” 正巧有两个女弟子手挽着手路过。其中一个见状,十分惊讶:“岳师姐这是在作甚?” “不懂,岳师姐这样做一定有她自己的道理。”另一个回道。 时忘尘内心:什么鬼。 前边那个弟子又道:“岳师姐看着像是入了定。果然强者不论做什么都是如此认真啊!” 时忘尘蹙眉又看了岳怀姜一眼:什么鬼。 阻止不了岳怀姜,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时忘尘撒腿就跑,独留岳怀姜独自一人坐在原地高声呼喊。 于是乎待岳怀姜睁开眼时,面前已经空空如也了。 ** 洛念在去困兽峰的路上被季清礼抓了个正着。 她左手拖着小石龟,身下坐着白虎,身后还有扑扇着翅膀的晶莹鬼蝶,队伍浩浩荡荡,看着像是来自森林的小仙女。 刚过竹林,一只大手伸来,握住洛念的手腕将她一把拽了下来。 在洛念认为自己即将跌倒在地的刹那,另一只强劲有力手揽了过来,将她稳稳接住,拥入怀中。 这是个极具占有欲的姿势。 闻到熟悉的木香,洛念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她搂住那人肩膀,抬头望去,正巧对上日光。 她歪头,又揉了揉眼睛,模糊的轮廓具象化,果然看见季清礼的脸。 “师兄,你吓到我了。”洛念抱怨。 “我的错。”季清礼果断认错,并温柔地亲了亲她额角。 洛念瞬间在心里原谅了他。 她不再追究,可不代表季清礼不记仇。 季清礼就着这个姿势,问出自己想问的问题:“只是有点喜欢?” 洛念脸上浮现出迷茫的神色,觉得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 季清礼还盯着她,肉眼可见的不太高兴。 见状,本来要张口询问的洛念收回了这一念头。她大脑飞速运转,终于想起了季清礼在问什么。 昨日师姐问她喜不喜欢季清礼,她说有点喜欢。 “当然不止有点啦。”洛念道。 季清礼仍在盯着她,一言不发。 洛念补充道:“我特别喜欢师兄。” 季清礼还是沉默。 洛念:“特别特别喜欢!” 季清礼这才松手,将她稳稳地放到地上。 洛念站稳后将石龟甩到地上,自己的五指插入季清礼的指缝,用力握住。季清礼唇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反扣了回来。 见他神色有所缓和,洛念松了口气,这才解释道:“师姐这人你是知道的。若我当时便说特别喜欢你,她一定会和你……” 她顿了顿,没想到合适的词汇。 季清礼帮她指出:“和我争宠。” 虽然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听着怎么这么怪呢…… 洛念想不明白,干脆撒起娇:“我知道错了。师兄,你别生气啦。” 偏偏季清礼最吃这套,喉结滚动,眼神不自觉飘到别处,当真一点气都生不起来了。 ** 岳怀姜拍掉衣服上的灰,准备继续练剑时,黄泉剑发出了剧烈的嗡鸣。 黄泉剑传闻是仙人佩剑,屹立高山之顶。周遭常有烈焰燃烧,不结寒冰。 从古至今,数不清有多少人前去取剑。 万物有灵。 黄泉剑只会选择与自己有缘之人,认其为主。待其羽化登仙,它便会自己再度返回高山,等待下一位主人的到来。 岳怀姜的成名与黄泉剑脱不了干系。 据说她取剑的那一日,空中挂着鱼鳞班的火烧云,亦红亦紫,绚烂夺目。无数人拔不出来的剑被她轻松提起,地缝开裂,蓝色烈焰喷溅而出,蔓延至整个山野。 后来她去挑战落仙谷,用的也是黄泉剑。 人们称她为“炘剑仙”。 能与黄泉剑产生共鸣的是另外一柄剑,也是仙人佩剑,与黄泉剑属性相冲,名为霭凝。 霭凝剑与黄泉剑不同,乃是半虚城至宝,世代相传,如今在萧都辞手中。 黄泉剑掌“暖”,霭凝剑居“寒”。 正如他们的主人,一个炽热,一个冰冷。 曾经岳怀姜去找萧都辞问剑时,两人胜负未分,约定五年后再战。 黄泉剑的嗡鸣,是萧都辞在通过霭凝剑提醒她,五年之期快要到了。 岳怀姜忽然想起那人一剑卷起寒风飞雪的风姿。 她勾唇,心中莫名期待。 ** 音如来到大殿,果不其然见到了音晖。 她走上前,躬身行礼:“父亲。” 音晖“嗯”了一声,视线缓缓从面前的公文移至音如身上,声音浑厚:“此行可有收获?” 回忆山下重重,音如迟缓地点了个头。 看出她的纠结,音晖追问:“因何犹豫?” 音如想了想,简单复述了张端之与鞠咏诗的故事。话了,她神色不解:“既然有情,又并非真正的仇敌,为何会走到如此地步?我不明白。” 音晖站起身,饶过书桌走到她的面前:“孩子,天地偌大无穷,众生皆过客,自有因果。” 音如抬眸,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看回地上,欲言又止。 音晖像是被触碰到某个开关,开始喋喋不休自己的大道理:“人间走一遭,爱恨嗔痴都需经历。他们有爱有恨,好坏参半,不枉人世一趟。你只需要从中反思,不步他们后尘即可。” 音如:“嗯。” “有误会不解开是大忌,轻则关系破碎,重则血海深仇。”说到这,音晖忽然换了个话题:“此番下山,清礼与念念如何?” 音如回想起季清礼说“非她不可”和洛念说“有点喜欢”的场景,嘴角不自觉抽了抽。《 》 14、半虚城 音如想了想,还是将季清礼与洛念之事全盘托出。 说到前面时,音晖尚且镇定自如。然而当听到“洛念与季清礼已然生情”时,音晖表情霎时凝重起来。 说完后,音如站在原地,等待他的回音。 按照音晖的秉性,此刻应当又要扯一些“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的大道理了。然而出乎意料地,他只是沉默片刻便转了话锋:“时忘尘那小子适应得如何?” 提起时忘尘,音如的话里难得有了些自己的想法:“父亲不必忧心他。任先生与父亲交好,生前常来探望您,每次都有他作陪。论起照月宗,他或许还比怀姜更熟些。” 岳怀姜原是散修,五年前才拜入宗门。刚入宗她便去了落仙谷,挑翻人家门派上下所有剑修并口出狂言,引起落仙谷主的强烈不满,来找音晖要说法。 音晖当然不能灭自己志气、涨他人威风了。于是避重就轻道:“弟子顽劣,望谷主见谅。” 落仙谷主听出他的包庇之意,甩袖愤然离去。 听音如提起岳怀姜,音晖忽然想起当年,她挑翻落仙谷后便去了半虚城,找城主萧都辞问剑。 ** 萧都辞有柄剑,名唤霭凝。 岳怀姜是名副其实的剑痴,一生的热血都给了剑。得知萧都辞传承了前任城主的剑术后,她特地磨练了许久,前去问剑。 那日是个晴天。 半虚城此名半虚,乃是因为坐落之处非实非虚,常人难觅。 传闻其在东部,岳怀姜一路向东御剑而去,竟是直至无边沧海映入眼帘都未曾寻到。 脚下是层层巨浪,岳怀姜蹙眉沉思。半晌,她掐起驾云诀稳站海面之上,黄泉剑飞回她的手中。 似是为了表达自己跋涉千里无所获的不满,她挽了个剑花,泄愤般召起层层剑气。剑气裹挟着热浪,顺着水波层层漾至深处,滚烫的温度激起鱼儿,一时间鱼跃于渊。 做完这些,她心中淤气消散些许,收剑入鞘后哼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去。 一柄利剑划过长空。 岳怀姜迅速躲闪,长剑擦着她的右耳堪堪飞过。 脆响声由远至近,脚下寒冰呈大地干涸状迅速凝结。险些伤着她的长剑泛着冷意,微微颤动。 看出它将原路折返回去的动向,岳怀姜来不及细想,一把握住了剑身。 本蠢蠢欲动的霭凝剑霎时静止。 身后传来柔和又有厚度的声音:“姑娘,刀剑无情,小心啊。” 他的声音夹杂着笑意,听着散漫,像是不大正经。岳怀姜闻声回头,微微睁大了双眼。 海面之上,赫然出现了一座城池。 而那挂着“半虚城”长匾的城楼前,站立着青衣男子。 岳怀姜挑眉,松开了握着剑的手。霭凝剑像受惊后见到父母的孩子,嗖地一下飞回那人身边。 “你就是萧都辞?”她微抬下颌,架足了气势。 “是。” 萧都辞笑眯眯,让岳怀姜联想到深山里探着前爪的狐狸。 看着面前这人,她突然记起萧都辞似乎从未出过半虚城,修真界关于他的传闻少之又少。有人说他面目狰狞,有人说他面如谪仙,但无一例外,没有人否定过他的实力。 以前不是没人来半虚城找萧都辞问过剑。 七重门门主收徒即墨染有柄孔明剑,一招可唤涅槃墨凤,当算是名剑谱前十。 对战一触即发。无人能看清他们的动作,只见天空黑如深渊,万缕冰雹从天坠落,不过刹那,胜负已分——萧都辞的剑尖点在即墨染心口。 即墨染甘拜下风,后变为刀修。 岳怀姜是第二个前来找他问剑之人。 她拔剑出鞘,语气傲然:“我有一剑,想请君阅之。” 萧都辞凝视她片刻,忽然低笑出声。待笑够了,才缓缓开口:“姑娘,你手中剑,可叫黄泉?” “不错。” 闻言,萧都辞摇了摇头:“恕我不能出剑。” 岳怀姜急了:“为何?” 萧都辞满脸笑意,深吸了一口气,吊足了岳怀姜的胃口。见她实在心焦,才揭晓答案:“我的霭凝与姑娘的黄泉,本是对佩剑。既是一对,并肩作战,如今却要锋芒相对,成何体统。” 他说话时尾调轻轻上扬,不正经极了。 岳怀姜觉得自己似乎被他挑逗了,耐心消失殆尽,脚尖轻点地,一跃而起。黄衣于风中狂舞,手中长剑瞬时燃起烈焰,迸发出刺眼白光。 萧都辞定定站在原地,轻叹一声,二指一抬:“剑起!” 霭凝出鞘,裹挟着无尽霜花。剑势凶猛浩荡,迎上岳怀姜的剑气后,两方骤然消散。 岳怀姜眼底泛起兴奋:“再来!” 霭凝剑回到萧都辞手中,银光闪烁。萧都辞有些意外:“你也想战?” 回应他的是剧烈颤动的霭凝。 “行吧。” 萧都辞握紧剑,提起后左手二指划过剑身,终于认真起来。他抬眸看向对面的少女,虽面色柔和,却透着威严:“出招吧。” 他这么说了,岳怀姜便不再客气,动了真格。 她阖上双眸,提起真气。长剑挥出,烈火腾腾,寸寸燃向远方,炽热又明艳。 海水之上结满寒冰,恰又被蓝火铺满,融为一体。恢弘绚烂的火焰攀尽无边,噼啪作响。 空气被分割成流动的墙,滚烫的温度扭曲了视野。 扬光曜之燎烛兮,乘景炎之炘炘。1 千千万万簇火焰流动着,却都不如提剑的少女耀眼夺目。 美人挑剑,万物作尘,萧都辞看呆了眼。 直到火苗烫红他的皮肤,他才堪堪回过神来:“这招......叫做什么?” 岳怀姜的声音传过来,清脆无比:“付之一炬。” “好名字。” 萧都辞点头,随后提起霭凝,扬声道:“我有一剑,名曰——” 他猝然抬眸,眼神晦暗不明。 “寒风飞雪!” 话音未落,狂风席卷而来。分明是六月盛夏,阳光普照,却有皑皑白雪毫无征兆落下,无尽霜花拔地而起,扶摇直上。 岳怀姜喃喃重复:“这便是寒风飞雪......” 前任城主谓冬凭着这招寒风飞雪坐镇半虚城一生,迎者皆败阵。只闻其险,不见其美。 今日得见,此生无憾。 天上人间,升起落下,入目寒霜。偏偏脚下踩着燃烧万里火光的蓝,交相辉映,冰火不融。 片片雪落在岳怀姜眉睫,狂风席卷着万千冰雪疾驰而过。她静静伫立,眼睛阖起又睁开,眼神四处环顾,欣赏这盛大而震撼的光景。 眼前似被蒙住尘埃,看不清与自己对立而站之人。岳怀姜定定看着那道身影,自带风骨。 良久,暴雪息止,野火烧尽。 猎猎风声尤在耳畔,刻骨铭心。 “你.......” “姑娘......” 万般静谧,两道声音一同响起。 萧都辞轻笑出声:“你先说。” 岳怀姜抿了抿唇,纠结的神情浮现又消失,问道:“你是不是放水了?” “你不也是?”萧都辞挑眉,将一切看得明明白白:“堂堂炘剑仙,怎会伤不了我分毫?” 闻言,岳怀姜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落仙谷剑修皆是姑娘手下败将,姑娘名声赫赫。” 岳怀姜更意外了,这不就是昨天的事? 这么想着,当真就开了口:“这你也知道?” 见她当真一脸疑惑,萧都辞没忍住笑出声。 “半虚城并非是什么世外桃源。”他收剑入鞘,霭凝发出脆亮的嗡鸣,他的声音也响起:“方才我用了五成力,霜雪所经之处,寸草不生。若是常人,早已骨肉曝露、七窍流血。你如今完好地站在这里,修为当与我不相上下。” 岳怀姜挑眉,不可置否。 她敛了剑气,轻敲黄泉剑。黄泉会意,脱离她的手掌后径直飞出,绕了一圈后回来,悬在岳怀姜面前。 后者脚尖轻点,坐了上去。 高手过招,点到为止。 “寒风飞雪我已领略,好招;霭凝我也见了,好剑。”岳怀姜垂眸看着几步之外的萧都辞,下此结论。 听出她的去意,萧都辞抱臂,重心落至右条腿上,站得吊儿郎当:“不进我半虚城逛逛?” “不了。”岳怀姜晃了晃腿,忽然福至心灵,提议道:“不如五年后我再来,届时你再邀我进去?” “好啊。”萧都辞一口答应,旋即反问:“那你是来做客,还是来问剑?” “两个都要。” “好。” 海面上结起的厚冰发出崩裂声,裂纹像羽毛般节节舒展开来。被定格的白色气泡不见踪迹,少女御剑离去,只留了个背影。 萧都辞两手作喇叭状放至唇边,奋力大喊:“五年后的今日,我会准备上好的茶点等着你!” 回声层层叠荡,至消失的那一刻,冰面彻底破裂。 半虚城隐匿于世,再不见踪迹。 海面汹涌如旧,方才一切仿若梦幻泡影。《 》 15、焰中寒 音如退出大殿后,季清礼收到了传音,是音晖的传召。 彼时季清礼刚把洛念送到困兽峰。 接到传音后,季清礼没有着急立刻前往,目送洛念带着白虎和石龟登上峰顶进入竹屋后才转身离去。 大殿内,音晖背手而立。 空旷的空间响起突兀的脚步声,传荡着微弱的回响,是季清礼来了。 即便音晖并未回头,他还是躬身作揖,礼数周全:“师尊。” 音晖并未回应。 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迟迟未有人开口。 音晖不擅抛砖引玉,季清礼不爱没话找话,空气里弥漫着尴尬。 最终还是音晖打破了沉默:“我听说,你和念念......” 他拖了长音,没想好该用什么词汇形容他们的关系。 私相授受?修真界向来婚嫁自由。 两情相许?很美好的词。 但像他这种人,身上尚背负着血海深仇,当真愿意为了眼前的情爱,放弃所有的一切吗? 两个孩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洛念无疑机敏,看似没心没肺,实则心思细腻。对外羸弱平庸,却是隐忍多年,只在最亲密的人面前卸下伪装,短暂地做回自己。 可季清礼,多年以来,他就像一层雾,连他都摸不清、看不透。 音晖见过他万念俱灰的模样。所以更难把现在这个静水流深的徒弟,与当年那个满身泥泞的孩子放在一起。 季清礼什么都明白,他说再多都是多余。 他缓缓转过身,衣料摩挲声细细簌簌。季清礼站在不远处,面无波澜,迎上他的目光。 音晖叹了口气:“做这样的选择,会面临什么,你都明白吗?” 季清礼垂眸,乌黑的长睫遮住眼帘:“我明白。” “即便如此,也不改变心意吗?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师尊。”季清礼抬眸,再次与他对视。顿了顿,才开口:“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我不会后悔,洛念亦不会。” ** 几日过去,音晖再也没提过劝阻季清礼与洛念的事。 立秋来临,夏季迎来尾声,是个注定发生大事的日子。 炘剑仙与雪剑仙的五年之约就在这天。 修仙界众人蠢蠢欲动,都跑到东边沿海,想要看个热闹。 洛念拖着脸,看着岳怀姜忙前忙后。 她用力拧紧一个个包袱,将其绑在黄泉剑上。大包小裹堆积在黄泉细长的剑身上,黄泉也没想过自己一代名剑竟还要驼东西,剧烈颤抖表达自己的不满。 洛念终于有些看不下去:“师姐。” 岳怀姜停下动作,闻声看向她。 洛念歪了歪头,一双杏眼迎着日光泛起红棕:“你都带了些什么?” 这副模样落进岳怀姜眼中,像只立着耳朵好奇张望的猫。她没忍住伸手揉了揉洛念的头,桀骜道:“师姐带了许多留影珠,还带了收景匣。东边遥远,来回奔波,你不便前去,届时用它们全方位记录你师姐我的飒爽英姿,回来放给你看。” 洛念想了想,指着众多包裹里的其中一袋,仰头看向站着的岳怀姜:“那个装的是什么呀?” 顺着她指的方向,岳怀姜一拍手:“害,这个啊,里边装的都是些灵器,当作见面礼的。” “见面礼?” “是啊。”说到这个,岳怀姜还有些惆怅:“这两年时兴起来的,以前哪有这规矩。相互请教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现在整得倒像是有求于人一般。” 闻言,洛念笑了笑。 最近确实是有找人请教先送礼的风气,不知是谁带的头,洛念也觉得不太好。 盛午,阳光刺眼。岳怀姜最后检查了下自己的行头,准备出发了。 “师姐。”跟在她身后。 岳怀姜一个箭步坐到黄泉剑身上,晃了晃腿:“小念念,师姐去了!” “师姐且慢。” 岳怀姜顿住。 洛念内心挣扎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下:“师姐,其实这些东西,你可以用乾坤袋装。” 岳怀姜:...... 岳怀姜:“我知道,我有我自己的节奏。” 洛念小鸡啄米般点头,表示自己都明白。 最终岳怀姜还是将包袱一个个卸下装进了闲置许久的乾坤袋。 ** 半虚城首次现世,是为了等待岳怀姜的到来。 萧都辞坐在城楼之上,挥着蒲扇围炉点茶,惬意至极。 无数修者站在海岸边,看着凭空出现在海面上的城池,感叹着半虚城的宏伟。 天高云阙,世界仿佛被割裂开来,一方吵闹,一方平静。 打破两方屏障的是御剑而来的少女。 姜黄的衣裙随风飘扬,长剑撕裂流动的空气,在蔚蓝天空上划出长痕。 霭凝剑躁动起来。 萧都辞唇角微勾,手中煽动动作不停。下一刻,少女越过城楼围栏,落到了他的对面。 不待他开口,她已经自觉落座,开口即敷衍至极的寒暄:“萧都辞,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姑娘叫我好等。” 岳怀姜抬眸看他,觉得这话来得莫名其妙。此时不过下午,等再久,又能等多久? 她选择无视这句话,伸手往茶壶探去:“这是给我准备的?” 萧都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烫。” “小事。”岳怀姜毫不在乎地挣开他的手,徒手提起茶壶,往自己面前的茶盏倒了一杯。 萧都辞这才想起,她属性是火,最不怕烫。 他自嘲地轻笑一声,收回了手。 岳怀姜不太会品茶,端起来一口闷下。萧都辞忍俊不禁,非常想提醒她,她喝下去的是价值万金的洞庭碧螺春1。 喝完,岳怀姜摘下腰间乾坤袋,手伸进去摸索片刻,提出来一个包袱甩给萧都辞。 萧都辞稳稳接住:“这是什么?” “给你带的见面礼。” 萧都辞扬眉,有些意外,没想过以岳怀姜的性格也会顺着世俗。 慢慢拆开,荧光闪烁,晃得他睁不开眼。 “都是名品法器。”岳怀姜故作不在意地瞥了一眼,云淡风轻地解释。 没人知道她的心在滴血。 这些都是她的宝贝啊! 似乎是心有不甘,她伸手,长臂越过两人中间的方桌。 萧都辞:? 岳怀姜:“我的呢?” 萧都辞:“什么?” “礼尚往来,我的呢?” “啊……”萧都辞拖着长音,像是思索着什么,最终抱歉地笑着,给出结论:“这茶算吗?” 岳怀姜怒了。 她这些灵器有价无市,随手挑件卖出去足够常人一生享乐,天上地下都仅此一份,珍贵稀有。这茶即便再贵重,也无法与其相提并论。 骄傲如鹤,她觉得自己从未受过这般轻视。 岳怀姜拔剑出鞘,剑气裹挟着凛凛努力,每一式都极重极狠。 知道自己玩笑开大了,萧都辞一边躲闪一边赔笑:“莫要气急,我同你说笑呢。城中备了厚礼,你与我进去,我这就拿给你。” 岳怀姜追着他砍:“晚了!” 萧都辞捏着轻功,身轻如燕,一路向后退去。剑尖指到他眼前,他头也没回,重心向后,从城楼上坠了下去,乌黑眼瞳中只有少女的脸庞。 都说相由心生,岳怀姜张扬猖狂,五官便也极尽明艳。偏长眉连娟,平添一丝妩媚。 她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起跳下,低盘着的发髻随着动作有些松弛,几缕碎发滑落,被狂风席卷,四处飞扬。 岸边修者隔着老远看见两抹身影掉落,皆提着一颗心目不转睛盯着。方才还如鼎水之沸,如今鸦雀无声。 萧都辞设想了万般她的下招,唯独没想过她会跟着一起下来。 沧海桑田,惊鸿一瞥是万年。 萧都辞愣愣看着,任由震耳欲聋的风掀过耳畔,连驾云诀都忘了掐。 眼见马上就要落地,岳怀姜蹙眉,抛出手中长剑。黄泉奋力奔下,赶在最后一刻托住了他。 他半倚在黄泉剑上,面朝青天,眼中除了蓝还是蓝。脚下是无边东海,放眼虚空,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声越来越急促。 一望无际中,少女探头闯入他的视野。金黄日光打在她发梢,她紧蹙眉头,不解:“你怎么了?” 萧都辞缓缓眨眼。 万年一瞬,怦然心动正此间。 他轻咳一声,缓缓站直身子:“抱歉,方才失神了。我们再来。” 说完,朝着上方怒喝一声:“霭凝!” 一道寒光掠过,瞬息之间,萧都辞已手握霭凝剑。 灵剑认主,与主人心灵相通。他们都能感受到,黄泉与霭凝此刻无比激动。 真正的较量一触即发。 萧都辞率先出击。霭凝飞向空中,嗡鸣不止。剑气划过天地,殃及岸边,震得岸边众人纷纷惊叫。 长剑悬停在半虚城上方。下一刻,原本站在岳怀姜身旁的萧都辞忽然出现在霭凝之上,单足点剑柄,背手而立。 白衣屹立空中,慢慢渲染苍天。 岳怀姜站在原地,抬头看向他。不过眨眼的功夫,如袅袅炊烟倒立,漫天细雪飘了下来。 很慢,很轻,很美。 在第一片雪花即将落在她发间时,她唇齿轻启:“去。” 黄泉绕着她飞了一圈。风声鹤唳,赤黄火焰气势磅礴,骤然绽放。 万物飘渺,不及此间一隅。 有人眼尖,指着火焰惊叹:“那是......那是翎羽!” 话音未落,熊熊燃烧的艳火间忽然有一簇火苗飞升而上,直奔萧都辞。 天地遥远,火苗迎寒扶摇,卷尽浮尘。尖锐长鸣回荡九霄,余烬缓缓褪去,朱雀涅槃而生,闪着流光的翎羽照亮雾霭。 一道白光,一道红光,霎时间交会。风起云涌,剑气磅礴无边,轰然巨响入耳,银阙掩盖万里沧海。 焰中生寒,炘雪绝艳。 乃剑仙一剑。《 》 16、美人剑 冰火两重天,绝盛景。 势均力敌,偏偏萧都辞居上位。岳怀姜讨厌被人压一头的感觉,啧了一声:“位移。” 分秒不过,变成岳怀姜踮脚蹲在霭凝剑柄顶端。萧都辞来到岳怀姜方才所站方位,愣怔片刻,抬头看去。 岳怀姜单手支脸,垂眸看着他,一幅好整以暇的模样。 周遭皆是剑气,相撞后转为满幕白雾遍布海面,掩住整个半虚城。 围观者只能看见上空换了人,片刻后一跃而下,消失在蒙蒙厚雾中。 萧都辞下意识伸出双臂,想要接住岳怀姜。 后者稳稳落地,抬头看见他的动作,满脸诧异:“干嘛?” “......没事。”萧都辞默默收回了手。 岳怀姜擦着萧都辞的肩走向半虚城,紧闭的城门不知何时已经敞开。她慢悠悠走着,惆怅的声音传来:“这一局,又没分出胜负。” 萧都辞指尖轻敲腰间剑柄,空中的霭凝应召降下,进入剑鞘。他小跑着跟到岳怀姜身边,背着手顺着她的步伐走着:“每日睁眼繁琐事三千,哪有件件都分输赢的。” 岳怀姜瞥了他一眼。 说得有点道理。 大雾散去,半虚城匿于人世,难寻踪迹。 属于剑仙间的较量就此落幕。众人意犹未尽,却只能一哄而散。 岳怀姜跟着萧都辞走进城内。 半虚城并非蜃景。它坐落在东海远处,悬于水面之上,地面是汹涌的海水,岳怀姜每走一步,都会激起层层浪花。 奇妙的是,水却不会溅到城内。 应当是设了结界。 人来人往,喧哗热闹,半虚城居民的生活与外界并无不同。见到城主和他身旁的姑娘,众人都热情地打招呼。 和岳怀姜想象中的有些不同。 看出她的意外,萧都辞问:“怎么,觉得半虚城不如你所想的那般?” 岳怀姜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停在原地,思忖着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想法。 萧都辞走出一段路后发现身侧没了人影,回过头去。 几步的距离,有行人穿插在两人之间。岳怀姜看着他,眸子出奇的亮。 他听见她说:“是有些不同。我曾想过,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是否人人冷心冷情。不过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答案了。” “哦?” 萧都辞笑着抱臂,等待她的下文。 “我没见过你这种人。”岳怀姜诚实道:“油嘴滑舌,又游手好闲,还爱端一幅处变不惊游刃有余的样子。” “喂......”萧都辞笑容僵了僵,有点听不下去了。 “但是你很有本事。”岳怀姜打断他:“不止剑术。半虚城能被你打理得如此有烟火气,证明你是纯善之人。” 突如其来的转折,打得萧都辞措手不及。他不太擅长应对他人夸奖,环抱着的臂松开,两手都不知该往哪放。 他眼睛不自然地往一边瞟,看见身旁的首饰摊,连忙拿起一根,掏出灵珠扔给老板,随后快步走到岳怀姜面前,用力戳进岳怀姜发间:“送你了。” 岳怀姜摸了摸,发簪正立着插在她的发髻上。 她凝噎片刻,抬步追向已经转身快步向前的萧都辞:“萧都辞,你这是戴簪子吗,你这是想戳死我啊!” 两人身形远去,街坊热闹如旧。难为首饰摊的老板还在扯着嗓子吼:“城主大人,您拿老朽的簪子不需要给钱啊——” ** 招架不住萧都辞的热情,岳怀姜留在半虚城用了餐。吃饱喝足后,萧都辞拍拍手,有人端着一箱又一箱宝匣进来。 他所言非虚,的确给她准备了极丰厚的礼物。 岳怀姜还以为只有个发簪。 在他鼓励的眼神中,岳怀姜试探性打开了为首的宝匣。浓郁的灵气毫无准备地扑面而来,险些呛到她。 竟然是一整箱青霄晶石。 一整箱啊! 洛念曾经四处走访都未能寻得,音如接了天字号任务,九死一生,也才得了那么一块。 岳怀姜指了指其余的箱子:“其他的也是晶石?” 萧都辞点头。 这...... 外界只传半虚城神秘莫测,没人说它富可敌国啊。 既然萧都辞都拿出来了,岳怀姜也不打算推脱,秉承着她“大大方方”的人生信条,拿出自己的乾坤袋抛至空中。乾坤袋瞬间变得巨大无比,岳怀姜勾勾手指,宝匣被吸入囊中。 回去后把这些送给洛念,洛念一定会很高兴。想到这,她心情也跟着愉悦起来。 乾坤袋缩小飞了回来,岳怀姜一手接住,一手拍了拍萧都辞的肩:“多谢!” 萧都辞:...... 这走向不太对啊。 他吞了吞口水,不知道该如何挽救如今的局面。良久,千言万语化为一声叹息。 时候不早了,日光早已褪去,银月高悬。 岳怀姜要走,萧都辞自请相送。 半虚城作息与外界有些不同,白日里万头攒动的长街,此刻几乎看不见人了。 入眠早,自然就不需要点灯。 海面下聚满了海萤,每逢浪起,都会亮起蓝色的微光。 他们并肩走着,每走一步都潋过星河。 气氛有些怪,岳怀姜不自在地摸了摸脖子。 快到城楼外时,萧都辞才开口,打破致命的寂静。 “岳怀姜。” “嗯?” 海浪声层层叠叠,微光落在他眼中,岳怀姜转过身和他对视。 她以为他要说些告别的客套话,却听他深吸一口气:“上次,我并未骗你。霭凝与黄泉一冷一热,本是对佩剑。后不知为何,一柄常居高山,一柄困于东海。算下来,千万年过去,它们首次重逢还是因为你来问剑。” 不明白他要表达什么,岳怀姜眨了眨眼,表示在听。 “自古用对剑的,都是有缘人。”他目光灼灼,向前一步。 岳怀姜直觉这个距离有些危险,偏偏身体像被定住,未动分毫。她张了张唇,直截了当地问出自己想知道的问题:“你要说什么?” “我以为你会明白。” 萧都辞垂眸看她,又笑了出来。不知为何,看见她,他就总是想笑。 他说:“美人一剑,痴醉五年。” ** 岳怀姜落荒而逃。 洛念特地亲自做了一桌菜,准备迎接归来的岳怀姜。听见隔壁院子的动静,知道是师姐回来了,洛念从窗口探出头:“师姐!” 岳怀姜慢慢转过头,一幅见了鬼的样子:“念念......” 洛念见状,也被吓了一跳:“师姐,你怎么了?” “我没事。”岳怀姜牵出一个牵强的笑容,简直可以用皮笑肉不笑来形容。 知道师姐不想说的事谁都问不出来,洛念想了想:“那师姐用过晚膳了吗?” 岳怀姜点头:“用过了。” “好吧。”洛念有些失望,但不强求:“那师姐,你早点休息。” 岳怀姜想将乾坤袋里的晶石拿给她。然而萧都辞的声音又回响在耳边,她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连洛念的话都忘了回,踉跄着朝屋内狂奔而去。 洛念沉默片刻,将头从窗外伸了回来。 身后传来时忘尘的声音:“咋了?” 没想到身后有人,洛念又被吓了一跳。 看着她一脸惊悚的模样,时忘尘解释:“隔着八百里就闻到你这的香气,馋死我了,我来蹭个饭。” 原来是因为这个。 洛念大方且慷慨:“师兄自便。” 时忘尘拿起柜子里的碗筷,准备大吃一顿。夹起看着最有食欲的黄焖鸡塞进嘴里,少年脸色剧变。 迎着洛念期待的目光,时忘尘艰难地咽了下去。他忽然哈哈笑了两声,猛地站起身:“师妹,我忽然觉得不饿了。感谢你的款待,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还不等洛念回应,便撂下碗筷向外跑去。那架势,像是有猛兽跟在他后边追他似的。 洛念又不傻,哪能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慢慢坐下,拿起自己的碗筷,挑出一块鸡肉放进自己嘴里。咀嚼过后,她撇撇嘴:“也没那么难吃嘛。” 为了证实这一点,她传音给季清礼,想让他过来尝尝。 须臾,季清礼带着满身秋意踏了进来。看见洛念一个人支着脸发呆,他俯身,帮她抹去了不知何时沾到她脸上的炭灰:“怎么开着门窗,不冷?” “还好。”洛念直起身,想要去给他拿新的碗筷。 季清礼拦住了她,拿起她方才用过的:“用这个就行。” 洛念又坐了回来。 桌上的菜种类齐全,色泽鲜美,连摆盘都有所讲究,可见背后的人用足了心思。季清礼挨个尝遍,将碗里的饭慢慢吃光。 整个过程,洛念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碗空了,季清礼放了下来。他极其讲究地使用清洁术清理了自己的嘴角,才转过去对上洛念的目光:“怎么了?” 洛念伸出手,食指勾住季清礼小指:“我发现你吃饭从不说话。” “食不言。” 闻言,洛念浮起笑意:“好吃吗?” 季清礼不假思索:“好吃。” 不论真假,师兄说好吃,那就当作好吃吧。 洛念还想说什么,季清礼忽然舀了一勺羊肉汤递到她嘴边。洛念愣了愣,张开嘴喝了下去。 季清礼又夹了一道菜喂给她,洛念不解,但还是吃了。 他这才放下筷子。 洛念有些不解:“师兄,怎么了?” 季清礼垂眸盯了她半晌,才开口:“没事。” 洛念打了个响指,房屋外的花草树木闻声摇曳。片刻后,还未化形的精怪们脱离本体,顺着敞开的门窗飞了进来。 它们簇拥着钻到碗盘下,合力端起盘子,将其挪到窗台的水池内。 季清礼第一次见到这番景象:“摄魂术又精进了?” “这可不是摄魂术。”洛念一本正经,“它们都是我亲手养大的,是我的孩子!” ……这是什么形容。 能和世间万物产生“共情”,也是魂师天赋的一种。 以前洛念只能和动物共情,因此音晖才安排她从事灵兽师一职。渐渐的,她已经能从动物拓展到植物,能同时共情的对象数量也增多。 不出意外的话,如今整座山上的生灵都能与她建立共感。 只是,若要与人搭建连接,还须使用摄魂术·魂镜。 洛念没有实践过这个。 魂镜与共情的不同在于,共情是产生沟通,魂镜却能参透对方的一切。 想法、经历、情绪,所有的一切。 这是很沉重的事情。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用的。 “这些不是给岳怀姜准备的接风宴吗,她人呢?”季清礼突然想起这件事。 回忆岳怀姜回来之后的反应,洛念耸肩:“不知道,师姐有些异样,我准备晚些再去看看她。” “嗯,注意安全。” 这话实在太突兀了。 照月宗内皆同门,没有人会恶劣到伤害对方。洛念也曾施过净魂术,整个照月宗的草木野兽,皆不会无故伤人。 加之曾经宗主夫人遇害一事,照月宗里里外外都布满了结界。 若真要说个世间最安稳之地,估计就是此间了。 洛念只以为这是他的关心,没放在心上。 ** 近亲诞子,总是没那么健康。 洛念四肢健全,天赋极高,却没有味觉。 这件事,她谁都没告诉过。 不过现在...... 目送着季清礼离去的背影,洛念猜,师兄应该知道了。《 》 17、天明时 洛念整理了下桌面,又将水池内的碗筷收拾干净,才转身向岳怀姜的院子走去。 照月宗的弟子宅院众多,顺着山路由下至上排列,路的两旁都是房屋。洛念与岳怀姜的院子门对门紧挨着,出门后越过几步便能抵达对方住所。 洛念关上院门后转过身,伸手在虚空中划了一下。金色光咒亮起,笼罩宅院的结界封闭,意为上锁。 不过三步路的距离,本该一跨而过。然而洛念仅是转身,还未迈出脚步,便传来耳鸣。 仿佛有尖锐的细针穿过她的耳膜,十万大军在耳内喧嚣。洛念吃痛,微蜷身子捂住双耳。 有了苍羽派和皇甫鱼的前车之鉴,如今门派的防卫,不可能只是简简单单几个阵。 譬如照月宗,除去音晖亲手布下的乾坤倒置阵外,还有五行界、循环咒、傀儡术等加持,形成一个无孔不入的庇佑。 其中,就有洛念的摄魂术·灵透。 灵透覆盖漫山,用来查探异样。若有危机,便会首先反噬给洛念。 就像现在这样。 鬼蝶顺着指缝腾飞而出,红色流光猩如温血,照彻长夜。如同飞蛾扑火,毫厘大小的红蝶纷飞,簇拥着奔往同一个方向。 洛念忽然想到师兄说的“注意安全”。 来不及思考,她瞳孔闪过一抹血红。汹涌的万千红蝶掉转过头,密密麻麻将洛念包裹其中,密不透风。 红光乍现,随之不见。 照月宗建筑之外,远山另一端,粉裙少女忽然出现。 熟悉的雪松香气钻入鼻间,随之而来的是惨厉的尖叫。洛念本能地迅速闭上眼,一滩温热溅到她脸上,属于夜鬼血液的焦烂味弥散开来。 黑暗中,她感觉到一只手抚上她的脸,轻柔地抹去喷溅到她脸颊上的血。 她始终认为最好听的声音响起:“念念。” 洛念沉默。 得不到她的回应,季清礼轻叹一声。 黑夜之间,衣料摩挲声被无限放大。季清礼的右手还擦着洛念的脸,他将沾上夜鬼黑血的左手通过衣摆擦了擦,垂眸望去,确认干净后才再度抚上去,看上去像捧着她一般。 指腹一点点擦去她脸上肮脏的痕迹,季清礼又叫了一声:“念念。” “你不该在这。” 洛念任由他的手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终于开了口。 季清礼没有反驳:“嗯。” “你说过,不会骗我。” “是。” “所以,”洛念睁开双眼,对上他清明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告诉我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季清礼擦掉她脸上最后一丝污渍,收回手,抱起臂,后退一步重心向后靠在树上。他瞥了一眼地上迅速腐烂的夜鬼尸体:“我还以为你会先问我夜鬼的事。” “你比夜鬼重要。”洛念道。 季清礼愣了愣。 说着动人的情话,偏声音凌冽,满脸执拗。 真是...... 洛念低头,透过鬼蝶粼粉闪烁的红光看了一眼夜鬼的尸体。墨黑的血迹已经渗透土地,尸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风蚀,白骨已然露出棱角。 这便是夜鬼特有的死状。 一直围绕着洛念的鬼蝶感受到主人的思绪,纷纷扇动着翅膀落低,伏到夜鬼身上。 季清礼回过神,语气冷淡地放出一个炸弹:“它是我召来的。” 夜鬼是他召来的。 不论修士凡人,凡肉身之体,召唤夜鬼都只有一个方法,便是像鞠咏诗那般,在阴盛格局内以己献祭。即便如此,成功概率也只有三成罢了。 但夜鬼与夜鬼之间,却是可以直接传召的。 也就是说...... 洛念不说话,季清礼的心沉了沉。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便也能看见她蹙起的眉头。 即便故作轻松,他心中最怕的从始至终都是失去她。再度开口,连声音都带着些不自知的颤:“害怕了?” “没有。” 闻言,季清礼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 洛念鼻息叹出热气,鬼蝶顷刻消失,夜鬼尸体随之消散,唯留点点星光和碎裂的羽翅飘散空中。 为他清理完现场,她不慌不忙地从乾坤袋里掏出一盏药瓶。 微光里,她拽过他的一只手,倒出一颗丹给他:“但我很生气,所以你服毒自尽吧。” 这完全是洛念的作风。 在别人面前一直装乖,可她本就是个爱憎分明、心狠至极的人。 她不允许有人伤害她在乎的人,更不允许自己在乎的人欺她瞒她。 “好。” 豪没犹豫地,季清礼将手放至唇边,仰头吞了下去。 “师兄,在你死之前,”洛念平静地看着他,似乎已经宣判他必死的结局,语调放软,如同夹着蜜糖的砒霜:“能先和我说说你和夜鬼的瓜葛吗?” 如果季清礼是夜鬼,从她布下灵透的刹那开始,她就应该有所察觉。 无数相处时光里,稍有不对她就该感受到。 洛念已经是世间仅剩的魂师,继承了最为纯正的血脉,传袭甚至超越了父亲的能力。正是因为忌惮魂师的力量,万年以来,魂师暗地里被赶尽杀绝,越来越少。 季清礼尚需开天眼才能窥见虚实,洛念眨眨眼睛就能看出不对。 可他确实是人没错。 人又怎么能安然无恙地在层层加护的地方召唤夜鬼呢? 季清礼直起身,俯身牵起洛念垂在身侧的手:“在你不记得的时候,我就见过你。” ** 苍羽派规模宏大,可对于洛念来说,只有后山是最熟悉之地。 后山就像锋芒险地间一隅桃源。 只有在这里,洛昭才会卸下满身疲惫,允许自己短暂地喘息。也只有在这里,洛念才能称呼洛息为母亲。 这里还有年迈的守山人,对她极好,总能将最普通不过的菌子做出各种花样。 富丽堂皇的名门望派后,最不恢宏的山林间,这些人为她编制了一场幸福的美梦。 而在这场梦刚开始时,季清礼曾匆匆望了她一眼。 ** 季清礼人生的记忆,起始于一场寒冬,一个人。 街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他蜷缩在墙角,衣履单薄,瑟瑟发抖,艰难地喘着气。 孩子身处困境,看着着实可怜。可惜世道不太平,乞丐何其多,百姓尚且自顾不暇,哪还有闲心来顾别人死活。 他生于春日,受到些好人投喂的仨瓜俩枣苟延残喘至今,瘦得不正常。而今入冬,天寒地冻,可怜这个未满一岁的孩子还未能见到生命中第一场雪,便要撑不下去了。 一双布制鞋履入目,停在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入目的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满脸褶皱,颊肉下垂,眉目却和善,竟然不会让人感到害怕。 幼童听见他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没人教过幼童说话,听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可能回答。 老人得不到回应,转身离去。 寒风萧瑟,凉意刺骨。 他走出很远,停下脚步,回过头,果然看见跟在自己身后的孩子。 幼童见他不走,自己也不敢再动,低着头蹲在原地。这一路不知是如何跟过来的,握在一起的双手蹭破了皮,薄纸般的鞋屐也丢了一只。 感受到他的目光,幼童的脚趾蜷了蜷。 老人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抬头看了眼入云山峰,最终道:“若是你能跟着我走到山顶,以后便同我一起生活。” 幼童眨了眨眼,仍旧一脸困惑,但还是跟了上去。 老人步履蹒跚,走得极慢,不知是平日就如此,还是刻意放缓了步调。 就这样,从天亮到落日,从落日到天黑,老人终于走到了山顶。山尖上的小木屋被设了术法,已自动亮起烛火,暖光洒满视野。 老人回头,身后早没了人影。 他叹了口气,喃喃道:“终究是无缘啊。” 他走进木屋,放下了自己背着的竹篓,从中拿出在街市上买的猪肉骨和竹笋,挪到盆里。随后端着盆,推开屋门,向院内那口水井走去。 水桶顺着线被放下,贴到水面的刹那,水声顺着冗长的井口回响。 待舀出水,老人操纵着摇杆,将桶慢慢摇上来。 木桶倾斜,冰凉的清水流入盆里,冲刷掉竹笋表层沾染的灰土。他像是感受不到凉意,将手放入盆中,清洗着笋的缝隙。 做完这些,他甩掉水渍,转身进了屋内。灯火熄灭,他平躺到床板上,阖上双眼准备入眠。 往日里很快便能睡着,今日却尤其困难。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还是清明,周遭一切声音都明晰。 簌簌声响起,应当是下雪了。 他不由得想,那个孩子还能熬过今晚吗? 但愿他已经找到栖息之所了吧。 又过了许久,他意识已经有些模糊,即将坠入沉睡中时,推门声响了。 木门老旧,常年风吹雨打,已经失去了防护作用。如今之所以还在,也不过是个摆设罢了——反正苍羽派风光至极,后山除却被掌门藏起来的洛息之外,无人问津。 吱呀声在静谧之中格外明显。 老人霎时惊醒,起身裹了件氅衣便走木屋,果真落了雪。 幼童突兀地出现在这无人之地,沾了满身枝叶,落到发间的雪融化,已然湿透。偏偏又有新雪落下,满头雪白,遮住原本的污垢。 从他身后留在雪上的印记来看,应当是爬过来的。 也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应当还不太会走路。 孩子眼睛亮亮地望向他,旋即体力不支,晕倒在地。 有光划破长夜,照彻天际。 原来是天亮了。《 》 18、念清礼 老人果真信守承诺,收养了他。 后来的日子,整座山上似乎只有他们二人相伴相依。 老人慢慢教会他走路,教会他说话,再教他认字。 老人说,自己曾是苍羽派众多长老之一。不愿参与尔虞我诈,自请镇守后山。 后山实在平平无奇,可苍羽派背靠此荒山,若有心之人攻来,避无可避。它需要一位守山人,而他愿意做这个守山人。 老人说,自己姓季。 他希望孩子长大后成为清直守礼之人,取了他的姓,为他授名——季清礼。 孩子自此有了名姓。 白云苍狗。 等他已经可以撒腿跑时,季长老告诉他,后山偌大,唯有山间湖泊不可接近。 小季清礼已经学会了说话。他仰着头,亦步亦趋地跟在长老身后,看见灰白的菌子后将其捡起,放进自己小小的背篓中:“为何?” “因为......”长老想了想那位的身份,不知该如何定位,索性道:“那里住着掌门的心尖人。” 季清礼没见过掌门,更不知何为心尖人。 但孩子的好奇心总是那样大,趁着长老熟睡,他翻身溜了出去。 每日跟着长老上山下山,山中路况他再熟稔不过。童年的记忆稍纵即逝,他已然忘记自己一年前是手脚并用,拼了命爬到山顶处的。 顺着山坡,他来到了山腰。 后山与山前,隔着片广阔而宁静的湖。 他首次在夜间出行,遮掩的高木后有间小院灯火通明。他这才发现,原来这里当真住了他和长老之外的人。 这是种新奇的感觉。 他一路奔向小院,掀起落叶尘土。靠近时,才放轻脚步,爬上屋顶,努力不发出声音。 院中无人。他等了一会儿,正觉无趣,屋内有人走了出来。 是个相貌极为艳丽的女人。 她长发拢在身后,一身藕衣,分明极近简朴,偏能担得起朱颜二字。季清礼看向她的手小心翼翼护着的位置,小腹隆起,宽松的衣衫也难以遮住。 小季清礼微微睁大了眼睛。 院内除却天仙般的人外,还有数不尽的鲜花。小季清礼没见过这么多花,总是想来看看。 于是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趁着长老不注意,跑到小院的屋檐上赏花。 这天,小院里来了个男人。 男人的长相如玉雕琢,和女人站在一起时,像是一对壁人。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男人刚刚迈入院门时,似乎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不知他和女人说了什么,女人轻笑了声,目光顺着屋檐找寻着。看到坐在砖瓦上的孩子后,她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伸手招呼他:“孩子,下来。” 小季清礼害怕极了。虽然没有记忆,可曾经在街边被人欺凌的阴影已入骨。 几乎出于本能,他落荒而逃。 回到木屋后,本该熟睡的长老却醒着,在翻炒着菌子。见他回来,只是抬了抬眼皮,招呼道:“回来了?” 小季清礼心惊肉跳,作了一番心理斗争后低着头来到长老身边主动认错:“我错了。” 长老像是见到什么新奇事,特意逗他:“错哪了?” 小季清礼闭了闭眼,视死如归:“......我不该不听您的话,去打扰掌门的心尖人。” 长老听到他这番话,哈哈大笑。 恰巧炒的菌子到了火候,长老蹲下身,冲着熊熊燃烧的柴火吹了口气,大火顷刻熄灭。他将菌子倒到木盒里,将其封装,最终递给小季清礼:“阿礼,去给掌门和......夫人送去吧。” 斟酌片刻,他还是选用“夫人”称呼洛息。 季清礼愣愣接过,没明白他的意思。 “先前不让你去,是怕惊扰了夫人。看你这样,应当是已经被夫人发现了吧?” 小季清礼迟疑着点头。 “掌门和夫人仁厚,不会斥责伤害你。掌门方才传信,夫人临近生产,馋老身这口菌子,你替我给他们送去吧。” 木盒悬在他手中,被小季清礼接了过去。他有些战战兢兢:“那......你不怪我了吗?” 长老觉得好笑:“你第一次偷溜出去我就知道,可曾训斥过你?” 季清礼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每次出去回来都未惊动他,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未曾想从一开始就被发现了。这样一想,难得有些臊。 他撂下一句“我先走了”便跑了出去。 一路狂奔,再来到小院时,他难得没上屋檐。他有些紧张,小手攥得紧紧的,试探性敲了敲门。 不过一息,门便从里边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那个矜贵的男人,应当就是长老口中的“掌门”。 他将手中的木盒递出去,有些不敢直视对面那人,偏偏好奇心止不住,眼神努力往院子里飘:“这是爷爷要我带过来的炒菌。” 洛昭打量他片刻,接了过来。手中空落落不过片刻,另一样东西被塞到他手中。 男人的声音响起:“她做的鲜花饼,拿去吃吧。” 这里应当再没有别人,也不会再有人养这么多花,“她”指的自然是那个身怀六甲的女人。 小季清礼很惊讶:“夫人养这么多花,是、是用来做饼呀。” “是啊。”女人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笑意:“你要进来看看花吗?” 强者的威压从他面前站着的男人身上散发出来,他踟蹰着,不敢答应。洛昭看出他的顾虑,侧身为他让了一条路出来。 小季清礼还是走了进去。 院内色彩瑰丽,秋海棠落了一地,木芙蓉开得正盛。各色交织,远比他在高出看要美上数倍。 女人缓慢地走出来,笑着为他介绍眼前的花:“这是白菊。” 季清礼抬头看她,她眼睛因为笑着而有些弯。他目光又落到她突起的肚子上,有些困惑。 他并不明白怀孕的含义。 洛息指了指自己的孕肚,替他解释:“这里面有个小家伙。” 这回季清礼不是疑惑,而是手足无措了。有个比他还小的生命在里边,脆弱又坚韧,他的靠近会不会惊动孩子,伤害到她? 洛息见状,笑着和门口的洛昭对视了一眼。她的声音像缓缓流淌的小溪,带着温柔的力量:“再过不久,她就要来到这个世界啦。等她长大,你可要和她好好相处哦。” 季清礼用力点点头。 ** 临盆之日很快到来。 最近他每日都来小院。掌门时常不在,他便陪着夫人浇花采花。 虽然他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完全没有任何可以帮上的忙,可他仍然放心不下。听说多有产妇难产而死,他不希望后山的任何一个人离开。 掌门今日周身气压格外低,阴沉着一张脸,看上去很是吓人。 小季清礼不敢靠近,只能悬着一颗心,坐在好久未曾来过的屋檐上。 从午夜至天光大亮,孩子的哭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 掌门几乎是瞬间便冲了进去,小季清礼都没能看清他起步的动作。 他跳下屋棚,屋门大开,稳婆从中走出,看见有个孩子站在这,愣了一愣。片刻后,她笑着道:“小公子,恭喜你啊,以后就多了个妹妹。” 稳婆不认得什么掌门和夫人,被蒙着眼一路带到这里,只是拿了银子,来办自己该做的事。她大抵是误会了,以为他也是屋内二人的孩子。 不怪她想错。 世间容貌极俊美之人本就不多,令人见之不忘的更是少之又少。偏这院中那二人乃天人之姿,眼前的小公子更是粉雕玉琢,就连刚出生的孩子都是她见过最白净的,像个瓷娃娃。 她带着笑意走出,由洛家派来的人给她蒙上眼,领她离开。 季清礼有些忐忑——虽然并非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可掌门夫人说过,以后他要和她好好相处。 她会喜欢这满院的花吗? 会修习吗? 他跟着长老学过下厨,她会喜欢吃他做的菜吗? 他站在原地,头一次意识到人可以同时想这么问题。 渐渐的,婴儿的啼哭声停止了。洛昭抱着襁褓走出来,缓缓阖上房门,看见季清礼时,像是害怕他忽然说话惊扰到母女二人,抢先摇了摇头,气音道:“嘘。” 小季清礼眨了眨眼。 他踱步到他面前,蹲下身子,怕自己的动作吵醒刚刚进入睡眠的婴孩,小心翼翼地将动作放轻。 季清礼看着他轻轻拨开挡住她脸的布料,柔声道:“看看吧。” 小团子脸蛋粉红,皮肤看着又滑又嫩,透着一股香甜的香气。 这样娇小的存在,让人的心不禁放软。 他忍不住抬起手,戳了戳她的脸。 她瞥了瞥嘴。 小季清礼吓了一跳,以为她要醒了,求助地看向洛昭,然后发现洛昭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满脸惊慌。 好在她只是嘤咛了一声,却没醒。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 “小孩儿,”洛昭尽量放低声音。他也是头一次做父亲,心中兴奋难以自抑,无人可诉,便只能对着面前的孩子说了:“你觉得‘年’字做她的名字,如何?” “年?” “嗯。”洛昭垂眸,看向怀中的女儿:“我只盼她年年岁岁,平平安安。” 小季清礼想了想,福至心灵:“爷爷教过我,心之所想即为念。年字只有年年岁岁,却没有平平安安,既然是你的期盼,那还不如......” 对上洛昭的目光,他后知后觉自己否了对方的想法,有些不敢说下去了。 “念......” 洛昭明白他的意思,重复了一遍,随后陷入沉默。就在小季清礼以为他要生气时,他却忽然笑了,低下头:“听到了吗?以后,你就叫洛念。”《 》 19、童年忆 听到这里,洛念已经彻底愣住。 她完全没想过,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竟然有过师兄的身影。更没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是师兄起的。 “可......”洛念仔细回想着,确认自己从记事开始就没见过师兄:“我没在后山见过你。” “因为我离开了。” 季清礼回应着,凉薄的嗓音染上一抹哀恸。 ** 再见到洛念之前,漫长的岁月中,他也只见过她那一面。 从小院回去后,他躺在长老为他特地架起的木床上,辗转反侧。 深山寂寞,他沉浸在拥有新伙伴的喜悦中,久久不能平复。 他决定多学一些知识,等她长大后传授给她。长老说他毅力远超常人,虽未测根骨,也该是块修习的料。等这个冬日过去,他便会教他心法。 等他学会后,一定可以好好保护她。 怀揣着激动的心情,他阖上双眼,梦入庄周。 再睁眼时,便天翻地覆。 入目是漫天乌鸦,黑压压一片,像是天已塌陷。千钧重的威压如同十万大山压在他身上,他喘不过气,也坐不起来。 见他醒了,有只手扶着他坐起身。 是个满脸狰狞疤痕的男人。 皱坠的皮肤堆叠,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然而季清礼听见他说:“一个乡野农女,竟果真能诞下我的子嗣。” 他听得真真切切,可这些字眼拼在一起,竟然让人难以理解。 ......他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吗? 虽然记忆模糊,可他不傻。那些艰难生存的日子,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褪色的。 这是哪里,长老呢? 小季清礼忍不住后退,努力保持着镇静,声音铿锵有力:“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有家,有爷爷,你送我回去。” 男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季明川让你叫他爷爷?” 季明川。 周遭夜鬼听见这个名字,不禁胆寒。算下来,季明川如今不过四十余岁,却自废全部修为,斩尽天下一半夜鬼。 如今看着像百岁老人,不过是遭到反噬罢了。 季清礼不知长老大名,只晓自己和他同姓。如此听来,季明川应当就是长老了。 小季清礼直了直脊背,满脸不屈:“正是。让开,我要回家!” “家?这里才是你的家。” 男人站起身,一把扼住他的脖颈,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儿子,未来的夜鬼之主,还妄想和那些修士混在一起么?更别提季明川现在只是个废物,躲在后山不敢出来......” 季清礼瞪着眼,强撑着反驳:“你才是废物!” “呵,他倒是把你教得情深意重。” 男人怒极反笑,缓缓松开掐着他的手,战直身子,对着身后勾了勾手。有人贴了过来,满脸殷切,笑得令人作呕:“尊上。” 下一刻,男人伸手,捏爆了他的脑袋。 腐烂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季清礼人生中第一次见到如此恶心的场面,视觉嗅觉双重冲击,忍不住干呕起来。 “你看到了,我想要杀一个人易如反掌。”他俯身,凑近季清礼,笑得病态:“我可以暂时不杀他。但你,要留在这里。” 两岁的孩子,还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 他只知道,自己要保护季明川。而眼前的男人,似乎动动手指便能杀了季明川。 他留了下来。 没和季明川告别,也再没有见过他。 ** “他根本没法对守山人下手。”洛念听到这,十分不满:“你怎么这么笨啊,他说你就信了?” 季清礼轻笑一声,带着自嘲的意味:“是啊,太蠢了。” 他的身世已然揭晓。那些洛念不知道的,如今尽数摆在她面前。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来都不了解他。 她只知道他素来隐忍温和,不善言辞,只会用行动表达。虽为强者,却与世无争。对外声称自己多年前被音晖收入门下,此前种种从未提及。 人人都有秘密,他不主动说,洛念便也没问过。 她抿唇,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了。 多年前,夜鬼是有一位尊主,暴虐成性、草菅人命,可后来再无踪迹。有人猜测,他应当是被高人绞杀,无法继续兴风作浪了。 在这样的人手下,季清礼会有好日子过吗? 季清礼感受到她的心绪,握着她的手微微收紧,继续说了下去。 ** 答案是没有。 夜鬼主像是将他当作一件无论如何磋磨也不会坏掉的玩具,使尽各种手段折磨他。小小的孩子每日皮开肉绽,血像是流不尽般。 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最期待的是每月的下旬。 每逢那时,夜鬼主便无暇顾及他。他不知缘由,却由衷高兴,蜷缩在迈不开腿的小屋内,忍不住想了好多事情。 他不告而别,季明川会感到难过吗? 洛念长大了吗? 会像她的父亲母亲一样耀眼夺目吗? 又到了白菊绽放的季节,夫人的院子里应当开满了花吧。 曾经的美好虽只有短短一年,和他在这里待的时间相比不过黄粱一梦,可这也是他不见光的人生中唯一的盼念了。 就这样想啊想啊,过去了六年。 八岁的季清礼终于明白,为何夜鬼主每月下旬都没有兴致折磨他。 夜鬼本性嗜血嗜杀,不论平日如何抑制,都将在月底彻底爆发。夜鬼主忙着杀人吸血,自然没空管他。 而他终归有一半血脉属于夜鬼,逃不过这一劫。 他杀的第一个人,便是自己的父亲。 像是发了狂的野兽,即便手脚带铐,也不影响他一路拖着比自己高出好多的男人向前走着。男人衣衫摩地,已成碎布,每每挣扎,便被他用身体里未知的力量束缚。 水声潺潺,季清礼顿住了脚步,一把将夜鬼主甩进水里。 先前与夜鬼主撕扯,他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沾上泥泞。 夜鬼主猝不及防呛了一肚子水,从水中探出头,便看见孩童一步步踏进水里。月光之下,他表情冷若冰霜,敬若圣人,却莫名像索命的厉鬼。 他忽然大笑起来:“你再怎么不承认,也改变不了你是个怪物的事实!” 季清礼恍若未闻,干脆利落地用岸上捡的石子挑断他的手筋。 他还在笑,笑声无比瘆人。 黑血涌出,很快被溪水冲刷,没了踪迹。季清礼动作飞快,挑断他另一边手筋后,握住他的下颌,向下用力,咔擦一声脆响。 这下他笑不出来了。 季清礼展现出的能力异于常人。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等意识清明时,面前的已然是具可怖的尸体。 夜鬼主的双眼被剜出,漆黑的液体顺着空洞源源不断流出。他失去了双耳,原本布满疤痕的脸上新添了数道划痕,血肉模糊。颈间的划痕,应当是最后抹去他生命的一击。 泪水夺眶而出。 迷茫、自厌刹那间漫上心头,他没想到,自己当真是夜鬼的后代。 有一道身影从高处落下。 音晖看着他手中已经蚀尽血肉的夜鬼骨架,又看向他。 音晖本是接到夜鬼出现的消息,赶来追杀的,却意外看见这一幕。眼前的孩子像是匹幼狼,一对虎牙缓慢地缩回去,眼中的杀意还未尽数卸下,满身污渍,配合着手中白骨,触目惊心。 他愣了愣,下意识以为这是只夜鬼。正要出招,忽然发觉不对。 自己随身携带的邪灵盘毫无反应。 眼前的......收回的獠牙、突起的骨刺,无一不指向夜鬼。 可邪灵盘不会出错。 音晖脑内闪过一个荒唐的想法——半鬼。 人和夜鬼的产物,非人非鬼,不容于世。 夜鬼不会留有子嗣,但若与人交合,便难说了。 没人见过半鬼,或许除却眼前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其他的半鬼。 夜鬼乃是死人亡魂,抑或邪祟化形,分明可以入轮回,却选择留存世间,作恶皆出自所愿,该死。 可眼前的孩子,他没办法决定自己的出身,却要承受夜鬼的劣根。 亦正亦邪的存在,总是有无尽的可能。 音晖想,不如将他带回去,引导他修炼向善吧。 他俯身,一根根掰开季清礼握到骨节发白的手指,丢掉他手中枯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隔着上千日夜,他已经记不清当初季明川给他取这两个字的寓意。可他人生中受到第一份温情的馈赠,他永远都不会忘记。 他迎上音晖的目光。 那里纯净,没有怜悯,也没有嫌恶。 他后脊突出的骨刺慢慢收回,眼中的杀意淡去。还未变声的嗓音带着童稚:“我叫......季清礼。” 季清礼就这样被音晖收入门下。 音晖亲自为他指了明路,划开他眉间骨,烙下天眼。此后,传授他心法,教他能够熬过每个月月底的折磨。 他担得起天才二字,修炼没多久,已经能够独自下山应对妖怪。 到苍羽派遭到围攻的那日,他已然筑了基。 洛昭传信给音晖,希望他能接走洛念与洛息。他派存亡之际,他身为一宗之主,身边有无数眼线。无可奈何,便想令音如前去。 洛息的存在微若尘埃,外界甚至无人听闻,自然不会有人追杀。洛昭对外声称洛念资质平平,也不会有人愿意耗费时间去找她。 他们的目的,从始至终都是毁了苍羽派罢了。 如此,去接他们母女二人,以音如的修为已经足够。 季清礼自请一同跟去。 音晖听他提起过过往,知道他和苍羽派后山之人的羁绊,便同意了。 音如先一步出发,季清礼紧随其后。可音如方向感极差,季清礼到时她都没到。 下方纷乱,要避开人来到后山无比麻烦。 他见到了洛念,只有洛念。 她果然有好好长大。 他从歹人手中救下洛念,带她回了苍羽派。 这便是他们的“初见”。《 》 20、言归好 洛念有些愣神。 洛息不见踪迹,她也是后来才知道她去了哪里。 苍羽派已经不堪一击,洛昭撑不了多久,深可见骨的伤遍布全身,与先前洁尘不染的掌门判若两人。洛息一路跑回苍羽派,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 她殉了情。 大概是她对洛昭的爱要大于对洛念的爱。洛念曾经也在心底埋怨过母亲,如今却能够理解。 若是季清礼出了事,她会怎么做呢? 她与母亲不同,已踏入修习路。如果是她,不会选择殉情,但会让所有害他的人永生永世不见天日。 季清礼的来路太过艰难,回想成长历程,太过辛酸晦涩。 虽然瞒着她,但她已经不生气了。 方才莫名的火气被心疼取代,洛念撤开季清礼的手,转而靠近一步,轻轻抱住了他。 她从来不怀疑季清礼会骗她。 他们相处了十年。自己对他的依赖是源于他最初无助时递来的手,而他对自己的信任押上了人生中屈指可数的全部。 她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作为迟来十年的安慰。 季清礼愣了愣,没想过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们的过往有过交织,而恰好通过了洛念最痛苦的一部分。她的父母作为过路人短暂出席了他的经历,作为他们的女儿,季清礼以为她会难过。 倒是忘了她是独自去千象山,九死一生屠白虎的那个勇敢坚强的少女了。 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疼痛。洛念早晚都要知道这些。 他回抱她,解释今日局面的起因:“今日是月末,见血之日。我......” 顿了顿,他实在说不出父亲二字,换了个称呼:“前夜鬼主死后,万鬼臣服于我。杀人杀鬼都能够缓解痛苦,我忍不住时,便会召唤作恶的夜鬼。” 洛念的声音闷闷的,语调上扬,像是揶揄:“哟,万鬼之王?” 季清礼沉默片刻,选择越过这个话题:“平日我都会去禁地召鬼,那处在结界之外,不会惊动结界。今日不知为何,还未走到禁地便忍不住了。” “那你现在好些了吗?”洛念抬起头,满脸关切。 却见季清礼摇了摇头:“没有。” 洛念的眉头拧着,焦急问道:“哪里不舒服?是只杀一只夜鬼不够吗?走,我陪你去禁地,多叫几只来砍。” 说着便松开环着季清礼腰的手,要拉着他往禁地走。 季清礼勾了勾唇角,一把将她搂了回来。 “你干嘛,走啊......” “我要死了。”季清礼弯腰,将头抵在她颈窝,洛念竟然听出一丝委屈:“念念,能把解药给我吗?” “师兄,我吓唬你的。”洛念哭笑不得:“给你吃的是固本丹。就算你真的骗我,我也不可能喂你吃毒药啊。” 季清礼其实知道,就是故意逗她的。 虽然洛念雷厉风行,眼里容不得沙子,可从始至终,他们都是同一战线的。 结界层层包裹,洛念的灵透是最里边的那层。夜鬼数量不多,位置又偏,惊动的也仅仅是洛念一人而已。 既然没什么大事发生,洛念的手一下下顺着他的后背,柔声哄着:“那我们回去吧?” 尾音淹没于唇齿间。 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单手扣着她的后颈,侵略性十足地直接咬上来。狂风过境般,他衔住她的唇,毫无缠绵悱恻。 洛念没有挣扎,任由他啃咬。 过了一会儿,少年少女拉着手走出丛林。 少女满脸绯红,少年面无表情,耳根却跟被火烧了似的。 ** 七重门发布江湖令,门主豢养的灵鹫在七重门附近走失,诚望各派道友帮寻。 既是江湖令,酬劳既是绝世珍宝。 “这灵鹫值得七重门门主如此兴师动众?”时忘尘挠挠头。 “能开神智的灵兽屈指可数。”音如给自己斟了杯茶:“不是每个灵兽师都像念念这么厉害的。” 她说得平静,完全没有捧哏的意思。 时忘尘不了解灵兽的领域,拖着长音哦了一声。 洛念撑着油纸伞,聆听一路雨声,顺着石子路走到亭子里。看见比自己提前到的音如和时忘尘,她有些意外:“师兄师姐,早。” 几人约好,出任务前在亭子里集合。 “早。”时忘尘隔着老远就看见她了:“你今天怎么没捆发带?” 一绺绺长发如同鸢翅般缠绕在脑后,精致无比,唯独特意披下的半边长发未像平日般系起来。 洛念下意识抬手摸了摸头发:“我够不到后边,平常都是师兄来我房间帮我系的。” 猝不及防一波言语伤害。 时忘尘无语片刻,嘁了一声:“有道侣了不起啊?我以前也是有道侣的人。” 他没提及过自己的风流往事。音如面无表情,看上去完全不感兴趣,实际上恨不得竖起耳朵听。时忘尘也不负她期望地讲了下去:“她长得可漂亮了,明眸善睐、盈盈秋水,而且还十分体贴人。” “那怎么成了‘以前’的道侣?” 岳怀姜淋着雨大步走进来,俨然已经调整好自己的状态,和昨日夜间洛念见到的判若两人。 时忘尘像被戳中了痛楚,赌气别过头,不肯再说下去了。 岳怀姜挑眉,没稀罕理他。她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雨水,一边问:“念念,这次江湖令你也跟着一起吗?” 洛念点点头:“难得有我有把握的任务。” 她还没忘了装个修炼不精的废柴。 岳怀姜点点头,尊重她的意愿,只是道:“有危险别逞强,师姐保护你。” 正往这边走的季清礼听到这句话,脚步顿了顿。 洛念实际修为比岳怀姜还要高一层,生死危机时,究竟是谁保护谁还难说。 他握着樱粉色的发带走进亭子,绕到洛念身后,十分熟练地帮她系上。 时忘尘简直没眼看。 出任务没有组大团的,都是小分队或独自出发。他们五个已经默契地组成同盟,人到齐后便准备出发了。 音如掏出一张折纸,灌入灵力后抛向空中,一艘方舟陡然出现。既然踏上去,方舟腾云驾雾,升向空中。 时忘尘没坐过这个,在船舱里跑来跑去,语气激动:“这是啥呀!” “化象术。”音如瞥他一眼。 “不是,我问这个船,这个船是啥呀!” “出行工具罢了。” 他俩在那吵吵闹闹,岳怀姜独自一人盘膝坐在船头,进行每日一打坐。 洛念非常识趣地没有打扰她,转身进了舱内。季清礼跟着进来,走在她身边,欲言又止。 洛念忍俊不禁:“师兄,你要说什么?” “到了七重门之后,离即墨染远一些。” 他还在芥蒂即墨染曾给她种下海棠印记的事。 洛念都快忘记这件事了,经他这么一提又想起来了。可她还是故意装作没记起来:“他怎么了吗?” 季清礼沉默不语,就这么盯着她。 洛念不甘示弱,也回望他。 他眸子像是阴天,布满乌云,看一眼就知道他不高兴极了。可他开口,说的又是完全违背心意的话:“没怎么。” 洛念偷笑。 ** 七重门在照月宗的东南部,地势与中部大相径庭。 稻田碧绿,山丘嶙峋。河道交错,有零星几个竹筏悠悠而渡,渔民披着斗篷,站着高歌。 山川纵横,茅舍农家,青天白云。所谓乡土人情,大概也就是如此了。 七重门坐落于峰回路转处。 透过翠绿山竹,薄薄雾气之后,陈旧拱桥前,幽静古朴的门派伫立于此。 即墨染收到照月宗的回信,早早便来到门前等候。 方舟降下,五人一跃落地,方舟又缩成小小的折纸,回到音如手中。 时忘尘凑过去:“这个还有多的吗,能不能送我?” 被音如一掌推开。 即墨染看见他们,眼前一亮。 岳怀姜走在最前边,他却是径直朝着洛念走来:“洛师妹,好久不见。” 不是一个师父,却叫师妹,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洛念不想和他有过多牵扯,端起标准的假笑:“好久不见,叫我洛念便好。” 即墨染却是自己又挑了个新的称呼:“我比你大些,便称你洛妹妹吧。” 时忘尘嘀咕:“我听着怎么这么牙酸呢。” 岳怀姜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小声附和:“妥妥的修罗场啊,季清礼要气死了吧。” 音如:...... 不等洛念拒绝,他已经看向其余人,笑得儒雅温和:“七重门已为各位备好寝房。诸位,请跟我来。”《 》 21、恩与怨 七重门并没有照月宗那般广阔。 没有那么多的山峰,地势和缓,建于平地,七重门的所有建筑几乎都集中在一起。 从正门进入,走过一段路便到了即墨染为他们准备的住处。 小屋简约而古朴,薄雾笼罩,窗外朦胧,有种青山如黛、细雨绵蒙的韵味。 走上拱桥,即墨染忽然开口:“白鹫最后出现的地方便是此处。此乃幻灵池,内有重重秘境,最易迷惑修者心神。诸位若是入池寻它,切勿相信任何所见所闻。” 众人点点头。 过了桥面便到了房舍。 将人带到了,即墨染回过身,叮嘱道:“白鹫通灵,良善温和,不会伤人。但诸位找寻时仍需小心,防有不测。” 即墨染又看向洛念,手朝对面一指:“洛妹妹,我住处就在那边,有何事找我便可。” 洛念:“好。” ** 即墨染走后,岳怀姜嗅着八卦的气息凑了过来:“念念,你们先前就认识?” 洛念想了想,似乎也不能算是旧相识吧。 当年是他在照月宗迷了路,撞见了她。她出于好心为他指明方向,他道完谢留下个海棠印记便转头离去了。 这样的喜欢来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对季清礼的感情,来源于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而季清礼与她的羁绊远比她想象的要早要深。 意识到自己喜欢上季清礼,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情。 尤记得自己首次听见情爱一词的解释,唯一想到的人便是季清礼。而回想起来,每时每刻都能与心动呼应。 顾及自己的身世,或许此生都无法将真正的实力展露于人前。这样一个“资质奇差的废物”,能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吗? 所以她问:“你喜欢我吗?” 季清礼给出的答案是喜欢。 这就够了。 一见钟情从未在她身上发生过,于是她也不相信即墨染对她的喜欢能有多深刻。 或许,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 整顿完后,众人集合,决定先进幻灵池看看。 念完避水诀,他们纷纷跃了进去。 冰凉的触感满满裹挟全身,时忘尘惊奇地发现幻灵池内并非是水,而是集蓄的灵力。清清凉凉,沁入肺腑之中,仿佛淤气都消散了。 既不是水,便没有托力。 仿若从空中坠下,失重感骤然袭来。须臾,一朵绵软接住了洛念。 她伸手,抚到柔软的绒羽。 眼前净是雪白,万物归无。她垂眸,发觉驮着自己的是只由零星笔墨勾勒而成的......鹤? 仙鹤挥动着翅膀,带着她在虚空之所遨游。 洛念有些疑惑。早听闻幻境分人而造,这样的幻境,想要表达的仅仅是意境吗? 她自问不是个圣贤之人,平生挚爱也并非笔墨纸砚呀。 正当疑惑时,远处一道水墨落下,缓慢晕开。紧接着又有几笔落下,深浅粗细,逐渐被勾勒成春风轻拂的弱柳。 洛念目不转睛瞧着,仿佛自己沦为画中人。 柳枝由远及近,仙鹤微微侧着身子,带着她绕过了那处。然而片刻后,又有重重山峦在洛念眼前屹立起来。 洛念不禁想,若自己当真落入水墨画作之间,作画之人应当是位性情高雅的人。眼前的每一笔都有黄山谷之意,连绵纵横,婉转灵动,挥毫列锦绣,落纸如云烟1。 若是闲来无事,洛念倒是真愿意在这耗费个大半日,来欣赏这人还能绘下什么来。 只是,她还有要事在身。 此间应当是没有灵鹫了。 她该如何从这里脱身呢? ** 秦妧得了趣,完全忘记自己跳下幻灵池是为了帮父亲寻找灵鹫,全神贯注只顾着作画了。 画中的少女竟然会动,应当是某位修士坠入其中,这很稀奇。 她沾了沾墨,开始不断在少女身边画下各种各样的物什。正当沉浸其中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圆圆......?” 她心中一惊,笔没握住,坠了下去,在之上划下一道突兀的丑痕。 看着那道背影,时忘尘竟然连愤怒都忘记了。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她。 曾经自己游历四方、歇在五兰镇时,与她相处的一切还历历在目。 她说,自己名叫圆圆,是一户渔家女。 她说,她的梦想是摆脱困境。 她说......想要与他长相守。 可是后来,她却偷走了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再不见了踪迹。 他发了狂,想要找到她,于是挨家挨户打听她的消息。可风过无痕,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有关自己的任何痕迹。 时忘尘还记得自己有多狼狈。 分明是榜上有名的身法师,却连路都走不稳。偏逢暴雨,走一步摔一步,最喜洁的人浑身沾满了泥沙,真心和骄傲都被心爱之人踩在脚下。 所有人都说,五兰镇从未有过这样一位渔家女。 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得彻底。 眼前的人肉眼可见地僵住,旋即撒腿就跑。时忘尘以更快的速度追上她,按住她的肩膀,强迫她转过身来。 熟悉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恍如隔世。 他还未开口,却见她蹙眉:“疼......” 他下意识想要松开捏着她肩的手。 旋即,他又记起她对自己做下的所有,以更重的力度掐了下去。 秦妧只觉自己的肩骨快被捏碎了,疼得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可她做贼心虚啊,分明就是自己欠他的,也只能默默忍着。 时忘尘一瞬不眨地盯着她,将她的反应尽数收入眼底。等她终于肯抬头对上自己的目光,他咬牙道:“你究竟是谁?” 秦妧知道若是将自己身份告诉他铁定玩完,想要再编个谎。刚要开口,便听时忘尘道:“不许骗我。” 秦妧又闭上了嘴。 不让说谎,秦妧干脆不说话了。 然而她似乎低估了时忘尘对她的恨意。他早已不是那个她想要什么便给什么、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少年。 她不开口,他便继续用力。 直到咔擦一声脆响,尖锐的刺痛传来,她的肩骨被他捏碎了。 秦妧终于忍不下去,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下,声音颤抖:“我告诉你,你先松开我!” 她松了口,时忘尘才慢慢松手。 就在他松手的刹那,趁着时忘尘没反应过来,秦妧猛然转过身,跳进了画里。 ** 洛念沉默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大片墨迹,有些无语。 明明前边还画的好好的,她刚在心里夸这人画功不错,接过就落下这样不像话的一笔,这人怎么经不起夸呢。 她下了定论:“这也太丑了。”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你说谁画得丑呢?!” 洛念吓了一跳,回过头,看见一张令人生厌的脸——这么多门派、这么多人里,洛念最讨厌的就是秦妧。 洛念与她相识于前年,对秦妧唯一的印象只有一字:装。 她最喜欢装无辜。 犹记得她总爱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显得自己楚楚可怜,从而博得他人的关心。这一招,前年她便在自己身上用过。 她,还有她那个门主爹,洛念从看见的第一眼就不喜欢。 果不其然,看见面前的人是洛念,秦妧立即缩了缩身子,做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眼中还带着强者对弱小的蔑视和怜悯:“洛念,怎么是你呀?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洛念笑了笑,也装出一幅小白花的样子:“没事的,秦妧姐姐。” 见洛念没有如自己想象中的炸毛,秦妧瞥了瞥嘴,觉得无趣。 她也不是谁都逗的。洛念挺可爱一姑娘,对谁都扬着笑,她想看看她生气的样子。 谁知她招惹她这么多回,洛念就跟没脾气似的。 洛念想不到法子,也没法在这暴露自己,只能强压着心下的不爽向秦妧讨教:“秦妧姐姐,你是怎么进来的?” 秦妧微微抬头,自傲道:“我作的画,想进就进咯。” 洛念仍旧一脸假笑:“那......” 轰然巨响,打断了她的话。 秦妧透过洛念的瞳孔,看见自己身后被划出道深渊般的裂缝。 时忘尘气喘吁吁,握着小刀,就这样从裂缝中掉了下来。秦妧想都没想,翻身就从仙鹤身上跳下去。 洛念:? 时忘尘动作更快,踩在鹤身上的同时扯下绑在自己腰上的长绳缠住落到半空的秦妧:“你别想跑!” 洛念:“你们这是.....?” 时忘尘看了她一眼,收绳子的动作带着身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啊,师妹,你咋在这呢?” 被吊在半空往上拉的秦妧:“师妹?你怎么成照月宗的人了?” “你用什么身份问我这话?!” 时忘尘戾气横生,干脆也不拉绳子了,就这么把秦妧晾在空中。秦妧气得要命,偏偏绳子死死缠着她,她挣也挣不开。 洛念探头看了她一眼,对着时忘尘指了指下方:“这不会就是你说的前道侣吧?” “前?!”秦妧极具穿透力的叫声从下方传来:“时忘尘,你又有新道侣了!” “没有!”时忘尘矢口否认,扯着嗓子对下面喊:“还有什么叫‘又’?我只有你一个道侣!” 说完,鸦雀无声。 时忘尘像是被火从头到尾烤了个遍,整张脸都涨红了。 秦妧......不知道她作何反应,洛念看不见她。 “那个,打扰二位一下。”洛念想了想:“请问,我该如何从这里出去呢?” 时忘尘指了指自己劈开的裂缝。 洛念毫不犹豫掐着驾云诀转身朝着裂缝飞去。 你俩的恩怨自己解决去吧!《 》 22、混沌境 洛念走后,时忘尘一言不发地将秦妧拉了上来。 长绳并非灵器,只是死物,不会根据主人的意愿活动。回到鹤背上,秦妧仍处于被五花大绑的状态。 对方长久的沉默让秦妧很不自在,曾经他是个说话一刻不停的人。 她侧躺在地上,不敢看他,可时忘尘的视线一直停在她身上,让她想忽视都难。 狼狈和屈辱随着时间的流逝愈渐愈深,秦妧还是沉不住气,率先开了口:“松开。” “你命令谁呢?”时忘尘立刻回复。 “......把我放开吧,时忘尘。”她叹气,服了软:“我肩膀很疼。” 被他亲手捏碎的肩骨传来股股锥心刺痛,虽和她往些年受过的伤无法相比,却在此刻显得尤为痛苦。 因为是他下的手。 闻言,时忘尘僵了片刻。走到她身旁,缓慢地蹲了下来。 就在秦妧以为他要帮她松绑时,他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 他双目猩红,却没有一滴泪流落,或许早在她离开的那段时日早已流干。曾经阳光的少年变得阴郁,浑身上下满是戾气。 秦妧听到他咬着后槽牙问:“放开?在你心中,一直都是我苦苦纠缠你对吗?” 秦妧愣住,没想到他会想到那里去。 还未曾解释,就听到他又继续问:“你要离开,就可以拍拍衣袖转身便走。你把我当什么,跟在你身后的一条狗?就算是只狗,尚且还能给根骨头。你呢,你又给过我什么?” 她不知如何作答。 因为她确实未曾给过他什么,甚至还拿走了他的东西。 时忘尘忽然笑了一声:“不告而别的时候,没想到还能再见到我这条疯狗吧?” “你别这样说......”秦妧终于听不下去。 时忘尘是这样极端的人,她曾经竟然没看出一丝一毫。她以为那样开朗的人,就算身边没有她,就算失去了混沌无极,最多也不过是挫败几日。 她不愿听到他这样说自己。 时忘尘却忽然暴怒。他一把甩开捏着她的手,紧握成拳,根根青筋突起:“那你想让我怎样说!” 秦妧愣住。 他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须臾,他终于解开紧紧缠住她的长绳。 麻绳粗糙,将她手脚擦破了皮。她用完好的那只手撑起身子,坐在地上,难得觉得有些无助。 时忘尘伸手,秦妧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他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怔了片刻,还是抚上了她的肩。 宽厚的手掌覆在肩头,猝然用力,咔擦一声,将错位的骨头按回原位。他垂眸看着自己那只手,恨恨道:“你死不足惜。” 秦妧垂眸:“......我知道。” 他又运输灵力,源源不断地顺着手掌传到她体内,慢慢消磨她碎掉的骨头,生出新的血肉:“告诉我,你叫什么。” 他已成为照月宗的人,她的身份迟早都是瞒不住的。她慢慢将目光移至他脸上,声音细若蚊蝇:“秦妧。” 出乎意料地,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原来你就是秦妧。” 七重门门主秦朔,风流成性,子嗣遍布。唯一公开承认的孩子,便是秦妧。 也就是说,待秦朔魂归故里,七重门的掌权人就是她。 秦妧一直观察着他,见他如此平淡,内心十分忐忑。 “你从一开始接近我便是为了混沌无极吗?”时忘尘看着她。 猝不及防的对视,让秦妧有些措手不及。她避无可避,又不想骗他,选择了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时忘尘挑眉:“很好。” 秦妧抿唇。 “偷走我的混沌无极,换你未来门主之位,不亏。” 他是何其聪明的人,一下便猜中所有。秦妧心虚更甚,别开了目光。 肩膀被治愈,所有伤痛都被拂去,时忘尘收回手站起身。他毫无拉她一把的意思,俯视着她:“秦姑娘心想事成,时某在此道声贺。现在,可以把混沌无极还给我了吗?” 一直回避的秦妧听见这话,忽然满脸诧异地看着他:“混沌无极在哪里,你感受不到吗?” 时忘尘浓眉微蹙:“说什么呢你?” 秦妧睁大双眼,只觉脑子嗡嗡作响。 ** 混沌无极是时忘尘的师父留给他的宝物,是流落于世上古神器。这些年,各门各派都在暗中搜寻它的踪迹。 它会认主。 这也是秦妧接近时忘尘前最为头疼的问题——若她成功偷走了混沌无极,可它却不听她的号令,岂不是白费功夫? 好在天助她也,她不仅顺利将混沌无极带回了七重门,还获得了使用它的能力。 她拿着混沌无极复命,获得了秦朔的赞赏。然而秦朔唯利是图,若非只有她能驱使混沌无境,他是万不会承认她的身份的。 在她编织的巨大骗局里,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她的母亲是七重门外门最不起眼的洒扫弟子,因着有张不错的容貌,被秦朔看上,与其有过几次欢愉。秦朔游戏人间,又位高权重,随手便给了她母亲够用一生的灵珠,后来再也没来见过她母亲。 她的母亲生下她后,一直叫她圆圆。 是她拿着混沌无极回去后,秦朔才吝啬赏她自己的姓氏,赐名秦妧。 在秦朔众多私生子中,秦妧算不上是天赋极佳。该怎么摆脱任人嘲笑欺凌的人生,是她最大的难题。 而时忘尘是这道难题唯一的解。 ......她也是真心,想要和他在一起。 因为七重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秦朔迫切地需要混沌无境来维持七重门光鲜亮丽的假象,她又恰好听闻五兰镇附近秘境重重,想去碰碰运气。 混沌无极所在之处,变幻千万重。 于是她便遇见了时忘尘,这个行事高调、乐天达观的苗疆少年。 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够使用混沌无极是因为他曾将自己的一半灵力渡给她。 可现在—— 他们就身处混沌无极中,时忘尘却感受不到,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混沌无极易主了。 新的主人是秦妧。 而她偏偏是通过最可耻的手段才得到它。 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 洛念从画中跌出,被人一把扶住。 即墨染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她。 洛念境界太低,而灵池被灵气滋养,里边秘境有多凶险仍是未知。他看见他们跃入池中后,斟酌片刻,还是跟了下来。 没想到还真遇见了她。 “洛妹妹,小心啊。” 听出对面是谁,洛念抽回了手,语气客气疏离:“多谢即墨兄。” 即墨染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空着的手,收了回来。 周遭绿意盎然,漫天柳絮,如诗如画,不似人间景。 洛念回想了下上一重秘境,感慨道:“这些秘境倒是蛮有意境的嘛。” “也未必。”即墨染笑了笑,迈步跟在她身后:“秘境变化万千,或许越是安谧则越危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 洛念赞同地点点头。 周围树冠满盈,洛念本可以使用鬼蝶轻而易举地找到出口,奈何即墨染在身边,或许一会儿又会忽然出现别的人。风险太大,于是作罢。 两个人漫步走着。 即墨染没话找话:“洛妹妹应当很擅御兽之术吧?” “还好。” “不必妄自菲薄。”即墨染薄唇翘起,笑得儒雅:“千象山唯一一只白虎都被你驯服了,此等能力,世间无二。” 听出他的刻意迎合,洛念不知如何回复,干脆笑了一声,敷衍过去。 一时尴尬无言。 ** 与此同时,另一边。 无数百姓惊叫着朝同一个方向跑去,而他们身后,长着赤耳的黑蛟甩着粗壮的长尾,扫飞数人。 季清礼站在原地,任由他们擦着自己的肩向后去。 洪水溢出江堤,汹涌地朝城中冲刷。 砖瓦松垮,茅草散落。在这生存的人辛辛苦苦搭建起来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他的身后,是皇城。天子主政,放言庇佑众生,此刻却紧锁宫门。 他的身前,是恶妖。为祸苍生,唯恐天下不乱,随意便夺人性命。 季清礼知道这是什么时候。 古籍记载,上古时期,恶龙蜕化成蛟,残暴嗜杀。借着六月雨季,破水而出,利用洪水之力企图吞并满城的生命。 皇帝忽视黎民殷殷恳切,封闭双耳,选择当个缩头乌龟。 房屋坍塌,草粮泡腐。瘟疫纵横,民不聊生。 百姓在蹉跎的时光中,或被虐杀,或染病而亡。饿死街头的人比比皆是,尸体遍布,令人作呕的气味四处弥漫,百姓却早已习惯。 逃不出去,也没处躲。 皇宫有真龙之气,恶蛟闯不进来。地势极高,洪水也冲不进去。待它餍足离开,宫中人颤颤巍巍打开房门,才惊觉,外边几乎已经没有活人了。 曾经繁盛荣华的皇城,变成了活生生的乱葬岗。 沧海桑田,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这里怨气冲天,再无人敢踏足。而眼前场景虽然陌生,脚下土地却是季清礼十分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夜鬼的老巢,也是他童年的噩梦。 洪水的来源之处,是湍急的江水。若扔颗石子下去,顷刻便被冲刷,无影无踪。 而山川迁移,江变成河,又化成溪。 他就是在那里,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 23、七重门 黑蛟就在不远处,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声。一素衣书生踉跄着跟着人群朝前跑,在路过季清礼的刹那被长尾刺穿了身体。 书生困惑地低头看去,蝎尾状的异物穿过皮肉,又迅速抽了回去。他失力跌倒,血迟缓地大片溢出,却在顷刻间连人带血被席卷而来的洪水冲走。 一道咒术化为符文飘过,延伸再延伸,如同铁链般禁锢住作恶的黑蛟。 紧接着,白色的身影飞身而出,浮在空中。 不染的衣衫象征着希望,站在“恶”的对立面,像是神女降临。 季清礼静静看着。 她不停变换着结印手势,试图一举封印恶蛟。然而即便堕落,黑蛟也曾是龙族,人力不敌,她很快有些支撑不住。 情急之下,她回过头看向站在人群中的季清礼,急急呼唤:“阿礼!” 季清礼抬头看着她:“我在。” 音如简直急坏了。 音晖自小教导她要路见不平,面对此情此景,他们哪能当真作壁上观? 又一道反噬袭来,她设下的咒印已经开始瓦解。她回过头,又设了一层结印,声音也染上了焦迫:“愣着作甚,速来助我!” 这一次,却没有得到季清礼的回应。 音如咬牙,腾出一只手摘下发间别着的白花,用力向前抛去。 顷刻间,花瓣散落,又随风而起。孤零的花落下无数片叶,顺着她的操纵飞去,片片花瓣如同刀刃,凌迟般划过恶蛟的鳞片。 咒术·百花杀。 “......没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季清礼突然开口。 音如蹙眉,却没有停下手中动作。 “你帮他们也不会有任何结果。分明你也清楚,他们都是假的。” “我知道。”音如的声音空灵又悦耳,透着凡尘之外的决绝:“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阿礼,父亲教过我们,救人无所求。” “随你。”季清礼挑眉,脚步后撤。 季清礼,海上清风,皎皎明月。能够看穿虚实,预知未来,所以不执着于曾经和当下,冷漠又绝决。 道不同,话不投机半句多。 音如爱多管闲事,与他无关。 他转身,朝着音如的反方向走去。 ** 岳怀姜感觉自己头都要炸了。 她的耳边全是鸟鸣声,身边簇拥着几百只羽色各异的鸟,被挤得喘不上气。 不是,有没有人来救救她啊? 你们只说让找灵鹫,又没说灵鹫长什么样子。这里这么多鸟围着她,每一只看上去都稀奇至极,她怎么知道哪一只才是灵鹫啊?! 不可一世的炘剑仙闭了闭眼,受到聒噪鸟鸣长时间的精神攻击,只觉得自己要晕过去了。 ** 洛念跟即墨染保持着距离,两个人在密林绕了许久。 当第二次看到那棵划满刀痕的梧桐树时,洛念意识到自己在原地打转。她停下脚步,即墨染却像毫无察觉,继续向前走着。 直到洛念出口叫他,他才停了下来:“怎么了?” “我们一直在原地打转。”洛念言简意赅:“此处应当是布过阵,需打破生门才能找到出口。” 即墨染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露出谦和的笑容,朝着她走过来:“洛妹妹洞察力非常人能比,我自愧不如。” 这话当真古怪。 论起洞察力,她还能比过他一个刀修不成? 洛念神色却无异:“即墨兄自谦了。” 两人站在梧桐树前,分析起生门所在方位。 洛念不晓阴阳五行,即墨染更是表示自己一窍不通。他们既辨别不出困住自己的是什么阵,也找不出能出去的办法。 即墨染询问起洛念从上一重幻境出来的方式。洛念如实回答后张望了四周,并未找到破损之处。 即墨染提议:“不如我们用强力从内部攻破?” “不行。我师姐说过,强行破阵只有死路一条。” “那......”即墨染蹲下身,扫走粗壮树根上的浮灰:“我们在这儿休息片刻,等待时机吧。” 洛念点头,坐了下去。 即墨染跟着坐在她身边,感受到她的浮躁,安慰道:“不必担心出不去。你知道混沌无极吗?” 看见洛念点头后,他从头分析道:“从前七重门的灵池内只有一重上古幻境,刀山火海,像是修罗炼狱。七重门因它辉煌过,可随着其他门派兴起,七重门已面临被逐出三大派的处境。” 三大派——落仙谷、照月宗、七重门。 以绝悲岛为首的其余门派正迅速崛起,势头很大,威风至极。虽然没有人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七重门正在没落。 即墨染继续道:“大派倾灭是什么样的下场,无人不知。师父担心七重门步苍羽派的后尘,便寻来了混沌无极,投入池水中,成为你我如今所处的变化万千的灵池。宝物镇山,暂时化解了七重门的危机。” 他偏偏用苍羽派举例,无异于用针刺她心底伤疤。她面上不显:“原来是这样。” 话说到这般地步,洛念也反应过来了。恐怕寻找灵鹫只是个幌子,召集能人异士来到七重门,进入灵池,感受混沌无极的威力才是真吧。 仅是为了昭告,那倒确实不必担心出不去了。 洛念放下心来,忽然想起什么,又问道:“这里的幻境是因人而异的吗?” “我也不太清楚。”即墨染抬手,拍了拍身后的树干:“但这里是我修炼的地方,树上的这些刀痕应当都是我留下的。我猜,应当是根据人心所化。” 洛念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即墨染敏锐地捕捉到:“怎么了?” “没什么。”洛念心直口快:“我就是在想,方才如果我不叫住你,你还要绕几圈。” 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他怎么可能认不出这课梧桐树? 即墨染故意装作没发觉在原地打转,想要多和她独处一会儿的小心思被戳破,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 洛念移开目光,又问:“那你平常都是从哪个方向出去?” “我先前带你走的就是出去的方向。” 但还是出不去。 洛念忽然站起身:“再走一遍试试吧。” 即墨染疑惑。她听完他的分析后分明已经不急着出去了,现在为何忽然急迫? 他不理解但照做,站起身,扬手示意洛念先行。 ** 秦妧心中五谷杂陈,甚至有些捋不清其中缘由。 时忘尘在她的沉默中捕捉到一丝微弱的可能性,试探着出声:“你别告诉我,我现在就在混沌无极里?” 秦妧:“......正是。” “不是,那我为什么.......” 他忽然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妧:“是你?” 秦妧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莫名心虚,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也不知缘由。” 时忘尘简直气笑了:“我无语了。” 秦妧沉默。 时忘尘越想越气,来回踱步着:“不是,我真是有点无语了啊。还有天理吗这?” 他每走一步,身上的铃铛就跟着叮铃铃响。他气得脸都涨红了,单手叉腰指着四周大声道:“混沌无极,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认贼为主,你有良心吗!” 秦妧将头埋得更低。 两人所处的幻境迟缓了须臾,忽然开始剧烈震颤起来。巨大的撕扯感袭来,时忘尘感觉自己被飞起又落下,啪叽一声,再睁开眼,发现自己坠入了粘腻的泥潭。 再看秦妧,也跟着一起被丢,浑身沾满了红泥。 混沌无极用行动表明了自己被骂的不满,将他俩丢到了这个脏不拉几的地方。 时忘尘彻底抓狂了:“啊啊啊啊!” 秦妧知道时忘尘喜洁,此时此刻定然崩溃到了极点。她连忙挥手运功,天旋地转,两人来到下一重幻境。 瀑布飞流直下,水珠四溅。两人站在岸边,秦妧默了片刻,指向水潭:“要不,你先洗洗?” 时忘尘已经有些双眸涣散,闻言还是不忘呛她句:“还以为是在五兰镇装普通人的日子呢?” 在五兰镇时,他为了迁就秦妧,一改往日修士的生活习惯,每日陪她出海捕鱼。本是可以辟谷的境界了,还要陪着她三餐,步行来回。 现在才知道,原来秦妧也在装。 蛮搞笑的。 他掐了个清洁术往自己身上丢,沾满泥泞的衣裳又回到原本整洁的模样。 秦妧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说的话竟然还带着从前的影子。本以为已将过往抛到脑后,没想到再见到他这个人时,她自以为的改变其实从未改变。 她怔了一会儿,扯起一抹自嘲的笑,也在自己身上施下清洁术。 该说后悔吗? 在离开他后,得到了自己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不该高兴吗? 他是散修,不出意外,他们此生都不会再见。她也从来没有主动打听过他的踪迹,就当是她行迹卑劣,是她欠他的。 若有朝一日重逢,要杀要剐,皆随他愿。 可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 除去断开又被接上的肩骨,他唯一留给她的惩罚是他的恨。 这也是应该的。 但他说要混沌无极,她不能给,也给不了。 秦妧想,其实她根本就是个烂人吧。在得知混沌无极易主的时候,除去茫然无措之外,那一瞬间的庆幸,她想忽视都难。《 》 24、皇甫鱼 洛念在前,即墨染在后,两人踏着走过的路向前。 无形中,天已昏暗。 即墨染背着手,盯着洛念的背影:“不过......洛妹妹。” 洛念脚步未停,踏过草木时衣衫摩挲,发出沙沙声:“嗯。” “方才我所言,还请保密。” 混沌无极入池,化名灵池,本就是为了藏匿。虽为给其他门派示威,却并没有暴露之意。 面前出现崭新的路,洛念心中惊喜,赶忙上前,伸手想要拨开面前紧簇的枝叶。动作急了些,便没注意到树枝上的短刺。 掌心被划破,洛念却像是未曾感觉到般。 即墨染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不可。” 洛念扬眉,看向他握着自己的手。 即墨染后知后觉地松开,却在瞥见她的伤口后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这一举动倒是把洛念逗笑了:“受伤的是我,你怎么一副吃痛样?” “这是沙罗树,刺上有毒,你不该碰。” 顺着他的目光,洛念垂眸看向流着黑血的伤,语气却饶有兴味:“这不是在你意料之中?” “什么?” “不遵天地守则,万物颠倒,昼夜减半。我不通五行术,可怎么说也是照月宗主的关门弟子,常识还是懂的。还是你这个布阵之人因为我境界低,就真以为我是个傻子了?” 即墨染闻言,愣怔片刻,旋即笑开。 谎言套谎言,他先前所说虚实参半。混沌无极内幻境千变万化是真,不晓阴阳五行却是假。他确实是设法将此间与下一秘境的连接处遮住,不叫她发现,想与她多独处一时半刻。 他抱拳对着洛念作了一揖,面带愧疚:“这些小把戏还是没能逃过洛妹妹的眼睛,得罪了。” 随着他的动作,拦在二人面前的沙罗树化为灰飞,缓慢消失。 洛念掌心的伤口也霎时愈合。 没了遮挡,白光照耀在二人身上。即墨染抬手示意洛念先行,洛念也没跟他谦让。 朝着光源走出两步,洛念开口:“贵派秘辛,我会保密,即墨兄放心。” 也不知即墨染神经究竟有多粗,竟然就这样直接告诉她了。这些东西,说出去百害无一利。 除非...... 她想搞垮七重门。 但很可惜,她目前还没兴趣。 ** 音如放出神器修罗眼,赤目睁开的瞬间,黑蛟血肉迸溅,拍入水面。轰然巨响过后,山洪止息。 音如力竭,与黑蛟一同跌落,坠入堆积的江水中。 意料之中的窒息感并未袭来,她跌入了用丝线编织的网床中,被高高弹起。短暂的滞空感过去,她又落下去,循环往复。 与传说中为祸人间的凶兽黑蛟一战,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向来白衣素雪的她此刻狼狈至极,脸上沾满大大小小的灰土与血痕。 她本想起身,可实在使不上力,只能就着躺姿望天。 天空湛蓝,白云丝丝缕缕,像是袈裟。无论风如何吹动,它们都停在原本的位置,不动分毫。 音如越看越熟悉。 很久之前,海棠印记高悬照月宗上,长久不散。 几乎无人知晓,如今少年人用来表明心迹的海棠术法所用的图腾,实则是当年照月宗主为了讨宗主夫人欢心所画。 苍天为纸,白云作墨,永挂天边,此心可鉴。 可八年前,宗主夫人死后,海棠印记就跟着她消散了,任凭宗主如何绘制都再留不住。 音如侧过头,看向自己所躺的网床,瞳孔微缩。 这是皇甫鱼在她很小的时候亲手为她所织,可许久前就被她收入储存间,避免睹物思人。 这里是照月宗。 这里是皇甫鱼死前的照月宗。 这就代表着,她还能再见到自己的母亲。此时此刻,夜鬼还未曾作怪,她都能改变上一个幻境的结局,必然也能改变这里的。 思及此,她不顾身上伤口,想要强撑着坐起来。 岳怀姜隔着老远就听见吱呀吱呀的声音,心中警惕,循着声走过来,就看见有个血人躺在那蠕动。 她手握剑柄,蹑步走过去,待接近后厉声道:“谁!” 音如听出来人的声音,顿了顿:“怀姜,是我。” 岳怀姜缓了好几秒,惊叫出声:“音如?!” 她连忙松开剑柄,几个健步走到网床旁,目瞪口呆地看着满身狼狈的人,不可置信:“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说来话长。” “那就先别说。”岳怀姜开始提气,想要为她运送灵力:“我们剑修的灵气过于强势,你若是受不住了便告诉我,我就......” 音如打断她:“怀姜,我有个不情之请。” 她气若游丝,结合这副模样,活像是交代后事。岳怀姜当即便红了眼:“还不到说丧气话的时候!” “不是,我......” 岳怀姜吸了吸鼻子:“若是世间还有你挂念的人和事,便自己努力活下去!” “不是......” “我不听,你莫说了!” 音如闭了闭眼,一鼓作气道:“怀姜,我灵力不多了,麻烦你先帮我用清洁术清理一下行吗?” 岳怀姜顿时收住眼泪,尴尬笑道:“哈哈,原来是这个事儿啊。行,没问题!” 几个清洁术丢到她身上,被鲜血染红的衣服恢复洁白,面容也变得整洁。任谁来看,这都像是九天之上的圣女。 然而她身上几道伤都深可见骨,很快又将衣服染红,像是宣纸上开出的绚烂牡丹。 岳怀姜知道不能再耽误,立刻提气,开始为她运气疗伤。 剑仙运功,灵力波动,对幻境的影响极大。刚刚迈入此间的洛念敏捷地捕捉到,却因为身边跟了个即墨染,不得不装作什么也不知晓。 好在即墨染不是个拖油瓶,当即对着洛念道:“北边有人。” 洛念眨眨眼,惊愕地望向北边,语气听不出一点端倪:“这里竟然还有别人?” 在混沌无极刚刚投入灵池时,接到门主的指令,他曾下来走过多次。据他所知,确实没有见过一个幻境容纳二人以上的情况。 他蹙眉:“走,我们去看看。” 说着便急冲冲朝北方去。走出一段路后突然意识到什么,站在原地,等着洛念跟上来。 洛念快步追上,面上不显,却在悄悄腹诽。 她的师兄可从来不会把她落在后面。 正这么想着,潺潺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念念。” 话音落下的刹那,洛念猛的回头,一头扎进他怀里。 她语气带着委屈:“师兄,我受伤了。” 季清礼拍拍她的后背:“哪里受伤了?给我看看。” 她声音闷闷的:“已经愈合了。” 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即墨染目睹自己心爱的姑娘投入别人的怀抱,心里不太痛快。他就说怎么每次他和洛念说话都有一股杀气萦绕在他周围,原来是来源于他。 愕然之外,他咳了一声。 洛念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想要送开抱着他的手。季清礼手向后,一把按住她,制住了她的动作:“别动。” 说完,他眯了眯狭长的眸子,看向即墨染的眼神充满了挑衅。 看着即墨染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季清礼心情大好,摸了摸洛念的脑袋,松开了她,低头轻声问:“他有没有欺负你?” 洛念用更小的声音回复:“他还能欺负得了我?” 一个境界没她高,还爱使小技俩的小子。 季清礼又笑了。 洛念很少见他笑得这么开心,耸了耸肩。 “走吧。” 洛念点头,与他并肩向前走去。 即墨染眼神晦暗地望向季清礼,后者对他挑了下眉。他憋着一腔气,开口也忍不住阴阳怪气:“季兄出现得倒是巧。” “不巧,我担心我师妹,赶过来的。” 即墨染被呛了一句,不甘认输:“那季兄倒是本事通天,幻境之中,竟然能找到连接处。” 半晌无人应答,即墨染以为对方吃瘪,洋洋得意地向他投去目光,对上的是对方嫌恶的表情。 季清礼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即墨染怀疑人生,他有什么好值得怜悯的? 目光上移,对上季清礼额间阖着的天眼,他登时想给自己一巴掌。 那可是天眼师啊,远渝古今,近窥天地,眼皮惺忪可见千里之外,世间万物无所不晓。区区一个幻境,还能难倒他? 他暗暗闭眼,痛恨自己的口不择言。 向北走出不远,穿过洛念最熟悉的竹林,便能看见主峰。 洛念和季清礼已经许久未曾见过这样的主峰了。 皇甫鱼爱海棠,也最偏爱殷色。主峰内的居所内,所有的摆件都是殷红色。 可皇甫鱼走后,所有东西都在一夜间褪色,化为苍白。 当时,照月宗主音晖颓然了许久。他日复一日的施法,想要恢复天上的海棠云,恢复主峰的大片殷红。 小小的洛念感觉到周围沉重的气氛,安慰音晖道:“师父不要再伤心了,师娘只是将她喜欢的东西都带走了。” 音晖似乎也听进去了,从那日起,变得不再执着于挽留故人之物。照月宗的主峰,除了漫山的海棠花,似乎再也没有皇甫鱼留下的痕迹。 可是如今,入目皆红。 季清礼与洛念同时抬头,看见了挂在空中经久不散的,海棠印记。《 》 25、修罗眼 即墨染瞧出他们面色不对,站定:“怎么了?” “这里......是以前的照月宗。”洛念道。 闻言,即墨染扬眉:“幻境如梦似幻,千变万化,源于万物。或许是你的同门有人执念过深,出现这一场景,也不稀奇。” 虽然早有猜测,听到他的解答,洛念仍不禁心惊,无措地看向季清礼。 她怕自己是洛氏之后的事情暴露,也怕师兄半鬼的身份暴露。 季清礼显然与她想到同一件事,微微摇头,让她安心。 师兄向来有这种魔力,像是一颗定心丸,洛念也就当真放心了。 从她第一次叫他师兄起,她就知道,就算天塌下来,也会有师兄帮她顶着。 三人没耽搁,快步朝着灵气波动的地方而去。随着距离拉近,身边的幻境也越来越模糊,显然受到不小的影响。 一柄剑撕裂长空,猛然飞来。 三人飞速闪身,堪堪躲过。 “来者何人!” “师姐师姐,是我!” 岳怀姜听出洛念的声音,收起杀意,语气霎时放软:“是念念啊,快过来。” 洛念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过去,看见了再次被血染透衣裳的音如,立即从乾坤袋拿出药瓶,倒出一颗回元丹喂给音如。 眼看着音如□□所受的伤一点点愈合,她才放下心,扶着音如慢慢坐起:“是何人伤师姐至此?” 音如斜靠在系着网床的树干上,看了季清礼一眼。后者抱臂,眼神全然在她身边那粉衣少女身上,未曾分给旁人半分。 她收回目光,淡淡开口,声音已经比不久前有力许多:“上一重幻境中遇到了凶兽黑蛟。” 洛念微微睁大眼。 不等她开口,岳怀姜抢先一步道:“黑蛟?那个把皇城淹成死城的黑蛟?!” 音如点点头。 “那你和它打啥,你傻呀,直接跑啊!”岳怀姜恨铁不成钢。 音如被逗笑,笑过后轻咳两声,喘了口气道:“现实与幻境,本就难以区分。庄周与蝶,大梦一场,我们以为的幻境,或许是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嘁,”岳怀姜不屑:“又扯你那些歪理。” 音如看向洛念,对着她朝着岳怀姜那瞥了一眼,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洛念笑着摇摇头。 目睹这两人互动的岳怀姜:“喂,我可都能看见啊。” 几人哈哈笑开。 笑声惊起枝头雀,一连串的鸟儿挥着翅膀往高空去。落叶被踩碎,发出脆响,由远及近。 女子的声音如同腊月寒风,清透而干净,传入众人耳中:“命石?” 一道男声回应道:“没错。这两个孩子天资聪慧,有朝一日必化出命石。命石乃魂魄根本,记录了主人生平所有记忆,一经幻化,无法与自身融合,只能藏于某处。未来迎接他们的必定是多舛的前路,我们得早做准备,找个万全之策将其隐匿起来,万不可落入有心之人手中。” 女声沉默须臾:“不若将命石放入后山湖底,设为禁地,命宗内人不可靠近,如何?” 一男一女挽着手从树林中缓步走出,早早闻声躲到树上的众人看清他们的面容,都倒吸一口气。 岳怀姜是后拜入照月宗的,此前并未见过那女子。可当她的容貌投入眼底的刹那,岳怀姜顿时明白她的身份。 音如实在和她长得太像了。 二人并未察觉暗处有人,神色依旧。皇甫鱼挽着音晖的手收紧,似作安抚。 音晖点头,采纳了她的建议:“还是夫人聪慧。下个月便是小音如的生辰,夫人打算给她怎么办啊?” “这种大事,当然是我们名声显赫的宗主来决定了。”皇甫鱼笑着打趣。 音晖笑着摇头,改握着她的手:“夫人可别取笑我了。谁人不知,我万事惧内啊。” 皇甫鱼被他逗得眼睛都乐弯了,笑了许久。笑着笑着,她忽然有了好点子:“今年我们就不要大摆筵席了,小音如喜静,不爱凑热闹。我打算送她一柄好剑,你看如何?” “你想让小音如习剑?”音晖很是吃惊:“我音晖敢称五行术第二,世间无人敢称第一。她是我女儿,亲女儿,你要让她习剑?” 皇甫鱼轻推了他一把,翻了个白眼:“别自恋了你。” “不过,”音晖凑过去:“这剑是你亲手锻的?” 皇甫鱼点点头。 “我闺女可真是好福气。“音晖十分神往。 皇甫鱼反问道:“你呢,你这个做爹的不表示表示?” “我嘛......” 音晖一摆手,大地颤抖,山雨欲来,动物四处窜逃。空间扭曲,模糊了肉眼可及之景。 狂风席卷,皇甫鱼险些站不稳。音晖拉住她,眼中泛起笑意,另一只手勾了勾,满林树叶顷刻化为枯草,尽数落地。空中飘起细雪,无边萧瑟。 他们这些小辈从来没见过音晖出手,只在传说中听过关于他的故事。如今瞧是瞧见了,只是这架势......也太过惊天动地了。 几个人挂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毫无遮蔽。 岳怀姜莫名做贼心虚:“他们看见我们怎么办?” “这个幻境中,他们看不见我们。”季清礼道。 天眼师所言总是对的,没人敢质疑。岳怀姜点点头:“哦……” 说完她又反应过来:“既然看不见我们,我们为什么要蹲在树上?” 众人:…… 好问题。 说话间,树干上又长出嫩芽,飞速生长。不过分毫,树冠便又枝繁叶茂,活像盛夏时分。 雪早已停了,不知从何处又飘来无数花瓣,尽是梨花。皇甫鱼爱红,却也喜白,音如择其一,随了后者,衣食住行皆以白为底。 漫天梨花白落,竟也分不清是雪与否。 音晖轻哼一声,花瓣尽数消散。乌云散开一角,皎洁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落下,光如清瀑,仿若仙人景。 他的声音穿插其中:“我要送的,便是这一年四季、风花雪月。” 皇甫鱼略带嫌弃:“就这些?” “当然不止。” 音晖侧头,一道巨大的缝隙自上而下割落。 即墨染不禁叹道:“这气势,有如盘古开天辟地。” “那是修罗眼。”音如淡淡开口。 世间唯一亦正亦邪的法器,修罗眼。 此眼若睁,必见血。 音如记得很清楚,在母亲死的那一年,音晖将它送给了她。 可是,母亲口中的那柄剑,她却没有收到。 铸剑需要时间。他们炼器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未完的半成品,即便成色与品阶再好,都不过是废物一个,需弃之。 母亲那柄剑,或许是没有做好,被扔了吧。 她心中有些惋惜。皇甫鱼曾是赫赫有名的炼器师,她还从未做出过什么送她呢。 趁人不察,她轻叹口气。 洛念却越想越不对。 这一天....... 这一天她印象深刻。那是她第一次以血炼化鬼蝶,忽逢天气异变,伴随着地震和奇景,灵兽没养成,还受到了不小的反噬。 她扯了扯音如的袖子:“师姐,我们离开这里吧。” 音如许久没见过母亲,说不留恋是不可能的。可小师妹断然不会做无理由的事,于是她道:“怎么了?” “我们此番不是来找灵鹫的吗?”洛念面不改色。 即墨染向她投去奇怪的眼神。 他早已告诉过洛念灵鹫只是个幌子,找不找得到都无所谓,她为何突然又提起呢。 音如何等聪明,瞬间看穿她谎言之下的真相。她拉住洛念的手,严肃认真:“这是那一天,对吗?” 洛念知道瞒不住她,点了点头。 “那我更要看完。”音如垂眸看向树下那两人,忿忿道:“那时我慌不择路,没看清它的模样。此刻,我会将它的样子刻入骨髓。将来等我遇到它,认出它,便用千倍万倍的痛苦折磨它。” 音如大道无情,唯独对夜鬼成见颇深,恨意入骨。 岳怀姜没听明白:“什么这一天那一天的?” 从她们言语中拼凑出真相的即墨染好心解答:“这一日,应当就是宗主夫人身陨那日了。” 岳怀姜捂住长大的嘴巴,震惊地看了看音如,又看了看洛念。 洛念点点头。 她又震惊地看向下方的皇甫鱼。 皇甫鱼还年轻,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用那些故作高深的老人语气来讲,那就是个丫头。 只听她与音晖只言片语,不难看出这是个思虑周全,又纯真善良的人。她现在好端端站在那儿,实则已经死了很久很久了。 现在,又要再死一次。 岳怀姜啧了一声:“我怎么突然觉得这幻境有点儿恶心呢。” 洛念:“怎么说?” “那么多好事它不挑,却重复着他人的苦难。这就罢了,偏偏又要展露给最在意它的人看,也太令人作呕了。” 洛念听完表示赞同。 季清礼却摇头:“也未必。” 众人又向他看去。 他语调缓缓:“对于在乎的人而言,能看见,或许是好事。若无幻境,此生或再难相见了。” 即墨染和他虽为情敌,这件事上却与他站在同个立场。他接过他的话:“能称得上挂心的人与事之所以成为执念,无非是因为见不到、得不到、做不到,便只能借幻境,再见一面了。” “你们悟得很透啊。” 声音的来源是对面那棵树。 绿叶遮得严严实实,谁也看不见谁。可他那欠揍的语气,岳怀姜很难不认出他:“时忘尘,滚过来。” 时忘尘:“得嘞。” 一个飞身,便穿过枝叶阻碍,坐到同一棵树的另一根长枝上。他一腿荡在空中,一腿搭在树上,吊儿郎当。 岳怀姜看不惯,总想呛他两句,便没事找事:“你才多少阅历,评判上他人了。” “哎,我还真有资格评判。”时忘尘笑眯眯:“因为我是这混沌无极的主人。”《 》 26、死和亡 “你?”岳怀姜毫不留情地嘲笑:“且不说这里是七重门的灵池,并非混沌无极。就算是,怎会和你扯上关系?青天白日的,你说什么梦话?” 时忘尘翻了个白眼,抬起手,晃了晃腕间的无音铃。霎时,万物静谧,整个幻境被暂停,树下的皇甫鱼与音晖定住不动。 “这儿,还真就是在混沌无极里。”他语调悠悠。 洛念看向即墨染,果然见他面色不佳。七重门的秘密就这样被时忘尘广而告之,即墨染很难不头疼。 时忘尘又摇铃,周遭竟以惊人的速度运行着。 霜月褪去,恢复青天。然而不过瞬时,时间便来到夜晚。 他桀骜扬眉,把“你待如何”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岳怀姜被他一番操作弄得花了眼,愣愣道:“你、你还真是它主人啊。” 时忘尘切了一声:“当然。” 即墨染闻言心道不妙。混沌无极是秦妧带回来助长七重门门威的东西,若是认主,那还得了? 唯今之计,只有控制他。 他与时忘尘不过一步之遥。即墨染暗暗抽出袖刀,寻找下手的时机。 然而下一刻,有人踏云而来。骄纵的声音裹挟着灵力传来:“时忘尘,住手。” 时忘尘僵直片刻,旋即以手拍树,飞身跃至云端,与来人面对面。 其余人顺着他的轨迹抬头,怎料云雾蒙蒙,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时忘尘尾调拖长:“你算什么,敢来管我?” 对面那人噎了噎,显然是不知如何回应。 时忘尘便变本加厉:“我告诉你,虽然你我如今平分混沌无极,但你也别忘记了你曾用的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你也别想着故技重施,当年被你吸引,是我涉世未深,现在你就算被打残了躺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多看一眼。” 岳怀姜嗅到了瓜的味道,睁大双眼,左右张望片刻,与一脸懵的音如对上了目光,用口型道:“怎么回事?” 时忘尘这小子没心没肺,她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么重的话呢。 音如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 在场唯一可能知道时忘尘和秦妧关系的洛念挠了挠头,看向季清礼:“师兄,你知道他们的过往吗?” 季清礼摇头:“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无用之事上。” 洛念有些失望:“好吧。” 虽然她曾经从时忘尘的记忆中看见过零星半点,但并不完全,只能猜出个大概。 “不过,”季清礼见状立刻补充:“师妹想知道,便不算无用之事。” 说着,便要注入灵力于天眼之中,运转功力窥去过往。 洛念拉住他,制住他的动作:“不用啦。他们说这些话都没想着避开我们,想必也会将背后的故事尽数告知的。我就是好奇,时忘尘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向来情爱之事,最爱的人最嘴硬。 他一再强调自己不在乎,说不定比谁都在意。 闻言,季清礼思忖片刻:“试试就知道了。” 不等他人反应,他迅速抛出一片树叶甩出。灵气叠加,威力不小,上方的女子内力本就不深,闷哼一声,再难维持轻功,迅速坠落。 时忘尘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抢先一步飞出去,接住了半空的秦妧,稳稳落地。 季清礼扬眉。 洛念眨了眨眼,一幅果然如此的模样。 岳怀姜表情乱七八糟,难掩看戏的激动感。 即墨染沉默,看不出内心所想。 只有音如还记得方才时忘尘所言。 皇甫鱼与音晖早已不见了踪影,下方再无他人。音如立即飞身下树,语气严肃:“什么叫你与她平分混沌无极?” 修真界看似和平,实则暗流涌动。照月宗向来独善其身,与七重门扯上关系,未必是好事。 时忘尘脸色古怪地放下秦妧,闪身到她八丈远之外,这才回答:“混沌无极本是我师父传给我的,后来出了些岔子,就到他们七重门这来了。至于为何如今是平分......” 他看了秦妧一眼,神色更加怪异。 他也想知道,为何他在上个秘境中脚一滑,不小心和她唇齿相接片刻,就夺回了一半掌控权。 偏偏是一半。 没良心的混沌无极,说好的忠主呢。 他顿了顿,几次欲言又止,还是没能说出口。在灼灼的注视下,他选择一笔带过:“总之出了一些意外。” 说到底,混沌无极也是他自己的东西,她无权过问。音如点点头:“这样啊。” “嗯。”时忘尘默了片刻,转移话题:“你方才说想看什么,我将幻境调整到那时,就不用浪费时间等了。” 音如抿唇,片刻道:“夜间,子时。” 时忘尘摇铃,时间线后移。 身边风景不变,却又光怪陆离。夜幕沉沉,山雨欲来。 几人站在原地。片刻后,白日里来过这里的女子左右手各牵一个孩子,笑意盈盈地朝这边走来。 右边的孩子已经很高了,左边的孩子却还小,迈着小短腿,走得很是吃力。她仰起头,那对像是猫耳的双髻上绑着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师娘,我们要去哪里呀?” 皇甫鱼低头,笑着回:“师娘观星象,发现今夜有百年难见的荧雨。念念还没有见过吧?” 小洛念摇了摇头,语气很是向往:“荧雨是什么东西呀?” 坐在树上的即墨染紧盯着下方的小女孩,唇角上扬,忍不住笑意。 原来洛念从小就这么可爱。 “天空中会划过星星,留下落雨般的痕迹,荧光久久不散,故称荧雨。”小音如十分正经地回答。 皇甫鱼抽出手,摸了摸小音如的脑袋,不吝夸赞:“小音如这么博学呀。” 小音如表情不变,头却微微抬高,骄傲极了。 时忘尘沉默地看了音如一眼,她面色严峻地望着前方,仿佛要将所有细节刻入骨髓。 他轻叹了口气。 以前的音如算不上活泼,但也不像如今这般万事都自己担着。自皇甫鱼死后,她便将自己困住了。 皇甫鱼看了看天色:“我们加快速度,不然赶不上啦。” 一大两小加快步伐,匆匆朝着山上走去。不过半路,忽然有人出来拦住她们的去路。 皇甫鱼下意识想要甩出袖中暗器,却在看见来人身上的弟子服后生生止住动作。 那是外门弟子特有的服饰,身上用照月宗山上特有的灵气编织成纹,是真是假一眼分明。 那弟子谦卑躬身,声音颤抖,似是紧张又害怕:“夫人恕罪......是宗主让我来寻您的!” “哦?”皇甫鱼有些诧异:“为何?” 音晖平易近人,就算是外门内资质最平平的弟子也会指点一二,从不摆架子。因此即便眼前之人是外门弟子,说出的话也是有可信度的。 只是,若有急事,向来是音晖来寻她,鲜少有召她过去的情况。 弟子头埋得更深:“能否与夫人进一步说话?” 音晖近日为禁地一事很是头疼,皇甫鱼心想或许与此事有关,于是点头,松开洛念与音如的手,跟着弟子走出几步外。 弟子忽然抬手,洛念和音如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皇甫鱼便已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照月宗的所有警戒嗡嗡作响。地面剧烈颤抖,无数高手朝着此间赶来,而洛念和音如看着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的夜鬼,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空中划过流星,色彩瑰丽,长久不散。 皇甫鱼口中震撼而盛大的荧雨布满天空,绚烂的荧光透过茂盛的枝叶洒在地上,照亮皇甫鱼,和溅得四处是的血。 音如下意识护住洛念,单手结印,周身亮起小小的屏障。 夜鬼冷笑一声,像是在嘲讽两个孩子的负隅顽抗。他甚至懒得抬手,只一个眼神,便有极重的威压自上而下,压得她们动弹不得。 音如的屏障轻易便碎了,耳朵滴下鲜血,眼睛也流下血泪。 血的味道似乎刺激到了夜鬼,他有些兴奋,猛地嗅了嗅,看向音如的眼神满意而贪婪。然而视线扫过洛念时,眉头却一皱。 在他的境界压制下,她这个年纪不可能像现在这般完好,可他确确实实没有闻到第三种血的味道。 莫非...... 他喃喃:“魂师后人......有趣。” 各处有不同灵力接近,他意识到自己耽误的这点时间足以宗内各大高手赶来。他饶有兴致地看了两个孩子一眼,转身逃窜而去。 音如和洛念此后再强,现在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洛念腿软瘫倒在地,音如稍强些,踉跄着跪倒皇甫鱼身前,伸出手想要触碰她,却又缩回。 她轻轻地戳了戳皇甫鱼的手心,像曾经无数次那样。 她们曾经约定好,争吵过后,只要上前戳戳对方的手心便算是服软。 然而这一次,皇甫鱼不会再回应她了。 音如愣怔半晌,颤着手,向皇甫鱼的鼻息探去。 什么都没有,死气沉沉。 音如眨了眨眼,什么情绪都感觉不到,像是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她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嘴唇蠕动多次才发出声音,听不出情绪:“娘。” 无人回应。 不会有人回应的。 八岁的洛念无助地看着这一幕。 刚被接到照月宗的时候,她并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她只知道,父亲同自己告了别,而母亲将自己送到山下后转身回去,此后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以前也是这样的,她不常见到父亲,因为父亲很忙。 或许这一次,是母亲和父亲一起去忙了。 后来她渐渐意识到,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修真界人人修仙,但终归是人。生老病死,一个都逃不过。 起死回生,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 失去,离开,不会再回来,不能再见面。 这些词拼在一起,就是死亡。 而现在,洛念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死亡的含义。 死亡,是失去气息,失去生命。 是鲜活的人变成冰冷而无法言语的尸体,是说出的话再也得不到回应。 师母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父母也是这样死去的吗? 洛念缓缓抬头,荧雨正在散去。浮云游弋,山巅不化的尘雪流连。 时间一到,将会迎来新的曙光,人间还是那个人间。《 》 27、一辈子 以他人视角再次经历一遍这样的场景,音如与洛念都表现得相当冷静。 反倒是旁人,看得唏嘘。 季清礼垂眸,看向洛念。 他十年如一日地接送洛念来往困兽峰与主峰,唯独这一日。这一日洛念告诉他晚上师娘要带她出行,不用他来接了。 他内心莫名失落,待在冰封谷中,彻夜修行。 等他出来时,已是次日天明。 洛念最无助的时候,他不在她身边。 他仍然记得,找到洛念的时候,她一个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 所有长辈都忙着去追查凶手了,音晖与音如料理皇甫鱼的身后事。她躲在这里,除却他没有人能找到。也就是那一日,她问他:“师兄,你会永远在我身边吗?” 他蹲到她面前,反问她:“什么是永远?” “就是一辈子。” “永远”这个词太过广阔,而若要量化,在洛念看来,就是一辈子。 季清礼重复:“一辈子?” “嗯。”洛念看向他,眼神带着希冀:“从现在,到我死。” 季清礼给出的答案是肯定。 洛念不会不明事理地迁怒他人,也不会牵强地责怪自己。对于已故之人,除去怀念和释怀,似乎不会再有更合理的情绪。 负面情绪需要她自己一个人慢慢消化,季清礼能给的只有陪伴,和承诺。 在他的人生里,收获的善意和恶意很难说哪个更多。 他还记得被夜鬼主囚禁的那些年是怎么挨过来的。 夜鬼也会审时度势、踩低捧高。起初夜鬼主大费周章将他从苍羽派后山带出来,他们还以为他极受重视,自然也不敢怠慢他。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发现夜鬼主不过是当他当个新奇的玩意儿,新鲜劲过去了,自然是随手可弃。 倒不如说被丢弃更好些,总比被凌虐来得强些。 夜鬼主只有在想起自己的这个儿子时,才会来“照顾”他一二。更多时候,是看守他的人将他当作情绪的发泄口,对他施虐,出口贬低。 岁月冲刷了在苍羽派的大部分记忆。 他已经不记得,如何才能做一个正直的人,如何才能成为爷爷口中的君子。 被音晖带回照月宗后,面对崭新的教育,夹杂着痛苦的记忆一起,形成了独属他自己的人生观。 在那已然褪色却鲜活的回忆里,失而复得的只有洛念。 若非洛念哪一日不需要他,否则他会一直在她身边。 至于她口中说的一辈子...... 曾经只是他的奢望,直到她说出对他的喜欢时,才尘埃落定。 想到这,季清礼俯身,拉起洛念的手。 她看似无碍,身体却着实紧绷。 季清礼一根根掰开她紧握的手指,从指缝中插进去,变成十指相扣的模样。 洛念知道这是属于他的安慰,抬头对他笑了笑,表示自己没事。 眼前的画面一直持续到音晖赶来,小心翼翼地扶起皇甫鱼。 一言不发的音如终于回头,用身体挡住了身后的小音如。她下了定论:“是残桥使。” 岳怀姜不解:“残桥使?” “嗯。”音如解释道:“我曾与残桥使交过手,那次与其他几位修士一起拼尽全力,还是让他逃了。近些年夜鬼作恶,能力也有高低之分,他应当是其中翘楚了。” “哦......那你怎么就确定是他?” 音如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又回到原先的状态。若非知道她心怀大义,还真容易误以为她是个冷心冷情的人:“残桥使善用银丝,无形之中,千丝万缕。待到下手时,银丝收紧,皮肉看不出来,内脏已支离破碎。我方才已仔细瞧过,母亲之伤,便是如此手笔。” 时忘尘扬眉,内心感慨无情道之人的沉着。 能在短时间内修整好自己的情绪,坦然面对自己的心结,真是了不起。 看来,她离破境不远了。 岳怀姜问音如打算如何做,音如选择先回到照月宗禀告音晖。 他们在那边讨论着后续应对之法,洛念耳边忽然传来季清礼的传音,只有她能听到。他说:“当年,千般阻挠我做新的夜鬼主之人便是他。” 洛念没听说过这一环,传音回去:“为何要阻挠?” “夜鬼主的位置并非世袭罔替,有能力者即得。我杀了前夜鬼主那夜,留存在那边的夜鬼紧急召唤,分布各地的夜鬼匆匆赶来,其中便有残桥使。他认为我不过黄口小儿,不配站在高处,拒不同意。” “后来呢?” “更多夜鬼认为我不同,选择站在我这边。我即位后,他仍然一直站在我的对立面。” 洛念蹙眉,直觉这个“对立面”有些怪异。 季清礼抬起另一只手,抚平她的眉头,继续传音道:“这人难缠,不然也不会一路跟到这里。” 洛念一惊。 身为魂师,最重要的便是把控气息。季清礼说这里还有除了他们之外的人,可是她丝毫未曾察觉。 季清礼像是有读心术,看出她的想法。他开口,真切的声音入耳:“夜鬼善于隐蔽自己的气息,感受不到是正常的。” 他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整得其余人都一头雾水。岳怀姜回头,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 音如心中还是对季清礼在黑蛟秘境中见死不救的行为有所芥蒂,暂时无法直视他。她微微侧身,走出他的视线范围,道:“走吧,去找灵鹫。” “哦对。”岳怀姜这才想起来这事,解开自己腰间的乾坤袋,从里面抓出一只又一只白色的鸟类:“你看看哪只是你们门主的灵鹫?”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的动作。 随着被抓出来的鸟类增多,鸟叫声也不绝如缕。 太过聒噪,一直沉默的即墨染终于开了口:“师父传讯,灵鹫已被寻回,诸位可以离开幻灵池了。” “一个都不是啊?”岳怀姜如遭五雷轰顶,大受打击,指着到处乱飞的鸟问:“那这些怎么处理?念念,能带回去驯养吗?” 洛念哭笑不得:“师姐,这些都是幻术,带不出去的。” 岳怀姜很是失落:“好吧,我抓了老半天来着。” 时忘尘听到可以走了,大喜过望,他现在只要和秦妧待在一个空间内就浑身不自在。他连忙挥手,众人面前出现一道门:“我们快走吧。” 听出他语气中的急迫,秦妧神色晦暗,说不出心中什么滋味。 众人跨过那扇门,重新回到现实,正是幻灵池的岸边。 外边已经入夜了。 即墨染拱手,对着众人道:“在下要去复命,就先走一步了。诸位劳累一天,可先回寝房休息,明日江湖令上所应允的灵石自会遣人送到。” 其余人纷纷拱手,作为告别。 即墨染看了一眼洛念,又在看到她身边的季清礼后欲言又止。半晌,什么都没有说,转身离去了。 七重门此番的目的达到了,秦妧承了秦朔的命令,应当立刻封闭幻灵池内的混沌无极。可如今她与时忘尘各握一半掌控权,要做什么还是要与他商量才是。 时忘尘刻意绕到另一边,与她隔着几个人。 秦妧想离他近些说话,他精准捕捉到,立刻保持着距离退至另一侧。 秦妧默了默,只得直接道:“我可以将混沌无极的禁制打开吗?” 禁制一开,不属于混沌无极的所有立刻被弹出回到现实,而混沌无极本身也将陷入一个月的沉眠。 时忘尘摆手转身,脚腕的铃铛声随着动作发出脆响:“随便你吧。” 混沌无极都被他们放进幻灵池里拿不出来了,装模作样问他有什么用。 他这样,秦妧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她抿了抿唇,手抬起,悬在虚空中做出轻抚的动作。绿色荧光星星点点亮起,从四周飘向池中央,随后迅速下沉,如同星海坠落。 下一刻,几位修士被弹了出来。 他们不明就里,疑惑着起身。有人问:“什么情况?” 秦妧对着他们抱歉道:“灵鹫已归位,劳烦各位辛苦一趟了,明日灵石将送至各位房前。” 几位修士面面相觑,最终与秦妧打过招呼后,转身离去了。 照月宗众人便也与秦妧告别,向寝房走去。 音如和时忘尘跟在后边,岳怀姜加速走上前,凑到洛念身边:“念念,你不是最讨厌那个秦妧了?每次你俩见面都不对付。” 洛念点头:“嗯。” “那你今日怎得对她如此平和?” “没什么,”洛念挽着岳怀姜的左臂,语气轻松:“就是发现她和我想的不太一样。” “哦?”岳怀姜扬眉,好奇劲涌上来。 洛念却忽然指着自己的腹部,瘪着嘴,一幅受了委屈的样子:“师姐,我好饿。” 岳怀姜这才反应过来,修士过了元化境才可辟谷,她的小师妹还差得远呢。 她连忙扯着洛念往寝房赶去,口中不忘安抚着:“念念别急,师姐这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她乾坤袋里可收着不少好东西呢。 洛念跟着疾走,笑着应:“嗯嗯!” 时忘尘双手交叠放在脑后,一幅浪荡子的模样。音如瞥了他一眼:“站没站相。” “你小时候可没现在这么冷漠。”时忘尘啧啧两声,拖着长音感慨:“无情道害人啊——” “你倒是痴情,”音如毫不留情地揭短:“口嫌体正直。” 指的便是他在幻境中赶去接住秦妧一事了。 涉及秦妧,时忘尘总是情绪复杂。委屈、愤怒、不甘,还有他最不想承认的爱意,全都交织在一起。 他叹气:“休要再提了。” ** 已经提前跟众人打过招呼,说自己有要事的季清礼出现在郊野无人住的破败小屋。 他坐在已经朽化的木凳上,摆弄着桌上已碎成瓷片的茶盏。 一阵寒风吹过,阴冷刺骨。 季清礼眼都没抬:“出来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