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律者》 沉默纪元 第一章:末日的语法 男人跪在冰冷的、沾满污秽的水泥地上,用自己的血,在斑驳的裂纹间歪歪扭扭地写下一个字。 暗红色的血液从他被咬破的指尖渗出,每一笔划下,都伴随着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他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喘息,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浸透了肮脏的衣领。他似乎正在承受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凌迟,但那只沾血的手指却不敢有丝毫停顿。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那个男人,刚刚用最平静无波的语气,为他揭示了比瞬间死亡更加恐怖的归宿。 “笔画要清晰,结构不能错。”言今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割着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他站在三步之外,身形挺拔,仿佛周围废墟的破败与他无关。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隼,紧紧盯着那根在死亡边缘颤抖的手指。“写下完整的禁忌词,是你现在唯一的选择。它能给你一个痛快,而不是让你在‘词解’的过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化为信息尘埃,哀嚎三天三夜再彻底消散。” 就在十分钟前,这个跪地的男人还试图用一把生锈的匕首抵住言今的后腰,贪婪与绝望让他铤而走险。而现在,他却在言今层层递进、精准如同心理手术般的语言诱导下,心神彻底失守,在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中,亲口吐露了自身禁忌词的前半个音节——一个模糊的“g”音。 仅仅是半个音节的轻微触碰,禁忌的反噬便已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般降临。他的皮肤表面开始浮现出蛛网般的细微裂纹,仿佛一件年代久远的瓷器,内在的结构正在被不可逆地瓦解,生命力如同指间沙般飞速流逝。他能感觉到“存在”本身正在崩坏。 “呃……光……是‘光’!”男人从牙缝里挤出最后的气力,终于完成了那个血字的最后一笔——一个扭曲而绝望的“光”字。写完这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灵魂。 笔画落成的瞬间,他的动作彻底凝固,瞪大的双眼中所有的神采如同被吹熄的蜡烛般骤然熄灭。紧接着,更加诡异可怖的一幕发生了——他的身体从指尖开始,如同被点燃的纸张边缘,迅速化为无数细微的、闪烁着微弱磷光的颗粒,无声无息地飘散开来。不到三秒钟,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言今眼前彻底消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地上那一滩尚未干涸的暗红血迹,和那个刺目的“光”字,证明着他曾经存在过。 这就是“词解”——触犯“词律”终极禁忌后,最为彻底的抹除。 言今静静地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滩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臭氧的空洞气息。他没有胜利的感觉,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如同常年行走于黑暗冰原的旅人。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相对干净的布,蹲下身,仔细地擦掉匕首上可能留下的指纹或污渍,然后将其小心地收进特制的鞘中。接着,他捡起地上那半块原本属于自己、在争斗中掉落的压缩饼干,吹掉上面的灰尘,放回背包。 每一个动作都冷静、有序,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效率。这就是“词律”降临第九十三天后的生存常态。旧日的法律、道德、文明共识早已崩坏殆尽,如今主宰生死存亡的,是言语本身的语法。一词一句,皆可判生断死。 他背起略显空荡的背包,最后扫视了一眼这片废弃商场中庭的惨状,便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向另一个较为隐蔽的出口走去。必须立刻离开,刚才的冲突虽然短暂,但“词解”时产生的微弱能量波动和可能的声音,很可能已经吸引了某些存在的注意。 阳光透过商场顶棚巨大的破洞照射下来,在满是碎石和垃圾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言今的身影在光影间快速穿行,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他对这片区域很熟悉,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相对干净的水源,哪里可能还藏着未被发现的罐头食品。生存的本能已经刻进了他的每一个细胞。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商场后门,进入一条堆满废弃车辆的小巷时,一阵不同于寻常废墟嘈杂的骚动,从斜前方隐约传来。那是一个临时形成的、由幸存者们心照不宣建立的小型交易点,位于一个相对开阔的十字路口。 言今本能地停下脚步,身体紧贴在冰冷的墙壁阴影里,警惕地望过去。他看到了推搡的人群,听到了激动的叫骂声。然后,一个声音清晰地穿透了这片混乱,像一道利刃划破了沉闷的空气: “我无法说谎!你这批药就是过期的!生产批号对应的时间早在‘词律’之前!你想用它们换别人救命的抗生素,这和直接杀人有什么区别!”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清亮、坚定,带着一种因事实被扭曲而产生的、毫不掩饰的愤怒。 整个喧闹的交易点,因这句石破天惊的话,骤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嘈杂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言今迈出的脚步,生生顿在了半空。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锐利地越过残破的墙体,精准地投向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卡其色户外装的女人,正被三个身材粗壮、面色不善的男人呈半圆形围在中间。她背脊挺得笔直,尽管处于劣势,脸上却没有丝毫寻常人该有的恐惧,只有一种维护真相的、近乎执拗的坚定。她的眼神清澈而锐利,像未经污染的水晶。 在这种谎言与欺诈已成为生存必备技能的时代,“无法说谎”? 言今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紧了几分。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是一个精神彻底失常的疯子,活不了多久;要么,她本身就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存在,一个会吸引无数麻烦、也可能带来巨大变数的漩涡中心。 而麻烦,往往意味着危险,但也可能隐藏着打破僵局的契机。 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像一尊融于阴影的石像,冷静地观察着局势的进一步发展。他看到那个被揭穿的摊主,脸上先是闪过惊慌,随即变成了恼羞成怒的狰狞。他看到摊主的同伙们开始不动声色地挤压那女人的空间,手摸向了藏在身后的棍棒。 女人似乎意识到了危险,但她并没有退缩,反而提高了音量,她的声音在寂静中回荡:“怎么?被我说中了真相,就想动手吗?你们就算杀了我,也改变不了这批药会害死人的事实!”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滴水,让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言今的手指无声地触碰到了腰间的匕首柄。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他在快速权衡——介入,意味着将自己暴露在未知的风险中;不介入,这个罕见的“无法说谎者”可能下一秒就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就在摊主狞笑着扬起手中棍棒的瞬间,言今动了。他没有像蛮牛一样冲进去,而是像一道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入交易点的边缘,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站定,然后用一种不高却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带着某种奇特安抚力量的语调开口: “她说的是真的。” 一瞬间,所有的目光,包括那个女人的,都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容冷静得过分的男人身上。 沉默纪元 第二章:诚言的重量 “……她说的是真的。” 言今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头,瞬间激散了交易点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所有目光,包括那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和那个挺身而出的女人,都齐刷刷地聚焦到这个突然出现的、面容冷静得有些过分的男人身上。 摊主,那个脸上带疤的壮汉,眼神里的凶戾瞬间被惊疑不定取代。他上下打量着言今,试图从这个穿着普通、但眼神锐利如刀的男人身上找出点底细。“你他妈谁啊?敢多管闲事?”他色厉内荏地吼道,扬起的棍棒却没敢立刻落下。 言今没有理会壮汉的叫嚣,目光越过他,直接落在被围在中间的女人身上。近距离看,她的面容更加清晰,肤色是久未见阳光的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仿佛蕴含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面对眼前的危局,她脸上看不到恐惧,只有一种因被质疑事实而微微蹙起的眉头。 “我是谁不重要。”言今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他的视线扫过摊主摊位上那些过期药品,“重要的是,她说得对。这批药救不了命,只会加速死亡。在这种时候,为这点东西背上几条人命债,值吗?” 他这话看似在讲道理,实则是在攻心。他点明了后果的严重性(人命债),也暗示了为这点“废品”动手的不值,试图瓦解对方的战斗意志。 “值不值老子说了算!”疤脸壮汉被戳到痛处,更加恼怒,但他身边的那个瘦小同伙却明显露出了怯意,眼神闪烁地低声道:“大哥……他说的好像有点道理,为这点过期药……要不……” “闭嘴!”疤脸壮汉厉声打断同伙,但气势已然弱了三分。他恶狠狠地瞪着言今:“小子,你想逞英雄?那就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他给另外两个同伙使了个眼色,三人呈扇形向言今逼来。 言今心中冷笑,知道光靠言语已经无法平息。他脚下微微后撤半步,摆出一个看似防御实则蕴含反击的姿态,同时目光锐利地锁定疤脸壮汉的眼睛,语速突然加快,如同连珠炮般砸向对方: “你右手虎口有陈年旧伤阴雨天会酸痛发作起来连棍子都握不紧你左腿膝盖曾中过箭现在快步跑都会隐隐作痛你昨晚守夜时听到东边有异常响动吓得差点喊出声这些我没说错吧?” 这一连串精准到仿佛亲见的“爆料”,如同无形的重拳,狠狠砸在疤脸壮汉的心防上!他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取而代之的是见鬼般的惊骇!这些隐秘的旧伤和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对方怎么可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言今当然不是未卜先知。他是最顶尖的谈判专家,也是微表情和行为分析的高手。壮汉虎口的老茧和偶尔不自然的揉捏动作、走路时左腿细微的避重就轻、以及瞳孔在听到“东边响动”时瞬间的收缩……所有这些细节,在言今眼中都如同摊开的书本,被他瞬间解读并组合成了最具冲击力的心理武器! 就在疤脸壮汉心神失守、动作停滞的刹那间,言今动了!他没有攻击壮汉,而是身形一侧,如同鬼魅般贴近那个已经萌生退意的瘦小同伙,压低声音急速说道:“你老大背着你私藏了半盒真正的抗生素就在他铺位下的暗格里他根本没把你们当兄弟!” 这句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胡说!”瘦小同伙下意识脱口反驳,但眼神里的震惊和背叛感却出卖了他。他猛地扭头看向疤脸壮汉,声音都变了调:“强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藏了真药?!” 内部猜疑的炸弹被瞬间引爆! 疤脸壮汉又惊又怒,想辩解却又无从说起(因为言今说的是事实),局面瞬间混乱。言今要的就是这个机会!他一把拉住还有些发愣的女人(辛言)的手腕,低喝一声:“走!” 辛言的反应极快,几乎没有犹豫,借着言今的力道,两人如同离弦之箭,迅速冲出了混乱的交易点,钻进了一条错综复杂的小巷。 身后传来疤脸壮汉气急败坏的怒吼和同伙之间激烈的争吵声,但已经无人追赶。 七拐八绕,确认甩掉所有可能的尾巴后,言今才在一个相对隐蔽的断墙后停了下来,松开了手。他微微喘息,不是因为体力消耗,而是精神的高度紧绷。他立刻转身,警惕地观察着来路。 辛言也调整着呼吸,她看着言今的背影,直接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实验结论:“谢谢你。但你的救援行为存在风险溢价。根据计算,你成功概率约为65%,失败可能导致严重身体损伤或死亡。” 言今转过身,对上她那清澈而直接的目光。这种完全剔除情感、纯以理性计算利弊的说话方式,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甚至有些……啼笑皆非。 “65%的概率,值得赌一把。”言今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毕竟,在这个说真话比找死还难的世界里,遇到一个‘无法说谎’的人,概率可能比这还低。” 辛言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这个概率比较:“确实。我的禁忌词是‘谎言’。因此,我无法说出任何我明知与事实不符的陈述。这是一种绝对限制。” 她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的最大秘密,没有丝毫隐瞒。这种近乎“透明”的坦诚,反而让习惯于谎言和伪装的言今,感到一种奇异的放松。 “彼此彼此。”言今迎着她的目光,也说出了自己的枷锁,“我的禁忌词是‘信任’。”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一个无法信任,一个无法欺骗。这两个在末世中几乎致命的特质,此刻却让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基于绝对“坦诚”的联结。 “我们需要建立临时合作契约。”辛言再次用她那种独特的理性方式提议,“你提供生存保障与危机应对策略,我提供基于绝对真实的信息分析以及……可能对‘词律’的研究价值。这是一个在当前环境下最优化的资源组合。” 言今看着眼前这个冷静得不像活在末日的女人,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很公平的交易。我叫言今。你呢?” “辛言。”她回答,然后补充道,“语言学博士。我认为‘词律’现象背后存在可被解析的逻辑体系。” 言今心中一动,语言学博士?这或许能解释她为何对药品批号如此敏感。他正想继续询问,辛言却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他: “你刚才对那个人说的,关于他旧伤和恐惧的推断,基于的是微表情、体态和潜意识行为分析,准确率很高。但你最后关于他私藏药品的指控,是概率性推测加上心理暗示,属于策略性谎言范畴。这与你‘无法信任’的禁忌词是否存在逻辑矛盾?你是否在承担反噬风险?” 她的问题像手术刀一样精准,直接切入了言今行为模式的核心。 言今沉默了一下,才缓缓答道:“那不是谎言。是合理的假设和战术欺诈。我的禁忌词,针对的是‘信任’这种情感纽带和依赖关系,而不是所有不精确的信息表达。”他需要向她,也向自己,厘清这条界限。 辛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而是换了个更实际的问题:“那么,言今先生,基于我们当前的合作契约,下一步最优行动方案是什么?” 言今望向远处那片在夕阳下更显破败的城市轮廓,目光变得深沉:“先活下去。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能让我们暂时喘口气。但路上不会太平。” 他伸出手,指向西方:“图书馆社区。听说过吗?”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射在文明的废墟上。一个无法信任的男人,和一个无法说谎的女人,组成了一个看似荒诞却又无比坚实的同盟。 他们的末日求生,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 沉默纪元 第三章:脆弱的同盟 夕阳如血,将废墟的剪影拉成长长的伤痕,刻在这片沉默的大地上。当最后一缕暖光被地平线吞噬,寒意便从四面八方涌来,渗入钢筋水泥的骨髓,也渗入幸存者的心脏。 言今的身影在前方移动,像一道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幽灵。他的脚步是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舞蹈,每一步都落在最稳固的基点,避开松动的碎石和可能发出声响的金属残片。三个月在言语即刀锋的世界里挣扎求生,已将警惕淬炼成他的第二层皮肤。他的耳朵捕捉着风声的每一丝变调,鼻子分辨着空气中最细微的异常气味——腐败物的甜腻、铁锈的腥涩,或是远处若有若无的、属于掠食者的气息。 辛言紧随其后,保持着精准的三步距离。她的耐力令人惊讶,呼吸平稳悠长,显然身体素质极佳。但她的潜行却带着一种学者的笨拙,一种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整洁”。她的脚步不够轻灵,偶尔会踩碎一块松动的混凝土;她的身形不够飘忽,衣角有时会勾住突出的钢筋,发出刺啦的轻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惊心。 每一次异响传来,言今背部的肌肉便会瞬间绷紧,如同弓弦,但他从不回头呵斥。他只是无声地改变路线,利用倒塌的墙壁或烧毁的汽车残骸作为掩护,用行动进行着最直接的教导。他的余光始终锁定着她。这个女人像一个误入蛮荒的博物学家,即使在逃亡途中,她的目光也在贪婪地采集着周遭的一切:墙上褪色的涂鸦蕴含的绝望密码,地上散落的玩具诉说的往日温情,甚至是一株从裂缝中挣扎而出的野草所展现的生命力。她对这片废墟的“阅读”方式,与任何幸存者都截然不同。 他们之间的沉默,厚重而脆弱,是由呼啸的风、远方变异生物的嘶吼、以及彼此克制着的呼吸共同编织的帷幕。这是一场无声的试探,两个带着致命枷锁的灵魂,在黑暗中谨慎地评估着对方。 穿过一条被爆炸冲击波扭曲的地铁隧道,浓重的潮气和霉味几乎凝成实质。言今在一个巨大的、早已干涸的排水系统入口前停下脚步。入口被茂盛的、带着尖刺的荆棘丛和一堆精心摆放的破烂家具巧妙地掩盖着,如同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兽穴入口。 “今夜在此落脚。”言今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不是在提议,而是在陈述一个自然法则。他动作熟练地移开一个看似随时会散架的文件柜,露出了后面仅容一人通过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口。“里面勘探过,结构稳定,单进单出,相对安全。” 辛言没有流露出丝毫犹豫,只是微微颔首,便敏捷地弯腰钻了进去。言今紧随其后,迅速将入口恢复原状,手法老练得像是重复了千百遍。绝对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们,只有几丝极其微弱的光线,如同垂死的萤火,从伪装物的缝隙中顽强地渗透进来,勉强勾勒出管道内部粗糙、凹凸的轮廓。 管道内部空间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足够两三人容身,空气虽然沉闷,却带着泥土和岩石的干燥气息,没有预料中的腐臭。角落里铺着厚厚几层相对干净的硬纸板,旁边还有一个用大型塑料瓶巧妙改造成的集水器,瓶壁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这一切都表明,这个狭小的空间曾被它的使用者精心打理,是一处真正的避难所。 言今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管壁坐下,从背包里取出那半块用生命换来的压缩饼干,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将稍大的那一块递给坐在对面的辛言。在这个末世,分享食物是最高级别的礼仪,也是一种清晰划定界限的行为:我们合作,但我们依旧独立。 辛言接过饼干,并没有立刻食用,而是就着微光仔细审视了一下,然后以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客观语气陈述:“根据我们刚才的行进距离、海拔变化、负重以及基础代谢率计算,我的能量消耗比你低大约百分之十五点三。按照资源最优化分配原则,我理应获得更少的份额。” 言今正小口啃着那干涩得难以下咽的饼干,闻言动作有了一瞬间几乎无法察觉的停滞。他拿起水壶,抿了一小口,让水的冰凉湿润喉咙,才缓缓开口:“生存不是简单的算术题。可持续的合作需要双方都保持基本的行动能力。这更像是一种……必要的战略投资。”他刻意选择了一个冰冷而功利的词汇,试图掩盖其下可能悄然滋生的、名为“信任”的嫩芽。 沉默再次降临,这一次更加沉重,仿佛能听到灰尘在微弱气流中飘落的声音。只有两人细微的咀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更添几分寂寥。 “你的‘无法说谎’,”言今再度打破沉默,声音在黑暗中传播,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是否存在边界?比如,是否意味着你不能隐瞒任何信息?”这是他必须勘定的红线,一个完全透明的盟友,在某些情况下等同于一个致命的负担。 辛言的回答如同她整个人一样,逻辑严密,条理清晰:“‘谎言’的准确定义,是主动陈述与自身所知事实相悖的内容。因此,对于我未知或未经充分验证的信息,我可以回答‘不确定’或‘不知道’。如果信息直接关联到我的核心生存安全,例如最终的避难所位置或某些保命手段,我有权依据生存本能选择不回应。但是,”她特别强调,语气不容置疑,“任何我主动提供或选择回答的信息,其真实性是绝对的,受规则强制约束。” 这个回答让言今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这意味着她并非一张任人阅览的白纸,她保有必要的防御策略和隐私空间。这种建立在严格逻辑和自我认知基础上的“有限诚实”,反而比那种毫无原则的、赤诚的坦白更让人感到可靠。这是一种可以预测、可以规划的合作基础。 “你应对那几名掠夺者的策略,效率很高。”辛言自然而然地将话题引回言今身上,语气像是在分析一个精妙的数学模型,“你利用了信息的不对称性,以及人类心理中的从众、恐惧和猜疑弱点,成功地瓦解了他们的集体行动能力。这种方法论,与古代法庭辩论中的修辞术和逻辑谬误应用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更加直接、高效,剔除了所有非必要的修饰。” 言今的嘴角牵扯出一个近乎苦涩的弧度,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过往伤痕的抽搐。“以前靠这个吃饭。现在,靠这个保命。”他言简意赅,显然不愿多谈过去,随即巧妙地将话题转向对方:“你呢?在‘词律’改写世界之前,你研究什么?” “语言学。专攻方向是濒危语言的语法结构、语义场理论以及跨文化符号系统。”她的回答直接而专业,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我有一个尚未完全验证的假设:‘词律’这种现象背后,可能存在着一种我们尚未理解的、高度复杂且规则化的元语言逻辑。它可能是一种作用于集体潜意识层面的信息扰动,或者是一种基于某种未知能量符号的规则场。我正在搜集相关的实证案例。” 言今的心中微微一动。这完美地解释了她对细节异乎寻常的敏锐观察力,也意味着她所掌握的知识,很可能就是解开这个疯狂世界最终谜题的唯一钥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袋,那里藏着从“老鬼”身上找到的、绘有奇异符号的纸片。也许,是时候…… 但辛言的话锋却陡然一转,直接得让言今措手不及,再次展现了她那摒弃一切社交虚饰的思维方式: “你决定介入并帮助我,是基于多重变量的理性权衡。我的禁忌词‘谎言’,在你评估体系中构成了一个极低的欺诈风险系数,是一个值得投资的、潜在的优质合作伙伴。然而,与你自身的禁忌词‘信任’相关的心理防御机制,又在你的潜意识层面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阻碍着深度合作关系的建立。你目前正处于一种理性计算与情感本能相互矛盾的决策状态。” 言今猛地抬起头,即使在彻底吞噬光线的黑暗中,他目光中的锐利和震惊也仿佛能穿透虚空,直射向辛言所在的方向。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轻易地剖开了他层层包裹的心理防御,将那个连他自己都在刻意回避的矛盾内核,血淋淋地暴露出来。一种被彻底洞悉、无处遁形的颤栗感,混杂着一丝被冒犯的恼怒,瞬间席卷了他。 “……你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他最终没有否认,声音因为复杂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沙哑。在一个无法对你说谎的人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而可笑。 “这是基于对你行为模式的观察、微表情分析以及逻辑推导得出的概率最高结论。”辛言的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的物理定律。“因此,我认为明确我们合作的基础条款,将有助于减少不确定性,提高生存效率。我提供我所擅长的语言符号分析能力、绝对真实的信息反馈,以及对于‘词律’本质的探索性研究。作为交换,你需要提供的是安全的生存环境保障、应对复杂人际与危险局势的策略及行动力。这是一个基于能力互补和资源交换的、清晰的合作框架。” 她将人与人之间最复杂的情感联结,彻底简化为一种清晰的、近乎冷冰冰的契约关系。这反而让言今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比起那些充满变数、容易因情绪而波动的“友谊”或“信任”,这种赤裸裸的、各取所需的“利用”关系,在这个朝不保夕的残酷世界里,显得异常稳固和纯粹。 “很公平。”言今言简意赅地表示同意,随即追问,“最终目标呢?你的研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学术好奇心吧?它指向什么?” 辛言沉默了稍长一段时间,管道内只剩下彼此悠长而平稳的呼吸声。她似乎在谨慎地搜寻最恰当的词汇,来描绘那个可能遥不可及的图景。管道外,最后一丝微弱的天光也彻底被墨色吞没,绝对的黑暗笼罩了一切,仿佛整个宇宙只剩下了这个小小的、脆弱的庇护所。 “最终目标,是理解。”她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响起,清晰、冷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但理解本身,并非终点。理解之后,或许……存在着改变的可能性。”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出了在这个被沉默与猜忌统治的末世里,近乎异端的话语:“我不认为,人类文明历经数万年演化出的复杂性与可能性,其最终的归宿,会是永恒的、被无形规则所禁锢的沉默。” 这句话,像一颗微小却无比坚韧的火种,划破浓稠的黑暗,轻轻地投进了言今那片早已被冰封、死寂的心湖。他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样……充满了“希望”意味的词汇了。尽管这个希望听起来是如此渺茫、如此不切实际,甚至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天真与固执,但它确实存在了,并且是由一个“无法说谎”的人亲口说出的。 就在言今的心神被这微弱却执着的火光轻轻触动的刹那—— “咣当!” 管道入口处,突然传来一声轻微但极其清晰的撞击声!像是有人不小心,或者……是刻意,踢到了他们用于伪装的那个文件柜! 声音不大,但在死一般的寂静和高度紧绷的神经线上,却不啻于一道平地惊雷! 言今和辛言之间所有的对话、所有的心理活动在这一瞬间戛然而止!两人的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同时瞬间绷紧!言今的手已经无声无息地、以肌肉记忆般的速度按在了腰间的匕首柄上,全身的感官在刹那间提升至巅峰状态,耳朵极力捕捉着入口处最细微的声响,眼神锐利如蓄势待发的猎豹,死死地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 冰冷的黑暗,瞬间被致命的危机感所填满。 沉默纪元 第四章:围墙之内 “咣当!” 那声撞击如同钝器砸在言今的耳膜上,让他的心跳骤然停跳了一拍,随即又以更狂野的节奏擂动起来。所有的思绪瞬间清空,身体先于意识进入了临战状态。他一只手紧紧按住腰间的匕首柄,另一只手则迅速而无声地伸向侧面,准确地在黑暗中碰到了辛言的手臂,用力向下按了按,示意她保持绝对静止和低调。 管道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都被刻意压到了最轻、最缓的程度。言今的耳朵像最灵敏的雷达,捕捉着入口处的一切细微声响。外面先是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伪装物上蹭过,接着是几声压得极低的、模糊不清的咕哝。 “……妈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小声点!你想把那些东西引来吗?” “好像是个破柜子……里面是空的吧?” “别管了,快走!天快黑透了!” 几句短暂的交流后,脚步声响起,似乎是两个人,正在快速地远离排水管道入口的方向,逐渐消失在废墟的深处。 直到脚步声彻底听不见,又屏息等待了将近五分钟,言今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肌肉稍微放松了一些,但警惕性并未完全解除。 “是路过的幸存者。”言今用气声对辛言说,声音低得几乎只有彼此能听见,“应该没有发现我们。” 辛言在黑暗中点了点头,虽然言今可能看不见。“他们的对话显示,他们对夜晚抱有极大的恐惧,并且有明确的移动目标。这符合末世幸存者的普遍行为模式。” 这个插曲像一盆冷水,浇熄了方才短暂交谈中产生的一丝微妙气氛,将残酷的现实重新拉回眼前。在这个世界里,任何一丝松懈都可能万劫不复。 “这里不能待了。”言今果断地说,“入口已经暴露,哪怕他们没发现,也可能有其他人会经过。我们得连夜赶路,去我提到的那个‘图书馆社区’。” 他没有询问辛言的意见,这是生存的决策,不容置疑。辛言也只是简单地回应:“明白。基于安全优先原则,这是正确的选择。” 两人迅速收拾好仅有的物品,言今再次小心翼翼地挪开入口的伪装,探出头仔细确认外面确实安全后,才示意辛言跟上。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没有月亮的夜晚,只有稀疏的星光勉强勾勒出废墟狰狞的轮廓。比起白天,夜间的行动风险成倍增加,不仅因为可见度低,更因为某些习惯于夜间活动的危险生物——或者是人——开始出没。 言今选择了更加复杂和隐蔽的路线,行进速度却丝毫不慢。他对这片区域的熟悉程度远超常人,仿佛脑中有张活地图。辛言紧跟其后,努力适应着这种高强度的夜间跋涉,虽然偶尔还是会制造出一点声响,但比之前已经好了很多。 大约在凌晨时分,当东方的天际开始透出一丝鱼肚白时,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附近。 所谓的“图书馆社区”,位于城市边缘一座相对完好的区级图书馆及其附属的小广场。图书馆是一栋老式的三层砖混建筑,看起来颇为坚固。社区显然经过了一番改造,用废弃的汽车、家具和建筑垃圾垒砌起了不算高大但连绵不断的围墙,围墙上甚至还设置了简单的瞭望塔,塔上有隐约的人影在晃动。围墙唯一的入口处,用沙包堆起了工事,有两个手持简陋武器(一根磨尖的钢筋和一把消防斧)的人在那里值守。 远远望去,围墙内似乎有微弱的火光和零星的人声,给人一种罕见的、属于人类社群的微弱生机感。 “就是那里。”言今和辛言趴在一堵断墙后面,观察着远处的社区入口,“看起来还算有序。但要进去不容易,他们有盘查。” “任何组织为了维持内部安全,设立准入机制是合理的。”辛言客观地评价道,“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身份或理由才能进入?” 言今沉吟了一下:“展示价值。食物、药品、特殊技能……都可以。最重要的是,要通过他们‘首领’的问话。我听说这里的首领是个讲道理的前教授,但副手不太好惹。”他顿了顿,看向辛言,“你的‘无法说谎’可能会是个麻烦,但也可能是一种独特的‘价值’。见机行事吧。” 两人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穷凶极恶的掠夺者,然后才从断墙后走出,朝着社区入口不疾不徐地走去。 他们的出现立刻引起了守卫的警惕。那个拿着磨尖钢筋的年轻守卫立刻挺直了身体,厉声喝道:“站住!什么人?干什么的?” 言今在安全距离外停下脚步,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恶意,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疲惫但友善的笑容:“兄弟,别紧张。我们是路过这里的幸存者,听说这儿有个能歇脚的地方,想讨口饭吃,找个安稳觉睡。”他的语气放松,带着一种试图拉近距离的诚恳。 另一个年纪稍大、拿着消防斧的守卫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尤其在辛言身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有些惊讶于她的整洁和与众不同的气质。“规矩懂吗?想进去,得经过盘问,身上带的东西也要检查。而且,不是谁都能留下的。” “懂,懂规矩。”言今连忙点头,“我们没什么好东西,就一点吃的,愿意上交。另外,我当过兵,会点手艺,能帮忙干点修理或者守卫的活儿。这位……辛女士,是医生,懂医术。”他临时给辛言编造了一个急需的身份。 “医生?”消防斧守卫眼睛亮了一下,显然这个技能在末世极为珍贵。他对着年轻守卫使了个眼色,“你去通报一下赵教授和强哥。” 年轻守卫点点头,快步跑进了围墙内。 等待的时间里,言今和守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试图套取更多关于社区内部的信息。辛言则安静地站在一旁,目光冷静地观察着围墙的结构、守卫的装备和神态,像个人类学家在观察一个陌生的部落。 不一会儿,年轻守卫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人。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大约六十岁左右的老人,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破了一条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穿着虽然陈旧但洗得干干净净的中山装,面容慈祥中带着一丝疲惫和忧虑。他应该就是“赵教授”。 而跟在老人身后的,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穿着紧身的黑色背心,露出虬结的肌肉,眼神锐利且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审视意味,嘴角下撇,显得有些不耐烦。此人多半就是那个“副手强哥”。 赵教授走上前,目光温和地扫过言今和辛言,最后停留在辛言身上:“这位姑娘,他们说你懂医术?” 辛言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闪躲,平静地开口:“是的。我精通……”她顿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最准确的词,“……人体生理结构与病理分析,以及药物应用。”她巧妙地将“语言学”暂时隐藏了起来,而强调了更实用的医学知识,这并不违背她“不说谎”的原则,只是进行了信息筛选。 赵教授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好啊!我们这里太缺医生了!前几天还有两个人因为一点小感染就……唉,欢迎欢迎!” 但旁边的强哥却冷哼了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在言今身上刮过:“当兵的?哪个部队的?用什么枪?”他的问题带着明显的挑衅和试探意味。 言今心中凛然,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他保持着镇定,大脑飞速运转,准备迎接这场进入围墙之前的“言术”较量。而辛言则注意到,强哥在问话时,手指不自觉地反复摩挲着消防斧的木质手柄,这是一种内心紧张或不耐烦的微表情。 沉默纪元 第五章:入城考验 强哥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进水里,激散了赵教授脸上刚刚浮现的欢迎之情。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起来。两个守卫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目光在言今和强哥之间逡巡。 言今的心脏微微一缩,但脸上却露出一种带着些许茫然和疲惫的苦笑,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内心的急速思考。他微微摊开手,展现出手上的老茧和一些细小的伤疤,这些是长期军事训练和野外生存留下的印记,做不得假。 “老部队番号……唉,提了也没意义,早就打散了。”他语气低沉,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伤感,这是最容易引起乱世中同情的情绪,“至于枪……最后一把95式早没子弹了,现在也就这老伙计还顶用。”他拍了拍腰间那把从“老鬼”那里得来的手枪,没有拔出,只是展示了一下枪柄,既表明了拥有武器的实力,又显得没有威胁。 他避开了具体番号和武器型号的陷阱,将重点转向了实际的生存技能:“现在这世道,什么部队不部队的,能活下来、能保护人就是好兵。修个围墙、设个陷阱、晚上守个夜,这些活儿我都能干。”他把自己的价值定位在社区急需的实用技能上,而非过去的虚名。 强哥眯起眼睛,显然没那么容易糊弄。他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到言今面前,一股混合着汗味和烟味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盯着言今的眼睛,像是要从中挖出隐藏的秘密:“当过兵的人,眼神不是你这怂样。说!是不是‘野狗帮’派来的探子?!”(“野狗帮”是言今之前从守卫闲聊中听到的附近一个掠夺者团伙的名字,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强哥的诈唬。) 言今心中冷笑,面上却适当地露出了一丝被冤枉的愤怒和委屈,声音也提高了一点:“强哥!你这话可就伤人了!我要是‘野狗帮’的,还敢带着个……带着个医生来投奔?我们俩这模样,像是能打能抢的吗?不就是想找个安稳地方,苟延残喘罢了!”他巧妙地把辛言“医生”的身份再次强调出来,作为自己清白的有力佐证。 果然,一提到“医生”,赵教授忍不住又开口了:“好了,阿强!盘问归盘问,不要无端猜疑。我看这位言兄弟不像坏人,这位辛医生更是我们急需的人才。”他转向辛言,语气温和了许多,“辛医生,一路上辛苦了吧?要不先进去安顿一下,我们这儿正好有位病人,发烧好几天了,一直不见好,能不能请你先看看?” 辛言自始至终都平静地站在那里,仿佛这场因她而起的冲突与她无关。听到赵教授的话,她点了点头,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稳直接:“可以。病人在哪里?我需要先了解病情和体征。” 赵教授连忙对强哥说:“阿强,你先带言兄弟去登记一下,检查下行李。我带辛医生去看看老王。”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试图掌控局面。 强哥脸上闪过一丝不甘,但似乎对赵教授还保有几分尊重,或者说,是对“医生”这个资源有所顾忌。他狠狠地瞪了言今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跟我来!别耍花样!” 言今心中稍定,知道第一关算是勉强通过了。他递给辛言一个“小心”的眼神,辛言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便跟着赵教授向围墙内走去。 强哥带着言今走到入口旁的一个小棚子里,那里有张破桌子。过程并不友好,强哥几乎是把言今背包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倒出来仔细检查,对那把手枪更是反复把玩,眼神中的贪婪几乎不加掩饰。 “枪,社区统一保管!”强哥说着就要把枪塞进自己腰包。 言今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枪柄,脸上依旧陪着笑,但语气却带着一丝强硬:“强哥,规矩我懂。武器上交可以,但得是交给赵教授或者大家公认的保管人,登记在册。这世道,防身的家伙就是第二条命,总不能不明不白就没了吧?再说,我晚上还要值夜呢,空着手怎么行?” 他这话有理有据,既点破了强哥想中饱私囊的心思,又表明了自己愿意承担责任的态度,还把赵教授抬了出来。强哥脸色变了几变,周围还有守卫看着,他最终悻悻地松开了手,骂咧咧地说:“行!你小子有种!待会儿见到教授再说!进去吧!” 言今重新收拾好行李(除了枪暂时被扣下),迈步走进了图书馆社区的围墙。踏入围墙的一瞬间,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属于人类社群的“秩序感”。 广场上生着几堆篝火,一些人围坐在火边,有的在修理工具,有的在低声交谈,孩子们在有限的空地上奔跑玩耍,虽然个个面黄肌瘦,但眼中至少还有一丝生气。图书馆的主楼显然是核心区域,窗户大多用木板封住,只留少数几个用于采光和通风。 但言今敏锐的观察力立刻捕捉到了这表面和谐下的暗流。有些人看到他这个新面孔,投来好奇的目光;但更多的人,尤其是些青壮年,眼神游离,或带着冷漠,或隐含着对强哥的畏惧。他还注意到,广场角落堆放的物资看似杂乱,但其中较好的部分(如完整的罐头、干净的饮用水)明显偏向于强哥和他的几个亲信占据的位置。 赵教授带着辛言去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那里似乎是临时的医疗点。言今被安排在一个靠近围墙的、由帐篷和塑料布搭成的简易窝棚里,和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老头挤在一起。 安顿下来后,言今借口熟悉环境,在社区里慢慢踱步。他看似随意,实则在心中快速绘制着社区的地图:防御薄弱点、物资仓库位置、水源、以及不同人群的活动范围。 傍晚时分,辛言回来了。她的表情依旧平静,但言今能从她细微的眼神变化中看出,她有所发现。 “病人是伤口感染引发的败血症,缺乏有效抗生素,情况不乐观。”辛言首先说了病情,“但我观察到一个更重要的现象。” 她压低声音:“赵教授是名义上的首领,但实际掌握武装力量和大部分物资分配权的,是那个强哥。社区里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明显依附于他,对赵教授只是表面服从。而且,强哥的人似乎在偷偷收集燃油和一些金属零件,不像是为了社区防御。” 言今心中凛然。果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个看似安全的避风港,内部却潜藏着权力斗争的漩涡。 “我们还不能完全信任任何人。”言今总结道,“尤其是那个强哥,他对我敌意很重。” 辛言点头表示同意,随即提出了一个更尖锐的问题:“我注意到,社区里几乎没有人高声说话,交流都压得很低。这不仅仅是出于安全考虑,更像是一种……习惯。我怀疑,这里可能发生过因禁忌词而引发的严重事件,导致人人自危。”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强哥粗哑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言今!教授叫你去会议室一趟,有事商量!”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刚刚安顿下来就被紧急召见,这绝不是什么好事。 平静的表面之下,暗流开始汹涌。 沉默纪元 第六章:无声的危机 强哥那声粗鲁的召唤像一道鞭子,抽散了窝棚内刚刚凝聚起的短暂平静。言今和辛言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彼此都明白这突如其来的“商量”绝非好事。 “来了。”言今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将方才与辛言分析出的种种疑虑暂时压下,脸上重新挂起那种略带疲惫的顺从表情。他示意辛言一同前往,在这种环境下,他绝不会让辛言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尤其是在这个敌友难分的强哥面前。 强哥等在外面,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看到辛言也跟出来,他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只是粗声粗气地说了句“跟上”,便转身走在前面。 所谓的“会议室”,其实就是图书馆一楼原先的阅览室。大部分书架被清空,挪到墙边,中间摆着一张巨大的阅览桌,桌面上摊开着一些地图和图纸。赵教授独自坐在桌旁,昏黄的油灯光晕照亮了他布满愁容的脸。看到言今和辛言进来,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快请坐。” 强哥则抱着胳膊,靠在一个书架上,眼神依旧充满审视。 “赵教授,找我们有什么事?”言今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在这种环境下,迂回试探反而显得可疑。 赵教授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显示出内心的焦虑:“言兄弟,辛医生,实不相瞒,找你们来,是因为社区现在遇到了一个难题,或许……或许你们能提供一些新的思路。”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你们也看到了,我们社区勉强能自保,但物资越来越紧缺。尤其是药品,辛医生你也看到了,老王的情况……唉。附近能搜索的地方都搜遍了,再往外,就是‘野狗帮’的地盘,风险太大。” 言今没有接话,静静地等待着下文。他知道,这绝不是全部。 果然,赵教授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但是,前几天,我们有个小伙子冒死往更西边的大学城方向探了探路,带回来一个消息……和一个东西。”他看了一眼强哥,强哥不情愿地从身后拿出一个用破布包裹着的、约莫巴掌大小的物件,放在了桌子上。 赵教授小心翼翼地打开破布,里面露出的,是一块灰扑扑的、边缘不规则的石板碎片。石板的材质看起来很普通,但它的表面,却刻着几个极其复杂、扭曲的符号!那些符号不像任何已知的文字,线条流畅而诡异,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朴和神秘气息。 言今的瞳孔微微一缩!这符号的风格,与他从“老鬼”身上找到的那张纸片上的图案,何其相似!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不动声色地问道:“这是……?” “不认识,从来没见过。”赵教授摇着头,“但那小伙子说,他在大学城的废墟里,一个像是古代文献研究所的地方发现的。那里很诡异,安静得吓人,几乎看不到活物,但这块石板却像是被供奉一样放在一个台子上。他觉得不寻常,就冒险带了回来。” 强哥在一旁冷哼一声:“一块破石头,能顶饭吃还是能当药喝?老赵,你就是想太多!现在的问题是粮食!是药!” 赵教授没有理会强哥的抱怨,目光灼灼地看向辛言:“辛医生,你是学问人,见识广,你看看,这符号……有没有可能是什么古老的文字?或者,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辛言身上。 辛言走上前,没有立刻用手去碰,而是凑近了仔细观察,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扫描。半晌,她才直起身,语气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这不是已知的任何一种文字系统。它的结构非常特殊,包含了大量非线性的几何元素和类似声波的波形图样。更关键的是……” 她抬起头,看向赵教授和言今:“这些符号的雕刻痕迹,蕴含着一种高度规则化的、类似‘语法’的排列逻辑。而且,我看久了之后,隐隐感觉到一种……非常微弱的、类似于‘词律’施加影响时的那种精神压迫感。” 此言一出,阅览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言今心中巨震!辛言的判断印证了他最深的猜测——这些符号,很可能与“词律”的起源直接相关! 赵教授的脸色也变得煞白:“你……你是说,这石头……和‘词律’有关?” “可能性极高。”辛言肯定地回答,“这或许是一个关键的线索。如果能找到更多的碎片,或者找到它的出处,或许能帮助我们理解‘词律’的本质。” 强哥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但“词律”两个字他听懂了,脸上也露出一丝惊惧,但随即被更大的不耐烦取代:“就算有关又怎么样?能当饭吃吗?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不知道?为了块破石头再去大学城送死?” “但这可能是希望!”赵教授激动地站起来,“理解它,也许就能找到对抗‘词律’的方法!” “希望?”强哥嗤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希望是能吃还是能喝?老赵,你别做梦了!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多搞点粮食,多拉点人手!我早就说应该跟‘野狗帮’谈谈,划下道来,总比现在半死不活强!” “跟那些掠夺者合作?那是与虎谋皮!”赵教授也激动起来。 两人顿时争执起来,社区内部积压的矛盾在这一刻因为这块石板的出现而彻底爆发。 言今冷眼旁观,心中雪亮。赵教授代表的是对知识和长远希望的追求,而强哥代表的则是极端现实和武力至上的生存主义。这块石板的出现,成了压垮平衡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阅览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个年轻守卫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 “教、教授!强哥!不好了!瞭望塔发现……发现一队人朝着我们这边过来了!装备很精良,不像‘野狗帮’的人!他们打着的旗子……旗子上画着一本书!” “书?!” 赵教授和强哥的争吵戛然而止,两人的脸色同时变得惨白如纸!强哥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言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在交易点听到的关于“词典阁”的零星信息,以及那块神秘的石板。 麻烦,终于找上门了。而且,是远超“野狗帮”的、真正的庞然大物。 沉默纪元 第七章:书的阴影 “书”这个字眼,像是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阅览室内炸开。赵教授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一下,几乎要站立不稳。强哥那副蛮横的模样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惧,他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斧头,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你看清楚了?真是……书的旗子?”赵教授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抓住年轻守卫的胳膊,急切地追问。 “看清楚了!教授!黑底,上面用银线绣着一本打开的书,绝对不会错!”年轻守卫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人不多,大概七八个,但看着……看着太吓人了,走路的姿势都跟正常人不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言今的心沉到了谷底。交易点那个俘虏临死前恐惧的眼神和“词典阁”三个字,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他脑海里。没想到,这个庞然大物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而且目标直指这个小小的社区。是因为这块刚刚出现的石板吗?他们的情报网络竟然如此可怕? “完了……完了……”赵教授失神地喃喃自语,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 “怕什么!”强哥猛地吼了一嗓子,像是在给自己壮胆,但色厉内荏的味道谁都听得出来,“不就是七八个人吗?我们这么多人,拼了!” “拼?你拿什么拼?”赵教授猛地转过头,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不是‘野狗帮’那种乌合之众!他们是……他们是‘言律’的鬣狗!被他们盯上的聚集地,有几个能活下来的?” 眼看社区的两个主心骨一个陷入绝望,一个只会无能狂怒,言知道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恐慌是会传染的,一旦彻底蔓延,这个社区瞬间就会崩溃。 “教授,强哥!”言今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像是一块投入沸水的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搞清楚他们的来意,稳定住大家的情绪。” 他快速走到窗边,借着木板缝隙向外望去。只见社区那简陋的大门外,的确站着七八个人。他们统一穿着某种材质的深灰色制服,站姿笔挺,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没有感情的机器。为首的一人,身材高瘦,脸上戴着一副遮住半张脸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薄薄的嘴唇。他身后的人手中拿着的,不是常见的冷兵器,而是一种造型奇特、带有复杂线圈和音叉状装置的武器。 这股肃杀、精干、非人的气质,与社区内慌乱、绝望的氛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们……他们没有立刻攻击。”言今观察着,快速分析,“而是在等待。这说明他们可能不是来剿灭的,而是有所图。” “图什么?我们这里有什么能被他们图谋的?”强哥烦躁地吼道。 言今和辛言的目光,几乎同时落在了桌上那块神秘的石板上。 辛言低声道:“可能性很大。他们的标志是‘书’,象征着对知识和语言的掌控。这块石板上的符号,显然属于某种极高层次的语言知识。” “那我们把它交出去!说不定能换一条生路!”强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不行!”赵教授立刻反对,“这是希望!是理解‘词律’的关键!怎么能交给这些……这些规则的走狗!” “是石头重要还是大家的命重要!”强哥红着眼睛反驳。 “够了!”言今低喝一声,打断了眼看又要爆发的争吵,“交或不交,不是现在能决定的。但我们可以试探。教授,你是首领,必须由你出面和他们对话。我和强哥陪你一起去,见机行事。辛医生,你留在这里,照顾伤员,也……保护好这块石板。” 言今的分配迅速而合理。赵教授是名义上的领袖,必须出面;强哥代表武力,需要在场以示威慑(尽管这种威慑可能很可笑);言今自己则作为智囊和变数。让辛言留守,既是保护她这个重要人才,也是为石板的最终归属留有余地。 赵教授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翻腾的情绪,点了点头。强哥虽然不情愿,但也知道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三人走出图书馆,来到广场上。社区的居民们已经聚集起来,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孩子们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不敢哭出声。看到赵教授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充满了祈求。 言今感受到这沉重的目光,心中叹息。他低声对赵教授说:“教授,冷静。记住,你是大家的主心骨。无论对方说什么,不要轻易被激怒,也不要轻易承诺。一切以套取信息和拖延时间为目的。” 赵教授重重地点了点头,挺直了原本有些佝偻的背脊,走向大门。言今和强哥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 走到沙包工事后,隔着简陋的木栅栏门,双方对峙着。那股冰冷的、非人的气息更加清晰了。 戴着金属面具的首领向前迈了一步,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冰冷和怪异的重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 “根据《词汇垄断法》第7条,此地疑似藏匿有未经登记的‘禁忌知识载体’。我,编号734,‘词典阁’巡查使者,现要求你们立即开门,配合调查,并上交所有相关物品。”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宣读神圣的法典,直接将社区定义为了“法外之地”。 赵教授强作镇定,开口道:“这位……使者大人,我们这里都是安分守己的幸存者,没有什么‘禁忌知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面具使者的目光(如果能称之为目光的话)扫过赵教授,像是在扫描一件物品:“误会?能量读数显示,‘源初符印’的碎片就在你们聚集地内。拒绝配合,视为对‘绝对词律’的挑衅,将予以……净化。” “净化”两个字,让所有听到的人都不寒而栗。 强哥忍不住吼道:“什么狗屁符印!我们不知道!这里不欢迎你们,赶紧滚!” 面具使者的头微微转向强哥,没有任何预兆,他身后一名护卫突然举起了那奇特的武器,对准了强哥。没有火光,没有巨响,只有一阵极其尖锐、仿佛能直接刺入脑髓的高频音波响起! “呃啊!”强哥猛地抱住脑袋,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鼻涕眼泪一起流了出来,显然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言今心中一凛!这不是物理攻击,而是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的声波武器!难怪“词典阁”令人恐惧,他们的手段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战斗的范畴。 “最后一次警告。”面具使者的声音依旧冰冷,“开门,上交物品。否则,‘静默领域’将覆盖此地。” 局面,瞬间滑向了战争的边缘。 沉默纪元 第八章:绝望中的博弈 高频音波武器造成的刺耳余韵仍在空气中震颤,强哥痛苦的呻吟声像一把钝刀子切割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社区广场上一片死寂,孩子们被死死捂住嘴,连呜咽都不敢发出。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所有人。 面具使者那句“静默领域将覆盖此地”的最终通牒,带着一种宣判死刑般的冰冷,悬在每个人的头顶。 “等等!”言今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上前一步,挡在了还在痛苦抽搐的强哥身前,目光直视着门外的面具使者,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社区因为一块尚未明确用途的石板而覆灭。 面具使者的金属面孔转向他,空洞的目光(如果那能称之为目光)似乎扫描着这个敢于出声的干扰项。 “使者大人,”言今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恭敬,“我们无意对抗‘词典阁’的权威。您所说的‘源初符印’,我们确实不知是何物。但如果您指的是我们最近偶然得到的一块刻有奇怪符号的石板,我们愿意上交,以证明我们的……合作诚意。” 他这番话是在赌博。首先,他示弱,表明服从态度,降低对方的攻击性。其次,他模糊了石板的性质,称其为“奇怪符号”而非“禁忌知识”,试图减轻其敏感性。最后,他强调“偶然得到”和“合作诚意”,试图将一场可能的屠杀转变为一次交易。 赵教授在一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门外那些冰冷的枪口和强哥的惨状,最终还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默认了言今的决定。 面具使者沉默了几秒钟,那冰冷的金属音再次响起:“明智的选择。交出符印碎片,可暂免净化。” 言今心中稍定,至少争取到了对话的机会。他回头看向辛言所在图书馆二楼的方向,深吸一口气,高声道:“辛医生!把那个……那块石头拿下来!” 片刻后,辛言的身影出现在图书馆门口。她手中捧着那块用破布包裹的石板,脸色平静,步伐稳健地穿过寂静的广场,走向大门。她的镇定自若,与周围恐慌的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她手中捧着的不是催命符,而只是一件普通的物品。 言今紧紧盯着辛言,也盯着面具使者的反应。当辛言走近,即将通过大门时,异变陡生! 面具使者身后一名手持某种扫描仪器的护卫突然上前一步,仪器发出了急促的“滴滴”声。护卫用毫无波澜的语调报告:“检测到异常能量波动。载体附近存在高浓度‘未登记言灵残留’……与档案中编号‘Liar’(谎言)特征匹配度92%。”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辛言身上! 言今的心跳几乎停止!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词典阁”竟然有手段能检测到个人因禁忌词而产生的独特“言灵残留”!辛言“无法说谎”的特性,在此刻成了最大的破绽! 面具使者的头猛地转向辛言,那冰冷的金属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兴趣”的波动:“‘Liar’……禁忌词‘谎言’的绑定者。稀有样本。根据《特殊个体收容条例》,你,也需要被带走。” 两名护卫立刻上前,就要越过大门来抓辛言! “不行!”言今几乎是本能地横跨一步,拦在了辛言面前。交出石板是为了保社区平安,但交出辛言,绝对不行!这不仅是因为两人初步建立的同盟关系,更因为辛言是破解“词律”之谜的关键,是他在这个绝望世界里看到的唯一一丝理性的光芒。 “嗯?”面具使者的声音再次变得危险起来,“抗拒执法?看来,你们需要更深刻的教训。” 更多的音波武器抬了起来,对准了言今和整个社区。 千钧一发之际,言今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硬拼是死路一条,求饶也已无用。他必须找到一个能打动对方,或者说,能符合对方那套冰冷逻辑的理由! 电光石火之间,他捕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一个关键词——“稀有样本”! “使者大人!”言今猛地抬高声音,试图压过现场的紧张气氛,“请听我一言!这位……‘样本’,她的状态非常不稳定!强制带走,可能会引发不可预测的‘词律反噬’,导致样本价值受损甚至毁灭!我们一直在试图稳定她的状态,这块‘符印’碎片似乎对她有安抚作用!如果现在强行分离,恐怕……” 他这是在胡诌,是在利用对方对“稀有样本”的重视和心理惯性——越是珍贵的东西,往往越脆弱,需要小心对待。他赌的就是“词典阁”对研究对象的“完整性”有要求! 面具使者抬起了手,制止了护卫的行动。他似乎在评估言今话中的真实性,那冰冷的“目光”在言今、辛言以及她手中的石板之间来回移动。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冰冷的金属音再次响起,内容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可以。符印碎片,以及绑定者‘Liar’,由你们暂时保管。” 言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使者接下来的话,却将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再次打入深渊: “根据《监管条例》,‘词典阁’将在此设立临时观察点,对样本及符印进行就地监测。你们聚集地,即日起处于‘词典阁’监管之下。所有物资、人员流动,需经批准。任何异动,视为叛乱,即刻净化。” 说完,他根本不理会众人的反应,一挥手。几名护卫立刻开始行动,他们从随身携带的装备中取出几个金属桩一样的东西,熟练地打入社区围墙四周的地面。一股微弱但令人极其不适的能量场开始弥漫开来,仿佛空气都变得粘稠了。 他们没有离开,而是在社区大门外不远处,就地搭建起一个简易的、充满科技感的营地。那个面具使者,则像一尊冰冷的雕塑,站在那里,无声地监视着围墙内的一切。 社区,没有迎来毁灭,但却失去了自由。他们从危险的末世幸存者,变成了被圈养的“观察对象”。 言今扶着几乎虚脱的赵教授,看着门外那如同噩梦般的场景,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他暂时保住了辛言和社区,但却引入了一个更可怕、更无法摆脱的监视者。 真正的危机,现在才刚刚开始。 沉默纪元 第九章:囚笼中的微光 “词典阁”设立的临时监控站,如同一个冰冷的、充满恶意的活物,匍匐在图书馆社区的大门之外。那几根深深打入地底的金属桩,表面铭刻着难以理解的纹路,日夜不停地散发着一种低频的能量场。这能量场无形无质,却像一层粘稠的油脂笼罩着整个社区,渗透进每一寸空气,每一道墙缝。 对于社区里的居民而言,这种影响是具体而痛苦的。最初是持续不断的、低沉的嗡鸣声,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脑海深处振翅,让人心烦意乱,难以集中精神。紧接着,是一种轻微的失衡感,走路时总觉得地面在微微倾斜,夜晚睡眠变得极浅,多梦易醒。孩子们变得蔫蔫的,不再哭闹,也不再玩耍,只是依偎在母亲怀里,睁着无神的大眼睛。大人们则普遍感到疲惫,食欲减退,说话的声音压得比以前更低,仿佛生怕稍大的声响会触怒那无形的监视者。 自由,这个在残酷末世中凭借高墙和勇气勉强守护的珍宝,在一夜之间被彻底剥夺。现在的图书馆社区,不再是一个避难所,而成了一个华丽的囚笼。居民们像被圈养的牲口,活动范围被严格限制在围墙之内,任何试图靠近大门或试图与外界沟通的行为,都会立刻引来围墙外那双冰冷“目光”的注视,以及音波武器抬起的威胁姿态。 社区的领袖,赵教授,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他大部分时间将自己反锁在二楼的房间里,油灯的光晕映照着他一夜之间变得灰白的头发和深陷的眼窝。他面前摊开着那些曾经视若珍宝的书籍和地图,但目光却空洞地穿透了纸页,望向不可知的远方。偶尔,他会发出几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叹息,充满了学者面对绝对暴力时的无力与绝望。社区的日常管理职能,在事实上已经瘫痪。 权力的真空,被强哥迅速填补。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失去了赵教授的制约,强哥的统治并未变得更强硬,反而呈现出一种扭曲的怯懦。他变得更加沉默,脸上那道疤也似乎失去了往日的凶悍,眼神里充满了惊疑不定。他对居民的管理变本加厉地严苛,颁布了一系列令人窒息的规定:禁止任何形式的聚集交谈,禁止在非必要时间离开住所,每日配给的食物和饮水被进一步削减,美其名曰“备战备荒”。他和他那几个亲信,像幽灵一样在社区内巡逻,用凶狠的眼神制止任何可能引起外界注意的举动。他似乎在用这种极端的、近乎自虐的服从,向围墙外的监视者证明自己的“价值”,祈求那微不足道的生存权。 整个社区,沉浸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压抑之中。希望,如同即将熄灭的灰烬,黯淡无光。 而言今和辛言,则成了这个囚笼中最特殊的存在。他们是“词典阁”明确指定的“观察样本”,这重身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与普通居民隔离开来。一些人出于恐惧,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们,生怕被牵连;但另一方面,这重身份也赋予了他们一种诡异的“自由度”——只要不试图挑战监控的底线,他们的日常活动反而较少受到强哥的干涉,因为“词典阁”需要观察他们在“自然状态”下的反应。 这是一种冰冷而残酷的“特权”,如同实验室里被贴上标签的小白鼠。 言今强迫自己适应这种每分每秒都被窥视的感觉。他像一台精密调整过的机器,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他依旧每天早起,帮忙加固那些被风雨侵蚀的围墙段落,检查所剩无几的物资储备。但每一次弯腰拾起工具,每一次抬头望向天空,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能量场像冰冷的触手拂过他的皮肤,也能感觉到围墙外那个如同石雕般站立的面具使者,其“目光”如同实质,扫描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知道,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在被记录、被分析。 他必须利用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关注”,在绝境中寻找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一天午后,阳光勉强穿透灰蒙蒙的天空,给死气沉沉的社区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言今选择在距离围墙不远的一处破损雨水收集器旁工作。这个位置经过精心计算,既在监控的清晰视野内,又恰好位于能量场波动相对明显的区域边缘。辛言则坐在不远处一段倒塌的石柱基座上,膝上铺着那块灰扑扑的石板,手指虚悬在上面,眉头微蹙,似乎正沉浸在深奥的思考中——这也是言今计划的一部分,他们需要向监视者持续强化“辛言研究石板”以及“石板能稳定其状态”这个精心编织的假象。 言今的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全身心都投入到修理工作中。他用一把生锈的钳子小心地拧紧松动的螺栓,用沙纸打磨着接口处的毛刺。但他的大部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身体的感知上。他像一块敏感的海绵,吸收着能量场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能量场……”他的嘴唇几乎没有任何动作,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只有近在咫尺的辛言才能勉强捕捉到,“……有固定周期。午夜子时和正午时分,强度会有一次极其短暂的衰减,像心跳间隔……持续时间,大约三秒。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 辛言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石板的符号上,她的手指轻轻拂过一个由复杂螺旋线和点阵构成的图案,仿佛在感受其纹理。过了十几秒,她才用同样微弱的气息回应,声音清冷而稳定:“这些符号……结构异常精密。否定是表意文字或拼音文字的可能性……更接近某种……描述能量流动轨迹的拓扑图示,或者……蕴含着特定逻辑序列的指令代码?” 她的分析总是如此直接而抽象,但却指向了核心。两人就这样,借助修理和研究这层最自然的掩护,在敌人冰冷的注视下,进行着刀尖跳舞般的信息交换。每一个单词的传递,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但他们别无选择,这是他们在囚笼中唯一能点燃的微小篝火。 在重复的、看似单调的观察中,言今注意到了一些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那个面具使者,如同一个完美的机器,几乎从不移动,不需要进食饮水,似乎能从能量场中直接获取维持存在的力量。但他带来的那几名护卫,则显示出些许“人”的痕迹。他们会进行轮换值守,虽然动作刻板,但依旧需要休息。 尤其引起言今注意的是,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当社区按例由强哥的一个亲信战战兢兢地送上一篮子食物和两壶清水作为“贡品”时,轮到一名看起来相对年轻、眼神不像其他人那样完全空洞麻木的护卫在营地入口处接收检查。 言今当时正在不远处清理排水沟,他放缓动作,用眼角的余光仔细观察。他看到那名年轻护卫在例行公事地用仪器扫描了食物之后,拿起一个水壶,拧开壶盖。然后,他做了一个极其细微、近乎本能的下意识动作——他将壶口凑近鼻尖,轻轻地嗅了一下。 这个动作非常快,一闪即逝,随后他便恢复了刻板的表情,盖好壶盖,将物资拿回营地。而之前那个用音波武器攻击强哥的护卫,在检查时是全程使用仪器,毫无任何冗余的人类感官动作。 这个细微的差别,像一道微光,刺破了言今心中的迷雾! 这些“词典阁”的成员,并非完全一样的复制体!他们之间,可能存在个体差异,或者说,被那种非人力量“改造”或“控制”的程度,是存在梯度的!这个年轻的护卫,可能还保留着更多属于人类的感官习惯和本能反应! 只要有差异,就有缝隙。有缝隙,就有利用的可能!这个发现,让言今在无边的压抑中,终于抓住了一丝切实的、可以用来撬动局面的支点。 夜幕再次降临,能量场的嗡鸣声在万籁俱寂中显得越发清晰。言今躺在冰冷的硬纸板上,毫无睡意。窝棚里,同住的老头发出的沉重鼾声和磨牙声,反而成了某种意义上的背景音,掩盖了他某些细微的活动。 突然,他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但绝不属于老头鼾声的震动,来自他小心翼翼藏在身下铺垫物中的那把小巧战术匕首。那震动很轻微,像是琴弦被远处的低音共鸣拨动,持续了大约两三秒,然后消失了。 言今猛地睁开双眼,在黑暗中屏住呼吸,全身感官提升到极致。他微微侧头,透过窝棚的缝隙望向窗外。“词典阁”的营地依旧死寂,那几根金属桩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着幽冷的光晕,似乎与平时并无不同。 是能量场自身周期性的微小波动引起的共鸣?还是……有什么东西,从外部或者内部,轻微地干扰了这看似固若金汤的能量场? 囚笼依旧冰冷,监视的目光依旧无处不在。但这一刻,言今的心中除了沉重的压力外,却隐隐生出了一丝警惕与疑问。这死水之下,似乎开始有暗流涌动。未知的变化,或许正在悄然发生。 沉默纪元 第十章:窃语者 窝棚内,时间仿佛被那声异常的震动掐断了片刻。 言今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如同张开的雷达,捕捉着黑暗中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匕首传来的微弱震颤已经消失,但空气里那股由“词典阁”能量场带来的固有嗡鸣,似乎……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调?像是精准运行的机器齿轮间,混入了一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沙砾。 他维持着躺卧的姿势,一动不动,只有眼珠在黑暗中缓缓移动,透过窝棚缝隙死死盯住外面那片被能量场微光笼罩的营地。“词典阁”的营地依旧死寂,那个面具使者如同雕塑般伫立,几名护卫的巡逻轨迹也毫无变化。 是错觉?还是某种更隐蔽的干扰? 他无法确定。但这个微小的异常,像一根刺,扎进了他高度警惕的神经。在这个被严密监控的囚笼里,任何“异常”都可能是危险,也可能是……转机。 身旁的老头鼾声依旧,对这一切毫无所觉。言今悄悄将匕首更紧地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保持绝对的清醒。他需要更多的信息。 第二天清晨,能量场带来的沉闷感如期而至,仿佛昨夜那瞬息的异常从未发生。社区内的气氛依旧压抑,居民们像沉默的工蚁,在强哥及其亲信阴沉的注视下,进行着日常的劳作。 言今被分配去修复一段被前几天的雨水泡软的围墙地基。他注意到,强哥派活时,眼神闪烁,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对一名不小心打翻水桶的居民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厉声呵斥。这很不寻常。 工作时,言今刻意靠近了那个昨天被他注意到有“闻水”习惯的年轻护卫值守的区域。他一边慢吞吞地搅拌着泥浆,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地抱怨:“这鬼地方的水,总带着一股子怪味,喝多了嗓子发痒。” 墙外不远处的年轻护卫,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回应,依旧保持着刻板的站姿。 言今没有气馁,继续试探,这次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确保对方能听清:“唉,还不如以前在城外河里打的水甜,可惜那边现在被‘疯狗’占了。”(“疯狗”是他昨天从居民闲聊中听来的另一个掠夺者团伙的绰号)。 这一次,年轻护卫的头微微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原状,但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言今的眼睛。他对“水”和“城外”这两个词有反应! 言今心中有了计较。他不再说话,专心干活,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这个护卫保留着更多的人类感官和记忆,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小小的突破口。 中午分发食物时,机会来了。依旧是清汤寡水的糊状物,但今天负责分发的人手不足,强哥居然让那年轻护卫进来帮忙维持秩序。 队伍缓慢前行。轮到言今时,他接过自己的那份,手指看似无意地在碗边蹭了一下,然后对着转身欲走的年轻护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飞快地说了一句: “东边围墙第三根桩下的石头,是松动的。” 年轻护卫的脚步猛地一顿,霍然转头,面具下的眼睛(如果能看清的话)必定充满了惊疑。东边围墙是他们巡逻的盲区,也是能量场监测相对薄弱的点!这个新来的怎么会知道?他还知道什么? 言今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像其他居民一样,默默地走到一边,开始进食。但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了。他给出的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信息,一个暗示着“我知道你的秘密,也可能知道更多”的信息。对于一個可能还残留着人类好奇心与恐惧感的个体来说,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是最有效的驱动力。 整个下午,言今都能感觉到,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偶尔会从围墙那边扫过他。他知道,鱼饵已经被嗅到了。 傍晚,言今借口检查围墙修复效果,来到了东边区域。他蹲下身,假装查看地基,手指果然在第三根金属桩底部摸到了一块略显松动的石块。他没有动它,只是记下了位置。 就在他准备起身时,一个压得极低、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从他身后的围墙缝隙外传来: “……你想干什么?” 是那个年轻护卫!他果然来了! 言今没有回头,保持着蹲姿,同样低声回应:“不想干什么。只想问问,昨晚子时,你的‘听音器’有没有听到什么特别的声音?” “听音器”是言今根据对方装备猜测的术语,这是一种冒险的试探。 墙外沉默了几秒,显然被言今的直白和精准吓了一跳。随后,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有。一切正常。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不想坐以待毙的人。”言今冷静地回答,“我知道你们在监控我们,也在监控别的东西。昨晚的能量场有波动,虽然很弱,但确实存在。告诉我,那是什么?是外面来了新的‘客人’,还是……这围墙里面,有什么东西醒了?” 他这是在大胆地整合信息,将匕首的震动、能量场的异常、以及“词典阁”可能存在的其他监控目标联系起来,编织成一个合理的推测。 墙外的呼吸声明显急促起来。言今的问题触及了核心,也放大了对方的不安。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年轻护卫的声音带着恐慌,“警告你,别耍花样!否则……” “否则怎样?像对付强哥那样对付我?”言今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我也知道,如果监控目标出现‘计划外变量’,而负责监控的人没有及时上报……会有什么后果。” 这话直击要害。言今在赌,赌“词典阁”内部有着严格的问责制度,赌这个年轻护卫害怕承担责任。 长时间的沉默。言今能听到墙外粗重的呼吸声。他知道,对方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更加微弱,几乎如同耳语: “……波动源……不在外面……指向……图书馆……地下……” 话音刚落,言今就听到一阵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对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走了。 言今缓缓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震动着。成功了!他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波动源指向图书馆地下! 是那块石板?还是图书馆地下藏着别的什么东西?这异常是辛言的研究引发的,还是……这社区本身,就隐藏着连“词典阁”都感到意外的秘密? 他抬起头,望向暮色中那座沉默的图书馆大楼,它就像一头匍匐的巨兽,体内正孕育着不为人知的骚动。 沉默纪元 第十一章:地底回响 暮色渐深,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染透了天空。社区围墙内,零星的火光在压抑的寂静中跳跃,映照着一张张麻木或焦虑的脸庞。言今从东墙根悄无声息地返回窝棚区,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如同暗流汹涌的深海。年轻护卫那句“波动源……指向图书馆……地下……”的话语,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层层叠叠的疑问与猜测。 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窝棚,而是借着阴影的掩护,绕到了图书馆主楼的侧面。辛言被赵教授安排暂住在二楼一个原本存放清洁工具的小隔间里,那里有一扇窄窗,正对着楼后一片荒废的小花园。 言今蹲在一丛枯死的蔷薇后,捡起一颗小石子,指尖微弹,石子精准地敲击在二楼那扇窄窗的玻璃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这是他们约定的紧急联络信号。 片刻后,窗户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辛言清冷的面容在昏暗的光线中若隐若现。她的目光向下扫视,很快锁定了言今藏身的位置。 “有异常发现。”言今用气声说道,声音被晚风送向窗口,“关于昨晚的能量波动。” 辛言的眼神瞬间变得专注,她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言今言简意赅,将如何试探年轻护卫,以及最终得到的情报低声复述了一遍。“……波动源在图书馆地下。你怎么看?是那块石板,还是这下面藏着别的东西?”他省略了具体的博弈细节,直奔核心。 窗口后的辛言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消化和分析这些信息。晚风吹动她额前的几缕发丝,她的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稍快了些:“石板本身蕴含的能量场非常微弱且稳定,不足以引发可被探测器感知的宏观波动。可能性更高的是,图书馆地下存在另一个独立的能量源,或者……石板是某种钥匙或催化剂,与地下存在的某物产生了共鸣。” 她的分析总是这样,直接切入物理本质,剔除情感干扰。“需要更多数据。必须进入地下查看。” “进入地下?”言今眉头紧锁,“图书馆内部现在看管严密,强哥的人日夜巡逻,更别提地下入口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而且,‘词典阁’肯定也监控着那里。” “风险存在,但必要性更高。”辛言的回答毫无犹豫,“能量波动意味着变数。变数可能带来危险,也可能带来机会。坐等无法获取信息。我们需要一个合理的进入理由。”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和虚弱的呻吟从二楼另一个方向传来——那是临时医疗点,老王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 言今眼中精光一闪,一个计划瞬间在脑中成型。“也许……理由就在眼前。”他抬起头,看向窗口,“你会配制简单的镇静剂或退烧药吗?用现有的草药。” 辛言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可以。图书馆一楼东侧有个小阅览室,被改成了临时药草库,里面有一些晒干的草药。我需要去那里配药。” 以给老王配药为借口,进入图书馆一楼,然后寻找通往地下的机会——这是一个合情合理、难以被拒绝的理由。 “好。明天一早,我去找赵教授申请。你准备好说辞。”言今果断决定,“现在,小心戒备。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处盯着我们。” 他并非危言耸听,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自从能量异常后,就若有若无地萦绕在他心头,不单单是来自“词典阁”的监控,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审视。 两人不再多言,辛言轻轻关上了窗户。言今则像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窝棚。同住的老头依旧鼾声如雷,对即将到来的风波毫无察觉。言今躺在坚硬的纸板上,手握匕首,耳听八方,将整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在脑中反复推演,预设各种可能发生的意外及应对方案。这是一个刀尖上跳舞的行动,一步踏错,满盘皆输。 翌日清晨,天色未明,言今便找到了面容憔悴的赵教授。他言辞恳切,表示辛言医生想尽力挽救老王的生命,需要去药草库配制一些可能有效的药剂。赵教授本就为老王的病情焦心,又对辛言的“医生”身份抱有极大期望,几乎未作犹豫便答应了,还亲自写了一张便条,允许他们进入药草库。 有了赵教授的手谕,强哥虽然面色不豫,但也没有公然阻拦,只是派了一个亲信寸步不离地“陪同”他们。 图书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败。大部分书架空空如也,珍贵的书籍早已在末世初期被用于生火或充当建材。空气中弥漫着灰尘、草药和淡淡霉味混合的古怪气味。辛言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东侧的小阅览室,言今则紧随其后,看似随意,实则锐利的目光已如同扫描仪般,将沿途的地形、结构、可能的监控点以及那个“陪同”者的位置尽收眼底。 药草库内杂乱地堆放着各种晒干的植物。辛言迅速投入工作,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对每一种草药的性状都了然于胸。她需要薄荷、甘草和少量具有镇静作用的缬草根。言今在一旁帮忙打下手,递取物品,同时利用身体的遮挡,仔细观察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地面是老旧的水磨石地板,布满了裂纹和污渍。墙壁是实心砖墙,看不出暗门的痕迹。唯一的通风口很小,无法容人通过。难道地下入口不在这里? 就在言今暗自皱眉时,辛言配好了药,准备离开。在转身的刹那,她的脚似乎被地上一个不起眼的凸起绊了一下,身体微微一个趔趄。 “小心。”言今下意识地扶住她。 辛言站稳身体,低头看向那个绊到她的地方——是一个固定在地板上的、早已锈蚀的环形金属拉手,几乎与肮脏的地面融为一体。拉手的位置非常隐蔽,在一堆废弃的麻袋后面。 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判断——这很可能就是通往地下的入口! 但那个强哥的亲信就在门口盯着,此时绝不是探索的时机。 “药配好了,我们赶紧给老王送去吧。”辛言语气平静地对言今说,仿佛刚才的发现微不足道。 言今会意,接过药包,两人在那名亲信的“护送”下,离开了药草库,走向二楼的医疗点。 给老王喂下药后,辛言又以需要观察药效为由,留在了医疗点。言今则借口需要巡查围墙,离开了图书馆。他知道,真正的行动必须在夜间进行,而且必须避开所有人的耳目,包括那个似乎有所察觉的强哥。 整个白天,社区表面平静,但暗地里的张力却在持续累积。言今注意到,强哥巡逻的次数明显增多,尤其是在图书馆附近。而围墙外,“词典阁”的监控站依旧如同冰冷的墓碑,沉默地矗立着。 夜幕终于再次降临。当社区里最后一点声响也归于沉寂,只有能量场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嗡鸣依旧持续时,言今和辛言如同约好了一般,各自从窝棚和隔间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利用阴影的掩护,再次汇合在了图书馆后墙的阴影下。 夜探图书馆地下,寻找波动的源头——这场充满未知危险的冒险,即将开始。黑暗中,言今能听到自己和他人的心跳声,清晰而有力。 沉默纪元 第十二章:烙印 图书馆后墙的阴影浓重如墨,将言今和辛言的身影彻底吞没。社区死寂,唯有能量场那无处不在的低频嗡鸣,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夜的宁静。远处,“词典阁”监控站的几点幽光,如同巨兽休眠的瞳孔,冷漠地注视着这片被圈禁的土地。 言今贴在冰冷粗糙的砖墙上,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感官提升至极限。他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只有辛言几不可闻的平稳呼吸。他朝辛言做了一个“安全”的手势,后者点了点头,眼神在黑暗中依然清澈冷静,仿佛即将进行的不是一场危机四伏的探险,而是一次寻常的野外考察。 他们选择的入口并非药草库那个明显的拉环——那太容易被发现和封锁。言今白天巡查时,已经注意到图书馆地基一处因雨水冲刷而暴露出的裂缝,位于一丛茂密的枯死藤蔓之后,狭窄,但勉强可容一人匍匐通过。 言今率先行动,他用匕首小心地清理开缠绕的藤蔓,露出黑黢黢的洞口,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压低身体,如同灵蛇般钻了进去。辛言紧随其后,动作虽不如言今敏捷,却异常稳定。 裂缝内是狭窄的泥土通道,显然是年久失修形成的自然空隙。两人只能匍匐前进,泥土和碎石子硌着身体,冰冷的潮气迅速浸透了衣物。通道向下倾斜,深邃得仿佛通往地心。黑暗中,只能依靠触觉和彼此轻微的喘息声来判断方位。 爬行了大约十数米,前方空间豁然开朗。言今小心地探出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边缘。他伸出手,将辛言也拉了上来。 这里似乎是一个被遗忘的地下储藏室,空气凝滞,尘土味更浓。借着手腕上微型手电筒(从“词典阁”护卫尸体上搜刮的战利品)发出的微弱光束,他们看清了眼前的景象:空间不大,堆放着一些腐朽的木箱和破旧的桌椅,墙壁是斑驳的水泥墙面。 然而,吸引他们目光的,并非这些杂物,而是储藏室尽头的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铁门样式古老,上面没有任何把手,取而代之的,是中心位置一个清晰的凹槽——那凹槽的形状,竟与辛言一直研究的那块石板,惊人地相似!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言今压低声音,光束在铁门和辛言手中的石板之间来回移动。 辛言走上前,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铁门上的凹槽,又比照了一下手中的石板。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凹槽边缘有微弱的能量残留,与石板的波动频率有共鸣迹象。这扇门,需要特定的‘钥匙’才能开启。” 她尝试着将石板嵌入凹槽。严丝合缝! 就在石板与凹槽完全契合的瞬间,异变陡生! 石板上那些原本黯淡无光的诡异符号,骤然亮起微弱的幽蓝色光芒!与此同时,铁门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齿轮转动的机括声。紧接着,铁门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古老、更加阴冷的气息从门后涌出。 门后并非想象中的仓库或密室,而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石头阶梯,深邃,黑暗,仿佛通往不可知的深渊。阶梯两侧的墙壁上,隐约可见雕刻着与石板上类似的符号,在手电筒光束下泛着诡异的微光。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与决然。没有退路,答案或许就在阶梯的尽头。 言今率先侧身挤进门缝,踏上了第一级石阶。石阶冰冷刺骨,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显然已有无数岁月无人踏足。辛言紧跟其后,她的手轻轻按在墙壁的符号上,似乎在感受着什么。 “这些符号……不仅仅是装饰,”她低语,声音在狭窄的阶梯通道中产生轻微的回音,“它们像是一种……记录。记录着某种信息,或者……能量流动的路径。” 阶梯盘旋向下,似乎没有尽头。黑暗浓稠得化不开,手电筒的光束如同投入大海的石子,只能照亮眼前几步的范围。寂静中,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回荡,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 向下走了大约两三分钟,前方终于出现了变化。阶梯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相对宽敞的圆形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低矮的石台。石台之上,空空如也。 但石室的墙壁,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那些刻痕并非他们之前见过的任何符号,而更像是一幅幅简陋的壁画,或者说……是某种叙事的记录。 手电光束扫过墙壁。第一幅刻痕:描绘着无数小人跪拜在地,天空中有奇异的光束落下。第二幅:小人们开始建造巨大的塔状建筑。第三幅:塔顶散发出光芒,笼罩大地,小人们欢呼雀跃。第四幅:光芒变得扭曲,塔身出现裂纹,小人们开始互相攻击,画面充满了混乱与痛苦。第五幅:塔倒塌了,世界陷入一片狼藉,幸存的小人身上被标记上了奇怪的符号——那些符号的形状,赫然与“禁忌词”的抽象概念有几分神似! 这些壁画,仿佛在无声地讲述一个关于“词律”起源的古老故事!一个关于希望、膨胀、失控与毁灭的寓言! 辛言站在壁画前,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和激动。“这些记录……比石板更古老,更直接!它们可能揭示了‘词律’最初的形态和失控的原因!”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摸着刻痕,仿佛能感受到远古的信息流淌。 言今也被壁画的内容所震撼,但他并未放松警惕。他的光束在石室内仔细扫视。突然,他在石室的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具蜷缩着的骸骨!骸骨早已风化,身上的衣物也腐朽不堪,但骸骨的手中,紧紧攥着一本残破的、用某种兽皮制成的笔记本! 就在这时,辛言似乎触动了墙壁上某个不起眼的刻痕符号。整个石室轻微地震动了一下,墙壁上所有的刻痕符号突然依次亮起幽蓝的光芒,如同电路板通电!一股强大的、难以言喻的精神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 言今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的画面——谈判失败时人质绝望的眼神、父母在“词律”降临初期的混乱中失散的情景……这些被他深埋心底的创伤记忆,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扯出来! 他闷哼一声,单膝跪地,额头渗出冷汗。 而辛言的情况似乎更糟,她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嘴唇翕动,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她的禁忌词是“谎言”,而这种精神冲击,似乎直接作用于意识底层,挑战着她对“真实”的绝对坚守! “精……神……干扰……”辛言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显然也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这石室,不仅记录着历史,更是一个巨大的精神感应放大器!它正在挖掘并放大闯入者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执念! 言今强忍着脑海中的翻腾,挣扎着站起身,冲向辛言,一把拉住她的胳膊:“不能再待下去了!快走!” 必须立刻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否则,他们很可能被自己的心魔吞噬,或者精神崩溃触发禁忌词! 两人踉跄着冲向来的阶梯。就在他们踏上阶梯的瞬间,石室顶部落下些许灰尘,仿佛某个古老的机关被彻底激活。而身后石室中央那个空无一物的石台上,一个复杂的能量符文一闪而逝,旋即隐没。 当他们狼狈不堪地爬出地面裂缝,重新呼吸到冰冷但正常的空气时,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图书馆依旧沉默地矗立在夜色中,社区的压抑一如既往。 但言今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他们触碰到了这个世界最深层的秘密之一,也惊动了某个沉睡的存在。那本骸骨手中的兽皮笔记本,他冒险捡了回来,此刻正紧紧揣在他的怀里。 沉默纪元 第十三章:尘封的箴言 回到那间狭小、冰冷的窝棚,仿佛从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跌回压抑的现实。地下石室中那令人窒息的精神冲击余波,仍在言今的识海中隐隐回荡,如同潮水退去后沙滩上留下的湿冷与震颤。同住的老头鼾声依旧,对身边人刚刚经历的惊心动魄毫无所知。言今背对着老头,侧身躺在坚硬的纸板上,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本以生命为代价带回的兽皮笔记本。 笔记本不大,封面是某种不知名生物的皮革鞣制而成,触手冰凉而坚韧,边缘已经磨损起毛,透着无尽的岁月感。借着从窝棚缝隙透入的、黎明天空那点惨淡的灰白微光,他轻轻拂去封面的尘土,露出了几个早已褪色、但依稀可辨的古老文字——并非现代任何一种语言。 他屏住呼吸,指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的书页并非普通纸张,而是更薄、更韧的某种皮质,虽然边缘有些脆化,但整体保存尚算完好。字迹是用一种暗红色的颜料书写,历经漫长岁月,颜色变得深沉近黑,笔画勾勒间带着一种决绝的力度。文字同样是他不认识的古老语种,但其中夹杂着大量与石板上类似的符号,以及一些简陋却意蕴丰富的图示。 仅仅翻看几页,一股沉重、悲怆乃至绝望的气息便扑面而来,仿佛能听到书写者在无数个黑暗日夜里的无声呐喊。 “必须让辛言看看这个。”言今立刻意识到,只有她才能破解其中的信息。他将笔记本重新贴身藏好,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积攒精力,等待合适的时机。 当天色完全放亮,社区在能量场的嗡鸣中再次“苏醒”时,言今像往常一样起身,参与例行的劳作。他留意到,强哥巡逻的频率似乎更高了,眼神也更加阴鸷,尤其在扫过图书馆时,会流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焦躁。地下室的探索,或许已经引起了某些人的不安。 利用上午修缮工具间隙,言今再次潜行至图书馆后墙,用石子发出了信号。 片刻后,辛言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窗口。她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昨夜的精神冲击对她造成的影响更为持久和严重。言今快速而简洁地低语:“东西拿到了,需要你解读。” 辛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点了点头:“我需要接触实物。午休时,医疗点后窗。”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逝。午休时分,大部分居民都在各自的角落蜷缩着休息。言今借口巡查,绕到了图书馆后方。医疗点的后窗开在一条少有人至的狭窄通道里。窗户被从里面轻轻推开,辛言伸出手。 言今迅速将笔记本递了过去。两人的手在冰冷的空气中一触即分。 “小心,里面的信息可能带有……精神残留。”言今低声提醒。 辛言接过笔记本,指尖在古老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眼神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明白。我需要时间。”她关上窗户,身影消失在昏暗的室内。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对言今而言格外漫长。他表面维持着镇定,内心却如同被放在文火上炙烤。那本笔记本里到底记载了什么?是希望的曙光,还是更深的绝望? 傍晚,天色刚刚擦黑,约定的信号声从医疗点后窗传来。言今立刻前往。 窗户再次打开,辛言将笔记本递还给他。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激动与极度凝重的光芒。 “解读出来了大部分核心内容。”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语速却很快,“这不是一本普通的记录。这是一个……警告。也是一个失败者的自白。”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转述笔记本中的核心信息,语气带着她特有的、剥离情感的客观,但内容本身却足以撼动任何人的心神: ·起源:笔记本的主人自称是“巴别塔”项目的初级研究员。“词律”并非自然现象,而是上古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笔记本中称之为“先民”)试图解决沟通壁垒、促进全球理解所创造的终极工具——“谐律器”。那座在壁画中出现的塔,正是“谐律器”的核心放大器。 ·初衷与失控:“谐律器”的初衷是美好的,通过微调所有智慧生命的脑波频率,消除语言和文化隔阂,达成“真言互通”。然而,在启动过程中,某种未被预料的变量(笔记本中模糊地提到“集体潜意识深处的阴影”、“未被净化的恶意”)被放大并反馈进了系统核心逻辑,导致了程序根本性的扭曲和腐化。 ·规则异变:“谐律器”从“促进理解”的工具,异化成了“惩罚误解”的枷锁。它开始捕捉个体意识深处最脆弱、最恐惧的概念,将其固化为“禁忌词”,并赋予了言灵反噬的力量。沟通不再带来理解,反而变成了致命的危险。 ·崩溃与守护者:项目失控后,“先民”文明在因禁忌词而引发的内部猜忌和混乱中迅速崩溃。笔记本的主人,作为少数知晓内情的幸存者,逃到了这个当时还是偏远文献储备点的地方(即现在的图书馆社区地下),记录下这一切。他自称是最后的“看守人”,看守着这个通往“谐律器”残骸(或核心控制单元)的入口,并绝望地寻找着逆转或修复的方法,但直至生命尽头,也未能成功。 ·钥匙与路径:笔记本中提到,那块石板是“权限密钥”的碎片之一,用于在特定地点(如图书馆地下这个节点)接入“谐律器”的残留网络。而完全修复或关闭“谐律器”,可能需要集齐所有密钥碎片,并抵达“最终控制室”——一个被称为“寂静核心”的地方。 辛言顿了顿,指向笔记本最后几页一些更加潦草、仿佛濒临疯狂时绘制的符号和能量流图示:“他还警告,任何深入接触‘谐律器’残留网络的行为,都会受到更强烈的精神反噬和规则监控。我们昨晚经历的精神冲击,只是最表层的防御机制。而且……‘它们’……已经被惊动了。” “它们?”言今追问。 “笔记里没有明说,‘它们’可能是指‘谐律器’本身的防御机制,也可能是指……被扭曲规则吸引或创造出来的某些东西。”辛言的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笔记本最后提到,当钥匙被再次激活,沉睡的看守便会苏醒。” 言今的心沉了下去。他们不仅揭开了一个惊天的秘密,还可能无意中打开了一个潘多拉魔盒。 “我们必须尽快行动。”言今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感觉它重若千钧,“强哥可能已经有所察觉,‘词典阁’更不会放任我们探索。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弄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做,尤其是那个‘寂静核心’的位置。” 辛言点头:“我需要更多时间,结合石板和壁画,完全解析笔记本中的能量流图示和符号关联,这可能隐藏着‘寂静核心’的坐标。但此地不宜久留,能量波动和我们的活动,可能已经引来了不必要的注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着医疗点的方向而来!其中还夹杂着强哥粗鲁的呼喝声! 言今和辛言脸色同时一变。 “藏好笔记本!”辛言低语,迅速关上了窗户。 言今将笔记本塞回怀中,身影一闪,融入旁边的阴影之中,心跳如擂鼓。危险,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沉默纪元 第十四章:暗涌 脚步声如同擂响的战鼓,重重地敲击在言今的心头。他蜷缩在医疗点后窗旁的阴影里,身体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呼吸压得极低,仿佛连心跳声都怕被外人听了去。怀中那本兽皮笔记本硬质的边角硌着他的胸口,提醒着他刚刚获悉的、足以颠覆整个认知的秘密。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从医疗点正门方向传来,伴随着强哥那特有的、带着戾气的吼声:“开门!赵教授!有事商量!” 声音在寂静的社区里显得格外刺耳,打破了黄昏虚假的平静。 言今听到医疗点内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是辛言走去开门的声音。他的手指无声地扣紧了腰间的匕首,肌肉紧绷,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计算着最坏的打算和出手的时机。 门开了。 “强子,你这是做什么?”赵教授疲惫而带着不满的声音传来。 “教授,接到举报,说有人私藏违禁品,可能跟昨晚的异常动静有关!”强哥的声音毫不客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为了社区安全,必须搜查!尤其是……新来的人待的地方!” 话音未落,杂乱的脚步声就涌入了医疗点。言今能听到翻箱倒柜的声音,以及病人惊恐的呻吟。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辛言刚刚才把笔记本还给他,她那里应该没有直接证据,但那个强哥明显是借题发挥,目标直指他们这两个“外来者”。如果被他们在这里堵住,或者搜出任何与地下室相关的东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言今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年轻护卫透露的另一个信息——波动源指向图书馆地下!强哥如此焦急地搜查,是否意味着他也在害怕地下的秘密暴露?他怕的或许不是“词典阁”,而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与那“看守”相关的…… 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形。 他不再隐藏,而是从阴影中快步走出,故意让脚步声显得有些仓促,然后绕到了医疗点的正门方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强哥?教授?发生什么事了?我听到这边很吵。” 他的突然出现,让正在指挥手下胡乱翻找的强哥猛地转过头,眼神如同毒蛇般锁定了他。“言今?你来得正好!”强哥狞笑着逼近,“有人说看到你昨晚鬼鬼祟祟地在图书馆附近转悠!说!是不是你搞的鬼?!” “强哥,这话从何说起?”言今面露无辜,摊了摊手,“我昨晚一直在窝棚休息,同住的老李可以作证。巡查图书馆附近是我的职责所在,怎么能叫鬼鬼祟祟?”他一边说,一边暗中观察着强哥的反应。当他提到“图书馆”时,强哥的眼角明显抽搐了一下。 “少废话!搜身!”强哥不耐烦地一挥手,他身后的一个亲信立刻上前就要拉扯言今。 “等等!”言今猛地后退一步,声音提高,带着一丝被侮辱的愤怒,目光却锐利地看向强哥,“强哥,你要搜查,可以!但我有个问题,昨晚除了我,还有谁在图书馆附近‘转悠’?或者说……谁最怕别人靠近图书馆,尤其是……图书馆的下面?!”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如同投石入水。 强哥的脸色瞬间变了!那是一种秘密被猝然点破的惊骇与狰狞!他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厉声喝道:“你胡说八道什么?!给我拿下!” 他这过激的反应,几乎等于不打自招!连一旁的赵教授都看出了不对劲,皱起了眉头。 言今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一边灵活地躲开扑来的亲信,一边继续用语言施压,声音清晰地传遍四周:“我怎么胡说了?强哥,你是不是知道图书馆地下有什么?你是不是在害怕那里的东西被发现?!社区的异常,说不定根源就在下面!” “闭嘴!”强哥彻底暴怒,亲自冲了上来,一拳砸向言今面门。他身材魁梧,这一拳带着风声,势大力沉。 言今早有防备,侧身闪过的同时,脚下巧妙一绊。强哥收势不及,加上心神已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更是恼羞成怒。 “住手!都给我住手!”赵教授终于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拦在了两人中间。他虽然文弱,但长久以来积累的威望还在。“强子!你到底在隐瞒什么?!图书馆地下到底有什么?!” 场面一时僵持。强哥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眼神凶狠地瞪着言今,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而言今则一脸“坦然”地站在赵教授身后,仿佛自己只是揭露了真相的受害者。 社区里其他被惊动的居民也围拢过来,窃窃私语,看向强哥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和恐惧。地下、异常、强哥的隐瞒……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足以引发无数的猜想。 利用这混乱的间隙,言今迅速瞥了一眼医疗点门口。辛言静静地站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冷静,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恙,也明白了他制造混乱的意图。 就在这时—— “嗡——!” 一股远比平时强烈的、带着尖锐刺痛感的能量波动,毫无征兆地以图书馆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这一次,不仅仅是言今和辛言,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感觉到了!那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神经的干扰,让人头晕目眩,心生烦躁! “又来了!” “怎么回事?!” 人群一阵骚动,恐慌开始蔓延。 强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扭头看向图书馆方向,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惧。他不再理会言今和赵教授,像是被什么东西召唤了一般,带着他的亲信,仓皇地朝着图书馆主楼跑去。 混乱暂时平息,但更大的恐慌已然种下。 赵教授看着强哥逃离的背影,又看了看面色凝重的言今和辛言,疲惫地叹了口气:“言兄弟,辛医生……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言今与辛言对视一眼。他知道,经过刚才这一闹,他们再也无法置身事外。图书馆地下的秘密,以及强哥的异常,已经被摆到了台面上。 而那股突然加强的能量波动,仿佛在宣告——地下的“东西”,或者笔记本中提到的“看守”,已经越来越不安分了。 “教授,”言今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而且,我们可能……没有多少时间了。” 夜色渐浓,图书馆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阴影,仿佛一头即将苏醒的、择人而噬的巨兽。 沉默纪元 第十五章:守夜者 图书馆一楼的临时会议室里,唯一一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空间内摇曳,勉强驱散着一角黑暗,却将更多阴影投掷在墙壁和人的脸上。赵教授坐在一张布满划痕的木桌后,布满皱纹的脸在光影交错间显得格外苍老和疲惫,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一个粗糙的陶土茶杯,杯中的水早已冰凉。 窗外,社区的夜晚被一种前所未有的、粘稠的恐慌所笼罩。先前那阵强烈的能量波动并非转瞬即逝,而是像某种有毒的瘴气,残留空气中,钻进每一个缝隙,也钻进每个人的心里。听不到往常夜里偶尔的啜泣或梦呓,只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死寂,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那无形的恐惧吞噬了。偶尔有黑影在远处的窝棚间快速闪过,那是惊惶未定的居民在不安地移动。 言今和辛言坐在赵教授对面,两人身上还带着昨夜探索地下的风尘与疲惫。言今坐姿挺拔,但眼底深处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如同永不休憩的哨兵。辛言则更显苍白,仿佛精力透支,但那双清澈的眼眸依旧稳定,像风暴中心平静的水潭。 时间紧迫,言今选择了最直接的陈述。他略去了如何获得兽皮笔记本以及深入地下石室的具体冒险过程,这既是为了保护信息来源,也是为了在赵教授面前保持一定的信息优势。他聚焦于核心,用尽可能简洁清晰的语言,勾勒出笔记本中揭示的骇人真相:“词律”并非天灾,而是上古文明“先民”创造的“谐律器”失控的产物;图书馆地下是一个关键的接入节点或封锁点;昨晚和刚才的能量波动,是节点稳定性正在崩塌、或其内部某种古老机制被激活的明确信号。 辛言在一旁适时补充,她的声音平稳,剔除了所有情感色彩,只留下冰冷的逻辑与事实,如同在宣读一份实验报告。她解释了“谐律器”从促进理解的工具异化为惩罚误解的枷锁的原理,提到了“权限密钥”(石板)的作用,以及可能存在的“看守”概念。她的每一个术语,每一句推断,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赵教授那颗学者之心上。 赵教授听着,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最终变得如同他手边的墙壁一般灰败。他是一位旧时代的学者,毕生信仰知识与文明的力量,在末世中苦苦维系着这所图书馆,指望它能成为未来重建的种子。可现在,这知识的殿堂之下,埋藏的竟是人类自我毁灭的根源?他握着茶杯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杯沿与托盘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磕碰声,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所以,‘词律’……这折磨了全世界三年、夺走无数生命、让信任成为奢侈品的灾难……并非不可抗拒的命运,而是……一场源于傲慢和失误的……人祸?”赵教授的声音干涩得仿佛沙漠旅人,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般的摩擦感,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与幻灭。 “从现有证据看,是的。”辛言给予了毫无转圜的确认,她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灯焰上,“地下的设施是一个关键接口。能量波动的加剧,表明接口的平衡正在被打破,或者内部的某种防御或束缚机制,因未知原因而被部分激活。” “强哥……”赵教授痛苦地闭上双眼,像是要阻挡这令人绝望的信息,“他……他恐怕早就知道些什么,甚至比我们想象的更多。这个社区建立之初,他就异常强硬地主张将图书馆作为绝对核心,划为禁区,严禁任何人,包括我,深入地下室区域……我……我当初只以为他是想集中控制物资和权力……”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懊悔与自责,一种被长期蒙蔽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可能不只是知道,”言今的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剖开迷雾,“他的行为模式,不仅仅是隐瞒。笔记本里提到了‘看守’。强哥的表现,更符合一个……因恐惧而履行职责的看守。他在害怕地下的东西出来,同时,也可能在利用人们对地下的恐惧,来巩固他在这里的统治。” 就在这沉重的气氛几乎要将房间压垮时,会议室那扇并不牢固的木门被轻轻敲响了。“笃、笃、笃。”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三人的身体瞬间绷紧。言今的手无声地滑向腰侧,指尖触到了匕首冰冷的柄。辛言的呼吸微微凝滞。赵教授猛地睁开眼,看向门口,眼神惊疑。 门外传来一个极力压低的、带着紧张颤音的青年男声:“教授,是我,阿明。” 是那个相对年轻、曾与言今有过短暂接触的护卫。言今与赵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颔首,示意风险可控。赵教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进来。” 门被推开一条缝,阿明敏捷地闪身进来,又迅速将门关严。他脸色苍白得吓人,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制服领口有些凌乱。他先是警惕而快速地扫了一眼言今和辛言,眼神复杂,然后转向赵教授,语气急促地低声道:“教授,不好了!强哥他……他刚才带着他那几个最信任的心腹,急匆匆地去了图书馆地下的那个老档案室!就是药草库隔壁那个、他一直用最粗的铁链锁着的房间!他还下令让我们所有人加强围墙的巡逻,特别是不准任何人靠近图书馆主楼,说……说……”阿明咽了口唾沫,脸上恐惧更深,“说要是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从里面出来,格杀勿论!” “不干净的东西?”赵教授霍然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他以前有一次喝多了,跟我们吹牛,说图书馆下面埋着‘老古董’,厉害得很,但也邪门得很,绝对不能惊动……当时我们都当他胡说……”阿明的声音带着哭腔,“教授,我感觉强哥这次真的不对劲,他刚才的眼神……很吓人,不像正常人,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样!” 言今与辛言再次交换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强哥果然行动了!在这个节点进入地下,他是想去加固封锁,试图挽回局面?还是……他被地下的存在所影响,甚至控制,要去完成某种仪式或释放? 然而,仿佛是为了回应他们最坏的猜测—— “咚——!!”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撞击声,悍然响起!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作用于人的骨骼和内脏,让整个房间都随之猛地一震!桌面的油灯火苗疯狂窜高,发出“噼啪”的爆鸣,随即又骤然压低,灯焰缩成一点可怜的幽蓝,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冰冷、带着几乎凝成实质的恶意和精神污染意味的能量波动,如同积蓄了千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化作无形的海啸,以图书馆为中心,向着整个社区疯狂扩散! “啊——!!” “什么东西?!” 窗外,居民们压抑已久的恐慌终于被点燃,惊恐的尖叫声、哭喊声、杂乱的奔跑声瞬间打破了死寂,汇成一片绝望的交响。 言今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直冲喉头,强烈的眩晕感让他眼前发黑,脑海中甚至出现了短暂的意识断层,无数混乱的、充满负面情绪的碎片画面一闪而过。他猛地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身旁的辛言身体也是剧烈一晃,她单手死死撑住桌面,指关节因为极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变得一片青白,但她紧咬着下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阿明更是“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双手抱头,身体筛糠般抖动,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它……它醒了!地下的东西……它真的醒了!完了……我们都完了……” 这波动不再仅仅是令人不适的干扰,它带着一种明确的、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愤怒,一种对生灵的漠视,以及……一种清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感! “它……它醒了!”阿明指着脚下的地面,脸上扭曲,涕泪横流,彻底失去了一个守卫应有的镇定。 言今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脑海中的混乱,一个箭步冲到窗边,猛地掀开一角厚重的窗帘向外望去。只见图书馆方向,尤其是靠近地基的部分,原本只是缝隙中隐约透出的幽蓝色光芒,此刻竟然变得清晰可见!那光芒如同某种活物的心脏在搏动,明灭不定,每一次亮起,都似乎伴随着地下传来的一声低沉的、非人的咆哮或是金属被巨力扭曲的刺耳噪音!那不祥的光映照在附近建筑的残破墙面上,投射出扭曲跳动的鬼影。 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图书馆内部深处,传来了强哥声嘶力竭的、充满了极致恐惧和疯狂的吼叫,那声音已经不似人声!紧接着,是几声短促到几乎被淹没的、属于他亲信的凄厉惨叫,以及重物倒塌、玻璃器皿纷纷碎裂的混乱巨响! 地下那个被惊动的“看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显然并不认可强哥这个“看守人”,甚至可能将其视作了……猎物或祭品! “不能再等了!”言今猛地转身,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斩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教授!我们必须立刻下去!强哥可能已经触发了我们无法想象的灾难!如果让地下的东西完全挣脱束缚,或者被彻底激怒,整个社区,恐怕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 赵教授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因为恐惧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摇晃,但作为社区名义上的领袖和最后的知识守护者,一种深植于骨髓的责任感让他强行压下了逃跑的本能。他看了一眼瘫在地上、几乎精神崩溃的阿明,又看向眼神坚定、准备赴死的言今和虽然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辛言,最终,他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我跟你们一起去!阿明,你……你守住这里,尽量安抚大家,如果……如果我们天亮之前没能回来……”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嘱托和绝望的意味,弥漫在空气中,比任何言语都沉重。 言今深吸一口带着尘埃和恐惧味道的空气,反手“铮”地一声拔出了始终随身携带的匕首,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昏暗的灯光下划过一道寒芒。辛言也将那块至关重要的、刻满神秘符号的石板紧紧握在手中,她的眼神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与专注,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择人而噬的未知恐怖,而是一个亟待她前往解析、破解的终极难题。 三人不再有任何犹豫,赵教授从桌后走出,步伐虽有些虚浮,却异常坚定。言今拉开会议室的门,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走出相对安全的会议室,踏入灯光无法完全驱散的、昏暗的图书馆走廊,朝着那幽蓝光芒疯狂闪烁、不断传来令人牙酸胆寒声响的图书馆深处,毅然走去。 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鞋底与老旧地板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建筑内部回荡,清晰得可怕。地底传来的低沉咆哮、令人心悸的啃噬声、以及金属被撕裂的刺耳噪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如同死神的丧钟,在为他们伴奏。 守夜之时已至,而吞噬一切的长夜,才刚刚揭开它恐怖的序幕。 沉默纪元 第十六章:地底的低语 图书馆内部的走廊,仿佛一条通往地狱的肠道,幽深、昏暗,弥漫着陈年灰尘与一种逐渐浓郁的、难以名状的腥甜气味。每向前一步,那来自地底的噪音便清晰一分——低沉的、仿佛巨兽咀嚼骨骼的闷响;尖锐的、如同指甲刮擦金属板的嘶啦声;间歇响起的、强哥那已经完全非人的、混合着痛苦与狂怒的嚎叫;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无数人在遥远地方窃窃私语的背景音,直接钻进脑髓,搅动着人的理智。 幽蓝色的光芒从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溢出,如同活物般在斑驳的墙壁上蠕动,将三人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成张牙舞爪的怪诞形状。空气变得粘稠而冰冷,能量场的压迫感几乎凝成实质,每呼吸一口都带着针扎般的刺痛。 言今走在最前,匕首紧握,肌肉紧绷如弓弦,所有感官提升至极限。他不仅要警惕前方未知的危险,还要分神留意身后。赵教授紧跟着他,这位老学者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前端削尖的短钢筋,他的手在剧烈颤抖,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顿,一种知识分子的倔强和对社区的责任感支撑着他。辛言落在最后,她一手握着石板,另一只手的手指不断在空气中虚划,似乎在记录或计算着能量流动的轨迹,她的冷静在这种环境下显得近乎诡异,仿佛她是唯一一个未被这恐怖氛围感染的观察者。 拐过墙角,那扇通往老档案室的厚重铁门出现在眼前。门,是敞开的。原本粗大的铁链被某种蛮力硬生生扯断,扭曲地挂在门框上,像一条死去的怪蛇。门内,幽蓝的光芒如同雾气般翻滚涌动,将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 言今示意身后两人停下,自己则贴着门边,小心翼翼地探头向内望去。 档案室内一片狼藉。原本堆放的文件柜东倒西歪,纸张散落一地,被某种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浸透。墙壁上溅射着大片的血污,还残留着几道深刻的、仿佛被巨大爪子划过的痕迹。地上躺着两具尸体,是强哥的亲信,他们的死状极惨,身体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胸腔仿佛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掏开,脸上凝固着极致恐惧的表情,眼球暴突。 而在房间的中央,强哥背对着门口,跪在地上。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一种“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他的双手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指甲深陷进头皮,留下道道血痕。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身体周围,隐约可以看到一些半透明的、如同扭曲人脸或触手般的幽影在盘旋、缠绕,发出细微的、充满恶意的嘶嘶声。那些幽影似乎正试图钻进他的七窍! 在强哥的正前方,地面被挖开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口,幽蓝的光芒正是从那里最强烈地透出。洞口边缘,散落着一些破碎的、刻满符文的金属碎片,似乎原本是一个封印。洞口下方,并非实心的地基,而是一条向更深处延伸的、粗糙开凿的石阶,浓郁的不祥气息如同实质的寒风,从中不断涌出。 “嗬……来……来了……”强哥似乎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他猛地转过头。 他的脸已经扭曲得不成人形,双眼完全被一种浑浊的幽蓝色光芒占据,看不到瞳孔,嘴角咧到一个夸张的弧度,涎水混合着血丝从嘴角淌下。他的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非人的狂躁:“你们……也想来……争夺……‘恩赐’吗?!它是我的!是我的力量!” 他显然已经彻底被地下的存在侵蚀、控制了心神! “强子!醒醒!”赵教授看到强哥这副模样,痛心疾首地喊道。 “醒?”强哥(或者说占据他身体的东西)发出刺耳的怪笑,“我从未如此清醒!我感受到了……真正的力量!超越那该死的‘词律’的力量!只要……只要献上足够的‘祭品’……”他的目光贪婪而疯狂地扫过言今三人,尤其是在辛言和她手中的石板上停留了片刻。 就在这时,地下洞口传来的低语声陡然增强,仿佛有成千上万的声音在齐声吟诵某种古老而邪异的祷文。强哥的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蓝光暴涨,他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咆哮,四肢着地,如同野兽般朝着距离他最近的赵教授猛扑过来!速度奇快无比! “教授小心!”言今早有防备,一把将赵教授向后推开,同时身体侧移,匕首带着寒光,精准地划向强哥扑来的手臂。 “嗤啦!”匕首划破了强哥的衣袖,却仿佛划在了坚韧的皮革上,只留下了一道浅痕,并有丝丝黑气从伤口处逸出。强哥恍若未觉,另一只手带着凌厉的恶风,直抓言今的面门! 言今矮身躲过,顺势一个扫堂腿,试图将对方绊倒。然而强哥的下盘稳得出奇,只是晃了晃,反手一拳砸向言今的太阳穴,力量大得惊人! 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言今依靠着精湛的格斗技巧和灵活的身手周旋,但强哥的力量、速度和防御都远超常人,而且攻击毫无章法,完全是一副以命搏命的疯狂架势,言今一时竟被逼得险象环生,只能勉强招架闪避。 “他的身体被强化了!物理攻击效果有限!”言今急促地提醒。 辛言站在战圈之外,目光飞速扫过整个房间,最后定格在那个不断散发出幽蓝光芒和邪异波动的洞口。“核心在下面!必须阻断能量供给,或者关闭源头!”她大声说道,同时举起手中的石板。石板上那些原本黯淡的符号,此刻在强烈的能量场中也开始微微发光,与洞口的能量产生着微弱的共鸣。 “怎么关?!”言今躲开强哥一记足以开碑裂石的爪击,急促问道。 “我不知道具体方法!但石板是钥匙!必须靠近核心!”辛言语速极快,“这些幽影……是逸散的精神能量聚合体,受核心操控!它们惧怕……高度凝聚的‘真实’或者强烈的秩序力量!” 她的目光看向了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沾染了血污的纸张——那是旧时代的书籍残页,上面印着人类文明的逻辑与知识。 “赵教授!帮我!”辛言喊道,同时自己率先冲向那些散落的书籍残页,不顾肮脏,快速将它们捡起。一些盘旋的幽影似乎被她的动作吸引,发出嘶嘶声向她飘来。 赵教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辛言的意图。知识,逻辑,这是人类理性与秩序的象征!他立刻也扑向那些散落的纸页,不顾年迈体弱,用颤抖的手尽可能多地收集。 辛言将收集到的、印有清晰文字和公式的纸页紧紧握在手中,集中精神,将其作为一种“秩序”的象征,对着飘来的幽影猛地展开! “嘶——!”那些半透明的幽影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发出尖锐的哀鸣,瞬间向后缩去,变得淡薄了一些! 有效! 然而,这举动似乎激怒了地下的存在。洞口中传来的低语声变得更加急促、高亢,仿佛带着怒意。更多的幽影从洞口蜂拥而出,如同蓝色的潮水,朝着辛言和赵教授涌去!同时,正在与言今缠斗的强哥也发出一声更加狂躁的咆哮,攻势再猛三分,一拳震得言今手臂发麻,匕首差点脱手! “我撑不了太久!”言今咬牙喊道,他的虎口已经被震裂,鲜血染红了匕首柄。面对力量和防御都远超自己的对手,他的技巧正在迅速被消耗。 辛言和赵教授背靠背站在一起,用手中凝聚着人类知识与理性的纸页艰难地抵挡着幽影的围攻。纸页上的文字在幽蓝光芒的照耀下,仿佛拥有了微弱的光芒,构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但幽影数量太多,前仆后继,防线摇摇欲坠。 局面,危在旦夕! 必须有人进入那个洞口,直面核心! 言今格开强哥一记重击,借力向后跃开一步,目光决然地看向那个如同恶魔巨口般的洞口,又看向正在苦苦支撑的辛言和赵教授。 “我下去!”他嘶声喊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的方法,“你们守住这里!” 话音未落,他不再与强哥纠缠,身形猛地一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散发着无尽恶意和不祥的洞口,纵身跃下! “言今!”辛言的惊呼声被淹没在强哥的咆哮和幽影的嘶鸣中。 黑暗与更加浓稠的幽蓝光芒瞬间吞噬了言今的身影。地底的低语,在他跃入的刹那,变成了清晰的、仿佛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的狞笑。 沉默纪元 第十七章:寂静核心 黑暗。 并非缺乏光线的黑暗,而是一种吞噬一切感官、带着粘稠质感的虚无。言今在下坠,时间感变得模糊,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那越来越清晰的、来自地底深处的低语。那低语不再杂乱无章,而是逐渐汇聚成一种单调、冰冷、不断重复的韵律,像是一台巨大而古老的机器在吟诵着某种永恒的规则。 “砰!” 他重重摔落在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冲击力让他五脏六腑都颠簸了一下,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他迅速翻身半蹲,匕首横在身前,警惕地环顾四周。 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间,远比上面的石室要宏伟得多。穹顶高悬,没入黑暗,看不到顶端。空间的中心,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由某种非金非石的黑色材质构成的棱柱形装置,它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米的空中,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密、复杂、不断明灭闪烁的幽蓝色符文,如同活着的电路板。那些令人心智动摇的低语和能量波动,正是从这座装置的核心散发出来。 这就是“谐律器”的节点核心?或者说,是其残留的一部分? 装置的基座周围,地面刻满了与石板上相似的巨大符号,它们构成一个繁复的法阵,此刻正与中央装置同步脉动着幽光。空气中弥漫着强大的能量,言今感到自己的思维变得迟滞,各种杂念和潜藏的恐惧被无形地放大,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在脑海里争吵、低泣、咆哮。他必须集中全部意志,才能压制住那种精神被侵蚀、被同化的恐怖感觉。 他看到了强哥口中那所谓的“老古董”——在装置基座的另一侧,散落着几具身穿着古老样式、早已腐朽破碎的防护服的骸骨,他们姿态各异,有的蜷缩,有的伸手指向装置,像是在生命最后一刻仍在试图操控或阻止什么。这就是上古“先民”的遗骸?是最后的看守者,还是失败的修复者? 言今的目光扫过整个空间,试图找到任何可以称之为“控制台”或者能够嵌入石板的地方。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在巨大棱柱装置的正下方,基座的中心位置,有一个不起眼的、与辛言手中石板形状完全契合的凹陷。 难道……石板要放在那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精神上的巨大压力,一步步朝着基座中心走去。每靠近一步,那低语声就响亮一分,脑海中的杂音也越发尖锐。他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视线开始出现重影,仿佛有无数透明的触手正从装置中伸出,试图缠绕他的灵魂。 “坚守本心……只是机器……残存的程序……”他低声默念着,用自己强大的意志力对抗着侵蚀。他知道,一旦在这里迷失,下场只会比上面的强哥更惨。 就在他即将靠近基座中心时,异变再生! 棱柱装置上的符文猛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那股冰冷的精神冲击如同海啸般向他涌来!与此同时,他脚下的法阵符号也骤然亮起,一股强大的引力场凭空产生,像无形的泥沼,死死束缚住他的双腿,让他举步维艰! “呃!”言今闷哼一声,感觉像是陷入了凝固的水泥中,每移动一寸都无比艰难。脑海中的杂音瞬间放大,变成了尖锐的嘶鸣,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扎他的神经。他看到幻觉——死去的战友在向他招手,父母在绝望地呼喊,辛言在光芒中消散…… “都是假的!”他怒吼一声,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醒。他死死盯着那个近在咫尺的凹陷,将所有的意志力灌注到双腿,如同逆流而上的游鱼,一点点,一寸寸,顽强地向前挪动。 匕首掉在了地上,他已经无暇去捡。他的双手空了出来,此刻只有一个目标——将石板放入那个凹陷! 地面上,档案室内的战斗也到了白热化。 辛言和赵教授背靠背,手中的“知识纸页”已经消耗了大半,边缘开始卷曲、发黑,仿佛被无形的力量腐蚀。围绕他们的幽影越来越多,嘶鸣声不绝于耳,不断冲击着那越来越黯淡的秩序光芒。赵教授气喘吁吁,年迈的身体快要到达极限,握着纸页的手抖得厉害。 而异变的强哥,在言今跳下洞口后,似乎失去了主要目标,变得更加狂躁不安。他不再专注于攻击辛言和赵教授,而是开始疯狂地破坏周围的一切,用头撞击墙壁,用爪子撕扯自己的皮肤,发出痛苦的嚎叫,仿佛体内有两种力量在激烈地争夺控制权。这无形中为辛言他们减轻了一些压力。 辛言的目光紧紧盯着那个不断涌出幽蓝光芒和邪异波动的洞口,她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眼神依旧冷静得可怕。她在计算,在分析。她能感觉到,地下的能量波动正在变得极不稳定,时而狂暴,时而凝滞,仿佛在进行着某种激烈的对抗。 “他在下面……遇到了麻烦。”辛言突然开口,语气肯定,“核心的防御机制被完全激活了。单靠意志和蛮力,无法关闭它。” “那……那怎么办?”赵教授焦急地问道,声音沙哑。 辛言没有立刻回答,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块微微发光的石板,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盘旋的、代表着混乱与扭曲精神的幽影,一个极其冒险的想法在她脑中形成。 “能量需要引导……需要‘正确’的路径。”她喃喃自语,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教授,帮我争取时间!我需要集中精神!” 她不再理会那些逼近的幽影,盘膝坐下,将石板平放在膝上,双手虚按在石板的符号之上,闭上了眼睛。她开始以一种极低的、带着奇特韵律的音调,诵念起一段段晦涩难懂的音节——那是她在研究石板和笔记本时,破译出的部分可能与“谐律器”底层指令相关的古老语言片断! 她在尝试与地下的核心建立直接的联系!她在用自己作为媒介,用这古老的“钥匙”和“密码”,去沟通、去影响那失控的古老造物!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举动!她的精神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那强大的、充满恶意的能量场中! “啊!”几乎是在她开始诵念的瞬间,辛言就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鼻端甚至渗出了一缕鲜血。那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冲击,远比言今承受的更加猛烈! 但她没有停止。她的诵念声虽然微弱,却异常坚定,如同暴风雨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烛火。 地底深处,正与引力场和精神冲击艰难抗争的言今,突然感觉到周围的压力微微一滞!那冰冷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声中,似乎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秩序力量的杂音!虽然无法理解那杂音的含义,但它就像一根投入滚油中的冰针,瞬间引起了一阵细微的能量紊乱! 机会! 言今眼中精光爆射,趁此机会,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 他的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冰冷的凹陷! 没有丝毫犹豫,他奋力将紧紧攥在另一只手中的石板,狠狠地按了进去! 严丝合缝! 沉默纪元 第十八章:真言 石板嵌入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紧接着,死寂被打破。不是爆炸,也不是轰鸣,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来自世界规则本身的震颤。整个地下空间,连同上方的大地,都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碎石和尘土从穹顶簌簌落下。悬浮的黑色棱柱装置发出了刺耳欲聋的、如同亿万玻璃同时碎裂的尖啸,表面那些疯狂闪烁的幽蓝色符文骤然变得混乱、黯淡,明灭不定,仿佛电路过载即将烧毁。 束缚言今双腿的无形引力场瞬间消失,他脱力般地单膝跪倒在地,大口喘息,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滑落。脑海中那些疯狂的低语和幻象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阵阵残余的刺痛和耳鸣。他抬起头,死死盯着那台似乎正在崩溃的装置。 “成功了吗?”他心中刚升起一丝希望,下一刻便被更大的震惊取代。 棱柱装置并没有停止运行,相反,在短暂的混乱后,它核心的光芒重新凝聚,却不再是那种冰冷、混乱的幽蓝,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纯粹、更加刺目的炽白色!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强大、更加古老、仿佛能湮灭一切意志的绝对威压,如同实质的光环,从装置核心猛地扩散开来! “嗡——!” 言今感觉自己的思维几乎要被这股力量彻底冲刷、格式化!这不是精神污染,而是纯粹的、不容置疑的规则碾压!仿佛有一个冰冷无情的宏大意志正在苏醒,要将他,连同这片空间的一切,都彻底“归零”! “错误……检测……威胁等级提升……执行最终净化协议……”一个毫无感情、仿佛由无数杂音合成的电子音,直接在言今的意识深处响起! 这根本不是修复或关闭!这是触发了更底层的、同归于尽的防御机制!笔记本的主人恐怕也从未真正触及这个层面! “辛言!不对劲!”言今朝着洞口上方嘶声大吼,尽管他知道声音可能根本无法穿透这能量的狂潮。 地上,档案室内。 在言今嵌入石板的刹那,所有的幽影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瞬间僵直,然后发出更加凄厉、充满恐惧的尖啸,纷纷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异变的强哥也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地,身体剧烈抽搐,眼中的蓝光急速闪烁、消退,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似乎正在从被控制的状态中脱离,但生命气息也在飞速流逝。 赵教授和阿明惊魂未定,茫然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化。 然而,盘坐在地上的辛言,却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她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向后倒去,脸色金纸,气息瞬间萎靡到了极点!她与核心那脆弱的连接,在最终净化协议启动的瞬间,遭到了最狂暴的反噬! “辛医生!”赵教授惊呼着上前扶住她。 辛言的眼神涣散了片刻,随即又强行凝聚起来,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锐利。她抓住了赵教授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声音微弱却急迫:“不对……不是关闭……是……是终极清除……它要……格式化一切……” 她猛地看向膝上那块已经变得滚烫、并且开始出现细微裂纹的石板,又看向地上那些散落的、印着人类知识与逻辑的残页。 “规则……对抗规则……”她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智慧火花,“它依据……绝对的逻辑运行……但它的逻辑基础……已被污染……存在悖论……” 她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将一块印着古老数学公式和哲学箴言的残页,死死按在了发烫的石板上! “用‘真实’……冲击它的……底层指令……” 做完这一切,她彻底脱力,昏死过去。 地下。 炽白的光芒已经充斥了整个空间,言今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剥离,身体仿佛要在光芒中溶解。那宏大的、无情的电子音在他脑中不断重复:“净化……倒计时……” 就在他即将失去所有感知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那炽白光芒的核心,那棱柱装置的中心,似乎因为辛言在地面上那看似徒劳的举动,猛地扭曲了一下!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裂痕,出现在了纯粹的光芒之中! 与此同时,一个被遗忘许久的、深埋在他心底的词语,如同挣脱了所有枷锁的困兽,带着他三年的压抑、痛苦、挣扎和最后的不甘,混合着他作为谈判专家对“沟通”本质最深刻的理解,不受控制地、清晰地从他口中咆哮而出: “理——解——!” “信任”是他的禁忌词,他无法说出。但在这一刻,在直面这试图抹杀一切沟通、一切可能的绝对冰冷规则时,他吼出了与之相对、却又是一切沟通基础的另一个词——“理解”! 这个词,不是对装置的命令,也不是攻击。它是一个人类灵魂,在面临绝对毁灭时,对“存在意义”发出的最后、也是最本真的呐喊! 这个词脱口而出的瞬间,言今感觉自己体内某种东西随之破碎了,仿佛是禁忌词的反噬,又仿佛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解脱。他猛地咳出一口发黑的血液,精神瞬间萎靡,但眼神却异常清明。 奇迹般地,那充斥空间的炽白光芒,在“理解”二字响起的刹那,剧烈地波动起来!装置核心的那道裂痕骤然扩大!冰冷的电子音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杂音:“悖……论……检测……逻辑冲……突……无法……解析……目标……威胁重……新评估……” “嗡鸣声开始减弱,炽白的光芒如同退潮般,向着棱柱装置的核心收缩、内塌。那恐怖的、碾压一切的威压迅速消散。 装置表面那些符文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了几次,最终,所有的光芒——无论是幽蓝还是炽白——都彻底熄灭了。 整个地下空间,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言今粗重的喘息声,和上方隐约传来的、赵教授带着哭腔的呼唤声。 “结……结束了?”言今瘫倒在地,望着头顶无尽的黑暗,心中没有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无尽的茫然。 谐律器的这个节点,似乎被强制关闭、或者进入了某种休眠。但代价是什么?辛言怎么样了?地面上又是什么情况?还有那本笔记本中提到的“寂静核心”……这仅仅是漫长斗争中的一个据点。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感受着力量一点点从身体里流失。战斗远未结束,但现在,他需要片刻的喘息。 地底深处,最后一丝能量涟漪消散,只留下一个力竭的男人,和一座陷入死寂的古老造物。 沉默纪元 第十九章:残响与微光 黑暗。 并非虚无,而是某种沉重、粘稠的物质,包裹着感官。言今漂浮在其中,失去了一切参照,时间与空间都失去了意义。只有那最后一声“理解”的余韵,还在意识的最深处震颤,像一颗投入死水后仍在顽强扩散涟漪的石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瞬息,也许是永恒,一丝微弱的声音穿透了这层隔绝。 “……言今……言今!” 是赵教授的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却像一根绳索,将他从意识的深渊里一点点拽回。 五感开始重新连接。 最先恢复的是触觉。冰冷粗糙的地面硌着他的脊背,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酸软无力的呻吟,喉咙里火烧火燎,胸口则像是被巨石碾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那是强行吼出“理解”,对抗规则反噬留下的内伤。 紧接着是听觉。上方档案室里,赵教授焦急的呼唤变得清晰,还夹杂着阿明笨拙的安抚声,以及……一种近乎死亡的寂静。不是没有声音,而是那种所有异常嗡鸣、低语、能量流动都彻底消失后,回归物质世界本底的寂静。 他尝试动弹手指,关节发出艰涩的轻响。然后,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地下空间绝对的黑暗。并非没有光源,而是之前那悬浮棱柱装置所散发的一切光芒都已熄灭,它此刻就像一块真正的、失去所有活力的巨大黑曜石,静静地悬在那里,再无半点神异。只有从上方洞口透下的、档案室里手电筒摇曳的微光,为这片死寂的黑暗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结束了。这一次的危机,暂时渡过了。 言今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剧烈的眩晕让他几乎再次倒下。他强忍着,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着,感受着劫后余生那带着铁锈味的虚脱感。 “赵教授……我没事。”他仰起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下面……暂时安全。辛言怎么样?” 上面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随即是赵教授更咽的、却又带着一丝庆幸的回答:“辛医生……她昏过去了,气息很弱,但还平稳!阿明在照顾她!言今,你……你刚才下面发生了什么?那白光……太可怕了!” “触发了防御机制……”言今言简意赅,没有精力详细解释,“先确保上面安全,检查强哥的情况。”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开始缓慢地调动体内那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的言灵之力。如同干涸河床底部的暗流,细微,但确实存在。与装置的最后对抗,尤其是吼出“理解”的那一刻,几乎榨干了他,但也似乎……打破了某种一直禁锢着他的东西。不是禁忌词“信任”的束缚还在,而是另一种更深层的、源于内心恐惧的枷锁,松动了。 他细细体会着那种内里的“破碎感”,不是毁灭,而是一种打破桎梏后的空旷与疲惫。 片刻后,他积蓄起一丝力气,扶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双腿还在微微颤抖。他摸索着,找到了掉落在地上的手电筒,幸运的是,它还能亮起。 光柱刺破黑暗,首先落在了那台沉寂的谐律器节点上。黑色的棱柱表面,此刻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纹,尤其是核心区域,那里有一个明显的、如同被什么力量强行撕裂的缺口,边缘还残留着些许能量过载后的焦黑痕迹。它不再散发任何波动,像一具庞大的、失去了灵魂的机械残骸。 言今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他更关心的是辛言最后时刻借助的那块石板,以及她拼死按上去的残页。 他走到装置基座旁,发现嵌入其中的石板已经彻底失去了光泽,变得灰暗无光,表面甚至出现了几道明显的裂痕。而辛言按上去的那张印着数学公式和箴言的残页,则已经化为了灰烬,只有一点焦黑的边缘粘在石板表面。 可以想见,最后那一刻的规则对冲,是何等的激烈与凶险。是辛言在地面上那精准而决绝的一击,为他创造了那一瞬间的机会,让他吼出的“理解”得以撬动规则的裂痕。 他小心翼翼地将濒临破碎的石板从基座上取下,触手一片冰凉。这件古老的遗物,似乎也耗尽了最后的力量。 带着石板,言今沿着下来的绳索,艰难地爬回了档案室。 档案室内的景象同样触目惊心。之前被幽影控制的强哥瘫倒在角落,双目紧闭,脸色灰败,胸口只有微弱的起伏,显然已是弥留之际。那些散落的档案残页大多化为了飞灰,只有少数几页还算完好。 阿明正手足无措地守在昏迷的辛言旁边,看到言今上来,像是看到了主心骨,连忙让开位置。 言今快步走到辛言身边,蹲下身。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残留着殷红的血迹,呼吸微弱但均匀,仿佛陷入了最深沉的睡眠。他伸手探了探她的颈动脉,指尖传来的微弱跳动让他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他小心地擦去她唇角的血渍,动作轻柔。 “她力竭了,精神力和言灵之力都透支得非常严重。”言今沉声对赵教授说,“需要静养,这里不安全,我们必须尽快离开。” 赵教授连忙点头,看着言今手中的石板:“这个……” “节点暂时关闭了,谐律器应该是进入了休眠或者被重创。”言今将破损的石板递给赵教授,“教授,这东西可能还有用,你收好。我们收拾一下,立刻走。”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经历了地下的生死一线,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谁也无法保证,那台陷入死寂的装置会不会再次发生异变,或者“词典阁”的人是否会循着之前的能量波动找来。 阿明和赵教授开始简单收拾还能用的物资和少数几本未被完全毁掉的档案册。 言今则走到强哥身边。这个曾经壮硕的男人,此刻如同被抽干了生命,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言今在他身边蹲下,沉默地看着他。 强哥的眼皮颤动了一下,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眼中的幽蓝光芒早已消失,只剩下浑浊与茫然。他似乎认出了言今,嘴唇嗫嚅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不……起……” 言今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覆上了他已然冰凉的手背。这不是原谅,而是一种基于同类身份的、最后的告慰。 强哥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解脱的光芒,随即,最后一点生机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他的头颅歪向一边,彻底没了声息。 言今默默地收回手,站起身。末世之中,死亡已是常态,但每一次目睹,依然沉重。 片刻后,三人带着昏迷的辛言和少量物资,走出了这栋充满死亡与诡异回忆的建筑。外面,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破败的城市废墟,但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压抑感,似乎减轻了许多。仿佛随着那个谐律器节点的沉寂,这片区域的“杂音”也被一并清除了。 他们找到了一处相对完好的临街商铺作为暂时的落脚点。将辛言安顿在用废旧衣物铺成的简易床铺上后,言今才真正松了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赵教授借着从破损窗户透进来的天光,仔细研究着那块布满裂痕的石板,眉头紧锁。 “言今,你看这里。”赵教授忽然指着石板边缘一处极其细微的、之前被污垢掩盖的刻痕,“这些符号……不像之前任何一种已知的古代文字,倒像是一种……坐标?或者是……某种序列标识?” 言今强打精神凑过去看。那些刻痕非常古老而抽象,但排列方式确实带有某种强烈的规律性。 “还有,结合辛医生最后塞给我的那几张残页上的内容,”赵教授继续翻动着手里几本侥幸保存下来的档案册,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里面多次提到了一个地方……不是‘寂静核心’,而是另一个名字,被称为‘初始调试点’或者说……‘第一共鸣塔’。”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发现重大秘密的光芒:“笔记里暗示,像我们刚才摧毁的这种节点,遍布世界各地,但它们都受控于少数几个更高级的‘主节点’或者‘初始点’。如果我们能找到这个‘第一共鸣塔’,或许就能从根本上理解,甚至……终结这一切!” 言今的心猛地一跳。第一共鸣塔?这似乎与笔记本中提到的“寂静核心”有所关联,但又更加具体。这会是通往“巴别塔”线索的第一步吗? 他看向窗外荒芜的城市,目光深邃。这一次的冒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辛言重伤昏迷,强哥身死,但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键信息——一个可能指向源头的坐标,以及一个名为“第一共鸣塔”的目标。 战斗远未结束,甚至可以说,真正的征途,此刻才刚刚揭开一角。 他收回目光,落在依旧昏迷的辛言脸上,眼神变得坚定而柔和。他需要她醒来,需要她的智慧和力量,一起面对前方更加深邃的迷雾与危险。 沉默纪元 第二十章:清醒的裂痕 寂静。 不是死寂,而是尘埃落定后,疲惫浸透骨髓的安静。临时落脚的商铺内,空气凝滞,只有几人压抑的呼吸声与窗外偶尔传来的、遥远的风蚀声响。 言今背靠着冰冷的墙体,闭着眼,却没有真正入睡。意识深处,那场发生在规则层面的短兵相接仍在回放——炽白的光芒,冰冷的电子音,以及自己脱口而出的“理解”所带来的、灵魂层面的震颤与破碎感。他体内那微弱的言灵之力,如同干涸地底渗出的暗流,缓慢而顽固地重新汇聚,流过那些因对抗而撕裂的“伤口”时,带来清晰的刺痛,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打破枷锁后的通透。 他下意识地抚过自己的喉咙,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吼出那个词语时的灼热与撕裂感。“信任”依旧是禁忌,是锁链,但“理解”……他似乎触摸到了某种边界。 “咳……咳咳……” 一阵微弱却急促的咳嗽声打破了寂静。 言今骤然睁眼,身形已如猎豹般无声地掠至辛言身旁。赵教授和阿明也立刻惊醒,围拢过来。 辛言醒了。 她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同挣扎着破开冰层的蝶翼,缓缓睁开。那双曾盛满谎言与狡黠的眸子,此刻被一层浓重的虚弱与茫然笼罩,失去了往日迫人的光彩,只剩下湖水般的黯淡。她的视线没有焦点,涣散地扫过凑近的言今的脸,掠过赵教授焦灼的神情,最后落在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上,仿佛在确认自身的存在。 “……还……活着?”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带着劫后余生的不确定。 “活着。”言今的声音低沉而稳定,他递过一个还剩少许净水的水壶,动作小心地托起她的后颈,助她抿了一小口,“我们都活着。” 清凉的液体划过灼痛的喉咙,辛言的眼神终于凝聚了些许。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熟悉的锐利开始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一点点重新浮现,尽管依旧被深深的疲惫包裹。 “那东西……”她问,目光直刺言今。 “沉寂了。像块死铁。”言今言简意赅,“你最后用‘真实’冲击它的底层指令,创造了机会。” 辛言微微颔首,似乎耗尽了力气,重新闭上眼,眉头却紧紧蹙起,仿佛在抵御某种残余的痛苦,又像是在整理脑海中混乱的记忆碎片。半晌,她才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清晰的指向性: “不是防御机制……是‘格式化’。”她喘息了一下,“我……‘听’到了它的最终指令……抹除一切异常变量,回归……空白。我们……差点成了被擦除的‘错误数据’。” 她的话让赵教授倒吸一口凉气。阿明更是脸色发白,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害怕那无形的抹杀力量再次降临。 言今的眼神则更加深邃。辛言的感知比他更直接,触及了谐律器更深层的逻辑恐怖。这不仅仅是维持某种扭曲秩序的工具,它本身就可能是一个巨大的、失控的、具备排异反应的“活物”。 “你吼了什么?”辛言忽然问,目光再次聚焦在言今脸上,带着探究,“在那白光里……我感觉到……一种不同的‘震动’……不是攻击,是……质问?” 言今沉默了一瞬。地下空间那决绝的咆哮似乎还在耳边回荡。他迎上辛言的目光,没有回避:“‘理解’。” 这个词出口的瞬间,他自己也感到一丝微妙的悸动。说出它,并未引来预想中的反噬,反而像是对自身某种状态的确认。 辛言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一丝极淡、极复杂的弧度在她苍白的唇角勾起,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了悟:“呵……‘理解’?向一台试图格式化你的机器寻求理解?言今,你有时候……天真得可怕。”她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却坚持说道,“但也……正因为是这种天真,撬动了它绝对逻辑里的……裂痕。” 她不再看他,目光转向被赵教授小心翼翼放在一旁的那块布满裂痕的石板,以及那几本残存的档案。 “找到了什么?”她问赵教授,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对信息的渴求。 赵教授立刻将之前的发现和盘托出——石板边缘疑似坐标的刻痕,以及档案中反复提及的“第一共鸣塔”。 “……笔记里暗示,那是更高级的节点,甚至可能是所有谐律器的‘源头’之一。”赵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如果我们能找到它……” “就能离真相更近一步,或者死得更快一点。”辛言冷淡地接话,打断了他的兴奋。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因脱力而失败,言今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传来的、克制的温度。 “坐标……”辛言无视了身体的虚弱,大脑在飞速运转,“需要参照系……旧世界的地图,或者……星图轨迹推算……光有符号没用。”她的目光扫过商铺外荒凉的街道,“这鬼地方,找不到那种东西。” 气氛一时沉寂。目标似乎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 就在这时,一直紧张地盯着窗外的阿明突然压低声音,带着惊恐:“有人!外面有人!” 言今瞬间起身,如同蓄势待发的阴影,悄无声息地贴近窗边,透过积满灰尘的玻璃向外望去。辛言的眼神也骤然锐利,示意赵教授将石板和重要档案藏好。 街道尽头,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蹒跚着向这边靠近。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几岁的少女,衣衫褴褛,脸上布满污垢,唯有一双眼睛,在灰败的肤色衬托下,显得异常明亮和……警惕。她走得很慢,不时回头张望,像是在躲避什么。 不像“词典阁”的人,也不像被控制的居民。更像是一个在废墟中独自挣扎求生的流浪者。 言今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描着少女的举止、步伐、神态。没有言灵之力的波动,没有被控制的僵硬,只有长期处于危险环境中养成的、近乎本能的戒备与虚弱。 少女在距离商铺十几米外停住了脚步,她显然也发现了这里有人,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小兽,犹豫着是前进还是逃离。 言今缓缓推开了吱呀作响的店门,走了出去,在门口站定,双手摊开,示意没有武器,目光平静地看着那少女。 少女受惊般后退了半步,脏兮兮的手紧紧攥住了衣角。 “……我……没有恶意。”言今开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缓,避免任何可能引发误会的语调,“需要帮助吗?” 少女死死地盯着他,嘴唇抿得发白,良久,才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问道:“你们……不是‘哑巴’?也不是……‘收词人’?” “哑巴”可能指代“哑默教”,而“收词人”……言今心中一动,这或许是本地幸存者对“词典阁”人员的称呼。 “不是。”他肯定地回答。 少女似乎松了口气,但戒备并未完全消除。她的目光越过言今,好奇地瞥了一眼商铺内部,当视线扫过躺在那里、脸色苍白的辛言时,明显停顿了一下。 “她……生病了?”少女小声问。 “消耗过度,需要休息。”言今回答,同时捕捉到了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类似同情的神色。 短暂的沉默后,少女似乎下定了决心,向前挪了一小步:“我……我叫小夜。我知道……哪里能找到‘旧地图’。” 言今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面上不动声色:“哪里?” 小夜指了指城市更深处,那片被更高大、更破败建筑阴影笼罩的区域:“‘拾荒佬’的老巢……他们收集了很多……旧世界的东西。但是……”她脸上露出恐惧,“他们……很危险。而且,那里靠近……‘回音壁’。” 回音壁? 一个新的地名,带着不祥的意味。 言今回头,与商铺内辛言的目光在空中交汇。辛言微微眯起眼,那是一个评估风险与收益的眼神。 线索指向了“拾荒佬”和“回音壁”,而眼前这个名为小夜的少女,是引路人,也可能是一个未知的陷阱。 “为什么告诉我们?”言今问,目光如炬。 小夜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一个人……活不下去了。你们……看起来……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或许是他们身上还残留着与谐律器对抗后的痕迹,或许是辛言的重伤让她产生了共情,又或许,这只是一个绝望中的赌注。 言今沉默着。前路未知,危险重重,但停滞不前,同样意味着死亡。 他看向辛言,用眼神询问。 辛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计算。几秒后,她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言今转回身,对着忐忑不安的小夜,做出了决定: “带路。” 沉默纪元 第二十一章:回音测试 小夜在前方引路,像一只习惯于阴影的幼兽,脚步轻捷,身形总是不自觉地贴着断壁残垣移动,将自身暴露的风险降至最低。她不时停下,侧耳倾听,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对这片废墟的熟稔与畏惧。 言今背负着辛言,稳步跟在后面。辛言的体重很轻,伏在他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只有她微弱却温热的呼吸,断断续续地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提醒着他这份负担的存在与脆弱。他走得很稳,刻意控制着步伐的起伏,避免牵动她可能存在的内伤。赵教授和阿明紧随其后,两人都紧抿着唇,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愈发荒凉、破败的环境。 他们正在深入这座城市的“肠腔”,向着小夜口中“拾荒佬”的领地靠近。周围的建筑愈发高大,也愈发残破,如同巨兽死去的骸骨,沉默地指向灰霾的天空。许多楼体上布满了巨大的、非自然的裂痕,像是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粗暴地撕裂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尘埃和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还有一种更隐晦的、如同电路板烧焦后的臭氧味,若有若无。 “快到了。”小夜在一处十字路口停下,指着前方一片被扭曲钢筋和混凝土块半封堵的街道,“穿过那里,就是‘回音壁’的边缘,拾荒佬的据点就在壁的另一头。” 言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片区域的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一种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他凝神感知,并未发现明显的言灵之力波动,但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怪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漫上心头。 “回音壁……是什么?”言今问道,目光依旧锁定着前方那片不祥的区域。 小夜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抱紧了双臂:“是……一片怪地方。不能大声说话,甚至……不能想得太用力。”她的话语有些混乱,带着孩童式的恐惧,“声音……有时候会自己跑出来,变成……别的东西。有时候,还能听到……很久以前的声音,困在里面,一直响,一直响……” 声音的异常?残留的声波信息?言今眉头微蹙。这听起来不像是谐律器节点直接的影响,更像是某种能量残留场,或者……是节点运行副产物形成的特殊地理现象? “有路绕过吗?”赵教授紧张地问。 小夜摇了摇头,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无奈:“这是最快、也是唯一知道安全的路线。绕路的话,要经过好几个‘哑巴’的巡逻区,还有……‘收词人’有时候会出现的地方。” 权衡之下,穿越“回音壁”边缘成了唯一的选择。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踏入那片半封堵的街道。一进入其中,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连风声都变得喑哑。一种被窥视的感觉,从四面八方那些幽深的窗口和裂缝中渗透出来。 言今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连呼吸都收敛了几分。他能感觉到背上辛言的呼吸也似乎屏住了。 突然,阿明脚下不慎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碎石。 “咔哒。” 一声轻响,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放大了数倍。 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那声“咔哒”并未消散,而是如同投入粘稠液体中的石子,产生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它开始变形,拉长,在空气中扭曲、回荡,最终变成了几声断续的、像是许多人压着嗓子窃窃私语的重叠回音,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恶意的嘲弄感,萦绕在众人耳边。 阿明吓得脸色煞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别……别发出声音!”小夜用气音急切地警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也别……别去想它!越想,它越厉害!” 言今心中一凛。不仅仅是物理声音,连强烈的思维波动也会被捕捉、放大、扭曲?这“回音壁”的诡异,远超他的预期。它像是一面映照内心恐惧的、肮脏的镜子。 他收敛心神,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和背负的人身上,努力驱散脑海中因那诡异回音而产生的任何杂念。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然而,有些东西,越是压抑,越是清晰。 趴在言今背上的辛言,在经历了最初的紧绷后,似乎因为重伤后的虚弱,精神壁垒不再像往常那样坚不可摧。她半阖着眼,意识在清醒与模糊间浮沉。言今背上传来的坚实温度,他沉稳有力的心跳节奏,混合着伤口隐隐作痛的刺激,以及周围这片吞噬并扭曲声音的诡异领域,让她封闭的内心,不受控制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一些被深埋的、关于过往的碎片,如同沉船般缓缓浮上意识的浅滩。 ……冰冷的实验室,闪烁的指示灯,穿着白大褂的模糊人影,还有……一个温和的、却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在重复:“……谎言是必要的保护层,辛言。真实……会带来毁灭……” ……更久远一些,是铺天盖地的争吵声,瓷器碎裂的刺耳声响,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你嘴里还有一句真话吗?!”然后是一切归于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些记忆的碎片带着尖锐的棱角,刮擦着她敏感的神经过往的伤痕骤然刺痛。 就在这时,周围的空气再次泛起不自然的涟漪。 一阵细微的、如同玻璃珠滚落在地的声响凭空出现,这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并且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紧接着,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仿佛由许多个声音碎片拼凑而成的低语,断断续续地响起: “……保护层……毁灭……真话……吗……” 正是辛言脑海中刚刚闪过的记忆片段里的关键词!被扭曲、重组后,变成了充满恶意的诘问,在她耳边幽幽回荡! 辛言猛地睁大了眼睛,金纸般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试图压制,但精神的创伤和肉体的虚弱让她失去了往日的绝对控制力。那低语如同附骨之疽,钻入她的脑海,疯狂搅动。 言今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常。她身体的瞬间僵硬,以及那细微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透过相贴的脊背,清晰地传递给他。他甚至能听到她骤然变得急促、却又强行压抑的呼吸声。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询问。此刻任何多余的声音和动作都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回响。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托着她腿弯的手臂,收紧了一些。一个沉默的、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姿态。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她能听到的、低沉到极致的的气音,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在。” 没有安慰,没有探究,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如同暴风雨中悄然投下的船锚,简单,却沉重。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沸腾油锅里的冷水,在辛言混乱的心绪中激起了另一种反应。她身体猛地一颤,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这简单直接的力量猝然击中的震动。她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肩颈处的衣料里,隔绝了外界那恶意的低语,也掩盖了自己此刻必定狼狈的神情。 那诡异的回音又持续了几秒,似乎因为失去了“燃料”,终于渐渐微弱下去,最终消散在凝滞的空气里。 四周重新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言今的步伐依旧稳定,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背上传来的、辛言逐渐平复下来的呼吸和不再那么紧绷的身体,印证了那短暂而凶险的交锋。 小夜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复杂,加快了脚步。 赵教授和阿明更是大气不敢出,紧紧跟上。 终于,前方出现了亮光,街道的尽头隐约可见。穿过最后一片倾倒的混凝土框架,他们走出了“回音壁”影响的核心区域。那股无形的压力骤然减轻,虽然环境依旧破败,但至少空气恢复了流动,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言今将辛言小心地放下来,让她靠着一堵断墙休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只是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敛去的波澜。她避开言今的目光,看向小夜: “还有多远?” 小夜指着前方不远处一个被旧世界地铁入口改造而成的、布满锈蚀金属和防御工事的洞口: “那里,就是拾荒佬的‘巢穴’。” 洞口幽深,如同巨兽张开的口器,散发着危险的气息。而他们,即将主动走入其中。 沉默纪元 第二十二章:巢穴规则 地铁入口被改造成了一个扭曲的堡垒。锈蚀的钢铁与粗粝的混凝土粗暴地焊接、堆叠在一起,形成一道足以抵御小型冲击的屏障。上方悬挂着用废旧轮胎和铁丝网制作的警示标记,以及几串风干的、难以辨认原本形态的骨骸,随着阴冷的风轻轻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嗒嗒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尿臊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许多人长期挤在密闭空间里形成的浑浊体味。 洞口幽暗,仿佛能吞噬光线。只有深处一点摇曳的火光,证明其中并非完全的虚无。 小夜在距离洞口十余米外停下,瘦小的身体绷紧,像是靠近了天敌巢穴的幼鼠。“我只能带你们到这里了。”她声音发紧,带着显而易见的恐惧,“进去后,左边第三个岔路,往下走,最大的那个站台……就是他们交易的地方。”她说完,不等言今回应,转身就想溜走。 “等等。”言今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定住身形的力量。他从小队仅剩的物资里拿出一小包压缩饼干和半壶水,递了过去。“酬劳。” 小夜愣住了,看着那在她眼中堪称奢侈的食物和净水,脏污的小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她飞快地抬头看了言今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渴望、警惕,以及一丝长久未被善意对待的茫然。她最终没有拒绝,用几乎抢夺的速度抓过东西,紧紧抱在怀里,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旁边的废墟缝隙,消失不见。 言今收回目光,看向那漆黑的洞口。小夜的恐惧做不得假,里面的危险是实实在在的。 “我走前面。”他对赵教授和阿明说道,语气不容置疑。然后将目光转向靠墙站立的辛言。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洞悉人心的冰冷与锐利,仿佛刚才在“回音壁”中的短暂失态从未发生。 “能走吗?”他问。 辛言没回答,只是用行动表示。她推开言今试图搀扶的手,自己站直了身体,尽管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脊背挺得笔直。“管好你自己。”她的声音带着伤后的沙哑,却依旧锋利,“里面的人,舌头比刀子毒。” 言今不再多言,率先迈步,踏入了那片黑暗。辛言紧随其后,赵教授和阿明深吸一口气,也跟了进去。 通道内部比想象中更加狭窄和曲折。原本的地铁隧道被各种废弃物和加固结构分割得支离破碎,形成了迷宫般的路径。墙壁上涂抹着粗糙而诡异的符号和警告语,有些是用颜料,有些则像是用利器甚至血迹刻画上去的。昏暗的火把插在墙壁的缝隙里,跳动的火光将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空气中那股浑浊的气味更加浓烈,还夹杂着低沉的、仿佛压抑着兽性的窃窃私语声,从四面八方黑暗的角落传来,如同无数湿冷的触手,试图抚摸闯入者的皮肤。 走了没多久,前方出现了岔路。按照小夜的指引,他们选择了左边第三条向下倾斜的通道。坡度很陡,脚下湿滑,需要格外小心。 就在他们深入不久,两侧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几个人影。 他们如同从墙壁里渗透出来,穿着用各种破布、皮革和塑料片拼凑而成的衣物,脸上涂着厚厚的污垢或是某种诡异的油彩,眼神在火光下闪烁着饥饿、贪婪与毫不掩饰的恶意。他们手中拿着磨尖的钢筋、嵌着钉子的木棒,甚至是锈迹斑斑的砍刀,像一群打量着猎物的鬣狗,缓缓围拢上来,堵住了前后的去路。 阿明吓得几乎要叫出声,被赵教授死死捂住嘴巴。言今停下脚步,将辛言稍稍挡在身后,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些“拾荒佬”。他没有从他们身上感受到言灵之力的波动,只有最原始的、为了生存而磨砺出的野蛮与危险。 其中一个格外高大、脸上有一道狰狞疤痕贯穿左眼的男人,似乎是头领。他咧开嘴,露出满口黄黑色的牙齿,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生面孔啊。懂规矩吗?” 言今没有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里面装着几块在之前据点找到的、成色尚可的工业电池碎片和一小卷尚有用途的铜丝——这是在末世环境下,除了食物和水之外的硬通货。 他将其扔给那个刀疤脸。 刀疤脸接过,掂量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但贪婪并未消退。他的目光越过言今,在脸色苍白却难掩清丽轮廓的辛言身上停留了片刻,又在赵教授背着的、鼓鼓囊囊的背包上扫过。 “这点东西,只够买路。”刀疤脸嘿嘿笑着,用手中的砍刀指了指言今身后,“女人,和包里的东西,留下。你们三个,可以滚了。” 气氛瞬间紧绷如即将断裂的弓弦。阿明开始发抖,赵教授脸色惨白。辛言则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眼神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就在言今肌肉绷紧,准备迎接最坏情况的瞬间—— “黑齿,你的胃口,还是这么让人倒胃口。”一个略显尖细,带着几分油滑腔调的声音,从通道上方传来。 众人抬头,只见在侧上方一处由旧通风管道改造的平台上,倚着一个瘦削的男人。他穿着相对“体面”的、不知从哪个办公室翻出来的破烂西装,头发梳成一个滑稽的油头,脸上带着一种故作精明的笑容。与下面这些充满野性的拾荒佬不同,他身上带着一种属于“秩序”边缘的、算计的气息。 被称为黑齿的刀疤脸头领,看到此人,狰狞的表情收敛了些许,但眼神更加阴沉:“瘸鼠,这里没你的事!” 被叫做瘸鼠的瘦削男人嘿嘿一笑,灵活地从平台上爬下来,动作确实带着点跛足的不协调。他无视了黑齿那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径直走到言今面前,小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快速打量了他们一番,尤其是在言今沉稳的眼神和辛言那异于常人的冷静上多停留了一瞬。 “新来的?找东西?”瘸鼠搓着手,语气热络,却透着市侩,“跟这些只懂得抢掠的蛮子说不通。要找什么,问我瘸鼠就对了。这地底下,没我不知道的角落,没我不认识的‘货’。” 言今心中明了,这是遇到了地头蛇里的“信息贩子”。相比于黑齿赤裸裸的掠夺,与这种人打交道,至少存在交易的可能。 “旧地图。”言今言简意赅,“越详细越好,尤其是标注了大型能源设施或特殊信号源的。” 瘸鼠的小眼睛亮了一下:“地图?那可是紧俏货,特别是带标记的……”他拖长了语调,意思很明显。 “代价。”言今直接问。 瘸鼠舔了舔嘴唇,目光再次扫过辛言和赵教授的背包,但这次克制了许多:“地图,我有。但光靠你们刚才那点‘买路钱’可不够。而且,我怎么知道你们拿了地图,不会反过来坏了这里的‘规矩’?” 他话里有话,带着试探。 “我们只找地方,不惹麻烦。”言今承诺。 “空口无凭。”瘸鼠摇头晃脑,“这样吧,地图可以给你们看,甚至……可以借给你们抄录一份。”他话锋一转,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不过,你们得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 瘸鼠指了指通道更深处的黑暗,那里隐约传来一种沉闷的、如同某种巨大机械间歇性运转的轰鸣声。 “下面‘沉淀池’那边,最近来了个不开眼的家伙,占了我一个挺好的‘拾荒点’,还打伤了我两个人。”瘸鼠摊摊手,一副无奈的样子,“那家伙有点……邪门,力气大得不正常,好像不怕疼。我手下这些废物有点怂。你们帮我把那家伙‘请’走,地图,我双手奉上。” 一个任务。用风险换取关键信息。 言今看向辛言,用眼神交流。 辛言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嘴唇微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他在利用我们清除障碍。那‘邪门’的家伙,可能不简单。” 言今何尝不知。但黑齿在一旁虎视眈眈,瘸鼠是眼下唯一可能提供地图的途径。拒绝,意味着立刻与黑齿等人冲突,并且失去线索;接受,则要面对一个未知的、可能同样危险的敌人。 在这末世,每一步都是赌局。 言今收回目光,看向一脸期待的瘸鼠,做出了决定: “带路。” 沉默纪元 第二十三章:沉淀池的看守者 瘸鼠所谓的“沉淀池”,曾是旧时代地铁系统深处一个巨大的蓄水及设备维护空间。如今,这里只剩下空旷、潮湿与死寂。穹顶高阔,隐没在粘稠的黑暗里,只有几缕微弱的光线从破裂的通风口挣扎着透入,勉强勾勒出庞大、锈蚀的管道轮廓和如同史前巨兽肋骨般林立的混凝土支柱。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铁锈味,还有一种更刺鼻的、类似化学药剂变质后的酸腐气息。脚下是湿滑的、覆盖着不明粘液的地面,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不快的噗嗤声。远处,那沉闷的、如同垂死心脏搏动般的机械轰鸣声变得更加清晰,源头似乎就在这片广阔空间的中心。 瘸鼠和他几个手下在入口处就畏缩地停下了脚步,指着深处闪烁的几点微弱灯光:“就……就在那边。那家伙就在那儿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那些还能拆的零件。”他咽了口唾沫,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恐惧,“你们……小心点,那怪物……力气大得能把人骨头捏碎。” 言今没有理会他的絮叨,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昏暗的环境。这里的地形复杂,巨大的废弃设备和堆积的杂物形成了许多视觉死角,是绝佳的伏击地点。他侧耳倾听,除了那规律的轰鸣,还有一种……极其微弱,却连绵不绝的、仿佛金属摩擦的低语声,细若游丝,却让人头皮发麻。 辛言靠在一根冰冷的支柱上,微微喘息。沉淀池里污浊的空气让她本就虚弱的肺部感到不适。她闭目凝神片刻,再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听到吗?”她声音低哑,对言今说。 言今点头。那金属低语并非自然声响,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破碎的重复。 “像不像……被卡住的唱片?”辛言提示道,眼神锐利,“或者,一个……坏掉的复读机。” 言今心中一凛。他明白了辛言的意思。这声音,可能与“词律”有关,是某种言灵之力失控或残留的表现。瘸鼠口中的“邪门”和“不怕疼”,或许正源于此。 “你们在这里等着,保持警戒。”言今对赵教授和阿明吩咐道,同时看了瘸鼠一眼,警告意味明显。瘸鼠连忙点头,巴不得离得越远越好。 言今看向辛言,用眼神询问她的状态。 辛言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站直身体:“一起。”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面对可能与言灵相关的异常,她的感知和判断至关重要。 两人没有再废话,一前一后,借着巨大设备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中心区域潜行。越靠近,那金属摩擦般的低语声就越发清晰,也越发令人烦躁。它重复着几个模糊的音节,断断续续,无法组成有意义的词语,却带着一种偏执的、令人不安的执念。 终于,他们穿过一片由断裂管道组成的“丛林”,看到了中心区域的情形。 那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带,地面散落着各种大型机械的残骸和可回收的金属部件。几盏依靠残余线路供电的应急灯,发出昏黄摇曳的光芒,成为这片黑暗中最主要的光源。而在灯光聚焦的中心,一个高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蹲在地上,用一双与体型极不相称的、异常灵巧的手,反复拆卸、组装着一个小型齿轮组。 那身影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油污的工装,身形魁梧,肌肉虬结。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头部——一个锈迹斑斑、布满焊接痕迹的旧式金属头盔,将整个头颅完全包裹,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下两条狭长的、黑暗的视缝。那令人烦躁的金属低语声,正是从头盔内部不断传出。 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机械世界里,对言今和辛言的靠近毫无察觉。 言今和辛言交换了一个眼神。这个“看守者”的状态很不对劲。他更像是一个被困在某种机械执念中的迷失者,而非主动占据地盘的掠夺者。 就在这时,那看守者似乎完成了手中的活计,将组装好的小齿轮随意丢在一旁,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他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头盔下的黑暗视缝,精准地锁定了言今和辛言所在的方向。那持续不断的金属低语声,骤然停止了。 一股沉重如山岳般的压迫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那不是言灵之力主动的威压,而是源于其庞大身躯和某种非人特质带来的、纯粹物理和精神层面的窒息感。 他没有立刻发动攻击,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闯入者,头盔内部传来细微的、仿佛齿轮转动的咔哒声。 辛言的瞳孔微微收缩,她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头盔……是关键。那低语是破碎的‘词’,他被困住了,可能是‘工匠’、‘修复’或者‘循环’之类的概念……但被扭曲了,变成了无法停止的重复指令。” 言今瞬间明了。这是一个言灵之力的受害者,其能力或禁忌词与机械、重复性劳作相关,但发生了可怕的畸变,将他变成了一个只知道执行“修复”或“组装”指令的活体机器。瘸鼠的人被打伤,恐怕只是因为干扰了他的“工作”。 “尝试沟通?”言今低声问。 “风险未知。他的‘逻辑’可能已经彻底混乱。”辛言冷静地分析,“但直接冲突,我们占不到便宜。他的‘言灵’可能赋予了他远超常人的力量和……某种程度上的物理免疫。” 就在这时,那看守者动了。他没有咆哮,也没有冲锋,只是抬起一只带着厚重焊接手套的手,指向旁边一堆散落的金属零件,然后又指了指言今和辛言,最后指向出口的方向。 一个简单、粗暴的指令:留下零件,然后,离开。 他依旧没有表现出攻击性,但那姿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驱逐打扰他神圣工作的蚊虫。 言今沉默着。他不能留下赵教授背包里那些可能用于交换地图的关键零件,更不能就此退去。地图是找到“第一共鸣塔”的关键。 他缓缓上前一步,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尝试用平缓的语调开口:“我们无意打扰你的工作。我们只需要一张地图,找到后立刻离开。” 头盔下的黑暗视缝,毫无波动。那看守者似乎根本无法理解,或者拒绝理解“地图”这个概念。他依旧固执地指着那堆零件,然后再次指向出口。那金属的低语声重新响起,变得更加急促、尖锐,仿佛系统遇到了无法识别的错误指令,开始报警。 沟通无效。 看守者向前踏出一步。沉重的脚步落在地面上,发出闷响,整个地面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震。一股更加实质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辛言的声音在言今脑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领域’在强化……小心,他可能要执行‘清除干扰’的指令了!” 言今眼神一凛,知道无法善了。他压低身体重心,体内那微弱却坚韧的言灵之力开始加速流动,集中向双眼和双耳,强化着他的动态视觉和听觉,准备迎接一场力量悬殊的恶战。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辛言却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 她没有后退,反而上前一步,与言今并肩。她无视了那迫近的庞大身影和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抬起苍白纤细的手指,指向看守者那颗锈迹斑斑的金属头颅,用一种清晰、冰冷、仿佛能穿透钢铁的声音,说出了两个破碎的音节。 那不是完整的词语,更像是她从对方那无止境的金属低语中捕捉到的、最核心的两个发音片段。 “Ki……Xun……”(注:拟音,代表破碎的核心指令) 这两个音节出口的瞬间,那看守者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所有的动作骤然僵直! 头盔内部传来的齿轮转动声和金属低语声,变成了刺耳、混乱的爆鸣!那两条黑暗的视缝后面,似乎有幽蓝色的、极其不稳定的光芒疯狂闪烁起来! 他抱着头颅,发出了一种并非人类喉咙所能发出的、混合着痛苦、迷茫与愤怒的金属嘶鸣! “你……对……他……做了……什么?”言今震惊地看向辛言。 辛言的脸色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更加透明,她急促地喘息着,显然刚才那看似简单的两个音节,耗费了她巨大的心力。她盯着陷入混乱的看守者,眼神冰冷如手术刀: “我……输入了一个错误的‘终止指令’……扰乱了他的核心循环。趁现在!” 沉默纪元 第二十四章:错误的代价 沉淀池的中心,时间仿佛被那刺耳的金属嘶鸣绞碎了。 庞大的看守者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踉跄着向后倒退,锈迹斑斑的金属靴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混乱的巨响。他双手死死抱住那颗不断发出爆鸣声的头盔,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视缝后那幽蓝的光芒疯狂闪烁、明灭,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或者……爆裂。 辛言那看似轻巧的两个破碎音节,如同两枚精准的楔子,打入了它早已畸变、僵化的核心指令循环,引发了灾难性的逻辑崩塌。 “走!”言今低喝一声,没有选择趁机攻击这个陷入痛苦的迷失者。他的目标是地图,不必要的战斗只会徒增风险,更何况,他对这个被言灵之力扭曲的可怜存在,并无必杀之意。 他一把拉住因精神透支而微微摇晃的辛言,迅速绕过那不断发出嘶鸣、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庞大身躯,冲向瘸鼠所指的那个“拾荒点”——一片堆积着更多机械残骸和几个相对完好的工具箱的区域。 赵教授和阿明在入口处看得心惊胆战,见到言今手势,也连忙压下恐惧,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来。 “找!快找地图!”言今语速极快,目光如电,扫视着堆积如山的废弃物。这里杂物太多,纸张类物品在潮湿环境下极易腐烂,希望渺茫。 辛言靠在一個冰冷的金属箱上,急促地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强行解读并干扰一个畸变言灵的核心,对她的反噬比预想更重,脑海中如同有无数细针在反复穿刺。但她强行凝聚精神,苍白的指尖拂过几个锈蚀的文件柜抽屉:“这些……可能……” 阿明和赵教授手忙脚乱地开始翻找。纸张粘连、霉变,大多一触即碎,偶尔找到几张相对完好的,也只是无关紧要的零件清单或操作手册。 就在这时,身后那疯狂的金属嘶鸣声,陡然发生了变化。 它不再仅仅是痛苦和混乱,而是开始掺杂进一种新的、令人脊背发寒的音调——一种冰冷、粘稠,仿佛来自深渊的……愤怒。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类,更像是钢铁巨兽咆哮的怒吼,猛地炸响!整个沉淀池的空气都随之震颤! 言今霍然回头。 只见那看守者停止了无意义的乱撞,重新站稳了身体。他抱着头盔的双手缓缓放下,视缝后那原本疯狂闪烁的幽蓝光芒,竟然稳定了下来,转化成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冰冷的……暗红色。如同冷却的熔岩,充满了毁灭性的死寂。 那持续不断的金属低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缓缓转动那颗覆盖着金属的头颅,暗红色的“目光”如同探照灯,死死锁定了正在翻找的辛言。 他认定了干扰的来源。 “他的逻辑……重组了……”辛言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震颤,不是恐惧,而是对未知变化的惊悸,“错误的指令……没有终止他……反而……催生了更危险的‘清除协议’……” 看守者动了。他不再蹒跚,步伐变得稳定而充满压迫性,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动。他不再指向零件,也不再驱逐,他的目标变得单一而明确——彻底清除干扰源。 他抬起一只手,并非赤手空拳,而是猛地插进身旁一台废弃的压缩机残骸中,伴随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他硬生生掰下了一根足有成人手臂粗细、前端尖锐的沉重钢钎! 钢钎在他手中轻若无物,暗红色的目光透过视缝,冰冷地聚焦在辛言身上。 “躲开!”言今大吼,猛地将辛言向旁边一堆厚重的金属板后推去,同时自己向侧方急闪!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那根沉重的钢钎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发炮弹,精准无误地轰击在辛言刚才站立的位置! “轰!!” 巨响震耳欲聋!金属工具箱和里面的零件如同纸糊般被瞬间洞穿、炸开!碎片四散激射,打在周围的设备上叮当作响!地面被砸出一个浅坑,泥水飞溅! 力量之大,远超常人想象! 辛言被言今推得踉跄扑倒在一堆电缆线圈后,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飞溅的金属碎片擦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看守者一击不中,没有丝毫停顿,如同一个被输入了单一杀戮指令的机器人,大步流星地朝着辛言藏身的方向追去,对近在咫尺的言今和赵教授等人视若无睹。 言今眼神冰冷,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已无用。他脚下发力,身体如离弦之箭般射出,并非直接冲向看守者,而是冲向侧面一堆由废弃铁轨和钢筋组成的杂物堆。 就在看守者巨大的阴影即将笼罩辛言藏身之处,再次举起那根可怖的钢钎时—— 言今猛地踹在杂物堆一个关键的支撑点上! “哗啦啦——!” 早已不稳定的杂物堆瞬间崩塌!锈蚀的铁轨、沉重的钢筋如同山体滑坡,带着巨大的势能,朝着看守者倾泻而下! 看守者反应极快,放弃攻击,回身将钢钎横在头顶格挡! “铛!铛!铛!哐——!” 金属撞击的爆鸣连绵不绝,火花四溅!沉重的杂物砸在钢钎和他魁梧的身躯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被打得连连后退,脚步在地面上犁出深深的沟壑,暗红色的视缝光芒剧烈闪烁,显然承受了巨大的冲击。 但他没有倒下!那畸变的言灵赋予他的,不仅仅是力量,还有超乎想象的物理抗性! 他猛地发力,震开压在身上的最后几根钢筋,暗红色的“目光”再次锁定言今,发出了低沉的、如同引擎空转般的轰鸣。干扰清除列表上,又多了一个名字。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文件柜前疯狂翻找的赵教授,发出了惊喜却又带着哭腔的喊声:“找到了!地图!是区域能源图!” 他手中高举着一张泛黄、边缘破损,但主体尚且完好的大幅图纸。图纸上方,清晰地标注着一个醒目的符号,旁边用旧世界文字写着——“中继信号塔‘阿尔法’”。 “第一共鸣塔”的可能坐标! 然而,这声呼喊,同时也吸引了那头钢铁凶兽的注意。 看守者舍弃了近处的言今和藏匿的辛言,暗红色的目光转向了手持地图的赵教授。对他而言,那张发出声音、吸引注意力的纸,也成了需要清除的“干扰”。 他迈开沉重的步伐,如同一辆启动的重型坦克,朝着惊慌失措的赵教授和阿明冲去! “教授!小心!”阿明尖叫着,试图拉开赵教授,自己却因恐惧而双腿发软。 言今目眦欲裂,他与赵教授之间隔着近二十米的距离,中间还横亘着倒塌的杂物,根本来不及救援! 眼看那巨大的阴影和死亡的钢钎即将笼罩两位几乎没有反抗能力的学者——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脆的碎裂声,从看守者的头颅侧面响起。 是辛言。 她不知何时已经从藏身处站起,手中握着一块从地上捡起的、边缘锋利的金属碎片。她没有试图攻击那坚固的盔甲,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碎片精准地投掷向了头盔侧面一个不起眼的、似乎是老旧接口或是焊接点的细微缝隙处! 碎片撞击,迸射出几点火星。 这攻击本身微不足道,甚至没有在头盔上留下痕迹。 但就是这精准的一击,让那看守者冲锋的步伐猛地一个趔趄!头盔内部传来一阵极其短暂、却异常尖锐的电流杂音!暗红色的光芒剧烈地、不正常地闪烁了几下,仿佛系统瞬间过载! 他发出了更加狂怒的咆哮,放弃了近在咫尺的赵教授和阿明,猛地转身,将所有暴戾的杀意,再次倾泻向那个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他、干扰他的苍白女人! 钢钎带着毁灭的风压,横扫而至!范围之大,几乎覆盖了辛言所有可能的退路! 辛言瞳孔骤缩,体力与精神的双重透支,让她已无法做出有效的闪避。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撞向她,将她狠狠推开! 是言今! 他利用看守者转身的刹那,爆发出极限的速度,横插而入! “噗——” 沉闷的、令人心脏停跳的撞击声。 钢钎的尖端,擦着言今的左侧肋部掠过!护体的微弱言灵之力如同纸片般被撕裂,衣料瞬间破碎,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绽开,鲜血如同泼墨般飙射而出! 言今闷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抱着辛言一起摔飞出去,重重撞在后方一根混凝土支柱上,才堪堪停下。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眼前阵阵发黑。 “言今!”辛言失声惊呼,被他护在怀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温热的血液迅速浸透了自己胸前的衣物。她看着他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和因痛苦而紧绷的下颌线,一直冰封的眼底,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名为恐慌的裂痕。 看守者一击得手,暗红色的光芒稳定下来,带着冰冷的满足感。他迈步,准备进行最后的清除。 然而,他刚抬起脚,整个沉淀池,连同更深层的地铁隧道,猛地传来一阵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都要深沉的震动! “轰隆隆——!” 仿佛地底有什么庞大的东西被惊醒了。穹顶的尘埃和碎石如同暴雨般落下,远处的机械轰鸣声变得狂乱而不稳定,那几盏昏黄的应急灯疯狂闪烁,最终“啪”“啪”几声,接连熄灭! 整个空间,陷入了一片更加深邃、更加不祥的黑暗。只有看守者头盔上那两点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地狱的入口,在黑暗中缓缓移动。 新的异变,发生了。 沉默纪元 第二十五章:背叛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沉淀池。 只有看守者头盔上那两点暗红色的光芒,如同嗜血野兽的瞳孔,在绝对的漆黑中缓缓移动,锁定了倚靠在支柱下、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言今和辛言。钢钎拖曳在地面的摩擦声,刺耳而催命。 言今肋部的伤口血流如注,剧痛抽空了大部分力气,视线边缘已经开始发黑。他咬紧牙关,试图将怀里的辛言再推开一些,自己则挣扎着想站起来,迎接那必死的最后一击。他能感觉到辛言抓着他衣襟的手,冰凉,却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这边!快!” 一束摇晃的手电光柱,如同利剑般刺破黑暗,从侧后方射来,照亮了满地狼藉和那尊迫近的钢铁杀神。是赵教授!他脸色惨白如纸,但眼神里却有一种学者罕见的决绝。他扶着几乎瘫软的阿明,手电光精准地晃向了看守者头盔的视缝! 暗红的光芒被强光干扰,猛地一滞。看守者发出一声被挑衅的低沉咆哮,动作有了一瞬间的迟滞。 “走!”赵教授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激起回响。 这短暂的干扰,为言今争取到了致命的半秒钟。他不再试图起身,而是就着倒地的姿势,用未受伤的右臂猛地揽住辛言的腰,双腿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向侧后方一个翻滚! “轰!” 沉重的钢钎几乎是擦着言今的后背,狠狠砸在他们刚才倚靠的混凝土支柱上!碎石迸溅,支柱表面被打得凹陷下去,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一击落空,看守者暗红的“目光”立刻转向了手持光源的赵教授和阿明。他舍弃了近处的目标,迈开沉重的步伐,如同不可阻挡的战车,朝着新的干扰源冲去。 “教……教授!”阿明吓得魂飞魄散,腿一软,直接坐倒在地。 赵教授手电的光柱开始剧烈摇晃,但他没有后退,反而将另一只手里紧紧攥着的地图卷成一团,用尽力气朝着言今和辛言翻滚的方向扔了过去! “接着!” 地图在空中划出一道无力的弧线,落在离言今不远处的泥水里。 也就在这一刻,看守者巨大的阴影已经笼罩了赵教授和阿明。钢钎带着死亡的风压,再次举起—— “砰!” 又是一声枪响!这一次,声音更近,更清晰!子弹并非射向看守者那坚固的头盔,而是精准地打在了他脚下不远处一根裸露的、缠绕着破损绝缘皮的电线上! 火花四溅! 那电线连接着不知何处残留的微弱电流,被子弹击中短路,爆开一团耀眼的电火花和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和爆响,让依赖某种特殊感官的看守者动作再次一僵,发出一声困惑而愤怒的低吼。 “黑齿!你他妈还看戏?!”通道入口处,传来了瘸鼠气急败坏的尖叫。 只见黑齿带着几个手下,不知何时已经摸到了附近,其中一个手下手里正端着一把老旧的、冒着青烟的步枪。显然,刚才那一枪是他开的。 黑齿脸上那道疤在远处应急灯熄灭前最后一瞬的余光中,显得格外狰狞。他啐了一口,狞笑道:“瘸鼠,你的人情,老子还了!现在,该收我们的账了!” 他话音未落,目光已经贪婪地投向了泥水中那卷泛黄的地图,以及因为失血和剧痛而暂时失去抵抗能力的言今,还有他身边那个虽然虚弱、却依旧能看出价值的女人。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瘸鼠和黑齿,从未真正离开。他们一直在等,等看守者消耗掉这些“生面孔”的力气,等最好的下手时机。 而现在,时机到了。 看守者被连续的干扰激怒,暂时放弃了对赵教授和阿明的攻击,暗红色的“目光”在瘸鼠、黑齿等人和言今等人之间游移,似乎在重新评估威胁等级,系统因为混乱而暂时陷入了短暂的逻辑僵直。 “地图!还有那女人!都是老子的!”黑齿狂笑着,一挥手,带着手下呈扇形围拢上来,彻底堵死了言今和辛言的退路。他们手中的简陋武器,在黑暗中反射着冰冷的光。 前有因逻辑混乱而暂时停滞、但随时可能再次暴走的钢铁看守者,后有贪婪残忍、趁火打劫的拾荒佬。 言今半跪在泥水里,右手死死按住肋间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剧烈的喘息牵动着伤处,带来一阵阵眩晕。左臂依旧护着辛言,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和细微的战栗。地图,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却仿佛隔着天堑。 辛言倚靠着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极致冰冷的光,如同淬毒的刀锋,扫过逼近的黑齿等人,又落在那尊沉默的钢铁巨兽身上。她在计算,在寻找那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赵教授和阿明被隔在另一边,面对重新开始移动的看守者,绝望地后退,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绝境。 言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了腰间一个硬物——那是之前小夜给他们的、仅剩的一小块高能量压缩食品的包装,材质坚硬,边缘锐利。无用,但……或许。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看向黑齿,声音因失血而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平静: “地图,可以给你们。” 黑齿一愣,随即咧嘴笑了,露出满口黄牙:“算你识相!” “但是,”言今继续道,目光越过黑齿,看向了通道入口处若隐若现的瘸鼠,“你们确定,拿得稳吗?” 他话音未落,沉淀池深处,那原本就狂乱不稳的机械轰鸣声,陡然拔高了一个层级!变成了某种尖锐的、仿佛金属被强行撕裂的哀鸣!同时,整个空间的震动变得更加剧烈,穹顶开始有大块的混凝土和钢筋松动、坠落! “哐当!轰隆——!” 一块巨大的、带着锈蚀管道的混凝土块,从高处砸落,就落在黑齿等人与言今之间,溅起的泥水泼了几人一身! 地底的异变,正在升级!这里随时可能彻底坍塌! 黑齿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吓得魂飞魄散,阵型瞬间散乱。 也就在这地动山摇、所有人注意力被分散的刹那—— 言今动了! 他没有去捡近在咫尺的地图,也没有试图攻击任何人。他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那块坚硬的包装碎片,如同飞镖般,精准地掷向了那尊僵立原地的看守者头盔——目标,依旧是那个细微的焊接点! “啪!” 一声轻响,几乎被淹没在崩塌的轰鸣中。 但足够了。 那看守者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震!暗红色的光芒再次疯狂闪烁,内部传来更加刺耳、更加混乱的爆鸣!他被这微不足道的攻击再次激怒,逻辑彻底崩坏,将“清除干扰”的优先级提到了最高! 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放弃了所有目标判断,朝着攻击来源——也就是黑齿等人所在的大致方向,如同一头发狂的犀牛,悍然冲撞过去! “妈的!怎么回事?!”黑齿惊恐地大叫,看着那尊钢铁杀神朝着自己冲来,吓得肝胆俱裂,再也顾不上去抢地图和女人,连滚爬爬地向后逃窜!他的手下更是作鸟兽散。 混乱!彻底的混乱! 崩塌,追杀,惨叫,金属的咆哮……沉淀池瞬间化作了炼狱。 言今在掷出碎片的瞬间,就已经拉起了辛言,低吼道:“走!” 他没有去管地图,也没有去管黑齿和看守者的厮杀,更没有能力再去救援被隔在另一侧的赵教授和阿明。他死死抓着辛言冰冷的手,凭借着记忆和对危险的直觉,朝着与黑齿等人逃跑方向相反的、一个更加狭窄、似乎通往更深处的检修通道,踉跄着冲了过去。 现在,活下去,是唯一的目标。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那条黑暗通道的瞬间,辛言却猛地回头,看向那片混乱的中心,看向那卷落在泥水中的地图,以及被看守者追逐、惨叫着被钢钎扫飞的一个拾荒佬。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眼中闪过一丝极致的冰冷与决绝。 然后,她任由言今拉着,一同跌入了那条未知的、弥漫着更浓重铁锈和尘埃气味的黑暗之中。 身后的咆哮、崩塌与惨叫,迅速被通道的曲折与黑暗吞噬,变得模糊不清。 只有那地底深处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金属撕裂声,如同某种庞大活物的喘息,在前方的黑暗里,等待着新的祭品。 沉默纪元 第二十六章:铁锈呼吸 黑暗吞噬了一切。 身后的咆哮、崩塌、惨叫,被厚重的混凝土与曲折的通道迅速吸收、扭曲,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遥远的背景噪音,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听到的溺水者的呼喊。 言今几乎是拖着辛言在黑暗中前行。他的左肋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血液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浸透衣物,粘稠而冰冷。失血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视野边缘是晃动的、不祥的黑影。他只能依靠右手摸索着冰冷、湿滑的墙壁,用意志力强行驱动着几乎麻木的双腿,向着未知的深处挪动。 辛言的情况同样糟糕。精神透支的反噬如同冰锥,持续凿击着她的意识核心。身体的虚弱让她脚步虚浮,大半重量都倚在言今身上。黑暗中,她只能听到他粗重、压抑着痛苦的喘息,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因竭力支撑而微微颤抖的力量,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她没有说话,保存着每一分力气,只是用另一只冰凉的手,紧紧回握住了他箍在她腰间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这不是依赖,而是一种无言的确认,确认彼此的存在,确认这条黑暗之路并非独行。 通道向下倾斜,坡度很陡。脚下的地面从湿滑的淤泥逐渐变成了粗糙的、掺杂着金属碎屑的硬土。空气变得更加浑浊,那股铁锈和化学药剂的气味浓烈到几乎实质,刺得人鼻腔和喉咙发痛。但奇怪的是,那地底深处传来的、如同金属撕裂般的尖锐哀鸣,在这里反而变得沉闷了些,不再是刺耳的噪音,而是转化成了一种更深沉、更规律的…… 嗡——嗡—— 如同某种庞大机械垂死的呼吸。带着沉重的、令人心悸的脉动,从脚下深处,从四周的墙壁中隐隐传来,震动着他们的骨髓。 “停下……”言今的声音嘶哑得几乎破碎,他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再也无法支撑。剧烈的喘息在狭窄的通道里回荡。 辛言也随之坐下,靠在他身侧,能清晰感觉到他身体的冰冷和不受控制的细微颤抖。失血过多,他需要紧急处理。 黑暗中,她摸索着撕下自己内衬衣摆相对干净的布料,凭着感觉和记忆,摸索到他肋间那片湿热的、不断涌出液体的伤口。她的动作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用布料紧紧压住伤口,然后利用巧劲,用撕下的布条绕过他的胸膛和后背,进行加压包扎。 言今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剧痛让他几乎咬碎牙关,但他没有发出更多声音,只是死死忍着。 “暂时……止不住血,只能减缓。”辛言包扎完毕,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你必须保持清醒。” 言今没有回应,只是靠在墙上,闭着眼,对抗着阵阵袭来的黑暗。那规律的、如同铁锈呼吸般的嗡鸣声,似乎钻入了他的脑海,与心跳逐渐同步。 嗡——(吸入)……嗡——(呼出)…… 在这诡异的节奏中,一些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 ……炽白的、试图格式化一切的光芒…… ……冰冷的电子音:“净化……倒计时……” ……自己脱口而出的咆哮:“理——解——!” ……以及,那光芒核心骤然裂开的、规则的缝隙…… 他猛地睁开眼,黑暗中瞳孔无法聚焦,但某种明悟却如同电流般窜过脊背。 “那声音……”他喘息着,断断续续地对辛言说,“不是……机械故障……” 辛言靠在他身边,同样闭目凝神。她的感知比他更敏锐,更能捕捉到那嗡鸣声中蕴含的、细微的“信息”。 “是‘痛苦’。”她忽然开口,声音冰冷,如同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这台庞大的‘机器’……或者说是这片区域的‘谐律器’深层结构……它在‘痛苦’。” 言今一怔。 “它的‘呼吸’……紊乱,带着杂波……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辛言继续描述着她感知到的“意象”,“那金属撕裂声……是它在挣扎。” 一个正在痛苦挣扎的谐律器节点?或者说,是这片地下网络本身,因为某种原因,正在经历一场“病变”? 这超出了他们对谐律器只是冰冷规则执行者的认知。 “小夜说的‘回音壁’……这里的‘铁锈呼吸’……”言今忍着剧痛,思维却在高速运转,“可能……都不是谐律器主动造成的……是它‘生病’后……泄漏出的‘症状’?” 就像高烧的病人会呓语,受损的机器会发出异响。这片区域的异常,或许并非谐律器的本意,而是它自身状态不稳的外在表现。 这个推断,让眼前的绝境,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如果谐律器本身状态不稳,是否意味着它的规则压制也存在漏洞?是否意味着……他们有可能利用这种“不稳定”? 就在这时,那沉重的“铁锈呼吸”声,突然出现了一个不自然的停顿。 嗡——…… 吸入的声音拖长了,仿佛吸入了什么无法消化的东西,卡住了。 紧接着,一阵极其尖锐、高频的震颤声猛地从深处迸发!如同亿万根钢针同时刮擦玻璃! “呃!”辛言猛地抱住了头颅,这声音对她脆弱的精神状态简直是酷刑。 言今也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 通道深处,那嗡鸣声再次响起,却变得更加狂躁、更加不稳定,仿佛那垂死的巨兽被激怒,开始了新一轮、更剧烈的挣扎。 同时,他们感觉到脚下的地面开始传来清晰的、仿佛有什么巨大结构正在相互摩擦、位移的震动! “这里……也不安全了……”言今撑着墙壁,试图再次站起来,却因虚弱和眩晕再次跌坐。 辛言抬起苍白的脸,黑暗中,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如同燃烧着幽冷的火焰。她侧耳倾听着那狂躁的嗡鸣和结构位移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划动着。 突然,她停下了动作。 “不对……”她喃喃自语,“这个频率……这个位移的节奏……” 她猛地抓住言今的手臂,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关键线索的急迫:“这不是崩溃……这是……‘自检’!它在尝试……修复自身的某个严重错误!” “修复?”言今不解。 “对!就像人体会调动免疫系统攻击病灶!那看守者……那‘回音壁’……可能都是它试图‘修复’某些‘错误数据’或‘异常连接’的表现!我们……我们可能一直被它视为需要修复的‘BUG’!”辛言的语速越来越快,“而现在,它卡住的‘喉咙’,可能就是那个最核心的‘错误’所在!” 她的目光,投向了通道更深、更黑暗的尽头,投向了那狂躁嗡鸣和结构位移声响传来的方向。 “那里……”她一字一顿地说,“可能不仅是它的‘痛苦之源’,也可能是……它规则最薄弱、甚至……存在‘后门’的地方。” 绝境之中,危险与机遇,往往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言今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眼前只有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那如同垂死巨兽喘息般的不祥嗡鸣。 去找那“痛苦之源”,可能是自投罗网,加速死亡。 但也可能是……唯一撬动规则,求得一线生机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用未受伤的右手,死死抠住墙壁上一块凸起的、冰冷的金属构件,再次,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地上撑了起来。 他看向辛言,在绝对的黑暗中,其实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但他知道,她懂。 “还能走吗?”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决绝。 辛言没有回答,只是扶着墙壁,同样艰难地站直了身体,用行动做出了选择。 没有再多言,两人相互扶持着,朝着那“铁锈呼吸”最狂躁、最痛苦的源头,向着更深、更暗的地下,踉跄而行。 沉默纪元 第二十七章:心脏 黑暗有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那源自地底深处的“铁锈呼吸”不再只是声音,而是变成了实质的震动,通过冰冷的墙壁和脚下粗糙的地面,持续不断地传递上来,震得人牙齿发酸,骨髓发麻。每一次“吸入”,都带来一阵更强的、仿佛要将整个地下结构都抽空的吸力;每一次“呼出”,则伴随着更加狂躁的金属摩擦与结构位移的呻吟。 言今和辛言在这规律的、令人窒息的脉动中艰难前行。通道不再是人工开凿的规整模样,两侧墙壁开始出现扭曲的、如同肌肉纤维般虬结的金属管束,地面也布满了嶙峋的、仿佛自然生长出来的金属结晶,锋利边缘轻易便能割破衣物和皮肤。空气中弥漫的臭氧和铁锈味浓烈到几乎令人中毒,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生物组织腐败的甜腥气。 这里不像机械造物的内部,更像某种金属与血肉混合的、病态巨兽的腔体。 言今肋间的伤口在持续的震动和剧烈活动下,包扎的布料早已被鲜血浸透,黏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失血和剧痛让他的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在强撑。他几乎是将整个身体的重量压在右侧墙壁那些凸起的、冰冷的金属管线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血手印。 辛言的状态同样堪忧,脸色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呼吸浅促。但她的大脑却在高速运转,如同精密仪器般捕捉、分析着周围环境中每一个异常的细节。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管束,落在一些闪烁着不稳定幽微光芒的节点上。 “它在‘流血’……”辛言忽然低声说,声音在震颤的空气中几乎被吞没,“能量在逸散……通过这些‘伤口’。” 她指着一处管束断裂的地方,那里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种暗蓝色的、如同静电火花般的能量流,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言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沉了下去。一台“生病”且“流血”的谐律器节点,其行为更加不可预测,就像一个高烧谵妄、并且内出血的巨人,任何细微的刺激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反应。 但他们没有退路。身后的通道在持续的震动中不断塌陷,退回去只有被活埋一途。只能向前,向着那“痛苦”和“混乱”的源头。 通道开始变得开阔,最终,他们抵达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 这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的空洞。洞壁完全由那种虬结的、仿佛活物般的金属管束构成,如同巨兽的心脏内壁,在缓慢地、有规律地搏动着。在球形空间的中心,悬浮着一颗巨大无比的、由无数精密齿轮、晶体管道和闪烁符文构成的复杂结构——那便是这个谐律器节点的真正核心。 然而,这颗“心脏”此刻的状态堪称恐怖。 它的搏动极其紊乱,时快时慢,时而剧烈痉挛。表面那些原本应该规律流转的符文光芒变得黯淡、混乱,如同接触不良的灯串。更触目惊心的是,在核心的正中央,深深嵌入了一块巨大、扭曲、锈迹斑斑的黑色金属残片! 那残片如同一个恶性的肿瘤,或者一枚致命的铁蒺藜,死死地钉在核心最关键的运转结构上。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能量光晕从嵌入点不断扩散,污染着周围流转的幽蓝色能量流。每一次核心搏动,试图将能量输送出去时,都会因为这块残片的阻碍而引发剧烈的能量湍流和内部冲击,从而爆发出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撕裂声和整个空间的震动。 这就是“铁锈呼吸”的真相!是这块外来的、充满不祥气息的金属残片,卡住了谐律器的“喉咙”,造成了它持续的痛苦和机能紊乱! “那是……什么?”言今靠在入口处的管壁上,望着那枚巨大的铁蒺藜,声音因震惊而干涩。那残片的材质和风格,与谐律器本身的精密科技感格格不入,充满了某种原始、野蛮、甚至……亵渎的气息。 辛言的目光死死锁定着那块残片,以及残片与核心连接处不断迸发的暗红色能量火花。她的脸色更加苍白,身体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熟悉与厌恶的悸动。 “是……‘噪音’……”她喃喃自语,仿佛在梦呓,“纯粹的、充满恶意的‘噪音’……它在污染‘词律’的纯净性……” 她猛地转向言今,眼神灼亮得吓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锐利:“必须……拔掉它!” 言今心中一凛。拔掉?靠近那个能量狂暴、随时可能彻底崩溃的核心?这无异于将手伸进高速运转的粉碎机! “靠近……就是自杀。”他陈述事实,声音因虚弱而低沉。 “它在杀死这个节点!”辛言的语气带着罕见的急促,“节点彻底崩溃引发的能量风暴,足以将这片区域,连同我们,彻底从世界上抹去!拔掉它,节点或许会因为重创而休眠,但……我们有一线生机!” 她在赌。赌节点的自愈机制在异物移除后能勉强稳住,赌那崩溃前的临界点还能被拉回。 就在这时,那颗痛苦搏动的核心再次发生了异变! 似乎是感知到了“异物”的靠近——言今和辛言这两个未被“格式化”的异常变量,核心表面的符文猛地亮起了一簇不祥的暗红色!紧接着,周围洞壁上那些虬结的金属管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猛地蠕动、分离,如同无数条金属触手,带着破空之声,朝着两人席卷而来! 它们的目标明确——清除!同化!或者……将那枚“铁蒺藜”带来的痛苦,宣泄到这两个闯入者身上! 言今想也不想,用尽最后力气将辛言向旁边一推,自己则因为动作牵动伤口,闷哼一声,动作慢了半拍! 一条碗口粗细的金属触手如同巨蟒般缠向他的腰部!冰冷的、带着倒刺的金属表面瞬间收紧,勒得他几乎窒息,肋间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更多触手从四面八方涌来! “言今!”辛言惊呼,她灵活地矮身躲过一条扫来的触手,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能徒劳地躲避。 言今被触手死死缠住,拖向那颗狂暴的核心!他能感觉到那暗红色能量光晕中蕴含的毁灭气息,以及那块铁蒺藜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冰冷恶意。 绝望之际,他的目光猛地落在了那块铁蒺藜与核心连接处,那些不断迸发的、最剧烈的暗红色能量火花上!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这触手的攻击,是核心被污染后混乱自卫机制的表现。而那块铁蒺藜,是痛苦的根源,也是……所有异常的中心! 他放弃了挣扎,反而用未被束缚的右手,猛地探出,不是攻击触手,而是——直接抓向了身旁另一条正在挥舞的、较小的金属触手,强行将其改变方向,狠狠地撞向那块铁蒺藜与核心的连接点! 他在借力!借这混乱攻击的力量,去冲击那痛苦的根源! “砰——嗤啦!” 被引导的触手尖端,猛地撞击在铁蒺藜的根部!暗红色的能量火花如同鲜血般猛烈喷溅!整个核心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无比的尖锐嘶鸣!所有的金属触手动作瞬间一僵! 缠住言今的触手也骤然松动! 就是现在! 言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束缚,向下坠落! 而一直紧盯着战局的辛言,眼中寒光一闪!她没有去接应言今,反而利用这短暂的僵直,如同一道苍白的影子,不退反进,猛地扑向了那颗因剧痛而暂时“失神”的核心! 她的目标,正是那块深深嵌入的、锈迹斑斑的铁蒺藜! 她的手,毫不犹豫地,抓向了那充满不祥的、如同凝固污血般的暗红光芒中心! 沉默纪元 第二十八章:污染的代价 时间,在辛言指尖触碰到那暗红色光芒的瞬间,仿佛被拉伸、扭曲,然后骤然凝固。 没有预想中能量爆裂的冲击,也没有血肉之躯触碰高温金属的灼烧。有的,只是一种彻骨的、直达灵魂深处的冰冷。那并非温度的寒冷,而是一种概念的冻结,一种将一切思维、情感、存在意义都瞬间僵化的绝对零度。 辛言的手,稳稳地握住了那块锈迹斑斑的铁蒺藜露在外缘的部分。触感粗糙,带着一种亵渎生命的、令人作呕的油腻感。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短促而压抑的痛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被高压电流贯穿。那双总是盛满谎言与算计的眸子,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神采,被一片纯粹的、虚无的暗红所充斥,仿佛有粘稠的污血瞬间灌满了她的眼眶。 她看到的,不再是球形空间,不再是痛苦搏动的核心。 她看到的,是噪音。 无边无际、混乱癫狂的噪音。不是声音,而是概念的崩塌,是意义的腐烂。是亿万种相互矛盾、相互撕咬的意志碎片,是文明被碾碎后的残渣,是语言诞生之前最原初的混沌与嘶鸣。它们如同黑色的潮水,裹挟着毁灭一切的恶意,沿着她的手臂,疯狂涌入她的意识,试图将她同化,将她变成这永恒噪音的一个新的、微不足道的音节。 这是污染。比谐律器的规则扭曲更加本质、更加恶毒的污染。 “辛言!” 言今的嘶吼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他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肋间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死死盯着那个握住铁蒺藜、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溶解在暗红光芒中的身影。 他想冲过去,身体却如同灌了铅,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片暗红如同活物般,顺着辛言的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她苍白的皮肤下浮现出如同电路烧毁般的、不祥的黑色纹路。 就在这时,辛言那几乎被噪音吞噬的意识深处,一点微弱的、冰冷的星火,骤然亮起。 那是她与生俱来的、属于“谎言”的基石。是她在无数真实与虚假的夹缝中,用以锚定自我的唯一坐标。 谎言,需要意义作为土壤。而噪音,是意义的绝对湮灭。 不。 一个清晰到极致的念头,如同破开冰层的利刃,斩断了混乱的洪流。 她不是为了被同化而来的。她是为了……剥离。 用“谎言”的确定性,去对抗“噪音”的绝对混沌! 她闭上了被暗红充斥的双眼,将所有残存的精神力,所有求生的意志,所有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理解的、复杂难言的东西,尽数灌注到握住铁蒺藜的那只手上! 不是蛮力拉扯,而是一种更精微、更危险的“欺骗”——她在对那枚铁蒺藜,对这整个被污染的核心,编织一个“事实”: “你不属于这里。” 这是一个陈述,一个指令,一个覆盖在残酷现实之上的、冰冷的谎言外壳。 “嗡——!!!” 铁蒺藜发出了尖锐的、仿佛被激怒的震颤!暗红色的光芒疯狂闪烁,抵抗着这试图将其“否定”的力量!更多的噪音洪流顺着连接处冲击而来,辛言手臂上的黑色纹路加速蔓延,几乎要爬上她的脖颈! 她嘴角溢出了一缕暗红色的、如同锈蚀金属碎屑般的液体,身体摇晃得更加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崩解。 但她没有松手。那双紧闭的眼眸在眼皮下剧烈颤动,苍白的脸上,是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偏执的决绝。 “滚……出……去!”她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三个字。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真实”感,仿佛在陈述一个宇宙的基本法则。 “咔嚓——” 一声细微的、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在狂躁的噪音和核心的哀鸣中,异常突兀地响起。 是那铁蒺藜与核心连接处,那被暗红色能量污染、固化的区域,出现了一道裂痕!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噗——!” 辛言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那血液落在地上,竟也带着一丝不祥的暗红。她的精神力,她的言灵本质,正在被这剥离的过程飞速消耗,甚至……污染。 但她成功了。 那枚深深嵌入核心的铁蒺藜,在她的“谎言”与意志的强行撬动下,开始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从搏动的核心中被排斥出来! 暗红色的能量如同溃堤的洪水,从拔出的缺口疯狂喷涌!整个球形空间剧烈震动,洞壁上的金属管束疯狂抽搐、断裂!那颗巨大的核心发出了解脱与痛苦交织的、震耳欲聋的尖啸,表面的符文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乱闪,最终,所有的光芒——幽蓝的、暗红的——都如同断电般,骤然熄灭! 铁蒺藜,被彻底拔除! 辛言握着那枚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残片,脱力地向后倒去。暗红色的光芒从她眼中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洞。她手臂上的黑色纹路停止了蔓延,却并未消失,如同丑陋的疤痕,烙印在她的皮肤之下。 整个球形空间,陷入了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只有能量逸散后残留的、细微的臭氧味,以及那令人作呕的铁锈与血腥气,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那规律的“铁锈呼吸”停止了。地底的震动平息了。 谐律器的这个节点,似乎因为异物的移除和巨大的能量冲击,彻底陷入了沉寂,或者说……死亡。 言今挣扎着,用剑鞘支撑起身体,踉跄着冲到辛言身边。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一把将她扶起。她的身体冰冷得吓人,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手中的铁蒺藜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辛言!辛言!”他拍打着她的脸颊,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恐慌。 辛言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眸子里没有了往日的锐利与冰寒,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的、近乎虚脱的茫然。她看着言今近在咫尺的、写满焦急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吵……死了……” 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言今紧紧抱着她冰冷的身躯,感受着她微弱的脉搏,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稍稍落下一点。还活着。至少,还活着。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绝对的黑暗,以及那颗悬浮在中央、再无半点声息的巨大核心。 节点沉寂了。他们赌赢了那一线生机。 但代价,是辛言的重伤,以及那枚被拔除后,依旧静静躺在地上、散发着若有若无恶意的铁蒺藜。那东西,究竟是什么?来自何处?为何能污染谐律器? 还有赵教授和阿明……他们是否在之前的混乱中逃了出去? 疑问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缠绕上心头。 他喘息着,将辛言小心地背起,用撕下的布条将她固定在自己背上。然后,他弯下腰,用剑鞘艰难地将那枚沉重的铁蒺藜也拨拉到身边。这东西不能留在这里,或许……是关键线索。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来时路多半已塌陷,只能尝试寻找其他出口。 他背着辛言,拖着铁蒺藜,如同一个背负着所有罪孽与希望的残兵败将,一步一步,蹒跚地,融入了这片象征着胜利,也弥漫着未知代价的、死寂的黑暗之中。 沉默纪元 第二十九章:负重之影 黑暗是唯一的疆域,寂静是唯一的法则。 言今背着辛言,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与棉絮的混合物上。脚下是未知的松软与坚硬交错,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的黑暗不断泛起恶心的波纹,仿佛整个地下世界都在缓慢旋转。左肋的伤口已经痛到麻木,只剩下一种持续的、冰冷的湿意,提醒着他生命正在悄然流逝。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如风箱,吸入的是混杂着铁锈、尘埃和辛言发间淡淡血腥气的冰冷空气,呼出的则是带着体内热量的白雾,迅速消散在浓稠的黑暗里。 辛言的重量很轻,伏在他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但这种轻,反而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她昏迷中的每一次无意识的、微弱的抽搐,每一次愈发清浅的呼吸,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着他的心脏,随着他艰难的步履一下下收紧。他能感觉到她手臂上那些诡异的黑色纹路,即使隔着衣物,也仿佛散发着不详的低温。 还有那枚铁蒺藜。 他用从破损衣物上撕下的布条,粗糙地将其缠绕了几圈,勉强做成一个可以拖行的包裹。剑鞘的末端勾住布条结成的环,他几乎是拖着这沉重的、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物件在行走。金属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沙啦……沙啦……”的单调声响,在这死寂的通道里,是唯一陪伴他的、令人不安的节奏。 他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能凭借残存的方向感和一丝求生的本能,选择那些似乎有微弱空气流动、坡度向上的通道。谐律器节点沉寂后,那些异常的能量波动和金属低语都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纯粹物质世界的压迫感——无处不在的、可能随时彻底坍塌的危机。 通道蜿蜒,时而狭窄得需要侧身挤过,时而开阔如废弃的大厅,堆满了无法辨认的机械残骸。他不敢使用任何光源,害怕吸引来可能存在的、依赖黑暗生存的东西,或者暴露自己的位置。只能依靠手的触摸,脚的试探,以及那几乎失效的、对空气流动的感知,在迷宫中艰难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小时,也可能是一整夜。他的体力逼近极限,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液,每一次抬起都需要调动全身残存的力量。意识开始涣散,耳边出现嗡嗡的鸣响,甚至开始产生幻觉—— ……仿佛听到赵教授在某个岔路口呼喊他的名字…… ……看到阿明举着微弱的光源,在前面招手…… ……甚至,有一瞬间,他感觉背上的辛言动了动,用她那特有的、带着讥诮的冰冷语调在他耳边说:“走错了,左边。” 他猛地甩头,驱散这些幻象,牙齿深深陷入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开。 不能停。停下,就是永恒的黑暗。 他摸索到一处相对干燥的、由几块崩塌巨石形成的夹角,小心翼翼地将辛言放下,让她靠坐在石壁上。她的脸色在绝对的黑暗中无法看清,但触手所及的额头,一片冰凉。他解下腰间仅剩的小半壶水,摸索着凑到她唇边,小心地润湿她干裂的嘴唇。清水沿着她的唇角滑落,她没有任何吞咽的反应。 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重新处理了自己肋间的伤口,布料和血肉几乎黏连在一起,解开时带来一阵新的剧痛。他咬着牙,用最后一点干净的水冲洗了一下(这无疑是奢侈的),再次紧紧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靠在辛言旁边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 “沙啦……沙啦……” 那枚被拖行的铁蒺藜,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即使隔着几步远,他也能感受到那东西散发出的、如同实质的冰冷与恶意。它像一块凝固的黑暗,吞噬着周围本就微弱的光线(如果存在的话)和生机。 他回想起辛言握住它时,那瞬间被暗红充斥的双眼,以及她手臂上蔓延的黑色纹路。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它能污染谐律器,是否也能污染……人? 辛言现在的状态,仅仅是精神透支和重伤吗?还是说…… 他不敢深想。 休息了片刻,积蓄起一丝微薄的力气,他重新背起辛言,勾住那沉重的铁蒺藜,再次上路。 这一次,通道前方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绝对黑暗的灰色。不是光,更像是……某种漫反射的、极其黯淡的微明。 有出口?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胸腔里闪烁了一下,驱散了部分疲惫。他加快了些许脚步,尽管每一步依旧如同踩在云端,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随着靠近,那灰色逐渐清晰。是一个向上的、被坍塌物半掩埋的通风井口。井壁粗糙,布满了锈蚀的梯架残骸,但井口上方,确实透下了一片模糊的、如同黎明前最黑暗时刻的天光! 终于……要到地面了吗?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然而,就在他准备奋力向上攀爬时,一阵细微的、却绝不属于自然环境的声响,从通风井上方隐约传来。 是脚步声。不止一个人。还有压低的、模糊的交谈声。 言今瞬间僵住,如同被冰水浇头。他屏住呼吸,将身体紧紧贴在通风井下方冰冷的墙壁阴影里,连背上的辛言也似乎被他骤然紧绷的肌肉惊动,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呓语。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透过井口杂物的缝隙,向上望去。 灰色的天光下,几个穿着统一制式、深灰色防水面料外套的身影,正站在通风井口不远处。他们动作干练,装备精良,手中拿着带有幽蓝色扫描屏的仪器,正在仔细地勘查着周围的地面。其中一人的臂章上,隐约可见一个抽象的、如同书本与齿轮结合的标志。 词典阁! 他们果然来了!是在节点沉寂后,探测到了异常能量变化而来查看的吗? 言今的心跳几乎停止。以他现在的状态,别说对抗,就连被发现,都只有死路一条。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勾住铁蒺藜的剑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井口上方的交谈声断断续续地飘下来: “……能量读数归零……节点确认沉寂……” “……搜索幸存者……尤其是‘高价值目标’……” “……‘编舟’大人对这里的异常很感兴趣……必须找到原因……” 言今屏住呼吸,连伤口都仿佛停止了疼痛,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像一块真正冰冷的石头,融入了阴影。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上面的脚步声才开始远去,最终消失在废墟的尽头。 言今依旧没有动,又等待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地、脱力般地松开了紧绷的肌肉。冷汗已经浸透了他残破的内衫。 暂时安全了。 但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词典阁已经盯上了这里,这片区域很快就会成为重点搜索区。他们必须立刻离开,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的、象征着自由与危险的井口天光,然后,毅然决然地,背着辛言,拖着铁蒺藜,转身,再次走向了通道深处那片更加幽邃、更加未知的黑暗。 地面上或许有生路,但更有即刻的死亡。而地下,虽然黑暗无边,危机四伏,却至少……还能将背负的阴影,暂时藏匿。 他选择了继续蛰伏,在黑暗的子宫里,等待下一个,或许更渺茫的出口。 沉默纪元 第三十章:地火微光 黑暗成了唯一的庇护所,也是无情的折磨。言今背着辛言,拖着那枚沉重的铁蒺藜,在迷宫般的废弃隧道里不知穿行了多久。时间失去了刻度,唯有肋间伤口持续不断的钝痛和逐渐沉重的呼吸,标记着生命力的缓慢流逝。辛言依旧昏迷,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伏在他背上的重量,与其说是物理的负担,不如说是一种精神的镣铐,锁住了他所有退缩的可能。 他不敢回到靠近节点核心的区域,也不敢轻易尝试任何可能通往地面的出口。词典阁的搜索如同悬顶之剑,他只能在更深、更偏僻的管网系统中艰难求存。寻找水源成了比寻找出路更迫切的需求。干渴如同火炭,灼烧着他的喉咙,舔舐着开裂的嘴唇。 终于,在一段倾斜向下的、布满了冷凝水汽的狭窄管道尽头,他听到了一丝微弱却连续的水滴声。 “嘀嗒……嘀嗒……” 在这死寂的黑暗里,这声音如同仙乐。他循声而去,手脚并用地爬过一段极窄的缝隙,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不大的天然岩洞,洞顶有无数钟乳石垂下,水珠沿着石尖汇聚,滴落下方一个浅浅的、却清澈见底的石潭。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矿物质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在石潭的另一侧,岩壁上镶嵌着一些散发着微弱幽绿色光芒的苔藓类植物。光线虽弱,却足以驱散部分令人窒息的黑暗,勾勒出洞穴的大致轮廓。 幽光苔藓。旧时代核战或某种能量泄漏后产生的变异菌类,光芒稳定,不含强烈辐射,是地下幸存者已知的、少数可靠的自然光源之一。 言今几乎是扑到潭边,先是小心翼翼地将辛言放下,让她靠坐在一块干燥的石头上,然后才迫不及待地俯身,用双手掬起冰凉的潭水,贪婪地饮用。清水划过灼痛的喉咙,带来近乎奢侈的慰藉。他喝够了,又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衬布料,蘸饱了水,细致地擦拭辛言干裂的嘴唇,并小心地将水滴浸润她的口腔。 做完这一切,他才开始处理自己的伤口。借着幽绿的光线,他看清了肋间那片狰狞——皮肉外翻,边缘泛白,虽然没有继续大量出血,但状况绝不容乐观。他用水清洗了伤口,刺骨的冰凉让他打了个寒颤,却也暂时压制了火辣辣的疼痛。他重新包扎,手法因为光线和虚弱而显得有些笨拙。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枚被随意丢弃在潭边的铁蒺藜上。幽绿色的苔藓光芒照在它锈迹斑斑、扭曲诡异的表面上,非但没有带来生机感,反而让它显得更加阴森,仿佛一块来自异度空间的恶毒墓碑。那若有若无的冰冷恶意,即使在相对“安全”的这里,也依旧萦绕不散。 他移开目光,看向辛言。在幽绿的光线下,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上好的瓷器,仿佛一触即碎。她手臂上那些黑色的纹路,在光线下显得更加清晰,如同某种活着的、正在缓慢蠕动的寄生藤蔓,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她冰凉的额头上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轻轻落下。没有发烧,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他不知道她正在经历什么,那铁蒺藜的污染在她体内造成了何种伤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在这里,等待。 他从随身的破烂包裹里(里面只剩下几块几乎碎成粉末的压缩饼干和一小卷还算干净的绷带)找出一点饼干碎屑,混合着潭水,艰难地咽下,补充着几乎耗尽的体力。 时间在幽绿的光晕和单调的水滴声中缓慢流逝。言今靠在石壁上,闭目养神,却不敢真正入睡。耳朵时刻捕捉着洞穴外的任何一丝异响,神经如同绷紧的弓弦。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呻吟声,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是辛言! 她依旧闭着眼,但眉头紧紧蹙起,身体开始无意识地轻微扭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嘴唇翕动着,发出一些模糊不清的音节。 “……不……不是……” “……噪音……停下……” “……滚开……” 她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抗拒,仿佛正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斗。 言今立刻靠近,握住她冰冷的手,低声呼唤:“辛言?辛言!能听到我吗?” 辛言没有回应,反而挣扎得更加剧烈,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入他的掌心。“……谎言……也是……结构……”她突然吐出一句相对清晰,却含义莫名的话,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混乱呓语,“……会被……吞噬……” 言今的心沉入了谷底。污染正在侵蚀她的意识。他用力握住她的手,试图将自己的力量和温度传递过去,一遍遍重复:“坚持住!我们出来了!在安全的地方!” 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在这幽绿的洞穴里回荡,像一块投入汹涌暗流的巨石,试图稳住那艘即将倾覆的小舟。 也许是他的呼喊起了作用,也许是混乱的峰值过去,辛言的挣扎渐渐平息下来,呓语也变得模糊,最终再次归于沉寂。只是她的呼吸,似乎比之前更加微弱了几分。 言今不敢松开她的手,就那样保持着姿势,靠坐在她身边。幽绿色的光芒映照着他疲惫而坚毅的侧脸,也映照着辛言苍白而脆弱的睡颜,以及不远处那枚沉默而恶意的铁蒺藜。 在这与世隔绝的地下洞穴里,希望与绝望,生机与污染,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达成了暂时的平衡。 他抬起头,望向洞穴入口处那片依旧深邃的黑暗。词典阁的人还在外面搜索吗?赵教授和阿明是生是死?那所谓的“第一共鸣塔”又在哪里? 所有的问题都没有答案。 他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辛言醒来,或者……情况变得更糟。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却依旧存在的脉搏跳动。 至少,他们还活着。 至少,还有这地火般的微光,照亮着方寸之地,对抗着无边的黑暗。 沉默纪元 第三十一章:微光中的低语 幽绿的光晕如同病态的呼吸,笼罩着小小的石潭。水滴声固执地敲打着寂静,每一记“嘀嗒”都像是倒数着某种未知的终局。辛言躺在冰冷岩石上的身体,开始出现更剧烈的反应。不再是细微的颤抖,而是间歇性的、无法抑制的痉挛,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她纤细的骨骼和肌肉间窜动。她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快速转动,额发被冷汗彻底浸透,黏在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上。 言今半跪在她身旁,一只手始终紧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用手蘸湿的布料,徒劳地试图擦拭她额头上不断沁出的、冰凉的汗珠。他的触碰似乎成了某种刺激,辛言的呓语变得清晰,却也更加破碎、混乱,充满了尖锐的痛苦和抗拒。 “……线……断了……所有的线……”她的头在岩石上无意识地摆动,声音嘶哑,“……色彩在尖叫……融合……又撕开……” 言今的心不断下沉。这不再是单纯的噩梦,更像是感知系统崩坏后的谵妄。她正在“看”到、“听”到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那是铁蒺藜污染侵蚀她“谎言”言灵本质后,泄露出的、世界规则背后的疯狂底色。 “……不对……排列是错的……那个词……不该在那里……”她猛地弓起身体,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击中腹部,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它在看着我……从所有词语的缝隙里……” 言今用力按住她挣扎的肩膀,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她的混乱:“辛言!看着我!我是言今!这里没有别的东西!” 他的声音似乎起到了一丝微弱的锚定作用。辛言剧烈挣扎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试图聚焦在他脸上,但那焦距只维持了不到一秒便再次溃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近乎孩童般的恐惧。 “……冷……”她蜷缩起来,牙齿开始打颤,声音带着哭腔,这是言今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脆弱,“……好黑……妈妈……我怕……” 这一声“妈妈”,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言今的心脏。他看着她褪去所有伪装和尖刺,只剩下最原始的无助与恐惧,一股混杂着怜惜与无能为力的酸涩感猛地涌上喉咙。他不再试图唤醒她,而是改变姿势,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揽入怀中,用自己残存的体温去包裹她。 “不怕,”他笨拙地、一遍遍重复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对怀里的她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我在这里。黑暗会过去。” 他的怀抱似乎提供了一个临时的避风港。辛言的颤抖渐渐平息了一些,但呓语并未停止,只是内容发生了变化。不再是纯粹的恐惧和混乱,开始夹杂着一些断续的、仿佛在解谜般的片段: “……碎片……需要坐标……塔不在……地图上……” “……声音……很多声音……在塔里争吵……哭泣……” “……钥匙……是……空白……” 言今屏住呼吸,捕捉着这些破碎的词语。坐标、塔、声音、空白……这些词汇与赵教授之前提到的“第一共鸣塔”隐隐对应。辛言在意识混乱的边缘,是否正在无意识地拼凑那些被污染、被隐藏的信息? “塔在哪里?”他压低声音,凑近她耳边,尝试引导。 辛言眉头紧锁,似乎在抵抗着巨大的痛苦,断断续续地回应:“……被……藏起来了……用……巨大的……谎言……” “……回响……定位……需要……纯净的……噪音……” 纯净的噪音?一个自相矛盾的词语。言今蹙眉。这似乎指向了某种寻找“第一共鸣塔”的方法,但含义晦涩难明。 突然,辛言的身体再次绷紧,她猛地抓住言今胸前的衣襟,指甲几乎透衣而入。她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在幽绿光线下收缩到了极致,里面倒映出的却不是言今的脸,而是某种极度恐怖的景象。 “它来了!”她尖声嘶叫,声音刺耳欲裂,“戴着……面具的……沉默!它要……收割……所有走调的音符!” 话音未落,她猛地推开言今,力量大得惊人,自己则因为反作用力向后倒去,后脑重重磕在岩石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闷响。随即,她身体一软,彻底不动了,连那微弱的呓语和痉挛也一同停止。 “辛言!” 言今扑过去,手指颤抖地探向她的颈侧。脉搏还在跳动,但比之前更加微弱,如同即将断裂的游丝。呼吸几乎无法察觉。额角被磕碰的地方,缓缓渗出一缕暗红的血迹,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刺目。 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言今的心脏。他之前的包扎、喂水、呼唤,所有的努力,在这突如其来的恶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污染正在加速,正在吞噬她最后的生机。 他抬起头,目光绝望地扫过这个幽绿的洞穴。这里没有药,没有医生,没有任何可以对抗这种超自然侵蚀的东西。只有水,石头,发光的苔藓,还有……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那枚静静躺在潭边的铁蒺藜上。 那是一切痛苦的源头。它散发着冰冷与恶意,如同一个永恒的诅咒。 但辛言混乱的话语在他脑中回响——“纯净的噪音”、“钥匙……是空白”…… 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这铁蒺藜是“噪音”,是污染源。但如果……如果“噪音”本身,就是找到“塔”的线索,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钥匙”呢?如果辛言的状态,不仅仅是被污染,也是在某种无意识层面,与这“噪音”进行着危险的“共鸣”与“解读”? 靠近它,无疑是加速死亡。但远离它,辛言很可能就在下一刻彻底熄灭。 绝境将他逼到了逻辑的悬崖边。 他看着怀中气若游丝的辛言,又看了看那枚沉默的铁蒺藜。幽绿的光芒映照着他脸上剧烈的挣扎,伤口在每一次急促呼吸下都传来抗议的剧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水滴声变得异常响亮,敲打着他的理智。 最终,他眼中闪过一抹近乎绝望的狠厉。 他轻轻将辛言放回干燥的石面上,用最后一点干净的布料垫在她脑后。然后,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向那枚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铁蒺藜。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后果会是什么。 他只知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消失。 在幽绿微光的注视下,他向着那片凝固的黑暗,伸出了手。 沉默纪元 第三十二章:冰火烙印 指尖与冰冷粗糙的铁锈接触的瞬间,世界轰然崩塌。 不是物理的震动,而是感知的彻底覆写。言今感觉自己不再是站在幽绿的洞穴里,而是被抛入了一个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空间的绝对领域。眼前不再是黑暗或光线,而是奔涌的、沸腾的、相互撕咬的概念本身。色彩在这里发出刺耳的尖叫,形状在不断地坍缩与重组,逻辑的链条刚刚形成便寸寸断裂,又被蛮横地扭结成无法理解的死结。 这就是“噪音”。不是声音,是意义的坟场,是秩序诞生前最原初的、充满毁灭欲望的混沌。 一股远比物理低温更可怕的寒意,顺着他的指尖,如同拥有生命的毒液,急速蔓延而上,冻结了他的血液,僵化了他的思维。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分解”,作为“言今”这个独立个体的边界正在模糊,即将被这永恒的喧嚣同化,成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新的杂音。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冲散的临界点—— 他体内那微弱得几乎熄灭的、属于“信任”的言灵之力,如同被投入绝对零度的炽热铁块,发出了濒死般的、却也是最后的剧烈反应! 不是对抗,不是驱逐。那太微弱,如同螳臂当车。 而是……锚定。 在无边无际的、否定一切的噪音洪流中,他死死锚定了一个最简单、最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信任辛言能活下去。 这个念头,无关逻辑,无关可能性,甚至无关他自身的恐惧与绝望。它源于地下空间共同对抗谐律器的背靠背,源于回音壁中无言的扶持,源于这幽暗洞穴里不肯松开的紧握。它是一个在绝对混乱中,由意志而非理性锻造出的、唯一的“真实”。 “信任”的微光,与“噪音”的混沌,发生了最根本层面的冲突。 “轰——!” 言今的脑海深处仿佛发生了一场无声的爆炸。极致的冰冷与灼热在他的神经末梢交织炸裂!他看到(或者说感受到)自己锚定的那个“事实”如同投入沸油的冰块,在噪音的海洋里激起了狂暴的、小范围的规则乱流! “呃啊啊啊——!” 他无法自控地发出痛苦的嘶吼,感觉自己的头骨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撑开、撕裂!握住铁蒺藜的右手臂,皮肤下的血管瞬间凸起、扭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幽蓝色,与辛言手臂上的黑色纹路截然不同,却同样散发着非人的气息。一股灼热的、仿佛熔化的金属般的力量,与那股冻结一切的寒意,以他的手臂为战场,疯狂地相互侵蚀、湮灭! 他眼前的幻象变得更加光怪陆离——他看到由无数破碎承诺组成的灰色雪花,看到由扭曲背叛构成的赤红荆棘,它们与那些尖叫的色彩、崩坏的形状混战在一起。而在这一切混乱的中心,一个极其微小的、稳定的纯白光点,如同风暴眼,固执地悬浮着,那是他锚定的“信任”。 这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却仿佛永恒般漫长。 当言今终于从那无法形容的感官地狱中挣脱出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单膝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抠着地面粗糙的岩石,指缝间渗出血迹。右手则如同被烙铁烫过一般,传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混合着冰冷与灼痛的怪异痛楚。 他低头看去。 右手手掌,尤其是与铁蒺藜直接接触的指尖和掌心,皮肤上浮现出了一些极其细微、若隐若现的、如同电路烧灼后又强行愈合的亮蓝色纹路。这些纹路与辛言手臂上那清晰、恶意的黑色纹路不同,它们更浅,更不稳定,仿佛随时会熄灭,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金属般的质感。一股微弱的、冰冷的麻痹感,正从这些纹路中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 而那块铁蒺藜,依旧静静躺在他面前,似乎没有任何变化。但他能感觉到,它与自己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极其微弱、极其危险的“连接”。不再是单方面的污染侵蚀,而是一种……相互排斥又相互感知的诡异平衡。 他猛地抬头看向辛言。 她依旧昏迷着,但之前那剧烈的痉挛和痛苦的呓语,竟然平息了!虽然脸色依旧苍白,呼吸依旧微弱,但那种被无形力量折磨的迹象,显著减轻了。她手臂上的黑色纹路,似乎也停滞了蔓延的趋势。 他那个疯狂的、以自身为媒介“介入”污染的行为,竟然真的起了作用!他分担了一部分“噪音”的冲击,或者说,他锚定的“信任”,短暂地在那片混沌中,为辛言岌岌可危的意识,创造了一个小小的、不受干扰的“安全区”! 代价,是他右手的异状,以及脑海中依旧残留的、如同余烬般闪烁的疯狂碎片。 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回到辛言身边,再次探了探她的脉搏。依旧微弱,但节奏似乎……平稳了一丝。 他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脱力地靠坐在她身旁。右手的怪异痛楚不断提醒着他刚才经历的凶险。他抬起手,借着幽绿的光线,仔细观察着那些亮蓝色的纹路。它们不像污染,更像是一种……烙印。一种与“噪音”强行接触后,被规则反冲留下的伤痕。 他尝试着调动体内那微弱的言灵之力,发现它们流经右手时,会产生一种滞涩和轻微的紊乱,仿佛信号受到了干扰。 他成为了一个不稳定的导体,一边连接着代表秩序与沟通的“信任”,一边触碰过代表混沌与湮灭的“噪音”。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会带来什么后果。但他不后悔。 他看着辛言终于趋于平稳的睡颜,伸出左手,轻轻将她额前汗湿的发丝拨开。动作间,他左手手背上之前被岩石划破的伤口,渗出的鲜血无意中沾染到了她的皮肤。 就在血珠与她苍白皮肤接触的刹那—— 言今的脑海中,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湖面,猛地荡漾开一圈清晰的涟漪!一个短暂的、破碎的画面一闪而过: ……无尽的虚空之中,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宏伟与诡异的巨塔,正静静地悬浮。它并非由砖石筑成,而是由无数流动的、闪烁着各色光芒的词语、符号和不断生灭的逻辑链条构成。塔身似乎在微微震颤,发出亿万种声音混合而成的、低沉而悲伤的嗡鸣…… 第一共鸣塔! 这惊鸿一瞥的景象瞬间消失,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但言今的心脏却狂跳起来。是巧合?还是……因为他此刻这种介于“秩序”与“噪音”之间的特殊状态,加上与辛言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结,让他短暂地捕捉到了她潜意识中关于“塔”的信息碎片? 他猛地看向自己左手手背的伤口,又看向辛言安静的面容。 一个更加大胆,甚至堪称亵渎的猜想,在他心中形成。 或许,要找到那座被“巨大谎言”隐藏起来的塔,需要的,正是他们这样——一个被“噪音”污染濒死的“谎言”大师,和一个被“信任”烙印、触摸过“噪音”的“秩序”残存者。 他们是彼此的解药,也是……开启真相之门的,两把残缺的钥匙。 言今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只布满诡异蓝色纹路的右手,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以及更深沉的决绝。 前方的路,比他想象的更加黑暗,也更加……匪夷所思。 沉默纪元 第三十三章:无声之城 当言今背着辛言,拖着那枚以布条重重包裹、却依旧散发着阴冷气息的铁蒺藜,最终从一个废弃的排污管道口钻出时,扑面而来的并非想象中相对自由的空气,而是另一种形态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他们身处一条堆满瓦砾的背街小巷。天空是永恒不变的、令人胸闷的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某种……过于洁净的、消毒水般的刺鼻气味,掩盖了废墟本应有的尘土与衰败。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寂静。 不是地底那种蕴含危险脉动的死寂,而是一种被精心维持、带着强制意味的阒静。没有风声穿过断壁的呜咽,没有变异生物的窸窣,甚至听不到远处应有的、任何幸存者据点可能传来的零星声响。整座城市,如同一个刚刚被彻底清场、等待下一场演出的巨大舞台,空旷得可怕。 言今将辛言小心地安置在一堵半塌的墙壁后,自己则忍着右臂传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灼痛感,以及左肋伤口因长时间负重而重新渗血的钝痛,悄无声息地潜至巷口,向外窥探。 街道宽阔,曾是旧时代的繁华主干道,如今只剩下开裂的沥青路面和倾覆的车辆残骸。但这些残骸被粗暴地推到了街道两侧,清理出了一条可供通行的路径。路面甚至可以看到新近清扫过的痕迹。 而在街道的尽头,以及一些关键的路口,矗立着一些简易的、用钢筋和木板搭建的瞭望塔。塔上站着人影,穿着统一的、粗糙的灰白色麻布长袍,脸上覆盖着没有任何孔洞的、光滑的白色面具,如同一个个被抹去五官的人偶。他们手中没有拿着枪支,而是握着一种类似长柄铃铛或火炬的、顶端镶嵌着暗沉水晶的奇异装置。 “哑默教……”言今心中凛然。小夜提到过的宗教狂热组织。看这架势,他们不仅存在,而且似乎已经将这片区域彻底掌控,建立了一种诡异的秩序。 他看到一队大约五六人的哑默教徒,正沿着清理出的街道无声地巡逻。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如同机械,白色的面具齐刷刷地扫视着街道两侧的废墟,那光滑的镜面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不带任何人类情感。没有任何交谈,连脚步声都轻得近乎虚无。 绝对的静默,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威慑。 言今缩回阴影,心脏沉了下去。情况比预想的更糟。词典阁的搜索网可能还未完全撤走,而现在,他们又落入了另一个排外且组织严密的势力的地盘。带着重伤昏迷的辛言和那枚显眼的铁蒺藜,他们寸步难行。 他退回辛言身边。经过地穴中那次危险的“介入”和短暂的休息,辛言的状况稳定了一些,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稍微平稳,不再有那些痛苦的痉挛和呓语。她手臂上的黑色纹路依旧清晰,但似乎被某种力量暂时抑制住了蔓延。而言今自己右臂上那些亮蓝色的、若隐若现的纹路,则在接触到外面这诡异的寂静空气后,传来一阵阵微弱的、类似静电刺激的麻痒感。 他需要水,需要食物,更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让辛言真正得到休养。而这一切,都必须在这座“无声之城”的眼皮底下获取。 他观察着巷子外的环境,寻找着可能的机会。哑默教徒的巡逻路线很有规律,每隔大约十五分钟会经过一次。他们似乎对两侧的废墟内部检查得并不十分仔细,更多是维持街道表面的“纯净”与“有序”。 或许,可以利用这一点。 在一次巡逻队刚刚过去的间隙,言今迅速背起辛言,拖着铁蒺藜,如同幽灵般穿过街道,钻入了对面一栋相对完好的商业大楼底层。内部一片狼藉,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但结构尚且稳固。他找到一间位于背街面、没有窗户的储藏室,将辛言安顿下来。 “在这里等着,别出声。”他低声对昏迷的她说,仿佛她能听见。随即,他再次悄无声息地潜出,他必须尽快找到补给。 凭借着过去作为谈判专家培养出的观察力和直觉,他在大楼高层一间未被完全洗劫的办公室里,幸运地找到了半瓶未开封的蒸馏水和几包过期但尚未变质的能量棒。收获微薄,但足以续命。 然而,就在他准备返回储藏室时,一阵极其微弱、却与这片死寂格格不入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种……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来自楼下。 言今瞬间警惕,握紧了手中的剑鞘。他屏住呼吸,如同捕猎的猫科动物,循着声音,向下层摸去。 声音源自二楼一间曾经的咖啡馆。透过破损的门框,他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三个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的幸存者,两男一女,正蜷缩在角落。他们看起来像是一家人,中年男女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此刻,那个少年正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身体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而他的母亲则满脸惊恐地抱着他,父亲则拿着一块脏布,手忙脚乱地试图擦拭地上的一小滩水渍——那少年显然是不小心打翻了他们宝贵的水源。 他们的恐惧,并非源于物资的损失,而是源于……声音本身。 “别哭……求你了,别出声……”母亲用气音哀求着,眼神不断惊恐地瞟向门口,仿佛外面有什么择人而噬的怪物。 父亲擦干水渍,也压低声音,严厉而恐惧地对少年说:“忍住!被‘静默者’听到,我们都会被‘净化’!” 静默者?是指那些哑默教徒吗?净化? 言今心中一寒。这个教派,不仅维持表面的寂静,甚至不允许任何“多余”的声音存在?违者……会被清除? 就在这时,街道上传来了那整齐而轻微的脚步声。巡逻队又来了。 咖啡馆内的一家三口瞬间僵住,连颤抖都停止了,如同三尊凝固的雕像,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少年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防止自己再发出任何声音,鲜血从齿缝间渗出。 言今也屏住呼吸,隐藏在阴影里。 巡逻队白色的身影从街角出现,光滑的面具无声地扫过街道两侧。他们走得很慢,似乎在“聆听”着什么。 突然,队伍为首的那个教徒,手中那柄顶端镶嵌暗沉水晶的装置,微微亮起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灰光。他停下了脚步,白色的面具,缓缓转向了言今藏身的这栋大楼,准确地说,是转向了二楼咖啡馆的方向! 他听到了?不,不可能。那一家三口已经极力压抑,声音微乎其微。是那装置探测到了什么?情绪的波动?还是……之前少年哭泣时残留的某种“声波印记”? 为首教徒抬起手,指向大楼。他身后的几名教徒立刻分散开来,呈包围态势,无声而迅捷地朝着咖啡馆逼近! 咖啡馆内,那一家三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将妻儿紧紧搂在怀里,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言今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握紧了剑鞘,右手臂上的蓝色纹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救,还是不救?救人,意味着暴露,意味着他和辛言将陷入极度危险的境地。不救…… 他看着那一家三口绝望相拥的身影,看着少年手腕上渗出的鲜血,脑海中闪过辛言昏迷前脆弱的样子。 就在哑默教徒即将踏入咖啡馆的瞬间—— “哗啦——!” 街道对面,一扇早已松动的橱窗玻璃,不知为何突然碎裂,玻璃渣掉落一地,发出清脆而响亮的声响! 这声音在绝对的寂静中,如同惊雷! 所有逼近咖啡馆的哑默教徒猛地停住脚步,白色的面具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为首教徒手中的装置灰光大盛! 机会! 言今不再犹豫,如同鬼魅般从藏身处掠出,没有去管那一家三口(他们暂时安全了),而是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自己藏身的储藏室。 他必须立刻带着辛言转移!那破碎的玻璃声引开了注意力,但哑默教很快就会进行更彻底的搜查! 他冲进储藏室,背起依旧昏迷的辛言,勾住铁蒺藜,没有丝毫停留,从大楼另一侧的紧急出口悄然离开,再次融入了这座无声之城更加错综复杂、也更加危险的阴影之中。 他救不了所有人。他只能背负着自己必须背负的,在这座拒绝声音的城市里,做一个沉默的逃亡者。 沉默纪元 第三十四章:残响舞台 废弃的都市剧院,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大而华丽的棺椁。断裂的巴洛克式立柱支撑着布满破洞的天鹅绒帷幔,剥落的金漆在从穹顶裂缝透下的稀薄天光中,闪烁着黯淡的、如同垂死星辰般的光点。观众席的红色绒布座椅大多腐烂,露出下面锈蚀的弹簧骨架,如同某种巨兽被解剖后暴露的肋排。空气中弥漫着木头霉烂、织物腐朽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压过了外面那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 言今背着辛言,穿过侧翼一道不起眼的消防门,闯入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奢华废墟。他选择这里,是因为其结构的复杂性和相对坚固的主体,更容易躲藏,也因为他记得旧时代的剧院往往拥有独立的储水系统和隔音良好的后台区域。 他将辛言安置在舞台后方一间用于堆放道具的、没有窗户的狭小房间里。这里相对干燥,散落着一些破损的石膏像、生锈的兵器道具和褪色的丝绸布料,形成了一些可以遮蔽的角落。他仔细检查了房间,确认只有一个出口,并且用沉重的木箱进行了简易的加固。 做完这一切,他才真正松了口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左肋的伤口因为持续的奔波和紧张,已经麻木,只剩下一种持续的、冰冷的湿漉感。而右臂上那些亮蓝色的纹路,则在进入这剧院后,传来一种奇异的、轻微的嗡鸣感,仿佛与这片空间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他拿出找到的蒸馏水和能量棒,先小心地给辛言喂了些水。她依旧昏迷,但吞咽反射尚在,这让他稍感安慰。然后他才自己进食,冰冷的能量棒如同砂石划过喉咙,但他强迫自己咽下,感受着微弱的暖流在几乎冻结的胃里化开。 寂静。 外面的“无声之城”将寂静强加给一切,而剧院内部的寂静,则更加厚重,更加……充满回响。那不是虚无,而是无数过往的喧嚣沉淀、死亡后留下的空壳。言今甚至能想象出,曾经这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舞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音符与台词在穹顶下碰撞交织…… 他靠在墙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上来。右臂的嗡鸣感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了,不再是单纯的刺痛或麻痒,而像是一种……极其微弱的、试图传递什么的震颤。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那些亮蓝色的纹路在昏暗中仿佛自己散发着微光。 就在这时,他背上的辛言,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 言今立刻惊醒,俯身过去:“辛言?” 她没有睁眼,但嘴唇轻微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言今将耳朵凑近。 “……舞台……”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昏迷中的模糊,“……台词……错了……” 言今心中一紧。又是呓语?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 “……他们在……重复……错误的……剧本……”辛言的眉头蹙起,仿佛在抵抗着什么,“……好吵……” 吵?在这绝对的寂静里? 言今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看向自己右臂的蓝色纹路,又看向这充满“过去式”喧嚣残影的剧院。辛言的“谎言”本质,加上他右臂这触摸过“噪音”的烙印,在这特定的环境里,是否让他们变得能“听”到某些常人无法感知的东西? 不是物理的声音,而是……情感的残留,记忆的烙印,是曾经在这里上演过的、无数悲欢凝聚成的……集体潜意识的回响? 他集中精神,尝试着去“聆听”。 起初,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但渐渐地,当他将注意力完全沉浸进去,甚至无意识地调动起体内那微弱的力量去呼应右臂的震颤时—— 一些模糊的、重叠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碎片,开始如同幽灵般浮现: ……一个女高音在反复咏叹某个高音段落,声音里充满了焦虑和不满足,一遍,又一遍…… ……某个男演员在低声咆哮着一段台词,充满了愤怒与背叛的绝望,那情绪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还有观众的窃窃私语,掌声,喝彩,以及某种……来自舞台侧翼的、充满嫉妒与野心的冰冷注视…… 这些都不是清晰的声音,而是情绪的色块,意念的轮廓,如同褪色的壁画,模糊却执拗地存在于这片空间。它们就是辛言所说的“错误的剧本”?这些被固化的、强烈的情绪残响? 突然,所有的碎片声音猛地一滞! 仿佛录音机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一个清晰、冰冷、带着某种非人质感的“画外音”,如同利刃般切入了这片混乱的回响之中。它不属于任何演员,不属于任何观众,它来自……更高的维度,如同规则的宣读: “第三幕,第二场,情感饱和度超出阈值。演员编号7,判定为‘冗余噪音’。执行……静默程序。” 这“画外音”落下的瞬间,言今清晰地“听”到那个反复咏叹的女高音,发出了一声极其短暂、充满极致恐惧的抽气,随即,她的声音,连同她所有的情绪存在感,被瞬间抹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言今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 这不是简单的记忆回响!这是……谐律器运作的痕迹!是它曾经在这里,对不符合其“剧本”(规则)的“演出”(人类情感与行为)进行干预和“修剪”的记录! 这座剧院,乃至整座城市,都曾是谐律器测试其规则、进行“社会调试”的一个大型试验场!而哑默教所维持的“寂静”,或许就是对这种“修剪”到极致的、扭曲的模仿与延续! 就在这时,他背上的辛言猛地抽搐了一下,眼睛骤然睁开! 那双眸子里没有了之前的茫然与脆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冰冷与锐利,仿佛能穿透表象,直视规则的本质。她看向虚空,仿佛在与那个冰冷的“画外音”对视,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吐出一个清晰的词语: “篡改者。” 这个词出口的瞬间,舞台上空那巨大的、积满灰尘的水晶吊灯,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整个剧院内部残留的那些情绪回响,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动荡、扭曲起来! 言今右臂的蓝色纹路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与刺痛!他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两个巨大力量对撞的边缘! 辛言的眼神只清明了一瞬,随即再次被疲惫和混乱吞噬,她身体一软,重新陷入昏迷。但她的额头,却滚烫得吓人,仿佛刚才那一声无声的指控,耗尽了她最后的心力。 舞台的晃动停止了,吊灯恢复了静止。那些混乱的回响也渐渐平息,重新归于死寂。 但言今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辛言无意识间,似乎触及了某个核心的秘密。谐律器并非完美的规则执行者,它自身也可能被“篡改”?而这座剧院,这座城市,就是证据? 他低头看着辛言滚烫的额头,又抬头望向舞台上方那幽深的、仿佛隐藏着无数秘密的穹顶。 他们误入的,不仅仅是一座被强制寂静的城市,更是一个埋葬着谐律器黑暗实验历史的巨大坟墓。 而辛言,这把被污染侵蚀的钥匙,似乎正在无意识地,试图撬开这坟墓的棺盖。 言今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她异常的高温,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休息结束了。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哑默教,或许不仅仅是秩序的维护者,他们很可能……是这座“坟墓”的守墓人。 他背起她,再次握紧了那枚以布包裹的铁蒺藜。这一次,他感觉这冰冷的物件,似乎也与这剧院,与这座城市的历史,产生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呼应。 沉默纪元 第三十五章:纸间呼吸 剧院的死寂被打破了。 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源于内部某种平衡的倾覆。辛言那一声无声的指控,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更深层的东西却被搅动了。言今背着她,拖着铁蒺藜,刚离开道具间,就感觉到整栋建筑在发生一种极其细微、却无处不在的震颤。 不是结构坍塌的震动,而是更诡异的……如同无数细沙从高处滑落,或亿万书页被同时翻动的沙沙声。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作用于人的骨骼和神经。 墙壁上剥落的金漆碎屑簌簌掉落,腐烂的天鹅绒帷幔无风自动,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次呼吸。空气中那沉闷的霉味里,陡然混入了一丝……墨香与陈年纸张的气息,清新得与这腐朽的环境格格不入。 言今心脏狂跳,他知道必须立刻离开。辛言的状态极不稳定,额头滚烫,身体却冰冷,昏迷中依旧紧蹙着眉头,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搏斗。他右臂的蓝色纹路灼痛加剧,与这空间的异常震颤产生着令人不安的共鸣。 他选择了一条通往剧院侧翼、疑似后勤区域的通道。这里更加破败,堆满了废弃的布景板和损坏的灯具。然而,越往里走,那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就越发清晰,墨香也越发浓郁。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包裹着破损皮革的双开木门。门楣上方,模糊的字体依稀可辨:城市档案馆分库。 档案馆?怎么会设在剧院内部? 言今心中疑窦丛生,但身后的异常震颤正在加剧,仿佛整个剧院都在缓慢苏醒,或者说……正在从“舞台”转变为另一种形态。他没有选择,用力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扬起的尘埃在从门缝透入的微光中狂舞。 门后的景象,让他瞬间窒息。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档案室。这是一个被无限延伸、扭曲了空间感的纸之迷宫。 无数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以违背物理规律的角度倾斜、交错、盘旋,构成令人头晕目眩的复杂结构。书架上塞满了密密麻麻、颜色各异的卷宗和书籍,许多已经破损不堪,纸页泛黄发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旧纸和墨锭的味道,那沙沙声在这里达到了顶峰——并非幻觉,而是真的有无数纸页在无风自动,轻微地翻动着,仿佛被无形的读者浏览。 这里的光源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书架本身,来自那些书籍的封面和内页——它们散发着各种微弱的光芒,幽蓝、惨绿、昏黄、暗红……如同无数只沉睡或半醒的眼睛,注视着闯入者。 整个空间,都在呼吸。以纸张翻动为吐纳。 言今站在入口,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误入巨人图书馆的蚂蚁。他右臂的纹路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而背上的辛言,似乎也被这环境刺激,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手臂上的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 “错误的……图书馆……”她又在呓语,声音破碎,“知识……在……哭泣……” 言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无疑是谐律器影响的另一个诡异造物,一个储存着“被调试”城市记忆的数据库。危险,但或许也藏着线索。他需要信息,关于“第一共鸣塔”,关于如何救治辛言。 他小心翼翼地踏入这片纸页的森林。脚下的地面是由散落的书籍和文件铺就,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嘎吱声响。他注意到,当他靠近某些散发着特定光芒的书架时,右臂的灼痛和辛言的呓语会有相应的变化。 当他经过一个散发着宁静蓝色光芒的书架时,手臂的灼痛会稍有缓解,辛言也会稍微安静。而当他靠近一个不断闪烁刺眼红光、书页疯狂翻动的书架时,手臂会剧痛难忍,辛言则会痛苦地挣扎。 这些书架,似乎在对应着不同的情感频谱或事件类型。 他尝试着从那个蓝色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大部头。书皮是深蓝色的皮革,触手冰凉。他刚翻开第一页,一股平和、略带伤感的情绪如同涓涓细流,涌入他的脑海——那是一个关于旧日城市公园里,一次寻常午后告别的记忆片段,宁静而哀伤。 他立刻合上书,那感觉消失了。书籍不仅是记录,更是情感的容器。 他又冒险靠近那个疯狂闪烁的红光书架。刚接近,一股暴戾、绝望、充满背叛与尖叫的情绪洪流就扑面而来,冲击得他几乎站立不稳!书架上的一本书甚至自动炸开,纸页如同愤怒的飞蛾般四散激射! 他踉跄后退,心有余悸。这里储存的,是这座城市最激烈、最痛苦的记忆,是谐律器未能完全“修剪”或“修正”的创伤。 他必须找到有用的信息,但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他回想起辛言之前的呓语——“需要……纯净的……噪音”。以及她自己作为“谎言”的本质。 一个想法浮现。他不再去翻阅那些散发着强烈情绪光芒的书籍,而是将目光投向那些光芒最黯淡、几乎没有任何色彩波动的书架区域。那里,书籍安静地沉睡着,封面灰暗,仿佛被遗忘。 他走向其中一个灰暗的书架。这里的感觉截然不同,没有情绪流淌,只有一片空洞的、概念性的虚无。他抽出一本,翻开。里面不是文字,也不是图像,而是一些不断变幻、无法理解的抽象符号和几何图形,看久了让人头晕目眩。 “被……剥夺意义的……残渣……”辛言在他背上,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用微弱的气音说,“谐律器……无法归类……的……碎片……” 言今心中一动。这些“无意义”的碎片,是否就是辛言所说的“纯净的噪音”的某种表现形式?或者说,是未被谐律器成功“编码”的原始信息? 他尝试着集中精神,将一丝微弱的言灵之力注入右臂的蓝色纹路,然后再次触碰那本充满抽象符号的书。 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 那些符号仿佛活了过来,不再是混乱的涂鸦,而是开始以一种极其复杂、超越常规逻辑的方式组合、拆解!他右臂的纹路爆发出冰蓝色的光芒,与书页上的符号产生了剧烈的共鸣!一股庞大、杂乱、却并非充满恶意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入他的脑海! 不是情绪,不是记忆,而是更底层的……规则结构的碎片,是谐律器运行逻辑中,某些被隐藏、被修改、或者本身存在矛盾的代码! 在这信息的狂潮中,一个坐标,一个清晰得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空间定位,猛地凸显出来!它不属于旧世界任何已知的地图体系,而是以一种独特的、基于能量节点和概念锚定的方式被描述出来! 同时伴随坐标出现的,还有一个名字,一个如同叹息般回荡在他意识深处的名字—— “第一共鸣塔……‘回响之扉’……” 找到了! 言今猛地收回手,如同触电般后退几步,大口喘息,额头上满是冷汗。那股信息流的冲击力巨大,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强行塞进了一个星系。但值得!他得到了最关键的信息! 然而,就在他得到坐标的瞬间,整个档案馆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所有的沙沙声消失了。 无数书架上的光芒,从纷杂的色彩,统一转向了一种冰冷的、充满敌意的幽蓝色。 所有的书籍,无论之前散发着何种光芒,此刻都齐齐闭合,然后……调转了方向。无数书脊,如同无数只冰冷的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站在迷宫中央的言今和辛言。 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整个图书馆活了过来,并将他们标识为需要清除的“错误信息”。 谐律器的防御机制,被触发了。 言今毫不犹豫,背紧辛言,勾住铁蒺藜,朝着记忆中来时的方向发足狂奔! 在他身后,那些巨大的书架开始缓慢而沉重地移动,堵塞通道!地面上的书籍如同拥有了生命,翻滚着,试图缠绕他的脚踝!空气中弥漫的墨香变得刺鼻,带着一股铁锈和臭氧的味道! 他像一颗在正在合拢的巨石阵中穿梭的子弹,凭借着记忆和直觉,在越来越狭窄的通道中左冲右突。沉重的木门就在前方! 就在他即将冲出门口的刹那,一本厚重如砖的黑色典籍从高处的书架上猛地坠落,带着千钧之力,砸向他的后背!目标,正是他背上的辛言! 言今想也不想,猛地拧身,用自己的右肩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击!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剧痛瞬间席卷全身!他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但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借着冲击力,抱着辛言一起撞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滚入了外面的通道! 他反手用剑鞘将门死死勾住,勉强关上。门内传来书籍疯狂撞击门板的砰砰巨响,如同无数怨灵在咆哮。 言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右肩传来钻心的疼痛,几乎无法动弹。他低头看向怀里的辛言,她依旧昏迷,但不知何时,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一块不知从哪个书架上扯下的、边缘锐利的暗紫色书页碎片。那碎片上,没有任何文字或符号,只有一片混沌的、仿佛在缓慢流动的暗紫。 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碎片的来历。档案馆的撞击声越来越响,门板已经开始出现裂痕。 他咬紧牙关,用未受伤的左臂抱起辛言,舍弃了那扇即将被撞破的门,也暂时无法去捡掉落在门边的铁蒺藜,朝着剧院更深处,更深邃的黑暗,亡命奔逃。 他得到了坐标,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而那块被辛言无意识攥在手中的暗紫色书页碎片,在绝对的黑暗里,正散发着微弱却执拗的、如同淤血般的不祥光芒。 沉默纪元 第三十六章:渊隙 黑暗是唯一的河流,寂静是它的河床。言今抱着辛言,在剧院更深的腹地蹒跚而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身碎裂的骨头上。右肩的剧痛不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化作一种沉闷的、持续扩散的轰鸣,与心脏的搏动共振,每一次收缩都牵扯着半身麻痹般的痉挛。他能感觉到碎裂的骨茬在皮肉下微微错动,冷汗浸透了他残破的衣衫,与辛言滚烫的额头形成冰与火的两极。 他舍弃了铁蒺藜。那个决定像一块冰冷的铁,沉在胃里。那东西是污染源,是灾厄的象征,却也可能是指引方向的、扭曲的罗盘。失去它,如同在茫茫夜海中失去了唯一一盏, albeit邪恶的航标灯。但他别无选择。档案馆里那本黑色典籍的撞击,不仅砸碎了他的肩胛,也几乎砸碎了他最后的体力。带着它,他们谁也活不下去。 现在,他只剩下怀里的辛言,和她手中那片诡异的、散发着暗紫幽光的书页碎片。 他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只是本能地向下,向着建筑结构更稳固、可能也更危险的深处逃离。档案馆的咆哮似乎被厚重的墙壁和曲折的回廊隔绝,渐渐远去,但另一种危险——源于虚无和寂静本身的危险,正悄然弥漫。 通道开始倾斜向下,空气变得潮湿阴冷,墙壁上开始渗出冰冷的水珠,汇聚成细流,在脚下蜿蜒。这里似乎是剧院的地下供水或排水系统的一部分,废弃多年,管道锈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腥和水藻腐烂的气息。 他找到一个由巨大管道断裂形成的、相对干燥的凹陷处,将辛言小心地放下。她依旧昏迷不醒,呼吸微弱而急促,那片暗紫色的书页被她无意识地攥在胸前,幽光映照着她苍白汗湿的脸,有一种近乎妖异的美感。 言今靠着冰冷的管壁滑坐下来,试图处理右肩的伤势。左手笨拙地摸索着,触碰到那明显不自然的塌陷和肿胀,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没有夹板,没有药物,他只能撕下最后的干净布条,将受伤的手臂勉强固定在身侧,尽量减少活动。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虚脱,只能大口喘息,感受着生命力如同沙漏中的细沙,在疼痛和疲惫中一点点流逝。 他闭上眼,试图集中精神,调动体内那微弱的言灵之力。力量流经右臂那些亮蓝色纹路时,依旧滞涩、紊乱,仿佛信号不良的电路。而当这微弱的力量试图靠近受伤的右肩时,更是引发了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和能量乱流,仿佛那碎裂的骨头也阻隔了力量的通行。 他失败了。现在的他,连最基本的自我疗愈都做不到。 绝望,如同管壁上冰冷的湿气,一点点渗透进来。 就在这时,他左手中指指尖,之前在地穴中为了安抚辛言而被她掐破、后来又沾染了她额角血迹的伤口,无意中触碰到了身边冰冷的金属管道。 一瞬间——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一种触感的延伸,一种感知的涟漪。 他“感觉”到了。不是通过皮肤,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的、与言灵之力、与他右臂的烙印、甚至与怀中辛言的状态相连的通道,他“感觉”到了这庞大、寂静、黑暗的地下网络。 它并非死物。 它像一棵倒置的、腐烂的巨树,根系(管道)向着城市不知名的深处蔓延,而他和辛言,正蜷缩在某条微不足道的细小根须之中。他“感觉”到远处有缓慢的、冰冷的能量流动,如同树液,维系着某种僵死的平衡;他“感觉”到更深处,有巨大的、空洞的寂静,如同被挖空的树心;他甚至模糊地“感觉”到,在某个极其遥远的方向,有一个“点”,一个散发着微弱却纯粹“波动”的“点”,与他刚刚获得的那个坐标隐隐呼应…… 第一共鸣塔?“回响之扉”? 这种感知转瞬即逝,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光芒短暂却照亮了瞬间的图景。指尖离开管道,那奇异的“触感”便消失了,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余韵。 是巧合?还是……因为他此刻重伤虚弱的状态,加上与辛言之间某种难以言喻的联结,以及指尖那混合了两人血液的伤口,让他短暂地触碰到了这座城市地下网络的某种“集体无意识”或者说……谐律器残留的“感知场”? 他猛地看向自己左手中指那个已经结痂的细小伤口,又看向辛言苍白的面容和那片暗紫的书页。 他们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的更深,也更诡异。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却绝非自然形成的震动,从脚下的深处传来。 不是档案馆那种书籍翻动的沙沙声,也不是结构坍塌的轰鸣。这震动更加……规律。如同某种庞大的、精密的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脉动。 咚…… …… 咚…… 间隔很长,但每一次“咚”声传来,言今都能感觉到脚下金属管道的轻微震颤,以及空气中那细微的能量流动的加速。这脉动带着一种冰冷的、非生命的质感,仿佛一颗巨大无比的、由金属和晶体构成的机械心脏,在黑暗的地底深处,重新开始了它停滞已久的搏动。 是那个被他们“治好”了铁蒺藜污染的节点?不,感觉不对。那节点已经彻底沉寂。这脉动……来自更深处,更古老,也更……庞大。 辛言的身体在这规律的脉动中,猛地抽搐了一下。她攥着暗紫色书页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她的嘴唇无声地张合,没有发出声音,但言今却仿佛“听”到了她意识深处迸发出的、充满了极致惊惧的呐喊: “……它醒了……” 几乎是同时,言今右臂的蓝色纹路爆发出针扎般的刺痛!那片被辛言紧握的暗紫色书页,幽光骤然炽盛,仿佛在回应着那地底深处苏醒的脉动! 言今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们拔除了一个“铁蒺藜”,暂时平息了一个节点的痛苦。但他们的行动,他们身上携带的“噪音”烙印和“谎言”污染,他们获得的坐标信息……是否像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惊动了沉睡在更深处、更恐怖的某种存在? 谐律器真正的核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那规律的、冰冷的脉动,如同催命的鼓点,一声声,敲打在言今已然紧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他低头看着怀中因恐惧(即使是昏迷中的)而颤抖的辛言,看着自己无法动弹的右臂,感受着空荡荡的身边那缺失的铁蒺藜的重量。 他们不仅失去了护身符,还可能唤醒了更可怕的猎食者。 在这无尽的地底深渊,他们成了唯二的、带着诱人气味的活饵。 言今缓缓抬起头,望向管道深处那片更加浓稠的黑暗,那里是脉动传来的方向。他的眼中,疲惫与剧痛依旧,但某种更深沉的东西,如同经过淬火的钢铁,正在缓缓凝聚。 恐惧依旧存在,但退无可退。 他轻轻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未受伤的左臂,将辛言更紧地搂在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共同抵御那来自地底深处的、越来越清晰的冰冷凝望。 等待他们的,不再是寂静的逃亡。 而是苏醒的…… 沉默纪元 第三十七章:脉动之渊 地底的脉动如同某种古老的、沉睡巨兽的心跳,缓慢,沉重,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一声声,穿透厚重的混凝土与锈蚀的管道,清晰地敲打在言今的骨骼上,震动着耳膜深处。这并非声音,更像是一种规则的宣告,一种存在的宣示,冰冷地碾压过一切,不容置疑。 “咚……” 间隔漫长,如同永恒的休止符。在这死寂的间隙里,言今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奔流,能听到辛言微弱呼吸间肺叶艰难的翕张。每一次脉动传来,他右臂的蓝色纹路便如被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让他痉挛的灼痛。而辛言紧攥着那片暗紫色书页的手,也会随之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仿佛那脉动正通过这诡异的碎片,直接鞭挞着她濒临崩溃的意识。 它醒了。 那个沉睡在更深、更黑暗之处的东西。不是他们之前遭遇的任何一种异常,不是畸变的看守者,不是档案馆的活化知识,甚至不完全是谐律器节点本身。这东西更加原始,更加……基础。仿佛是构成这片扭曲规则地带的基石,是“词律”这片黑暗天幕下,支撑起所有疯狂的、沉默的承重墙。 他们之前的挣扎,拔除铁蒺藜,闯入档案馆,获取坐标……这一切,或许只是蝼蚁在巨象皮肤上的爬行,直至此刻,才真正惊动了它沉睡的根基。 言今背靠着冰冷潮湿的管壁,右肩的剧痛在脉动的共振下愈发清晰,碎裂的骨茬仿佛在随着那节奏微微错动。他尝试移动左臂,将辛言更紧地护在怀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耗费了他巨大的力气,带来一阵眩晕。失血、剧痛、精力透支,他已是强弩之末。 怀中的辛言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啜泣。不是呓语,是纯粹的、无法承受的痛苦。她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颈窝,那温度灼烧着他冰冷的皮肤。她手臂上的黑色纹路在暗紫书页幽光的映照下,如同拥有了生命,缓慢地、令人心悸地蠕动着,仿佛正试图向她的心脏蔓延。 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这脉动本身就是一种攻击,针对他们这种身负“异常”的存在。停留越久,辛言被彻底侵蚀的风险越大,他自己也可能被这规则性的脉动震散最后的心神。 他必须移动,必须找到出路,或者……至少,找到一个能暂时隔绝这脉动的地方。 他咬紧牙关,用未受伤的左臂和双腿的力量,支撑着自己和辛言的重量,艰难地站起身。视野晃动了一下,黑暗中有金星迸溅。他稳住身形,如同在惊涛骇浪中稳住一艘即将解破船,开始沿着巨大的管道,向着与脉动源头似乎稍偏离的方向,蹒跚前行。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脚下的积水被踩破,发出空洞的回响,旋即被那更宏大的脉动吞没。管道四壁凝结的水珠不时滴落,砸在他的脸上、颈间,冰冷刺骨。他像一头负伤濒死的野兽,凭借着残存的本能,在迷宫的肠道里挣扎求生。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脉动的压迫感并未减弱,反而因为他的移动,似乎变得更加“专注”,仿佛那个苏醒的存在,已经将无形的“目光”投注到了这两只试图逃离它领域的虫子身上。 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管道继续向下,深入更令人不安的黑暗,脉动从那里传来,清晰得如同在耳边擂鼓。另一条则向上倾斜,坡度很陡,管壁布满了湿滑的青苔,不知通往何处。 向上的路,意味着可能更接近地面,也可能意味着再次落入哑默教或者词典阁的罗网。向下的路,则是直奔那苏醒的巨兽而去。 没有犹豫。言今选择了向上。 他手脚并用,用左臂搂紧辛言,依靠双腿和腰腹的力量,在湿滑的管壁上艰难攀爬。右肩的伤口因用力而不断渗出温热的液体,浸透了简陋的包扎,顺着臂膀流淌下来。他咬破了嘴唇,咸腥的血味在口中弥漫,以此对抗着一波波袭来的剧痛和虚弱。 攀爬的过程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就在他感觉手臂即将脱力,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瞬间,他的指尖触碰到了管道顶部的某种阻碍——一个锈蚀的、冰冷的金属栅栏。 出口! 他用尽最后力气,用左肩抵住栅栏,猛地向上顶去! “嘎吱——哐当!” 锈死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呻吟,栅栏被猛地顶开,翻倒在一旁,发出沉重的撞击声。久违的、相对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废墟特有的尘土气息,却让他精神一振。 他先将辛言托了上去,然后自己才挣扎着爬出管道。他瘫倒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如同离水的鱼,张大嘴巴,贪婪地呼吸着,肺部火辣辣地疼。 这里似乎是一栋建筑的地下室,堆满了废弃的建材和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灰尘味。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高处一扇被木板钉死的、布满污垢的气窗,透下些许浑浊的微光。 最重要的是,那地底深处传来的、令人窒息的脉动,在这里变得微弱了许多,仿佛被层层叠叠的建筑结构过滤掉了大部分威力。虽然依旧能感受到那规律的震颤,但已不再直接冲击灵魂。 暂时……安全了。 言今瘫在地上,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他侧过头,看向旁边的辛言。她依旧昏迷着,但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呼吸虽然微弱,却不再那么痛苦急促。她手中的暗紫色书页,光芒也黯淡了下去,仿佛失去了能量来源。 他伸出颤抖的左手,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汗水和血污黏住的发丝。她的皮肤依旧滚烫,但那种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平息了。 他保住了她。至少,暂时。 疲惫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闭上眼睛,意识在剧痛和虚弱的边界浮沉。地底那规律的脉动,如同遥远的、来自深渊的摇篮曲,一声声,敲打着他的意识,将他拖向无梦的、沉重的睡眠。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最后一个模糊的念头是: 他们逃出了脉动的直接领域,但那个苏醒的存在……会就此放过他们吗? 它那冰冷的“目光”,是否已经穿透了层层阻隔,锁定了这两只侥幸逃脱的…… 猎物。 地下室陷入了沉寂,只有两人微弱的呼吸声,与那来自地底深处的、永不疲倦的脉动,形成微弱的应和。 沉默纪元 第三十八章:抉择 意识回归的过程,并非破晓,而是沉船缓慢浮出漆黑海面。首先感知到的是无处不在的痛楚——右肩塌陷处沉闷的、随着心跳搏动的胀痛;左肋旧伤摩擦的锐痛;以及右臂那些蓝色纹路传来的、仿佛低温灼烧般的持续刺痛。这些痛楚如同锚点,将言今涣散的意识从虚无中一点点拽回,钉回这具残破的躯壳。 他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适应。浑浊的光线从高处钉死的气窗渗下,在弥漫的尘埃中切割出模糊的光柱。他依旧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下是粗糙的混凝土和不知名的碎屑。稍稍转动脖颈,骨骼发出艰涩的轻响,牵动着右肩一阵剧烈的抽搐。 辛言。 他猛地侧头,看到她依旧躺在身侧,姿势未变,呼吸微弱却平稳。那片暗紫色的书页仍被她无意识地攥在胸前,只是光芒彻底熄灭了,变成了一块普通的、颜色诡异的硬纸片。她手臂上的黑色纹路似乎也停止了蠕动,如同陷入休眠的毒蛇,蛰伏在苍白的皮肤之下。 她还活着。这个认知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地底那规律的、冰冷的脉动依旧存在,透过厚重的地基隐隐传来,但已不再是那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碾压,更像是一种遥远的、持续的背景噪音。这间地下室,暂时成为了风暴眼中一个畸形的安全区。 他尝试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眼前发黑,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左臂支撑着身体,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右肩的剧痛,如同有烧红的铁钳在骨缝间搅动。他靠在身后一个冰冷的、似乎是旧锅炉的金属外壳上,剧烈地喘息。 口渴。喉咙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感。饥饿感反而变得模糊,被更强烈的痛苦和虚弱掩盖。他看向身边那个空空如也的水壶,又看向辛言干裂起皮的嘴唇。 必须找到水和食物。 他环顾这间地下室。面积不小,堆满了废弃的建材、破损的家具和一些蒙尘的机器零件,杂乱无章,散发着陈腐的气息。或许,在这里能找到些什么。 他休息了片刻,积蓄起一丝微薄的气力,用左臂支撑着,艰难地站起。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他避开堆积的杂物,开始缓慢地、仔细地搜寻。 灰尘呛入鼻腔,引来一阵压抑的咳嗽,震得右肩如同要炸开。他强忍着,翻动着那些不知沉寂了多少年的废弃物。大多是毫无用处的垃圾:锈蚀的螺丝、断裂的木板、干涸的油漆桶……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在一个角落破损的木箱后面,他发现了一个半埋在地面积垢中的、军绿色的金属罐头。罐体锈蚀严重,标签早已剥落,但摇晃起来,能听到里面轻微的、液体的晃动声! 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用剑鞘撬开严重变形的盖子,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陈腐甜腻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半罐浑浊不堪、颜色暗黄的液体,底部沉淀着絮状的杂质。 不能喝。这水恐怕比毒药好不了多少。 失望如同冰冷的雨水,浇灭了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他颓然坐倒在地,靠着木箱,剧烈的喘息牵动着全身的伤痛。 难道要困死在这里?带着重伤昏迷的辛言,在这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听着地底那催命的脉动,一点点耗尽最后的生命? 不。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再次扫过这间地下室。气窗被钉死了,唯一的出口是他们爬上来的那个管道口,下面连接着那苏醒的巨兽。还有别的路吗?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扇通往建筑上层的、厚重的铁门上。门扇紧闭,门轴锈蚀,门把手落满了厚厚的灰尘,似乎很久没有被打开过。 上去?上面是什么?是更多的废墟?还是……已经被哑默教完全控制的“寂静之城”? 风险巨大。以他现在的状态,一旦遭遇哑默教徒,几乎没有反抗之力。辛言更是累赘。 留在这里,是缓慢的死亡。上去,可能是即刻的终结,也可能……有一线生机。 抉择如同冰冷的刀锋,横亘在他的面前。 他看向昏迷的辛言。她脆弱的、仿佛一触即碎的样子,刺痛着他的眼睛。他想起她在地下空间与他背靠背的信任,想起她在回音壁中冰冷的回握,想起她在档案馆门前那一声无声的指控。 他不能让她死在这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他挣扎着再次站起,走向那扇铁门。用左肩抵住冰冷的门扇,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门从外面锁死了?还是仅仅因为锈蚀? 他改用左手握住锈迹斑斑的门把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拧! “嘎吱——!”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门把手转动了极其微小的一丝幅度,便再次卡死。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左臂发麻,右肩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喘息着,没有放弃。再次发力,将身体的重心也压了上去,左臂的肌肉绷紧到极限,手背青筋暴起。 “咔……哒……”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机括弹动声,从门锁内部传来! 成功了! 言今心中一喜,正要再次用力推开,动作却猛地僵住。 他听到了。 极其细微的、仿佛皮革摩擦地面的声音,从门缝的另一端传来。不止一个。 还有……一种极其缓慢、悠长、带着某种特定韵律的……呼吸声。 不是人类。 那呼吸声沉重而湿润,带着一种非自然的粘稠感,仿佛某种大型爬行动物,正静静地蛰伏在门外的黑暗中,等待着。 哑默教的“净化”手段?还是这座城市里,除了人类和畸变体之外,另一种未知的危险? 言今的心脏骤然缩紧,握着门把手的手指冰凉。他维持着推门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门内是绝境。 门外,是未知的、听起来更加致命的危险。 推开门,可能是自投罗网。 不推开,他们只能在这地下室里,等待资源耗尽,或者地底那东西彻底苏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灰尘在光柱中缓慢飘浮,地底的脉动一声声传来,门外那粘稠的呼吸声近在咫尺。 言今的额角滑下一滴冷汗,顺着脸颊的轮廓,滴落在他紧紧握着门把手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指上。 他该如何抉择? 在这生与死的缝隙间,在这微光与黑暗的交界处。 沉默纪元 第三十九章:门扉之外 时间在锈蚀的门把手与紧绷的神经之间凝固。言今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如同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只有胸膛内心脏狂野的擂动,证明着生命仍在与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对抗。 门缝另一端,那粘稠的、非人的呼吸声近在咫尺,带着湿热的、略带腥气的吐息,甚至微微拂动了门底积聚的尘埃。皮革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庞大身躯调整重心时,压抑着力量的静谧。它在等待。或者说,它早已习惯了等待,在这门外的黑暗中,等待着任何敢于打破寂静的蠢动。 言今的指尖冰凉,汗水却从额角、脊背不断渗出,与右肩伤口渗出的温热液体混合,带来一阵阵黏腻的寒意。他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任何一丝多余的声音,都会成为引爆致命危险的导火索。 退回去?退回到那间绝望的地下室,听着地底的脉动,等待耗尽最后一口水和最后一丝力气? 不。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短暂却坚定。退回去是注定的死亡,缓慢而无力。而门外,尽管危险未知,却至少存在着“变化”的可能性。哪怕这变化是更迅速的终结,也强过在那黑暗的囚笼中无声腐烂。 他的目光越过狭窄的门缝,试图捕捉到一丝外面的景象。只有一片更深沉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两道……缓缓眨动的、如同燃烧余烬般的暗红色光点。 是眼睛。 那东西就趴在门外,隔着这扇薄薄的铁门,与他无声地对峙。 言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握着门把手的手。金属机括轻微的回弹声在寂静中如同惊雷,门外那暗红色的光点骤然亮了一丝,粘稠的呼吸声也停顿了一瞬,威胁意味不言而喻。 他明白了。这扇门不能开。至少,不能从这里开。 他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每一步都轻如羽毛落地,避开所有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退回到辛言身边。地底的脉动依旧透过地面隐隐传来,但此刻,门外的存在带来的压迫感更为直接和致命。 他靠在冰冷的锅炉外壳上,大脑飞速运转。硬闯是自杀。等待是等死。必须另寻他路。 他的目光再次扫视这间地下室。气窗被钉死,管道口连接着深渊……还有哪里? 突然,他的视线落在了那个他们爬上来的管道口旁边,一堆被破烂帆布覆盖的杂物上。帆布的一角掀起,露出下面似乎不是普通的砖石或废弃物,而是某种……金属的框架。 他小心翼翼地挪过去,用剑鞘轻轻挑开厚重的、积满灰尘的帆布。 灰尘簌簌落下。帆布下面,掩盖着一个古老的、锈迹斑斑的货运升降梯的入口。栅栏式的铁门紧闭着,操作盘上的按钮早已破损,指示灯一片死寂。升降井深邃漆黑,向下望去,看不到底,只有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空气从下方缓缓涌上。 又一个选择。 向下,通往未知的深处,可能与地底那苏醒的脉动之源更近。向上?操作盘似乎完全失灵,无法确定能否运行,甚至无法确定缆绳是否早已断裂。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升降梯的构造。锈蚀严重,但主体框架尚且完整。他用手敲了敲缆绳——粗壮,冰冷,覆盖着厚厚的锈垢,但似乎……并没有完全腐朽断裂。有一线希望。 但是,启动它需要电力。这废墟之中,哪里还有电力? 他的目光落在了升降梯操作盘旁边,一个被撬开了一半的、布满蛛网的配电箱上。里面线路杂乱,缠绕在一起,许多已经老化断裂。但在那一团乱麻中,他似乎看到了几根颜色相对鲜亮、似乎连接着某个独立电源的线头。线头的末端,连接着一个巴掌大小、布满灰尘但外壳尚且完好的蓄电池。看型号,是旧时代用于紧急照明的备用电源,电量恐怕所剩无几。 能否用它,短暂启动这台看似早已死亡的升降梯? 这是一个赌局。赌蓄电池还有残电,赌升降梯的电机没有完全烧毁,赌缆绳能承受住他们两人的重量。 他回头看了一眼昏迷的辛言,又看了一眼那扇通往致命未知的铁门。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不再犹豫,用剑鞘小心翼翼地清理掉配电箱里的蛛网和大部分明显断裂的废线,找到那几根连接着蓄电池的线头。根据残存的颜色标记和基本电路知识,他尝试着将可能控制升降梯上升的线路,与蓄电池的正负极小心地连接。 “滋啦……” 一声轻微的电火花闪烁,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格外刺眼。配电箱里传来一阵低沉的、仿佛垂死挣扎般的嗡鸣。升降梯操作盘上,一个早已黯淡的、标示着“上行”的按钮,其内部的灯丝竟然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濒死者的回光返照! 有戏! 言今心脏狂跳,立刻将连接线固定好。他快步回到辛言身边,用尽力气将她抱起,踉跄着走向升降梯,用后背顶开沉重的栅栏门,挪了进去。 升降梯轿厢狭小,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和机油味。他让辛言靠在自己未受伤的左侧,右手死死抓住冰冷的栅栏,以稳定身形。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投向配电箱的方向,心中默念。 然后,他用剑鞘,猛地触碰了他预设好的、那最关键的两根线头的连接处! “噼啪——!” 更大的电火花爆开!蓄电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升降梯的电机发出一种撕裂般的、令人牙酸的咆哮,仿佛一个肺痨患者用尽最后力气发出的咳嗽! “嘎吱——哐当!” 整个轿厢猛地一震,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剧烈摇晃和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开始向上移动! 成功了! 然而,这巨大的声响,也彻底打破了地下室的寂静! “吼——!!” 门外,那粘稠的呼吸声瞬间变成了狂暴的、充满被挑衅怒意的咆哮!紧接着,沉重的撞击声猛地落在铁门上! “砰!砰!砰!” 铁门在巨大的力量冲击下剧烈变形,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灰尘从门框簌簌落下!那暗红色的光点透过变形的门缝,疯狂地闪烁着! 它要冲进来了! 升降梯上升的速度慢得令人绝望,吱呀作响,每一步都像是最后的挣扎。言今死死抓住栅栏,盯着那扇正在被疯狂撞击的铁门,心脏提到了嗓子眼。 快一点!再快一点! “轰——!!” 一声巨响,铁门连同部分门框,被一股蛮横至极的力量猛地撞开!一个庞大、扭曲、覆盖着暗沉角质和粘液的阴影,裹挟着腥风,瞬间挤入了地下室!那对暗红色的眼睛,如同来自深渊的灯塔,瞬间就锁定了正在缓慢上升的升降梯轿厢!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四肢着地,猛地向前一扑! 就在那布满粘液的、如同蜥蜴与猎犬混合体的巨爪即将拍碎升降梯底部的瞬间—— “咔嚓!” 一声脆响,升降梯似乎终于挣扎着爬升到了某个临界点,猛地向上蹿了一小段,堪堪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击! 巨兽的利爪狠狠拍在空处,将混凝土地面砸出一个浅坑! 它仰起狰狞的头颅,暗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逐渐升入上方黑暗井道的轿厢,发出不甘的、如同金属刮擦般的怒吼。 言今靠在摇晃不止的轿厢里,看着下方那对越来越远的、充满暴戾的红色光点,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已经浸透全身。 他们暂时逃脱了。 但升降梯依旧在吱呀作响,缆绳发出令人不安的呻吟。上方的黑暗中,又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们? 他低下头,看着怀中因颠簸而微微蹙眉的辛言,将她搂得更紧。 向上的路,通往何方,无人知晓。 他们只是从一个险境,跳入了另一个,未知的险境。 沉默纪元 第四十章:纯白牢笼 上升的过程是一场在锈蚀与呻吟中进行的、缓慢的凌迟。升降梯的每一次颤抖,缆绳每一声不堪重负的嘶鸣,都像是死神在耳边用砂纸打磨着镰刀。言今紧搂着辛言,背靠着冰冷震颤的栅栏,右肩的剧痛在持续的颠簸中已近乎麻木,只剩下一种扩散至半身的、沉闷的轰鸣。他死死盯着下方那逐渐缩小的、通往地下室的方形洞口,以及洞口处那对依旧闪烁着暴戾红光的眼睛,直到黑暗彻底将其吞没。 然后,是更深的黑暗。升降梯井道仿佛没有尽头,只有机械垂死的挣扎和刺耳的摩擦声相伴。蓄电池的能量显然已濒临枯竭,上升的速度越来越慢,摇晃却愈发剧烈,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散架,或者缆绳崩断,将他们抛回深渊。 就在言今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迎接坠落的失重感时—— “铿!” 一声沉闷的撞击,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尖啸。升降梯猛地一顿,骤然停止了运动。巨大的惯性让言今向前扑去,右肩狠狠撞在栅栏上,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用左臂死死撑住身体,护住怀中的辛言。 震动平息。升降梯停住了。 他喘息着,抬起头。轿厢似乎卡在了某个楼层。栅栏门外,不再是冰冷的井壁,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弥漫着微弱光线的空间。 到了?还是……卡在了半途? 他小心翼翼地用剑鞘顶开并未完全锁死的栅栏门。门轴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在绝对的寂静中传出老远。 门外,是一条走廊。 与他预想中的破败废墟截然不同,这条走廊异常洁净,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 墙壁是毫无瑕疵的纯白色,天花板散发着均匀、柔和却不刺眼的冷光,脚下是某种致密的、浅灰色的聚合物地板,踩上去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过于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比地下城中任何地方都要浓郁,几乎掩盖了所有其他气息。 这里没有灰尘,没有杂物,没有岁月侵蚀的痕迹。一切都崭新得如同刚刚建成,却又透着一股非人打理的、毫无生气的死寂。这是一种精心维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纯净”。 言今抱着辛言,迈出升降梯。他的脚步声被柔软的地面吸收,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在耳中鼓噪。走廊笔直地向前延伸,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同样纯白色的房门,门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个小小的、暗色的电子锁面板。 这里是什么地方?哑默教的某个核心据点?还是词典阁设立的秘密设施? 他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没有窗户,看不到外界景象。通风系统发出极其低沉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嗡鸣,维持着这里恒定的温度和令人窒息的“洁净”。 他尝试着推了推最近的一扇门,纹丝不动。电子锁面板一片漆黑,毫无反应。 他沿着走廊缓慢前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两侧一模一样的纯白房门不断重复,如同某种视觉陷阱,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和精神。 怀中的辛言忽然动了一下。不是挣扎,而是一种细微的、仿佛被什么吸引般的转向。她的脸偏向走廊的某一侧,眉头微微蹙起,嘴唇无声地翕动。 言今立刻停下脚步,顺着她的“指引”看去。那是走廊中段的一扇门,与其他门并无二致。 但辛言的反应…… 他走近那扇门。电子锁面板依旧黑暗。他伸出手,尝试着触摸那冰冷的、光滑的面板。 就在他指尖触及面板的瞬间—— 他右臂的蓝色纹路,猛地传来一阵极其尖锐的、如同高频振动般的刺痛!与此同时,他脑海中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荡漾开一圈清晰的感知涟漪——他“感觉”到,门后存在着某种……空洞。不是物理空间的空洞,而是能量上的、信息上的、甚至是存在意义上的“空”。与他之前在档案馆感觉到的那些“被剥夺意义的残渣”有些类似,但更加彻底,更加……死寂。 而辛言手中的那片暗紫色书页,似乎也受到了刺激,边缘再次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淤血凝结般的幽光。 这门后,有什么东西。与“噪音”,与“谎言”,与那些被谐律器排斥或无法处理的“异常”有关。 言今的心脏骤然加速。是线索?还是陷阱? 他尝试着用力推门,甚至用肩膀去撞,门扉坚固得超乎想象,纹丝不动。 他退后一步,审视着这扇门和旁边的电子锁。强行突破几乎不可能。需要权限,或者……别的什么方式。 他回想起升降梯的启动方式。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依赖于某种残存的、脆弱的能源系统。 他的目光落在电子锁面板与门框连接的、几乎看不见的细小缝隙上。也许…… 他放下辛言,让她靠墙坐着。然后,他举起剑鞘,将鞘尖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道缝隙,尝试着撬动。金属与聚合物摩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 毫无作用。结构过于精密。 他沉吟片刻,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他伸出右手,忍着那蓝色纹路传来的持续刺痛,将掌心缓缓按在了冰冷的电子锁面板上。 他不再试图用蛮力,而是尝试着调动起体内那微弱得可怜的言灵之力,同时,将精神集中在右臂那与“噪音”接触后留下的烙印上。 他在尝试……沟通。不是与锁,而是与维持这片区域运行的、那残存的、可能同样源自谐律器的底层规则。 他将自己的意志,混合着“信任”的微光与“噪音”烙印的异质波动,如同探针般,小心翼翼地刺向那冰冷的面板。 起初,没有任何反应。 但渐渐地,当他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心力时—— 电子锁面板上,那些暗色的区域,猛地亮起了一连串杂乱无章、疯狂跳跃的红色错误代码!仿佛他这异质的“信号”严重干扰了系统的正常运行! “嘀——嘀——嘀——!” 尖锐的警报声猝然响起,打破了走廊死一般的寂静!天花板上的冷光开始疯狂闪烁! 言今心中一惊,正要收回手,却听到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他猛地回头。 只见他们来时的那台升降梯,栅栏门竟然在警报声中,缓缓地、自动地关闭了!然后,伴随着一阵更加令人不安的、仿佛系统重置般的低沉嗡鸣,升降梯轿厢开始向下沉去,很快便消失在了井道深处! 退路……被切断了! 与此同时,走廊前后尽头,原本光滑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地滑开了几道暗门。数个穿着灰白色长袍、戴着光滑白色面具的哑默教徒,如同鬼魅般现身。他们手中没有武器,但那光滑的面具齐刷刷地“注视”着言今,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的压迫感。 他们被包围了。 言今缓缓站起身,将辛言护在身后,左手紧握剑鞘,右臂的蓝色纹路在警报闪烁的红光下,如同活物般微微脉动。 他触动了这里的防御机制,引来了守墓人。 纯白的走廊,此刻成了无处可逃的牢笼。 而那扇他试图打开的门,依旧紧闭着,门上的错误代码仍在疯狂跳跃,像是一串串嘲讽的符咒。 沉默纪元 第四十一章:空白 警报刺耳,红光如血,在纯白的走廊里疯狂泼洒,将一切都染上了一种不祥的、濒临毁灭的躁动。言今背靠着那扇依旧紧闭、跳动着错误代码的门,将辛言护在身后,左手中的剑鞘横于身前,如同一头被逼入绝境的伤兽,面对着从走廊两端无声逼近的白色魅影。 哑默教徒们没有奔跑,没有呼喊,甚至没有加速。他们只是迈着那种整齐划一、如同精密钟表般规律的步伐,从两端缓缓合拢。光滑的白色面具在闪烁的红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没有任何孔洞,无法窥见其后是何种表情,唯有那齐刷刷的“注视”,带着一种非人的、令人脊背发寒的专注。他们手中那顶端镶嵌暗沉水晶的装置,此刻正散发出越来越清晰的灰白色光晕,如同某种无形的力场,随着他们的逼近而不断压缩着空间。 空气变得粘稠,呼吸变得困难。言今能感觉到那股力场试图渗透进来,压制他的行动,甚至……抹除他发出声音的欲望。这是一种规则层面的、温和却不容抗拒的侵蚀。 他尝试调动言灵之力,但那微弱的力量在体内流转时,如同陷入泥沼,滞涩难行。右臂的蓝色纹路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抗议般的刺痛,与这试图令万物“静默”的力场产生着激烈的排斥。 退无可退。战,则必死。 难道真要无声无息地湮灭在这纯白的牢笼里?连同昏迷的辛言一起,成为这死寂秩序下又一抹被擦除的痕迹? 不甘。如同暗火,在胸腔里灼烧。 就在最前方的哑默教徒距离他已不足五米,那灰白光晕几乎要触碰到他衣角的瞬间—— 他身后的辛言,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叹息。 不是痛苦的呻吟,不是混乱的呓语。那声叹息……空洞。 仿佛来自一个没有任何回声的深渊,剥离了所有情感,所有意图,只剩下存在本身最纯粹的、虚无的轮廓。 紧接着,她一直紧攥着那片暗紫色书页的手,松开了。 书页飘落,如同断翅的紫蝶,悄无声息地落在纯白的地面上。 而辛言,缓缓地、自行地,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昏迷初醒的虚弱和茫然,而是带着一种异样的、流畅而精准的协调感,仿佛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完美人偶。她站直身体,目光平静地——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目光,她的眼神空了——望向前方逼近的白色人群。 言今惊愕地侧头看她:“辛言?” 她没有回应。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扫过他。她的全部“注意”,似乎都投注在了那些哑默教徒和他们散发的灰白光晕上。 然后,她抬起了一只手。那只曾经布满诡异黑色纹路的手臂,此刻,那些纹路竟如同退潮般,迅速淡化、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她的手臂恢复了苍白,却是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上好瓷器般的冷白。 她对着那压迫而来的灰白光晕,张开了五指。 没有光芒,没有能量波动,没有任何可见的异象。 但就在她五指张开的刹那—— “静。” 一个音节。不是从她喉咙发出,更像是直接从周围的空气中、从规则本身析出的一个概念。清晰,平淡,没有任何语调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法则般的重量。 这个音节落下的瞬间,时间仿佛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刺耳的警报声……消失了。 疯狂闪烁的红光……凝固了。 那些逼近的哑默教徒,他们整齐的步伐僵在半空,他们手中装置散发的灰白光晕如同被冻结的烟雾,停滞不动。连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试图抹除声音的力场,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壁垒,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整个走廊,陷入了一种比之前死寂更深沉、更绝对的……静默。不是被压制,而是被剥夺。声音这个概念,在这一刻,在这片区域,被暂时性地、强行地从规则层面抹去了! 言今震惊地看着眼前这超乎理解的一幕,看着辛言那空洞而平静的侧脸。这……不是辛言!至少,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辛言!那个辛言,她的力量源于“谎言”,是编织与扭曲,是充满机巧与算计的。而眼前这个……是直接的、近乎本源的……否定? 哑默教徒们那光滑的白色面具,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动。那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系统遇到无法识别、无法处理的错误的卡顿。他们僵立在原地,如同断电的机器人,失去了所有行动指令。 辛言——或者说,占据了她身体的某种存在——缓缓放下了手。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些被“静默”的教徒,而是将那只恢复苍白的手,轻轻按在了身后那扇紧闭的、跳动着错误代码的门上。 同样没有任何动作,没有用力。 “咔。” 一声轻响,并非来自物理的锁舌,更像是某种逻辑开关被拨动。电子锁面板上疯狂跳跃的红色错误代码瞬间消失,屏幕转为一片纯净的黑色。然后,厚重的纯白门扇,伴随着极其轻微的气流声,向内缓缓滑开了一道缝隙。 门后,并非房间。 那是一片……虚无。 不是黑暗,不是空洞。是一种更彻底的“无”。没有光线,没有物质,没有概念,甚至没有“空间”的感觉。目光投入其中,仿佛会被那纯粹的“无”所吞噬、消解。只有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宇宙诞生之前的寒意,从门缝中悄然弥漫出来。 言今感到自己右臂的蓝色纹路传来一阵剧烈的、近乎撕裂般的刺痛,仿佛在疯狂预警。他体内的言灵之力更是如同遇到了天敌般,瑟缩着,几乎要彻底熄灭。 辛言(?)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示意,只是迈步,如同回家般自然,踏入了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之中,身影瞬间被吞噬。 “等等!”言今下意识地低吼,想要抓住她,却抓了个空。 门,依旧开着。那片虚无,如同一个沉默的邀请,或者说,一个冰冷的陷阱。 走廊里,那些被“静默”的哑默教徒依旧僵立着,但言今能感觉到,那绝对的静默领域正在开始出现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将裂前的涟漪。支撑这种规则层面否定的力量,并非无穷无尽。 他站在门口,前方是未知的、散发着本源恐惧的虚无,后方是即将恢复行动、充满敌意的守墓人。 他看着那片吞噬了辛言的虚无,脑海中闪过她空洞的眼神,闪过她手臂上消失的黑色纹路,闪过那一声剥夺声音的“静”。 她身上发生了什么?那片虚无之后,又是什么? 没有时间犹豫了。 言今深吸一口气,压下右臂那几乎要让他晕厥的剧痛和体内力量的紊乱,不再去看身后那些开始微微颤动的白色身影,迈开脚步,紧跟着踏入了那片纯粹的、冰冷的…… 空白。 沉默纪元 第四十二章:空白之间 踏入虚无的瞬间,并非坠落,而是溶解。 感官的边界首先崩塌。视觉失去了意义,因为没有光,也没有黑暗——黑暗至少是“存在”的一种形态。这里是“无”,是概念上的真空,连“空”本身都显得过于具体。听觉沉寂,触觉麻痹,嗅觉与味觉归于虚无。言今感觉自己像一滴墨汁,滴入了无边无际的、绝对纯净却也绝对死寂的水中,正在不可逆转地扩散、淡化,即将失去所有自我定义的轮廓。 唯一残存的,是痛楚。 右肩塌陷处的闷痛,右臂蓝色纹路那深入骨髓的、仿佛低温灼烧与高频震颤混合的异样痛楚,以及左肋旧伤隐隐的牵扯。这些痛楚,如同狂风中残存的最后几盏孤灯,在无边无际的“无”中,锚定着他即将涣散的意识,提醒着他“言今”这个存在的物理坐标。 还有……一丝微弱的、冰冷的连接。 源于他的左手,源于那个曾经沾染了辛言血迹、又触碰过地下管道的指尖伤口。这连接如同蛛丝般纤细,却顽强地穿透了这片虚无,指向某个方向。是辛言。那个踏入了这片虚无的、已然陌生的辛言。 他循着这丝连接,用尽全部意志,驱动着正在“溶解”的身体,向前“移动”。没有空间感,没有方向感,移动本身也成了一个需要重新定义的动词。他像是在浓稠的、毫无阻力的胶体中挣扎,又像是在自身的意识碎片中泅渡。 不知“前行”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那锚定着他的痛楚开始变得模糊,意识的灯火摇曳欲熄。就在他即将彻底归于“无”的刹那—— 变化,悄然而至。 首先恢复的是“差异”感。 纯粹的“无”开始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杂质”。那不是物质,也不是能量,更像是……信息的残骸。一些破碎的、无法理解的几何图形一闪而过;几段扭曲的、失去了上下文的声音碎片在意识的边缘炸响又湮灭;某种强烈的、却不知归属为何的情绪色块——一片绝望的灰败,一抹狂喜的猩红——如同泼墨般渲染开来,又迅速褪色。 这片虚无,并非真正的空无,而是……一个垃圾场?一个被谐律器处理过的、剥离了所有意义和关联性的“信息坟场”?那些被判定为“冗余”、“错误”或“无法归类”的数据碎片,最终的归宿? 言今那濒临熄灭的意识,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杂质”的刺激,猛地清醒了一丝。他“看”向那些不断生灭的碎片,右臂的蓝色纹路与之产生了微弱的、混乱的共鸣。这些碎片,与档案馆中那些“无意义”的书籍同源,但更加破碎,更加……接近本源。 而指引他的那根“蛛丝”,也变得清晰了些。它连接着的,似乎是这片信息坟场中,一个相对“稳定”的点。 他奋力向那个点“游”去。 越靠近,周围的“杂质”就越发密集,如同围绕恒星旋转的破碎星环。色彩、形状、声音、概念……一切都在这里以最原始、最混乱的状态翻腾、碰撞、湮灭。它们不再试图组成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只是作为“存在”本身的最后证明,在这永恒的放逐地里,上演着无声的狂欢。 终于,他“抵达”了。 那并非一个实体,而是一个奇点。 一个将所有混乱、所有噪音、所有无意义都强行约束、压缩在一个无限小点上的,矛盾的平衡态。它不散发光芒,也不吸收光线,它只是“存在”在那里,如同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个原初质点,蕴含着毁灭与创造的一切可能性。 而辛言,就站在这个“奇点”之前。 她背对着言今,身姿依旧挺直,长发在无风的虚无中微微飘拂——这景象本身就是一个悖论。她抬着头,似乎在“凝视”着那个奇点。她的身体,不再是之前那种空洞的容器状态,而是散发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与周围信息坟场同频的、混沌的辉光。她手臂上原本消失的黑色纹路并未重现,但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随时会与这片虚无融为一体。 她不再是那个被“噪音”污染的辛言,也不再是那个发出“静”之指令的未知存在。她似乎正在与这片“空白”,与这个“奇点”,进行着某种更深层次的……同化。 “辛言……”言今尝试呼唤,但他的声音在这片虚无中甚至无法形成振动,只是意识层面一个无声的涟漪。 辛言似乎感应到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她的脸,依旧是那张苍白的、精致的脸。但她的眼睛…… 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狡黠与冰寒,也没有了之前的空洞与虚无。那里面,倒映着整个信息坟场的疯狂与死寂,倒映着那个蕴含一切可能的奇点。亿万种色彩、亿万种形状、亿万种声音的碎片,在她深邃的瞳孔中以超越光速的频率生灭、流转。 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却仿佛穿透了他的皮囊,直视他灵魂深处那属于“信任”的微弱火苗,以及右臂上与“噪音”接触后留下的、混乱的烙印。 她抬起手,不是指向他,而是指向他身后的某个方向,指向那片他们来时穿过的、无边无际的虚无。 她的嘴唇没有动,但一个意念,如同直接在言今的脑海深处响起,清晰而冰冷,不带任何情感,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出口在那里。”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转回那个奇点,不再看他。她的身体变得更加透明,那混沌的辉光与奇点的吸引力似乎正在将她一点点拉过去。 她找到了她想要的?或者说,她被这里同化,成为了这“空白之间”的一部分? 言今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救她,还是听从她的指引离开? 他看着那个正在与奇点融合的身影,看着那双倒映着整个信息坟场的眼睛。他想起她之前的呓语——“钥匙……是空白”。 难道,这片“空白”,这个“奇点”,就是找到“第一共鸣塔”的关键?而辛言,正在成为这把“钥匙”的一部分? 他再次看向辛言指引的方向。那里只有一片看似毫无差别的虚无。 信任她吗? 即使她已变得如此陌生,即使前方可能是另一个陷阱? 言今低头,看了看自己右臂上那些依旧传来刺痛的蓝色纹路,又感受了一下左手指尖那与她的微弱连接。 他做出了决定。 他没有试图去拉回辛言,也没有立刻冲向出口。他向着辛言,向着那个奇点,向前踏出了一步。 然后,他抬起那只布满蓝色纹路的右手,不是去触碰辛言,而是……猛地按向了那个蕴含着无穷混乱与可能的奇点! 他要亲自感受,这所谓的“空白”,这被谐律器排斥的“噪音”本源,究竟是什么! 在他的掌心与奇点接触的刹那—— 时间、空间、因果、逻辑……所有构成现实的基本法则,轰然崩塌! 沉默纪元 第四十三章:噪音真容 触碰发生的瞬间,并非爆炸,而是解离。 言今感觉自己像一尊沙塑被投入了狂怒的海浪,构成“自我”的无数颗粒——记忆、情感、认知、本能、甚至每一丝肌肉纤维的记忆,每一段神经回路的烙印——都在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而狂暴的信息洪流冲击下,分崩离析。 这不是地底脉动那种规则的、冰冷的碾压,也不是档案馆里那些带着情绪烙印的记忆回响。这是更原始、更本质、更……无辜的混沌。 他看到(或者说,“知”到)了。 他看到宇宙诞生之初,基本粒子毫无理由的碰撞与结合,看到星云在引力与斥力的撕扯下缓慢旋转,看到生命在原始汤液中偶然又必然的萌发。他看到文明从篝火旁的第一个音节开始,看到文字如何从象形走向抽象,看到逻辑如何从混沌中建立秩序,又将秩序变得僵化。 他看到爱与恨如何从同一种神经电信号中分化,看到真理与谎言如何在语言的温床上孪生,看到创造与毁灭如何在历史的每一个拐角握手言和。 他看到谐律器被创造时的宏伟蓝图——那本是为了消除误解、促进沟通的终极工具,一个美好的、乌托邦式的构想。他也看到它在运行中如何因一个微小的、无法复现的量子扰动而偏离初衷,看到它僵化的逻辑如何将鲜活的情感判定为“错误”,将复杂的真实简化为“噪音”,看到它如何从沟通的桥梁,异化为整齐划一的、冰冷的刽子手。 他看到那枚铁蒺藜——它并非外来的入侵物,而是谐律器自身在漫长运行中,无法处理、无法归类、最终被其自身逻辑排斥出来的、所有“错误”与“异常”的凝结体!是它自身病变产生的“癌组织”,被它强行剥离,却又无法彻底消灭,最终成了卡在它喉咙里的、自身的腐肉! 他看到辛言。看到她那“谎言”的言灵本质,在谐律器的规则下本应是需要“修正”的异常,却因其独特的、游离于绝对真实与绝对虚假之间的模糊性,反而成为了能与这被排斥的“噪音”产生共鸣的桥梁。她的昏迷,她的污染,并非单纯的侵蚀,而是一种危险的、被迫的……同步。 他看到自己。看到“信任”那微弱却顽固的火苗,如何在绝对的混沌中,成为了唯一能保持“形状”的坐标。看到他右臂的蓝色纹路,正是“秩序”与“噪音”强行接触后,规则冲突留下的、如同焊接疤痕般的烙印。 这一切,不是以线性的时间,不是以逻辑的序列,而是以所有信息同时呈现、所有因果相互纠缠的方式,蛮横地涌入他正在解体的意识。 这就是“噪音”的真容。 它不是恶魔,不是邪神。它是被秩序所否定的、宇宙本身那丰饶而狂野的可能性。是谐律器为了维持其绝对“纯净”与“正确”而必须切除的、鲜活而混乱的“盲肠”。是创造力的温床,也是毁灭的种子。是意义的来源,也是意义的坟墓。 它既是毒药,也是解药。 在这信息的狂潮中,言今那基于“信任”的锚点,如同风暴中的灯塔,承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他的意识被撕扯、被拉伸、被重组。他时而感觉自己是一颗即将爆发的超新星,时而感觉自己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理解了太多,多到足以让任何一个清醒的意志彻底疯狂。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这无限的信息彻底冲散、归于虚无的最后一刻——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他按在奇点上的右手手腕。 是辛言。 她的身体不再透明,那混沌的辉光也已内敛。她的眼神恢复了部分焦点,不再是倒映万物的空洞,而是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却又异常清明的锐利,仿佛刚刚从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大梦中挣扎醒来。 她的触碰,像一道绝缘体,瞬间隔绝了大部分直接冲击言今意识的信息洪流。那足以湮灭灵魂的喧嚣,陡然减弱,变成了背景中遥远的轰鸣。 “够了。”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勘破了某种真相的平静,“再‘看’下去,你会变成这里的一部分,一块……有意识的‘信息残骸’。” 言今猛地抽回手,如同被灼伤般踉跄后退,剧烈地喘息着,尽管在这虚无中呼吸并无实质意义。他的意识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的废墟,一片狼藉,却又在某些角落,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闪烁着奇异光辉的碎片。他理解了太多,多到他自己都无法立刻消化。 他看向辛言,眼神复杂难明:“你……回来了?” “从未离开。”辛言松开他的手腕,低头看了看自己恢复常态的手臂,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不知是针对自己,还是针对这荒谬的境遇,“只是……被迫当了一会儿‘过滤器’和‘翻译器’。”她指了指那个依旧在静静旋转的奇点,“这东西,是‘噪音’的源头,也是被谐律器自身排出的‘毒瘤’。它渴望……‘表达’,渴望被‘理解’,哪怕这种方式会毁灭试图理解它的个体。” 她抬起眼,看向言今:“你的‘信任’,很特别。它没有试图去‘定义’或‘规整’这混乱,只是单纯地‘承认’其存在。所以,你触碰它时,引发的更多是‘展示’,而非‘同化’。”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疲惫的弧度,“而我,恰好擅长在真实与虚假的夹缝里……生存。” 言今明白了。是他的“信任”强行稳住了接触的基点,而辛言的“谎言”本质,则在她被污染(或者说同步)后,成为了在这片混沌中保护她核心意识不被彻底吞噬的盔甲,甚至让她能一定程度上解读这狂暴的信息。他们两人,阴差阳错地,以这种方式,窥见了谐律器最深层的秘密与矛盾。 “那坐标……”言今想起在档案馆获得的信息。 “是真的。”辛言肯定了了他的想法,“‘第一共鸣塔’,‘回响之扉’。谐律器系统最初的调试点,也是它逻辑根基最薄弱的地方。或许……也是唯一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的地方。”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奇点,眼神深邃,“而这里……这片被它排斥的‘噪音’,或许就是打开那扇‘门’的……非常规钥匙。” 她转向言今,伸出了手,不是指向奇点,而是指向之前她告知的“出口”方向。 “我们该走了。这片‘空白’的稳定只是暂时的,它很快会再次……‘沸腾’。”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带着你‘看’到的东西,和我‘翻译’出的碎片。” 言今看着她伸出的手,又看了看那个蕴含着无限疯狂与可能的奇点。他知道,这一次的冒险,让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却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足以颠覆一切的认知。 他不再犹豫,伸出左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 在两只手接触的刹那,那根连接着他们的、无形的蛛丝骤然明亮起来,清晰地指向出口的方向。 辛言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依旧在无声咆哮的信息坟场和那个矛盾的奇点,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告别的神色。然后,她拉着言今,转身,向着那片看似毫无差别的虚无,迈出了坚定的步伐。 他们身后,那片被强行约束的混沌,开始泛起细微的、预示着新一轮风暴将至的涟漪。 他们带走了一部分“噪音”的真容,也带走了一个世界的,沉重的真相。 沉默纪元 第四十四章:寂静回廊 从“空白之间”脱离的过程,如同被一股温和却不容抗拒的洋流推出深海。那吞噬一切的虚无感潮水般退去,被剥离的感官——视觉、听觉、触觉——如同重新接通信号的仪器,带着刺耳的杂音和混乱的读数,猛地复位。 言今踉跄一步,脚下传来了坚实(尽管冰冷)的触感。他依旧身处那条纯白的走廊,警报刺眼的红光已然熄灭,恢复了那均匀、冷漠的照明。空气中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再次充斥鼻腔,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洁净”感。 他立刻回头。身后那扇曾通往虚无的门,此刻严丝合缝地关闭着,纯白的门板光滑如镜,仿佛刚才那吞噬一切的裂隙从未存在过。电子锁面板一片死寂的黑暗。 辛言站在他身旁,身体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随即站稳。她的脸色是一种透支后的惨白,嘴唇紧抿,但那双眼睛已彻底恢复了清明,甚至比以往更加深邃,如同两口映照过宇宙生灭的古井,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洞悉。她手臂上原本蠕动的黑色纹路并未重现,但仔细看去,能发现她苍白的皮肤下,隐约流动着一丝极淡的、仿佛尚未完全稳定的混沌光泽,如同水墨在宣纸上洇开的最后边缘。 他们出来了。从那个规则的垃圾场,那个信息的坟茔,那个谐律器自身无法消化的“盲肠”中,挣脱了出来。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 走廊两端,那些之前被辛言一声“静”令所凝固的哑默教徒,已然恢复了行动。他们依旧无声,依旧迈着那种整齐划一、令人心悸的步伐,从两端缓缓合拢,封死了所有去路。光滑的白色面具下,那非人的“注视”更加专注,仿佛将两人标识为必须彻底清除的、最高优先级的“异常”。 他们手中那顶端镶嵌暗沉水晶的装置,此刻散发的灰白光晕不再仅仅是压制,而是带上了一种清晰的、带着侵蚀性的分解意味。空气在光晕边缘微微扭曲,如同高温下的景象。 退路(那扇门)已封死。升降梯井道漆黑空洞,下方传来那头守护兽不甘的、模糊的咆哮。他们被困死了。 言今握紧了左手中的剑鞘,右肩的剧痛和全身的虚弱感在脱离信息洪流后变得更加清晰尖锐。他看了一眼辛言,她微微摇头,眼神示意——刚才那规则层面的“静默”消耗巨大,且似乎对这些彻底融入“寂静”规则的教徒效果会大打折扣,无法重复使用。 硬闯,十死无生。 就在这时,言今右臂的蓝色纹路,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极其独特的刺痛——不是之前接触“噪音”时的混乱灼烧,也不是被哑默教力场压制时的滞涩,而是一种……指向性的尖锐提醒,如同指南针遇到了强磁极。 刺痛的方向,并非走廊两端逼近的教徒,也非身后的死门,而是指向走廊一侧,那光滑的、毫无特征的纯白墙壁。 几乎是同时,辛言的眉头也微微蹙起,她的目光落在了墙壁的同一区域。她皮肤下那流动的混沌光泽,似乎与墙壁后面某种东西产生了极其微弱的共鸣。 “那里。”她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异常肯定,“后面……是‘空’的。不是房间,是……结构空隙。管道井,或者……别的什么。” 言今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片纯白堡垒并非铁板一块,其光鲜的外表下,必然存在着维护其运行的、粗糙的内部结构。就像再精密的仪器,也有检修的通道。 哑默教徒已近在十米之内,灰白光晕带来的分解感让皮肤产生针扎般的刺痛。 没有时间犹豫了。 言今低吼一声,不再是试图防御或攻击,而是将残存的所有力量,连同右臂蓝色纹路传来的那种奇异的指向性刺痛感,尽数灌注到左臂,抡起剑鞘,不再是刺或砍,而是如同破城槌一般,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辛言所指的那片墙壁,猛地撞击过去! “轰——!!!” 一声沉闷的、与这纯净环境格格不入的巨响!剑鞘包裹着言今决死的力量和那丝源自“噪音”烙印的异质波动,狠狠砸在光洁的墙面上! 纯白的聚合物板材应声向内凹陷、碎裂!后面露出的,不是砖石,也不是金属,而是粗糙的、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的混凝土结构,以及一个黑黢黢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缺口!缺口后面,是垂直向下的、深邃的黑暗,以及更加浓重的、带着铁锈和霉味的空气! 是管道井!或者是建筑结构中的通风井、检修通道! 赌对了! “走!”言今一把拉住辛言,不顾右肩传来的、几乎让他晕厥的撕裂痛楚,将她推向那个缺口。 与此同时,两端的哑默教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破壁触发了更强烈的反应,他们整齐的步伐第一次出现了加速,灰白光晕骤然大盛,如同两道无声的海啸,向着中央挤压而来! 辛言没有丝毫犹豫,侧身灵巧地钻入了那个狭窄的缺口。言今紧随其后,在挤入缺口的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 最近的两个哑默教徒已经冲到了缺口前,他们伸出戴着白色手套的手,试图抓住他,那灰白的光晕几乎要灼烧到他的后背。他们光滑的面具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加速的动作,本身就透出一种被触犯规则的、冰冷的愤怒。 言今猛地缩身,彻底没入黑暗。几乎在同时,他听到身后传来聚合物板材被进一步撕裂、以及某种能量撞击在混凝土上发出的沉闷噗响。 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井壁,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上方是那个透出微弱光线的缺口,以及缺口外,那些试图将手臂探入、却被狭窄空间卡住的、执着挥舞的白色身影。 他们暂时安全了。从一个绝境,跳入了另一个未知的、垂直的深渊。 辛言在他身旁,借着上方缺口透下的微光,快速扫视着周围的环境。这里似乎是两堵承重墙之间的缝隙,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管道和线缆,脚下是厚厚的积尘和不知名的废弃物。 “向下。”她很快做出了判断,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带着回音,“这里的空气是流动的,下面可能有出口,或者……连接着更庞大的地下网络。” 言今点了点头。他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缺口,以及缺口外那些仍在试图扩大入口的白色身影,然后毅然转身,跟着辛言,沿着锈蚀的管道和凸起的结构,向着下方更深沉的黑暗,开始了新一轮的、艰难的攀爬。 纯白的寂静被甩在了身后,取而代之的,是黑暗、铁锈、灰尘,以及那地底深处,从未停歇的、规律的、冰冷的脉动。 那苏醒的巨兽,依旧在黑暗中,等待着它的猎物。 沉默纪元 第四十五章:地道 出了那白得晃眼的廊子,俩人算是又捡了条命。言今打头,辛言在后,摸着黑,顺着那铁管子跟砖缝子往下出溜。这地方,许是早年修楼时留下的空当儿,窄憋得只能侧身儿过。四外头全是锈透了的水管子、电线套子,蒙着厚厚的尘土,一碰就噗噗地往下掉渣子。 言今那右肩膀头子,疼得钻心。每往下挪一步,那骨头茬子就跟锉刀似的在肉里磨一下,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和着灰土,糊了一脸。他咬着后槽牙,愣是没哼一声。左手死死把着根挺粗的铁管,手指头都掐白了。回头瞅一眼辛言,她脸子煞白,没一点血色,可那双招子倒亮得瘆人,在黑地里像两小块儿烧乏了的煤核,还冒着最后那点幽光。她胳膊上那些黑道道是没了,可细看,皮肉底下仿佛有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晕彩在隐隐地流窜,瞧着不大踏实。 上头那破口透下来的一点亮儿,没多会儿就瞧不见了。四下里是真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只能凭着手脚摸索,听着彼此那粗重的喘气声儿,才知道身边还有个活人。 “慢着点儿,”辛言在后头低声说,气儿有点短,“底下深。” 言今“嗯”了一声,脚下更留了神。这铁管子冰凉梆硬,硌得他左手生疼。可比起右肩膀那钝刀子割肉似的滋味,这反倒不算什么了。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是那白廊子里鬼似的哑巴,一会儿又是那片啥也没有、却能要人疯的“空”。先前手碰着那“奇点”时涌进来的那些个景象——星星炸,人吵闹,还有那谐律器自个儿跟自个儿拧巴的别扭劲儿——这会儿还在脑仁儿里翻腾,搅得他一阵阵犯恶心。 约莫着一顿饭的工夫,脚下总算触着了实地。是块挺大的水泥台子,积了不知多少年的灰,踩上去软绵绵的。空气里那股子铁锈和霉烂味儿更冲了,还混着点阴沟里泛上来的潮气。 言今脱了力,一屁股坐倒在灰土里,靠着个冰冷的、不知是啥的机器壳子,张着嘴倒气儿。右肩膀肿起老高,隔着破衣裳都能摸出那不自然的鼓包。他闭了眼,只觉得浑身骨头架都散了。 辛言没坐,站着四处打量。这儿像是个废弃多年的泵房或是配电室,角落里堆着些烂木箱子、散了架的破椅子。她走到一面墙根底下,伸手抹开厚厚的蛛网和灰,露出底下斑驳的墙皮,还有几道用红砖头划拉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字迹模糊,勉强能认出是旧时代的文字: “别信白衣服的。” “往下走,水声。” “塔在响。” 言今凑过去看了,心里一动。这地方,以前也有人来过?也是从上头那白廊子里逃下来的?他抬眼望望辛言,她正盯着那“塔在响”三个字出神,眼里的煤核光闪了闪。 “歇不得了,”她转过头,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容商量的劲儿,“这地方不藏风,不聚气,待久了准得出幺蛾子。” 言今何尝不知。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身子沉得像灌了铅,右半边更是动弹不得。辛言伸手架住他左胳膊,那手冰凉,没点热乎气儿。 “撑着点儿。”她说。 俩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地下迷宫里挪蹭。这地方七拐八绕,岔路多得像是蜘蛛网。有时能听见头顶上传来闷闷的、整齐的脚步声,那是白衣服的还在巡街;有时又能感到脚底下传来那规律的、冰冷的震动,一下,又一下,不紧不慢,像是地底深处埋了个巨大的、铁打的心脏,还在那扑腾。 有一阵儿,言今恍惚觉着,自个儿那右胳膊上的蓝道道,也跟着那地底下的扑腾,一蹦一蹦地疼。 也不知走了多久,前头隐隐传来水声,哗啦哗啦的。循着声儿过去,眼前豁然开朗,是一条挺宽的地下暗河。河水黝黑,看不出深浅,打着旋儿往前流。河对面,有个黑乎乎的洞口。 河这边,靠着墙根,竟搭着个简陋的窝棚,用破木板子和烂帆布凑合弄的。棚子外边,扔着几个空罐头盒子,还有个熄了火不知多久的灰堆。 这儿有人!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警惕。辛言示意他别出声,自己悄没声儿地靠近那窝棚,用脚尖轻轻拨开挡门的破布帘子。 里头没人。只有一堆干草,一件破烂不堪的旧外套,还有个用子弹壳做的小油灯。 人哪儿去了?是刚离开,还是……再也回不来了? 言今靠着河边的石壁坐下,看着那黑黢黢的河水发呆。水汽扑面,凉飕飕的。他觉着自个儿像这河里的一个漂子,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要漂到哪儿去。肩膀上疼,心里头乱,只有身边这个浑身透着古怪、却又不得不相依为命的娘们儿,算是这无边黑暗里,唯一实在的抓挠。 辛言蹲在河边,撩起一点水,闻了闻,又撒手了。 “水还成,”她站起身,“能喝。” 她走回窝棚边,捡起那个子弹壳油灯,凑到眼前看了看,又放下。目光最后落在那件破外套上,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 “哥,”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咱们得过去。” 言今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抬起头,看着河对面那个幽深的洞口。水声哗哗,像是在催。 是啊,得过去。甭管对面等着的是啥,总比留在这儿强。 他扶着墙,再次挣扎着站起来。右肩膀已经疼得没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木木的、沉重的存在感。他望了望那不算窄的河面,又看了看自己这半残的身子骨。 “怎么过?”他问,嗓子哑得厉害。 辛言没答话,走到窝棚后头,拖出来两截用绳子绑在一起的、糟朽了的木头。 是个筏子。不知是哪位前人留下的。 言今看着那破筏子,又看看辛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那筏子推进水里,然后回头看着他。 “走吧,”她说,“哥。” 言今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气的凉气,迈步,踏上了那摇摇晃晃的木头筏子。 筏子顺着黑水,慢悠悠地,向着对岸那不知名的黑暗,漂了过去。 沉默纪元 第四十六章:河那岸 破筏子在水上晃荡,慢得叫人心里起急。黑水汤子打着旋儿,悄没声儿地往前流,也看不出个深浅。言今蹲在筏子当间儿,左手死死把着那糟朽的木头边儿,右手耷拉着,一动不敢动。那肩膀头子肿得发亮,一阵阵胀痛顺着胳膊往下走,连带着半拉身子都木了。 辛言站在筏子头里,瘦条条的身影对着前头那黑窟窿似的洞口。水汽把她额前的头发打湿了,一绺一绺贴在煞白的脑门儿上。她不言声,两只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像是要把那黑暗钻出两个洞来。 四下里静得出奇,只有水擦着筏子边的唰唰声,还有自个儿胸口里那扑腾扑腾的心跳。言今觉着,他们俩就像俩蚂蚁,趴在一片树叶上,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河里漂着,是死是活,全看这水流把他们带到哪儿去。 他脑子里不由得又闪过那白廊子的样儿,还有那片啥也没有的“空”。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景象,还在心里头翻搅。他甩甩头,想把它们赶开,却瞥见自个儿右胳膊上那些蓝汪汪的道子,在黑地里竟自个儿发出些微光来,一明一暗,跟着那地底下来的、闷雷似的扑腾声应和着。他赶紧把袖子往下抻了抻,心里头发沉。 “快到了。”前头辛言忽然开了口,声音不高,却惊得言今一激灵。 筏子头轻轻撞上了啥东西,微微一震。是岸。黑乎乎的泥地,比那边还潮乎。辛言先一步跳了下去,站稳了,回身伸手来扶言今。 言今借着她的劲儿,挪下筏子,脚踩在软趴趴的泥地上,差点没站稳。他抬眼打量这地方,也是个隧洞,比那边更窄些,顶上滴滴答答往下漏水,空气里那股子霉烂味儿混着一种说不清的、像是铁器生锈又带了点腥气的怪味。 辛言没急着走,蹲下身,用手指头抹了抹地上的泥,凑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又伸出舌尖极快地碰了一下。 “有活物。”她站起身,语气肯定,“不是耗子。” 言今心里一紧。这鬼地方,除了他们俩,还有别的活物?是跟窝棚那人一样的幸存者?还是……别的啥东西?他不由得握紧了左手里的剑鞘把子。 俩人顺着隧洞往里走,脚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前头隐隐约约传来响动。不是水声,也不是那地底的扑腾,是……一种悉悉索索的,像是好多人压着嗓子说话,又像是啥东西在石头上轻轻刮擦的动静。 辛言打了个手势,让言今放轻脚步。她自个儿贴着洞壁,猫着腰,悄没声儿地往前摸。言今跟在后头,大气不敢出,右肩膀的疼都忘了。 拐过一个弯,眼前竟有了光。不是那白廊子里死气沉沉的冷光,是跳动的、昏黄的火光。隧洞在这儿变宽了,成了个不小的洞穴。洞穴当间儿,生着一小堆火,几个人影围坐在火堆旁。 那几个人,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得瞧不出本色,一个个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他们听见动静,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眼神里先是惊,后是怕,再然后,是一种死沉沉的、认命似的麻木。 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颤巍巍地站起身,手里攥着半截磨尖了的钢筋,哑着嗓子问:“谁……谁在那儿?” 言今看着他们,心里头说不上是个啥滋味。像是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忽然瞅见了别的活人,可这活人,瞧着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 辛言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亮出手,示意没拿家伙。“过路的,”她说,“讨碗水喝。” 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又打量打量言今和辛言。见他们也是浑身挂彩,狼狈不堪,眼神里的警惕才稍稍去了些。 那老头儿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旁边一个半大小子递过来一个磕瘪了的铁罐头盒子,里头晃荡着半下子清水。 言今接过来,没先喝,递给了辛言。辛言也没客气,抿了一小口,又还给他。水有点涩,带着股土腥味,可顺着嗓子眼下去,那股火烧火燎的劲儿总算是压下去点儿。 “多谢老哥。”言今把罐头盒子递回去,哑着嗓子说。 “谢啥,”老头儿摇摇头,又坐回火堆旁,拿根树枝拨拉着火苗,“这年月,能碰见个活人,不容易。”他抬眼瞅瞅言今那动弹不了的右肩膀,“挂彩了?咋弄的?” 言今含糊地应了一声,没细说。他挨着火堆边坐下,暖和劲儿一上来,浑身的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这儿……是啥地方?”他问。 “啥地方?”老头儿苦笑一下,“老鼠洞呗。上头是那些白衣服哑巴的地盘,咱这些人,见不得光,只能在这地缝子里刨食儿。” 他指了指洞穴深处几个黑乎乎的岔道:“往里走,更深,听说通着老城区的下水道,四通八达。可里头……也不太平。”他压低了声音,“有东西。” “啥东西?”辛言冷不丁问了一句。 老头儿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复杂。“说不清,”他摇摇头,“有时候是动静,有时候……是味儿。反正,邪性。”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有那地底下,没日没夜地响,跟打雷似的,震得人心慌。” 正说着,那规律的、沉闷的扑腾声又隐隐传了过来,火堆上的火苗都跟着轻轻抖了抖。 围着火堆的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一种习以为常却又无法摆脱的厌烦和恐惧。 言今和辛言对视了一眼。看来,那“东西”不光是他们俩的困扰。 “老哥,”言今试探着问,“你们……听说过‘塔’吗?” 老头儿拨弄火苗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下闪着微光。“塔?”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了,“你们……也找塔?” 也? 言今心里一动。他看向辛言,见她微微点了点头。 “嗯,”言今应道,“找塔。” 老头儿没立刻接话,只是拿那双老眼,上上下下又把言今和辛言打量了一遍,像是在掂量什么。火堆噼啪作响,洞穴里一时只剩那地底传来的、催命似的扑腾声。 “塔啊……”老头儿终于又开了口,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说,在‘响’的地方。” 沉默纪元 第四十七章:响动 “响的地方?”言今心里咯噔一下,追问道,“老哥,您给细说说,啥叫‘响的地方’?” 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儿,拿火棍子拨拉着将熄未熄的火堆,火星子噼啪乱迸。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在言今和辛言脸上转了一圈,又耷拉下去。 “说不准,”他声音沙哑,像是破风箱,“就是响。有时候是动静,有时候……是别个响法。”他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又指了指心口,“这儿响,这儿也响。” 旁边那半大小子插嘴道:“王老爹是说,那地方邪性!不光耳朵里听见响,心里头也跟着闹腾!去过的人,有的回来就魔怔了,胡言乱语;有的……就没再回来!” 王老爹瞪了那小子一眼,小子缩缩脖子,不言语了。 火堆的光跳跳荡荡,映得几个人脸上阴晴不定。地底下那闷雷似的扑腾声,不紧不慢,还在一下下敲打着人的心弦。 辛言一直没言声,这时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凌凌的,像小石子儿掉进静水里。“怎么个去法?” 王老爹像是没料到她问得这么直接,愣怔了一下,才用火棍子在地上划拉起来。“从这儿往西,”他划了条歪歪扭扭的线,“有个塌了半边的旧泵站。钻过去,顺着最窄的那条污水管子爬,闻到一股子……铁锈混着烂泥的腥气,就快到了。”他停下棍子,抬头看着辛言,眼神复杂,“闺女,那地方,不是啥好去处。听老汉一句,能不去,就别去。” 辛言没接这话茬,只是盯着地上那几条线看了一会儿,像是要把它们刻在脑子里。然后她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裤腿上的灰土。“多谢。”她说,还是那俩字,听不出啥滋味。 言今也撑着地想站起来,右肩膀一使劲,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眼前发黑,差点栽回去。旁边伸过来一只冰凉的手,扶住了他左胳膊。是辛言。 “哥,走。”她说。 王老爹看着他们,张了张嘴,像是还想说点啥,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把头埋得更低了。火堆旁那几个人,也都默不作声,眼神里混着同情、好奇,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 俩人顺着王老爹指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隧洞里黑,只能凭感觉摸索。言今半边身子靠着辛言,走得踉踉跄跄。他觉着自个儿像个废人,全指着身边这娘们儿拖着走。心里头那股子憋屈,比肩膀上的疼还难受。 “要不……”他喘着粗气,“你先去瞅瞅?我找个地方缓口气儿。” 辛言没停步,扶着他的手也没松。“不成,”她说得干脆,“那地方‘响’,一个人,扛不住。” 言今不言语了。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那“空白之间”的滋味,他尝过,要不是有她在边上,他早成了那信息洪流里的一块残渣。 又回到那暗河边,破筏子还在岸边拴着。过了河,找到王老爹说的那个塌了半边的旧泵站。泵站里头更破败,机器都锈成了铁疙瘩,地上全是碎砖烂瓦。靠里头,果然有个黑乎乎的洞口,也就比狗洞大点儿有限,里头飘出来一股子难以形容的腥气,直冲脑门子。 辛言蹲在洞口,往里瞅了瞅,又伸手进去摸了摸。“是这儿了。”她站起身,看了看言今那动弹不了的右肩膀,眉头微蹙。“你这身子,爬不过去。” 言今靠着冰冷的机器外壳,脸色灰败。他也知道自个儿这德行,别说爬这窄洞,就是多走几步都费劲。 “你……你自个儿去?”他这话问出来,心里头像塞了团破棉絮。 辛言没立刻回答。她走到言今跟前,伸出那只没沾泥的手,轻轻按在他肿得老高的右肩膀上。她的手冰凉,可言今却觉着那碰着的地方,像是有根小针扎了进去,带着点麻,带着点酸,那钻心的胀痛,竟好像……轻了那么一丝丝。 言今猛地抬头看她。 辛言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专注地盯着他的肩膀。“那‘空’里头的东西,”她低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全是祸害。”她手指微微用力,那酸麻劲儿更明显了。“忍着点。” 言今咬紧牙关,额头上刚下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觉着,她手指头按着的地方,皮肉底下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化开,那股子木木的、沉重的感觉,松动了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手。“试试,能动弹点儿不?” 言今试着抬了抬右胳膊,虽然还是疼得他龇牙咧嘴,可那骨头茬子锉肉的滋味,确是减轻了不少。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辛言,像是头一回认识她。 “别问,”辛言像是知道他想啥,转过身,开始收拾那窄洞口的碎石块,“问了,我也说不清。”她顿了顿,补了一句,“跟那‘铁蒺藜’,跟我身上那‘黑道道’,许是同一路数。” 言今心里头翻江倒海。那“铁蒺藜”是谐律器排出的毒瘤,是“噪音”,是能要人命的东西。可她,竟能用这玩意儿来……治伤? 他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忙活,心里头那股子滋味,更是复杂得说不清了。 洞口收拾得能过人丁,辛言先钻了进去,然后回身伸手拉言今。俩人一前一后,在这狭窄、潮湿、充满腥气的管道里,手脚并用地往前爬。 管道壁上黏糊糊的,不知是啥玩意儿。那腥气直往鼻子里钻,熏得人脑仁儿疼。爬了约莫半柱香的工夫,前头隐隐传来声音。 不是地底的扑腾,也不是水声。是……一种细细碎碎的,像是好多人在很远的地方吵架,又像是风吹过破窗户纸的呜咽,飘飘忽忽,听不真切,可直往耳朵眼里钻,往心里头钻。 言今觉着自个儿的心跳,也跟着那声音快了起来。右胳膊上那些蓝道道,又开始一明一暗地发亮,针扎似的疼。 辛言在前头停住了。她回过头,在黑暗里,言今看见她的眼睛亮得吓人。 “到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异样的紧绷,“哥,留神。这‘响动’,……不对劲。” 沉默纪元 第四十八章:邪性地界 那声响,初听像隔着几重墙,模模糊糊,辨不真切。可越往前爬,那声儿就往耳朵眼里钻得越深,往心口上挠得越痒。不是一种声儿,是千百种声儿搅和在一块儿——有哭,有笑,有吆喝,有叹息,还有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像是铁片子刮玻璃的动静,丝丝拉拉,听得人牙酸。 言今觉着自个儿的脑仁儿,让这声儿搅成了一锅粥。右胳膊上那些蓝道道,疼得跟针扎火燎似的,一蹦一蹦,像是要挣脱皮肉跳出来。他咬着后槽牙,浑身的力气都用在跟着前头那点动静爬了。辛言的身影在黑暗里时隐时现,爬得比他利索,可那脊梁骨,也绷得紧紧的。 管道总算到了头,前头豁亮了些。是个更大的地洞子,顶上有些裂缝,透下点惨白的光,不知是月光还是别的啥。洞子里弥漫着那股子铁锈混着烂泥的腥气,比管道里头还冲。 可最扎眼的,不是这光,也不是这味儿,是那满地的“零碎儿”。 破衣裳烂衫,散乱的白骨,锈蚀了的刀枪棍棒,还有些认不出是啥的金属疙瘩,乱七八糟扔了一地。像是经过了好几场恶斗,又像是……有什么东西,把这儿当成了窝,把这些玩意儿都归拢了来。 那呜呜咽咽、吵吵嚷嚷的声响,在这儿更清楚了,像是从四面八方裹过来的,没个源头,也没个尽头。言今觉着心慌气短,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瞅了一眼辛言,她站在那儿,侧着耳朵,像是在细细分辨那声响里的名堂,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神却亮得灼人。 “这地方……死过不少人。”言今哑着嗓子说,喉咙干得发紧。 辛言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她往前走几步,用脚尖拨开地上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褂子,底下露出来半拉头骨,黑洞洞的眼窝子正对着他们。 “不全是被‘白衣服’害的。”她忽然说。 言今一愣。“那是……” 辛言抬起手,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又指了指心口。“是这‘响动’,”她说,“这声响,能磨人。听久了,心神就散了,自个儿就把自个儿了结了。” 言今心里头发寒。他想起王老爹说的,去过的人,有的回来就魔怔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俩人小心翼翼地往洞子深处走,尽量不踩着那些零碎儿。那声响像是活物,围着他们打转,一会儿像是贴在耳边低语,一会儿又像是隔着一层纱,飘飘忽忽。言今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那声儿赶出去,可它就像附骨之疽,甩不脱,摆不掉。 右胳膊上的蓝道道,疼得更厉害了,那光亮也一阵强一阵弱,像是在跟这洞子里的“响动”较劲。 忽然,辛言停住了脚步。她蹲下身,看着地上一小片稍微干净点的泥地。那泥地上,用石子儿划拉了几个字,字迹歪斜,带着一股子绝望劲儿: “塔在听” 言今凑过去看了,心里头咯噔一下。塔在听?听啥?听这“响动”?还是……听他们这些闯入者? 他抬起头,四下张望。这洞子深处,黑黢黢的,看不真切。可他觉得,那黑暗里头,像是真有双眼睛,在冷冷地瞅着他们。 “哥,”辛言站起身,声音有点发飘,“你听见没?” “听见啥?”言今竖起耳朵,除了那乱糟糟的声响,没听出别的。 “不一样,”辛言眼神有点空,像是神儿被什么东西勾走了,“有个声儿……在叫我。” 言今汗毛都竖起来了。“叫你?叫啥?” 辛言没答话,只是愣愣地朝着洞子最深处的黑暗走去。言今赶紧跟上,右手下意识地想摸家伙什儿,却牵动了伤处,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越往里走,那腥气越重,地上的零碎儿也越多,好些白骨上头,还挂着没烂干净的碎肉,瞧着瘆人。那乱糟糟的声响里头,果然隐隐约约,夹杂着一个不一样的调子——细细的,尖尖的,像是个女人在哼唱,又像是个孩子在哭,听不清词儿,可那旋律,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辛言像是被那声儿牵着鼻子走,脚步越来越快。言今跟在后头,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觉着,这洞子像个张着嘴的巨兽,他们正往那喉咙眼里钻。 前头出现了一点微光。蓝汪汪的,一闪一闪,像是鬼火。 辛言在离那蓝光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言今赶上去,看清了那发光的东西——是半截嵌在石壁里的、扭曲的金属杆子,跟他从谐律器节点里拔出来的那“铁蒺藜”,有七八分像,只是小了许多,那蓝光也从里头透出来,忽明忽暗。 那诡异的哼唱声,就是从这金属杆子附近传出来的。 辛言盯着那蓝光,眼神直勾勾的,像是着了魔。她慢慢抬起手,朝着那金属杆子伸过去。 “别碰!”言今低吼一声,想拉住她,可右胳膊不听使唤。 辛言的手,悬在了半空。她猛地回过头,看着言今,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挣扎,随即又变得空洞。“它说……”她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羽毛,“它能让我……‘清净’。” 言今心里头一沉。这鬼东西,是在蛊惑她! “那是祸害!”他急赤白脸地喊,也顾不上那“响动”了,“碰不得!你跟那‘铁蒺藜’的交道,还没打够吗?” 辛言像是被他的话刺了一下,身体微微一颤。那伸出去的手,慢慢放了下来。她看着那蓝光,又看看言今,眼神里那空洞渐渐退去,换上了疲惫,还有一丝后怕。 “哥,”她声音哑了,“我有点……扛不住了。” 那细细的哼唱声还在往耳朵里钻,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诱惑,像是在说,碰一下,就解脱了,就不用再听这乱糟糟的世道了。 言今看着她那惨白的脸,心里头跟刀绞似的。他知道,她累,她苦,她身上背着的东西,比他只多不少。他上前一步,用那还能动弹的左手,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手腕。 “扛不住也得扛!”他瞪着眼,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狠劲儿,“咱俩一块儿来的,就得一块儿出去!听见没?” 辛言的手腕在他手里微微发抖。她看着他那因疼痛和焦急而扭曲的脸,看了好一会儿,那眼底的混乱,终于慢慢平息下去。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哼唱声似乎变得急切了,调子拔高,带着点气急败坏的味道。 言今不再理会那鬼声音,拉着辛言,转身就往回走。那蓝光在他们身后一闪一闪,像是恶毒的眼睛。 直到走出老远,那哼唱声和蓝光才彻底被黑暗吞没。可那乱糟糟的“响动”,依旧如影随形。 言今喘着粗气,靠着冰冷的石壁滑坐下来。这一趟,没找着“塔”,反倒差点把辛言折进去。他觉着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右肩膀刚轻省点的疼,又变本加厉地回来了。 辛言坐在他旁边,低着头,不言声。过了好半晌,她才轻轻说:“哥,那声儿……认得我。” 言今心里一紧。“认得你?啥意思?” 辛言抬起头,望着洞顶那点惨白的光,眼神幽幽的。“它叫我……‘同类的味儿’。” 沉默纪元 第四十九章:前人记号 “同类的味儿”这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钉子,把言今钉在了原地。他扭头瞅着辛言,她脸上那点人色儿都快褪尽了,嘴唇抿成一条青白的线,眼神虚浮着,不知落处。 “啥……啥同类?”言今觉着自个儿嗓子眼发紧。 辛言摇了摇头,没言语。她把手揣进破衣裳兜里,摸出来那块一直带着的、颜色诡异的暗紫色书页碎片,在昏暗里瞅着。那碎片安安静静,没再发光。 洞子里那乱人心神的“响动”还没散,可没了那蓝汪汪的鬼东西蛊惑,似乎也成了没牙的老虎,光嚷嚷,咬不着人了。只是待久了,依旧觉得脑仁儿一跳一跳地疼。 言今撑着石壁站起来,右肩膀沉甸甸地往下坠。“这地界不能待了,”他喘着气说,“咱得找路出去。” 辛言把碎片揣回去,也站起身,没反对。俩人顺着来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摸。这回留心看了,才发现这邪性的洞子里,除了那些零碎儿和白骨,石壁上、泥地里,还真有些前人留下的记号。有用炭条画的歪箭头,有拿石子儿摆的十字,还有刻在石头上的、歪歪扭扭的字,大多是“危险”、“回头”、“死路”这类话,瞧着就叫人心里头发沉。 “看来栽在这儿的人,不少。”言今叹口气。 辛言没接话,只是在一个岔路口蹲下了。这岔路口的三条道,两条都被人用大大的红漆(也不知是漆还是血)画了叉,只有左边那条窄巴巴的、瞧着最不起眼的道口,用刀子刻了个小小的箭头,箭头底下,还刻了个字,笔画深深,带着股子狠劲儿: “生” 言今和辛言对视了一眼。这“生”字,在这死气沉沉的地方,瞧着格外扎眼。 “信不信?”言今问。 辛言伸手摸了摸那刻痕,指尖沾了点石粉。“刻得深,”她说,“像是怕后来人瞧不见。” 没别的更好选择。俩人便拐进了左边那条窄道。这道儿是真窄,胖点儿的都挤不过去,顶上还滴滴答答漏水,脚下湿滑,难走得很。可怪的是,一进来,外头那乱糟糟的“响动”,竟像是被什么东西隔开了,一下子远了不少,听着也模糊了。 言今觉得脑仁儿轻松了些,右胳膊上蓝道道的刺痛,好像也缓了那么一丁点儿。他不由得对留下这记号的前人,生出一丝感激。 窄道曲里拐弯,像是没个尽头。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头隐隐传来水声,不是暗河那哗啦声,是滴滴答答的,像是水珠子落在石头上。 道儿也渐渐宽了些,旁边石壁上开始出现一些人工的痕迹,像是早年开凿的坑道。走了没多远,眼前出现了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室当间儿,有个用碎石块垒起来的简易灶台,里头还有烧剩下的灰烬。墙角铺着些干草,像是有人在这儿睡过。 最惹眼的,是石室尽头那面墙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字。 言今凑过去看。字迹和外面那个“生”字一样,深深浅浅,有些已经模糊了。写的不是什么功法秘籍,倒像是一个人的……日记?或者说,是遗言。 “第三日,水快没了。那‘声音’还在响,像是有无数张嘴在耳边说话,说的都是我不想听的……” “第七日,找到这处石室,清净些。外面那蓝光怪物,不敢进来,奇怪。” “第十五日,我好像……能听懂一点那‘声音’了。它们在害怕,在哭嚎……谐律器……它在‘吃’它们……” “第三十日,我不是第一个到这里的。墙角的骨头,是上一个。他刻下了‘塔’的线索……” “塔不在高处,在深处。它是个‘回音壁’,收集所有被遗弃的‘声音’……” “钥匙……钥匙是‘空’与‘噪’的平衡……可笑,我快死了,才明白……” “后来人,若你能看到这些字,记住,‘塔’在听着。带着‘空’与‘噪’,去‘回响之扉’……”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刻得又深又乱,带着一股子不甘心的劲儿。 言今看得心里头发凉。他回头瞅辛言,她也在看那些字,脸色比刚才更白了。 “空与噪的平衡……”言今喃喃道,抬起自己那布满蓝色纹路的右胳膊,又看看辛言。“说的是……咱们?” 辛言没言声,只是走到墙角那堆干草旁,用脚尖轻轻拨了拨。干草底下,露出来几根细细的人骨,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巴掌大的小铁盒子。 她弯腰捡起铁盒子,打开。里头没有想象中的珍宝,只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闻着有点像是……骨灰?粉末底下,压着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油纸。 辛言把油纸拿出来,小心展开。上面是用细毛笔画的、极其繁复的线条和符号,像是一张地图,又像是什么机器的构造图。在图的正中央,标着一个醒目的点,旁边写着三个小字: “共鸣芯” 言今凑过去看,那图上的线条弯弯绕绕,看得他眼花。“这……是那‘第一共鸣塔’里头?” 辛言盯着图,眼神专注,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线条上虚划着。“像是核心结构,”她轻声说,“这‘共鸣芯’……是关键。” 她把油纸小心折好,揣进怀里。然后又看了看那小铁盒子里的灰白色粉末,沉默了一下,把盒子盖好,轻轻放回了原处。 “哥,”她站起身,看着言今,“咱们得找到这‘回响之扉’。” 言今点了点头。前人用命换来的线索,不能白费。他看着石壁上那最后一行字——“塔在听着”,心里头沉甸甸的。那“塔”,到底是个啥玩意儿? 俩人没在这石室多待,顺着前人留下的其他记号,继续往前走。通道渐渐往上,空气也似乎没那么污浊了。走了不知多久,前头隐隐透来一点天光,还夹杂着……人声? 不是那邪性的“响动”,是真真切切的人说话的声音,虽然听着有点远,有点模糊。 言今和辛言立刻警惕起来,放轻了脚步,贴着石壁往前摸。拐过一个弯,眼前赫然是一个被杂草和乱石半掩着的洞口,天光就是从那儿漏进来的。洞口外,似乎是个废弃的院落。 言今扒着洞口边的石头,小心翼翼地往外瞅。院子挺大,荒草长得比人都高,几间破屋子塌了半边。隔着院子,能看见外头的街道,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在活动。 不是白衣服的哑巴,看打扮,像是普通的幸存者,只是一个个都缩着脖子,走路急匆匆的,没人敢大声说话。 他们这是……回到地面了?从那个邪性的地底世界,爬出来了? 言今心里头说不上是喜是忧。喜的是总算见了天日,忧的是这外头,恐怕也不是什么太平地界。 他回头看了看辛言。她站在阴影里,望着洞口外的天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 “哥,”她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咱出来了。可那‘塔’……还在下头听着呢。” 言今顺着她的目光,回头望了望那幽深的地下通道。是啊,麻烦没完,路,还得往前走。 沉默纪元 第五十章:街面儿上 洞口外头是个破败的院落,乱草长得能埋人,几间东倒西歪的破屋子,瞧着比那地底下强不到哪儿去。可言今扒着洞口,吸着那带着土腥气和淡淡霉味的空气,还是觉得胸口松快了些。总算见了天日,虽说这天也是灰蒙蒙的,日头白晃晃的,没什么热乎气。 他没急着出去,和辛言俩人在洞口边上蹲了老半天,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街上确实有人声,可都压得低低的,听不清说什么,偶尔有脚步声,也是急匆匆的,带着股子慌劲儿。 “这地界儿,不像太平。”言今压低嗓子说。 辛言没言声,只是眯着眼往街上看。她脸上那点在地下沾的泥道子,让汗水一冲,露出底下煞白的皮肉,瞧着更没血色了。 歇够了气儿,俩人这才从洞口钻出来,掸了掸身上的土,顺着墙根儿溜达到院门口。门早就烂没了,只剩个破框子。往外一探头,是条还算宽敞的街,两边都是些两三层的旧楼,窗户大多没了玻璃,黑窟窿似的瞪着人。街上零星有几个行人,都穿着打补丁的旧衣裳,低着头,缩着肩膀,贴着墙根儿走,眼珠子都不敢乱转。 没人留意他们这两个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泥人儿。 言今心里头稍微踏实了点。他瞅瞅自个儿和辛言这一身破烂,跟街上这些人倒也差不离。 “先找口水喝,”他觉着嗓子眼干得冒烟,“再打听打听道儿。” 俩人顺着街溜达,想找个看着像能搭话的人。可那些人见他们靠近,都像避猫鼠似的,赶紧躲开,眼神里透着怕。 正没辙,瞧见前头街角有个塌了半边的杂货铺,门脸儿灰扑扑的,门口坐着个抽旱烟的老头儿,穿着件油渍麻花的蓝布褂子,眯缝着眼,像是打盹儿。 言今壮着胆子走过去,赔着小心问:“老伯,跟您打听个道儿?” 那老头儿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珠子在他和辛言身上转了一圈,又耷拉下去,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没言语。 “老伯,咱是外乡来的,迷了路,就想讨碗水喝。”言今又把话递过去。 老头儿这回开了口,声音沙哑:“水?后头院里有口井,自个儿打去。”他拿烟袋杆子往后指了指,又添了一句,“喝了赶紧走,别在街上晃荡。” 言今道了谢,拉着辛言绕到杂货铺后头。果然有口石井,井绳还在。打上来半桶水,浑浊得很,沉淀了半天,才敢喝了几口。水有点涩,可总算把嗓子眼里那团火浇下去点儿。 辛言没喝,只是用水拍了拍脸和脖子,冰得她一激灵。 “这地方的人,咋都这么怕生?”言今靠着井沿儿,喘着气问。 辛言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子,望着前头铺子方向。“不是怕生,”她声音低低的,“是怕‘声儿’。” 言今一愣,随即明白了。这地界儿,离那“响动”的源头不远,怕是也在那哑默教的眼皮子底下。街上这么静,没人敢大声说话,不就是怕犯了那些“白衣服”的忌讳? 正琢磨着,忽听得前头街上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惊呼,还有……一种整齐的、轻微的脚步声。 言今心里一紧,扒着墙缝往前瞅。只见一队穿着灰白长袍、戴着光滑白面具的哑默教徒,正从街那头走过来。他们走得不快,也没拿家伙,可那整齐划一的步子,那死气沉沉的样儿,让整条街的空气都像是冻住了。 街上的行人早就躲得没影儿了,连杂货铺那老头儿,也不知啥时候溜进了屋里,关紧了破木板门。 哑默教徒在街当间儿停下。为首的一个,个子高点儿的,抬起一只戴着白手套的手,手里拿着那个顶端嵌着暗沉水晶的装置。那装置发出极其微弱的灰白光晕,缓缓扫过街道两侧。 言今赶紧缩回头,心口砰砰直跳。他觉着右胳膊上那些蓝道道,又开始隐隐作痛。 那灰白光晕扫了一阵,没发现什么异常,哑默教徒便又迈开那死人的步子,继续往前走了。直到那脚步声远得听不见了,街上才慢慢又有了点活气儿,可依旧没人敢大声说话。 杂货铺的破木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那老头儿探出半个脑袋,冲言今和辛言使劲摆手,嘴型动着:“快走!快走!” 言今知道待不住了,冲老头儿点了点头,拉着辛言,赶紧从杂货铺后头绕到另一条小胡同里。 胡同更窄,更脏,两边的墙皮大块大块地往下掉。俩人闷着头往前走,只想离刚才那队“白衣服”远点儿。 走着走着,辛言忽然停住了脚。她侧着耳朵,像是在听什么。 “咋了?”言今问。 “有动静,”辛言指了指旁边一扇虚掩着的、黑乎乎的破木门,“里头。” 言今凑过去听,里头果然有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低声说话,还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声?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了那扇破木门。 门里头是个小院,比刚才那个还破败。院当间儿,围着四五个人,有男有女,都面黄肌瘦的,正低头看着地上。地上躺着个人,用破席子盖着,只露出两只脚,一动不动。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跪在席子旁边,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却又不敢哭出声,那呜咽憋在喉咙里,听着比放声大哭还叫人难受。 围着的那几个人,脸上也都是悲戚和麻木。 言今和辛言的进来,惊动了他们。那几个人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先是惊慌,待看清不是“白衣服”,才稍稍松了口气,可那戒备的神色却没褪去。 “你们……是干啥的?”一个中年汉子哑着嗓子问,往前站了半步,把地上那老太太挡在身后。 言今看着地上那卷破席子,心里头明白了七八分。他放缓了声音:“过路的,听见动静,进来瞧瞧。”他指了指席子,“这是……” 那汉子眼神一暗,叹了口气。“俺娘,”他声音更哑了,“没熬过去……昨儿夜里,没了声响。” 言今心里一沉。没了声响?在这不准出声的地界儿,人死了,连哭丧都得憋着? 那老太太这时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言今和辛言,嘴唇哆嗦着,想说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又低下头,发出那种被掐住脖子似的呜咽。 旁边一个妇人红着眼圈低声道:“婶子别哭了,让……让‘静默者’听见,就麻烦了!” 老太太浑身一颤,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背,把那哭声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言今看着这景象,心里头像是堵了块大石头,又沉又闷。他张了张嘴,想说句安慰的话,却觉得什么词儿在这儿都显得轻飘飘的。 辛言一直没言声,这时却忽然走上前,蹲下身,从怀里掏出那块暗紫色的书页碎片,轻轻放在了那卷破席子上。 众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她。 辛言也没解释,只是看着那碎片。碎片安安静静地躺着,没发光,也没啥变化。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对那还在压抑着哭泣的老太太轻声说:“老人家,他心里头,听着呢。” 这话没头没脑的,可言今看见,那老太太抬起泪眼,愣愣地看着辛言,那绝望的眼神里,好像……真的闪过了一丝极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慰藉。 辛言不再多说,拉了拉言今的袖子,转身走出了小院。 言今跟在她后头,心里头五味杂陈。他看看前头辛言那瘦削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那扇关上的破木门。 这街面儿上,看着是比地底下亮堂,可这心里的憋屈,怎么好像……更沉了? 沉默纪元 第五十一章:鞋匠的话 从小院儿出来,俩人闷着头又走了两条胡同。街上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儿,偶尔见着个人,也都跟避猫鼠似的,贴着墙根儿溜。言今心里头那团棉花,越堵越瓷实。 “这么瞎撞不是法子,”他喘着气,靠在个掉光了漆的电线杆子上,“得找个明白人问问。” 辛言没言声,四下里瞅了瞅,目光落在胡同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那儿坐着个老头儿,面前摆着个小马扎,身边堆着些破鞋烂掌子,正低头拿着锥子线绳,补一只张了嘴的旧布鞋。是个鞋匠。 这鞋匠瞧着倒和旁人不大一样,脸上虽说也是菜色,可那眼神没那么慌,手里活儿也没停,一针一线,稳稳当当。 言今和辛言互相看了一眼,慢慢走过去。 “老师傅,忙着呢?”言今搭讪道。 鞋匠抬起头,瞅了他们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纳鞋底,嘴里“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跟您打听个道儿,”言今蹲下身,尽量让自个儿显得和气,“您知道……‘塔’吗?” 鞋匠纳鞋底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没抬头,声音闷闷的:“啥塔?没听说过。” 言今心里明镜似的,这老头儿没说实话。他也不急,从兜里摸出半块压得变了形的压缩饼干——这是最后一点能入口的玩意儿了,递过去。“老师傅,您抽烟不?没啥好玩意儿,垫巴垫巴。” 鞋匠瞅了瞅那半块饼干,喉结滚动了一下,却没接。“抽不起,”他又低下头,“这年月,能糊弄着喘气儿就不赖。” 话是这么说,可他那眼神,在言今和辛言身上又多溜了两圈,尤其是在辛言那过于苍白的脸上停了一瞬。 辛言一直没言语,这时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凌凌的:“老师傅,您这鞋,是给‘里头’补的?”她说着,眼光往街那头哑默教徒消失的方向瞟了瞟。 鞋匠身子微微一僵,手里的锥子差点扎歪喽。他抬起头,重新打量辛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闺女,”他压低了嗓子,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儿,“这话可不敢乱说。” “我们刚从‘底下’上来,”辛言像是没听见他的警告,自顾自地说,“见过那‘响动’,也见过……那蓝汪汪的玩意儿。” 鞋匠的脸色彻底变了。他左右瞅了瞅,见街上没人留意这边,才把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股子神秘和恐惧:“你们……真从‘底下’来的?见了那‘邪祟’?” 言今点了点头,把右胳膊那肿得老高的肩膀往前凑了凑,“瞧见没?这就是拜它所赐。” 鞋匠盯着他那不自然的肩膀,又看看辛言,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他把手里的破鞋放下,拿起旱烟袋,却没点,只是捏在手里摩挲着。 “那‘塔’……”他咂咂嘴,像是不知道从何说起,“老人们嘴里传下来的,说是早年间就有了,比那些‘白衣服’哑巴还早。不是咱们这号人能盖的玩意儿。” “在哪儿?”言今紧着问。 鞋匠摇了摇头,“说不准地方。只听老辈人讲,那塔‘不在高处,在深处’,是个‘收声儿’的地界儿。”他指了指自个儿的耳朵,又指了指心口,“收的是这儿的声儿,这儿的响动。” 言今心里一动,想起石室里那前人刻的字——“塔在听”。 “收去干啥?”辛言问。 鞋匠脸上露出一种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神色。“那谁知道?许是……埋起来?化了?反正,没了声响,人就‘清净’了,跟那些‘白衣服’似的。”他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声音更低了,“可也有那不服管的‘声儿’,又硬又邪乎,收不进去,就变成了‘祸害’,在底下瞎折腾。你们见的,怕就是那路货色。”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那“邪性地界”的“响动”和蓝光怪物,果然是谐律器没能完全“消化”的“噪音”。 “老师傅,”言今凑近些,“您知道‘回响之扉’吗?咋能找到那地界儿?” 鞋匠听到这四个字,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往后一缩,连连摆手:“不知道!没听说过!你们可别再问了!”他慌里慌张地收拾起地上的家伙什儿,像是要收摊儿。 “老师傅,”辛言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那只正要拿锥子的、布满老茧的手。她的手冰凉,鞋匠却像是被烫着似的,哆嗦了一下。 辛言看着他惊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用那种近乎耳语,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说:“那‘塔’,它自个儿,也在‘响’。您听不见吗?” 鞋匠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没了一点人色。他张着嘴,瞪着眼,看着辛言,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他猛地抽回手,抱起那堆破鞋烂掌子,连小马扎都顾不上拿,踉踉跄跄地就往胡同深处跑,转眼就没了影儿。 言今看着那空荡荡的墙角,心里头直发沉。他回头瞅辛言,她站在那里,望着鞋匠消失的方向,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可那眼神,深得像是两口古井。 “你咋知道他……”言今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 辛言收回目光,弯腰捡起鞋匠落下的那根纳鞋底的锥子,在手里掂了掂。“我听见的,”她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那‘塔’的响声……跟别个不一样。又沉,又空,像是……饿了的动静。” 她把锥子揣进兜里,拍了拍手上的土。“哥,这地界儿,怕是也待不长了。” 言今明白她的意思。那鞋匠吓成那样,保不齐会去给“白衣服”报信儿。 俩人不敢再多耽搁,顺着胡同,尽量挑那背静的小道儿走。天渐渐擦黑了,灰蒙蒙的天上连颗星星都瞧不见。街面上更静了,静得吓人。 正走着,前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低低的呵斥声。 言今心里一紧,拉着辛言赶紧闪身躲进一个黑乎乎的门洞子里。刚藏好,就见一队哑默教徒,押着两个人,从街那头快步走过来。被押着的那俩人,瞧着也是普通幸存者的打扮,耷拉着脑袋,身子抖得像风里的树叶。 教徒们这回没走那死人的步子,显得有些急,手里的灰白光晕扫来扫去,像是在搜寻什么。 言今屏住呼吸,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他觉着右胳膊上的蓝道道,又开始针扎似的疼。 那队人没发现他们,押着人,很快消失在街道的另一头。 言今刚松口气,却听见辛言在他耳边极轻地说:“哥,看地上。” 言今低头一瞧,门洞子口的泥地上,不知被谁用石子儿,匆匆划拉了几个字,字迹潦草,却看得他心头一跳: “西,废厂,有路” 沉默纪元 第五十二章:纺织厂 以西城根儿底下,确实有座老大的废厂子,黑压压一片,占了大半条街。早年间是个纺织厂,红火过,如今就剩下些破败的厂房,窗户都没了,像一个个咧着嘴的黑窟窿。围墙塌了好几处,俩人没费啥劲儿就钻了进去。 厂子里头更是荒凉,齐腰深的杂草,堆得像小山似的废纱锭、烂布头,空气里一股子霉烂和铁锈混合的怪味儿。几只野猫在废墟里窜来窜去,绿莹莹的眼珠子在暗处闪着光。 言今那右肩膀,走了这大半天的路,又肿起来老高,疼得他直抽凉气。他靠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架子下边,张着嘴倒气儿。 辛言倒是没喊累,她站在那儿,四下里打量,鼻子轻轻抽动了两下,像是在分辨空气里的味儿。 “有股子……不一样的腥气,”她轻声说,手指向厂房深处,“从那边来的。” 言今顺着她指的方向看,是几排联排的仓库,屋顶都塌了大半。他咬了咬牙,撑着铁架子站起来。“走,过去瞅瞅。” 仓库里头更暗,地上全是碎砖烂瓦,还有不少鸟粪。辛言说的那股腥气,在这儿更浓了,带着点铁锈和……一种说不清的、让人心里头发毛的甜腻。 俩人摸索着往里走,借着从破屋顶漏下来的点儿月光,勉强能看清道儿。走到最里头那间仓库,腥气几乎浓得化不开了。墙角堆着些麻包,都烂透了,流出些黑乎乎、黏唧唧的东西。 辛言在墙角蹲下,用手扒拉开那些腐烂的麻包和杂物。底下露出来的,不是泥地,而是锈蚀了的、带着格栅的金属板。 “是这儿了。”她说,手指在格栅上敲了敲,发出空洞的响声。 言今凑过去看,那格栅锈得厉害,边上的螺丝都烂没了。他用那只好手抓住格栅边,使劲往上一掀。 “嘎吱——哐当!” 格栅被掀开了,带起一片灰尘。底下是个黑乎乎的洞口,一股更冲的、带着土腥和铁锈味的凉气涌了上来。洞口旁边固定着个锈烂了的铁梯子,通往深处。 “下不下?”言今回头问辛言。 辛言没言声,只是走到洞口边,探头往下看了看,又侧着耳朵听了听。底下静悄悄的,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她从怀里掏出那张从石室里得来的油纸地图,凑到月光底下又看了看,手指在那“共鸣芯”的标记上点了点。 “是这条路。”她收起地图,语气肯定,第一个抓住那锈蚀的铁梯,试探着踩了踩,然后利索地钻了下去。 言今看着她消失在黑暗里,心里头叹了口气。这娘们儿,胆子比老爷们儿还壮。他不敢耽搁,也赶紧跟着往下爬。 铁梯子吱呀作响,像是随时要散架。爬了十来蹬,脚就触着了实地。底下是个狭窄的通道,比上头仓库里还黑,只能摸着墙往前蹭。 通道是往下倾斜的,走了没多远,言今就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钻进了水里,外头的风声、野猫叫,一下子都听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声,从脚底下,从四壁,渗透过来。 不是那邪性地界乱人心神的“响动”,这声音更沉,更稳,像个巨大的机器在底下缓缓运转。 言今右胳膊上的蓝道道,又开始一蹦一蹦地疼,那光亮也一闪一闪,跟这嗡鸣声应和着。 辛言在前头停住了脚。她伸出手,摸着通道的墙壁。那墙壁不再是粗糙的混凝土,变得异常光滑,带着点金属的凉意,上面还有些规整的、凹下去的线条和符号,像是某种文字或者电路。 “是这儿了,”辛言的声音在嗡鸣里显得有些飘忽,“这墙……是活的。” 言今也伸手摸了摸,那墙壁触手冰凉,可细感觉,似乎真有极其微弱的振动从深处传来。 通道在前头拐了个弯,拐过去,眼前陡然一亮。 不是天光,是一种柔和的、蓝汪汪的光,从通道尽头一个拱形的门口透出来。那嗡鸣声,也正是从门里头传出来的。 俩人放轻脚步,慢慢挪到门口,探头往里瞧。 门里头是个圆厅,不算太大,四壁和穹顶都是那种光滑的、带着符号的金属材质,散发着均匀的蓝光。厅当间儿,啥摆设也没有,只有正中央的地面上,嵌着一个复杂的、由无数细小齿轮和发光晶体构成的装置,正随着那低沉的嗡鸣声,极其缓慢地旋转着。 那装置瞧着,跟之前在地底节点见过的谐律器核心有几分像,可又不太一样,更小,更精致,那蓝光也纯净得多,不带半点邪气。 “共鸣芯……”辛言看着那装置,眼神有些发直,像是被吸住了,“就是它……” 她迈步就想往里走。 “等等!”言今一把拉住她,“小心有诈!” 辛言挣了一下,没挣脱。她回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没事,”她说,“这东西……没恶意。” 言今将信将疑,可看她那样子,知道拦不住。他只好松了手,自己也跟了进去,左手紧紧攥着剑鞘把子。 走进圆厅,那嗡鸣声更清晰了,像是在胸腔里震动。言今觉得右胳膊上的蓝道道疼得更厉害,那光亮也闪烁得更急。 辛言却像是很受用,她走到那缓慢旋转的装置旁边,蹲下身,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些发光的晶体。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晶体的前一瞬—— 圆厅四壁上的那些符号,猛地亮起了刺目的红光!低沉的嗡鸣声陡然变得尖锐,像是警报! 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在圆厅里回荡: “检测到未授权‘噪音’污染……执行净化协议……” 言今心里一沉,坏了!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那旋转的装置猛地射出一道炽白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光束,直直打向蹲在地上的辛言! 沉默纪元 第五十三章:芯子 那白光,亮得扎眼,带着股子烧煳了的味儿,直眉瞪眼就奔辛言去了!言今脑子里“嗡”的一声,啥也顾不上了,好胳膊使劲一抡,把手里那剑鞘当烧火棍子使,迎着白光就砸了过去! “铛!” 一声脆响,震得言今半边膀子发麻,剑鞘差点脱了手。那白光让这一挡,偏了点儿,擦着辛言的肩膀头子过去,打在后头金属墙上,“滋啦”一声,留下道焦黑的印子。 辛言让这动静惊得一哆嗦,猛地回过神,就地一滚,躲到了那旋转的装置后头,脸色白得跟纸似的。 圆厅里那警报声还尖利地响着,四壁的红光一闪一闪,像个吃坏了肚子的怪物。那冰冷的声儿又来了: “净化失败……提升威胁等级……启动防御矩阵……” 话音没落,圆厅四角“咔咔”几声,翻开几个黑窟窿,从里头伸出几根乌漆墨黑的金属管子,管口对准了言今和辛言,里头开始凝聚幽幽的蓝光。 言今心里叫苦,这真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他一把拉起辛言,想往门口退,可一回头,那拱形的门不知啥时候悄没声地关上了,严丝合缝,连条蚊子腿儿都甭想钻出去! “咋办?”他冲着辛言吼,嗓子都喊劈了。 辛言紧咬着下唇,眼神在那旋转的装置和四角的黑管子之间飞快地扫。她忽然把手伸进怀里,掏出那块一直带着的暗紫色书页碎片,又指了指言今那闪着蓝光的右胳膊。 “哥!信我一回!”她声音发颤,可眼神儿却异常坚决,“把你这胳膊,按那‘芯子’上去!” 言今一愣。按上去?这不找死吗?那白光刚才还要人命呢! 可四角的黑管子已经越来越亮,眼看就要发射。没工夫琢磨了! “操!”言今骂了一句,把心一横,抡起那刺疼发胀的右胳膊,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缓慢旋转的装置中央,猛地按了下去! 预想中的剧痛和爆炸没来。 他胳膊上那些蓝道道,在碰到那装置冰凉表面的刹那,像是烧开了的水,猛地沸腾起来!不再是针扎似的疼,变成了一种滚烫的、仿佛血液都在倒流的灼热!那蓝光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发出来,瞬间淹没了装置本身发出的柔光。 整个圆厅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那尖锐的警报声像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四壁闪烁的红光也灭了,恢复了那种均匀的、柔和的蓝光。四角那几根黑管子,凝聚的幽光迅速黯淡下去,然后“咔嚓”几声,又悄没声地缩回了墙里。 只剩下那装置还在转,可转速明显慢了下来,发出的嗡鸣声也变得断断续续,像是卡了壳的留声机。 言今感觉自个儿的右胳膊,像是焊在了那装置上,滚烫,麻木,却又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庞大的信息流,顺着那接触的地方,蛮横地往他脑袋里冲!跟之前在“空白之间”的感觉有点像,可又不一样。这回的信息,没那么混乱,更像是一些……片段的记录,冰冷的日志。 他“看”见这座“第一共鸣塔”最初建立时的景象,看见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忙碌;看见谐律器如何调试,如何一点点覆盖这座城市;看见它如何将那些不符合“标准”的声音、情绪判定为“噪音”;看见那些被“静默”的人空洞的眼神;也看见那些无法被“消化”的、最顽固的“噪音”如何凝结成“铁蒺藜”,被排斥出去,成了地底的祸害…… 他还“看”见了一个坐标,一个比之前在档案馆得到的更精确、更清晰的坐标,深深地刻进了他的意识里。那才是“回响之扉”真正的位置! 信息流戛然而止。 言今猛地抽回胳膊,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浑身上下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右胳膊上的蓝光渐渐黯淡下去,那灼热感也慢慢消退,只剩下熟悉的、钝刀子割肉似的疼。 那装置彻底停止了旋转,蓝光也熄灭了,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金属和晶体。 圆厅里死一般寂静。 辛言从装置后头绕出来,走到言今身边,蹲下身看着他。“哥,你……没事吧?” 言今抬起汗淋淋的脸,看着她,半晌,才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死不了。”他喘匀了气,把脑子里那个新得到的坐标跟她说了。 辛言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这才是真的路。”她站起身,走到那扇紧闭的拱门前,伸手摸了摸。门悄无声息地滑开了,露出外面黑黢黢的通道。 “走吧,”她回头看了看那堆失效的装置,又看了看言今那动弹不了的右胳膊,“这‘芯子’……算是哑火了。” 俩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圆厅,回到那狭窄的通道里。身后的蓝光彻底消失,通道又陷入了黑暗。只有言今脑子里那个新坐标,像盏小灯,亮着。 他们顺着通道继续往下,这回,那低沉的嗡鸣声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通道变得愈发陡峭,空气也愈发潮湿阴冷。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头隐隐传来了水声,不是滴滴答答,是哗啦哗啦的,像是暗河。 通道也到了尽头。尽头是个不大的石台,下面就是一条宽阔的地下暗河,河水黝黑,打着旋儿往前流,不知通向何方。河对面,是坚实的石壁,看不到别的路。 言今心里一沉。难道走错了? 辛言却走到石台边缘,指着河水中央。“哥,你看。” 言今眯着眼仔细瞧,这才发现,在那湍急的河水中央,似乎立着个什么东西,黑乎乎的,只露出个顶,像是个……平台的角? “得过去。”辛言说着,就开始解腰上那根当腰带使的破布条子,想绑在一起当绳子。 言今看着那湍急的黑水,又看看自己这半残的身子骨,心里头直打怵。可回头看看那黑黢黢的来路,也没别的道儿了。 他咬了咬牙,也把自个儿衣裳撕下几条布,跟辛言的接在一块儿,勉强成了根长点儿的布绳。他把一头拴在石台边一个突出的石笋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上。 “我先下,”他对辛言说,“要是我……你就别下来了。” 辛言没言声,只是把那根从鞋匠那儿得来的锥子塞到他左手里。 言今深吸一口气,拉着那不怎么结实的布绳子,一步步往那冰冷的黑水里出溜。水刺骨地凉,激得他一哆嗦。水流很急,冲得他站不稳当。他咬着牙,蹬着水,慢慢往河中央那个黑乎乎的平台挪。 好不容易扒住了平台的边儿,他使劲爬了上去。平台不大,湿漉漉的。他回头,冲对岸的辛言挥了挥手。 辛言也拉着布绳子下了水,她比言今灵巧些,没多会儿也爬上了平台。 俩人站在平台上,四下里张望。平台正对着的石壁上,隐约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圆形的轮廓,像是扇门,又像是个洞口,被一层厚厚的、类似水垢和矿物凝结的东西封得严严实实,只在正中央,有个不起眼的、巴掌大的凹槽。 言今看着那凹槽的形状,心里头猛地一跳。他抬起自己那布满蓝色纹路的右胳膊,又看了看辛言。 辛言也正看着他,眼神复杂。 “是这儿了,”她轻声说,“‘回响之扉’。” 沉默纪元 第五十四章:门前 那门,真叫个大门。立在水中央的石壁上,圆乎乎的,怕是有两三丈高,黑黢黢的,像是用整块的黑石头抠出来的,严丝合缝,连个蚊子缝儿都找不见。门上覆盖着厚厚一层水垢、苔藓,还有亮晶晶的矿物疙瘩,瞧着有些年头了。正当中,有个巴掌大的凹槽,形状怪得很,说圆不圆,说方不方,倒像是个……拧着的麻花? 言今瞅瞅那凹槽,又低头瞅瞅自个儿那布满蓝道道、还肿得老高的右胳膊,心里头直打鼓。这玩意儿,能是钥匙?别再把胳膊撂这儿。 辛言站在他旁边,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水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滴。她盯着那凹槽,眼神直勾勾的,像是要把它看出个窟窿。 “是这儿了,”她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飘,“‘回响之扉’。”她转过头看言今,眼神复杂,“哥,得试试。” 言今没言声。他活动了一下那刺疼发胀的右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试试?拿啥试?拿命试? 可回头看看,黑水汤子哗哗流,来路黑黢黢不见底。往前看,就这一扇门,堵得死死的。 没退路。 他啐了一口唾沫,把心一横。“试试就试试!”他往前挪了两步,站到那巨大的石门跟前,抬起那不听使唤的右胳膊,比划了一下那凹槽。 大小倒是差不多。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把那只滚烫、刺疼的右手,朝着那冰冷的、布满矿疙瘩的凹槽,猛地按了下去! 胳膊上的蓝道道,在接触的刹那,再次爆发出刺目的光芒!这一回,不再是灼热,而是一种彻骨的冰寒,顺着胳膊肘子往上窜,冻得他牙关都咯咯响!那蓝光也不再是流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吸了过去,疯狂地往那凹槽里钻! 言今觉着自个儿的魂儿都要被抽走了,眼前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两晃,差点栽进黑水里。辛言在后头一把扶住了他。 那石门,先是死寂。过了有几息的工夫,猛地震动了一下!门上那些积了不知多少年的水垢、苔藓,扑簌簌地往下掉。紧接着,一阵低沉得像是从地心深处传来的轰鸣,缓缓响起。 凹槽周围,那些亮晶晶的矿物疙瘩,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发出柔和的、五颜六色的光,像是活了过来,沿着门上那些看不见的纹路,飞快地蔓延、勾连。眨眼工夫,整个巨大的石门,都被这流动的、梦幻般的光彩覆盖了,映得黑水都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那“麻花”状的凹槽,此刻成了一个光彩流转的漩涡中心。 轰鸣声越来越大,整个平台都在跟着颤抖。言今死死盯着那光门,右胳膊还按在凹槽里,冻得没了知觉,只觉得那门后,像是有什么庞大无比的东西,正在缓缓苏醒。 “退后点!”他嘶哑着嗓子对辛言喊。 辛言扶着他,往后挪了几步,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光门。 光门上的光彩流转到了极致,猛地一滞!随即,那圆形的、巨大的门扇,毫无征兆地,从中裂开一道笔直的缝隙,然后,无声无息地,向内缓缓滑开了一道窄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流,从门缝里涌了出来。不冷,不热,带着一股子……极其陈旧、却又无比清新的味道,像是千年古墓混合着雨后的山林,还有一种细微的、如同风铃般清脆悦耳的叮咚声,夹杂在气流里。 门缝里透出光来。不是蓝光,也不是白光,是一种温暖的、如同晨曦般的金黄色光芒。 言今抽回几乎冻僵的右手,和辛言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这门后,不是想象中更深的黑暗,也不是什么怪物的巢穴,反倒是……透着股子生气? 那门缝开的不大,刚够一个人侧身挤进去。里头的叮咚声和那奇异的气流,还在不断往外冒。 “进不进?”言今哑着嗓子问,心里头直犯嘀咕。这跟他想的,完全不是一码事。 辛言没立刻回答,她走到门缝边,小心翼翼地把手伸进去,感受了一下那气流,又侧着耳朵听了听里头的动静。 “进。”她回过头,眼神里有一种异样的光彩,像是疲惫的旅人终于看到了篝火,“这里面……‘干净’。” 言今将信将疑,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退缩了。他活动了一下冻得发麻的右手,用左手攥紧了那根锥子,冲辛言点了点头。 辛言第一个侧身,挤进了那金黄色的光晕里。言今深吸一口气,也跟着挤了进去。 门缝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打开过。 眼前骤然一亮。 言今眯缝着眼,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待他看清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呆住了。 这哪里是什么阴森的地底洞穴? 这分明是一个……巨大的、看不到顶的天然溶洞,穹顶上垂下来无数发着淡黄色柔光的钟乳石,像倒挂的森林,把整个空间照得亮堂堂的。洞壁是温润的玉石般的材质,也散发着微光。脚下是平整的、带着天然花纹的石板,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溶洞中央,没有水,却有一条蜿蜒的、由发光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向深处。小径两旁,生长着一些他从未见过的、散发着莹莹光点的奇异植物,空气里弥漫着那股子混合着古老与清新的异香,那悦耳的叮咚声,正是从溶洞深处传来,像是水滴落在玉盘上。 这里温暖,明亮,宁静。跟外面那个污浊、混乱、充满“响动”和危险的世界,简直是两个地界儿! 辛言站在他身旁,也有些发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苍白的脸上,竟罕见地泛起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哥,”她轻声说,带着点不敢相信,“这里……没有‘噪音’。” 言今也感觉到了。一直萦绕在耳边、搅得他心神不宁的那些杂乱“响动”,在这里彻底消失了。连他右胳膊上那些蓝道道的刺痛,似乎都减轻了许多。整个人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从里到外透着一种难得的松快。 可他心里头那根弦,却没敢全松开。这地方,太怪了,好得有点不真实。 “走,往前瞅瞅。”他拉了拉辛言,俩人顺着那条发光的鹅卵石小径,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小径曲曲折折,两旁那些发光植物形态各异,有的像小伞,有的像星星,安静地生长着。那叮咚声越来越清晰,像是就在前头。 走了约莫百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小径尽头,是一个圆形的、更加开阔的平台。平台中央,没有他预想中的控制台或者什么“塔”的核心,只有一株……树。 一株通体如玉、枝叶都散发着柔和白光的树。树不高,却枝繁叶茂,形态优美得不似人间之物。那清越的叮咚声,正是从这树的叶片之间传出,仿佛风过之时,叶片相碰,自成乐章。 树下,盘膝坐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简单灰色布衣的人,背对着他们,身形看着有些瘦削,头发是银白色的,披散在肩上。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仿佛与这树,与这溶洞,融为一体。 言今和辛言停住了脚步,不敢贸然上前。 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那清越的叮咚声微微一顿。然后,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沉默纪元 第五十五章:守塔人 那人转得慢,像老钟的针,不慌不忙。先瞧见个侧脸,棱角分明,皮肤紧实,瞧不出年纪。待他完全转过身,正脸对着光,言今才看清,这人长得……寻常。不是凶神恶煞,也不是仙风道骨,就是个眉眼周正的中年人样貌,扔人堆里找不着那种。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古井,望不到底,里头映着玉树的光,也映着他们俩狼狈的影子。 他就那么盘腿坐着,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灰布褂子,洗得发白,膝盖上还落着点玉树掉下的光屑。他看看言今,又看看辛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像是早就料到他们会来。 言今心里头直打鼓,这地界儿冒出个大活人,比冒出个妖怪还瘆人。他左手攥紧了那根锥子,没敢先开口。辛言站在他旁边,身子绷得紧紧的,眼神里除了警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还是那灰衣人先开了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点儿说不出的韵味,像是那玉树的叮咚声化成了人言:“来了?” 就俩字,问得言今一愣。来了?他知道我们要来? 他没吱声,只是点了点头,喉咙干得发紧。 灰衣人的目光落在言今那肿得老高、布满蓝色纹路的右胳膊上,停留了片刻,又移到辛言过于苍白、却隐隐流动着异样光泽的脸上。 “不容易,”灰衣人又说了仨字,像是叹息,又像是陈述,“能从‘外面’走到这儿。” 他说话慢,每个字都像是掂量过才吐出来,不浪费一点儿气力。 “您……您是?”言今总算找回了自个儿的声音,哑着嗓子问。 灰衣人没直接回答,反而抬手指了指他们身后的来路,那扇已经严丝合缝关上的“回响之扉”。“那门,有些年头没开了。”他语气平淡,“上一次开,还是‘他们’往里扔‘垃圾’的时候。” “垃圾?”言今心里一动,想起那邪性地界的“响动”和蓝光怪物。 “嗯,”灰衣人像是知道他想什么,“处理不了的,消化不掉的,就一股脑儿塞进来,图个眼前清净。”他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嘲讽,又不像。“这‘清净’,代价不小。” 他不再多说,目光重新回到言今和辛言身上,上下打量着,像是在评估什么。“你们俩……有点意思。一个身上带着‘规矩’的烙印,却沾了‘杂音’;一个本是‘杂音’的苗子,倒存了点儿‘真意’。”他摇摇头,“拧巴。” 言今听得半懂不懂,可“规矩”、“杂音”这些词儿,跟他之前的经历隐隐对得上。他壮着胆子问:“您老是……守这门的?” 灰衣人这回倒是点了点头。“算是吧。看着它,别让里头的跑出去,也……”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们一眼,“别让外头的,随便进来。” 辛言一直沉默着,这时忽然开口,声音清凌凌的,在这安静的溶洞里格外清晰:“那‘塔’,在哪儿?” 灰衣人看向她,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塔?”他重复了一遍,抬手指了指头顶,又指了指脚下,“不就在这儿么?” 言今和辛言都愣住了。这儿?这溶洞? “塔非塔,”灰衣人慢悠悠地说,“只是个名儿。你们要找的,是这地界儿的‘芯儿’,是维系外边那一套‘规矩’的源头。”他指了指溶洞深处,“往里走,能瞅见。不过……” 他话锋一转,看着言今那动弹不了的右胳膊,“你这伤,带着‘外面规矩’的反噬,又强行动了‘门’的钥匙,再不拾掇,这胳膊怕是要不得了。” 言今心里一沉。他自己也知道这胳膊情况不妙,可没想到这么严重。 灰衣人又看向辛言,“你这丫头,更麻烦。身子成了‘杂音’的筛子,看着暂时稳住了,可底子虚了。再往里走,离那‘芯儿’越近,受到的牵扯越大,保不齐就……”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明白。 辛言脸色白了白,没言声。 灰衣人不再多说,从身旁摸出个巴掌大的、葫芦形的玉壶,又拿出两个同样是玉石抠成的小杯子。他拔开塞子,一股清冽的、带着药香的味儿飘了出来。他往杯子里倒了些琥珀色的液体,不多,刚盖住杯底。 “碰上,算缘分。”他把杯子往前推了推,“这‘石髓’,能暂时压住你们身上的毛病。喝不喝,随你们。” 言今看着那杯子里琥珀色的液体,心里头直犯嘀咕。这来历不明的人,给的东西能随便喝?可那药香味儿往鼻子里钻,他竟觉得右胳膊的刺痛好像轻了那么一丝丝。 他扭头看辛言。辛言盯着那杯子,眼神复杂,像是在挣扎。过了好几息,她忽然走上前,端起一杯,没犹豫,一仰脖子就喝了下去。 喝下去,她闭着眼站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言今瞧见,她皮肤下那隐隐流动的、不稳定的光泽,好像真的平复了一些。 灰衣人看着辛言,眼里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然后把目光投向言今。 言今把心一横。死马当活马医吧!他也走上前,端起剩下那杯,学着辛言的样子,一口闷了。 液体入喉,一股温润的暖流顺着嗓子眼往下走,所过之处,那火烧火燎的干渴顿时消了大半。更奇的是,右胳膊那钻心的胀痛,像是被这股暖流包裹住了,虽然还在,却不再那么难以忍受,那蓝色纹路的光芒也似乎黯淡、稳定了些。 “多谢……”言今放下杯子,真心实意地道了声谢。不管这人啥来头,这“石髓”是真管用。 灰衣人摆摆手,把玉壶和杯子收了起来。“只能顶一阵子。”他语气依旧平淡,“真想治本,还得靠你们自己,找到那‘芯儿’,断了那歪掉的‘根’。” 他不再看他们,目光转向那株发光的玉树,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喃喃自语:“当初立这‘规矩’,本是为了省心,为了‘好’。没想到啊,省心省出了麻木,‘好’变成了另一种‘坏’……”他摇摇头,声音低下去,“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老祖宗的话,总忘了听。” 言今和辛言站在那儿,听着这没头没脑的话,心里头却好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是啊,外面那世界,不就是因为谐律器追求绝对的“纯净”和“有序”,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死气沉沉、却又暗藏污秽的鬼样子吗? 歇了这一阵,又喝了那“石髓”,言今觉得身上有了点力气,右胳膊也能稍微活动一下了。他冲灰衣人拱了拱手:“老哥,大恩不言谢。我们……还得往里走。” 灰衣人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去吧去吧,路在树下。”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绕过高深莫测的灰衣人和那叮咚作响的玉树,走到溶洞的更深处。果然,玉树后面,石壁上又出现了一个洞口,比来的那个小些,里头黑乎乎的,看不清情形。 言今停下脚步,回头又望了一眼那灰衣人的背影。这人守着这“塔”的入口,看着不像恶人,可他那份超然物外,又让人觉得隔着一层。他到底是友是敌?还是仅仅是个……看客? 辛言拉了他的袖子一下。“哥,走。” 言今收回目光,定了定神。管他是啥,路还得自己走。他深吸一口溶洞里清新温暖的空气,和辛言一起,迈步踏入了那个新的、未知的洞口。 身后,玉树的叮咚声依旧清脆,像是送行,又像是某种无言的警示。 沉默纪元 第五十六章:调音 老塔客说完那几句话,便闭了眼,像是入了定,再不理会他们。溶洞里静悄悄的,只有那玉树叶子间偶尔传来的叮咚声,带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杂音,敲得人心头发慌。 言今和辛言站在那儿,你看看我,我瞅瞅你,谁也没言语。老头儿的话,听着玄乎,可细琢磨,又像是在理。他们这一路,可不就是被那些“噪音”和“静默”撵着,跟没头苍蝇似的撞到了这儿么? “咋整?”言今压低嗓子,问辛言。他这右胳膊还胀疼着,浑身不得劲,实在没主意。 辛言没立刻答话。她走到那玉树跟前,离着几步远站住了,仰头看着那些发光的枝叶,眼神直勾勾的。过了好半晌,她才慢慢抬起手,不是去摸树,而是指向树下闭目养神的老塔客。 “他……”辛言的声音有点发干,“他不是人。” 言今心里一咯噔。“啥?” “没活人气儿,”辛言转过头,看着言今,眼神里有种看透一切的冰凉,“像是个……守着这棵树的‘影儿’。” 言今汗毛都竖起来了。他再瞅那老塔客,果然,坐在那儿纹丝不动,连胸口都不见起伏,真跟个泥塑木雕似的。 “那……那咱还听他的?”言今心里头直打鼓。 “听,”辛言却意外地坚决,“他没瞎说。这树……这‘塔’,需要个‘调音’的。”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言今的右胳膊,“咱们,就是那对儿‘槌儿’和‘磬’。” 她走到言今身边,拉起他那布满蓝色纹路的右手。她的手冰凉,可言今却觉得那接触的地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共振。 “哥,”她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你得‘信’我。待会儿,不管发生啥,都得‘信’我能把那拧巴的‘声儿’捋顺溜。” 言今看着她那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心里头那点犹豫,不知咋的就散了。这一路,要不是她,他早不知道死几回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信!” 辛言像是松了口气,拉着他,走到玉树正前方,离那树干约莫三五步远。 “坐下,”她说,“闭眼。想着你最‘信’的那点事儿,别管是啥,攥住了,别撒手。” 言今依言盘腿坐下,闭上眼。最“信”的事儿?他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不少画面——小时候爹妈的脸,当谈判专家时救下的人质,地底下辛言把他从白光前推开……最后,定格在辛言刚才那句“你得‘信’我”。 对,就信这个。信她能成。信他们俩,能把这该死的世道,敲打出个响动来! 他这边刚稳住心神,就觉着旁边的辛言也坐下了。紧接着,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从他俩接触的地方传了过来。 不是声音,不是景象。是一种……“意”。 辛言那边,像是打开了一个口子,无数混乱的、尖锐的、带着哭嚎和尖笑的“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涌了过来!那是被这“塔”压制了不知多少年的、最拧巴的“噪音”本质!言今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无数根钢针扎了进去,疼得他差点叫出声! 可同时,他右胳膊上那些蓝道道,也像是被这洪水激活了,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股灼热中带着冰寒的力量,顺着胳膊冲向他全身,死死抵住了那混乱“噪音”的冲击! 他脑子里那点“信”的念头,成了狂风暴雨里的一盏小油灯,摇摇晃晃,却始终没灭。 他“看”见辛言了。不是用眼睛,是用那股子纠缠在一起的“意”。她站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翻腾着灰黑色雾气的狂潮里,瘦小的身子像是随时会被吞没。可她就那么站着,双手虚抬着,像是在梳理什么看不见的线。那些狂暴的“噪音”冲到她跟前,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柔韧的墙,速度慢了下来,那尖锐的棱角,似乎也被磨平了一丝丝。 她在“说谎”。她在对那些狂暴的“意”编织一个“事实”——告诉它们,它们可以被理解,可以被接纳,不必再这么疯狂地嘶吼。 可言今能感觉到,她撑得极其艰难。那灰黑色的狂潮一次次冲击着她,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那梳理“线”的动作,也越来越滞涩。她像是在走钢丝,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他这边也不好受。右胳膊像是要炸开,那蓝光与“噪音”在他体内交战,冰与火交替肆虐,疼得他浑身冷汗直冒,牙关咬得咯吱响。全靠着脑子里那点“信她能成”的念头,才没昏死过去。 溶洞里,那玉树发出的叮咚声变得极其紊乱,时急时缓,那夹杂其中的金属刮擦声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整个溶洞开始微微震动,顶上一些细小的发光碎石簌簌落下。 老塔客依旧闭目坐着,像是睡死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言今觉得自个儿快要撑不住,那点“信”的念头也即将被疼痛和混乱淹没的刹那—— 辛言那边,忽然传来一股截然不同的“意”。 那“意”不再是她强行编织的“谎言”,而是从她身体最深处,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带着点苦涩,又带着点不甘的……真心。 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的人,终于累极了,放下所有伪装,露出来的那么一点点,最原本的样貌。 就这么一点点真心,如同投入沸油的一滴冷水。 那狂暴的、灰黑色的“噪音”狂潮,猛地一滞! 紧接着,言今右胳膊上的蓝光,像是找到了突破口,不再是蛮横地对抗,而是化作一道道温和的、如同水流般的力量,顺着辛言那一点真心流露出的缝隙,融入了那狂潮之中。 混乱,并未立刻平息。 但那尖锐的嘶吼,开始掺杂进一些别的声儿——低沉的叹息,压抑的呜咽,甚至……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解脱般的释然。 玉树的叮咚声,渐渐恢复了平稳,虽然还有些许杂音,却不再那么刺耳。溶洞的震动也慢慢停了下来。 言今和辛言同时脱力,向后倒去,瘫在冰凉的石板上,张着嘴,只剩下出的气,没有进的气。 言今觉得自个儿像是被掏空了,右胳膊没了知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偏过头,看见辛言也躺在旁边,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白得像张纸,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像是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老塔客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们。他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 “头一锤,”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带着点回响,“敲得……还不赖。” 沉默纪元 第五十七章:歇晌 俩人瘫在那冰凉的石板地上,好半天没动弹,跟两条离了水的鱼似的,只剩下胸口那点起伏,证明还活着。 言今觉得浑身骨头架子都散了,右胳膊彻底没了知觉,像是肩膀上扛了截别人的木头橛子。脑子里更是空落落的,先前那些个刀搅似的疼、冰火两重天的折腾,还有那洪水般的“意”的冲击,这会儿都抽巴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掏空了芯儿的疲惫。他连根手指头都懒得动,就那么直勾勾地瞪着溶洞顶上那些发光的钟乳石,心里头啥也没想,也啥都想不动。 旁边辛言的喘气声,比他更细,更急,听着就让人揪心。他费力地扭过脖子,瞅了她一眼。她侧躺着,蜷缩着,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半张煞白煞白的侧脸,汗湿的头发丝黏在额角和脖颈上,瞧着可怜见儿的。可不知咋的,言今觉着,她这会儿的样子,反倒比之前那浑身带刺、眼里藏着冰碴子的劲儿,瞧着……松快了些许。 溶洞里静了下来。那玉树的叮咚声又恢复了不紧不慢的调子,清脆,悦耳,先前那搅和人的金属刮擦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滤了一遍,虽说还没完全干净,可至少不那么扎耳朵了。连带着整个溶洞里的光,仿佛都柔和温润了几分。 老塔客不知啥时候又闭上了眼,依旧盘膝坐在树下,像尊长了青苔的石像。可他刚才那句“头一锤,敲得还不赖”,却像颗小石子,在言今那空茫茫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有门儿?他们这瞎猫碰死耗子似的折腾,真起了点儿作用? 这念头像点火星子,在他那疲惫得近乎麻木的心底闪了一下,又很快被更沉重的困意压了下去。他现在只想睡,睡他个天昏地暗。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一炷香,许是半个时辰。言今觉着身子底下那石板,好像没那么硌人了,右肩膀那钝刀子割肉似的疼,也变成了隐隐的、能忍受的酸胀。他试着动了动那只好手,撑着想坐起来。 浑身骨头嘎巴巴一阵响,跟生锈了似的。他龇牙咧嘴,好不容易才靠着胳膊肘子,把上半身支棱起来。再扭头看辛言,她也动了动,慢慢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和不知是啥的水渍。 俩人目光对上,都没言声。辛言的眼神里,那惯有的冰寒和戒备淡了不少,添了些茫然,还有些……言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大梦初醒,又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后的空落。 她撑着地,也想坐起来,可身子一软,又歪了下去。言今赶紧伸出那只好手,扶了她一把。她的手还是凉,可指尖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得扎人。 “谢了……哥。”她声音哑得厉害,几乎只剩气音。 就这一声“哥”,叫得言今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腾起来。他“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俩人互相搀扶着,勉强坐直了身子,靠着背后一块温润的、发着微光的石壁。谁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待着,听着那玉树的叮咚声,感受着这溶洞里难得的、让人心安的宁静。 又歇了好一阵,言今觉着肚子里开始咕咕叫了。也是,从掉进这地底世界,就没正经吃过东西,全靠那点压缩饼干和凉水吊着命。他摸了摸瘪瘪的衣兜,啥也没摸到。 正琢磨着上哪儿踅摸点吃食,就见那一直闭目养神的老塔客,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两个青皮果子,拳头大小,瞧着水灵灵的,随手就扔了过来。 言今手忙脚乱地接住一个,另一个被辛言伸手捞了过去。果子触手温凉,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甜的香气。 “垫巴垫巴,”老塔客眼皮都没抬,声音依旧平平板板,“这儿的‘净果’,吃不死人。” 言今也顾不上客气了,用衣裳擦了擦果子,张嘴就咬了一口。果肉清脆,汁水丰沛,带着股说不出的甘甜,顺着嗓子眼下去,那火烧火燎的饥饿感顿时缓解了不少。一股暖洋洋的气息,随之在四肢百骸里慢慢化开,连带着右肩膀那酸胀感,都好像轻了些。 辛言小口小口地吃着果子,吃得比言今秀气,可那速度也不慢。一个果子下肚,她脸上那死白死白的颜色,总算透出了一点儿活人气儿。 吃了东西,身上有了点热乎气儿,精神头也回来了一些。言今看着那老塔客,心里头的疑问,又冒了出来。 “老前辈,”他壮着胆子开口,“您刚才说……‘头一锤’?这‘调音’,还得敲多少锤才行?” 老塔客缓缓睁开眼,那深井似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多少锤?”他像是笑了笑,嘴角的皱纹牵动了一下,“那得看这‘磬’有多沉,这‘槌儿’有多韧。”他指了指辛言,又指了指言今,“她身子里的‘噪’,是多年积攒下来的硬疙瘩,想一下子化开,难。你这‘信’的根子,扎得不算深,经不起几下狠敲。” 他顿了顿,望着那发光的玉树,眼神变得悠远。“这‘塔’啊,年头太久了,里头的‘弦’锈的锈,断的断,早就不成调了。外头那些个‘噪音’,不过是它自个儿运转不灵,憋出来的毛病。你们刚才那一下,顶多是给那最拧巴的一根‘弦’,稍稍松了松劲儿,让它别自个儿把自个儿绷断了。” 言今听着,心里头刚升起的那点小火苗,又给浇下去半截。合着他们拼死累活,差点把命搭上,就只是“松了松劲儿”? “那……咋样才算彻底‘调’好?”辛言忽然问,声音还带着点虚,眼神却执拗。 “彻底?”老塔客摇了摇头,“没那回事儿。声音这玩意儿,跟人一样,哪有‘彻底’清净的时候?今儿调好了,明儿保不齐又冒出新的岔子。”他话锋一转,“不过,要是能找到那几根主‘弦’,把它们捋顺了,至少……能让这‘塔’别再往外吐那些要人命的‘渣子’,让外头那些人,能喘口匀实气儿,说句敞亮话。” 主“弦”?言今心里一动。“在哪儿?” 老塔客抬起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脚下,又指了指头顶,最后指向溶洞深处那看不见的黑暗。“塔有七层,一层一重天。那几根主‘弦’,就散落在各层守着‘词根’的‘灵’手里。你们刚才敲响的,不过是塔基最底下、最不成器的一根。” 七层?词根?灵?言今听得脑袋发晕。这“塔”里头,门道还真多。 “那……我们得一层层爬上去?”他觉着自个儿这半残的身子骨,怕是够呛。 “爬?”老塔客像是听到了啥好笑的事儿,嘴角又扯了扯,“就你们现在这德行,连这塔基的门槛都迈不出去。”他目光落在言今那依旧肿着的右肩膀上,“先把自个儿拾掇利索了再说吧。” 他不再言语,又闭上了眼,恢复了那泥塑木雕的样儿。 言今和辛言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凝重,还有一丝不肯服输的倔强。路是难,可都走到这儿了,还能回头么? 溶洞里,那玉树的叮咚声不紧不慢地响着,像是在给他们打着拍子。言今靠着石壁,觉着那果子带来的暖流还在体内流转,疲惫感一阵阵袭来。他打了个哈欠,眼皮子开始打架。 辛言也轻轻靠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闭上了眼,呼吸渐渐均匀。 俩人就在这发光的溶洞里,在这神秘的玉树下,在这不知是人是鬼的老塔客跟前,互相依偎着,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沉,格外踏实。外头那些“响动”、那些“白衣服”、那些生死一线的挣扎,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事儿。 只有那玉树的叮咚声,和着他们平稳的呼吸,在这寂静的塔基里,轻轻回荡。 沉默纪元 第五十八章:塔基光影 这一觉睡得死沉,连个梦渣子都没有。言今是被右胳膊上一阵麻痒给闹醒的,像是无数小蚂蚁在皮肉底下钻。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溶洞里那玉树的光依旧柔和地亮着,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动了动那只好手,想去挠挠发痒的右肩,这一动才发觉,身上那沉甸甸的疲惫劲儿,竟去了七七八八,虽说骨头缝里还透着酸,可精神头足了不少。 他偏头一看,辛言不知啥时候已经醒了,正靠坐在旁边,手里拿着那块暗紫色的书页碎片,对着玉树的光,翻来覆去地看。她的脸色还是白,可那白里头透出了点活气,不像先前那样死气沉沉。听见动静,她转过头,眼神清亮了些。 “醒了?”她声音不高,却没了昨儿那气若游丝的虚弱。 “嗯,”言今应着,挣扎着想坐得更直溜点,右胳膊那麻痒劲儿更厉害了,他忍不住呲了呲牙,“这胳膊……咋跟过了电似的。” 辛言放下碎片,凑过来看了看他那肿消下去不少,却布满蓝色纹路的右臂。“像是……长新肉了,”她伸出冰凉的手指,极轻地碰了碰那发亮的蓝道道,“那‘净果’,还有昨儿那一下……许是顶用了。” 言今将信将疑,试着抬了抬右胳膊,虽说还使不上大力气,牵扯着筋肉疼,可那骨头茬子锉肉的钻心滋味,确是轻省多了。他心里头不由得一喜。 老塔客依旧坐在玉树下,跟尊石佛似的。俩人也没去打扰他,自顾自地活动着僵硬的四肢。言今觉着肚子里又空了,正琢磨着是不是再跟那老塔客讨个果子,却见辛言站起身,朝着溶洞一侧那片长着发光植物的角落走了过去。 她蹲下身,在那片星星点点的光晕里扒拉了一会儿,竟真让她找着了几株矮墩墩的、伞盖肥厚的蘑菇,那蘑菇也自个儿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光。她小心翼翼地摘了两朵,走回来递给言今一朵。 “这玩意儿……能吃?”言今接过来,捏了捏,手感肥厚,带着点湿润。 “没毒,”辛言说着,已经把自己那朵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嚼了嚼,“甜的。” 言今也学着咬了一口,果然,口感脆嫩,带着股清甜,虽比不上那“净果”汁水丰沛,倒也顶饿。几口下肚,那股子心慌气短的饥饿感又压下去不少。 吃了东西,身上更有了力气。言今站起身,在这塔基溶洞里慢慢溜达起来。这地方看着不大,可四壁那些温润发光的石头,还有顶上那些倒挂的发光钟乳石,错错落落,光影交织,瞧着竟有些看不够。他走到那玉树跟前,仰头瞅着。离近了看,这树更是神异,枝叶如玉,光晕流转,那叮咚声近听,反倒不那么真切了,像是隔着一层纱。 他鬼使神差地,又抬起了那只刺挠的右胳膊,想去碰碰那树干。 “别动它。” 老塔客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吓了言今一跳。他赶紧缩回手,回头一看,那老塔客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淡淡地看着他。 “它这会儿……娇气。”老塔客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又闭上了眼。 言今讪讪地退开几步,心里头却活泛开了。这老塔客,看着不理人,可啥都门儿清。 辛言也走了过来,她没看树,而是盯着溶洞深处那片更幽暗的区域。那里光影黯淡,看不真切,只能隐约感到空间似乎还在向里延伸。 “老前辈,”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溶洞里显得格外清晰,“这塔基……只有这么大么?” 老塔客没睁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动了动。“眼见的,未必是真。”他含糊地应了一句。 辛言不再问,只是凝神望着那片黑暗,侧着耳朵,像是在极力倾听什么。言今也学着她的样子,屏息静气地去听。起初,只有玉树的叮咚和彼此的心跳,可听着听着,他仿佛真的从那片黑暗深处,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类似金属簧片震颤的嗡嗡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他右胳膊上的蓝道道,似乎也跟着那嗡嗡声,极其轻微地共振了一下,麻痒中带着点舒坦。 “听见了?”辛言转过头,眼里有光。 言今点了点头。“那是……啥?” “不知道,”辛言摇头,语气却带着笃定,“但那儿……肯定有路。” 俩人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念头——过去看看! 他们没再打扰老塔客,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朝着那片幽暗走去。越往里走,脚下的发光鹅卵石小径就越发稀疏,最后彻底消失了。光线暗了下来,只能凭借四壁和穹顶那些零星发光矿物投下的微光,勉强辨认脚下的路。空气里的那股子陈旧又清新的异香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古老的、带着尘土和岩石本身气息的味道。 那金属簧片般的嗡嗡声,渐渐清晰起来。走了约莫百十步,前头出现了一个转弯。转过弯去,眼前景象让言今和辛言都愣住了。 这里不再是那种浑然天成的溶洞景象,而是出现了明显的人工痕迹。一个不算太大的圆形石室,四壁和穹顶依旧是那种发光的材质,只是光更黯淡,像是电力不足。石室中央,没有玉树,也没有别的摆设,只有一个低矮的、同样是石头材质的圆形平台。 平台上,空空如也。 只有那金属簧片震颤的嗡嗡声,正是从这空无一物的平台中央,清晰地传出来。 言今和辛言走近平台,围着它转了两圈。平台上干干净净,连点灰尘都没有,只在正中心的位置,有一个浅浅的、巴掌大的凹痕,形状……像是一片叶子? 辛言蹲下身,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凹痕。她的指尖刚触到那石面,那嗡嗡声陡然拔高了一瞬,又迅速落回原来的调子。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身,快步往回走。言今不明所以,赶紧跟上。只见辛言回到玉树下,仰头看了看那发光的枝叶,然后踮起脚,小心翼翼地,从最低的一根枝桠上,摘下了一片同样散发着柔和白光的、玉质的叶子。 她拿着那片叶子,又快步走回石室,在言今惊讶的目光中,将那片玉叶子,轻轻地,放入了平台中央那个叶子形状的凹痕里。 严丝合缝。 就在玉叶子嵌入凹痕的刹那,那一直持续的嗡嗡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整个石室猛地亮堂了起来!四壁和穹顶那些黯淡的发光矿物,像是被注入了能量,骤然变得明亮,投下清晰的光影。而那空无一物的平台表面,也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密、复杂、流动着的发光纹路,如同活过来的电路图! 纹路最终在平台中央,玉叶子的上方,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光影图案——那是一个向上的、旋转的阶梯的标记! “路……”辛言看着那光影阶梯,喃喃道。 言今也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才明白,老塔客那句“眼见的未必是真”是啥意思。这塔基,别有洞天! 那光影阶梯标记只持续了几息工夫,便缓缓消散了。石室里的光芒也重新黯淡下去,恢复了原状。只有那玉叶子,还静静地嵌在凹痕里,散发着微光。 嗡嗡声没有再响起。 言今和辛言站在空荡荡的平台前,心里头却都豁亮了不少。这“塔”,果然一层有一层的门道。 “拾掇拾掇,”言今活动了一下那刺挠的右胳膊,感觉力气又回来了些,“咱得……往上走了。” 辛言点了点头,伸手将那片玉叶子轻轻取了下来,小心地揣进怀里。 俩人回到玉树所在的主溶洞,老塔客依旧坐在那儿,仿佛从未动过。他看着他们回来,那古井无波的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示,又似乎……什么都知道了。 沉默纪元 第五十九章:拾级 回到玉树下,那老塔客依旧闭目盘坐,像是压根没挪过窝。言今和辛言也没多言声,各自找地方坐下,默默养神。吃了那发光蘑菇,又歇了这一程,言今觉着身上松快了不少,右胳膊那麻痒劲儿渐渐退了,虽说还使不上大力气,可动弹起来不再那么钻心地疼。他试着攥了攥拳头,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响动,心里头总算踏实了点。 辛言坐在他对面,低着头,手里捏着那片玉叶子,指尖无意识地在叶脉上轻轻划着。她的侧脸映着玉树柔和的光,瞧着没那么煞白了,倒透出点玉石般的温润。可言今瞧着她那出神的样子,心里头那点刚下去的担忧,又悄悄冒了头。这娘们儿,心思太重,身上那点“毛病”也没除根,前路还指不定有啥幺蛾子等着呢。 “歇差不多了?”辛言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 言今“嗯”了一声,撑着膝盖站起来。“走吧,瞅瞅那‘楼梯’咋个上去法。” 俩人又回到那间发现平台的石室。石室里依旧空荡荡,只有中央那圆形平台静静地待着。辛言掏出那片玉叶子,再次将它嵌入平台中央的凹痕。 和上次一样,玉叶子嵌入的刹那,石室四壁光芒亮起,平台表面浮现出发光的纹路,最终汇聚成那个向上的、旋转的光影阶梯标记。 标记浮现,旋即又开始缓缓消散。 “这回咋整?”言今盯着那即将消失的标记,有点着急,“总不能……直接踩上去吧?”那光影看着虚幻,可不像能承重的样子。 辛言没答话,她只是上前一步,伸出右手,不是去碰那光影,而是虚虚地按在了玉叶子的上方,闭了眼。 言今瞧见她嘴唇微动,像是在念叨什么,却听不见声音。紧接着,他右胳膊上那些沉寂下去的蓝色纹路,毫无征兆地又亮了起来,传来一阵熟悉的、轻微的刺痛和麻痒。 几乎同时,那即将消散的光影阶梯标记,像是被注入了能量,猛地凝实了几分!虽然依旧是光影构成,可那旋转的形态却稳定了下来,不再闪烁不定。 辛言睁开眼,脸色微微发白,额角见了汗。她回头看了言今一眼,眼神示意。 言今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迈开步子,朝着那凝实的光影阶梯,一脚踏了上去! 脚底传来的触感很怪,不像踩着实地,也不像踩着虚空,倒像是踩在了一层富有弹性的、温凉的水膜上,微微下陷,却又稳稳地托住了他。 他心中一定,又往上踏了几步。阶梯盘旋向上,延伸进石室穹顶那片原本是实心的、发光的岩石里,仿佛那岩石只是个幻影。 辛言跟在他后面,也踏上了光影阶梯。她的脚步比言今更轻,更稳,仿佛对这奇异的通路早已熟悉。 俩人一前一后,沿着这发光的、旋转的阶梯,一步步向上走去。阶梯不算长,走了约莫二三十蹬,眼前豁然一亮,已然离开了那间石室,置身于一个全新的地方。 回头望去,来路已是一片光滑的、散发着微光的墙壁,哪还有阶梯的影子? 言今定了定神,这才打量起他们到达的这层塔。这里比塔基那个溶洞小了许多,是个规整的八角形厅堂,四壁依旧是那种自带微光的材质,只是光色偏冷,泛着些青蓝。厅堂里空落落的,只在正对着他们的那面墙壁上,嵌着一扇对开的、古朴的木质大门,门上无锁,却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号,瞧着就让人眼晕。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旧纸张和干涸墨汁混合的气味,还隐隐约约,能听到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只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笔尖在纸上飞快地划动。 这动静,不像塔基那玉树的叮咚声般悦耳,也不像地底那些邪性“响动”般扰人,却无端地让人心里头发紧,像是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 “这地方……咋这么瘆得慌。”言今搓了搓胳膊,觉得有点冷。 辛言没言声,她走到那扇木门前,仔细看着门上那些扭曲的符号。看了一会儿,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刻痕。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木门的瞬间,那沙沙的声响陡然放大了数倍!仿佛有千万支笔,就在这门的背后,同时疯狂地书写着什么! 门上那些原本静止的符号,也像是活了过来,开始微微扭曲、蠕动,散发出一种不祥的、暗沉沉的光泽。 辛言像是被烫着一般,猛地缩回了手,脸色瞬间变得难看。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那里竟然沾染上了一丝极其淡薄的、如同墨迹般的黑气,正缓缓渗入她的皮肤。 言今心里一紧,上前一步。“咋了?” “……‘戒律’,”辛言的声音有些发涩,她看着那扇门,眼神复杂,“这层守着的……是‘戒律’的词根。它在……‘书写’规则,排斥一切‘不协’。” 她抬起那只沾染了黑气的手指,给言今看。“它不欢迎咱们。” 言今看着她指尖那缕缓缓消失的黑气,又看看那扇仿佛蕴藏着无数冰冷规则的木门,心里头沉甸甸的。这才第二层,就碰了钉子。 “那……咱还进不进了?”他问。 辛言沉默着,她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那里揣着那片玉叶子,也藏着她与生俱来的、“不协”的“谎言”本质。她看着那扇门,眼神里挣扎了片刻,最终被一种近乎顽固的决绝取代。 “进。”她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不敲开这扇门,咋知道里头写的,是啥狗屁规矩。” 她再次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而是稳稳地,按在了那冰冷厚重的木门之上。 沉默纪元 第六十章:律典之间 辛言的手按在木门上,那门冰凉梆硬,像是捂不热的石头。门后那沙沙的书写声,骤然变得尖锐起来,像是无数根针,扎着人的耳膜。门上那些扭曲的符号,蠕动得更快了,暗沉的光泽流转,仿佛活过来的毒蛇,透着股子不近人情的狠戾。 言今站在她身后,攥紧了左拳,手心里全是汗。他瞧见辛言按在门上的那只手,微微颤抖着,手背上细小的血管都凸了起来,指尖更是泛起了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色。她闭着眼,眉头紧锁,像是在跟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力量较劲。 “能成吗?”言今忍不住,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辛言没吭声,只是牙关咬得更紧了。她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双手都按在了门上,整个人的重量似乎都压了上去。 那沙沙的尖啸声里,开始夹杂进一些破碎的、冰冷的词语片段,断断续续地往人脑子里钻: “……禁声……” “……违者……” “……抹除……” 言今只觉得脑袋里一阵刺痛,像是被这些词语的碎片刮着了。他右胳膊上的蓝道道也跟着一跳一跳地疼,那光亮明灭不定,像是在抵抗这股子排斥的力量。 就在他以为辛言快要撑不住的当口,她猛地睁开了眼!那双总是带着点冷意的眸子,此刻竟像是烧着了两簇幽暗的火。 她张开了嘴。 没有声音发出。 可言今却清晰地“听”到了——不是用耳朵,是用那股子纠缠在一起的“意”。她在“说”谎。她在对着那扇门,对着门后那冰冷的“戒律”,编织一个“事实”。 她在“说”:我们,即是规则。 这个“谎言”是如此大胆,如此悖逆,带着她骨子里那股子不服管的拧巴劲儿,硬生生地,朝着那森严的“戒律”撞了过去!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实物,而是源于那无形规则的剧烈碰撞!言今感觉整个八角厅堂都晃动了一下,四壁青冷的光猛地一暗,随即又亮起,闪烁不定。 门上那些蠕动的符号,像是被投入滚油的活鱼,疯狂地扭曲、炸裂,那暗沉的光泽瞬间变得混乱不堪!沙沙的尖啸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类似琉璃碎裂的、刺耳的噪音! 辛言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嘴角渗出了一缕鲜红的血丝,按在门上的双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可她眼神里那簇火,却烧得更旺了。 “开!”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 “咔哒。” 一声轻响,如同锁舌弹开。那扇厚重古朴、刻满符号的木门,竟真的,缓缓地,向内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墨锭和腐朽纸张的气味,从门缝里涌了出来,呛得人直想咳嗽。门缝里黑黢黢的,看不清内里情形。 辛言脱力般地向后踉跄一步,言今赶紧上前扶住她。她靠在他身上,胸口剧烈起伏,喘得说不出话,只是抬起那沾着血丝的嘴角,冲那门缝扬了扬下巴。 言今会意,扶着她,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 门内,并非想象中堆满卷宗的库房,而是一个更加奇异的空间。无数巨大的、如同石碑般的深色木架,顶天立地地排列着,架上并非书籍,而是一卷卷悬浮着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卷轴。那些卷轴自行缓缓展开、合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那种扭曲的符号,如同拥有生命。 之前那沙沙的声响,在这里达到了极致!是无数看不见的笔,在这些悬浮的卷轴上,不知疲倦地书写、修改、涂抹着冰冷的规则。整个空间,就像一个庞大无比的、自行运转的律法工坊,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的“秩序”感。 言今只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像是被无数条无形的绳索捆绑着,连呼吸都觉得费劲。他右胳膊上的蓝道道,光芒变得极其黯淡,那刺痛感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压制、被束缚的沉闷。 辛言的状态更糟。她一进入这里,脸色就变得灰败,身体微微发抖,像是寒风里的雏鸟。那些书写规则的沙沙声,如同实质的鞭子,抽打在她那“不协”的本质之上。她紧紧攥着言今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里。 “得……找到那‘词根’……”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言今扶着她,在这片由悬浮卷轴构成的“律林”中艰难前行。脚下是光滑如镜的黑石地面,映着卷轴发出的惨白微光,和两人狼狈的身影。四周除了那永恒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动静。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光。那光芒来自“律林”的最深处,颜色不再是惨白,而是一种更加凝实、更加冰冷的幽蓝色。 越靠近那蓝光,周遭那些悬浮卷轴上的符号就变得越发光亮,书写的速度也越快,那沙沙声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铁皮屋顶上,震得人脑仁儿生疼。压制感也更强了,言今觉得像是扛着座大山在走路。 终于,他们穿过了最后几排卷轴,看到了蓝光的源头。 那是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由纯粹幽蓝光芒构成的复杂符号。它缓缓旋转着,不断散发出冰冷的规则之力,如同心脏般,为这片“律典之间”提供着能量和意志。无数细小的、由光构成的“笔尖”,正围绕着它,疯狂地临摹、拓印着它的形态,再将那形态转化为卷轴上的具体律条。 这就是“戒律”的词根! 言今和辛言看着那幽蓝符号,心里头都明白,要想通过这一层,恐怕就得过了它这一关。 可怎么过?硬碰硬?刚才在门口,辛言那一下,就已经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就在这时,那幽蓝符号似乎察觉到了闯入者的注视,旋转的速度猛地加快!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冲击,猛地撞向两人: “不协者,禁!” 这道意念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言今和辛言的心神之上! 言今闷哼一声,只觉得眼前发黑,喉头一甜。辛言更是直接喷出一小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周围的沙沙声变得更加尖锐、急促,那些悬浮的卷轴上,开始浮现出新的、带着明显敌意的符号,锁链、枷锁、囚笼……冰冷的规则之力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这两个“不协者”彻底禁锢、抹除! 沉默纪元 第六十一章:破律 那“禁”字的意念,像块千斤重的寒冰,兜头砸下。言今只觉得胸口发闷,嗓子眼发甜,眼前金星乱冒,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死死咬着牙,用那只好手撑住膝盖,才没栽倒在地。扭头看辛言,她更是凄惨,一口血沫子喷出来,身子软得像摊泥,直往地下出溜,要不是言今眼疾手快捞了一把,怕是要直接瘫那儿。 四周那沙沙的书写声,这会儿变成了催命的锣鼓点儿,又急又密。悬浮的卷轴上,那些个锁链、枷锁的符号,眼瞅着就要从纸上蹦出来,化成真家伙往他们身上套!冰冷的规则之力,跟腊月里的穿堂风似的,嗖嗖地往骨头缝里钻,要把人冻僵喽。 言今心里头瓦凉。完了,这遭怕是真要折在这儿了。他瞅着怀里气若游丝的辛言,又看看那半空中兀自旋转、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幽蓝符号,一股子邪火猛地从心底窜了上来。 凭啥?凭啥就得由着这冷冰冰的玩意儿定规矩?外头那些人,连哭丧都得憋着,不就是因为这劳什子“戒律”? 他右胳膊上那些沉寂的蓝道道,像是被这股子不甘心的邪火点着了,“噗”地一下,竟又微弱地亮了起来,不再是先前被压制时的黯淡,那光里带着点……拧巴的,不服气的劲儿。 也就在这当口,靠在他怀里、眼看就要不行的辛言,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她没睁眼,嘴唇却翕动着,吐出几个几乎听不见的字音: “它……怕乱……” 言今一愣。怕乱? 他猛地抬头,再去看那幽蓝符号。这一细看,还真让他瞧出点门道。那符号旋转得是快,散发出的规则之力是强,可那光芒,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稳当了,隐隐有些发飘,尤其是当周围那些卷轴书写得越发疯狂、符号扭曲得越发厉害时,那幽蓝光芒的流转,就会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滞涩。 就像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教书先生,底下学生越闹腾,他板子打得越响,心里头其实越没底! 辛言说的对!这“戒律”,它自个儿也怕乱!它追求绝对的秩序,就最容不得半点“不协”!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劈进了言今的脑海。 硬碰硬,是鸡蛋撞石头。可要是……把它赖以维持秩序的这套“书写”本身,给搅和乱了呢? 他低头看了看辛言那苍白如纸的脸,又看了看自己那闪着微弱蓝光的右胳膊。赌了! 他不再试图去对抗那股挤压过来的规则之力,反而松开扶着辛言的手,任由她软软地靠坐在一个卷轴架旁。然后,他抬起那只刺挠发胀的右胳膊,不是对着那幽蓝符号,而是猛地朝着旁边一个正在疯狂书写着锁链符号的悬浮卷轴,胡乱地一挥! 他不懂啥规则,更不会书写,他这一下,纯粹是瞎胡闹,是发泄,是把心里头那点憋屈和不忿,借着胳膊上那点与“噪音”沾边的蓝光,不管不顾地泼洒出去! “刺啦——!” 一声怪响,像是布帛被强行撕裂。那被蓝光扫过的卷轴,上面书写的锁链符号猛地一僵,随即像是滴入了清水的浓墨,瞬间晕染、扭曲、变形,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那负责书写的无形笔尖,也像是卡了壳,发出一连串急促而杂乱的“咔哒”声。 有效! 言今精神一振,也顾不上右胳膊传来的酸麻,如同一个闯进了学堂的顽童,抡起那闪着蓝光的胳膊,朝着周围那些悬浮的卷轴,左一下,右一下,胡乱地划拉、拍打起来! “刺啦!”“噗嗤!”“嘎吱!” 怪响接连不断。被他那带着“异质”蓝光碰到的卷轴,上面的符号纷纷扭曲、溃散,书写的过程被打断,变得一团糟。整个“律典之间”那严密、有序的沙沙声,开始出现了不和谐的杂音,像是运转精密的机器里,被扔进了几把沙子。 那半空中的幽蓝符号,旋转的速度明显乱了一下!散发出的冰冷规则之力,也出现了一丝波动。 靠坐在架子旁的辛言,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她看着言今在那“胡作非为”,看着那混乱的卷轴和波动起来的幽蓝符号,苍白的脸上,竟缓缓勾起了一个极淡、极疲惫,却又带着点解气的弧度。 她也抬起了手。不是去攻击,而是伸出那根之前沾染了黑气的手指,凌空,极其缓慢地,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毫无意义的圈。 这个圈,没有任何力量波动,却像是一个最根本的、“无效”的宣言,轻飘飘地,落入了这片由“有效”规则构成的空间。 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嗡——!” 那幽蓝符号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旋转骤然停止!光芒剧烈地闪烁、明灭,仿佛随时都会崩溃。周围所有的悬浮卷轴,书写声戛然而止,上面的符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模糊、黯淡。 冰冷的规则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言今停下胡乱挥舞的胳膊,拄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了。右胳膊又胀又麻,抬都抬不起来。 辛言扶着卷轴架,挣扎着想站起来,试了两下,没成功,只好靠着架子坐下,望着那明灭不定的幽蓝符号,眼神复杂。 那幽蓝符号挣扎了片刻,最终,那凝实的光芒还是如同风中残烛般,熄灭了。符号本身并未消失,却变得透明、虚幻,不再散发出任何力量。它缓缓飘落下来,落在辛言面前。 辛言看着那虚幻的符号,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将它轻轻握住。 符号入手冰凉,却再无之前的排斥。它像是一点微光,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她的掌心。 也就在这一刻,八角厅堂一侧的墙壁上,悄无声息地滑开了一道新的门扉,后面是通往上一层的、旋转的光影阶梯。 同时,言今觉得自个儿怀里一沉,像是多了个啥东西。他伸手一摸,摸出来一本薄薄的、样式古朴的线装书,书皮是深蓝色的,上面空无一字。 他疑惑地翻开,里面也是空空如也,一页页白纸。 “这……”他看向辛言。 辛言望着那新出现的阶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融入了符号的掌心,轻声道:“空的‘律册’……许是让咱们……自个儿写点啥?”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言今,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疲惫与释然的神情。 “哥,”她说,“这‘戒律’的味儿……我尝着了。以后扯谎……怕是得更费点劲了。” 言今看着她那依旧苍白,眼底却似乎多了点不一样东西的脸,心里头那根一直紧绷的弦,莫名地松了一下。他把那本空白的“律册”小心揣进怀里,走过去,向她伸出了那只好手。 “费劲就费劲吧,”他咧嘴想笑,却扯动了脸上的肌肉,疼得他直抽气,“能活着胡扯,总比死了强。” 辛言看着他那龇牙咧嘴的怪样,没说话,只是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借着他的力气,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俩人互相搀扶着,没再看这满室的狼藉,也没理会那变得虚幻的“戒律”词根,一步一步,朝着那新的阶梯走去。 身后的“律典之间”,一片死寂。只有那些失去了光泽、符号模糊的卷轴,还静静地悬浮着,诉说着方才那场不成体统的“乱局”。 沉默纪元 第六十二章:回音之间 从那“律典之间”出来,踏着新出现的光影阶梯往上走,言今这心里头还揣着个小鼓,咚咚直敲。方才那一通胡搅蛮缠,虽说侥幸破了那“戒律”,可到底是取巧,差点把俩人都搭进去。他瞅了瞅旁边闷头走路的辛言,她脸色依旧不好看,右手掌心那儿,隐隐有个淡蓝色的印记,像是烙上去的,瞧着就让人心里头发沉。 这阶梯不长,走不了几十蹬,眼前又是一亮,到了个新地界儿。 这第三层塔,瞧着比底下那两层都怪。地方不大,也是个八角形的厅,可四壁不再是光溜溜发亮的石头,而是坑坑洼洼,布满大小小的孔洞,像是蜂窝煤成了精。顶上也没了那些发光的钟乳石,黑黢黢的,看不清有多高。 最怪的是这儿的动静。 刚一踏进来,就听见一阵嗡嗡嘎嘎的声响,不是一种声儿,是千百种声儿混在一块儿——有哭,有笑,有吆喝,有叹息,有车轮轱辘响,有锅碗瓢盆撞,甚至还有几声听不真切的狗叫鸡鸣!这些声儿不高,却密密麻麻,从四壁那些孔洞里钻出来,在厅里头撞来撞去,混成一片分不清个儿的嘈杂,直往人耳朵里灌。 言今只觉得脑仁儿嗡的一声,像是闯进了几百人同时开口的菜市场,吵得他心烦意乱。他右胳膊上那些蓝道道,也跟着这嘈杂声起了反应,不是疼,是麻,一阵阵的,像是过了电。 辛言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侧着耳朵,像是在那一片混乱里极力分辨着什么。 “这又是个啥幺蛾子?”言今扯着嗓子喊,可在这嗡嗡嘎嘎的声响里,他自己的声音都显得微弱。 辛言没立刻回答,她走到一面墙壁前,凑近一个拳头大的孔洞,往里瞅了瞅。里头黑乎乎的,啥也看不见,只有那各种混杂的声响,更清晰地传出来。 “回音,”她退后一步,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那些嘈杂,清晰地传到言今耳朵里,“这层守着的,是‘回音’的词根。它在……‘收集’声音,所有的声音。” 言今心里一凛。收集声音?难怪这么吵!可收集来干啥?总不会是为了闹着玩吧? 他学着辛言的样子,也凑到一个孔洞前听。起初只觉得乱,可听着听着,他仿佛从那一片混沌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哀求:“……放我出去……娘……” 这声儿一闪即逝,立刻又被别的声响淹没了。 言今猛地缩回头,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墙里头,好像……困着活物?困着……人? 辛言显然也听到了,她的脸色更加难看。“不是活人,”她摇了摇头,眼神里带着一种洞察的冰冷,“是‘声影’。是那些被这塔‘吞’掉的声音,留下的……魂儿。” 她抬起那只带着淡蓝印记的手,凌空轻轻一抓。周遭那嘈杂的声响,似乎随着她这个动作,微微波动了一下。 “它在用这些‘声影’,模仿,学习,”辛言继续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学得像了,就能……取而代之。” 话音未落,厅堂中央那片空地上,光影一阵扭曲,竟缓缓凝聚出一个人形来!开始是模糊的一团,很快便清晰起来——那是一个穿着破烂衣裳、面黄肌瘦的中年汉子,佝偻着背,脸上带着讨好的、怯生生的笑,手里还虚握着,像是攥着根打狗棍。 这“人”一出现,就冲着言今和辛言点头哈腰,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像是在乞讨。 言今看着这凭空冒出来的“乞丐”,心里头直发毛。这玩意儿,太真了!连那衣裳上的破洞,脸上的污垢,都清清楚楚! 那“乞丐”见他们没反应,又往前凑了凑,伸出虚握的手,似乎想拉扯言今的衣袖。 言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右手攥成了拳头。 就在他拳头攥紧的刹那,那“乞丐”的身影猛地一阵晃动,像是信号不良的影像,脸上的表情也从怯懦讨好,瞬间扭曲成了一种贪婪和凶狠,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类似野兽般的嗬嗬声,作势欲扑! 可它终究没能扑过来,身影闪烁了几下,又慢慢稳定下来,恢复了那副可怜相,只是那眼神深处,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能完全掩去的凶光。 辛言冷冷地看着这一幕。“瞧见没?”她说,“它想模仿咱们的‘反应’,学咱们的‘害怕’和‘攻击’,可它学不像,只能拼凑个四不像。” 言今明白了。这“回音”词根,就是个学舌的鹦鹉,还是个心思不正的鹦鹉!它收集声音,模仿形态,是想变成真的,取代真的! “那咱咋办?”言今问,“总不能由着它在这儿弄鬼吧?” 辛言没言声,她闭上眼,似乎是在感受这片空间里流淌的无数“声影”。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嘲弄的弧度。 “它学,”她轻声道,“咱就让它学点……新鲜的。” 她忽然抬起手,不是对着那“乞丐”,而是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用一种言今从未听过的、带着奇异韵律的调子,唱了一句: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是句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听来的、早已失了本来面目的古老童谣,不成调,不成句,带着股子荒诞和诡异。 她这一嗓子出去,整个“回音之间”猛地一静!那嗡嗡嘎嘎的嘈杂声,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骤然停顿!连那中央的“乞丐”身影,也僵住了,脸上的表情凝固在一种茫然的扭曲状态。 仿佛这片空间里所有的“声影”,都被这突如其来、完全不按套路出牌的“声音”给整懵了。 紧接着,四壁那些孔洞里,开始传出各种扭曲、变调、试图模仿这句童谣的怪声,有的尖利,有的沙哑,有的断断续续,混在一起,比先前那单纯的嘈杂更显得诡异难听! 那“乞丐”的身影也开始不稳定地闪烁、变形,一会儿拉长,一会儿压扁,像是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态”来对应这句莫名其妙的“声音”。 辛言看着这混乱的景象,脸上那点嘲弄更深了。她像是玩上了瘾,又换了一种更古怪的、类似某种失传方言的腔调,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这下子,“回音之间”彻底乱了套!模仿的怪声变得更加癫狂,各种光影胡乱闪烁,凝聚又溃散,别说模仿了,连维持基本的形态都做不到了。那片空地中央,别说“乞丐”,连个完整的人形都凑不出来了,只剩下一团扭曲变幻、发出无意义噪音的光影。 言今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算是明白了,对付这种只会死板模仿的玩意儿,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给它规矩!你越乱,它越懵! 趁着这片混乱,辛言深吸一口气,不再胡言乱语,而是将那只带着淡蓝印记的手,猛地按在了身旁布满孔洞的墙壁上! 她不是在对抗,也不是在破坏,而是将她那“谎言”的本质,混合着刚刚从“戒律”词根那里得来的一丝对“规则”的理解,化作一股极其混乱却又带着特定指向的“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强行灌入了这“回音”词根赖以存在的根基之中! 她在对它“说”一个最根本的“谎言”:你,即是虚无。 “嗡——!” 整个“回音之间”剧烈地一震!四壁孔洞里那些癫狂的模仿声,如同被掐断了电源,戛然而止!所有扭曲闪烁的光影,瞬间溃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厅堂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死寂的安静。 只有辛言按在墙上的那只手,掌心下的墙壁,似乎微微温热了一下,随即,一个淡淡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符号印记,在她手边浮现,旋即隐没。 她收回手,脸色更加苍白,身子晃了晃。 言今赶紧上前扶住她。 也就在这时,厅堂一侧,通往上一层的阶梯,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 辛言靠在言今身上,喘了几口粗气,望着那片重归寂静的空间,低声说: “哥,这‘回音’的味儿……是空的。学来学去,里头啥也没有。” 言今低头,看见自己怀里,又多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这回是土黄色的封皮,上面依旧空无一字。 他揣起册子,扶着辛言,叹了口气。 “空的就空的吧,总比装满鬼哭狼嚎强。” 沉默纪元 第六十三章:心渊 从那吵得人脑仁儿疼的“回音之间”出来,顺着新浮现的光影阶梯往上,言今只觉得耳朵根子清静了不少,可心里头那点沉甸甸的东西,却没见轻省。他怀里揣着那三本空册子——蓝皮的“律册”,土黄皮的,也不知该叫个啥名目,只觉得这塔,一层比一层邪性,给的“奖赏”也一层比一层让人摸不着头脑。 辛言跟在他身后,脚步有些虚浮。连闯三层,虽说都侥幸过来了,可哪一回不是把半条命撂在门槛上?她脸上没半点血色,右手掌心那淡蓝色的“戒律”印记倒像是长牢了,瞧着比刚才还清晰些。 这第四层塔,刚一踏进来,言今就觉着浑身不得劲。 地方还是八角厅的格局,可四壁不再是石头,也不是蜂窝似的孔洞,而是一种暗沉沉的、仿佛能吸光的绒布般的东西,摸着温吞吞,软塌塌。顶上也是这般材质,低低地压下来,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厅里没别的光,只有正中央悬浮着一团……说不清是雾气还是光影的东西,缓缓流转着,颜色变幻不定,一会儿是暖融融的橘红,一会儿是沉郁郁的靛青,一会儿又是刺啦啦的惨白。 最要命的是这儿的“静”。不是“回音之间”那种吵闹后的死寂,而是一种黏糊糊、沉甸甸的静,像是陷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潭里,所有的声响、念头,都被这柔软的黑暗给吸了去,使不上劲,也发不出声。 言今张了张嘴,想问问辛言这又是什么路数,可话到了嘴边,却觉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力气说出来。他右胳膊上的蓝道道,这会儿也安生得出奇,不亮,也不疼,像是睡死了过去。 他扭头看辛言,她也蹙着眉,眼神有些涣散,不像之前那般锐利,倒像是……困了。 “这地方……勾人睡觉?”言今强打着精神,用气音问。 辛言摇了摇头,声音也带着股慵懒的黏腻:“不是睡觉……是‘情绪’。这层守着的是‘心绪’的词根……它在放大人心里头……最压着的那些东西。” 她话音未落,言今就觉得心头一酸。一些他早以为忘了的、或是刻意不去想的陈年旧事,没来由地翻涌上来——小时候爹妈没了,一个人蹲在墙角啃冷馍;头一回当谈判专家,眼睁睁看着人质没救下来,家属那绝望的哭喊;还有在这末世里,见过的无数生离死别,麻木的眼神…… 这些事儿,平时他都压在心底最里头,用一层厚厚的茧子裹着,不敢碰。可这会儿,在这诡异的厅堂里,那层茧子像是被泡软了,化了,里头那些酸楚、愧疚、无力,一股脑地冒了出来,沉甸甸地坠着他的心,让他只想就这么瘫坐下去,再也不用起来。 旁边的辛言,身子也开始微微发抖。她低着头,长发垂下来遮住了脸,言今瞧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攥得死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来。 他知道,她心里头压着的东西,只怕比他的更沉,更黑暗。那些与“谎言”相伴的过往,那些被“噪音”侵蚀的痛苦…… 厅堂中央那团流转的光雾,颜色变幻得更快了,像是感受到了他们心绪的波动,越发卖力地煽风点火。那橘红的光,暖得让人想落泪;那靛青的光,沉得让人想窒息;那惨白的光,又刺得人心底发慌。 言今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身子越来越沉,那股子“算了,就这样吧”的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看了一眼辛言,她似乎也快要被那沉郁的情绪吞没了,肩膀塌了下去,透着股从未有过的脆弱。 不能这么着!言今心里头猛地一惊。这要是睡过去,或是被这情绪压垮了,怕是就真醒不过来了! 他使劲晃了晃脑袋,想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甩出去,可那情绪如同附骨之疽,死死缠着他。他抬起那只好手,想给自己一巴掌,手举到半空,却觉得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就在这当口,他无意中摸到了怀里揣着的那本蓝皮“律册”。 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律册……规矩……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火柴,微弱,却清晰。 他猛地掏出那本空白的“律册”,又费力地扯下自己衣裳上一小条破布,塞进嘴里,用牙齿狠狠一咬! 剧痛传来,带着一股腥甜味儿,瞬间冲散了些许心头的沉郁。他借着这股子疼劲儿,用那破布条蘸着嘴角咬出的血,在那空白“律册”的第一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两个字: “不准” 写的是啥,他自己个儿也说不清。不准沉沦?不准放弃?还是不准这鬼地方再摆布他的心思?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得写点啥,定个规矩,哪怕是给他自个儿定的! 这两个血字落在空白的纸页上,竟微微亮了一下,散发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带着不容置疑意味的波动。 言今只觉得心头那沉甸甸的压迫感,似乎真的……轻了一丝丝! 有用! 他精神一振,不顾嘴角的疼,又蘸着血,在下面胡乱地写: “想好的!” “撑住!” “信她!” 他写得飞快,字迹潦草不堪,与其说是规矩,不如说是发泄,是给自己打气。可每写下一个血字,那册子上传来的微弱波动就强上一分,他心头的沉重就卸去一分! 旁边的辛言,似乎也被他这边的动静惊动了。她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不再那么空洞。她看着言今在那血糊刺啦的册子上胡乱划拉,又看了看自己那带着“戒律”印记的手。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也缓缓抬起手,不是去写字,而是将那只带着印记的手,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她闭上眼,眉头紧锁,像是在跟内心深处最汹涌的黑暗搏斗。过了好一会儿,她猛地睁开眼,眼底竟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清冽,虽然还带着疲惫。 她看着言今,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道,一字一顿地说: “我,没哭。” 这是一个“谎言”。一个对着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悲伤和恐惧,说出的、最倔强的“谎言”! 这个“谎言”出口的瞬间,她掌心那淡蓝色的“戒律”印记,骤然亮起!一股冰冷而坚定的力量,顺着她的手臂,猛地冲入她的心扉,如同堤坝,暂时拦住了那即将决堤的负面情绪! 厅堂中央那团流转的光雾,像是被这两股突如其来的、蛮横的“规矩”和“谎言”给搅乱了节奏,颜色变幻猛地一滞,流转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那黏稠沉重的压迫感,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 言今喘着粗气,看着册子上那几行歪歪扭扭的血字,又看看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重新锐利起来的辛言,心里头那根紧绷的弦,总算松了下来。 辛言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走到言今身边,看了一眼那血糊糊的册子,没说话,只是伸出那带着印记的手,在那“信她!”两个字上,轻轻拂过。 那两个字上的血光,似乎更凝实了些。 也就在这时,厅堂一侧,通往上一层的阶梯,无声无息地浮现。 言今把染血的“律册”小心揣好,又摸出怀里那本土黄皮的空册子,苦笑着摇了摇头。 辛言看着那新出现的阶梯,眼神复杂。 “哥,”她轻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这‘心绪’的味儿……是苦的。” 言今搀住她一只胳膊,叹了口气。 “苦也得咽下去,”他望着那向上的阶梯,“总比淹死在里头强。” 沉默纪元 第六十四章:拾光 从那个吸人精气神儿的“心渊”里挣脱出来,俩人互相搀扶着,踏上了那新的光影阶梯。言今觉着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股乏力,不是肉身上的累,是心里头那份儿被翻腾了个底朝天的倦。他怀里那本蓝皮“律册”染了血,沉甸甸的,贴着胸口,倒像是个护心镜,时不时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提醒着他方才那股子不管不顾的拧巴劲儿。 辛言走在他前头半步,脊梁骨挺得没往常那么直了,微微佝偻着,瞧着让人心疼。她右手掌心那淡蓝印记,颜色似乎更深了些,像块洗不掉的胎记。 这阶梯盘旋向上,比底下那几层似乎都长些,走得人腿肚子发酸。四周不再是那种固定的墙壁,而是流动的、朦胧的光影,像是走在一条光河里。偶尔有些破碎的、看不清模样的画面从光影里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眼前才又踏实起来。第五层塔到了。 这地方,瞧着倒是敞亮。还是个八角厅,却比底下几层都高大,四壁和穹顶不再是那种吸光的暗沉材质,而是某种半透明的、温润如玉的石头,自带一种柔和的、白茫茫的光,不刺眼,却把每个角落都照得清清楚楚。 厅里空空荡荡,只在正中央,立着个半人高的白石台子,台子上头,啥也没有。 可这儿的“静”,跟“心渊”那黏糊糊的静又不一样。这是一种……空落落的静。像是走进了一间打扫得过分干净、却许久没人住的老屋子,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灰尘味儿,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过去”的陈腐气。 言今四下里瞅了瞅,没瞧见啥危险,心里头那根弦却也没敢松。“这层又是个啥名堂?”他小声问辛言,“咋啥也没有?” 辛言没立刻回答。她走到厅堂中央,在那白石台子前站定了,低着头,像是在看台子光滑的表面,又像是在看自个儿的倒影。她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过石台。 就在她指尖触到石台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空无一物的白石台面上,竟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紧接着,一幅清晰的、活动的景象,猛地从台子里浮现出来! 那是一片废墟,硝烟还没散尽,断壁残垣间,一个穿着旧时代制服、满脸是血和灰的男人,正死死抱着个吓傻了的小女孩,用自己的后背,替她挡着不断落下的碎石。那男人侧着脸,眉眼间竟有七八分像年轻时的言今!正是他当年做谈判专家时,最后一次任务,没能救下人质,自己却也搭进去半条命的那回! 言今浑身一震,像是被人当胸砸了一拳,呼吸都滞住了。这场景,是他心底最不愿触碰的疮疤之一! 景象只持续了几息,便如同烟雾般消散了。台面又恢复了光洁。 可言今心口那股子憋闷和愧疚,却沉甸甸地压了上来,比在“心渊”里时更具体,更尖锐。 还没等他缓过劲儿,台面上光影再变!这次出现的,是辛言! 那似乎是个实验室模样的地方,冰冷的器械闪着幽光。年幼的辛言被固定在一张椅子上,小脸惨白,一个大人们模糊的身影正拿着什么仪器靠近她的额头,嘴里还念叨着:“……‘谎言’结构稳定,加大‘噪音’注入剂量,观察排斥反应……” 辛言的呼吸猛地一促,身体不易察觉地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别开了脸,不愿再看。 景象再次消散。 言今明白了。这第五层守着的,是“记忆”的词根!它在往外掏人心里头最不愿记起、却又偏偏忘不掉的玩意儿! 果然,那白石台子像是尝到了甜头,光影变幻得更快了!言今小时候爹妈没了,一个人蹲在墙角哭的画面;辛言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说谎”能骗过测谎仪时,那混杂着恐惧和一丝畸形成就感的眼神;还有这一路上,那些死在眼前的人,那些绝望的呼喊……一桩桩,一件件,好的,坏的,羞于启齿的,痛彻心扉的,全被这该死的台子给翻腾了出来,硬生生摊开在这白惨惨的光底下! 言今只觉得脑袋里跟开了锅的粥似的,各种情绪翻滚搅和,懊悔、自责、愤怒、无力……一股脑地往上涌,冲得他眼前发黑,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右胳膊上的蓝道道又开始隐隐作痛,那光闪烁不定,像是在与这些混乱的记忆共鸣。 辛言的情况更糟。她那些被实验室改造、与“噪音”纠缠的记忆,本就黑暗扭曲,此刻被这般毫无遮掩地翻出来,如同将她血淋淋地剖开。她死死咬着下唇,已经咬出了血,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神涣散,眼看就要被这些痛苦的回忆给吞没。 “不能……不能由着它这么折腾!”言今低吼一声,强忍着脑子里翻江倒海的难受,猛地掏出怀里那本土黄皮的空册子——从“回音之间”得来的那本。他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有啥用,只觉得不能干看着。 他学着在“心渊”里的法子,想咬破手指写点啥,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字也想不出来。写啥?“忘了”?可这些事儿,哪是说忘就能忘的! 就在他急得满头汗的当口,那白石台子上,又浮现出一段记忆碎片。这次,却是他和辛言刚认识不久时,在地底某个避难点,分食最后半块压缩饼干的情形。那时俩人还互相提防着,可递过饼干时,那短暂触碰的手指,却都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 这画面一闪即逝。 言今却猛地愣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空白的土黄皮册子,又抬头看了看那不断浮现痛苦记忆的白石台子,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 这“记忆”词根,只管往外掏,不管酸甜苦辣,一股脑地扔出来砸人。可人活一辈子,记忆里头,难道就只有苦的、痛的? 他不再试图去对抗、去忘记那些痛苦的记忆,反而深吸一口气,将精神集中起来,努力地去回想,去想那些被痛苦掩盖了的、细微的、却真实存在过的……好光景。 他想起了爹妈还在时,过年给他买的一小挂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那叫一个脆生;想起了第一次成功救下人质时,家属那含着泪的笑脸;想起了在这一路逃亡里,偶尔瞥见的、废墟缝隙里顽强开出的一小朵野花;想起了辛言虽然总冷着脸,可在他受伤时,那笨拙却又执拗的搀扶…… 他将这些零零碎碎的、闪着微光的记忆片段,在心里头细细地描摹,然后,借着右胳膊上那与“噪音”沾边的蓝光,将他这份“回想”的“意”,猛地灌注到手中的土黄皮册子里! 那空白的册子,微微一热,第一页上,竟缓缓浮现出一些模糊的、温暖的、金色的光点,如同夏夜的萤火,虽然微弱,却执着地亮着。 也就在这一刻,那不断浮现痛苦记忆的白石台子,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记忆给干扰了,运转猛地一滞!台面上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画面,出现了一瞬间的模糊和扭曲! 旁边的辛言,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微弱却不同的“意”。她涣散的眼神凝聚了一瞬,看向言今手中那泛起金色光点的册子,又看了看那出现滞涩的白石台子。 她像是明白了什么。她也闭上眼,不再去抗拒那些痛苦的实验室记忆,而是极力地,从那些黑暗的缝隙里,去挖掘,去捕捉……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属于“人”的温暖。是哪个研究员偷偷塞给她的一块糖?还是窗外偶尔飞过的一只鸟? 她将那一点点几乎被遗忘的微光,从记忆的深渊里打捞上来,混合着她那“谎言”的本质——这一次,不是编织虚假,而是强行将这点微光“说”成是真实的、重要的——化作一股带着苦涩温度的“意”,也投向了那白石台子! 两人的“意”,一者带着回想的微光,一者带着强行的温暖,如同两股细流,汇入那不断倾泻黑暗记忆的洪流之中! 那白石台子剧烈地震颤起来!台面上光影疯狂闪烁,痛苦的记忆与那些微小的光点交织、碰撞、湮灭!整个厅堂里那空落落的寂静被打破,充斥着一种混乱的、仿佛老旧胶片卡顿般的噪音! 最终,在一阵刺目的白光过后,一切都平息了。 白石台子恢复了原状,光洁如初,不再浮现任何景象。 言今和辛言都脱力地坐倒在地,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言今低头看去,手中的土黄皮册子上,那些金色的光点渐渐稳定下来,形成了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图案,像是孩童的涂鸦,却散发着淡淡的暖意。 辛言看着他手中的册子,又看了看自己那带着“戒律”印记的手,沉默良久,才轻声道: “哥,这‘记忆’的味儿……是杂的。苦里头,到底……也掺着点儿别的。” 言今把册子揣好,苦笑着点了点头。 “有别的就好,”他喘着气说,“就怕全是苦的,那可真叫人活不下去了。” 厅堂一侧,通往上一层的阶梯,如期浮现。 沉默纪元 第六十五章:回甘 塔里的光,白晃晃的,照得人心里头发慌。那通往上一层的阶梯冷冰冰地悬在那儿,像是催命的符。可言今的脚像是被焊在了这第五层的地面上,挪不动分毫。 他脑子里反复滚着的,不是那“心渊”里黏稠的恶意,也不是方才记忆洪流里那些撕心裂肺的苦,而是老兵泰山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见过。不是在战场上,是在更近的地方。 他想起来了。是楼下,那个“回音之间”里,那些被抽走了主心骨、只剩下苍白模仿的空壳!只是老兵的眼里的空洞,更彻底,更安静,静得像一潭死了千年的水。 言今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右胳膊上那道幽蓝色的印记,入手一片冰凉。这玩意儿,连同他怀里那本染血的蓝皮律册,还有辛言手上那个,都是从那些空壳身上“拿”来的。当时只觉着是战利品,是活下去的倚仗,现在再看,这冰凉里头,都透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邪性。 “哥?”辛言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她扶着那白石台子边缘站起身,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像是被那记忆洪流冲刷后,露出的更坚硬的底子。“还能走吗?” 言今没立刻答话,他低头,又翻开那本土黄皮的册子。册子上那些金色的、暖融融的光点还在,像冬夜里拢着的一小簇火苗,微弱,却真实。这玩意儿,是从这掏人记忆的鬼台子手里“抢”下来的,是苦海里捞出来的一点点甜头。 他合上册子,揣进怀里,贴肉放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似乎能透过来。 “走。”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却带着一股狠劲儿。不能停在这儿,停下来,就得被后面那无形的玩意儿追上,变成又一个“泰山”,或者楼下的那些空壳。 两人再次踏上阶梯。这回的阶梯,不再是光影流转,而是实实在在的石阶,只是每一级都格外高,走得人腿酸。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和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 言今的心思却静不下来。老兵的影子,妹妹模糊的哭脸,还有他自己那些被翻腾出来的陈年旧事,搅和在一起。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胡同口那个总眯着眼、摇着蒲扇说书的老头儿。老头儿常说一句话:“这人哪,不怕身上苦,就怕心里头没了念想。” 老兵心里头的念想,是被那“治愈”给生生掏走了?还是……被什么东西,给“吃”了? 这个“吃”字冒出来,让他自己打了个寒噤。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豁然开朗。 第六层到了。 这地方,比下面任何一层都要古怪。它不大,像个寻常人家的书房,四壁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架上却空空荡荡,落满了灰。屋子当间儿,只摆着一张老旧的檀木书桌,桌上有一盏绿罩子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圈,刚好照亮桌面那一亩三分地。 一个穿着灰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老先生,正坐在桌后,手里拿着一支毛笔,在一本摊开的、纸页发黄的厚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他写得极慢,极认真,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 听见脚步声,老先生抬起头,推了推眼镜,露出一张温和却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看了看言今,又看了看辛言,目光在他们胳膊和手上的印记稍作停留,却并无讶异。 “来了?”他开口,声音平平板板,像念经,“坐。” 他指了指书桌前的两张空着的梨花木椅子。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都没动。这地方太静,太正常,正常得让人心里头发毛。 “您是……”言今试探着问。 “守塔人。”老先生放下笔,用一块青布细细擦拭着笔尖,“也可以叫我,‘录事’。” 他指了指桌上那本厚册子。“塔里塔外,过去现在,该记下的,都记在这里。” 言今心里一动,往前凑了半步,想看清那册子上写的什么。可那纸页上的字迹,却像是蒙着一层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您记的都是什么?”辛言忽然开口,声音冷清。 “真实。”录事先生答得毫不犹豫,他又拿起笔,蘸了蘸不知何时研好的墨,“发生过的事,存在过的人,流散的心念,归墟的回响……如实记录,分门别类。” 他说话间,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言今隐约看到,那空白的纸页上,随着笔尖移动,似乎有极淡的墨迹在生成,但具体是什么,依旧模糊。 “包括下面那些……空壳?”言今忍不住问,喉咙有些发紧。 “包括。”录事头也不抬,“存在过,即被记录。形态如何,非我所虑。” 这话说得淡漠,却让言今后背窜起一股凉气。这塔,吃人,剥皮抽筋,连最后一点存在的痕迹,都要被这冰冷的笔记录在案,变成册子里一行模糊的字。 “那我们的名字,”辛言盯着那册子,手不自觉地握紧了,“也在上面?” 录事先生笔尖一顿,终于再次抬起头,隔着昏黄的灯光看向他们。他的眼神,像是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在,也不在。”他说了一句玄乎的话,“名字易写,心迹难描。有些人,活了一辈子,册子上也不过三五行。有些人,方生方死,却可能写满数页。” 他目光落在言今怀里那本微微凸起的土黄皮册子上,似乎停留了一瞬。“你们方才在下面,抢回来一点‘东西’,是不是?” 言今心头一凛,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胸口。 “不必紧张。”录事又低下头去,继续他的书写,“能从‘忆川’里捞出点真东西,是你们的造化。那点回甘,比我这册子上万千虚言,要金贵得多。” 他不再说话,只专心致志地写着,仿佛外界一切与他无关。 言今和辛言站在那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这第六层,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诡谲迷宫,只有一个写字的老人,和一本记不清内容的册子。可这无形的压力,却比下面任何一层都要沉重。 它记录一切,又漠视一切。 言今忽然觉得,怀里那本土黄册子传来的微弱暖意,是如此的珍贵。那是被这冰冷巨塔和这冷漠记录所否定掉的,属于活人的、带着体温的、杂驳的……真实。 他拉了拉辛言的衣袖,低声道:“我们走。” 两人不再看那录事,转身走向房间另一侧出现的阶梯。 就在他们踏上阶梯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录事先生平平板板的声音,像是在做最后的注脚: “记住,塔能记言记行,记生记死,却记不下人心头那点……自个儿都说不清的滋味儿。那滋味儿,得自个儿留着。” 言今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一步步向上走去。 阶梯的尽头,隐约有嘈杂的人声传来。 沉默纪元 第六十六章:人市 那嘈杂的人声,像是隔着层厚棉布传过来,闷闷的,却带着一股子活气,冲散了第六层书斋里那股子陈腐的墨臭与冰冷的寂静。言今和辛言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惊疑。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塔里,竟还有这般地界?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愣在了原地。 这哪里还是什么塔层?分明是个喧闹的市集。 头顶不再是规则的穹顶,而是灰蒙蒙一片,看不清高低,像是阴沉的天空,却又不见日月。脚下是夯实的土地,坑洼不平,散落着些说不清来路的杂物。四周是歪歪扭扭、胡乱搭起来的棚户,有用破布撑着的,有用锈铁皮盖的,更有甚者,直接就是几根木头支着个顶,四面透风。 棚户之间,挤挤攘攘的都是人。穿着各色衣裳,有光鲜的,有褴褛的,有面色红润的,也有瘦骨嶙峋、眼窝深陷的。他们或站或坐,或三五成群低声交谈,或独自缩在角落,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劣质烟草味儿,还有一股子食物腐败的酸气,热烘烘地扑面而来。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女人的尖笑,孩子的哭闹,男人的粗嗓门,混成一片,嗡嗡地响着,直往人耳朵里钻。 “这……这是到了哪儿了?”言今有些发懵,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本染血的蓝皮律册。这市集的喧闹,比起下面几层的死寂,更让人心慌,像是踏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辛言没说话,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她右手掌心的淡蓝印记,在此地浑浊的空气里,似乎也黯淡了些。 两人小心翼翼地走入人群。没人特别注意他们,似乎在这地方,出现两个生面孔再平常不过。 言今留神听着那些交谈的只言片语。 “……三斤‘忘忧草’,换你那段‘洞房花烛’的记忆,如何?保准鲜亮!”一个瘦高个,扯着一个胖子的衣袖,唾沫横飞。 胖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成不成!那可是俺压箱底的宝贝!你再加点,再加点‘安宁’碎片,俺就考虑考虑……” 旁边一个棚子里,有个穿着邋遢道袍的老者,面前摆着个破碗,碗里放着几颗颜色各异、光泽暗淡的小石子儿,他眯着眼吆喝:“瞧一瞧,看一看了啊!上好的‘专注’结晶,‘勇气’残片,童叟无欺,换一段‘初恋’记忆,或者‘成功’的滋味儿嘞!” 更远处,似乎还有个小小的台子,上面站了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正声嘶力竭地喊着:“……急需‘生命力’片段,谁有?我用我所有的‘知识’记忆来换!所有的!” 言今越听,心越往下沉。他明白了,这第七层,是个交易“记忆”与“情感”的集市。塔把下面那些被剥夺、被提炼出来的东西,拿到这里,让这些困在塔中的人,像买卖青菜萝卜一样,互相交换,各取所需。 用“忘忧”换“欢愉”,用“专注”换“激情”,用冰冷的“知识”换鲜活的“生命力”…… 他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用一大段模糊的、闪着金光的“父爱”记忆,从一个尖嘴猴腮的贩子手里,换了一小撮灰扑扑的、据说能让人“心硬如铁”的粉末,迫不及待地吸入鼻中,随即,他脸上那点残存的温情便迅速褪去,眼神变得空洞而麻木。 他也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哭着捧出一段色彩斑斓的、关于“舞蹈”的记忆,想要换取能让她“不再恐惧”的东西。买主是个面无表情的壮汉,他捏着那团斑斓的光,掂量了一下,随手扔给女人一小块黑色的、散发着寒气的结晶。 人们在这里,把自个儿最珍贵或最想抛弃的过去,明码标价,拆解零售,以求在这绝望的塔里,获得片刻的安宁,或者继续往上爬的资本。 言今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比下面直来直去的厮杀更可怕,这是在温水煮青蛙,一点点地,把人之所以为人的那点东西,都给磨灭掉,变成可以随意交易的商品。 辛言忽然拉了他一下,示意他看前面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那里围着几个人,中间是个瞎眼的老婆婆,坐在一个破马扎上,手里拿着个梭子,正在编织着什么。她手指枯瘦,动作却异常灵巧。她编织的不是布,而是一缕缕流动的、色彩各异的光。那些光在她指间缠绕、交织,渐渐形成一些模糊的、不断变化的图案,有时像一张笑脸,有时像一片风景,有时又只是一团混沌的暖色。 她面前摆着个破旧的瓦罐,里面零星放着几颗记忆结晶,成色看着都不算好。 围着她的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编织,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 “她在织什么?”言今低声问旁边一个看得入神的老头。 老头回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言今一眼,咧开嘴,露出稀稀拉拉的黄牙:“织‘念想’呗。柳婆婆手艺好,能用边角料,织出点像模像样的‘盼头’来。虽说不顶饿,不御寒,但……总比没有强,是吧?” 言今看着那老婆婆手中变幻的光,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在这所有东西都被明码标价的地方,还有人,在用这种近乎徒劳的方式,给人编织一点虚假的慰藉。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几个穿着统一黑色短褂、面色冷硬的汉子分开人群,径直朝着言今和辛言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刀疤脸,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言今胳膊的蓝色印记和辛言的手掌上。 “新来的?”刀疤脸声音粗嘎,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懂这儿的规矩不?” 言今心里一紧,把辛言往身后挡了挡。“什么规矩?” “入市税。”刀疤脸伸出粗糙的手掌,“每人,一段核心记忆,或者等价的‘情感’结晶。” 言今脸色一变。核心记忆?那岂不是跟下面那些被掏空的壳子一样了? “我们没有。”辛言在他身后冷冷道。 刀疤脸嗤笑一声,目光在他们身上逡巡,最后落在言今怀里那本蓝皮律册上,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没有?那就用别的东西抵。那本书,看着不错。” 言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护住律册。这是他用命换来的,是从那些空壳身上唯一夺来的、带着反抗意味的东西。 “不给?”刀疤脸眼神一厉,他身后的几个汉子立刻围了上来,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周围的人群立刻散开一圈,远远地看着,没人出声,也没人上前,眼神里多是麻木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就在言今准备拼死一搏的当口,那一直安静编织的瞎眼柳婆婆,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梭子,抬起空洞的眼窝,“望”向这边,慢悠悠地开了口: “疤老七,欺负生脸,也不怕坏了‘集老’定下的规矩?” 那刀疤脸闻言,脸色变了几变,似乎对那“集老”颇为忌惮。他狠狠瞪了言今一眼,又瞟了瞟柳婆婆,啐了一口:“哼,柳瞎子,就你多事!走着瞧!” 说完,竟带着人悻悻地走了。 言今松了口气,看向那柳婆婆,拱了拱手:“多谢婆婆。” 柳婆婆却像是没听见,又低下头,继续编织她手中那团变幻的光,嘴里喃喃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这塔啊,吃记忆,也生记忆……来的来的,去的去的……争来抢去,不过都是一场空……” 言今看着她枯瘦的手指间那点微弱而变幻的光,又看了看这喧嚣而麻木的人市,心里头那股说不清的滋味,更重了。 这第七层,比任何一层,都更像人间。 也更像地狱。 沉默纪元 第六十七章:集老 疤老七那伙人走远了,像几滴墨汁融进了浑浊的水塘里,没留下多少痕迹。周遭看热闹的人见没了下文,也都悻悻地散了开去,该吆喝的吆喝,该讨价还价的讨价还价,仿佛刚才那点子剑拔弩张,不过是这市集里每日上演的寻常景致。 言今心里却像堵了团湿棉花,闷得慌。他看向那又低头编织起来的柳婆婆,走上前,再次道谢,这回声音提高了些:“多谢婆婆方才解围。” 柳婆婆那枯柴般的手指没停,梭子引着一缕淡金色的光,细细地织进那片混沌的暖色里。她没抬头,只慢吞吞地道:“谢啥,老婆子不过是按规矩说话。”她顿了顿,那空洞的眼窝似乎朝言今怀里的方向“瞥”了一下,“那本蓝皮册子,沾过‘律’的边儿,透着股不甘心的劲儿,疤老七那等人,嗅着味儿就想叼走。” 言今心头一凛,手下意识又按紧了册子。这瞎眼婆婆,竟能“看”出这册子的来历? 辛言一直沉默着,此刻却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像碎冰碴子:“婆婆,这里的规矩,是谁定的?那个‘集老’?” 柳婆婆那编织的动作,几不可察地缓了一瞬。她没直接回答,反而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集老啊……他就是这‘人市’的魂儿,也是这层塔的影儿。他定规矩,也守着规矩,大伙儿在这儿换点儿念想,求个苟延,都得按他的章程来。” 正说着,市集那头忽然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人群像被无形的棍子拨开的水流,自动向两侧让开了一条道。喧闹声低了下去,许多人都垂下了头,或侧过身子,不敢直视。 言今循着望去,只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身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看不大出年纪的男人。穿着身半新不旧的藏蓝长衫,身材不高,微微发福,脸上团团的,带着些和气生财的笑模样,手里还慢悠悠地盘着两颗油光水滑的核桃。他走起路来步子不大,却很稳当,一双眼睛不大,却亮得逼人,扫过之处,人人都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缩了缩脖子。 这人身上,没有疤老七那股子外露的凶悍气,反倒透着一股子深不见底的沉静,像口古井,水面无波,底下却不知藏着什么。 “集老来了……”旁边有人低声嘀咕,声音里带着敬畏,也带着恐惧。 那集老径直走到了柳婆婆这小小的摊位前,目光先在言今和辛言身上转了一圈,尤其在言今胳膊的蓝色印记和辛言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不像是在看人,倒像是在掂量两件刚入市的货物。随即,他脸上那团和气的笑容更盛了些,对着柳婆婆拱了拱手:“柳家嫂子,忙着呢?” 柳婆婆这才停了梭子,将那团织了一半的、变幻着暖光的东西小心放在膝上,抬起空洞的眼窝,“望”着集老的方向,干瘪的嘴唇动了动:“集老巡查市集?老婆子这儿,可没啥新鲜货色。” “哎,嫂子说的哪里话,”集老声音温厚,像泡开了的浓茶,“您这手艺,就是咱这市集里独一份的宝贝。大伙儿缺啥,也不能缺了这点子‘盼头’不是?”他说着,目光又落回言今二人身上,“这两位面生得很,是刚从上头下来的?”他指了指脚下的地,又指了指头顶,意思是从下面塔层上来的。 言今摸不准这集老的深浅,只得含糊应道:“是,刚到此地。” 集老点了点头,盘核桃的手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能走到这儿,不容易。既然来了这‘易忆坊’,就是缘分。我这儿规矩简单,买卖公平,各取所需。二位若有什么想出手的,或是想寻摸点啥,尽可以逛逛。”他说话滴水不漏,态度也和气,可那眼神深处的审视,却让人浑身不自在。 “我们……暂且看看。”辛言替言今答了话,语气里带着疏离。 “好,看看好,多看多比较。”集老笑容不变,又转向柳婆婆,“嫂子,前几日托您织的那份‘安宁’,不知……” “还差些火候,”柳婆婆打断他,声音平板,“那‘料’不好找,得慢慢来。” 集老也不恼,呵呵一笑:“无妨,无妨,嫂子慢慢织,我等着。”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言今一眼,这才带着人,慢悠悠地往市集深处去了。 他这一走,那股无形的压力才骤然消散,周围的气氛似乎也活络了些。 言今看着集老消失的背影,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人,比疤老七难对付多了。 柳婆婆忽然低声道:“他是个‘收容者’。” “收容者?”言今不解。 “塔里有些地方,会‘漏’下来一些杂七杂八的记忆碎片,无主的,混乱的,”柳婆婆解释道,“集老有法子,把这些碎片收拢起来,提炼,分类,变成这市集里流通的‘货’。他也收,收大伙儿身上那些带不走的、或是想舍弃的记忆和情感。他是这市集的根基。” 言今恍然,原来这庞大的记忆黑市,源头就在这集老身上。他既是规则的制定者,也是最大的供货商和收购商。 “他想买我们的册子?”辛言问得直接。 柳婆婆那干瘪的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像是个笑,却又看不出丝毫笑意。“他什么都想买,尤其是……带刺儿的东西。”她“望”向言今怀里,“那本册子,不甘心,就是最大的刺儿。你们揣着它,在这市集,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 言今感到怀里的蓝皮册子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 这时,一个缩在柳婆婆摊位角落阴影里、一直没吭声的干瘦男人,忽然怯生生地抬起头,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团灰白色的、几乎没什么光泽的记忆碎片,对着柳婆婆,带着哭腔道:“柳婆婆……我,我就剩这点‘认命’了……能,能跟您换一小块‘盼头’吗?就一小块……我,我实在熬不住了……” 柳婆婆沉默着,伸出枯瘦的手。那男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把那团灰白的碎片放到她手里。那碎片,黯淡得像是燃尽的死灰。 柳婆婆摩挲着那碎片,空洞的眼窝对着男人方向,许久,轻轻叹了口气。她从膝上那团织了一半的暖光里,小心翼翼地扯下比指甲盖还小的一点点,递了过去。 那干瘦男人双手颤抖着接过那点微光,迫不及待地按在自己心口,脸上瞬间露出一种近乎迷醉的、虚幻的满足表情,蜷缩回角落,不再动弹了。 言今看着这一幕,心里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用“认命”,换一点虚假的“盼头”。 这第七层,哪里是人市,分明是个将人最后一点心气儿都磨灭干净,变成行尸走肉的……熬刑场。 而那集老,就是这熬刑场里,最大的那个灶头师傅。 沉默纪元 第六十八章:熬刑 柳婆婆摊子前那点子微弱的暖意,终究敌不过这市集里弥漫的陈腐与绝望。言今看着那干瘦男人蜷缩在角落,脸上挂着虚幻的满足,心里头那根刺,扎得更深了。用“认命”换“盼头”,这买卖,蚀本蚀到了骨子里。 集老虽走了,可他留下的那股子无形的压力,却像这市集里污浊的空气,无处不在。言今觉得怀里那本蓝皮册子愈发沉甸甸,烫手得很。柳婆婆说得对,揣着这“不甘心”的玩意儿,在这地界,就是黑夜里的萤火虫,招眼,也招灾。 “不能久留。”他压低声音对辛言道。 辛言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清冷地扫视着周围。那些麻木的、贪婪的、焦灼的面孔,在她眼里过了一遍,像是检视一堆无用的杂物。“找路。” 两人不再耽搁,挤开熙攘的人群,朝着市集看似边缘的地带摸去。这地方大得邪性,棚户歪歪扭扭,路径七拐八绕,像是没有尽头。叫卖声、争吵声不绝于耳,吵得人脑仁疼。 “瞧一瞧嘞!刚剥离的‘初恋悸动’,鲜灵着呢!换二两‘忘却苦楚’的药粉!” “高价收‘濒死体验’,越真越好!价钱包你满意!” “谁有‘成功的滋味’?老子用十年‘平淡光阴’来换!” 每一句吆喝,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言今的耳膜。他看见一个妇人,用一段模糊的、带着奶香味的“哺育”记忆,从一个尖酸相的婆子手里,换了一小撮能让人“心若止水”的灰色粉末,毫不犹豫地吞了下去,脸上那点属于母亲的柔光,瞬间熄灭了。 他也看见个半大孩子,哆哆嗦嗦地捧出一团五彩斑斓的、关于“玩耍”的记忆光球,想换点能抵御“孤独”的东西。买主是个眼神阴鸷的汉子,他捏过那光球,随手丢给孩子一块黑漆漆、散发着寒气的结晶。孩子捧着那冰块似的玩意儿,脸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言今只觉得喉咙发紧,胃里一阵翻腾。这哪里是交易?分明是凌迟,是把活人生生拆解、碾碎的过程。塔吃人,是囫囵吞;这里熬人,是文火慢炖,一点点熬干你的精气神。 正走着,前方一阵特别的喧闹吸引了他们的注意。那是一片稍微宽敞点的空地,围了不少人,中间是个略高的土台。台上站着的,竟是去而复返的疤老七。他身边还跟着两个黑衣汉子,押着一个面色惨白、浑身发抖的年轻人。 “诸位!都瞧好了!”疤老七扯着嗓子,唾沫星子横飞,“这小子,坏了集老的规矩!私藏‘货品’,妄想蒙混过关!今日,就按规矩办他,也让大伙儿都长个记性!” 那年轻人吓得话都说不利索,只会哆嗦着重复:“我……我没有……我就想留一点……就一点……” 疤老七狞笑一声,不再废话,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黑黢黢的、像是罗盘又像是镂空金属盒的物件。那物件中心,嵌着一颗浑浊的、不停旋转的灰色晶体。 “是‘蚀忆盘’……”人群里有人低呼,带着恐惧。 只见疤老七将那黑盘子对准了台上的年轻人,口中念念有词。盘子中心的灰色晶体骤然放出惨白的光,照在年轻人身上。年轻人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凄厉惨叫,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 肉眼可见的,一缕缕色彩各异、代表着不同记忆和情感的光丝,被硬生生从他头顶、胸口抽离出来,如同抽丝剥茧,投入那黑盘子里。年轻人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眼神变得空洞,身体瘫软如泥,只剩下喉咙里嗬嗬的、破风箱似的出气声。 他那些被剥夺的记忆光丝,在黑盘子里翻滚、搅动,最后被那灰色晶体吞噬、碾磨,化作几颗颜色暗淡、形状不规则的结晶,叮叮当当地落在疤老七早已备好的一个布袋里。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也残忍得令人发指。 台下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有的面露恐惧,低下头不敢再看;有的眼神麻木,仿佛司空见惯;更有甚者,眼中竟流露出几分隐秘的兴奋与贪婪,盯着疤老七手里那袋新出炉的“货”。 言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手脚冰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掐进了掌心。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公开的屠宰!是为了维持这“易忆坊”运转的、最血腥的献祭! 疤老七掂量着手里的布袋,得意洋洋地环视四周:“都瞧见了?这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集老的慈悲,不是让你们蹬鼻子上脸的!”他目光如毒蛇般扫过人群,似乎在搜寻下一个目标,最后,竟又落在了言今和辛言身上,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 言今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他拉了一把辛言,两人迅速后退,隐入身后杂乱棚户的阴影里。 “得尽快找到上去的路。”言今喘着粗气,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这第七层,比下面任何一层都更凶险。下面的危险是直来直去的怪物或迷宫,这里的危险,是藏在和气生财表象下的吃人不吐骨头,是这温水煮青蛙般的、将人异化为行尸走肉的“熬刑”。 他们在棚户区的缝隙里穿梭,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空气里那股子混杂的气味愈发浓重,腐败的,酸臭的,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焚化什么东西的焦糊气。 转过一个堆满破烂家什的拐角,前方景象让他们停住了脚步。 那里没有棚户,只有一片不大的空地,地上散落着一些灰白色的、像是骨头又像是石头的碎渣。空地中央,孤零零地坐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长袍,头发胡须都纠缠在一起,像是枯败的野草。他背对着他们,面向着一堵光秃秃的、泛着金属冷光的塔壁,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坐化了千年。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靠近。 走得近了,才听见那老人嘴里正反复念叨着什么,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熬着……熬着……熬干了……就净了……就轻省了……” 他面前那堵金属塔壁上,竟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些流动的、扭曲的暗红色纹路,像是血管,又像是某种活着的符咒,随着老人的念叨,微微搏动着。 言今忽然感到怀里那本土黄皮的册子微微一热。他下意识地掏出来,只见册子上那些原本模糊的、金色的暖色光点,此刻竟似乎明亮了些许,并且缓缓流动起来,像是在抵抗着什么。 几乎同时,那面壁而坐的老人,猛地停止了念叨,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皱纹深得像是刀刻斧凿,一双眼睛浑浊得没有一丝光彩,只有无尽的空洞与疲惫。他的目光,越过言今,直勾勾地落在了那本土黄皮的册子上。 “光……”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嗬嗬的气音,“还有……光……” 他伸出枯柴般、布满污垢的手,颤巍巍地指向那本册子,空洞的眼里,竟泛起一丝近乎疯狂的渴望。 “给我……把那点光……给我……我熬不住了……给我!” 沉默纪元 第六十九章:纺车 那面壁老人枯爪般的手伸过来,带着一股子陈腐的绝望,直取言今怀里的土黄册子。他眼里那点疯狂的光,比疤老七的狞笑更让人心头发毛。 言今猛地后退一步,将册子紧紧护住。辛言已悄无声息地侧身挡在他前面,右手微抬,掌心那淡蓝印记虽不显眼,却自有一股冷冽的气势。 老人扑了个空,踉跄一下,险些栽倒。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册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风箱似的喘息,嘴里反复念叨:“光……给我光……熬干了……就净了……” 言今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股恶寒里,又掺进了一丝说不清的悲凉。这老人,怕是早已被这“熬刑”般的市集,熬干了所有,只剩下一具空壳,对着一点微光本能地追逐。 “我们没有你要的光。”辛言声音冰冷,斩钉截铁。 老人像是没听见,依旧执拗地伸着手,向那册子抓挠。 就在这时,一个慢吞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老墨,你又魔怔了。” 言今转头,见是那瞎眼的柳婆婆,不知何时,竟拄着根磨得光亮的木棍,摸索着走到了近前。她空洞的眼窝“望”着那面壁的老人,干瘪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被叫做老墨的老人,听到柳婆婆的声音,动作僵了一下,伸出的手微微颤抖,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他不再看那册子,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又转回身去,面向那布满暗红纹路的冰冷塔壁,恢复了那雕塑般的姿态,嘴里再次开始无意识地念叨:“熬着……熬着……” 柳婆婆“看”向言今二人,尤其是言今手中那本微微发热的土黄册子,轻声道:“老墨是这层塔最早的‘住客’之一,熬得太久,神智早已不清,只记得‘熬干’二字了。他守着这面‘蚀心壁’,说是能熬去杂念,其实……不过是自个儿骗自个儿罢了。” 言今看着老墨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册子上那些流动的、温暖的金色光点,忽然明白了老人为何如此疯狂。这点代表着“回甘”与“真实念想”的光,正是这“熬刑场”里,最稀缺,也最刺痛他们的东西。 “婆婆,这上去的路,究竟在哪儿?”言今忍不住问道,在这地方多待一刻,都觉得窒息。 柳婆婆沉默了片刻,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似乎“望”向了市集某个方向。“路,不在明处。”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集老掌控着这层的‘出口’,但那出口,不是给你们这样的人走的。” “那该如何?”辛言追问。 柳婆婆用木棍轻轻敲了敲地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塔有塔的规矩,层与层之间,自有其连接的法子。集老把持的,是‘交易’得来的路。可还有别的路,藏在‘不交易’的地方。” 她微微侧头,像是在倾听什么。“你们身上,带着‘不甘心’,还有这点抢回来的‘回甘’,这就是你们的‘路引’。去找那‘不交易’之处吧,或许,能摸到门径。” “不交易之处?”言今环顾这喧嚣的、处处都在买卖记忆的市集,哪里能找到不交易的地方? 柳婆婆不再多言,只是拄着棍子,转身,又慢悠悠地朝着她那个小小的摊位摸回去。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知道这已是难得的提示。两人不再理会那面壁的老墨,循着柳婆婆刚才“望”去的方向,继续在杂乱无章的棚户区里穿行。 他们刻意避开那些吆喝声最响、人流最密集的地方,专挑僻静、阴暗的角落走。污水横流的地面,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破布棚顶,还有那些蜷缩在阴影里、眼神空洞、仿佛已经放弃了一切的人。 走着走着,前方出现了一个与其他棚户截然不同的所在。那是一个用巨大、斑驳的兽皮和粗大骨头搭成的棚子,比周围的破布棚要高大结实得多,门口挂着一串用细小指骨穿成的风铃,风一过,发出清脆又诡异的碰撞声。 棚子里没有叫卖声,只有一阵阵低沉的、仿佛野兽呜咽般的哼唱传出来。棚子外,也没几个人停留,路过的人都下意识地绕开,脸上带着忌惮。 言今心中一动,这地方,透着股与这市集格格不入的邪性,或许就是柳婆婆所说的“不交易”之处? 他示意辛言小心,两人慢慢靠近。 掀开那厚重的、带着腥膻气的兽皮门帘,一股混杂着草药、香料和某种腐败血液的浓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言今差点咳出来。 棚子里面光线昏暗,只中央点着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一个庞大的身影。那是个极其肥硕的女人,皮肤黝黑,穿着色彩斑斓、缀满各种羽毛和骨片的破烂长裙,像一座肉山般堆在铺着兽皮的地上。她脸上涂着五颜六色的油彩,看不清本来面目,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她手里,正拿着一架古怪的纺车在摇动。那纺车通体乌黑,像是用什么生物的骨头打磨而成,纺锤则是一截尖锐的、带着螺旋纹路的深紫色晶体。她并非在纺线,而是在纺着一缕缕从她面前一个瓦罐里飘出来的、灰白色的、不断扭曲挣扎的……记忆碎片! 那些灰白的记忆碎片被她用粗短的手指捻起,搭在骨纺车上,随着纺车的转动,被那紫色纺锤一点点抽离、拉伸,发出细微的、如同啜泣般的嘶嘶声。最终,这些被“纺”过的记忆,失去了所有色彩和具体的形态,变成了一缕缕柔顺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丝线”,缠绕在纺锤上。 那肥硕女人一边摇着纺车,一边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歌词含糊不清,只偶尔能捕捉到几个词:“……忘了吧……散了吧……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言今看得头皮发麻。这女人,不是在交易记忆,她是在“处理”记忆!将那些被剥离出来的、痛苦的、无用的记忆,彻底“纺”成虚无! 肥硕女人似乎察觉到了生人的气息,哼唱声戛然而止。她抬起那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看向门口的言今和辛言,油彩下的嘴角似乎咧开了一个弧度。 “生面孔……”她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着枯骨,“我这儿,不买卖,只‘清理’。有什么想彻底忘掉的‘负担’,可以留下。代价……看心情。” 言今感到怀里那本土黄册子又传来一阵明显的温热,似乎在抗拒这棚子里那股将一切归于“空无”的气息。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开口道:“我们不想遗忘,只想找路,上去的路。” 肥硕女人闻言,那双亮眼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他们,目光尤其在言今护着册子的手上停留片刻。“上去?”她嗤笑一声,声音带着嘲弄,“带着‘念想’上去?塔上头,可不需要这些累赘东西。” 她伸出一只满是赘肉、戴着数个骨质指环的手,指了指自己那架诡异的纺车:“想上去,先把你们心里头那点多余的玩意儿,‘纺’干净了。我帮你们,免费的。” 辛言上前一步,挡在言今身前,冷冷地看着那肥硕女人:“我们的东西,不劳费心。” 肥硕女人脸上的油彩抖动了一下,像是有些不悦,但那双亮眼里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漠然。“随你们。”她不再看他们,低下头,继续摇动她的骨纺车,哼唱起那令人不适的调子,又开始“纺”起新的灰白记忆。 嘶嘶的抽离声,伴随着低沉的哼唱,在这昏暗、气味诡异的棚子里回荡。 言今拉了一下辛言,两人迅速退了出来。重新回到相对“明亮”的市集,虽然空气依旧污浊,却好歹少了那股子要将人彻底掏空的虚无感。 “那女人,比集老更可怕。”言今心有余悸。集老是要榨干你的价值,那肥硕女人,则是要抹掉你存在的痕迹。 辛言点了点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柳婆婆指的‘路’,不在这里。” 两人继续寻觅。穿过一片堆放废弃记忆结晶、如同垃圾场般的区域,绕过几个为了一点“货”争抢得头破血流的角落,前方,出现了一口井。 一口孤零零立在市集边缘、毫不起眼的石井。井口不大,围着半人高的石栏,上面布满了青苔和干涸的污渍。井边没有辘轳,也没有水桶,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这井,看着死气沉沉,与这喧闹的市集格格不入。 言今心中却是一动。不交易,不清理,只是一口废弃的井。这算不算是“不交易”之处? 他走到井边,探头向下望去。井里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只有一股阴冷潮湿的寒气扑面而来,带着陈年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空旷的味道。 井壁上,似乎刻着些什么模糊的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 言今正凝神细看,怀里的土黄册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 沉默纪元 第七十章:坠渊 那滚烫来得猝不及防,像是一块烧红的炭猝然烙在心口。言今闷哼一声,手下意识地就要去掏那本土黄册子。可还没等他动作,异变陡生! 井口那看似坚实的石栏,竟如同活物般猛地向内一缩!一股绝强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传来,像是巨兽张开了无形的口。 言今只觉脚下一空,整个人便被那巨力拽得离了地,头下脚上地朝井口栽去! “哥!”辛言的惊呼声短促而尖锐。 言今在失控的坠落中猛地扭身,伸手胡乱一抓,竟幸运地扒住了井沿内侧一块凸起的、湿滑的石头。指甲瞬间崩裂,钻心的疼,但他死死抠住,手臂上的肌肉绷紧如铁,抗衡着下方那恐怖的吸力。 辛言反应极快,一个箭步冲到井边,俯身抓住言今另一只胳膊。可她单薄的身子如何抵得住那井中的巨力?非但没能将言今拉起,自己反被带得一个趔趄,半个身子都探入了井口。 “松手!”言今嘶吼,脖颈上青筋暴起。他感到抓住井沿的那只手正一点点滑脱,那湿滑的石头根本借不上力。 辛言咬着牙,非但没松,另一只手也死死攥住了言今的衣袖,掌心那淡蓝印记竟微微亮起,一股冰寒的气息试图对抗井中的吸力,却如杯水车薪。 就在这时,井壁那些模糊的图案,仿佛被他们的挣扎激活了,骤然亮起幽暗的、血红色的光芒!那光芒如同活物,顺着井壁蜿蜒流淌,勾勒出一幅幅扭曲、怪诞的图象——被剥离的人形,哀嚎的面孔,破碎的记忆光斑如同被绞碎的星辰…… 一股更加强大、更加暴戾的吸力轰然爆发! “咔嚓!”言今抠住的那块石头,连同周围一片井壁,竟生生碎裂!碎石裹挟着两人,如同被投入无底漩涡的枯叶,瞬间被那黑暗彻底吞没! 坠落!无止境的坠落! 风声在耳边呼啸,却吹不散那彻骨的阴寒。上下左右皆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唯有井壁上那些血红的图案在极速上升中拉长成一道道妖异的红线,像是一双双嘲弄的眼睛。 言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甩离了原位,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怀里那本滚烫的土黄册子,以及胳膊上辛言死死抓住的、几乎要掐进他骨头里的手,是这无边坠落中唯一真实的触感。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那令人窒息的吸力骤然消失。 “噗通!”“噗通!” 两声沉重的落水声几乎同时响起,冰冷的、带着浓重腥锈气的液体瞬间淹没了口鼻。不是水,更像是一种粘稠的、活着的黑暗。 言今挣扎着浮出“水面”,剧烈地咳嗽着,吐出那令人作呕的腥咸液体。他胡乱抹了把脸,睁眼望去,心头猛地一沉。 这里已非井中,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缓缓流淌的黑色“河流”。河面泛着幽暗的、油腻的光泽,看不到底,只有无数细碎的、灰白色的光点在其中沉浮、闪烁,像是溺死者最后的眼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混杂着遗忘、腐朽以及亿万种情感沉淀后的死寂。 “辛言!”他急忙四顾,看到不远处辛言也刚从粘稠的黑水中冒出头,脸色苍白,湿透的黑发贴在脸颊,但眼神依旧清亮锐利。 “没事。”她简短应答,迅速游近,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这黑色的河流死寂得可怕,除了他们拨动“河水”的细微声响,再无其他声音。那些沉浮的灰白光点,偶尔会靠近,映照出一些破碎、扭曲的画面——婴儿无邪的笑脸转瞬变为垂死的哀嚎,盛大的婚礼紧跟着送葬的队伍,成功的喜悦旁便是失败的绝望……所有记忆,无论悲喜,在这里似乎都被磨平了棱角,只剩下一种麻木的、令人窒息的混沌。 “这里……是什么地方?”言今感到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与寒意,比在第七层市集更甚。那市集好歹还有“交易”,还有“清理”,这里却只有……永恒的沉寂与消融。 “像是……所有被遗忘、被废弃记忆的……最终归处。”辛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抬起右手,掌心的蓝光在此地显得格外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同化。 言今怀里的土黄册子依旧滚烫,那热度穿透衣物,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将其掏出,只见册子上那些原本温暖的金色光点,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转、明灭,像是在拼命抵抗着周围那消融一切的力量,又像是在……指引着什么。 他顺着那光点流转最剧烈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遥远的前方,黑河的尽头,似乎矗立着一个巨大无朋的、难以形容的轮廓。它不像塔层,更像是一座由无数破碎记忆、凝固时光堆砌而成的……沉默山峦。山峦之上,隐约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纯白光芒在闪烁。 那点纯白,在这绝望的黑暗背景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诱人。 “去那边。”言今指着那点白光,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有些发抖,眼神却异常坚定。 辛言点了点头。 两人开始在这粘稠的黑河中艰难跋涉。每前进一步,都像是要推开千斤重担。那黑色的“河水”不仅冰冷刺骨,更带着一种诡异的侵蚀力,丝丝缕缕的寒意钻入骨髓,试图将他们的力气、乃至思考的能力都一同冻结、消解。 更可怕的是,河中那些沉浮的灰白光点,不时会主动靠拢过来,如同飞蛾扑火般,试图融入他们身体,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试图将他们同化,拖入这永恒的沉寂。 言今挥动手臂,驱赶着那些光点,每一次接触,都有一股杂乱的、充满负面情绪的破碎记忆碎片强行涌入脑海,带来瞬间的眩晕与恶心。他胳膊上的蓝色印记微微闪烁,散发出微弱的抗拒之力,怀中的土黄册子更是持续散发着温热,护住他心口一点清明。 辛言的情况似乎更糟些。她掌心的蓝光对那些灰白光点的吸引力似乎更大,往往需要耗费更多心神去抵御。她的嘴唇抿得发白,眼神却愈发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 不知跋涉了多久,那点纯白光芒似乎依旧遥远。疲惫感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言今只觉得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无比艰难。周围的黑暗愈发浓重,那消融意志的力量无孔不入。 “哥……”辛言的声音带着一丝极少出现的喘息,“有些……不对劲。” 言今猛地警醒,凝神感知。他发现,那原本缓缓流淌的黑河,不知何时,流速竟在加快!并且,在前方不远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声旋转的漩涡! 那漩涡深邃无比,中心是连光线都能吞噬的绝对黑暗。无数灰白的记忆光点被卷入其中,瞬间湮灭。一股比井中吸力更恐怖、更令人绝望的拉扯力,正从漩涡中心传来,要将他们也拖入那最终的“虚无”! “快走!”言今嘶声喊道,用尽全身力气向前挣扎。 可那漩涡的吸力太强了!粘稠的黑水裹挟着他们,身不由己地向那死亡的陷阱滑去。言今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冰冷的黑暗正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彻底吞噬。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瞬间,怀中的土黄册子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与光芒! 那光芒,不再是温暖的金色,而是一种灼目的、带着不屈意志的亮白色!它如同利剑,刺破了周遭的黑暗,短暂地驱散了那侵蚀心神的寒意。 借着这瞬间的清明,言今看到,在漩涡边缘,那看似毫无借力的黑色“水面”之下,竟隐约有一条极其狭窄的、由某种发光苔藓铺就的……小径!那小径蜿蜒曲折,通向的,正是那远处山峦上的纯白光芒! “那边!”他用尽最后力气,指向那条几乎被忽略的小径。 辛言也看到了希望,两人拼命调整方向,挣脱漩涡边缘的吸力,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扑向了那条发光的小径。 脚踏上那微湿却坚实的苔藓,那股恐怖的吸力骤然减弱。两人瘫倒在狭窄的小径上,大口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 回头望去,那巨大的、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依旧在无声旋转,是这归墟之河中永恒的墓碑。 言今紧紧攥着怀中光芒渐歇、却依旧温热的土黄册子,望着前方那似乎近了些的纯白光芒,心知,他们暂时逃离了湮灭,但这条通往“生路”的小径,恐怕也绝不会平坦。 这塔的第七层之下,竟藏着如此可怖的……记忆归墟。 沉默纪元 第七十一章:白玉京 脚下苔藓小径微光流转,踏上去有几分湿软,却异常坚实,将身后那吞噬一切的黑色漩涡与粘稠的绝望,暂且隔开了。言今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冰冷的、带着腥锈味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无声旋转的黑暗深渊,心有余悸。 辛言站在他身侧,气息也有些紊乱,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更显单薄。她抬手抹去脸颊上沾染的黑色水渍,目光却已投向小径的尽头——那座由破碎记忆堆砌的沉默山峦,以及山峦之巅,那点摇曳却执着的纯白光芒。 “走。”她声音依旧清冷,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言今点了点头,将怀中那本已恢复温热、光芒内敛的土黄册子仔细揣好。这册子方才爆发的炽烈白光,如同绝境中的灯塔,此刻虽已平息,但那残留的暖意,却成了这无边黑暗与死寂中,唯一的支点。 两人沿着发光苔藓铺就的狭窄小径,小心翼翼地向那山峦行进。小径两旁,依旧是那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归墟之河,只是距离漩涡远了,河面恢复了那死水般的平静,只有无数灰白光点在墨色的“水”中载沉载浮,如同亿万只溺毙的萤火虫。 走得近了,才愈发感到那山峦的庞大与……诡异。它并非由寻常的土石构成,而是由无数难以辨明形状、材质、颜色的碎片堆叠、挤压、融合而成。有些碎片晶莹如琉璃,内里封印着模糊的笑脸或泪痕;有些漆黑如焦炭,散发着烧灼后的刺鼻气味;更有甚者,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动,表面浮现出瞬息万变的扭曲景象。整座山,仿佛就是一座埋葬了古往今来所有被遗弃、被磨灭记忆的……巨坟。 而那点纯白光芒,就在这巨坟的顶端。 攀登的过程,比在河中跋涉更加艰难。脚下并非坚实的岩壁,那些记忆碎片松散、湿滑,且带着某种残留的“情绪”,或尖锐,或粘稠,或冰冷,或灼热。言今只觉得手脚并用地向上爬,不仅要对抗重力,更要抵御那些无孔不入、试图侵蚀心神的碎片低语。 他看见一块半透明的碎片里,一个书生模样的影子正在灯下苦读,眼神炽热,口中念念有词,那是“功名”的执念;旁边一块焦黑的碎片,则反复回响着战场上的金戈交鸣与垂死哀嚎,是“恐惧”与“杀戮”的烙印;更有一块粉色的、如同珊瑚般的碎片,散发着甜腻的气息,内里却是一对男女相拥又决裂的模糊剪影,那是“情爱”的余烬。 所有这些,无论曾经多么炽烈,多么刻骨,最终都成了这巨坟的一部分,无声地诉说着归于沉寂的必然。 辛言攀在他上方,动作依旧敏捷,但言今注意到,她右手掌心的蓝光,在接触某些特定碎片时,会泛起不正常的涟漪,甚至偶尔会让她动作出现一丝微不可查的凝滞。她似乎在强行压制着什么。 “小心些。”言今低声提醒。 辛言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攀爬的速度却悄然加快了几分。 越往上,周围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阴冷死寂,反而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气息。那山顶的纯白光芒,也愈发清晰,不再是一个光点,而像是一处……建筑的轮廓。 终于,当两人耗尽最后一丝气力,手脚发软地攀上山顶时,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怔在了原地。 山顶并非尖峭的峰峦,而是一片相对平坦开阔的平台。平台通体由一种温润洁白、仿佛自带微光的玉石铺就,与山下那黑暗混乱的归墟,以及构成山体的杂乱记忆碎片,形成了天壤之别。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小小的、样式古朴的亭子,亦是通体洁白,飞檐翘角,玲珑剔透。 而那纯白的光芒,正是从这亭子中散发出来的。光芒柔和而稳定,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洁净与安宁之感,将平台笼罩其中,也将山下那无边的黑暗与死寂,牢牢隔绝在外。 亭子的匾额上,以某种古老的字体,镌刻着三个字—— 白玉京。 言今看着这三个字,心头巨震。白玉京,传说中天帝的居所,道家所指的仙境,怎会出现在这吞噬记忆的绝望之塔深处,这归墟之河的尽头? 他下意识地看向辛言,却见她凝视着那亭子,眼神复杂,有惊疑,有警惕,更有一丝……难以捕捉的茫然。 平台上除了这亭子,空无一物。玉石地面光可鉴人,映出他们狼狈的身影。那清冽安宁的气息,涤荡着他们一路而来的疲惫与沾染的阴寒,却也让人心生一种不真实感。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疑虑。这地方,太干净,太安宁,安宁得近乎诡异。 言今深吸一口气,那清冽的气息涌入肺腑,确实让人精神一振。他迈步,小心翼翼地踏上白玉平台,朝着那座“白玉京”亭子走去。 辛言紧随其后,右手微微握紧。 走得近了,才看清亭子内并无多余陈设,只在中央,摆放着一张同样由白玉雕成的圆桌,桌旁有两个蒲团。桌上,放着一盏灯。 一盏样式极其古朴的青铜油灯。灯盏不大,造型简拙,没有任何花纹装饰。灯盏中,盛着清亮如水的灯油,一根细细的、同样是青铜材质的灯芯,探出些许,顶端,正安静地燃烧着一簇豆大的、纯白无瑕的火焰。 那照亮了整个平台,驱散了归墟黑暗的纯白光芒,源头便是这豆大的灯焰。 灯焰静静地燃烧着,没有丝毫摇曳,稳定得如同亘古如此。它散发出的光芒,带着一种言今无法形容的“质感”,仿佛能穿透肉身,直接照进灵魂深处,抚平一切焦躁与不安。 然而,在这极致的安宁与洁净之下,言今却感到怀中的土黄册子,传来一阵细微的、带着警示意味的悸动。那不是抗拒,更像是一种……提醒。 他停下脚步,没有贸然进入亭中。 辛言也停在他身侧,目光落在那盏青铜油灯上,眉头微蹙。“这光……似乎在‘净化’什么。”她低声说,语气带着不确定。 言今凝神感知,果然发现,那纯白的光芒照耀在身上,虽带来安宁,却也让他脑海中那些一路而来的纷杂记忆、残留的恐惧与疲惫,如同被温水洗涤般,正在一点点淡化、褪色。甚至连胳膊上那蓝色印记带来的隐痛,似乎都减轻了些。 这并非坏事,甚至可以说是求之不得的慰藉。可不知为何,言今心里头那点不安,却愈发清晰。 他忽然想起第七层市集里,那个用“认命”换取“盼头”的干瘦男人,想起那肥硕女人哼唱着“忘了吧……散了吧……”的调子。那种被外力强行抚平、归于“空无”的感觉,与此刻这白光带来的“净化”,何其相似! 只是手段一个粗暴,一个温和;一个污浊,一个洁净。但其本质,是否都是……抹杀“真实”? 这“白玉京”,莫非是另一种形式的“熬刑”?以永恒的安宁为代价,磨灭所有痛苦的、挣扎的、不甘的……属于“人”的痕迹? 他低头,看向怀中那本微微悸动的土黄册子。那里面,封存着他在第五层“忆川”中,拼命抢回来的、带着苦涩与温暖的“回甘”。那是被这塔,被这归墟,被眼前这“白玉京”所否定掉的,杂驳的、鲜活的……真实。 他不能进去。至少,不能毫无防备地,沉浸在这片“纯净”之中。 辛言似乎也想到了什么,她抬起自己的右手,看着掌心那在纯白光芒照耀下、显得有些黯淡的蓝色印记,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悟与决绝。 “这地方,”她看向言今,声音恢复了以往的冷澈,“待久了,恐怕就……不想走了。” 言今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白玉平台的边缘,身后是令人绝望的归墟,前方是诱惑人永恒的安宁。 那豆大的纯白灯焰,依旧在亭中静静燃烧,无声地散发着它的光芒与……考验。 沉默纪元 第七十二章:灯焰 那“白玉京”亭子里的光,白得晃眼,白得让人心里头发空。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三九天里泡进了温汤,一路爬上来沾带的阴寒湿气,骨头缝里积攒的疲惫,都给熨帖得平展展的。连带着脑子里那些纷乱杂沓的记忆影子,厮杀声,哭喊声,也都淡了下去,像是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朦朦胧胧,不再扎人。 言今站着没动,这安生滋味,太久没尝过了,诱人得很。他几乎想就这么走过去,坐在那白玉蒲团上,对着那盏灯,让这白光把自己里里外外照个透亮,什么苦楚挣扎,都给它化干净算了。 可怀里那本土黄册子,却不安分地又轻轻一颤。不是滚烫,是温温的,带着点固执的提醒。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了按,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页,心里头那点被白光抚平的褶皱,竟又悄悄起了纹路。 辛言在他身旁,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光……在吃东西。” 言今心头一凛,凝神细品。果然,那暖意融融的白光照耀下,他感觉自己某些细微的、尖锐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消融。不是遗忘,更像是……被磨平。就像河滩上的石子,被水流千年万年地冲刷,没了棱角,光滑是光滑了,却也失了原本的模样。 他试着去想妹妹失踪前,最后一次跟他吵架,自己那混账的、带着少年人恶意的言语,当时只觉得痛快,后来却成了日夜啃噬心肺的毒虫。可此刻,在这白光里,那毒虫的尖牙利齿,似乎都钝了,连带着那股子锥心的悔恨,也变得轻飘飘的,像别人的事。 这不对劲。 人活一世,酸甜苦辣,爱恨情仇,哪一样不是刻在骨头上的印子?抹平了苦,那点甜,还能是原来的滋味儿么?都成了这白玉台上,光溜溜、冷冰冰的石头子儿了。 他再看那亭中的青铜油灯,那豆大的、纯白无瑕的灯焰,依旧稳定地燃烧着,可在他眼里,那不再是什么仙境明灯,倒像是一只安静进食的兽,舔舐着来此之人心头那些“多余”的棱角与色彩。 “不能待了。”言今哑着嗓子说,脚下往后挪了半步,离那亭子远了些。那白光带来的安宁立时减弱,山风吹来,带着归墟河水的腥锈气,反而让他觉得真实。 辛言点了点头,她右手掌心的蓝光,在白光压制下,如同风中残烛,却倔强地不肯熄灭。“路在哪儿?”她问,目光扫过这除了亭子空无一物的白玉平台。 言今也四下打量。平台边缘之外,便是陡峭的、由杂乱记忆碎片构成的山体,向下,是那吞噬一切的黑色归墟。除了他们爬上来的那条发光苔藓小径,似乎再无他路。难道这“白玉京”,竟是一条死路? 他的目光,最终又落回了那盏青铜油灯上。 灯焰纯白,灯盏古朴,灯油清亮。除此之外,再无特别。可若这“白玉京”真是考验,出路,或许就应在这灯上。 他沉吟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从怀里掏出了那本土黄皮的册子。册子上的金色光点,在白光笼罩下,显得黯淡了许多,却依旧在缓缓流转,如同不甘沉寂的溪流。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抗拒那白光的“净化”,反而主动将心神沉入怀中册子,去感受那些被抢回来的、带着苦涩与温暖的“回甘”——夏日冰棍的凉甜,压缩饼干的干噎搀着指尖的微温,废墟里野花的倔强,还有……将妹妹锁在门外时,自己那混账的、却无比真实的恶意与快意。 这些杂驳的、带着毛刺的、甚至有些丑陋的“真实”,与这白玉京极力营造的“纯净”,格格不入。 他将这份“格格不入”的意念,借着册子上那点微弱的金光,猛地投向那盏青铜油灯!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那豆大的纯白灯焰,只是极其轻微地,摇曳了一下。 就像平静无波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小石子。 然而,就是这一下摇曳,整个白玉平台,仿佛都随之轻轻一颤!那恒定不变的纯白光芒,出现了一瞬间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 紧接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在那灯焰摇曳的刹那,灯盏中清亮如水的灯油表面,竟隐隐约约,映照出了一些模糊的、流动的影像!不是亭子,不是平台,而是一条……向上盘旋的、由云雾凝聚而成的阶梯!那阶梯的尽头,隐没在更高的、不可见的黑暗里。 出路!果然藏在灯里! 可言今还来不及欣喜,便感到一股庞大而冰冷的意志,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骤然从那青铜油灯中弥漫开来!那豆大的灯焰猛地蹿高了一寸,颜色由纯白转为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怒意的苍白色! 整个“白玉京”亭子,连同脚下的白玉平台,瞬间变得冰冷刺骨!那先前暖融融的“净化”之光,此刻变成了凛冽的、带着攻击性的寒芒,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向他们的灵魂,要将那点“不和谐”的杂音彻底抹除! 言今如坠冰窖,怀中的土黄册子光芒急闪,传来阵阵灼痛,像是在拼命抵抗。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被这恐怖的寒意冻结、吹灭。 辛言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缕血丝,她右手掌心的蓝光以前所未有的频率闪烁起来,那光芒不再稳定,反而带着一种紊乱的、仿佛要碎裂开来的尖锐感。她猛地踏前一步,竟不是后退,而是将那只闪烁着不稳定蓝光的手,径直伸向了那苍白色的、带着怒意的灯焰! “辛言!”言今惊骇欲绝。 就在辛言的手即将触碰到灯焰的瞬间,她掌心那紊乱的蓝光骤然爆发!不再是冰冷的蓝,而是混杂了一丝诡异的、如同电路短路般的炽白!那光芒与苍白色的灯焰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声音,却有一股无形的冲击以亭子为中心轰然扩散! 言今只觉得一股巨力撞在胸口,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冰冷的白玉地面上,喉头一甜,眼前阵阵发黑。 他挣扎着抬头,只见辛言站在原地,身子晃了晃,终究没有倒下。她伸出的右手微微颤抖,掌心的蓝光黯淡到了极致,几乎熄灭,但那苍白色的灯焰,也恢复了豆粒大小,颜色重新变回了纯白,只是那纯白之中,似乎多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稳定的杂质。 亭子上方,那由云雾凝聚而成的阶梯,却在这一击之后,变得清晰、稳定了许多,如同白玉雕成,实实在在地悬在那里,通往未知的上层。 辛言收回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神却亮得惊人。她回头看了言今一眼,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 “路……开了。” 沉默纪元 第七十三章:镜廊 那白玉台阶冷浸浸的,踏上去,脚底板都透着一股子寒气。言今搀着辛言,一步一步往上挪。辛言的手冰凉,微微打着颤,方才与那灯焰硬碰硬的一下,显然伤得不轻,嘴角那点暗红的血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撑得住?”言今低声问,喉咙里还带着股腥甜味儿。 辛言没言语,只点了点头,眼神依旧钉在前方。她右手掌心的蓝光黯淡得几乎瞧不见了,像冬夜里将熄的炭火。 台阶盘旋向上,四周不再是归墟那令人窒息的黑暗,也不是“白玉京”那虚假的纯白,而是一种朦胧的、灰蒙蒙的光,像是黎明前最沉的那段天色。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眼前景象又是一变。 台阶到了头,连接着的,是一条极长、极宽阔的廊道。 这廊道,左右不见墙壁,上下不见顶底,只有无数面巨大的、边缘模糊的镜子,悬浮在灰蒙蒙的虚空里,构成了一条没有尽头的通道。镜子与镜子之间,隔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空隙,能看到后面依旧是层层叠叠的镜影。 镜面并不清晰,像是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薄雾,映出的人影也是模模糊糊的,拉长了,扭曲了,带着几分鬼气。 言今和辛言踏进这镜廊,脚步声被奇异的空间吞没,连回音也无。只有他们自己的、扭曲变形的影子,在两侧无数的镜面中跟随着,沉默而诡异。 走了没几步,言今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停下脚,看向左侧一面镜子。镜子里,那模糊扭曲的影子,似乎……动了一下,与他并非完全同步。他皱眉,仔细看去,那影子却又不动了,只是那模糊的五官轮廓,似乎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冷漠。 “小心这些镜子。”辛言的声音带着警惕,她也察觉到了异常。她掌心的微光试图亮起,却如同泥牛入海,在这镜廊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两人继续前行,愈发小心翼翼。镜廊里死寂得可怕,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声,以及那无数镜中影子投来的、无声的注视。 忽然,前方一面镜子里的“言今”,猛地转过了头,那张模糊的脸上,竟咧开了一个极其夸张、充满恶意的笑容!与此同时,言今感到一股冰冷的、带着嘲弄意味的意念,如同细针般刺入他的脑海! 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那镜中的“他”,也同步后退,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狰狞。 几乎是同时,辛言那边也出了状况。她右侧一面镜子里的“辛言”,突然抬起了手,掌心对着她,那模糊的蓝光印记,竟骤然变得清晰、刺目,一股带着毁灭气息的冰寒之力,隔空向她袭来! 辛言反应极快,侧身避过,那冰寒之力擦着她的衣袖掠过,将虚空中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都冻结成了冰晶,簌簌落下。她脸色更白,眼神却冷得吓人,死死盯着镜中那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却充满攻击性的影子。 “是镜像……活的!”言今低喝,心沉了下去。这第八层,守关的竟是他们自己! 攻击接踵而至。两侧无数的镜面中,那些扭曲的影子仿佛都活了过来,施展着与他们相同或似是而非的能力,发起了疯狂的攻击。有的幻化出蓝色的能量尖刺,有的试图编织混乱的意念干扰,更有甚者,直接从那模糊的镜面中探出半截身子,带着冰冷的触感抓向他们! 言今挥动手臂,胳膊上的蓝色印记艰难地亮起,凝聚出稀薄的光盾,抵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每一次碰撞,都震得他气血翻涌。他怀里的土黄册子微微发烫,传递着暖意,护住他心神不被那些冰冷的恶意侵蚀,却无法直接对抗这物理层面的围攻。 辛言的情况更糟,她本就受伤,此刻面对镜像那毫不留情的、甚至比她全盛时期更诡异的攻击,只能凭借超绝的身法和战斗本能勉力支撑。她几次想催动掌心印记,却都因气息紊乱而失败,反而引得那镜像的攻击愈发狂暴。 这镜廊,仿佛一个巨大的练蛊场,逼着他们与自己的倒影厮杀,胜者存,败者……亡,或者被同化。 言今格开一道由镜像发出的、带着腐蚀性能量的蓝光,手臂一阵酸麻。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周围无数镜面中那张和自己一样、却充满恶意的脸,一股邪火猛地窜了上来。 这样打下去,没完没了,迟早被耗死在这儿! 他猛地想起在“白玉京”,那土黄册子与灯焰的对抗。这些镜像,看似与他们一样,甚至更强,但它们缺少一样东西——那份从“忆川”中抢回来的、带着苦涩与温暖的“回甘”,那份属于活人的、杂驳的“真实”! 他不再一味格挡,而是瞅准一个空隙,猛地向前冲去,直奔前方一面正在凝聚攻击的镜子!在即将撞上的瞬间,他并非挥拳,而是将怀中那本土黄册子掏出,狠狠按向了镜面中那个“自己”的胸口! 没有巨响,没有光芒爆射。 那镜面如同水波般荡漾起来。镜中的“言今”动作僵住,脸上那狰狞恶意的表情,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空洞的神色。它低头,看向自己胸口那被册子按住的地方,那里,竟隐隐约约,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暖的金色光点。 紧接着,那面镜子连同里面的镜像,如同被打碎的幻影般,悄无声息地寸寸碎裂,化作点点流光,消散在灰蒙蒙的虚空里。 有用! 言今精神一振,大声喊道:“辛言!用‘真实’对付它们!它们没有这个!” 辛言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明悟。她不再试图催动那不受控制的蓝光印记,而是强行压下伤势,凝聚心神,去回想,去捕捉那些被她深埋的、不愿触碰的……真实。 实验室的冰冷器械,注入“噪音”时的剧痛与恐惧,还有……第一次见到言今时,那混杂着警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同类”的微弱悸动。 她将这些杂乱的、带着尖锐棱角的真实情感,化作一股无形的意念,猛地刺向攻击她的那个镜像! 那镜像的动作同样僵住,掌心狂暴的蓝光骤然熄灭,它那冰冷的眼神里,竟也出现了一瞬间的、类似于“痛苦”的波动。随即,它也如同泡沫般碎裂、消散。 找到了方法,两人的压力骤减。他们不再与镜像硬拼,而是如同穿梭在镜林中的幽魂,每一次出手,都将一点“真实”的意念,如同毒刺般,送入那些空洞的镜像核心。 一面面镜子无声地碎裂,化作流光。镜廊仿佛在哀鸣,那灰蒙蒙的光线都似乎波动起来。 然而,镜像的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越往深处走,那些镜像似乎也愈发“聪明”,它们不再一味强攻,而是学会了闪避,甚至试图模仿、扭曲他们发出的“真实”意念。 言今感到精神上的消耗极大,每一次凝聚“真实”意念,都像是从自己灵魂上撕下一小块,带来阵阵虚弱感。辛言更是摇摇欲坠,嘴角不断有新的血丝渗出。 就在两人快要支撑不住时,前方镜廊的尽头,隐约出现了一个不同于镜面的、稳定的出口轮廓。 那出口散发着微弱的光,不再是令人压抑的灰色。 两人精神一振,拼尽最后力气,向着那出口冲去。身后的镜像如同潮水般涌来,发出无声的咆哮。 眼看出口就在眼前,言今忽然感到一股极其阴冷、熟悉的意念锁定了自己。他猛地回头,只见在无数碎裂的镜像流光中,一个格外清晰、几乎与他本人无异的“言今”,正站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 那个镜像,没有攻击,也没有消失。它只是抬着手,掌心向上,上面托着一小团……不断变幻着色彩的记忆光球。光球里面,隐约是一个小女孩被锁在门外的画面,还有他自己转身离开时,那混合着恶意与快意的、清晰无比的侧脸。 那是他心底,关于妹妹失踪,最不愿触及、最真实也最丑陋的记忆碎片! 这镜像,竟能抽取并显现这个?! 那镜像看着言今震惊的表情,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抹与方才所有镜像都不同的、带着某种悲哀与嘲弄的复杂笑容。 然后,它握着那团记忆光球,向后一步,无声无息地融入了身后无尽的镜影之中,消失不见。 言今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走!”辛言一把拉住他,用尽最后力气,将他拖向了那近在咫尺的出口。 光芒吞没了他们。 沉默纪元 第七十四章:残响 眼前的白光散去,脚下是实打实的地面,带着一股子陈年灰尘的干涩气味。言今踉跄一步,站稳了,才发现已置身于一处迥异于前的所在。 不再是无限延伸的镜廊,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石室。不大,堪堪能容十来人站立。石壁粗糙,透着青黑色的冷硬,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反复刮擦过。顶上悬着一盏不知燃了多久的油灯,灯焰如豆,昏黄的光勉强驱散着角落的黑暗,却也将整个石室映照得愈发压抑、逼仄。 辛言靠在他身侧的墙壁上,呼吸急促,脸色白得吓人,闭着眼,似乎在极力平复体内翻腾的气血。她右手无力地垂着,掌心的蓝光已彻底熄灭,只留下一个淡淡的、仿佛随时会消失的印记。 言今自己的状况也好不到哪儿去。胳膊上的蓝色印记黯淡无光,传来阵阵酸麻的钝痛。脑子里更是乱糟糟一团,镜廊中最后那个特殊的镜像,以及它手中托着的、关于妹妹的记忆光球,如同鬼魅般在他眼前反复闪现。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何独独它不同?它能抽取人心底最深的记忆,是想做什么?警示?嘲弄?还是……别的什么?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纷乱的念头压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身在何处,以及辛言的伤势。 “还好吗?”他低声问,声音因干渴而沙哑。 辛言缓缓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罕见的疲惫,但依旧清明。“死不了。”她简短地回答,试图站直身体,却牵动了内伤,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言今扶住她,目光扫过这间空荡荡的石室。除了他们进来的那个方向——如今只是一面光秃秃的、与其他无异的石壁,再无明显的出入口。这里,像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盒子。 “没路了?”他心头一沉。闯过了归墟,熬过了白玉京,打碎了无数镜像,难道最终要困死在这间小小的石室里?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仿佛从极遥远地方传来的声音,钻入了他的耳中。 那声音……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语、争吵、哭泣、狂笑……声音混杂不堪,听不真切具体内容,却带着一股子浓得化不开的怨怼、不甘与疯狂。它们并非来自石室之外,倒像是……从四面八方的石壁内部渗透出来的! 言今屏住呼吸,凝神细听。那声音时断时续,如同坏掉的留声机,重复着某些破碎的片段。 “……不该是这样……” “……还给我……” “……为什么是我……” “……一起……毁灭吧……” 这些残破的意念,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言今的心神。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脑海中那些被强行压下的、关于妹妹的愧疚与自我怀疑,竟又有抬头之势。 他猛地看向辛言,见她也是脸色微变,显然也听到了这些“残响”。 “是……那些被镜像吞噬,或者困在镜廊里的……意识残留?”言今猜测道,喉咙有些发紧。这整座塔,仿佛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物,不仅吞噬记忆,连失败者的意识碎片也不放过,将它们碾碎、混合,变成了这无处不在的、折磨人的背景噪音。 辛言没有回答,她挣脱言今的搀扶,踉跄着走到一面石壁前,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到那些冰冷的、布满划痕的石头。 就在她指尖触及石壁的瞬间,那面石壁上的划痕,竟如同活过来一般,微微亮起了暗红色的光芒!紧接着,一幅幅混乱、扭曲、快速闪动的画面,伴随着更加清晰、更加尖锐的哀嚎与诅咒,猛地冲入了辛言的脑海! 她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是触电般猛地收回手,后退几步,背靠着另一面墙壁才勉强站稳,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 “不能……直接接触……”她喘息着说,眼神里带着一丝惊悸,“这些‘残响’……有很强的污染性……” 言今心头一紧。看来,这石室本身,就是一处囚禁、消磨这些意识残响的牢笼。而他们,不幸闯了进来。 那昏黄的油灯,灯焰忽然不安地跳跃了几下。石室内的“残响”声音陡然增大了数倍,变得更加尖锐、狂躁!四面石壁上的暗红光芒明灭不定,那些混乱的画面仿佛要突破石壁的束缚,扑将出来! 一股庞大而混乱的负面情绪浪潮,如同实质般压向两人!绝望、愤怒、憎恨、疯狂……种种极端意念,试图撕裂他们的理智,将他们同化成这“残响”的一部分! 言今只觉得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无数不属于他的、充满恶意的念头在脑海中翻腾。他死死咬着牙,凭借意志力硬扛,怀中的土黄册子再次传来温热,护住他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辛言的情况更糟,她本就心神受损,此刻在这狂暴的“残响”冲击下,脸色已由白转青,身体微微痉挛,眼看就要支撑不住。 不能坐以待毙! 言今目光扫过那盏唯一稳定的光源——悬在顶上的油灯。这灯能在如此环境中保持不灭,定有蹊跷! 他强忍着脑海中的翻江倒海,猛地踏前几步,来到石室中央,抬头死死盯住那豆大的灯焰。他将所有意念集中,不再去抗拒那些“残响”,而是试图去感知、去理解它们那混乱核心中,唯一共通的、也是最原始的诉求—— 存在过的证明。 哪怕扭曲,哪怕痛苦,哪怕只剩下这疯狂的残响,它们也拒绝被彻底遗忘,拒绝归于绝对的“无”! 他将这份从无数疯狂中提炼出的、带着悲凉底色的“理解”,混合着土黄册子里那些抢回来的“回甘”所代表的“真实存在”,化作一股无声的呐喊,投向那盏油灯! “我知道你们存在过!” 灯焰猛地一涨!昏黄的光芒骤然变得明亮、稳定,如同在这绝望的牢笼中,撑开了一小片安宁的结界! 那狂暴的“残响”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瞬间减弱了大半!石壁上暗红的光芒也黯淡下去,那些混乱的画面变得模糊。 压力骤减。 言今脱力般单膝跪地,大口喘着气,汗水已浸透衣衫。 辛言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剧烈地咳嗽着,但眼神里的混乱已逐渐平息。 石室内,恢复了那种低沉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背景噪音 level。 短暂的安宁中,言今忽然听到,在那减弱了的“残响”深处,似乎夹杂着一个……与众不同的、极其微弱的哼唱声。调子不成调,断断续续,却莫名带着一点……孩童般的、单纯的节奏。 这哼唱声,与周围那些充满怨毒的残响格格不入。 他挣扎着站起身,循着那微弱的哼唱声,走到对面那面石壁前。这面墙壁上的划痕似乎比其他几面要浅一些,也少一些。 他将耳朵轻轻贴了上去。 那哼唱声清晰了一点点。确实是个孩童的声音,哼着某种早已失传的、简单的歌谣。哼唱声中,没有怨怼,没有疯狂,只有一种……被遗忘许久的、干净的悲伤。 就在这时,这面石壁靠近角落的地方,几道看似杂乱的划痕,在昏黄灯光的照耀下,隐约组成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向内凹陷的……手掌印记。 言今心中一动。 沉默纪元 第七十五章:童谣 那哼唱声断断续续,像风中残烛,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往人心窝子里钻。不是塔里常见的怨毒与疯狂,倒像是……谁家走丢了的孩子,躲在黑旮旯里,自个儿给自个儿壮胆,哼着早已没人记得的歌谣。 言今的耳朵贴着那面冰凉的石壁,那干净的、带着稚嫩悲伤的调子,与周遭那些污浊狂躁的“残响”格格不入,像油浮在水上,界限分明。他心尖儿像是被什么轻轻掐了一下,不疼,却泛开一股难言的酸涩。 他移开耳朵,目光落在石壁角落那几道浅淡划痕组成的手掌印上。那印子不大,像是孩童的尺寸,向内微微凹陷,与粗糙的石壁触感迥异,摸上去,竟有几分温润。 辛言也撑着身子走了过来,她脸色依旧不好,但眼神已恢复了惯常的冷冽。“有古怪。”她盯着那手掌印,低声道。 言今点了点头。这满室的疯狂残响中,唯独这一处,透着一丝不寻常的“净”。他沉吟片刻,想起在“白玉京”,是那本土黄册子里的“回甘”触动了灯焰;在镜廊,是那份“真实”击碎了镜像。或许,对付这塔里的诡异,就不能按常理出牌。 他看着那手掌印,又侧耳听了听那微弱的童谣哼唱,心里头有了个大胆的猜想。 他没有运起胳膊上那已黯淡的蓝光,也没有去掏怀里的册子,只是缓缓地,将自己那只因为一路攀爬搏杀而布满细小伤口和尘垢的右手,依照印记的轮廓,轻轻按了上去。 手掌与石壁接触的刹那,没有预想中的机关响动,也没有光芒爆发。 只有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暖流,顺着手掌的纹路,悄然渗入他的体内。那暖流不霸道,温吞吞的,像春日解冻的溪水,流过他因疲惫和紧绷而酸痛的四肢百骸。 紧接着,他眼前的景象模糊、扭曲起来。石室、油灯、辛言关切的脸,都如同浸了水的墨画,氤氲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段破碎的、却色彩鲜明的记忆画面,强行涌入他的脑海—— 那是个阳光很好的午后,院子里有棵老槐树,蝉鸣聒噪。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褂子的小女孩,约莫五六岁,扎着两个羊角辫,正坐在树下的青石板上,晃荡着两只够不着地的小脚丫,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她手里,宝贝似的捧着半块黄澄澄的米糕。 “小豆子,唱啥呢?给阿婆听听。”一个慈祥的、带着笑意的老妇人声音响起,画面边缘,露出一角打着补丁的干净围裙。 小女孩抬起头,小脸圆嘟嘟的,眼睛亮晶晶的,她把米糕往怀里藏了藏,笑嘻嘻地继续哼,调子正是言今在石壁外听到的那个。 “月娘娘,亮堂堂,爹织布,娘插秧……” “乖乖囡,吃米糖,吃一半,留一半……” “留一半,给哪个?给隔壁……木头郎……” 哼到“木头郎”,小女孩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阳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在她身上跳跃着光斑。 画面至此,骤然中断! 那暖流也瞬间消失。 言今猛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还保持着按着手掌印的姿势,依旧站在那间压抑的石室里,辛言正疑惑地看着他。 “你……看到什么了?”辛言问。她注意到言今的眼神有些恍惚,脸上竟带着一丝未曾有过的、柔软的怔忡。 言今张了张嘴,那阳光、槐树、蝉鸣、小女孩缺了门牙的笑,还有那半块黄澄澄的米糕,如此鲜活,如此……真实。与这塔里的一切,形成了荒谬而刺眼的对比。 “一段……记忆。”他声音有些沙哑,“一个小孩的。”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残留的、微弱的暖意还在。这不是攻击,也不是陷阱,倒像是一个……被遗忘在此地的、干净的魂灵,在绝望中无意间留下的一点……馈赠? 这孩童的记忆,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只有最简单的快乐与一点点顽皮的悲伤(大概是舍不得那半块米糕?)。它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又是如何能在这吞噬、消磨一切的“残响”牢笼中,保持住这份纯净,甚至……还能给予他人一丝慰藉? 那哼唱声,似乎在他接触之后,变得清晰了一点点,不再是断断续续,虽然依旧微弱,却连贯了起来,执着地在这充斥着疯狂的石室里,圈出一小片安宁的净土。 也就在这童谣变得清晰的刹那,石室另一面原本毫无缝隙的墙壁上,伴随着极其轻微的“咔哒”声,竟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门!门外,是向下延伸的、幽暗的阶梯。 出路,竟以这种方式出现了。 辛言看向那突然出现的窄门,又看向言今依旧按在石壁上的手,眼神复杂。“是那……童谣?” 言今缓缓收回手,掌心那点暖意渐渐散去,但那段短暂的、阳光明媚的记忆,却如同烙印般留在了他心里。他点了点头,心里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塔,吞噬记忆,制造空壳,熬炼人心,囚禁残响,污浊不堪。可在这至暗之处的缝隙里,竟还藏着如此干净的东西。这到底是一座怎样的塔?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面石壁,仿佛还能听到那稚嫩的哼唱。 “月娘娘,亮堂堂……” 他转身,搀起辛言,走向那幽暗向下的阶梯。 这一次,路,似乎是通往更深处。 沉默纪元 第七十六章:倒悬林 那向下的阶梯,幽深得很,像是直通地肺。脚踩在石阶上,声音闷闷的,传不远,就被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给吞了。空气里那股子灰尘味儿淡了,换上了一股子潮湿的、带着腐烂草木和铁锈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吸进鼻子里,凉飕飕的,直往脑门顶钻。 言今搀着辛言,一步步往下挪。辛言的伤还没缓过来,脚步有些虚浮,大半重量都倚在他身上。她没说话,只偶尔因牵动内伤而极轻地吸一口气,在这死寂的阶梯里,听得格外清楚。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却又让人瞬间屏住了呼吸。 阶梯到了尽头,连接着的,是一片无法用常理揣度的诡异空间。 头顶上方,不再是塔的穹顶,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浑浊的暗黄色“天空”,没有日月星辰,只有缓慢蠕动的、如同脓疮般的云团,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微光。借由这微弱的光,可以看到,他们正站在一片“地面”上,但这地面,并非泥土沙石,而是无数粗壮、扭曲、倒垂下来的巨大树根,相互纠缠、盘绕而成!树根湿漉漉的,布满粘滑的青苔和叫不出名字的惨白色菌类,踩上去,软中带硬,滑腻不堪,稍不留神就能崴了脚。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些倒垂的树根之上,并非光秃秃的——它们“生长”着东西。 那是一片片“倒悬”的屋舍、街巷、乃至残破的城楼! 这些建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连根拔起,又胡乱地、头下脚上地“种植”在了这倒垂的树根丛林之中。歪斜的木质阁楼,半塌的砖石院落,挂着破败招牌的店铺,甚至还有一架只剩骨架的马车,全都死死地“长”在树根上,与那些湿滑的苔藓和菌类融为一体。许多建筑已经腐朽不堪,木料发黑,砖石剥落,露出里面空洞洞的黑暗,像是一只只死不瞑目的眼睛。 所有的东西,都是倒着的。 言今抬头(或者说,是看向这片空间的“上方”),能看到那些屋舍的“屋顶”紧贴着上方的树根,“地基”却遥遥指向下方无尽的黑暗深渊。一条条本应是平地的街巷,此刻如同扭曲的蟒蛇,垂直地悬挂在视野里。这种彻底颠倒的认知,让他一阵强烈的眩晕,胃里翻江倒海。 “这……是什么鬼地方?”他喃喃自语,声音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辛言也稳住了身形,强忍着不适,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倒悬的建筑丛林。“第八层,‘倒悬林’。”她声音低沉,“据说……是塔吞噬掉的、某些‘失败世界’的残骸,被胡乱堆积于此,成了这副模样。” 失败世界的残骸?言今心头巨震。这塔,不仅能吞噬人的记忆,连世界都能吞噬、消化,然后将残渣丢弃在这种地方?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腐烂与铁锈混合的气味,更浓了。隐约地,还能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仿佛从那些倒悬建筑深处传来的声音——不是之前石室里的疯狂残响,而是另一种……空洞的、机械的重复声响,像是坏掉的钟摆,又像是滴水穿石,规律得令人心头发瘆。 两人小心翼翼地在这片由倒垂树根构成的“地面”上行走。树根之间的缝隙很大,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偶尔有冷风从深渊中吹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们经过一座倒悬的茶馆,招牌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几只粗壮的树根直接从屋顶穿入,又从地板(现在是上方)穿出,将整个茶馆死死固定住。透过歪斜的窗棂,能看到里面桌椅翻倒,茶具碎了一地,全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菌丝。 又走过一条垂直悬挂的街巷,两旁是倒置的店铺,布幌子耷拉着,颜色褪尽。一家肉铺的钩子上,还挂着一块干瘪发黑、难以辨认原貌的东西,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微风,轻轻晃荡。 死寂,荒诞,还有一种被时间遗忘的、彻底的腐朽。 “看那里。”辛言忽然停下脚步,指向斜上方(对他们而言是斜下方)的一处。 言今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远处一片尤其密集的倒悬建筑群中,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周围环境的……活动的光晕在闪烁。那光晕很淡,带着一点青白色,在这片死气沉沉的倒悬林里,如同黑夜中唯一的萤火。 有光,就可能有人,或者……别的什么。 “过去看看?”言今征询辛言的意见。 辛言点了点头。在这完全迷失方向的地方,任何一点异常,都可能是线索。 他们调整方向,朝着那点微光艰难跋涉。在倒垂的树根上行走,需要极高的平衡和耐心,速度根本快不起来。越靠近那片建筑群,那股铁锈味就越发浓重,甚至盖过了腐烂的气息。 那是一片规模不小的倒悬宅院,青砖黑瓦,依稀能看出昔日的规整气象,只是如今被树根撕裂、贯穿,显得破败不堪。那点青白色的光晕,正是从宅院深处,一座似乎是主屋的建筑里透出来的。 两人互相搀扶着,攀过几根横亘在前的巨大树根,终于来到了那主屋的“下方”。主屋的“大门”(现在是朝上开的)紧闭着,门板上雕刻的花纹已被苔藓覆盖大半。那青白色的光,就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 言今深吸一口气,伸手推了推那扇沉重的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竟被他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腥甜气的铁锈味,混杂着陈年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借着门缝里透出的青光,言今看清了屋内的景象。 这一看,让他浑身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沉默纪元 第七十七章:青衣匠 门轴那声“嘎吱”,像是掐着脖子挤出来的,在这死寂的倒悬林里,刺得人耳膜发痒。言今推开门缝,那股子混杂着铁锈和腥甜的怪味儿更冲了,直往脑门里钻。他眯着眼,借着里头那青白色的光往里瞧。 这一瞧,浑身的汗毛唰地立了起来。 屋里头,和他想的不一样。没有堆积的破烂,也没有横七竖八的尸骸,反倒是……异常的“整齐”。 这屋子是倒悬着的,原本的房梁屋脊现在成了踩在脚下的“地面”,而原本的地面,则成了高高在上的“顶棚”。可这上下颠倒的屋里,却靠墙立着几个多宝阁似的木架子,架子也是倒着的,脚朝上,头朝下,牢牢“钉”在如今是“地面”的房梁上。架子上,分门别类,摆放着许许多多……零件。 人的零件。 有整条的手臂,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关节处能看到精细的金属轴承和缠绕的、闪着幽光的丝线;有单独的手掌,五指微张,指甲修剪得整齐,掌心却镂刻着复杂的符文;还有一颗颗头颅,男女老少皆有,面容安详如同沉睡,眼皮却都紧闭着,脖颈断口处光滑,露出里面齿轮咬合的结构。 这些“零件”都擦拭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在屋内中央那盏悬吊着的、散发着青白色火焰的古怪灯笼照耀下,泛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光泽。 屋子正当间,摆着一张宽大的石台,石台旁,背对着门口,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瘦削,头发用一根木簪随意挽着。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些小巧的锉刀、刻针之类的工具,在一只断手上细细地忙碌着。那断手的手指被他拨弄着,发出极其轻微、规律的“咔哒”声,像是在调试机括。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那青衫人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将手中的工具一件件放下,在那石台上摆得整整齐齐。然后,他才慢慢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色有些苍白,眼神平静得像两潭深井的水,看不到丝毫波澜。他的目光在言今和辛言身上扫过,尤其是在辛言那明显带着伤、气息不稳的状态上停留了一瞬,最后落回言今脸上。 “有客自远方来。”他开口了,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沙哑,却异常平稳,听不出喜怒,“陋室凌乱,见笑了。” 言今喉咙有些发干,这地方,这景象,这人的平静,都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性。他握紧了拳,胳膊上那黯淡的蓝光印记微微发热,像是在预警。“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青衫人没有回答,反而站起身,走到旁边一个木架子前,取下一只调试好的、苍白修长的手,拿在手里端详着,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此地无名,不过是一处修补残躯的工坊罢了。”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我嘛,就是个匠人,修补些坏了的东西。” 他说着,目光转向辛言,那平静的眼神里,似乎多了一丝……兴趣?“这位姑娘,伤得不轻。经络紊乱,心神受损,像是被极霸道的力量反噬所致。若信得过在下,或可一试。” 辛言眼神一冷,没有接话,只是微微挪动脚步,将半边身子隐在言今侧后方,右手悄无声息地按在了腰后某处。 言今心念急转。这匠人言语古怪,身处这等诡异之地,做的又是这等骇人听闻的“活计”,绝非善类。但他似乎……并无立刻动手的意思? “修补?”言今盯着他手中那只断手,强压下心头的寒意,“用这些……东西?” 匠人将那断手轻轻放回架子,转过身,面对着他们,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万物皆有其理,坏了,便需修补。人身亦是如此。记忆会磨损,情感会崩坏,躯壳……自然也会朽烂。换掉坏掉的部件,装上好的,便能继续‘用’下去,岂不省事?”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在谈论修理一件寻常的家什。 “继续……用?”言今捕捉到这个词,心底寒气直冒。他把人,当成了工具?器物? “不然呢?”匠人反问道,那平静的眼神里,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近乎麻木的困惑,“坏了,不修,难道任由其彻底腐烂,化作这倒悬林里的一捧淤泥?那才是真正的浪费。” 他指了指周围架子上那些冰冷的“零件”。“这些,都曾是‘坏掉’的,被我寻来,拆解,修补,打磨,以待后用。它们比原先更坚固,更稳定,不会再被无谓的情感、记忆所拖累。这才是……进化。” 言今听得头皮发麻。这人的理念,已然扭曲到了极致。在他眼里,活生生的人,与一台机器、一件家具,并无区别。 “我们不需要你的‘修补’。”言今斩钉截铁地说道,拉着辛言,缓缓向门口退去。 匠人看着他们的动作,并未阻拦,只是那平静的眼神,渐渐冷了下去。“由不得你们。” 他话音未落,也不见他有何动作,屋子角落的阴影里,突然站起了两个“人”! 那两人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一男一女,面容呆滞,眼神空洞,动作却异常敏捷,悄无声息地封住了门口。他们的手臂、脖颈等裸露的皮肤上,隐约能看到与架子上那些“零件”类似的接缝和金属光泽。 活傀儡! 言今心头一紧,将辛言护在身后,胳膊上的蓝光艰难地亮起,凝聚成一层稀薄的光晕。 匠人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抗拒,是无谓的挣扎。接受‘修补’,方能得大自在,大安宁。”他抬起手,指向辛言,“尤其是你,姑娘。你体内的‘噪音’已然失衡,若不加以疏导和‘加固’,迟早会彻底崩毁,届时,神仙难救。” 辛言瞳孔微缩,这匠人,竟能一眼看穿她体内“噪音”的状况?! 那两具活傀儡,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步逼近。 言今深吸一口气,知道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这第八层的凶险,果然非同一般。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匠人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屋子深处,那青白色灯笼光芒未能完全照亮的一片黑暗角落。 他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首次出现了一丝裂痕,眉头微微蹙起。 “时候……到了。”他喃喃自语,语气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不再理会言今二人,竟是转身,快步走向那片黑暗,身影迅速被阴影吞没。 那两具逼近的活傀儡,也同时停下了动作,如同被断了线的木偶,僵立在原地,恢复了死寂。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 这匠人,为何突然离去?那片黑暗里,藏着什么? 沉默纪元 第七十八章:新胚 匠人那青布衫子的背影,一晃,就融进了屋子深处的黑暗里,像是水滴渗进了干涸的土,没半点声息。那两具堵着门的活傀儡,也真就跟断了线的木偶似的,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先前那点子僵硬的“活气儿”都没了,只剩下死沉沉的空洞。 言今和辛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惊疑。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像三伏天陡然刮起穿堂的冷风,让人心里头直犯嘀咕。 “他……做什么去了?”言今压着嗓子,目光扫过那两具傀儡,又投向匠人消失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青白色的灯笼光,到了那片地界,就怯了,晕开一圈模糊的边,再往里,便是纯粹的墨色。 辛言没答话,她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极力感知着什么,脸色比刚才更白了几分。“那里面……有东西在‘醒’。”她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确定,“很微弱,但……不一样。” 不一样?言今心头一紧。这满屋子的人体零件,活傀儡,还不够“不一样”么?能让那看似古井无波的匠人如此急切,连到手的“修补”对象都顾不上,那黑暗里的东西,得是什么来头? 危险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蛛网,从那片黑暗里弥漫开来,比方才直面匠人时,更让人脊背发凉。这是一种……孕育中的、未知的凶险。 “走?”言今看向辛言,用眼神询问。趁那匠人被牵制,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辛言却缓缓摇了摇头,她目光锐利地扫过屋内那些冰冷的架子和零件,最后落在那张宽大的石台上。“他走得急,或许……会留下什么。” 言今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匠人诡异莫测,对塔的了解似乎极深,他的工坊里,难保没有关于出路,或是这塔本身秘密的线索。风险固然大,但机遇同样存在。 他点了点头,搀着辛言,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两具僵立的傀儡,踏入了这间颠倒的工坊。 离得近了,更觉得那些架子上的人体零件寒气逼人。那些苍白的断手,安详的头颅,在青白灯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非活物的、瓷器般的光泽,可内里那精密的金属结构与符文,又明确地告诉观者,它们并非死物,而是某种被强行“定格”的存在。 言今强忍着不适,目光在架子上逡巡。除了零件,还有一些散落的工具,以及几卷颜色暗沉、材质不明的皮纸,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勾勒着复杂的人体经络与结构图,旁边标注着扭曲难辨的符号。 辛言则更关注那张石台。台面上散落着匠人刚才使用的锉刀、刻针,还有一小碟未曾用完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粘稠黑色胶质。她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指尖极轻地拂过石台表面,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和残留的、属于匠人的某种独特气息。 她的指尖,在石台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停住了。那凹陷很浅,形状也不规则,像是常年累月被什么东西磨出来的。她凑近了些,仔细分辨,那凹陷里,似乎残留着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带着生机的能量波动?与这满屋子的死寂冰冷,截然不同。 就在这时,屋子深处那片黑暗里,突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 “咚……” 像是一颗沉睡许久的心脏,猛地、生涩地,跳动了第一下。 这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震得言今和辛言耳膜嗡鸣,连带着脚下(头顶?)这倒悬的“地面”都似乎随之轻轻一颤! 那两具僵立的傀儡,空洞的眼窝里,竟同时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红光! 黑暗深处,那青衫匠人模糊的身影似乎晃动了一下,传来他压抑着激动、却又带着某种狂热期待的喃喃自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成了……脉动……新胚……终于……” 新胚? 言今心头剧震。难道那黑暗里,不是什么宝物或怪物,而是……一个正在被“制造”出来的……新的人造物?一个远比这些活傀儡更“完美”、更“高级”的存在? 那股孕育中的凶险感,随着这一声心跳,陡然变得清晰、强烈了数倍!仿佛有一头蛰伏的凶兽,正在黑暗中睁开它的眼睛! 不能再待下去了! 言今一把拉住辛言的手臂,也顾不上再看什么线索,低喝道:“走!” 两人毫不犹豫,转身就向门口冲去! 几乎在他们动身的同一时间,黑暗深处,第二声心跳传来! “咚!” 这一声,比第一声更有力,更沉稳!伴随着心跳声,一股无形的、带着掠夺意味的威压,如同潮水般从黑暗中涌出,瞬间席卷了整个工坊! 架子上的那些人体零件,竟同时微微震颤起来,发出细密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两具堵门的傀儡眼窝中的红光大盛,僵硬地转动脖颈,空洞的目光,死死锁定了冲向门口的言今和辛言! 匠人狂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 “醒来!我的……完美造物!” 言今感到一股冰冷的锁定的意念落在了自己背上,如芒在背!他猛地回头,只见那片黑暗中,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炭火,骤然亮起! 沉默纪元 第七十九章:无暇 那两点猩红,亮得邪性,像刚从炉膛里夹出来的火炭,灼得人眼睛生疼。它们嵌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却带着一种原始的、饥饿的注视,牢牢钉在言今和辛言背上。 “咚!” 第三声心跳传来,沉闷有力,震得人胸腔子都跟着发麻。架子上的零件“哗啦啦”抖得更厉害了,那两具堵门的活傀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生锈风箱拉扯的声音,僵硬地迈开步子,张开手臂,直挺挺地抓了过来! “冲出去!”言今低吼,胳膊上那稀薄的蓝光猛地一涨,虽不耀眼,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硬生生撞向左侧那具傀儡! “砰!” 蓝光与傀儡坚硬的身躯撞在一起,发出闷响。言今只觉得胳膊一阵剧痛,像是砸在了铁砧上,那傀儡也被撞得一个趔趄,向旁歪去,露出半个空档。 辛言几乎在言今动作的同时动了!她没去硬闯,身子如同没有重量般向下一滑,从右侧那具傀儡扬起的臂膀下钻过,受伤的右手在地面(房梁)一按,借力腾空,足尖在倒悬的门框上轻轻一点,人已如燕子般掠出了门外! “言今!”她在门外急唤。 言今趁那被撞开的傀儡还未站稳,猛地从那半个空档里挤了出去,后背衣衫“刺啦”一声,被傀儡的手指刮破了一道口子,火辣辣地疼。 两人冲出工坊,重新踏在那湿滑冰冷的倒垂树根上,头也不回,向着来时方向的黑暗深处发足狂奔! 身后,那工坊里传来的心跳声,一声紧过一声! “咚!”“咚!”“咚!” 每一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在人心尖上。伴随着心跳,一股冰冷、粘稠如同实质的威压,如同涨潮的海水,从工坊里汹涌而出,迅速弥漫开来! 言今只觉得后颈的寒毛根根倒竖,那股被锁定的感觉非但没有因为逃离工坊而消失,反而更加清晰、更加迫近!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两道猩红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穿透了距离,死死地咬在他的背上。 “那东西……出来了!”辛言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她受伤之下,速度明显慢了些,呼吸也变得粗重。 言今回头瞥了一眼。 就这一眼,让他头皮几乎炸开! 只见那工坊门口,青衫匠人站在那里,脸上再无之前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混合着敬畏与期待的扭曲表情。而在他身前,黑暗如同活物般向两侧分开,一个“人影”,正缓缓地、一步一顿地,走了出来。 它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但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苍白色,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却又隐隐能看到内部流动的、暗红色的细微光络,如同人体的血管。它的面容模糊,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那两个燃烧着猩红光芒的窟窿,占据了本该是眼睛的位置。 它没有头发,没有衣物,就这么赤裸着,悬浮在离地(树根)半尺的空中,每一步落下,脚下那湿滑的苔藓和菌类便瞬间失去所有色彩,变得灰白、干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与……记忆! 它经过之处,连空气中那些细微的、属于失败世界的残响,都仿佛被它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力场抚平、抹除,留下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洁净”! 这就是匠人口中的“新胚”?“完美造物”? 它叫——“无暇”? 言今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名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鬼东西,它在吞噬周围的一切“存在”!不仅仅是生命,连记忆、情感、乃至时间留下的痕迹,都在被它“净化”! “不能让它靠近!”言今嘶声喊道,拉着辛言,拼命加快脚步。 然而,那“无暇”看似步履缓慢,实则速度极快!它悬浮着飘行,与崎岖不平的树根地面毫无阻碍,与言今二人之间的距离,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短! 它所过之处,留下一道宽约数尺的、绝对的“虚无”轨迹,仿佛连空间本身都被它抹去了一块! 辛言猛地停下脚步,推开言今,转身面对那追来的“无暇”。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冷冽如刀,左手并指如剑,指尖竟逼出了一点极其凝练、几乎要碎裂开的蓝色幽光! “你先走!”她低喝,声音带着决绝。 言今如何肯?他一把抓住辛言的手臂,吼道:“一起走!这东西邪门,硬拼不得!” 就在这争执的刹那,“无暇”已追至十丈之内!那两道猩红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了过来,一股强大的、带着抹除意味的吸力,骤然作用在两人身上! 言今只觉得自己的意识一阵模糊,脑海中许多杂乱的记忆画面,竟如同受到牵引般,要脱体而出,投向那“无暇”!他怀中的土黄册子剧烈震颤,散发出灼热的暖意,死死护住他核心的记忆不被掠夺。 辛言更是闷哼一声,她体内本就失衡的“噪音”,在这股吸力下,竟有失控的迹象,那点凝聚在指尖的蓝光剧烈闪烁,眼看就要崩溃! “无暇”抬起了它那苍白的手臂,指向辛言。它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浮现出一丝……“好奇”? 匠人狂热的声音,如同鬼魅般从后方传来:“对!就是她!她体内那不稳定的‘噪音’……是绝佳的‘养料’!抓住她!” “无暇”猩红的目光,瞬间完全锁定在辛言身上!那股吸力陡然增大了数倍! 辛言指尖的蓝光“噗”地一声,彻底湮灭!她身体一晃,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向后倒去! “辛言!”言今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上前,将她拦腰抱住。 而“无暇”那苍白的手指,已几乎要触碰到辛言的额头! 沉默纪元 第八十章:舍身 那苍白的手指,带着抹除一切的寒意,眼见着就要点上辛言的眉心。言今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他猛地将辛言往自己怀里一拽,用自个儿的后背,硬生生迎向了那根手指! 预想中的剧痛并未传来。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被他紧紧抱住的辛言,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猛地一挣!她非但没有躲,反而迎着那手指,抬起了头! 她嘴角还挂着殷红的血渍,脸色白得像纸,可那双眼睛,却亮得骇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她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燃烧着猩红光芒的窟窿,看着那模糊不清的、非人的面容,嘴角竟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 然后,她做了一件让言今魂飞魄散的事—— 她抬起那只带着黯淡蓝光印记的右手,不是去格挡,也不是攻击,而是主动地、迅速地,一把抓住了“无暇”那伸来的、苍白的手腕! “辛言!”言今肝胆俱裂,嘶声大喊。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无暇”那猩红的目光,似乎因这突如其来的接触而凝滞了一瞬。下一秒,一股无法形容的、狂暴的吸力,以两人接触的点为中心,轰然爆发! 辛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周身的空气都开始扭曲,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丝线正从她体内被强行抽离,涌入“无暇”那苍白的身躯!她掌心的蓝光印记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明灭不定,那光芒不再稳定,反而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紊乱的尖锐感,像是在发出最后的、无声的哀鸣。 她在主动将自己体内那失衡的、狂暴的“噪音”,作为诱饵,灌向“无暇”! “不——!”言今目眦欲裂,想要强行分开他们,可那吸力形成的力场如同铜墙铁壁,将他死死排斥在外,只能眼睁睁看着辛言的身影在力量的洪流中迅速变得模糊、透明! “对!就是这样!完美的养料!哈哈哈!”后方,青衫匠人癫狂的笑声传来,带着得偿所愿的兴奋。 “无暇”那半透明的苍白色身躯,在吞噬了辛言灌注的“噪音”后,内部流动的暗红光络骤然变得明亮、狂暴起来!它的身形似乎都膨胀了一圈,散发出的威压更加恐怖,那抹除一切的力场范围急速扩大,周围的树根、苔藓以更快的速度失去色彩,化为飞灰! 它那模糊的面容上,两点猩红的光芒炽烈得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辛言,那原始的“饥饿”感,变成了某种更具体的、带着贪婪的“专注”。 辛言的身体,已近乎完全透明,只有那只抓住“无暇”手腕的右手,还残留着一点实体的轮廓,上面的蓝光印记,也黯淡到了极致,如同风中残烛。 她回过头,看了言今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冷冽,也没有了决绝,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言今看不懂的情绪,像是解脱,又像是……一丝若有若无的……歉意? 然后,她猛地松开了手。 不是被弹开,而是她自己,主动放开了。 失去了她的支撑,那狂暴的力量洪流瞬间失去了平衡。“无暇”发出一声非人的、带着痛苦与愤怒的尖啸,那尖啸无声,却直接冲击灵魂,让言今头痛欲裂! 辛言那近乎透明的身影,如同破碎的泡沫,向后飘飞,直直坠向下方那无尽的黑暗深渊。 而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光屑,如同萤火,飘飘悠悠,竟没有完全被“无暇”吞噬,而是顽强地附着在了它那苍白的手腕上,一闪,随即隐没不见。 “无暇”似乎并未在意这点微不足道的“残留”,它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体内那突然涌入的、狂暴而陌生的力量上。它悬浮在原地,身躯内部光络乱窜,发出不稳定的能量波动,暂时停止了对言今的追击。 言今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辛言消失的那片黑暗,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思绪。 她……就这么没了? 为了救他,主动……被那鬼东西吞噬了? 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迟来的、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青衫匠人快步走了过来,看都没看失魂落魄的言今一眼,只是狂热地打量着暂时停滞的“无暇”,嘴里喃喃着:“融合……需要时间……完美……即将诞生……” 言今缓缓抬起头,看向匠人那因为兴奋而扭曲的侧脸,又看向那正在消化辛言“噪音”的、散发着不祥波动的“无暇”。 一股从未有过的、冰冷的杀意,如同毒藤般,从他心底最深处,疯狂滋生出来。 他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来。 怀里的土黄册子,传来一阵微弱却坚定的温热。 沉默纪元 第八十一章:言初 那痛楚,不是刀砍斧劈,是钝刀子割肉,一下下,从心窝子里往外剜。辛言最后那一眼,像是烧红了的烙铁,烫在他魂儿上,滋滋作响。言今只觉得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了,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只有怀里那本土黄册子传来的那点温热,还提醒着他,得喘气,得活着。 可活着,为了啥? 他茫然地抬眼,看向不远处那悬浮着的“无暇”。这东西吞了辛言,此刻正像个吃撑了的饕餮,通体苍白的“皮肤”下,那些暗红色的光络如同受惊的蛇群,乱窜不休,搅得它那完美的人形轮廓都微微扭曲起来,散发出的威压时强时弱,极不稳定。那两点猩红的光芒,也不再是纯粹的饥饿与冷漠,反而透出一丝……烦躁?甚至是一丝极淡的、属于“噪音”特有的紊乱尖锐。 青衣匠人围着“无暇”打转,搓着手,脸上又是兴奋又是焦急,嘴里念念叨叨:“快了,快了……撑过去,便是真正的完美……咦?这波动……” 他似乎也察觉到了“无暇”状态的不对劲,那狂热的眼神里,第一次掺入了一丝疑虑。 言今没理会匠人。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无暇”那刚刚被辛言抓住过的右手腕上。那里,原本苍白的肤色下,似乎隐隐约约,多了一道极细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蓝色纹路,像是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又像是一粒……埋进沃土的种子。 辛言…… 是她留下的?还是……那失控的“噪音”造成的侵蚀?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他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就在这时,“无暇”似乎终于压制不住体内那狂暴的“噪音”,猛地仰头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那尖啸直刺灵魂,比先前更加尖锐、混乱!它周身那抹除一切的力场骤然失控般膨胀、收缩,将靠近它的几根倒垂树根瞬间化为齑粉! 它那模糊的面容上,两点猩红的光芒疯狂闪烁,竟隐隐分裂出更多的、细小的红点,像是要崩散开来!它抬起双手,不再是精确的指向,而是毫无章法地向着四周乱抓、乱挥,一道道无形的抹除之力胡乱迸射,将这片倒悬林搅得天翻地覆! “不对!不对!平衡被打破了!那‘噪音’……太烈了!”青衣匠人脸色大变,连连后退,躲避着那失控的力量,先前那掌控一切的姿态荡然无存,只剩下惊慌与不解。 机会! 言今浑浊的眼神里,猛地迸发出一丝狠厉的光! 辛言用命换来的,不是这怪物的完美,而是它的……破绽! 他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或许是那彻骨的悲痛,或许是那土黄册子里传来的、越来越灼热的暖意,又或许是辛言最后那一眼里,未说尽的嘱托。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逃跑,而是向着那失控的“无暇”,冲了过去! “找死!”匠人惊怒交加,试图操控那两具呆立的傀儡阻拦,可那两具傀儡在“无暇”失控的力场波及下,竟也动作迟滞,如同陷入泥沼。 言今不管不顾,他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愤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对辛言那未及言说的、复杂难明的情感,尽数灌注到右臂那黯淡的蓝色印记中! 那印记,从未如此滚烫过!仿佛要将他的手臂灼穿!蓝色的光芒不再是稀薄的光晕,而是凝聚成了实质般的、跳跃不定的电弧,发出“噼啪”的轻响! 他脑海中,不再是那些被吞噬的、属于他人的记忆片段,而是他自己的,最原始、最本真的记忆洪流——妹妹失踪那天,天空灰蒙蒙的颜色;第一次独自面对罪犯时,手心的冷汗;还有……辛言站在他身前,背影单薄却决绝的画面。 这些记忆,杂乱,鲜活,带着毛刺,带着温度,与“无暇”那追求绝对“洁净”、抹杀一切“杂质”的本质,截然相反! 他将这团炽热的、混乱的、属于“言今”本身的记忆与情感,化作一柄无形的、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尖刀,不是斩向“无暇”的身躯,而是狠狠地,捅向了它那两点疯狂闪烁的猩红目光——那似乎是它意识的核心! “把我的……还给我!”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嗡——!” 蓝色的电光与猩红的目光狠狠撞在一起!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极其尖锐的、仿佛玻璃被刮擦的噪音,撕裂了空气!“无暇”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混乱的无声尖啸,那两点猩红的光芒如同被重锤砸中的琉璃,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强光,随即,上面竟蔓延开无数蛛网般的、细密的蓝色裂纹! 它那失控的抹除力场,在这一击之下,竟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骤然坍缩、消散! “无暇”那半透明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内部乱窜的暗红光络变得明灭不定,它悬浮的高度猛地下降,几乎要触碰到下方的树根。那模糊面容上的猩红裂纹不断扩大,光芒迅速黯淡下去。 它抬起那只带着淡蓝纹路的手腕,似乎想要触摸自己“眼睛”上的裂纹,动作却僵硬而迟缓。 言今脱力地跪倒在地,右臂上的蓝光印记如同燃尽的炭火,彻底熄灭,只留下一个焦黑的、深入骨髓的灼痕,剧痛钻心。但他死死盯着“无暇”,盯着它眼中那不断蔓延的蓝色裂纹。 青衣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像是无法理解他完美的“造物”为何会被这样一个他视为“残次品”的家伙重创。 “不……不可能……‘无暇’应该……完美……”他失魂落魄地喃喃。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无暇”眼中那蔓延的蓝色裂纹,并未如同寻常伤势般稳定或修复,反而像是活物一般,开始微微搏动起来!那搏动的频率,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的“生机”? 一丝极其淡薄、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初生婴儿无意识的呓语,断断续续地,从“无暇”那濒临崩溃的核心中,传递出来,直接响在言今的心头: “……哥……哥……” 言今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那苍白的、眼中布满蓝色裂纹的“怪物”。 这声音……这呼唤…… 是辛言?! 沉默纪元 第八十二章:交融 那一声“哥”,又轻又飘,像蛛丝,风一吹就能断。可落在言今耳朵里,却比九天惊雷还炸。他浑身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浸到了冰窟窿里,又猛地给捞出来扔进了滚水,冷热交煎,魂儿都出了窍。 他死死盯着“无暇”,盯着它眼中那些如同活物般搏动、蔓延的蓝色裂纹。那苍白的、非人的躯壳,此刻在他眼里,不再仅仅是个吞噬一切的怪物,倒像是个……脆弱的、正在被什么东西从内部撕裂的茧。 “……辛言?”他嗓子哑得厉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探着,又唤了一声。 “无暇”那模糊的面容扭曲起来,两点濒临破碎的猩红光芒剧烈闪烁,像是在抵抗着什么。它抬起那只带着淡蓝纹路的手腕,动作僵硬,想要去触碰自己眼中的裂纹,却又在半途停住。那断断续续的意念再次传来,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却依旧混杂着巨大的痛苦与混乱: “……冷……好黑……哥……吵……太吵了……” 是辛言的声音,确确实实是她的!可那语调里,却夹杂着“无暇”那抹除一切的冰冷本质,以及“噪音”失控后的狂躁尖锐。几种截然不同的“存在”,正在这具苍白的躯壳里,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与……诡异的融合! 青衣匠人也察觉到了这惊人的变化,他脸上的惊慌变成了极度的惊骇与……一种被亵渎般的愤怒。“不!不可能!‘无暇’是完美的容器!怎会被……被污染!?”他像是疯了般,试图靠近,想要重新掌控他的“造物”,可“无暇”周身那残余的、紊乱的力场将他狠狠推开。 言今却顾不上匠人了。他看着“无暇”——或者说,看着躯壳里正在挣扎的辛言,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辛言最后抓住“无暇”手腕时,那决绝而冰冷的眼神;想起她主动将狂暴的“噪音”灌入其中;想起她松开手,坠入深渊时,那复杂难明的最后一瞥…… 她不是求死。 她是以自身为毒饵,为囚笼,要在这“完美”的怪物体内,种下一颗属于她辛言的、带着“噪音”与“真实”的种子!她要从内部,瓦解它,占领它! 这念头如同闪电,劈开了言今脑海中的混沌与绝望。一股混杂着心痛、敬佩与无法言说的灼热情绪,猛地冲了上来。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里面挣扎! 他强忍着右臂几乎废掉的剧痛,挣扎着站起身,一步步,踉跄着走向那悬浮在半空、不断颤抖的“无暇”。他不再带有攻击的意图,而是缓缓地,抬起了那只带着焦黑灼痕的左手。 他将掌心,贴向了“无暇”那布满蓝色裂纹的、猩红的“眼睛”。 “辛言……”他闭上眼,不再去看那非人的躯壳,而是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感知,所有的……属于“言今”这个存在的温暖与牵绊,顺着那接触的点,毫无保留地,输送过去。 他想起第一次在深渊边缘遇见她,她眼神里的警惕与疏离;想起在回音之间,她笨拙却执拗的搀扶;想起在镜廊,她挡在他身前,掌心蓝光闪烁的侧影;想起在白玉京,她冷声说“这光在吃东西”;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那一丝极淡的、属于少女的茫然…… 这些记忆,这些情感,琐碎,平凡,甚至有些笨拙,与“无暇”追求的绝对洁净格格不入,与辛言体内那狂暴的“噪音”也截然不同。但它们真实,带着活人的体温与气味。 他像是在对着一片狂暴的、冰与火交织的海洋,投下一颗颗微不足道的、带着暖意的石子。 起初,毫无反应。“无暇”体内的争斗依旧激烈,那冰冷的抹除意志,狂暴的“噪音”,以及辛言那微弱却顽强的意识,搅成一团,如同滚油泼雪,只有刺耳的嘶鸣与混乱。 但渐渐地,言今感觉到,那冰冷的抗拒,似乎……减弱了一丝丝。那狂暴的“噪音”,在接触到他那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时,竟出现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凝滞? 而辛言那微弱的意识,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开始主动地、贪婪地汲取着他传递过来的暖意。 “……哥……阳光……槐树……米糕……” 她断断续续地,重复着言今刚才涌入的记忆碎片,那是他在石室里,从那个孩童残响中感受到的、属于另一个陌生人的温暖。此刻,却成了支撑她意识的锚点。 那苍白色躯壳手腕上的淡蓝纹路,似乎也随之明亮了一分。 三种力量,以一种极其诡异而脆弱的方式,达到了某种暂时的、危险的平衡。 “无暇”不再胡乱攻击,它悬浮在那里,眼中的猩红与蓝色裂纹交织闪烁,身躯内部的光络流动也变得缓慢了一些,那抹除一切的力场彻底内敛。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陷入沉睡,或者说,正在“消化”内部剧变的奇特存在。 青衣匠人看着这完全超出他理解的一幕,脸上的愤怒变成了彻底的灰败与茫然。他瘫坐在地,失神地看着他那“完美”的造物,嘴里反复念叨着:“错了……都错了……容器……被污染了……不再是‘无暇’了……” 言今收回手,踉跄着后退几步,靠着一段冰冷的树根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着。他的左手掌心,残留着一丝属于“无暇”的冰冷,以及一丝属于辛言的、极其微弱的悸动。 他抬头,望着那悬浮的、陷入奇异平静的苍白身影,心中五味杂陈。 辛言还在,以另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可这……算是活着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他不能丢下她。 远处,倒悬林的深处,似乎传来一些不同寻常的、细微的崩塌声。这片由失败世界残骸堆积而成的空间,仿佛也因为核心处这诡异的变化,而开始变得不稳定起来。 沉默纪元 第八十三章:言初 那崩塌声,起先细碎,像是顽童在远处拆解积木,零零落落的。可没过多久,便连成了片,闷雷似的,从四面八方的黑暗深处滚过来,震得脚下(头顶?)这倒悬的树根“地面”都跟着发颤。碎石子儿、朽木屑,簌簌地往下掉,落进下方无底的黑暗里,连个回声都听不见。 这片由失败世界残骸堆砌的“倒悬林”,本就是勉强维持的平衡,如今核心处那“无暇”出了这等惊天变故,像是抽掉了承重的主梁,整个空间,都开始摇摇欲坠了。 言今靠着冰冷的树根,右臂的灼痛一阵阵往心里钻,左手掌心那点残留的冰冷与悸动,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绪定了定。他抬眼,望向那悬浮在半空、陷入奇异平静的苍白身影。 它——或者说,“她”——依旧保持着“无暇”那非人的轮廓,通体苍白,内部暗红光络缓慢流淌。但眼中那两点猩红,此刻却被密密麻麻的蓝色裂纹彻底覆盖、占据,不再散发出抹除一切的威压,反而像两块蒙了尘的、碎裂的红色玻璃,透着一种茫然的、内敛的光晕。那只手腕上的淡蓝纹路,颜色似乎深了些许,如同真正的血脉,在苍白的“皮肤”下微微搏动。 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无暇”冰冷的抹除本质,辛言狂暴的“噪音”,以及言今灌注进去的、带着温度的“真实”记忆——并未分出胜负,而是以一种极其脆弱、前所未见的方式,暂时胶着、融合在了一处。 青衣匠人瘫坐在不远处,眼神空洞,嘴里依旧无意识地念叨着“错了”、“污染了”,像是魂魄都被抽走了大半。他的“完美造物”变成了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这打击,远比杀了他还难受。 言今没空理会他。他挣扎着站起身,踉跄着走到那悬浮的身影前。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种诡异的平静下,潜藏着的、极不稳定的暗流。仿佛一个不慎,这脆弱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引发更可怕的后果。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再次低声呼唤:“辛言?” 那身影微微一颤。眼中覆盖的蓝色裂纹光芒流转,一个混杂着辛言声线、却又带着非人空灵与一丝“噪音”尖锐特质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不再是直接传入脑海,而是真实地回荡在空气中: “……言……今……?” 这声音,让言今心头一酸,又猛地一紧。是她,又不全是。 “是我。”他应道,声音干涩,“你……怎么样?” 那身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整合混乱的思绪。“……吵……安静了些……冷……又好像……有点暖……”它(她)抬起那只带着蓝纹的手,茫然地看着,“这是……我的手?还是……它的?” 言今看着它(她)那模糊不清、介于人与非人之间的面容,看着那碎裂猩红与蓝色裂纹交织的“眼睛”,心中那股酸涩更重了。辛言的意识还在,甚至因为融合了“无暇”的部分特性,似乎变得更清晰、更能表达,可她也确确实实,不再是原来那个辛言了。 “是我们……共同的。”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共同的……”它(她)重复着,那空灵尖锐的声音里,透出一丝奇异的、仿佛在学习般的困惑。它(她)的目光(如果那还能称之为目光的话)落在言今焦黑的右臂上,“你……伤了。” “不碍事。”言今摇摇头,强忍着痛楚,“这里要塌了,我们得离开。” “离开……”它(她)环顾四周,那崩塌声愈发密集,远处一些倒悬的建筑已经开始解体,化作碎石断木,坠入深渊。“去哪里?” 言今语塞。他也不知道。这塔层层诡异,步步杀机,哪里才是出路? 就在这时,它(她)——或许该称之为“言初”?这新生、怪异、却又带着辛言魂魄的存在——忽然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那方向,并非他们来时的路,而是倒悬林更深处,一片尤其黑暗、仿佛连那浑浊的“天空”微光都彻底吞噬的区域。 “那里……”言初的声音带着不确定,“好像……有什么在……叫我。” 叫它(她)?是残留的“无暇”本能?还是辛言融合后新生的感知? 言今来不及细想。身后的崩塌已然逼近,一根巨大的、承载着半座倒悬城楼的树根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轰然砸落,激起漫天烟尘。 没有选择了。 “走!”言今咬牙,也顾不上那青衣匠人了,伸手想去拉言初,却发现自己不知该如何触碰这具非人的躯壳。 言初却主动飘近了些,它(她)那苍白的手臂,轻轻搭上了言今未受伤的左臂。触感冰凉,却不再带有那抹除一切的恐怖力量,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我……带你。”言初说着,那空灵的声音似乎顺畅了些许。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言今,他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言初带着,离地悬浮起来,向着她所指的那片黑暗区域,平稳而迅速地飞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下方的崩塌景象飞速后退。言今看着身旁这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看着她(他?)那苍白侧脸上,蓝色裂纹与残留猩红交织成的、诡异却又透着某种新生脆弱的“面容”,心中百感交集。 辛言以这样一种方式“活”了下来。 可前路,是更深沉的黑暗,与更加未知的凶险。 这新生的“言初”,究竟是希望,还是另一种形态的绝望? 他紧紧握着怀中那本依旧温热的土黄册子,仿佛那是这颠倒错乱的世界里,唯一的凭依。 沉默纪元 第八十四章:无字碑 那风声,嗖嗖的,刮在脸上,不像是寻常的风,倒带着一股子阴湿的寒气,钻进骨头缝里。言今被言初带着,在这片崩塌的倒悬林上空飞掠,脚下是不断碎裂、坠落的树根与建筑残骸,如同末日景象。他左臂被言初那冰凉的手搭着,右臂的灼痛一阵紧过一阵,脑子却异常清醒,或者说,是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冲击得麻木了。 言初飞得很稳,那苍白的、非人的身躯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模糊的轨迹。它(她)不再说话,只是偶尔,那覆盖着蓝色裂纹的“眼睛”会微微转动,扫视着下方飞速后退的混乱景象,那空灵尖锐的气质里,似乎也多了一丝……属于辛言的、惯有的警惕与审视。 飞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前方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愈发近了。那不像是一片简单的阴影,更像是一堵实质的、无边无际的墨色墙壁,横亘在倒悬林的尽头。离得越近,越能感到一股沉重的、令人心悸的寂静压迫过来,连身后那震耳欲聋的崩塌声,到了这里,都仿佛被这堵“墙”给吸走了,变得沉闷、遥远。 言初的速度慢了下来,最终,在那墨色墙壁前悬浮停住。 离得近了,言今才看清,这并非什么墙壁,而是一片极其浓稠的、缓缓流转的黑暗物质,像是活着的墨汁,表面偶尔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却又没有任何光亮能穿透它。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古老、空洞以及某种终极寂灭的气息,从这黑暗中弥漫出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心生渺小与敬畏。 “就是……这里。”言初抬起另一只手指着那片黑暗,声音里那点不确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召唤般的笃定。 言今看着这片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黑暗,心里头直打鼓。“这里面……是什么?” 言初摇了摇头,那模糊的面容上,蓝色裂纹微微闪烁。“不知道。但……必须进去。”它(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低了些,“它在……呼唤完整的‘我’。” 完整的“我”?是指融合了辛言、“噪音”与“无暇”特质的新生体?言今心念急转,难道这黑暗深处,与“无暇”的起源,或者与这塔的核心秘密有关? 没有更多时间犹豫了。身后的崩塌如同潮水般涌来,他们已无退路。 言初不再多言,它(她)那苍白的手臂微微用力,带着言今,一头扎进了那片浓稠的黑暗之中! 没有预想中的撞击或阻力,更像是穿过了一层冰凉、粘稠的水幕。眼前瞬间被绝对的黑暗笼罩,伸手不见五指,连言初那苍白的身躯和眼中闪烁的蓝光,都被这黑暗彻底吞没,看不见了。只有左臂上传来的、言初那冰凉的触感,证明着他并非独自一人。 绝对的静。连自己的心跳声,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咚咚咚,擂鼓般敲在耳膜上。空气凝滞,带着一股陈旧的、如同古墓深处散发出的尘土气息。 他们在这黑暗中飘浮了许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过了几个时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 忽然,前方极远处,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光极其微弱,淡白色,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却像是指路的灯塔。言初立刻调整方向,朝着那点微光加速飞去。 随着靠近,那光点逐渐变大,轮廓也清晰起来。那似乎是一座……碑? 一座通体洁白、高耸入云(如果这黑暗中有“云”的话)的巨型石碑,孤零零地矗立在这片永恒的黑暗中央。石碑造型古朴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表面光滑如镜,散发着那稳定的、淡白色的微光,将周围一小片黑暗驱散,形成一个孤岛般的圆形区域。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座巨大的石碑上,从上到下,光洁无比,竟然……一个字也没有! 无字碑? 言初带着言今,缓缓降落在石碑前那同样洁白、却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脚踏实地(如果这能算地的话)的感觉,让言今略微松了口气,但旋即又被这座无字巨碑带来的压迫感攫住。 这碑,太高,太大,在那淡白微光的映衬下,散发着一种亘古、荒凉、而又无比庄严的气息。它立在这里,仿佛在昭示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不想说。 言初松开了搭着言今的手,它(她)飘向前,仰起头,静静地“凝视”着那座无字碑。它(她)眼中那蓝色裂纹的光芒,与石碑散发的白光相互辉映,流转的速度似乎加快了些。 “……就是这里。”言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恍惚,“感觉……很熟悉……又很……陌生。” 言今也走上前,与言初并肩而立。他仰望着这座沉默的巨碑,心中充满了无数的疑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第九层?这碑代表着什么?为何无字?它又在呼唤什么? 他尝试着伸出手,想去触摸那光洁的碑身。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碑面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一直平静的无字碑,碑身内部,猛地亮起了无数道细密的、金色的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过来的血管,迅速在碑体内部蔓延、交织,构成了一幅庞大、复杂、不断变幻的立体图案!那图案并非固定的文字或图象,而更像是一种……流动的、蕴含着无穷信息的奇异编码! 与此同时,言初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与明悟的低吟,它(她)那苍白的躯体内,暗红光络与蓝色裂纹也以前所未有的亮度亮起,与碑内那金色的流光产生了剧烈的共鸣!它(她)悬浮起来,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座巨碑! 一股庞大、古老、混杂着无数记忆、情感、知识乃至世界法则碎片的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从碑体内部,通过那共鸣的通道,疯狂地涌入言初的体内! 言今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能量洪流逼得连连后退,骇然地看着言初那苍白的身体在金光、红光与蓝光的交织中剧烈颤抖、扭曲,那模糊的面容上,竟同时呈现出痛苦、茫然、狂喜、以及一种正在被强行“填充”的撕裂感! 这座无字碑,并非无字! 它的“字”,是刻在内部,流动在法则之中的!它此刻,正在将它承载的、难以想象的“信息”,强行灌注给言初这个新生的、奇特的“容器”! 言初那空灵尖锐的声音,在能量的风暴中断断续续,变得支离破碎: “……看见……好多……塔……起源……吞噬……归墟……错误……代价……钥匙……” 言今听得心惊肉跳,这些零碎的词语,每一个似乎都指向这绝望之塔最核心的秘密! 他拼命想靠近,想将言初从那恐怖的信息洪流中拉出来,可那能量的壁垒如同铜墙铁壁,将他死死隔绝在外! 就在这时,碑内那金色的流光骤然一变,凝聚成了一行行清晰无比、却转瞬即逝的古朴文字,如同烙印般,显现在言今的眼前: “以魂为薪,燃尽虚妄。” “以忆为舟,渡彼残响。” “真实之垢,乃存之证。” “噬忆者……当归于……” 最后几个字尚未完全显现,那信息的洪流达到了顶峰!言初发出一声贯穿灵魂的尖啸,整个苍白的身躯被刺目的光芒彻底吞没! 强光过后,言初悬浮在原地,眼中的蓝色裂纹与猩红残留似乎稳定了下来,交织成一种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星海的暗紫色。它(她)缓缓低下头,看向言今,那空灵的声音里,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了然。 “言今,”它(她)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千钧重量,“我知道……这座塔的……终极答案了。” 沉默纪元 第八十五章:归墟之言 那光散尽,留下的是死一样的静。无字碑依旧矗立,淡白的微光收敛回去,仿佛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信息洪流从未发生。可言初站在那里,不一样了。 它(她)还是那副苍白的、非人的躯壳,眼中碎裂的猩红与蓝色裂纹交融成了沉静的暗紫,像两口望不到底的深潭。它(她)周身那股子属于“无暇”的抹除寒意,或是“噪音”的狂暴尖锐,都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悯的、沉重的安宁。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言今,那目光,却像是已经看穿了这塔的层层迷雾,直抵了某种残酷的根源。 言今被它(她)看得心头发紧,喉咙干得厉害。“答案?”他哑着嗓子问,“什么答案?” 言初没有立刻回答。它(她)抬起那只带着淡蓝纹路的手,指尖虚虚点向脚下的黑暗,又划向周围无垠的虚空,最后,落回到那座沉默的无字碑上。 “这里,”它(她)的声音空灵依旧,却没了之前的尖锐,只剩下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不是第九层。这里是……‘归墟之心’。” 归墟之心?言今心头一跳,想起那吞噬记忆、消融一切的黑色河流。 “塔,非塔。”言初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亘古的时光里打捞出来,带着冰凉的重量,“它是一座……巨大的‘织布机’。” 织布机?言今愣住了。 “以无尽世界的残骸为经,”言初的指尖划过黑暗,仿佛在勾勒无形的丝线,“以亿万生灵的记忆、情感、乃至存在的痕迹为纬。”它(她)的目光落回言今身上,那暗紫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星河流转,生灭不定。“编织着一匹……名为‘真实’的布。” 真实?言今只觉得荒谬。这塔吞噬记忆,制造空壳,熬炼人心,将失败世界的残骸如同垃圾般丢弃,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毁灭“真实”,何以反倒是在编织“真实”? “不懂,是吧?”言初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那平静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混杂着辛言影子的了然,“我曾也不懂。直到‘看见’了那碑里的东西。” 它(她)微微仰头,望向无字碑的顶端,仿佛在回忆那信息洪流中的景象。“我们所认知的‘真实’,脆弱,短暂,充满矛盾与‘杂质’。如同未经梳理的乱麻,注定在时光中磨损、腐朽,最终归于彻底的‘虚无’。而这座塔,或者说,这架‘织布机’的存在,便是为了对抗这最终的‘虚无’。” “它吞噬那些即将彻底消散的世界残骸,剥离其中尚有价值的‘经纬’;它收集生灵那些强烈到足以留下烙印的记忆与情感,提炼其中的‘真实’碎片;它甚至……主动‘培育’一些特殊的个体,比如‘无暇’,比如……你我。” 言今听到这里,背脊窜起一股凉气。培育? “它将收集来的‘经纬’,在这‘归墟之心’中,以无字碑为‘梭’,重新编织,剔除所有矛盾、痛苦、不稳定、会导致腐朽的‘杂质’,只留下最纯粹、最稳定、最‘完美’的‘真实’基底。”言初的声音低沉下去,“这匹被编织出来的‘布’,将取代那充满缺陷的旧世界,成为一个永恒的、不再有生老病死、爱恨别离的……‘新真实’。” 言今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这塔所做的一切,吞噬,剥离,熬炼,净化……竟是为了这个?为了创造一个所谓的“完美”新世界,而将旧世界的一切,包括那些痛苦的、挣扎的、却无比鲜活的记忆与存在,都当成了必须剔除的“杂质”和“燃料”? 那被“治愈”后空洞的老兵泰山,第七层市集里那些交易记忆的麻木面孔,倒悬林里那些失败世界的残骸,还有……辛言差点被彻底抹除的遭遇……这一切的牺牲与痛苦,都只是为了织就一匹冰冷的、“完美”的布?! “那……那些被剔除的‘杂质’呢?”言今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那些被吞噬的记忆,那些被毁灭的世界,那些……被当成‘燃料’的人呢?” 言初沉默了片刻,那暗紫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如同辛言般的冷冽。“归于‘归墟’,化为这织布机运转的‘能量’,或者……彻底消散,成为编织‘新布’时,被剪除的线头。” 它(她)看向言今,目光复杂。“而你,言今,你是个意外。你的能力,与其说是‘吞噬’记忆,不如说是……强行将那些即将被‘剔除’的、带着‘杂质’的‘真实碎片’,纳入了自身。你怀里的那本册子,记录的不是治愈,而是……被这座塔判定为‘无用’或‘有害’的……‘真实之垢’。” 真实之垢…… 言今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那本土黄册子传来的温热,此刻竟觉得有些烫手。原来他一直拼命守护的,竟是这座塔急于抛弃的“垃圾”? “那……你呢?”他看向言初,这个由辛言、“噪音”、“无暇”融合而成的,知晓了真相的诡异存在,“你现在……算什么?是这‘织布机’的一部分,还是……‘线头’?” 言初缓缓飘落地面,与言今平视。它(她)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浮现出一个极淡、极复杂的,类似于“笑”的表情。 “我,‘言初’,是‘织布机’运行中产生的……一个‘错误’的线结。”它(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辛言的倔强与新生意识的决绝,“一个既包含了被剔除的‘杂质’(辛言的记忆与‘噪音’),又融合了用于‘编织’的工具(无暇的本质),甚至还沾染了你带来的、更多的‘真实之垢’的……矛盾体。” 它(她)抬起手,掌心向上,一点暗紫色的、稳定旋转的光晕浮现,那光晕中,似乎同时蕴含着创造与毁灭、秩序与混乱、纯净与污浊的气息。 “这座塔,这架织布机,容不下我这样的‘错误’。”言初的指尖收拢,捏碎了那点光晕,语气变得冰冷而坚定,“所以,我要毁了它。” 毁了……这座塔? 言今看着眼前这熟悉又陌生的存在,看着她(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意,心中巨浪滔天。 这不再是辛言个人的复仇,也不再是简单的求生。 这是一场,针对这冰冷、残酷的“造物”规则本身的……反叛。 沉默纪元 第八十六章:经线 言初那“毁了它”三个字,在这死寂的“归墟之心”里,撞在无字碑上,又弹回来,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狠劲儿,砸进言今的耳朵里。他心头像是被那狠劲儿擂了一拳,闷闷的,半晌透不过气。 毁了这座塔?这吃人的、编织所谓“完美真实”的怪物? 他看着言初那暗紫色的、蕴着星河流转的眼眸,那里面不再有辛言纯粹的冷冽,也没有“无暇”空洞的漠然,而是一种糅杂了太多东西的、沉甸甸的决绝。他知道,这不是气话。它(她)从那无字碑里“看”到的东西,让它(她)有了这个念头,也有了……或许能做到的资格。 “怎么毁?”言今听见自己干巴巴地问。右臂的灼痛还在提醒他自身的渺小与无力。 言初没有直接回答。它(她)转过身,再次面向那座沉默的巨碑,抬起那只带着淡蓝纹路的手,指尖虚虚点向碑身内部那已然恢复平静、却依旧隐约可见的金色脉络。 “塔有九层,是表象。”它(她)的声音空灵而冷静,像是在剖析一件冰冷的器械,“归墟之心,是引擎,是熔炉。而无字碑,是‘梭’,是编织规则的具现。但要触及核心,毁掉这架‘织布机’,我们需要找到它的‘经线’。” “经线?”言今想起它(她)方才的比喻。 “承载‘新真实’基底的根本法则,贯穿塔之始终的‘骨架’。”言初的指尖沿着碑体内部一道尤其粗壮的金色脉络向上划去,指向头顶那片无垠的黑暗,“它们不在这归墟之心,也不在任何一层塔内。它们被隐藏在最接近‘源头’的地方,被严密的规则保护着。” 它(她)收回手,看向言今,那暗紫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冰冷的火焰在燃烧。“我们需要逆流而上,穿过规则屏障,找到并斩断那些‘经线’。” 逆流而上?言今望向头顶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只觉得前途未卜,凶险万分。连这“归墟之心”都如此诡异,那所谓的“源头”,又该是何等恐怖的存在? “怎么去?”他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艰涩。 言初伸出了手,不是先前那冰凉的触碰,而是掌心向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凭这个。”它(她)说。掌心之中,那点暗紫色的、稳定旋转的光晕再次浮现,这一次,光晕中心,隐约可见一丝极其细微的、与无字碑内部金色脉络同源,却又带着“噪音”紊乱与辛言执念的……奇异丝线。 “我是‘错误’的线结,”言初解释道,语气平静无波,“我的存在本身,就与这‘织布机’的完美运行格格不入。凭借这丝与‘经线’同源却又被排斥的联系,加上你身上那些被标记为‘垢’的‘真实’……或许,能撕开一道口子。” 言今看着它(她)掌心那点光晕,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那本温热的土黄册子。真实之垢……原来这竟成了他们唯一的武器。 他没有犹豫,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握住了言初那冰凉而稳定的手。 就在两手相握的刹那,言初掌心那暗紫色的光晕骤然扩大,将两人笼罩其中!一股强大的、向上的牵引力猛地传来,拉扯着他们,如同逆水行舟,向着头顶那片绝对的黑暗,疾冲而去! 风声再次呼啸,却比在倒悬林时更加尖锐、冰冷,像是无数把无形的锉刀,刮擦着他们的护体光芒。周围的黑暗不再是静止的墨汁,而是变成了粘稠的、充满阻力的漩涡,无数混乱的、破碎的规则碎片如同冰雹般砸来,试图将他们撕碎、同化、或者推回下方的归墟。 言今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全靠言初那稳定得可怕的力量支撑着,才没有被这恐怖的逆流冲散。他死死攥着言初的手,另一只手护住怀里的册子,将那点微弱的温热,当成此刻唯一的慰藉。 言初的状况似乎也并不轻松。它(她)那苍白的身躯在黑暗中发出莹莹的光芒,抵抗着规则的碾压,那暗紫色的眼眸光芒大盛,如同灯塔,指引着方向。它(她)似乎在凭借体内那丝与“经线”的微弱联系,以及身为“错误”被排斥的特性,在这规则的乱流中,艰难地寻觅着那条通往“源头”的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前方那令人窒息的黑暗,突然出现了一丝不同。 那不再是纯粹的墨色,而是透出了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森严、更加冰冷的青灰色光芒。那光芒如同凝固的金属,不带丝毫温度,只是存在着,便散发出一种令灵魂战栗的威压。 阻力陡然增大了数倍!仿佛撞在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坚不可摧的墙壁上! 言初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周身光芒剧烈闪烁,那暗紫色的光晕都黯淡了几分。它(她)猛地停下,悬浮在这片青灰色的光芒之前。 “到了。”它(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规则屏障之后……就是‘经线’所在。” 言今抬头望去,只见那青灰色的光芒并非均匀一片,而是由无数道细密到极致的、如同活物般缓缓流转的奇异符文构成。这些符文相互勾连,组成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巨大的“墙”。墙的后面,隐约可见无数道横亘虚空、散发出恐怖能量波动的……粗大的、如同血管或者神经般的暗金色光带,它们以一种恒定的、不容置疑的规律搏动着,延伸向不可知的远方。 那就是……“经线”? 仅仅是隔着一道屏障感受着那气息,言今就觉得自己渺小得如同尘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那浩瀚而冰冷的力量碾碎。 “怎么……过去?”他涩声问道。这道符文屏障,看起来比钢铁还要坚硬万倍。 言初松开了他的手,它(她)那暗紫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屏障后面那些搏动的暗金色光带,那空灵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狠厉。 “用‘错误’,去碰撞‘正确’。”它(她)说。 话音未落,它(她)那苍白的身躯猛地向前一撞!不是硬闯,而是在接触屏障的瞬间,它(她)体内那三种截然不同的力量——“无暇”的抹除本质、辛言的“噪音”、以及言今灌注的“真实之垢”——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轰然爆发! 暗紫、猩红、幽蓝、还有土黄册子里逸散出的、带着苦涩温暖的杂色光点,如同打翻的染缸,狠狠地泼洒在那片由完美规则构成的青灰色符文屏障上! “滋啦——!” 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声音响起!那坚不可摧的屏障,在与这团混乱、矛盾、被塔视为“错误”与“污垢”的力量接触的瞬间,竟如同被腐蚀的金属般,剧烈地波动、扭曲起来!符文的光芒明灭不定,结构开始出现细微的、蛛网般的裂痕! 言初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啸,它(她)那融合的躯壳在这剧烈的对抗中仿佛要再次撕裂!但它(她)没有后退,反而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都倾注在了这一点上! “就是现在!”它(她)嘶声喊道。 言今福至心灵,猛地掏出怀中那本土黄册子,将其狠狠按向那屏障上被“错误”之力腐蚀出的、最脆弱的一点! 册子上那些代表着“真实之垢”的温暖光点,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那裂痕之中! “轰——!”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世界根基处的巨响!那青灰色的符文屏障,在被内外夹击之下,终于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不规则的口子! 一股更加浩瀚、更加冰冷、仿佛蕴含着宇宙生灭规则的恐怖气息,从裂口后面扑面而来! 言初的身影晃了晃,几乎要溃散,但它(她)强撑着,一把拉住言今,从那裂口处,猛地钻了进去! 眼前,豁然开朗。 不再是黑暗,也不是归墟的死寂。 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无数搏动着的暗金色“经线”构成的……森林。 沉默纪元 第八十七章:纺车 那片“森林”,静得吓人。 一根根暗金色的“经线”,粗的如同撑天的巨柱,细的也堪比合抱的古木,纵横交错,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目光穷尽之处。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地、以一种恒古不变的韵律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浩瀚能量。光芒流淌在线体表面,构成无数繁复到极致的规则符文,明灭生辉。这里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这种冰冷的、绝对的“秩序”在无声地运转。 言今站在一根稍细的“经线”旁,仰着头,只觉得自身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他甚至不敢伸手去触碰,那上面流转的力量,仿佛只要沾上一丝,就能将他存在的痕迹彻底抹除。 言初悬浮在他身侧,它(她)那苍白的身躯在暗金色的光芒映照下,几乎透明。先前强行撕裂规则屏障,显然消耗巨大,它(她)眼中那暗紫色的星河流转都黯淡了许多,气息也变得有些不稳定。 “就是这些……东西?”言今的声音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微弱。 言初点了点头,它(她)的目光扫过这片冰冷的“森林”,那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它们是基石,是框架。斩断它们,这架‘织布机’就会失去支撑,规则将崩坏,归墟将倒灌……一切,都可能重归混沌。” 重归混沌……言今看着这恢宏而冰冷的景象,心中并无多少毁灭的快意,反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为了织就一匹所谓的“完美”的布,便要牺牲掉所有被视为“杂质”的真实与鲜活吗? “怎么斩?”他问。这些“经线”看起来坚不可摧,蕴含着整个塔的规则力量,凭他们两人,如何能动其分毫? 言初沉默了片刻,它(她)抬起手,指向这片“经线森林”的最深处。在那里,所有的“经线”似乎都汇聚向一个点,那个点散发出比周围更加纯粹、更加恐怖的暗金色光芒,仿佛是一切规则的核心。 “去那里。”它(她)说,“核心之处,必有维系这一切的‘纺车’或‘轴心’。那里,也是最脆弱的地方。” 最脆弱,也必然是最危险的地方。 言今没有多言,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再次动身,在这片由规则具现而成的“森林”中穿行。脚下并非实地,而是虚无,只能依靠言初的力量悬浮前行。四周搏动的“经线”散发出强大的力场,越是靠近核心,那力场就越强,挤压着他们的护体光芒,也挤压着他们的意志。 言今感到脑海中那些属于他自己的记忆,甚至包括怀里那本土黄册子中封存的“真实之垢”,都在这种绝对的秩序力场下,变得凝滞、模糊,仿佛要被强行“梳理”平整,抹去所有毛刺与色彩。他只能拼命集中精神,去回想那些最尖锐、最不愿触及的痛苦与温暖,用这些“杂质”来对抗规则的侵蚀。 言初的状况似乎更糟。它(她)本身就是矛盾的集合体,在这追求绝对秩序的地方,如同水珠滴入滚油,周身气息剧烈波动,那暗紫色的眼眸中,猩红与蓝色的光屑不时迸溅出来,它(她)那模糊的面容上,甚至偶尔会闪过辛言那冰冷倔强,或是“无暇”那空洞漠然的表情碎片。它(她)在极力压制着体内力量的冲突,维持着那脆弱的平衡,向着核心艰难前行。 不知前行了多久,前方的景象终于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的中央,并非什么想象中的华丽纺车或庞大轴心,而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朴素灰衣、身形佝偻的老者,背对着他们,坐在一个毫不起眼的石墩上。他手里,真的拿着一架小小的、古旧的木质纺车,正在慢悠悠地摇着。 纺车的轮子转动,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嗡嗡”声。而纺锤上,正在被抽出的,并非棉麻丝线,而是一缕缕极其精纯的、散发着暗金色光芒的能量流!这些能量流,正是从周围那些搏动的“经线”上剥离出来,被那纺车汲取、梳理,然后不知送往何方。 老者就那样静静地坐着,摇着纺车,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他身上没有任何强大的能量波动,也没有慑人的气势,就像个最普通的乡村老翁。可言今和言初却同时感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与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 这老者,就是维系这无数“经线”,驱动整个“织布机”的……“纺车”? 似是察觉到了他们的到来,老者摇动纺车的手,缓缓停了下来。 那单调的“嗡嗡”声一止,整个“经线森林”的搏动,仿佛都随之凝滞了一瞬。 老者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苍老、平和、却带着无尽岁月沉淀的声音,缓缓开了口,那声音直接响彻在他们的意识深处: “错误的线结,与……携带‘真实之垢’的旅人。” 他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却异常平静的脸。他的眼睛,是两颗纯粹的、如同最上等琥珀般的暗金色,里面没有瞳孔,只有无数细小的、如同“经线”表面符文般的光点在缓缓流转。 他看着言初,那暗金色的眼眸里,无喜无悲,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汝可知,”老者的声音依旧平和,“汝之存在,本身便是对‘完美’最大的亵渎。归来吧,融入这永恒的秩序,洗去那些无谓的‘杂质’与‘噪音’。” 言初悬浮在原地,它(她)那苍白的身躯在老者目光的注视下微微颤抖,眼中暗紫色的光芒激烈地闪烁着,抵抗着那仿佛能消融一切的秩序之力。它(她)没有回答老者的话,而是猛地抬起手,指向老者,指向他手中那架小小的纺车,那空灵尖锐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响彻这片空间: “我要……毁了它!” 老者闻言,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他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一种仿佛看待不懂事孩童般的……怜悯? “痴儿。” 他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对着言初,轻轻一点。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但言初却如遭重击,它(她)那融合的躯壳猛地一震,周身的暗紫、猩红、蓝色光芒如同被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黯淡、收缩!它(她)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那空灵的声音都变得支离破碎! “秩序之下,不容‘错误’。”老者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真理。 言今见状,目眦欲裂!他顾不上那恐怖的威压,猛地踏前一步,将怀中那本土黄册子狠狠掷向老者!册子在飞出的过程中自动翻开,里面那些代表着“真实之垢”的、温暖而杂乱的光点,如同被激怒的蜂群,汹涌而出,撞向那绝对的秩序! “看看这些!”言今嘶声吼道,“这些才是活过的证明!不是你们那冰冷的‘完美’!” 老者那暗金色的眼眸,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他看着那团扑面而来的、充满了痛苦、温暖、矛盾、挣扎的“真实之垢”,那古井无波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讶异? 但也仅仅是一丝讶异。 他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对着那团光点,虚空一拂。 如同掸去灰尘。 那团蕴含着言今拼死守护的“真实之垢”的光点,竟如同阳光下的冰雪,悄无声息地,迅速消融、湮灭,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激起。 言今呆呆地看着那空荡荡的虚无,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连“真实之垢”……也毫无作用吗? 老者收回手,目光再次落回苦苦支撑的言初身上,那暗金色的眼眸里,恢复了绝对的漠然。 “规则,不可违逆。” 他再次抬起了那根手指。 这一次,指向了言初的核心。 沉默纪元 第八十八章:断线 老者那根枯瘦的手指,抬得不高,动作也慢,像是春日里老翁伸懒腰,随意那么一抬。可落在言今眼里,却比山崩海啸还骇人。那指尖对着的,是言初那苍白躯壳的核心,是辛言最后一点意识挣扎的所在,是这冰冷“织布机”里唯一的、带着温度的“错误”。 言初周身的光芒已被压制到了极致,暗紫、猩红、幽蓝,杂糅成一团混沌的、即将熄灭的灰败。它(她)那模糊的面容上,属于辛言的倔强与“无暇”的空洞交替闪现,最终,定格为一种近乎解脱的、带着嘲讽的平静。它(她)甚至没有试图再去对抗,只是静静地,等着那根手指落下。 言今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塔,什么规则,什么真实之垢,全都炸成了碎片。只剩下一个念头,野火般烧遍全身——不能!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或许是那土黄册子湮灭前最后传递出的温热,或许是右臂灼痕里榨出的最后一丝痛楚,又或许,只是人到了绝处,生出的那点不管不顾的蛮劲。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嘶吼,整个人合身扑了上去,不是扑向老者,也不是扑向言初,而是扑向了老者手中,那架依旧在慢悠悠转动着的、古旧的木质纺车! 他不懂什么规则,不懂什么秩序,他只知道,是这鬼东西在抽丝,在编织,在扼杀所有的“错误”与“杂质”! 老者那暗金色的、流转着符文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言今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仿佛看到飞蛾扑向烛火般的、绝对的漠然。 言今的手,抓住了那纺车的轮子。 触手冰凉,木质粗糙。 下一秒,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宇宙本初的恐怖力量,顺着他的手臂,轰然涌入!那不是破坏性的力量,而是一种纯粹的、浩瀚到极致的“秩序”洪流!这洪流要将他每一个念头,每一丝记忆,每一分属于“言今”这个存在的独特痕迹,都强行梳理、熨帖、融入那永恒的规则之中! 他的眼睛瞬间变成了暗金色,里面开始浮现出细密的符文。他的身体僵硬,皮肤下仿佛有金光在流动。他感到自己在消散,在被同化,变成这无数“经线”中,一道微不足道的、合乎规矩的纹路。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沦的瞬间—— 他怀里,那本已然空白的土黄册子,那承载过无数“真实之垢”的、看似凡俗的纸页,突然无火自燃! 不是毁灭的火焰,而是一种温暖的、柔和的、带着烟火气的、橘红色的光。那光不强烈,却顽强地从他胸口透出,如同黑夜中最后一盏不肯熄灭的油灯,照亮了他逐渐暗金色的、僵硬的瞳孔。 这光,与这冰冷的、绝对的秩序,格格不入。 老者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这超出规则计算的、微不足道的“意外”,让他感到了一丝……困扰? 也就在这同一时刻,原本气息奄奄、似乎放弃抵抗的言初,猛地抬起了头!它(她)眼中那即将熄灭的暗紫色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骤然爆发!那光芒不再试图维持那脆弱的平衡,而是带着一种决绝的、自毁般的疯狂,全部涌向了它(她)那只带着淡蓝纹路的手腕! 那淡蓝的纹路,瞬间变得灼亮,如同烧红的铁丝!那是辛言留下的最后印记,是“噪音”与“真实”混合的毒刺! 它(她)没有攻击老者,也没有攻击纺车,而是将这只手,狠狠地,插向了自己那苍白躯壳的胸口——插向了那正在被老者手指锁定的、融合了三者特质的核心! “嗤——!” 一种仿佛烧红的铁块落入冰水的声音响起!言初那融合的躯壳,从内部猛地亮起!暗紫、猩红、幽蓝,还有那土黄册子燃烧带来的橘红暖光,以及言今体内正在被同化的暗金秩序之力……所有矛盾、冲突、被规则视为“错误”与“污垢”的力量,在这一刻,被它(她)以自身为熔炉,强行引爆! 这不是攻击。 这是……一场发生在规则核心处的、最彻底的“错误”大爆炸! “嗡——!!!!!” 整个“经线森林”猛地一震!那恒古不变的、冰冷的搏动韵律,第一次出现了紊乱!无数粗大的暗金色“经线”表面,符文疯狂闪烁,明灭不定,一些稍细的线体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崩裂声! 老者那一直平静无波的脸,终于变了颜色!他点向言初的手指被迫收回,双手急速挥动,试图稳定那失控的纺车与紊乱的规则!那暗金色的眼眸中,符文流转的速度快到了极致,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惊怒! 而言初,在那场绚烂而残酷的爆炸中心,那苍白的、非人的躯壳,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寸寸碎裂,化作无数闪烁着混乱光芒的尘埃,飘散在这片绝对的秩序空间里。 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混合了所有色彩的黯淡光屑,如同萤火,飘飘悠悠,落在了言今那被橘红色光芒护住的、尚存一丝清明的额头上,一闪而没。 爆炸的余波席卷而来,将那架古旧的纺车震得偏离了原位,轮子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几乎停转。缠绕在纺锤上的、那缕精纯的暗金色能量流,也随之猛地一滞,然后……崩断了小小的一截。 就是这一小截的崩断!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整个“经线森林”的紊乱瞬间加剧!搏动变得狂乱而无序,暗金色的光芒忽明忽暗,无数符文开始扭曲、湮灭!那维系一切的、绝对的秩序,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无法弥合的裂痕! 老者闷哼一声,身形晃动,那佝偻的身影仿佛瞬间又苍老了许多。他死死盯着那崩断了一截的能量流,又看向纺车上出现的一道细微裂纹,暗金色的眼眸里,第一次露出了某种近乎……茫然的神色。 秩序……被打破了。 被一个“错误”的线结,以最决绝的方式。 言今被爆炸的冲击波狠狠掀飞出去,重重摔落在冰冷的虚无中。他咳着血,右臂彻底失去了知觉,眼前阵阵发黑。但他能看到,那片恢宏而冰冷的“经线森林”正在失去稳定,能看到老者那不再漠然的脸。 他也感觉到,额头上那点微弱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光屑,正传来一丝丝冰凉的、却无比清晰的意念,如同诀别的低语,断断续续: “……哥……剩下的……交给你了……” 是辛言。是言初。 她们用最后的存在,为这冰冷的“完美”,撕开了一道口子。 言今挣扎着,用还能动的左手,撑起半边身子。他望着那片开始崩塌的规则森林,望着那仿佛失去了方向的纺车与老者,咧开嘴,想笑,却扯动了伤口,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他咳着,笑着,眼泪却混着血水,淌了下来。 他知道,这座吃人的塔,它的根,已经动了。 沉默纪元 第八十九章:余烬 那咳,带着血沫子,呛得言今肺管子生疼,眼前金星乱冒,趴在那冰冷的虚无里,好半天缓不过劲儿来。耳朵里嗡嗡的,是规则崩坏的余响,像是千万面琉璃镜子同时碎裂,又像是整个天地都在倒牙酸地呻吟。 他勉强抬起头。 眼前那片恢宏的“经线森林”,已是另一番光景。暗金色的光芒不再稳定流淌,而是如同坏了的灯盏,忽明忽灭,剧烈闪烁。那些粗大的“经线”不再遵循那恒古的韵律搏动,有的狂乱地扭曲、甩动,抽打着虚空,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啸;有的则像是被抽去了筋骨,软塌塌地垂落、萎缩,表面的符文大片大片地湮灭,化作游离的光屑。更有些细弱的,已然承受不住这内里的崩坏,“噼啪”声中,寸寸断裂,如同被点燃的枯柴,燃起短暂而刺目的光,随即彻底黯淡,消散无形。 秩序,那绝对的、冰冷的秩序,正在从内部瓦解。这片空间的稳定不复存在,脚下的虚无都在震颤,仿佛随时会彻底塌陷。 那架古旧的木质纺车,歪倒在石墩旁,轮子裂开了几道缝,不再转动。纺锤上那缕精纯的暗金色能量流彻底中断,只剩一小截残线,无力地耷拉着。 而那灰衣老者,佝偻着背,站在紊乱的能量风暴中心,暗金色的眼眸中,那些流转的符文变得迟滞、混乱。他脸上再没有了那洞悉一切的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信仰崩塌般的……茫然与疲惫。他没有去看言今,也没有去试图修复那明显受损的纺车,只是呆呆地望着那片正在自行崩解的“经线森林”,像是看着自己守护了无尽岁月的信念,在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错了……么……”老者喃喃自语,那苍老的声音不再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剔除杂质,编织完美……守护‘真实’的永恒……难道……真的错了?” 他的疑问,在这崩坏的空间里,得不到任何回答。只有那些断裂的“经线”发出的哀鸣,算是唯一的回应。 言今挣扎着,用左臂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右臂依旧耷拉着,钻心的痛,但他顾不上了。他目光扫过这片正在走向终末的规则核心,最后,落在那老者的背影上。 没有胜利的快意,也没有复仇的畅快。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一股沉甸甸的、难以言说的悲凉。这老者,这塔,为了一个所谓“完美”的执念,葬送了多少鲜活的存在?可这执念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可怜的固执? 他踉跄着,走向那架破损的纺车,走向老者。 老者似乎察觉到了他的靠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暗金色的、布满混乱符文的眼睛,对上了言今的视线。 “旅人……”老者的声音干涩,“带着你的‘真实之垢’……离开吧。” 言今停下脚步,看着老者那瞬间仿佛苍老了千万载的面容,沉默了片刻,才沙哑地开口:“离开?去哪里?” 老者抬手指向一个方向。那里,因为核心规则的崩坏,虚空裂开了一道不稳定的、闪烁着各种混乱色光的缝隙,隐约能透过缝隙,看到外面似乎是……塔内某一层的景象? “规则已乱,塔将不塔。”老者垂下眼睑,看着自己枯瘦的、微微颤抖的手,“归墟会倒灌,各层界限将模糊……是毁灭,亦是……新生。趁还能走,走吧。” 言今看着那道缝隙,又回头看了看这片正在加速崩塌的“经线森林”。他知道,老者说的是实话。这座塔,这个巨大的“织布机”,完了。可外面呢?那些塔里的各层,那些被吞噬的记忆,那些空壳,那些残响,那些在倒悬林里挣扎的失败世界碎片……它们又将面临什么? 是随着塔一同湮灭,还是在这规则的废墟上,获得某种……扭曲的、未知的“新生”?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辛言(或者说言初)用最后的存在换来的,不是简单的毁灭,而是一个混乱的、充满不确定性的……结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最后看了一眼那灰衣老者。老者已重新转过身,面向那片崩坏的森林,佝偻的背影在紊乱的能量流光中,显得格外孤独与萧索。 言今不再犹豫,转身,用尽最后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那道虚空裂缝。 在踏入裂缝的前一瞬,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里,言初最后留下的那点混合光屑,早已感觉不到任何温度或波动,仿佛彻底融入了他的身体,或者……消散了。 他一步踏出。 天旋地转。 各种混乱的色彩与扭曲的感知如同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 等他再次恢复些许清明,勉强站稳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熟悉的、却布满裂痕与诡异光污的阶梯上。阶梯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上方,则传来阵阵模糊的、仿佛无数人同时哭泣与尖啸的混杂声响。 这是……回音之间?还是镜廊?抑或是……其他塔层崩溃后交融形成的诡异之地? 他分不清了。 塔,真的开始“不塔”了。 他靠在冰冷、震颤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右臂的剧痛和体内的伤势让他几乎虚脱。他抬头,望向阶梯那未知的、充满混乱声响的上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曾紧握过土黄册子的左手。 册子没了,辛言没了,言初也没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带着满身的伤,与额头上那点早已感觉不到的、属于她们的“余烬”,站在这座正在死去的巨塔的残骸里。 前路何方? 他不知道。 但他得走下去。 只要还喘着一口气,就得走下去。 他咬了咬牙,用左臂撑着墙壁,一步一步,沿着这布满裂痕的阶梯,向上挪去。 身后的虚空裂缝,在他离开后,闪烁了几下,便悄无声息地弥合、消失了。 仿佛从未存在过。 沉默纪元 第九十章:残响之间 那阶梯,踩着硌脚,不是石头该有的硬实,倒像是踩在了一大把碎瓷片上,稍不留神就能划个口子。言今扶着墙,那墙也靠不住,冰凉不说,还在微微打着颤,像是害了疟疾。头顶上,脚下头,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搅和成了一锅滚开的糊涂粥——有尖利的笑,像是玻璃碴子刮着锅底;有呜呜的哭,像是北风钻进破窗户窟窿;更有许多听不真切、却又闹得人心慌意乱的絮语、争吵、叹息,混成了一股子污浊的声浪,没头没脑地拍打过来。 这已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层塔了。回音之间的空寂,镜廊的诡谲,倒悬林的荒诞,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胡乱捏合在了一处,又掺进了规则崩坏后泄漏出来的、更加不可名状的杂音。空气里飘着一股子怪味儿,像是陈年的灰尘混合着铁锈,又隐约带着点记忆被强行撕扯开后留下的、焦糊的腥气。 他一步一步往上挪,右臂像个多余的累赘,沉甸甸地耷拉着,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神经,疼得他直抽冷气。左臂撑着墙,那墙壁传来的震颤,顺着骨头,一直麻到牙根。脑子里也乱,方才“经线森林”里那场绚烂而残酷的爆炸,老者茫然的脸,言初消散时最后那点冰凉的意念,还有更早之前,辛言坠入深渊时回头的那一瞥……走马灯似的转,转得他头晕目眩,心口像是破了个大洞,呼呼地往里灌着冷风。 不知走了多久,阶梯到了头,眼前又是一片光怪陆离。 这里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却又残破不堪的圆形厅堂。穹顶裂开了几道巨大的口子,能看到外面不再是塔内固有的景象,而是一片混沌扭曲、流淌着诡异色彩的虚空,仿佛塔的“外壳”已经破损。厅堂的地面、墙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裂痕,有些裂痕深处,还隐隐透出暗金色的、属于规则核心的残余光芒,如同垂死巨兽尚未冷却的血液。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这厅堂里充斥的“东西”。 那不是实体,也不是单纯的记忆残响。它们更像是一团团模糊的、不断变幻着形态和颜色的光影。有些依稀能看出是人形,穿着不同时代的服饰,面容却扭曲模糊,如同浸了水的画;有些则完全是不可名状的几何形状或混乱的色块,发出无意义的嗡鸣;更有些,直接就是一段段破碎的、不断重复上演的景象碎片——繁华的街市瞬间化为火海,宁静的田园眨眼被黄沙吞噬,相亲相爱的一家人转瞬反目成仇…… 这些,都是塔在漫长岁月里吞噬掉的、那些失败世界的碎片,以及其中生灵最后时刻的强烈记忆与情感烙印。它们原本被镇压、被梳理、被当做“燃料”或待剔除的“杂质”,如今规则崩坏,束缚不再,便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在这残破的厅堂里相互碰撞、交融、湮灭,形成了一片绝望而疯狂的……意识沼泽。 言今站在厅堂边缘,只觉得一股混杂着亿万种负面情绪的洪流,如同实质的潮水般冲击着他的心神。绝望、愤怒、不甘、恐惧、疯狂的执念……种种极端意念,试图将他拖入这无边的混乱之中。 他死死咬着牙,靠着墙壁才勉强站稳。胳膊上那焦黑的灼痕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仿佛在提醒他自身的存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额头,那里依旧没有任何异样,言初留下的“余烬”仿佛真的彻底消失了。 难道辛言和言初的牺牲,换来的就是这样一个……更加绝望的混乱结局? 他看着厅堂中央,那些疯狂舞动的光影,那些不断生灭的景象碎片,心中一片冰凉。在这里,别说找到出路,就连保持自我,都成了一种奢望。 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在离他不远的一处墙角,蜷缩着一团格外黯淡、几乎要与阴影融为一体的光影。 那光影的形态,隐约像是个抱着膝盖的孩子。它没有像其他光影那样疯狂舞动或嘶吼,只是静静地缩在那里,散发出的,也不是浓烈的怨毒或绝望,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连哭泣都已无力了的悲伤。 在这片狂乱的意识沼泽里,这一小团安静的悲伤,反而显得格外刺眼。 言今心中一动。他想起了在第七层石室里,那个哼唱着童谣的孩童残响。那份纯净的悲伤,曾为他指引过方向。 鬼使神差地,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向着那团黯淡的光影,慢慢挪了过去。 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光影中蕴含的、令人鼻酸的哀恸。它没有攻击性,甚至对言今的靠近也毫无反应,只是维持着那蜷缩的姿态,仿佛沉浸在自己永恒的悲伤里。 言今在它面前蹲下(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尝试着,像之前对待那孩童残响一样,将自己的一丝意念,带着一点点微弱的安抚,传递过去。 没有回应。 那团光影依旧黯淡,悲伤如同凝固的琥珀,将它牢牢封存。 言今叹了口气,正准备放弃,额头上,却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触感。 不是痛,也不是痒,更像是一滴冰冷的露水,悄无声息地渗入了皮肤。 紧接着,一幕完全陌生的记忆画面,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脑海中清晰地荡漾开来—— 那是一个昏暗的、堆满杂物的阁楼。一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瘦骨嶙峋的小男孩,穿着不合身的、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正踮着脚,努力想去够放在高处的一个破旧的木头盒子。他脸上脏兮兮的,嘴唇干裂,眼神里却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渴望。 盒子终于被他够了下来,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小块早已干硬发黑、甚至长了点点霉斑的……窝窝头。 小男孩却像是看到了世上最珍贵的宝贝,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块窝窝头,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然后,他张开嘴,极其珍惜地,用牙齿轻轻磕下一点点,在嘴里慢慢地抿着,仿佛在品尝无上的美味。 画面至此,戛然而止。 那团蜷缩的光影,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那深沉的悲伤里,仿佛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那个小男孩的满足感。 言今愣在原地。 这记忆……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他接触过的任何人。是那“余烬”?是言初消散前融合的、无数被吞噬记忆中的碎片之一?还是……这团悲伤光影本身的记忆,被额头上那点“余烬”无意间引动、捕捉到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又抬头,望向这片混乱绝望的厅堂。 或许,辛言和言初留下的,不仅仅是毁灭。 在这规则的废墟上,在这无尽的混乱与悲伤中,那些被塔视为“杂质”和“污垢”的、渺小而真实的记忆碎片,正是对抗最终虚无的……唯一星火。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浑身的剧痛,再次将手伸向那团黯淡的光影。这一次,不再是为了安抚或探寻。 而是为了……记住。 沉默纪元 第九十一章:拾荒者 那团黯淡光影里小男孩抿着窝窝头的满足,像根极细的针,在言今心头最软和的地方,轻轻扎了一下,不深,却留下个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的印子。他缩回手,那光影依旧蜷缩着,悲伤没减半分,可方才那惊鸿一瞥的、带着霉斑的甜味儿,却真实地留在了他自个儿的识海里,混着他那些苦的、痛的记忆,硌着,也撑着。 他喘了几口粗气,撑着墙,勉力站直了些。右臂的疼已经有些麻木了,反倒是左臂撑着冰冷震颤的墙壁,久了,连带着半边身子都跟着发木。他环顾这片巨大的、充斥着疯狂光影与破碎景象的残破厅堂,那亿万种绝望与混乱交织成的声浪,依旧无休无止地冲击着他,只是此刻,他心头那点因为小男孩的记忆而生出的异样,像是一小块投入沸水的冷石头,虽止不住翻滚,却自个儿守住了一点凉。 辛言和言初烧尽自身,炸了那“经线森林”,不是为了换来一个更糟的结局。这规则的崩坏,束缚的消失,让这些被镇压、被当做“燃料”和“杂质”的记忆与存在碎片,得以重新“浮现”。它们混乱,疯狂,充满了负面的情绪,这是塔长久以来吞噬、扭曲造成的苦果。但在这苦果的深处,是否也藏着被掩埋的、属于“真实”的……种子? 就像那小男孩的窝窝头。 他不再试图去“安抚”或“对抗”这些狂乱的残响。他开始学着去“看”,去“听”,去“感受”。 他看向不远处一团不断变幻着沙场厮杀与宫廷歌舞的光影,那是一个将军?还是一个乐师?或许都曾是。那光影散发出的,是壮志未酬的愤懑与醉生梦死的虚幻交织在一起的、刺鼻的气味。 他又看向另一团如同沸腾油锅般、不断冒出怨恨与诅咒气泡的光影,那里面,似乎纠缠着数不清的、关于背叛与欺骗的碎片。 还有一团,安静些,只是不断重复着推开一扇门、门后却永远是空荡房间的景象,那无声的失望,比嘶吼更让人窒息。 他像个闯入废弃库房的拾荒者,脚下是文明的废墟,眼前是情感的垃圾场。每多“看”一眼,那混杂的、庞大的信息便多涌入一分,冲得他脑袋发胀,几欲呕吐。额头上那早已感觉不到的“余烬”,似乎在这种主动的“接纳”与“感知”下,又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的流动感,像是一道细微的过滤器,帮他分担着那海量信息的直接冲击,让他不至于立刻被同化或逼疯。 他尝试着,向离他最近的那团“将军与乐师”的光影,传递过去一丝带着“看见”意味的意念,不带评判,只是“看见”那愤懑,也“看见”那虚幻。 那狂乱变幻的光影,猛地一滞!仿佛从未被如此“注视”过。那愤懑与虚幻交织的气息,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甚至……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愕然”的情绪,一闪而逝。 有用! 言今精神微振。他不是来毁灭,也不是来拯救,他只是个……见证者?一个在这片意识废墟上,重新“拾取”被遗弃“真实”的……拾荒者? 他继续移动,脚步虚浮,却带着一种新的目的性。他走过一团不断重复着母亲呼唤孩子名字的光影,将那撕心裂肺的焦虑与绝望“看”在眼里;他路过一片如同碎裂镜子般、映照出无数张惊恐逃亡面孔的景象碎片,将那份源自灵魂的恐惧“听”入耳中。 每一次“看见”与“听见”,都如同在他本就沉重的灵魂上,再加一份重量。但他没有停下。额头上那点冰凉的流动感,似乎也随着他“拾取”的碎片增多,而变得稍微……清晰了那么一丝丝?仿佛干涸的河床,终于渗入了一点点湿润的水汽。 在这过程中,他也并非全无收获。一些碎片里,除了痛苦与疯狂,也夹杂着零星的、关于塔本身的信息——某个被吞噬世界的最后哀鸣中,提到了“基石之厅”;某段充满憎恨的记忆里,诅咒着“编织者的冷酷”;甚至有一片极其微弱的、属于某个深渊管理局低级人员的记忆碎片,模糊地提到了“下层结构稳定性”与“能量回流通道”…… 这些信息支离破碎,如同散落的拼图块,暂时拼不出全貌,却隐隐指向了塔的某些关键节点。 不知“拾取”了多久,言今感到自己的意识已达极限,再继续下去,恐怕真要彻底迷失在这片意识的洪流里。他停下脚步,靠在一道裂痕较少的墙壁上,闭目喘息。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 那声音并非来自某团光影或景象碎片,而是直接回荡在这残破厅堂的规则结构之中,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如同骨骼摩擦般的“吱嘎”声,断断续续: “……锚点……偏移……结构应力……过载……底层……归墟……倒灌……确认……” 这声音……像是某种……自动的警报?或者是塔的某种维系机制,在规则崩坏后,发出的最后哀鸣? 言今猛地睁开眼,循着那声音的来处望去。声音似乎源自厅堂更深处,那片光影与破碎景象最为密集、混乱的区域。 锚点偏移?归墟倒灌? 他想起那灰衣老者最后的话。规则的崩坏,果然引发了连锁反应。归墟,那吞噬、消融一切的黑色河流,恐怕真的开始倒灌了!而这“锚点”,是否是维系塔不至于彻底瞬间解体的关键? 若是归墟倒灌上来,这片意识的废墟,连同其中无数挣扎的碎片,恐怕都将被彻底湮灭,连一丝痕迹都不会留下。 他必须去那里看看! 言今咬了咬牙,压下身体的极度不适,再次迈动脚步,向着那声音传来的、更加混乱和危险的厅堂深处,艰难地跋涉而去。 周围的狂乱光影感受到他的深入,变得更加躁动不安,一些充满攻击性的意念甚至开始主动冲击他的心神。额头上那点冰凉的流动感变得急促起来,帮他抵挡着最直接的侵蚀。 他如同逆流而上的鱼,在意识的狂涛骇浪中,拼命向前。 终于,在不知躲过了多少团疯狂光影的扑击,绕过了多少片足以让人精神错乱的景象碎片后,他来到了厅堂的最中心。 这里,相对“空旷”一些。地面裂开了一道巨大的、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边缘,残留着明显的暗金色规则力量痕迹,如同烧灼后的烙印。而在裂缝的正上方,悬浮着一个东西。 那并非实物,而是一团极其复杂、由无数细小的暗金色符文构成的、不断旋转又不断崩解重组的立体结构。它散发着微弱而紊乱的光芒,那“吱嘎”的警报声,正是从这团结构中发出的。 这就是……“锚点”? 言今能感觉到,这团结构正在极其艰难地维系着这片厅堂(或许还包括塔的其他部分)不至于立刻分崩离析,但它自身,也如同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而透过那地面巨大的裂缝,向下望去,言今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看到了……黑色。 不是黑暗,是那种熟悉的、粘稠的、散发着腥锈气息的、吞噬一切的归墟之水!它们正如同涨潮般,沿着裂缝的边缘,缓慢而坚定地,向上蔓延!所过之处,连那些狂乱的光影和破碎的景象,都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悄无声息地消失,留下一片绝对的、令人心悸的“空无”! 倒灌,已经开始了! 沉默纪元 第九十二章:新芽 那黑色,黏糊糊的,像熬过了头的糖稀,顺着地裂的边沿,不紧不慢地往上爬。爬过的地方,甭管是那些张牙舞爪的光影,还是哭爹喊娘的景象碎片,都跟画儿被泼了浓墨似的,悄没声儿就没了,连个气泡都不冒,只剩下死沉沉的、啥也没有的空洞。一股子熟悉的、带着腥锈气的阴寒,混在这本就污浊的空气里,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言今盯着那不断上涌的归墟黑水,又抬头看了看头顶上那团勉强维系着、吱嘎乱响的暗金色“锚点”结构。心,直往下坠。这东西,眼瞅着是撑不了多久了。等它一散架,这厅堂,连同里头所有这些乱七八糟、却好歹还“存在”着的玩意儿,都得被这黑水吞个干净,渣都不剩。 跑?往哪儿跑?这塔都快散架了,哪还有安稳地界? 他看着那团旋转崩解的“锚点”,脑子里闪过灰衣老者茫然的脸,闪过言初决绝消散的光,闪过辛言最后那复杂的一瞥,还有这一路上,他“拾取”到的、那些被塔视为“污垢”的、零碎而真实的记忆——小男孩的窝窝头,将军的愤懑,母亲的呼唤…… 难道就这么完了?她们白死了?这些好不容易从规则碾压下重新“浮现”的“真实”,就这么再次被归于“虚无”? 一股极其强烈的不甘,混着右臂那麻木的剧痛,猛地顶了上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 可他能做什么?他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就在这绝望的当口,额头上那点早已沉寂的“余烬”,毫无征兆地,剧烈地灼热起来!不再是冰凉的流动,而是像烧红的炭,烫得他一个激灵! 紧接着,一幕幕画面,一股股杂乱的意念,不受控制地、汹涌地冲入他的脑海—— 不是他“拾取”来的那些碎片,而是……属于言初的!是它(她)在最后爆炸前,从那无字碑中汲取的、关于塔的构造、规则运转、能量流向的庞杂信息!是它(她)融合了“无暇”、辛言、“噪音”乃至他言今的“真实之垢”后,所形成的、对这座塔本质的独特理解! 这些信息原本如同被封存的火山,此刻,在这归墟倒灌、锚点将崩的绝境下,被彻底引爆了! 言今只觉得脑袋像要炸开,无数金色的符文、暗红的能量脉络、蓝色的“噪音”波纹、还有那些温暖杂驳的“真实之垢”光点,在他意识里疯狂碰撞、交织、重组!他看到了“织布机”的整体构架,看到了“经线”如何贯穿塔身,看到了归墟作为“能源”与“垃圾处理场”的双重作用,也看到了……这“锚点”结构的核心原理,以及它此刻紊乱、濒临崩溃的关键节点! 原来……是这样!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因疲惫和伤痛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那团旋转的暗金色结构。在那无数符文的生灭间,他“看”到了几处尤其黯淡、流转滞涩的地方,那是规则崩坏导致的关键“断点”! 修补?他没那本事。这“锚点”依托于原有的完美规则,如今规则根基已毁,修补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是……替换呢? 用一个全新的、不依赖于原有完美规则的、甚至本身就是由“错误”与“污垢”构成的……新的“核心”,来暂时取代它?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 他想起了言初消散前的话——“剩下的,交给你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左手,又感受了一下额头上那灼热的、属于言初最后“余烬”的波动,以及意识里那些汹涌的、混杂了所有特质的庞杂信息与力量。 或许……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这混乱的、矛盾的、被塔所不容的一切,把自己这条捡回来的命,都当成“燃料”,赌上一把!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着那地裂上空、悬浮的“锚点”结构,迈出了脚步! 这一步,像是踩在了烧红的铁板上,归墟那冰冷的吸力与“锚点”紊乱的力场同时作用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撕碎!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血丝,却不管不顾,将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所有从言初那里继承来的、关于塔的知识与感悟,以及他自己那些“真实之垢”的记忆,尽数逼出,化作一团混沌的、闪烁着暗紫、猩红、幽蓝、金芒与杂色暖光的光球,猛地推向那“锚点”结构中,他最“看”清楚的一处关键“断点”! “嗡——!” 那团本就紊乱的暗金色结构,被这团纯粹的“错误”与“污垢”力量侵入,如同滚油泼雪,发出了尖锐刺耳的震鸣!结构剧烈地扭曲、变形,光芒疯狂闪烁,眼看就要彻底爆开! 言今被那反震的力量狠狠抛飞出去,重重摔在远处冰冷的地面上,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那“锚点”。 预想中的大爆炸并没有发生。 那团暗金色的结构,在极致的紊乱之后,竟以一种诡异的、不平衡的方式,暂时……稳定了下来! 它不再散发出纯粹的、冰冷的秩序金光,而是变成了一种浑浊的、如同浑水般的暗沉颜色,表面依旧有符文流转,却变得歪歪扭扭,时断时续。那“吱嘎”的警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种声音混合在一起的、无意义的嗡鸣。 它还在运转,还在勉强维系着这片空间,但它的本质,已经变了。它不再追求“完美”与“纯净”,而是变成了一种……强行糅合了秩序与混乱、正确与错误、纯净与污垢的、不伦不类的……“补丁”。 下方,那向上蔓延的归墟黑水,似乎被这变了质的“锚点”力场所干扰,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甚至在某些地方出现了停滞。 成功了?……算是吧。 言今瘫在地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了。他能感觉到,自己与那团新的、浑浊的“锚点”之间,有了一丝微弱的联系。他刚才投入的那团力量,成了这新“锚点”的一部分,或者说……基石之一。 代价是巨大的。他感觉身体被掏空了,意识也模糊不清,只有额头上那灼热感渐渐退去,重新变得冰凉,最终,那点“余烬”的波动,也彻底感知不到了。 这一次,大概是真的……消散了吧。 他躺在冰冷的地上,望着头顶那片因“锚点”异变而显得更加光怪陆离、流淌着诡异色彩的破碎穹顶,听着周围那些狂乱光影似乎也因此变故而变得稍稍“安静”了些许的嘈杂,心中一片空茫。 赌赢了,暂时阻止了归墟的立刻吞噬。 可然后呢? 这座塔,这个巨大的“织布机”,已经彻底停摆,并且变得面目全非。它不再编织“完美”,而是变成了一个充斥着混乱、破碎与不确定性的……巨大废墟。 他,言今,一个“噬忆者”,一个“真实之垢”的携带者,成了这废墟之上,一个古怪的、不稳定的新“锚点”的一部分。 真是……莫大的讽刺。 他疲惫地闭上眼,几乎要就此睡去,或者……就此长眠。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边缘,他撑着地的左手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冰冷的碎石,也不是能量残余。 那触感,微微的,带着点湿润,和一丝极其微弱的……韧性。 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侧过头,向指尖触碰的地方看去。 在他手边,一道地面裂开的细小缝隙里,不知何时,竟钻出了一小截……嫩绿色的、如同豆芽般纤细的……芽尖。 在这片由规则残骸、疯狂意识与归墟死水构成的绝地里,在这冰冷、破碎、毫无生机可言的土地上,竟然……长出了东西? 那芽尖极小,颤巍巍的,在周围混乱能量流光的映照下,透着一股子倔强的、与他怀中那本土黄册子曾经散发出的温暖截然不同的……生机。 言今呆呆地看着那点绿色,看了许久。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极其缓慢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用自己的侧影,为那株脆弱的嫩芽,挡住了不远处一道紊乱扫过的、带着侵蚀性能量的光。 沉默纪元 第九十三章:沃土 言今就那么侧躺着,半边身子都快僵了,像块被遗忘在河滩上的顽石。右臂彻底没了知觉,左臂撑着地,肘关节又酸又麻。可他没敢动,生怕自个儿稍微一挪窝,那点子好不容易从裂缝里钻出来的嫩绿,就被哪道不长眼的紊乱能量给燎了。 他歪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那芽尖。它真小,比刚破壳的米虫大不了多少,两瓣细嫩的叶子蜷着,微微打着颤,像是在这冰冷死寂的废墟里,试探着呼吸第一口污浊的空气。嫩绿的颜色,在这光怪陆离、充斥着暗沉与疯狂色调的环境里,扎眼得厉害,像一滴清水落进了浓墨,晕不开,反倒把那墨衬得更脏了。 哪儿来的呢? 言今脑子里浑浑噩噩地转着。是之前哪个被吞噬的世界,夹带在残骸里的种子,侥幸没被归墟化掉,也没被规则磨碎,恰巧落在了这裂缝里?还是……言初最后那场爆炸,那混杂了所有特质的能量尘埃,落在这规则的废墟上,竟意外催生出了这么个玩意儿? 他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深想了。只是看着那点绿,心里头那口憋了不知多久的浊气,好像稍稍吐出去了一丝丝。这塔吃人,磨人,编织那劳什子的“完美”,折腾到最后,自个儿先散了架,倒让这么个最不起眼的小东西,从裂缝里钻了出来。 真是……没处说理去。 周围那些狂乱的光影和破碎景象,似乎也因为那浑浊“锚点”的异变,而少了些先前的暴戾。它们依旧混乱,依旧充斥着负面情绪,但那种要撕碎一切、同化一切的疯狂劲儿,淡了些。一些光影只是漫无目的地飘荡着,发出无意义的低语;一些景象碎片重复上演的速度,也似乎慢了下来。 这片意识的废墟,进入了一种诡异的、暂时的“平静期”。 言今尝试着动了动左手的指头,一股钻心的酸麻立刻窜了上来,疼得他龇了龇牙。他慢慢抬起手,极其小心地,用指尖拂开那嫩芽旁边的一些碎石和能量残渣,给它清出稍微大一点的空隙。 做完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他已是气喘吁吁,额头上冒出了虚汗。他重新趴伏下去,下巴抵着冰冷的地面,继续守着那点绿。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会儿。言今半睡半醒间,感觉到那嫩芽,似乎……长大了一丁点儿?那蜷缩的叶子,好像舒展开了些许,颜色也更深了些,绿得有了点底气。 而且,他隐约觉得,自己与脚下这片冰冷的、破碎的“土地”,还有头顶那团浑浊的、维系着一切的“锚点”之间,那丝微弱的联系,似乎也……变强了那么一丁点? 不是因为他的力量恢复了,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通过他与这“土地”、这“锚点”,在进行着极其缓慢的……交换。 是那株嫩芽? 它在这规则的废墟上,汲取着混乱的能量,混乱的意念,甚至……那缓慢上涌的归墟黑水中散发出的、冰冷的死寂气息?然后,它反馈回来的,是那一点点微弱的、却无比纯粹的……生机? 言今被自己这个念头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 可他低头再看时,却发现那嫩芽旁边的细小裂缝里,不知何时,又冒出了几个同样纤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绿色小点! 不是一株,是好几株! 它们簇拥在那第一株稍大点的嫩芽旁边,像一群依偎取暖的雏鸟,在这绝望的底色上,顽强地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言今的心,不受控制地,轻轻跳快了一拍。 他忽然想起,在那无字碑接受信息洪流时,曾惊鸿一瞥地“看”到过一些破碎的记载。关于塔在更早之前,似乎并非如今这般纯粹的“织布机”,它也曾尝试过别的路径,比如……“培育”?试图在吞噬的残骸中,筛选、培育出能够适应乃至整合混乱的“新物种”,以期达到另一种形式的“稳定”与“完美”。只是这条路径似乎失败了,被视为歧途,相关的规则被废弃、封存。 难道说,规则崩坏后,这些被尘封的、属于“培育”路径的残余法则,与言初爆炸后散逸的、蕴含生机的能量尘埃,再加上自己这个携带“真实之垢”的“错误”存在作为引子……阴差阳错地,在这片废墟上,催生出了新的可能? 他看着那几株颤巍巍的绿芽,又感受了一下自己与这片“土地”、这个“锚点”之间那丝愈发清晰的、带着些许滋养意味的联系。 他不再是简单地“拾取”记忆碎片了。 他,连同这些新生的绿芽,似乎正在……成为这片规则废墟的一部分,一种全新的、混乱中诞生的……“生态”的起点?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悸动。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幸存者,一个复仇者,或者一个见证者。 他成了……沃土。 一片孕育着未知的、很可能再次被归墟吞没的……危险的沃土。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左臂支撑着,换了个更舒服点的姿势,依旧将那几株绿芽护在身形的阴影里。 然后,他抬起头,望向这片残破厅堂的更远处,望向那些漂浮的、似乎变得“安静”了些的狂乱光影。 也许,该试试和这些“邻居”……打打交道了? 沉默纪元 第九十四章:清道夫 言今就那么半倚半靠着,身子底下是硌人的碎石头,冰凉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他不敢大动,右臂还死沉死沉地耷拉着,左臂也酸麻得厉害,只勉强能护住身前那几簇刚冒头的嫩芽。芽尖儿在浑浊的光线下微微抖着,绿得让人心头发涩。 他试着,像先前“拾取”记忆碎片那样,将一丝意念,不再是单纯的“看见”或“听见”,而是带着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类似于“土壤呼唤雨水”般的本能,向着不远处一团缓缓飘过的、如同褪色旗帜般的光影探去。 那光影里裹挟的,是某个失落文明对星空徒劳的仰望,混杂着城邦陷落时的硝烟味。意念触及的刹那,那光影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原本缓慢的飘荡骤然停止,甚至微微向后退缩了些许,散发出的不再是纯粹的悲怆,而是多了几分……警惕,与一丝极淡的、仿佛被惊扰的躁动。 不行。言今心里叹了口气,收回了那丝意念。这些残响太过脆弱,也太过敏感,强行“交流”,只怕会适得其反。他得像守着这嫩芽一样,耐着性子,等。 就在他准备闭目养神,积蓄点力气的当口,一种截然不同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从厅堂极远的一端,隐隐传了过来。 那不是残响的哭泣或嘶吼,也不是规则崩坏的嗡鸣,而是一种……粘稠的、拖沓的,像是湿透的破布被强行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嗤啦——嗤啦——节奏缓慢,却带着一种不祥的、步步逼近的压迫感。 伴随这声音而来的,还有一股极其阴冷、污浊的气息,如同陈年的墓穴被突然掘开,带着腐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臊气味,迅速在这片本就污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言今浑身的寒毛瞬间立了起来!这感觉,比面对那些狂乱的残响更加危险!他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和气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只见在厅堂那头,一片尤其昏暗、破碎景象堆积如山的区域边缘,一个佝偻、扭曲的身影,正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拖拽着什么东西,向着这边挪动。 那东西看着像是个人形,但动作极其僵硬怪异,四肢如同提线木偶般不协调地摆动着。它周身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仿佛油污般的雾气,使得它的具体样貌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它手里似乎拖着个沉重的、不断滴落着黑色粘液的袋子,那令人牙酸的“嗤啦”声,正是袋子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的。 它所过之处,那些漂浮的、相对“平静”的光影,如同遇到了天敌般,惊恐万状地向四周逃散,一些逃得慢的,被它周身那灰蒙蒙的雾气沾染,竟如同被泼了强酸般,迅速黯淡、消融,发出细微的、如同油脂燃烧般的“滋滋”声,最终化为一缕青烟,被它吸入体内!连地面上一些细小的裂缝里刚刚冒头的、与言今守护的类似的嫩芽,也在那雾气掠过时,瞬间枯萎、发黑,失去了所有生机! 它在……“清理”! 清理这些规则崩坏后“不合时宜”地浮现出来的残响与生机! 言今的心脏骤然缩紧!这东西,是塔的自洁机制?还是归墟倒灌催生出的某种……以“混乱”和“新生”为食的怪物? 那“清道夫”似乎并未立刻注意到角落里的言今和那几株嫩芽。它依旧不紧不慢地,拖着那不断滴落粘液的袋子,用它那灰蒙蒙的雾气,如同除草剂般,清理着沿途的一切“异常”。它的目标明确,行动机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冷漠。 不能让它过来! 言今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他守护的这几株嫩芽,还有他自己这个与这片“土地”产生联系的“错误”存在,绝对是这“清道夫”首要的清理目标! 他试图调动力量,可身体如同被掏空的破口袋,只有额头上那早已沉寂的“余烬”传来一丝微弱的、冰凉的悸动,仿佛在示警,却提供不了任何实质的帮助。右臂废了,左臂也使不上大力气,怀里空空如也,连那本土黄册子也早已湮灭。 他有什么?只有这具残破的身体,和脚下这片刚刚与他产生了一丝联系的、冰冷的“土地”。 眼看着那“清道夫”越来越近,它那灰蒙蒙的雾气已经快要触及到离言今最近的一团瑟瑟发抖的光影。那光影发出无声的哀鸣,颜色急速黯淡。 言今咬紧牙关,用左臂死死撑住地面,将自己残存的、微弱的意志,混合着对这片“土地”那丝奇异的联系,如同扎根般,狠狠向下传递! 他不懂什么高深的法则,也没力量去对抗。他只能凭借本能,向这片孕育了绿芽的废墟,发出最原始的祈求——守护! 就在他的意志与脚下土地接触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那几株被他守护的嫩芽,仿佛感受到了极致的威胁,猛地停止了颤动,一股微弱却极其纯净的生机,从它们纤细的茎叶中散发出来,如同涟漪般,注入言今与之相连的意志之中! 同时,他身下那片冰冷的、布满裂痕的地面,那些暗金色的规则残骸,那些混乱的能量流光,甚至远处那团浑浊的“锚点”,都似乎被这混合了“祈求”、“生机”与“错误联系”的奇异意念所引动,发出了一阵低沉的、仿佛大地苏醒般的轰鸣! “嗡——!” 一道浑浊的、由破碎规则、混乱能量与新萌生机混合而成的、极不稳定的光障,如同从地面生长出来一般,猛地从言今身前升起,堪堪挡在了那“清道夫”的雾气之前! “嗤——!” 灰蒙蒙的雾气与浑浊光障狠狠撞在一起!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仿佛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剧烈反应声!光障剧烈波动,明灭不定,表面不断被雾气腐蚀出破洞,又不断从下方的“土地”与言今的意志中汲取力量勉强修补! 那“清道夫”僵硬的动作第一次停了下来。它缓缓抬起头,那灰蒙蒙的雾气稍微散开些许,露出了隐藏在下面的……一张脸。 那不是人类的脸。上面没有五官,只有几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如同被挖空的眼窝和口鼻,散发出纯粹的、对一切“存在”的饥渴与漠然。 它“看”向了言今。 言今只觉得一股冰冷彻骨的恶意,如同实质的针,狠狠刺入了他的灵魂!他闷哼一声,眼前一黑,险些直接昏厥过去。那守护的光障也随之一阵剧烈的摇曳,几乎溃散! 他死死咬着牙,将几乎要涣散的意志重新凝聚,左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抠进了冰冷的地面。额头上,那点“余烬”的冰凉感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仿佛在燃烧最后一点存在,为他提供着微不足道的支撑。 不能退!退了,芽就没了,这片刚刚有点“活气”的土地,就真的死了! 那“清道夫”似乎对这道顽强抵抗的、由“杂质”构成的光障感到了一丝“兴趣”。它放下了手中拖拽的、滴着粘液的袋子,抬起那只覆盖着灰雾的、扭曲的手,缓缓地,按向了光障。 随着它的手按下,光障发出了不堪重负的、仿佛玻璃即将碎裂般的“咔咔”声! 言今的嘴角,溢出了更多的鲜血。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纯粹的恶意与冰冷迅速冻结、侵蚀。 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瞬间—— “咚!”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搏动,猛地从脚下传来! 不是规则的震动,也不是能量的爆发,那感觉……更像是一颗沉睡许久的心脏,被外界的危机惊醒,极其生涩地、却又无比有力地,跳动了第一下! 沉默纪元 第九十五章:地母 那一声“咚”,闷雷似的,不是从耳朵里进去的,是直接从脚底板,顺着骨头,直愣愣撞进了天灵盖。言今被震得浑身一哆嗦,连那“清道夫”按在光障上的、覆盖着灰雾的手,都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紧跟着,没等言今琢磨明白这动静的来路,他身前那片勉强支撑的、浑浊的光障,像是被注入了滚烫的铁水,猛地亮了起来!不再是那种濒临溃散的黯淡,而是一种沉浑的、带着大地般厚重质感的暗黄色光芒!光芒流转间,甚至隐约能看到细密的、如同土壤颗粒或岩石纹理般的奇异符纹在闪烁! 光障陡然变得凝实、坚固!那“清道夫”手上灰蒙蒙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雾气,撞在这暗黄光障上,竟发出了“锵”的一声,如同金属交击!雾气非但没能再侵蚀分毫,反而被那光障上蕴含的、一股沛然莫御的厚重力量给微微震开了些许! “清道夫”那由黑色漩涡构成的“脸”上,几个漩涡旋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了,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惊疑与……一丝极其罕见的“慎重”的情绪波动。它收回了手,那灰雾缭绕的身躯,微微向后飘退了半尺。 言今也愣住了。这力量……不是他的,也不是那几株嫩芽的,更不是头顶那浑浊“锚点”的。这力量,源自脚下这片他一直试图守护的、冰冷破碎的“土地”本身! 是了,刚才那声心跳……是这片“土地”的心跳?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被他护在身后的那几簇嫩芽。只见它们非但没有在那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力量爆发中受损,反而像是久旱逢甘霖,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舒展了几分,绿意更加莹润,甚至有一株的顶端,竟冒出了一个米粒大小、极其娇嫩的淡黄色蓓蕾! 这……? 没等他想明白,一个声音,或者说,一股意念,如同深秋的夜风,带着亘古的沧桑与一丝刚刚苏醒的疲惫,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响了起来,缓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谁……在唤醒……吾……” 这意念并非语言,却能让言今清晰地理解其含义。它厚重,古老,仿佛承载了无数世界的尘埃与时光的重量。 言今心脏狂跳,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浮现出来。他尝试着,将自己的意念,混合着感激、警惕与方才那不惜一切守护绿芽的决绝,向着脚下的土地传递过去: “是我……一个……迷路的人。您在……是您帮了我?” 那古老的意念沉默了片刻,像是在仔细感知着他。随即,一股带着审视意味的、更加清晰的意念传来: “……熟悉的……‘垢’的味道……还有……‘错误’的线头……以及……那些吵嚷的小家伙们(指残响)的怨气……你身上,缠着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过……你唤醒它们的‘芽’(指绿芽)……用你的‘意’……滋养了这片……死去的‘壤’……” 言今瞬间明白了。这苏醒的存在,并非人类,甚至可能并非通常意义上的生命。它是这片“土地”本身?或者说,是这片由无数失败世界残骸、被磨灭的记忆、崩坏的规则堆积而成的废墟中,所蕴藏的、最本源的“地脉”或“世界之基”的……残余意识? 塔吞噬世界,剥离“有用”的经纬,将残渣丢弃于此,形成这“倒悬林”乃至更下层的归墟。而这些被视作“垃圾”的残骸深处,竟还沉睡着世界本源级别的古老意识?只是这意识早已在无尽的吞噬与磨灭中,变得支离破碎,陷入沉眠。 直到言初那场融合了所有特质的爆炸,动摇了规则的根基;直到言今这个携带“真实之垢”的“错误”存在,在此地扎根,不惜一切守护那象征着“新生”的绿芽;直到那“清道夫”的威胁刺激……才终于将这沉睡的古老意识,从最深沉的死寂中,短暂地惊醒了一丝! “地母……”言今下意识地在心中给了它一个称呼。 那“地母”的意念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你很奇怪……携带‘垢’,却不甘被同化……庇护‘错误’的新芽……甚至……引动了吾……外来者……你想……做什么?” 言今看着身前那暂时被暗黄光障阻挡住的“清道夫”,又看了看身后那几株焕发生机的绿芽,心中百感交集。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意念尽可能清晰地传递过去: “我……不想做什么伟大的事。我只想……让这些好不容易从‘垃圾堆’里钻出来的芽,能活下去。只想……让那些被塔当成‘杂质’磨灭的记忆和存在,能有一个……哪怕只是暂时的安身之所。这塔……它编织的‘完美’,是假的!是用无数真实的痛苦和消亡换来的!” “地母”再次沉默。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言今能感觉到,一股庞大而缓慢的意念,正以他为中心,如同水银泻地般,向着这片残破厅堂的每一个角落蔓延开去,拂过那些狂乱或安静的光影,掠过那些破碎的景象,甚至……探向那地面裂缝下缓慢上涌的归墟黑水,以及头顶那团浑浊的“锚点”。 它在“看”,在感知这片因规则崩坏而变得混乱、却也“自由”了的废墟。 良久,那古老的意念才带着一种复杂的、混合了悲凉、嘲弄与一丝微弱希冀的情绪,缓缓响起: “……完美……呵……塔……也只不过是个……更大的……失败品罢了……” 它的话音未落,那被暗黄光障阻挡的“清道夫”,似乎适应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或者收到了某种更高级别的指令。它那由黑色漩涡构成的“脸”上,漩涡旋转的速度骤然飙升到极致!一股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带着绝对“清除”意志的灰暗能量,开始在它周身凝聚! 它不再试图腐蚀,而是要……强行突破! “地母”的意念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叹息般的波动:“……麻烦的……‘清道夫’……塔的……爪牙……还未死心……” 暗黄色的光障在那股凝聚的灰暗能量冲击下,再次剧烈波动起来,虽然依旧坚固,却明显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地母”的意念带着一丝明显的疲惫:“……吾……刚醒……力量……百不存一……护不住……太久……” 言今的心沉了下去。连这刚刚苏醒的“地母”,也难以长时间对抗这塔的“清道夫”吗? 难道刚刚看到的希望,转眼就要…… 就在这时,“地母”的意念忽然一转,指向厅堂某个极其偏僻、能量异常混乱的角落: “……那里……有个……‘大家伙’……也在……醒……把它……引过来……” 引过来?言今一愣,顺着“地母”意念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那片区域,堆积如山的破碎景象和狂乱光影深处,隐约有一个极其庞大的、如同山峦般的黑影,正在缓缓蠕动,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混乱而暴虐的气息! 那是什么?!也是被规则崩坏惊醒的古老存在?看那气息,绝非善类! “地母”的意念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让它们……狗咬狗……我们……才能……喘口气……” 言今看着那庞大黑影,又看了看身前步步紧逼的“清道夫”,以及身后那几株脆弱的绿芽。 没有其他选择了。 他咬了咬牙,将刚刚恢复的一丝力气凝聚起来,混合着“地母”传递过来的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挑衅与吸引意味的暗黄能量,化作一支无形的“箭”,猛地射向了那片混乱区域深处的庞大黑影! “嗡!” 那支能量箭没入黑暗,如同石沉大海。 一秒,两秒…… 就在言今以为失败了的时候—— “吼!!!!!!” 一声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充满了无尽疯狂与暴怒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那片区域炸响!整个厅堂都随之剧烈摇晃起来! 那庞大的黑影,猛地扬起了如同山峰般的……头颅?或者说,是它身体的一部分?两点如同燃烧的血月般的巨大光芒,在黑暗中骤然亮起,死死地……锁定了这边正在凝聚力量、散发着灰暗能量的“清道夫”! 被惊醒了!而且,成功吸引了它的仇恨! “清道夫”凝聚能量的动作猛地一僵,那由黑色漩涡构成的“脸”第一次完全转向了那庞大黑影的方向,散发出一种如临大敌的、极其凝重的气息。 “地母”的意念带着一丝得逞般的微弱波动:“……快……我们……躲开……” 暗黄色的光障迅速收缩,变得更加凝练,只护住言今和那几株绿芽周围极小的一片区域,气息也尽力收敛。 而言今,则屏住呼吸,看着那被激怒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庞大黑影,如同一座失控的山峦,带着碾碎一切的疯狂,朝着“清道夫”的方向,轰然冲撞而来! 沉默纪元 第九十六章:千面之骸 那一声吼,真真是能把人魂儿从腔子里震出来!言今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下,像是挨了一闷棍,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挪了位。他死死趴在地上,左臂护住脑袋,右臂那钻心的疼反倒被这更大的动静给盖过去了。 他勉强抬眼,从臂弯的缝隙里往外瞧。 那从厅堂深处冲出来的,哪里是什么山峦,分明是个由无数破碎骨骼、扭曲金属、焦黑木石,甚至还有一些难以辨认的、仿佛活物残躯的玩意儿,胡乱拼接、挤压而成的庞然大物!它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座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山,只是这“山”会动,会发怒。那两颗如同血月般的光芒,就嵌在这垃圾山靠近顶部的位置,光芒扫过之处,连那些狂乱的残响光影都吓得瑟瑟发抖,不敢靠近。 这就是“地母”说的“大家伙”?看这模样,怕不是哪个被塔吞噬掉的、充满战争与毁灭的世界,其残骸中蕴含的暴虐意识,在规则崩坏后凝聚出来的怪物? 言今给它起了个名儿——千面之骸。 那“清道夫”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同等级别的威胁,也不再理会言今这边。它周身灰蒙蒙的雾气剧烈翻涌,那几只黑色漩涡旋转得几乎要脱离它的“脸”,一股更加凝练、带着绝对“净化”意味的灰暗能量,在它身前迅速汇聚成一柄巨大而模糊的、如同镰刀般的虚影! “千面之骸”庞大的身躯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冲撞而来,所过之处,地面崩裂,那些躲闪不及的残响光影如同泡沫般被它身上散逸的混乱力量撕碎、吸收!它发出一声更加狂怒的咆哮,那由无数残骸构成的“手臂”(如果那能算手臂的话)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向“清道夫”! “轰——!!!” 灰暗的镰刀虚影与那由垃圾和怨恨构成的巨臂悍然相撞! 没有金铁交鸣,只有一种仿佛两个世界残骸对撞般的、沉闷到极致的巨响!狂暴的能量冲击如同海啸般向四周席卷而去!言今身前那暗黄色的光障剧烈闪烁,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仿佛随时会碎裂!“地母”传来一声带着痛楚的意念波动,显然维系这光障对它刚苏醒的虚弱意识也是极大的负担。 碰撞的中心,灰暗的能量与混乱的冲击波互相湮灭、撕扯!“清道夫”的身影向后飘退,那灰雾似乎淡薄了几分。而“千面之骸”那砸下的巨臂,前端一大片骨骼和金属竟如同被橡皮擦抹去般,瞬间化为乌有,但它毫不在意,更多的残骸从它庞大的身躯上涌动过来,填补了空缺,另一只更加扭曲的、带着尖锐金属突刺的“手臂”又紧接着抡起! 这两个怪物,一个代表着塔冰冷的“清除”秩序,一个代表着被吞噬世界的疯狂“复仇”怨念,在这片规则的废墟上,展开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搏杀!它们每一次碰撞,都让这片残破的厅堂剧烈震颤,裂痕蔓延,头顶那混沌的穹顶甚至有更多的碎片簌簌落下。 言今躲在“地母”勉强支撑的光障后,看得心惊肉跳。这完全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只能尽力蜷缩身体,将那些绿芽牢牢护在身下,祈求这脆弱的庇护所不要被战斗的余波摧毁。 “地母”的意念断断续续传来,带着难以掩饰的虚弱:“……不行……它们……打下去……这里……都要……塌了……得……想办法……” 想办法?言今嘴里发苦。他能有什么办法?冲出去拉架吗?怕是还没靠近就被那混乱的能量撕成碎片了。 就在这时,那“千面之骸”似乎因为在“清道夫”那纯粹的“净化”力量下吃了亏,变得更加狂暴。它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阵剧烈蠕动,表面无数残骸如同沸水般翻滚,紧接着,成千上万张模糊不清、扭曲痛苦的人脸,从那些骨骼、金属、木石的缝隙中猛地凸显出来! 那些人脸,男女老少皆有,表情各异,却都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怨恨与疯狂!它们同时张开嘴,发出一种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尖锐到无法形容的集体嘶嚎! 这嘶嚎声如同无形的亿万根钢针,无差别地刺向四面八方! “啊——!”言今即使有“地母”的光障保护,也被这恐怖的灵魂尖啸波及,只觉得脑袋像是被无数双手生生撕裂,眼前瞬间血红一片,几乎失去意识!他身下的几株绿芽也剧烈地颤抖起来,叶片蜷缩,那刚刚冒出的蓓蕾眼看就要凋零! 连那“清道夫”周身的灰雾,在这恐怖的灵魂尖啸冲击下,都剧烈地波动起来,那凝聚的镰刀虚影都黯淡了几分! “千面之骸”竟能调动它吞噬融合的那些世界中,无数生灵临死前最极端的负面情绪,化作这种直接攻击灵魂的可怕武器! “地母”的意念带着前所未有的焦急:“……守住……心神……护住……‘芽’……它们的……生机……是……唯一的……希望……” 言今死死咬着牙,牙龈都渗出血来。他将残存的所有意志,所有对“生”的渴望,所有对辛言、言初牺牲的不甘,尽数化作一层薄薄的、带着他自身“真实之垢”特性的意念屏障,紧紧包裹住自己和那几株绿芽。 那灵魂尖啸如同狂风暴雨般冲击着这层薄弱的屏障,每一次冲击都让他灵魂剧颤,意识如同风中残烛。但他没有放弃,只是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执着,死死硬扛着。 也许是他的坚守,也许是那几株绿芽散发出的微弱生机起到了某种安抚作用,他感觉到“地母”传递来的暗黄能量,似乎更加凝练了一分,光障也稳定了些许。 而战场中心,那“清道夫”在承受了大部分灵魂尖啸的冲击后,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它那由黑色漩涡构成的“脸”上,漩涡猛地向内塌陷,形成一个更加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奇点!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绝对、仿佛代表着“终极虚无”的力量,开始在那奇点中孕育! 它不再挥舞镰刀虚影,而是将所有的灰暗能量,所有的“清除”意志,尽数灌注进那塌陷的奇点之中!那奇点周围的空间都开始扭曲、模糊,散发出令“千面之骸”都感到威胁的恐怖气息! “千面之骸”那无数张人脸发出的尖啸戛然而止,血月般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了……一丝类似于“恐惧”的情绪?它那庞大的身躯下意识地向后收缩,无数残骸疯狂蠕动,试图凝聚起更强的防御。 “清道夫”……要放大招了! 这一击之下,恐怕不只是“千面之骸”,连这片厅堂,甚至他们这个角落,都可能被波及、湮灭! “地母”的意念带着一丝绝望:“……完了……躲不开了……” 言今看着那不断塌缩、散发出毁灭气息的奇点,又看了看身下那几株在灵魂尖啸中顽强存活下来、微微颤抖的绿芽,一股极其强烈的愤怒与不甘,猛地冲上了头顶! 毁了塔的根基,熬过了归墟倒灌,见证了新生的萌芽,难道最终还是要和这些该死的怪物一起,葬送在这冰冷的废墟里?! 不!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清道夫”正在凝聚终极一击的奇点,一个疯狂到极点的念头,如同最后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意识! 他要把自己,连同“地母”借给他的这点力量,还有那几株绿芽蕴含的微弱生机,以及周围那些被“千面之骸”吓得到处乱窜的、狂乱的残响光影……全部,当成一颗“炸弹”,投向那个奇点! 他不是要去破坏,而是要去……“污染”! 用这世间最混乱、最矛盾、最被塔所不容的“杂质”与“错误”,去污染那代表“绝对虚无”与“终极净化”的奇点! 这很可能瞬间让他形神俱灭,但……这是唯一可能搅乱局势,换来一线生机的方法! 他不再犹豫,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地母”那暗黄的能量,绿芽的生机,自己的意志与“真实之垢”,以及他强行从周围捕捉来的几团最为狂躁的残响光影,全部粗暴地糅合在一起,化作一颗色彩斑斓、极不稳定、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光球,用左臂猛地向前一推! “走你——!” 那颗混乱的光球,歪歪扭扭地,如同醉汉般,射向了“清道夫”身前那即将完成的、散发着毁灭波动的奇点! 沉默纪元 第九十七章:守墓人 那颗由混乱糅合而成的光球,歪歪斜斜,像个喝醉了酒的萤火虫,一头撞向了“清道夫”身前那已趋于完成的、散发着终极毁灭波动的漆黑奇点。 没有预想中惊天动地的爆炸。 光球触及奇点的瞬间,如同水滴落入烧融的沥青,发出一种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滋啦”声。那漆黑奇点原本稳定塌缩的轨迹猛地一乱,表面如同沸腾般剧烈波动起来!暗黄的土地之力、嫩绿的生机、斑斓的残响怨念、还有言今那带着毛刺的“真实之垢”,这些被塔视为绝对“杂质”的东西,一股脑地涌入那追求“绝对虚无”的核心! 就像是往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里,猛地撒进了一大把沙子。 “清道夫”那由黑色漩涡构成的“脸”上,第一次显露出了清晰的、近乎“痛苦”的扭曲!那凝聚到极致的灰暗能量失去了控制,开始在其内部疯狂冲突、湮灭!它周身的雾气剧烈翻滚,如同开了锅的污水! 而另一边,正准备硬扛“清道夫”终极一击的“千面之骸”,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一愣,那血月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茫然。它那庞大的、由残骸构成的身躯因为收力不及,依旧带着惯性向前冲撞,恰好撞上了能量失控、防御大减的“清道夫”! “嘭——!” 又是一声沉闷的巨响!这一次,是实打实的物理碰撞!“千面之骸”身上无数骨骼、金属碎裂飞溅,而“清道夫”则被撞得倒飞出去,周身的灰雾淡薄得几乎透明,那漆黑的奇点也在一阵明灭不定后,骤然溃散! 两败俱伤! 恐怖的灵魂尖啸与终极虚无的威胁,同时消失了。 战场中心只剩下两个伤痕累累的怪物,以及向四周席卷的、混杂着各种能量的混乱冲击波! “地母”凝聚的暗黄光障在这最后的冲击下,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琉璃,“咔嚓”一声,布满了裂痕,随即彻底崩碎!言今被那力量狠狠掀飞,后背重重撞在远处一根倾斜的、半融化的石柱上,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眼前彻底陷入了黑暗。 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似乎感觉到,有几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清凉气息的绿意,如同最轻柔的纱,拂过他灼痛的额头和碎裂的右臂,试图护住他最后一点生机。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岁月。 言今是被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砂纸摩擦岩石的“沙沙”声唤醒的。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浑身无处不痛,尤其是右臂和胸口,稍微一动就牵扯着钻心的疼。但他还活着。 他发现自己依旧在那片残破的厅堂里,只是位置似乎移动过,靠在了一处相对完整的、带着弧形穹顶的角落阴影里。身下垫着些不知名的、干燥的苔藓类东西,稍微隔绝了地面的冰冷。 而那“沙沙”声,来自不远处。 一个穿着破旧、看不出原本颜色袍子的人,背对着他,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一块边缘粗糙的石片,小心翼翼地,刮擦着地面上一小片区域。那人身形瘦削,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从事一件极其神圣的工作。 言今心中警铃大作,强忍着剧痛,试图调动力量,却发现身体如同被抽空了的破口袋,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万分。额头上那点“余烬”的冰凉感也彻底消失了,只有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脚下土地的联系,还在若有若无地维系着。 他看向自己原本守护的那个角落。那几株嫩芽……还在!非但还在,似乎比之前更加精神了些,叶片舒展,绿意盎然,那朵淡黄色的蓓蕾甚至微微张开了些许,散发出极其淡雅的清香。它们周围,还被细心地用一些小石子围了一圈,像是在保护。 是这个人……救了他?还照顾了这些嫩芽? 似乎是察觉到了言今的动静,那蹲着的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看不出具体年纪,只有一双眼睛,灰蒙蒙的,像是蒙着一层永远散不去的雾。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可以说……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言今。 “醒了。”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块磨石在摩擦,没有任何语调起伏。 言今警惕地看着他,没有贸然开口。 那人也不在意,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指了指言今,又指了指那几株嫩芽,最后指向这片残破的厅堂:“你,它们,还有这里……都是‘墓’里的东西。” 墓?言今一愣。 “这里是‘万界之墓’。”那人继续用他那毫无波澜的声调说道,“塔吃剩下的,没消化干净的,或者……不该被消化的,最后,都在这里。”他灰蒙蒙的眼睛扫过那些漂浮的、变得“安静”了许多的光影,扫过远处那两个因为两败俱伤而暂时陷入沉寂的怪物“清道夫”和“千面之骸”,最后落回言今身上,“你,是个新来的‘葬品’,不过……你有点特别。” 言今喉咙干得厉害,嘶哑着问道:“你……是谁?” 那人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或者回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忘了。大概……是这里的‘守墓人’吧。看着这些东西,别让它们……闹得太厉害。”他顿了顿,灰蒙蒙的眼睛似乎聚焦了一瞬,看向言今额头原本“余烬”所在的位置,“你身上……有‘织工’的味道,很淡……还有‘地母’那老家伙的印记……更奇怪的……是那些‘芽’……它们好像……挺喜欢你。” 守墓人……织工(指灰衣老者?)……地母…… 言今心中念头飞转。这个“守墓人”,似乎对塔的构成和此地的状况非常了解,而且态度……中立?甚至可以说是漠然。 “那两个……怪物……”言今看向远处那两道恐怖的身影。 “暂时……消停了。”“守墓人”淡淡道,“‘清道夫’是塔的‘扫帚’,‘千面’是墓里的‘怨气疙瘩’,它们打生打死,常有事。只要不把‘墓’彻底拆了,我……懒得管。”他说着,又拿起那块石片,开始继续刮擦地面,仿佛在清理着什么污渍。 言今看着他机械而专注的动作,又感受了一下自身糟糕的状况,知道暂时没有危险。他尝试着运转体内那丝微弱的、与土地的联系,汲取着一点点稀薄的能量,修复着身体的创伤。 “守墓人”头也不抬,却像是洞悉了他的动作,沙哑地说道:“没用的……‘地母’刚醒,又挨了那一下,自身难保……它能借给你的,不多。想活……得靠你自己,或者……靠那些‘芽’。” 靠这些嫩芽?言今看向那几株在石子围栏中轻轻摇曳的绿色,它们散发的生机确实让他感觉舒服了些,但这远远不够。 “这里……有出去的路吗?”言今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守墓人”刮擦的动作停了一下,灰蒙蒙的眼睛抬起,望向厅堂那破碎穹顶之外、混沌扭曲的虚空,看了许久,才缓缓摇头:“塔……已经‘歪’了。规则乱了套,层和层之间的‘墙’也没了。哪里都是路,哪里……也都不是路。”他收回目光,看向言今,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第一次有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怜悯”的东西?“你现在……不算‘葬品’了,算是个……‘活坟’?带着这点‘绿’,在这墓里……挣扎吧。或许哪天,‘墓’塌了,你就……自由了。或许……等不到那天。” 他的话,如同冰冷的钉子,敲碎了言今最后一点幻想。 没有现成的出路。他只能困在这片名为“万界之墓”的废墟里,与疯狂、怪物、残响为伍,依靠几株脆弱的嫩芽和一片刚刚苏醒的、自身难保的“地母”,艰难求生。 前路,似乎比之前更加……绝望。 言今闭上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着灰尘、血腥、腐朽以及那嫩芽淡淡的清香。 挣扎……么? 他重新睁开眼,看向那“守墓人”,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见过和我一样,带着‘真实之垢’,却不甘心被这座塔磨灭的人吗?” “守墓人”刮擦地面的手,这一次,彻底停了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灰蒙蒙的、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什么极其久远的东西,微微闪烁了一下。 沉默纪元 第九十八章:噬忆菌毯 “守墓人”那两只灰蒙蒙的眼珠子,像是蒙了厚尘的玻璃珠子,定定地对着言今,半晌没动弹。手里那块糙石片,也忘了刮擦地面。这静,沉甸甸的,压得言今心头那点刚冒头的希冀,又晃晃悠悠,快要坠下去。 “……像你这样的?”守墓人那沙哑的声音,终于又响了起来,磨石般刮擦着寂静,“带着一身洗不掉的‘垢’,还不认命,在这墓里瞎扑腾的……”他顿了顿,像是从极深的、落满灰尘的记忆角落里,费力地翻捡着什么,“……有过。” 言今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左手指尖无意识地抠进了身下干燥的苔藓里。 “不过……”守墓人话头一转,那灰蒙蒙的目光扫过言今残破的身躯,尤其是那彻底废了的右臂,“他们……大多没撑多久。有的,被‘清道夫’当脏东西扫了;有的,让‘千面’那样的大家伙吞了,连点渣子都没剩下;还有的……”他伸出一根枯瘦得如同老树枝的手指,指向厅堂远处某个更加阴暗、连那些狂乱光影都不愿靠近的角落,“……陷进‘噬忆菌毯’里,化了养料。” 噬忆菌毯?言今顺着那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地界,地面不再是冰冷的碎石或规则的残骸,而是一种……暗紫色的、仿佛某种活着的菌类聚合体构成的、微微起伏的“地毯”。那菌毯表面湿漉漉的,泛着一种不祥的油脂光泽,隐约能看到一些尚未被完全消融的、扭曲的骨骼或金属碎片嵌在其中。更令人心悸的是,那菌毯上空,几乎感觉不到任何残响或记忆碎片的存在,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连意识都能被吸走的虚无。 “那东西,”守墓人收回手指,继续慢吞吞地刮擦地面,语气依旧平淡,“饿得很,专吃‘记忆’和‘存在感’。你这样的,对它来说,是顿肥肉。” 言今的心沉了下去。看来,之前的“同类”,下场都不妙。 “就没有……一个活下来的?”他不甘心地追问。 守墓人刮擦的动作又停了一下,抬起眼皮,那灰蒙蒙的视线似乎穿透了言今,望向了更久远的过去。“……有一个。”他声音里似乎多了点难以捉摸的东西,“那老家伙……比你还犟。他来的时候,带着一身比你还浓的‘垢’,差点把半个墓都搅翻了天。” 老家伙?言今精神一振。 “后来呢?” “后来?”守墓人扯了扯干瘪的嘴角,像个僵硬的笑,“后来,他差点把‘噬忆菌毯’的老根给刨了,惹怒了‘菌主’,被打了个半死,封进了一口‘寂灭石棺’,扔到墓底下最沉的‘忘川’里去了。算起来……怕是快被泡没了吧。” 寂灭石棺?忘川?言今光是听着这名头,就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 “在哪?那个忘川?”他急切地问,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也想抓住。一个能搅动半个“墓”的前辈,或许知道更多关于塔的秘密,或许……有出去的办法? 守墓人那灰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抬起拿着石片的手,指向厅堂一侧,那里有一条向下倾斜的、被更多破碎景象和混乱能量阻塞的狭窄通道,通道深处黑暗隆咚,散发着比菌毯那边更加阴冷死寂的气息。 “从那儿下。一直下,下到听不见任何声音,感觉不到任何‘念想’,连你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谁的时候……大概就到了。”守墓人说完,便不再理会言今,低头继续他仿佛永无止境的刮擦工作,嘴里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找死……” 言今看着那条如同巨兽食道般的向下通道,又回头看了看那几株在石子围栏中安然生长的嫩芽,心中天人交战。 下去,前途未卜,很可能像守墓人说的那样,是找死。不下去,困在这“墓”里,靠着几株芽和一片虚弱的“地母”,迟早也是个死,或者被哪个路过的怪物当成点心。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腐朽与微香的气息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他不能停在这里。辛言和言初的牺牲,不是为了让他在这废墟里苟延残喘。 他挣扎着,用左臂支撑起身体,试着活动了一下双腿,还好,虽然虚弱无力,但还能动。他踉跄着走到那几株嫩芽旁,小心翼翼地,将它们连同周围那一小圈石子,一起挪到了一处更加隐蔽的、由几块巨大规则残骸构成的夹角里,这里能避开大部分方向的视线和能量乱流。 “地母”微弱的意念传来,带着担忧:“……危险……” “我知道。”言今在心中回应,“但必须去。”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点象征着生机的绿色,然后转身,拖着残破的身躯,一步一步,走向那条向下倾斜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通道。 通道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崎岖难行,地面湿滑,布满了粘稠的、不知名的暗色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如同尸体腐败般的恶臭,几乎令人窒息。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偶尔从头顶裂缝透入的、扭曲的混沌微光,勉强照亮前路。 言今走得极其艰难,右臂的每一次晃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只能靠着左臂扶着冰冷粘湿的墙壁,一点点向下挪动。越往下,那种死寂的感觉就越发浓重,周围那些残响光影几乎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压迫灵魂的虚无感。 他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记忆都有些模糊起来,一些原本清晰的画面,比如妹妹的脸,辛言最后的目光,都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变得朦胧不清。 这就是“忘川”的力量?连记忆都能侵蚀? 他死死咬着牙,拼命回忆着那些最痛苦、最不愿触及的往事,用这种尖锐的“真实之垢”来对抗那无孔不入的遗忘之力。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 那光,是一种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幽蓝色,像是凝结的鬼火。 通道也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更加广阔、但却更加死寂的地下空间。 言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黑色的“水潭”。水面平静无波,却并非真正的液体,而是一种粘稠的、仿佛由凝固的黑暗构成的物质。那幽蓝色的微光,就是从这黑色“水潭”的深处透出来的,映照得整个空间鬼气森森。 这就是……忘川? 而在那黑色“水潭”的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口巨大的、通体由某种暗灰色、毫无光泽的石材打造而成的棺材——寂灭石棺!石棺大半都浸在黑色的“水面”之下,只露出顶端一小部分,上面刻满了扭曲的、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和意识的诡异符文。 那就是……前辈的囚笼? 言今正凝神观察,思考着该如何接近那石棺,脚下却突然一滑! 他心中大惊,左臂猛地用力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了一把湿滑粘稠的苔藓!整个人失去平衡,向着陡峭的通道边缘,直直栽向下方的黑色“水潭”! 完了! 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个念头。这忘川之水,连记忆都能侵蚀,他掉下去,恐怕瞬间就会化为乌有! 就在他身体即将触及那黑色水面的瞬间,异变再生! 他额头正中,那早已沉寂的、属于言初最后“余烬”的位置,毫无征兆地,猛地灼痛起来!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紫色光芒,如同最后的火星,骤然闪现! 与此同时,下方那平静的黑色“水面”,像是被这点微弱的暗紫光芒刺激,猛地剧烈翻涌起来!一张巨大无比的、由无数惨白色菌丝聚合而成的、布满孔洞的“脸”,如同水下升起的鬼魅,猛地从“水面”下探出,张开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浓郁腐败气息的“口”,向着坠落的言今,兜头噬咬而来! 是守墓人口中的“菌主”!它竟然潜藏在这忘川之下! 那巨大的、由菌丝构成的“口”瞬间就到了眼前,言今甚至能闻到那里面散发出的、吞噬了无数记忆后形成的、令人作呕的酸腐气味! 避无可避! 沉默纪元 第九十九章:菌主 那“口”张开来,真真是能吞下一间小房!里头不见牙,不见舌,只有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如同万千蠕虫般扭动的惨白菌丝,散发着呛人的、像是陈年尸骸混着腐木的恶臭,直冲脑门。言今只觉得身子往下坠,那腥风扑面,刮得他脸皮生疼,眼睛都险些睁不开。 完了!这念头刚冒出来,额头上那点暗紫色的“余烬”,却像是被这极致威胁彻底激发了最后一点潜能,猛地灼亮!不再是微弱的火星,而是一小簇剧烈燃烧的、带着言初那混合了所有特质力量的暗紫色火焰! 火焰虽小,却带着一股子不容亵渎的、属于“错误”与“矛盾”的桀骜! 那由无数菌丝构成的巨大“口器”,在触及这暗紫火焰的刹那,竟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向内一缩!最前端的那些菌丝瞬间变得焦黑、蜷曲,发出“滋滋”的灼烧声,甚至还隐隐传来一声极其尖锐、仿佛无数意识同时哀嚎的无声尖啸! “菌主”吃痛,那庞大的、由菌丝聚合而成的“脸”猛地向后仰去,露出了更多浸泡在黑色忘川之水下的部分,那上面同样布满了不断蠕动、开合的菌丝孔洞,看得人头皮发麻。 言今借着这短暂的阻滞,左臂拼命向旁边一捞,竟幸运地抓住了一根从通道边缘垂落下来的、不知是石笋还是某种植物残根的突出物!下坠之势猛地一顿,整个人如同风干的腊肉般,悬挂在了距离那黑色水面仅咫尺之遥的半空! 他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像是要跳出胸腔。右臂的伤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拉扯,更是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破烂的衣衫。 那“菌主”似乎被彻底激怒了。它那巨大的“脸”重新压下,更多的菌丝如同活过来的触手,从忘川黑水中猛地窜出,铺天盖地般向言今缠绕而来!这些菌丝不仅带着物理上的缠绕力,更散发着一股强大的、直接针对意识和记忆的吸摄之力!言今只觉得脑子里一阵晕眩,许多原本清晰的记忆画面开始变得模糊、淡化,仿佛随时会被抽离出去! 他死死抓着那根救命的“根须”,左臂青筋暴起,指甲因为用力而崩裂出血。暗紫色的火焰在他额头跳跃,顽强地抵抗着菌丝的靠近和记忆的侵蚀,但这火焰,明显比刚才黯淡了许多,摇摇欲坠。 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带着某种奇特韵律的震动,突兀地从那浸泡在忘川中央的“寂灭石棺”中传了出来! 那震动很弱,像是垂死之人最后的心跳,但在这一片死寂的忘川之上,却显得格外清晰。 正准备将言今彻底吞噬的“菌主”,动作猛地一僵!它那由菌丝构成的“脸”上,那些不断开合的孔洞齐齐转向了石棺的方向,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惊疑、忌惮,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石棺的震动并未停止,反而逐渐变得有力起来。那暗灰色的棺盖上,那些扭曲的、仿佛能吸走意识的符文,开始逐一亮起幽蓝色的微光,与下方忘川深处透出的蓝光相互呼应! 紧接着,一股极其古老、极其微弱、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意志,如同穿透了万古尘埃,缓缓从石棺中弥漫开来。那意志并不强大,却异常纯粹,仿佛历经无数磨难,依旧不曾磨灭的本心。 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几分调侃意味的声音,直接在言今和那“菌主”的意识中同时响起,字正腔圆,竟带着点不知哪个世界的古老口音: “老菌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贪吃……连带着‘钥匙味’的小娃娃……都不放过?” 钥匙味?言今一愣。 那“菌主”发出一阵更加尖锐急促的、仿佛无数菌丝在摩擦抗议的嘶鸣,庞大的身躯微微向后缩了缩,缠绕向言今的菌丝也停滞在了半空,显得有些……迟疑不决? 石棺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戏谑:“怎么?忘了……当年差点被老夫……把你那点‘核心菌核’刨出来……当球踢的滋味了?” “菌主”那巨大的菌丝脸庞剧烈地扭曲起来,散发出强烈的愤怒与……一丝被说中痛处的羞恼?它死死“盯”着石棺,却又不敢再轻易上前。 言今悬挂在半空,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中又惊又喜。石棺里的前辈,果然还活着!而且,似乎对这“菌主”有着不小的威慑力! “前辈!”他忍不住嘶声喊道,“救我!” 石棺中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才注意到言今的窘境:“嘿……小娃娃……命还挺硬。挂着……不累么?” 言今心里苦笑,这都什么时候了,前辈还有心情说笑? “老菌头,”石棺中的声音转向“菌主”,语气变得稍微严肃了些,“给个面子。这娃娃……我留着有用。你……退下吧。” “菌主”发出一阵不甘的、低沉的呜咽声,那由菌丝构成的巨大身躯在忘川黑水中缓缓沉浮,显然极不情愿,但又似乎对石棺中的存在极为忌惮。它那无数孔洞“盯”了言今许久,又“瞪”了石棺一眼,最终,发出一声带着浓浓怨气的、仿佛万千叹息混合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缓缓沉入了黑色的忘川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水面上几个缓缓平复的漩涡。 缠绕在言今周围的菌丝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言今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虚脱,左臂一软,险些又掉下去,连忙死死抓住那根“根须”。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他朝着石棺方向喊道。 “谢啥……”石棺中的声音带着一丝惫懒,“要不是你身上这‘钥匙味’把它引疯了,老夫也醒不过来……说起来,还是你吵了老夫的清梦……” 钥匙味?言今再次捕捉到这个奇怪的词。“前辈,您说的‘钥匙味’是……” “就是你身上那股子……嗯……”石棺中的声音似乎在斟酌词句,“……像是能捅开这破塔某个锁眼儿的……特别的味道。混杂着‘垢’,‘错误’,还有点……刚醒的‘地母’的泥腥气,哦,还有那点快要熄火的‘余烬’……啧啧,真是个大杂烩。” 言今听得心头震动。这位前辈,感知竟然如此敏锐! “前辈,您知道出去的路吗?”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出去?”石棺中的声音嗤笑一声,“塔都歪成这德行了,哪还有什么固定的‘路’?不过……”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凝重,“你这‘钥匙味’……或许……能打开一扇……本来不该存在的‘门’。” 不该存在的门? “在哪?怎么打开?”言今急切地问。 “急什么……”石棺中的声音慢悠悠地道,“老夫被关在这棺材里,泡在这忘川水底,骨头都快泡酥了……你想知道,总得先想法子……把老夫弄出去吧?” 言今看着那巨大的、半浸在忘川中的寂灭石棺,又感受了一下自己这残破的身躯和几乎耗尽的力量,嘴里一阵发苦。 把这前辈弄出来?这难度,怕是比对付那“菌主”也小不到哪儿去。 沉默纪元 第一百章:棺中魂 弄出去?言今瞅着那口半浸在墨汁般忘川水里的寂灭石棺,又掂量了一下自个儿这快散架的身板,嘴里那苦味儿,直窜到嗓子眼。这可比虎口拔牙还难呐。 “前辈……”他吊在半空,喘着粗气,“您也瞧见了,晚辈这点斤两,怕是连给您这棺材板挠痒痒都不够格。” 石棺里沉默了一忽儿,那带着惫懒调侃的声音才又响起来,这回却多了点别的意味,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痛苦:“……知道……不容易。这破棺材……是‘织工’那老小子……亲自下的料……专克我这种……不服管的‘老疙瘩’。”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不过……你小子……不是有‘钥匙味’么?试试……用你那身乱七八糟的‘垢’……往棺盖左下角……第三道裂痕……那里……蹭蹭看。” 裂痕?言今凝神望去,那石棺通体暗灰,毫无光泽,棺盖上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在幽蓝水光映照下,确实能看到一些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的天然纹路。左下角……他眯着眼,仔细分辨,果然在几道符文的交错处,找到了一道比别处稍深、稍长一点的细微裂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用“真实之垢”去蹭?这算什么法子?言今心里直犯嘀咕,但眼下也没别的招。他尝试着,将残存的一点意念,混合着脑海里那些不肯磨灭的、带着痛苦与温暖的记忆碎片——妹妹被锁在门外的哭脸,辛言坠崖时最后的回眸,言初消散时冰凉的触感,还有那几株嫩芽倔强的绿意——将这些被视为“污垢”的力量,小心翼翼地,凝聚成一股无形无质、却带着他独特气息的“意”,如同涓涓细流,向着棺盖上那道指定裂痕,缓缓探去。 这过程极其耗费心神,他本就虚弱,此刻更是觉得脑袋里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着牙,硬撑着。 当那股带着“钥匙味”的“意”触及裂痕的瞬间—— 异变陡生! 那道原本毫不起眼的裂痕,竟如同被滴入清水的油锅,猛地“活”了过来!裂痕边缘的暗灰色石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如同融化的冰层,露出底下……一片深邃的、仿佛蕴藏着星海漩涡的暗紫色光芒!那光芒与言初“余烬”的颜色极其相似,却更加古老、更加浩瀚! 同时,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吸力,猛地从裂痕中爆发出来,不再是吞噬,更像是……饥渴的共鸣!言今只觉得自己的意识,连同那些作为“引子”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向着那裂痕中涌去! “稳住心神!别被它吸干了!引导它!用你的‘意’……当撬棍!”石棺中前辈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提醒,似乎也没料到反应会如此剧烈。 言今心中骇然,拼命收束几乎要溃散的意识,将那股吸力强行引导向棺盖与棺体连接的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用一根稻草去撬动万钧巨石,灵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棺盖与棺体的连接处传了出来! 有效! 言今精神一振,不顾一切地加大“输出”,将更多的“真实之垢”与自身意志灌注进去! “咔咔嚓嚓……”碎裂声接连响起,那棺盖与棺体之间,竟然被硬生生撑开了一道头发丝般的缝隙! 就在这成功的曙光初现的刹那—— “呜——!!!” 整个忘川之水猛地沸腾起来!那刚刚退去的“菌主”,似乎感应到了石棺的异动和那股让它垂涎欲滴又忌惮无比的“钥匙味”再次爆发,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混合着暴怒与贪婪的咆哮!比之前更多、更粗壮的惨白菌丝,如同无数条狂舞的毒蟒,从黑水中猛地窜出,不再仅仅针对言今,而是分成两股,一股继续缠绕向他,另一股则如同巨浪般,狠狠拍向那刚刚撑开一丝缝隙的寂灭石棺! 它要阻止!它要趁机将这威胁和“美食”一并吞噬! “不好!”石棺中的前辈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老菌头发疯了!小子……快……再加把劲……不然……咱们都得玩完!” 言今腹背受敌,意识被石棺疯狂抽取,身体又被无数菌丝缠绕、拉扯,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般流逝,他甚至感觉“妹妹”的样子都有些模糊了……绝望如同冰冷的忘川之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心。 就要……结束了吗? 不!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他想起了言初最后那场绚烂而决绝的爆炸! 他没有言初那融合了所有特质的力量,但他有这一身被塔视为“污垢”的、不肯磨灭的“真实”!还有……这条捡回来的、本就该死的命! “前辈!”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石棺嘶吼,“接住了!” 他将所有残存的意识,所有不肯遗忘的记忆,所有对“生”的执着,连同额头上那点即将彻底熄灭的暗紫“余烬”最后的光芒,尽数点燃!不是注入石棺,而是……将其化作一颗极不稳定的、充满了“错误”与“矛盾”的炸弹,猛地投向了那拍向石棺的、最粗壮的一股菌丝巨浪! 同时,他放松了对石棺吸力的抵抗,反而主动将最后一点作为“引子”的“钥匙味”,连同自己这具残破身躯里最后一点能量,毫无保留地……全部灌入了那道头发丝般的缝隙! “轰——!!!” 那团凝聚了他一切的“炸弹”在菌丝巨浪中猛烈爆发!暗紫、猩红、幽蓝、金芒、杂色暖光……所有矛盾的力量疯狂冲突、湮灭,将那一大片菌丝炸得粉碎,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和“菌主”痛苦的尖啸! 而石棺那边,得到他毫无保留的“馈赠”,那道头发丝般的缝隙猛地扩大到了一指宽!一股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如同洪荒猛兽般的气息,从缝隙中轰然泄露出来! “够了!” 石棺中前辈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挣脱万古束缚的狂喜与愤怒! “给老子……开!” “嘭!!!!!!!”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坚不可摧的寂灭石棺棺盖,竟被一股从内部爆发的、难以想象的力量,猛地向上掀飞了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黑色水面上,激起冲天浪花! 棺盖之下,幽蓝色的忘川之光混合着石棺内部泄露出的暗紫星芒,照亮了一个缓缓坐起的……身影。 那身影并不高大,甚至有些干瘦,穿着一身早已褪色、却依稀能看出原本是某种制式袍服的破烂衣裳。他头发胡须纠缠在一起,如同乱草,遮住了大半面容,只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后亮得吓人,像是两口燃烧了万古的深井,里面没有眼白瞳孔,只有不断生灭的、暗紫色的星辰漩涡! 他缓缓转过头,先是看了一眼因为耗尽一切而彻底昏迷、正被残余菌丝拖向忘川水面的言今,那星辰漩涡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伸出枯瘦的手掌,隔空对着言今轻轻一抓。 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了言今,将他从菌丝的缠绕中扯出,缓缓拉向石棺。 然后,他才将目光转向那因为石棺破开而陷入短暂呆滞、随即发出更加疯狂咆哮的“菌主”。 “老菌头……”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得森然的牙齿,那笑容里充满了野性与不羁,“爷爷我……出来了。咱们的旧账……该好好算算了!” 他抬起另一只手,对着那庞大的、由菌丝构成的“脸”,五指猛地收紧! “嗡——!” 整个忘川之水,随之剧烈震荡起来!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一章:巡天狱卒 那忘川的水,像是被烧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却不是热气,是刺骨的阴寒。水面上,幽蓝的光乱跳,映着那刚从石棺里坐起来的、头发胡子乱得像草窝的老者。他那只枯瘦的手隔空一抓,言今软塌塌的身子就跟片破布似的,被拽了回来,轻飘飘落在残破的石棺边缘,没掉进那吃人的黑水里。 老者没急着去管言今,他扭了扭脖颈,骨头发出“嘎巴嘎巴”的、像是生锈机括重新运转的涩响。他抬眼,看向那因为石棺破开而陷入暴怒的“菌主”。那由无数惨白菌丝攒聚成的巨大“脸盘”,此刻正疯狂扭动,发出无声却震得人灵魂发颤的尖啸,更多的菌丝如同狂舞的毒蛇,从黑水中激射而出,遮天蔽日般向他罩来。 “吵吵啥……”老者嘟囔一句,乱发后那燃烧着暗紫星辰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耐。他没见怎么动作,只是抬起那刚刚隔空抓回言今的手,对着扑来的菌丝浪潮,五指虚虚一握。 “嗡——!” 言今昏迷中似乎都感觉到了,整个空间猛地一沉!那不是声音,是一种规则的震颤!以老者那只手为中心,四周的一切,包括奔腾的菌丝、翻涌的忘川黑水、甚至那幽蓝的光芒,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猛地向内坍缩了一瞬! 那气势汹汹的菌丝巨浪,如同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绝对坚硬的墙壁,前端瞬间寸寸断裂、湮灭,化作漫天飞舞的、带着焦糊味的苍白光屑!后续的菌丝像是被吓住了,猛地收缩回去,那巨大的“菌主”脸庞上,无数孔洞齐齐发出一种带着惊惧意味的、尖锐的嘶鸣。 “啧,还是这么不长记性。”老者收回手,拍了拍那身破烂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轻松得像刚赶走了一只苍蝇。他这才转过身,蹲在石棺边缘,伸出两根手指,搭在言今脖颈上。 “唔……魂儿都快散了,身子也烂得差不多了……”他咂咂嘴,暗紫色的星辰眼眸在言今身上扫过,“不过……这股子不肯烂透的劲儿,倒是对老夫脾胃。”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尖缭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言初“余烬”同源却更加凝练的暗紫光芒,轻轻点向言今的眉心。那光芒如同最细微的溪流,缓缓渗入,滋养着言今几近枯竭的意识核心,护住他最后一点生机不灭。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并非来自下方的忘川或“菌主”,而是来自……上方! 一种极其尖锐、仿佛亿万片玻璃被同时刮擦的噪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废墟阻隔,从这“万界之墓”的更上层空间,猛地灌了下来!这噪音不仅刺耳,更带着一种冰冷的、绝对的“秩序”力量,与这片废墟的混乱格格不入,所过之处,连那些漂浮的、相对安静了些的残响光影,都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瞬间剧烈波动、扭曲,发出痛苦的哀鸣,一些弱小的甚至直接溃散消失! 整个墓穴空间,都在这恐怖的噪音下微微震颤起来! 刚刚还显得游刃有余的老者,脸色猛地一沉,霍然抬头,那燃烧着星辰的眼眸穿透了破碎的穹顶,望向上方混沌的虚空,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一丝极其罕见的忌惮? “妈的……”他低声骂了一句,语气里没了之前的惫懒与调侃,“把这玩意儿……也引来了……” 言今在昏迷中,似乎也被这恐怖的噪音波及,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眉头紧紧皱起,像是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老者看了一眼言今,又看了一眼下方因为这噪音而暂时蛰伏、却依旧蠢蠢欲动的“菌主”,啐了一口:“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他话音未落,上方那混沌的虚空中,猛地探下来一样东西! 那并非实体,而是一道巨大无比的、由无数不断旋转、组合、分离的暗金色几何符文构成的……“探针”?或者说,“触须”?它散发着与那噪音同源的、冰冷而绝对的秩序光芒,缓缓地、带着一种漠然的审视意味,向着忘川这边延伸而来!它所过之处,连空间都被强行“梳理”,那些混乱的能量流、破碎的规则残骸,都被这股力量强行抚平、归位,暂时恢复了某种虚假的、“正确”的秩序! 这“探针”的目标,似乎正是刚刚破棺而出、散发着强烈“错误”与“混乱”气息的老者,以及他身边那个带着浓郁“钥匙味”和“真实之垢”的言今! “巡天狱卒……”老者盯着那不断逼近的、由符文构成的巨大“探针”,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脸色难看至极,“塔都歪成这德行了,这帮该死的‘清道夫’上面的‘监工’,居然还在……真他娘的阴魂不散!” 他猛地站直身体,那干瘦的身躯里,一股远比之前对付“菌主”时更加恐怖、更加狂野的力量,开始如同苏醒的火山般酝酿、升腾!破烂的袍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乱发飞扬间,那双眼眸中的暗紫星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旋转,仿佛要演化出宇宙的生灭! “小子,”他低头,对着昏迷的言今快速说了一句,也不知道言今能不能听见,“算你运气好,也能算你运气差……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而且这次来的,是能把这‘墓’都当成垃圾场清理的大家伙……” 他抬起双手,十指如同弹奏无形的琴弦般急速舞动,一道道暗紫色的、蕴含着破碎星辰与混沌气流的光带,从他指尖流淌而出,迅速在他和言今周围交织、缠绕,构筑成一个繁复而诡异的、不断变幻形态的暗紫色光茧,将两人牢牢护在其中。 光茧形成的刹那,那巨大的、由符文构成的“巡天狱卒”的探针,也终于延伸到了忘川之上! 它没有丝毫停顿,带着绝对的漠然与净化一切的意志,如同天神掷下的审判之矛,狠狠地……刺向了那暗紫色的光茧! “轰——!!!!!” 这一次的碰撞,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暗紫色的混沌光茧与暗金色的秩序探针悍然对撞!没有声音,却有一股毁灭性的、仿佛能重塑规则的冲击波,以碰撞点为中心,呈球形向四面八方疯狂扩散! 忘川黑水被瞬间蒸发掉厚厚一层,露出底下更多惨白的菌丝和不知名的残骸!“菌主”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嚎,庞大的菌丝身躯如同被投入炼钢炉的冰块,大片大片地消融、汽化! 四周的墙壁、穹顶,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轰然崩塌、碎裂!更多的混沌虚空暴露出来! 整个“万界之墓”,都在这一击之下,发出了濒临彻底解体的呻吟! 暗紫色的光茧剧烈闪烁、扭曲,表面布满了裂痕,仿佛随时会破碎。光茧内,老者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缕暗金色的血液,那燃烧着星辰的眼眸也黯淡了几分,但他依旧死死支撑着。 而那“巡天狱卒”的符文探针,也在这一记硬碰硬之下,前端崩碎了一小部分,化作漫天游离的金色光点。它似乎顿了一下,随即,更多的、更加复杂的暗金色符文从虚空深处涌来,迅速修复着损伤,并且……探针的顶端,开始凝聚起一股更加恐怖、更加纯粹的“归零”力量! 它要发动第二次,更加强力的攻击! 光茧内,老者的脸色变得极其苍白。他看了一眼身旁依旧昏迷的言今,又感受了一下上方那正在凝聚的、足以将他和言今连同这片墓穴一起从存在层面抹除的恐怖力量,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没办法了……”他喃喃自语,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只能……赌一把了!” 他猛地伸出右手,不是对着上方的“巡天狱卒”,而是……狠狠插向了自己的胸膛!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二章:剜心 老者那手,干瘦得像是秋风里抖索的枯枝,指甲缝里还沾着不知哪个年月的污垢。可就是这么一只手,抬起,落下,没有半分犹疑,直直插向自个儿的心口!那动作,快,且狠,带着一股子剜肉剔骨都不眨眼的决绝。 言今虽在昏迷里,魂魄都像是飘在半空,却莫名觉着心口一紧,像是被那决绝的寒意给刺了一下。 没有血光迸现。 老者的手,如同探入虚影,竟直接没入了胸膛!再抽出时,掌心已托着一物。 那并非跳动的心脏,而是一团……不断扭曲、变幻着形态的暗紫色光晕。光晕核心,隐约可见一颗布满裂痕、如同破碎星辰般的结晶,正以一种极其紊乱的节奏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混杂着极致疯狂与古老沧桑的气息。这光晕一现,连周围那“巡天狱卒”探针带来的绝对秩序威压,都被冲淡了几分。 “老伙计……”老者看着掌心那团光晕,乱发后的星辰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心疼,又像是解脱,“憋屈了你……这么多年……今日,便痛快一回!” 他话音未落,掌心猛地一握! “咔嚓!” 那团暗紫光晕应声而碎!不是湮灭,而是化作亿万点更加细碎、更加狂躁的暗紫色星尘,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发出尖锐的嗡鸣,瞬间融入周围那布满了裂痕的暗紫色光茧之中! 原本即将溃散的光茧,得了这“心源”之力的灌注,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光芒!那光芒不再是单纯的暗紫,而是呈现出一种混沌的、仿佛能将一切色彩都吞噬进去的幽暗!光茧表面的裂痕被强行弥合,体积更是猛地膨胀了数倍,如同一颗骤然诞生的、微型的混沌星辰,悍然迎向了上方那已然凝聚完毕、带着“归零”意志轰然刺下的秩序探针! “滋——轰!!!” 这一次的碰撞,超出了声音的范畴。更像是一整个世界的法则,在与另一种绝对的秩序,进行着最本质的对冲与湮灭! 暗紫色的混沌星辰与暗金色的秩序探针死死抵在一起,交界处,空间不再是扭曲,而是直接化作了最原始的、连“虚无”都算不上的“奇点”!忘川的黑水、残破的穹顶、甚至那“菌主”残存的菌丝,只要被那“奇点”的边缘稍稍波及,便瞬间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老者站在光茧核心,身躯剧烈地颤抖着,那身破烂袍服如同被无形之力撕扯,化作片片飞蝶。他裸露出的干瘦胸膛上,赫然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前后透亮的空洞,边缘光滑,不见鲜血,只有一片不断蠕动的、试图弥合却屡屡失败的暗紫色能量乱流。他脸色灰败,眼中星辰旋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光芒也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但他依旧站着,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根钉死在命运洪流里的倔强铁钉。 那“巡天狱卒”的探针,在混沌星辰的顽强抵抗下,前端崩碎的速度远超修复,整个探针都开始变得明灭不定,散发出的秩序光芒也紊乱起来。它似乎……被挡住了!甚至……在被迫后退! “呵……呵呵……”老者发出低哑的笑声,带着咳血的颤音,“‘巡天’……也不过……如此……”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尚未展开,便骤然凝固。 只见那混沌虚空的深处,在那“巡天狱卒”探针来的方向,又一道……不,是两道、三道……整整五道同样庞大的、由暗金色符文构成的秩序探针,缓缓地、带着更加冰冷的漠然,同时探了出来!如同五根天神的手指,遥遥锁定了这颗倔强的“混沌星辰”! 它们甚至没有立刻攻击,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散发出更加浩瀚、更加无可抗拒的秩序威压,仿佛在宣示着最终的审判。 老者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一颗“心源”之力,挡住一根探针已是极限,面对五根……这是绝杀之局! 他看了一眼身旁昏迷的言今,眼中闪过一丝遗憾。赌输了么……到底,还是没能护住这带着“钥匙味”的小子……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刹那—— 一个极其轻微、仿佛错觉般的声音,在老者意识深处响起,带着一种空灵而遥远的回响,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以‘错误’之身……行‘叛逆’之举……有趣……” 谁?! 老者猛地一惊,星辰眼眸骤然亮起,警惕地扫视四周。连那五根刚刚探出的秩序探针,似乎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不在计算内的“杂音”而微微顿了一下。 “……沉寂的‘织机’……躁动的‘归墟’……新生的‘绿芽’……还有……你这颗不甘寂灭的‘星辰’……”那空灵的声音继续响起,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这片‘墓’……倒是比上面那些死气沉沉的‘格子’……有意思多了……” 老者心念电转。这声音的主人,绝非“巡天狱卒”,也非塔中任何已知的存在!它是什么?为何能穿透“巡天狱卒”的封锁,将意念传递进来? “……小家伙……”那空灵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兴趣”?“……帮你一把……也无妨……” 话音未落,也不见任何能量波动,那五根刚刚探出、蓄势待发的秩序探针,其中靠得最近的一根,其核心处一个关键的符文节点,毫无征兆地……黯淡、碎裂了! 如同精密的钟表里,最关键的一颗齿轮突然崩断! 那根探针猛地一颤,凝聚的秩序力量瞬间失控,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胡乱地向着四周迸发开来,甚至波及到了旁边的两根探针,引得那一片区域的秩序力场都出现了短暂的混乱! 机会! 老者虽不知那神秘声音为何相助,但生死关头,容不得半分犹豫!他猛地催动残余的“心源”之力,裹挟着昏迷的言今,所化的那颗“混沌星辰”如同挣脱了蛛网的飞蛾,趁着那一片秩序力场混乱的间隙,猛地向下一沉!不是向上硬闯,而是……径直撞向了下方那因为连续冲击而变得极不稳定的、忘川与墓穴底层空间的边界! “噗!” 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混沌星辰”瞬间没入了那一片因为规则崩坏而变得模糊、粘稠的空间壁垒之中,消失不见。 上方,那剩余的四根秩序探针迅速稳定下来,冰冷的“目光”扫过那片空荡荡的、只剩下混乱能量余波的空间,以及下方因为失去了目标而缓缓平复的忘川黑水,还有那缩在角落里、气息奄奄的“菌主”。它们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重新计算和定位。 最终,它们没有选择追击,而是如同来时一样,带着绝对的漠然,缓缓缩回了混沌虚空的深处,那刺耳的刮擦噪音也随之远去。 这片刚刚经历了惊天碰撞的墓穴底层,暂时恢复了死寂。只有忘川黑水缓慢流淌的声音,以及“菌主”偶尔发出的、带着痛苦与怨恨的微弱嘶鸣。 ……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片因为碰撞而变得如同沼泽般粘稠、混乱的空间夹缝里,暗紫色的“混沌星辰”光芒彻底熄灭,重新显露出老者和言今的身影。 老者瘫坐在地,胸膛那个空洞边缘的暗紫色能量依旧在徒劳地蠕动着,他的气息微弱到了极点,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困难。他靠着冰冷的、扭曲的壁垒,看着身旁依旧昏迷,但眉心那点暗紫光芒似乎稳定了些许的言今,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牵动了伤势,变成了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咳……小子……咱们这算是……暂时……捡回条命……”他喘息着,灰败的脸上却没什么喜色,反而带着更深的忧虑,“不过……刚才那动静……怕是彻底……把这‘墓’……乃至上面那些‘格子’里……不该醒的玩意儿……都给惊动了……”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混乱夹缝的更深处,那星辰黯淡的眼眸里,倒映出远方一些刚刚开始蠕动、散发着更加古老和恐怖气息的阴影。 “往后的路……怕是更难喽……” 而在他未曾察觉的、言今那沉寂的意识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与那神秘空灵声音同源的、如同水纹般的波动,悄然隐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三章:菌丝丛林 那空间夹缝里,不通风,不透光,黏糊糊的,像是钻进了什么巨兽的肠子,四下里都是软塌塌、湿漉漉的壁垒,泛着一种病恹恹的暗绿色幽光。空气沉浊,带着一股子腐木烂泥的腥气,吸进肺里,都觉着堵得慌。 老者靠着那冰冷的、微微蠕动着的壁垒,胸膛处那空洞边缘的暗紫色能量,像是一群没了头的苍蝇,乱撞乱窜,就是弥合不上。他喘口气都带着嘶嘶的漏风声,脸色灰败得跟灶膛里的冷灰似的。他瞅了一眼旁边依旧昏迷不醒的言今,小子眉头紧锁,额头上那点暗紫的“余烬”倒是稳住了,像个死寂的蚊子血,可人就是不醒。 “亏大发了……”老者嘟囔一句,声音哑得像是破锣。剜了“心源”,才换来这么个钻“老鼠洞”的机会,结果掉进这么个鬼地方。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头,想勾连一下外界的气息,探查探查,可意念散出去,如同泥牛入海,只感到四周那软塌塌的壁垒后面,是无边无际、令人头皮发麻的……菌丝! 不是“菌主”那种凝聚成型的大家伙,而是更加原始、更加茂密、如同原始森林般的菌丝网络!它们在这片空间的夹缝里盘根错节,无声地生长、蔓延,散发着一种沉睡的、却又无比饥渴的气息。 “他娘的……掉进菌丝老窝里了……”老者心里骂了一句。这可比面对“巡天狱卒”还麻烦。那帮铁疙瘩好歹讲个“秩序”,直来直去,这些菌丝,阴险得很,无孔不入,专啃记忆和存在感。 他不敢大意,强撑着提起最后一点精神,在周身布下了一层极薄的、几乎看不见的暗紫色光膜,将两人罩住,尽力隔绝着外界菌丝的感知。做完这个,他已是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倒。 不能睡……睡了,就真成了这菌丝丛林的点心了。 他靠着壁垒,半眯着眼,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四周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 起初,只有菌丝缓慢生长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春蚕食叶。可渐渐地,那声音里,似乎混进了一点别的…… 是低语。 不是一种声音,是无数种细碎、模糊、仿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世界的低语,混杂在一起,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的菌丝网络中渗透过来。那些低语,有的像是在哭泣,有的像是在诅咒,有的像是在祈祷,更多的,则是无意义的、充满了混乱与绝望的呓语。 这些都是被菌丝吞噬、消化后,残留的意识的碎片,是它们的“养料”发出的最后哀鸣。 老者眉头紧锁,这些低语本身没什么力量,但听久了,却能搅乱人的心神,勾起心底最不愿面对的恐惧与记忆。他看了一眼言今,小子在昏迷中,身体似乎也开始微微颤抖,像是在做噩梦。 “守住灵台……别听……别信……”老者用微弱的意念传递过去,也不知昏迷的言今能否接收到。 就在这时,前方的菌丝丛林深处,那暗绿色的幽光忽然波动了一下。紧接着,一片区域的菌丝如同活物般,缓缓向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通道。 通道的尽头,隐约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如同月光织就的素白长袍,身姿挺拔,面容笼罩在一层柔和的光晕里,看不真切,只能感觉到一种宁静、祥和、甚至带着几分悲悯的气息。与周围这污浊、混乱的菌丝丛林,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似乎穿透了空间,落在了老者……和言今身上。 “……迷途的旅人……”一个温润平和、仿佛能抚慰一切伤痛的声音,直接在老者和言今的意识中响起,“……何必在此污秽之地挣扎?随我来……可抵彼岸净土……” 这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亲近与信赖之感。连老者那紧绷的心神,都似乎松懈了一瞬。 但他随即猛地一凛!不对!这鬼地方,哪来的什么净土?哪来的什么引路人? 他死死盯住那白袍人,星辰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厉色:“装神弄鬼!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白袍人似乎并不动怒,声音依旧温和:“我乃此间‘净识’,接引沉沦之魂,往生极乐。二位身染‘业垢’,沉沦苦海,不如放下执念,随我而去,可得大解脱,大自在。” 说着,他缓缓抬起手,掌心向上,一团纯净柔和的白光在他手中凝聚,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温暖气息,仿佛真的能洗涤一切污秽与痛苦。 老者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来!这白光看似纯净,内里却透着一股子与菌丝同源的、冰冷的吞噬之意!这“净识”,根本就是这菌丝丛林演化出来的、更加高级、更加狡诈的捕食者!它用这种看似美好的幻象,引诱猎物放下戒备,主动送入菌口! “放你娘的狗屁!”老者啐了一口,尽管虚弱,骂声却带着十足的狠劲,“想骗爷爷当肥料?做你的清秋大梦!” 那“净识”似乎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惋惜:“执迷不悟……苦海无边啊……” 他手中的白光骤然变得炽烈,那温暖祥和的气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强大的、带着强制“净化”意味的吸力,罩向老者和言今!周围的菌丝也如同得到了指令,疯狂地涌动起来,向着两人缠绕而来! 老者猛地催动那层薄薄的暗紫光膜,死死抵挡着白光的吸力和菌丝的缠绕。但他本就油尽灯枯,这光膜如同狂风中的残烛,剧烈摇曳,眼看就要破碎! “妈的……虎落平阳被犬欺……”老者心中涌起一股悲凉。难道真要栽在这鬼地方? 就在这危急关头,一直昏迷的言今,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额头上那点暗紫色的“余烬”,毫无征兆地,再次灼亮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火星,而是爆发出了一小簇极其凝练的、带着锐利锋芒的暗紫色火焰! 那火焰跳跃着,竟隐隐勾勒出一个极其模糊、却又带着某种玄奥轨迹的符文虚影! 与此同时,言今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平日的挣扎与痛苦,也没有了昏迷前的迷茫,只剩下一种冰冷的、仿佛能洞穿虚妄的清明! 他抬起还能动的左手,指尖缭绕着那簇暗紫火焰,对着那“净识”手中散发着吸力的白光,以及周围涌来的菌丝,虚空一划! “嗤——!” 一道极细、极暗的紫线,如同切开布帛般,悄无声息地划过空间! 那看似纯净强大的白光,被这紫线一分为二,瞬间溃散!周围涌来的菌丝,如同被无形的利刃斩断,齐刷刷地萎靡、退缩! 那“净识”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充满了惊怒与痛苦的尖啸!他周身那柔和的光晕瞬间破碎,露出了底下……一张由无数扭曲、痛苦的意识碎片勉强拼凑而成的、没有固定五官的怪异“脸孔”! “你……你是什么东西?!”那“净识”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扭曲,充满了恐惧。它似乎从言今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远比老者更加本质的、令它颤栗的威胁! 言今没有回答。他缓缓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摇晃,但那双眼眸中的冰冷清明,却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为之一变。他看了一眼身旁惊愕的老者,又看了看周围那因为“净识”受创而暂时陷入混乱的菌丝丛林,最后,目光落向了这片空间更深的、更加黑暗的所在。 那里,似乎有更加庞大的、沉睡着的意识,正在被这里的动静……缓缓惊醒。 “走。”他吐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老者愣了一下,看着仿佛变了个人似的言今,又看了看那溃散的“净识”和躁动的菌丝丛林,一咬牙,挣扎着站起身。 “小子……你……” 言今没有解释,只是用那燃烧着暗紫火焰的左手,对着前方那粘稠的、布满菌丝的空间壁垒,再次一划! 又一道紫线闪过,那壁垒如同被热刀切开的黄油,无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后面……一条更加幽深、更加危险的路径。 他率先迈步,踏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 老者看着他的背影,又感受了一下四周那越来越令人不安的躁动气息,不敢怠慢,连忙跟上。 在他们身后,那被重创的“净识”发出不甘的、怨毒的嘶鸣,整个菌丝丛林都随之剧烈地蠕动起来,仿佛有什么更加恐怖的东西,即将破茧而出。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四章:菌核 那裂开的缝隙后面,不是路,是更浓、更沉的黑暗,裹着股子呛人的霉烂气,直往鼻子里钻。言今打头,步子迈得不大,却稳,左手那簇暗紫的火苗子跳动着,照出脚下一片湿滑黏腻、布满网状菌丝的“地面”。老者跟在后头,喘气都带着小心,胸膛那空洞嘶嘶地漏着风,一双星辰眼却死死盯着言今的背影,里头惊疑不定。 这小子,醒是醒了,可这醒法,透着邪性。那眼神,冷得像是三九天的冰溜子,直扎人。还有那手凭空划拉的本事,轻描淡写就破了“净识”的招,这哪是先前那个靠着点“垢”和“余烬”硬扛的愣头青? “小子……”老者忍不住,压低嗓子问,“你……没事吧?” 言今没回头,声音从前面飘过来,依旧沙哑,却平直得没有波澜:“死不了。” 三个字,堵得老者没话说。他眯着眼,试图从言今身上看出点端倪,可除了那点愈发凝实的暗紫火焰,啥也探不出来。这小子魂魄深处,像是多了层看不透的雾。 越往里走,四周越是静得吓人。先前那窸窸窣窣的菌丝低语没了,连菌丝本身都变得稀疏了些,露出底下暗沉、如同某种生物内脏壁般的结构,微微搏动着,散发出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沉闷的气息。空气里的腥腐味淡了,换上了一股子类似金属和鲜血混合的铁锈气,吸进去,喉咙里都泛着腥甜。 前方黑暗的尽头,隐约透出一点光。 不是“净识”那伪善的白光,也不是忘川那死寂的幽蓝,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如同凝结的、半干涸的血液般的光泽,微微脉动着,带着一种沉重的心跳节奏。 那心跳声,咚……咚……一下,一下,像是直接敲在人的腔子里,震得人气血翻涌。老者只觉得胸膛那空洞疼得更厉害了,言今的脚步似乎也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小心了……”老者哑声提醒,“前面那玩意儿……怕是不比‘菌主’好惹……” 言今没应声,只是左手那簇火焰跳得更急了些,勾勒出的模糊符文虚影也清晰了少许。 又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如同心脏心室般的球形空间。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颗难以形容的……“东西”。 它大致呈不规则的球体,通体暗红,表面布满了粗大虬结的、如同血管般的脉络,那些暗红的光芒正是从这些脉络中透出来的。它并非实体,更像是由极其浓稠、半凝固的暗红色能量构成,内部似乎有无数细小的、扭曲的影子在挣扎、哀嚎,却又被死死束缚其中。这颗“菌核”缓慢地、沉重地搏动着,每一次收缩膨胀,都引得整个空间随之震颤,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怨念与威压。 而在菌核的正下方,盘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早已破损不堪、沾满暗红污渍的古老甲胄,样式奇古,绝非现今任何朝代所有。他低着头,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双手拄着一柄插入地面(如果那能算地面)的、布满裂痕的断剑,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这里坐化了千万年。 然而,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与那颗搏动的菌核紧密相连,仿佛他才是这颗恐怖菌核真正的……核心?或者说,囚笼? “这是……”老者瞳孔骤缩,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远古‘守陵将’的残骸?怎么会……被这菌丝侵蚀同化到这种地步?!” 言今的目光也落在了那甲胄身影上,冰冷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辨认”的神色。 就在这时,那一直低着头的“守陵将”,猛地抬起了头! 乱发披散间,露出的不是人脸,而是一张……由无数细密、惨白菌丝强行模拟、拼凑出的五官!那“眼睛”的位置,是两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暗红漩涡,与菌核的光芒同源! “外来者……”一个沙哑、僵硬、仿佛无数声音叠加在一起的怪异声响,从他那菌丝构成的“嘴”里发出,带着浓重的敌意与贪婪,“……闯入……圣地……留下……你们的‘记忆’……与‘存在’……” 他缓缓站起身,那插入地面的断剑被他拔出,剑身早已锈蚀不堪,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锋锐与死寂之气。他周身那破损的甲胄缝隙里,也有无数细小的菌丝探出,如同活物般蠕动。 他不再是单纯的被侵蚀者,而是与这菌核形成了某种诡异的共生!借助菌核的力量,他保留了部分生前的战斗本能与力量,却又彻底沦为菌丝网络的守护工具! “麻烦了……”老者脸色难看,“这东西……比刚才那假和尚难缠多了……” 话音未落,那“守陵将”已化作一道暗红色的残影,手持断剑,带着撕裂空间的尖啸,直扑言今而来!剑未至,那股混合着沙场煞气与菌丝腐蚀的恐怖意志,已如同实质般碾压过来! 言今眼神一冷,左手那簇暗紫火焰骤然暴涨!他不再划出细线,而是五指张开,向前猛地一推! “轰!” 一道凝练的、燃烧着暗紫火焰的屏障,瞬间在他身前凝聚成型!屏障之上,那模糊的符文虚影急速流转,散发出一种斩断一切、破灭虚妄的凛冽气息! “铛——!!!!!” 断剑狠狠斩在火焰屏障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之声!暗红色的煞气与暗紫色的火焰疯狂对冲、湮灭,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能量涟漪,向四周扩散,震得整个“心室”空间都嗡嗡作响! 那“守陵将”被反震之力逼得后退半步,菌丝构成的“面容”上露出一丝“惊愕”。他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虚弱的外来者,竟能如此轻易地挡住他蓄势一击! 而言今,身形只是微微一晃,那冰冷的眼眸中,甚至没有丝毫波动。他左手维持着火焰屏障,右手……那一直耷拉着的、近乎废掉的右臂,竟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 手臂上,那焦黑的灼痕如同活过来般,开始蠕动,一丝丝极其微弱的、与火焰屏障同源的暗紫色能量,正艰难地从伤痕深处渗透出来,向着他的指尖汇聚! 老者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这小子……到底怎么回事?!那右臂不是废了吗?还有这力量……这根本不是他之前那点“真实之垢”和“余烬”能拥有的层次! “守陵将”发出一声低吼,似乎被彻底激怒,断剑再次扬起,暗红色的菌核能量如同潮水般向他涌来,灌注剑身,使得那锈蚀的断剑竟散发出如同血月般的凄厉光芒!他要用全力,将这个威胁彻底斩灭! 就在这第二击即将发出的瞬间,一直沉默的言今,忽然开口了。不是对“守陵将”,也不是对老者,而是……对着那颗搏动的菌核,用一种极其古老、拗口、仿佛吟唱般的语言,吐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 “……κρυμμ?νηαλ?θεια……”(隐藏的真实……) 这音节一出,那狂暴搏动的菌核,猛地一滞!内部那些挣扎哀嚎的细小影子,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疯狂!连那“守陵将”的动作,都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菌丝构成的“脸”上,那暗红漩涡疯狂旋转,流露出强烈的……“困惑”与“挣扎”? 言今抓住这瞬息的机会,那抬起右臂,艰难汇聚起一丝暗紫能量的指尖,对着扑来的“守陵将”,对着他身后那颗巨大的菌核,猛地……点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 只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暗紫色流光,如同穿透时空的针,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守陵将”的眉心——那菌丝模拟出的五官正中! “守陵将”前冲的身形骤然僵住!他手中的断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他双手猛地抱住头颅,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仿佛源自灵魂本源的惨嚎!他脸上那菌丝拼凑的五官开始剧烈扭曲、崩解,露出底下一点点……属于真正人类的、布满痛苦与茫然的残破面容虚影! 而那颗巨大的菌核,也随之发出了痛苦的、如同万千意识同时尖啸的嗡鸣!暗红的光芒剧烈闪烁,表面那些血管般的脉络虬结凸起,仿佛随时会爆裂! 言今点出一指后,身形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那抬起的右臂也无力的垂落下去,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他左手的火焰屏障也随之消散。 他看了一眼那陷入混乱的“守陵将”和剧烈波动的菌核,又看了一眼旁边彻底傻眼的老者,声音微弱却清晰: “走……它困不住我们……多久……”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老者一个激灵,猛地窜上前,一把扶住言今。他看了一眼那还在疯狂挣扎、气息却明显紊乱衰弱的“守陵将”和菌核,又看了一眼怀中再次昏迷过去的言今,一咬牙,背起这小子,头也不回地冲向了这“心室”空间另一侧,一个刚刚因为剧烈能量波动而震开的、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暗洞口。 在他们身后,那“守陵将”的惨嚎与菌核的尖啸混合在一起,久久回荡在这片血腥的空间里。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五章:万骸回廊 老者背着言今,一头扎进那震开的幽暗洞口,像是受惊的兔子钻进了地缝,顾不上辨方向,只求离身后那鬼哭狼嚎的菌核心室远些。通道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四壁不再是软塌的菌丝,而是某种冰冷、粗糙、带着金属质感的暗沉物质,摸上去,透骨地凉。 跑了不知多远,直到身后那令人牙酸的尖啸声彻底听不见了,老者才敢停下,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胸膛那空洞嘶嘶作响,疼得他眼前发黑。他把背上的言今小心放下,靠墙安置好。 小子依旧昏迷着,脸色白得吓人,呼吸微弱,但眉心那点暗紫的“余烬”倒是还在,只是比之前更黯淡了些。老者盯着他那张年轻却写满了疲惫与痛苦的脸,心里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这小子,身上秘密太多。刚才那一声古怪的吟唱,那一指头点出去的威力,还有那骤然变得冰冷的眼神……绝不仅仅是“钥匙味”和“真实之垢”那么简单。 “你到底是哪路神仙下凡,还是哪个老怪物转世投胎?”老者嘀咕着,伸出手指想再探探言今的脉象,可指尖还没碰到,言今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扼住脖子的声音,额头上瞬间沁出豆大的冷汗,像是在经历什么极其可怕的梦魇。 老者缩回手,眉头拧成了疙瘩。这小子意识深处,怕是还在跟什么东西搏斗着。 他不敢再打扰,只能守在旁边,一边调息着几乎枯竭的“心源”残力,一边警惕地打量着这条陌生的通道。 这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和言今粗重的呼吸声,以及一种极其细微、仿佛从极遥远地方传来的、如同风穿过无数孔洞的呜咽声。通道笔直地向前延伸,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看不到尽头。两侧那冰冷的金属墙壁上,隐约能看到一些模糊的、扭曲的刻痕,不像是文字,倒像是某种生物垂死挣扎时留下的抓挠印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古墓深处那种尘土与金属混合的陈旧气味,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地方,感觉比那菌丝丛林还要邪门。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老者感觉稍微缓过点劲儿,正琢磨着是该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回那菌核心室另寻他路(虽然听起来更不靠谱),一直昏迷的言今,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缓缓睁了开来。 眼神不再是最初的冰冷清明,也没有了之前的挣扎痛苦,而是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丝……仿佛看透了什么的茫然。 “醒了?”老者凑近些,压低声音问,“感觉咋样?” 言今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动眼珠,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那茫然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快速闪动、组合,像是在读取某些残留的信息。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沙哑地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 “这里是……‘万骸回廊’。” “万骸回廊?”老者一愣,“你咋知道?” 言今抬起左手,指尖轻轻拂过墙壁上那些模糊的抓痕,眼神复杂:“它们……告诉我的。” 它们?老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除了冰冷的墙壁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刻痕,啥也没有。 言今似乎看出了老者的疑惑,缓缓道:“不是用眼睛看,是用……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那点暗紫“余烬”的位置,“那些被吞噬、被遗忘的……残响,它们的恐惧、不甘、还有最后时刻的印记,都留在了这里。这条回廊,本身就是由无数失败者的骸骨与执念……熔铸而成的。” 老者闻言,倒吸一口凉气!用骸骨和执念熔铸回廊?这得是何等恐怖的手段?这塔,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那……咱们现在往哪走?”老者压下心头的寒意,问道。既然言今能“读”懂这里的残留信息,或许能找到出路。 言今闭上眼,似乎在仔细感知着什么。片刻后,他指向通道的深处:“那边……有‘活水’的气息。很微弱,但……是这片死寂里,唯一不同的东西。” 活水?在这鬼地方?老者将信将疑,但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他搀扶起言今,两人互相倚靠着,沿着这条冰冷的、仿佛没有尽头的“万骸回廊”,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言今所指的方向走去。 越往前走,那风穿过孔洞的呜咽声就越发清晰,空气里的血腥气也似乎浓重了些。两侧墙壁上的刻痕也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甚至开始出现一些完整的、扭曲的、如同祭祀壁画般的图案,描绘着一些难以理解的、充满了痛苦与疯狂的场景。 言今的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呼吸愈发急促,似乎“阅读”这些残留的负面信息,对他也是极大的负担。 “撑得住吗?”老者担忧地问。 “没事……”言今咬着牙,“快到了……” 又前行了数百步,前方隐约传来“滴答、滴答”的水声。在这绝对寂静的回廊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转过一个弯,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愣住了。 回廊在这里到了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洞窟。洞窟的中央,有一个不大的水潭,潭水漆黑如墨,却散发着微弱的、如同月华般的清冷光辉。那“滴答”声,正是从洞窟顶端垂落的钟乳石上,滴落的水珠砸在潭水中发出的。 而水潭的旁边,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僧袍,光着头,身形清瘦,正对着那漆黑的水潭,低眉垂目,仿佛在禅定。他周身散发着一股宁静、祥和的气息,与这“万骸回廊”的死寂恐怖格格不入。 在这鬼地方,竟然有个和尚在打坐? 老者心里刚升起一丝荒谬的希望,却被言今猛地一把抓住手臂! “别过去!”言今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悸,那双疲惫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僧人的背影,瞳孔剧烈收缩,“他……他不是人!” 几乎在言今出声的同时,那打坐的“僧人”,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头。 露出的,是一张没有五官、光滑如同卵石般的“脸”。那“脸”的正中,只有一个不断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散发出与那漆黑潭水同源的、冰冷的死寂气息。 “阿弥陀佛……”一个空洞、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从那漩涡中传了出来,回荡在洞窟里,“二位施主……既入苦海,何不……早登彼岸?” 它抬起一只同样光滑、没有手指的手,指向那漆黑的水潭:“此乃‘寂灭之泉’,可洗尽一切业障烦恼,得大解脱……请。” 那“手”指向之处,漆黑的潭水无声地沸腾起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死寂之气!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六章:无面僧 那声“阿弥陀佛”,像是从一口枯井里捞上来的,干瘪,冰冷,没带着半分香火气,反倒激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言今攥着老者胳膊的手,指节都发了白,牙关咬得死紧。老者只觉得一股子阴寒顺着言今的手传过来,冻得他一个激灵。 “寂灭之泉?”老者盯着那无面僧人,又瞥了一眼那咕嘟冒泡、黑得瘆人的水潭,啐了一口,“呸!爷爷我活了几千年,就没见过往死水里超度的和尚!你是个什么玩意儿?” 那无面僧光滑的“脸”上,黑色漩涡旋转的速度似乎快了一线,空洞的声音依旧平稳:“皮囊表象,皆是虚妄。施主着相了。入此泉,方知四大皆空,五蕴非有,得证涅槃。” 它那没有手指的手,又往前伸了伸,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牵引之力,罩向二人。漆黑的潭水随之翻涌得更加剧烈,水面上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黑气,如同无数只冰冷的触手,向着他们缠绕而来。 言今猛地将老者往后一扯,自己踉跄半步,挡在前面。他脸色惨白,呼吸急促,额头上那点暗紫“余烬”却像是被逼到了绝境的困兽,猛地爆发出最后一点挣扎的光芒。他抬起左手,指尖那簇火焰再次燃起,只是比之前微弱了许多,明灭不定。 “你的‘空’……是吞掉一切的‘无’!”言今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刺破虚妄的锐利,“你的‘涅槃’……是连存在本身都抹杀的‘寂灭’!你不是渡人,是……吃人!” 那无面僧的动作微微一滞,黑色漩涡的旋转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涩。它似乎没料到,这个看起来奄奄一息的年轻人,竟能一眼看穿它力量的本质。 “执迷不悟……”空洞的声音里,终于掺进了一丝极淡的、类似于“不悦”的波动,“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既然不肯自渡,贫僧……只好强渡了!” 话音未落,它那伸出的手猛地张开!掌心那黑色漩涡骤然扩大,化作一个巨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一股远比之前强大十倍、带着绝对“归寂”意志的恐怖吸力,如同无形的巨蟒,瞬间缠住了言今和老者! 老者只觉得浑身一僵,魂魄都像是要被从那胸口的空洞里抽出去!他拼命运转残存的“心源”之力,暗紫色的光膜再次浮现,却如同暴风雨中的蛛网,瞬间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言今更是首当其冲,那微弱的暗紫火焰在那黑洞般的吸力下,如同风中残烛,眼看就要彻底熄灭!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被拖向那漆黑的潭水! “小子!”老者目眦欲裂,想上前拉住言今,自己却也被那吸力扯得东倒西歪,根本无力施救。 眼看言今的脚尖就要触及那翻滚的黑水,那水中散发出的死寂气息几乎要冻僵他的灵魂—— 一直沉寂的、言今体内那点属于“神秘人”的空灵波动,再次……苏醒了。 这一次,不再是细微的涟漪。 而是一种……仿佛沉睡了万古的意志,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清梦的不耐,缓缓睁开了“眼睛”。 言今那原本因痛苦而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 眸中,不再是疲惫与茫然,也不再是冰冷的清明,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倒映着星辰生灭的深邃!那是一种超越了年龄、超越了经历的、仿佛源自宇宙本初的漠然与……威严! 他停止了挣扎,甚至不再抵抗那黑洞的吸力,只是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任由衣袂在黑气中翻飞。他抬起手,不是左手那簇微弱的火焰,而是……右手! 那只一直耷拉着、近乎废掉的右臂,此刻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提起,缓缓地、平稳地抬了起来!手臂上那焦黑的灼痕,不再是蠕动,而是如同活过来的暗紫色符文般,闪烁着幽暗的光芒! 他伸出食指,对着那无面僧掌心扩大的黑洞,对着那散发着“归寂”意志的源头,轻轻……一点。 没有声音。 没有光爆。 只有一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凝滞感。 那狂暴的黑洞吸力,戛然而止。 翻涌的漆黑潭水,瞬间平静如镜。 无面僧那光滑的“脸”上,黑色漩涡的旋转猛地僵住,然后……开始逆向、混乱地扭曲!它那空洞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难以置信的惊骇: “不……不可能!这是……‘源初律令’?!你……你到底是……” 它的话没能说完。 言今(或者说,占据了他身体的那份意志)那点出的指尖,一丝比发丝还细、却仿佛蕴含着开天辟地般力量的暗紫色流光,如同穿越了层层叠叠的时空壁垒,无视了一切阻隔,直接……没入了那黑色漩涡的最深处! “啵……”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那无面僧庞大的、由寂灭能量构成的身躯,如同被戳破的幻影,从指尖触碰的那一点开始,迅速变得透明、溃散!它发出最后一声充满了极致恐惧与茫然的无声嘶嚎,整个“人”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那寂静的洞窟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随着无面僧的消失,那漆黑的“寂灭之泉”也如同失去了源泉,水面上的月华清光迅速黯淡,潭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涸、蒸发,最终露出底下……一片由无数苍白骸骨铺就的、深不见底的坑洞! 洞窟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滴答、滴答”的水声,不知从何处,依旧固执地响着。 言今身体一软,从半空中跌落下来。老者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接住。低头看去,言今已然再次陷入昏迷,脸色比纸还白,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额头上那点暗紫“余烬”也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一个淡淡的印记。 而他那刚刚抬起的、爆发出恐怖力量的右臂,此刻也恢复了原状,软软地垂落,只是那焦黑的灼痕,颜色似乎更深了些,隐隐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余韵。 老者抱着言今,看着那干涸的骨坑,又回想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 源初律令? 那是什么层次的力量?这小子身体里,到底沉睡着怎样一个可怕的存在? 那空灵声音的主人……难道就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那骨坑的深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缓缓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沿着那无尽的骸骨,向上爬行。 老者心中一紧,将言今护在身后,警惕地望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七章:织痕者 那石门背后,不是什么康庄大道,而是一条更加狭窄、倾斜向下的螺旋阶梯,像是钻进了一座巨大海螺的壳里。阶梯不知是何材质,触手温润,却泛着一种不祥的暗哑光泽,两侧墙壁上镶嵌着无数细碎的、如同眼睛般的暗红色晶体,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 老者背着言今,一步一顿地往下挪。胸膛的空洞每一次呼吸都扯着疼,可他顾不上,心里头翻来覆去都是方才言今那石破天惊的一指,还有无面僧惊骇的“归墟本源”四个字。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来头?那力量,绝非此界应有之物! 阶梯仿佛没有尽头,只有向下,向下,沉向更深的未知。空气变得粘稠起来,带着一股陈年线纱和染料混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气味。偶尔,能听到极远处传来一阵阵规律而沉闷的“咔哒”声,像是巨大的织机在运作,却又透着一种机械的冰冷。 言今在老者背上,依旧昏迷不醒,但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平稳了些许,只是眉心那点暗紫“余烬”彻底沉寂了下去,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火星。老者能感觉到,小子体内那股诡异的冰冷气息也消散了,变回了最初那个带着一身“垢”的、脆弱的灵魂。 不知走了多久,阶梯终于到了头。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半球形的洞窟,比之前那个更加广阔,也更加……诡异。 洞窟的穹顶和四壁,不再是岩石或菌丝,而是布满了无数纵横交错、粗细不一的“线”!这些线,有的晶莹如蚕丝,闪烁着微弱的光芒;有的黯淡如麻绳,透着死气;更有一些,呈现出暗红、幽蓝、惨绿等种种不祥的色彩,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交织着。它们共同构成了一张庞大无比、笼罩整个洞窟的立体“蛛网”。 而在这些线的交错节点上,悬挂着许许多多……东西。 有残破的兵器甲胄,有腐朽的书卷乐器,有奇形怪状的生物骸骨,甚至还有一些模糊的、如同凝固光影般的人形!它们都被那些诡异的线牢牢缠缚、固定着,像是标本,又像是……尚未完成的“织品”? 洞窟的中央,没有水潭,也没有僧人,只有一架庞大到难以想象的、由无数齿轮、轴承和不知名晶体构成的古老“织机”的虚影,在缓缓运转着,发出那规律而沉闷的“咔哒”声。织机的梭子无人操控,却自行穿梭,引动着洞窟内无数“线”的流动与交织。 这里,仿佛是塔那架巨大“织布机”的一个……微缩的、或者说是某个废弃的“车间”? 老者心中警铃大作。这地方的气息,比菌丝丛林和万骸回廊更加古老,更加深沉,带着一种规则本身的压迫感。 他小心翼翼地将言今放在一处相对平整、线网稀疏的角落,自己则强撑着站起身,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就在这时,那庞大织机虚影的旁边,空间一阵扭曲,一个“人影”缓缓凝聚成形。 那人穿着一身纤尘不染的、如同月光织就的银白长袍,与无面僧的月白僧袍不同,这银白更加冰冷,更加……非人。他面容俊美无俦,却没有任何表情,一双眼睛是纯粹的银色,没有瞳孔,只有无数细小的、如同织机符文般的光点在缓缓流转。 他手中没有拿任何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扫过洞窟,最后落在了老者……以及他身后昏迷的言今身上。 “非法闯入者。”一个冰冷、没有任何语调起伏的声音,直接在老者的意识中响起,如同机械的宣告,“检测到高浓度‘异常冗余数据’及‘规则外变量’。根据《织律》第七章第四条,予以……清除。” 他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对着老者的方向。 没有光芒,没有能量波动。 但老者却感到周身的空间猛地一紧!那些原本缓缓流动的、遍布洞窟的“线”,如同得到了指令的毒蛇,瞬间绷直、锐化!成千上万道无形的、带着“裁剪”与“修正”意味的锋锐之力,从四面八方向着他切割而来!这些力量并非单纯的物理攻击,更带着一种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质的、要将一切“不合规”之物强行“修剪”掉的规则意志! 老者脸色剧变!这攻击,比无面僧的寂灭黑水更加诡异,更加难以抵挡!他怒吼一声,将残存的“心源”之力催发到极致,暗紫色的光芒如同垂死星辰的最后爆发,死死护住周身! “嗤嗤嗤嗤——!” 无形的锋锐之力与暗紫光罩疯狂碰撞、湮灭!光罩剧烈扭曲,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老者浑身剧震,胸膛的空洞鲜血汩汩涌出,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他挡不住!这银袍人的力量,层次太高,直接调动了此地的规则本身! 眼看那暗紫光罩就要彻底破碎,老者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难道真要死在这冰冷的“织机房”里,被当成“冗余数据”清理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直昏迷的言今,身体忽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猛地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极其混乱、狂暴、充满了无数破碎画面与尖啸的意念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爆发出来,冲向那银袍人! 那不是攻击,更像是……一个承载了太多“错误”与“污垢”的数据库,因为过载而发生的……崩溃式泄露! 这突如其来的、纯粹由“杂质”构成的意念洪流,显然超出了那银袍人的计算。他那双银色的、流转着符文的目光猛地一滞,那冰冷的、绝对的“裁剪”意志出现了极其短暂的紊乱!四周那些绷直的、锐化的“线”,也随之一阵混乱的波动,攻击的势头为之一缓! 老者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大部分无形锋锐的切割,但左肩依旧被一道力量擦过,瞬间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却没有流血的平滑切口,仿佛那里的“存在”直接被抹掉了一部分! 他闷哼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而那银袍人,在短暂的紊乱后,迅速恢复了绝对的冰冷。他“看”向依旧在无意识散发混乱意念的言今,银色的眼眸中,那些符文光点流转的速度加快了一倍。 “目标‘规则外变量’出现不可控信息溢散。威胁等级提升。启动……深度格式化程序。” 他不再理会重伤的老者,而是将双手同时抬起,对着言今。洞窟中央那庞大的织机虚影运转速度骤然飙升,“咔哒”声变得急促而尖锐!无数“线”如同受到了召唤,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在言今上空交织、缠绕,形成一个巨大而复杂的、散发着纯粹“净化”与“归零”气息的银色符文阵列! 他要将言今,连同他体内所有的“异常冗余数据”,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删除”! 老者目眦欲裂,想要阻止,却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致命的银色符文阵列,缓缓向着昏迷的言今压下!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慵懒和好奇的声音,突兀地在洞窟中响了起来,打破了那冰冷的“咔哒”声和规则运转的死寂: “哟……这么热闹?‘织痕者’,你又在欺负新来的小朋友了?”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八章:观棋客 那声音来得突兀,带着三分懒散,七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致,像是个蹲在街边瞧人下棋的闲汉,冷不丁插了句嘴。偏生这声音响起时,那即将压下的、散发着致命“格式化”气息的银色符文阵列,竟如同被无形的手托住,凝滞在了半空,再难落下分毫。 洞窟内那急促尖锐的织机“咔哒”声,也为之一顿。 银袍人——“织痕者”——那毫无表情的俊美面孔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银色的眼眸转向声音来处,冰冷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确认”的意味:“……观测者。你越界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那懒散声音的主人,伴随着话音,从洞窟一侧那密集的线网阴影里,溜溜达达地走了出来。 来人是个看起来约莫三十上下的男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短褂,下身是条同色的阔腿裤,裤脚还沾着点泥星子。他头发乱糟糟地挽了个髻,用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细树枝别着,手里还拎着个巴掌大的、油光锃亮的紫砂小茶壶,时不时凑到嘴边啜上一口。整个人打扮得像个刚从田埂上歇完晌的庄稼汉,与这诡异冰冷的“织机房”格格不入。 可他往那儿一站,偏偏就让那掌控规则的“织痕者”如临大敌。 “老白啊,”这被称作“观测者”的布衣男子,用拎着茶壶的手指了指悬浮在半空的言今,又指了指地上奄奄一息的老者,笑眯眯地对织痕者道,“你这‘裁剪’的活儿,是越来越糙了。这么两个……嗯,‘特色鲜明’的料子,上来就要当边角料给绞了,多可惜?” 织痕者银色眼眸中的符文光点急速流转:“他们是不稳定因素,是‘错误’。必须清除。” “错误?”观测者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茶壶,“这破塔里头,啥算对?啥算错?你织出来的那些光溜溜、板正正的‘布匹’,就是对的?我看呐,还没这小伙子身上自带的‘花里胡哨’有意思。”他目光落在言今身上,尤其是那沉寂的额头和废掉的右臂,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探究。 “观测者,你的职责是‘记录’,不是‘干涉’。”织痕者的声音愈发冰冷,“立刻离开。否则,将视同违规,一并处理。” “处理我?”观测者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乐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老白,不是我看不起你,就凭你这靠着几条固定‘经纬线’耍威风的能耐,还想‘处理’我?你那‘织律’里头,有能管到我这‘看客’的条款吗?” 他说话间,竟是完全无视了织痕者那越来越危险的氣息,自顾自地走到老者身边,蹲下身,看了看老者胸膛那恐怖的空洞和左肩的平滑切口,咂咂嘴:“伤得不轻啊……这‘存在性缺失’,可不好补。”说着,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食指指尖泛起一点极其柔和、仿佛包容万象的混沌色光芒,对着老者的伤口虚虚一点。 那不断蠕动着、试图弥合却屡屡失败的空洞边缘,竟像是被注入了某种奇异的生机,暗紫色的能量乱流稍稍平复了一丝,虽然远未愈合,但至少不再恶化。老者闷哼一声,感觉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减轻了些许,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神秘的“观测者”。 织痕者看着观测者的动作,银色眼眸中光芒爆闪!“你竟敢……” “哎,别激动,死不了。”观测者站起身,拍了拍手,又拎起茶壶喝了一口,这才转向织痕者,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淡了些,“老白,咱们打个商量。这两个人,我保了。你睁只眼闭只眼,让他们从你这‘废料处理间’过去,如何?” “不可能。”织痕者断然拒绝,“规则不容违背。” “规则?”观测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啊,就是被这些条条框框捆得太死了。”他忽然将手中的小茶壶往腰间一别,空出的双手在身前虚虚一拉。 没有任何预兆,一张由无数流动的、闪烁着各色光点的虚幻线条构成的、复杂到极致的立体“棋盘”,凭空出现在他与织痕者之间!棋盘之上,并非棋子,而是一个个微缩的、不断生灭变幻的世界景象与规则片段的投影! “光说不练假把式。”观测者咧嘴一笑,眼神却锐利了起来,“老白,咱们也好久没‘手谈’一局了。这俩小子就当彩头,你赢了,随你处置。我赢了嘛……”他指了指身后昏迷的言今和重伤的老者,“你就当没看见,放他们走,如何?” 织痕者盯着那虚幻的棋盘,银色眼眸中的符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推演、计算。良久,他才冰冷地吐出一个字:“可。” 话音未落,他双手已然抬起,洞窟内那庞大的织机虚影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无数“线”如同得到了军令,化作一道道银色的规则洪流,注入那虚幻棋盘,在其上凝聚成一片片严谨、规整、散发着绝对秩序光芒的“阵势”! 观测者哈哈一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并指如剑,对着棋盘随意划动。他指尖过处,棋盘上那些世界景象与规则片段如同活了过来,时而化作奔腾的江河冲垮银色阵势,时而化作狡黠的流沙吞噬秩序光芒,时而又如同顽皮的孩童,将几条关键的“经纬线”打了个死结……他的落子,全然不循常理,充满了各种“意外”与“变数”,将织痕者那严谨的攻势搅得七零八落。 两者在这虚幻的棋盘上,以规则为子,以世界为盘,展开了一场无声却凶险万分的博弈! 老者躺在地上,看得心神摇曳,他虽然不懂其中玄奥,却能感觉到每一次“落子”,都引动着周围空间的细微震颤和规则层面的涟漪。这“观测者”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而在这场博弈的间隙,观测者那懒散的声音,却如同丝线般,悄然钻入了昏迷的言今意识深处: “小子,别装了,知道你早醒了。那‘织痕者’的‘格式化’没落下来,是靠你自己那点刚悟出来的‘归墟’皮毛硬顶住的吧?啧啧,胆子不小,差点就把自个儿彻底‘归零’了……” 意识深处,一片混沌的言今,猛地“睁开”了眼睛。 沉默纪元 第一百零九章:残局 那声音钻进耳朵,不是从外头,是打心底里冒出来的,带着点懒洋洋的看穿,惊得言今那飘在半空的魂儿猛地一坠,像是被人从云彩里直接踹回了腔子。他“睁开”眼,眼前却不是那线网密布的冰冷洞窟,而是一片混沌未开的灰蒙,只有那观测者拎着茶壶的惫懒身影,虚虚地立在前头,似笑非笑。 “……你……”言今的意识还有些涣散,试图凝聚,却像是攥不住流沙。 “省点力气吧。”观测者摆摆手,又啜了口茶,“你那点刚悟出来的‘归墟’本事,用来唬唬‘织痕者’那死脑筋还成,真要把自个儿往里头陷,神仙也拉不回。”他上下打量着言今这缕残魂,眼神里透着稀奇,“不过话说回来,你这‘钥匙’当得可真够别致,一身补丁摞补丁,锁眼没捅开,自个儿先快散架了。” 钥匙?又是钥匙。言今心头那点迷雾似乎被拨动了一下。无面僧这么叫,这观测者也这么叫。 “我……到底是什么钥匙?”他问,声音在这意识空间里也显得虚弱。 观测者嘿嘿一笑,却不直接答,反而指了指外头那无声却凶险的规则棋盘:“瞧见没?老白在那儿跟我较劲呢。他守的是‘织律’,是这塔定下的规矩,万事万物,都得按那经纬线来,多一分是错,少一厘也是错。你呢?”他目光转回言今身上,“你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就没一处合乎他那‘规矩’的。‘真实之垢’、‘错误线头’、‘噪音’、‘地母印记’、还有那点快熄火的‘余烬’……啧啧,整个一规则垃圾桶里泡大的,偏偏还生出了自个儿的灵光。”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点意味深长:“你说,一把浑身都是毛刺、跟锁芯哪哪儿都不匹配的‘钥匙’,对那些一心只想把锁撬开,或者干脆把锁砸了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言今沉默。他想起灰衣老者,想起“巡天狱卒”,想起菌主和无面僧。他们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某种贪婪与忌惮。 “意味着……变数?”他试探着说。 “聪明!”观测者抚掌,像是夸个开了窍的蒙童,“就是变数!是死水里的活鱼,是铁板下的嫩芽,是这架快要锈死的‘织布机’里,唯一可能卡住齿轮,或者……让它彻底崩掉的那颗石子儿。”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低,带着蛊惑:“所以啊小子,别老想着你是什么,想想你能做什么。你这身‘毛病’,搁别处是祸害,搁这儿,说不定就是宝贝。” 言今的意识波动了一下。他能做什么?他一路挣扎,不过是想活下去,想护住那点微弱的绿意,想找到一条出路。 “那……出路在哪?” 观测者直起身,拎起茶壶又灌了一口,咂咂嘴:“路?这塔都歪成这样了,层和层之间的‘墙’都快成筛子了,哪儿不能是路?问题是,你想去哪儿?回你那早就变了味儿的‘上面’?还是去底下那连‘无’都算不上的‘归墟’?或者……”他目光扫过言今,又瞥了一眼外头那僵持的棋局,“……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把这摊死水,搅和搅和?” 言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虚幻的棋盘。织痕者银色的规则阵势依旧严谨,如同铁桶,观测者的混沌落子却愈发刁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看似毫无章法,却总能在最关键处,让那铁桶出现一丝微不足道,却又真实存在的……裂隙。 他忽然明白了观测者口中的“搅和”是什么意思。 不是毁灭,也不是顺从。而是在这既定的规则缝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一步棋。 他不再询问,而是将残存的意识,沉入自身那一片狼藉的“存在”之中。那些被视为“垢”的记忆碎片,那些“错误”的挣扎痕迹,那些“噪音”的紊乱波动,还有那点即将熄灭的、属于言初的“余烬”……它们混乱,矛盾,与塔的秩序格格不入。 但此刻,他不再试图去压制、去梳理,而是去……感受它们本身的力量。感受那份不肯磨灭的“真实”所带来的沉重,感受那份“错误”所带来的无限可能,感受那“噪音”对死寂规则的尖锐挑衅。 他尝试着,将自己这混乱的本质,化作一缕极其微弱的、却带着独特“味道”的意念,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小心翼翼地,探向了那虚幻的棋盘,探向了观测者与织痕者僵持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是观测者一处看似随意布下的、由几个破碎世界投影构成的“闲棋”,正被织痕者数道银色的规则之线隐隐包围,眼看就要被“裁剪”掉。 言今那缕带着“错误”与“垢”的意念,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其中一个最为黯淡、几乎要熄灭的世界投影之中。 刹那间,那原本死气沉沉、即将被规则同化的世界投影,猛地闪烁了一下!内部那破碎的山河、哀嚎的生灵影像,仿佛被注入了一丝不甘的怨气与挣扎,竟硬生生顶住了银色规则之线的侵蚀,甚至反过来,以其混乱的本质,稍稍污染、扭曲了那几道规则之线的轨迹!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丝扭曲! 如同多米诺骨牌的第一块被轻轻推了一下。 整个棋盘上,观测者那看似散乱的布局,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几处原本孤立的“闲棋”骤然联动,化作一条刁钻的“大龙”,借着那被言今“污染”的规则缝隙,猛地撕开了织痕者严谨阵势的一角! 织痕者那银色的眼眸中,符文光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推演,却终究慢了一瞬!观测者哈哈一笑,并指如剑,一子落下! “哗啦——” 仿佛琉璃破碎的轻响。那庞大的、由规则构成的银色阵势,如同被抽掉了关键积木的高塔,轰然崩塌了一部分!虽然未能全盘击溃,却已露出了一个明显的破绽。 棋局,胜负已分。 织痕者僵立在原地,银色的眼眸死死盯着那处被“污染”的角落,又缓缓转向意识空间内言今那模糊的身影,冰冷的声线里第一次带上了某种难以言喻的……“费解”? “你……做了什么?” 观测者却已收起了那虚幻的棋盘,拎着茶壶,笑眯眯地走到织痕者面前:“老白,承让,承让。按约定,这两人,我带走了。” 织痕者沉默良久,那银色眼眸中的光芒最终缓缓平息,恢复了绝对的冰冷。“……记录在案。观测者违规介入,‘异常变量’威胁等级上调。你们……可以走了。” 他身影缓缓淡去,连同那庞大的织机虚影和满洞窟的线网,都如同潮水般退却,消失不见。洞窟恢复了原本的空旷与死寂,只留下地面上重伤的老者和刚刚恢复了些许意识、挣扎着坐起的言今。 观测者走到言今身边,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又看了看地上的老者,叹了口气:“得,还得捎带上一个。”他伸出空着的手,对着虚空随意一划。 一道扭曲的、如同水波荡漾的光门,出现在三人面前。光门之后,隐约可见一片与塔内各处都截然不同的、带着些许烟火气的景象,像是个……杂乱却有人气的院落? “走吧,”观测者当先迈入光门,头也不回地招招手,“带你们去我那儿……喝口茶。” 言今搀扶起几乎无法行动的老者,最后看了一眼这冰冷的洞窟,迈步踏入了光门。 在他们身后,光门缓缓闭合。 洞窟深处,那原本织痕者消失的地方,一丝极其微弱的、银色的规则残痕,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悄附着在了言今残留的一缕气息上,一闪而逝。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章:漏檐斋 那光门晃荡一下,像是水里的倒影被石子打散,言今搀着老者一步踏出来,脚底下竟是实实在在的青石板地,带着雨后微微的潮气。一股子混合着陈旧书卷、淡淡茶香,还有点儿烟火人间油腻味儿的气息,扑面而来,冲得言今那混沌的脑子都清明了几分。 抬眼一看,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青砖灰瓦,檐角有些残破,往下耷拉着,真应了“漏檐”这名儿。院里疏疏落落种着几竿瘦竹,叶子黄不拉几,没什么精神。墙角倚着口破了边的水缸,缸底沉着几片枯叶。正对面是三间旧屋,门窗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露出底下木头的本色。 这地方,瞧着跟塔里那些光怪陆离、动辄要人性命的所在,全然是两个世界。寻常得……让人心里头发慌。 观测者——这会儿瞧着更像个落魄的闲散书生——已经自顾自走到院中那张歪腿的石桌旁,拎起桌上一个粗陶大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然后长长舒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甭愣着了,找地儿坐。”他指了指旁边的几个树墩子磨成的凳子,“我这儿没那么多讲究。” 言今扶着老者,小心翼翼地在石凳上坐下。老者胸膛那空洞依旧触目惊心,气息微弱,但脸色比在织痕者那儿时好了些许,至少不再往外汩汩冒那暗紫色的能量乱流了。他半闭着眼,似睡非睡,一只星辰眼却微微睁开条缝,警惕地打量着这小院和观测者。 言今自己也不好受,右臂跟不是自个儿的一样,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虚脱后的酸软。他环顾四周,这院子除了旧,似乎没什么特别。可偏偏,他能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安宁”,像是外头塔里所有的混乱、厮杀、规则碾压,都被那扇不起眼的光门,以及这破旧的屋檐,给隔绝开了。 “这儿是……”言今沙哑着开口。 “我家。”观测者放下茶壶,用袖子抹了把嘴,一屁股坐在另一个树墩上,翘起二郎腿,“名字嘛,我自己瞎取的,叫‘漏檐斋’。意思是,连房檐都漏雨,寒碜得很,但也自在。” 他说话间,目光在言今和老者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言今那废了的右臂和额头上,咂咂嘴:“伤成这样,还能撑着走到我这儿,也算你们本事。”他忽然伸手,从怀里掏出个巴掌大、油光锃亮的紫砂小茶壶——正是之前他拎着那个——递到言今面前,“喏,喝口茶,定定神。” 言今看着那小巧玲珑、与他这粗豪动作极不相称的茶壶,愣了一下,没接。 “放心,没毒。”观测者嗤笑一声,“真要收拾你们,在织痕者那儿就由着他把你们‘格式化’了,省事儿得多。” 言今迟疑着,接过茶壶。入手温润,一股极淡的、带着清冽回甘的茶香钻入鼻息。他凑到嘴边,小心地啜了一口。茶水入口微苦,随即化作一股温和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散入四肢百骸。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隐痛,竟奇迹般地减轻了些许,连带着混沌的意识都清晰了不少。 “这是……”言今眼中露出惊异。 “老家带来的土茶叶,不值钱,也就这点安神补气的效用。”观测者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又看向老者,“至于这位老哥……”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你这‘心源’都剜了,伤的是根本,我这粗茶可治不了。得慢慢养,或者……找到能补‘存在’本源的玩意儿。” 老者闻言,那只微睁的星辰眼彻底闭上,鼻子里哼出一丝微弱的气流,不知是认命还是不屑。 言今放下茶壶,感觉精神好了许多,他看向观测者,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前辈,您到底是谁?为什么帮我们?” 观测者咧嘴一笑,露出那口白牙:“我?就是个看热闹的。你们管我叫‘观测者’就成。至于为啥帮你们……”他目光在言今身上转了转,带着点戏谑,“不是说过了嘛,觉得你这‘钥匙’挺别致,想看看你能把这死气沉沉的塔,捅出个什么窟窿来。” 又是钥匙。言今沉默了一下,换了个问题:“这里安全吗?‘织痕者’,还有‘巡天狱卒’,它们会不会找到这里?” “安全?”观测者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指了指那漏雨的屋檐,“瞧见没?我这‘漏檐斋’,说白了,就是塔规则运转时,一些边边角角、顾不上的‘缝隙’拼凑出来的地儿。它不归任何一层管,也不在主要的‘经纬线’上。只要你们别闹出太大动静,引来‘巡天’那种级别的大家伙直接扫描,像‘织痕者’那种死脑筋,一时半会儿摸不过来。”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正经了些:“不过,也别把这当什么世外桃源。塔歪了,规则乱了,这些‘缝隙’也在变。保不齐哪天,就被哪股乱窜的规则流给冲垮了,或者被哪个饿疯了的‘清道夫’嗅着味儿找上门。” 正说着,院角那口破水缸里,水面忽然无风自动,泛起一圈圈涟漪,映照出的却不是院中的景象,而是一片扭曲的、充斥着暗红色闪电的混沌虚空。 观测者瞥了一眼,嘟囔道:“瞧,说啥来啥。‘血雷渊’那边的规则又开始暴走了,震得我这儿都不安生。”他伸手对着水缸虚虚一按,那涟漪便缓缓平复下去。 言今看着这一幕,心中了然。这“漏檐斋”并非绝对安全,更像是一个在风暴眼中勉强维持平衡的孤舟。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他问。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观测者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噼啪的轻响。“怎么办?先把你俩这身伤将养将养。尤其是你,小子,”他指着言今,“你那右臂,还有脑子里那一团乱麻,不梳理清楚,下次再强行动用那‘归墟’的皮毛,可就真回不来了。” 他走到言今面前,蹲下身,盯着他那条焦黑萎缩的右臂,眼神变得有些严肃:“你这胳膊,是被最纯粹的‘秩序’力量反噬烧毁的,寻常法子治不了。想让它恢复点用处,要么,找到‘生命织缕’那种能重塑存在的宝贝,要么……”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着言今,“把你那点刚摸到门槛的‘归墟’之力,练到能掌控自如,以‘虚无’滋养‘残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言今看着自己废掉的右臂,心中苦涩。生命织缕?听都没听过。掌控归墟之力?谈何容易。 “至于你脑子里那些东西……”观测者指了指言今的额头,“‘真实之垢’、‘错误线头’、‘噪音’、‘余烬’……乱七八糟炖成一锅,没把你撑爆算你命大。得想法子把它们理顺了,就算不能如臂指使,至少别动不动就失控。” 他说得轻描淡写,可言今知道,这每一步都难如登天。 观测者说完,又恢复了那副懒散模样,拎起他的紫砂小壶,溜溜达达往屋里走:“屋里有几间空房,自己找地方歇着。吃的喝的,院里那口井能打水,墙角瓦罐里还有点米。我嘛,得去‘棋盘’上看看,刚才那局没下过瘾,找老白再杀几盘……” 声音渐远,他人已消失在屋门内。 院子里,只剩下言今和重伤的老者,相对无言。 竹叶被风吹动,发出沙沙的轻响。破水缸里,又映出了一片新的、不断崩塌的星辰景象。 这暂时的安宁之下,是更深沉的未知与危机。 言今抬起左手,看着掌心那若隐若现的、与归墟同源的微弱黑暗,又感受了一下脑海中那些混乱却无比“真实”的记忆碎片。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一章:血雷渊 那漏檐斋的几日,像是偷来的光阴。言今守着井台,打水熬些稀薄的米汤,一勺勺喂给气息奄奄的老者。自个儿就对着那破水缸,看里头光影变幻,时而是冰川崩裂,时而是熔岩横流,全是塔各层规则紊乱的倒影。观测者时常不见踪影,偶尔拎着那紫砂小壶回来,身上便沾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有时是灼人的焦糊味,有时是刺骨的冰寒。 老者的伤势稳住了,不再漏风,但那空洞依旧狰狞,暗紫色的能量凝滞着,像块坏死的疤。他精神头好些时,会睁开那只星辰眼,盯着院角那株半死不活的瘦竹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言今的右臂还是老样子,焦黑,萎缩,使不上半分力气。他按观测者说的,尝试去感应那所谓的“归墟之力”,可除了偶尔心神激荡时指尖泛起的一丝阴寒,大多时候都石沉大海。倒是脑子里那些杂乱的记忆碎片,因着这几日难得的安宁,稍稍沉淀了些,不再动不动就翻江倒海。 这日晌午,观测者难得没往外跑,歪在石桌旁,拿着根树枝,对着地面划拉些鬼画符。言今正给他续茶水,忽见那破水缸里景象大变,不再是零碎光影,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涌动着暗红色雷光的巨大深渊!雷光如血,奔腾咆哮,将虚空都撕扯得扭曲破碎,隐约可见一些巨大的、如同山峦般的残骸在雷光中沉浮、湮灭。 “哟,‘血雷渊’这回闹得挺欢。”观测者丢开树枝,凑到缸边看了看,咂咂嘴,“规则乱流比上回猛了三成不止,怕是又有哪个大家伙在那儿折了。” 言今看着那毁天灭地的景象,心头沉重。塔的崩坏,似乎愈演愈烈了。 观测者却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言今那废了的右臂,眼睛一亮:“小子,想不想去那儿逛逛?” 言今一愣:“去血雷渊?” “对啊,”观测者搓着手,脸上露出一种跃跃欲试的神情,“那地方规则暴乱,能量是躁狂了些,可对你这种一身‘毛病’的家伙来说,说不定是以毒攻毒的好去处。你那右臂是被‘秩序’烧坏的,血雷渊里最不缺的就是‘混乱’,去里头泡一泡,让那些暴烈的雷煞之气冲刷冲刷,指不定能激发出你点啥来。” 老者在一旁听了,那只星辰眼猛地睁开,沙哑道:“胡闹……他那身子骨……进去……就是灰……” “富贵险中求嘛。”观测者浑不在意,“总比在这儿干耗着强。再说,有我看着,死不了。”他拍了拍言今的肩膀,“去不去?给个痛快话。” 言今看着水缸里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废掉的右臂,一咬牙:“去!” 观测者哈哈一笑:“成!有胆色!”他伸手往虚空里一掏,竟扯出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泛着油光的破旧蓑衣,丢给言今,“穿上这个,能挡掉点儿雷煞余波。” 言今接过蓑衣,入手沉重,带着一股鱼腥和桐油混合的怪味。 观测者又走到院墙根,在那堆破烂里翻捡半天,找出半截锈迹斑斑、还沾着泥的断剑,递给言今:“拿着,防身。虽然不顶大用,好歹是个家伙事儿。” 言今握着那半截断剑,心里头直打鼓,这观测者拿出来的东西,没一件瞧着靠谱的。 “走吧。”观测者不再多言,伸手再次划开一道光门。这一次,光门那头传来的,是震耳欲聋的雷鸣和令人头皮发麻的能量嘶吼。 言今深吸一口气,披上那件怪味蓑衣,握紧断剑,迈步踏入了光门。老者看着他的背影,星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又缓缓闭上。 一步踏入,天地骤变! 不再是漏檐斋的安宁,而是置身于一片狂暴的、暗红色的天地之间!头顶是翻滚的、如同血海倒悬般的雷云,无数道粗大的血色闪电如同巨龙般撕裂长空,轰击在大地上,炸开一个个巨大的焦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和硫磺气味,吸一口都觉着肺管子火辣辣的疼。脚下是焦黑破碎、布满裂痕的大地,一些巨大的、难以辨认的金属或骨骼残骸半埋其中,表面跳动着细密的电火花。 这里,就是血雷渊! 观测者的身影出现在他旁边,依旧拎着那紫砂小壶,在这毁天灭地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突兀。他指了指前方一片雷光尤其密集的区域:“去那儿,找个雷煞最浓的坑,跳进去,运转你那点‘归墟’的皮毛,能吸多少是多少,能扛多久是多久。” 言今看着那片如同雷池炼狱般的区域,喉咙有些发干。但他没有犹豫,紧了紧身上的蓑衣,握紧断剑,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片区域走去。 越靠近,那雷霆的威压就越发恐怖。血色闪电不时劈落在身旁,炸得碎石飞溅,地面震颤。那件破蓑衣倒是真有些用处,触碰到逸散的雷煞之气,便会泛起一层微弱的油光,将其稍稍隔绝。手里的半截断剑,却隐隐传来一丝微弱的吸力,仿佛在主动汲取周围狂暴的雷煞能量,剑身上的锈迹都似乎淡了一点点。 言今顾不得研究这些,他瞅准一个刚刚被雷霆劈出、还在冒着青烟和电火花的焦黑大坑,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轰——!” 身体落入坑底的瞬间,仿佛掉进了烧红的铁水之中!无数细密的、带着毁灭气息的血色电蛇疯狂地钻入他的身体,撕扯着他的经脉,灼烧着他的灵魂!那件蓑衣发出“滋滋”的哀鸣,油光急速黯淡! 剧痛!难以形容的剧痛瞬间淹没了言今的意识!他感觉自己像是要被这狂暴的能量彻底撕碎、汽化! 他死死守住灵台最后一点清明,拼命回忆着之前对抗无面僧时,那指尖泛起阴寒、引动“归墟”之力的感觉。他不再抗拒那些钻入体内的雷煞之气,反而尝试着,用那丝微弱的“归墟”意念,去引导、去容纳这些狂暴的“混乱”能量! 起初,如同螳臂当车。那丝“归墟”意念在奔腾的雷煞洪流面前,渺小得可怜,瞬间就被冲得七零八落。言今的身体在坑底剧烈地抽搐着,皮肤表面开始出现焦黑的裂纹,仿佛随时会崩解。 但渐渐地,在那极致的痛苦与毁灭的压迫下,他魂魄深处,那点与“归墟”同源的黑暗,似乎被激发了凶性!它不再是被动地感应,而是如同饥饿的凶兽,开始主动地、贪婪地吞噬起那些侵入体内的雷煞之气! 不是转化,不是融合,是更本质的……“湮灭”与“容纳”! 他右臂那焦黑的灼痕,在这内外交攻之下,竟如同干涸的土地遇到了暴雨,开始剧烈地蠕动起来!一丝丝暗红色的、带着暴烈气息的雷煞能量,被那深处的“归墟”黑暗强行扯入,与那沉寂的秩序残骸发生着剧烈的、肉眼不可见的冲突与湮灭! 痛!依旧是撕心裂肺的痛!但这痛楚中,却隐隐夹杂着一丝……破而后立的奇异麻痒! 坑外,观测者拎着茶壶,眯眼看着那雷光翻涌的焦坑,感受着里面那股混乱与死寂交织、不断碰撞湮灭的诡异气息,嘴角微微勾起。 “有点意思……” 就在这时,他忽然若有所觉,转头望向血雷渊的深处。只见那漫天血色雷光的尽头,一道庞大的、如同由无数破碎兵器与怨念凝聚而成的黑影,正缓缓升起,两只如同熔岩般的巨眼,穿透雷暴,遥遥锁定了这个方向。 “……啧,”观测者咂咂嘴,“把‘雷煞之骸’给引来了……这小子,真是个惹祸精。” 他拎着茶壶,不但没退,反而慢悠悠地,朝着那庞大黑影的方向,迎了上去。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二章:雷煞淬骨 坑底像个烧红了的铁砧子,言今就是那砧上挨锤打的铁胚。血色电蛇钻筋蚀骨,疼得他魂儿都要出窍,偏生那点子“归墟”的意念,像头饿急眼的狼崽子,逮着那暴烈的雷煞之气就啃。这一啃一撕扯,右臂那焦黑的死肉里头,竟跟开了锅似的,咕嘟咕嘟响,又疼又痒,活像是千万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又咬又爬。 他死死咬着牙关,嘴角都渗了血,脑子里就剩一个念头:撑住!把这鬼东西,要么化了,要么……化了它! 外头,观测者拎着那不离手的小茶壶,溜溜达达,迎向那从雷渊深处升腾起来的庞然大物——“雷煞之骸”。那玩意儿,是由无数折断的兵刃、破碎的甲胄,混杂着此地亘古不散的怨念与雷霆,不知怎么糅合出来的怪物,没有固定形态,只是一团不断扭曲、膨胀的、散发着暗红雷光的黑影,两只熔岩般的巨眼,死死钉在观测者身上,或者说,钉在他身后那雷光翻涌的焦坑上。 “吼——!” 一声非人非兽的咆哮,震得四周雷云都翻腾不休。那雷煞之骸猛地探出一只由无数残刃构成的巨爪,带着撕裂虚空的尖啸与磅礴的暗红雷煞,朝着观测者当头抓下!这一爪,比血雷渊里那些散乱的闪电,不知凶戾了多少倍! 观测者却像是没瞧见,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直到那巨爪快要临头,他才抬起拎着茶壶的那只手,用小指指甲,对着那遮天蔽日的爪影,轻轻一弹。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玉磬相击的脆响。 那凶威赫赫的巨爪,竟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绝对坚硬的墙壁,前端瞬间崩碎!无数残刃碎片混合着暗红雷光,如同暴雨般倒卷而回,砸在雷煞之骸自己那庞大的身躯上,发出噼里啪啦的乱响! 雷煞之骸发出一声吃痛的、更加暴怒的咆哮,熔岩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它那庞大的身躯猛地收缩,随即如同充气般急剧膨胀,更多的残刃与雷光从虚空汇聚而来,在其表面凝聚成一根根狰狞的、如同山峦般巨大的雷煞尖刺!它要将这个渺小却诡异的存在,连同他身后那散发着诱人气息的“食物”,一同碾碎! 观测者叹了口气,像是嫌麻烦,终于将另一只空着的手也抬了起来,双手在身前虚虚一合。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 但那雷煞之骸周身刚刚凝聚起来的、毁天灭地般的雷煞尖刺,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猛地向内坍缩、挤压!任凭它如何咆哮挣扎,那些狂暴的雷煞之力竟如同温顺的绵羊,被强行压缩、凝练,最终化作一颗不过拳头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悸波动的暗红色雷球,悬浮在观测者掌心之上。 雷煞之骸那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瞬间萎靡、黯淡了下去,熔岩巨眼中只剩下恐惧与茫然。 观测者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雷球,撇撇嘴:“能量倒是挺足,就是杂质多了点,不够纯粹。”他随手一抛,那颗足以炸平一座山头的雷球,竟被他如同扔石子般,丢向了言今所在的那个焦坑! “小子,接住了!给你加把火!” 焦坑内,正与体内雷煞苦苦抗衡的言今,只觉得一股远比之前精纯、凝练百倍的恐怖雷煞之力,如同天外陨星,轰然砸落!他周身那件破蓑衣连一瞬都没撑住,直接化为飞灰!手中的半截断剑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剑身上的锈迹瞬间被灼烧干净,露出底下暗沉如血的本质! “呃啊——!” 言今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嘶吼,整个人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的核心!那精纯的雷煞之力蛮横地冲入他四肢百骸,与他体内那点“归墟”黑暗展开了最直接的、最本源的碰撞与吞噬! 他的右臂,那焦黑的表皮瞬间龟裂、剥落,露出底下如同烧红烙铁般的筋骨!暗红色的雷光与深邃的黑暗在其中疯狂交织、湮灭,发出“滋啦”作响的声音,仿佛在重新锻造这根臂骨! 痛!超越极限的痛!但他的意识,在这极致的痛苦折磨下,反而进入了一种诡异的空明状态。他“看”到自己右臂的每一寸结构都在毁灭与新生中循环,看到那“归墟”的黑暗如何一点点蚕食、转化那暴烈的雷煞,看到一丝丝微弱却坚韧的、暗金色的新生肌理,正从那湮灭的灰烬中,艰难地萌发出来…… 坑外,观测者看着那雷光与黑暗交织的焦坑,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转过身,看向那萎靡不振、试图偷偷溜走的雷煞之骸。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观测者哼了一声,伸出食指,对着那庞大的黑影,遥遥一点。 “定。” 一个字吐出,如同言出法随。那雷煞之骸庞大的身躯瞬间僵直,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飞虫,连那熔岩巨眼中的光芒都凝固了。 观测者不再理会它,拎着茶壶,慢悠悠地走到焦坑边,探头往里瞧了瞧,咂咂嘴:“还得烧一会儿。”他便一屁股坐在坑边,拿出那紫砂小壶,又自斟自饮起来,仿佛眼前不是雷霆炼狱,而是自家庭院。 漏檐斋内,一直闭目调息的老者,那只星辰眼猛然睁开,望向血雷渊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归墟……雷煞……这小子……走的……是什么路……” 他不知道,在言今那濒临崩溃又重铸的右臂骨骼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银色的规则残痕——来自织痕者的“礼物”——正悄然吸收着湮灭时散逸的能量,如同冬眠的毒蛇,等待着苏醒的时机。 而血雷渊更深处,一些更加古老、更加沉默的存在,似乎也被这不同寻常的动静,从亘古的沉睡中,惊动了一丝。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三章:漏檐斋夜话 焦坑里的雷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 第四日头上,那翻腾不休的暗红雷光与纠缠其中的墨色,才渐渐歇了。坑底,言今瘫在那儿,浑身如同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炭,没一块好皮肉。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 右臂的模样最是骇人。外头焦黑的死皮簌簌地往下掉,露出底下新生的筋肉,却不是常人的肉色,而是一种暗沉沉的赭红,像是冷却了的烙铁,又像是风干了的血痂。五指攥得死紧,骨节嶙峋,透着股说不出的蛮横劲儿。 观测者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件半旧的灰布褂子,丢在他身上。“能喘气就起来,这血雷渊的煞气,闻着腥,躺着可养不好人。” 言今眼皮动了动,没吭声。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那疼法儿还各不相同,有的是针扎的锐痛,有的是钝刀子割肉的闷痛,右臂里头更是火烧火燎,仿佛攥着一块永不熄灭的炭。他试着动了动手指,那新生的臂骨发出“嘎吱”一声微响,一股子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力量感,从骨头缝里渗出来,混着那未散的痛楚,古怪得很。 他撑着身子,慢吞吞坐起来,将那灰布褂子披上。动作间,牵扯到满身的伤,疼得他牙缝里咝咝冒凉气。 “还能走道儿不?”观测者拎起他那不离手的茶壶,晃了晃,“这地方晦气,不宜久留。带你去个能喝口热茶的地界儿。” 言今没问去哪儿,也没力气问。他扶着坑沿,试了几次才站稳,两条腿软得像煮过了劲的面条。那观测者也不搀他,就在前头不紧不慢地走,步子不大,可言今拼尽了力气,也只能勉强坠在后头,不远不近地跟着。 血雷渊还是那片昏惨惨的天,四下里却静得出奇。那些平日里游荡的雷煞、低语般的怨念,此刻都销声匿迹了。只有那尊被“定”住的雷煞之骸,依旧保持着挣扎咆哮的姿态,凝固在远处,像一座怪诞的礁石。 两人一前一后,默不作声地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浓得化不开的雷云忽然淡了些,脚下坚硬硌人的焦土也渐渐被一种湿漉漉、滑腻腻的苔藓取代。空气里那股子呛人的硫磺和铁锈味儿淡了,换上了一股子陈年水汽混杂着腐朽木料的阴湿气。 前头出现了一片望不到头的、歪歪扭扭的残破建筑。说是建筑,不如说是无数巨大廊柱、飞檐斗拱的残骸,胡乱地堆叠在一起,形成一片漫无边际的迷宫。许多地方只剩个空架子,黑黢黢的洞口对着天,雨水顺着断裂的檐角滴滴答答,漏个不停。 这便是“漏檐斋”了。名字听着雅致,实则是片被遗忘的废墟,血雷渊边缘一处藏污纳垢,也藏匿着些许喘息之所的地界。 观测者对这里熟门熟路,领着言今在那些倾颓的梁柱、积水的洼地间七拐八绕。光线愈发昏暗,只有些不知从何处缝隙透进来的、惨绿色的幽光,映得人脸上鬼气森森。偶尔能瞥见角落里蜷缩着些黑影,气息微弱,像是冬眠的虫豸,对两人的经过毫无反应。 最终,他们在一条尤其深邃的廊道尽头停下。这里有个相对完整的门洞,上头歪挂着一块朽烂的木匾,字迹早已模糊难辨。门洞里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还有一股子淡淡的、像是草药焙干了的味道。 观测者掀开挂在门洞上的一块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厚布帘,侧身走了进去。言今略一迟疑,也跟着迈入。 里头比外头看着宽敞些,像个废弃了的茶寮。几副歪斜的桌椅,一个没了火的土灶,角落里堆着些干草。一个须发皆白、穿着件油渍麻花长衫的老者,正佝偻着背,坐在一张条凳上,就着桌上那盏豆大的油灯,擦拭着手里一个黑乎乎的陶罐。 听见动静,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枯树皮似的脸,唯独那双眼睛,一只浑浊,另一只……竟隐隐泛着点星辰湮灭后的冷灰光泽。他看了观测者一眼,没说话,目光又落到言今身上,特别是他那条怪异的右臂上,停顿了片刻。 “捡回来半条命?”老者声音沙哑,像破风箱。 “死不了。”观测者自顾自在那老者对面坐下,将小茶壶放在桌上,“劳驾,给碗热水。” 老者没动,依旧看着言今:“雷煞淬骨,归墟入髓……后生,你这条路,走得忒险。” 言今靠在门边的土墙上,喘匀了气,才低声道:“没得选。” “这世道,谁又有得选?”老者嗤笑一声,低下头继续擦他的罐子,“能在这漏檐斋喘气的,哪个不是从鬼门关溜达回来的。” 观测者敲了敲桌面:“水。” 老者这才慢腾腾地起身,从土灶边拎起一个铁皮水壶,晃了晃,里头还有小半壶水。他也没生火,只用手掌贴着壶底,片刻,那壶嘴里竟冒起了丝丝白气。他将热水注入观测者的茶壶,又摸出一个缺口的大陶碗,给言今也倒了一碗。 “凑合喝吧,去去寒气。” 言今接过碗,热水顺着喉咙下去,那股子僵冷的四肢百骸才仿佛活络过来一丝。他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捧着碗,小口啜饮。 观测者抿了口茶,眯着眼,像是品味,又像是养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闲聊般开口:“前几天,斋里来了几个生面孔。” 老者擦拭陶罐的手没停:“哪天不来几个生面孔?哪天不死几个熟面孔?” “这回的不一样,”观测者放下茶壶,声音平缓,却让这屋里的空气陡然沉了几分,“身上带着‘灰域’的味儿。” 老者动作猛地一滞,抬起那双奇特的眼:“确定?” “错不了。那股子钻缝觅隙、阴湿不散的劲儿,隔着二里地都能闻出来。” 言今在一旁听着,心中凛然。“灰域”这名字,他隐约听一些老辈的流浪者提起过,说是比血雷渊更诡异、更不祥的地界,据说踏入者,连魂魄都会被染成灰色,最终化为没有神智的“灰仆”。那地方出来的人,都是些极其难缠、行事诡谲的角色。 老者沉默半晌,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他们来做什么?” “像是在找什么东西,”观测者目光扫过言今,“或者说,找人。” 话音未落,门外那厚重的布帘,无风自动,轻轻晃了一下。 油灯的火苗跟着猛地一窜。 老者那双星辰湮灭般的眼睛骤然锐利起来,望向门帘的方向。观测者依旧端着茶壶,神色不变,只是指尖在壶壁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言今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右臂那新生的筋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弓弦拉紧的嗡鸣。一股若有若无的、带着腐朽与阴冷气息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从帘子缝隙里一丝丝地渗透进来。 那气息,与他以往遭遇过的任何对手都不同,不暴烈,不凶悍,却带着一种彻骨的、仿佛能侵蚀时光的沉寂与灰败。 观测者忽然笑了笑,对着门口方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 “漏檐斋的规矩,进门是客。可要是恶客……”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空间里: “我这壶里的茶,可还没凉透呢。”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四章:灰域来客 观测者那句话,像颗小石子儿投进了死水潭,激起了圈圈涟漪,旋即又没了声息。门帘儿不再晃动,外头那阴湿的压迫感却没散,反倒更沉了,丝丝缕缕地往人骨头缝里钻。 漏檐斋的老者,那只星辰眼里的光敛了去,又变回个寻常的糟老头子,慢吞吞坐回条凳上,继续擦拭他那黑陶罐,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可他那枯瘦的手指,在陶罐凹凸不平的纹路上来回摩挲,力道却比先前重了几分。 言今靠着土墙,碗里的热水早已没了热气。他右臂里头那火烧火燎的劲儿缓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麻木,像是里头灌了铅。他不敢放松,浑身筋肉都绷着,耳朵支棱着,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响动。这“灰域”的名头,像块冰,硌在他心口。 观测者倒是从容,又给自己续了碗热水,也不喝,只捧着暖手。他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瞧不出是喜是忧,眼神虚虚地望着那摇曳的油灯火苗,像是在出神。 这死寂并没持续太久。 外头那滴滴答答的漏雨声里,混进了一种别样的声响。不是脚步声,倒像是湿漉漉的破布拖沓在地上,一下,又一下,慢得叫人心头发慌。那声音由远及近,不紧不慢,分明是朝着这处门洞来的。 老者擦拭陶罐的手彻底停了。他将陶罐轻轻放在桌上,罐底与木桌接触,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观测者嘴角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像是笑了笑,又像是无奈。他放下碗,抬眼望向门帘。 布帘被一只毫无血色的手掀开了。 那手干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长而弯曲,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颜色。紧接着,一个人影侧着身子挤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过于宽大的灰色布袍,布料粗糙,像是久浸雨水后又阴干的,颜色深浅不一,袍子下摆还滴滴答答落着浑浊的水滴。他身形佝偻,低着头,脸孔大半掩在袍子的兜帽阴影里,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皮肤也是同样的死灰色。 他进来后,并不立即上前,而是就站在门帘边上,微微佝偻着,像是在适应屋里的光线,又像是在审视屋内的三人。一股子更浓郁的、混合着水腥、霉烂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朽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淡了屋里那点可怜的草药味儿。 油灯的火苗被他带进来的阴风一扑,剧烈地摇晃起来,光影在他身上乱跳,更添了几分诡异。 “讨碗水喝。” 声音从兜帽底下传出来,干涩,沙哑,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不带丝毫活气,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观测者没答话,只将目光投向那老者。 老者浑浊的眼睛盯着来人袍角滴落的水渍,那水渍落在积了灰的地面上,并不洇开,反而凝成一粒粒灰扑扑的小珠子,缓缓滚动。他沉默了片刻,才用下巴朝土灶边那铁皮水壶点了点:“水在那儿,自己倒。” 灰袍人没动,兜帽的阴影似乎转向了言今的方向,停留了片刻。言今只觉得一股阴冷的目光扫过自己,尤其是那条新生的右臂,皮肤上竟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 “听说,前几天,雷渊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灰袍人又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板,“有个后生,引动了雷煞之骸,还活了下来。” 这话一出,屋里的空气仿佛又凝了几分。 观测者捧着碗,吹了吹水面并不存在的浮沫,慢悠悠道:“血雷渊哪天不闹点动静?至于活不活的,看各人造化。” 灰袍人像是没听见他的搪塞,自顾自说道:“那后生,身上沾了不该沾的东西。”他顿了顿,兜帽微微抬起,阴影下,似乎有两点极其黯淡的灰光闪过,“‘归墟’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这东西,不该留在活人身上。” 言今心头一紧,右臂那沉甸甸的麻木感里,竟生出一丝极细微的、如同针扎般的悸动。是那“归墟”的黑暗,对这话产生了反应? 观测者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瞧了瞧那灰袍人:“不该留?依着谁家的规矩?” “灰域的规矩。”灰袍人答得干脆,那沙哑的嗓音里,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沾染‘归墟’者,需入‘沉灰之井’,洗去污秽,方得安宁。” “沉灰之井……”漏檐斋的老者喃喃重复了一句,那只星辰眼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忌惮,又像是……怜悯。 观测者笑了,是那种带着点儿讥诮的笑。“我这儿,只讲究漏檐斋的规矩。进了这门,是客,我管碗热水。可要在我这儿拿人,”他放下碗,碗底与桌面磕碰,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得问问我的茶壶答不答应。” 灰袍人沉默了。他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尊凝固的灰石雕像。只有袍角那不断滴落、凝成灰珠的水滴,证明他是个活物。 屋外的漏雨声不知何时停了,四下里静得可怕。那是一种被无形之物填满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忽然,灰袍人动了。他没走向观测者,也没冲向言今,而是向着桌边那漏檐斋的老者,微微欠了欠身。 “斋主,”他称呼道,声音依旧干涩,“灰域此番,并非有意冒犯。只是此物关系重大,若任其流落在外,恐生不测。还望行个方便。” 老者,这漏檐斋的斋主,眼皮耷拉着,看着自己枯瘦的手掌,半晌,才叹了口气:“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外边的事儿,我管不着,也懒得管。只是……”他抬起那只星辰眼,目光锐利如刀,刮过灰袍人,“漏檐斋这块地方,还轮不到外人来立规矩。” 他话音不高,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灰袍人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波动了一下。他不再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干瘦的右手。 那只手的指尖,开始渗出一种粘稠的、灰色的液体,一滴,两滴,落在地上,并不像寻常液体般摊开,反而如同有生命般,缓缓蠕动,向着言今所在的方向,蜿蜒爬去。那灰色所过之处,地上的尘埃仿佛都失去了颜色,变得灰败、死寂。 观测者摇了摇头,像是惋惜好好一碗水被糟蹋了。他拎起桌上的小茶壶,也没见如何作势,只是将壶嘴对着那两道蜿蜒而来的灰色痕迹,轻轻一倾。 一线清亮的水柱,带着氤氲的热气,从壶嘴泻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那水柱落在灰色痕迹上,竟发出“嗤嗤”的轻响,如同滚汤泼雪。那蠕动的灰色液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冒起丝丝灰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蒸发,转瞬间便无影无踪,只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很快被尘埃覆盖的湿痕。 灰袍人猛地后退半步,兜帽抬起,阴影下那两点灰光骤然收缩,死死盯住观测者手中那看似寻常的紫砂小壶。 观测者慢条斯理地收回茶壶,对着壶嘴轻轻吹了口气。 “说了嘛,茶还没凉透。”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五章:斋主的手腕 那灰烟散尽,地上只余两道将干未干的湿痕。屋里那股子阴湿的压迫感,却没随着灰袍人的后退而减轻,反倒像绷紧了的弓弦,凝滞得骇人。 灰袍人佝偻的身影定在门帘边,兜帽深掩,瞧不清神色,只有那袍袖底下滴滴答答的浊水,落得更急了些。观测者依旧安稳地坐着,指尖在紫砂小壶温热的壶身上轻轻打着圈,像是方才只是泼水清了清地面。 漏檐斋的斋主,那老者,却缓缓站起了身。他身形干瘦,站起来似乎比坐着也高不了多少,可就在他直起腰板的刹那,这间破败茶寮里的空气,陡然变得沉重起来。不再是灰域来客带来的阴冷死寂,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浑厚的,如同山岳将倾未倾般的压力。 “灰域的手,”老者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人心坎上,“伸得太长了。” 他那只浑浊的眼睛半眯着,另一只星辰湮灭般的眼,却亮得惊人,直直射向门边的灰袍人。“漏檐斋立在这儿,有些年头了。见过风,见过雨,见过不知死活想来立规矩的,也埋过不少。”他慢腾腾地从条凳后踱出来,油灯的光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老者停在灰袍人身前丈许之地,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漏檐斋,不归他灰域管。这后生,”他侧头瞥了一眼墙角的言今,“既然进了我这门,是死是活,自有我的道理。轮不到外人来操心他身上沾了什么,该去哪儿洗。” 灰袍人兜帽下的阴影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那两点灰光闪烁不定,似在权衡。半晌,那干涩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斋主……是要与灰域为敌?” “为敌?”老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干瘪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黄的牙,“我老头子只管这一亩三分地的清净。谁要来搅和,那就是我的对头。至于灰域……哼,你们那口‘沉灰之井’,还吞不下我这把老骨头。” 话音未落,老者那只一直垂在身侧的、枯瘦如鸡爪的右手,忽然抬了起来,对着灰袍人身侧那空无一物的空气,虚虚一抓。 没有任何光华,也没有劲风呼啸。 但灰袍人却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猛地扼住了喉咙,周身那宽大的灰袍“呼”地一下向内收紧,勒出底下干瘦的骨架轮廓!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兜帽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向后掀开少许,露出小半张脸——那皮肤是死寂的灰白,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纹,一双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两团缓缓旋转的、深不见底的灰色漩涡! 他周身的空间,仿佛都随着老者那一抓而微微扭曲、坍缩,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那滴滴答答的浊水瞬间止住,连他带进来的那股子阴湿腐朽的气息,都被强行压制、排开。 言今靠在墙上,看得心头骇然。这漏檐斋的斋主,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像个等死的糟老头子,没想到一动起真格,竟是如此恐怖!这手段,绝非寻常言术,更像是直接撬动了周遭的“规则”本身! 观测者在一旁,依旧捧着茶壶,看得津津有味,还微微点了点头,像是在品评。 老者那只星辰眼冷冷地盯着挣扎的灰袍人,枯瘦的五指缓缓收拢。 灰袍人周身骨骼发出细微的爆响,那两团灰色漩涡剧烈震荡,仿佛随时会溃散。他艰难地抬起那只渗出过灰色液体的手,似乎还想做些什么。 “哼。”老者鼻腔里哼出一声冷气,收拢的五指骤然一紧! “噗——” 一声闷响,像是湿透的麻袋被砸在地上。灰袍人周身那无形的束缚骤然消失,他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倒在地,兜帽彻底滑落,露出一张完全灰败、布满裂痕、毫无生气的脸孔。那两团灰色漩涡也黯淡下去,只剩下两点微弱的灰光。 他挣扎着抬起头,望向老者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惧。 “滚。”老者收回手,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的灰,“留你一条命,是让你回去传话。再敢踏足漏檐斋,就把你这身灰皮,永远留在这儿肥地。” 灰袍人喉咙里咕哝了几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用手臂支撑着地面,试了几次,才勉强爬起身,踉踉跄跄地退到门帘边,深深地、带着怨毒地看了屋內三人一眼,尤其是目光在言今那怪异的右臂上停留了一瞬,这才掀开帘子,歪斜着身子,消失在门外的昏暗里。 他一带走,屋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才倏然一松。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老者佝偻着背,慢慢踱回条凳边坐下,拿起他那黑陶罐,继续擦拭起来,仿佛刚才只是赶走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观测者笑了笑,拎起茶壶,走到土灶边,将壶里剩余的水慢慢倾倒在灶膛的冷灰里,发出“嗤”的一声。“可惜了,一壶好水,沾了晦气。” 言今直到此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方才那一瞬间的交锋,虽短暂,却比他之前在血雷渊里淬骨,更让他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这漏檐斋,这看似行将就木的斋主,还有那深不可测的观测者……这水,太深了。 “小子,”观测者甩了甩空茶壶,转向言今,“麻烦是你招来的,这壶,得你去打满。” 他指了指门外,“顺着来路往回走,见到第一处滴水的檐角,下面有个小水洼,水还干净。” 言今愣了一下,看了看观测者,又看了看仿佛已神游天外的斋主。他沉默地站起身,接过那紫砂小壶,入手微温。他没多问,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廊道里依旧昏暗,滴滴答答的漏雨声重新变得清晰。言今依言往回走,右臂那沉甸甸的感觉依旧,走动间,与周遭的空气似乎都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他找到那处滴水的檐角,下方果然有个石臼,积着半洼清水,清澈见底,与这废墟的破败格格不入。他蹲下身,正要舀水,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水洼旁潮湿的苔藓上,印着几个浅浅的、边缘带着细微灰败痕迹的脚印。 方向,却不是朝着斋外,而是往这漏檐斋的更深处去了。 言今舀水的手,微微一顿。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六章:瓮语 那水舀进壶里,清凌凌的,映着檐角漏下的一点惨绿幽光。言今蹲着没动,眼盯着石臼边那几个浅印子。苔藓湿滑,印子边缘泛着不自然的灰败,像是被什么腌臜东西渍过。方向,确凿是往这漏檐斋深处去了。 方才那灰袍人,明面上是被斋主撵走了,暗地里却留了后手。这地界,果然没那么简单。 他不动声色地舀满了壶,拎着站起身。紫砂小壶在他左手里沉甸甸的,右臂那赭红色的新生筋肉却隐隐发胀,里头那股沉甸甸的力量感,与这废墟里某种无处不在的、沉寂压抑的气息,生出些许微弱的呼应。他没立刻往回走,只侧耳听着。 除了永无止境的滴水声,深处似乎还藏着别的。一种极低沉的、几不可闻的嗡鸣,像是地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身,又像是无数人在极远处窃窃私语,搅得人心头发毛。 他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壶,又想起观测者那看似随意、却总觉意有所指的话。这水,怕是没那么好打。 顺着脚印的方向,他往里走了几步。廊道愈发狭窄,头顶的飞檐残骸犬牙交错,几乎要将天光完全遮蔽。两侧的破败门洞里,黑黢黢的,偶尔能感到一丝极淡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气息掠过,又迅速隐去。住在这深处的,恐怕都不是什么善茬。 脚印断断续续,时而在湿苔上留下痕迹,时而又消失在碎砖烂瓦里。那灰败的气息却始终萦绕不去,像一条阴冷的蛇,在暗处引路。 拐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了些。这是一处不大的天井,四面都是倾颓的高墙,墙上爬满了枯死的藤蔓,虬结着,像一张张干瘪的网。天井中央,竟孤零零立着一座小小的石亭,亭子也破败了,顶盖塌了一半,露出几根黑漆漆的椽子。 而石亭里,赫然摆放着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陶瓮,颜色黝黑,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龟裂般的纹路,看着有些年头了。瓮口被一种暗黄色的、像是泥封的东西紧紧糊住。那低沉的嗡鸣声,似乎就是从这瓮里传出来的,离得近了,更觉心头烦恶。 言今停住脚步,离着石亭七八丈远,不再靠近。右臂里的悸动感愈发明显,那“归墟”的黑暗,似乎对这瓮里的东西,既有本能的排斥,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望。 脚印到这里,就彻底消失了。 他正凝神打量着那黑瓮,忽然,眼角余光瞥见天井一侧高墙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不是活物的动,倒像是那影子本身,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紧接着,一个同样穿着灰袍、但身形更为瘦小佝偻的人影,如同鬼魅般,从墙角的阴影里缓缓“浮”了出来。他手里捧着一盏灯,灯盏是白骨雕成,里面跳动着一点豆大的、惨绿色的火苗。火光映照下,他那张隐藏在兜帽阴影里的脸,比先前那个更加灰败,裂纹更深,如同破碎的瓷俑。 他没看言今,而是径直走向石亭,在那黑瓮前停下。他将骨灯轻轻放在瓮边,然后伸出那双干枯得只剩骨头的手,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动作,抚摸着瓮身那些龟裂的纹路。 随着他的抚摸,瓮身的纹路间,竟隐隐有灰光流动。那低沉的嗡鸣声渐渐变了调,夹杂进了一些更加清晰、却依旧无法分辨内容的絮语,像是无数亡魂在瓮中哀嚎、低诉。 “嗡……寂……归……墟……” 断断续续的音节,钻进言今的耳朵。他心头一震,这瓮,果然与“归墟”有关!这灰域的人,在此地捣鼓这东西,是想做什么? 那瘦小灰袍人抚摸了片刻,忽然停下动作,转过头,兜帽下的两点灰光,越过七八丈的距离,直直落在言今身上,尤其是他那只异变的右臂。 “容器……”一个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那兜帽下传出,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冰冷,“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言今握紧了手中的茶壶,壶身的温热让他保持着一丝清明。他没说话,只是冷冷地回望着对方。右臂里那股力量在不安地躁动,仿佛受到了挑衅。 瘦小灰袍人见他不动,也不急,又转回头,继续抚摸那黑瓮。这一次,他口中开始念念有词,是一种言今完全听不懂的、音节古怪的语言。随着他的念诵,骨灯里的惨绿火苗猛地蹿高了几分,将他的身影和那黑瓮一同映照得如同鬼域幻景。 瓮身的灰光越来越盛,那些龟裂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如同血管般搏动着。瓮中的絮语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不再是哀嚎,反而变成了一种带着蛊惑意味的低吟,直往人脑子里钻。 言今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晃动,那瓮口的泥封,在他眼中仿佛变得透明起来,其下是无穷无尽的、旋转的灰色漩涡,要将他整个心神都吸摄进去。右臂里的“归墟”黑暗躁动得更厉害了,竟隐隐有种要脱体而出、投向那瓮中的趋势! 不好! 他猛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不能待在这里了! 他当机立断,不再犹豫,转身就要沿着来路退回。 然而,他刚一转身,就发现退路不知何时已被堵住。 两个同样穿着灰袍、眼神空洞、行动间带着僵硬感的身影,如同两截枯木,一左一右,无声无息地立在了他来时的那条狭窄廊道入口,封住了他的去路。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灰败死寂之气,比先前那两人更浓。 前有诡异黑瓮与施法的灰袍人,后有堵截。 言今的心沉了下去。他掂了掂左手的茶壶,又感受了一下右臂那蠢蠢欲动的、混杂着痛楚与蛮横的力量。 观测者让他来打水,只怕早就料到了这一出。 这漏檐斋的夜,还长得很。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七章:守碑人 天井里,风像是停了。不,是给那黑瓮里渗出的死寂给压住了。言今夹在当间儿,前头是那鬼火缭绕的瓮与枯骨般的老者,后头是两截封路的灰木桩子。右臂里头那点“归墟”的底子,被瓮语勾得翻腾不休,又烫又麻,活像一锅将沸未沸的油。 那捧着骨灯的瘦小灰袍人,停下了抚摸瓮身的手,兜帽下的两点灰光,幽幽地转向言今。他没再念那听不懂的咒,只沙哑地吐出几个字:“容器……过来。” 言今没动,左手攥紧了那紫砂壶的把儿,壶身那点温热,成了这阴寒地界唯一实在的倚靠。他眼角余光扫着身后那俩灰袍人,他们僵立着,连衣角的滴答声都无,只有那股子湮灭一切的灰败气,丝丝缕缕地弥漫过来,缠得人手脚发冷。 “我这儿,”言今开口,嗓子有些发干,声音却竭力稳着,“只有一壶水,是给长辈打的。您几位要喝水,怕是找错了门。” 那瘦小灰袍人像是没听见,只重复道:“过来……入瓮……得大自在……” 瓮身的灰光流转加速,那些龟裂的纹路一张一合,恍如呼吸。里头的絮语声愈发急了,不再是低吟,倒像是无数只手在挠抓着瓮壁,吱嘎作响,听得人头皮发炸。 言今知道,不能再等了。他猛地将身子往左侧一倾,作势要硬闯那左边的灰袍人,右臂却暗中蓄着力,那沉甸甸、火辣辣的感觉凝聚在拳锋之上。 就在他身形将动未动之际,异变陡生! “铛——!” 一声沉闷至极、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钟鸣,毫无征兆地炸响! 这声音不高,却浑厚无比,带着一种涤荡污秽、镇压邪祟的古老意韵,瞬间盖过了瓮中的嘈杂絮语。声音过处,天井里那凝滞的阴寒气息竟被冲散了几分,连那骨灯里的惨绿火苗都猛地一矮,险些熄灭。 那瘦小灰袍人浑身剧震,抚在瓮身上的手像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兜帽下的两点灰光惊疑不定地转向钟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天井另一侧,一面最为高大、也最为残破的墙壁之后。 连堵在言今身后的那两个灰袍人,那空洞的眼窝里,似乎也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言今心头也是一凛,这钟声……来得古怪!他趁这间隙,脚下发力,不是前冲,也不是后退,而是猛地向侧后方滑出几步,背靠住了一面爬满枯藤的矮墙,暂脱离了被前后夹击的险境,目光紧紧盯着那高大残墙的方向。 “吱呀——” 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物体摩擦地面的声音,从那残墙后响起。紧接着,那面不知立了多少年月、布满裂缝的高墙,竟从中缓缓裂开一道缝隙,向两侧挪移,露出后面一个更加幽深的洞口。一股带着尘土和古老墨香的气息,从洞内飘散出来。 一个身影,拄着一根比人还高的、黑黢黢的金属杖,从洞口的阴影里,一步一步,踏了出来。 来人是个老妪,身形枯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深蓝色布裙,头发稀疏,在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用一根木簪别着。她脸上皱纹密布,如同干涸的河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是星辰那般璀璨,而是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古井,透着看尽世事的沧桑与沉静。 她手中那根金属杖,非金非铁,顶端镶嵌着一块不规则的黑石,方才那声钟鸣,似乎就是由此发出,此刻仍有余韵在石身内隐隐回荡。 老妪的目光先是在言今身上停顿了一瞬,掠过他那条异变的右臂时,古井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随即,便落到了石亭中的黑瓮与那瘦小灰袍人身上。 “灰域的‘纳秽瓮’,”老妪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这死寂的天井里清晰传开,“什么时候,也敢摆到我这‘碑林’的门口来了?” 瘦小灰袍人兜帽下的灰光剧烈闪烁,显然对这老妪的出现极为忌惮。“守碑人……此事与你无关……莫要自误!” “自误?”老妪轻轻顿了顿手中的金属杖,杖端黑石与地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却让那黑瓮周身的灰光都为之一滞。“这漏檐斋,还没轮到你们灰域来划定界限。惊扰了碑林的清净,就是我的事。” 她不再看那灰袍人,转而望向言今,语气放缓了些:“后生,你是观测者带来的?” 言今心中念头急转,这老妪被称为“守碑人”,又与观测者相识,看来并非敌人。他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紫砂小壶稍稍提起示意:“前辈让我来打水。” 守碑人那古井般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像是看穿了什么。“他倒是会支使人。”她目光又转向那黑瓮,语气转冷,“这‘纳秽瓮’最善蛊惑心神,侵蚀魂灵,你身上那点东西,正是它的大补之物。离远些。” 话音刚落,那瘦小灰袍人似乎被彻底激怒,他猛地将骨灯举高,口中再次念起那古怪的咒文,瓮身的灰光骤然暴涨,瓮中的絮语化作尖啸,一道道肉眼可见的灰色波纹,如同水浪般向四周扩散开来! 首当其冲的,便是离得最近的守碑人! 守碑人却是不慌不忙,将手中金属杖往身前一拄,那顶端黑石之上,陡然亮起一个个细小的、如同蝌蚪文般的金色符号。金光并不耀眼,却带着一种亘古长存、万邪不侵的浩然之气。 灰色波纹撞上这层淡金色的光晕,竟如沸汤泼雪,发出“嗤嗤”的声响,迅速消融瓦解,根本无法近她身周三尺之内! “冥顽不灵。”守碑人摇了摇头,握着金属杖的手向前轻轻一送。 那杖端的黑石骤然脱离,悬浮于空,其上金色符文流转,瞬间放大,化作一个巨大的、旋转不休的金色光圈,带着隆隆的、仿佛来自远古的祭祀吟唱之声,朝着石亭中的黑瓮与灰袍人当头罩下! 瘦小灰袍人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啸,想要后退,却发现自己周身空间如同泥沼,动作变得迟缓无比。他手中的骨灯火苗疯狂跳动,最终“噗”一声熄灭。 金色光圈落下,并未发出巨响,只是将那黑瓮与灰袍人一同笼罩在内。光圈之内,金光与灰光剧烈交织、湮灭,那尖啸声、絮语声戛然而止。 片刻之后,金光散去。 石亭内,空空如也。无论是那诡异的黑瓮,还是那瘦小灰袍人,连同那盏白骨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地面上,残留着一圈淡淡的、焦黑的痕迹。 堵在言今身后的那两个灰袍人,在那金色光圈出现的刹那,便如同失去了支撑的提线木偶,悄无声息地瘫软在地,化作两滩灰扑扑的、迅速消散的尘埃。 天井里,重归寂静。只有那滴滴答答的漏雨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 守碑人伸手一招,那黑石飞回,重新嵌入金属杖顶端。她转过身,看向言今,古井般的目光在他右臂上停留片刻。 “你这手臂,‘归墟’为骨,雷煞为薪,”她缓缓道,“是条凶险的路。观测者那老家伙,把你往火坑里推,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言今沉默了一下,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茶壶:“水还没打满。” 守碑人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似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水在那儿,跑不了。”她用金属杖指了指那石臼的方向,“先去把水打了,再回去告诉他,他欠我一次清扫。” 说完,她不再多言,拄着杖,转身,一步步走回那高大的残墙之后。墙壁在她身后,又缓缓合拢,严丝合缝,看不出半点痕迹。 言今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天井,又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茶壶,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这漏檐斋的水,果然深不见底。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八章:疤脸 水终究是打满了。言今拎着那沉甸甸的紫砂壶,沿着来路往回走。右臂那赭红色的筋肉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哑光,走动间,与这废墟里弥漫的沉寂气息摩擦着,生出些微弱的、只有他自己能感知的悸动。天井里那场短暂的、诡谲的冲突,像一场残梦,唯有守碑人那古井般的眼神和金属杖的余韵,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廊道依旧曲折,滴水声不绝。可这回,感觉却不同了。暗处里那些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似乎收敛了许多,带上了点别的意味,说不清是忌惮,还是别的什么。这漏檐斋,藏着的眼睛太多。 快到那茶寮门洞时,他却瞧见门帘外头,倚着个人。 不是观测者,也不是斋主。那人个子不高,精瘦,穿着一身看不出本色的短打,蹲踞在门槛边的石墩上,像只歇脚的老鸦。他侧对着言今,手里拿着根细长的烟袋锅,正有一口没一口地嘬着,暗红的火星在昏昧里一明一灭。一股子劣质烟叶的呛人味儿混着这人身上一股子铁锈与汗渍交织的体味,弥漫在空气里。 言今脚步放缓了些。 那人似乎察觉到动静,慢腾腾转过头来。一张脸黑黄黑黄的,左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疤,从额角直拉到下巴,像条蜈蚣趴在那儿,皮肉翻卷着,愈合得粗糙,让那只左眼也显得格外凶戾。他打量了一下言今,目光在他那条异样的右臂和手中的紫砂壶上溜了一圈,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 “哟,活着回来了?”声音沙哑,带着点儿戏谑,“观测者那老家伙的壶,可不好端。” 言今没接话,只停在几步开外,看着他。这人身上有股子亡命徒的悍气,与灰域那种阴冷死寂不同,是另一种路数的危险。 疤脸见他不吭声,也不在意,拿烟袋锅敲了敲石墩,磕掉点烟灰。“方才里头,动静不小啊。守碑人都惊动了,”他眯着那只完好的右眼,“你小子,惹麻烦的本事不小。” “谈不上惹,”言今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是麻烦自己找上门。” “嘿,”疤脸嗤笑一声,“在这地界,麻烦不找上门,那才叫怪事。”他站起身,动作有些懒散,骨架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头蓄势待发的豹子。“观测者让你打水,是让你趟路。灰域那帮见不得光的老鼠,鼻子灵得很,你身上那点‘味儿’,他们隔着八百里都能闻着。” 他凑近了两步,那股子混合气味更浓了,言今甚至能闻到他牙缝里透出的隔夜食物的酸腐气。“小子,跟你说个买卖,听不?” 言今不动声色地将提着壶的左手稍稍后移,右臂微沉,那股沉甸甸的力量感在筋骨间流转。“什么买卖?” “观测者那老狐狸,精得很,你跟着他,被他卖了还得替他数钱。”疤脸压低了声音,那只疤脸上的眼睛闪着光,“我知道条路,能暂时遮住你身上这‘归墟’的味儿,让灰域的狗鼻子失灵一阵。代价嘛,不高,帮我去个地方,取件小东西。” 言今心念微动。这疤脸显然知道不少,而且目的明确。他摇了摇头:“前辈于我有援手之恩。” “恩?”疤脸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拔高了些,又猛地压低,带着嘲讽,“在这漏檐斋,讲恩情?小子,你怕是还没睡醒!观测者捞你,不过是看你有点用处,跟他从前捞的那些‘奇货’一样,用完就扔的命!” 他话音未落,茶寮那脏布帘子“哗啦”一声被掀开。 观测者站在门口,手里空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扫了疤脸一眼。“疤脸,你的舌头,不想要了可以直说。” 疤脸脸色变了一变,那狰狞的疤痕都似乎抽搐了一下,随即又堆起那副混不吝的笑容:“哟,观测者,您老歇着呢?我这不是跟这小兄弟聊聊天,传授点在这地界活命的经验嘛。” “你的经验,留着自己用吧。”观测者语气没什么起伏,目光转向言今,落在他手中满当当的壶上,“水打满了就进来,外面的风,凉。” 言今应了一声,没再看疤脸,侧身从观测者身边走进了茶寮。 里头,斋主依旧坐在他那条凳上,黑陶罐抱在怀里,像是睡着了,对门外的动静充耳不闻。 观测者跟着进来,布帘落下,隔绝了外面疤脸那阴晴不定的目光。 “他跟你说了什么?”观测者接过言今递来的壶,随口问道。 “说了个买卖。”言今如实道。 观测者掂了掂壶,走到土灶边,也不知从哪儿摸出几片干枯的、形状奇怪的叶子,丢进壶里,重新架在灶上,也没生火,只用手虚按在壶底。“疤脸那人,是这漏檐斋里有名的‘串子’,专做牵线搭桥、火中取栗的营生。他的话,信三分,疑七分。他说的路,能遮味儿不假,但那要去的地方,九成九是送死的坑。” 壶底渐渐泛起热气,那几片叶子在水里舒展开,渗出一种浑浊的、带着土腥气的黄褐色。 “灰域盯上了你,是因为‘归墟’。”观测者看着壶中翻滚的水,慢条斯理地说,“这东西,对他们而言,是大补,也是大忌。他们既想得到,又畏惧其力。守碑人惊走了他们一时,但他们不会罢休。” 言今沉默地听着。右臂里那点黑暗,似乎随着壶中升腾的热气,又隐隐躁动。 “漏檐斋,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一世。”观测者抬起眼,看向言今,“你想活,想弄清楚身上这东西的来龙去脉,终究得靠自己走出去。” “走去哪儿?” 观测者没直接回答,只将壶提起,倒了一碗那黄褐色的、气味怪异的汤汁,推到言今面前。 “喝了它。能暂时压住你右臂里的动静,让那些鼻子没那么灵光。”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走出这漏檐斋之前,够用了。” 言今看着碗里那浑浊的汤汁,又抬眼看了看观测者那平淡无奇的脸。这老家伙,每一步都似乎算得精准。 他没有犹豫,端起碗,一饮而尽。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顺着喉咙直冲下去,紧接着是火烧火燎的灼热感,瞬间席卷四肢百骸。右臂那一直存在的悸动和灼痛,竟真的在这股霸道药力下,被强行压制了下去,变得一片死寂般的麻木。 观测者点了点头:“药效能撑十二个时辰。明日此时,你若还留在这里……”他没说下去,但那意思明白。 言今放下碗,感受着体内那陌生的平静与麻木,深吸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 窗外,漏檐斋的夜,更深了。而那不怀好意的目光,似乎从未远离。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一十九章:锈骨桥 那碗黄褐汤汁下肚,像是往五脏庙里塞了块烧红的烙铁,灼得言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右臂里那股子日夜不休的躁动与灼痛,果真被一股蛮横的麻木强行压了下去,沉甸甸,木僵僵,仿佛成了段不属于自己的死物。这滋味,并不比疼痛好受多少。 观测者不再言语,自顾自拎起重新滚沸的茶壶,又摸出个干净杯子,慢悠悠地斟上,那热气氤氲着,却驱不散这茶寮里固有的阴湿与陈旧气。 斋主依旧抱着他的黑陶罐,鼾声轻微,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言今知道,这是送客了。 他站起身,没说什么,只对着观测者那看似专注品茶的侧影,微微躬了躬身,算是谢过那碗不知是药是毒的水。随即转身,掀开那厚重的脏布帘,迈了出去。 外头,天色依旧是那片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昏惨。廊道深处,疤脸早已不见了踪影,只有那混合着劣质烟味和体味的污浊气息,还残留着一丝半缕。 观测者的话在他脑子里打转。十二个时辰,走出漏檐斋。 他辨了辨方向,朝着与来时相反,也即斋主和守碑人都不曾明言阻止的、通往更深处的方向走去。这条道,比来时更加破败,两侧的残垣断壁像是被巨兽啃噬过,露出黑黢黢的腹腔,许多地方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滴水声在这里变得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清晰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嘎吱”声,从前方幽暗处传来,不绝于耳。 越往前走,空气里的铁锈味愈发浓重,混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类似尸骸腐朽后的腥气。脚下的地面也变得不同,不再是松软的苔藓或碎砖,而是一种坚硬、粗糙、带着金属颗粒感的硬土。 拐过一个几乎被坍塌梁柱堵死的弯,眼前豁然一阔,言今的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前方,已无路。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桥。 一座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横亘在无底深渊之上的巨桥。桥身并非砖石木料,而是由无数巨大、扭曲、锈迹斑斑的金属骨架胡乱虬结、焊接而成,许多地方覆盖着厚厚的、黑红色的锈蚀,如同溃烂的疮疤。那些“嘎吱”声,正是这庞然巨物在不知名的风中,轻微晃动、摩擦所发出的呻吟。 桥面狭窄,仅容两三人并行,上面铺着一层暗沉沉的、似乎是某种生物皮革鞣制的东西,早已干裂发硬,边缘卷起,露出底下同样锈蚀的骨架。桥的两侧,没有栏杆,只有一些从桥身伸出的、断裂扭曲的金属尖刺,像一头死去的巨兽参差的肋骨,指向下方那深不见底、只有呜呜风声回旋的黑暗。 这便是“锈骨桥”了。漏檐斋通往未知外域的险隘之一,也是观测者暗示他必须踏上的路途。 桥头这边,稀稀拉拉聚着几个影子。有的蹲在角落,裹着厚厚的、污秽的毯子,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有的则像言今一样,刚刚走到这里,望着那锈迹斑斑的巨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凝重与畏惧。 言今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在这漏檐斋,怪人怪事太多,他这条异样的手臂,反而不算扎眼了。他默默走到桥头边缘,向下望了一眼。那深渊里吹上来的风,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铁锈腥气,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右臂那被药力压制的麻木深处,似乎被这桥身散发出的、同源的锈蚀与死寂气息引动,传来一丝极微弱的、冰凉的悸动。 他深吸了一口这令人作呕的空气,抬脚,踏上了桥面。 脚底传来一种黏腻湿滑的触感,仿佛踩在某种巨型生物的陈旧干皮上。桥身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更为清晰的“嘎吱”声,微微震颤,让人毫不怀疑它下一刻就会彻底散架,坠入下方无尽的黑暗。 他走得很慢,很稳,每一步都落在那些皮革接缝或骨架支撑处,尽量避免引起更大的晃动。目光平视前方,桥的彼端隐没在昏惨的雾气里,看不真切。 行至桥中段,风更大,呜咽声更响,吹得他灰布褂子猎猎作响。两侧那无底的黑暗,像是活物,张着巨口,等待着吞噬失足者。 就在这时,他眼角瞥见,前方不远处的桥面阴影里,蹲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几乎与桥身锈蚀融为一体的暗褐色短打,背对着他,低着头,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桥面的皮革上缓缓划动着,发出“沙沙”的轻响。 言今脚步未停,只是更加警惕。在这凶险之地,任何一个独行客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胁。 就在他即将从那人身侧走过时,那“沙沙”声停了。 蹲着的人,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别扭的、关节仿佛生锈般的动作,转过了头。 一张脸,灰扑扑的,毫无血色,五官像是用拙劣的刀法刻在木头上,僵硬,呆板。唯有一双眼睛,空洞无物,没有眼白,也没有瞳孔,只有两团旋转的、与这桥身同色的暗红锈斑。 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截不知是什么生物的白骨,骨头尖端,正在桥面的皮革上,刻画着一个扭曲的、不断重复的怪异符号。 那人看着言今,咧开嘴,露出同样灰败的牙齿,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 “新来的……”他声音干涩刺耳,与桥身的摩擦声混在一起,“过桥……要交买路钱……” 言今停下脚步,与他隔着几步距离,右手那麻木的沉重感里,那股冰凉的悸动明显了些许。“什么买路钱?” “嗬嗬……你的……那只手……”锈斑眼盯着言今的右臂,空洞的眼神里竟流露出一种贪婪,“把它……留下……让你过去……” 言今心下一沉。这东西,竟也是冲着他这“归墟”之臂来的?是灰域的另一种手段,还是这锈骨桥本身滋生的诡异? 他还没回应,那锈斑眼却似乎等不及了,猛地站起身!他这一动,周身关节发出清晰的、“咔吧咔吧”的金属摩擦声,动作依旧僵硬,速度却快得惊人,手持那截白骨,如同锈蚀的毒针,直刺言今的右臂! 那骨尖划过空气,带起一股浓烈的腥腐与锈蚀混杂的气息,令人作呕。 言今瞳孔微缩,一直压抑着的右臂猛地抬起!那麻木之下,一股源自“归墟”与雷煞淬炼出的蛮横力量,如同沉睡的凶兽被惊醒,轰然爆发! 他没有闪避,而是五指贲张,赭红色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带着一股沉浑无比的劲风,不偏不倚,直接抓向那刺来的白骨! “咔嚓!” 一声脆响! 那截看似坚硬的白骨,在与言今右掌接触的刹那,竟如同风化的枯枝,应声而碎!碎裂的骨茬尚未溅开,便被言今掌风中蕴含的那股子湮灭与灼热交织的异力,瞬间碾为齑粉! 那锈斑眼发出一声短促尖利的怪叫,持骨的手臂触电般缩回,他那双暗红色的锈斑眼剧烈旋转,流露出惊惧之色。他显然没料到,这看似被药力压制的手臂,竟还蕴含着如此恐怖的力量。 言今一击得手,更不容情。他脚下一踏,桥面剧震,整个人如影随形般贴近,左拳如电,直捣对方那僵硬的胸膛! “砰!” 闷响声中,那锈斑眼被打得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桥侧一根突出的锈蚀铁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落下簌簌锈屑。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动作却更加迟缓,胸口处,一个清晰的拳印凹陷下去,边缘泛起如同被高温灼烧过的焦黑痕迹。 言今不再看他,收回拳头,感受着右臂那短暂爆发后、又被药力强行压下的麻木与沉重,以及一丝宣泄后的隐秘畅快。他抬眼望向桥的彼端,雾气似乎淡了些。 他迈开步子,继续前行。 桥身依旧“嘎吱”作响,深渊的风依旧呜咽。 只是这一次,桥头那边零星的目光,再落在他身上时,已悄然带上了不同的分量。 而那被打倒在铁架下的“锈斑眼”,身体抽搐了几下,竟缓缓地融入了那锈蚀的桥身之中,只在原地留下一滩暗红色的、迅速干涸的污迹。 桥,还很长。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章:桥规 桥身“嘎吱”作响,像是垂死老妪的骨节在摩擦。言今一步步往前趟,脚下那干硬皮革黏答答的,总疑心要陷下去。深渊里吹上来的风,裹着铁锈和说不清的腐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脑门子发紧。 打趴下那个“锈斑眼”,桥上前前后后那些影影绰绰的人,瞧他的眼神都变了。先前是漠然,带着点看死人的打量,这会儿,多了些别的,是忌惮,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等着看更大热闹的幽光。 言今没理会。右臂里那股被汤药压住的麻木下,隐隐有东西在窜,像冻土底下没死透的蛇。方才那一下,耗力不多,却把这“归墟”与雷煞糅合出的凶戾,泄出了一丝。这感觉,让他心头沉甸甸,又带着点隐秘的躁。 桥,望不到头。前头雾气浓得化不开,昏惨惨一片,只有脚下这锈迹斑斑的骨架和呜咽的风声是实在的。 正走着,雾气里猛地传来一声短促的惨叫,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断了脖子。紧接着是重物拖沓的声响,还有……一种令人牙酸的咀嚼声,混在风里,隐隐约约。 前头几步远,一个裹着厚毯子的身影猛地缩了缩,几乎要趴到桥面上。 言今脚步没停,目光扫过那声音传来的方向,雾气翻滚,什么也瞧不见。他右手那麻木的沉重感里,那冰凉的悸动又清晰了一分。 又行了一段,雾气稍稍淡了些,能看见桥面在前方变得稍宽,形成一个不大的、类似平台的所在。平台中央,竟孤零零立着一根锈蚀得更厉害的铁柱,柱子上挂着一盏灯。 灯盏是白骨拼成,里头燃着的,却不是火,而是一团不断蠕动、发出微弱“沙沙”声的暗红色锈虫,光芒也是暗红色的,将这小片地方映得如同血池地狱。 灯柱下,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板正得近乎诡异的暗蓝色制服,颜色旧得发白,却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款式的、带有遮檐的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僵硬、毫无血色的下巴。他坐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像一尊摆放好的蜡像。 他身前,摆着一个小马扎,马扎上放着一本摊开的、封面是某种黑色硬皮的簿子,和一支羽毛笔。 言今走近时,那人毫无反应,连呼吸的起伏都瞧不见。 直到言今的脚步踏上这平台,将要从他身侧走过时,那僵硬的下巴才动了动,一个平板到没有任何语调的声音响了起来,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名讳。” 言今脚步一顿,侧头看他。 那人依旧低着头,看着膝上的簿子,重复道:“名讳。过往锈骨桥者,需录名讳。” 言今沉默了一下。观测者没提过这个。“不录,又如何?” “不录名讳者,”那平板的声音毫无波澜,“视为无主之骸,可随意处置,不入‘桥规’庇护。” 随着他话音落下,平台两侧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传来锁链拖曳的“哗啦”声,还有几声压抑的、带着贪婪的低吼。 言今眼角余光瞥见,那盏骨灯里蠕动的锈虫,光芒似乎亮了一瞬。 他看向那本摊开的簿子,纸张泛黄,上面已经写了些名字,墨迹深浅不一,有的名字上,被用红色的笔,打上了一个清晰的叉。 “录了,又如何?” “录名入册,受‘桥规’约束,亦受其庇护。至桥尾,销名,方可离去。”制服人答道,依旧不抬头。 言今盯着他那低垂的帽檐,心中念头急转。这“桥规”,是保护,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标记?那打红叉的名字,又意味着什么? 右臂那麻木之下,那股属于“归墟”的黑暗,对这制服人,对这所谓的“桥规”,流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与厌恶。 但他能感觉到,平台两侧黑暗中那几道锁定自己的气息,带着实质般的恶意。方才那咀嚼声,犹在耳边。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言今。” 制服人终于有了动作。他伸出那只戴着同样洁白手套的手,拿起羽毛笔,在那簿子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两个字。他的字迹,也是一种近乎刻板的工整。 写罢,他放下笔,双手重新平放膝上。 “可通行至‘中段哨所’。勿滞留,勿回头,勿坏规矩。”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恢复了那尊蜡像般的姿态。 言今深深看了他一眼,迈步越过平台,继续向前。 就在他离开平台,重新踏上狭窄桥面的那一刻,身后那平板的声音又突兀地响起,这一次,似乎带上了点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异样: “你的‘名’,很重。‘它们’会很喜欢。” 言今后背的寒毛瞬间立起。他没有回头,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 桥,依旧向前延伸,没入更深的雾气。 而前方雾气里,隐约可见,似乎有更多的、影影绰绰的灯火,在暗红的光芒中,勾勒出一些低矮、扭曲的建筑轮廓。 “中段哨所”,到了。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一章:锈痂巷 雾气黏稠得呛人,带着铁锈剐蹭喉咙的腥甜。言今一步步往前趟,桥面在脚下呻吟,前方那几点暗红色的灯火,在昏惨的雾里晕开,像垂死野兽的眼。 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所谓“中段哨所”的模样。哪里是什么哨所,分明是借着几根巨大的、倾斜的桥身骨架,胡乱搭盖起的一片窝棚。材料五花八门,有锈蚀得千疮百孔的铁皮,有不知从哪儿拆来的朽木,更多的是某种巨大生物的皮革,绷得紧紧的,蒙在歪斜的框架上,被湿气和锈尘渍成了黑褐色。 这些窝棚挤挤挨挨,形成一条狭窄、扭曲的巷道,悬在这无底深渊之上。巷道没有名字,若有,便该叫“锈痂巷”——整条巷子,从棚顶到地面,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锈痂,踩上去“沙沙”作响,仿佛行走在某种巨兽溃烂的背脊上。 巷口歪挂着一盏灯,与桥头那盏一般无二,白骨为盏,锈虫为光,只是里头那团暗红蠕动得更急切些。 言今踏入巷口,一股更加浓烈、混杂着锈蚀、腐肉、还有某种劣质油脂燃烧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他窒息。巷子两侧,那些窝棚黑洞洞的“门脸”后,隐约有影子晃动,一道道目光黏在他身上,冰冷,贪婪,带着审视。 他右臂那被药力压制的麻木下,那股属于“归墟”的冰凉悸动,在这里变得活跃了许多,像是嗅到了同类的气息,又像是被周遭这无尽的锈蚀与死寂所引动。 他尽量靠着巷子一边走,目光扫过那些窝棚。有的里头摆着些奇形怪状的、沾满锈粉的“货物”,有的则空荡荡,只有影子蜷缩在深处。没人吆喝,也没人阻拦,只有死寂,一种被无数恶意填充的死寂。 行至巷子中段,一个比其他窝棚稍大些的棚户里,透出的光稍微亮些。门口挂着一块用锈铁片粗糙钉成的牌子,上面用某种黑色的、黏稠的液体,画着一个扭曲的、像是无数触手缠绕的符号。 言今脚步未停,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那棚户里,坐着一个“人”。 那已不太能称之为“人”了。他(或者它)的半个身子,似乎都与身下那张锈迹斑斑的铁王座生长在了一起,皮肤呈现出与周围锈痂无二的暗红色,粗糙,皲裂,不断有细密的锈粉从他体表簌簌落下。他的头颅奇大,五官却小得可怜,挤在中央,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完全是两潭不断冒着气泡的、暗红色的锈水。 他正用一双同样是锈蚀构成、指关节粗大变形的手,小心翼翼地……穿针引线。 针,是一截磨尖的细小骨头;线,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带着黏液反光的细丝。而他正在缝补的东西,摊在他膝上,赫然是一张……刚从某个活物身上剥下、还在微微抽搐的、布满灰色斑块的皮子! 他似乎察觉到言今的目光,那两潭锈水般的眼睛缓缓转了过来。没有瞳孔,可言今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被“看”了。 一股远比之前那个“锈斑眼”更加阴冷、更加沉浑的恶意,如同实质的蛛网,瞬间笼罩了言今周身。右臂里的冰凉悸动猛地一窜,那被药力压制的麻木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言今脚步一顿,浑身筋肉瞬间绷紧。他没有移开目光,与那“锈水眼”对视着。 巷子里那死寂的恶意,在这一刻,仿佛都凝滞了。 那“锈水眼”咧开嘴,露出被锈蚀成黑黄色的、参差不齐的牙齿,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像是锈水在管道里翻滚的笑声。 “新来的……皮子……不错……”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金属摩擦的杂音,“可惜……沾了别的味儿……不然……能做个好垫子……” 言今没说话,只是缓缓地,将一直垂在身侧的右臂,抬起了些许。那赭红色的、筋肉虬结的手臂,在巷子暗红的光线下,泛着一种哑光的、不祥的质感。 “锈水眼”膝上那张皮子抽搐得更厉害了。 对峙,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锈水眼”那咕噜咕噜的笑声停了,两潭锈水般的眼睛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权衡着什么。最终,他低下头,继续专注于他手中的“针线活”,那股笼罩言今的阴冷恶意,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言今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一松,但警惕未减分毫。他不再停留,加快脚步,从那棚户前走过。 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锈水眼”的目光,如同锈粉般,黏在他的背脊上,许久未散。 直到走出十几丈远,拐过一个弯,那目光才彻底消失。 言今靠在一面冰冷的、覆盖着厚厚锈痂的棚壁上,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这锈痂巷,比那无栏的锈骨桥,更凶险十分。 他抬眼望向巷尾,那暗红的灯火依旧,只是雾气似乎更浓了。 观测者给的十二个时辰,已过去小半。 而前方的路,还隐在雾与锈的深处,不知藏着何等样的魑魅魍魉。 他歇了片刻,正要举步,旁边一个低矮的、几乎被锈痂埋没的窝棚里,忽然传来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 “喂……后生……” 言今猛地转头,只见那窝棚漆黑的缝隙里,隐约有一双浑浊的、却带着一丝急迫的眼睛,正望着他。 “快……快走……”那声音气若游丝,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祂’……要醒了……‘祂’闻到……你身上的味儿了……” 言今心头一凛。“祂?是谁?” 那缝隙里的眼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声音愈发微弱断续:“哨所的……主人……锈痂的……源头……快……走……” 话音未落,那缝隙里的眼睛猛地向里一缩,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拖了回去,随即,窝棚里传来一声极其短促的、被捂住的呜咽,再无声息。 言今站在原地,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他不再犹豫,猛地转身,朝着巷尾的方向,发足狂奔! 几乎在他跑起来的同时,整条锈痂巷,那些覆盖在棚壁、地面的厚厚锈痂,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开始如同呼吸般,轻微地、缓慢地……起伏波动。 沙沙……沙沙沙……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二章:断轨驿 脚底板砸在那起伏不定的锈痂上,“沙沙”声追着脚后跟,像是无数张嘴在啃噬。言今不敢回头,只觉着整条巷子都活了,那暗红的锈痂成了肉,一鼓一鼓,要把他囫囵吞下去。腥锈气灌满口鼻,噎得他眼冒金星。 前头巷尾那点暗红的光,成了救命稻草。他拼着一口气,撞开几片悬吊的、沾满黏腻锈粉的破皮子,一头扎出了这“锈痂巷”。 眼前猛地一空,脚下却是骤然一软! 不是深渊,而是一片稍显开阔的、同样是锈迹斑斑的金属平台。平台向前延伸,连接着的,不再是桥,而是……几条早已断裂、扭曲着伸向下方浓雾的巨大铁轨。铁轨锈蚀得不成样子,枕木早已腐烂殆尽,只有几截黑黢黢的、如同巨兽残肢般的钢梁,倔强地刺破锈层,指向昏惨的天空。 这里像是个悬于绝壁的废弃小站。平台边缘,歪斜地立着几根早已熄灭、灯罩破碎的灯柱,旁边还倒着一辆只剩下空壳子的、布满弹孔般锈洞的轨道维护车。空气里的铁锈味淡了些,却多了一股子陈年油污和尘埃混合的沉闷气味。 这便是“断轨驿”了。锈骨桥的尽头,亦是前路的起点,或者说,是更多绝路的交汇处。 言今扶着那冰冷的、满是糙手的锈蚀平台的边缘,大口喘着气。右臂那被药力压制的麻木下,那股源自“归墟”的冰凉悸动,在脱离锈痂巷后,似乎平息了些许,但一种更深沉的空虚与乏力,却从四肢百骸里泛上来。观测者那碗汤药的效力,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他略定了定神,回望了一眼。那锈痂巷的入口,隐在浓雾与暗红光影里,寂静无声,方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起伏波动,仿佛只是错觉。但他知道,那不是。 平台之上,并非空无一人。 离他不远处,那辆废弃的维护车壳子阴影里,蹲着两个人。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的油污工装,头发乱如蓬草,正拿着一块黑乎乎的石片,用力打磨着一截不知从哪儿卸下来的、带着齿轮的金属构件,发出“嚓嚓”的刺耳声响。另一个则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颜色褪尽且沾满各色污渍的帆布斗篷里,蜷缩着,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长条形的、用脏布缠裹的物件,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的、带着惊惶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更远处,靠近那断裂铁轨的边缘,还站着一个身影。那人身形高瘦,背对着言今,穿着一身罕见的、料子细滑的玄色长衫,在这遍地锈污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他负手而立,低头望着下方那翻涌的浓雾,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身形稳得像钉在那里的桩子。 言今的出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打磨零件的蓬头汉子停了手,抬起沾满油污和锈粉的脸,眯着眼打量他,目光在他那异样的右臂上停顿了一下,咧开嘴,露出被烟熏得黄黑的牙齿,嘿嘿笑了两声,没说话,又低下头继续他的活计。 那裹在帆布斗篷里的,则将怀里的物件抱得更紧,往车壳阴影深处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言今。 唯有那玄衫人,依旧背对着,毫无反应。 言今没贸然靠近任何人,他寻了个离那几人都不远不近、背靠着一根粗壮锈蚀立柱的位置,缓缓坐下,趁机调息,恢复些气力。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这片不大的平台,以及那几条断裂铁轨延伸的方向。 雾太浓,看不到对岸,也看不清铁轨最终通往何处。只有风,永无止境地从深渊里倒灌上来,带着呜咽。 时间一点点过去,平台上一片死寂,只有那蓬头汉子“嚓嚓”的打磨声,单调地重复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或许更久。 下方那浓稠的、仿佛凝固的雾气,忽然毫无征兆地涌动起来!像是烧开了的水,剧烈地翻滚、奔腾! 呜——! 一声悠长、沉闷、仿佛来自远古巨兽喉咙深处的汽笛声,猛地从雾气深处穿透上来!声音带着一种蛮横的力量,震得整个平台都在微微颤抖,锈屑簌簌落下。 那蓬头汉子猛地停下了打磨,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兴奋与恐惧的神色,站起身,踮脚向雾气中张望。 帆布斗篷下的身影剧烈地哆嗦起来,几乎要瘫软在地。 就连一直背对众人的玄衫人,也微微抬起了头。 言今心中警兆大作,霍然起身,目光死死盯住那沸腾的雾气。 在阵阵金属摩擦、扭曲的刺耳噪音中,一个庞大无比的、黑沉沉的轮廓,缓缓地、如同从地狱深处浮起般,冲破了浓雾,出现在断轨驿平台的前方! 那竟是一辆……列车! 一辆通体由锈蚀、扭曲、拼接的金属构成的列车,看不到车头,也看不到车尾,只有一截截如同怪虫节肢般的车厢,许多车窗破碎,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间,车厢外壁上挂满了厚厚的、不断剥落的锈痂和一些难以名状的、如同苔藓或菌毯般的暗色附着物。它没有行驶在任何铁轨上,就那样悬浮在深渊的浓雾之中,静静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死寂与古老气息。 列车靠近平台的一侧,几扇扭曲变形的车门,“哐当”一声,猛地向外弹开,露出了里面更加深邃的黑暗。 玄衫人第一个动了。他整了整本就不见丝毫褶皱的衣袍,迈步,毫不犹豫地踏入了离他最近的那扇车门,身影瞬间被黑暗吞没。 蓬头汉子啐了一口唾沫,将打磨好的零件往怀里一塞,也快步冲了过去,消失在门内。 那裹在帆布斗篷里的,挣扎了几下,似乎极度恐惧,但看了看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列车,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锈痂巷,最终还是咬咬牙,抱着怀里的东西,踉踉跄跄地跑向列车。 言今站在原地,右臂那麻木之下,冰凉与灼热交织的悸动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这列车,给他一种极其不祥的感觉,比锈痂巷更甚。 观测者只说走出漏檐斋,却没说过,这路,要搭上这样一辆鬼车。 他望向列车那洞开的车门,里面黑暗浓稠,仿佛巨兽的食道。 汽笛声再次响起,短促,带着催促的意味。列车周身那厚重的锈痂,开始发出细微的、仿佛活物苏醒般的“咔嚓”声。 没有更多选择了。 言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不安,迈开步子,走向那最近的、敞开的车门。 就在他脚尖即将踏入那片黑暗的刹那,一个极其轻微、仿佛直接响在脑海中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幽幽响起: “哟,‘归墟’的味儿……这趟车,可热闹了……” 言今猛地回头,平台之上,空无一人。 只有那无尽的锈蚀,与呜咽的风。 他不再犹豫,一步踏入了车门。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三章:噬骸列车 黑暗稠得似墨,劈头盖脸压下来,裹挟着一股子陈年的铁锈、尘土,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古墓里棺木的阴湿气味。言今一脚踏进来,像是踩进了某种巨兽黏湿的喉咙,周身空气都滞重得挪不动步子。 外头那点昏惨的光,被车门“哐当”一声合拢的巨响彻底掐灭。绝对的黑暗里,只有脚下微微的晃动,和远处传来的、金属摩擦扭曲的“嘎吱”声,提醒着他,这鬼东西还在动着。 他定了定神,右臂那赭红色的筋肉在黑暗里仿佛自己会发出微光,一股沉甸甸的、混杂着麻木与冰凉悸动的异样感,是这无边黑暗中唯一的坐标。他试探着往前挪了一步,鞋底触到的地面,是一种带着细微颗粒感的、冰冷的金属板。 眼睛渐渐适应了些,能勉强分辨出这是一条狭窄的过道,两侧似乎是隔间的门,紧闭着,门板上覆盖着厚厚的锈蚀和污垢,看不清原本的颜色。头顶极高处,偶尔有暗红色的光点一闪而过,像是困在管道里的锈虫,短暂地照亮一下上方纵横交错、布满蛛网般锈迹的管道与线缆。 死寂。除了列车行进的噪音,便是死寂。先前上来的玄衫人、蓬头汉子、还有那帆布斗篷,都像是被这黑暗消化了,不见踪影,也听不到半点声息。 他顺着过道,小心翼翼地往前趟。过道似乎没有尽头,两侧一模一样的锈蚀门扉重复着,像是某种恶意的循环。右臂里的悸动,在这里变得愈发清晰,那“归墟”的黑暗,似乎与这列车本身的死寂产生了某种共鸣,又或者是……排斥。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一点微弱的光,还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他加快脚步,靠近了些。那光是从一扇虚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来的,是一种惨绿色的、摇曳不定的光。抽泣声也正是从里面传出。 他停在门外,没有立刻推开。右臂那冰凉的悸动,在这里变得有些急促。 “……没了……都没了……”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含混不清地念叨着,“就剩……就剩这个了……别拿走……求求你……” 言今眉头微蹙,轻轻将门推开一道缝隙。 里面是个狭小的隔间,没有窗户,只有角落里一盏白骨底座、燃着惨绿火焰的灯。一个穿着破烂裙衫、头发散乱的女人背对着门,蜷缩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身体因抽泣而剧烈颤抖着。 她的对面,站着一个人。 正是那个在断轨驿第一个上车的玄衫人。他依旧负着手,背对着门口的方向,面对着那哭泣的女人。言今看不到他的表情。 “执念化形,徒增苦楚。”玄衫人开口了,声音平缓,不带丝毫情绪,在这狭小空间里却异常清晰,“此物承载怨恸,留之无益,反噬己身。” “不!不能给你!这是妞妞……是妞妞啊!”女人猛地抬起头,露出一张憔悴不堪、泪痕交错的脸,眼神涣散,带着疯癫,“她只是睡着了……睡着了!” 玄衫人不再多言,只是缓缓抬起了右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惨绿灯光下,皮肤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也没有任何光华或声势,他只是对着那女人怀里的布娃娃,虚虚一抓。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布帛撕裂的声响。 那女人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她怀里的布娃娃,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扯动,猛地从她怀中脱出,悬浮在半空!娃娃身上那脏污的布料瞬间变得灰败、干瘪,仿佛里面填充的东西被瞬间抽空,只剩下一个空壳。紧接着,那空壳也化作飞灰,簌簌落下。 而一丝极其淡薄、带着浓烈不甘与悲伤气息的黑气,则从飞灰中被抽出,如同受到牵引般,投向玄衫人那苍白的手指,绕指一转,便消失无踪。 女人瘫软在地,眼神彻底空洞,连哭泣都不会了,只是呆呆地望着那堆灰烬。 玄衫人收回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在惨绿灯光下,依旧平淡无奇,唯有那双眼睛,深得像两口古井,映不出半点光。他的目光,越过瘫软的女人,直接落在了门缝外的言今身上。 “窥视,非礼也。”他淡淡说道。 言今推开门,走了进去。隔间里那股子阴冷悲伤的气息尚未散去,混杂着玄衫人身上那股子非人的淡漠,令人极不舒服。 “你夺走了什么?”言今问,右手下意识地微微握紧。那玄衫人方才的手段,绝非寻常言术,更像是……直接抽取了某种本质的东西。 “执念,残魂,无用之物。”玄衫人看着他,目光在他右臂上停留了一瞬,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涟漪,“倒是你身上所携,颇为有趣。‘归墟’之暗,竟能与雷煞残骸相安无事,怪哉。” 他竟一眼看穿了言今右臂的根底! 言今心头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阁下是?” “巡夜人,”玄衫人报出一个名号,语气依旧平淡,“清理沿途污秽,维持‘噬骸列车’的……基本秩序。” 噬骸列车!这名字,听着便透着不祥。 “这列车,去往何处?” “去处?呵,”巡夜人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毫无暖意,“列车所向,即是归处。或为‘骸骨堆场’,或为‘永寂荒原’,亦或……成为列车本身的一部分,滋养锈痂。”他目光扫过地上那摊灰烬和呆滞的女人,“如她这般,执念被抽离,空壳便留给列车‘消化’,也算是……物尽其用。” 言今后背升起一股寒意。这列车,竟是以乘客的“某种东西”为食? 巡夜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补充道:“登车者,皆有所求,亦有所持。列车收取的,便是那份‘持’,无论是执念、记忆、情感,乃至……魂灵碎片。此为车资。”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言今右臂上,“你的‘车资’,想必极为丰厚,难怪‘它们’如此躁动。” 言今猛然想起登车时那声直接响在脑海中的戏谑低语。 就在这时,整个车厢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巨响。惨绿灯光剧烈摇晃,头顶锈蚀的管道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那瘫软的女人被震得翻滚了一下,依旧毫无反应。 巡夜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侧耳倾听片刻,低语道:“有‘大货’上来了……看来,这次行程,不会太平静了。” 他不再理会言今,转身,步履无声地消失在过道的黑暗里。 言今站在原地,感受着脚下列车不祥的震动,和右臂深处那与列车共鸣般愈发清晰的悸动。 这噬骸列车,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而巡夜人口中的“大货”,又是什么?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痴傻的女人,不再停留,也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隔间,重新没入过道的黑暗。 前方的黑暗里,隐约传来了新的声响,不是哭泣,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骨骼在摩擦的“咔嚓”声,其间夹杂着蓬头汉子那压抑着兴奋的粗重喘息,以及帆布斗篷下传来的、极力忍住的呜咽。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四章:锈焰礼拜堂 过道里的“咔嚓”声越来越密,像是千万只虫在啃噬朽骨,听得人牙酸。言今循着声,放轻脚步往前摸。右臂里头那点归墟的底子,被这声音搅得蠢蠢欲动,冰凉的麻痒里,透出些嗜血的躁。 前头拐角过去,景象豁然一变。 不再是逼仄的过道隔间,倒像是个废弃了的车厢连接处,宽敞些,顶也高,四下里却堆满了不知名的、锈蚀成奇形怪状的机械残骸,像片小小的钢铁坟场。那蓬头的汉子,此刻正趴在一具尤其巨大的、像是某种动力核心的残骸上,手里拿着他那打磨得锃亮的齿轮零件,对着残骸某处一个黑黝黝的缺口,比划着,脸上是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嘴里呼呼喘着粗气。 那“咔嚓”声,正是从这动力核心的内部传出来的。 帆布斗篷蜷缩在几步外一个相对干净的角落,怀里的长条形物件抱得死紧,浑身筛糠似的抖,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动力核心的缺口,仿佛里面随时会爬出什么怪物。 言今的出现,让那蓬头汉子动作一顿,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回过头,继续他的“工作”,口中喃喃:“快了……就快了……接上它……‘礼拜堂’就能……” “礼拜堂”?言今心头一动。这名字,透着一股子邪性。 就在这时,“咔嚓”声戛然而止。 那动力核心的缺口处,猛地探出一只“手”!那手全然由细小的、锈蚀的金属零件和不知名的黑色骨骼拼接而成,五指尖锐,关节处冒着暗红色的、如同锈水沸腾般的气泡。它速度极快,带着一股腥风,直抓蓬头汉子的面门! 蓬头汉子怪叫一声,反应却不慢,手中那打磨好的齿轮猛地往前一送,竟精准地卡住了那“手”的腕部关节! “嗤——!” 齿轮与锈骨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迸溅出几点暗红的火星。那“手”被阻了一瞬,随即更加疯狂地扭动起来,力量大得惊人,竟推着那蓬头汉子往后滑去,鞋底在金属地面上刮出两道白痕。 “帮忙!操!搭把手!”蓬头汉子额头青筋暴起,嘶声吼道,目光却瞟向言今这边。 言今没动。他看得清楚,那缺口里,不止这一只“手”。更多的、类似的锈骨零件手臂,正如同苏醒的虫群,从黑暗中缓缓探出。 帆布斗篷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几乎要晕厥过去。 眼看蓬头汉子就要被那越来越多的锈骨手臂淹没,一个平板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违规拼接,惊扰‘锈眠’,罪加一等。” 巡夜人如同鬼魅般,出现在堆叠的残骸阴影里。他依旧是那身一丝不苟的玄衫,负手而立,看着眼前的混乱,眼神没有任何波动。 他伸出那苍白得过分的手指,对着那躁动的动力核心,凌空轻轻一划。 没有声音,也没有光。 但那些疯狂舞动的锈骨手臂,动作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力量,哗啦啦散落一地,重新变回一堆死寂的零件。只有最先那只被齿轮卡住的手,还徒劳地抽搐了几下,最终也松垮下去。 蓬头汉子脱力般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脸上却不见多少后怕,反而有种计划被打断的懊恼。 巡夜人的目光转向他:“私动列车遗骸,试图连接‘锈焰回路’,你的‘车资’,需加倍支付。” 蓬头汉子脸色一变,刚要争辩,巡夜人的目光却已移开,落到了那瑟瑟发抖的帆布斗篷身上。 “而你,”巡夜人缓步走近,“你携带的‘圣物’,惊动了它们。此物,不属于这趟列车。” 帆布斗篷猛地抬起头,脏污的兜帽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写满惊恐的脸,看眉眼,竟是个半大的小子。“不……不能给你!这是……这是俺们村……唯一的……” “信仰?寄托?”巡夜人打断他,语气里听不出嘲讽,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漠,“在此地,皆是资粮。”他再次抬起那苍白的手指,指向少年怀中紧抱的长条形物件。 少年发出一声绝望的哀鸣,将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整个人蜷缩成一团。 言今看着这一幕,右臂那冰凉的悸动愈发明显。他忽然开口:“列车收取车资,总有个价码。他的‘车资’,我替他付。” 此言一出,巡夜人首次将正眼投向了言今,那古井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蓬头汉子也愕然地看向他。 “你?”巡夜人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你的‘车资’固然特殊,但一码归一码。他的‘圣物’,牵扯的是‘锈焰礼拜堂’的印记,此乃大忌,非寻常车资可抵。” “锈焰礼拜堂……”言今咀嚼着这个名字,“是什么?” “一群崇拜锈蚀与衰亡的疯子,”蓬头汉子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插嘴道,“据说他们能在锈痂里点燃一种永不熄灭的、污秽的火焰,把这鬼列车的动力核心当成他们狗屁神灵的祭坛!老子只是想借点力……” 巡夜人没理会汉子的叫嚷,只是看着言今:“你要替他支付,可以。但需以你右臂之中,‘归墟’本源一缕为代价。” 一缕本源!言今心头剧震。这巡夜人,果然盯上了他这手臂的根本!失去一缕本源,虽不至废掉,但必然伤及根基,后果难料。 少年也停止了哭泣,茫然地看着言今,似乎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何要为自己付出如此代价。 就在言今权衡之际,整个列车再次猛烈一震!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堆叠的残骸哗啦啦倒塌,头顶的管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盏惨绿的骨灯猛地熄灭,四周瞬间陷入绝对的黑暗! 只有巡夜人那苍白的手指,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冰冷的光晕。 “晚了。”巡夜人平静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礼拜堂’的追猎者,已经锁定了‘圣物’的气息。他们,亲自登车了。” 黑暗中,远处传来了新的声音。不是金属摩擦,也不是骨骼作响,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在一起诵经的嗡鸣,那经文拗口而诡异,带着一种让锈痂欢欣鼓舞、让生灵心生绝望的韵律。 同时,一股灼热的、带着浓烈硫磺与铁锈混合气味的怪风,从过道深处呼啸而来! 黑暗中,言今右臂那归墟的冰凉,与这灼热锈风迎面撞上,竟发出细微的、如同冷水滴入热油般的“刺啦”声。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五章:锈火焚身 黑暗里,那诵经般的嗡鸣声越来越响,像是贴着耳根子往里钻,搅得人脑仁儿生疼。灼热的锈风打着旋儿从过道深处卷来,吹在脸上,又干又辣,带着股硫磺混着烂铁皮的恶臭。 巡夜人那点苍白的手指光晕,在这黏稠的黑暗和灼风里,像惊涛骇浪里的一叶小舟,稳是稳,却照不透三尺之外。蓬头汉子手脚并用,慌里慌张往后缩,蹭了一身的油污铁锈。那抱着“圣物”的少年,更是吓得没了人声,只会缩在角落抖成一团。 言今右臂里头,那归墟的冰凉和雷煞残留的灼痛,被这锈风一激,跟开了锅的滚水似的,翻腾得厉害。麻痒底下,一股子凶戾气直往上顶。 “点灯。”巡夜人平平淡淡两个字,听不出急,也听不出缓。 他话音没落,就听“噗”的一声轻响,过道两侧,那原本覆盖着厚厚锈痂的壁板上,毫无征兆地,蹿起了一簇簇暗红色的火苗! 这火,邪性! 它不是往上烧,而是贴着壁板,像活物般蔓延流淌。火苗是暗红的,核心处却透着一种污浊的、如同锈水沉淀后的黑。它烧过的地方,锈痂非但不化,反而如同被注入了生命,更加厚重、鲜活地鼓胀起来,发出“滋滋”的、仿佛吮吸养分的声响。空气里那股子硫磺铁锈味,霎时浓了十倍,热浪扑面,烤得人头发眉毛都要卷曲起来。 锈火照亮了过道,也照出了前方的情形。 过道尽头,影影绰绰,立着三个“人”。 说是人,却比那“锈斑眼”还要不成人形。他们通体覆盖着厚厚的、如同岩浆冷却后般的暗红色锈痂甲壳,只有眼睛的位置,是两团不断滴落着灼热锈泪的窟窿。他们身上披着破烂的、同样被锈火点燃的暗红色布条,手里也没拿什么兵刃,只是双手在胸前虚拢,掌心相对,一团更加浓郁、不断扭曲的暗红锈火在其中孕育、翻滚。 那令人心烦意乱的诵经嗡鸣,正是从他们那锈痂覆盖的胸腔里发出的。 “‘礼拜堂’的锈火僧,”巡夜人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为了一个村子里的‘圣物’,出动三位,倒是舍得下本钱。” 为首那个锈火僧,眼眶里的锈泪淌得更急了,他虚拢的双手微微前送,那团扭曲的锈火骤然膨胀,发出低沉的咆哮。“亵渎者……交出……圣骸……皈依锈火……可得……永生……” “永生?”巡夜人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在锈火的噼啪声里,冷得刺骨,“化作这列车上一块不断增生的锈痂,便是你们所求的永生?可笑。” 他不再多言,那一直负在身后的左手终于动了。只是轻轻向前一拂袖。 没有罡风,也没有劲气。 但前方蔓延而来的、贴着壁板流淌的暗红锈火,却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绝对光滑的冰壁,火势猛地一滞,随即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凝固!不是熄灭,而是如同熔岩遇冷,瞬间凝结成更加厚重、颜色更深的暗红色锈块,哗啦啦从壁板上剥落下来,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三个锈火僧胸腔内的诵经声猛地一乱。 为首那个发出一声非人的怒吼,双手猛地向前一推!掌心那团扭曲的锈火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灼热的气浪和刺耳的尖啸,直轰巡夜人! 巡夜人不闪不避,只是抬起了他那苍白得诡异的右手,食指伸出,对着那轰来的锈火,轻轻一点。 指尖与锈火接触的刹那,时间仿佛凝滞了一瞬。 下一刻,那狂暴的、足以熔金蚀铁的锈火,竟如同被戳破的水泡,无声无息地湮灭了!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冒出,只有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余烬,从巡夜人指尖飘落,尚未落地,便已消散。 言今瞳孔骤缩。这巡夜人的手段,已然超出了他对“力量”的认知范畴!这不是言术,不是蛮力,更像是……规则的抹除! 那为首的锈火僧显然也受了重创,周身厚重的锈痂甲壳发出“咔嚓”的碎裂声,眼眶中滴落的锈泪变成了粘稠的、暗红色的血液。他身后两个锈火僧见状,诵经声陡然变得尖利,周身锈火大盛,竟不管不顾,同时扑了上来!看那架势,是要以自身为薪柴,引爆锈火! 巡夜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似乎觉得有些麻烦。他双手在身前虚虚一合,正要有所动作。 异变再生! 一直蜷缩在角落,抱着那“圣物”的少年,不知是吓破了胆,还是被那锈火僧的诵经声蛊惑,竟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抱着那长条状的物件,连滚带爬地朝着过道另一侧的黑暗中跑去! 他这一跑,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那三个锈火僧,尤其是为首那个受创的,所有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他们竟舍了巡夜人,嘶吼着,周身锈火熊熊燃烧,如同三颗坠落的暗红流星,朝着少年逃跑的方向追去! “麻烦。”巡夜人看着那追去的背影,淡淡评价了一句,却并未立刻追赶。他的目光,转而落在了言今身上。“你的选择?” 言今看着少年消失的黑暗,又感受了一下右臂中那与锈火隐隐对抗、却又带着某种吞噬欲望的归墟之力,猛地一咬牙。 “我带他回来,车资照付!” 说罢,不等巡夜人回应,他身形一矮,右脚踏地,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那锈火僧追去的方向,疾射而出! 脚下是凝固后又破碎的锈块,头顶是依旧在壁板上流淌的邪火,前方是灼热扭曲的空气和锈火僧那令人作呕的气息。 右臂之中,那被压抑许久的力量,在这一刻,如同挣脱了部分束缚的凶兽,发出无声的咆哮。赭红色的筋肉在暗红火光下,泛起金属般的冷硬光泽。 他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便掠过狭窄的过道,冲入了前方更加黑暗、锈蚀结构也更加复杂、如同列车脏器般的区域。 身后,巡夜人那平淡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阻隔,依旧落在他背上。 “归墟……锈火……有趣。”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六章:锈心 言今一头扎进那列车深处,像是钻进了巨兽的脏腑。四下里不再是规整的过道,而是扭曲盘绕、锈迹斑斑的粗大管道,和无数如同瘤节般凸起的金属结构,上头挂满了黏腻的、暗红色的锈蚀絮状物,踩上去“噗嗤”作响,散发出更浓烈的腥锈恶臭。暗红的锈火在这里不再是流淌,而是如同呼吸般,在管道的缝隙间、瘤节的凹陷处,明灭闪烁,将这片区域映得光怪陆离。 那少年惊慌失措的脚步声和锈火僧沉重的追逐声,在前方错综复杂的管道迷宫里回荡,时远时近。言今循着声,在钢铁的肠道间疾奔,右臂那归墟的冰凉与周遭锈火的灼热激烈对抗,皮肤上竟凝结出一层细密的、如同寒霜般的黑色露珠,与滴落的锈水相遇,发出“滋滋”的轻响。 拐过几个令人头晕目眩的弯,前方骤然开阔,竟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的中空结构。这里像是列车的某个核心枢纽,无数粗壮的管道如同血管般汇入四周的壁障,壁障上覆盖着厚达数尺、不断缓缓搏动着的暗红色锈痂,仿佛一颗仍在跳动的、锈蚀的心脏。 球腔的中央,悬空漂浮着一团最为浓郁、几乎凝成实质的暗红锈火,直径约莫丈许,其内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扭曲的符文如同活虫般游动。那便是“锈心”,锈火力量的源头之一。 那抱着“圣物”的少年,此刻就被逼到了这“锈心”下方的边缘,退无可退。三个锈火僧呈三角之势,将他围在中间,他们周身的锈痂在靠近“锈心”后,变得更加鲜活、厚重,眼眶中滴落的锈泪如同岩浆,在地上灼烧出一个个小坑。那令人心烦意乱的诵经声在这里达到了顶点,汇入“锈心”的搏动,震得整个球腔都在嗡鸣。 “交出……圣骸……融入锈心……得享……永恒安眠……”为首的锈火僧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狂热。 少年瘫坐在地,怀里的长条形物件被他死死护在身下,脸上涕泪交加,已是吓破了胆,连话都说不出了。 言今的到来,打破了这僵持。他如同一块投入沸水的坚冰,周身那与锈火格格不入的归墟寒意,瞬间引起了“锈心”和锈火僧的强烈反应。 “锈心”的搏动猛地一滞,其内游动的符文变得狂乱。三个锈火僧同时转向言今,眼眶中的锈火几乎要喷薄而出! “亵渎者……死!” 两名锈火僧舍弃了少年,周身锈火熊熊,如同两座移动的火山,朝着言今猛扑过来!他们不再使用远程的锈火攻击,而是直接挥动那覆盖着厚重锈痂、灼热无比的手臂,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砸向言今! 言今瞳孔一缩,知道不能硬接。他脚下发力,身形如鬼魅般向侧后方滑开,那灼热的拳风擦着他的衣角掠过,将地面腐蚀出两道焦黑的痕迹。 他右臂猛地挥出,不是硬撼,而是五指贲张,赭红色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带着一股沉浑阴冷的劲风,直插其中一名锈火僧那锈痂相对薄弱的肋下! “噗嗤!” 一声闷响,如同烧红的铁棍插入湿泥。言今的手指竟硬生生破开了那厚重的锈痂,刺了进去!一股灼热粘稠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暗红液体溅射出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却被那层归墟寒意凝结的黑霜挡住,发出剧烈的“刺啦”声,化作青烟。 那锈火僧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伤口处竟没有血液流出,只有更多的、沸腾的锈火从中涌出,试图灼烧言今的手臂。 言今只觉得一股狂暴灼热的异力顺着手指逆冲而上,与右臂内的归墟之力疯狂绞杀,整条手臂瞬间又麻又痛,几乎失去知觉。他猛地抽回手,带出一蓬灼热的锈火和碎裂的锈痂。 另一名锈火僧的攻击已至脑后!言今来不及回身,左腿如鞭般向后横扫,踢在对方那覆盖着锈痂的膝盖侧方! “铛!” 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那锈火僧身形一晃,动作却只是稍稍迟缓,另一只拳头已然轰向言今的后心! 眼看避无可避,一道苍白的影子,如同拂晓的微光,悄无声息地切入两者之间。 是巡夜人。 他甚至没有看那锈火僧,只是随意地抬起左手,用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背,轻轻格挡了一下。 “嘭!” 闷响声中,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锈火重拳,竟如同砸在了亘古不化的玄冰之上,狂暴的力量瞬间消弭于无形。那锈火僧整条手臂上的锈痂,以接触点为中心,迅速蔓延开一片死寂的灰白,随即“咔嚓”碎裂,连同里面的骨骼筋肉,一同化作僵硬的、失去活力的碎块,簌簌落下。 锈火僧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踉跄后退。 巡夜人看也没看他,目光投向球腔中央那搏动着的“锈心”,以及依旧围着少年的那个为首锈火僧。 “玩闹,该结束了。”他淡淡说道,右手再次抬起,这一次,是对准了那团巨大的暗红锈火。 为首锈火僧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他猛地发出一声绝望般的咆哮,不再理会少年,而是转身,张开双臂,整个身体如同献祭般,扑向了那“锈心”! “以我残躯……奉锈火真灵……燃!” 他周身的锈痂瞬间融化,化作最为精纯的暗红锈火,如同燃料般注入“锈心”!得到这股力量的补充,“锈心”猛地膨胀,其内的符文疯狂游动,散发出的光芒刺目欲盲,一股毁天灭地般的灼热与腐朽气息,如同海啸般向四周席卷! 巡夜人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厌烦。 “冥顽不灵。” 他那只抬起的右手,五指微微收拢,对着那膨胀的“锈心”,虚虚一握。 言今只觉得周遭的一切声音、光线、乃至那狂暴的能量波动,都在这一刻被强行剥离、压缩!仿佛巡夜人那轻轻一握,攥住的不是锈心,而是这一方空间的……“存在”本身! 没有巨响,没有爆炸。 那膨胀到极致的、散发着毁灭气息的“锈心”,就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捏住的脆弱水泡,无声无息地……向内坍缩、湮灭! 暗红的光芒瞬间熄灭,游动的符文溃散成虚无的尘埃,灼热的气息冰消瓦解。球腔中央,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仿佛连空间本身都缺失了一块的绝对黑暗区域,以及几缕尚未完全消散的、带着绝望意味的暗红余烬。 扑向“锈心”的那个锈火僧,早已随着锈心的湮灭,一同化为了最基本的粒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另外两个锈火僧,如同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周身的锈火瞬间黯淡、熄灭,厚重的锈痂迅速变得灰白、脆弱,最终“哗啦”一声,散落成一堆毫无生机的、冰冷的锈蚀碎块。 球腔内,死寂一片。只有壁障上那些原本搏动的锈痂,失去了“锈心”的支撑,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暗淡、干瘪,如同失去水源的苔藓。 巡夜人缓缓放下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过身,看向言今,又瞥了一眼那边依旧瘫坐在地、目瞪口呆的少年。 “车资,”他对着言今,平静地提醒道,“该付了。” 言今看着巡夜人那深不见底的眼眸,又感受了一下右臂中那因方才激战和锈心湮灭而愈发活跃、却又被某种更深沉力量压制着的归墟之力,缓缓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踏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为深邃和危险的漩涡。而这辆噬骸列车,仅仅是个开始。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七章:骸骨堆场 巡夜人那苍白的手指,虚虚点向言今的右臂。没有触碰,却比刀割更凛冽。言今只觉得臂骨深处那点“归墟”的本源,像是被无形的钩子搭住,猛地向外一扯! 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一种源自魂魄被撕裂的空虚与战栗。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景物都晃了一晃。右臂那赭红色的筋肉,肉眼可见地黯淡了一分,一种难以言喻的虚弱感,混杂着原本的麻木与沉重,弥漫开来。 一缕极其细微、却深邃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纯黑气息,从他右臂中被抽出,如同有生命的游丝,缠绕在巡夜人那苍白的指尖,扭动一瞬,便没入其指腹,消失不见。 巡夜人收回手,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他没再看言今,目光转向那瘫坐在地、兀自抱着“圣物”发抖的少年。 “你的‘车资’,他已代付。”巡夜人的声音依旧平板,“此物,”他瞥了一眼少年怀中的长条形物件,“既是祸源,亦是凭证。拿好它,在‘骸骨堆场’下车,或有一线生机。” 说罢,他不再理会二人,玄衫拂动,身影如同融入黑暗的墨迹,几个闪烁,便消失在错综复杂的管道阴影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球腔内,只剩下言今粗重的喘息声,少年压抑的啜泣,以及四周壁障上那些因失去“锈心”而迅速枯萎、剥落的锈痂,发出的“簌簌”声响。 言今扶着身边一根冰冷的、不再搏动的粗大管道,勉强站稳。右臂那种被掏空一部分的虚弱感,让他极不适应,仿佛失去了某种重要的平衡。他看了一眼那少年,哑声道:“还能走吗?” 少年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地点了点头,又慌忙摇头,抱紧了怀里的东西。 言今不再多问,辨认了一下方向——那是巡夜人消失前,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的一条较为宽阔的管道出口。“跟上。” 他当先迈步,脚步有些虚浮。少年犹豫了一下,终究是恐惧压倒了一切,连滚带爬地跟上。 这条管道倾斜向下,内部出奇地“干净”,没有了那些黏腻的锈蚀絮状物和明灭的锈火,只有冰冷的、死寂的金属壁障,和脚下越来越浓的、如同骨粉般的灰尘。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透来一片灰蒙蒙的、缺乏生气的光。管道到了尽头。 迈出管道的刹那,饶是言今心志坚毅,也不由得呼吸一窒。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由无数苍白骨骸堆砌而成的“平原”。 天空是永恒不变的昏黄色,没有日月星辰,只有一片浑浊的、仿佛凝固的光。脚下,是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的骨粉,间或露出下方相互交叠、挤压、断裂的各类骸骨,有人形的,有兽状的,更有许多难以名状的、奇形怪状的巨大骨骼,如同山峦般连绵起伏。一些残破的兵刃、甲胄的碎片,如同礁石般点缀其间,也都蒙着一层骨质的苍白。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带着微尘的死亡气息,并不腐臭,却有一种万籁俱寂、生机绝灭的沉重。 这里,便是“骸骨堆场”。噬骸列车的终点,或者说,是它所“消化”的一切的最终归宿。 那少年何曾见过这等景象,腿一软,直接坐倒在骨粉之中,脸色煞白,连哭都忘了。 言今强忍着右臂的虚弱和心头的不适,极目远眺。在这片骸骨的海洋中,依稀能看到一些极其稀疏的、如同鬼影般晃动的身影,在远处缓慢移动,像是在……拾捡着什么。 更远处,地平线的尽头,似乎矗立着几座异常高大、由无数巨型骸骨搭建而成的、类似图腾柱般的结构,顶端闪烁着微弱的、不同颜色的光芒。 “新来的?”一个沙哑干涩的声音,突兀地从旁边一堆形似某种飞行巨兽肋骨的阴影下传来。 言今猛地转头,只见一个佝偻着背、几乎被一件由各种碎皮和布条胡乱缝制的袍子完全包裹的身影,正拄着一根不知是什么生物大腿骨磨成的拐杖,慢腾腾地走出来。他脸上皱纹密布,如同风干的橘皮,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着精明的光。 “算是。”言今警惕地看着他,右臂微微绷紧,尽管虚弱,那归墟的底子仍在。 那老者的目光在言今那异样的右臂上溜了一圈,又在少年怀中那用脏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上停顿片刻,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笑了笑:“能从‘噬骸’上下来,都是有点本事的。不过,到了这‘堆场’,本事再大,也得按这里的规矩来。” “什么规矩?” “活着,或者……成为它们的一部分。”老者用骨杖指了指无边的骸骨,“看二位模样,不像是来‘长住’的,是想找路出去?” 言今点了点头。 “出去的路,有,也不止一条。”老者慢悠悠道,“就看你们,付不付得起‘问路钱’了。” “你要什么?” 老者那双精明的眼睛再次扫过言今的右臂,嘿嘿笑了两声:“老头子我不要你这条胳膊,虽然是个稀罕物。我只要……你身上一件‘多余’的东西。” “多余的东西?” “记忆,情感,或者……一段无关紧要的时光。”老者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在这里,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最不值钱,也……最值钱。” 言今心头一沉。这老者,竟能抽取人的记忆情感?这骸骨堆场,比那噬骸列车,似乎更加诡异。 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右臂的虚弱感阵阵袭来,提醒着他本源受损的事实。而这片死寂的骸骨平原,也绝非久留之地。 老者也不催促,只是拄着骨杖,眯着眼,打量着他们,像在评估两件待价而沽的货物。 昏黄的光,照着一望无际的苍白骸骨,也照着这新来的旅人,与这堆场里第一个遇到的“活物”。 出路,似乎就在眼前,却又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迷雾。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八章:老骨头 那老家伙的话,像阴风似的往骨头缝里钻。记忆?情感?在这遍地死白的骨堆里,听着比要钱要命还瘆人。言今没吭声,只把右臂往回收了收,那被抽走一缕本源的虚弱感还在,里头剩下的那点归墟底子,倒像是被这地方的死气一激,又幽幽地醒转过来,冰碴子似的贴着骨头。 少年阿土(言今方才问出的名字)更是吓得往后缩,把怀里那“圣物”抱得死紧,像是怕被那老家伙一眼瞧了去。 “怎么?舍不得?”老骨头(他让自己这么称呼)拄着那根大腿骨磨的拐,咧着嘴笑,露出黑洞洞的牙床,“放心,老头子我做买卖,公道。一段无关痛痒的旧梦,换一条明路,划算得很。” 他顿了顿,骨杖指向远处那几座高耸的、闪着微光的骸骨图腾柱。“瞧见没?那叫‘指路骸碑’,颜色不一样,去的地界儿也不同。红的往‘沸血沼泽’,绿的据说通着‘哑默林’,灰扑扑那个,是去‘旧城废墟’的。可哪条路好走,哪条路是死胡同,哪条路藏着什么东西,光看可看不出来。” 言今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昏黄的天光下,那几座骸碑如同巨人的手指,沉默地戳在天地之间,透着股不祥。他收回目光,落在老骨头那张橘皮似的脸上。“你要的记忆,怎么取?” “简单。”老骨头伸出鸡爪般干瘦的手,掌心托着一枚鸡蛋大小、色泽浑浊、仿佛内部有雾气流转的珠子,“手按上来,心里想着那段你想舍掉的玩意儿,它自己就进去了。放心,抽不走你的魂儿,就是一点……念想的影子。” 言今看着那珠子,没动。他这辈子,称得上“无关痛痒”的记忆,实在不多。哪一段拿出来,都连着筋带着骨。 阿土却忽然怯生生地开口:“俺……俺能用俺的换不?俺记得……记得村口老槐树开花的样子,可香了……” 老骨头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娃娃,你那点花香,在这地界,屁用没有。我要的,是够‘分量’的。”他的目光又转回言今身上,意有所指,“比如……某些‘沾了血’的,或者‘带了煞’的。” 言今瞳孔微缩。这老东西,眼毒得很。 他沉默片刻,缓缓抬起左手(右臂依旧虚软),按向了那枚雾气珠子。与其交出那些沉甸甸的、与“信任”崩塌相关的碎片,不如…… 他闭上眼,心神沉入一片灼热与猩红。那是血雷渊里,雷煞淬骨时,血肉焦糊、魂灵都要被撕裂的极致痛苦。他刻意放大了那份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念的痛楚,如同剥离一段坏死的神经,将其逼向掌心。 珠子微微一凉,内部浑浊的雾气剧烈翻腾起来,隐隐透出一丝暗红的电光,随即又沉寂下去,珠子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些。 老骨头满意地收回珠子,放在耳边听了听,像是聆听里面的哀嚎。“够劲道!是条汉子受的罪。”他将珠子揣进怀里,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现在,可以说了吧?”言今放下手,脸色有些苍白,不仅是因那被抽走的痛苦记忆,更因这交易本身带来的不适。 “当然,当然。”老骨头用骨杖在地上划拉起来,“去‘旧城废墟’那条灰碑路,最近。但路上得经过一片‘噬忆蛆’的窝,那玩意儿专钻人脑子,吃记忆,你们这刚被抽过‘念想’的,味儿淡,小心点倒也不难躲。关键是到了废墟,别信里头任何会动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看着像人的。” 他又指向绿碑。“‘哑默林’路远,林子本身倒没什么大凶险,就是进去了不能出声,一点动静都不能有,否则……嘿嘿,林子里那些‘静默守卫’就会把你变成它们的一部分。你这小子,”他看了眼言今的右臂,“身上煞气重,憋得住吗?” 最后是红碑。“‘沸血沼泽’,最近不太平。听说里头来了个‘剥皮客’,专挑外来的下手,手法利落,喜好收藏……完整的皮囊。不过这条路,要是运气好,能捞着点‘血晶’,那玩意儿对修补损伤,有点用处。” 他说完,拄着杖,眯眼瞅着言今:“三条路,利弊都在这儿了。怎么选,看你们自己。” 言今看向阿土:“你想去哪?” 阿土茫然地摇了摇头,抱紧了怀里的“圣物”:“俺……俺不知道……俺就想找个安生地方……” 言今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三座骸碑。沸血沼泽的“血晶”或许对他受损的右臂有益,但风险太大;哑默林的限制太死;旧城废墟听起来诡谲,但老骨头提示的“别信像人的”,反而像是一种反向的线索。 “走灰碑路。”言今做出了决定。 老骨头一点也不意外,嘿嘿笑了两声:“有胆色。临走了,送你句话,算是添头——在废墟里,要是看见一口倒扣着的黑铁钟,千万别碰,绕着走。” 说完,他不再多言,拄着骨杖,踢踢踏踏地,走向骨堆深处,身影很快被苍白的骨丘淹没。 言今收回目光,对阿土道:“走吧。”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那座灰扑扑的指路骸碑走去。脚下的骨粉“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片异样的区域。那里的骨骸不再是苍白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灰色,并且扭曲缠绕,形成一个个类似蜂巢般的结构。空气中飘荡着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灰尘般的灰色小虫,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嗡嗡”声。 这就是“噬忆蛆”了。 言今示意阿土屏住呼吸,放轻脚步,同时右臂那点归墟的寒意微微散发开来,在两人周身形成一层极淡的、生人勿近的屏障。那些灰色小虫似乎对这气息颇为忌惮,纷纷避让开来。 两人有惊无险地穿过了这片区域。回头望去,那些灰色的蜂巢状骨堆,在昏黄光线下,如同一片巨大的、腐烂的大脑。 前方,灰碑已然在望。碑身是由无数种细小生物的骨骸密密麻麻垒砌而成,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灰光。碑下,一条被踩得稍显硬实的骨粉小径,蜿蜒着通向远方一片影影绰绰的、坍塌建筑的轮廓。 旧城废墟。 言今深吸了一口带着骨尘的干冷空气,踏上了那条灰扑扑的小径。 阿土紧紧跟在他身后,不时回头张望,总觉得那无边的骨堆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们。 而在他看不到的、极高极远的昏黄天幕之上,一点微不可察的阴影,正无声无息地滑过,如同搜寻腐肉的秃鹫,投下的目光,冰冷而贪婪。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二十九章:旧城影戏 灰碑底下那条道儿,硬邦邦的,像是被无数双脚板子反复碾过,连骨粉都压实成了灰白的壳。踩上去,声音发闷,不再“沙沙”的,倒像是踩着了谁的棺材板。两旁的景象也变了,不再是望不到边的骨堆,换成了些歪歪扭扭、半塌不塌的土坯墙和石头房子,偶尔能看见一截朽烂的马车轱辘,或者半扇嵌在碎砖里的雕花木窗,都蒙着厚厚一层灰,死气沉沉。 这便是旧城废墟的外围了。天还是那片昏黄,光斜斜地打下来,拉长老长的影子,投在断壁残垣上,鬼影幢幢。 阿土紧跟在言今身后,大气不敢出,怀里那“圣物”硌得他胸口生疼,却不敢松手。他总觉得那些黑黢黢的窗户洞里头,有东西在瞄着他们。 言今走得不快,右臂那虚软劲儿还没过去,归墟的寒意倒是醒着,像条警觉的蛇,盘踞在骨子里,丝丝地吐着信子,感应着四周。老骨头的话在他脑子里转——“别信里头任何会动的东西,尤其是那些看着像人的。” 正走着,前头一个相对完整的街口,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像是许多人在低语的声响,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飘飘忽忽,听不真切。 阿土猛地抓住言今的衣角,声音发颤:“言……言大哥,你听……有人唱戏?” 言今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那声音时断时续,确实像戏文,咿咿呀呀,唱词模糊,调子却哀婉得很,在这死寂的废墟里,显得格外瘆人。 他皱了皱眉,没朝那声音去,反而拉着阿土,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更破败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处塌了半边的院落,院里杂草丛生,都快齐腰深了。 那唱戏声却像是长了脚,不远不近地跟着,总在十来丈外飘荡。 “言大哥,它……它跟着咱哩!”阿土脸都白了。 言今没吭声,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注意到,那些残破的墙壁上,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水波般的流光,稍纵即逝。若不是他右臂那归墟之力对能量波动异常敏感,几乎察觉不到。 他心中一动,弯腰从墙根抠下一块松动的、带着湿气的青砖。砖块入手冰凉,分量却轻。 “捂住耳朵。”他对阿土低喝一声,随即运起力气,将那块青砖猛地朝着前方巷口拐角处,那唱戏声传来的方向,掷了过去! 青砖脱手,并未带起多大风声,飞行轨迹却有些滞涩,仿佛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粘稠液体。 “噗!” 一声闷响,像是砸破了一个装满了水的皮囊。 霎时间,那哀婉的唱戏声、丝竹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尖锐的、仿佛玻璃碎裂般的嘶鸣!前方巷口拐角处的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光影乱闪! 紧接着,那扭曲的光影中,猛地凸显出几个模糊的、穿着戏服的人形轮廓!它们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是由流动的、灰暗的光影构成,动作僵硬,如同皮影戏里的角色,正保持着某种唱念做打的姿态,此刻却齐齐转向言今他们的方向,发出无声的咆哮! “是‘影傀’!”阿土失声叫道,显然听过这东西的传闻,“吸人精气,幻化声响惑人!” 言今瞳孔微缩,这旧城废墟,果然步步杀机。他右臂一振,那点归墟寒意骤然扩散,在身前布下一层无形的屏障。 那几个“影傀”扭曲着,如同被风吹动的烟霾,朝着两人扑来!它们穿过残垣断壁,竟如若无物,速度极快! 为首一个穿着帝王服饰的影傀,抬起那模糊的、由光影构成的手掌,朝着言今当头抓下!手掌过处,空气都发出被腐蚀的“滋滋”声。 言今不闪不避,一直虚软的右臂猛地抬起,五指成爪,赭红色的筋肉瞬间贲张,不再依赖归墟的异能,而是纯粹依靠雷煞淬炼出的、蛮横无比的肉体力量,带着一股灼热腥风,直接迎了上去! “轰!” 拳掌相交,竟发出沉闷的气爆声!那光影构成的帝王影傀,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整条手臂连同小半个身子,竟被言今这纯粹的力量轰得溃散开来,化作漫天流萤般的光点,迅速黯淡、消失! 另外几个影傀见状,扑来的势头猛地一滞,那模糊的脸上似乎露出了拟人化的惊惧。 言今得势不饶人,脚下一踏,地面微震,整个人如同炮弹般冲出,左拳如电,直捣另一个穿着旦角服饰的影傀! “噗!” 那影傀如同泡沫般碎裂。 剩下的影傀发出更加惊恐的嘶鸣,不再试图攻击,而是如同受惊的鱼群,猛地散开,融入四周的断壁残垣,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巷子里重归死寂,只有那被言今拳风扫到的半堵土墙,“哗啦”一声,塌下来一小片。 阿土张大了嘴巴,看着言今那依旧蒸腾着些许热气的右臂,说不出话来。他原以为言大哥是靠那手臂的异力,没想到,光是这肉身的力气,就如此骇人。 言今缓缓放下手臂,微微喘息。方才强行催谷力量,右臂那本源受损的虚弱感又清晰起来,隐隐作痛。他看了一眼影傀消失的方向,沉声道:“这些东西,是靠废墟里残留的某种能量活动的幻影,惧阳刚血气。走吧,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继续前行,更加小心。接下来的路途,又遇到了几次类似的惑人声响和微弱的光影陷阱,都被言今或识破,或强行击溃。这废墟仿佛一个巨大的舞台,不断上演着过往的残影,引诱着生者步入死亡的戏码。 穿过一片坍塌的市集区域,前方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广场。广场中央,赫然矗立着一座保存尚算完整的、由黑色巨石垒成的庙宇式建筑。而在庙宇那高大的门廊阴影下,一口硕大的、通体黝黑、布满了诡异扭曲铭文的铁钟,正静静地倒扣在地上。 老骨头临别时的话,如同警钟般在言今心中响起—— “看见一口倒扣着的黑铁钟,千万别碰,绕着走。”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章:丧钟为谁而鸣 那口钟,乌沉沉的,像块巨大的生铁疙瘩,死气沉沉地扣在庙廊的阴影里。上头刻着的符文,扭扭曲曲,看久了,竟觉得那笔画在自个儿蠕动,勾得人眼晕。四下里静得出奇,连风到了这儿,都绕着走。 阿土扯了扯言今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言大哥,咱……咱绕道吧?那老丈说了,碰不得……” 言今没动。右臂里头,那归墟的底子,从踏上这旧城地界就半死不活地蛰伏着,此刻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丝丝缕缕的冰凉,顺着骨头缝往那黑铁钟的方向探。不是渴望,更像是一种……同源相斥的警惕。 老骨头的话,他记得。可这废墟里,哪条路不是陷阱?绕开这钟,前头等着的是什么,谁又知道?况且,这钟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不全是危险,倒像是……一把锁,锁着什么东西。 他目光扫过庙宇。这庙也怪,别处都破败得只剩骨架,唯独它,除了蒙尘,不见多少损毁,那黑石垒的墙,严丝合缝,透着一股子不合时宜的坚固。 “你在这儿等着,别动。”言今对阿土吩咐了一句,自己则缓缓朝着那口倒扣的黑铁钟走去。步子放得极轻,落地无声。 越是靠近,右臂里的悸动就越发明显。那冰凉的归墟之力,不再仅仅是警惕,反而生出一种微弱的、想要靠近、想要触碰的冲动,如同铁屑遇到了磁石。这感觉让他心头警铃大作,却也更坚定了要探个究竟的念头。 他在离黑铁钟约莫三步远的地方停下。钟身上的符文看得更清楚了,那扭曲的笔画,隐隐构成一种类似漩涡的图案,看久了,心神都要被吸进去。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压制右臂那点异动。赭红色的手臂微微抬起,五指张开,一股无形的、带着湮灭气息的寒意,如同触手般,小心翼翼地朝着黑铁钟探去。 没有接触。 就在那归墟寒意即将触碰到钟身的前一刹那—— “咚……”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钟鸣,毫无征兆地,从那倒扣的钟体内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直透魂魄的沉重,震得言今气血翻涌,耳中嗡嗡作响!他猛地后退一步,右臂那归墟寒意如同受惊的毒蛇,瞬间缩回。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钟声,并非响在空气里,而是直接在他……不,是在他和阿土的脑海中炸开! “啊!”阿土抱着头惨叫一声,蹲了下去,脸色惨白如纸。 言今也是头晕目眩,强忍着不适,死死盯住那黑铁钟。钟,依旧倒扣着,纹丝不动,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幻觉。 但紧接着—— “咚……咚……咚……” 钟声再次响起,一声接着一声,缓慢,沉重,带着一种宣告终结般的韵律,持续不断地在他们脑海中震荡!每一声,都像是重锤砸在心神上,砸得人意识涣散,眼前发黑,四肢百骸都跟着那节奏一起颤抖、哀鸣! 这根本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声音,这是直接作用于精神、作用于生命本源的攻击!是丧钟! 阿土已经蜷缩在地上,痛苦地翻滚,口鼻间溢出了鲜血。 言今也是摇摇欲坠,右臂那点归墟之力在这诡异的钟声冲击下,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他试图封闭六识,隔绝这声音,却发现根本无用!这钟声,是直接烙印在灵魂里的! 他猛地抬头,看向庙宇那黑洞洞的大门。这钟声,是从庙里传出来的?还是这口倒扣的钟本身? 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强提一口气,一把抓起地上几乎失去意识的阿土,将他甩到背上,转身就要逃离这片区域。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脑海中的钟声陡然变得急促、尖锐起来! “叮叮咚咚——!” 不再是沉闷的丧钟,而是化作无数细碎、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如同千万根钢针,攒刺着他的脑髓!眼前景物瞬间扭曲、破碎,无数混乱的、充满怨毒与绝望的碎片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的意识防线! 他看到焦土千里,尸横遍野……看到巨大的、非人的阴影遮蔽天空……看到熟悉的容颜在眼前支离破碎,带着无尽的失望与质问…… 是那些被他刻意遗忘、或者深埋心底的……属于“言今”的过去!那些与“信任”崩塌相关的、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竟被这诡异的钟声,硬生生从灵魂深处挖掘、放大出来! “呃啊——!” 言今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背上扛着的阿土也滚落一旁。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试图抵御那来自内部的精神风暴。 右臂那归墟的黑暗,在这极致的精神冲击下,反而如同被逼到绝境的野兽,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凶性!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纯粹、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黑暗气息,从他右臂中轰然爆发,如同一个微型的黑洞,强行将那侵入脑海的混乱钟声与记忆碎片,撕扯、吞噬! “嗡——!” 脑海中的钟声发出一声扭曲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哀鸣,骤然中断! 言今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已被冷汗浸透,眼神涣散,仿佛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 四周,重归死寂。 那口倒扣的黑铁钟,依旧静静地立在庙廊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庙宇那黑洞洞的大门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刚才那短暂的归墟爆发所惊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锁链拖曳的……“哗啦”声。 言今艰难地抬起头,望向那扇门,瞳孔深处,残留着惊悸,以及一丝被彻底激怒的、冰冷的火焰。 这丧钟,是为谁而鸣?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这庙,他非进不可了。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一章:庙堂活尸 脑子里那要人命的钟声是停了,可魂儿像是被抽出去又硬塞回来,晃晃悠悠,没个着落。言今撑着地,晃了晃脑袋,耳朵里还在嗡嗡作响,眼前看东西都带着重影。他瞅了一眼旁边瘫着的阿土,小子口鼻的血是止住了,可脸色灰败,进气多出气少,眼瞅着是半条命搭进去了。 不能搁这儿等死。 他咬着牙,把阿土又捞起来,架在肩上,一步一步,朝着那庙门挪。腿脚还软着,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右臂那归墟的底子,刚才硬抗了那一下,这会儿更是虚得发飘,只剩点冰碴子似的寒意,吊着一口气。 庙门是两扇对开的黑沉木料,看着厚重,上头也没锁。言今用肩膀顶了顶,没动静。他腾出左手,抵在门上,发力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几百年没上过油,慢悠悠地朝里荡开一道缝。 一股子混杂着陈年香火、尘土、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药材放坏了又掺着点腥气的味道,从门缝里扑面而来,呛得言今一阵咳嗽。 门里黑,是真黑,外头那点昏黄的光,挤进去就被吞没了,照不透三尺。他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个大概。 是个前殿,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只有几根粗大的、漆色剥落的柱子撑着顶。地上积着厚厚的灰,踩上去,留下清晰的脚印。殿深处,隐约能看见个神坛的轮廓,上头供着个什么,黑乎乎的,瞧不真切。 他架着阿土,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脚刚落地,身后那两扇门,竟又“吱呀”一声,自己缓缓合拢了!严丝合缝,将外头那点光彻底隔绝。 四下里,顿时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阿土微弱的呻吟,在空旷的殿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言今不敢乱动,站在原地,右臂那点归墟寒意被他催动着,丝丝缕缕地散开,像蝙蝠探路般,感应着周围。 没感应到活物。只有死寂,和那股子越来越浓的、怪异的药腥气。 他摸索着,往前挪了几步。脚下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咕噜噜”的轻响,像是个小石子。他弯腰,用左手在地上摸了摸,触手冰凉,圆溜溜的,捡起来凑到眼前——借着右臂那微不可察的、几乎融入黑暗的幽光,他看清了,那竟是一颗……干瘪发黑的人眼珠子! 他心头一跳,强忍着不适,将那玩意儿扔开。 又往前走了几步,脚下“咔嚓”一声,像是踩断了什么。低头一看,是几根散落的白骨,看形状,是人的指骨。 这地方,邪性! 他停下脚步,不再盲目乱闯。右臂的寒意集中起来,朝着殿深处那神坛的方向探去。 这一探,却像是捅了马蜂窝! 神坛方向,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猛地亮起了两团幽幽的、绿油油的光!像是野兽的眼睛。 紧接着,是四团、六团、八团……越来越多! “嗬……嗬……” 低沉的、仿佛喉咙里堵着浓痰的喘息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伴随着的,还有拖沓的脚步声,和某种硬物刮擦地面的声音。 言今浑身汗毛倒竖,架着阿土疾退几步,背靠在一根冰冷的柱子上。右臂那点归墟之力被他催发到极致,在身前布下一层稀薄的、但散发着绝对排斥生机的黑暗屏障。 那绿油油的光点,缓缓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是一个个“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 它们穿着破烂不堪、沾满污渍的暗黄色袍服,像是某种僧侣或祭祀的打扮。但它们的身体,大多已经残缺不全,有的少了胳膊,有的露着肋骨,皮肤是那种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紧贴着骨头,干瘪得像腊肉。它们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那两团不断摇曳的、令人不安的绿火。 它们动作僵硬,步履蹒跚,如同提线木偶,从殿宇的各个角落,朝着言今和阿土围拢过来。手里,还拿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有的是锈迹斑斑的短剑,有的是挂着铃铛、布满污秽的幡杆,更有甚者,直接拎着自己脱落下来的、干枯的手臂骨。 “活尸……”言今心头一沉。这庙里,竟然养着这种东西!看这数量,不下二三十! 它们似乎对言今身前那层归墟屏障颇为忌惮,围在几步之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威胁声,绿油油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们,尤其是言今那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右臂。 阿土被这景象一吓,竟回光返照般清醒了些许,看到那些逼近的活尸,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抓住言今的衣服。 言今脑子飞快转动。硬拼?自己状态不佳,还带着个拖累,对付这么多活尸,胜算渺茫。逃?门关了,四下漆黑,往哪儿逃?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殿深处那黑乎乎的神坛。 这些活尸,似乎是在守护那东西? 他心一横,架着阿土,不再固守,而是朝着神坛的方向,缓缓移动。 他这一动,那些活尸立刻躁动起来!它们不再犹豫,发出嘶哑的咆哮,挥舞着手中的“武器”,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 首当其冲的一个,挥舞着锈蚀短剑,朝着言今脖颈砍来! 言今右臂猛地挥出,不闪不避,直接用手臂格挡! “铛!” 短剑砍在赭红色的筋肉上,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那活尸被反震得一个趔趄。 言今左拳紧随而至,带着一股蛮力,轰在它的胸口! “咔嚓!” 胸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那活尸倒飞出去,撞在同伴身上,绿火般的眼睛闪烁了几下,迅速黯淡下去。 但更多的活尸已经扑到近前!幡杆上的铃铛发出扰乱心神的脆响,骨棒带着恶风砸落! 言今护着阿土,且战且退,右臂或格或砸,左拳如电,每一击都势大力沉,将靠近的活尸轰飞、砸碎。那归墟的屏障虽然稀薄,却也有效地干扰着活尸的动作,让它们的攻击变得迟缓、扭曲。 一时间,骨骼碎裂声、嘶吼声、铃铛声不绝于耳。言今如同暴风雨中的礁石,在活尸的围攻下艰难地向着神坛移动。 他身上也添了几道伤口,是被那些锈蚀兵器和骨爪划伤的,火辣辣地疼,带着一股阴寒的腐蚀力往肉里钻,被他强行用归墟寒意逼住。 终于,他冲破了活尸的包围,踏上了神坛前方的台阶。 那些活尸追到台阶下,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界限阻隔,只是围在那里,挥舞着手臂嘶吼,不敢再上前一步。 言今喘着粗气,回头看了一眼那密密麻麻的绿火眼睛,心知这神坛附近,必有古怪。 他转过身,望向神坛之上。 那里,没有供奉任何神像。 只有一具盘膝而坐的……干尸。 干尸身上,穿着一件相对完整的、颜色深邃如夜的黑色长袍,长袍上用银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星辰图案,即便蒙尘,也隐隐流动着微光。干尸的双手,结着一个奇怪的手印,平放在膝上。它的头颅低垂,看不清面容。 而在干尸的怀中,抱着一面样式古朴、边缘有些破损的……铜镜。 镜面,正对着言今。 言今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入了那镜面之中。 镜子里,映出的,不是他此刻狼狈的模样。 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旋转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 与他右臂深处那“归墟”之力,同源,却浩瀚了何止千万倍!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二章:镜渊 那镜面里的黑暗,不是死物。它在旋转,在流淌,像是活的,带着一种冰冷到极致的、吞噬一切的意志。言今只觉得自个儿的魂儿都要被那镜子吸进去了,右臂里头那点归墟的底子,更是像见了亲娘老子,欢呼雀跃着要往外奔,拉都拉不住。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打了个激灵,硬生生把目光从镜面上扯开,额头上已是密密一层冷汗。这镜子,太邪门! “倒是机警。”一个平板无波的声音,突兀地在死寂的大殿里响起。 言今霍然转头,只见那巡夜人,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神坛一侧的阴影里,依旧是那身玄衫,纤尘不染,与这满殿的污秽破败格格不入。他正低头,用那苍白得过分的手指,轻轻拂去干尸黑袍上的一点浮尘,动作细致得近乎……虔诚。 “你一直跟着?”言今声音沙哑,带着戒备。这巡夜人神出鬼没,实力深不可测,是敌是友,难以分辨。 巡夜人没回答,只是抬起眼,那古井般的目光落在言今惊魂未定的脸上,又扫过他那条微微颤抖的右臂。“‘归墟’的种子,竟落在你这等凡胎身上,还能扛过‘引魂钟’的洗炼,没被吸干魂灵,也算异数。” 引魂钟?是指外面那口倒扣的黑铁钟?言今心头一凛。 “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巡夜人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不过是完成一桩……旧日的契约,清理一些不该存世的‘残渣’。”他的目光转向那干尸怀中的铜镜,“比如,这面‘噬渊镜’的碎片。” 碎片?如此可怕的镜子,竟然还只是碎片? “外面的活尸,庙里的布置,都是为了守护这碎片?” “守护?”巡夜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它们,不过是这碎片逸散的力量,结合此地积郁的死气怨念,滋生出来的可怜虫罢了。真正的守护者,早就死了。”他用下巴点了点那盘坐的干尸,“这位,是最后一任‘守镜人’,可惜,最终还是没能抵住镜子的侵蚀,神魂俱灭,只剩这具空壳,抱着镜子,成了这庙宇核心的一部分。” 言今看着那具黑袍干尸,心中泛起一丝寒意。连守镜人都落得如此下场,这镜子…… “你引我来此,就是为了这镜子碎片?” “引你?”巡夜人摇了摇头,“是你身上的‘归墟’气息,与这碎片同源相吸,自己撞上来的。我不过是……顺水推舟,看看你这‘种子’,能否在碎片的冲击下发芽,或者,被碾碎成灰。” 他话说得平淡,言今却听出了其中的冷酷。自己在他眼中,恐怕与那些活尸、与这守镜人干尸并无不同,都只是可供观察、可利用,也可随时舍弃的“物件”。 “现在你看到了?”言今握紧了拳头,右臂那虚软感依旧,但一股不屈的怒意却在心底滋生。 “看到了。”巡夜人点了点头,“种子虽弱,根性却韧,有点意思。”他话锋一转,“不过,这碎片,不能留了。它逸散的力量,已将这旧城化为死域,再放任下去,恐生大患。” 他朝着那干尸和铜镜,缓步走去。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铜镜的刹那,异变陡生! 那一直低垂着头的守镜人干尸,猛地抬起了头颅! 干瘪的面皮紧贴着颅骨,眼眶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面没有眼珠,只有两团与镜中一模一样的、缓缓旋转的黑暗漩涡!一股远比外面那些活尸强大百倍、凝练如实质的死寂与湮灭气息,如同潮汐般从它身上爆发开来! 它那结着手印的双手,猛地张开,十指干枯如鸟爪,带着撕裂虚空的尖啸,抓向巡夜人!爪风过处,连光线都似乎被吞噬,留下一道道扭曲的痕迹! 巡夜人似乎早有预料,身形不动,只是抬起了那只刚刚拂过灰尘的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对着抓来的双爪,轻轻一点。 “定。” 言出法随。 守镜人干尸那狂暴的动作,瞬间凝固在半空,如同被冻结在琥珀中的飞虫。连它周身那澎湃的黑暗气息,也如同遇上了克星,被一股无形的、绝对的力量强行压制、封锁在它体表尺许范围内,不得扩散。 言今看得心头骇然。这巡夜人的手段,简直匪夷所思! “执念不散,躯壳为牢,何苦。”巡夜人看着那凝固的干尸,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竟似带着一丝……怜悯? 他不再犹豫,另一只手伸出,越过那凝固的双爪,径直抓向了干尸怀中的铜镜碎片。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镜面的前一刻,那镜中旋转的黑暗,骤然沸腾!一道凝练到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声的黑色光束,如同蛰伏的毒蛇,猛地从镜面激射而出,直刺巡夜人眉心! 这一击,快得超越思维,蕴含的湮灭之力,让远处的言今都感到一阵灵魂战栗! 巡夜人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认真?他并拢的食指中指不变,只是手腕极其细微地一翻,指尖迎向了那道黑色光束。 没有声响,没有碰撞的光华。 那足以湮灭魂灵的黑色光束,在触碰到他指尖的刹那,竟如同冰雪遇阳,无声无息地消融、瓦解,化作最本源的虚无。 他的手指,终于稳稳地,按在了冰凉的镜面之上。 “尘归尘,土归土。散了吧。” 随着他平淡的话音,那面古朴的铜镜,连同镜中那沸腾的黑暗,以及被定住的守镜人干尸,一起,从底部开始,如同风化的沙雕,寸寸瓦解,化作无数细微的、闪烁着点点幽光的尘埃,簌簌飘落,最终消散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神坛之上,空空如也。 只有巡夜人那苍白的手指,依旧保持着轻按的姿势,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镜面的冰凉。 他缓缓收回手,转过身,看向言今。 “此间事了。”他说道,“你的路,还在前面。” 言今看着空荡荡的神坛,又看了看巡夜人,心中波澜起伏。这巡夜人清理了如此恐怖的碎片,语气却轻松得像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前面……是哪里?” 巡夜人没有回答,玄衫拂动,身影已如青烟般,开始变淡。 “记住,‘归墟’既是诅咒,也是钥匙。用好它,或者……被它吞噬。” 话音袅袅散去,人影已无踪。 大殿里,只剩下言今,和昏迷的阿土,以及殿外那些因为核心消散而逐渐失去活力、纷纷倒地化作枯骨的活尸。 还有那无尽的黑暗,与未知的前路。 言今扶着冰冷的石柱,看着巡夜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沉寂下去的右臂。 钥匙?打开什么的钥匙?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似乎卷入了一个远比想象中更深、更危险的漩涡。观测者,巡夜人,归墟,噬渊镜碎片……这一切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纷乱,架起阿土,朝着大殿另一侧,那似乎通往更深处的、黢黑的甬道走去。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三章:沸血沼泽 甬道又窄又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见自个儿呼哧带喘的动静,还有阿土那断断续续、游丝似的呻吟。言今架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趟,后背的衣裳早被冷汗和血污糊住了,紧贴着皮肉,又凉又腻。右臂那地方,空落落的疼,像是被人硬生生剜走了一块肉,只剩下点归墟的寒气,死气沉沉地盘在骨头缝里,吊着这条胳膊不至于彻底废掉。 不知走了多久,前头总算透出点不一样的光。不是那死气沉沉的昏黄,也不是庙里那吞人的黑,是一种……暗沉沉的、仿佛掺了血的红光。 空气也变了味儿,一股子浓烈的、甜腥中带着铁锈的气息扑面而来,呛得人直犯恶心。脚下的地也开始发软,不再是硬邦邦的石头,变成了湿漉漉、黏糊糊的泥沼,每拔一次脚,都费老鼻子劲,还带着“噗叽噗叽”的怪响。 钻出甬道,眼前豁然一阔,言今却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哪还是什么地界儿?分明是一片望不到边的、翻涌着暗红色泡沫的沼泽!那暗红的光,就是从这沼泽底下透上来的,映得整个天空都泛着一种病态的、不祥的绯红。沼泽里,看不到水,只有那种浓稠得像是半凝固血液的泥浆,咕嘟咕嘟地冒着气泡,破裂时,散发出的甜腥气更重,还夹杂着一股子腐烂的恶臭。 一些奇形怪状的、颜色同样暗红的植物,稀稀拉拉地长在沼泽里,或是从那些偶尔露出的、如同巨大骨骸般的黑色礁石缝里钻出来。它们的枝叶扭曲,像是痛苦挣扎的手臂,表面还布满了不断渗出暗红色液体的脓包。 这便是“沸血沼泽”了。比老骨头说的,还要邪性,还要让人头皮发麻。 阿土被这浓烈的气味一冲,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呕出几口带着血丝的浊物,眼看着是撑不了多久了。 言今看着眼前这片绝地,心头沉甸甸的。红碑路最近,风险也最大,尤其是那个“剥皮客”……他咬了咬牙,眼下也没别的选择了,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寻了处看起来稍微硬实点的、长着几丛暗红色硬草的土埂,将阿土小心放下,自己则蹲在边上,撕下衣摆,就着那沼泽边缘相对“干净”些的暗红色泥水,浸湿了,给他擦拭口鼻边的血污。 那泥水触手温热,滑腻异常,还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腐蚀性,擦在皮肤上,微微刺痛。 正忙活着,身后那片咕嘟冒泡的沼泽里,猛地传来一阵异样的搅动声!不是普通的气泡破裂,更像是什么东西,在泥浆底下快速穿行! 言今猛地回头,右手下意识地就往腰间摸——却摸了个空,那半截断剑早不知丢在哪儿了。他只能绷紧右臂,尽管虚弱,那点残存的归墟寒意还是被他强行催动起来,在身前凝成一圈稀薄的黑气。 “哗啦!” 泥浆破开,一道暗红色的影子,如同鬼魅般激射而出,直扑言今面门! 那东西速度极快,带起一股腥风。言今看得真切,那竟是一条通体暗红、如同由凝固血液构成的怪蛇!蛇头呈三角形,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布满细密利齿、不断滴落粘稠液体的巨口! 言今反应极快,脑袋猛地向后一仰,那血蛇擦着他的鼻尖掠过,腥臭的涎液滴落在泥地上,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他左拳顺势挥出,砸向蛇身! “噗!” 触手处,却不是预想中的坚硬或柔韧,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击打在一滩烂泥上的感觉!那血蛇的身体猛地凹陷下去,随即又迅速弹回,竟毫发无伤!它那没有眼睛的头颅诡异地一扭,再次张开巨口,朝着言今的脖颈咬来! 言今心头一凛,这玩意儿物理攻击效果不大!他不敢再用左拳硬碰,脚下发力,向后疾退,同时右臂那圈稀薄的黑气向前一涌! “嘶——!” 血蛇撞入黑气范围,发出一声尖锐痛苦的嘶鸣!它那暗红色的身体,与归墟黑气接触的地方,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侵蚀,迅速变得灰败、干瘪,冒出缕缕黑烟!它疯狂地扭动起来,想要挣脱。 言今岂容它逃脱?右臂虽然虚软,却猛地向前一探,五指如钩,带着那冰寒死寂的归墟之力,死死扣住了血蛇的七寸! “滋滋滋——” 更加剧烈的腐蚀声响起。血蛇的挣扎迅速微弱下去,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碳化,最终“啪”的一声,碎裂成无数暗红色的、失去活力的碎块,散落在泥沼中,很快被翻滚的泡沫吞没。 言今收回手,微微喘息。只是对付一条怪蛇,就让他感到一阵乏力,右臂那空落落的疼痛更加清晰了。这沸血沼泽,果然凶险异常。 他不敢再多停留,背起气息愈发微弱的阿土,选了个方向,沿着那相对硬实些的土埂,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 沼泽里危机四伏,除了那诡异的血蛇,还不时能看到一些巨大的、如同血管般搏动着的暗红色藤蔓在泥浆下蠕动,一些长着利齿、形态怪异的鱼类偶尔跃出泥浆,又迅速隐没。空气中那股甜腥致幻的气味也越来越浓,言今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神抵抗那股昏沉之感。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较为开阔的水域,水色暗红如血,水面上漂浮着一些惨白的、似乎是动物骨骼的东西。水域中央,有一小块孤零零的、露出泥浆的黑色礁石。 而就在那礁石之上,赫然立着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极其扎眼的、仿佛用新鲜人皮缝制而成的紧身衣裤,皮子还带着血丝,在暗红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泽。他脸上也覆盖着一张人皮面具,做工精细,连眉毛睫毛都栩栩如生,只是那表情,是一种永恒不变的、带着诡异微笑的模样。他手里,正拿着一把弧度诡异、薄如蝉翼的小刀,慢条斯理地……削着一截不知从什么生物身上取下的、还在微微抽搐的指骨,骨屑纷飞。 他似乎早就察觉到了言今的到来,抬起头,那面具上空洞的眼窝,精准地“看”向了言今,以及他背上昏迷的阿土。 一股远比那些血蛇、藤蔓更加阴冷、更加纯粹的恶意,如同实质的蛛网,瞬间笼罩了言今全身。 剥皮客! 他停下了削骨的动作,将那把小刀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用一种如同刀片刮擦玻璃般的、令人牙酸的尖细嗓音,轻轻笑了起来: “嘻嘻……新的皮子……送上门来了……”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四章:血菩萨 那笑声尖得扎耳朵,像夜猫子叫春,混着沼泽地里咕嘟冒泡的动静,搅得人心里头发毛。言今把背上的阿土又往上颠了颠,小子轻得跟片破布似的,只剩胸口那点微乎其微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口气。 剥皮客站在礁石上,歪着头,那人皮面具上的笑容僵着,空洞的眼窝在言今和他背上的阿土之间来回溜,像是在掂量哪张皮子更合心意。他手里那把小刀转得飞快,暗红的光线下,刀锋亮得刺眼。 “老的……韧,经得住折腾……”他盯着言今,尖声细语,“小的……嫩,滑溜,好上手……难选,真难选……” 言今没搭腔,浑身的筋肉都绷紧了,像张拉满了的弓。右臂空落落的疼还在持续,但那点归墟的寒气,被这生死关头一激,反倒像回光返照似的,幽幽地活泛起来,冰碴子顺着血脉往指尖窜。他知道,跟这种东西,没道理可讲,只有你死我活。 他缓缓将阿土从背上放下,让他靠在一丛硬草旁,自己则向前踏出一步,挡在了前面。脚步陷进湿软的泥里,发出令人不安的噗嗤声。 “嘻嘻……懂事……”剥皮客见他这架势,笑声更欢快了,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宠溺味儿,“知道把好料子留给我……” 话音未落,他身影一晃,竟如同没有骨头般,从礁石上飘了下来,落地无声,只有那身血淋淋的人皮衣在暗红的光里泛着湿滑的光。他速度极快,几乎是脚尖刚沾地,人就已经到了言今近前,手中那把小刀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股阴寒的锐风,直刺言今的咽喉! 快!快得只剩一道残影! 言今瞳孔猛缩,一直虚软的右臂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反应,猛地抬起,五指贲张,不闪不避,竟是直接抓向那刺来的刀锋! 他赌对了! 那薄如蝉翼的刀锋,在触碰到他掌心那层稀薄归墟黑气的刹那,竟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冰裂般的脆响,前刺的势头猛地一滞!刀身上流转的阴寒锐气,更是被那归墟的寒意瞬间侵蚀、瓦解! 剥皮客那面具上的笑容僵了一瞬,空洞的眼窝里似乎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就是这一瞬! 言今左拳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一股蛮横的、毫无花巧的力量,轰向对方那覆盖着人皮面具的脸! 剥皮客反应也是极快,脑袋猛地向后一仰,同时另一只手如同没有关节的软鞭,悄无声息地抽向言今的肋下! “砰!”“啪!” 两声几乎不分先后的闷响! 言今的左拳擦着对方的面具掠过,强劲的拳风将那人皮面具的边缘都刮得翻卷起来,露出底下些许灰败的、真正的皮肤。而他自己的肋下,也被那软鞭似的手掌抽中,一阵钻心的疼,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两人一触即分,各自退开几步。 言今捂着肋下,脸色发白,右臂那刚刚强行催谷的归墟之力再次沉寂下去,空虚无力的感觉潮水般涌来,比之前更甚。 剥皮客摸了摸被拳风刮到的面具,那永恒的笑容似乎扭曲了一下,尖细的声音里带上了怒意:“好……好的很!这张皮子,我要定了!一点点剥下来,做成灯笼!” 他身形再动,这一次,不再直来直往,而是如同鬼魅般绕着言今游走,速度快得留下道道残影,手中小刀化作点点寒星,从各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刺向言今周身要害!刀法诡异刁钻,专挑关节、眼窝、咽喉这些脆弱之处。 言今只能凭借本能和远超常人的反应速度,以及右臂那点时灵时不灵的归墟寒意,艰难地格挡、闪避。他身上不断添上新的伤口,虽然不深,但那刀锋上似乎带着某种阴毒的力量,让伤口又麻又痒,血流不止。 更要命的是,背上的阿土成了他的累赘,他不敢离开太远,活动范围被限制死了。 “噗!” 一个不慎,左肩又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浸湿了衣衫。 言今脚步踉跄,呼吸粗重如风箱,视线开始模糊。右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那点归墟的寒气,像是即将熄灭的残烛,明灭不定。 难道真要死在这里? 不甘心!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精神一振。目光扫过不远处那暗红色的沼泽,又看向状若疯魔、不断攻击的剥皮客。 拼了! 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胸口空门大开。 剥皮客果然中计,眼中闪过嗜血的兴奋,小刀如同毒龙出洞,直刺他心窝! 就在刀尖即将及体的刹那,言今不退反进,用尽最后力气向前一撞!同时右臂不管不顾地向前探出,不是抓向对方,而是抓向了……旁边沼泽里一截如同血管般搏动着的暗红色藤蔓! 那藤蔓被他一抓,仿佛被惊动的毒蛇,猛地收缩,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要将言今拖入沼泽! 而言今借着这股力道,身体猛地向侧方甩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心窝要害,但那把小刀,还是“噗嗤”一声,深深扎入了他的左腹! 钻心的剧痛传来! 与此同时,他右臂那点微弱的归墟寒意,也顺着他的手掌,传入了那暗红藤蔓之中! “嘶嗷——!” 藤蔓发出一种非人的、极其痛苦的尖啸,猛地松开言今,如同触电般缩回了沼泽深处,搅得泥浆翻涌不休。 而言今则借着那一甩之力,重重地摔在泥地里,腹部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一大片泥浆。 剥皮客拔出小刀,舔了舔刀锋上的血迹,面具上的笑容愈发扭曲:“垂死挣扎……嘻嘻……更好玩了……” 他一步步走向瘫倒在地的言今,手中的小刀再次举起。 言今视线模糊,看着那逼近的死亡阴影,意识渐渐涣散。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阿弥陀佛……” 一声清越的、仿佛带着檀香味的佛号,如同炎夏里的一缕凉风,突兀地在这血腥污秽的沼泽中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沼泽的咕嘟声,剥皮客的怪笑声,直接传入在场每一个(或者说,两个半)生灵的耳中,乃至……心神深处。 剥皮客举刀的动作猛地一僵,霍然转头。 言今也用尽最后力气,抬起沉重的眼皮,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不远处,那暗红色的水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叶小小的扁舟。舟身是一种温润的、仿佛玉石般的白色,与这污秽的沼泽格格不入。舟上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袭月白色的僧袍,纤尘不染,手持一串乌木念珠,面容俊秀恬淡,眉眼间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慈悲之意。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白光,将周遭那暗红污秽的气息都驱散了几分。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舟上,赤足,仿佛脚下不是那沸腾的血沼,而是清澈的莲池。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那白衣僧人看着剥皮客,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施主杀孽缠身,何不放下屠刀?” 剥皮客死死盯着那僧人,面具下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护食般的低吼。他似乎对这僧人极为忌惮,又极为……憎恶。 “血菩萨……”他嘶声道,声音里充满了怨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你……你又来坏我好事!” 被称作“血菩萨”的白衣僧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地上重伤的言今和昏迷的阿土,悲悯之色更浓:“此二人与佛有缘,不该命绝于此。施主,请回吧。” 剥皮客握刀的手剧烈颤抖着,似乎在极力抵抗着什么。他看看言今,又看看血菩萨,最终,发出一声极其不甘的、如同夜枭般的尖啸,身影一晃,化作一道血影,迅速消失在沼泽深处的迷雾里。 血菩萨这才将目光完全投向言今,缓步从舟上走下。他赤足踩在暗红色的泥浆上,那污秽的泥水竟无法沾染他分毫,所过之处,泥浆如同被净化般,暂时恢复了泥土的本色。 他走到言今身边,蹲下身,查看了一下他腹部的伤口,又看了看他那条异样的右臂,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 “好重的煞气,好深的因果……”他轻声自语,随即伸出那如玉般的手指,在言今伤口周围轻轻点了数下。 一股温润平和的暖流涌入体内,那刀伤处的阴寒剧痛竟瞬间减轻了大半,流血也止住了。言今只觉得一股困意袭来,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那血菩萨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归墟为引,雷煞为躯……这条路,可是不好走啊……”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五章:莲舟渡 言今像是沉在了一锅温吞吞的米粥里,四周暖洋洋,软乎乎,那剜心剔骨的疼,还有右臂里头空落落的虚,都给这暖乎气儿一点点化开了。他费力地掀开眼皮,先瞅见的是头顶一片素净的、带着淡淡檀香味的白色帐子顶,不是庙里那吞人的黑,也不是沼泽那病态的红。 他动了动,身子底下是硬中带软的木板,随着某种轻微的摇晃,发出“咿呀”的轻响。他偏过头,透过半卷的竹帘往外瞧,外头是那片熟悉的、咕嘟冒泡的暗红沼泽,只是离得远了,看着没那么瘆人。自己这是在……船上? “醒了?”一个平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言今猛地转头,只见那白衣僧人——血菩萨,正盘膝坐在不远处的船板上,手里依旧捻着那串乌木念珠,眉眼恬淡地看着他。阿土蜷在船舱另一头,盖着件素色的薄毯,呼吸均匀,脸色也好了不少,竟像是睡着了。 “是前辈救了在下?”言今挣扎着想坐起来,腹部的伤口却传来一阵牵扯的痛,让他倒抽一口凉气。 “莫动。”血菩萨抬手虚按,一股柔和的力道便托着言今,让他缓缓靠坐在了舱壁上。“你伤势不轻,煞气入体,又损了本源,需好生将养。” 言今低头看了看,腹部的伤口已被洁白的细布妥善包扎好,渗出的血迹很淡。他活动了一下右臂,那空落落的虚软感还在,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钻心地疼,归墟的寒气也沉寂下去,不再躁动。他抱拳,哑声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血菩萨微微摇头:“缘分使然,不必言谢。”他目光落在言今那异样的右臂上,停顿片刻,“你这手臂,非比寻常。‘归墟’之力,乃天地间至阴至暗之本源,寻常修士沾染一丝,便是神魂俱灭的下场。你竟能以其为骨,更融入了霸道酷烈的雷煞……怪哉,怪哉。” 言今心头微动,这血菩萨眼力毒辣,似乎知道不少。“晚辈也是机缘巧合,被迫为之。” “被迫?”血菩萨捻动念珠的手指顿了顿,抬眼看他,那悲悯的眼中似乎看透了什么,“命运如丝,看似杂乱,实则皆有脉络可循。你走到今日这一步,未必尽是偶然。” 他不再深究,转而问道:“你们欲往何处?” 言今沉默了一下。观测者只说走出漏檐斋,巡夜人提过“路在前面”,老骨头指了三条道,如今沸血沼泽算是闯过来了,可前路茫茫。“晚辈……不知。” 血菩萨似乎并不意外,伸手指向前方沼泽的尽头。那里,隐约可见一片浓郁的、仿佛化不开的墨绿色阴影,与沼泽的暗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是‘哑默林’。”血菩萨道,“林如其名,入者皆需守‘静默’之规,否则,永堕无声地狱。过了哑默林,或可见到‘回音谷’,那里,或许是你们的一个去处。” 回音谷?言今记下了这个名字。 “前辈可知‘观测者’与‘巡夜人’?”他忍不住问道。这两个神秘强大的存在,像两团迷雾,萦绕在他心头。 血菩萨捻动念珠的手指微微一顿,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凝重? “观测万物,巡夜幽冥……”他低声吟诵般说道,“皆是行走于规则边缘的存在。你既与他们有了牵扯,便是踏入了更大的因果漩涡。福祸,难料。” 他不再多言,闭上双眼,默默诵经。小小的舟船上,只有木桨划破水波的轻响,和他那低沉平和的诵经声,在这污秽的沼泽中,开辟出一方难得的净土。 言今靠在舱壁上,看着血菩萨那恬静的侧影,心中却波澜起伏。观测者看似随意,却步步引导;巡夜人冷漠强大,手段通天;如今又遇上这慈悲神秘的血菩萨……自己这条命,仿佛成了棋盘上的棋子,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拨弄着。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赭红色的、蕴含着毁灭与新生两种极端力量的手臂。 归墟……钥匙?到底要打开什么? 小舟平稳地行驶在暗红的沼泽上,那些诡异的血蛇、藤蔓,似乎都对这叶小舟,或者说对舟上的人,避之唯恐不及。偶尔有那不开眼的怪鱼跃出水面,尚未落下,便被一层无形的柔和白光轻轻推开,落入泥浆中,不敢再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小舟轻轻一震,靠了岸。 前方,便是那片死寂的、墨绿色的哑默林。林中树木高大异常,枝叶繁茂得几乎不透光,颜色是一种沉郁得近乎发黑的绿。林子的边缘,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用一种扭曲的、仿佛被强行扼住喉咙的文字,刻着两个大字: 哑默 仅仅是看着那两个字,便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仿佛连呼吸都要不由自主地放轻、放慢。 血菩萨站起身,对言今合十道:“前路凶险,贫僧只能送二位至此。入林之后,切记,‘静’是唯一的生路。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遭遇什么,不可言,不可语,不可发出任何声响。” 他又看了一眼言今的右臂,补充道:“你臂中之力,与这林子的‘静’规则相冲,务必小心压制,否则,恐生不测。” 言今郑重地点了点头,背起依旧昏睡的阿土,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他转身,对着血菩萨深深一揖:“前辈恩德,言今铭记。” 血菩萨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驾着小舟,缓缓调头,驶回了那片暗红的沼泽,身影很快被升腾的雾气遮掩。 言今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看向那片死寂的、仿佛巨兽张开大嘴等待猎物入口的墨绿色森林。 静默之林。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周身气息尽可能收敛,连右臂那点归墟的寒意也死死压住,然后,迈出了踏入林中的第一步。 脚步落在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上,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这绝对的寂静里,却显得异常刺耳。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六章:失语者 脚底板落在那厚厚的、不知腐烂了多少年的落叶层上,声音闷闷的,像是踩在了吸水的棉絮上,饶是言今刻意放轻了力道,那点微乎其微的“噗嗤”声,在这死一样的寂静里,也放大了十倍,敲打着他的耳膜,更敲打着他的心。 林子里暗,是真暗。头顶那些墨绿色的、肥厚得近乎诡异的树叶,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把外头那点昏惨的光挡得严严实实,只有些微弱的、不知从何处缝隙漏下来的、惨绿色的幽光,勉强勾勒出周遭扭曲盘绕的树干和低垂的藤蔓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陈腐的、带着湿泥和某种植物汁液混合的沉闷气味,吸进肺里,沉甸甸的。 静,也是真静。除了他自己那被无限放大的心跳和呼吸声,再无半点声响。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似乎都绕开了这片林子,不敢惊扰。 他背着阿土,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小心,像是走在铺满薄冰的湖面上,生怕哪一下用力不对,就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右臂里头那点归墟的寒气,被他死死摁住,缩在骨头缝里,不敢泄露分毫。血菩萨的警告言犹在耳。 林子里的树木长得奇形怪状,许多树干上布满了类似人脸的扭曲纹路,在惨绿的光线下,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发出无声的呐喊。一些粗大的藤蔓从树枝上垂落,如同绞索,随着他走过带起的微弱气流,轻轻晃动。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小片相对开阔的空地。空地的中央,竟然有一口井。井口是用粗糙的白色石头垒成的,看着有些年头了,石头上爬满了暗绿色的苔藓。 而井边,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言今,佝偻着身子,穿着一身用某种韧性极强的暗绿色藤蔓和宽大树叶简单编织而成的衣物,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他(或者她)的头发是灰白色的,干枯得像秋天的野草,长长地披散下来。 言今的脚步顿住了。血菩萨说过,林子里不能信任何“像人的”东西。可这人……似乎没有敌意?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垂着头,看着井口,一动不动,像个雕塑。 就在言今犹豫着是绕开还是上前时,那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那是一张布满深深皱纹的老妇人的脸,皮肤是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澈,像是两潭深秋的泉水,里面没有惊诧,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看透了岁月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她看着言今,又看了看他背上昏迷的阿土,然后,抬起一只枯瘦的手,食指竖在苍白的嘴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言今心头微松,这老妇人,似乎并非那些诡异的“影傀”或者活尸。他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老妇人见他领会,便不再看他,又转回头,默默地望着那口井,眼神空洞,仿佛透过井口,看到了什么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言今不敢打扰,背着阿土,准备从空地边缘悄悄绕过去。 然而,就在他经过那口井,与老妇人错身而过的刹那,异变发生了! 他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一块半埋在落叶下的、松动的白色小石子被他踢得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咕噜”的声响! 这声音,在这绝对的寂静里,不啻于一道惊雷! 言今浑身汗毛瞬间炸起!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一直静坐的老妇人猛地转过头,那双清澈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极度惊恐的神色!她张开嘴,似乎想发出警告,但喉咙里只挤出一点破碎的、无声的气流! 而林子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墨绿色阴影里,猛地亮起了两点……不,是四点、八点……无数点惨白色的光! 如同骤然睁开的、冰冷的、没有瞳孔的眼睛! 紧接着,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砂纸在摩擦的“沙沙”声,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由远及近,速度极快!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直透骨髓的寒意,所过之处,连那些扭曲的树干似乎都在微微颤抖! 老妇人猛地站起身,脸上再无平静,只剩下绝望的焦急。她用力朝着言今挥手,指向林子更深处的一个方向,嘴唇飞快地开合,做着“快跑”的口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言今来不及多想,背紧阿土,朝着老妇人指的方向,发足狂奔! 他不再顾忌脚下的声响,此刻,逃命要紧! 那“沙沙”声如影随形,紧追不舍!他甚至能感觉到,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带着浓烈的死寂气息,已经追到了他的身后! 他猛地回头瞥了一眼,只见那惨白色的光点已然逼近,隐约能看清,那是一个个如同由灰白色石膏塑造而成的人形生物!它们没有五官,身体表面光滑得诡异,移动时不是行走,而是如同滑行般贴地而来,速度快得惊人! 静默守卫! 言今心头骇然,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在扭曲的林木间拼命穿梭。右臂那被压制的归墟寒意,在这生死关头再次躁动起来,似乎想要破体而出,对抗那追来的死寂。 不能!血菩萨说过,动用力量会引来更可怕的东西! 他强行压下右臂的异动,只凭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和远超常人的体力狂奔。 前方的树木似乎稀疏了一些,隐约能看到更远处透来一点不一样的光。 快到了!林子边缘! 就在他即将冲出这片墨绿色地狱的刹那,脚下猛地一绊!似乎是踩中了一条横生的、坚韧的藤蔓! 他重心顿失,带着背上的阿土,向前猛地扑倒! 而身后,那“沙沙”声已然近在咫尺!一股冰冷的、带着湮灭气息的风,吹起了他后颈的头发! 完了! 他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瘦小的身影猛地从斜刺里冲出,正是那井边的老妇人!她不知何时竟跟了上来,此刻脸上带着一种决绝,张开双臂,竟是直接迎向了那些扑来的静默守卫!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她那枯瘦的身体,死死拦在了言今和那些惨白怪物之间! 为首的一个静默守卫那光滑的面部猛地“裂开”一道缝隙,如同张开的巨口,一股无形的、恐怖的吸力瞬间笼罩了老妇人! 老妇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失去光泽,她张着嘴,眼中充满了痛苦,却依旧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那无声的呐喊,凝固在她绝望的脸上。 言今看得目眦欲裂,想要起身,却浑身脱力。 就在这时,他背上的阿土,不知是被颠簸惊醒,还是被那恐怖的死寂气息刺激,竟猛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呓语: “娘……” 这声音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然而,就是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声响,却像是往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水! 所有扑向老妇人的静默守卫,动作猛地一僵,那惨白色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了言今和阿土的方向! 那无形的吸力骤然转移! 言今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和阿土,要将他们的魂灵都从躯壳里扯出去! 他眼前发黑,意识瞬间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似乎看到,那被吸力暂时放开的老妇人,用尽最后力气,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的怀里。触手冰凉,带着井水的湿气。 然后,是无边的黑暗,与死寂。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七章:回音谷 像是从一场溺水的噩梦里猛地挣出来,言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叶子火辣辣地疼。眼前不再是那片吞人的墨绿和惨白,取而代之的,是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的……天光。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长满了柔软青草的山坡上,身下是厚实绵密的草甸,带着雨后初晴的湿润气息。天空是一种澄澈的、近乎透明的蓝,几缕薄纱似的云彩慢悠悠地飘着,阳光暖融融地洒下来,驱散了骨髓里从哑默林带出来的阴寒。 他猛地坐起身,第一时间看向身旁。阿土就躺在他边上,依旧昏迷着,但脸色红润了些,呼吸平稳悠长,像是睡着了。他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即感到怀里有个硬物硌着。 低头一看,是块巴掌大小的、被打磨得十分光滑的白色石头,形状不规则,触手冰凉,表面还带着些许未干的水汽。这是……那哑默林中的老妇人塞给他的?他仔细端详,石头表面隐隐有些天然的、如同水波般的纹路,看不出什么特异。 他将石头揣进怀里,又检查了一下自身。腹部的伤口似乎愈合了不少,只剩下隐隐的钝痛。右臂依旧虚软,归墟的寒气蛰伏着,但那种空落落的撕裂感减轻了许多。他站起身,极目远眺。 这里是一处山谷,四周是连绵的、长满了苍翠树木的山峦,将他所在的这片草坡环抱其中。山谷不算大,中央有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蜿蜒穿过,水声潺潺,叮叮咚咚,像是敲击着玉磬。与之前经历的血雷渊、漏檐斋、噬骸列车、沸血沼泽、哑默林相比,这里简直像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 这就是……回音谷? 他背起阿土,朝着山谷中央那条溪流走去。脚踩在柔软的草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与溪流声、偶尔响起的几声清脆鸟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曲生机盎然的自然之音,洗涤着他饱经磨难的心神。 走近溪流,水质清冽,能看见底下圆润的鹅卵石和游动的小鱼。他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甘甜清润,带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顺着喉咙下去,连四肢百骸都舒坦了几分。 他寻了处平整的溪边大石,将阿土放下,自己也坐在旁边,撩起溪水清洗脸上和身上的污垢血痂。冰凉的溪水刺激着皮肤,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正洗着,身后传来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 “远来的客人,这谷中的水,可还合口?” 言今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褂、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拄着一根青竹杖,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老者面容清癯,眼神澄澈,带着一种山野之人特有的豁达与从容。 “老人家。”言今站起身,抱拳行礼,“此处可是回音谷?” “正是。”老者捋了捋胡须,走到溪边,也蹲下身,用手拨弄着清凉的溪水,“看二位模样,是从那‘哑默林’里出来的?能全须全尾地走到这儿,不容易。” 言今心中微凛,这老者看似寻常,却一语道破他们的来路。“侥幸而已。还多亏了一位林中前辈相助。” “哦?”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哑默林中的‘失语者’……竟会出手相助外人?看来,你二人与她有些缘分。”他不再深究,目光落在昏迷的阿土身上,“这位小友神魂受创不轻,需静养些时日。若是不嫌弃,可到老夫的草庐暂住。” 言今正愁无处可去,闻言感激道:“多谢老人家收留,打扰了。” “不妨事,不妨事。”老者摆摆手,站起身,“这山谷里,许久没来生人了,老头子我也闷得慌。跟我来吧。” 他拄着竹杖,在前引路。言今背起阿土,跟在后面。 沿着溪流向上游走了约莫一里地,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出现了一座依山傍水搭建的简陋草庐。庐前用篱笆围了个小院,院里种着些寻常菜蔬,几只土鸡在悠闲地啄食,一派恬淡的田园景象。 老者将言今二人引到一间干净的厢房,帮着把阿土安顿在铺着干草的床铺上。 “老夫姓陶,山谷里的人都叫我‘听泉翁’。”老者自我介绍道,又指了指窗外,“这山谷没什么特别,就是安静,适合养伤,也适合……听听自己个儿心里的动静。” 言今再次道谢。听泉翁笑了笑,便出去张罗些吃食了。 言今坐在床边的木墩上,看着阿土熟睡的脸,又摸了摸怀里那块冰凉的石头,心中思绪纷杂。这一路行来,诡异凶险,如今乍入这安宁之地,反倒有些不适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山谷里的风带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吹进来,沁人心脾。远处的山峦叠翠,近处的溪流潺潺,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那么……真实。 然而,当他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窗外那平滑如镜的溪面时,却猛地一怔。 溪水的倒影里,映出的不是他此刻疲惫却平静的脸。 而是一张……扭曲的、充满了无尽怨恨与疯狂的面孔!那双眼睛,是他熟悉的,属于“言今”的,却又截然不同,里面燃烧着毁灭一切的黑色火焰! 他心头剧震,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 溪水中,只剩下他自己那张带着惊疑不定的、苍白的脸。 是幻觉?还是…… 他想起听泉翁的话——“适合听听自己个儿心里的动静。” 这回音谷,回的不是山谷的声音,而是……人心的回响?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臂,看着那赭红色的、蕴含着归墟与雷煞之力的筋肉。 那溪水中映出的疯狂面孔,是这手臂深处那“归墟”黑暗的投影?还是……他自己内心深处,被一次次背叛与绝望滋养出的,另一张脸? 窗外,阳光正好,溪水叮咚。 言今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爬上了脊梁。 这看似祥和的回音谷,恐怕,并不简单。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八章:谷中诡音 日头打西边斜过来,把草庐的影子拉得老长,暖烘烘的光透过窗棂子,在泥地上画出几道明晃晃的格子。阿土还在睡,呼吸匀停,脸上有了点活人气。言今坐在门槛上,眯缝着眼,看院子里那几只肥母鸡踱方步,脑子里却还转着晌午溪水里那张扭曲的脸。 听泉翁端了个粗陶碗过来,里头是熬得稀烂的米粥,冒着热气。“趁热吃,谷里没啥好东西,就这点米还凑合。” 言今接过碗,道了谢。粥是温的,米香朴实,几片不知名的野菜叶子浮着,青翠可爱。他舀了一勺送进嘴里,胃里顿时暖了起来。 “陶翁,”他咽下粥,状似随意地问道,“这谷名‘回音’,可有什么讲究?” 听泉翁在他旁边蹲下,摸出别在腰后的旱烟袋,不紧不慢地塞着烟丝。“讲究?也说不上。”他划亮火镰,点燃烟锅,嘬了一口,青灰色的烟雾慢悠悠散开,“就是这山谷啊,有点邪性。你心里头是啥动静,它就能给你‘回’出啥动静来。好的,坏的,藏得再深,搁这儿都瞒不住。”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条潺潺的小溪:“瞧见没?那水声,听着是叮叮咚咚,欢实得很。可你要是心里头揣着事儿,烦着,恼着,再听那水声,保不齐就变成呜咽,变成哭嚎。” 言今心里咯噔一下。晌午那倒影…… “不光是水。”听泉翁吐个烟圈,眯眼望着远山,“风过林子,鸟雀叫唤,甚至你自个儿走路的脚步声,到了这儿,都带着股‘回响’的味儿。心思越重,那回响就越清楚,越……戳心窝子。” 正说着,一阵山风掠过,吹得院外那片竹林哗哗作响。那竹涛声入耳,言今初时只觉得清越,可听着听着,那声音里头,竟似夹杂进了些许极细微的、如同金铁刮擦般的杂音,刺得他耳膜微微发痒。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听泉翁瞥了他一眼,没做声,只默默抽着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谷里起了薄薄的暮霭,远山近树都模糊了轮廓。听泉翁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草屑:“天擦黑了,谷里晚上凉,早些歇着。夜里要是听见什么怪动静,别搭理,蒙头睡你的觉就是。” 他佝偻着背,踱回了自己的那间正屋。 言今也回到厢房,掩上门。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将他和阿土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晃悠悠。阿土依旧沉睡,言今却毫无睡意。他盘膝坐在床铺对面的草垫上,尝试调息,想理顺右臂里那依旧滞涩的气息。 可一闭上眼,哑默林中那老妇人无声的呐喊,静默守卫冰冷的注视,沸血沼泽剥皮客那尖细的笑声,还有溪水中那张疯狂的面孔……便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乱转。心,静不下来。 窗外,彻底黑透了。山谷的夜,静得吓人。没有虫鸣,没有蛙叫,连风声都歇了。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能压碎骨头的寂静,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言今心神倦怠,将睡未睡之际,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声音,飘飘忽忽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那声音很杂,很乱,像是许多人在同时低声说话,却又听不清任何一个字眼,只感觉到一股子浓郁的、化不开的怨毒、悔恨、不甘、疯狂……种种负面情绪,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无形的暗流,冲刷着他的心神。 他猛地睁开眼,那窃窃私语声却又消失了。 是幻觉?他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只有死寂。 他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太过疲惫。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那声音又来了!这一次,更清晰了些,仿佛就在窗外,贴着墙根! “……恨啊……” “……凭什么……” “……都该死……” “……一起……毁了吧……” 破碎的、充满恶意的词句,夹杂着阴冷的笑声和压抑的哭泣,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脑子里! 言今霍然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窗外,月光清冷,洒在寂静的院落里,空无一人。只有那棵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变形,张牙舞爪地投在地上。 那窃窃私语声,在他开窗的瞬间,又消失了。 他关上窗,声音复又响起,这一次,仿佛直接响在了这间厢房之内!围绕在他的身边,床榻之间,甚至……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瞧啊……他怕了……” “嘻嘻……这条胳膊……真好看……” “拿来……给我……” “心里的火……烧起来……”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挑动着他内心深处那些被强行压下的黑暗念头。右臂那归墟的寒意,竟被这声音引动,开始不受控制地丝丝外溢,冰凉的触感顺着肩膀蔓延,让他半边身子都泛起鸡皮疙瘩。 他看到阿土在睡梦中不安地蹙起了眉头,似乎也受到了影响。 不能这样下去! 言今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想起了听泉翁的话——“别搭理,蒙头睡你的觉”。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与右臂的异动,重新盘膝坐下,眼观鼻,鼻观心,试图摒弃杂念,守住灵台一点清明。 那诡异的私语声见他不再反应,似乎更加焦躁,音调变得尖利,如同指甲刮擦玻璃,各种恶毒的诅咒和诱惑变着花样往他耳朵里钻。 言今额角渗出冷汗,身体微微颤抖,却始终紧守心神,不为所动。 渐渐地,那声音似乎耗尽了力气,开始减弱,变得断断续续,最终,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了。 厢房里,重归寂静。只有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阿土平稳的呼吸声。 言今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看了一眼窗外,月色依旧清冷。 这回音谷的夜,果然难熬。 他摸了摸怀里那块从哑默林带出来的、依旧冰凉的石头,心中疑窦丛生。那老妇人给他这个,究竟是何用意? 而此刻,草庐正屋的窗户后面,听泉翁那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正静静地注视着言今所在厢房的方向,苍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山谷深处,那潺潺的溪流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夜色的加深,缓缓睁开了“眼睛”。 沉默纪元 第一百三十九章:心猿意马 天蒙蒙亮,山谷里起了雾,白茫茫一片,把草庐、溪流、远山都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些影影绰绰的轮廓。鸡还没叫,四下里静得出奇,连那惯常的溪流声,也被浓雾吞得只剩一丝呜咽。 言今一宿没合眼,眼皮子沉得像坠了铅,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昨夜里那鬼哭狼嚎的私语声是消停了,可心里头那点被撩拨起来的阴火,却没那么容易摁下去。右臂里头那归墟的寒气,也跟醒了盹似的,丝丝缕缕地往外渗,冰得他半边身子发木。 他推开厢房门,带着湿意的冷雾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噤。院子里空荡荡的,听泉翁那屋门还关着。他走到溪边,掬了捧冰凉的溪水拍在脸上,试图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些。 水面映出他疲惫的脸,眼窝深陷,胡茬青黑。他看着水中的自己,那昨日的幻象并未出现,可心底深处,却总悬着点什么,沉甸甸的,坠得慌。 “起得早啊。”听泉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晓得什么时候出来的,拄着那根青竹杖,立在雾里,像个影子。 言今转过身,点了点头:“陶翁早。” 听泉翁走到溪边,蹲下身,也洗了把脸,然后撩起衣襟擦了擦,动作慢条斯理。“夜里,没睡踏实?” 言今没隐瞒:“听见些动静。” “嗯。”听泉翁并不意外,站起身,望着被浓雾锁住的山谷,“这谷啊,白日里看着是个清净地,一到晚上,就成了面照妖镜。心里头有啥腌臜东西,都给你显出来。熬得过去,算是过了道坎;熬不过去……”他顿了顿,没往下说,转而道,“你那小友,今日气色好了不少,估摸着快醒了。醒了也好,多个人,谷里也热闹些。” 言今看向厢房方向,阿土若能醒来,自然是好事。 “今日雾大,山里头湿气重,老夫去后山采点祛湿的草药。”听泉翁说着,便拎起墙角一个旧竹篓,慢悠悠地朝着后山小径走去,身影很快没入浓雾之中。 言今回到厢房,阿土果然已经醒了,正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打量着这陌生的环境。看见言今进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没什么力气。 “别动,躺着。”言今走过去,扶他重新躺好,又端了碗温水喂他喝下。 “言……言大哥,这是哪儿?俺们……逃出来了?”阿土声音虚弱,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 “嗯,逃出来了。这是个叫回音谷的地方,暂时安全。”言今简略地说道,没提夜里那些诡音。 阿土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急忙问道:“那……那‘圣物’呢?” 言今从怀里掏出那被脏布紧紧包裹的长条状物件,递给他。阿土接过去,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命根子,眼泪又下来了:“还好……还好没丢……这是俺们村……” 言今没多问,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过去和必须守护的东西。 接下来的两三日,山谷里风平浪静。白日里,听泉翁或是打理他那小菜园,或是进山采药,偶尔指点言一些辨识草药、调理内息的法子,虽都是些粗浅的养生之道,却也中正平和,对言今稳定心神、调养右臂暗伤颇有裨益。阿土身体底子好,恢复得也快,已经能下地慢慢走动了,只是依旧沉默寡言,常常抱着他那“圣物”,望着溪流发呆。 那夜里的诡异私语声,再未出现。山谷依旧安宁,溪流潺潺,鸟鸣清脆。 然而,言今心里的那点不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随着这过分的宁静,日益滋长。右臂里的归墟寒气,在听泉翁那些平和气息的调理下,确实沉寂安稳了许多,可那种被“驯服”的感觉,却让他隐隐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那不是沉寂,而是被某种更庞大的、更不动声色的力量,暂时安抚、压制住了。 这日晌午,日头正好,驱散了连日的雾气。言今坐在溪边大石上,看着清澈见底的溪水发呆。阿土在不远处,笨拙地帮着听泉翁给菜地浇水。 溪水中,他的倒影清晰。他看着那张依旧带着风霜却平静了许多的脸,忽然,心底毫无征兆地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破坏点什么的冲动。 这念头来得突兀而猛烈,像一头被囚禁已久的凶兽,猛地撞开了牢笼!与此同时,右臂深处那沉寂的归墟寒意,如同被点燃的油,轰然腾起!一股冰冷死寂、却又狂暴无比的力量,顺着臂骨疯狂上涌,直冲脑海! 他眼前一花,溪水中的倒影瞬间扭曲!那张脸变得狰狞,眼中燃烧着黑色的火焰,嘴角咧开一个疯狂的笑容! 不! 他心中警铃大作,猛地闭上眼睛,双手死死抱住头颅,用尽全部意志去对抗那股突如其来的毁灭冲动和右臂的暴走! “言大哥!”阿土惊叫一声,扔下水瓢跑了过来。 听泉翁也停下手中的活计,望向这边,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那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数息之后,言今浑身冷汗淋漓,瘫坐在大石上,大口喘着气,右臂那暴走的力量如同退潮般缩回,只留下更加深重的虚脱感和一阵阵后怕的寒意。 “心猿意马,最难降伏。”听泉翁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看着言今,缓缓道,“尤其是你心里头关着的那头……可不只是‘猿马’那么简单。外力能压一时,压不了一世。你得自己找到拴住它的缰绳。” 言今抬起头,看着听泉翁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涩声道:“请陶翁指点。” 听泉翁摇了摇头:“老夫指点不了。每个人的‘缰绳’都不一样。或许是个人,或许是件事,或许是个念想。”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言今怀里的方向——那里揣着哑默林老妇人给的石头,“也或许,是段你没弄明白的‘缘法’。” 他不再多说,转身继续去侍弄他的菜地。 言今摸着怀里那块冰凉的石头,又看了看身旁一脸关切的阿土,还有这看似祥和却处处透着诡异的山谷。 拴住心猿意马的缰绳…… 他到底,该去哪里寻找? 而山谷更深处的溪流之下,那双一直悄然“注视”着这里的“眼睛”,在言今右臂力量暴走的瞬间,似乎……微微眨动了一下。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章:水镜玄机 那块从哑默林带出来的白石头,在怀里揣了好几天,冰冰凉,贴着皮肉,倒成了个醒神的物件。言今没事就摸出来瞧瞧,对着日光,对着溪水,翻来覆去地看。石头就是石头,除了那水波似的天然纹路,再寻常不过。听泉翁那话里的机锋,他却咂摸不出味儿来。 阿土是好利索了,成日里除了抱着他那“圣物”,就是帮着听泉翁劈柴、挑水,勤快得不像话,话却依旧少,眼神里总藏着点惊弓之鸟的怯。言今看着他,就像看到刚出那“词律”末世、惶惶不可终日的自己。 这日午后,日头毒了些,晒得人懒洋洋。言今揣着石头,又踱到溪边,寻了处树荫坐下。溪水清浅,水底的鹅卵石圆润光滑,被阳光一照,泛着温润的光。他百无聊赖,将手里那块白石头,轻轻抛进了溪水里。 “噗通”一声轻响,石头沉底,落在几块卵石之间,惊走几尾小鱼。 言今本没在意,正要起身离开,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那沉底的白石头周遭的水流,似乎……滞涩了一瞬?紧接着,以那石头为中心,一圈圈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缓缓荡漾开来。 那涟漪并非寻常水波,颜色似乎更深些,带着一种微弱的、如同月光般的清辉。 他心头一动,重新蹲下身,凝神细看。 那涟漪一圈圈扩散,所过之处,溪水仿佛变得更加澄澈、通透,水底的砂石、游鱼,都变得异常清晰。而当涟漪触及到溪流中一些较大的、表面平滑的卵石时,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卵石光滑的表面,竟如同镜面般,隐约映照出了一些……模糊的影像! 不是当下溪边的景象,而是一些破碎的、晃动的画面片段! 言今屏住呼吸,凑得更近些,目光死死盯住一块离白石头最近的、足有脸盆大小的深色卵石。 那卵石的“镜面”上,先是闪过一片熟悉的、墨绿色的、令人窒息的森林景象——是哑默林!紧接着,画面一转,出现了那口白色的石井,和井边老妇人那悲怆绝望、无声呐喊的脸!画面快速切换,老妇人似乎在向他拼命示意着什么,手指指向井中,嘴唇飞快开合,然后,便是静默守卫那惨白色的身影扑来……最后,是她在被吸力攫住的最后一刻,将这块白石头塞进他怀里……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卵石表面恢复了正常,只映出言今自己那张写满震惊的脸。 他心脏狂跳,呼吸都急促起来。这石头……竟能引动溪水,显化过往片段?是那老妇人留下的讯息? 他强压住心头的激动,目光扫向溪流中其他几块被涟漪波及的、较大的卵石。 另一块卵石上,映出的却是沸血沼泽的景象!暗红的泥浆,剥皮客那诡异的笑容,血菩萨那悲悯的身影,小舟远去……画面破碎而快速。 还有一块,映出了旧城废墟中,那口倒扣的黑铁钟,以及丧钟响起时,自己痛苦抱头的模样…… 这些卵石,如同一个个破碎的镜子,将言今这一路行来的关键节点,一一映照出来!虽然模糊断续,却足够震撼! 他猛地想起听泉翁的话——“或许是段你没弄明白的‘缘法’”。难道指的就是这个?这石头,是那哑默林中的老妇人,用某种特殊方法留下的……记录?或者,是钥匙? 他伸手,想要将溪底那块白石头捞起来,仔细研究。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水面的刹那,异变再生! 所有映照出画面的卵石,镜面猛地一闪,所有的影像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郁得化不开的、旋转的黑暗!与他在旧城废墟庙中,从那“噬渊镜”碎片里看到的景象,一模一样! 这股黑暗仿佛具有生命,从那些卵石的“镜面”中逸散出来,丝丝缕缕,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污染了周围的溪流!清澈的溪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浑浊、黯淡,散发出一种与归墟同源的、冰冷死寂的气息! 而溪流更深处,那双一直悄然存在的“眼睛”,在这黑暗气息弥漫开来的瞬间,猛地……睁大了! 一股庞大、古老、带着无尽岁月沉淀下来的沉郁与悲伤的意念,如同沉睡的巨龙被惊动,缓缓苏醒,顺着被污染的溪水,逆流而上,朝着言今所在的位置,弥漫过来! 言今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压力,瞬间笼罩全身!那不是物理上的力量,而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直指灵魂本源的威压!右臂中的归墟寒气,在这股同源却浩瀚无匹的意念面前,竟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瑟瑟发抖,蜷缩成一团,不敢有丝毫异动!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甚至连思维都仿佛被冻结。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溪水中的黑暗愈发浓郁,看着那股沉郁悲伤的古老意念,如同潮水般,即将将他吞没! “唉……” 一声悠长的、仿佛跨越了无尽光阴的叹息,直接在言今的心神深处响起。 这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疲惫、哀伤、悔恨、还有一丝……解脱? 随着这声叹息,那弥漫而上的沉郁意念,在即将触及言今的刹那,忽然变得柔和了些许,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溪水中的黑暗也开始缓缓回流、收缩,最终,重新汇聚到了溪底那块白石头周围,将其紧紧包裹。 白石头上,那些水波般的纹路,此刻竟亮起了微弱的、幽蓝色的光芒,与周遭的黑暗泾渭分明,却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一个模糊的、由水流和光影构成的、极其淡薄的女子虚影,缓缓从那白石头上方浮现出来。虚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长发,身形窈窕,却透着一股亘古的沧桑与寂寥。 那虚影“看”向言今,或者说,是看向他右臂的方向。 一段破碎的、带着强烈情感波动的意念,断断续续地,传递到言今的意识中: “……同源……而又……不同……” “……钥匙……不全……” “……小心……‘他们’……在找……” “……找到……其他的……‘镜’……” 虚影摇晃了几下,似乎维持形态极为费力。她最后“看”了一眼言今,那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看到了他灵魂深处某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东西。 然后,虚影溃散,重新化作点点幽蓝的光,没入白石头之中。溪水中的黑暗也彻底收敛,白石头上幽蓝的光芒渐渐黯淡,恢复成原本那平平无奇的模样。 溪流,重归清澈。水声潺潺,阳光明媚。 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 言今瘫坐在溪边,浑身被冷汗湿透,大口喘着气,心脏还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他死死盯着溪底那块白石头,脑海中回荡着那破碎的意念。 钥匙?不全?其他的“镜”?“他们”又是谁? 这看似平静祥和的回音谷,溪流之下,竟然沉睡着如此古老而恐怖的存在!而那哑默林中的老妇人,留给他的这块石头,竟是与这存在沟通的媒介? 他缓缓伸手,这次,没有阻碍,将那块白石头从溪底捞了起来。入手依旧冰凉,只是那水波般的纹路,似乎比之前,更加清晰、灵动了一些。 他将石头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 看来,这山谷,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必须离开,去找到那所谓的“其他的镜”,去弄明白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还有,“他们”……到底是谁?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一章:辞谷 日头偏西,把草庐的影子又拉长了一截。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阿土蹲在菜畦边,心不在焉地薅着杂草,时不时抬眼瞄一下溪边那棵老槐树底下。 言今在那树下站了有半晌了,背对着草庐,手里攥着那块从溪底捞上来的白石头,指节捏得发白。溪水依旧叮咚,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肩头跳跃,却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沉郁。 该走了。 这念头一起,便再摁不下去。回音谷再好,终究不是久留之地。溪流底下那双“眼睛”,白石头的秘密,还有那破碎意念里提到的“其他的镜”和神秘的“他们”,都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勒着他,往前拽。 他转过身,朝草庐走去。阿土看见他过来,忙站起身,两手在衣襟上蹭了蹭,眼神里带着询问。 “收拾一下,我们该离开了。”言今的声音不高,却没什么转圜的余地。 阿土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只是默默点了点头,转身进了厢房。 言今走到正屋门前,听泉翁正坐在屋里那张老旧的竹编摇椅上,眯着眼,似睡非睡,手里那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 “陶翁。”言今在门外站定,抱了抱拳。 听泉翁缓缓睁开眼,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看着他,没什么意外,倒像是等了许久。“想明白了?” “嗯。”言今点头,“多谢陶翁这些时日的收留与指点。” “谈不上指点。”听泉翁摇着扇子,目光落在言今紧握的右手上,“石头……‘看’到东西了?” 言今心中微凛,这老者果然知道些什么。他摊开手掌,露出那块温润的白石。“看到些过往的碎片,还有……一些讯息。” 听泉翁看了一眼那石头,没什么特别反应,只淡淡道:“看到便好。这石头,是‘引子’,也是‘路标’。拿着它,往北走,出谷,过‘瘴云岭’,或许能摸到点‘镜’的影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岭上有瘴,非气非雾,专蚀神魂,你那点归墟的底子,未必顶用。自己当心。” “往北……瘴云岭……”言今记下,又问道,“陶翁可知,‘他们’是谁?” 听泉翁摇扇的手停了停,眼神望向门外苍茫的远山,沉默了片刻。“一群……早该被时光埋了,却偏不肯安生的老东西。”他语气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讥诮与……疲惫?“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找‘镜’,或许也是为了这个。” 他没再细说,转而道:“那姓土的小子,你打算带着?” “是。” “带着也好。”听泉翁重新摇起扇子,“他那‘圣物’,虽招灾,却也辟邪。这一路,未必用不上。” 正说着,阿土已经背着他那个用破布包袱皮裹着的“圣物”,从厢房里走了出来,站在言今身后,低着头,不说话。 言今再次向听泉翁深深一揖:“陶翁,保重。” 听泉翁摆了摆手,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只有那摇椅发出规律的“吱呀”声。 言今不再耽搁,带着阿土,转身走出了小院,沿着溪流,朝着山谷的北面走去。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小径尽头,听泉翁才缓缓睁开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极轻,很快散在了山谷的风里。 “归墟为引,万镜归一……这条路,可比你想象的要难走得多啊,小子。” --- 出了回音谷,景致立刻为之一变。不再是山谷的温润宁静,眼前是连绵起伏的、光秃秃的灰褐色山岭,植被稀疏,怪石嶙峋,一派荒凉景象。天空也阴沉下来,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塌下来。 这便是瘴云岭了。 还未真正进入山岭范围,一股淡淡的、带着腥甜与腐朽混合的怪异气味,便随风飘了过来。吸入肺中,让人微微头晕,心头烦恶。 言今停下脚步,解下腰间一个听泉翁给的、装着些祛瘴草药的小布袋,递给阿土一块让他含在口中,自己也含了一块。清凉苦涩的草药气息在口腔化开,稍微驱散了些许不适。 “跟紧我,别乱碰东西,尽量别大口喘气。”言今嘱咐阿土。 阿土紧张地点点头,把怀里的“圣物”抱得更紧了些。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瘴云岭的地界。 起初还好,只是气味难闻,地势难行。越往深处走,四周的景象便越发诡异。灰色的雾气开始从地缝、石隙间丝丝缕缕地渗出,缭绕不散,视线变得模糊。那雾气并非寻常水汽,颜色灰中带绿,粘稠滞涩,沾在皮肤上,有种滑腻冰凉的感觉,并不舒服。 雾气中,开始出现一些扭曲的、仿佛痛苦挣扎的人形阴影,一闪即逝,分不清是真实存在的某种东西,还是瘴气致幻产生的错觉。偶尔能听到极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如同呻吟又如同呜咽的声响,飘飘忽忽,辨不清方向。 言今右臂中的归墟寒气,在这浓郁的、侵蚀神魂的瘴气环境中,自发地活跃起来,在体表形成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色光晕,将靠近的灰绿瘴气排斥开些许。但这消耗显然不小,他本就未完全恢复的右臂,又开始传来隐隐的胀痛和虚弱感。 阿土则全靠嘴里那块草药和怀中“圣物”散发出的、一种极其微弱的温热气息支撑,脸色发白,脚步有些虚浮。 正艰难前行间,前方浓重的雾气忽然剧烈翻涌起来! 一个高大的、仿佛由雾气本身凝结而成的灰白色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小径中央,挡住了去路。那人影没有五官,轮廓模糊,周身不断有灰绿色的瘴气翻腾流转,散发出的神魂侵蚀之力,远超周围的环境! 它似乎对言今身上那层归墟气息颇为敏感,雾气构成的身躯微微转向言今,一种无形的、充满恶意的好奇与贪婪意念,如同冰冷的触手,试探着蔓延过来。 言今心中一沉,知道遇上了瘴云岭中真正的“凶物”——瘴灵。 他缓缓将阿土护在身后,右臂抬起,赭红色的筋肉紧绷,那层稀薄的归墟黑光被他催动得明亮了几分,如同黑暗中燃起的冰冷火焰。 瘴灵那模糊的“头颅”部位,两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死死盯住了言今的右臂。 紧接着,它那雾气身躯猛地膨胀,化作一只巨大的、由粘稠瘴气构成的灰白色巨掌,带着令人神魂战栗的侵蚀之力,朝着言今当头拍下! 掌风过处,连空间都仿佛变得粘滞、污浊!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二章:骨笛声寒 那灰白色的瘴气巨掌,遮天蔽日般压下,还未及体,一股蚀骨销魂的阴寒与污浊意念,便已如同冰锥,狠狠凿向言今的灵台!周遭的灰绿雾气也随之沸腾,像是无数饥饿的蛆虫,要从七窍钻入,啃噬他的神魂! 言今瞳孔骤缩,喉头一甜,强咽下翻涌的气血。右臂那层稀薄的归墟黑光,在这纯粹的、针对神魂的侵蚀力量面前,竟显得摇摇欲坠,如同风中残烛。他脚下生根般钉在原地,将身后的阿土死死护住,左臂横在身前,却知这凡胎肉体,恐怕连一息都抵挡不住。 阿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怀里的“圣物”似乎感应到危机,微微发烫,散发出更明显些的温热气息,勉强驱散了些许贴近的寒意,却也杯水车薪。 眼看那巨掌就要拍落,将二人连同神魂一起污秽、碾碎—— “呜——” 一声清越、孤峭、仿佛能刺透这粘稠污浊雾气的笛声,毫无征兆地,从岭上更高处的浓雾深处,悠扬传来! 这笛声极其古怪,音色非竹非玉,倒像是……某种坚硬的骨头镂空后吹奏而出,带着金石般的冷冽与穿透力。它并非什么复杂的曲调,只是几个简单的、重复的、却蕴含着某种古老韵律的音节。 笛声入耳,言今只觉得脑中那被瘴灵意念冲击带来的昏沉与刺痛,竟为之一清!像是炎夏里猛地灌下一口冰泉,灵台瞬间清明了几分。 而那拍下的瘴气巨掌,在听到这笛声的刹那,动作猛地一滞!构成巨掌的灰白雾气剧烈地翻滚、扭曲起来,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那两点猩红的光芒急剧闪烁,流露出惊惧与……茫然? 笛声未停,反而更加清晰、坚定。吹奏者似乎就在不远处的雾中,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 “呜——呜——呜——” 音节变化,带上了某种命令的口吻。 那庞大的瘴灵发出一声无声的、仿佛直接作用于神魂的尖锐嘶鸣,充满不甘与怨毒,却不敢再停留。它那雾气构成的身躯猛地向内收缩、坍陷,化作一股更加浓郁的灰绿瘴气,如同溃逃的败军,贴着地面,迅速朝着岭下更深、更污秽的沟壑中流窜而去,转眼便消失在浓雾里,只留下原地一片被侵蚀得更加黯淡、死寂的岩石。 压迫感骤然消失。 言今腿一软,差点跪倒,全靠一股意志强撑着。他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冷汗涔涔,右臂那层黑光也瞬间黯淡下去,归墟的寒气缩回臂骨深处,传来一阵阵透支般的空虚剧痛。阿土更是直接瘫坐在地,抱着“圣物”的手还在不住发抖。 两人惊魂未定,目光齐齐投向笛声传来的方向。 浓雾如帘幕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拨开。一个身影,踏着嶙峋的山石,从雾中漫步而出。 来人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颀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长衫,款式古朴,袖口和衣摆处打着几块同色的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面容清矍,肤色是一种常年在雾气中不见阳光的苍白,下颌留着疏朗的短须。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挑,瞳孔颜色极淡,近乎一种透明的灰,看人时带着一种疏离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冷意。 他手里,果然拿着一支笛子。笛身并非竹制,而是一种温润如玉的、暗黄色的骨质,看不出是什么生灵的遗骸,尾端用细绳系着一小块磨损严重的墨玉。 他停下脚步,站在几丈开外,灰淡的目光在言今和阿土身上扫过,尤其在言今那条异样的右臂和手中紧握的白石头上,多停留了一瞬,眼神微不可察地波动了一下。 “外来的?”他的声音也如同那骨笛声一般,清冷,没什么温度,“瘴云岭,不是游玩之地。” 言今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抱拳道:“多谢阁下援手。我等并非游玩,是有事需向北去。” “向北?”中年男子眉梢微挑,“过岭?去找‘镜’?” 言今心头一震,此人竟也知道“镜”?他谨慎地没有立刻回答,反问道:“阁下是?” “岭上的守墓人。”男子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看守一些……不该被打扰的长眠者。”他目光再次落向言今手中的白石头,“你手里那‘引子’,从哪得来的?” “一位……哑默林中的前辈所赠。”言今答道。 “哑默林……失语者?”守墓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蒙上一层更深的漠然,“她倒是会给人找麻烦。既是她给的‘引子’,又引动了‘水镜玄机’……看来,你便是这一代的‘持钥人’了。” 持钥人?言今捕捉到这个陌生的称呼。 “何为持钥人?‘镜’又是什么?”他追问。 守墓人却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了看天色。灰蒙蒙的云层压得更低了,雾气似乎又开始新一轮的涌动。“天快黑了,岭上的‘夜瘴’比白日凶险十倍,非你能抵挡。跟我来,有个地方可以暂避一晚。” 他说罢,也不等言今回应,转身便朝着雾中走去,脚步不快,却异常稳当,仿佛对这瘴气弥漫、危机四伏的山岭了如指掌。 言今与阿土对视一眼。留在这随时可能再冒出瘴灵的山道上,显然是死路一条。这守墓人虽神秘冷淡,但方才出手相助,似乎并无明显恶意。 没有太多选择。 言今扶起阿土,两人快步跟了上去。 守墓人在前引路,七拐八绕,避开一些雾气格外浓郁、隐隐有诡异阴影蠕动的区域,最终将二人带到了一处背风的、天然形成的岩洞前。岩洞口不大,内里却颇为干燥宽敞,地上甚至铺着些干草,角落里还堆着些用油布包裹的、看不清是什么的物件,显然有人常在此落脚。 “今夜便在此歇息。洞口我布了些驱瘴的‘净尘粉’,只要不出去,寻常瘴灵不敢靠近。”守墓人指了指洞内,“里面有清水和干粮,自取。”他自己则走到洞口一侧,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将骨笛横在膝上,望着洞外翻涌的雾气,不再言语,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言今和阿土道了谢,走进洞内。阿土又惊又累,吃了点东西,喝了水,很快便靠着岩壁沉沉睡去。 言今却毫无睡意。他坐在干草铺上,看着洞口那守墓人模糊的背影,又摸了摸怀里的白石头,心中疑团如这岭上的雾气,层层叠叠,挥之不去。 持钥人……水镜玄机……其他的镜……守墓人……还有那溪流下的古老存在……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联系? 他望向洞外无边的黑暗与浓雾,只觉得前路愈发扑朔迷离。 而洞口,守墓人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骨笛,灰淡的眼眸深处,映着雾气的微光,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三章:夜瘴惊魂 岩洞里黑,只有洞口那点守墓人撒下的“净尘粉”,发出些微弱的、如同磷火般的惨白光芒,勉强映出个轮廓。洞外,风声紧了,呜咽着从石缝里钻进来,带着瘴气那特有的、甜腥腐朽的气味儿,虽说被“净尘粉”挡了大半,可丝丝缕缕透进来的,还是呛得人脑门子发闷。 阿土睡得沉,大约是吓狠了,累透了,微微打着鼾。言今却睡不着,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眼睛盯着洞口那点惨白的光,耳朵支棱着,捕捉着外头每一丝异样的声响。右臂里头那归墟的寒气,今儿个耗得狠了,这会儿死沉死沉地蛰伏着,像条冻僵的蛇,只余下空落落的疼和虚。 守墓人依旧坐在洞口那块石头上,背影挺直,像截生了根的枯木。那支骨笛横在膝上,他的手搭在上面,指节修长,在微弱的光下,白得有些瘆人。他一动不动,仿佛也睡着了,可那股子若有若无的、如同磐石般沉凝的气息,却让言今知道,他醒着,且警惕着。 夜,渐渐深了。岭上的风越发凄厉,卷着雾气,打在岩壁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像是有无数湿透的麻袋被不断抛掷过来。洞外的黑暗浓得化不开,那点“净尘粉”的光芒,被压缩得只剩洞口巴掌大一圈,仿佛随时会被周围的墨色吞没。 忽然,守墓人搭在骨笛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言今的心也跟着一提。 洞外,那永无止境的、混杂着风声雾气的呜咽里,多了一点别样的声音。开始极细微,像是砂砾滚落,又像是枯叶被踩碎,渐渐密集起来,连成一片“沙沙”的轻响,由远及近,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那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黏腻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拖沓着湿漉漉的身躯,在雾气与岩石间爬行。 守墓人缓缓睁开了眼。那双灰淡的眸子在黑暗中,竟似微微泛着点冷光。他没有起身,只是将膝上的骨笛,轻轻拿了起来,凑到唇边。 “呜——” 清冷孤峭的笛声再次响起,比白日的更短促,更尖锐,像是一把冰锥,猛地刺破了粘稠的夜雾。 笛声所及之处,洞外那“沙沙”的爬行声,骤然一顿! 但仅仅只是一顿。 随即,那声音变得更加躁动、更加急切!“沙沙”声变成了“嗤啦嗤啦”的摩擦声,仿佛有更多的、更大的东西,正从岭上的各个角落被惊醒,朝着这处岩洞汇聚而来! 守墓人笛声不停,音节却陡然一变,从驱赶变成了某种低沉的、带着震颤的呜鸣。那声音不似笛,倒像是某种巨兽在喉咙深处发出的威胁低吼。 洞口的“净尘粉”光芒猛地一亮,惨白的光圈向外膨胀了数尺,将逼近的黑暗和雾气稍稍逼退了些。 借着这陡然亮起的光芒,言今终于看清了洞外景象的一角—— 只见那浓得化不开的灰绿雾气中,不知何时,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惨白的、如同被水浸泡多年的手臂!那些手臂长短不一,干瘦枯槁,皮肤紧贴着骨头,指尖漆黑尖锐,正从雾气中探出,疯狂地抓挠、拍打着“净尘粉”形成的光圈!每一只手臂的腕部,都连接着一缕更加浓郁的、如同活物般扭动的瘴气,延伸向雾气的深处。 这哪里是什么“瘴灵”,分明是无数惨死于此、被瘴气侵蚀同化了的亡者残骸所化的怪物!“夜瘴”之凶,竟至于斯! 光圈在无数手臂的抓挠下剧烈晃动,光芒明灭不定,发出不堪重负的“滋滋”声,仿佛随时会破碎。 守墓人额角隐见汗珠,笛声愈发急促高亢,却隐隐透出一丝力不从心。显然,如此多的“瘴臂”同时冲击,超出了他平日应对的范畴。 眼看光圈就要被突破,几只位置靠前的“瘴臂”,那漆黑的指尖已然触及了洞口的岩石,留下道道焦黑的、带着强烈腐蚀痕迹的抓痕,腥臭扑鼻! 言今再无法坐视。他猛地起身,尽管右臂虚软剧痛,还是强催起那点残存的归墟寒意,一步跨到洞口,与守墓人并肩而立。 “退回去!”守墓人笛声微乱,厉声喝道,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促。 言今没退。他盯着洞外那无数挥舞的惨白手臂,一股混合着怒意与求生欲的狠劲涌了上来。他不再试图大面积布防,而是将右臂那稀薄的黑光,凝成一线,如同最锋利的刀刃,附着在五指之上,然后,对着一只刚刚探入光圈、抓向守墓人面门的“瘴臂”,狠狠劈下! “嗤——!” 黑光掠过,那只惨白的“瘴臂”如同热刀切蜡,齐腕而断!断口处没有血液,只有更加浓郁的灰绿瘴气喷涌而出,发出“嘶嘶”的声响。那断落的手臂掉在地上,迅速枯萎、风化,化作一滩灰白色的粉末。 有效! 但这一击,也几乎抽干了言今右臂最后的力量,他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 守墓人灰淡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笛声却未停,反而抓住这瞬间的空隙,曲调再变!这一次,笛声变得极其苍凉、悠远,仿佛在呼唤着什么沉睡的存在。 随着这苍凉的笛声响起,岩洞深处,那堆用油布包裹的物件里,猛地传来一阵“咔嚓咔嚓”的、如同骨骼摩擦的异响! 紧接着,油布被无形的力量掀开,几具白森森的、不知是什么生物的完整骨架,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它们眼窝空洞,颌骨开合,发出无声的咆哮,随即迈着僵硬却迅捷的步伐,冲出洞口,扑向了那些挥舞的“瘴臂”! 骨爪与瘴臂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与腐蚀声。这些骨架似乎不畏瘴气的侵蚀,悍不畏死地撕扯、抓挠,竟暂时抵挡住了“瘴臂”的攻势! 守墓人脸色更加苍白,显然操控这些“骨卫”消耗极大。他趁着骨卫抵挡的间隙,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手中的骨笛之上! 骨笛沾染精血,瞬间爆发出耀眼的、暗黄色的光芒,笛声陡然拔高,穿云裂石! “呜嗷——!”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的、充满了无尽威严与死寂的咆哮,随着笛声,响彻了整个山岭! 洞外那无数挥舞的“瘴臂”,如同遇到了天敌克星,齐齐一僵,随即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痉挛着缩回了浓雾深处!连那翻滚的灰绿雾气,也仿佛被这声咆哮震慑,向后退散了数十丈,露出一片相对“干净”的、布满嶙峋怪石的空地。 危机暂解。 那几具冲出去的骨卫,也在咆哮声响起的瞬间,哗啦一声散落在地,重新变回一堆毫无生机的枯骨。 守墓人放下骨笛,身体晃了晃,以笛拄地,才勉强站稳。他脸色灰败,嘴角还残留着一丝血迹,显然损耗极重。 言今也靠着岩壁,大口喘息,右臂软软垂下,连抬起的力气都没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心悸,以及一丝……同舟共济的复杂神色。 洞外,夜色依旧深沉,雾气仍在远处翻涌,不知是否还会卷土重来。 守墓人缓缓抹去嘴角的血迹,看着散落洞口的骨粉和枯骨,又看了看言今那条因过度透支而微微颤抖的右臂,沉默良久,才沙哑着开口: “天亮了,我送你们出岭。”他顿了顿,灰淡的眼中闪过一丝决断,“‘镜’的事……往北,过了‘哭风原’,有一处叫‘埋骨镇’的地方。那里,或许有你想知道的,关于‘持钥人’,关于‘他们’……的消息。” 埋骨镇…… 言今将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里。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四章:哭风原 天光从岩洞缝隙里挤进来,惨白惨白的,没啥暖和气儿。外头的雾散了些,露出岭上狰狞的石头骨头,地上那层昨夜激斗留下的骨粉和焦痕,看着格外扎眼。 守墓人的脸色依旧不好,灰败里透着股子虚,可眼神里的疏离冷硬,却没减半分。他默默收拾起地上散落的枯骨,用油布重新裹好,动作仔细,像在打理什么贵重物件。做完这些,他走到洞口,背起一个半旧的藤编背篓,里头不知装了啥,沉甸甸的。 “走吧。”他回头看了言今和阿土一眼,声音比昨日更哑了些,没什么废话,径直走进了尚有余雾的晨光里。 言今活动了一下依旧酸软无力的右臂,扶起还有些懵懂的阿土,跟了上去。 守墓人对这瘴云岭的地形熟得不能再熟,领着二人专挑那些雾气稀薄、岩石稳固的小径走,七绕八拐,避开了一些连他都显露出明显忌惮的、不断渗出浓稠绿气的深壑。一路上气氛沉闷,只有脚踩碎石和偶尔被惊动的、长着灰白苔藓的怪虫窸窣爬过的声音。 约莫走了大半日,眼前的景象逐渐开阔。灰褐色的山岭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地势起伏不平的荒原。 这荒原,看着比瘴云岭更让人心里头发毛。 地上不再是石头,而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浸透了干涸血渍的硬土,龟裂开无数道深浅不一的口子,像一张巨大而痛苦的嘴。稀稀拉拉长着些低矮的、颜色黑红的荆棘丛,枝干扭曲,尖刺嶙峋,看着就扎手。天空是那种永恒不变的、令人压抑的铅灰色,低低地压在原野上。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风。 荒原上永远刮着风,不大,却无休无止。那风声凄厉呜咽,像是无数人在极远处哭泣、哀嚎,声音被拉长了,扭曲了,揉碎了,混杂在一起,贴着地皮打旋,钻进人的耳朵眼儿里,直往心里头钻。听得久了,一股子莫名的悲怆与绝望,便不由分说地从心底漫上来,堵得人喘不过气。 这便是“哭风原”了。名字起得一点不差。 守墓人在荒原边缘停下脚步,指着前方那条被踩踏出来的、蜿蜒伸向荒原深处的模糊小径:“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北。见到第一棵枯死的、树皮像人脸的歪脖子老槐树,往东再走五里,便是‘埋骨镇’。”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原上的风,哭的不是气,是此地积郁了不知多少年的战场亡魂的怨念。莫要细听,守住心神。你那点归墟之力,对这玩意儿,用处不大。” 言今点了点头,将“哭风怨念”几个字记在心里。他看了一眼守墓人那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抱拳道:“多谢阁下引路相助。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守墓人沉默了一下,灰淡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的事。“名姓……早忘了。”他淡淡道,“岭上的人,都叫我‘牧骨人’。” 牧骨人……倒是贴切。 “牧骨兄,保重。”言今改了称呼。 牧骨人没应声,只是将背上藤篓的带子紧了紧,又看了言今一眼,目光似有深意。“埋骨镇……水很深。那里的人,信不得,也……不全然是恶。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沿着来路,慢慢走回了瘴云岭那尚未散尽的薄雾之中,背影很快模糊不见。 言今望着他消失的方向,默然片刻,然后转身,对阿土道:“我们也走吧。” 踏进哭风原,那无处不在的凄厉呜咽声顿时将二人包围。风声不大,却无孔不入,像是冰冷的钢丝,往骨头缝里勒。言今依照牧骨人的提醒,竭力收敛心神,不去细辨那风声里的内容,可那些破碎的哀嚎、绝望的呐喊、兵器碰撞的嘶鸣、战马倒毙的悲鸣……还是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意识防线。 阿土更是脸色发白,紧紧抱着怀里的“圣物”,那物件散发的温热气息,似乎对这怨念之风有一定的抵御作用,让他勉强还能站稳。 脚下的暗红色硬土踩上去梆硬,裂缝里偶尔能看到些锈蚀的兵刃碎片或半掩的白骨,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那些黑红色的荆棘丛,在风中如同鬼爪般摇晃,发出“唰啦啦”的声响,与风声混在一起,更添诡谲。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棵极其醒目的大树。那树早已枯死,树干粗大,树皮皲裂翻卷,那纹路竟隐隐构成一张扭曲的、充满了痛苦表情的人脸,空洞的“眼窝”和咧开的“嘴巴”正对着来路,在哭风中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发出声音。 这便是牧骨人说的路标了。 言今强忍着心头的不适,带着阿土,转向东面。离开那条主径,脚下的路更难走了,荆棘更多,白骨碎片也越发密集,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小片小片堆积的、相对完整的骸骨,在暗红土地上白得刺眼。 又走了四五里地,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片低矮建筑的轮廓。大多数是歪歪斜斜的土坯房或简陋的木屋,不少已经坍塌,只有少数几间还勉强维持着形状。建筑群中央,似乎有个稍微高些的、用黑色石头垒成的类似祠堂的建筑,屋顶塌了一半。 没有炊烟,没有人影,只有那永无止境的哭风声,在这片废墟般的镇子上空盘旋、呜咽。 埋骨镇,到了。 一股远比哭风更加浓郁的、混合着死亡、腐朽、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阴郁气息,从镇子的方向弥漫过来。 言今停下脚步,打量着这片死寂的镇子。牧骨人说这里“水很深”,信不得,也非全然是恶……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右臂因环境刺激而产生的微弱悸动,对阿土低声道:“跟紧我,别乱看,别乱碰。”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埋骨镇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生气的、无声的街道。 街道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混杂着碎骨和不知名的黑色颗粒。两侧房屋的门窗大多破损,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空洞的眼眶。一些门槛上,还散落着些早已风化腐朽的生活用具。 他们朝着镇子中央那黑色石屋走去。越靠近,那股阴郁陈腐的气息就越重,连怀里的白石头,似乎都变得冰凉了一些。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石屋前那片相对空旷的小广场时,旁边一栋半塌的木屋里,忽然传来一个苍老、沙哑、仿佛很久没说过话的声音: “生人的味儿……还有……‘钥匙’的锈气……” 言今猛地转头,只见那木屋歪斜的门框阴影里,不知何时,蹲着一个瘦小干瘪的身影。那人穿着一身脏得看不出本色的破烂袍子,头发稀疏灰白,乱草般堆在头上,一张脸皱得像风干的核桃,唯有一双眼睛,异常地亮,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一种浑浊却锐利的光,正死死地盯着言今,尤其是他怀里那微微鼓起、放着白石的位置。 “老瞎子……就知道,这破镇子,迟早还得热闹一回……”那老人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声音如同破锣。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五章:守钟人 那“老瞎子”缩在门框的阴影里,咧嘴笑着,露出的牙床黑黄黑黄的,一双眼睛却亮得瘆人,像两盏熬干了的油灯,幽幽地钉在言今身上,尤其是他怀里那微微鼓起的地方。 “‘钥匙’……嘿嘿……”他喉咙里咕噜着,伸出鸡爪般干瘦的手,朝言今招了招,“过来点,让老瞎子……瞅瞅清楚。” 阿土吓得往后缩了半步,紧紧挨着言今。言今没动,只将阿土往身后又挡了挡,目光警惕地打量着这突然冒出来的老人。“前辈是这镇上的人?” “镇上的人?”老瞎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肩膀耸动,发出“嗬嗬”的破风声,“这埋骨镇,哪还有什么‘人’?有的,不过是些舍不得走,或者……走不了的‘东西’。” 他慢慢从阴影里挪出来,动作有些僵硬,那身破烂袍子下,露出同样干瘦如柴的腿脚。他站直了,个头只到言今肩膀,背却佝偻得厉害。他不再看言今,而是转动着那异常明亮的眼睛,扫视着死寂的街道,扫过那些黑洞洞的门窗,扫过镇子中央那半塌的黑色石屋。 “瞧见没?”他压低声音,那沙哑的嗓音在哭风的呜咽里,更显诡异,“那些屋里,可都‘住’着主儿呢。白天睡着,夜里……可就说不准喽。”他嘿嘿笑了两声,指了指那黑色石屋,“镇上唯一还能说几句人话的,除了我老瞎子,就剩那祠堂里‘守钟’的老鬼了。你们要找的‘消息’,多半也在他那儿。” 守钟?言今想起了旧城废墟庙里那口倒扣的、要人命的“引魂钟”,心头一紧。“那祠堂里,有钟?” “有,咋能没有?”老瞎子翻了个白眼,虽然他那眼睛浑浊,翻白眼的效果颇为怪异,“没钟,这镇子凭啥叫‘埋骨’?凭啥能‘镇’住外头那些哭嚎的野鬼孤魂?”他顿了顿,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侧耳听了听风声,又用鼻子使劲嗅了嗅空气里那股子阴郁腐朽的气味,脸色渐渐凝重起来。 “不对……”他喃喃道,“味儿变了……那老鬼……今天怎么这么‘醒’?”他猛地转向言今,语速快了几分,“小子,你身上那‘钥匙’的锈气,太冲了!把它捂严实点!惊动了‘守钟人’,谁都别想囫囵个儿出这镇子!” 话音未落,镇子中央那黑色石屋——祠堂的方向,猛地传来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敲打在朽木上的钟鸣! “咚——!”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原野上永无止境的哭风声,清晰地传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随着这声钟鸣,整座埋骨镇,仿佛“活”了过来! 不是变得热闹,而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苏醒”。那些黑洞洞的门窗里,隐约传出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拖动,在翻身。街道两旁堆积的灰尘和碎骨,无风自动,簌簌滚落。一股更加浓郁的、仿佛沉淀了千百年的尸骸腐朽气息,混合着祠堂那边传来的、一种古老阴冷的威严感,弥漫开来。 老瞎子脸色大变,也顾不上言今了,扭头就往旁边一条更狭窄、堆满杂物的巷子里钻,动作竟快得不像个老人,嘴里急急念叨:“快躲起来!那老鬼真醒了!找地方藏好,天亮之前,千万别出来!” 言今不敢怠慢,拉着阿土,也紧跟着老瞎子钻进了那条昏暗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间半塌的土坯房,房顶没了,只剩下三面歪斜的土墙。老瞎子熟门熟路地拐进墙角一个被破烂草席半遮着的坑洞里,示意言今二人也进来。 坑洞不大,勉强能容三人挤着蹲下,里面一股子霉味和土腥气。老瞎子将草席重新拉好,只留一道缝隙往外窥视。 祠堂方向的钟声,又响了一声。 “咚——” 这一次,声音似乎更近了些,带着一种无形的波动,扫过整个小镇。言今只觉得右臂深处那归墟的寒气,被这钟声一激,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颤起来,与那钟声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可辨的共鸣!他心中骇然,这祠堂里的钟,果然也与“归墟”有关? 他透过草席缝隙,紧张地望向祠堂方向。 只见那半塌的黑色石屋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极其宽大、式样古老、颜色如夜幕般深沉的黑色长袍,长袍的兜帽戴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刚硬、毫无血色的下巴。他手里并未持钟槌,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仰头,仿佛在“听”着钟声的余韵,又像是在感应着什么。 即便隔着这么远,言今也能感觉到一股沉重如山的压迫感,从那黑袍人身上散发出来。那不仅仅是力量上的威压,更带着一种历经无尽岁月、看惯生死寂灭的沧桑与冰冷,与牧骨人的疏离不同,这是一种更为直接、更为霸道的“存在感”。 这,就是“守钟人”? 钟声余韵渐消,守钟人缓缓低下头,那兜帽的阴影似乎转向了言今他们藏身的大致方向。尽管隔着草席和墙壁,言今却有种被利剑刮过的错觉,后背瞬间冒出一层白毛汗。 守钟人并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站在那里,仿佛一尊漆黑的墓碑。但整个小镇的“苏醒”迹象,却因他的出现而更加明显。一些门窗后,隐约出现了晃动的影子,甚至传来了压抑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声响。街道上的灰尘无风自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 “他在找……”老瞎子把声音压得极低,气声在言今耳边响起,“找那‘钥匙’的源头……你这‘引子’,把他从沉眠里彻底惊醒了……” 言今握紧了怀里的白石头,冰凉的感觉透过衣衫传来。他忽然明白了牧骨人那句“水很深”的意思。这埋骨镇,看似死寂,实则是一个被某种力量(很可能就是那口钟)强行“镇”住的、充满了危险存在的诡异之地。而自己带着这“引子”闯入,如同往一潭死水里投下巨石。 守钟人忽然动了。 他迈开步子,朝着言今他们藏身的方向,缓缓走来。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与地面下的某种东西产生了共振,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与尚未完全散去的钟声余韵奇妙地应和着。 他走过之处,街道两侧那些门窗后的骚动立刻平息下去,仿佛所有暗处的存在,都对这黑袍人充满了畏惧。 眼看那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如同实质般笼罩过来。 老瞎子急得额角冒汗,枯瘦的手指飞快地在坑洞的土壁上划拉着什么,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进行某种简陋的祈祷或仪式。 言今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右臂肌肉绷紧,尽管知道可能毫无用处,还是做好了拼死一搏的准备。 就在守钟人即将走到这条小巷口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兜帽微微转动,似乎“看”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是镇子更北边,哭风原更深处的所在。 他站在那里,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 然后,他缓缓转过身,不再理会言今他们藏身的小巷,迈步,朝着镇子北面,那铅灰色天穹下更显荒凉的原野深处走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呜咽的风声里。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老瞎子才长长地、颤抖着吐出一口浊气,瘫软在坑洞壁上,抹了把额头的冷汗。 “娘的……捡回条命……”他心有余悸地嘟囔着,看向言今的眼神更加复杂,“你这‘钥匙’,不光锈,还带钩子……连‘守钟人’都引动了,还引向了别处……小子,你到底是来打听消息的,还是来拆庙的?” 言今没有回答,只是透过草席缝隙,望着守钟人消失的北方,心中疑云更重。 那里,又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这位可怕的“守钟人”?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六章:幽冥古道 守钟人那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融在哭风里,老瞎子才敢把草席掀开条大缝,探出半张核桃皮似的脸,朝着北边望了又望。天光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铅灰色,镇子静得吓人,连原先那些门窗后的骚动都平息了,像是被刚才那两下钟声彻底按回了棺材底。 “走了……真走了……”老瞎子缩回头,抹了把额上那层油汗,盯着言今,眼神复杂得很,“你小子,到底是哪路瘟神?身上那‘钥匙’不光锈,还沾着‘他们’的味儿?” “‘他们’?”言今捕捉到这个词,心头一紧。听泉翁提过,溪流下的古老存在也提过。 老瞎子却没接话茬,自顾自爬出坑洞,佝偻着背,拍打身上沾的灰土碎草。“这地儿不能待了。守钟人往北去,定是北边出了什么幺蛾子,把他那口‘镇魂钟’都给惊动了。等他折回来,闻着你这味儿,非把镇子翻个底朝天不可。”他瞥了一眼言今怀里的位置,“趁天还没黑透,跟我走。想知道‘镜’的事,想知道‘他们’是谁,这儿说不成,得换个地界。” 言今没有立刻动作,只是看着老瞎子:“去哪儿?” “镇上人都知道的,也是都不敢去的——‘幽冥古道’。”老瞎子咧嘴,露出那几颗黑黄的牙,“就在镇子北头,哭风原的边儿上,有条往地底下走的道儿。传说里头埋着比这镇子更老的东西,也有……更真的‘消息’。”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不过丑话说前头,那条道,邪性得很。进去的人,十个有九个出不来。剩下一个出来的,多半也不是原来的‘人’了。去不去,你们自己掂量。” 阿土听得脸更白了,下意识抓住言今的衣角。言今沉默片刻,想起牧骨人的话,想起溪流下那古老意念的警告。埋骨镇显然不是久留之地,守钟人随时可能回来。前路茫茫,这“幽冥古道”听着凶险,却可能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带路。”言今下了决心。 老瞎子嘿嘿一笑,也不废话,拄着根不知从哪儿摸来的、弯弯曲曲的烂木棍,一瘸一拐地出了巷子,朝着镇子北面走去。 三人穿过死寂的街道,脚下是厚厚的灰和碎骨,踩上去“咔嚓”作响,在空荡的镇子里显得格外刺耳。两侧那些黑洞洞的门窗后,似乎又有若有若无的视线投来,黏腻,冰冷,带着审视,却因守钟人方才的震慑,不敢再有异动。 很快走到了镇子北缘。这里房屋更加稀疏破败,再往前,便是那片暗红色的、一望无际的哭风原。而在镇子与荒原交接的地方,赫然有一个巨大的、向下倾斜的洞口。 洞口边缘是参差不齐的黑色岩石,像是被什么巨力生生撕裂开的。洞内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只有一股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土腥和某种铁锈味的气息,不断从洞中涌出,与哭风原上的怨念之风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漩涡。 洞口旁,歪斜地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材质奇特,非石非玉,颜色是一种沉黯的深灰色,上面刻着四个扭曲的、仿佛用指甲抠出来的古字: 幽冥古道 字迹边缘,还残留着些许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痕迹,像是……血。 “就是这儿了。”老瞎子停在洞口几丈外,用木棍指了指,“往下走,道儿很长,岔路也多。记住,进去之后,莫要回头,莫要应答任何叫你们名字的声音,莫要碰任何发光的东西,尤其是……看着像镜子碎片的。” 他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郑重,浑浊的眼睛盯着言今。 言今点了点头,将老瞎子的叮嘱记在心里。他看了一眼身旁紧张的阿土,低声道:“怕吗?” 阿土用力摇了摇头,把怀里的“圣物”抱得更紧了些:“跟着言大哥,不怕。” “那就走。”言今当先迈步,朝着那漆黑的洞口走去。阿土紧随其后。 老瞎子站在原地,看着两人的背影逐渐被洞口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吞没,那张核桃皮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两人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缓缓转身,拄着木棍,慢慢踱回了死寂的镇子深处,嘴里似乎还在念念有词,声音低得被风吹散。 --- 踏入洞口的瞬间,言今只觉得周身温度骤降。那不是普通的阴冷,而是一种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带着无尽死寂的寒意。洞口外那铅灰色的天光,在这里被彻底隔绝,只剩下绝对的、令人心慌的黑暗。 右臂里的归墟寒气,在这环境中反而活跃了些许,自发地在体表形成一层极淡的、肉眼难辨的黑色微光,勉强驱散了些贴近的阴寒,也提供了些微弱的视觉。借这微光,能看出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颇为宽阔的甬道,两壁和顶上都用巨大的黑色石块垒砌,石块表面湿漉漉的,凝结着一层白色的霜状物。 脚下是向下延伸的阶梯,同样由黑石铺就,棱角大多已被磨平,滑腻异常。空气中那股铁锈和土腥味更浓了,还混杂着一股淡淡的、类似硝石的气息。 阿土紧紧跟在言今身后,呼吸粗重,怀里的“圣物”散发出持续的温热,成了这冰窟般环境里唯一的一点慰藉。 两人沿着阶梯,小心翼翼地向深处走去。四周死寂,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在空旷的甬道里回荡,又被石壁吸收,显得异常沉闷。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阶梯到了尽头,前方是一条更加宽阔、笔直向前的甬道。甬道两侧,开始出现一些东西。 是雕像。 一些高大、扭曲、面目狰狞的石头雕像,静静立在甬道两侧的壁龛里。雕像的形态千奇百怪,有的像多手多足的怪物,有的像被拉长了脖颈的人形,有的则完全是无法形容的诡异几何形状。它们表面同样覆盖着白霜,在归墟微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死寂的光。 这些雕像的眼睛部位,大多是两个空洞,却给人一种被凝视的感觉。言今尽量不去看它们,只是盯着前方的路。 又走了一段,甬道开始出现岔路。一些更窄的、黑乎乎的洞口,如同巨兽的肠道,从主道两侧延伸出去,不知通向何方。言今牢记老瞎子的嘱咐,对那些岔路视而不见,只沿着最宽阔、最显眼的主道前行。 越往深处,空气越冷,那股铁锈硝石味中,开始掺杂进一丝丝极其微弱的、如同焚烧皮革般的焦臭。 就在这时,言今的脚步猛地一顿。 前方的甬道中央,地面不再是完整的黑石,而是出现了一片不规则的、颜色更深沉的区域。借着微光,能看清那似乎是……一摊早已干涸凝固的、面积不小的暗红色污渍。污渍边缘,散落着一些细小的、闪烁着微弱金属光泽的碎片。 言今蹲下身,谨慎地没有触碰,只是凑近了看。那些金属碎片,像是某种甲胄或兵刃的残骸,却非金非铁,材质奇特,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极其微弱的能量波动,与他右臂中的归墟寒气隐隐呼应。 这里发生过战斗?而且,交战的一方,很可能使用着与“归墟”同源的力量? 他正凝神查看,身后忽然传来阿土一声压抑的惊呼! 言今猛地回头,只见阿土脸色煞白,手指颤抖地指向甬道一侧的墙壁。 那里,原本平整的黑石壁面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一张巨大而模糊的、如同水渍晕染而成的……人脸轮廓! 那张脸没有五官细节,只有一个大致的椭圆形和两个更深些的空洞代表眼窝。它就那样“嵌”在墙壁里,静静地“面对”着他们。 紧接着,一个飘忽不定、仿佛从极远处传来、又仿佛直接响在脑海中的声音,幽幽地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空洞回响: “言……今……” 这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 言今浑身寒毛瞬间炸起!老瞎子的警告在耳边轰鸣——莫要应答任何叫你们名字的声音! 他一把捂住差点惊叫出声的阿土的嘴,自己也死死咬住牙关,强行压下喉头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回应冲动。右臂的归墟微光被他催动到极致,将自己和阿土紧紧包裹。 那墙壁上的模糊人脸,似乎“动”了一下,那两个空洞的“眼窝”,缓缓转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粘稠的恶意,如同实质的触手,从墙壁中渗出,朝着两人蔓延过来……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七章:蚀骨者 那声音黏糊糊的,像湿透的蛛网,贴在耳朵眼儿里,甩都甩不掉。墙壁上那张模糊人脸,两个空洞“眼窝”直勾勾地“望”过来,言今只觉得浑身血液都要冻住了。右臂里那点归墟微光,在这股阴冷粘稠的恶意冲刷下,忽明忽暗,像是随时会被扑灭的风中残烛。 他死死捂住阿土的嘴,自己的牙关也咬得咯吱作响,硬是把喉咙口那股回应或惊叫的冲动咽了回去。不能应!老瞎子的警告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墙壁上的恶意触手越伸越长,几乎要碰到言今布下的那层稀薄黑光。黑光与那灰白色的、仿佛由无数细小怨念凝结而成的触手接触,发出“嗤嗤”的轻微腐蚀声,冒出缕缕青烟。触手畏缩了一下,却又更加疯狂地扭动、缠绕上来,企图突破这层防御。 言今额头青筋暴起,右臂传来的负担越来越重,那点归墟之力本就不多,此刻更是急剧消耗。他心知不能再僵持下去,必须尽快离开这片区域! 他拖着阿土,脚步踉跄地向后退,眼睛却不敢从那张墙壁人脸上移开。那空洞的“眼窝”随着他们的移动而缓缓转动,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头颅,诡异至极。 退后了七八步,那墙壁人脸的轮廓似乎模糊了些,伸出的触手也显得有些后继乏力。言今抓住时机,猛地转身,拉着阿土,沿着主甬道向前狂奔! 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里炸开,打破了先前的死寂。身后,那幽幽的呼唤声并未追来,可那股如芒在背的阴冷注视感,却久久不散。 两人一口气跑出百余丈,直到拐过一个弯道,再也看不见那片墙壁,才敢停下来,扶着冰冷湿滑的石壁,大口喘气。阿土更是瘫坐在地,脸色白得像纸,怀里的“圣物”兀自散发着温热,驱散了些许侵入骨髓的寒意。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阿土声音发颤。 言今摇头,他也不知道。这幽冥古道,比他想象的还要凶险。那墙壁人脸,似乎能感应到“言今”这个名字,并以此为引,发动攻击。这让他想起了哑默林中静默守卫对声音的敏感,但这里的“东西”,显然更加诡异,更加……具有针对性。 他低头看了看脚下。主甬道在这里变得稍微狭窄了些,地面和墙壁上的白霜更加厚重,踩上去发出“嘎吱”的轻响。空气里的焦臭味更浓了,还混杂进一丝淡淡的、类似檀香焚烧后的余烬气味,只是这香气也透着股陈腐。 “还能走吗?”言今问阿土。 阿土用力点了点头,挣扎着站起来。他虽害怕,却也知道,停下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继续前行,更加警惕。言今将右臂的归墟微光收敛到最节省的状态,只维持最基本的防护,同时将大部分心神都放在感知周围环境上。 接下来的路程相对平静,没有再出现那种诡异的墙壁人脸。甬道蜿蜒向下,坡度时缓时陡,两侧的壁龛雕像渐渐稀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些人工开凿的、类似储物格或神龛的凹陷,里面大多空无一物,少数残留着一些风化严重的、看不出原貌的碎屑。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隐约传来了水声。 不是溪流的潺潺,而是某种更加沉闷的、仿佛水滴落入深潭的“滴答”声,在这死寂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随着靠近,空气也变得更加潮湿阴冷,那股焦臭与陈腐檀香混合的气味,被一种更加浓郁的、类似地下溶洞般的土腥水汽取代。 拐过一个急弯,眼前豁然开朗。 甬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洞窟。洞窟顶部垂下无数钟乳石,有些石尖上凝结着水珠,不断滴落,在下方的水潭中激起圈圈涟漪。水潭不大,水色是一种不透明的墨绿色,看不清深浅。洞窟四壁生长着一些散发着微弱幽蓝色荧光的苔藓和菌类,提供了比甬道里稍好一些的能见度。 而在这洞窟的中央,水潭边缘,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他们,穿着一身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虽然陈旧却依然能看出质地精良的暗紫色长袍,袍角浸在墨绿色的潭水中,也毫不在意。他头发很长,灰白相间,随意披散在肩头。他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水面,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在缓缓搅动潭水。 言今和阿土的出现,似乎并未惊动他。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只有那搅动水面的手,节奏都没有丝毫变化。 在这诡异危险的幽冥古道深处,竟然有人?是敌是友? 言今示意阿土留在原地别动,自己则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在距离那人约三丈远的地方停下。右臂微抬,归墟之力蓄而不发。 “阁下何人?”言今沉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洞窟里引起轻微的回响。 搅动水面的手停了下来。 那人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别扭的姿势,转过了头。 看清他面容的刹那,饶是言今心志坚毅,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张完整的脸!大半边脸颊的皮肉都不见了,露出底下暗黄色、如同腐朽木头般的颧骨和牙床,边缘处还能看到筋肉萎缩干瘪的痕迹。剩余的小半边脸上,皮肤也皱缩得厉害,紧贴着骨头,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唯独那双眼睛,出乎意料的……清澈。是一种历经漫长岁月沉淀后、看透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悲悯。 他的目光落在言今身上,尤其是在言今那条异样的右臂上停留了片刻,那平静的眼中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新的‘持钥人’?”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却并不难听,反而有种奇特的韵律,“这么多年了……终于又有人带着‘引子’,走到这里了。” 他知道“持钥人”!也知道“引子”! 言今心头震动,警惕却未放松。“前辈是?” “我?”那人咧了咧嘴,露出那半边完好的牙齿,笑容在那张残缺的脸上显得格外诡异,“守在这里太久了,名号……早就忘了。若非要有个称呼,外面那些不敢下来的家伙,大概叫我……‘蚀骨者’吧。” 蚀骨者……言今想起老瞎子提及这古道时那畏惧的神情。 “前辈守在此地,所为何事?” “等人。”蚀骨者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墨绿色的水潭,声音低沉下去,“等一个带着‘钥匙’来的人,等一个……能听我讲完一个很长、很老的故事的人。” 他抬起一直浸在水里的手,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截打磨光滑、色泽温润如玉的白色腿骨。他用这腿骨,轻轻点了点水面。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原本墨绿不透明的水面,随着他这一点,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镜面,漾开一圈圈涟漪,而涟漪中央,逐渐变得清澈透明起来,映照出的,却不是洞窟顶部的钟乳石,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旋转的星空! “你想知道‘镜’是什么,想知道‘他们’是谁,想知道自己为何成为‘持钥人’。”蚀骨者的目光从水面移开,重新看向言今,那双清澈的眼中,仿佛倒映着那片星空,“答案,都在这潭‘忆水’里,在这条古道尽头,也在……你自己的血脉与魂灵深处。” 他用那截腿骨,指了指洞窟后方,那里有一条更加狭窄、被幽蓝荧光苔藓照亮的天然裂缝,不知通向何处。 “穿过‘蚀骨廊’,走到古道真正的尽头。那里,有一面‘残镜’。若你能在‘镜’前保持本心不散,或许,便能窥见一丝真相。”他顿了顿,残缺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神色,“当然,更可能的是,你的神魂会被‘镜’吞噬,身躯化为这古道中新的‘养料’,就像……我一样。” 他不再多说,重新转回头,俯身凝视着水面那变幻的星空景象,仿佛又沉浸到了那个很长、很老的故事里,对言今和阿土的存在,不再关注。 言今站在原处,看着蚀骨者那残缺却平静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映照着星空的诡异水潭,以及后方那条幽深未知的裂缝。 蚀骨廊,残镜……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八章:残镜之廊 蚀骨者那残缺的背影,像是长在了水潭边,再没了声息,只剩水滴落潭的“滴答”声,空洞地回响在偌大的洞窟里。言今看着那条被幽蓝苔藓映亮的狭窄裂缝,又看了看身旁脸色发白的阿土,知道没得选。 “跟紧我。”他低声道,当先朝着那条裂缝走去。 裂缝入口勉强容一人通过,岩壁湿滑冰冷,带着浓重的、从未见过天日的阴潮气。借着那些不知名的幽蓝苔藓光,能看见裂缝并非天然,内壁上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只是年代久远,棱角早已磨蚀圆润。脚下是向上延伸的、不规则的天然石阶,同样覆盖着滑腻的苔藓。 踏入裂缝的瞬间,身后的水潭、洞窟、乃至蚀骨者,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帘幕隔开,声音和光线都骤然远去。只剩下一种更加深沉的、仿佛能渗透骨髓的寂静,和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旧铁锈与某种奇异药香的古怪气味。 这便是“蚀骨廊”了。 廊道比预想的要长,蜿蜒曲折,忽上忽下。两侧岩壁上的幽蓝苔藓是唯一的光源,将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投射在嶙峋的石壁上,像是无数伺机而动的鬼魅。空气里那股药香时浓时淡,嗅入肺中,初时微有清凉,久了却觉得心头莫名烦躁,脑海中不时闪过一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画面片段,大多是阴暗、血腥、或令人绝望的景象。 “言……言大哥,”阿土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怀里的“圣物”散发出的温热,在这里似乎也被压制,“俺……俺好像听见有人哭,还有……好多人在打架……” 言今自己也感觉到了。这廊道里弥漫的,不仅是那古怪的药香,还有一种更加隐蔽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精神残留,如同怨念的粉尘,不断侵蚀着闯入者的心神。右臂中的归墟寒气自发运转,抵御着这种侵蚀,但也只能护住自身灵台一线清明。 “别理会,都是幻象。守住心神,只看脚下的路。”言今沉声道,声音在狭窄的廊道里显得有些闷。 两人继续前行。廊道深处,开始出现一些异样的东西。一些半嵌在岩壁里的、颜色惨白的骨骸,姿态扭曲,像是生前承受了极大的痛苦。这些骨骸大多不完整,许多骨头表面布满细密的、如同被酸液腐蚀过的孔洞。越往里走,骨骸越多,有些地方甚至层层叠叠,几乎堵塞了半边通道,需要小心绕行。 言今注意到,这些骨骸的年代似乎极其久远,有些轻轻一碰便化为齑粉。而在一些相对完整的头骨眼眶深处,偶尔能瞥见一点极其微弱的、与岩壁上苔藓同色的幽蓝荧光,一闪即逝,仿佛残存的魂火。 正走着,前方廊道拐角处,幽蓝的光线似乎扭曲了一下,隐约映出一个靠坐在岩壁下的身影轮廓。 言今脚步一缓,右手虚握,归墟之力悄然流转。 走近了才看清,那并非活物,而是一具倚壁而坐的干尸。干尸身上裹着一件早已朽烂成絮状的灰褐色袍子,露出的肢体干瘪发黑,如同风干的腊肉。令人惊异的是,这干尸的双手,竟紧紧捧着一面巴掌大小的、边缘残缺的金属圆片,举在胸前,仿佛至死都在凝视着它。 那金属圆片非铜非铁,色泽暗沉,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但在幽蓝苔光的映照下,裂痕深处,竟隐隐流转着一丝极其黯淡的、七彩的微光。 镜子的碎片? 言今心头一动。老瞎子说过,莫要碰任何发光的东西,尤其是看着像镜子碎片的。蚀骨者也提到了“残镜”。 他谨慎地没有靠近,只是隔着几步距离观察。那干尸捧镜的姿态,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虔诚与……疯狂。它低垂的头颅,那空洞的眼窝,仿佛依旧在“看”着镜中早已破碎的影像。 绕过这具诡异的干尸,前方廊道豁然开朗,竟是一个葫芦形的天然石室。石室不大,中央有一个浅浅的、同样覆盖着幽蓝苔藓的水洼。而石室的尽头,岩壁向内凹陷,形成一个小小的天然神龛。 神龛之中,供奉着一面镜子。 那镜子约莫半人高,椭圆形,边框是一种深邃如夜的黑色金属,雕刻着难以辨认的、如同星辰轨迹般的古老符文。镜面……却并非平整光滑。 它碎了。 不是完全碎裂成片,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裂痕,如同被重击过的冰面。裂痕将完整的镜面分割成无数不规则的碎片,每一片碎片中,都映照出不同的、扭曲变形的景象:有的是一片炽烈的火海,有的是无边的黑暗虚空,有的是尸山血海,有的则是宁静祥和的田园风光……无数矛盾、对立、混乱的画面,被强行拼凑在同一面镜子中,不断流转、变幻,散发出一种令人神魂错乱的诡异波动。 这便是“残镜”? 言今站在石室入口,隔着那浅浅的水洼,望着神龛中的碎镜,只觉得一股庞大、混乱、仿佛蕴含着无数世界生灭信息的洪流,隔着老远便冲击着他的意识。右臂中的归墟寒气剧烈躁动起来,不再是之前那种同源相斥的警惕,而是……一种近乎饥渴的共鸣与吸引!仿佛那镜中破碎的黑暗虚空,正是它渴望回归的“故乡”! 他脑中嗡嗡作响,蚀骨者的话在回响——“若你能在‘镜’前保持本心不散,或许,便能窥见一丝真相。” 保持本心不散?在这能将人神魂都撕扯分裂的混乱信息洪流面前?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石室地面。水洼周围,散落着更多的骨骸,姿态各异,有的匍匐向前,仿佛想要触及神龛,有的蜷缩后退,像是经历了极致的恐惧。而在水洼边缘,最靠近镜子的地方,赫然坐着三具相对“新鲜”的尸骸。 他们并非枯骨,而是变成了类似外面蚀骨者那样的“干尸”,皮肉紧贴骨骼,呈现出灰败的颜色。他们盘膝而坐,围成一个半圆,面朝残镜,低垂着头,双手结着古怪的手印,按在膝上。他们身上都穿着制式统一的、样式极其古老的暗金色软甲,软甲胸口位置,镌刻着一个奇特的徽记——一只闭合的眼睛,周围环绕着断裂的锁链。 这三具“软甲干尸”身上,散发出的气息与外面那些骨骸截然不同,更加凝练,更加……危险。即便早已死去多时,依旧有一种无形的、凛冽的威压弥漫开来,将石室中央那片区域,与外界隔离开来。 他们是谁?是“他们”中的一员?还是……曾经的“持钥人”? 言今的目光,最终落回那面碎裂的、映照着无尽混乱的残镜上。 答案,或许就在那镜中,在那无数破碎景象的背后。 他缓缓抬起脚,准备跨过水洼,走向神龛。 就在他脚尖即将触碰到水洼边缘那清澈却深不见底的幽蓝水面时,神龛中,那面残镜里所有破碎的景象,骤然同时定格! 然后,所有的画面碎片,如同受到无形力量的牵引,开始朝着镜面中心,那最深邃的一道裂痕处,疯狂旋转、坍缩! 一个低沉、沙哑、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而成的古老话语,直接从那旋转坍缩的镜面中心,轰然传入言今的脑海: “持……钥……者……” “献上……你的‘镜’……打开……门……” 沉默纪元 第一百四十九章:献祭之门 那声音不是从耳朵灌进来的,是直接凿在脑仁儿上,混着无数破碎画面的尖叫、低语、嘶吼,搅得言今眼前金星乱冒,胸口憋闷得想呕。右臂里头那归墟的寒气,跟疯了似的往镜子的方向窜,骨头缝里都透出冰碴子刮擦的疼。 “献上……你的‘镜’……” 镜?言今低头看自己。除了这条邪门的胳膊,还有怀里那块哑默林老妇给的冰凉白石,他哪来的什么“镜”? 阿土早被那声音震得瘫软在地,抱着他的“圣物”,筛糠似的抖,连气儿都快喘不匀了。 言今强撑着,抬眼死盯着那面还在疯狂旋转坍缩的残镜。镜面中心那道最深最黑的裂痕,此刻像个活过来的漩涡,不断吞噬着周围的碎片光影,越缩越小,越旋越快,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吸力。那三具围坐的“软甲干尸”,在这股吸力下,身上那层灰败的皮肉竟开始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暗金色的、仿佛金属打造的骨骼! “献祭……持钥者……打开……门……” 那叠加的声音再次轰响,这一次,带上了明显的焦躁与……贪婪。镜面的吸力猛地增强,言今只觉得怀里的白石头烫得惊人,隔着衣衫都烙得皮肉生疼!石头里那股冰凉的水汽,此刻竟与镜子的吸力产生了某种呼应,嗡嗡震颤,要脱体而出! 不! 言今死死捂住胸口,手指抠进石头的纹路里,骨节发白。他隐约明白了。哑默林老妇给的,不是什么“钥匙”,也是一面“镜”的碎片!是“引子”,也是……祭品?残镜要的,是这个? 就在他与那股吸力僵持的当口,那三具“软甲干尸”身上剥落的皮肉碎屑,已被漩涡尽数吞噬。露出了完整躯壳的它们,猛地抬起了头颅! 没有眼珠,只有两团与残镜中心同源的、旋转的黑暗漩涡,镶嵌在暗金色的颅骨眼眶之中!它们齐刷刷地“望”向言今,那三双黑暗漩涡般的“眼睛”,与残镜的吸力连成一体,死死锁定了言今怀中的白石头,以及……他右臂深处那点归墟的本源! “砰!” 一具干尸动了!它那暗金色的骨骼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以一种违背常理的迅捷,从地上一跃而起,干枯的骨爪五指贲张,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抓言今面门!爪风阴冷刺骨,所过之处,连空气中幽蓝的苔藓光都被扭曲、吞噬! 言今瞳孔骤缩,一直蓄势的右臂猛然挥出!这一次,他不再吝啬那点残存的归墟之力,所有冰寒死寂的气息尽数凝聚在拳锋,不闪不避,悍然对轰! “轰!” 拳爪相交,竟爆出一圈肉眼可见的黑色波纹!那干尸的骨爪被震得向后弹开,爪尖与言今拳锋接触的地方,暗金色骨骼上竟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如同瓷器开裂般的白痕!而言今更是连退三步,整条右臂剧震,酸麻疼痛直冲肩胛,喉头腥甜上涌,被他强行压住。 好硬!这鬼东西的骨头,比精铁还硬! 另外两具干尸也动了!一左一右,配合无间,骨爪分袭言今双肋与后心!速度更快,角度更刁! 言今腹背受敌,又要分神抵抗残镜对白石头的吸摄,一时间险象环生。他只能将归墟之力遍布周身,形成一层薄而坚韧的黑色光膜,硬抗攻击,同时脚下步法疾变,在狭窄的石室中腾挪闪避,间或反击一拳,却也难以对那坚逾金铁的骨骼造成实质性伤害。 阿土在一旁看得肝胆俱裂,想帮忙,却连站都站不稳。他怀里的“圣物”似乎感应到主人极致的恐惧,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光芒!那光芒呈淡金色,温暖而堂皇,竟暂时驱散了周遭部分阴寒死寂的气息,也稍稍干扰了残镜的吸力! 一具正扑向言今后背的干尸,被这突如其来的金光照个正着,动作猛地一滞,眼眶中的黑暗漩涡都波动了一下,似乎对这光芒极为厌恶。 言今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会,拧身错步,左腿如鞭,带着全身力气,狠狠扫在那干尸的膝关节侧面!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那干尸的小腿竟被这蕴含蛮力的一脚扫得反向弯折!它失去平衡,踉跄倒地。 但另外两具干尸的攻击已至!言今避无可避,只能再次硬撼! “砰砰!” 两声闷响,言今后背和前胸各中一击,归墟光膜剧烈震荡,险些破碎。他喉头一甜,终于压制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水洼里,将那幽蓝的苔光都染上一抹触目惊心的红。 血腥气似乎刺激了残镜和那三具干尸。残镜中心的漩涡旋转得更急了,吸力暴增!言今怀里的白石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裂纹蔓延!两具完好的干尸眼眶中的黑暗漩涡也骤然扩大,发出无声的贪婪咆哮,攻势更加疯狂! 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言今的目光忽然掠过水洼中自己那口鲜血,又瞥向神龛中那面疯狂旋转的残镜,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 蚀骨者说,要在“镜”前保持本心不散。 这残镜要的,是“镜”的碎片,是“持钥者”的力量。 那如果……把“引子”给它呢?不是被它强行吸走,而是……主动“喂”给它? 赌一把! 他不再强行压制怀里的白石头,反而借着一次硬拼后震退的力道,猛地将石头从怀中掏出,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神龛中那残镜中心的黑暗漩涡,狠狠掷去! “拿去!” 白石头化作一道白光,拖着冰凉的尾迹,精准地投入了那旋转的黑暗之中! 残镜的吸力骤然一滞。 紧接着,那吞噬了白石头的黑暗漩涡,猛地膨胀、收缩,发出一种类似饱嗝般的、满足而又怪异的呜咽声。镜面上无数破碎流转的画面,在这一刻齐齐定格,然后如同退潮般,迅速黯淡、消失。 最终,整个残镜,连同那深邃的黑色边框,都凝固不动,变成了一面……光洁如新、完整无缺的、映照出石室景象的……普通镜子? 不,并不普通。 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言今他们所在的这个布满骨骸和幽蓝苔藓的石室。 而是一条笔直的、仿佛由星光铺就的、通往无尽深邃处的银色道路。 道路的尽头,隐隐约约,似乎矗立着一扇巨大无朋的、紧闭的……门。 那三具暗金骨骼的干尸,在残镜变化的瞬间,齐齐僵住,眼眶中的黑暗漩涡如同风中残烛般明灭几下,骤然熄灭。它们维持着扑击或僵立的姿态,哗啦一声,散落成一地毫无生机的暗金色碎骨,再不动弹。 石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言今粗重的喘息声,和阿土怀里那“圣物”渐渐平息的温热光芒。 言今擦去嘴角的血迹,捂着剧痛的胸口,一步步,走到那面变得“正常”的镜子前。 镜中,那条星光道路清晰可见,尽头那扇巨门的轮廓,也越发分明。 他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 指尖传来真实的触感。 这镜子……变成了一扇“窗”?或者说,一个……“入口”? 蚀骨者说的“门”,难道就是这个? 他回头看了一眼惊魂未定的阿土,又看了看地上那三堆暗金色的碎骨,最后,目光落回镜中那条诱人而又无比危险的星光道路。 路,就在眼前。 进,还是不进?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五十章:星径守门人 指尖传来的不是玻璃的滑,倒像是摸着一层凉沁沁的、绷紧了的皮。镜面纹丝不动,里头那条星光铺就的道,却随着他手指的触碰,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仿佛石子投入了深潭。巨门的轮廓在涟漪后晃了晃,依旧沉默地矗立在道路尽头。 言今收回手,掌心还残留着那股子奇异的冰凉。他回头看了一眼阿土。小子靠着岩壁,勉强站直了,脸上惊魂未定,怀里那“圣物”的光芒已经黯淡下去,只余一点温吞的暖意。 没时间犹豫了。蚀骨者不知所踪,守钟人随时可能循着动静找来,这幽冥古道绝非久留之地。眼前这镜中道,是险路,也可能是唯一的活路。 “能走吗?”他问阿土,声音沙哑。 阿土用力点了点头,牙齿却还在轻轻打颤。 言今不再多言,深吸一口气,忍着胸前背后的剧痛,率先将手伸向了镜面。这一次,不再是触碰,而是整个手掌,缓缓地、坚定地按了进去。 没有阻力。 手掌像是探入了一层冰凉的水幕,微微的滞涩感后,便彻底没入。紧接着是手臂,肩膀,上半身……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以他为中心,荡开一圈圈银色的波纹,将他的身影缓缓“吞”了进去。 视野瞬间切换。 不再是幽蓝苔光映照的阴森石室,而是一片空旷无垠的、绝对的黑暗虚空。脚下,是那条镜中所见的“路”——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细碎的、流动的银色光点汇聚而成,宽约三尺,悬浮在虚空之中,向着黑暗深处笔直延伸。光点像是活物,在他踏足其上时,微微下沉,随即又稳稳托住,触感奇异,似实还虚。 头顶、四周,皆是纯粹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黑暗,只有脚下这条“星径”散发着柔和的银辉,照亮前路丈许范围。阿土紧跟着钻了进来,乍见这景象,腿又是一软,被言今一把扶住。 回头望去,进来的“镜面”已然消失,身后同样是望不到头的黑暗与星径起点。退路已绝。 “走。”言今低声道,当先迈步。 星径寂静得可怕。没有风,没有声音,连自己的脚步声都被那流动的光点吸收,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显得格外粗重。虚空中的黑暗并非死寂,反而给人一种被无数双眼睛默默注视的毛骨悚然感。右臂中的归墟寒气在这里异常活跃,丝丝缕缕地渗出体表,与周遭的黑暗产生着微弱的共鸣,同时也带来一阵阵针扎似的刺痛——那是本源受损后强行催动的反噬。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的星径似乎到了尽头,融入一片更加浓郁的黑暗。而在那黑暗的边缘,巨门的轮廓终于清晰起来。 那门……难以形容其宏伟。门扉似是由某种非金非石的暗沉物质整体铸造,高不知几许,宽不见边际,向上没入头顶的黑暗,向两侧延伸至视线尽头。门上没有任何雕饰,只有一种厚重到极致的、仿佛能镇压时光流转的沧桑感。门紧闭着,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开启的机关或锁具。 而在巨门正前方,星径的尽头,盘膝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与巨门材质相仿的、毫无光泽的暗沉铠甲,将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面部都覆盖着一整块光滑的、没有任何孔洞的面甲。铠甲样式古朴至极,线条硬朗,胸口位置,赫然镌刻着一个熟悉的徽记——闭合的眼睛,环绕断裂的锁链。与之前那三具暗金干尸软甲上的徽记一模一样,只是更大,更清晰,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双手拄着一柄插在身前星径上的宽阔巨剑。巨剑的剑身同样是那种暗沉无光的材质,剑锷处也雕刻着闭合眼睛的徽记。他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此坐化了千万年,与身后的巨门融为一体,成为这虚空星径的一部分。 但言今知道,他还“活”着。 因为在他和阿土踏足这片区域,目光触及那铠甲身影的刹那,一股庞大、冰冷、如同万载玄冰般的精神威压,便无声无息地笼罩了下来。这威压不如守钟人那般霸道直接,却更加沉凝,更加……纯粹,带着一种审判般的漠然。 阿土闷哼一声,几乎要跪倒,全靠言今及时渡过去一缕归墟寒气,才勉强站稳,脸色却已惨白如纸。 言今自己也如同背负山岳,呼吸滞涩。他停下脚步,在距离那铠甲身影约十丈外站定。这个距离,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身上那股与残镜、与这虚空黑暗同源,却又更加古老、更加深邃的气息。 “守门人?”言今开口,声音在这寂静虚空中显得异常突兀。 铠甲身影纹丝不动。 言今深吸一口气,顶着那无形的精神重压,向前又踏出一步。“我们要过去。” 这一次,铠甲身影有了反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光滑的面甲上没有任何五官,却让言今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尤其是他那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右臂。 一个平静无波、仿佛金属摩擦又仿佛直接响彻在脑海的声音,响了起来: “止步。” 只有两个字,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法则般的意味。 “为何?”言今握紧了拳头,右臂的刺痛愈发剧烈。 “非‘钥’全,不得入‘门’。”守门人的声音毫无情绪,“汝持‘引子’,身负‘残墟’,仅为‘半钥’。退去,或……留下,补全此‘钥’。” 补全此“钥”?言今心头一凛。是指要他右臂中那点归墟本源,还是要他这个人? “门后是什么?‘他们’是谁?”他追问。 守门人沉默了片刻,面甲似乎微微转向言今右臂的方向。“门后,是‘起源’,亦是‘终末’。‘他们’……是‘维护者’,亦是‘看守者’。”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波动,仿佛触及了某个禁忌,“汝之‘残墟’,乃‘门’之裂隙所泄,本不应存于‘外’。汝既得之,便为‘异数’,为‘变数’。” 维护者?看守者?裂隙所泄?言今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这些碎片般的信息。难道“归墟”之力,是从这扇“门”的裂缝里泄露出去的?而“他们”,是看守这道“门”,防止“归墟”之力外泄的?可听泉翁、溪下存在、老瞎子的语气,“他们”似乎又不仅仅是看守…… “若我一定要过去呢?”言今盯着守门人,一字一句道。 守门人拄剑的手,微微动了一下。 “那么,”那金属般的声音陡然变得冰冷肃杀,“便按‘古约’,斩‘异数’,封‘裂隙’。” 话音落下的瞬间,守门人动了! 没有起身,他只是将拄地的巨剑,轻轻向前一推! “嗡——!” 剑身震颤,发出低沉雄浑的鸣响,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沉无光的弧形剑气,无声无息地脱离剑锋,朝着言今和阿土平斩而来!剑气所过之处,星径上流动的银色光点纷纷黯淡、湮灭,虚空仿佛都被斩开了一道细微的、久久无法弥合的黑痕! 快!狠!蕴含的是一种纯粹的、仿佛能斩断一切“存在”本源的毁灭意志! 言今瞳孔收缩到了极点!这一剑,避无可避!他能感觉到,那剑气锁定的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他右臂中那点归墟本源,甚至是他与这力量纠缠的“因果”! 挡不住!以他现在的状态,绝对挡不住! 生死关头,他猛地将阿土向侧面推开,自己则狂吼一声,不再压制右臂的剧痛,将所能调动的最后一点归墟寒气,连同雷煞淬炼出的所有蛮力,尽数灌注于右臂,五指贲张,赭红色的筋肉瞬间膨胀,带着一股决绝的、同归于尽般的惨烈气势,不退反进,抓向那道斩来的暗沉剑气! 不是格挡,而是……吞噬!用这源自“门”之裂隙的“残墟”之力,去硬撼这守护“门”的裁决之剑! “嗤——!” 指尖与剑气接触的刹那,没有惊天动地的爆响,只有一种令人神魂都要冻结的、仿佛两种同源却敌对的力量在疯狂湮灭、撕扯的无声嘶鸣!言今整条右臂瞬间失去了知觉,皮肤表面崩开无数细密的血口,暗红色的血液尚未溅出,便被那湮灭的力量蒸发成黑烟!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摔在星径上,滑出老远,哇地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污血。 而那暗沉剑气,也在与他右臂接触的位置,如同被腐蚀般,消散了小半,剩余的威势大减,擦着他的身体掠过,斩入后方无尽的虚空黑暗,留下一道久久不散的痕迹。 守门人似乎有些意外,那光滑的面甲微微转向言今摔落的方向。 言今躺在冰冷的星径上,眼前阵阵发黑,耳中轰鸣,全身骨骼都像散了架,右臂更是传来一种仿佛被彻底撕碎、又仿佛在某种极端痛苦中开始“融化”重组的怪异感觉。他知道,自己伤得太重了,本源再次受损,恐怕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阿土哭喊着扑过来,想要扶他。 守门人缓缓站起身。那暗沉铠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重而冰冷的摩擦声。他拔起插在地上的巨剑,剑尖指向言今。 “异数……顽强。”他平淡地评价道,举起了剑,准备落下最后一击。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言今那条血肉模糊、仿佛正在“融化”的右臂深处,那点归墟本源所在的位置,猛地爆发出一点深邃到极致、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黑光芒! 紧接着,那纯黑光芒急速扩张,瞬间将言今整条右臂,乃至他大半个身躯都包裹了进去!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古老、也更加狂暴混乱的“归墟”气息,如同沉睡的凶兽彻底苏醒,轰然爆发开来! 星径剧烈震荡,周围的虚空黑暗都仿佛被这股力量搅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守门人举剑的动作猛地僵住,面甲“看”向那团吞噬光线的纯黑,第一次流露出了清晰的、名为“震惊”的情绪波动。 “这是……‘源’的气息?!不可能!‘源’早已……!”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那纯黑的光芒中,一只完好的、肤色却变得如同最深沉夜空般的右手,缓缓伸了出来,五指张开,对准了守门人。 一个冰冷、漠然、仿佛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声音,从黑光中传出,回荡在寂静的虚空: “让开。”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五十一章:门隙窥源 那声音不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倒像是两块亘古的寒冰,在绝对寂静里自个儿摩擦出的响动,冷,硬,砸在人耳膜上,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蛮横。话音落处,包裹言今的纯黑光芒倏地一收,如同退潮,尽数敛回他那只肤色变得如同最深子夜的右手。 言今依旧躺在星径上,脸色白得吓人,嘴角血迹未干,胸前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可那只右手,五指箕张,对着十丈外的守门人,却稳得像铁铸的。手心里,仿佛攥着一小团凝固的、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暗,连周围星径的银辉照上去,都如同泥牛入海,泛不起半点涟漪。 守门人举着巨剑,僵在那里。光滑的面甲对着那只诡异的手,虽无五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惊疑与……忌惮,正从那铠甲身躯中弥漫出来。他胸口那闭合眼睛的徽记,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源……的气息……”守门人那金属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极难察觉的……困惑,“汝非‘钥’,汝身已成‘隙’?!” 言今喉咙里咯咯作响,想说话,却只咳出几口带着黑丝的淤血。那只漆黑的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冰冷与狂暴,正从手臂深处不断上涌,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他知道,刚才那一下,不是他自己的力量,是右臂深处那点“归墟”本源,在生死关头,被守门人的剑气彻底“激活”了,或者说……“污染”了更深层的某种东西。 阿土连滚爬爬地扑到言今身边,想碰他又不敢,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是徒劳地用手去捂言今胸前那吓人的伤口,他怀里的“圣物”再次发出微弱的温热,却杯水车薪。 守门人缓缓放下了巨剑,剑尖垂地。他没有再进攻,只是“看”着言今,那无形的审视如同冰冷的刀,刮过言今每一寸肌肤,每一缕气息。 “汝之存在,已悖‘古约’。”守门人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更显冷酷,“‘源’息现世,须即刻净化,重归‘门’内,封镇永寂。” 他抬起左手,那包裹着暗沉铠甲的掌心,对准了言今。掌心处,闭合眼睛的徽记骤然亮起,散发出一种与巨剑同源、却更加内敛、更加纯粹的暗沉光芒,光芒中似乎有无数的、细密到极致的符文在流转。 言今只觉得周身一紧,一股无形的、仿佛来自整个虚空本身的禁锢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要将他,连同他右臂中那点“异变”的黑暗,一同碾碎、提纯、拽向身后那扇巨门! 右臂的黑暗再次躁动,似乎要反抗,但那源自虚空的禁锢之力浩瀚无边,如同整个世界的重量压了下来,那点黑暗如同狂涛中的孤舟,虽未被立刻扑灭,却也被死死压制,动弹不得。 言今眼前彻底黑了下去,意识如同风中之烛,即将熄灭。 就在这万钧一发之际—— “够了。” 一个苍老、疲惫、却带着某种奇异穿透力的声音,突兀地在这片虚空星径中响起。 这声音并非来自守门人,也非来自言今或阿土。它似乎无所不在,又似乎直接响彻在灵魂深处。声音响起的刹那,那浩瀚无边的虚空禁锢之力,竟如同春阳化雪,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大半! 守门人掌心亮起的徽记光芒猛地一颤,迅速黯淡下去。他霍然转身,巨剑横在胸前,面甲对准了星径另一侧的深邃黑暗,铠甲下的气息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戒备,以及一丝深藏的恭敬? “何人干扰‘门’禁?”守门人的声音带着金属的摩擦音。 那片黑暗中,缓缓浮现出一点微光。不是星径的银辉,也不是守门人徽记的暗沉,而是一种温润的、如同历经沧桑的古玉般的光泽。光点渐亮,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那人影似乎极为苍老,佝偻着背,拄着一根比人还高的、扭曲虬结的乌木杖。他穿着极其宽大、样式古朴的灰白色麻布长袍,袍摆拖曳在星径的光点上,却纤尘不染。他的脸隐藏在袍子的兜帽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两点温和却深邃如星渊的目光,从阴影中透出,先是在重伤垂死的言今身上停留一瞬,掠过那只漆黑的右手,最后,落在了如临大敌的守门人身上。 “小七,多年不见,你这‘斩异数’的规矩,还是这般……不近人情。”苍老的声音带着些许感慨,些许责备,更多的是一种久居上位的淡然。 被称作“小七”的守门人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巨剑握得更紧,声音却低了下去,带着明显的迟疑与困惑:“您……您是……‘观星叟’?您不是早已……沉眠于‘星骸海’?” “睡得太久,骨头都僵了。出来走动走动,瞧瞧这‘门’外,如今是个什么光景。”自称为“观星叟”的老者缓缓说道,他的目光再次转向言今,这一次,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不料,竟撞见这么一桩趣事。‘源’息外泄,附于凡躯,凡躯未灭,反与‘源’息相融,引动了更深处的‘回响’……啧啧,多少纪元没见过的‘变数’了。” 他拄着乌木杖,一步步从黑暗中走来,步履看似缓慢,却几步便跨越了漫长的星径距离,来到了言今、阿土与守门人之间。他周身那温润的古玉光泽,将周围的黑暗都驱散了些许,带来一股令人心神莫名宁静的气息。 守门人——小七,微微躬身,虽仍持剑戒备,姿态却已收敛了许多:“观星叟,此‘异数’身怀‘源’息,已触‘古约’根本。按律,当净化归‘门’,永镇寂灭。您……” “古约是死的,人是活的。”观星叟打断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更何况,此子身上这‘源’息,已非单纯泄露之‘残墟’。方才那‘回响’,你我都感应到了。那是‘门’内更深层的东西,是‘源’之‘记忆’,是‘终末’之‘叹息’。强行净化,恐引‘门’隙震荡,得不偿失。” 小七沉默不语,面甲后的“目光”在言今和观星叟之间来回扫视,似乎在权衡。 观星叟不再理会他,蹲下身,伸出那枯瘦的、布满老人斑的手,虚虚按在言今那漆黑如夜的右手上方。他的手指并未接触皮肤,指尖却流淌出丝丝缕缕温润的古玉光泽,如同活物般,渗入言今右手的黑暗之中。 言今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右臂的黑暗与那古玉光泽接触,如同冷水滴入热油,剧烈地沸腾、对抗,但很快,那温润的光泽似乎带着某种安抚与引导的力量,竟让那狂暴的黑暗渐渐平复下去,肤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那种吞噬一切光的深黑,缓缓褪回原本的赭红,只是那红色里,多了些细密的、如同碎裂瓷器般的黑色纹路,透着股邪异。 “暂时封住了。”观星叟收回手,似乎也耗费了些力气,声音略显疲惫,“不过,这只是权宜之计。他这手臂,如今既是‘裂隙’,也是‘桥梁’。‘门’内的东西,已经‘看’到他了。封不住太久。” 他站起身,看向依旧犹豫的守门人小七:“小七,听老夫一句。此子,杀不得,也轻易放不得。他已成‘关键’。与其固守陈规,引来更大灾祸,不若……暂且留他一线生机,观其后效。或许,这‘变数’,正是化解某些……‘积弊’的契机也说不定。” 小七握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良久,他胸口那闭合眼睛的徽记彻底黯淡下去。他缓缓退后一步,巨剑拄地,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如同妥协的叹息。 “既观星叟有言……便暂且留其性命。”小七的声音恢复了金属般的冰冷,“然,此子不得过‘门’。其所在,吾将时刻关注。若再有‘源’息失控,或行悖逆之事……‘古约’之下,绝无宽宥。” 观星叟点了点头:“理当如此。”他转头,看向意识模糊的言今,以及吓得魂不附体的阿土,古玉般的目光落在阿土怀里的“圣物”上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至于你们两个小家伙……”观星叟用乌木杖轻轻点了点星径,“此地非尔等久留之所。老夫送你们一程,去个……能暂时安身,也能想清楚一些事的地方。” 不等言今和阿土反应,观星叟手中的乌木杖猛然顿地! “嗡——” 整条星径剧烈震颤!银辉爆闪,虚空扭曲!言今和阿土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无法抗拒的柔和却庞大的力量裹挟着他们,瞬间抛离了这片寂静的虚空和那扇沉默的巨门!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瞬,言今仿佛看到,观星叟那兜帽下的深邃目光,正穿透无尽时空,遥遥地“望”着自己,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解读的叹息。 而守门人小七,依旧如雕像般伫立在巨门前,面甲朝向言今消失的方向,久久不动。 沉默纪元 第一百五十二章:醉眼匠 像是从一场溺水的长梦里硬生生给拽了出来,言今猛地睁开眼,喉咙里火辣辣地疼,呛出一股子带着铁锈和泥腥气的浊水。他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身下是凹凸不平的、被某种暗红色液体反复浸染又干涸的硬土,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劣质酒液混合着腐败谷物、血腥气、还有某种刺鼻化学药剂的味道,熏得人脑仁儿发涨。 他试着动了一下,全身骨头像是被拆散了又重新胡乱拼装回去,尤其是右臂,从肩胛到指尖,每一寸都传来一种诡异的、既麻木又刺痛的感觉。他抬起手,映入眼帘的手臂肤色已恢复大半赭红,可皮肤下,那些如同碎裂瓷器般的黑色纹路却更加清晰了,蜿蜒盘绕,像是活物的根须,一直延伸到他视线难及的肩背。纹路深处,偶尔闪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幽光,与周遭污浊的环境格格不入。 “言……言大哥!”阿土带着哭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小子倒是没受什么外伤,只是脸色惨白,怀里紧紧抱着他那“圣物”,缩在几步外一个倾倒的、散发着馊味的木桶旁,惊恐地打量着四周。 言今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身,环顾所处之地。 这里像是个废弃已久的、位于地下的酿酒作坊。空间很大,却异常低矮压抑,粗大但腐朽的木梁横在头顶,挂满了厚厚的、黏腻的黑色蛛网和不知名的絮状物。四周堆满了各种破败的器具:开裂的巨大橡木桶,锈蚀得只剩骨架的蒸馏设备,堆积如山的、长满了霉斑的酒瓶和陶罐。地面污秽不堪,除了那暗红色的污渍,还有许多破碎的玻璃碴、干瘪的不知名植物根茎、以及一些形态可疑的、仿佛小型动物骨骼的东西。 唯一的光源,来自作坊深处,一个相对完整的、用粗糙黑石垒砌的灶台。灶膛里燃着暗红色的、仿佛永远不会熄灭的余烬,上面架着一口巨大的、不断咕嘟冒泡的黑色铁锅,锅里煮着某种粘稠的、不断翻滚着气泡的暗紫色液体,那股刺鼻的混合气味,大半源自于此。 灶台旁边,歪斜地摆着一张厚重的、沾满各色污垢的长条木桌,桌上散乱地放着些奇形怪状的玻璃器皿、沾着污渍的导管、以及一些装在瓶瓶罐罐里的、颜色诡异的粉末或液体。 而在这污浊昏光与诡异器具的环绕中,木桌后面,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形异常肥胖,裹着一件油光锃亮、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沾满了各色污渍的皮质围裙。他背对着灶火的光,面孔大半隐在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硕大如球的光秃头颅,以及一双……异常巨大的、几乎占了半张脸的、浑浊发黄的眼睛。那眼睛似乎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睁着,映着灶膛里跳动的暗红火光,偶尔转动一下,却给人一种并非在看东西,而是在“嗅”着什么的怪异感觉。 他手里正拿着一根长长的、头部弯曲的玻璃棒,在一只盛着墨绿色液体的烧杯里,缓慢而专注地搅拌着。随着搅拌,那墨绿色液体表面不断泛起细密的、彩色的油光,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香气。 似乎是察觉到了言今和阿土的动静,那搅拌的动作停了下来。巨大的、浑浊的黄眼睛缓缓转向他们的方向,鼻子夸张地抽动了几下,像是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气味。 “哟……”一个沙哑、油腻、仿佛喉咙里堵着浓痰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熟稔,“醒了?老瞎子这‘乾坤一掷’,手法还是那么糙,差点把俩‘料’都给颠散架喽。” 他放下玻璃棒,那双巨大的黄眼睛在言今身上,尤其是他那条布满黑色裂纹的右臂上,停留了许久,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新奇玩具般的兴趣。 “啧啧……这‘味儿’……冲!真冲!”他咂摸着嘴,舌头舔了舔肥厚的嘴唇,“‘门’缝里漏出来的‘老窖’气,还掺了点儿……雷火淬炼的‘焦香’?怪,真怪。更怪的,是这‘窖气’自个儿好像还‘活’过来了,跟你这身凡肉膘子搅合在一块儿,不人不鬼的……” 他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如同肉山般移动,带起一阵油腻的风。他走到言今跟前,蹲下,那股混合着体味、酒臭和化学药剂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伸出同样肥胖、指节粗大、沾着不明污渍的手指,竟想去碰触言今右臂上的黑色裂纹。 言今猛地缩回手臂,尽管虚弱,眼中却充满了警惕与敌意。 “嘿嘿,还挺护食。”醉眼匠——言今心里已经给这人安上了这个称呼——也不恼,收回手,在油腻的围裙上蹭了蹭,“放心,老子对你的肉没兴趣,虽然闻着是挺‘下酒’。”他指了指周围那些破烂的酿酒器具,“老子只对‘酿’东西感兴趣。不管是粮食、果子、草药……还是别的什么,带‘味儿’的,带‘劲’的,老子都能把它‘酿’出点花样来。” 他走回木桌后,重新坐下,巨大的黄眼睛眯成两条缝,打量着言今和阿土,像是在评估两件等待处理的原材料。 “老瞎子把你们扔我这儿,估摸着也是没别的地儿敢收。”醉眼匠慢悠悠地说,拿起一个缺口的大陶碗,从旁边一个敞口的酒缸里舀了半碗浑浊的、泛着绿沫的液体,自顾自喝了一大口,哈出一口带着酸腐味的气,“他说让你们‘想清楚一些事’。哼,在我这儿,能想清楚的事,多半跟‘酒’有关。” 他用沾着酒液的肥短手指,敲了敲桌面:“说说吧,俩倒霉蛋。打哪儿来?身上都揣着什么要命的‘宝贝’?惹了哪些不该惹的‘祖宗’?不说清楚,老子可没法给你们‘酿’出一条活路来。” 言今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喘息着,大脑飞速运转。观星叟将他们送到这里,这个看似疯狂危险的“醉眼匠”,是敌是友?他口中的“老瞎子”,是指观星叟?听他的语气,似乎与观星叟相识,甚至……有些交情? 眼下伤势沉重,环境不明,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们从……漏檐斋来。”言今选择了部分实话,声音沙哑,“穿过瘴云岭、哭风原、埋骨镇,进了幽冥古道……见到了残镜,和守门人。” 醉眼匠听着,巨大的黄眼睛慢慢睁大了些,浑浊的眼底似乎有奇异的光芒闪过。“哟呵!够能折腾!连‘小七’那铁疙瘩都照过面了?还能活着被老瞎子扔我这儿……”他再次上下打量着言今,目光着重在那黑色裂纹上,“是因为这个?‘门’里的‘老窖气’发作了?把‘小七’都给唬住了?” 他忽然来了兴致,凑近了些,鼻子又使劲抽动:“不对……不止‘老窖气’……还有点儿别的……更‘古’的,更……‘混账’的味儿……”他的目光猛地转向一直缩在角落、紧紧抱着“圣物”的阿土,尤其是他怀里那被脏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件。 “小子,你怀里那是什么?”醉眼匠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阿土吓得一哆嗦,把怀里的东西抱得更紧,求助地看向言今。 言今心中警铃大作。这醉眼匠,果然危险。 “一件……故人遗物,无关紧要。”言今试图搪塞。 “无关紧要?”醉眼匠嘿嘿怪笑起来,巨大的身躯因发笑而抖动,“能让老子隔着这么老远,就闻着一股子‘陈年血誓’和‘地脉龙气’杂糅的怪味儿,你说无关紧要?”他伸出肥短的手指,指向阿土,“拿来,给老子瞅瞅。说不定,那才是老瞎子把你们扔我这儿的真正原因。” 阿土拼命摇头,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壁里。 醉眼匠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双巨大的黄眼睛里,浑浊褪去,露出一种冰冷的、属于猎食者的光芒。 “敬酒不吃……”他缓缓站起身,庞大的阴影笼罩过来,“老子这儿,可没什么‘商量’的规矩。好东西,就得拿出来‘酿’!酿不了,就拆了,看看里头到底藏着什么‘料’!” 他一步步逼近阿土,那肥胖的身躯此刻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言今咬牙,想要起身阻拦,可重伤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右臂的黑色纹路一阵灼痛。 就在醉眼匠的肥手即将抓住阿土怀中“圣物”的刹那—— 作坊那扇紧闭的、用厚木板胡乱钉成的大门,突然从外面被猛地撞开! “哐当!” 木屑纷飞。 一个高大、瘦削、穿着一身沾满灰尘和暗红污迹的破旧皮甲的身影,踉跄着冲了进来。那人脸上带着一张磨损严重的皮质面具,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疯狂与饥饿的眼睛。他一进门,就对近在咫尺的言今等人视而不见,直勾勾地盯着灶台上那口咕嘟冒泡的黑色铁锅,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伸出枯瘦如柴、指甲尖锐的手,就要朝着锅里抓去! “滚开!老子‘血醪’还没到火候!”醉眼匠勃然大怒,暂时撇下阿土,肥胖的手臂猛地一挥,带起一股腥风,狠狠拍在那闯入者的身上! “砰!” 那瘦高身影如同破麻袋般被拍飞出去,撞在堆叠的酒桶上,哗啦啦压倒一片。但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立刻又挣扎着爬起,眼中只有那锅“血醪”,嘶吼着再次扑上,状若疯癫。 醉眼匠怒骂一声,与之扭打在一起。一时间,污言秽语、器物破碎声、以及那闯入者非人的嘶吼,充斥了整个污浊的作坊。 言今趁这混乱,用尽力气,拖着阿土,艰难地挪向作坊另一个角落,那里堆着些更高的、尚未完全腐朽的木桶,勉强可以藏身。 他靠在冰冷的木桶上,看着眼前这突如其来的、荒谬而危险的闹剧,心中一片冰凉。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个“醉眼匠”,又究竟是何方神圣? 而他们,又该如何在这混乱与危机中,寻得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