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嫁清冷探花后他偏宠》 1、交易 仲夏南风烘吹,蔷薇泼辣辣地疯长,甜香味儿漫过粉墙黛瓦飘入屋内。 安澜坐在菱花镜前,凝望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雪腮粉面,分明是芙蕖般的容色,可这般细细端详,倒像对着另一具陌生皮囊。 一股炽念蓦地涌上心口,她极想抛开所有桎梏,痛痛快快地为自己活一遭。可这念头立刻被她的理智摁下了。三日后,她便要顶着这张脸,替沈府二姑娘出嫁…… 安澜略微心烦意躁,耳畔又一阵嗡嗡嗡~~ 一只苍蝇不识趣地在她眼前晃来晃去。 安澜玉指轻弹,倏地,那蝇子便晕头转向、一头载往窗外。 动作快、狠、准。 她小心拭净手,拢了拢金钗珠翠点缀的云鬓,换上一身蜀锦褙子,从屏风后转出来,便见侍女樱桃如遭雷击般怔在原地,手中的托盘陡然坠落,将适才为她染指甲的蔻丹饰物哗啦洒了一地。 对面,一道曼妙的身影迤逦而来。 "二……二姑娘……"侍女吓得双腿发软,噗通跪了下去。 沈二姑娘?她怎么来了?! 安澜心下一凛。俩人从未遇见过,也绝不能碰面。确切地说,安澜被沈府主君隐秘安排在这座汴京城郊的府邸里。 不速之客徐徐走近,她云鬓花钗,颜若芙蓉,珠裙摇曳间流光熠熠,确乎是京城出了名的大美人。打量之下,安澜更是吃惊。未见面时,只知外貌像似,所以沈尚书许下重金,要她替沈二姑娘出嫁,却未料竟能相像到如此地步,宛若同胞姐妹,镜中双影。 沈清婉惊怔的眸光也全然凝聚在安澜身上,像似忽而窥见了另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安澜娉婷而立,任由她审视。 沈清婉水灵灵的眼眸满是诧异,隐约生起一缕难言的酸涩。 "原来是你呀。" 安澜微微垂头,朝她福了福身:"您是沈姑娘沈清婉?今日有幸得见。"神情温婉端庄,面容漾着一抹得体的姣色。 不仅仅外貌如出一辙,就连神情、声音、一举一动亦是模仿得惟妙惟肖。 可终究是个赝品! 沈清婉矜贵的虚荣心被激发,微微抬起精巧的下颌:"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春秋几许?" "名字倒不重要,年岁二十又一。"安澜故意说小了一岁,学着她软声细语,黛眉轻蹙。 彷佛受到挑衅,芳龄十八的沈清婉眸光泛着鄙薄之意,唇角却挽出温柔浅笑:"你与我,倒有几分相似,不过,看着略微显老,头发似乎不够乌亮,肤色也略欠白润。" 安澜:…… 啧,都什么时候了,千金大小姐还有心情比美挑剔? 这阵子,安澜每日敷脸,用的是沈千金的少女美颜膏,肤色白皙亮泽不少。还有头发、双手、浑身上下统统保养了一番。 她早有听闻,沈清婉早早对檀昭一见钟情,央着老爹金榜捉婿。当年檀昭探花及第,多少闺秀争着抢,就连长公主也是昏了头。檀探花惹出诸多桃花债,皇帝为了平息事态,谕旨促成沈清婉与檀昭的婚约。只是,沈千金苦苦等候三年多,既然她对那如意郎君梦寐以求,缘何替嫁? 为了避免与真千金对峙,安澜瞥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樱桃,还愣着做甚,快去备茶。" 侍女抬起头,惊惶惶地看着自家的真主子:"姑娘,潘嬷嬷去请主君了,主君他,很快会来……!"侍女樱桃小脸涨得通红,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了。 沈清婉流露几分怯色,却不愿在生人面前示弱,便对侍女轻斥道:"这儿没你的事,快去外面守着。"大婚将至,沈清婉晓得不合适,却实在抵不住好奇心,偷么来瞧瞧这位替她出嫁的人。 沈清婉的眸光从上往下,掠至安澜胸前。 不由地微怔。 这也,过于膨膨鼓鼓的! 两道饱满几近裂帛而出,委实惹眼……秾丽鄙俗。 沈清婉双颊飞上一抹红霞,撇开目光:"还有,你太胖了,少吃些吧。"他们大周可是以瘦为美。 事实上,安澜骨肉均亭,该纤细的纤细,该丰盈的丰盈。站在一道比较之下,沈清婉略矮,身形清瘦,更显得娇美依人。 安澜坦然面对,继续模仿她的神情,微微嘟起唇:"妹妹所言极是,我这人好吃,容易发胖。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已经消瘦不少,下巴也尖了。" "谁是你妹妹,你且好自为之吧!"沈清婉斜她一眼。来时心绪本就悒悒不欢,此刻更似蒙上了一层阴翳。沈清婉将团扇半掩容颜,莲步轻移,徐徐向门外行去。 正巧。 沈府的主君,户部尚书沈博文走入屋内,瞧见两个女儿,一下子惊得脸色煞白。 左看看,右看看。愣怔半晌。 潘嬷嬷尾随在后,眼见千金主子趁她外出之际,竟偷跑来此,潘嬷嬷险些心跳戛然,但气又不敢往主子身上撒,便箭步冲到安澜面前,瞠目叱道:"你怎么敢的?!谁允许你出来,还敢与主子搭话儿!"潘嬷嬷是沈二姑娘的奶娘,这段时间也是她调教安澜,认得安澜身上那件织锦褙子。 那妇人气势汹汹,若非安澜顶着一副酷似沈千金的容颜,那妇人抬在半空中的手可真要扇到她脸上了。 安澜移着一双烁烁的明眸,对上她责难的目光:"谁给你的胆子,竟敢对主子如此说话?是要我来掌嘴,还是你自己来?"声若柳莺婉转,却含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潘嬷嬷蓦然恍惚:"你……"忙不迭地转头,左看看,右看看,将两位姑娘又细细比较一番。没错啊,她没有认错人。"好啊你!竟敢唬弄我!"潘嬷嬷气得手指安澜的鼻子。 沈博文在边上冷眼旁观,忽尔拍手笑道:"好,好,好极了。" 闻见主君称好,潘嬷嬷愣了下,眼珠子骨碌一转,那副惊怒的脸庞很快变得慈祥可亲,牵住安澜的手:"适才,老奴有意试试姑娘的反应,得罪了,得罪了。"潘嬷嬷将她领到沈博文跟前,一脸的媚笑,"主君您看,这半月来,老奴一刻不敢歇停,手把手地调教,从言行举止到穿衣饮食,日常一点一滴,将这丫头捏得像模像样的!您觉得如何?" 沈博文一边颌首,一边绕到两位姑娘身后——沈清婉左耳后方有一粒红痣。否则,真有可能认错人。沈博文恶狠狠地朝潘嬷嬷使了个眼色。 潘嬷嬷即刻领会,心慌慌地挨近沈清婉,低声道:"二姑娘,我们先出去吧。"沈清婉晓得自己失慎,敛眉低首,默默跟随潘嬷嬷。 那抹珠裙熠熠的丽影,随着木门吱呀一合,彷佛从未存在过。 安澜的心益发提紧了。适才那场真假千金对峙的戏幕已落,接下来,要如何对付这只老谋深算的沈老狐狸。 沈博文踱到安澜面前,笑眯眯地捋着半白的胡须:"不错,不错,适才你做得好,险些连我也未能辨清。" 安澜最擅察言观色,早看出沈博文是皮笑肉不笑,还有他眸底极快闪过的冷意与戒备。 安澜莞尔牵唇,冰清玉润的脸庞漾开天真,"多谢沈大人夸赞。"她微微低首,掩住深藏在眼底那抹狡黠与寒芒。 演戏嘛,她也十分拿手。 作为暗探,这个极具风险的行当,她时常"易容",演过各式各样的人,男女老少扮谁像谁。她归属一个专门从事暗探暗杀的秘密组织,极愿阁。之前她潜伏在沈府,扮作一小厨娘,化名翠花,为了查寻沈尚书所藏的机密文件。那是她最后一桩任务,偏巧那回栽了个大跟头!还让沈尚书发现她的真面容,所幸没有暴露身份。 事后,便有了这桩令人匪夷所思的替嫁交易。 安澜捺住心绪,唤樱桃奉茶,请沈博文坐到窗前议事。 安澜翘着兰花指,拈起茶盏,指尖刚用蔻丹染红、贴着金箔梅花。她啜茶声轻如呵雪,端端一个金枝玉叶般的美人儿。 沈博文面含微笑,也呷了两口茶,"大婚将近,你可一切准备妥当?" 安澜乖巧点头。 沈博文微微笑着,依旧怀着偌大警惕,观察这位看似温顺伶俐的姑娘。初见她时,沈博文惊得瞠目结舌——这位小厨娘竟与宝贝女儿沈清婉外貌酷似。事态紧迫,仅仅半月时间,他让潘嬷嬷试试,将这姑娘捏成真千金的样儿,没想到真就成了。 如此一来…… 沈博文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你需时刻谨慎,牢记自己现下的身份,乃我沈府二姑娘沈清婉,名门闺秀,知书达理,嫁的是当朝声名显赫的才俊檀昭。婚后,你务必好生对待,尽心服侍了!" "小女子明白,必会尽心尽力。"安澜乖顺应道。潘嬷嬷也几番说过,檀昭那人,什么都好,但对男女之情颇为清冷。他一心扑在仕途上,这才短短几年,已是御史台最年轻的长官,深得天子厚爱,前途无量,很受沈尚书器重。 "重中之重是,"沈博文神色忽地肃穆,"万万不能被识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单单你会掉脑袋,连你的妹妹,如意姑娘……" 沈老狐狸双眸射出隐藏已久的寒光,像似一把利刃,又冷又狠。 呦,这眼神……本姑奶奶好害怕哦! 只不过,若被识破,最是你们沈家名誉扫地,甚至更糟糕吧。 安澜心里暗嗤,面上佯装惶恐:"沈大人,您给了小女子这个天大的机遇,小女子万分感恩,定当慎之又慎!此外,还请您照看好如意!" "放心,你尽管放心,你我有约,只要事成,"沈博文将带来的一只紫檀雕花盒子放到桌上,手指轻轻敲着盒面,"我是个守诺之人,当初我们谈好的,契约一年,共酬黄金千两。" 沈博文唇畔噙着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徐徐打开盒子:"这便是百两定金,之后,还有更多的。" 黄澄澄的金锭子,满满一盒。 安澜两眼一晃。 这要比她辛苦多年,拼死拼活攒的银两多许多。 安澜贪了财,却也清醒得很。沈老狐狸不仅仅以钱利诱,还将她的师妹双儿幽禁起来,以此威胁——如意是双儿的化名,与她同样潜伏在沈府当厨娘。 怪还怪在,替嫁这事,她的阁主也暗中吩咐了。阁主神通广大,难道真能预知?此事必有蹊跷。 不过……先把这钱给挣了! 至于双儿,她自有办法。 安澜暗自思忖,却听沈博文咳了两声,"此外,婚后,你须尽快……"沈博文神色踌躇,捋须道,"圆房后,倘若你怀上了,即刻再得百两金!" 安澜诧异抬眸。 甚么??要怀孩子啊??? 这事之前没提过!!! 沈博文见她惊讶迟疑,竖起三根手指,加重声调:"三百两金!只要你圆房怀上!" 替嫁交易,房事自然是其中一部分。彼时安澜对这桩匪夷所思之事有了答案——适才撞见沈千金,见她双手时不时地围在腹间……许是,沈千金与其他男子珠胎暗结。 ……若真如此,便是险中之险! 这桩婚事乃皇帝谕旨,沈老狐狸定是被逼急了,铤而走险,出此下下策。 危险又狡猾的命运似乎开启一场赌局,掷下骰子。安澜只觉得自己像似一枚棋子,受人摆布,不过她总有法子跳出圈套。 "成。"安澜应道,又与沈老狐狸讨价还价,最终定下,圆房后即得三百两金。 既然沈尚书打算来个偷梁换柱,掉包之计。而那檀探花貌似潘安,又是赫赫有名的大才子,将来得子,必为人中龙凤。 阴差阳错,这桩买卖相当不错。 她呢,求财的同时,正好去父留子!《 》 2、替嫁 天兴七年五月,今日是户部尚书沈博文的千金——沈二姑娘,沈清婉出阁。浩荡的成亲队伍迤逦长街,从西城沈府走往南城檀府。 坐在微微颠簸的花轿里,安澜掀开红盖头,悄么将车帘撩开一条缝往外瞧,街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孩童们跟着轿子欢蹦乱跳,口中唤道:"沈娘子!""沈娘子嫁给探花郎了!",喜乐喧嚣,蔓延至余霞成绮的天尽头。 曾经,于豆蔻梢头,她也幻想过大婚那日,凤冠霞帔,流光溢彩,必是此生最美最快乐的光景。彼时恍如置身一场荒诞又危险的戏梦中。 她阖拢珠帘,眸底淬着寒芒。 轿子颠簸着,很似她二十年来一路坑坑洼洼的感觉,大抵习惯了。安澜阖目沉思,必须尽早向阁主探明真相,找到双儿。她绝不能这么不明就里,任人摆弄。 ...... 成亲仪式繁琐冗长。抵达檀府,媒妁唱礼三请,安澜由喜娘搀扶着行过青锦褥,跨马鞍"过门"后,来到新房"坐富贵",紧接着,新娘新郎各自挽着同心结的一端,"牵巾"走去拜堂。 浑浑噩噩地拜完堂,重回新房时,安澜很是疲惫。沉重的珠翠团冠压得她脖子生疼,繁琐的嫁衣将她禁锢似一只"磨喝乐",华美而僵硬。从早到晚,六七个时辰过去了,这份磋磨还没受完呢! 到了揭红盖头的时刻。 周边起哄:"新郎快些瞧瞧新娘子!" 这一刻,安澜略微紧张,也想瞧瞧檀昭的真容。顶上珠翠摇晃,下一瞬,销金红盖头被挑开了。安澜沉住气,唇畔挽出温婉浅笑,抬眸看去—— ......绝世美男啊。 果真如传言那般,貌比潘安,正应了檀郎的名儿。 眼前这人面如冠玉,丰神清隽,头戴展脚幞簪花,身穿崭新绯色罗袍,腰间红鞓金銙带,身子俊逸挺拔,彼时他朝她微微倾俯,一双修长的瑞凤目淡淡扫过她的脸,却无半点喜悦之色。 可在别人眼里,新娘年芳十八,面如脂玉,白里透粉宛若初春桃花,一双明眸流盼,那两瓣柔嫩饱满的红唇,天下哪个男子不想衔了含在嘴里。此刻新娘珠翠团冠,大袖霞帔,益发熠熠生辉。论谁见了,皆是惊艳良久,赞一句,美若天仙。 唯独新郎,面瘫了似的。 安澜:...... 啧,俊是俊,可惜好大一块冰坨子! 对面,礼官端着托盘,敦促两位新人挨紧坐好后,开始撒帐,一边唱念:"撒帐东,画堂日日醉春风......撒帐北,芙蓉帐暖度春宵......撒帐前,文箫今遇彩鸾仙......" 听着像似"淫词艳曲",句句皆在提醒今夜洞房之事。 沈尚书给了百两定金。为了另外那三百两金,她有何不敢! 撒帐歌后,新郎新娘各剪一缕发,行"合髻"礼,自此夫妻"结发"。紧接着俩人以红绿同心结绾盏底,喝交杯酒。 檀昭俊脸冷漠,喝得那叫一个无情无欲。安澜想着黄灿灿的金锭子,面容不由地笑意盈盈。 成亲仪式结束,檀昭朝她彬彬一礼,继而去会宾客。像是赴一场普通宴会,敷衍过场子罢了。 这人温文儒雅,修养流淌在举手投足之间,却,不近人情。 安澜:...... 目送檀大人翩翩离去,脸上刻意的笑容逐渐凝固。 肚子更饿了。 按习俗,白日里她仅喝了一小碗百合莲子羹,以及红枣桂圆茶。 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侍女端上一桌席面,枣栗粉圆、雪霞羹、燕窝粥......皆是些暖胃易消化的香软之食。 事已至此,先干饭吧! 可吃也不得自在,边上有人看着。安澜保持端庄仪态,翘着兰指,举箸细嚼慢咽。她自幼习武,平常胃口好,自从模仿沈千金,最难一点便是用膳,饭要小口抿,汤要小勺喝,吃肉不过三小口。 以前穷时吃不好,尚且还能吃得饱。而今,她坐着富贵竟然吃不饱,可见世道癫狂。 樱桃过来撤席,颤颤巍巍地走到她跟前:"婢子恭喜夫人......夫人这边,还好么?"替嫁之事,陪嫁过来的仆役中,唯独樱桃知情。若有任何差池,沈尚书必会拿她是问。 今日成亲,沈府这边来了诸多亲朋好友,达官显贵,之前樱桃便翻来覆去给她说了好些遍,谁是谁,哪是哪。 小丫头今日模样水灵,穿一件绿罗褙子配鹅黄襦裙,双鬟戴着桃粉色绢花。安澜见她十分紧张,宽慰道:"暂且还算顺利。" 熬过了第一关。 樱桃添上茶水,点燃香薰。临走之前,她传达沈尚书的嘱咐,慌张嗫嚅:"夫人,你要洗身换衣的话,唤我。等会儿檀郎君回来,还有那事儿。"小丫头羞得脸颊绯红,眼神飘忽。 第二步,房事。 大婚前日,潘嬷嬷神情端肃地捧来一只墨蓝锦盒,拿出内里画册。安澜目光甫一触及,双颊灼热,这……应是传闻中的避火图。画里,男女耳鬓厮磨,肢体交缠,香.艳旖旎……潘嬷嬷见她羞涩,哎呦呦一声叹,竟嫉妒道:檀郎君惊才绝艳,俊美无俦,多少女子挤破了头巴不得与他一渡春宵喏! 如今她即得色又得财,天下真有这等好事? 安澜走去桌旁,一边啜茶缓神,一边打量新房。 周边宝相花拣妆,桌椅锦杌,摆设齐整。黑漆雕花描金的拔步床上,悬着大红帷帐,床背饰有缠枝莲,枕头是定窑白瓷鸳鸯枕,还有一席晃人眼的锦绣合欢被,处处提示着"鸳鸯福禄","连生贵子"。这些都是娘家人过来一道收拾装点的。 沈清婉虽是二房庶出,尤得沈尚书疼爱。此番嫁女,沈家备了五万贯嫁妆,风风光光地出嫁二姑娘。有这么一个爹爹,还有阿娘看着也颇温柔和蔼,沈姑娘是幸运的。 不像她,出生就被遗弃在道观前。安澜不妒忌,有点羡慕倒是真的。 忽而,外头侍女请安:"檀郎君来了。" 安澜:......! 她忙提着繁琐的嫁衣坐到床上,端正身姿。 那人中途没有回来看过她,彼时夜深了,这才慢吞吞地回房。 少顷,门"吱呀"开启。 一道峻拔的身影迈入屋内,携着清凉月华,带着微薰酒香,踏着纹丝不乱的步伐,徐徐踱来。 安澜手执扇子微微遮脸,低着头,凝视从长裙底下微微露出来的红履鞋尖,上面缀着珍珠,在摇曳的火烛光影间明明灭灭。 听脚步声,那位行至桌前停顿下来,应该在喝茶。 她等啊等,身子都快僵硬了,这才瞥见男人的乌靴移至她眼皮子底下。 夜色靡靡,火烛银花,新娘珠冠霞帔,姝色昳丽,美得摄人心魂。 可男人一度沉寂。 怎的不说话,是在等她表示? 安澜收拾好情绪,将面部调整至最柔美的状态,缓缓抬头,嫣然浅笑。 这副笑容足以将世间男子迷得神魂颠倒,然,檀昭恰好转了个身。 "夫人头上的珠冠想必很重,可以摘了,趁早歇息。"出于礼节,檀昭不紧不慢地说道。但声若寒泉漱玉,分明带着疏离感。 男人通身绯红,皂帽还簪着新婚大红罗花,因为饮酒,清隽玉色的脸庞泛出淡淡的胭脂红,明明浑身上下色彩明艳,却散发出不可向迩的清冷。 安澜:...... 对付这种清冷男人,她蓦然起了征服欲,便缓缓起身,仰头看他,佯装羞涩地眨了眨乌黑晶亮的眸子,声调婉转:"嗳,夫君说的是,时候不早了,妾身替夫君宽衣。"也不问他愿不愿意,安澜伸手搭上男人腰间的金銙带。 檀昭愣了愣,脸色更红了,眼底燃起几分愠怒,抓住她的手:"你做甚么?" 「洞房花烛夜。您说呢?」 安澜心里冷嗤,面上继续含羞,娇声道:"唔,夫君捏的太紧,我手疼。" 紧。疼。 这两字分明还拖了长音,软绵绵的,听着很似打情骂俏。 檀昭一阵头皮发麻,甩开她的手,冷声道:"我去净房。"多说一个字也不愿意。 安澜乖巧点头:"嗯,妾身等夫君回房。"一口一声夫君,存心膈应他。 夫君夫君,檀昭只觉一个头两个大。若不是晓得沈清婉乃名门闺秀,如今娶入门了,他真想立刻将她请出去。 檀昭擦了擦捏过女人的手指,转身离去。 安澜注意到细节,嘴角抽搐了下。 ……不近女色是吧?檀冰坨!面瘫小白脸!我祝你一辈子清清白白! 那个"玉面阎罗"的称号,果真属实。 听说他例行公事时,油盐不进,毫无情面,这些年弹劾了上百位官吏,一告一个准,外号玉面阎罗。他二十及第,从监察御史里行做起,屡建功绩,深得皇帝赏识,短短四五年,遽升御史中丞,手握弹劾百官之权,连宰执也要畏他三分。檀昭的破格晋升引发"幸进"非议,然别人寻不到他丝毫污垢。 正得发邪。 今日见过真人,安澜愈发觉得如临深渊,倘若替嫁被发现,真实身份暴露,那位必然恼羞成怒,将她送入大牢。 处绞,或断头。 嘶!安澜抬手摸了摸自己纤长的脖子。 这还算轻的呢,重则欺君之罪,凌迟...... 安澜捺住情绪,唤来樱桃,帮忙卸下那些繁重的新婚首饰、大袖霞帔。 樱桃鬼鬼祟祟地瞄了瞄净房,凑近耳语:"夫人,怎么样了?" "一切尽在掌控中。"安澜咽下怒火,扬了扬下颌。 樱桃小脸儿又红了,忸怩道:"今夜,我在隔房守着,夫人可随时唤我。潘嬷嬷说了,那事儿,您,也要主动些。"樱桃走去桌边,掂了掂茶壶,都喝光了?便收了去。 安澜:…… 任务艰巨。 她坐在床边局促着,这才新婚当夜,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熬!想想自己多么利落之人,而今扮作娇妻,要夜夜对着那个没好脸色的清冷男人。 思量间,她察觉体内一股怪异的燥热蔓延开来,不对劲......平常她极能隐忍,适才火气大了些...... 恍然惊悟。 春药?适才茶里有春药! 糟了,檀昭也饮了!《 》 3、洞房 安澜旋即凝神屏息,用内力排解,好一会儿才将那股燥热压制下来。 定是那沈老狐狸,信不过她,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操控她,可恶又可笑!她从事暗探多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人事没见过?适才那茶里,春.药的剂量不多,不至于焚心烧身那种程度,怡情助兴倒是可成,亦不会令人起疑心。 檀昭也喝了,但他不会运气,任由药效发散的话,身子会异样臊热,难以自解。可万一他发现是春.药,将这事情往她头上一扣,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安澜忐忑思量。 将近一炷香的功夫,檀昭洗完回屋,换了身黛青色直裰。 安澜觑向他,男人面颊灼如丹霞,朱唇欲滴,那双凛若秋霜的凤目泛着水光,隐隐之间似有欲.望起伏,掺着莫可名状的复杂之情。 忍得很难受吧?您再忍忍。 除了忐忑,安澜也略微幸灾乐祸,佯装不知情,脸上浮起莞尔笑意,朝他福了福身:"妾身去去就回,请夫君稍等。"继而她微微提起红罗长裙,莲步款款地走出去。 来到净房,安澜旋即正色,直盯盯地看着樱桃:"适才有人在茶里动了手脚,是不是你?" 樱桃正在倒蔷薇花露,手一抖,整个瓷瓶"咚"的掉入浴汤里,身子哆嗦起来:"夫人,请夫人原谅!主君命令之事,说是安神的......婢子也是没法子......!"樱桃抽抽嗒嗒地说着。 安澜见不得小姑娘哭,缓和声调:"行了,大婚吉日,别哭了。"确认后,安澜泡在浴汤之中舒缓浑身的疲惫,思忖,对付那种清冷男人,估计得用狠招。既然有人做了,倒也省得她一边嫌弃,一边又要笑脸撩拨。 檀大人,等着瞧,过会儿您自个儿意乱情迷,那才叫狼狈呢! 安澜洗得香喷喷滑润润的,樱桃将她送到门外,一溜烟没了身影。 安澜轻轻推开房门,那抹噙在唇畔的嘲讽笑意忽地一转,面容即刻变得温婉娇美。 她略略垂眸,莲步轻移。 可是?屋里空空。 那冰坨子不见了?? 安澜:......! 她走到床边坐下,体内的臊热差不多消尽了,身子愈加疲乏。 左等右等,却不见那人回来。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或者,他故意藏身? 可洞房之夜新郎躲避,这让沈千金的脸往哪里搁呀! 那冷面冷心男人定然做得出来,听闻他曾经连长公主的邀宠也是避之若浼。 安澜开始着急,起身踱步,决定出去张望下。 她疾步行去开门,好巧不巧,竟与那人撞了个满怀。 "啊——!"安澜吃了一惊,赶忙从他怀里移开。 檀昭也是惊了下,适才他在门口踟蹰一会儿,正准备入屋。 俩人面面相觑。安澜察觉他脸色好了些,双眸似乎也恢复如常,不过略含血丝。 "夫君回来了啊。"安澜细声软语。她还真怕他不回来。 檀昭淡淡说道:"可以歇了,明日还要早起。" 安澜点头:"已是子夜,妾身随您进去。" 今日成个亲简直要了她半条命,没力气再去调戏他。安澜自个儿先入到床内侧,钻进温软幽香的鸳衾锦被,唔,舒服,她猫儿般蜷起身子,往墙边贴去,背对着他。 檀昭褪去外袍,瞥一眼床内的妻子,蹙了蹙眉。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独自卧眠,今夜突然多了一人,极为不适。 熄火就寝。 檀昭挪到床沿,侧身躺下,也背对着她。 之前身子臊热怪异,他连忙去净房洗了个凉水澡。奇怪的是,体内热气不仅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烈,想必酒喝多了。他焦躁难安,只好去到书房静心冷清,顺道查阅公文。可身体的热流沿着下腹,聚往那处,燃起一股陌生的异样,炙烈、不适、膨胀、高昂,似乎欲要冲破重重束缚等待释放那一刻......总之羞于启齿,良久才被他压制下来——于他,情发乎于心,酒后乱性,非真情也。 他本想留在书房就寝,转念一想,若让别人知晓,恐怕有损新妻颜面,于是硬着头皮回屋。 两个陌生人,二十多年未曾交集,一朝婚姻,骤然这般紧密牵连,同床共枕......真的很不自在。 夜深人静,俩人静默僵持。 良久,安澜听见男人喉结轻微滚动,侧过头来,"今晚,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这人居然主动道歉? 安澜惊讶。 事后想想,那几句争吵也算不得什么,药物作用下,火气窜动,情绪难免失控,她也未能捺住自己泼辣飒爽的真性情。原以为檀昭会被迫情动,哪知他竟硬生生忍了下来,很是出乎意料。 还真是个正人君子。 安澜向来吃软不吃硬,思忖片刻,柔声复道:"新婚夜,妾身亦是紧张,不知如何恰当应对,也请夫君勿怪。" 接着又是一阵沉寂。 "无妨。"檀昭惜字如金。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安澜睡意渐浓,许是太累了,稍时香甜酣眠,发出一阵猫儿似的轻微呼噜声。 檀昭:...... 第一次细细端详这女子。京城谁人不知沈尚书的宝贝女儿沈清婉,姝色妍丽,颇有才情,乃诸多富贵子弟的心头好。檀昭却不待见她,自有他的理由。 看着彼时的枕边人。 檀昭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 一觉黑甜,安澜在叩门声中醒来。枕边那人早已不见。 樱桃怯生生地入内,轻手轻脚行至床头:"夫人,快卯时了,所以我才敢擅自入内,来看看您,今儿要拜见婆婆。" 新婚翌日,新妇要见公婆于堂,行"舅姑之礼"。 安澜倏地清醒,忙从温软的锦褥里钻出来:"我们快些梳洗!" 樱桃一边收拾床被,一边寻着东西,终于在墙角找到喜帕,连忙翻看。 白净净的啥也没有啊......! "坏了,坏了。"樱桃犹豫再三,悄声道,"夫人,昨晚,你们有没有办那事儿?我在隔房,好像没听见甚么动静......" 隔墙有耳原来是真的。 安澜:...... "昨儿檀郎君应酬了一整天,很是乏累,我也没好纠缠,我们躺下便睡了。"她保持镇定。 他们喝的是假药吧? 樱桃惊愕失色:"这这,这若让主君知道,檀郎君在新婚之夜轻待您,主君定会雷霆大怒!这可如何是好?!"昨夜若是真的沈清婉,还不被气死啊。 "来日方长,慌什么。"安澜嘴上应付。 她才是最该焦急的那人,三百两金还没赚着呢。 见她心平气和的模样,樱桃越发惊惶:"三朝回门,婚后第三日,檀郎君要携您回府拜门,主君问起来怎么办?潘嬷嬷在就好了,还能帮着您,婢子太无能了......!"樱桃慌得捂着心口,泪眼盈盈,很想一头撞死得了。 安澜晓得她的苦衷。替嫁这件荒唐事儿,偏生将樱桃也扯了进来,沈尚书交代的事情由不得一丝马虎,她这个做下人的进退维艰,有什么办法呢,命运都掌握在别人手里。 可怜樱桃还是个尚未及笄的少女。安澜抚了抚她的肩:"还有两晚上,莫急。过会儿那道难关,我们先专心应对了。" 樱桃一下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打开妆奁:"我赶紧替夫人梳妆,万万不能让主母等候!" "别慌,越急越乱。" 安澜稳住局面,自个儿洗面并穿上青绿交领襦裙。樱桃也静下心来,快速给她描眉点唇,时间赶得急,双眉淡扫,略略敷粉,夫人本就面若凝脂,红唇欲滴,涂脂抹粉反倒掩了她的天生好颜色。接着樱桃替她梳好同心髻,簪上简雅的玉钗与珠花。 门外传来声音:"夫人,主母与郎君已在大堂等候。" 快! 主仆俩忙不迭地完成最后穿戴,疾步出屋。安澜顾不上矜持了,足尖用力,踏踏踏迈着小碎步,人像似飘了起来。樱桃在后头跟也跟不上。 所幸檀府不大。 入堂后,安澜即刻放缓速度,踩着轻巧端雅的莲步,微微低首。 檀昭的父亲檀鹤行早年过世,妻子梅茹主事。新人拜堂时,梅娘将夫君的灵牌置于身旁,彼时亦然。梅娘眼上敷着一条白绫,小口喫着茶,已在堂内等候良久。 檀昭陪在母亲身旁。今日他穿着官服,绯色罗袍、展脚幞头、腰系金带銙,挂着天子破例御赐的金鱼袋,好一副大官人的威严派头。清晨他就去了书房,彼时赶来行礼,等候中,一脸肃穆地翻阅公文。 这人若山巅雪,空中月,只适合远远欣赏,挨近了,会被冻着,慌着,伤着。 安澜已能想象到,这个男人在朝堂上寡情凌厉的气势。 卯时三刻已过,妻子终于来了。 檀昭抬起那双修长薄凉的凤目,清冷的眸光带着几分愠怒。 这一眼,瞧得安澜后背冷飕飕的。《 》 4、婆媳 安澜稳住心绪,持着端雅的身姿,在距离梅娘七步之远立定,恭敬道:"新妇有所迟延,实为羞愧,婆婆尽管责罚,还请婆婆见谅。"她也不寻藉口,直接请罪。 忐忑间,她觑见檀昭徐步行来,于她身旁立定。 "抱歉。"安澜轻声致歉,确实是她疏忽迟到了。 檀昭冷着脸,未言。 大堂沉寂片刻,梅茹摆摆手:"罢了,新婚乏累,难免睡过头。" 安澜微微吃惊,这位阿婆倒是个明理人。继而她恭敬作拜,拜了公公,再拜婆婆,"新妇恭问慈安,伏惟万福。" 檀昭早已请安,彼时陪着新婚妻子完成余下礼仪。 ——盥馈礼。 得到梅娘的允诺,安澜福身谢过,小心翼翼地奉匜沃盥,为婆婆倒水洗手。安澜悄然抬眼打量,婆婆身穿雅致的淡蓝织锦褙子,端庄秀丽,四十出头,两鬓已是花白。 梅娘的夫君檀鹤行,曾是先帝时期的金榜状元郎,官至翰林大学士、太子少师。听闻此人高洁清廉,傲骨铮铮,十五年前,大周与番国交战后,他因言行过失,批逆龙鳞,遭至贬官流放。檀家人在岭南七八年,直到新帝登基,天兴元年,得以大赦回京。此后,檀昭一路科举,二十金榜题名。 眼前这位婆婆,绝非等闲之人,饱经沧桑故而头发比同龄人花白,生得倒是温婉秀丽。只可惜,她的眼睛...... 安澜心生敬佩,亦泛起几分怜悯。 待梅茹洗净手,安澜接过侍女递来的托盘,按照习俗,向婆婆献上枣栗腶修。枣栗喻"早立子",腶修是捣碎加以姜桂的干肉,意喻"修身持家"。 出于愧疚,安澜更是一口一声唤"阿婆",声音甜美如蜜。 梅茹的唇角一点点地翘起:"婉儿声音这么甜,喊得我心颤颤的。"梅茹摘下腕间的羊脂玉镯,摸着牵住安澜的手,给她戴上,"这是我阿婆传给我的,现在传于你。从今往后,清婉你就是我们檀家的人了,往后府里的事儿,就由你多操心,也好生陪伴昭儿。他呀,成日忙,做起事来废寝忘食,你多多照看着,我也能放心了。" 梅茹收回手,正巧肘子撞上了茶盅。 安澜眼疾手快,赶忙接住正在倾倒的茶具,不动声色地摆回原处。 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做完后,安澜不免后悔,侧头觑了眼立在身后的檀昭,希望没有被他瞧见这幕,生起疑心。 梅茹看不见这个神奇的一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的昭儿什么都好,就是性子有点冷,你有什么话儿,等他空闲时,主动与他说。"做娘的很是了解孩子。 安澜嘴上应诺,心里想着,他哪是有点冷,他是冰神本尊。 "昭儿再忙,也会每日探望我,是个孝顺的好孩子。"梅茹补充道。 "母亲。"檀昭面色略显不悦。 这么大的人了,在阿娘眼里嘴里依旧是个孩子。 安澜眼尖,瞄见男人的耳根子红了。 噫,冰坨子也会害羞? 安澜吃惊。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礼仪完成。大周官宦人家,之前还需元帕验贞,如今仅是私下之举。旁人撤退,梅娘贴身女使巧姑走向樱桃,附耳问她要喜帕。樱桃不知如何应对,颤颤巍巍地看向安澜。 安澜好不容易松懈的心一下子又被提起来,惶惶不安地觑向檀昭。 只见他迈开长腿,出其不意地从樱桃那里夺过帕子,旋即塞入怀里,面不改色地说道:"时辰已晚,母亲今日还未针灸敷药,你们且扶她回屋。我还有要紧公事,需先行一步。请母亲见谅。" 檀昭身子挺得笔直,也朝安澜瞥了一眼,眉眼依旧略含愠怒,似乎等着她说些什么。 安澜:...... 脑子短暂空白后,安澜捏着细软的嗓子,机警复道:"官人快去吧,妾身会照顾好阿婆的,妾身等官人回来。" 闻见儿媳言辞恭敬且殷切,梅茹捂唇偷笑,也嘱咐儿子:"昭儿莫要太忙,早些回来,陪陪你娘子。" 檀昭敷衍了声,又朝母亲一拜,继而侧头看向妻子:"有何疑难,你尽可问徐管事。"话罢,大步流星地离去。 "嗯。"安澜微笑凝眸,朝他远去的背影挥挥手绢。 . 呼,檀大人总算走了。 安澜吁出一口长气。 关口一坎接着一坎,安澜也意识到自己轻视了替嫁的难度。与其他暗探任务很不同的是,之前,她扮演的人物经常在暗中窥伺。这回,她完全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且要与一男子亲密接触。 安澜走出大堂,樱桃赶紧随行,手臂挽了上来:"夫人慢些走,我扶您。"樱桃双腿发软,身子晃晃悠悠的,不知是谁搀扶谁。 主仆互相觑了眼,传递暗号:又熬过一关。 樱桃心里佩服,若是真正的沈清婉受了冷落与委屈,必不能强装笑颜。 甜橙跟在后面,另位陪嫁而来的沈府侍女。见樱桃大献殷勤,甜橙不甘落后,也上前扶住主子,关切问道:"夫人昨夜歇得好么?" 安澜:...... "我自个儿能走。"她放手行路。 前头,檀府徐管事迎面行来,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须发花白。徐管事偷么打量几眼,新夫人仙资玉貌,确如传闻那般美。不过,听闻她有些娇矜,也难怪,金枝玉叶,自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人儿。 徐管事思量稍许,躬身道:"夫人刚来,我先带您熟悉下府邸。这儿自然不比沈府豪华阔气,沈府那可是四进大院。您带来的五六十抬嫁妆,老奴暂且让人放在西耳房那里。" 若是疑心重者,可能听出什么言外之意。 沈清婉住在沈府西厢清蘅阁,有自己的花苑,精美奢华。 安澜不是她,也没享受过多少好日子,自然不会计较,回礼应道:"多谢徐管事劳心,嫁妆先搁着便是,若有用得着的,再动也不迟。" 檀府这座小宅是新帝所赐,二进院格局,位于汴京内城南面的通济坊,不远处就是朱雀门,位置倒挺便利。檀昭的父亲清廉刚正,之前在京十多年,住在开封府附近的官吏公租房,被先帝贬官流放时,家当不满三车,其中两车皆是藏书。 两袖清风。有其父必有其子。 徐管事在前头引领,边走边道:"檀郎君喜静,咱们府邸人也不多,伺候主母的巧姑及三位女使,两位厨娘,其他杂役,还有我,总共十余人。" 甜橙惊道:"十人够么?沈府那儿可有上百位。夫人,要不要再遣些人,将青杏,苹儿她们也叫过来?"主子矜贵,侍女也自觉高人一等。 徐管事老脸一黑。 安澜察觉他的不悦,朝甜橙瞪了一眼:"休要多嘴,这儿是檀府,如今我们是檀府的人了。"话罢,安澜打发甜橙与樱桃先去清点嫁妆。 "人少事少,挺好,管起来轻松。"安澜对徐管事说道。 这也正合她意,否则众目睽睽,难以瞒天过海。 听她这么一说,徐管事打消疑虑,展颜笑道:"夫人好气量。这儿府小屋少,沈府跟来的六位侍卫,我将他们安排在西院庑房,只能委屈他们,俩人一间。" 活该他们! 说是侍候,安澜晓得那些人都是沈尚书遣来监视她的。 安澜跟着徐管事走过抄手游廊,仲夏微风,蝉声轻鸣,花香扑鼻。庭院花木掩映,日光被滤成碎金洒在地面绘出斑驳画影,彼时榴花似火,凌霄攀藤,荼蘼开到最盛处,花落如雪,铺地成毯。 如此好风景,若看不见的话...... 安澜思及梅娘,问道:"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问,阿婆的眼睛怎么了?" 徐管事哎叹一声,如实相告:"不瞒您说,檀老当初被贬居岭南,四年后,不幸因病客死他乡......梅娘整日哭,整日哭,眼睛就是在那时候哭坏的,哎哎,我都不晓得他们母子俩怎么熬过来的。"徐管事本就是檀家仆役,当年虽未跟去岭南,但听闻檀家受赦回京,立马回来执事,也算忠心耿耿。 檀鹤行在世时,疼爱妻子,从未纳妾。檀昭乃独子,怪不得是梅娘的宝儿。 鹤郎梅妻,鹣鲽情深。真真教人羡慕,也令人唏嘘。 "我还记得,离京那会儿,檀郎君年仅九岁,之前挺欢快的一娃儿,一夜之间变得沉默寡言,小小的人儿,挺着身板子,一声不吭地替爹娘收拾东西......"忆起这桩伤心往事,徐管事忍不住掉眼泪,抬袖拭面,"唉,不说了不说了,夫人与郎君大喜之日,我说这些可真是老糊涂了。" 安澜沉默,眸光掠过如雪纷落的荼蘼,人间枯荣,一圈又一圈。檀昭而今光彩照人的背后,也有着诸多辛酸往事。 . 参观后。安澜履行职责,与樱桃等人清点完嫁妆,丝绸衣饰类取一些用得着的,还有食品如酒曲、腊脯、蜜饯等取出来用,以防败坏。金银器及其他东西放着不动。她赚自己该赚的钱财,不贪其他便宜。 接着,待梅娘歇过午觉,安澜便去请安,陪着说说话。 奄奄黄昏后。 望着桌面变凉的饭菜,安澜偷么挑了两块肥美的羊肉含在嘴里,好香,好吃......继而她无奈摆手:"先撤下去吧,等郎君回来了,再上菜。" 契约一年,这才新婚次日。难熬啊。 今日行礼虽有迟误,过程还算顺利,也哄得婆婆挺开心。 与梅娘谈话间,安澜听闻了不少往事。 檀昭如今高居朝堂,如日中天,梅娘自然欣慰,却也甚担心。她随丈夫大起大落,晓得人在官场,如履薄冰。檀昭之所以孤冷少言,约莫这也是原因之一。 梅娘还说,儿时的檀昭像一只活脱脱的小兔子,癸卯年生的娃儿,忒萌忒萌,小嘴儿巴巴的甜。 檀小兔? 安澜脑海里冒出一只毛绒绒萌哒哒的小兔子,钻在她怀里啃萝卜,圆鼓鼓的一团很想揉捏它,可爱得她要昏古七。 怎么可能。 那尊冰雕怎可能如此可爱过。 显现在她眼前的是男人劲拔的身子,一双微翘的凤目别具神韵,射来的目光却令人发寒。 …… 安澜等待良久,困了,便伏在桌上迷迷糊糊的,忽尔,什么东西触到了她的肩膀。 她蓦地腾起身,下意识地发出攻击,神智清醒时一看。 ——她的一只手正掐在檀昭的脖子上。 安澜:……!!! 颤悠悠地迎上檀昭惊疑的面孔。 「死手……你在做甚么!」 「死脑……快动啊!」《 》 5、引诱 安澜的手掐在檀昭的脖子上…… 怎么办,这才刚开始,就这么暴露了?! 安澜恼怒自己疏忽大意,可学武之人反应敏捷,察觉危险,会不由自主地动手动脚。 蓦然,她"嘤"的一声,双手软绵绵地环住男人的脖颈,娇声道:"官人回来了啊,方才我睡着了,做了个噩梦,有人要掐我,我就,跳起来反抗他,好吓人……!" 檀昭蹙眉,俯首打量倚在怀中的温香软玉,略有恍惚。 前一刻,明明见她出手凶狠快捷,难道是错觉?今晨,她好像也伸手扶住了阿娘桌上的茶盅,只是事发过快,他眼角余光一瞥,没能看清楚。 "我有事晚回了,你可先去歇着。"檀昭轻轻推开她,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他比较洁癖,不喜欢别人往自己身上蹭,也颇反感惺惺作态的女子。 安澜手心冒汗,见他不再狐疑,赶紧献殷勤:"官人用膳了么?我先替你更衣。" "不必,我自己来。" 热脸贴冷屁股。若是真千金沈清婉,早就委屈哭了。 安澜转念一想,不成,再试试。 为了伺候这位爷,黄昏前,樱桃敦促她沐浴打扮,足足花了一个时辰,还特意挑了一件露臂的藕色绉纱褙子,央求她穿上,配以淡粉抹胸,胸前顶出丰满的曲线,凝脂玉肌……连樱桃也看得小脸通红。 亥时二刻,不算太晚。安澜柔声道:"那好,妾身先上床,等候官人。"可想而知,这个暗示的含义。 她脱了衣裳侯在床上,仅留一件小衣。思及曾经假扮歌姬时,见识过的种种香艳场面……安澜邪魅一笑。 然而那人迟迟不来,一头钻在书房里。 …… 等到子夜,安澜咬牙攥拳,往被褥里哐哐砸了几下子。 天杀的!为了等候这位爷,晚膳她仅偷吃了几小口,肚子还饿着呢! 罢了,还有明晚。 明晚一定拿下他! . 新婚翌日,檀昭已在御史台忙碌公务。 自从江南漕运的米粮掺假一事暴露,随着调查深入,其他地方也频频揭发类似案件,御史台借此揪出一帮为非作歹的茶米富商,还有几位贪污受贿的朝廷命官。 御史台直隶皇帝,职掌纠察官邪,肃正纲纪;大事则廷辨,小事则奏弹,参议朝政得失,属于最忙碌的公务机构。 侍御史任真入内,禀道:"檀大人,刑部方才又来要人,还拿着李尚书的公文,让我们将江淮发运使贾庆转移到他们那里,进行审讯。" 檀昭从堆案盈几的卷宗里抬起头,面容冷峻,双眸因为长时间阅读而略含血丝。 "这事由我们台狱负责,案件完结后,才能将人移至刑部,或他处。" "可是我们不好得罪李大人。" "李尚书若执意,让他亲自来会我。"话罢,檀昭接着看手中一份诉牒,关于福建路转运使的贪赃举报,朝廷的龙团凤饼每年由他进贡。转运使掌管各地赋税,并监察地方官员,不少人皆是富甲一方。 好么,牵一发而动全身,越查越多,恐怕朝堂的半壁江山皆有所染。尤其是户部那些老狐狸,漕运属于户部管辖,户部侍郎崔思贤,户部尚书沈博文,看似皆有问题。 沈博文……其人老谋深算、是个极能左右逢源的笑面虎。这也是为何檀昭起初不愿娶沈清婉的原由之一。万一,他与沈博文往后成为政敌…… 檀昭沉思,俊美的面容益发清冷,玉致般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桌案。 真不似凡尘中人。 任真默默打量他,心生钦佩与敬畏。 起初,任真对檀昭颇有不满。任真年近四十,还是从六品的侍御史,而檀昭这个二十五的小年轻,受皇帝破格晋升御史中丞,成为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对于这般"幸进",诸多大臣非议,任真也不例外。可如今,他愈加发觉檀昭的厉害之处,博闻强记,思维慎密,行事果敢,官风廉洁无可指摘,不愧是檀鹤行的儿子。 在米粮、盐铁、茶叶、石炭云云,但凡与民生紧密相关的,若查出贪官污吏,檀大人绝不放过,一个个揪出来弹劾,并推荐青年俊才顶替管辖。 察觉身前的目光,檀昭抬起头:"任御史还有其他事么?" 任真垂下眼帘:"没有其他要事,下值了,我准备回去。"任真下值准时,不想家里那位妻子大人久等发火。任真顿了顿,关切道,"檀大人也请早回,您刚新婚,想必夫人在家盼切等候。" 檀昭挺欣赏任真,是个清正廉明之人。关系改善后,俩人偶尔也会说几句玩笑话。檀昭微微颌首:"我先去台狱走一趟,随后回府。明日我不在,需陪内人回门。" 昨夜他在书房待了半宿,回屋后,妻子还在温顺等候,没有丝毫怨言,反倒令他略感歉意,答应她今日早回家。 檀昭起身,理正衣冠,去到官署西侧的台狱。 狱内设有独牢,专门关押涉案官员,掌管东南六路漕粮的江淮发运使就被关在这儿。 发运使贾庆,官职四品,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关在台狱半月多,疲惫憔悴,积了一肚子的怨火。 看见檀昭过来,贾庆忍气吞声,讨好道:"檀大人,这么晚了,您还过来?听闻您前日大婚,恭喜恭喜。" 台狱独立成院,戒备森严,看来还是有好口舌的狱卒。檀昭没有理会他的殷勤,冷眼打量道:"贾大人,这回漕粮事发,您轻则革职流放,重则绞刑。不过,只要您交代所有染指之人,我可向官家上禀,饶您从轻发落。" 贾庆如鲠在喉,诉道:"哎呀,本官该说的都说了!说过好些遍,我虽统筹江南漕粮,运输至真州、扬州等地的转般仓,但,之后漕粮由江南东路的水路转运使负责,押运纲船至汴京,其间发生了什么,我实在不知情呀!" 檀昭早已细算了一笔账:江南漕粮,陈米替换新米,并且各式掺假。汴京人口百万,每年的漕粮运量达六七百万石,一年下来,至少损失二三十万石,相当于三四十万贯钱,定然入了谁的小金库。好些年来都是如此。 七年前,新帝秦旭即位,倡导恭俭之德,作风与先帝迥然不同。先帝在位三十载,大兴土木,穷奢极侈,经年累月,国库拮据,军力懈怠。十五年前,番族乘虚而入,大周战败,割地求和,缴纳岁币。檀昭的父亲檀鹤行带头反对,触逆龙鳞,且受党争牵连,被贬至岭南多年。 秦旭还是太子时,受过檀鹤行的传授。秦旭登基迄今,想通过御史台的职能,肃清朝堂,重振国力,分外看重檀昭,俩人年纪相仿,颇为投缘。 ——檀昭便是今上最锋利的剑。 他肩负重任,神情比平常更为冷厉:"前不久,官家过问案件,准我用一切手段。您要知道,我们台狱也能用刑,贾大人要不要试一试?" 明明那么好看的一双凤目,却盯得人毛骨悚然。 "您这是要将我屈打成招么?!"贾庆真的怕了,这位玉面阎罗遐迩闻名,必会毫不留情。他浑身哆嗦,斟酌道,"檀大人,您看在我年逾五十,身有隐疾的情况下,请再给我两天时间考虑考虑!" "一天。"檀昭用淬了冰的双眸盯着他,"您若不招,后日我亲手动刑。" 贾庆颤巍巍地谢过,嗓音喑哑:"檀大人,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水至清则无鱼,这个道理,您肯定明白。您铁面无私,可若是,牵扯过多大官重臣,对您有何好处?只会四面树敌啊。" 檀昭冷笑道:"贾大人不必为我多虑,先想想您自己的安危。" 话罢,他慢条斯理地理正衣裳,拂落细尘,转身离去。 . 回府后,檀昭直奔净房,每次去过台狱,第一件事必先清洗。 安澜摇着荷花团扇,穿了身吴绫莲花纱裙,浅绿色,是抚州的姑子们所绣,轻如蝉翼,最适合做夏衣。与婆婆聊天时,她得知檀昭的一些习惯爱好,这人常穿暗色的,不过喜欢女子衣着素淡,月白、浅绿、淡蓝、天水碧。 色彩应该合他心意。 至于妆容,樱桃给她画了清雅淡妆,梳堕马髻。看似一副悠闲自然的居家模样,实则主仆俩费劲心思。 ——明日回门,今夜这房,总得圆了吧! 那三百两黄金还等着她呢。 戌时二刻,皓月初升,那人真就回来了。 洗身后,檀昭先去探望母亲,随后回屋。安澜忙不迭地起身相迎,伺候他用了晚膳。这人口味清淡,吃得不多,安澜看着剩余的鲜嫩清蒸鱼,酥香油腻的红烧肉,咽了咽口水,心疼得紧。 檀昭不喜浪费,说道:"你若吃得不多,往后我们减少膳食,四菜一汤即可。" 安澜:…… 「人家沈府的膳食,光是正菜,少说也有二十道!」 「这男人金玉其外,清苦其中。」 安澜心里抱怨一通,接着演戏,颌首浅笑道:"官人说得是,浪费不好,粒粒皆辛苦。我素来吃得少,肉食不过三小口,往后就按你的意思来。" 那人起身,安澜赶紧跟随,软软唤了声:"檀郎。" 忽然好亲昵。檀昭头皮一麻。 安澜羞涩又道:"今晚还去书房?要不你留着,陪我说说话吧。" 看见妻子乖巧祈盼的模样,檀昭略微犹豫。 安澜最会察言观色,加了把劲:"今日我与婆婆说了好些话,她说,你很喜欢王摩诘的诗画,家父应该有所收藏,我讨一副回来。" 闻及母亲,檀昭顿住脚步。 还有书画,亦是他的心头好。 相对于黄氏父子一派精工富丽的宫廷画,檀昭更喜徐熙一派的野逸自然,当今文士推崇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唐朝王维也曾作画,堪称文人山水画之先河,可惜流传作品甚少。 檀昭心动了。 安澜乘机贴近,主动替他解衣:"你一定累了,我们去床上舒服躺着,聊聊天。" 檀昭没来得及反应,直裰已被脱落。"鞋子也脱了吧。"安澜边说边将他拉到床边坐下,迅速脱去男人的靴子。 好大胆的女人。 檀昭不免吃惊。《 》 6、再诱 妻子行为亲热大胆,檀昭吃了一惊。 更吃惊的还在后头。安澜吹灭火烛,只留一盏摇曳出朦胧夜情。继而她优雅地爬到床的内侧,自个儿卸下纱裙,钻到被里头,又拎着锦褥一角往檀昭身上盖去,声音甜软:"夜间微凉,盖着些。" 动作一气呵成。 随后,安澜若无其事地开始聊天。她晓得梅娘是檀昭的弱点,所以,三句不离阿婆,还一个劲儿地夸。不过她确实挺喜欢这个婆婆,通情达理,温婉秀敏,常年修佛更是心慈好善。 男人似乎有些动摇。安澜暗笑,我就不信你是柳下惠坐怀不乱! 安澜贴近他,继续缓缓说着,故意将气息吹在他耳畔,察觉那人微微颤了下。 「男人,动心了吧?」 她挪着身子,假装不小心,让檀昭的手臂触及她的软腰,一边说道:"有件事儿,妾身略有疑虑,藏在心里惶恐不安,故斗胆问问,官人似乎,是否对我有所成见?"知己知彼。 檀昭缩回手,端放在胸前。 接下来是良久的寂静。 安澜暗自吸气,凝视他的手,指骨分明,修长洁净,被红锦褥衬得益发玉致玲珑,指甲状若圆贝,泛出一层淡粉莹润的光晕。 这手倒是真好看。 可这人…… 「难不成,他不行?」 安澜思忖。 自方才,檀昭阖目聆听,枕边人轻柔的声音若清泉拂石,极具催眠效用,令他极少有这般松弛感。他很想好好睡一觉,这种感觉,舒服极了。 "妾身有何做得不够好的,官人可否如实告知?"见他沉默,安澜又问。 "你忘了么。"檀昭声音微哑,勉强启口。 啥事?安澜遮掩道:"我婚前病痛一阵子,烧糊涂了,许多事儿记不清,你且告诉我。"事先她与樱桃商量好了,凡事答不上来,用此藉口。 在闲适的感觉中,檀昭稍微敞开心扉,缓缓说道:"当初,令尊榜下捉婿,我婉拒后,你亲自找到我,说娶了你沈清婉,你父亲身为户部尚书,必能助我立足于朝堂,且,你不嫌弃我的瞎眼母亲,其他女子并不一定如你这般宽容。当时我觉得你倨傲自大,心有不悦。" 这样啊,沈千金确实有些傲慢了。 安澜尝试为她辩解:"人是会变的,那会儿我才及笄,我现在改了不少。" 檀昭沉默良久,道:"或许吧。" 安澜开始对他稍有了解,觉得他定是受了父母影响,过分苛求,看这人的洁癖略知一二。可惜茫茫人海,寻个鹣鲽情深,琴瑟和鸣的伴侣谈何容易。她从事暗探这行,暗中窥视,最能识人真面目,阅尽千帆,也没遇见个自己钟意的好男人。 往后,等她离开京城,与其随便嫁人,不如招个俊俏乖巧的小白脸,给她洗衣做饭,暖被窝。在山清水秀之地,还能养猫遛狗,日子悠哉悠哉! "这世上,难有十全十美的人事,寻得千辛万苦,得到了,或许也不过如此。你说呢?"安澜也吐露心扉。 檀昭沉默片刻,转头看她:"我觉得,你与我印象中的,不太一样。" 安澜心下一凛,连忙转移话题:"后来你怎么想通的,为何迎娶我?" "圣上谕旨。" "谕旨是谕旨,喜欢是喜欢。" 安澜撑起身子,观察他的神情。 这人躺着的容颜别有风韵,长发散落在枕际,清冷无欲的俊模样益发似误入凡尘的仙人儿。实在令人想象不出他情动的模样。 思量间,安澜手肘一滑,不小心跌入这人怀里。 前胸正巧落在他手间。 檀昭又吃了一惊。 安澜:…… 这回真不是她故意的。 但,横竖要上,不如趁机…… 思量须臾,安澜"嘤"的一声,羞红的小脸埋在他项间,炙热的呼吸撩拨着男人敏锐的肌肤。 檀昭气息渐重,翻了个身,将妻子搂到下方,修长的凤目借着月华打量她。 目光不再全然清冷,而是含着疑惑,朦胧的躁动,更有几分愠怒。 未曾料及妻子竟然大胆引诱,成何体统! 安澜半含羞涩半含娇,与他四目相对。 「冰坨子似乎略微动情了?」 「仅一步之遥。」 「再接再厉!」 她阖目,将红馥馥的唇凑向他。 忽而……. . 三朝回门。翌日,安澜在檀昭的陪同下,携着蜀锦等礼物去到娘家拜亲。 出嫁那日,从闺房到轿辇,是沈府嫡长子背着她送入轿中;头发是沈大夫人(作为全福夫人)亲自梳的,焚香祭祖后,用牛角梳子蘸了点桂花油,将她的青丝绾成同心髻;沈千金的生母,二房林氏当时也在一旁谆谆叮咛。为了不露破绽,那日安澜沉默寡言,旁人只道她羞涩慌神。 今日,第二回与沈府亲眷亲近,众目睽睽之下,她必须演好这场戏。 沈博文更是提心吊胆,总悄悄打量着,生怕她一差二错,露出马脚来。沈博文邀女婿入座上席,周边还有沈大夫人王舒婷,二夫人林媛媛,以及沈家子弟。 安澜很快进入状态,嫣然浅笑着,婉婉有仪地向各位问安。 大夫人王氏膝下二男二女。长子沈知秋二十出头,丰神疏朗,伶牙俐齿,今年殿试及第,二甲进士,本可以凭借父亲的关系,在秘书省担任正字,而他选择钱塘县尉一职,即将离京。二哥儿沈知微,年十八,腼腆寡言,殿试落榜。兄弟俩名字相仿,然性情迥异。王氏的大女夭折。小女沈妙妙豆蔻年华,生得极为水灵可爱。 "姐夫~~"沈妙妙踩着莲步走近,先向檀昭莞尔拜见。声音婉转,糯叽叽的小脸泛出薄红,一双水光盈盈的眸子尽是钦慕之情。 接着,沈妙妙朝二姐姐福身,不冷不热地问候一声:"姐姐别来无恙。"小姑娘礼罢,挨到母亲王氏身边坐下,时不时地偷么打量阿姐的美郎君。 安澜看在眼里,并不奇怪。樱桃说过,沈妙妙不太喜欢阿姐沈清婉,许是嫌她庶出,却抢了自己阿爹阿娘的宠爱。 眼瞧着小妙妙,安澜想到师妹岑双。初遇时,双儿也这般大,同龄孩子,同样清秀的外貌,却有着极为不同的命运。 那会儿安澜来京不久,遇见双儿跪在街沿,身披麻衣,卖身葬母。好些男人围在边上竞价,或想带她回府做女使,或是小妾。安澜揣着不多的碎银子,塞在双儿手中,问她:"拿这些安葬你阿娘,够不够?"双儿抬起晦暗绝望的眸子,眼里泪水都快结成了冰,慢慢地,她眼中泛出光芒,"姐姐,双儿孤身一人,能不能让双儿跟着你,报答你?"安澜亦是形单影只。在那大雪纷飞的冬日,她们的手紧紧攥起,小小的身子彼此依偎取暖。 ——必须尽快寻机,去见阁主问清真相,救出双儿! 安澜收敛思绪,瞟了眼沈老狐狸。沈博文五官英秀,美须髯,中年略微发福,脸庞圆润,瞧着挺亲和,实则老奸巨猾。 沈博文也正盯着安澜打量,察觉她的目光,旋即露出一副皮笑肉不笑:"婉儿,快坐下,自家人无须太客套。"毕竟,他也要陪演慈父角色。众人皆知,沈二姑娘是他的掌上明珠。 安澜端雅入座,用膳时,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矜贵浑然天成,与沈千金别无二致。 家人问话时,她应对自如,答两三句,绝不多言。 "婉儿,来,吃一口油蜜蒸饼,按民俗,能让新婚夫妻益发甜甜蜜蜜的。"生母林媛媛笑意温柔,殷切地给安澜夹了一小块。油蜜蒸饼是她今晨早起,亲手做的。 樱桃站在后头伺候,顿时慌神。 ——沈千金厌烦生母谈论民俗。 沈清婉常言,我是我爹爹的女儿,为自己的阿爹引以为豪,与生母林氏不太亲近,反倒与大夫人情同真正的母女——大夫人王氏,出自名门望族,父亲王佶,曾是官至二品的吏部尚书。当年沈博文金榜题名,中举探花,便是王尚书将他招为乘龙快婿。而林氏,仅是民间商贾之女。沈博文先娶了王氏,三四年后,又娶林氏为妾,说是年少得过林家帮助。由此,沈博文还得了个知恩图报的美名。 林媛媛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举箸迟疑,笑盈盈的脸儿蒙上凝重的忧郁与歉意,像只受惊的小兔子。 "妹妹,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的婉儿金贵,不喜这类民俗什物。" 王氏故意火上添油,瞥了眼林氏。 狐媚子!成日一副楚楚可怜、西子捧心的愁容,年过四十,虽也老了,憔悴了,可沈博文还常往她房里钻。 这些年来,大夫人王氏碍于体面,妯娌间表面还算客气,暗地里并不待见这位小妾。王氏曾想让夫君另纳妾室,好分散他对二房的钟爱,却被沈博文回绝,这便让王氏更来气了。好在,狐媚子身弱多病,只生了一个独女沈清婉。自懂事起,小娃就喜欢钻到她王舒婷的羽翼下。 另一头,沈博文眉开眼笑地传杯换盏,瞥见这一幕,面色蓦地暗沉。 安澜察觉周边细微变化。 关于沈府的人际关系,樱桃事先都向她交代了。 怪不得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 沈博文这才两房妻妾,宅里也少不了明争暗斗。 只是。 眼瞧着林氏的可怜样儿,安澜不忍刺伤她的心。 安澜斟酌片刻,灵机一动,说道:"我家官人颇信民情风俗,阿婆也是,嫁夫随夫,往后我也学着些。" 檀昭:…… 慢悠悠地喝着杯中酒,目光移向花颜娇俏的妻子。 嚯!这眼神…….能当冰刀子使吧?不过是借他名头暂作挡箭牌。 昨夜,引诱之际,她葵水忽至,不仅圆房没圆成,之后俩人颇为窘迫,背对背,闷声入眠。 安澜心跳忐忑,不晓得檀昭会如何应答。《 》 7、欲城 罢了,凡事靠自己吧! 安澜收敛心绪,快速思忖。她先给大娘王氏夹了一块油蜜蒸饼,乖巧浅笑道:"母亲吃一口,阿爹最疼您,愿你们甜甜蜜蜜到永远。"接着,她也给生母林氏夹了一块,很有分寸地莞尔言道,"姨娘也尝尝。" 林氏愣了半晌。很久以来,女儿未曾亲昵对待自己,别说讨好了,连寻常话也懒得搭理,嫌她啰里啰唆,缺乏见识。 "嗳。"林媛媛眼含泪光,欣喜举箸。 王舒婷也不好推辞,遮掩不悦的神色,端着姿态吃了一丁点,旋即拿绢帕拭嘴。 幸好没闹别扭。 沈博文松了一口气,招手让侍女给檀昭端去油蜜蒸饼。 檀昭浅尝后,面容依旧不苟言笑。 安澜已然失望,移开眸光。 出乎意料地,檀昭竟顺着她方才的话,缓缓说道:"家母患眼疾之前,也曾做过这种蒸饼,美味相似,令人怀念。" 安澜吃惊抬眸。 「没想到这人心眼不错,帮着解围了……」 席上有檀昭坐镇,回门宴吃得还算顺利。 膳后,沈博文亲热招呼安澜:"乖女过来,爹爹有要紧话说。" 下一刻,沈府僻静的厢房内,沈博文却冷冰冰地打量道:"今日算你机灵!"这女子装得惟妙惟肖,活脱脱的金枝玉叶,与真女儿如出一辙,短时间内旁人无容置疑。但,沈博文心怀鬼胎,万分戒备。 经年在朝堂历练,官大人们忒能变脸,方才这位还慈父模样,一口一声乖女。 安澜心知肚明,甜糯糯地唤了声"爹爹",存粹恶心他。 呵呵,口是心非,变幻多端,也是她的特长。 面对这副与宝贝女儿一模一样的脸,沈博文架不住这声软语,稍微缓和神色:"交给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哎,很不易。"安澜垂眸低叹。 沈博文心下一凛:"怎么回事?" "我与檀郎……欸……"安澜欲言又止,故意拿捏。 她也是生意人,懂得"精明"两字。凡事要往难处说,事情若办得太轻松,没有一丝怨言,反而会让别人觉得你不够"利用价值",这是多年摸爬滚打出来的经验。 "怎样?你倒是说呀!"沈博文焦急催问。 安澜做出羞赧之情,垂首敛眉,支支吾吾道:"大婚那夜,檀郎累了,醉酒了,后来,后来是女儿不巧逢月事,所以,未能圆房……"最后一句倒是真话。昨夜险些成了,她正要去亲那人的唇,诱他主动,哪知身.下忽然一股异样,急忙跑去净房,发现来了葵水…… "呔!"沈博文急了眼,不停地捋须。 原先的打算要泡汤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作为户部尚书,沈博文最晓得钱财的力量,再次利诱道:"三百两黄金,只要你圆了房,即可得三百两黄金!普通百姓好几辈子也挣不到这么多。先前,我已给了你一百两,你应该信得过老夫。" 安澜掩住寒锐的眸光,乖巧颌首。 沈博文冷静稍许,打探道:"他待你如何?" "檀郎性子有点冷,爹爹也晓得。不过,他待我相敬如宾,您放心,女儿会尽力的。" 婚后安澜每日献殷勤,官人啊,檀郎啊,叫得顺口多了。彼时听来似乎夫妻俩挺亲近,要的也是这效果——与久经官场的沈老狐狸斗智斗勇,岂是易事,得有八百个心眼子。 沈博文这厢自有打算。起初,对于真女儿那件意外之事,他如遭霹雳,束手无策。彼时安澜天降,这两件突如其来的事情凑巧在一起,经思量,他反倒觉得,或许是个机会。这些年来,檀昭通过御史台查案,逐步深入户部,定打着什么鬼主意。他可不想有这么个铁腕政敌,成为亲家是最好的办法。现下局势,如高手弈棋,要比对方多揣度几步,方能险中求胜。 ——安澜是他们对弈里的一枚棋子,关键的棋子。 不过,沈博文因为她"爹爹""女儿"这些说辞烦躁起来。 卑贱民女怎么配! 然而面上,沈博文露出一脸慈祥的微笑,声调也柔和下来:"乖女,我们按计划行事,你再接再厉。此外,还有一桩任务,我要交予你。"沈博文凑近,窃窃耳语道,"你要注意观察,檀昭平常与谁人来往,有否可疑之处?你去书房时,也顺道看看他审阅什么卷宗?日后,记得向我回禀。" 老狐狸事儿真多。 安澜暗恼,也学着他假惺惺地笑着,说道:"这些任务是新添的,但我不讨价还价了,还请爹爹派人照顾好如意。" 沈博文无奈颌首,思忖片刻,又道:"还有一事,听闻誉王近日来京,或许,他会去寻你。无论他问起什么,你就装糊涂,周旋下。但,切记把握好分寸,你要欲拒还迎,给他留几分情面,万万不能得罪了他!" 誉王? 誉王秦策是当今天子的长兄,万贵妃所生,最受先帝宠溺。宫中曾传言,说他险些撼动太子的储君之位。 安澜:…… 「老狐狸说得轻巧,可让我怎么演!」 「檀冰坨还没拿定呢,又要来一棘手的男人?」 蹊跷。很蹊跷。 安澜留了个心眼。 沈博文继续以金钱诱惑:"这事儿若办得好,我给你加酬金,白银五百两。"担心假女儿犹豫,他补充道,"你的如意妹妹,我立刻命人伺候好了,吃好的用好的!" 还能咋办!前有狼后有虎,已是深陷泥沼。 安澜允诺。 . 檀昭这边,近几日也勾不得了。安澜夜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养足精神。 ——随时准备寻机溜出去。 回门后的翌日,檀昭早早去到御史台,傍晚遣人送来消息,说他有事留在宫里,两三日后才能回府。 好机会! 目前檀府多了六个侍卫,皆是沈尚书遣来监视她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后夜,安澜用蒙汗药迷倒守值的另外侍女甜橙,以防万一。她穿起夜行衣,趁守值的侍卫打盹之际,蹭地跃上屋檐,身轻如燕,一阵飞檐走壁,跃过好几座屋顶。 落地后,安澜戴上黑色帷帽,速速寻到一辆马车,"去西大街。"等抵达西大街,她下车转了个街口。 小心驶得万年船。 安澜找到另一辆新马车:"去西郊欲城。" 年迈的车夫愣了愣,反问道:"您确定要去,西郊的欲城?" 那里可是危险禁区,尤其夜里,她一小娘子去那作甚么! "欲城",顾名思义欲望之城,也叫"影城",皇城的影子,暗夜之城。 一个令人闻风丧胆却又心驰神往的地方。 亥时多,车夫驾到欲城边缘,勒住马:"小娘子,那儿常有危险人事,我就不前进了。城门三更关闭,我得加紧赶回去!" 安澜爽快下车,多付了他二十文钱。车夫谢过,好心嘱咐道:"小娘子多加小心,听闻西面最危险,千万避开啊!" 安澜要去的,正是西面。 那儿,她再熟悉不过了。 她登上当地一辆马车,驶往西城。 若说皇城花阵酒池,纸醉金迷,欲城玩的花样更为丰富,超乎世俗所限。先帝曾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欲城每年缴税数额相当可观,可谓一只聚宝盆。 新帝秦旭,素来严谨自律,不迩声色,三年前将这里归为禁区,几欲清理。然欲城根基深厚,多年以来,已是一座小城镇,人口好几万,除了部分土生土长的百姓,还有诸多草寇盗贼、不法之徒隐藏于此,分外杂乱。 安澜掀开车帘,望向街沿一排排奢豪酒楼,欢门彩楼缀满锦帛花球,悬挂绸纱桅子灯,华丽堪比皇城正店。然而,这里可不止召猱儿,或歌伎陪酒唱曲,要比城内那些燕馆花楼玩得疯狂多了,常有伤痕累累的尸身被抬出来,女的,男的。 马车驰过,扑面的夜风似乎略带血腥,还裹挟着一阵哀嚎,不知哪个倒霉蛋正在奔赴黄泉。 这里是炼狱,是罪恶肆虐的人间"天堂",赌坊青楼,各类黑市,还有地下角斗场,应有尽有。 每次回来,总有一股恍惚感,发自内心的厌恶。 安澜沉住气,思量待会儿怎么向阁主交代。 "停下,就这儿。"安澜格外谨慎,提前下车。 下车后,借着晦暗的月色,她行了一段路,来到一座阁楼前。 ——两层楼的建筑不太起眼,却是欲城最神秘最有势力的"极愿阁"。 所谓极愿,即为实现人之愿望,内心深处的最大欲望。 七年前,她作为外来的平民百姓,抵达繁华的京城,日子并不好过。有次遭恶人骚扰,她打人闯祸,遇见肖五郎援手,后随他进入极愿阁。安澜凭借儿时的武艺底子,在此奉事,最初为了混口饭吃,并寻找一人的下落。渐渐地,她竟成为阁内出类拔萃的暗探。 安澜慢慢接近楼阁,十分警惕。 倏然,一道身影飞落。 唰——!一把长剑搁在她颈前,"来者何人?" 安澜没有躲开,报出名号。 "麻烦你进去通报,影子回来见阁主。" 守卫微微移开剑,惊道:"影子?你当真是影子大人?二阁主?!"《 》 8、暗探 「入极愿阁,你将戴上面具,再有个代号。」 「先说好了,暗探可以,但我不偷、不抢、不杀人。名字嘛,不以真面目示人,不就像影子般藏在黑暗里?」 在极愿阁,安澜代号"影子"。 七年来,她接过上百件任务,从未失手。从富商的捉奸,走私,大到涉及朝廷官宦,譬如她在花楼扮作歌姬调查礼部侍郎,譬如漕粮案件她也参与了,将所得线索传给御史台。乃至更机密的,查探番国使团的行踪。最后一桩任务,便是潜伏于沈尚书的府邸查探密室,竟然栽了一个大跟头!紧接着便有了替嫁之事。 皆是刀尖舔血的日子。 "您当真是影子大人?"侍卫剑指她咽喉,再次问道。 "怎么,不相信?"安澜透过薄纱打量。那人身板纤长瘦劲,听声音略微稚嫩,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梳着长马尾。面具之下不见真容,应是新来的。 安澜想试试少年的能耐。 她倏然弯腰避开少年的长剑,抬掌劈向对方的太阳穴。少年堪堪躲过,转身来擒,手还未触及安澜的手臂,就被她一个反击敲开。少年一惊,须臾展开一轮更强攻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拳脚灵敏,速度之快,几乎旋出幻影。 闻见动静,阁里涌出一帮人。 "住手!"其中一位戴獠牙面具的人喝道,声音洪亮厚实,应是中年男子。这人左臂衣袖空荡荡的。 安澜与少年同时停手。 安澜用极愿阁特有的手势,中指与食指合并竖起,朝他抱拳:"顾叔,半年不见了。"走近,安澜微微撩起面纱,朝他莞尔一笑。 "二阁主?"顾老六举起右手回敬道,"你怎么深夜来访?!二阁主快请——!" 真是影子大人! 少年守卫万分惊喜,噌地跳到安澜跟前:"我很崇仰您!我听过许多关于您的传闻,论乔装打扮,您乃天下第一!轻功若飞鸿踏雪!今日有幸得见!失敬了!" "混账小儿,总这般冒冒失失的。"顾老六往少年头上敲了一记栗子,悄声向安澜引见道,"这位是老夫的犬子,名叫顾飞,刚来京不久。" 顾飞摘下面具。月光下,少年面容清朗,笑着咧出一对虎牙。他贴近打量,欲探安澜隔在面纱后的容颜。 安澜早听说顾叔叔有个独子,虽是初见,感觉熟络。她摸了摸顾飞的头:"后生可畏,身手相当不错,拳速极快,下盘还可以再稳些。" "多谢二阁主指点!适才我用了七成力,得罪了!"顾飞不知安澜只用了五成力。不过相对于比武,他更好奇影子大人的真容,贴得太近,说话时唾沫都快溅到了人脸上。 安澜掀开面纱,莞尔一笑,算是给他一个特殊的见面礼。 "哇,神仙姐姐……!"顾飞张大嘴巴,愣楞地看她转身离去的背影。 安澜随着顾叔走入极愿阁,半年不见,俩人一番嘘寒问暖。这儿所有人里,安澜最敬重的便是他。这般威武厉害的男人,若是打仗,必是驰聘战场的一员猛将。可听顾叔自己说,因为赌钱欠债,被人砍了一条手臂,后入极愿阁,以"顾老六"作为代号。安澜不太相信,却也不好打听——来此之人,皆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极愿阁外面不起眼,里面别有一番天地。 珠帘绣幕,灯烛明耀,一派精致华美,壁上挂有书画,不失雅趣。 然而,却有一股血腥味钻入鼻孔。 顺着腥臭方向,安澜移去目光,就见旁道上,倒挂着一人。 确切地说,一具被捅成蜂窝似的、血已流尽的尸体。 尸身面目全非,安澜辨认不出哪位。不用问,必是任务失败欲逃跑,被阁主抓了回来。这儿惩罚叛徒的手段可比大内刑部要狠多了。 极愿阁百来人,选拔森严,能入阁的皆是些武艺高强,或有特殊技能者。规则严酷,任务失败时,生死关头不如自行了断,否则适才那位便是榜样。 这类场景并非第一回见,安澜还是捺不住恶心感。思及自己查探沈府密室的任务也失败了,过会儿还要向阁主交代,她暗自捏了一把汗。 里院传来悠扬的琴声。 "阁主还在弹琴,老夫在此留步,二阁主自己进去便是。"顾老六辞行。 安澜回礼:"顾叔,我这二阁主徒有虚名,您也晓得,何况,我早前就打算离开了。" 顾老六摘下面具,双眸流露关怀之情:"澜儿,等会儿你莫要惹恼阁主,近来他心情不佳。" 獠牙面具之下,顾老六浓眉大眼,相貌端正凛然,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与依赖感。安澜郑重点头:"晓得了,谢谢顾叔叮嘱。"阁主性情暴戾古怪,也只信任顾叔一人。 安澜摘下帷帽,撩开珠帘往里走。 随着琴曲,堂内一众舞女罗纱披身,翩翩曼舞,婀娜多姿。 就在安澜入内那一刻,忽而,琴声一变,从悠扬转为激荡。带头那位舞女身着白裳,墨发及腰,益发舞得矫若惊龙,柔若无骨,还不时地靠近弹琴者,在他跟前娇娆撩拨。 弹琴者身着银袍,脸上带着银色面具,身后一席淡墨山水屏风,旁边莲瓣状的博山炉吐出杳如云烟的香雾。轻雾间,火烛光影,他若隐若现,彷佛仙境中人。 一盏茶后,乐曲结束。 男人广袖轻挥,冷声道:"都退下。" 屋内只余他俩,安澜抱拳作拜:"阁主,我午夜打搅,希望没有扰您弹琴的雅兴。" 面具男人收起琴,负手踱来。 "你看着气色不错。"他劲拔的身子立在安澜面前,像似一尊庄严的雕塑。 蓦然,他重拳出击! 安澜大惊,敏捷地架住几招,可是对方偏偏往命门攻击,招招狠毒。 并以疾风迅雷之速。 "咚"的一声。 安澜只觉眼冒金星,被他重重地摁倒在桌案上。 "阁主……"安澜微微喘息,脖颈被男人的大手钳住。依着顾叔适才建议,不可惹恼他,安澜便顺从作罢。 "不过半年,如此懈怠。"冰凉的面具贴近安澜的脸庞。 面具无悲无喜,唯有那双眸光盈动,目不转睛地凝视她,复杂之情莫可名状。若说檀昭的眼睛清冷若霜,却是澄净的,不似这般凶神恶煞。 阁主继续贴近,面具碰触到了安澜温软的双唇。 "他有没有动了你?"声音低沉威慑。 含着一缕隐隐的恨意。 安澜愣了好一会儿,恍然领悟:"没有。"她不想与他对视,阖上眼,晓得他疑心最重,补充道,"我恰好来了那个,身子不便。" 紧接着,面具男子往下移去,在她腹间停留稍许,少顷,松开手,带着一股莫名的自嘲轻笑道:"既是我命你的替嫁任务,那也是迟早的事儿。" 细微的血腥味令他有些兴奋,散发出更为凌厉的气势,似能屈金断铁,锐不可挡。放手后,他走去屏风后方,换了一副半遮面具,露出下颌,弧线俊美刚毅。 未成阁主之前,别人唤他肖五郎。 进入极愿阁的人,皆不曾暴露真实姓名,皆有不可告知的过往。遁入佛门者,取个法号,为了摆脱旧业,活出新生,而这里的人却是将自己隐藏得更深。 "坐吧,城门五更开,我们有时间聊聊。" 肖阁主亲自煎水侯汤,用最好的水,镇江金山的中泠泉,素有天下第一泉的美称。待银制汤瓶中的水声飕飕,鸣如松风,他提瓶温盏。器皿也用最好的建安兔毫盏,少顷,他舀茶注水。 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天潢贵胄才有的美风姿。 可惜,这里是欲城的极愿阁,安澜亲眼见识过他的暴戾阴鸷,嗜血成性。 安澜忐忑入座,呷了几口茶,向他回禀任务经过:潜伏在沈府扮作小厨娘,关键时刻不慎失手,后接了替嫁交易,一一如实坦白,除了新婚的私密细节。 阁主命她查探沈府密室,是为一册文件。听闻沈博文老奸巨猾,不仅自己贪污受贿,也将他贿赂过的官吏都记录在账本上,将所有人绑在一条船上,倘若哪天,他的朝堂地位受到威胁,或者面临危境,这些便是筹码。 安澜:"属下有些问题,还望阁主赐教。" "这儿只有你我,不必过于客套。" 在肖五郎成为阁主之前,俩人以师兄师妹相称。后来安澜担了个二阁主的虚名,因为肖五郎想让其他众人尊崇她。 "请师兄告知,沈博文为何要用替嫁之计?此乃下下策。"安澜不想拐弯抹角,直接问道。 肖阁主反问:"你以为呢?" 安澜之前已有猜测。那日与沈清婉偶遇,见她衣裳宽松,双手时不时地围在腹间……安澜推测道:"许是,沈姑娘与其他男子暗结珠胎?大婚降至,这桩婚事又是谕旨,沈尚书情急之下,我又恰好如似天降。" 肖阁主颌首:"聪明。" 安澜探问:"可你如何事前得知,要我接受这桩任务?晓得我酷似沈清婉?" "这个不便讲。还有什么问题?"肖阁主将一盏茶递去。 安澜接过茶盅,心绪起伏,问及最关心的事情:"还有双儿,沈博文不知将她幽禁在哪里?还望师兄查探。" "双儿险些坏事。" 肖阁主声若冷剑,安澜心一凛,连忙揽下全部责任:"都怪我粗心大意,是我失误了!双儿与我同在沈府潜伏,因我受困,我必须知道她是否安好?" 肖阁主下颌紧绷,吃了两口茶,回道:"我已在打探中。目前沈尚书需要你,不会对双儿做什么,他要利用她来牵制你。" 阁主果然冰雪聪明。 安澜只能点头。 肖阁主抿起薄唇,声音幽幽:"你替嫁给檀昭,新婚五日了,成亲的感觉如何?" 安澜沉默片刻,复道:"檀昭性情冷淡,我所做的一切,只当是任务。" "师妹当真不会动心?" 肖阁主抬眸看来,幽深的眼睛在面具的遮掩之间鬼魅阴森。 目光窥视内心,让人无能隐瞒。 安澜的手心冒出细汗,倒非她藏着掖着什么,而是那般凝视令她很不适。 安澜捺住忐忑,迎上那人的目光:"师兄放心,我不过是逢场作戏。你也知道,当初沈府那桩任务后,我本想带着双儿离开京城,但我没能完成任务……替嫁之事,就当将功补过,待契约完成,还望你放我与双儿远走高飞。" 肖阁主八风不动地看着她说完话,蓦地笑出声来。 阴森森的冷笑声令人头皮发麻。 "沈博文给的酬劳,你收着便是,这桩作为你最后的任务。"说罢,肖阁主意味深长地添了一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顿了顿,命道,"沈博文那里,你且言听计从,莫让他起疑心。至于檀昭,你也盯紧了,他暂且还有用。" 暂且有用。 言外之意是?! 安澜心头一凛。 很显然,阁主他们正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多众势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之所以她想离开京城,就是为了远离错综复杂的人事,寻个山清水秀之处,简简单单过日子。 肖阁主见她分神,打量道:"师妹,你在想什么?" 安澜回神,向他投去难言的眸光。 师兄总是带着面具,这不稀罕,干他们这种行当的,都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多年前,有一回,如雪缀枝的梨花树下,师兄翩然舞剑,风华无双。安澜意外瞥见他的侧颜,大吃一惊。师兄速速戴上面具。 他的容貌与他的心一样,不可窥测。 安澜朝他微微一笑:"我在想,人生苦短,倘若我们都能真实痛快地活着,该有多好。"《 》 9、下厨 去过极愿阁后,安澜久久不能心定。 影子是代号,"安澜"是真名。 不过她不晓得自己姓甚。 二十年前,师父在道观门口捡到她,正值上元节,众人彼此祝福"昭昭如愿,岁岁安澜",便给她取了个名,安澜。师父说,哪日等你找到父母了,就按他们的姓。 师父去世那年,她尚未及笄,独自从蜀地来到京城,要替师父寻找一人。她蹲在飞雪的街头,孤零零地望着御街上雕车宝马,朱楼画阁,处处皆是金翠耀目,她也曾想象,自己的父母或许会是哪位名门望族、富豪商贾,姓谢,姓沈,姓王,姓赵……配上安澜这个名,真好听。 后来她不想了。这样也挺好,孑然一身,最适合操持暗探生意。戴上"面具",化作不同的人,在暗中窥视其他人隐藏起来的真面目。只是,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快忘了原本模样。 彻夜未眠,安澜在回程的车里昏昏入睡。 …… 前面有光,安澜,别停下。心乙道长朝她挥手。 师父?竟然是师父! 师父很久没有出现在她梦中,安澜又惊又喜。 生怕她又会消逝,舍命往前跑。 师父——师父——!不要抛下安安一个人! 一直跑啊跑,却总是摸不着师父的身影。 灰茫茫的一片,究竟哪里有光? 师父,我跑不动了,累了,真的累极了…… 想在哪里停靠下,歇一歇…… 安澜缓缓苏醒,眼角挂着泪痕。 心头一阵恍然若失。 …… 从欲城返京,五更已过。安澜悄然回房,拾掇拾掇,重新演起沈千金,去到正屋给婆婆请安。 梅茹每日卯时晨起,雷打不动地念佛礼拜。做完法事,梅茹收起念珠,那串紫红菩提子盘得油光发亮。自夫君檀鹤行过世,她诚心向佛,常年茹素。 安澜陪着她一道慢悠悠地用早膳。 梅茹清简惯了,爱吃七宝素粥,糯米掺入莲子、红枣、核桃,松仁等,益于养胃清肝。搭配几道小菜,清炒豆芽、嫩笋莼菜、梅花汤饼,还有甜口的枸杞汁混蜜的金髓煎,可延年益寿,有治阴虚、华发早白之功效。 梅茹食不甘味,忧心忡忡地说道:"昭儿两宿未归,必是遇见了什么大事情,我一直心神不宁,想去大相国寺拜一拜。今日医师要来,去不得了,过些日子,婉儿要不要一道儿去?" "好,我陪您去。婆婆放宽心,我有预感,今晚官人会回家。"自从去过极愿阁,安澜亦有些惴惴不安。 辰时三刻,邻街医馆来人。 齐太丞原是御医,致仕后,在民间开办医馆。因为与檀家交情已久,每隔五日,齐太丞亲自来为梅茹做针灸,敷药膏。临行前,他鼓励道:"梅娘,你的眼睛有所改善,假以时日,或能重见光明。" "多谢齐老,您妙手回春,可拜托您了。"梅茹向安澜引见,连连赞许道,"齐太丞当年还给太后娘娘治过头疾,眼疾,手到病除。如今,他为百姓谋福多年,医者仁心,大慈大悲,实乃活菩萨转世!等我眼睛好了,定要为齐老绘一副画像,每日观摩参拜。" 齐太丞须发雪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朗朗笑道:"不可不可,折煞我也!再说了,我一老朽之身,不值得梅娘观摩,倒是您这位儿媳妇,花容月貌,您一看便会心生欢喜。" 齐太丞第一次见到檀府新妇,对她颇有好感,觉得她侍奉梅娘挺有诚意,并未端着官宦千金的架子。 梅茹自己晓得复明乃微乎其微之事,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她含笑道:"为了我儿媳妇,我定要尽快痊愈!" 侍女巧姑替梅娘系上遮光的白绫,安澜便送齐太丞出门。 回房时,安澜瞧见巧姑正扶着梅茹坐上脚踏纺车。 "阿婆,您为何不多歇着,若有所需,我遣人去买便是了。"安澜不解,担心累着她。 巧姑颌首,咕哝一句:"主母总是闲不住,夫人多劝劝。" 梅娘一边熟稔地织纺捻纱,一边回道:"闲着也是闲着,还容易胡思乱想,我眼睛看不清,手脚尚能使得。婉儿,你看呀,麻缕掠过指腹,窣窣作响,还能锻炼触觉,听觉。编蒲团也是,靠手指,我能感知编织的紧密与好坏。"随夫流放岭南时,许多活儿梅娘都亲力亲为,辛劳惯了。 "听您这么说,也对。"安澜在旁边坐下,帮忙缕麻。 颇为享受这般简单时光。 檀府清净,不像极愿阁阴森魍魉,亦不像沈府人多嘴杂,明争暗斗。 思及沈府,安澜脑海里又闪过回门宴一幕,二房林氏因为蒸饼说漏了嘴,流露出的受惊模样。 富贵虽好,活得不开心有甚用。 林媛媛若是她安澜的生母,她必不会让自家阿娘受委屈!所幸,那日檀昭也帮忙解围。安澜好奇问道:"官人说,您以前做的油蜜蒸饼,好吃得紧。" 梅娘缓下纺车,神色疑惑:"那孩子记性绝佳,怎的忘了,我不擅厨艺,经常是他阿爹下灶房,油蜜蒸饼,千层蒸饼也是他阿爹会做,又香又脆。昭儿小时候嘴馋,一口气能吃四五个呢!" 想到儿子曾经的模样,梅娘扑哧一笑:"昭儿啃饼时,露着两颗奶白的大门牙,兔子似的可爱。小时候他颇爱笑,玉琢般的娃儿,笑时眉眼弯弯,小酒窝挂在唇边,当真人见人爱。" 安澜暗惊:…… 梅娘的每句话都打破了她对檀昭的认识。 他竟为她说谎了?嘴馋?爱笑?? …… 安澜收拢吃惊大张的嘴巴,愣了片刻,岔开话题道:"儿媳没想到,阿翁金榜状元郎,原来厨艺亦是了得?" 梅茹生怕误会,解释道:"话说君子远庖厨,我夫君却不怎么在乎,他很会疼人,说喜欢照顾我们母子俩,可我知道,他是心里内疚,觉得愧欠我们许多……其实,今昔之感,起初在岭南那些年,虽然日子清贫,但我们家人聚在一道儿……" 念及已故的檀鹤行,梅茹脸上的笑意淡去,发间那枚雕着"鹤舞梅间"的玉簪子轻颤不已,这是檀鹤行曾经的定情之物,梅娘一直戴着。 安澜察觉她在暗泣,忙握住她的手轻轻抚摸:"阿婆别难过,都怪我多嘴了,您的眼睛刚上过药,莫要难过。" 梅茹忍住泪水,由衷说道:"之前,听闻你是沈大人的千金,似乎有些骄矜,我曾对你略有成见,怕你嫌弃我这瞎眼的婆婆,也受不住我家昭儿的清冷,想来,是我多虑了,谢谢婉儿。" 蓦地,安澜心起涟漪。 她自来吃软不吃硬,别人滴水之恩,她涌泉相报,便道:"婆婆无须客气,这些都是儿媳应尽之责。今日我斗胆露两手,给您做蒸饼!" 彼时,樱桃端茶入屋,正巧听见假主子夸下海口,小脸顿时煞白,手中的茶托抖得咯噔咯噔地响。 安澜:…… 祸从口出!沈千金怎么会下厨!! . 傍晚,檀府的庖厨青烟直冒。 仆役们慌得心里七上八下,可谁也不敢进去,只好端着水盆、水桶,侯在门外翘首企足。 "急死了,急死了,夫人不会有事吧?!"甜橙直跺脚。自从来到檀府,夫人不再亲近她,仅让樱桃跟在身旁,甜橙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哎哟老天爷哪,小姑奶奶这是中了什么邪,竟折腾起这等下人活儿!万万不要搞得走水啊!"沈府来的孙氏长吁短叹,不停地搓着双手。 孙氏是沈府的管事婆之一,且善厨艺,沈尚书专门派她过来伺候,遵照沈清婉以往的饮食习惯。哪知,前天,主子吩咐后厨减少膳食,四菜一汤即可,说是檀郎君不喜浪费。孙嬷嬷惊得舌头打结,往昔,二姑娘还未出阁时,每餐十多道正菜,还会挑挑拣拣的,吃来一丁点儿。 更何况,沈家千金一双柔荑从不沾阳春水。今日这般,瞎子都看得出来,她为讨郎君欢心,放下尊贵,面子也不要了。 真真是爱极了檀郎君! 檀府的厨娘吴氏也颇震惊,不过对新夫人的印象更好了些。闻见孙氏的话,吴氏白她一眼:"下厨怎么了?我家檀老是状元郎还曾下过厨呢!夫人这么做,也为孝敬主母,檀郎君晓得,必然心里欢喜。" 两府风气不一,仆役之间互相看不顺眼。 孙氏也白了吴氏一眼:"嗤,灶房都快冒烟着火了,檀郎君不怒就阿弥陀佛了!" 徐管事抹了抹汗,从中调和:"行了行了,都少说一句,莫让檀郎君闹心。" 说檀郎,檀郎到。 檀昭下了马车,今日早回,不过他还在沉思那件棘手之事,江淮发运使贾庆突然病发,他便留在宫中忙碌两宿,不知家中是否安好。 檀昭抬起那双冷凛凛的眼眸—— 远远望见府内上空的浓烟。 蓦然大惊。 他忙不迭地撩袍冲往东院方向,黑烟源自附近的庖厨,他瞧见一帮人杵在那里无所作为。 "怎么了?你们愣着干甚?!还不快进去!" 闻及檀郎君怒喝,孙嬷嬷吓得两眼一闭,说话都结巴了:"夫人在在,正在里面下下灶呢!吩咐我们不,不许打搅!" 檀昭:……?? "胡闹!"檀昭提起两桶水,三步两脚地迈入庖厨。 灶膛口劈里啪啦窜出火苗,火燃得太旺,不停地冒出呛人的浓烟。 "火不是这么生的,你从未下过灶?" "呜呜,婢子不是粗使丫鬟,不懂这些。" "真笨!我来!你管着锅里的,蒸饼别焦了!" 庖厨烟雾缭绕,两道身影晃来晃去。 "让开——!"檀昭一声喝令,旋即往灶台倒了一桶水。 这下坏了,烟雾益发蔓延。 "危险,快出去!"檀昭抬袖捂鼻,顺手拉住那个蹲在灶台边上的人影,一把将人扯出庖厨。 围观众者瞠目结舌,纷纷缩起脑袋。 走到外头,檀昭定睛看向这个湿漉漉、灰扑扑的人儿…… 安澜讪然垂首,抬袖遮掩脏兮兮的脸。《 》 10、逗他 安澜脏兮兮地立在原地,看着同样灰头土脸的樱桃,挤眉弄眼,传递信号。 围观众者瞠目结舌。 孙嬷嬷白了一眼檀府的厨娘吴氏,分明在说:瞧见了吧,你个狗屁倒灶!还什么檀郎君见了欢喜呢,檀郎君面色铁青,这回定要大怒了! 檀昭确实生气,注意到自己还牵着妻子的手,连忙撒开,冷脸扫向周边:"你们还愣着干甚?赶紧进去收拾下。" 檀昭迈开两步,见人没有跟过来,回身,牵住安澜的衣袖:"还愣着作甚?"旋即吩咐樱桃,"快给夫人备水沐浴,也把你自己收拾干净。" 安澜随他走到净房门口,像似一只灰不溜秋的小鸡垂头丧气。真是天意捉弄,平常这人戌时之前不会回府,哪知今日傍晚就到了。 "官人,我解释下……"安澜抬脸,竭力流露真诚的神情。 只见她黏乎乎的花猫脸上,一双黑溜溜的眸子盈盈而动。 檀昭攒眉蹙额,沉声道:"你先洗净了,再解释。" 凶巴巴的讨人厌,喜欢上他才怪了哩! 安澜暗地里朝他扮了个鬼脸,声音依旧温柔如水:"晓得了。" 少顷,樱桃提来热水,甜橙也帮着灌水倒入楠木浴斛,注上蔷薇衣香,又添了三五朵新采的大朵粉色蔷薇放入热汤中。 做完这些,甜橙乖巧侯在一旁,等夫人解衣入浴。不料,夫人却让她出去,让樱桃来擦背。 呜呜,夫人变了!樱桃樱桃,所有事情都由樱桃来! 甜橙暗自郁闷,应诺退下:"夫人慢洗,婢子先出去了。" 安澜这才去到山水螺钿屏风后面,宽衣解带。 在樱桃面前,她没甚避会,脱得精光光的。樱桃觑了眼她的后背,光洁白皙的肌肤上蜿蜒好几道疤痕——这事儿也让奶娘潘嬷嬷与沈尚书头疼过。沈清婉全身光滑无暇,他们只能让安澜谨慎着,莫让檀昭看见,或摸到后背。万一被发现,就说是骑马时,不慎跌落而就。 樱桃试了下水温:"水不烫了,夫人可以进了。" 安澜缓缓进入浴斛,水雾氤氲,清香萦绕,温热的水流安抚过每寸肌肤,身子无与伦比的舒畅。她很能自洽,小事小气转头就消。并且,她耐力十足,百折不挠,否则哪能干得成暗探这行,且是出类拔萃。 然而樱桃受不住了,臂膀搭在斛沿,埋脸抽泣,哭得身子一起一伏:"夫人,是我不好,手脚笨拙,连柴火也没生好,夫人惩罚我吧!" 安澜掬了一小捧水,转身,"樱桃,抬起头来。"她给樱桃抹去脸上的污垢,"别哭,不过一桩小事,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还有其他更艰难的事情,也得一道道坎儿跨过去。" 樱桃没料到夫人反过来安慰她,含泪点头:"可檀郎君好像很生气,我担心夫人……" "他气便由他气好了,又不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不过做个蒸饼,那人若真怄气,说明他小鸡肚肠,毫无君子雅量,哼,就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木头人,冷面郎君,冰坨子!" 安澜趁机骂骂他。解气,真解气,哈哈哈~~ 樱桃听得双目圆睁,夫人的真性情……如此泼辣…… 不过,很是鲜活可爱。 樱桃抹了抹湿红的眼睛,打起精神:"夫人转过去吧,我替您擦背,洗完了,还要与郎君一道儿用膳。" 擦完后背,樱桃又转到安澜身侧,一眼瞥见她双颊泛红美若露水芙蓉,青丝若海藻飘游,水下玉色晃漾,暖雾裹着甜香爬上她半露的胸前,宛如两轮圆月浮于水面。 夫人美极了。 连她看了也会脸红心跳,郎君真不会没有心吧。 . 檀昭回家,梅娘总算安心,一家人聚一道儿晚膳。 梅娘眼睛不好,心可明亮着呢,再三夸赞儿媳妇孝顺,虽然蒸饼焦了,剥去外皮,里面倒还酥软甜口。梅娘吃了好几口,欢喜言道:"昭儿,你也尝尝,婉儿手艺真不错喏。" 檀昭举箸尝了一块。略微一股焦味。 碍着君子风范,他不好蹙眉,保持平静的面容。 安澜觑着他咽下嘴里,抿了抿嘴,细声问道:"官人觉得好吃么?" 檀昭淡淡回道:"尚可。" 安澜见他没有嫌弃,又给他夹了两块,檀昭忍着头皮吃下:"夫人不必再添,可以了。"在母亲面前,俩人装得新婚燕尔般恩爱和睦。 膳后,梅娘嘱咐檀昭陪妻子早些歇息。 安澜昨夜未眠,今日又忙活一整天,喜滋滋地爬上床。 檀昭也没多耽搁,亥时从书房回来。 安澜原本躺得舒舒服服四仰八叉,见那人来了,旋即收缩手脚,矜持移向墙边。 新婚好几日了,一旦同塌而眠,俩人还似陌生男女,分外窘迫。 随之而来的便是静默。 火烛星光,偶然溅出"噼啪"声,沉寂的夜里,连细微的呼吸也变得清晰可闻。 好热。 六月闷热,皇城司的冰井务前日送来冰块,分给朝堂官员用于降暑,安澜在房里头也放了两盆冰。皇宫就是阔绰,送的皆是上等清泉冰,可直接用于冰雪冷饮。 房间是凉快了些,但,枕边男人身上的热息却往她这儿袭来。 安澜松开被角透气。 侧头瞥了眼檀昭,中单着身……他不热么?捂得严严实实的,难不成怕我调戏?哦,忘了他是冰神欸,皮囊热,内里冷着呢。 她可热极了,却因后背的疤痕,为了遮掩,抹胸外面还套了件薄如蝉翼的吴绫纱衣。 安澜半坐起身,执起瓷枕边上的团扇,轻轻摇着,"官人两宿未归,你娘担心极了。"阿婆交代过,这人是只闷葫芦,需要主动与他谈心。 檀昭也觑了她一眼。 ——妻子墨发散在纤长项间,绕于胸前,那里隆出极为饱满的弧度,薄纱笼罩之下,若隐若现,随着她扇风的动作一颤一颤的,携着荔枝味的清甜果香飘盈而来。 檀闷葫芦收回目光,也坐起身,并往外侧挪了挪:"今晚用膳,我娘一直盈盈含笑,破天荒地加餐,夸你的蒸饼做得好。"停顿良久,檀昭嘴里轻轻挤出两个字,"多谢。" 「噫,冷面郎君道谢了?」 「还算有点良心!」 安澜暗笑,抬手也给他扇扇风:"这是妾身第一回下厨,学做千层蒸饼,按照阿婆给的配方,面团抹了蜜糖与芝麻,先蒸熟,再用锅烙得外酥里软,金黄脆香。"以前她闲时喜欢琢磨菜肴,也在沈府扮过小厨娘,手艺还算可圈可点。 安澜暗自得意:"当真好吃?" 她摇扇的手臂晃在檀昭眼前,那片如玉般的凝脂钻入他眼底。檀昭别开头,顿了片刻,答道:"挺好,只是有一点点焦。"少顷,他又启口,"夫人的手指还疼么?" "欸?"安澜抬起左手,无名指上缠着纱布,"这个?嗯,有点疼。"她娇滴滴地回道,蝶翼般的睫羽微微颤动。 其实不过一道皮外伤,不小心被木柴刺的,却被樱桃包扎得像只小馒头,说是这样郎君定能瞧得见,好为夫人心疼,心动。 就这么一点点小创口,相比她曾经练武,及执行任务所遭受的痛楚简直微不足道。 安澜暗笑,端详他的神色变幻。 ——这人欲言又止,蓦然嘴笨,接着又恢复一本正经的模样,真的挺好玩。 "官人打算怎么报答我?"安澜忍不住逗他。 檀昭:…… "这样吧,你能不能笑一笑?"安澜好奇。 从未见过他笑,真有小兔门牙?所以不笑,怕露丑? 檀昭惊讶看去。 世间竟有这等女子,顶着大家闺秀温婉精致的外貌,道出泼辣调逗的言语,微翘的唇瓣绽放一脸烂漫笑意,最是那双明眸,流盼间,纯真里裹着狡黠。整个人神采奕奕,活色生香。 许多违和之事神奇地融合在同一人身上,十分独特。 檀昭:…… 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怪异。他缄默凝视,想从她身上探出蛛丝马迹。 安澜不喜欢被他这么打量。 「这人怎么又沉默了,怪瘆人的。」 「难道我过分了,露出破绽?」 「还是,他被迷住了?」 事已至此,安澜灵机一动,拿团扇遮唇,弯下眸子:"适才妾身放肆了,官人莫怪。妾身忽然思及一句话,古有千金博美人一笑,今日是千金博郎君一笑。"此千金是本千金,她觉得这个比喻甚妙。 怎么还不笑……? 这下她颜面扫地。 毫无风趣的木头人。 不笑也罢,谁稀罕! "官人歇息吧,这几日你必定公务忙碌,颇为乏累,我不胡闹了。"不能太过分,若被看出破绽就糟了。安澜重新躺下,面壁思过。 檀昭倒没有被迷得魂不守舍,他不动声色,为了看她下一步怎么做,没料到,妻子说停就停,少顷竟睡了过去。 ……真是个怪女子。 花烛摇曳,檀昭仰倒在大红鸳鸯帐下,侧头看向枕边人。 许是受热,安澜在睡梦中掀开被子,纱衣不慎半边滑落,露出莹润的肩膀,还有半截后背。 怎么有疤痕? 檀昭心下一惊,探近打量。 不知是炎热,还是从未这么接近细看女子的身体,他面颊泛出一片薄红,阖目稍许,抬手偷么将那层纱衣撩开一些。 瞥见。 ——她的后背,竟有好些伤痕! 一个养尊处优、泡在蜜糖里长大的闺秀怎的会受伤? 檀昭满腹疑团,趁人熟睡,悄悄又将纱衣继续拉开,目光顺着她的裸背往下看去……《 》 11、拥抱 檀昭本要查探疤痕,钻入眼帘的却是。 ——少女润泽紧致的肌肤,婀娜的曲线若山丘起伏,在纤纤细腰上,忽一收敛,露出含蓄诱人的美人沟。下方两团雪白隐约隆起,春色旖旎,美得惊心动魄。 檀昭骤然慌神,羞愧自己的龌龊想法,连忙替人收拢薄纱。 唔,安澜在睡梦里转了个身,一条胳膊碰触到他,旋即环住。 男人猝不及防,那方羊脂白玉般清润的肌肤紧贴在他颈间,水果淡香撩着鼻翼,他的心蓦然激跳,设法轻轻推开她。 "嗯呐"熟睡的安澜微微蹙眉,"嘭"的一声,右腿也搭了上去,八爪鱼似的抱住他,脑袋还往他胸前蹭了蹭,软嘟嘟的红唇翘起,咂巴着嘴,像是在吃什么美食美味。 檀昭:…… 莫名有些想笑。 为了不弄醒她,他慢慢放倒身体,将自己那条被压住的手臂缓缓从她的颈窝里抽来。 安澜的头枕在他臂间,显然挺舒服,比硬邦邦的瓷枕舒服多了。她松开缠在男人身上的手脚,随即,双手捏住他坚韧富有弹性的臂膀,当作新"枕头"。 檀昭:…… 肌肤紧贴,俩人缠在一起犹如耳鬓厮磨。 女子特有的清香不断袭掠他鼻尖,檀昭的心越跳越紧,一股极为陌生的局促感于体内蔓延开来,热汗也从中单渗出。 沈清婉,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檀昭默默凝视。妻子睡觉的模样乖巧可爱,洗尽铅华的脸蛋软软的,泛出胭脂色,像只盛夏的水蜜桃。这个想法从脑海里一闪而过,檀昭益发局促不安,缓缓抽离被她当作枕头的手臂,彼时他已浑身湿汗淋漓。 檀昭起身,去净房用冰水冲了个凉。 重新回到床上,他看了看熟睡的妻子,她侧躺的身子玲珑起伏,睡得这般香甜,可见她心思单纯,未经世事。不像他日思夜想,焦虑难安。 檀昭略有羡慕。 他两宿未眠,那件江南漕粮之事,他本要动刑审问,谁知前日,发运使贾庆在牢内忽然中风,晕迷不醒。朝堂好些大臣趁机向官家进谏,指责他凌虐命官,有违纲纪,应当降职,或罢官处置。檀昭心知肚明,此案牵扯人事过多,不乏公卿之流。官家让亦他缓一缓。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道理谁都明白。 但是。 他想起许多年前,父亲被贬官离京那日,年幼的他探往车外,眼看着皇城越离越远,模糊在风景之中,耳畔传来父亲幽幽沉叹——这个天下社稷早已烂了根了,忠臣良将,奈何为之! 父亲临终前,依旧对那个辜负他的朝堂心心念念,只为祈求国泰民安。 …… 内心五味陈杂。少顷,汹涌的睡意也朝他袭来,檀昭的眼皮越来越沉,阖眼之前,将妻子踢开的薄褥替她掖好,"野丫头,睡觉如此不安分。" 他不自觉地微微一笑,唇畔浮现一双旖旎的酒窝,随她入梦。 . 黑甜一觉,安澜神清气爽。 发觉自己枕着檀昭的被衾,而非瓷枕,怪不得柔软舒服,酣眠未梦。 可怎么回事?安澜晓得自己睡觉不安分,旋即检查自己的纱衣,前面的系带松了!还好没有脱落! 白日倒能伪装,夜里熟睡之际她也掌控不好,总不能每时每刻活得提心吊胆吧。她倒不怕檀昭趁机偷看,或者侵.犯。这人虽然冷漠,却是个实打实的端方君子,不可能做出那种龌龊事来。早听闻他不近女色,禁欲克己,如今相处,安澜越发确信这点,因而睡觉还算安稳。 樱桃进来替她梳洗,愁眉苦脸的,犹豫再三,言道:"夫人,昨日您入庖厨之事,有些人不知好歹,暗戳戳地嚼舌头。" "说来听听。"安澜睡得香,心情舒畅。 樱桃诚惶诚恐地禀道:"有人说您爱慕郎君,千方百计讨他欢心,不够端庄高贵。这事儿若是传到沈主君的耳里,免不了又是一顿责备。" "奇了。"安澜乐呵呵地说道,"尽心伺候夫君,不也是他千叮万嘱的么!再说了,这世间,妻子为夫君做羹汤,勤侍奉,怎就成了讨好?倘若什么都不做,是不是又会被说成傲慢不逊,好逸恶劳?时时刻刻讲究分寸,试问,何为最恰当的分寸?做人难,做女人难上加难。" "您出自高门,与寻常女子不一样。"樱桃旁敲侧击,提醒她装扮的身份。 安澜晓得樱桃所言有理:"行了,往后我注意些。" 樱桃见主子心平气和,又细声道:"还有,昨日,甜橙与我说,觉得您有些怪,不愿与她亲近了,却待其他下人挺客气,不像往日那般端着架子……" 甜橙也是沈府的陪嫁侍女,对替嫁之事一无所知。因此安澜有意避开她,将事情都交给樱桃。 安澜又问了樱桃一些细节,心里有所打算,却不露声色,只道:"今日,我陪阿婆去大相国寺烧香,你取一身清爽雅致的衣裳,再替我盘个高椎髻。面脂不必敷了,夏日炎热,脸上黏乎乎的不好受。" 沈千金用的面脂粉饼皆是京城最好的,用上佳梁米,混合南海珍珠磨粉制成。安澜虽是替她,也不想让自己太不好受。还有那硬邦邦的瓷枕,睡着难受,原本她打算让樱桃换成丝绵软枕,但咽下话,暂且作罢。 只要熬过一年,她发誓,定要活得舒舒坦坦,做真实的自己! 用完早点,趁着日头未烈,安澜陪梅娘来到大相国寺。 大相国寺宏伟华丽,乃京城最大寺庙。寺内常办市集,每月五日,举国各地的商人便汇聚于此,买卖器皿用物、珠翠刺绣、古玩书画、飞禽奇兽等应有尽有。 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安澜小心搀扶梅娘进入主殿。 她月事净了,才敢礼佛。 殿堂香烟萦绕,诵经声悠然起伏。梅茹虔诚上香,跪于蒲团,在金尊佛像之前诚心祷念。拜完后,梅茹向僧人寻来紫檀签筒,一边默念,一边手指划过竹签,抽取一根。 安澜站在身旁,瞥见。 ——竟是下下签?! "高僧,请问签文是?"梅茹满怀期望,将竹签递去。 年轻僧人为难地看着这位眼敷白绫的中年妇人,签文解读是,血光现,财帛散,婚姻离,行人远…… 梅娘常来大相国寺,礼佛布施,受到圆融法师的敬待。况且她的夫君状元郎,儿子探花郎,她算是响当当的人物。 僧人认得她,犹豫一会儿,沉着脸,竖掌道:"阿弥陀佛……" 安澜抢先说道:"甚好甚好,此乃上上签!"继而她信口胡诌,"上面写着,拨云见日,福寿康宁两俱全。婆婆每日茹素烧香,菩萨定是见您一秉虔诚,保佑我们全家呢!" 僧人惊疑看来,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梅茹喜笑颜开,连声道:"谢谢佛祖保佑,谢谢菩萨保佑,谢谢高僧赐福!" 安澜不想被人戳穿,旋即吩咐樱桃她们扶好梅娘:"你们先带阿婆慢慢出去。"安澜的额头满是汗珠,用绢帕擦了擦,接着取出五十两银赠予寺庙,并向僧人欠身道,"多谢高僧未有拆穿。" "施主为何扯谎?这是造了口业。"僧人善意指教,并好奇打量。 这位丰姿冶丽的小娘子,着天青色褙子,打扮清雅素简,越发衬出高贵气质——并非那种端着架子的傲慢,而是,从内由外的自信与真诚。 安澜再次欠身,诚恳言道:"小女子知错,还请高僧恕罪。阿婆身子虚乏,近日又为家事担惊受怕,我不想她因为签文而惶悚不安,故而说了谎,望菩萨明鉴。" 僧人微微一笑,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仁心,亦是孝道,佛祖菩萨自会明鉴。至于那签文,未必真会如此。贫僧建议,施主回后,斋戒五日,多加放生,行善,以转厄运,消业积德。" 安澜再三谢过,走出佛堂。 放生行善都好办。只是…… 她顶爱吃的烧猪肉啊!! 大相国寺有个烧朱院,那里卖的炙猪肉是全京城最好吃的! 许久未能解馋,昨夜她做梦还梦见,好大一盘炙猪肉,油腻香脆!梦里她伸长脖子想要吃一口,可那盘猪肉移来移去,情急之下,她手脚并用一把钳住了它……! 本以为今日能够解馋,买一盒香喷喷的炙猪肉回去…… 安澜暗自抹泪,咽下口水。 拜完佛后,梅茹一直笑容满面,安澜陪着她去到寺庙右侧的寮房用斋,休憩。 未时回程,抵达檀府,安澜将梅茹扶下车。 "夫人。"樱桃忽然气若游丝地唤了一声,目光惊恐。 小丫头总是一惊一乍的,又怎么了? 安澜随她指引的方向看去。 ——对面有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眼见樱桃小脸憋得通红,浑身战栗,安澜心知事情不妙,便让巧姑先扶梅茹进去歇息。 少顷,男子徐徐行来,风姿翩然。 "他他是……"樱桃结舌。 待那人近身,樱桃双膝发软,颤悠悠地跪地叩拜,"誉王殿下!" 安澜:……誉王?? 竟是誉王!!!那个沈尚书嘱咐过的,但她不晓得要怎么演、绝不想遇见的棘手男人?! 青天大老爷,这现时报也来得太快了吧!《 》 12、情敌 誉王秦策徐徐走近。 这人星眸朱唇,眉如墨画,鬓若刀裁,一丝一毫皆精致入微,风姿卓越。身上浅蓝锦衣衬得他面庞越发光洁明亮,浑身散发出润玉般的辉芒。 尤其一双眸子,宛如蕴怀日月之光。 安澜汗如雨下,避开那双含情脉脉的眸光,福身道:"誉王殿下~~"她口干舌燥,硬生生地憋出一声公鸭嗓。 察觉到她的紧张不适,誉王微微挑眉:"沈娘子,我有话与你说,随我来。" 安澜:…… "这……还是请殿下到府上一坐。"安澜委婉推辞,却未拒绝。 沈尚书嘱咐过,要对誉王欲拒还迎,尽量周旋,万万不能得罪他。好生难伺候!安澜瞥了眼跪地发抖的樱桃,当机立断:"樱桃,还不快请誉王殿下入府,备茶。" 见誉王稍有愣怔,安澜捏着嗓子又邀道:"殿下请~~" "也好,等檀昭回来,我正好会一会他。"誉王掩住短暂的怔色,落落大方地撩袍入内。 檀府是天子恩赐,二进院格局,在寸土千金的汴京算是安适,但比起誉王府可要差远了。先帝生前最宠长子秦策,诸王所居之中,誉王秦策的府邸最为宽敞豪华。誉王十五岁那年,就在洛阳封王,食邑万户。 仆役们不认得誉王,只有孙嬷嬷曾经有幸见识过。五年前,皇宫秋狝之际,孙嬷嬷跟随沈氏家人饱了眼福,那年十八岁的誉王英姿飒爽,弯弓饮羽,稳夺魁首。 孙嬷嬷无法完全确认这位贵公子就是嘉王,他没有穿蟒袍,然气度极为矜贵,举手投足无不透着一股天潢贵胄的风采。孙嬷嬷的双腿不由自主地软了起来,"咚"地下跪。其他仆役不知其详,也跟着跪了一地。 安澜:……!! 越发如负千钧。 将誉王邀至厅堂,樱桃颤颤巍巍地端来清茶点心,还有木瓜汁、水晶皂儿等冷食。 安澜掏出绢帕,姿势秀雅地拭着汗涔涔的脸庞:"今儿炎热,樱桃你去叫甜橙她们也来伺候,让甜橙拿两桶冰过来,放殿下边上,降降温。还有,请孙嬷嬷赶紧做些凉水茘枝膏,还有蜜沙冰,豆沙加蜂蜜,掺些沉香甘草,可为殿下消暑去火。" 一会儿人多眼杂,誉王您不得不矜持。 安澜打着这个注意。 待樱桃回来,安澜使眼色让她站在誉王后头扇风,一边殷勤招待道:"殿下,您可先用些茶水点心。" 誉王呷了两口茶,侧头看向安澜。 美人被热浪蒸得双颊绯红,花颜益发娇艳动人,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她前胸,薄绸褙子被顶出丰满傲人的曲线……誉王的眉眼闪过一缕惊讶,少顷,莞尔笑道:"这天比往年要热,明日我让冰井务多送些泉水冰来。许久未见,你倒是很能应酬了,檀夫人。" 那声"檀夫人"拖了长音,听着有些阴阳怪气。 安澜羞涩垂眸,用团扇遮唇:"殿下见笑了,如今妾身是檀门沈氏,待人接物都得多学着些,才能执掌中馈,令人信服。"她特意强调身份,檀门沈氏。 誉王又移来那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朱唇微抿:"檀夫人很是得体。" ……唉呀,甜橙她们怎么还不来! 安澜略微心烦意乱,轻轻摇着团扇。 樱桃慌里慌张,在背后呼啦扇风,将誉王的广袖都吹了起来。 "够了,你且退下。"誉王回头瞪了樱桃一眼。 彼时甜橙吭哧吭哧地提着两桶冰进来,孙嬷嬷尾随其后,端来新制的冰雪凉水。 "你们都退下吧,我有要紧事与檀夫人聊。"誉王命道,语气不容辩驳。 他竟然,反客为主? 安澜暗自咬牙,敢怒不敢言。 誉王秦策是先帝最宠爱的万贵妃所生,自小机敏伶俐,多才多艺。听闻先帝曾想将太子之位转给他,不过,先帝蓦然驾崩,太子秦旭登基。不久,誉王的母亲万贵妃也病逝了。誉王悲痛不已,此后久居洛阳,自我放逐,沉迷酒色。他身旁美人无数,已有好些郡君,但迟迟未定王妃。 最是风流情种。 待堂内只余他俩,誉王眨了眨那双桃花眼,温柔轻唤:"婉儿,你过得还好么?" "欸?挺好的。"安澜手心潮湿。 誉王长腿往桌子底下悄悄伸去,碰了碰她微微露出的红绣鞋尖。 "当真?"男人媚眼如丝,勾人心魂。 安澜旋即将脚缩到百褶裙里,不敢看他,垂首轻"嗯"一声。 "洛阳花会时,婉儿同我说过甚么,可还记得?"誉王追问。 大热天的,安澜竖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咋晓得啊!」 「他步步紧逼,还碰脚,这也太张狂了吧!」 安澜竭力回思。樱桃曾说,沈清婉在洛阳期间,遇见誉王,俩人有过多次交集。某日,沈清婉从誉王府出来,一副雨打芙蓉泪涟涟的样子,身子软成棉花似的,整个人痴痴愣楞。其余的樱桃也不晓得。 "唉,妾身回京后,病了一场,许多事情记不清了。"安澜又拿出失忆的藉口,使了不少次,还挺管用。 誉王蓦地正色,剑眉一挑,沉声道:"如此要事,你当真忘了?莫非,你存心唬弄本王?" "妾身不敢!"安澜抬眸看向他,像一头被猎人追击的麋鹿,水光漾动的双眸含着哀求,"妾身惶恐,对于誉王殿下,妾身哪敢遗忘,只是……唉……" 欲言又止,欲拒还迎,既要又要。 安澜使出浑身解数,这是她演得最艰难的一场戏。 望着她娇颜欲泪的楚楚模样,誉王心神荡漾,倾身凑近,像是密谈机要之事,说道:"婉儿,分离三月,我苦苦煎熬,情思难却。我说过的话不会不作数,我一直等着,等你幡然醒悟,等你回洛阳,与我共赏锦绣芳华。"低沉的声音似在蛊惑,将安澜的心也撩拨得一跳一跳的。 这番甜言蜜语,看似情真意切,温柔似水,天下哪个女人不迷糊。 等等! 竟是誉王殿下! 沈清婉珠胎暗结的原来就是他!怪不得沈尚书被逼到绝路。 破案了。 安澜细思量。若真如此,待她完成任务,极可能遭到沈尚书杀人灭口!!安澜又惊出一身冷汗,稳住心神,表面羞答答地应道:"殿下的话,妾身不敢怀疑,只是……" "只是什么?"誉王迫切追问,眼神巴巴的,身子又靠近了些。 话音甫落,一道高挑的身影迈入厅堂,原本充斥着暧昧情调的堂内忽地冷寂。 安澜惊得登儿立起:"官官人,您回来了啊!" 像似与外男调情的妻子被捉了个正着,她感觉热血涌往头顶,双颊丹霞乱飞。 檀昭徐徐走进,冷色打量她两眼,随即向誉王作揖:"不曾想誉王殿下忽然驾到,臣未能亲迎,还望殿下见谅。" 面对誉王,檀昭敬而不谄,通身文士的清贵不输皇亲的矜贵。 誉王早已收敛缱绻温情,恢复庄重神情,一边打量檀昭,一边从容说道:"我正等着檀中丞回府,今日路过,便想着前来一聚,亲自恭贺你新婚大喜,并且,有些要事与你聊一聊。" 檀昭应诺,凤目微挑,冷冽冽地看向妻子:"夫人请先回,让人备上晚膳,今晚我诚邀誉王殿下。" 安澜讪讪告辞,总算逃离危境,沿着抄手游廊,经过垂花门去西院。 一众仆役正在院里激动唠嗑。 "原以为我们檀郎君风华绝世,哪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方才我以为仙人下凡,只想给他磕一百个头!" "连头发丝都发着光哩!" "誉王好像与夫人挺熟络?" "我们沈府结交的皆是皇亲贵族,我家夫人自然认得誉王殿下。" "哦?甜橙姑娘说来听听!" 安澜干咳两声,甜橙惊愣回头:"夫人!" "一个个闲着无聊是么,私底下议论主子的事情来?"安澜端着架子,摆出严厉神情。 之前樱桃提醒过,甜橙有些怀疑她。甜丫头过分活络,安澜正想寻机治一治,"甜橙,你即刻回屋,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 "婢子知错,请夫人原谅!婢子这就去屋里呆着!"甜橙吓得双眼噙泪,急忙离去。二姑娘以前最常用的惩罚手段便是逐人出门,她可不想被赶走。 其他闲话众者都立得笔直,听候夫人吩咐。 安澜不疾不徐地拿眼扫了他们一圈,命道:"郎君吩咐了,今晚宴请誉王。你们赶紧准备准备,十八道正菜,之前摆上花果看盘,还有,去清风楼买最好的玉髓酒过来。"作为当家娘子,她不能寒碜待客,丢了檀府的脸。 . 夜间,送走誉王,檀昭去净房用冰水冲洗一番,回屋。 安澜不晓得他对晚宴的安排是否满意,为了避嫌,她没有陪同,而是与婆婆在屋里用了素斋。彼时她瞧见檀昭红彤彤的脸,想必喝的还算尽兴。 檀昭只字不提誉王,轻声谢过一句:"今日有劳夫人了。" 安澜意外遇见誉王,心绪波澜起伏,还未彻底缓和,便淡淡回道:"官人满意就好。那些没怎么动过的膳食,我已让庖厨留着别浪费,送去朱雀大街分给乞儿们,动过的那些,明儿我与巧姑拿去喂流浪猫狗。今日我陪阿婆去了大相国寺,正好行善积德。" 檀昭忽地眼波流转,踌躇半晌,问道:"我是不是,平常对你过于苛刻?" 这人怎么了?忽然自责起来,酒喝多了? 安澜稍有惊悚,回道:"倒也不是。"为了摆脱窘境,安澜指着一只锦袋,岔开话题,"这是什么?之前屋里好像没有,我犹豫着没敢打开。" "你且打开看看。"檀昭别开头,脸似乎更红了。 噫,究竟什么东西啊? 安澜好奇探往锦袋。《 》 13、初吻 安澜好奇探往锦袋,将东西拿出来,接着除去包在外面的一层布帛。 竟是……一只丝绵软枕! 手触摸着又软又滑的枕头,安澜心跳加剧,惊愣愣地抬眸看去。 他怎么晓得她心里所想?! 安澜很是惊讶:"这是给我的么?" 檀昭点点头。 安澜抱紧丝绵软枕拿脸蹭了蹭:"多谢。"发觉眼前这人愈发眉清目秀起来。 檀昭依旧端着一副清冷的脸,淡然答道:"我娘喜欢软枕,今日我给她买了新的,顺道也给你带一只,至于你喜不喜欢……" "喜欢!多谢官人!"安澜搂着意外的惊喜之物,不由自主地亮出珍珠小白牙,笑容若盛绽的荼蘼般炫目。 檀昭被她晃了眼,转过身,唇畔亦牵出一缕隐约笑意。 野丫头昨晚翻来覆去,拿他手臂当枕头。他手麻了,只好慢慢脱身,谁料那位又扑了过来,于是他将自己的被褥折叠给她当枕头,野丫头才肯放过他的手。 安澜心生欢喜,也想投桃报李,并为"自己"方才与誉王偷情而感到内疚——她虽是假扮,但脚被别的男人给碰了,调情也调了。如今她笃定,沈千金是与誉王珠胎暗结,这才有了替嫁之荒唐局面。 安澜略微同情地看向檀冰坨,上前道:"夜已深,我替官人宽衣,早些歇息。" "我自己来。"檀昭还是不习惯别人伺候,除了由小厮青竹照料部分起居。 安澜便由他去,自个儿先上床,迫不及待地尝试礼物。好精致的软枕,青绿色丝绸枕面绣有缠枝花纹,里面散发一股草药清香,含有清热明月的菊花、决明子、檀香等。檀昭说梅娘常年失眠,用了此枕得以改善。 看来这人并非铁石心肠。 安澜侧头打量他,解释道:"瓷枕、玉枕好是好,以前我一直用,但后来我得了一场病,时而头疼,更喜欢软绵绵的枕头。"她又拿那个莫须有的病痛做借口,简直是万金油。 檀昭正在看[疑狱集],"嗯"了一声。 此书辑录了汉至五代的疑难案件,平反冤案,其中包括御史奏状。幸而历代皆有执法严明,敢于为民请愿的司法官吏。朝堂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其中御史台最为特殊,可监察刑部与大理寺,且独立于六部,直隶皇帝本人,可谓悬在所有官吏头上的一把"利剑"。檀昭熟稔大周律法,与刑部、大理寺官员经常打交道,也常将那些同僚辩得哑口无言。 檀昭一边阅读,一边回思江南漕运一案。发运使贾庆中风晕厥,在医馆待了一阵子,目前受刑部看管。今日他带人去户部审查,会见户部侍郎崔思贤,让他将二十年以来关于漕粮的账册统统整理出来,沈博文闻讯赶来,东拉西扯,声称事关重大,十年以上的账务会审需要官家同意。明日,檀昭打算觐见官家。 边上,安澜摇着团扇,静观默察。 御史中丞这个职位,绝非等闲之辈可以担任,需有圣人之操守,枭雄之铁腕,死士之勇气。这些檀昭皆具备。除了才华与能力,他还有令世人艳羡的美貌。 女娲娘娘可真偏心哪! ——瞧他那副侧颜棱角分明,鼻梁高挺,彼时身着白绢中单,聚精会神的模样越发清隽如仙。 同誉王相比,檀昭少了些风流倜傥,多几分端方稳重。檀昭的鼻子更挺,还有那双修长的瑞风目更为风韵别致,若他不是那么清冷,若他笑一笑,不晓得会是何等情状? 赏鉴美男,安澜颇有心得,秀色可餐,人之常情嘛。 察觉身旁的目光,檀昭合上书,眸光移来。 有个问题他藏掖一晚上。 "夫人与誉王,似乎颇为熟谙?"檀昭忽地问道。 冷不丁的,安澜摇扇的手顿住,少顷恢复镇定:"不怎么熟,曾经见过三两回,官人为何这么问?" "我入堂时,瞧见你们有说有笑。"檀昭审讯似的点破可疑之处。 安澜心里七上八下,却持着淡定的神情反问道:"款待贵客,难道不该和颜悦色?" 檀昭没料到妻子顶嘴,蹙了蹙眉:"夫人的性子比我印象中的更为活泼,亲和。" "官人不喜欢么?那我往后整日拉着个冷脸便是了,与你一般。"安澜将话怼了回去。 檀昭沉下脸:"夫人怪我冷漠?" 安澜:…… 嚯,你自个儿照镜瞧瞧,这还不冷么! 天气炎热,搞得她心火旺,话脱口而出,确实是她心里所想。 可,不慎冲撞了夫君。 事后未免后悔,安澜急忙寻法子。 话说以柔克刚,哭起来,哭给他看,省得他继续怀疑。 安澜丢了团扇,双手捂脸,嘤嘤出声,硬是挤出两滴眼泪,装作柔弱受欺的样儿。 果然,檀昭现出窘色:"我……并非质疑……" 美人计还算管用。 安澜得逞,拿眼觑他。 「为何他忽然疑神疑鬼?难道发现什么端倪?」 安澜心里有鬼,正思量着,瞥见那人起身穿衣。 安澜:……??? "你去哪?" 檀昭神情漠然,执起床头的书册:"我还有些事,去书房,你且歇息。" "檀郎别走!"安澜一时情急,从背后抱住他。 好不容易感情升温,他这一走,心里一疙瘩,岂非前功尽弃! "是妾身不对,不该顶嘴的。" 她大女人大量,不与他计较! 安澜心里很不服气,嘴上却道:"往后我会乖乖的,你别走好不好。"她抹了抹眼角一颗小泪珠,抬起那副楚楚可怜的芙蕖玉容,佯装娇羞,缓缓的,似乎迟疑着,终是凑近他的侧脸,甜甜软软地亲了他一口。 那轻轻"啵"的一声,似经年酝酿的美酒倏尔启封,香甜之味在虚空溢了开来。 檀昭诧异回眸,深幽的双眸泛着水光。 蝶羽般的长睫颤了下。 神情仿若品了一口琼浆玉液,微醺恍惚。 见他略有反应,安澜又斗胆凑往他的唇,落下一个软绵绵的香吻。"还生我的气?"她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神情乖巧地跪坐在床上,睁着一双黝黑晶亮的眸子,仰头看着他。 撩拨后,安澜内心忐忑,等待那人反应。 如此美人胜于夏日盛极的棠棣,尤其眼尾那一抹红,于她清丽的脸庞平添几分妩媚,然神情静怡,在月白色纱裙包裹下,又令她似一株空谷幽兰,艳而不俗,遗世独立。 这不就是文人梦寐以求却虚幻不可得的姑射仙子。 如今触手可及。甚至,他可以抚摸她,占有她。 檀昭终归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胸腔里那颗心跳了跳,忽现一丝紊乱。他顿了片刻,目光从她的秋水清眸慢慢移至她红馥馥的唇,忽而,他微微俯身,试探似的吻上她的唇。 安澜一惊,须臾坦然迎接。 男人吻得极为矜持,许是没甚经验,一点一点地轻啄着她。 不是这样的,冰神大人。 安澜利用自己贫瘠的实战经验,好心引导,与那人双唇贴濡,并用舌尖微微启开他的唇。 好软。 男人的唇也可以这么柔软馨甜。 少顷,檀昭活学活用,吻得渐入佳境,双手搭上她的腰,先是试探似的用指尖轻轻碰触,纤软若柳,盈盈一握,正如那些香艳诗文里描绘的,他察觉到自己的气息逐渐变热,逐渐紊乱,他犹豫着,蓦然决意,一把搂住她的腰,将她带入怀里徐徐倒向那席大红锦褥。 盛夏炎热,他体内也被一股陌生的冲动激荡着,燥火越生越旺,明明感觉不适,油然有种生怕野马脱缰的疑虑感,却,第一次没有嫌弃这般亲昵。反而感觉享受,似乎人要沉溺了,却有一股不想挣脱的渴望。他有些恍惚,低沉的热息落在她耳畔,"我没生气,是我小心眼了。" 原来,方才他是吃醋的表现……? 安澜又吃一惊。 男人身子滚烫,咚咚有力的心跳声从他胸膛传来,那双手游移在她后背带来一阵阵战栗,长夜靡靡,麝香兰雾,这般陌生的情.欲愈来愈浓,似乎停不下来了,安澜亦是心跳加急,却蓦然迟疑。 那个吻,仅是为了哄他开心。 没打算今夜引诱。 安澜稳住微乱的呼吸,软语道:"檀郎,今日我与你娘去过大相国寺,高僧嘱咐了,斋戒五日。"这番话很是煞风景。她察觉檀昭停顿抚摸,担心他生气,又补充道,"不是我不想,我极想要的,过了斋戒,就与你……"话罢,安澜被自己灵机一动的虎狼之词给震惊到了,极想扇自己一巴掌。这桩买卖真不容易。 闻言,檀昭按捺住体内的骚动,松开手,翻身平躺,沉重的呼吸渐而平缓。然而他润玉般的面容依旧泛着一层近乎妩媚的桃红,睫羽微微颤着。 那般亲昵带来的巨震犹如经久封印的琉璃匣子忽然开启,流光溢彩,心神陶然,令他意犹未尽,他本可以再进一步……但,来日方才,他自来耐力极强。 长吻引发的激潮迟迟未能退去。俩人转身之际,恰好四目相交。 蓦然,檀昭莞尔一笑。 ——火烛光影间,笑容若雪霁初晴。 安澜终于瞧见了,那人微微露齿,确实有两颗小兔牙,万万没料到他笑起来竟是这般光景,勾得人魂儿都要飞了! 安澜倏地害臊,适才那些卿卿我我的场景涌入脑海。 「羞甚么羞,不过是演戏。」 「莫要反被他给引诱了。」 「镇定!」 檀昭移开眸光,沉默片刻,道:"方才有所唐突,请夫人见谅。" 瞥见他恢复了端肃清冷的神情,安澜暗自思忖,接触多了才知,这人并非如传闻般冷漠无情,那仅是表面。内里,这人过于克己复礼,是个刚正不阿的大古板。 怕就怕这点。这种人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 尤其她刻意撩拨之事,真是铤而走险。 安澜揣着担忧,复道:"官人不怪罪便好。" 为了平复窘迫,俩人闲聊几句。檀昭心静后,反倒生起一个疑惑。妻子偶然行迹怪异,亲吻看似也比他有经验,适才她……居然还用了,舌尖…… 一想到那个湿润芳香的吻,檀昭再次浑身绷紧,内里燥热冲荡。这种感觉极为陌生,令他很不自在,却意犹未尽。他习惯掌控一切,哪怕连自己的心跳也须四平八稳。 还有妻子适才那句话,不是我不想,我极想要的…… 檀昭瞥了眼枕边人微肿的唇瓣,踌躇问道:"夫人方才,略有娴熟,似乎懂些章法?" 安澜:…… 糟糕,御史大人察觉蛛丝马迹了。 安澜呼吸微乱,慌忙找补:"檀郎此话何意,我之于君,是为伊始。"她故作严肃,略含羞愤地看着他,"妾身斗胆,也想知道,你这般,可也是第一回?" 檀昭没料到她如此反问,面容露出一缕窘色。 安澜装出酸溜溜的神情:"你沉默,那便不是了。"她恶女人先告状,存心胡搅,乱他方寸。 檀昭自来不喜扯谎,沉默半晌,复道:"是,却也不是。" 啊!所以他近女色?! 安澜很是吃惊,好奇打探道:"那你告诉我,我绝不生气。夫妻之间,最该坦诚相待不是么。" 檀昭喉结滚动,思忖片刻,坦白道:"有一回夜里,我走在街上,被一陌生女子缠住,那人胆大妄为,自个儿攀了上来……" 安澜惊讶:"竟还有这等事?好个不知廉耻的泼妇!是在京城吗?" 檀昭颌首:"在甜水巷不远处,应是一位歌姬。" 安澜:…… 嘶,这场景好像挺熟悉。 "何时的事情?" 檀昭:"五年前,正值冬日。" 安澜:…… 五年前,甜水巷附近,冬夜,歌姬,强行亲吻…… 蓦然,她惊得毛骨悚然,汗流浃背。 ……那那那个不要脸的女人,不正是我吗?! 这也太巧了吧!! 那年,她曾扮作歌姬混入花楼。任务中,见一位花魁受人欺辱,她行侠仗义,打晕贵客后仓皇逃跑。转过甜水巷时,不慎崴了脚,眼看就要被侍卫赶上,她瞄准一位过路公子,蹭地窜入他怀里。 一边哀求"公子救我",一边拽了那人的大氅裹藏自己,为了更加逼真装作一对街头寻欢的情人,她搂住他的腰,吻上他的唇。这才躲过侍卫的追赶。 当时黑灯瞎火的,她没能看清那人面容,只察觉他身子绷得极紧。那人氅衣底下穿着一件白襕,应是文人,事后颤声说道:我不知姑娘求助真假,但姑娘怎可......如此胆大妄为! 而她倒像个无事人般,说了句"多谢公子,后会无期!",便溜之大吉。 那也是她的初吻…… 安澜恍恍惚惚,费力地翻了个身,面壁思过。 背后传来檀昭略带愠怒的声音:"可惜我不知那女子姓甚名谁,否则定会亲自将她送入开封府,少不了一顿杖打。" 安澜:…… 不过是吻了一下,拖去仗刑?好狠啊。 安澜心颤颤:"那你有没有看见,她长甚么模样?" 檀昭:"天太黑,没能看清。" 安澜蜷起身子,声若蚊蚋道:"欸,往事莫再追究,我们歇吧。" 睡吧睡吧,一觉醒来又是一条好娘子。《 》 14、疑团 极愿阁。 肖阁主从瓷奁里执了一枚玛瑙玄子,轻轻扣在棋盘上:"殿下去檀府见她了?" 对面那位面如冠玉的公子,正是誉王秦策,挑起一双弦月眉:"前些天去了,不见还好,一见害得我相思入骨,恨不得将她绑回洛阳藏起来!"少顷,他星眸一抬,玉声泠然,"一个多月前,我派人来这儿,让你们想办法阻止沈姑娘与檀昭的婚事,然毫无成效,还是让他们成了亲!你却说事已办妥?!" 誉王啪的重重落下玉子。那日重逢沈姑娘,他念念不忘,昨日又回檀府寻她,哪知人去了沈府,分明是在躲着他。 肖阁主用玄子堵住他的白子,面具之下,薄唇微挑:"誉王殿下龙章凤姿,万金之躯,天下佳丽垂手可得,缘何偏偏看重沈娘子?" 誉王蹙眉不悦:"她的好,本王自知,无需他人指点。" 肖阁主歉了声,徐徐述道:"此事难在,沈娘子与檀昭成亲,是由陛下谕旨。倘若匆忙抢夺,即便誉王殿下得到她,也无法与其正大光明地处一起。若要将人藏起来宠爱,恐怕也非殿下所愿。" 誉王自知理亏,默了片刻,一双桃花眼漾起涟漪:"可她与檀昭朝夕相处,同床共枕……"一想到檀昭与他相中的女人肌肤相亲,颠鸾倒凤,誉王执棋的手都颤了起来,"我恨不得立马杀了檀昭!" 肖阁主微微扬唇,抬起毫无波澜的面具,看向誉王。 "殿下难道没有发现,那个檀夫人,并非你真正的心上人?" 誉王震惊,犹疑,百思不得其解:"你说什么?究竟何意?" 肖阁主将事情来龙去脉给他捋了一遍。 檀昭现下的娘子,并非沈清婉,而是他极愿阁的人。安澜与沈清婉外貌如出一辙,肖五郎也是受誉王委托后,震惊发现,便心生一计,料定沈尚书看见安澜的真容时,会想到替嫁这法子。沈博文自以为用钱财利诱,再拿双儿作要挟,安澜定会对他言听计从。 实际上,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这些皆是肖阁主的精心谋略。 誉王半晌才回过神来,蓦地腾起身:"当真?!妙极了!我真就没有端详出一点异样来!天下哪有如此相像之人,连神情亦是一模一样,那女子实乃奇人!" 肖阁主点了点头,唇畔依旧噙着那缕深不可测的笑意:"所以殿下不必担心,我们一年为期,必将真正的沈清婉完璧归赵。最迟明年年初,我那手下,会想法子与檀昭和离,届时,殿下就能正大光明地拥有沈清婉。" 誉王大喜,一阵抚掌:"肖阁主果真厉害,文韬武略,运筹谋画,且熟谙兵法。你这般天纵奇才,若不用于大周军事,统领千军万马,真就太过可惜了!"誉王端详对方的反应。 肖阁主唇角微扬:"在下还需仰仗誉王殿下,必当尽心竭力。" 继而他轻轻落棋,一枚更重要的棋子。 誉王:"沈尚书那儿怎么办?" 肖阁主:"沈尚书即将自身难保,定会有求于殿下。" 誉王:"檀昭呢?" 肖阁主镇定自若:"檀昭虽然可恶,但有大能耐。等他清除一些障碍,却也是维护天子的重臣,必将引发朝堂动荡,誉王殿下可以隔岸观火,届时趁机……事后,檀昭是杀是留,全凭殿下做主。" 誉王面容忽地凝重,流盼的双眸凝止成冰,唇角却抿出一缕莫可名状的笑意:"我们的最终计划不变,明年秋狝,势在必行!" "依在下浅见,不能等到明年。"面具之下,肖阁主诡异莫测的神色皆被掩饰,"现如今,天子对欲城的管制越来越紧,或许,很快就会清理欲城,极愿阁也将解散,您也会受到牵累。我们最终的计划,绝不可暴露。" 誉王秦策在欲城暗中收纳钱财物资,若是被皇帝揪出来,后果可想而知。 "你的意思是?"誉王手心冒汗,攒紧拳头,十二分聚精会神。 "我们准备多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在下以为,夜长梦多,若时机到了,须及早行动。"肖阁主喉结微微滚动,声音低沉平缓,像似说着一件日常之事。 誉王:"何时?" 肖阁主:"今年冬狩。" 誉王万分紧张,脸都涨红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肖阁主抿起薄唇,说了四个字:"以身入局。" …… 喜好下棋的人多是深谋远虑。 安澜不喜对弈,头疼复杂的人事,但为生存,不得不多留几个心眼子。 誉王来访一事,很快传到沈尚书的耳里。沈博文将安澜招回娘家,让她暂且留在沈府,避开誉王。藉口便是她阿娘林媛媛病了。 林媛媛还真是病了。她身子本就虚弱,近日中暍了,女儿回府探望,自然受宠若惊。 待在沈府五日,安澜也免不了与沈家子弟接触。 最不好对付的是三姑娘沈妙妙,总喜欢与清婉姐姐作比较,想要比她更美更好。 "二姐姐又来探望姨娘了?" 瞧见安澜从林氏房里出来,沈妙妙莲步行来,走至面前,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矮小,暗自踮起脚。今日她丫髻簪粉红绢花,郁金黄褙子配百褶裙,打扮得五彩斑斓,玲珑可爱。 "过会儿我便回府,所以再来看看她。"安澜语气上尽量不咸不淡。 沈府都知道,二姑娘不太亲近自己的生母林氏,可安澜眼见卧病在床的林氏,硬不下心来——那妇人脸色惨白,瘦得眼窝深陷,纵是昔日瑰姿艳逸的美人儿,也耐不住病痛与时光的消磨。连沈大夫人见了也心生怜悯,待林氏比往日客气多了。 "姨娘吃不下东西,眼瞧着她越来越消瘦,好让人心疼!我正打算去问候姨娘呢。"妙妙仰着肉嘟嘟的小脸蛋,踮脚一会儿,腿肚子有些酸疼,便落地站稳,人一下子矮一截。不过她学着大人样,矜持地理了理鬓发,将簪花拔高些。 妙妙怀中抱着一只狸奴,毛色雪白,眼睛似蓝宝石,来自大食国的珍稀品种,是前阵子沈尚书买给她的礼物,价值黄金百两。妙妙爱不释手,整日抱着摸着。 人不如猫值钱。 安澜暗自发了句牢骚,也趁机摸摸猫儿。 有主意了!等会儿回府,她正犯愁如何寻个藉口脱身,去办一件要紧事。 沈妙妙见她要走了,踌躇问道:"姐夫近来可好?" 小姑娘的心思很好猜。 安澜眉眼盈盈,朝她倾身:"他挺好。妙妙想的话,可来府上玩。" 清婉姐姐很少这么弯下腰来,对她微笑。沈妙妙愣了下,努努唇:"自从二姐姐出嫁后,似乎挺开心?因为姐夫么?" 安澜唇角抽了抽:"我是见着妹妹开心,妹妹长得越发秀丽可爱了。" 沈妙妙的唇角越翘越高,踮脚凑近:"二姐姐是不是经常也对姐夫甜言蜜语,讨他欢心?"定是这么回事,她晓得法子了! 安澜噎了一口,人小鬼大,往后定是个钓系美人儿。 溜了溜了。 …… 回府时,安澜说要去逛逛专卖稀有狸奴的铺子,大相国寺与州桥附近有不少,便让樱桃她们先行一步。马车路经州桥,她说想自个儿游览,又打发车夫先回府。 桥上熙熙攘攘,安澜头顶帷帽,很快隐入人群。 ——她要通过其他方式,找到双儿。阁主城府极深,她不想受制于他,像一颗棋子任人摆布。 州桥是京城最为市井烟火之地,夜市闹至三更,旁边茶舍酒肆林立,美食不计其数。安澜抵不住四处飘盈的肉香味,买了一盒獾儿野狐肉,在帷纱的遮掩之下,顾不得矜持,边走边吃。 阿弥陀佛,斋戒已过,再不吃肉她要死了! 行至桥中央,安澜顿下脚步,往北望去,远处是巍峨的宣德门。 不久前,她收到长公主瑞安的请柬。七月初二,公主府中,将有诸多高官显贵家的闺秀前去赴宴。真是一坎接着一坎。 事已至此,先吃为敬!安澜含肉嚼嚼嚼,大快朵颐,重振精神。她吞下最后一口野狐肉,拿绢帕擦尽油腻腻的手,小嘴也抹了个干净,旋即前往离州桥不远处的甜水巷。 甜水巷拐角处,耸立一棵参天桑树。五年前的冬夜,为了躲避追杀,她便是在此,向一位陌生路人献出宝贵的初吻…… 原来,竟是,给了檀冰坨! 一个想将她拖去杖打的男人。 安澜哭笑不得,继而收敛心绪,继续前行,少顷停驻于最大那家燕馆歌楼前——人间瑶池。 此间花楼豪华别致,边上站着三五个婀娜妩媚的美人儿,笑声清脆如银铃,正招呼进进出出的客人。来这儿的公子老爷们皆是锦衣华服,家财万贯。 安澜上前,却被她们拦住了。 "姑娘走错地方了吧?" 安澜没空周旋:"我找花嫣姑娘,你们瑶池的花魁。" "花嫣?" "哈哈,她如今是我们这儿的妈妈了!" "敢问姑娘是哪位,有何要事?" 安澜干咳两声,说道:"麻烦你们通报一声,就说,花嫣的结义妹妹,在此等候。" 京城烟花柳巷,风月无边,其中人间瑶池最负盛名。少顷,里面徐徐行来一位玉肌琼艳、貌若芙蕖的美人儿,云鬓梳成飞天鬓,身着飘逸的绡金红罗裙,端端似个瑶池仙子。 "谁人自称我的结义妹妹?" 一道燕语莺声,清香随人飘近。 安澜掀开面纱,捂住下半张脸,觑向眼前人。方才吃肉的那股狠劲儿荡然无存,她焉了吧唧的说道:"花嫣姐姐,是我……绿茶,许久不见。"《 》 15、青楼 安澜讪讪地半掩着脸,自报化名。 绿茶?? 花嫣定睛良久,回神"呸"一声,往她手臂捶了两拳:"好啊,你还有脸回来?!我打死你个没良心的!" "姐姐~~我知错了~~"安澜嗲声卖乖,旋即亲热挽住花嫣的手臂,"姐姐莫气,我们进去说好不好?" 花嫣剜她一眼:"啐,真能装,看着纯良小白花,分明是朵黑心莲!姐姐姐姐的唤得忒亲热,可人一去,多年杳无音讯!莫非从黄泉里爬回来的?!" 安澜挨下所有骂,俯首低眉,进屋后,立马丫鬟似的扶着花姐姐入座,替她捏肩捶背。 花嫣喝退旁人,盯着她道:"帷貌摘了,我仔细瞧瞧。" 安澜顺从摘帽,脱去斗篷。花嫣却是一惊,噌地起身端详,讶道:"你怎的变了?!眉眼似原来模样,鼻子与嘴巴却不甚相似……还有,这身富贵人家的打扮,你当真是绿茶?" 安澜愧疚颌首:"是我,千真万确,不过,绿茶仅是化名,其他的,妹妹不好多言。" "我就晓得,一切是假,皆是逢场作戏!这世上哪有真情?姐妹也好,夫妻也罢,谁给出真心,便是彻底输了!我曾经眼巴巴地等你回来,打算一道儿跳出火坑,重头再来……可还不是应了那句老话,凡事只能靠自己!" 花嫣发了一通牢骚,眼见安澜神色黯然,花嫣软下心来:"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欠你一个恩情,正好还了,从此两清。" 五年前,安澜藏于青楼,查探礼部侍郎董氏的行踪,应是哪个政敌想收拾此人,利用他的荒淫作证。潜伏期间,安澜与花嫣交好。某日,一位贵客来寻乐子,掷千金,买花嫣春宵一夜,那男人兴致起来,有咬人的癖好,最爱往女人酥.胸上咬,花嫣吓得大喊救命,男人醉酒仗势,还拿尖刀在花嫣的脸上威胁比划,被安澜撞见,她抬手抡飞那人的刀子,继而一顿拳打脚踢,将贵公子打得哭爹喊娘……安澜逃跑后,隔了一段时间回来探望,花嫣执意与她结义金兰,打算随其离开青楼,弃贱从良。但后来,安澜音讯全无…… ——做暗探这行,遮遮掩掩,很难有朋友。 安澜百口难辨:"姐姐可还记得,我曾说,我自小没有爹娘,师父将我抚养长大,我来京寻人,师父临终前心心念念的孩子,我一定要找到他……京城繁华,可我势单力薄,诸多事情身不由己……这些皆是真心话,我实在有苦衷,请姐姐相信我!" 安澜句句情真意切,然而只能点到为止。 她极愿阁暗探的身份,比过街老鼠还令要人闻声色变,无法暴露。 听她这番肺腑之言,花嫣的眼角滚下一行热泪:"好了,我晓得,人生不易,各有各苦,我等沦落青楼的女子哪个不是有苦难言,你勿多解释,只告诉我,今日因何而来?" 安澜如释重负,近身低语:"姐姐神通广大,举国各地皆有人脉,可否帮我打探一件事,户部尚书沈博文,他在京城、或其他城郊的府邸有哪些?" 花嫣一怔:"你打听这些做甚?" 安澜从怀里掏出一副画像:"我要寻一人,我的好友双儿,她很可能被沈尚书幽禁在哪座府里。"事到如今,安澜不能再信任阁主,也无法自个儿出门查探,便求助于花嫣。 花嫣在青楼淫浸多年,联想到那些狎客们,嗜好稀奇古怪的……她吃了口茶压压惊,愤慨言道:"没料到,堂堂二品大官竟有此等嗜好,他那般地位,娇妻美妾要多少有多少,却强抢民女,喜好禁脔,世上变.态的男人太多了!" 安澜:…… 姐姐你误会了,不是那种坏…… 花嫣虽是烟花女子,却有几分侠肝义胆,点头允诺:"这事交给我,定会帮你找到双儿姑娘。你还似从前那般热心肠,唉。"花嫣顿了片刻,踌躇道,"沈尚书的儿子,前些时候来过此地,倘若再来,我也向沈公子打探下。" 安澜惊讶:"……哪个沈公子?" 大公子沈知秋?那人风姿翩翩,谈笑风生,今年进士及第,二十岁的俊才子,还是尚书家的嫡长子,行到哪里皆是光彩夺目,满楼红袖招。竟来逛花楼了? "沈知微,挺可爱的一小公子。"花嫣浅笑嫣然。 沈二公子??天奶奶啊! 安澜内心狂惊。沈知微美得阴柔,她总以为他好男风。 果然人不可貌相! 沈知微比沈清婉小两月,年方十八,长得清秀白皙,然腼腆寡言,给人感觉,年纪轻轻就一把年纪了。今年他殿试落榜,被沈老爹痛斥了一顿,性情越发孤僻。安澜挺想开导他,但沈清婉不会这么做,她便也选择缄默。 安澜八卦心起:"沈二公子喜欢哪位姑娘?" 花嫣少见的含羞,说道:"我瞧他挺俊的,羞涩样儿挺招人喜欢,便主动挑了他。哪知,我事后才晓得,他竟是个雏的……" 安澜听得面红耳赤,一惊又一惊。 花嫣捏着小拳头轻轻敲了她两下,娇嗔道:"这事儿你晓得就好了,切莫声张。" 安澜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沈老狐狸倘若知悉,定会气得一命呜呼。 安澜回到正事,嘱咐道:"沈尚书消息灵通,姐姐定要叫人隐秘行事,不可打草惊蛇。"随后她建议操作步骤,有条不紊,细致清晰。 花嫣连连颌首:"记住了,记住了,我必会小心行事。不过,妹妹心思慎密,好像对暗探之事很在行?"她纳闷道。 安澜:…… 安澜不想扯谎,千恩万谢后,关切道:"姐姐如今过得可好?" 花嫣堪破红尘般笑了笑,淡然也无奈。 "入了火坑,再好也就那样了。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去年,我接管人间瑶池后,倒比从前舒心多了。有时候,我心情好了,就在客人堆里挑拣个年轻公子,没钱不要紧,人得俊,精壮些,活儿也要好。如今啊,都是男人侍奉我!"花嫣笑声如银铃。即便她曾有从良的念头,而今过了花信之年,朝半老徐娘迈进,也不指望哪个男人拯救她后半辈子了。她自个儿吃香喝辣,穿金带银,活得也挺逍遥。 闻言,安澜面颊灼若丹霞,奉承道:"姐姐好厉害。" 花嫣掩唇娇笑,思及往事道:"我还是得再谢谢你,当初我若破了相,再无立足之地,即便从良,也终是落魄。对了,妹妹曾说,那回打人后,幸亏你在路边逮到一书呆子,与他演了吻戏,这才得以逃脱,可惜无处报恩,后来你有没有找到他?" 安澜手捧茶盅,"唉"的轻叹一声。 花嫣翘着蔻丹兰指,剥了几颗新鲜荔枝递去:"瞧我问的傻话,你不知那人姓甚名谁,也未看清模样,人海茫茫,若真重逢,那便是旷世奇闻,天赐良缘!" 安澜:…… 「还真遇见了,我正受罪呢。」 花嫣瞥见她蹙眉犯愁,关切道:"我看妹妹这身打扮,该是成亲了吧?" 见安澜点头,然脸色依旧黯淡,花嫣思忖她定是受了夫君冷落,关怀道:"我也不问你嫁入哪户人家,是否富贵,只问你,夫妻之间和不和睦,房事如何?" 呃,这问题…… 安澜垂下水亮的眸子,口里吃着荔枝,咕哝道:"……夫君性子有点冷,平常都是我主动……"省略勾.引两字。我可不馋他的身子。 "那怎么行啊!"花嫣惊呼,"男人身子主动,并非心动,倘若身子也不主动,那心便是真的钓不住了。姐姐支你几招,保管有用,再冷的男人也能让他骚起来!"花嫣凑近耳畔窃窃细语。 安澜:…… 啊,还能那样?! 小脸儿越来越红,好似一只煮熟的虾。 …… 夜已深,不好多留,安澜辞别花嫣回府。 马车刚停下,一众侍从提着灯笼围来。徐管事使劲拍了拍大腿,呼道:"哎呀,夫人您总算回来了!险些急坏我们呦!"徐管事旋即吩咐小厮,"快去通报郎君!" "夫人,夫人——!"樱桃踏踏踏提裙跑来,整个人儿扑在安澜身上,"夫人您可回来了!您若不回,我一头撞死得了!"小丫头泪水涟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安澜晓得樱桃担心她一去不返。事实上,倘若她真要逃跑,有上百种法子,成亲之前早就逃之夭夭了。安澜摸摸樱桃的头,宽慰道:"你要死要活的,我也不敢走丢啊。" 这番言外之意,只有她们俩人明白。 樱桃皱着湿淋淋的小脸儿:"我先随您回屋,郎君也担心着呢。" 甜橙不甘落后,入屋后,抢着替主子更衣换鞋,也愁眉苦脸地说道:"车夫说,夫人去州桥逛逛,我们等了一宿,急得都快不行了,郎君还遣人前去寻找!州桥人多且杂,婢子记得,您以前不喜欢那种市井之地,为何在那儿逛了许久?" 甜橙点中疑点。 樱桃吓得又要哭了,惶惶不安地觑向安澜。 安澜思量须臾,朝甜橙冷眼撇去:"以前不喜欢,是永远不能喜欢?我一个做主子的,想怎样就怎样,何须下人管束。事不过三,往后再多嘴,我便将你逐出府去。" "婢子不敢!婢子仅是担心,还请夫人恕罪!"甜橙吓得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无理取闹。" 檀昭从书房赶来,恰巧听见安澜那番故意拿捏甜橙的话。 他缓缓行至跟前,凤目冷厉一扫:"你子夜归家,惊扰整个府里的人都在为你担心,包括我娘。你倒好,不知过错,反对他人横眉冷眼,气焰嚣张,沈清婉,你真该好好收敛下!" 檀昭面色怫然,眸光从焦虑转为清冷,蕴着怒意,声音亦是淬了寒冰似的。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檀昭反躬自省,觉得先前自己对妻子过于苛责,疏忽冷淡了,然今夜亲眼目睹这一幕,再次对她好感全无。 安澜从他眼里看出明晃晃的失望与嫌弃,"官人,我……"《 》 16、赌气 安澜有口难辩,唯有以一双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 檀昭漠然转身。 安澜:…… 暂且忍下委屈,面对其他惊慌不知所措的围观众者,安澜打起精神,镇定说道:"你们都回屋歇息去吧,樱桃,你陪我去净房。" 水雾氤氲,温热淌过乏累的身体,安澜长吁一口气,紧绷的心神逐渐缓和。 樱桃睁着哭得胖肿肿的金鱼眼,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好像真的生气了……一月以来,夫人好不容易与他亲近些,婢子看着也欢喜,这下如何是好?婢子说句肺腑之言,倘若真是我家姑娘,可受不了一丁点儿的委屈……" "郎君只是一时生气,且由他静一静。我有的是法子。"安澜面上从容,内心揣着几分忐忑。 婚后的日子才刚开始,万万不能乱了阵脚。 此外,现下还有另一桩棘手之事。 "我们最要操心的是,再过不久,七月初二,长公主的宴席里,会有许多相识的贵妇淑女,其中好几位还是朋友变情敌的,我该怎么不露出破绽。" 樱桃手一抖,布巾"噗通"落入水中。 "夫人,要不,您就称自己病了,不去赴宴呢?" 长公主瑞安,当初同是争抢檀探花的情敌,被檀昭躲瘟疫似的避开后,一怒之下逼迫同期的榜眼邵公子为驸马。相处三年,夫妻琴瑟不调,年初刚和离,长公主便招了一群才貌双全的幕僚们。 且不说她私生活的离经叛道。 当年,先帝突然驾崩,太子秦旭年仅十五,朝中太傅拥护誉王秦策,觊觎皇位。长公主瑞安与太子同出王皇后,为助阿弟登基,稳固地位,十八岁的瑞安扳倒太傅,清除敌对。那时众人震惊发现,掩藏在瑞安那副淑婉的皮囊之下,竟是一个手段狠辣,胆识出众的女子。 安澜从浴中起身,水珠沿着莹润婀娜的肢体滑落,"要去的,不去更会让人猜疑,还会让长公主记恨。"沈尚书亦是这般嘱咐。 沐浴后,安澜回到屋里,看着空荡荡的床怔了会儿,决定去一趟书房。 或许他还没睡呢? 书房门底下透出微光,那人还在秉烛夜读。 咚咚,安澜轻轻叩门。 "进来。" 安澜推门入内,檀昭抬眸看来,面色清清冷冷,一言不发。 "檀郎,五更你还要去朝参,快些歇着吧。"安澜诚心劝道。确实是她子夜归家,惊扰到其他人。只是甜橙那事,并非出自她的本意。 解释不清,不解释也罢。 安澜瞄了眼书房小榻,薄褥倒已备好,估计他打算在这儿宿夜了。 床边挂着一幅雪霁山石画,像极了沈博文收藏的那副王维画作。上回她提了一嘴,说沈博文藏有王摩诘的真迹,回门时,檀昭十分眼馋,对着那副画观摩了老半天。沈博文本想忍痛割爱,将此画送予他,以便拉拢关系。檀昭颇为心动,最后谢拒,"清白"两字在他身上名副其实。好在他记忆超凡,回家后,竟将王维之作临摹出来,分外开心地挂在书房里。 若他对女人的用心有这千分之一就好了。 安澜踟蹰了会儿,见檀昭还是不愿搭理,便朝他辞别:"妾身不打搅了,先回屋去,官人自个儿记得歇一会儿。" 妻子走后,檀昭放下手中的书卷,其实他目光扫掠之下,未曾读进什么字。他极少这般百感交集,短短一夜间,焦急、期盼、失望、怒意云云,一波波情绪接踵而至,继而又如层层剥茧,褪去,彼时他心里略微寂寥,忧伤。 只因为一个人。 他走去窗前,遥望疏星淡月,断云微度。 那女子入门一月多,平常温柔乖巧,孝顺阿婆,无甚可指摘之处。然称呼上,他只唤她"夫人",相敬如宾,还未曾亲昵唤她一声"娘子"。 或许有道关口,连他自己也害怕跨过去。 …… 檀昭在书房宿了三夜,有一人比安澜更着急,便是梅娘。 梅茹真心喜欢这个儿媳妇,握着安澜的手摸了又摸,让她放宽心:"我都听说了,你虽然叱喝侍女,却也不见打见骂的,他怎么可以因为外人,恼得与你分开睡?!夫妻俩床头吵架床尾和,回头我去劝劝昭儿。" 梅茹是个明理人,又嘱咐道:"往后,你若晚归,还需派人禀报一声。那晚昭儿可着急了,吩咐好几个家丁赶去州桥寻你。" "是儿媳不对,儿媳谨记,阿婆尽管放心。" 安澜对梅茹打心底的恭敬,却也暗恼檀昭的反应。 一言不合就分床。 小心眼!闷葫芦! 梅娘出面。经不住母亲大人的唠叨,是夜,檀昭黑着脸搬回房内。 安澜瞥了他一眼,似乎又回到新婚那夜,檀大人尽显冰神本色。只是,如今她对这人多少有些了解,并且持着做戏般的态度,旁观这一切,便能自洽忍耐。 安澜笑颜相迎,亲自燃香理床,给他端茶倒水:"官人消气便好,也非什么大事,你说一说我,骂一骂也行,莫将话儿都藏在心里头,也别再去书房宿夜,好不好?妾身唯恐受他人耻笑,事儿若传到沈府,也会让我爹娘担心。" 她要与他好好地讲道理,夫妻之间,重在沟通。 安澜边说边向他递去一盏茶,袖口下滑,露出一段润泽的皓腕,在摇曳的烛花下跃出一层淡淡的金红色,蜜糖似的惹人眼,馋人嘴。 檀昭目光停留须臾,微微别开头:"人患不知其过,既知之,不能改,是无勇也。" 安澜:…… 檀夫子啥意思?人家不是认错了么。 我这般唯唯诺诺,低三下四的,你竟一句甜言蜜语,哪怕是安慰人的话儿也不给。檀冰坨,迟早有一天我会收拾你……!花嫣姐姐说得对,男人不能宠,越宠越贱! 只是现下。 安澜抬起小脸儿,流露软糯的笑容,嗓音甜滑如蜜:"嗯,官人教导的是,往后我多加注意,不再使小性子了。"话罢,她在他脸颊啄了一口。 上回亲亲,很快把他哄开心了。 今儿如法炮制。 檀昭"嗯"了声,垂眸喝茶,唇畔悄然挽出一缕浅笑,可惜被盏沿遮挡了。 安澜没瞧见。 亲亲也不灵了? 难不成要逼她拿出花姐姐教的厉害法子? 以为他还在生闷气,安澜心头一堵,不想继续撩拨讨好,"妾身乏了,先去躺下歇息。"她灰溜溜地躺到床上,拢了薄褥盖好身子,将着睡意还未朦胧,回眸一瞧。 那人还在慢悠悠地喝茶,手里捧一卷书。 睡吧,别理他了。近来需要早睡,她在准备赴约长公主的宴会,贵族姑娘们聚一块儿,难免互相比较,樱桃觉得安澜最近脸色不太好,敦促她每日敷少女美颜膏,夜间睡好觉。安澜任务在身,不敢懈怠,早睡养足精神。 桌上红烛燃尽,檀昭放下书,走至床沿,自个儿脱靴解衣,倏见那具裹得粽子似的身子往墙边挪了挪。 她不是怕热么,捂那么紧?半夜又要踢被子。 檀昭凝眉一忽儿,淡淡说道:"我答应过你长兄作一幅画,昨夜我画完了,明日你可遣人送去府上。" "嗯,我替他谢谢了。"安澜懒洋洋地应道。 「给别人画画,你倒挺费心,对妻子一句好话都不愿讲。」 檀昭:"知秋德才兼备,他本可以留京,在秘书省谋职,却自愿去钱塘当县尉,亲近百姓,改善民生,大周未来又多一栋梁之材。" "哥哥确实挺好。"安澜敷衍,打一哈欠。 「你不知,他亲口说江南多美女,去那儿瞧瞧呢。」 檀昭沉默片刻,又道:"后日,你将赴长公主之宴,长公主聪颖过人,善于掩饰,睚眦必报。近来,因为她招募面首一事,有些言官正向官家进谏,宴席上,你自当谨言慎行。" 似乎他好意提醒她。 安澜惊讶回头,黑葡萄般的眸子扫过男人贴近的侧颜。 却见他修长的凤目往下一垂,晏然自若地躺下,侧身,背对着她。 安澜:…… 这般德性,当初你若接受长公主的提亲,也定是和离下场,做个下堂夫! 然大周的驸马不能涉政,檀昭雄心壮志,必不会因为公主而断送自己的仕途前程。想必他眼里只有社稷民生,从未对女人付出精力与真心。 安澜心里暗恼,昏昏入睡。 夜里,她身子发热,腾地踢开被子,"讨厌……"她滚向那人,手脚并用,八爪鱼似的圈住他。 檀昭被吵醒:…… 果不其然,乱踢被子,还又黏了上来。 "等着……我要休了你……檀冰坨,檀小兔……"安澜喃喃梦呓,十分解恨地笑了笑。 檀昭:……?? 好呱噪,这是梦里吐真言?还给我取绰号? 他琢磨不透,人怎么可以一会儿乖巧娴淑,一会儿骄矜轻慢,一会儿(睡梦中)率直泼辣,变化之快,不像是同一个人。相处以来,她在他平静的心湖里投落一粒粒石子,搅起一池涟漪。 檀昭慢慢掰开她的手脚,本想让她光溜溜的冻着,少顷,却替她掖好被褥,回骂一句:"野丫头,疯丫头。" 翌日。 安澜来到书房,瞧见桌面上那幅画。 高山环绕,溪流潋滟,雾气氤氲缭绕于山水间,两岸桃林灼灼,岸边泊着一叶孤舟。画面意境高远,美不胜收。再以王维诗句题跋,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檀昭这人正经古板,写起草书却是放纵灵逸。 这是沈知秋向檀昭求的一副春景山水,桃源归乡。 画固然是好,可也挺寂寥,有种桃源求而不得的怅惘感。 安澜突发奇想,偷么一笑,继而研磨润笔。 石头后方添几笔,画一只探头的小兔子。檀小兔!哈哈! 流水边上,呱呱,一蛙露出大眼睛。 山涧那座茅屋旁,一猫儿盘成团子打盹儿。 松树下,添一小狗,抬腿撒尿。 再来一只猪!檀昭是你么?啊哈哈哈~~ …… 十分隐秘,若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 细看之下,豁然生机盎然。 安澜嫣然微笑。她最期望的生活,便是在这么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养猫遛狗,恣意生长,过简单快活的小日子。 不过当下,她要继续扮演名门闺秀,明日,便要去赴长公主之宴。《 》 17、美男 七月初二,长公主瑞安的宴会。 安澜五更早起,沐浴熏香,描眉敷粉,点绛唇,高髻簪钗,穿雅致的浅绿衣裳,精心打扮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浑身上下显贵显美,又处处含蓄三分。 ——不可落后于人,亦不能喧宾夺主。 天下百姓终日如蝼蚁忙碌,为了求存,迫不得已。富贵子弟也没闲着,为了颜面,忙于应酬,且要费心周旋。 梳妆完毕,安澜已经热出一身汗,怀里捧着一袋冰块降温,冰块很快化水。樱桃在边上给她扇风,甜橙端着一盆新冰放去车上,给主子消暑。 安澜倚着车厢,兰息轻喘,恨不得一转眼即到目的地。 今日,闺秀之间少不了明争暗斗,竞相攀比。思及这等场面,安澜心烦意躁,面上却需从容。唯一庆幸的是,长公主那般奇特的天之骄子,还是位女子,她挺想亲眼见识见识。 长公主府建在西华门外的梁门大街,府邸朱门高墙,青绿琉璃瓦,内设园林,楼台亭榭,华丽锦绣。女宾们聚于万花苑,此处载有牡丹芍药等名贵花木,也种植不少异域风情的奇花异树,配以太湖石堆垒的假山,池中锦鲤悠游,美不胜收。 赴宴者半百人,皆是高官显贵家的女孩儿,待字闺中的姑娘,或刚为人妇的,各个打扮得瑰资艳丽。 安澜言笑晏晏,与她们寒暄客套,聊几句京城最新风尚。这些人没一个她认识的,樱桃也仅见过几位罢了,给不出更多帮助。 七月炎热,众女子来到香洲石舫里,日照之处搭着竹帘子,可以悠悠然地乘凉品茗,赏花观水。安澜在石舫尾端,择了一处不太显眼的位置,准备就坐。 "沈清婉你也在?"一位身着红衣的姑娘行来。 "唐姑娘。"樱桃赶忙欠身,顺道提醒主子。 安澜心一紧,即刻明白,这位便是兵部尚书的女儿,唐妍。 唐姑娘曾是沈清婉的好姐妹,当年官家为了定夺檀昭的婚事,在沈清婉与唐妍之间犹豫,最终赐婚沈清婉。自此俩人闹得很不开心,不再往来。 "阿妍妹妹,许久不见。"安澜思忖如何缓和关系,便主动示好。 唐妍外貌活泼俊俏,说话快溜:"哎呦,姐姐还记得我这妹妹?" 周边还有几位同是情敌的姑娘,本不想搭理沈清婉,眼见唐姑娘启口,等着看她俩之间的唇枪舌战,便走近凑热闹。 "清婉也来了?恭喜新婚。"礼部大人的女儿,明显带着酸意。 "近来安好?瞧着,你面色不错。" "清婉的脸颊似乎红得略微过分?不知是天热,还是胭脂问题。"有人暗中火上加油。 另位姑娘上下打量道:"身子也比从前圆润,如今成为檀夫人,倒也心宽体胖了。" 樱桃站在安澜身后,浑身紧绷,目光悄悄掠过那些女子,各个面带微笑,含沙射影。 安澜笑盈盈地抬眸,朝她们点点头:"多谢众位姐妹关怀,如今我已完婚,才知,那些有郎君体贴的女子,面色红润,心宽体胖,也是自然而然的。"她言辞温和有礼,细听之下,字字见血。 樱桃暗自赞许,夫人厉害,这番答复符合沈清婉的说话风格。 唐妍听出含义来,秀眉一挑,怼道:"你这是何意?难不成嘲讽我们这些依旧待字闺中的姐妹们?"唐姑娘双手叉腰,摆出一副很想收拾你的气势。作为兵部尚书的女儿,阿爹虽是文官,但她自幼练过点拳脚,性情相比一般女子飒爽些。 唐姑娘长相精巧玲珑,脾气倒挺大,怪可爱的。 安澜暗笑,回道:"阿妍妹妹多心了,我说者无意,姐妹们莫要多想。" 感觉又被沈清婉讽喻了,唐妍咬咬牙,气不打一处来。 彼时宫女一声请:"长公主驾到——" 众女子旋即静穆,端直身子,目迎长公主瑞安。 瑞安款款行来,仰着天鹅般脖颈,身穿织绣金线牡丹的紫衫罗裙,头顶白角花冠,团花簇锦间,娇容更显国色天香,风采绝艳。 ——长公主瑞安,无疑是宴会最亮眼的主人。 她身后,跟随十来位相貌俊雅,仪态翩翩的美男子。 嚯,好奇特的排场! 安澜心叹。 顺道细细打量长公主,只见她面上珍珠妆,腮红淡扫,眉目清朗,一派威严端庄,也隐约含着几分妖娆。如今她芳龄二十又五,越来越风韵别致。 长公主作为今上秦旭的同母阿姊,曾封号齐国瑞安长公主,享河南府汤沐邑,今上继位后,将她的食邑从一千户提升至五千户。卤簿出行时,长公主坐的是一架类似皇后规格的重翟车,极尽尊荣。今上对她有求必应,将她宠在心尖尖上,也因当年帝位更迭,若非这位阿姊鼎立相助,温柔呵护,太子秦旭便将皇位拱手让于誉王秦策了。 长公主瑞安在船头的高席坐下,与众位客套问候一番。 舫内开始歌舞助兴,安澜坐在后方,唐妍故意坐在她身旁,看似寻找其他报复解恨的机会。 女客们听曲观舞,目光时不时地皆往长公主身后打量——那些美男子风姿各异,乍看之下,说不出哪个最出挑。 长公主宛若众星捧月似的端坐其间,好不风光。 众位姑娘歆羡不已。 "快看那边——!" 忽而一声惊呼,姑娘们皆往河对面看去。 一位白衣公子仿若仙人降世,胯.下白马竟然踏着水面,疾驰而来。 临近之际,那人勒马腾空,一个飞跃,跳至石舫上檐,噔噔蹬地沿着舫顶继续御马奔驰,少顷,连人带马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潇洒落地。 掌声雷鸣。 侯在岸边的侍卫牵了马,恭敬邀道:"瑶公子,请——" 那人理了理衣冠,徐徐迈入舫内,身姿岩岩若松,广袖带风,从众位女子惊艳的目光中行过。 好俊的男子。 白袍胜雪,带着银色发冠,气质清峻,面部轮廓比其他男子更要阳刚,尤其下颌坚毅流畅。这般皮囊能倾倒天下女子,然他薄唇紧抿,流露一股疏离与压迫感。 安澜忍不住多打量他几眼。 不知为何,有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人走到长公主跟前,拱手行礼,在她身旁立定。 这下,立马见分晓。 众位美男子之中,瑶公子脱颖而出。 长公主瑞安早就看出姑娘们心不在焉,总往她这儿打量,现下更是一个个失魂落魄的样儿。瑞安挽唇浅笑,挥手叫停舞乐,"罢了罢了,我瞧你们各个往我这边探头探脑的,看的是我,还是我身后的人?" 姑娘们一愣,彼此面面相觑。 瑞安扫了宾客一圈,眼梢微挑,端丽的面容自带威严,唇角噙着一缕掌控全局的笑意:"我的这些位幕僚,各个才貌兼备,甚至还有文武双全的,接下来,我们玩一玩诗画赏鉴,请他们为众宾客铺纸研墨。姑娘们自个儿挑中意的,人数有限,谁快谁先得。" 一众男子分为两列,左右各一边,缓缓行到女客面前。 他们各个扬唇微笑,或俊俏,或妩媚,或乖顺,或桀骜。 千姿百态,美轮美奂。 安澜小脸一黄,咽了咽口水。 ……好似花楼作风,区别在于,这里是女人选男人…… 长公主威武!!! 樱桃站在主子身后,哪里见过这般倒反天罡的场面,惊得合拢双目,小脸憋得紫红。 起初,姑娘们皆是羞羞答答,水灵灵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不知如何应对。少顷,有几个胆大的拿团扇轻轻一点,领先挑了符合自己口味的。得到者,欢喜之心无可抑制,唇角越翘越高。 眼看美男被选走一半,其他姑娘们急了,顾不得矜持,纷纷开始抢人。 你一个,我一个。 一旦玩开,女子们亦是色心大起,乃至争风吃醋。 最后一个俊公子被三位姑娘共同占用。 安澜:……呜呜呜,我呢……? 眼巴巴地看着姐妹们选走男人。 她哪敢要,若让檀夫子晓得,定会休了她。 长公主老早注意到沈清婉,见她矜持地坐在那里,不仅选了个僻远的位置,还丝毫没有参与这场小游戏。长公主微微抿唇,目光掠过一缕狡黠,吩咐自己身旁那位瑶姓公子前去服侍。 瑶公子走到跟前,说明来意。 安澜心头一凛,慌忙起身,朝长公主福了福:"清婉不敢,我自己研墨便是,我的侍女也在。" 长公主摆摆手,让她坐下:"本宫的好意,檀夫人为何推辞?莫非,檀夫人怕家中那位不悦?不过绘些书画,又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儿,无需羞怯。" 长公主含笑作壁上观。 姑娘们亦是笑着起哄,也妒忌沈清婉得了最俊的瑶公子。 盛情难却。 安澜谢过,心里打起十二分警惕。 她眼风瞟了瞟坐在自己面前的瑶公子,那人在紫檀案上铺好澄心堂纸,执了李延圭墨,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蕴含力量。 方才,这位御马凌波,仙姿翩然,安澜好奇往水里瞧了瞧,原是底下有一条长竹板,因而他能浮于水面而不落。但,要让奔驰的骏马笔直踩着竹板不踏空,骑手得有真功夫。 安澜沉思片刻,目光从男人的手慢慢移向他的脸庞,觑眼打量。 轮廓明朗如雕塑般的脸,肤色偏暗,剑眉斜飞入鬓,他微微低着头,一束额发垂于左侧脸颊,双目漆黑狭长,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更显他鼻梁高挺。 瑶公子也抬眸看来:"在下瑶尘,檀夫人想画什么?" 眸光闪烁间,透出一股难以捉摸的深邃复杂,然他面上风恬浪静,似乎有意掩饰眉宇间锐如寒剑的英气,或者说,凌厉的杀伐之气。 还有,熟悉的声音…… 安澜心里的疑团越来越沉重。 忽尔心头浮现一人。 可是,怎么可能……?! 她被自己的想法感到惊悚。《 》 18、面首 安澜怔了好一会儿,目光停留在瑶公子的左脸颊,那里被一束垂发遮掩。 "檀夫人,您怎么了?想画什么?"瑶尘又问。玉声泠然,眸光波澜不惊。 安澜蓦然回神,捺住纷飞的思绪,将视线移到纸上。 "画什么好呢?" 诗画比赛,可真为难她了。她会琴会棋,但画作较丑。 而沈清婉精通四艺,尤善精致细腻的花鸟人物。 只能写意了。 黄家富贵,徐熙野逸。 她来个安式"撒野"。 "我想换种风格,与平常不太一样的。"安澜装模做样地凝思良久,继而挽袖,露出一段皓腕,右手揾墨提笔,在纸上随意勾勒。 一角檐牙高啄,空中三两只飞燕,底下是身影模糊的孩童,看似在野草花竹间嬉戏追逐,再添一双小猫小狗。 画纸右边空白过多,似乎缺点什么。 唰—— 安澜果决挥笔,添了一道长线,线从一位孩童手中牵出,尾端风筝飘飞,两条长尾迤逦。 "好了。"安澜微笑搁笔,"瑶公子觉得怎样?" 这幅画,她曾经绘过类似的,也给一个人看过。 眼下她继续试探。 "在下以为,檀夫人此画朴素简约,大处留白,颇有野趣。"瑶尘眸光一闪,低沉的声音略微干涩。 安澜注意到他表情极其细微的变幻,故意说道:"这副叫作什么好呢,嗯,叫归乡,如何?"她将笔递去,"还请瑶公子题诗。" 瑶尘从容地接过笔,思量片刻,写下。 ——春来故里燕子归,旧人重踏二月花。 落墨刚劲遒健,一气呵成,写罢,他问道:"檀夫人作此画,是思念家乡?" "此心安处是吾乡,不是么?"安澜温婉笑答,心却越跳越急。 不但这人的手,连他执笔的方式也颇为眼熟…… 很像。 若真是阁主,他也易容了。 但又不太可能,堂堂阁主,他怎会成为长公主的面首?!! 安澜心跳如鼓,想再试探他一个问题。彼时唐姑娘伸过头来,瞧见那副抽象画作,蓦然一惊,轻笑道:"这是你的画?沈清婉,看来你成亲后,不仅心宽体胖,画技也大有长进。"唐妍觉得自己这句形容很妙,报了适才之仇,心里畅快些。 安澜的念头聚焦在瑶尘身上,没有搭理唐姑娘。 瑶尘缓缓起身,作揖辞别,与其他幕僚回到长公主身旁。 侍女们前来收集画作,少顷,长公主瑞安主持大局,一一欣赏姑娘们的佳作,无不是华美的花鸟鱼虫,轮到安澜那副,长公主蹙了蹙眉。 好抽象的玩意儿,像似孩童所绘…… 不过,当今大周的才子圈里盛行文人画,讲究抒情写意,通常这般寥寥几笔,粗略的,质朴的,说这叫诗情画意,没料到沈清婉居然懂这些? 似乎小瞧了她! 还有瑶公子的题诗,合景合情,怀乡思故,寓意深远。 可不能让沈清婉得了第一。 长公主很快镇定,挑选三五副精美的、传统风格的画作给予评价后,传人给每位女宾赏赐珠钗绢花。长公主将所有画作收起来,莞尔一笑,接着旁敲侧击道:"今日,你们都看见了,我的这些位幕僚,才貌双全,尊重女子,诸位觉得如何?" 好,必然是好。 姑娘们拿团扇掩唇,俏生生地偷笑,其中更有几位大胆夸赞。 长公主瑞安挽唇,镇定自如地说道:"我隐居深宫多年,与驸马和离后,招募一些幕僚,切磋切磋,不过为了多长见识,知悉如今大周天下的世俗风情。哪知,朝堂有些人指指点点,御史风闻奏事,竟拿本宫与山阴公主相提并论,说本宫贪图男色,淫恣过度,令我十分难堪。" 瑞安的目光瞥向安澜,面容依旧含笑,稍稍抬声道:"清婉,你夫君是御史台的长官,还请你好言相劝,帮我明辨。" 所有的目光皆聚往安澜身上,多是妒嫉的,幸灾乐祸看好戏的。 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安澜被瞧得头皮发麻,幸好檀昭提醒过,她已有斟酌。 安澜起身,向长公主瑞安福了福,恭敬说道:"长公主威严,可叹世间,女子做些不俗之事,容易遭人揣摩……"她不想将檀昭扯进来,以免惹出事端,只能敷衍道,"长公主万金之躯,堂皇正大,言信行直,那些闲言碎语必会不攻自破。" "清婉这话略微不妥。"唐妍抓住她话里的把柄,添油加醋地说道,"你又不是不晓得,朝堂那些男子,尤其你家檀郎君,只认存天理灭人欲的道理,若是他带领御史们状告,只怕会对不住长公主殿下!" 姑娘们纷纷应和,有些乘机扯到先前的婚事上,说是沈清婉捷足先登,抢了长公主的探花郎,公主这才将就与榜眼成亲,以致于婚后不和。也可怜邱榜眼离京,回到故乡成都府任官。 你一句我一言,唇枪舌剑,大有含沙射影之意。 长公主笑盈盈地观摩,心里出了口气。不过,时间久了,她也不再计较,三只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遍地皆是,还怕寻不出几个好的来。 然而,不知谁人提及"百里"两字。 长公主即刻变了脸,缓缓起身。 "百里?适才哪位,敢在本宫面前提及这个名字?!" 蓦然,香洲石舫内一片静寂。 "谁人敢说不敢当?"长公主没料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冷厉的目光往四下一扫。 福明郡主慌张站起,欠身道:"是我方才口误,说及您与百里家的三郎自幼定亲,若非,若非……" 旁人万分焦急,悄声提醒郡主:"百里氏是罪臣,郡主别说了。" 福明郡主花容失色,噙着泪水,乏力地跌回座上。 "百里"是镇北侯的族姓,族人饶勇善战,当年百里将军帮助大周皇帝开国,受到封王封侯,百年来,每届皇室遵循太祖的规矩,会将一位公主许配给百里氏的子嗣。长公主瑞安出生时,与镇北侯的三子定下娃娃亲。然而,十五年前,番国十五万大军出其不意地举兵南下,镇北侯百里羿,因为军纪不整,失守边疆,大周最精锐的十万大军,连同百里氏的男儿们统统战死沙场…… 那场战败,令大周背负割地求和、缴纳岁币的奇耻大辱,百里家族名誉尽毁,先帝也将他们永久削侯剥爵。 往日被视为荣耀的百里氏,多年以来成为禁忌,无人敢提。 安澜对此早有所闻。师父临终前挂念的那个孩子,便带着"百里"之姓。安澜为此来京,寻找多年,终究无果。 四周寂静,唯有夏蝉一声复一声地嘶鸣着,彷佛要叫醒所有埋没于时空长河,或依旧游荡在当年沙场的亡魂们。暑日的热浪也似从地狱中来,凝成无形的火球流窜于虚空中。 安澜拿绢帕拭去脸上的汗珠,趁这会儿,觑向周边。 尤其远处的瑶公子。 ——那人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罪臣?你们都这么觉得?"长公主瑞安沉默良久,轻声笑道。 无人敢答。 长公主扬起下颌,调侃似的说道:"百里家的男儿,哪个不是能文善武,且又俊美非凡,若非国之罪人,定是全天下女子仰慕的如意郎君,倘若他们还在,我就不用对婚事犯愁了。" 惊世骇俗。 听着虽是玩笑话,却让在场众人瞠目结舌。 安澜也被她的言辞大为震撼。 彼时瑶尘蓦然抬头,朝长公主看去。 …… 自从长公主宴席回来,安澜心神不宁。檀昭察觉她的异样,询问一两句,被安澜以天热不适给搪塞过去了。 成亲以来,总是妻子开启话题,对他嘘寒问暖,说这说那,这几日她却安静得很,檀昭略微不安。见她睡着了,檀昭轻轻拉拢被她踢开的薄褥,也随她早些就寝。 梦里,安澜正在绘画,依旧是那副归乡图。 师兄走到她身旁,探头看来。安澜怕他笑话,旋即抬手一遮:"哎呀,我画得丑,师兄别看。" 那人说想瞧一瞧,安澜无奈移开手,果然他笑了,安澜气呼呼地捶他一拳,红脸解释道:"我虽画得丑,可意境在了!你看啊,春来花开,燕子归乡,底下玩耍的孩子是我,双儿妹妹,还有师兄你。这个屋子呢,就是我们的家!虽然我孤儿伶仃,不知真正的家在哪里,可我曾经有师父,现在,我有双儿妹妹,还有肖哥哥。" 白雪皑皑,她临窗而坐,笑盈盈地给肖师兄解释画中含意,伸手拽了拽他的衣角,"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彼此信任,彼此依靠,就像一家人。" 少年沉默半晌,喉结滚动,说出一字:"好。" 他脸上总是戴着面具,看不出丝毫情绪。 "那就一言为定!"安澜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摸着的……却是一只血淋淋的手。 她惊叫一声,忙不迭地去探师兄的伤,却被他猛地推开。 安澜摔在地上,大惊抬头,只见他不仅手染鲜血,竟然浑身是血!玄袍湿漉漉的! "师兄你怎么了,怎么了啊?!"安澜心急火燎地去摸眼前那人,可不知为何像是对着空气一般看得见,却抓不住!纵然使劲所有力气也碰不到一丁点儿!安澜急得大哭起来,"我们在这里不快活,我们离开好不好,一起离开好不好?!师兄你说话啊!" "师妹,抱歉……" 人影逐渐模糊,消失了。 "师兄——师兄——!" 安澜扑了个空,从梦中惊醒。 原来是梦。 可她心悸痛疼,脸上泪水潸然。 檀昭闻见动静醒来,瞥见妻子正在抹眼泪,诧道:"你怎么了?" 适才他好像听见她在梦中唤着"师兄"。 师兄是谁?《 》 19、护妻 檀昭伸手扶上她的肩膀:"你怎么了?" "没,没甚么,一个噩梦。"安澜掩面转身,默默躺下。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从长公主的宴席,这些天她时常念及阁主,亦是她曾经的师兄肖五郎。她与他极为像似,若浮萍漂泊,本以为能够一辈子在一起,而今却分道扬镳,越离越远。 师父总说,人生不定数。 时至今日,她愈加明白这个道理。 安澜慢慢收敛心中的天风海雨,暗自擦干眼泪,听见身后悉悉索索的穿衣身,她缓了缓气息,回头看去:"官人这么早起?都怪我吵醒了你,对不住。"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湿润。 "无妨,今日早朝,时候也差不多了。"檀昭系好中单,走去衣桁处取官袍,并自个儿梳洗。 "噢。"安澜应道,无精打采地躺下。 这位便宜郎君,也仅是因缘巧合,与他逢场作戏罢了。 他清清冷冷的再好不过。 注定分离之人,万万不能付出真情,因为失望的感觉像似心口狠狠挨了一刀,会很疼的。 安澜正想着,檀昭穿戴好官袍走来。 "今日有些要事,我若晚归,娘子不必等我。" 娘子? 安澜诧异,转身看向他。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娘子。 檀昭自己也愣了愣,适才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不过是一称呼,却显得几分亲昵。 俩人相视少顷,檀昭瞥见她依旧湿红的眼眶,适才也听见她在梦中唤"师兄",他没有探究,只嘱咐道:"白日无事,你可以补个觉,但莫贪睡,否则恐怕夜不能寐。"看着眼前人惊疑之中略带忧伤的俏模样,檀昭脚下黑靴踟蹰着,磨磨蹭蹭的,似乎舍不得离去,又嘱咐一句,"你若有什么难言心事,待我回来,说与我听。" 安澜垂眸点头:"官人放心,我等你回来。"好不容易压下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 低头间,却见那人朝她伸手,温热的指腹轻轻划过她的脸,抹去她眼角滚落的泪珠:"娘子别怕,梦境之事常与现实相反。"声音比往常温柔多了。 猝不及防。 安澜一时不知所措,别开头,带着浓浓的鼻音"嗯"了一声。 缘何这人突然转变态度? 她自来心软。 她不要他真的待她好……! "我走了。"檀昭话罢,缓缓行至门前,却又顿住脚步,回眸望来。 ——那个娇小的人儿躺在大红鸳鸯被里,蜷着身子,似乎将自己包裹起来能够得到安全感。红彤彤的身影,也像一蔟燃烧于彼岸的小火团,或一株奇花异草,正在他心间扎下细弱的根。 . 五更未到,众位朝臣已在宫门前恭候。 沈博文挨近檀昭,亲热地唤了一声贤婿,笑眯眯地说道:"子瞻,崔侍郎正在整理漕粮的账本,目前已有十年以来的,哪日你到户部,我亲自陪你审阅。"檀昭这小子雷厉风行,锲而不舍,前不久他拿到陛下手谕,又派人来户部查账。 户部侍郎崔思贤面色暗沉,强行转了笑容,应道:"是是,檀大人莫急,十多年前,还是先帝朝政,部分账册不那么好找,缺失也有可能。" 檀昭拱手:"多谢沈大人,崔大人,我需要二十年来的所有账册,劳烦你们费心了。" 沈博文吃了个冷脸子,暗恼,瞥他一眼:"檀大人要这么久远的账册做何用?那时本官还未入户部。"崔侍郎也附和道。 "下官是为陛下尽忠。"檀昭简单一句话,将他们说得无言以对。 沈博文原以为檀昭成了女婿,多少会给他几分情面,然公事上,这位依旧冷面无情,油盐不进,顶多私底下将他当作岳父客套几句。沈博文将檀昭暗骂一通,并将怒气牵连到安澜。 ——定是那丫头没能收揽檀昭的心! 若是他的真千金、宝贝女儿沈清婉,早将这个姓檀的迷得服服帖帖了! 气归气,沈沈博文露出一副和蔼笑脸:"说得是,我们皆是为陛下尽忠。对了,子瞻,近来小女还好吧?七夕过后,你俩一同来我府里聚聚,我们甚是想念。" 刑部尚书李成凑了过来:"沈大人,檀大人,瞧你们这般亲热,莫非在谈家事?" 檀昭恭敬回礼,揪着公事问道:"李大人,发运使贾庆一事,您可有消息了?贾大人原本在我们台狱里,好端端的,突然心病发作,被你们转去刑部。太医说他修养一段时日便能好转,哪知,前不久贾大人突然病逝,陛下亦是震惊,还请李大人务必探究真相。" 李尚书后悔凑热闹,啧啧两叹,攒眉复道:"这事急不得啊,事关重大,大理寺还在仔细查探。不过,太医局的人说,贾大人定是年老体弱,终日惶遽,经不住这般折腾,唉,人死不能复生,真真可惜,可怜呦。" 檀昭的眸光含着冷笑,刑部尚书借着大理寺的人脉,有意拖延,制造假证,此事定然关系重大,他非要督察到底。 少顷,一众朝臣乌泱泱地涌向垂拱殿。 当朝大周天子秦旭,十五登基,现下二十又二,正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帝王。 朝臣手持笏板,依序出列,陆续呈上一道道奏疏。 东南水患、淮甸大旱、济州骚动、真州漕粮转般仓失火…… 今上头顶通天冠,身穿绛纱龙袍,饰以白罗方心曲领,正襟危坐,仔细聆听并答复臣子的诉求。 这些年来,今上已非昔日那位略微怯懦木讷的太子。刚坐上龙椅那会儿,他浑身发颤,每回下朝,总想扑到长公主瑞安的怀里寻求慰籍,母后早逝,阿姊便是他躲避风雨的温柔港湾。而今,如酒沉酿,秦旭愈来愈俊朗威严,敢于肩负重任。 直到言官提及长公主。 今上蓦然色变,问道:"卿等声称长公主招揽男宠,骄奢淫逸,可有实证?"对于这番说辞,他早有所闻,心下觉得,阿姊只是独居寂寥,招些文人墨客作伴交谈,那些男子皆是幕僚,无关情.色。 可是朝中大臣就着人伦道德一顿谴责,今日更是有凭有据。 "陛下,臣等听闻,前几日,长公主宴请诸多女宾,还让自己的幕僚跟随,陪伴她们作画写诗。要知道,男女大防,那日赴宴者绝大多数皆是闺中女子!" "竟有这等事,成何体统!" "世风日下,不恪妇道。" "啊??我家小女好像也去了,回头质问她!" "不知他们画了些什么?臣等必须亲眼见之,还请陛下取证!" 赴宴的姑娘们皆是身份显赫,有尚书家的、侍郎家的女儿,老爹们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搓手顿足。沈博文也在其间,拍着脑门长吁短叹。 朝堂乱成一锅粥。 今上扶额…… 遣人速去公主府将书画取来。 这些大臣平常多是政见相异,吵得唾沫横飞,不可开交,偏偏就此事异口同声,不谋而合。 "近来淮河等地发生水灾,说不定与此相关。" "正是,此乃天象警示。" "望陛下明鉴,劝说长公主改过自新!" 今上抹汗。 这,好生胡扯…… 历代都有朝臣将水患归咎于后宫嫔妃,说女人太多故而阴气过盛,逐遣部分女官,以平水患。现下,倒是第一回听说,有人将水患与长公主的男宠联系起来。 "檀大人怎么看待此事?"礼部官员故意问道。 众人皆知,檀昭刚直板正,不近女色,最厌轻浮女子。 今上:…… 阿姊危矣! 檀卿什么都好,就是为人过于清高严峻,恪守礼法。 檀昭接过礼部传来的烫手山芋,凤目一抬,瞥见今上忐忑的神色,斟酌片刻,复道:"长公主明睿理智,定知循理守分。臣以为,大周律法从未规定公主不能招纳幕僚,若仅是切磋技艺,谈诗论画,非独以色事人,便不是要紧之事。方才,臣等呈上的奏疏才是重中之重,今年水患旱灾频发,诸多地方民不聊生,还请陛下及时应对。" 今上紧提的心松了下来,颌首道:"檀卿所言在理,我们先议要紧国事。" 就檀昭那番话,其他反对官员艴然不悦。 举世皆浊你独清,众人皆醉你独醒?? 若非檀昭有太师顾简之,还有皇上维护,说不定早已落得个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不过其他大臣也都不好惹。 礼部继续声讨,将矛头对准檀昭。 "檀大人此言差矣,女子重礼守礼,三从四德,至关重要!长公主高贵明理,定然懂得把握分寸,然此事或有效仿者,倘若其他女子心生淫.欲,违逆礼法,何以训喻?长公主乃金枝玉叶,人中龙凤,更要为天下所有女子,以身效法!" "檀大人,听闻您家夫人也在宴会中,且有男子为其铺纸研墨。" "等会儿我们倒要见识下,檀夫人的画作?" "俗话说,以文识人,画亦能辨人品性!" 沈博文的额头溢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急迫护道:"我家小女蕙心兰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画艺尤佳,惟妙惟肖,师承翰林书画院的王待诏,各位请勿恶言詈辞!" 没料到今日朝堂闹出这一出戏,沈博文比檀昭更着急,不知他的假千金画了些什么…… 今上目睹众臣慌里慌张的样子,又气恼又可笑,吩咐内臣多搬些冰块放到殿内降温,就怕天气燥热,有些老臣急火攻心晕过去。 不多时,内臣从长公主那里取来画作,飞奔至殿内呈上。 今上一张张地翻阅,底下大臣们翘首跂踵。 长公主很细心,每幅都注了画者名字。皆是花鸟鱼虫寻常之画,无甚好争议的。 今上暗松一口气。 少顷,他手执一纸,却蹙起双眉:"这副是,沈清婉所绘?" 沈博文瞥见今上犹疑的神色,吓得面若死灰,很想冲过去瞧一瞧,"陛下,您给微臣也看看,小女的拙作?" 今上让人递去画,沈博文连忙双手接过,颤颤巍巍地打量。 整个人一愣。 啊? 就这?? 啥玩意儿??? 旁者见之,纷纷惊讶。 "沈大人,这就是您千金的大作?" "看似五岁孩童的手笔,啧啧。" "这副画作好在哪里?老身看不出。" 沈博文:…… 呜呜呜,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檀昭也好奇看来,心头一怔。 这画……确实有些,一言难尽…… 思忖片刻,檀昭干咳两声,一本正经地说道:"此画看似简朴,然笔墨洒脱,画中有诗,诗情画意,颇有东坡居士的神韵,正合当下文士推崇的抒情写意,返璞归真。" 沈博文猛然回神,连声附和:"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此画妙就妙在简约,应当凭心感应,意味深长,意味深长啊!好画,好画!" 檀府内,安澜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谁人在背后议论我?"她摸摸鼻子,一边与阿婆准备七夕时令节物。 明日七夕。 "婉儿,种生只差最后一步了,你来系彩缕,小心些,豆芽嫩得很。"前些时候,她们已将菉豆、小豆、小麦置于磁器内,以水浸泡,刚长出芽。梅茹眼睛看不见,便教安澜用红篮彩缕将那些嫩芽束扎起来,笑道,"种生求子,大吉大利!我盼着早日抱上孙儿孙女喏。" 安澜:…… 儿媳没应声,梅茹略微局促,小声探问:"婉儿,你实话告诉阿婆,上回昭儿回房后,你俩相处可好?没再闹别扭吧?"《 》 20、吃醋 相处可好? 梅娘若晓得,迄今他俩还未圆房,定会晕过去。 安澜自然不会那么说,回道:"挺好,阿婆放心。" 梅娘笑着点头:"嗯,婉儿乖巧贤淑,我自然放心。" 安澜喜欢看别人笑,自个儿心里也舒畅。 接着,她与梅娘摆设"谷板"。这玩意儿安澜见过,却是第一次做——在一块长木板上覆一层薄土,种栗生苗,建村落。安澜兴致勃勃地挑拣小巧的仿真器物,梅茹眼睛不好使,指点她动手:"之前我们铺土撒苗,把田耕了,现下,你搁些茅屋,农具,置些牛羊马儿,再用花木小什物点缀下,谷板就做成了。" 樱桃与甜橙守在旁边,这些民俗之物她们也常见,却未亲手做过。每逢七夕,沈府会在院里搭建一座"乞巧楼",摆上磨喝乐、花瓜、笔砚、针线等,沈府姑娘们登楼焚香,拜月"乞巧",妇人望月穿针,儿童裁诗。 檀府清简,为图节庆热闹,安澜建议将庭院里的凉亭装点下,当作乞巧楼。 "樱桃,你去灶房看看,孙嬷嬷她们可有备好花瓜?要六只,明日一早摆到亭子里。"安澜吩咐道。 樱桃应诺退下。甜橙候在边上,心里嘀咕着,二姑娘真的变了许多,竟然亲手操持这等民俗之物,还做得津津有味的。 安澜似乎听见甜橙的心声,眸光掠过一缕狡黠:"对了,还有一事险些忘了,得提前准备几只蜘蛛。甜橙,这事儿交给你。" 甜橙:……!! "夫人,我,我最怕蜘蛛了,能不能……" 安澜打断她的话:"怕什么,你个头比蜘蛛大多了,它吃不了你!你就当练练胆子,自己抓,抓个七八只,去吧。" 甜橙双腿发软,含泪告退,刚出屋,碰上檀昭迎面走来。 "主君。"甜橙福身,抹了抹眼泪。 又怎么了? 檀昭略微纳闷,迈向屋内,望见妻子正在摆弄磨喝乐,一边与梅娘说笑,一边拿小刷清除玩偶的灰尘。 "这些都是昭儿小时候我给他买的,有一个,他从前最喜欢,你看看,有没有一对亲嘴的男娃女娃?"梅娘指向桌面。 安澜手中正巧拿着这对小人儿。泥偶装在雕木彩绘的栏座里,圆溜溜的身子穿着婚服,面对面,嘟起小嘴亲吻呢。 "有的有的,甚可爱!没想到檀郎曾经也好色?哈哈哈——"安澜笑得前仰后合,东倒西歪。 "食色性也。不过男子受礼法制约,总得端着一本正经的君子样,夜里你不就见识到他的真面目了?"梅茹打趣道。 檀昭:…… 同没谱的媳妇相处多了,母亲也越来越不像话。 檀昭俊脸一黑,冷声道:"我回来了。" 安澜大吃一惊,噌地跳起,"官人回来了啊!"她旋即闭紧笑得合不拢的嘴,正了正衣衫,站得笔直,一派端庄娴淑样儿。 檀昭:…… 适才,他瞥见妻子笑靥如花,脑海里掠过一副画面。 ——她像似一朵太阳花,只要一点点水与阳光,便能嗞啦啦地生长,蔓延成花海。 檀昭也随之唇角微扬,只一忽儿,便又恢复清冷模样。 别人害怕檀大人冷脸,梅娘可不怕,也瞧不见,微笑招手:"昭儿,过来,阿娘刚让婉儿将你的磨喝乐收拾出来,你瞧瞧,还记得这些么?明儿七夕,我们放到庭院的乞巧楼里,过节热闹下。" 檀昭冷脸走去,往桌上那堆小泥偶瞥了两眼:"老早以前的东西,阿娘记错了,我怎么会玩这等什物,表妹喜欢,许是她留下的。" 噗哧,安澜没忍住笑出声,觑见檀昭射来的冷眸,旋即垂首,乖巧讨好:"官人今日早归,要不要我替你回房更衣?" "去吧去吧,婉儿陪我累了一天,赶紧歇息去吧。"梅茹打发他们,巴不得他们多窝在屋里面,快些生出一堆白白胖胖的小崽子来。 回房后,檀昭冷肃的神色稍有缓和。 安澜近身,替他宽衣解带,蓦地惊觉。 ——第一次,这人竟没有拒绝。 今早,他唤她娘子,也是第一次。 看来檀冰坨有所转变,倒是她自己,今日忽生小小的害怕,害怕自己心软,不愿意这人真的待她好。后来细细一想,她本就是个替身,本就要勾到这人的心,只要自己不动情,万事可解。 自洽后,安澜恢复镇定,一双柔荑搁在他腰间,解开他的红鞓金銙带,缓缓褪去他的绯色袍服,隔着那件略微汗湿而贴身的白绢中单,她第一次看得清清楚楚,男人宽肩细腰,胸膛厚实,没想到他容貌清俊,冰雕玉琢似的,身子倒挺精壮。 不知有没有腹肌? 安澜小脸一黄,微微抬眸觑他。 欸?郎君怎的脸红了!耳尖亦是红彤彤的。 檀昭似有察觉,放平翘着的下颌,也觑向她。 安澜窘迫低首,搁在他身上的手滑落,不经意地,指尖轻飘飘拂过他的腹部。 檀昭浑身一颤,低头,朝她凝眸。 ——幽邃的眼底泛起波澜,像似暗夜里的星辰一闪一烁。 身子贴得这么近,垂头之际,他瞥见妻子细致的锁骨,还有胸前透出的一抹风光,旖旎香艳。粉色抹胸上沿,那团凝脂白润细腻,隆成一双半圆月儿,明晃晃的耀人眼。也似一只柔柔软软的小兔子窝在那儿,呼吸之间,一起一伏。 惹人垂爱。 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噗通噗通,他清晰闻见自己的心跳声,却依旧端着君子仪态,自个儿取了月白直裰,去净房洗完身,回来时穿得一丝不苟,发髻也包了软巾,"我们先去同母亲一道儿用膳,过后,有些话我要问你。" 晚上,到了盘问时间。 面对正襟危坐的御史大人,安澜也坐得端正规矩,微微垂首,双手平放在腿上,很像一个等待审讯的囚犯。 檀昭摆出平常处理公事的姿态,正色问道:"长公主宴会里的细节,还请夫人告知。" "好的,妾身如实交代。"安澜顺从配合,将宴会发生的事情一一讲叙。 至于长公主让幕僚作陪,姑娘们如何兴奋地争来争去,作画间,那些美男子各个毕恭毕敬,这人一声妹妹,那人一声姐姐,唤得姑娘们春心荡漾,眉开眼笑……这类无关紧要之事,她轻描淡写,一句带过。 更没提及她自己馋涎欲滴,有色心没色胆。 哪有这种事,从未有过。 她清白得很。 檀昭俊脸冷肃,不甚满意。 对花苑风景、石舫歌舞、谈诗论画皆无兴趣,偏偏揪着幕僚的细节探问。 "听闻,宴会当时,也有一位幕僚伴你作画?" "那人仅是坐在一旁,帮妾身铺纸研墨罢了。" "你们聊了什么?" "没有,我与他什么也没说。" "那人是你选的?" "不是!我没选,我是有夫之妇,哪敢挑选其他男人,那位公子是长公主硬要赏赐给我的。"安澜觉得自己越描越黑。 「檀大人,民女冤枉哪!」 「青天大老爷可证我清白!」 安澜心里呐喊,抬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檀郎是在怀疑我么?那些男子,纵然才貌双全,也不及你一半,妾身的心思都在你身上,只望朝夕相处,好生对待,怎会有其他荒唐可耻的想法!" 安澜红馥馥的小嘴巴拉巴拉,情真意切,楚楚可怜。 「不得已扯了个小慌,苍天饶我这一回,天雷别劈哪!」 檀昭:…… 星眸闪烁,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行了,我问这些话,因为今日朝上,有些官员进谏此事,陛下还命人将你们的画作取来品鉴。" "啊??那我的画,也被人瞧见了?"安澜惊疑。果然如长公主所料,那帮老古董风闻奏事,评击男宠一事。只是,自己的涂鸦之作,在大庭广众之下献丑了,沈尚书会不会气得七窍生烟…… 思及那副画,檀昭终于压不住唇角的笑意。 他轻轻笑出声,旋即抬手遮唇,以咳嗽做掩饰,正色道:"都看见了,我也看了,画得还行。"多亏他与沈博文一唱一和,扭转了部分官员的看法,也觉得那副画古朴韵致,意境非凡。 安澜半信半疑,转了话题问道:"长公主不会有事吧?" "长公主聪慧过人,无需担心。"檀昭心里早有几分猜测。 长公主宴请一众贵女,又让幕僚伺候她们,这般离经叛道的举止,必会走漏风声。今日大臣们一通进谏,还要看画,探讨下来,发现事情并非如他们所言那般伤风败俗。陛下龙颜不悦,维护长公主,大臣们不敢继续多言。还有部分官僚,因为自家女儿也在其内,于是闭嘴缄默。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长公主可以继续养着幕僚,高枕无忧了。 然,长公主是否另有企图?檀昭凝思,听闻那日有人提及百里氏,长公主心生怒意,说了一番戏谑之言。 百里氏沉寂多年,近来相关讯息接二连三。檀昭之所以要户部提供二十年以来的账册,也为探究某些真相,关于十五年前镇北军那场燕京之战。 这厢檀昭沉思完,俩人一度静默,随后打理打理,慢慢上床。 檀昭躺到妻子身旁,等候好一阵子。 这只黏人精几乎每晚都会贴过来,无论睡着与否,怎么今晚毫无动静? 檀昭忍了半晌,转身看向她:"适才我的询问,夫人心有不悦?" 安澜还在思考关于师兄的疑惑,闻及檀昭问话,倏然回神:"没有,话说开了最好不过,夫妻之间,重在信任,才能琴瑟和鸣,长长久久,官人觉得对否?"她头头是道地说完,被他这么一提醒,觉得哪里有些怪,琢磨起来。 蓦然大悟。 方才檀昭揪着幕僚一事问这问那,原来。 原来他真是个醋坛子! 上回誉王一事,他也酸溜溜的。 安澜张目结舌,转头看去。 檀昭见她反应有些莫名其妙,踌躇道:"没生气就好。"唇畔噙着一缕笑,荡漾出可爱的小酒窝。 笑起来真撩人。 安澜心神一晃,速速将眸光从他脸庞移开,落在他身上。 寝衣交领处,那人的喉结滚动一下,白绢勾勒出他坚实的身线,男人特有的强健。虽然俩人之间还有几寸距离,然而热气逼来。 那股热息越来越近,安澜心跳加速,蓦地阖目。 少顷,她的双唇被另一席柔软覆盖。 「他竟然,主动吻我……??」《 》 21、遇刺 檀昭吻得缓慢,似在品味琼浆玉液,久久不愿松开。终于,他停顿稍许,安澜缓下心跳,兰息轻喘,谁知那人仅是犹豫了下,接着,以舌尖轻轻撬开她的唇。 他居然也会用这法子了…… 这一吻,更是悠长缱绻,连着俩人的身子越缠越紧。檀昭第一次主动,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紧绷的身子被他亲的软绵绵的,久而久之,体内莫名的热浪冲荡开来,安澜竭力压抑着,几欲窒息,稍一松气,嗓间不慎泄出两声含糊的呻.吟。 寂静的夜里,这般声音最是勾人魂魄。忽尔,檀昭欺身而上,继续吻着她,从唇瓣,慢慢移至她的脖颈,将头枕在她的肩窝里,呼出炙热的气息……妻子身上的淡香清新若晨草之露,甜软如山涧蜜桃。 红罗帐内芬芳馥郁,檀昭身子紧绷,愈发陷入不可自控的恍惚中。 他似乎被这种即将崩溃神智的欲.望所震撼,乃至有些畏惧,他忍耐着,坚毅的眸光一点点地涣散,迷茫,渐而臊动,渴望。 安澜被他折腾得太难受,"檀郎……"轻轻唤道。 檀昭因她的呢喃心神荡摇,正要继续。 旁屋忽现一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 "昨夜你听墙了?" "呜呜,夫人,婢子错了,再也不敢了!"樱桃小声啜泣,稚嫩的脸蛋挂着忧色,让人心生怜悯。 安澜吐出一口气:"好了好了,别哭了,今儿过节,原谅你了。" 小丫头看着清纯,其实挺精明。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察言观色,得出经验,假夫人吃软不吃硬,出错时,她只要一软,二哭,三求饶,夫人很快消气,比沈清婉大度多了。 樱桃谢过,忸怩一会儿,讪讪问道:"昨夜,夫人与郎君,这回成了么?" 安澜戳了戳她的脑门:"差些就成了,还不是因为你趴墙偷听,闹出动静。"樱桃大失所望,安澜笑了笑,凑近她耳畔,"不过,郎君主动了。" "啊——!"樱桃比主子还要兴奋,抱住安澜蹭了几下。 真是艰难,主仆俩一路遮遮掩掩,总算没出大茬子。 今日七夕。 樱桃打开妆奁,替夫人梳起高髻,簪茉莉花鬟,戴上珍珠织女冠,描远山眉,淡扫腮红。梳妆后,安澜穿上一件云月纹黄罗销金裙,外披轻盈的月白纱衫,裙摆翩迁,美若银河仙子。 "夫人当真好美,郎君不倾心才怪呢。"樱桃痴痴地看她好一会儿,又瞥向铜镜,镜面映出自己瘦小的身影,相比之,就像一朵毫不起眼的雏菊开在牡丹边上。 樱桃自惭形愧,恍惚觉得,夫人不假,美中蕴含大气,沉稳,哪怕真的沈清婉站在一旁,也会逊色几分。 安澜见樱桃发怔,唤了她一声,拿出一只早就备好的荷包递给她:"今儿节庆,你开心去玩罢。"樱桃惊喜接过,发现里面装满碎银,踌躇道,"夫人,这么多啊,婢子不敢。" "收着,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安澜又嘱咐道,"让甜橙也歇息去。"甜橙昨日抓了一天的蜘蛛,回来禀报时,脸色惨白,身子抖啊抖,盒子里仅有三只小蜘蛛。安澜瞧着好笑,没再为难她。 七夕休沐,檀昭留在府中,与家人一道过节。 很久没有这般热闹,梅茹神采飞扬,开心了一整天。傍晚在凉亭里,她听着其他女子比试穿针乞巧,沉浸在欢声笑语中,思及往昔她也曾如是,时光飞逝,不得不感叹岁月不饶人。 月上枝头,梅娘乏了,回屋歇息。 送走阿婆,安澜依旧精神充沛,扯了扯檀昭的袖子:"我想去汴河放水上浮,官人陪我?" 檀昭颌首。 阿娘开怀,他也开怀。还得感谢妻子,花了心思,用绢花彩帛将普通的凉亭装饰成乞巧楼,即没大费周折,又颇具新意,他这只装满之乎者也的脑袋可想不出这些事。 回房,檀昭换了一身黑不溜秋的袍子,头裹幅巾。 其他人都打扮得鲜明亮丽,唯独他,似乎要将自己融入夜色。只是他天生一副好皮囊,再怎么遮掩,黑裳之下,反倒愈发面若冠玉,明眸皓齿。 夫妻俩首次一道儿出门。 记得妻子喜欢州桥夜市,檀昭让车夫往那儿去。 通济坊离州桥很近,半炷香的时辰便到了。 每逢节庆,京城车马骈阗,罗绮飘香。孩童们新衣靓丽,怀中抱着精巧可爱的"磨喝乐",这类泥偶是七夕时令之物,或装在雕木彩装栏座里,或用红纱碧笼,还有贵重的以金珠牙翠装饰,各色各样,最受小孩喜爱。 安澜兴致盎然,相中一对背靠背、看似正在赌气的小泥偶,"这对好可爱,像不像官人喜欢的?你那对恩爱,这对吵嘴,刚好配一块儿。" 檀昭略微发窘,犟嘴驳道:"小孩喜欢这些。"瞥见妻子流连的神色,道,"你若中意,买吧。" 安澜欢喜买下,踮脚在他耳畔说道:"大人不也都是从小孩过来的么,谢谢官人。" 甜软的气息拂过肌肤,檀昭忽忆起,昨夜俩人的亲昵,那股充盈体内几乎令他不可自持的情.欲,迄今余热未散。他耳后喷出一片薄红,赶忙挪开半步。 俩人漫步街头,引来周边诸多目光。 ——才子佳人,丰姿冶丽,天作之合。 大庭广众之下,檀昭不习惯这般男女亲近,加快步伐,行往汴河。 安澜晓得他这副德性,满不在乎地跟在后头,少顷,前面那人缓下脚步。 不远处,一对夫妻跪地恸哭:"张大人,我家小女失踪数日,我们去开封府报了官,至今毫无音讯,求大人做主,帮草民找回女儿!" 旁人痛心疾首地言道:"我邻里的女儿也失踪了!十来岁的小姑娘,模样水灵灵的,乖巧听话,定是被人贩子给绑了!" "听说,可能是欲城之人所为,还请大人派官兵去那儿搜寻搜寻。" "欲城藏了许多妖魔鬼怪,迟早灭了好!" 开封府张通判正携妻儿七夕出游,不料被都民认出,堵在街上,"起来吧,你们都起来,本官知道了,会尽快给你们一个交代。"张通判不想惊着家人,招手让侍卫开道。 那对夫妇搀扶起身,生怕张大人不记得他们姓甚名谁,又赶着上前,"张大人,方才我们没有说清楚,草民姓魏,小女名叫魏婵娟,年十三,我们住在外城西面,靠近法云寺那边,大人应该记得吧,我们是在五日前报的官,张大人——" 侍卫不耐烦地拦住他们,推推搡搡间,正要抡下棍棒。 檀昭挡住侍卫的手,凤目冷厉一扫:"他们何罪之有,尔等胆敢欺凌都民。" 侍卫见他气度不凡,悻然收手:"您是哪位?" 张通判闻见身后动静,回身一瞧,蓦然大惊,赶忙三脚两步地走来喝退侍卫,近身道:"檀大人,好巧,您也在这儿。" "张大人,适才我目睹事由,少女失踪一案,近来我亦有所闻。"檀昭声音清冷。 张通判最怕御史台风闻上奏,忙不迭地应诺道:"檀大人放心,这事儿我定会加紧办理,莫让官家担忧。"话罢,张通判从锦囊里掏出几两银子,塞入那对夫妇的手中,"你们回去等消息,适才我听见了,也记得,你们姓魏,小女叫?" "小女魏婵娟!谢谢张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夫妻俩千恩万谢,跪地磕头,继而又朝檀昭叩拜,"也谢谢大人您!" 围观百姓中,有人认得檀昭,惊呼道:"这位檀大人,不正是探花郎檀昭么!" "嚯,原来是檀大人!" "当今御史大人!" 怪不得俊美非凡,怪不得连开封府通判见了他都要敬畏听命。 周边一阵骚乱,好些百姓纷纷作拜。 "感恩檀大人为民请愿。" "您揪出了许多昧良心的奸商贪官!" "还有漕粮作假之事,檀大人定会依法处置!" "民以食为天,那些人赚得都是断子绝孙的钱!" 感恩之外,众者翘首观摩。这位可是风靡京城的美男子,当年探花及第,他所经之处,掷果盈车,常被围得水泄不通。因而檀昭极少往人堆里凑。 围观都民兴高采烈,连带着对安澜评头论足,夸他们夫妻天造地设,荣谐伉俪。 众目睽睽之下,安澜略觉尬意,拿袖子遮住怀里的磨喝乐,冷不丁地,手被檀昭牵住。 檀昭一边谢过都民的热情,一边牵着妻子移步。好不容挤出人群,俩人遮遮掩掩地来到汴河岸边。水面浮着黄蜡铸成的金缕彩画的小灯,凫雁、鸳鸯、莲花之类应有尽有。 明灯万盏,锦绣交辉,汇成迢迢人间星河。 安澜唇角飞扬:"我们去买水上浮!"多年未有七夕出门,总在执行任务中,安澜深觉自己见不得光,却又向往光明。现下亦是任务,纵有桎梏,至少如同普通人那般活了一回,哪怕是短暂的欢愉,她也要尽情享受。 她罗裙簪花,笑容嫣然。 檀昭凝眸片刻,蓦然享受这般简单的快乐。自从父亲被贬,举家流落岭南,小小年纪的他看清许多真相,心里被不公与怨愤所充斥,越积越深。许久以来,他只顾着风雨兼程,哪怕脚下拖有千斤重的铁镣,死也要迈向他认定的正确方向。 忘了怎么笑,忘了怎么活。 她的出现,犹如一只斑斓舞蝶,轻盈,活泼。 飘掠他心间,挥落五颜六色。 令他逐渐依恋。 檀昭提着两盏莲花灯,择个僻静之处,立在一棵柳树底下,点燃彩灯,"娘子可以许个愿。" 安澜惊讶:"官人也会玩?" 檀昭撇唇:"我并非深山野人。" 安澜弯眸:"我是觉得,你更像九重天的神仙,不喜人间凡俗。"而她是个大俗人,最喜这般红尘烟火气。 檀昭浅笑,将明灯置于河面,由它们慢慢漂浮,"小时候,爹娘也带我七夕出游,就是在这汴河河畔,我曾许愿,也要像圣贤大儒那般,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然而……"檀昭顿住,侧头看来,"灯快漂远了,我们各自许愿。" 他眸光璀璨,唇畔漾着一双小酒窝。 安澜怔了一忽儿,心扑通扑通的,"好,我们一同许愿。" 她起身,阖目,心里浮现之前的愿望——她要找到双儿,远走高飞,安家乐业,不再如浮萍漂泊。 继而安澜在心里给老天爷叩了三记响头。 我能不能贪心一下,再许个愿?! ——希望,檀昭一世平安,夙愿得偿。因为他真的是个为民请愿的好官,清官。好人就该一生平安! 安澜睁开眼,发觉檀昭也正凝眸看来。 唔,她有些窘迫,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倏尔眼角余光瞥见——对面一人鬼鬼祟祟地靠近檀昭背后。 蓦然那人手中刀光一闪。 有刺客! 安澜来不及思索,转身护到檀昭背后:"官人小心!" 嘶,安澜的肩膀被化开一口子!她疾速反击,往凶手颈部劈下一掌,并拿手中的磨喝乐咂了那人脑袋,旋即一个踢腿将他"噗通"踹入河里,一番动作风驰电掣。 然,伴随剧痛的是逐渐袭来的麻木感。 刀上有毒! 彼时另一刺客飞身而来。 "娘子!"檀昭毫不迟疑地将安澜护到身后。 另外刺客的尖刀对准檀昭的颈部要害,狠狠落下——《 》 22-30 第22章 慌神 原来他也会慌…… 电光火石间, 安澜拔下金簪刺向歹人的手腕! 顾不得隐藏身份了! 挡刀要紧! 咚——! 骤然刺客手臂一歪,刀飞了出去。 凭空忽现一道身影,劲健的铁拳暴雨般轰击刺客周身要害。 刺客猝不及防, 胸部受伤, 喷出一大口血! 几个踉跄跌倒在地,刚要挣扎跳起, 须臾又被来者摁在地上,劈头盖脑地挨了三五记重拳。 "拿下他,留活口!" 檀昭喝道。 "好嘞!" 少年侠客速速点了刺客几处穴位,让他彻底失去反抗之力。 "你们没事吧?" 少年回头看来, 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安澜定睛,这人有些面熟。 然而视线越来越模糊, 体内绞痛,呼吸艰难。 糟了,毒液正在蔓延! 安澜只能用内力尽量封住…… 檀昭搂着怀中软绵的身子, 手扶在她肩膀上,蓦然有股湿黏黏的触感, 忙不迭地探望妻子身后。 月白纱衫洇出一片鲜血。 触目惊心。 "娘子?!" 檀昭大惊失色。 "我好像, 中毒了, 身子痛麻, 呼吸困难……" 安澜提醒。 少年近身打量,惊道:"难道是见血封喉?! 糟了!" 赶忙在安澜的肩膀四周, 还有心脏边上点了几处穴位, 又从锦囊里掏出一瓶子,"这药暂且能抵住毒性扩散,快吞下!" 拿两粒喂入安澜口中。 檀昭旋即将人横抱起来:"麻烦少侠看紧刺客, 让人通报开封府! 本人檀昭,我先带娘子去医馆!" 他抱着妻子往马车飞奔,心急如焚,越跑越快,"娘子忍一忍,一会儿就到!" 周边风景快速掠过,安澜被他坚实有力的臂膀托举着,身子悬于半空,她蓦然忆起儿时荡秋千,一下一下,在柳絮落英间,越腾越高,曾经小小的她欢呼着,伸手探往天空,只要再近些,再近那么一点点,似能触摸到遥不可及的日与月,还有万千星辰…… 可一不留神跌落下来,很疼,疼得要命。 细密的痛楚不断蔓延,意识即将沉沦…… 娘子,再忍忍……! 那人唤她。安澜勉力抬眸,撞见他紧绷的下颌,他不时地低头,只为瞧一眼怀里的她,那双眸光里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焦灼,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在她手上,她手搁在他胸前,那里传来擂鼓般的心跳。 原来他也会慌…… 安澜慢慢阖上眼。 这人的臂膀很坚实,她应该不会跌下来,那就,暂且依偎下。 …… 檀昭从未这般慌神,将人送至近处医馆。齐太丞听闻所中之毒,惊悚不已,所幸他曾有过经验,晓得如何处理。 齐太丞赶忙以银针封穴,延缓毒液渗入心脉,诧异发现,檀夫人的神阙与气海等穴位已被锁住,"幸甚至哉!" 齐太丞大呼一声,紧接着剜毒清创,放出整整一大碗黑色毒血。余下毒汁,檀昭亲自用嘴一口一口吸出来。 为伤者清毒上药后,齐太丞又煮了药汤,让檀昭帮忙灌入。眼见妻子面色惨败发青,身子软如棉絮,气息越发虚弱,檀昭心如刀割:"齐老,现在呢?怎么办!" 齐太丞额头布满汗珠,抬袖抹了抹:"檀大人,夫人心脉微弱,失血过多,现下惟有一个法子,补以活人药血。" 檀昭急忙伸出手臂:"用我的便是! 齐老,赶紧!" …… 两日后。 檀昭从噩梦中惊醒,慌张伸手摸向枕边,人在。他的手又颤悠悠地摸向妻子额间,热烧已退,却依旧不省人事。 檀昭的臂膀轻轻环在她身上,聆听她清浅的气息。半晌后,檀昭起身穿戴,嘱咐完樱桃诸多事项,临走前,又走回床前,在妻子额头落下一吻。 来到大内,今上正在寝宫福宁殿歇息。 檀昭凭着御赐墨敕金符,进去面圣。 今上闻见檀昭面圣,赶忙请人进来。 "爱卿,你没事便好,朕急得不得了!" 今上不顾礼仪,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拥住檀昭。 今上秦旭,平生最大的噩梦,便是成为亡国之君。当年先帝汰侈,朝堂佞臣贪官云集,国库拮据,财匮力绌,又逢番国突然入侵,大周一败涂地,屈膝求和,已呈穷途末路、玉山将倾之势。先帝驾崩时,作为太子,秦旭理当继承皇位,他虽勤俭好德,但生母王皇后早逝,父亲又不疼爱,令他生性略微怯懦。若非阿姊瑞安鼎力支持,对他好言相劝,秦旭曾想过将皇位让给大哥,誉王秦策。 秦旭最终选择登基。时移世异,他启用年轻新臣,急需刚正不阿、魄力非凡的铁腕权臣,一道力挽狂澜。檀昭来到朝堂,秦旭深以为檀昭能助他实现重振大周之愿,竭力栽培,让他成为自己最锋利的剑,辟出一条血路来。 "檀子瞻,你可不能死!" 今上竟又抹起泪来。 檀昭亦是眼眶湿红:"陛下,那两人想杀的是我,内人为我挡了一刀,她身受剧毒,性命担忧…… 此事,还请陛下允臣严查到底!" 今上颌首:\"朕允你格外介入,大理寺,刑部,开封府,你皆可询问案件进程!" 俩人就此事又聊了一会儿,檀昭惦念妻子,便向陛下辞行。 檀府里,当朝太师,顾简之正在等候。 顾简之与檀昭的父亲檀鹤行曾有同窗之谊,在朝堂共事多年。檀昭金榜题名,踏入仕途后,顾简之对他多有照拂。 檀昭惊讶顾太师亲自来府,赶忙迎去:"顾太师,您怎么来了?" 顾简之见他满面愁容,宽慰道:"我闻及此事,不放心你,故来探望。好在你夫人已无性命危险,老身甚慰之。" 檀昭:"让太师劳心了。" 顾简之慈眉善目,捋须道:"朝堂之外,你称我老师便好。" 儿时檀昭也受过顾老的教导,老师之称,理所当然。 檀昭请顾老先用些酒水果子,自个儿回屋探望妻子,人还未醒,檀昭换了身衣裳,立刻赶回来陪伴客人。 听闻檀昭刚去过皇宫,顾简之捺住惊讶之色,探问他与今上聊了些什么。师生俩谈着谈着,说及往昔,十五年前,那场燕京之战。 当年,檀昭的父亲属于主战一派,顾简之却是主和一派。这个问题,师生俩有过多次争论,顾简之深以为檀昭不懂当年局势,那时朝堂炸开了锅,主和与主战派闹得不可开交,番国攻占燕京,随后越过白沟,直逼雄州,最后先帝拍案,在白沟附近签订盟约。 —— 史称"白水之盟"。 檀昭直言道:"老师真以为,当初我们大周割地求和,向番国贡纳岁币,多年承受国之屈辱,便是可取之计?如今大周深陷被动危局,这也正是今上最担心的。" 顾简之执意最初的选择:"当年若不是求和,或许,大周早亡了!" 檀昭提出质疑:"那时,听闻北镇军粮草不济,将士们饥寒交迫,镇北侯屡次往汴京发送火急军报,却迟迟未见援军。前枢密使王蒙声称大雪封道,行程缓速,难道真不是他故意延误军情?以致于镇北军十万将士统统战死沙场?!" 顾简之眸光闪过一缕惊惶,沉声道:"子瞻慎重! 镇北军失责之事,早有定论。你毫无凭据,却如此口出狂言,便是对先帝之大不敬,当心被按上违逆之罪!" 顾简之长叹一声,"事已至此,十五年之久,你当初还年少,未曾切身历经,缘何纠缠不休?" 檀昭目光悲切:"当年,家父敢在朝堂进谏,刺臂血书,反对大周求和,并请先帝严查镇北军一案,却遭至贬官流放,而他不曾后悔。君子浩然正气,天理昭昭,我仅是想讨个公道,为了家父,为了那些战亡的镇北军。" 顾简之沉默良久,双眸闪出泪光,哽咽道:"鹤行被贬至岭南,老夫亦是锥心之痛。子瞻,老夫说几句知心话,你好好听着。当年大战,求和了,便还有一线生机。如今我们韬光养晦多年,陛下年轻有为,胸怀浩鸿之志,革故鼎新,欲重振大周。你风华正茂,满腹才华,被坚执锐,力助陛下积极变革,老夫见之欣慰,故也在朝堂助你一臂之力。" "可是,子瞻,作为老师,我也想再劝你一言,你赤胆忠心,所言所行皆为大周社稷,然而,你面对的终究是人,人各色各样,可人性不变,贪、嗔、痴、慢、疑,你面对的皆是揣着私欲的人,你自身再怎么德润圭璋,再怎么铁面无私,你触犯了其他朝臣的利益,若树敌太多……" 顾简之顿了顿,道出那句直刺檀昭心肺的话,"为何你夫人遇险,遭受牵连?你也晓得,必是有人恨不得将你置之于死地。" 闻言,檀昭垂眸,沉默。 确实如老师所言,妻子遇险,至今昏迷不醒,全是因他而起。 一股深深的愧疚与炽热交织着,猛地冲往喉间,令他眼眶湿热。 顾简之瞥见他忧伤之色,轻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如今年老体弱,心气渐消,再有几年便自行致仕。大周中兴之重任,就担在你等年轻一辈的肩上。子瞻,高处不胜寒,你且日日与虎谋皮,务必慎之,珍重。" 顾简之走后,檀昭回到屋里。 妻子一直未醒,面容苍白如纸,嘴唇全无血色。檀昭眼角泪珠滚落,打在她脸上。 他一心想为大周重兴辟出一条血路来,他抱着人终有一死但要尽忠竭节、死而无憾的信念,可眼见妻子性命担忧,他指尖颤动着,轻轻摩挲她的脸:"娘子……" 他双眸湿红地看着她,愣坐半晌。 樱桃端来温水,檀昭接过,亲手为妻子润泽干裂的嘴唇,并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入她口中,替她擦净脸。接着,他让樱桃去取一件围裳来。 樱桃纳闷,寻来一件深色围裳:"只有女子式样的,郎君想做甚?" 檀昭坦然接过,挽在臂间:"我去庖厨煎药,夫人还未醒,药必须给她喂下去,可清体内余毒。" 樱桃惊慌:"煎药这种事,郎君还是吩咐厨娘做吧。" 檀昭毫不迟疑,转身走向屋外。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他抬眸望向天际,彼时心中万般牵念,固因愧疚而起,他亦真切感受到,他的心,第一次为一女子擂鼓如斯。 庆幸相逢,唯恐失之……—— 作者有话说:文里大周与番国的对峙,岁币等,部分参见北宋局势,以及澶渊之盟。 第23章 哄她 官人,我好怕 不知过了多久, 安澜发现自己躺在黑暗中。 孤身一人,身体似被禁锢,无法动弹。 不知向谁求助。 师父…… 她明知师父早已远离尘嚣, 可最无助的时刻, 第一个念头还是师父。 幻境一转,她坐在屋檐下, 外头细雨沥沥。这场雨看似下了许久,青苔蔓上石阶,她肚子饿,啃着一只小馒头, 脸颊异常湿润…… 她记起来了,天兴元年,谷雨时节, 师父去世两月之久,彼时她准备离开蜀地,去往京城。 她出生没爹没娘, 一个被遗弃的孤儿,怎么可能幸福呢。可她的童年虽然清贫, 并不苦楚, 因为她的好师父, 心乙道长。师父像娘亲一般将她抚养长大, 教她学武强身,教她处事为人。 悠哉游哉, 简单快乐了十来年。她最爱没心没肺地撒欢, 光着脚丫子奔跑在阡陌田野,灿灿花海间,与师父坐在山巅, 看日升月落,风卷云舒。 心与乙,是为"忆"。师父曾说,别人修道为了忘却尘缘,她反倒希望忆起往昔,所以法号"心乙"。师父就是那么一个怪人,足够坚强,足够勇敢,足够洒脱。 她也要活成那样。 雨终于停了,她背上包裹,腰间系着师父的剑,回头再望一眼青云道观,飞檐隐入云霄似一只翱翔的雄鹰。 百里逍遥。 师父,我会帮您找到他的。逍遥哥哥一定还活着! 千里辗转,当她抵京时,正值天兴元年冬。 金翠耀目的御街上,雕车宝马,朱楼画阁,一如流动的华宴。安澜揣着不多的盘缠,思忖哪儿有便宜的落脚处,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粥饭。她好饿,饿得浑身发颤,也因为汴京的冬天异常刺骨,雪如齑粉飘落。 "劳什子的天快冻死人喽!" 她嘀咕骂道。忽尔一件大氅披上她的身。 有位少年将自己的氅衣送予她:"姑娘也刚从外地来吧。" 安澜的神识漂浮在虚空,旁观这一幕幕。 她记得,当时因为太饿,她道谢后,光盯着少年手中两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 彼时安澜打量那个少年,蓦然一怔。 檀昭? 好像他。外貌还略青稚,面庞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与寂寥,然,已是清俊挺拔。再细看,整个人蕴含坚毅的气质,心中有丘壑,眉间显山河。 "檀昭是你么?!" 安澜的神识唤道。 幻境中的少年惊讶抬眸,"姑娘认得我?" 他眸光盈盈而动,身影逐渐模糊,携着周边那片锦绣如烟般消失了。 那人正是檀昭,十七岁的檀昭,天兴元年冬,刚从岭南回到京城。 原来七年前初来乍到,人海茫茫的街头,他们便有过一面之缘。 "檀昭——,如果真的是你,谢谢——! 谢谢你——!" 安澜呼喊。 身体似乎又能动弹了,她挣扎几下。 与此同时,闻到一股味道。 好香。 什么东西这么香。 安澜使出吃奶的劲儿,缓缓睁眼,瞧见一只金灿灿油晃晃的…… 鸡腿? 确切地说,一只正在啃鸡腿的小脑袋。 "檀昭……?" 安澜意识恍惚。 "啊??你醒了?我去叫人来!" 少年蹲在床边,圆溜溜的眼睛焦炙打量,伸手摸向她的额头。 安澜的意识逐渐清晰。她浑身虚乏,眼睁睁看着少年啃吃鸡腿的嘴唇油光发亮,她也舔了舔唇:"小飞?等等。" 顾飞点点头,贴近她耳畔:"阁主派我来的,这些天我一直守在暗处,七夕那夜,幸好我跟在你们后头,可你还是受了伤,外伤倒不要紧,中的毒很烈,看来刺客有备而来!" 眼前少年,即是汴河岸边出手援救的少侠,果真是顾飞,顾老六的儿子。 安澜强撑起精神:"多谢。阁主他,怎知有刺客?" 顾飞:"这个我不清楚,七月初四,阁主传信,让我暗中保护你们。" 初四,长公主宴会的后日,所以宴席里遇见的瑶尘公子,当真是阁主? 安澜满腹疑团:"刺客是谁?" 那俩人要杀的是檀昭。 顾飞摇摇头:"一个潜水逃了,我们抓住一个,但在去开封府的途中,那人含毒自尽,大理寺正在接案调查。我不放心你,昨日过来探望,檀大人将我留在府里。" 彼时门"吱呀"开启。 檀昭入屋,樱桃端着托盘跟在身后。 瞥见人醒了,檀昭大步流星地走来,撩袍坐到床沿,布满血丝的明眸满含焦灼与喜悦,"夫人感觉怎样?" 除了昏沉疼痛,安澜还忐忑,不晓得那夜是否暴露了身份?要不要继续演? "发生什么事了?\" 她决定继续演戏,试探下,走一步看一步,"肩膀,唔,好疼……" 安澜柳眉轻蹙,略微喑哑的声音柔柔弱弱的,苍白的面容益发娇楚怜人。 顾飞惊了下,鸡腿卡在嘴里。 二阁主伤着脑子了??一瞬变了个人。 "你先别说话,喝些水。" 檀昭扶安澜坐起,在她后背添了个丝绵软垫,让她舒服地倚着床头,不触及肩膀伤处。 檀昭从樱桃那里接过水碗,试了试水温,慢慢地喂她,"齐太丞嘱咐了,要你多喝水,好将内里清洗干净。" 喝完水,安澜好受了些,佯装不知情:"究竟发生了什么?" 檀昭吩咐樱桃把煎好的药汤快些取来,还有粥饭,趁这当儿,他解释道:"七夕之夜,我们在河畔散步,遇见歹徒,你受了伤,昏迷三日…… 好在齐太丞及时医治,已无大碍,也幸得这位小飞少侠相救。" 见血封喉的剧毒会通过伤口迅速传入血液,让人心脏麻痹而死。齐太丞说檀夫人能够侥幸活下来,真乃天大奇迹。 檀昭十分清楚,那些歹徒是冲他而来,要置他于死地。虽然事发极快,他还是察觉到妻子反应万分敏捷,是她挡下第一刀,救了他—— 那股利落狠劲,与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人儿相差甚远。 安澜见他似乎没起疑心,松了口气,瞥见檀昭手上缠着纱布:"你没受伤吧?手腕怎么了?" "无妨,不小心创着了。" 檀昭拢了拢衣袖。 这是割腕取血而就,他不想让她知晓。 安澜柔声又道:"官人,我好怕,凶手抓住了么?" 娘啊,这娇滴滴的声音,装得还真像。 顾飞浑身鸡皮疙瘩,囫囵吞下叼在嘴边的香嫩鸡肉,歪着脑袋打量道:"除了肩膀,其他地儿您真的没事?" 安澜悄么剜了顾飞一眼,暗示他先出去,"多谢少侠搭救,请您多留几日,妾身也好报答。" 她有气无力地说道,整个人娇娇柔柔,还咳了几声。 顾飞再也受不住,拔腿就跑。 安澜望着顾飞远去的身影,舔了舔唇。 鸡腿啊…… 你小子在我面前香滋滋地狼吞虎咽,馋死我了……! 檀昭见妻子舔唇,赶紧又添了些水,慢慢喂她喝下。稍许过后,他又亲自喂她用了些清淡粥汤。 轮到喝药时。 闻着刺鼻的味道,比挨了一刀子还难受,安澜的眉头拧成结。既然内毒已除,外伤不碍事,她从前经常受伤,养些时日便好。 她不想喝药,只想吃鸡腿。 见她抗拒,檀昭一时不知所措。除了母亲,他从未关照过其他女子,不晓得怎么哄她,于是自己浅尝一口。 确实极苦。 檀昭蹙了蹙眉:"良药苦口,药方我看了,有田七、半夏、鸡血藤等能够加速血液回环,清除余毒,又有黄芪、白术能颐神养气,没甚坏处。每日两次,服七日便好。" 像是与人理论,他有理有据,不过声音比寻常温柔多了。 樱桃站在旁边,眼睛哭得红通通的,也由衷关怀道:"夫人,您听郎君的话,喝完药,身子就能好起来,这些药是郎君亲手熬的!" 安澜吃了一惊,少顷,点头答应。 檀昭的眸光流露喜悦,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安澜勉为其难地咽下:"好苦。" 双眉蹙得更紧了,小孩似的嘟起唇,耷拉着脸。 檀昭踌躇片刻,接着又舀了一勺:"这样吧,娘子喝三口药,吃一粒甜果子,或许会好些,娘子乖,听话。" 他硬着头皮说出哄人的话,自己脸红了,别开头,朝樱桃吩咐道,"你快去给夫人拿些她爱吃的果子来,多些花样。" 樱桃应诺退下,忧虑忡忡,却也喜从心中来。郎君真的关怀夫人,不但亲手煎药,还亲自喂食。 甚至…… 后来樱桃悄悄告诉安澜,当时也是郎君不顾安危,一口一口替她吸出毒血,以至于自己腹痛作呕,还割腕取血,让齐太丞做成药血给她喝下去,事后,守候在她身旁,彻夜未眠。 夜间入寐亦是一件不省心的事。 檀昭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以防她平躺过久,硌痛伤口。 他晓得她睡觉喜欢翻来覆去,即便受伤,睡姿也不太老实。眼看着她翻身侧躺,压到右肩的伤处,檀昭索性将她慢慢扳过身来,圈入自己怀里,左手环住她的腰,以免她乱动弹。 安澜原本迷迷糊糊的,一下惊醒。 "檀郎……?" 檀昭局促,略微移开搭在她腰间的手:"抱歉,将你弄醒了,我怕你压着肩膀的伤处。" 低沉的声音像似平缓的溪流撞见涧石,蓦然跌宕起伏。 这般面对面地紧紧抱着,那人气息拂掠她额头,安澜的心跳忽地乱了。 "谢谢。" 她低喃道。 除了谢谢,她不晓得再说些什么。 身体如此亲近,可真要坦然内心时,俩人皆似面对陌生人,莫名慌张。 "娘子。" 檀昭轻唤。 "嗳。" 安澜答一声,低垂的睫羽轻轻颤着。 对面沉默良久,忽尔一个湿热的吻落在她眉间,安澜微微颤了下,耳畔传来那人的声音:"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往后,我会护好你。" 那人搁在她腰际的手也收紧了些。 这番话来得猝不及防,令她的心蓦地泛起涟漪。 「檀昭,原来你挺会体贴人。」 「这点小伤,真没什么。」 「可惜我不能告诉你,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澜乏了,只想好好歇一歇,紧绷的身子渐而松弛,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依偎在他怀里,听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少顷入眠。 端详她睡时安适的脸儿,檀昭挽出一缕浅笑,锢在她腰际的指尖也随之放松下来。 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暂且不想探究,只想这般搂着她,随她沉入不再孤独彷徨的梦乡里—— 作者有话说:安小猪: 我不吃药,我要吃肉! 吃肉! 呜呜呜~~ 檀小兔哄了许久没哄成,捏住她的下巴: 再不听话,我就嘴对嘴喂药了! 安小猪一惊: 原来读者围观时,你假装君子样儿。人一转头,你大尾巴兔就暴露真容啦。 檀小兔二话不说直接拿嘴喂药。 安小猪咕噜咕噜,救命~~ 他欺负病人~~ 第24章 查探 檀大人笑起来倾国倾城,这谁遭得…… 连睡两日, 安澜稍有恢复。 樱桃端来药,依照郎君的嘱咐,盯着夫人喝下。安澜苦兮兮地用完药, 赶忙吃了一点荔枝膏、金橘蜜饯、琥珀杏仁甜甜嘴。随后樱桃送来补气血的热粥, 素菜,还有用乌骨鸡熬炖的养生汤。 鸡汤鲜美无比, 一碗下去,精神又好上几分,不过安澜看着空空如也的碗底,颦眉蹙额:"说是鸡汤, 汤里怎么没有一丝鸡肉?我好想吃肉。" 她自己也做过鸡汤,放入一整只鸡,加以竹笋、木耳、香菇等配料, 用大口铁锅慢慢炖上一时辰,嘶哈,闻着香死了, 她一人能吃半只鸡呢! 樱桃面有难色:"医师嘱咐了,修养期间, 让您吃得清淡些, 尽量少肉。何况, 夫人您以前也不喜欢肉食。" 后面一句算是提醒。 安澜要哭了, 她忒想吃金灿灿油腻腻的炸鸡腿! "好樱桃,求你了, 你去灶房, 悄悄帮我偷一只鸡腿来?最好是飞少侠昨日吃的那种炸鸡腿! 炖鸡腿也成,只要是肉,什么都好。" 安澜降低要求, 哀求道。每回受伤,她更想吃肉,身体才能快速康复。 她看向樱桃,眉目楚楚,泪光闪闪,麋鹿般的眼睛眨巴眨巴。 委实叫人不忍心。"好吧,夫人等我。" 樱桃提着食盒出去,好一会儿又提着食盒,蹑手蹑脚地折回屋里,"吓死我了,险些被孙嬷嬷逮个正着!" 樱桃紧张得面色绛红,鬼鬼祟祟地打开盖子。 安澜往里面一瞧。 哇,好大一只炖鸡腿! "多谢多谢!" 安澜笑容绽放,直接用手拿起鸡腿大咬一口,瞥见樱桃惊讶的神色,她端正仪态,鼓腮咕哝道,"你去门外守着 ,我慢慢吃。" 樱桃应诺退下。 第一口吞咽过急,没尝出肉的好滋味。安澜缓速,细嚼慢咽,鲜香的滋味从舌尖炸开,心里充盈幸福之情,脑子也活络起来。 遇刺之事,她委实大惊,拜托顾飞近来保护檀昭。 目前线索不多,见血封喉这类毒药,主要提炼于箭毒木,一种源自西南大理国的植物,京城严禁买卖,最可能取得毒药的途径,便是欲城。过些日子,她得想办法,亲自去欲城走一趟。 至于刺客,幕后是否有人指使? 安澜暗自推断。她那便宜郎君,定然得罪过朝堂许多人,还有誉王,对了,誉王动机不小,还有阁主呢?沈尚书? 忽而,门外传来樱桃惊慌的声音,"夫人,沈主君来了! 主君来了!" 安澜:…… 手举咬了一半的鸡腿,欲哭无泪,后悔没有狼吞虎咽。 门外响起噔噔蹬的脚步声,安澜慌忙又咬了一口肉,旋即将余下的塞入食盒里,舔了舔油腻腻的手指,"唰"地拉拢被子,面壁躺下。 装睡。 "乖女,乖女啊——" 沈博文举步如飞,一声声哀呼。 他听闻女儿醒了,一下早朝,便直奔檀府。 安澜缓缓睁开眼,一点点地侧过身来:"爹爹……" 气若游丝地应道。 沈博文一惊,不晓得她真的命在旦夕,还是装模做样,顿时急了眼:"乖女,你可别吓唬爹爹! 伤势重不重?" 安澜酝酿情绪,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很疼,女儿被歹人刺了一刀,肩膀疼痛不已。" 她面如白纸,唇无血色(怎么有点油腻?),这些病容看似不是装出来的。 一想到受伤的若是真女儿沈清婉,沈博文心如刀绞,泪水夺眶而出:"那夜究竟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与我听。" 幸好,幸好不是他的宝贝婉儿! 沈文博拭抹眼泪,暗呼一口气。 目睹他的神色变幻,安澜将沈博文从嫌疑名单里排除。 安澜说两句,歇一会儿,磨蹭良久,终于将事情大致叙述。沈博文捋须沉思,她所言与檀昭说的相似,却也有些出入。 "子瞻说是,你替他挡了一刀?" 沈博文眸光一冷,低声质问,"你有没有暴露身份?" "没有,反倒是,如今檀郎关怀备至,还亲自给女儿喂药呢。" 安澜力争辩驳。 沈博文微微颌首。他听闻檀昭定要与大理寺一同调查此案,还多次提及妻子,极少见他如此咄咄逼人,言行忿怒。 可见,檀昭是真的关心。 "爹爹觉得,朝堂上,谁有可能想害檀郎?" 安澜问道。 沈博文长吁一口气,那小子的政敌多不胜数,若非他做了自家女婿,沈博文也巴不得他尽早消失! 只是暗杀之事太过歹毒,皇上震怒,还亲自点了十名殿前司侍卫保护檀昭。 沈博文摆出以往的架子:\"这事儿,容不得你胡乱揣测,你只需顾好自己要做的。" 安澜提醒道:"爹爹此言差矣,若是檀郎有个万一,女儿不就成了孀妇,且要守孝三年?万一出事的是女儿,那就更麻烦了。" "你!\" 沈博文吃了个瘪,忍气吞声。 替嫁一事令他越陷越深,举步维艰。如今又闹出刺杀案,沈博文也只能边走边打算。 事情发生微妙的转变,安澜开始掌握主动权:\"都是一家人,爹爹也要帮着檀郎找出凶手才是。" 沈博文无奈颌首,游移的眼神觑向边上,怎么食盒还在?"女儿用膳了么?修养之际,务必注意饮食。" 他趁机转移话题,打开盒子。 只见半只鸡腿,皮肉零零落落,像似狗啃过的? 安澜沉默转身。 沈博文蹙眉,怒道:"等会儿我去教训下孙娘子,还有樱桃那些小丫头,她们怎么照料你的,病了还大鱼大肉的,也不晓得切成小片,实在有失体面!" 他心口气闷,想寻几个软柿子捏一捏. 大理寺。 檀昭在大理寺少卿陈问的陪同下,查看刺客尸身。 "檀大人,这人手臂上有黥刺,据调查,是殿前司的一名侍卫,名叫张山,去年因为欺凌民女,劫色劫财,被人告到开封府,后被刺青逐出京城。" 陈少卿推测道,"张某应该认得檀大人您,会不会因为私仇?" 檀昭对此人没印象,但与殿前司打过不少交道。前年,殿前副都指挥使,利用禁军充当自家的劳役,建设私宅,贪污军饷,败坏军政,被他们御史台给弹劾了。官家也趁机整顿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以及步军司,整个禁军三司的军纪。 "前年我还未拜官御史中丞,三司整顿也非我一人之力,公仇的可能性不大。若是私仇,张某一案,我不知情,即便他憎恨御史台,想夺我性命,缘何等到今日才动手?" 檀昭将目光移向陈少卿,"行刺一案,很可能与漕粮背后的人事有关,贾庆意外病逝一案,陈大人可有下文?" 陈问:…… "檀大人真是锲而不舍,我们还在查,正在查。" 三天两头的,这位玉面阎罗又来催命了。 对于这类敷衍,檀昭颇为不满,有理有据地说道:"刺客刀上有毒,箭毒木这类禁品,听闻欲城的黑市有售,陈大人该去那里查一查。张氏被遣出京后,可能躲去了欲城?若能查到张氏七夕之前的行踪,或许就能顺藤摸瓜,揪出他的同伙! 此事绝不能拖延,让人跑了!" 檀昭的脑海里掠过妻子受伤那一刻,攥紧拳头。 欲城那些亡命之徒,就连禁军也不敢轻易招惹。 陈问扶额,他名里有"问",平常喜欢刨根问底,探究真相,可也没有这位问得多,脑子活,尤其一股子豁出性命的倔劲儿,若非他是御史长官,来他们大理寺倒挺合适。 陈问平常喜欢与人打诨说笑,唯独对着檀昭笑不出来。这人俊得无法无天,可成日一本正经的清冷模样,敢情是神仙下凡渡劫来的。 陈问神情肃穆地回道:"檀大人,我也着急,可要在欲城查探,您也晓得,没那么容易。此事关联您与您家人,官家也再三嘱咐了,我们定当尽力!" 事情有求于人,檀昭牵了牵唇,挽出一缕礼貌的微笑,并拍拍陈问的肩膀:"多年来,陈大人破案如神,这事就劳驾您了。" 陈问满脸震惊。 檀大人笑起来一副倾国倾城的美姿容,这谁遭得住啊。 且,他何时也会拍马溜须了? 陈问转移视线,略微窘迫地盯向尸身:"檀大人提的建议不错,过会儿我便叫人画像,并命人去欲城,打探毒药来处,先找到一个突破口。" 檀昭拱手谢过,走了几步,转身又道:"听闻京城发生几桩少女失踪案,可能也与欲城有关,开封府正在调查,陈大人派人去欲城打探时,也请多加留意,费心了。" 又是回眸一笑。 陈问:…… "好的,檀大人放心。" 目送这位缠人精款款离去,陈问回神,发觉身旁评事等人一个个失魂落魄的,"你们都怎么了?"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方才,第一次见到檀大人客客气气的,竟还微笑了。" "陈少卿您不觉得怪吗?" "自从他与沈娘子成亲,人好像变了,不再那么冷冰冰的。" 陈问摸摸下巴,似有所悟:"如此一想,檀大人确实有些变化。" 离开大理寺,檀昭回到御史台,与侍御史任真交接要事,随后翻阅堆积如山的卷宗,到了散值时间,他未多耽搁,起身收拾。 任真第一次见他着急回家,关切探问:"檀大人,这两日您夫人好些了么?" 檀昭原本拿了几份卷宗打算回府再看,思量片刻,搁下卷子:"内人已无大碍,府里有其他人守着她,我无须太过担忧。" "那就好,那就好。" 任真听闻街坊传言,有人亲眼目睹,说檀夫人晕厥后,檀昭抱着她一路飞奔,不顾矜持,连声叫路人闪开。可见檀大人对妻子的珍视。 檀昭着急赶回府,竟破天荒地先于任御史踏出宫门。 回程路上,马车两旁,十名威猛的御前侍卫骑马护驾。官家让禁军们形影不离地守护檀昭,至少半月,直到刺杀案件有所眉目。 檀昭略觉不适,无奈官家美意,也顾及家人安危,没有推辞。只是需要将这些人安顿了,檀昭心里犯愁,府邸小,沈府陪嫁的侍女与仆从十来位,占了大半庑房。 下车后,檀昭谢过禁军:"我让人收拾几间厢房出来,寒舍清简,还算清净。" 侍卫领首张勤拱手致礼:"有劳檀大人了,我们轮流值夜,三四房足矣。" 彼时徐管事风风火火地跑来,瞥见一帮禁军,愣了愣,旋即附于檀昭耳畔悄声道:"郎君回来得正好! 您快去夫人房里看看,亲家母来了,沈大人也在,快吵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檀大人,本咕弱弱说一句,办事并非总要冷着脸,您笑一笑,男女通吃,事情更容易办得成。 第25章 换药 檀小兔,别对我这么体贴。 清净?适才他刚说府里清净, 便闹出动静。 檀昭面色暗沉,大步流星地赶往寝屋。 房内,林媛媛抱着安澜, 泫然泪下:"让阿娘陪着你好不好, 否则阿娘寝食难安,生不如死。" 纸包不住火, 女儿受伤的消息很快传到沈府,林媛媛心急火燎地赶来探望,一心想留下来陪伴女儿。 沈大夫人王氏也在,旁边倚着小女沈妙妙, 一双水亮的杏眼不停地打量二姐姐,十分纳闷,二姐姐身披素白衣裳, 面容苍白,看着很是脆弱,披头散发的毫无珠钗点缀, 为何,她比平常还要美?莫非就是阿娘口中的狐媚子?沈妙妙越看越觉得, 彼时的二姐姐与姨娘颇为像似, 不愧是母女俩。 床边, 沈博文一把拽住林媛媛的手臂:"不成, 媛媛你不能留下来,你自个儿也是病秧子, 照料不成, 反添麻烦! 婉儿已无大碍,你现在看见了,放心吧, 赶紧随我回府!" 沈博文心里害怕,林媛媛若与假女儿相处一久,做娘的定能发现其中蹊跷。 王氏眼见夫君这么舍不得二房小妾,暗自翻了个白眼。 林媛媛挣扎清瘦的身子,反抗道:"沈郎,这么多年来,我事事都听你的,可是这回,倘若你硬拉我回府,我便不吃不喝,死了算了!" 王氏仰起下巴,看向林氏:"妹妹,沈郎也是为你好,还有,别在婉儿面前说这种丧气话,你想让她更担心么?" 林媛媛自知理短,朝梅娘求援道:"亲家母,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这两名随身侍女会照料我生活起居,不会碍着你们,我只要在您府里有个落脚地儿。" 梅娘挽着林氏的手臂,含泪颌首:"我懂你为娘的苦心,我也是现下才晓得,昭儿他们都瞒着我。" 梅茹不知安澜受伤一事,檀昭让府里人隐瞒此事,只道夫人受热不适。 因为家人的吵闹,安澜头痛欲裂,请求道:"爹爹,您就让阿娘留驻几日?" "你闭嘴!" 沈博文怒喝。 屋内一瞬寂静。 倒非沈博文的威严,而是檀府主人迈入屋里。 檀昭冷厉的目光扫了一圈,尤其恶狠狠地剜了眼沈博文,继而停留在妻子身上,"我娘子还在病中,极需静养,我们去到中堂说话。岳父岳母,请——" 小妙妙看见姐夫就挪不开脚,抬起粉嫩的小脸儿,眼巴巴地望着他:"姐夫,我呢?" 檀昭低头瞧了她一眼,不好对小孩太凶,缓和声调:"你去一边玩去。" 沈妙妙:……?! 待人走后,安澜总算松了口气,樱桃赶紧端来茶水,"夫人喝茶静静。" 继而扶她躺下。 这个假夫人当得真不容易。 樱桃光是瞧着也觉得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樱桃踌躇半晌,禀道:"夫人,外头来了十位禁军,说是奉旨守护郎君,徐管事忙着收拾空房,至少需要三间,目前,好像不够。" 安澜:…… 怎么没完没了。 她埋怨须臾,扶额思索:"倘若我娘留下来,再加两名侍女,地方更不够住了。还有膳食,无端多出十位汉子…… 食物也得安排下,你去叫孙嬷嬷过来见我。" 少顷,孙嬷嬷入屋,烦躁地搓手顿足:"夫人,我快急死了呦! 那些侍卫各个人高马大,体格健硕,饭量定然也大,说要留守半月,檀府小,庖厨丁点儿大,这可如何是好。" "别急,不是大事儿。" 安澜抬手示意她坐下缓缓气,"今夜,就按往常那样,四菜一汤,加大分量即可。你要亲自向禁卫们道个歉,并声明,檀郎君与我都是这么用膳的。从明日起,你给他们多添两三道菜,备些大鱼大肉,分量一定要足,说是郎君特意嘱咐,不能怠慢各位爷。" 安澜思忖,朝堂皆知檀昭清廉高洁,当下正是时机,让禁军侍卫们亲眼见识下,檀府清简,不仅宅子小,连最基本的膳食也颇俭约。 至于之后,她有其他安排。 吩咐好孙嬷嬷,安澜歇息一会儿,接着唤来顾飞。 见他满嘴油腻,安澜酸溜溜地问道:"小飞少侠刚吃鸡腿了?" 顾飞一惊,赶忙抬袖抹唇:"你怎么晓得?" "有人喝汤,有人吃肉,世道不公啊。" 安澜打趣儿,招手让顾飞靠近,正色道,"不与你玩笑了。我出行不便,所以拜托你一件事,明儿你去欲城,查探所有卖.毒药的黑市,先到石老仙的铺子打听下,近来有谁买毒箭木,见血封喉之类,他人脉广。我们要找出刺客的行踪与身份,尤其那个逃脱者,抓住他,查出幕后真凶! 你见过死了的刺客,找人画出他的肖像。我也会从檀昭那儿套些信息。" 顾飞鼓起略带婴儿肥的脸颊,咕哝道:"可是,大理寺接了案子,我们也要插手?" 檀昭受到禁军保护,他好不容易可以清闲几日。 \"官府的人哪有我们机敏,且熟悉欲城?一旦拖延,凶手便跑了。" 见他不悦,安澜戳了下他的脑门,"还有,我家鸡腿不是白吃的,一只百文钱,你算算。" "哼!\" 顾飞头上马尾一甩,双手抱臂,"你家?影子大人还真将自己当作了檀夫人?阁主可要伤心喽! 哦,我明白了,你着急寻找真凶,莫非关心你的檀郎君?" 安澜面颊发热,哽了片刻,啐他一口:\"小孩子懂个屁。" 随即她从软枕底下取出一只锦袋,"喏,拿着,办事好用,余下都是你的了。" 顾飞打开袋子,发现装满大小银锭,顿时双目发光:"哇,二阁主好有钱!" 安澜骄傲仰首,瞥他一眼:"我比阁主阔气多了,事成后,再赏你黄金五两! 还有,往后别叫我那些名号,省的露馅儿。" 顾飞忸怩:"可是,我不习惯唤你檀夫人。" 安澜噗哧一笑:"叫姐姐。" "嗯!" 顾飞捏紧沉甸甸的钱袋子,甜甜地笑,"姐姐,姐姐,好姐姐——!". 另一厢,檀昭亲自调解后,让林氏留在檀府一段时日。沈博文不敢惹恼檀昭,怏怏不乐地离去。 至于空房,府里仆役侍女们挤一挤,暂且腾出四间厢房。 住宿勉强应付了,吃饭之际,一帮禁军目瞪口呆。他们殿前司的伙食虽然比不上宫廷炊金馔玉,但,少说也有七八道菜,每顿大鱼大肉。檀大人作为御史台长官,今上的爱臣,这…… 果真,檀大人清正廉洁,无可指摘! 夜里总算清净下来,檀昭回房,携着一身疲惫坐到床沿。 安澜乖乖躺在床上,墨发凌乱散于枕畔,面容依旧苍白,唇色倒是红润了些,"官人累了吧,快些歇息。" 檀昭凝眸打量:"药喝了么?" 安澜点头。 檀昭又问:"肩上的药换了么?" 安澜眨了眨眼:"今日大家忙,我也忘了,不打紧,明日再换。" 檀昭蹙眉摇头:"齐太丞嘱咐过,最近十日,需要每日更换,况且现下还热,容易出汗。" 他忍着疲惫,走到柜前寻到药盒,拿出纱布与一堆瓶瓶罐罐。遇刺那夜,他一直守在妻子身旁,记得医师的手法,知道如何敷药。 檀昭扶她坐起来:"一会儿就好。" 安澜不便推辞,自个儿解开衣裳,露出双肩。 凝脂玉肌,被身下浅绿色抹胸衬得越发柔润,她的肩头与臂膀不似其他女子那般瘦削,而是圆润富有弹性的,蕴含力量。 檀昭凝眸片刻,喉结滚动了下,继而慢慢替她解开纱布。 那片雪肌间忽现一道狰狞的疤痕,伤口开始结痂,黑红交织,看着越发可怖。 "疼么?" 檀昭不由地蹙眉,手指轻轻拂着伤口周边。 莫名一股酥麻的感觉,安澜屏住呼吸:"不疼了。" "说谎。" 怎么可能不疼,他看着也替她心疼。 檀昭沉默少顷,问道:"有一回,我无意中瞧见,娘子背上,还有其他伤痕。" 安澜身子微颤,拢了拢自己的轻纱:"那些是,以前,我骑马跌落受的伤……" 伤痕皆是她练武或施行任务时落下的。但说骑马,当初与沈家统一过口径。 他是在怀疑打听? 安澜心里七上八下。 "原来娘子喜欢骑马。" 檀昭不动声色地替她清理伤口,动作极为轻柔,再一点点地敷上金创药。 安澜垂首静默,手指绕着挽在胸前的墨发,天鹅般纤长的脖颈低着,似一段美玉毫无遮拦地钻入那人眼里。 檀昭在她肩上包好干净的纱布,眸光又移往那片袒露的纤柔玉肌,禁不住微微俯身,在她颈项落下一吻。 猝不及防,安澜绷紧身子,回眸。 万千青丝泄于脸侧,她罗裙半遮,香肩毕露,浅绿抹胸高高隆起彷佛草原里藏匿着洁白的羔羊。"檀郎……" 她淡色唇瓣嗫嚅着,眸光像似一头受惊的小鹿。 蓦然脆弱的模样。 美得让人神魂颠倒。 檀昭眸中的水光愈发荡漾,情不自禁地往她唇间吻去。 两双唇瓣柔软胶贴。 "唔……" 安澜略微抗拒。 檀昭很快停止,坐在床沿,竭力收敛自己莫名的欲.望。 "抱歉,方才我……" 他抬眸,含着愧疚看向妻子。 安澜苍白的脸颊染上一晕粉红,垂眸,声音近乎呢喃:"夜已深,我们歇息吧,官人明日早起。" 熄灯入床后,檀昭回思适才那一幕,搅扰病中的妻子,真是禽兽不如。不知从何时起,那人一颦一笑,似能激发他体内逐渐膨胀的欲.念,不似从前那般陌生与不适,而是,他情不自禁,他很想索取,仿若体内总有一头蠢蠢欲动的小兽揣怀探索的渴望,如今他还能压制它,不晓得可以坚持多久。 因为刚才的吻,檀昭不敢再将她抱入怀中,便替她在背后放好软枕,嘱咐道:"你肩上的伤刚开始结痂,尽量别压着,会蹭疼的。" "晓得了。" 安澜侧头看向他。 朦胧的月华愈发勾勒出男人清俊的侧颜,洇开一层银色温柔。他眸底漾着冰雪融化后的春泓,流光溢彩。 安澜阖目,转身。 「檀小兔,别对我这么体贴。」 「我最大的毛病,就是心软。」 「终须别离,何必留情……」 是的,不能爱上他—— 作者有话说:床下君子床上禽兽,目睹男主清白的脑子一点点颜色起来,也快了。 第26章 打野 她若是皇帝,保不准会成为昏君,…… 安澜睡得很是踏实, 一觉醒来,面色也红润了些。 听见屋里动静,樱桃入内服侍。少顷, 林媛媛也来到屋里, 神色略微忐忑。她接过樱桃手中的镶金箔木梳子,"我来吧, 樱桃你去准备汤药。" 见女儿展颜微笑,林媛媛心跳得小鹿似的,欢喜坐到床沿,替女儿梳头:"婉儿, 昨日阿娘让你难堪了,对不住你。" "娘,自家人怎么说这话!" 安澜温柔慰道, "您能留下陪伴,女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我受伤了,脑子也坏了, 对亲娘态度好一些,沈尚书你奈我何?!」 林媛媛水做似的, 动不动就双眸盈泪, 珍珠般滚下来:"阿娘的乖女, 好乖, 越来越乖了。" 林媛媛打心底的欣慰,自从女儿出嫁, 与她亲和许多, 所以她昨日才敢厚着脸皮,死缠硬磨。她总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与女儿在一起, 多处一天是一天。 林媛媛慢慢替安澜梳发,用导引术按摩梳头法,"这个法子是太医所教,很管用,源自黄帝内经,头为诸阳之会,每晨,你让侍女这般栉头理发一百下,能通血脉,散风湿。不过婉儿,我发现你的头发似有变化,虽不比从前乌亮,却要浓密些。" 母亲的爱抚很是舒服,安澜一边阖目享受,一边回道:"是么?每逢换季,我头发一把一把地掉,不敢多梳,生怕自己秃头。" 林媛媛笑出声:"小嘴儿真逗。" 安澜回眸看去,也毫不吝啬地绽放笑颜,露出一排珍珠小牙:"阿娘多笑笑,笑一笑十年少,我希望阿娘长命百岁!" 林媛媛连连点头:"婉儿有此心意,阿娘怎么舍得走呢。" 林媛媛多年体弱多病,精神萎靡,大半是抑郁出来的。普通商女出身,住进深院大宅,大夫人是尚书之女,她一个小妾更是低人一等,虽然锦衣玉食,可活得不开心。 今日,开心极了。 林媛媛为女儿梳完头,替她挽个小盘髻,折了汝窑春瓶里的一朵大红朱槿戴在她头上。樱桃端药过来,林媛媛又抢着喂女儿。 她很喜欢当母亲。 她的婉儿,小时候也很乖。随着成长,孩子接触世俗人情,不再懵懵懂懂,学会衡量利益得失后,她的婉儿开始疏远她。 半辈子过去,她终于等到女儿回心转意。 林媛媛喜极而泣。 好些天下来,她帮这帮那,不仅不觉得累,人反而精神起来。 安澜倒也得了个便宜娘亲,亦是欢喜。岂止,婆婆梅茹也每日过来探望,待她体贴入微。三人一道,其乐融融。 一日午后,林媛媛陪着安澜坐在窗前晒太阳,一边平针绣着莲花纹样的绢帕,粉莲淡雅,配以青绿荷叶,很似其人清丽秀敏。 安澜端详她刺绣,夸道:"阿娘绣得真好,栩栩如生。" 女儿嘴甜,总是夸她,见什么夸什么。林媛媛如沐春风地笑道:"我人老眼花了,婉儿应该比阿娘绣得好,还记得吗,你十二岁那年,官宦家的女娃比试女红,二三十人,你夺得魁首。" 安澜冒汗。她不擅女红,这要是露馅就糟了。 幸好林媛媛一言带过,继续道:"你琴棋书画样样好,绘画尤其出色,你爹爹专门给你请了翰林书画院的王待诏,他夸你颇有天赋,一学就会。从小你就比其他孩子聪明伶俐,凡事用心,你总想成为最好的,就连夫君,你说,你也要寻个最俊最有才华的。这不,你有了檀郎君,梅娘说啊,你们夫妻俩琴瑟和鸣,你与婆婆也相处甚好,阿娘无比欢喜。" 安澜双手支颐,静静聆听。 沈清婉,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无论愿不愿意,她与她的命运早已紧紧相连。 似姐妹,似敌对,也似身与影。 "倘若我有个姐姐,会是什么样?" 安澜随口问道。 然而,林媛媛却像着了魔似的,愣怔半响,一动不动地,浑然不知绣针刺入指尖,鲜血滴落在洁白的帕子上,花瓣被血染红,须臾分外妖娆。 "阿娘,你的手!" 安澜惊觉,赶忙帮她拔出指尖的长针,又去拿药盒里的纱布,替她包扎。 林媛媛良久回神,木楞楞地看着她:"婉儿,有件事,阿娘藏了许久……" 刚启口,她眼角淌落两行清泪,"你曾经,是有个姐姐…… 可她刚出生,便夭折了…… 都是我的错,怀孕期间,郁郁寡欢…… 我可怜的孩子……!" 林媛媛拿着绣帕捂住脸,直哭成泪人。 安澜很是吃惊。 沈府上下皆知,沈清婉是林氏的独女,缘何多出一个夭折儿? "阿娘,我的姐姐,何时的事儿?\" 林媛媛哭得有些神智不清,低喃道:"你姐姐,她,是你爹爹刚中金榜时,她大你,该有四岁吧……" 安澜震惊良久。 蓦然,有个可怕的念头袭来。 沈博文金榜题名,先是迎娶王氏,那会儿倘若他已有女儿,说明…… 沈博文与林媛媛早就珠胎暗结! 沈博文先娶王氏为正妻,大该是依仗岳父,为了仕途腾达。后来又娶林媛媛为妾,想必他念及旧情,没有始乱终弃。 可还是个狗男人! 安澜像似揭开其他人的面具,抽丝剥茧地探寻真相,更可怕的念头袭来—— 大四岁?她比沈清婉正好年长四年岁,外貌如出一辙。 可林氏长女夭折了。 巧合罢了! 安澜止住奇思怪念,对着林媛媛温柔哄道:"过去的都过去了,阿娘莫再伤心,婉儿在呀,会乖乖陪着阿娘。" 林媛媛终于停止哭泣,安澜招人扶她回屋歇息。 良久,安澜沉不下心来,坐立难安。好些天没有迈出屋门,她穿戴整齐,走去庭院透透气。 抄手游廊繁花锦绣,传来一阵针银铃般的笑声。几名侍女坐在廊里嗑瓜子,樱桃与甜橙也在。 "张首领最俊了,个头也最高。" "是喏是喏,他肩很宽,感觉一下能抱住两人儿。" "李侍卫,王侍卫也挺好。" "不过他们都没咱们的郎君长得俊。" "檀郎君是天上月,只有夫人摸得着!" "那些禁卫哥哥我们可否摸得着?" "摸哪里?" "哈哈哈,好不要脸的小色胚!" 侍女们春心荡漾,泼辣地讨论那些魁梧阳刚的御前侍卫。 原来天底下好色的女子不在少数。 找到归属感,安澜的心情顿时好起来。 成日一心扑在檀昭身上,日久生情可不好了。 她要出去打个野。 那帮禁军来了许多天,作为家主,她还未曾犒劳他们。安澜走去庖厨,孙嬷嬷与厨娘们正在打盹儿,惊见夫人来了,噌地直起身。安澜示意她们莫慌,询问禁卫们的饮食状况,还算顺当。 "今儿天热,做些冰雪冷饮给禁卫大人们。" 安澜吩咐道。 府外五人守候,另五位跟随檀昭车驾,还未归来。 侍女们抢着接任务,各自端个银盘,有黄团元子、水木瓜、水晶皂儿、雪泡梅花酒。五位小姑娘柳腰轻摆,莲步款款。 安澜走在最前头,领着这帮小色胚子,大有花楼妈妈的风采。 正值七月下旬,守门的禁卫热得犯困,抱臂倚在墙边,望见一位白衣仙女忽如天降,缓缓靠近。 "各位大人歇会儿,吃些冰雪凉水。" 安澜手执团扇,莞尔掩唇。随即自我引见,并道,"我官人公务忙,我呢,病痛未消,因而有失款待,还请诸位勿怪。" 禁卫们早听闻檀夫人花容月貌,恨不能亲眼目睹,今日总算见到了! 比想象中的还要美。 她净衣素面,清美脱俗若姑射仙子,若是打扮得珠光宝气些,不晓得会有多惊艳。 大男儿们分外激动,一口一声地尊称她檀夫人。 安澜镇定微笑,眼珠子骨碌碌地扫了一圈,这些殿前司禁卫身穿皂色窄袖短袍,外罩轻甲,肩负弓弩,腰悬佩刀。 果真各个精壮威武! 胸膛宽阔,应该都有腹肌吧。 呵呵,她若是皇帝,保不准会成为昏君,后宫佳男三千,日日穿花蛱蝶。安澜饱了眼福,心情愉悦:"樱桃,你盘子里的锦袋,分给各位大人。" "遵命。" 樱桃抿着小嘴,挨个儿给兵哥哥们送去锦囊。 首领张勤最先收到,打开一看,旋即慌神:"檀夫人,这怎么使得!" 好多银子,差不多是他们的月俸。 安澜盈盈一笑,仪态端雅地说道:"你们莫要客气,我们府邸清简,膳食节俭,委屈你们了,这些仅是我替官人向众位聊表心意。近来,幸得你们守卫,我才能睡得踏实些,精神也好许多。你们都晓得的,我家官人不擅人情,还望众位往后对他多多照应,妾身谢过了。" 安澜优雅福身,也算是给檀昭打点人情。 檀昭是个死脑筋,身为御史中丞,四品官正俸每月五六万文,除此还有禄粟、衣赐、职钱、茶汤钱等各式添支,原本挺阔绰,府邸又是皇帝所赐,在寸土如金的汴京可谓难得。可檀昭觉得无功不受禄,偏要偿还府邸价值的一半钱,因而月俸的一半需还出去,檀府的花销便要抠抠搜搜。 安澜赠送银两之事,徐管事也晓得,深觉夫人很通人情。自从夫人入门,徐管事将财务大权转由她管,起初徐管事寝食难安,就怕沈府千金花钱大手大脚惯了,却没想到,夫人挺能精打细算,譬如此番酬谢禁卫们的银两,夫人是从衣料那处挪出来的。 檀夫人通情达理,温婉体恤,禁卫们欢喜收下,连声道谢。 张勤恭敬一拜:"檀夫人请放心,檀大人清正廉洁,众人皆知,小的们很是钦佩!" 说曹操,曹操到。 檀昭施施然地下车,一眼望见妻子正与禁卫们谈笑风生,蓦然一惊,旋即加紧步伐—— 作者有话说:打野?小心您家那只兔子撒野。 第27章 醋精 他哪是醋坛子,简直是醋精。…… 檀昭疾步走近, 安澜见他来了,恭敬迎候:"官人回来了。" 给足了他面子。 檀昭上下打量,目光在她胸前停留几息, 脸色暗沉, 表面依旧温文尔雅:"夫人怎么出来了,身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 有劳官人忧心。" 安澜察觉他眸光中的不悦,佯装不知,吩咐侍女们将冰雪凉水,以及余下锦囊送给刚来的禁卫们。做完这些, 安澜莞尔告辞:"搅扰各位了,妾身先回屋。" 檀昭微微颌首,目送她离去。 旁观的禁军歆羡不已, 果真是大家风范,夫妇相敬如宾,伉俪情深。 夜间, 旁人眼中的伉俪却闹起别扭来。 "我布施钱财,讨禁卫们欢心, 做这些不都是为了你?我晓得分寸, 反复强调你清廉高洁, 难不成, 因为这点小事,你担心我毁了你的清誉?" 夸奖没有, 反倒吃了那人一顿责备, 让她别再出门,安澜咽不下这口气。 檀昭今夜喝了些酒,面色泛红, 沉闷一会儿,担心妻子病痛未愈,好声解释道:"方才,我与张统领他们一同用膳,席间说的尽是你,他们夸你知情达理、温婉高雅,一箩筐的好话。" 檀昭偷么瞄了一眼妻子,"我不是说你做错什么,只是。" "只是什么?" 安澜气鼓鼓地看着他,前胸一伏一伏的。 月白褙子间,抹胸高高隆起,一双半圆凝脂从上沿呼之欲出,诱人探索山谷里究竟藏着何等风景。 檀昭的脑海里掠过其他男子垂涎欲滴的神色,适才偶然听见他们酒后胡言,什么该细的细,该肉的肉,哪里见过如此完美的身子,檀大人真是好艳福,夜夜娇妻在怀。 檀昭蹙起双眉,脸色阴郁。 安澜见他冷着俊脸不答话,越发窝火。 「为你受伤,为你着想,凡事处处依着你!」 「檀冰坨你到底要怎样!」 冷战是吧? 安澜嗤了一声,转身,宽衣解带,上床就寝。 有一回她在任务里装扮哑巴,足足装了两个月,看谁憋死谁。 半晌后,檀昭挨近身:"今日,药换了么?" 安澜:…… 蓦然有些伤怀。 她从来没对哪个男人这般好过,从成亲开始一直忍气吞声,一心一意讨他欢心,孝敬阿婆,到如今绞尽脑汁为他设想,打点人情,除了替嫁任务,也因为敬他是个为民请命的清官廉吏。 可是。 眼眶里泪水打转,安澜第一次觉得很委屈。 明明她是个很能自洽的人。 她也清楚,婚后日常皆是演戏,可是,或许,自己做得过多了,远远超出一个假夫人的本分。 檀昭见她不答话,俯身看来,瞥见她湿红的眼睛,蓦然一惊。 "娘子哭了?" 檀昭的手指触在她肩上,不知如何安慰。 安澜装哑巴。 檀昭嘴唇嚅嗫几番,道不出一句安慰话来。往常他在朝堂每日引经据典,雄辩高谈,舌战群儒,此刻像似锯了嘴的葫芦。 他只好,动手。 缓缓搂了那具温香软玉,小心翼翼地抱入自己怀里。 安澜扭身挣脱,继续不搭理。 为了避开她的肩伤,檀昭换个姿势,躺下来,从背后抱住她。 安澜:…… 挪着身子往墙移去。 少顷,无路可逃。 那人滚烫的身子抵在她后面,大手环住她的腰,热息吹在她颈畔,痒痒的很难受。 "放开我。" 安澜终于启口。 檀昭缓下心来,但手没有松开:"不生气了?" 安澜泄出积压的怒意:"放手,你这衣冠禽兽的登徒子!" 骂完,心里爽了下。 檀昭略微惊讶,自从他踏入仕途,遭到的骂词不计其数,这句倒是第一回听见。继而意识到,方才心慌意乱之下,自己整个身子紧贴在妻子背后,几乎毫无间隙。 夜夜娇妻在怀。 那句话又窜入他脑海里。 可艳福,至今他还未享着。 世人皆道那颠鸾倒凤之事销魂入骨,他曾经不屑一顾,深以为此乃凡俗之念,彼时正一寸寸地蚕噬着他的肉身,搅乱他心中的明镜台—— 照见的,哪里还是那个端方君子。他极想脱去那身规整的衣冠,像个禽兽般赤.裸.裸地,与同样赤.裸.裸的她紧紧相拥…… 这个龌龊的念头,竟带来异样的愉悦,随着浑身的热流充斥于身,他丝毫舍不得松开手,就这么肌肤相依,再多一会儿。不够,远远不够。他身子抵在她后面,头枕往她的颈窝里,轻轻吻着。 酒后微醺,忽然间,真心话便从他嘴里流露出来:"娘子的好,我只想自个儿瞧着,藏着…… 想将你所有华彩锁入匣中,不教他人窥去。" 安澜恍悟,这人适才又吃醋了。 他哪是醋坛子,简直是醋精! 原来,这人动情时竟是这般模样…… 安澜忽然有些害怕,诱着诱着,真将人诱进来了,竟不晓得如何应对。 "疼,官人挨着我肩伤了。" 安澜拿病痛作挡箭牌。 果然,那股搅得她浑身战栗的亲吻倏然停顿。 檀昭讪然松手,往后挪去,一点点收敛滚烫的身心,沉重的呼吸逐渐缓和。 静默良久,见妻子依旧背对着,檀昭主动问道:"娘子在想什么?" 安澜平常气来得快、消得快,彼时依旧有些气:"我想出去走走,整日待在府里,十来天了,闷得慌。" "不行,刺客还未抓住,出门危险。" 檀昭立马否决。 安澜思及正事,转过身来,面上尤显几分怨意:"官府查得如何了?凶手什么身份,背后有没有主谋?逃跑的同伙抓着了么?" 前几日她就旁敲侧击地打听了,已知死者曾是殿前司的侍卫,因为犯法被逐,手臂有黥刺。 这般问话不像涉世未深的闺秀。 檀昭惊疑片刻,不动声色。事实上,他也颇为烦恼,朝堂机构复杂,制度森严,各司其职,大理寺还在调查中,进展缓慢,他焦急也无济于事。他只能管好他的御史台,半月来,行事高效,已经弹劾济州知州,以及当地好几个贪官污吏,那些人枉法取私,欺压百姓,从而引发地方民乱。 檀昭轻叹一声,诉道:"我巴不得亲自去欲城调查,说服官家尽快清理欲城,官家早有此意,目前只缺一个契机。" "你不能去! 欲城极其危险!" 安澜脱口阻止。 檀昭投来疑惑的目光:"娘子怎知这些事儿?" 安澜说漏了嘴,镇定少顷,软声解释道:"官人想想,倘若你亲自出面,那些恶人更会记恨你,或许还会找上门来,到时候,不单单我,府里上下,还有阿婆都可能有危险。这事儿,必须暗中调查,明面上,也由官府出头为好。最好调查死者刺客先前的行踪,然后抓住那个逃跑的刺客,审讯逼供。" 逻辑清晰,判断得当。 檀昭又是一惊,妻子的见解与他不谋而合。 他凝眸打量枕边人,渐渐地,唇角挽出一缕温柔笑意:"娘子。" 安澜垂眸,忸怩片刻,"嗯"了一声。 平常乖巧温顺的人儿,怄气时噘着小嘴,睫羽扑簌簌地扇着,可爱得紧。檀昭暗笑,捧住她的脸:"不生气了?" 安澜的下巴搁在他掌心里,咕哝道:"官人放我出去玩一日,我就不气了。" "你身子还未康复。" 檀昭心切切。 安澜"哼"的转身,再次背向他:"你当真要将我藏着掖着么?我肩伤差不多好了,闷出毛病才是真的。" 执拗不过,檀昭妥协:"那好,但让禁军跟着去,保护你。" 安澜转过身来,撅着小嘴讨价还价:"不过是逛逛街,或去园林游玩下,小飞少侠陪着我便是,他可厉害了。禁军跟着反倒招人耳目。" 她心里另有打算,近来顾飞已经查到不少线索,比官府办事灵通多了。 看着娇俏楚楚的妻子,檀昭心软,让步:"好,不过,傍晚你必须回家。". 后日,马车来到京城西郊的金明池。 安澜吩咐车夫在此等候。她下车漫游,金明池乃皇家苑囿,风景秀丽,水上亭台楼榭,池大若湖,可通战船。琼林苑就在附近,每届金榜揭晓,东华门唱名后,官家就在那里设"琼林宴",款待新科进士们。当年,长公主瑞安就是在琼林宴上,相中檀昭,丢帕传情,哪知情郎对她避之唯恐不及。 怎么又想到那个大醋精! 安澜使劲摇了摇头,将他从脑海里驱除。 少顷,她与顾飞转到一条小道,飞速登上另一辆马车。 顾飞眯眼笑着,从布袋里掏出一只油纸包的鸡腿:"喏,我替姐姐偷藏的。" 呜呜呜,没有白疼这孩子! 安澜欣喜接过,顾不得矜持,很快将鸡腿风卷残云般的吞入肚中。"等会儿干架有力气了!" 安澜摸摸肚子。 "现在我们换身装束,化个妆。" 安澜清净双手,接过顾飞准备好的包裹,开始脱衣服,撩开褙子时,她顿住手,朝顾飞命道,"转头,闭眼。" 安澜利索地穿上一套男式浅绿大袖襕袍,系一条绣金带,悬上羊脂佩玉。今晨她裹了胸,否则顶着两团膨鼓鼓的软绵扮不成男子。接着,她除去繁琐的珠钗首饰,墨发一甩,手挽青丝快速盘髻,并固上缀玛瑙的青玉梁冠。面妆也很要紧,特别是眉眼与唇形,要淡化女子的娇柔,画出男子的阳刚之气。 半炷香的功夫,顾飞打了个盹儿,再睁眼时,面前坐了一位气度矜贵,略含风流神态的年轻公子。 顾飞哇了一声:"姐姐好厉害,完全瞧不出是个女的!" 安澜挑眉,斜唇笑道:"本公子久闻西都极乐的大名,今日来访,贵酒楼可有新鲜货?" 顾飞愣怔片刻,肃然起敬:"连声音也像男的,还有神情,端端纨绔子弟! 不愧是我们的二阁主,影子大人!" 安澜正色,凑近说道:"小飞,此番出行,我们必须抓住那个逃犯。你也乔装打扮下,随我入内。后方的事情安排了么?" "放心,办妥了。" 顾飞郑重点头,重申道,"石老仙说,七夕之前,铺子里来了名男子,要的就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认出了画像中人,那个张山! 我找了几个兄弟,四处打探,得知此人与同伙常去西都极乐消遣,还有地下角斗场。其中有个同伙姓吴,如你所言,驼峰鼻,三角眼,左眼角有一道疤痕,脖子有伤。" 安澜点头,七夕之夜,那个被她踹入河里的刺客,眼角有疤,脖子受她劈了一掌,十有八九就是他。 至于西都极乐,乃欲城诸多酒楼之一,西区最大,里面也经营青楼与赌场,客人多是十恶不赦的人间败类,寻欢作乐时,最喜虐.凌少女少男,常有人命发生。因为是法外之地,京城的官吏难以管束。 穷人家的孩子,更是无人在意。 思及这些,安澜义愤填膺,曾经她就极其厌恶那些魔鬼云集的地方。 "那几位失踪少女,开封府慢吞吞的还未找到人,今儿我们顺道把这事也办了。" 顾飞点头:"我去打探时,听闻那里的老鸨说有新鲜货,指的就是那些女孩儿?入到那种狼窝虎穴,她们得受多少苦啊,太可怜了……" 少年蹙眉,不敢想象。 安澜双眸闪出锐利的锋芒,咬牙切齿。 "西都极乐,我呸,老娘早想踹它个稀巴烂!"—— 作者有话说:济州有梁山。不过此文不涉及梁山泊英雄…… 安小猪: 醋精! 你个大醋精! 檀小兔: 为夫不甜吗? 安小猪: 又甜又醋,糖醋兔子精! 第28章 虎穴 公子清俊,还是一只行走的金元宝…… 当初她来京时, 将近及笄之年,水灵灵的,性子尚且单纯直爽, 还持着蜀地口音, 一看就个好骗的外乡人,便被歹徒盯上。歹人在客栈里将她迷晕后, 欲将她卖去青楼,说不定就是西都极乐之类。所幸安澜身怀武艺,将那些人打得头破血流,却也引来麻烦, 这才跟随肖五郎入到极愿阁,一边求存,一边利用暗探的人脉寻找逍遥哥哥, 可终究无果。 安澜走下马车,拂了拂衣袍。 眼前,西都极乐三层高, 外置竹木搭建的欢门彩楼,装饰得锦绣交辉, 三座楼宇交叠相向, 其间飞桥栏槛, 奢美堪比京城正店之首, 樊楼。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大约仅有门前那对石狮子是干净的。 安澜斜唇轻抿, 眸间淬着不屑的冷意。 "公子,您的扇子。" 顾飞扮成小厮模样,递来一把绘有水墨云烟的文士扇子。 安澜接过, 施施然地摇扇,一派风流贵气。 纨绔嘛,少不了装模做样,摆些情调。 更重要的是,五官尚能用妆容装扮,但女人的手终究不似男人的大、且指骨分明,执把扇子正好掩饰下。 她将才举扇移步,边上窜出一位乞儿,拦住他们苦苦哀求道:"公子行行好! 小的阿娘病了,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求公子大发慈悲施舍些吧!" 顾飞一把推开那乞儿:"去去去,灰头土脸的穷东西,好晦气! 小心弄脏我家公子!" 俩人推搡着后退几步,顾飞很快赶走那人,拍了拍衣裳,回身行来。 "公子,咱们赶紧。" 顾飞眨了眨眼,安澜即刻意会,颌首微笑。 适才那位乞儿是他们的内线,蹲在酒楼旁边观察来往客人,他们要找的吴姓刺客正巧在里头! 安澜徐徐迈步,腰间佩玉很有节奏地玎珰作响。 从容不迫地走向虎穴。 酒楼前立着四个侍卫,身材极为高大魁梧,锦袍轻甲,手执兵器,像似皇宫里站在大殿四角的"镇殿大将军",威风凛凛。他们可非酒楼的摆设品,这几人力大无穷,皆能倒拔杨柳。 来客一看非富即贵,镇楼侍卫们恭敬躬身。 "公子里边请——" "方才我们正想赶走乞儿,让公子受惊了!" 侯在欢门彩楼里的五名猱儿也即刻围来,见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姑娘们倦意的脸上顿然笑成花,殷勤相迎。 安澜由着她们左拥右抱,其中一人香味比较特别,安澜挽唇浅笑:"小娘子的香味好别致,似素馨清甜,亦有海南沉香的醇味。" 女子们扭起水蛇腰,盈盈笑道:"公子好识货,难道是做香料生意的?" 安澜将她们挨个儿打量一眼,做到雨露均沾,微笑颌首:"我在番禺,有些茉莉与素馨花田,也经营海南沉香,因而识得。" "公子好厉害,一表人才,非富即贵。如今京城香道盛行,源自外番的香料也不少,您出海吗?" 花楼的猱儿皆是察言观色,识人阶层的高手,擅于顺着男子的虚荣心,打探情况,尤其家底殷实程度。 吹。 在趋时附势的人群之前,一定要吹,但需带着技巧炫耀,而非粗鄙地拍拍胸脯,老子黄金万万两,东南第一富。 安澜折扇轻摇,神色谦逊地笑了笑:"我哪是什么大富大贵,刚随家父出海两三年,贩易香料珍货,好不容易上岸了,来京送货,顺道游玩一些时日。" 猱儿中最机灵的那位挽住她的手臂:"公子真出海了啊! 去过哪些外邦地儿?买些什么好东西?" 安澜为那猱儿扇扇风,风流之姿尽显,一边缓缓说道:"我呢,去过大食、占城、阇婆等地,大食国有乳香、龙涎香; 占城的沉水、犀角很是稀贵; 三佛齐的檀香、龙脑、胡椒常用于进贡,当然也有许多稍微普通的香料。话说,京城大半香铺子,皆有我们的货。" 大周风行茶道、香道,前者早已遍及举国上下,近十年来,香道也从达官贵族、文人雅士逐渐蔓延至民间。香料生意获利丰厚,不少商贾跻登巨富行列,安澜便借此身份。花楼的姑娘们皆要习练茶道、香道,颇有见识,安澜那番话,她们一听就明白了分量,皆是皇宫进贡之物。 公子清俊,还是一只行走的金元宝! 美人们两眼放光,争先恐后地黏上去。 "海上风浪滔天,公子若有个万一,天哪,奴家想想就心疼死了!\" "公子吉人天相,只是海运生活千辛万苦,公子受累了喏。\" 一位美人娇软地倚上安澜,摸了摸她束得硬邦邦的前胸。 这般俊俏的男子,若是出海死了多可惜。 死之前,姐妹们最好享用下。 她们平时受够了那些满脸横肉的野蛮男人,或者肥头大耳的老年商贾,难得来个这么一位青葱白净的美男子,怎么舍得放手。 这人摸一下,那人也摸一下。 安澜:…… 很想念一句阿弥陀佛,贫僧乃东土大唐的唐三藏,请姑娘们手下留情。 顾飞惊愣楞地站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情骂俏,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他年小青涩,哪里见过这等香艳的场面,回神后,干咳几声:"公子……" 音调颤悠悠的,好像女人的手摸在了他身上。 蓦然他一个激灵,旋即朝安澜飞了个眼色。 三位大汉从他们身旁经过,显然刚刚吃饱喝足。其中一位,双眉浓短,驼峰鼻,三角眼,左眼角有疤,脖颈系了一条褐巾,他边走边扯了扯布巾,脖间露出一小段红印。 就是他! 安澜用眼神示意顾飞。 顾飞机灵问道:"公子,您想先用膳,还是?" 安澜从腰间的佩囊里掏出一把碎银,两张交子递给顾飞:"你先去他处转转,一个时辰后,等我回来。" 正中猱儿下怀。 "公子,一个时辰哪够啊,我陪公子吧!" "公子选我,我最懂伺候了。" 安澜又被那群蜘蛛精圈住,顾飞看得头皮发麻,连忙接过银两:"公子自个儿保重,玩得快活。" 他满脸通红,噔噔蹬地溜了,赶去赌场寻那吴姓逃犯。 兵分两路,安澜继续自己的任务。 彼时西都极乐的桑妈妈走来,与姑娘们交头接耳一番,旋即眉开眼笑地将安澜拉到一旁,自个儿贴了上来。 "小公子,那些个猱儿呀,仅是我这儿的普通货色。" 桑妈妈端详安澜,浓妆艳抹的脸上绽开笑容,"我识人无数,一见即知,您清俊儒雅,必非等闲之客,敢问公子想作甚么?要吃喝,还是玩钱?或者,您想要温香软玉,春宵一刻?" 说话间,桑妈妈的手也搭了上来。 "我想找,您说的后一种……" 安澜唇角轻扬,媚眼如丝。 "哦,我猜着了。" 桑妈妈妩媚笑道,"不知公子喜欢哪类的?我们这儿应有尽有,吃得可好了。" 她搔首弄姿,极尽风情,却也渗透出满满的腌臜感。 安澜移开眸光,佯装羞情,细声说道:"欲城这儿,我极少涉足,此番来京,想着多少见识下,听闻,您这儿常有新鲜货?" "包新鲜!" 桑妈妈点头,"还未开过苞的,公子喜欢哪个年龄,刚及笄的?" 安澜摇了摇扇子,半掩着脸,悄悄问道:"有没有更新鲜的?劳烦您都叫出来,我想挑一个最合眼缘的,钱不是问题。" 桑妈妈略微一惊,须臾点头媚笑:"有有,原来公子喜欢这一款。" 桑妈妈边说边打量,这人长得干净清秀,终究也是个背德之人,寻求刺激,怪不得要来她们欲城的青楼。 踏入这处的能有什么好人。 "妈妈,不好了! 有位客人玩黄鳝,哎呦,将人给卡得直哀嚎呢!" 跑来个侍从,仓惶禀报。 桑妈妈旋即变脸:"整日这一出那一出的! 去,赶紧叫人处理了!" "要不要请医师?" 侍从悄声耳语。 桑妈妈翻了个白眼,撇撇嘴道:"她若是自愿的,不干咱们的事。" 这里的性命毫不值钱,本就是险中求财,时刻都会上演无情的现实,其他猱儿像似泄了气的皮球,彼时面容哀忧,只求自保。 少顷,桑妈妈亲自领着安澜去到三楼,最好的一间酒阁子。 里面桌椅,茶具酒器齐全,墙上悬挂书画,还有一张古琴,摆设颇为雅致。屏风后头,竟有一张描金雕花的拔步床,红色流苏帷帐,边上案几摆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玩意儿。 其中有个像男人的那啥,好恶心。 安澜瞥见,胃里翻搅,面上强抑神色。 "公子请稍等,过会儿人就来了,皆是十二三岁的,新鲜水灵着呢! 公子自个儿挑,怎么玩都行,只是,价钱不太一样。" 桑妈妈露出狡黠之意,暗中使了个眼色。 安澜心领神会,拿出一锭金子塞入桑妈妈的手里:"好说,好说,等事儿完了,您再结账。" "那好,我先留公子清净会儿,用些酒水。" 桑妈妈笑眯眯地指着桌上的一只小瓶子,"这个呀,有助于调情,万一您需要,尽管使着。" 话罢,桑妈妈转身出了酒阁子。 安澜拿过瓶子,打开闻了闻。 春药…… 她蹙眉放下,心里计算时间。 那个刺客逃犯正在一楼的赌场,听闻他每回行赌后,无论输赢,都会招猱儿泻火。 时间紧迫。 一盏茶的功夫,六位少女在嬷嬷的迎领之下,进入酒阁子。 "公子,您要的姑娘们都来了,皆是新到的,将才调教好,您先看看。" 安澜起身走近,手摇扇子,对着少女们仔细端详。 她们大约豆蔻年华,皆显幼态,脸蛋极为水嫩,瘦小的身子用上好绫罗包裹着,前胸平坦,像似淋了雨的鹌鹑微微颤抖着。 显然她们怕极了,却不敢低头,由着客人打量,一双双眼睛充满恐惧。 安澜一个个看去。蓦然。 魏婵娟?! 安澜心下一凛,捺住激动的情绪,用扇子挑起这位少女的下颌:"姑娘怎么称呼?芳龄是?" 少女惊得双腿发软,瞳孔遽缩:"奴家,奴家叫仲春,十三岁。" 安澜捏住她的脸,细细瞧看。顾飞偷来的开封府寻人画像里,小姑娘左唇角有一粒痣,这位虽然画眉抹脂了,然根据她的经验,五官骨相像似,亦是豆蔻年华,唯独,怎么缺了痣? 安澜用手轻轻抚过少女的唇,于左侧摸到一粒凸起的小肉粒。 是她! 找到了! 安澜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佯装赏玩其他少女,捏到最左边那位的脸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叫什么名?芳龄何许?" 孩子泪如泉涌,唇瓣嚅嗫两下,未能出声。 旁观的嬷嬷看得心急,抬手扇了那少女一巴掌:"敢在贵人面前哭哭啼啼的,赶紧滚出去!" 嬷嬷朝安澜卑躬屈膝,再三道歉。 安澜挥挥扇子,斜唇一笑:"无妨,小孩子别为难她了,我选这位,仲春姑娘。" 她拿扇子点向仲春,随即塞些银两给嬷嬷,很快将人打发走了。 安澜带着少女来到床前,少女瞧见那些古怪玩意儿,身子愈加发软,跪在地上,呜咽起来。 "婵娟?" 安澜凑近她耳畔。 少女震惊抬眸:"公子……?" 安澜示意她小声:"你是魏婵娟?" 少女紧紧咬唇,一个劲儿地点头。 安澜抚了抚少女颤如落叶的后背:"别怕,我是来救你的,你爹娘一直在找你。" "爹爹,娘亲……" 仲春愣怔稍许,泪流满面,哽咽道,"公子一定要救我! 还有其他人! 方才,方才那位不会说话的姐姐,是被他们毒哑的! 还有一人,那人不从,前日自己一头撞死了…… 公子救救我们,我想回家,我想阿爹阿娘!"—— 作者有话说:大食对应现今的阿拉伯区域、占城对应越南区域、阇婆对于印度尼西亚区域,三佛齐对应苏门答腊岛,及马来半岛区域。 第29章 大闹 终于砸了个稀巴烂 豆蔻年华的少女被逼良为娼, 被毒哑,被逼着寻死…… 安澜早就晓得这些地方云集妖魔鬼怪,可她势单力薄, 只能无奈观望, 如今,因为檀昭的出现, 她窥见一缕希望,定要赌一把! 安澜扶起少女,让她坐到床上:"等会儿,你务必按我说的做, 不要露出破绽。" 魏婵娟点头:"我都听公子的。" 泪水洗去铅华,唇边的小痣流露出来。 时间急迫,安澜连忙打听信息, 不一会儿,阁子外头有人喊道:"公子,老奴晓得不好打搅公子, 可是,出了些事儿, 公子能否出来下?" 就是现在。 "抱歉了, 你忍忍, 只一会儿。" 安澜搂着少女的腰将人放倒在床, 扯开她的衣裳,感觉不够用力, 将罗裙撕成几片, 绑住她的手,旋即解开自己的长袍,伏在她身上。 少女信任托付, 却也惊羞不堪,双目闭得紧紧的,泪水趟过脸颊。 身后出现脚步声。 安澜立即将头抵在少女平坦的胸前,带着沉重的呼吸说道:"妹妹想要怎样,告诉哥哥,让哥哥来疼你……" "公子,公子……" 身后嬷嬷轻声唤道。 安澜喝道:"滚! 胆敢坏了本公子的兴致!" 在旁人瞩目下,安澜饰演的纨绔哥儿愈发上头,竟在嬷嬷眼前对着少女又搂又抱,发出难以抑制的喘息声。 嬷嬷蹙眉,来这儿的男人真没一个好鸟。 "还没滚! 究竟何事?!" 安澜回头瞠目,白净的脸蛋染上一层嫣红,双眸尾端亦如抹了胭脂,诱惑魅人,像是一位绝美的恶魔。 嬷嬷吃了一惊,低声下气地说道:"奴家该死,奴家扫了公子的兴,公子且出来一会儿,您的小厮,在赌坊与人打起来了。" "蠢货!" 安澜怒骂,起身恶狠狠地剜了嬷嬷一眼,一边穿正衣袍,一边没好气地问道,"他们缘何打起来?" "老奴不清楚,公子先过去看看吧。" 嬷嬷瞥了眼床上的少女,青丝凌乱,衣裳被撕得七零八落,双手还被捆了起来。"过后您再回来,这人,留着给公子享用。" 安澜斜唇冷哼:"算你机灵,别怠慢她了。" 她回眸,少女双目盈泪,也正看向她。安澜悄么眨了眨眼,转身随嬷嬷走出酒阁子。 一路步履如飞,少顷她赶到酒楼的赌坊。 赌坊花样极多,关扑、掷骰、斗蟋蟀斗鸡、双陆与打马棋类,叶子戏等。这类民间赌坊多藏于酒肆茶馆,与黑市勾结,部分用来洗钱,或放贷,因为赌博而家破人亡的事情屡见不鲜。赌徒皆是越赌越输,越输越赌,从钱财到房契,乃至压上妻妾子女,最终失去身家性命。 坊内,令人作呕的汗湿臭味扑面而来,噼里啪啦,一群人乱成一团,正打得不可开交。 安澜抬袖捂鼻。 嬷嬷瞠目结舌,适才不过俩人打架,怎的,现下变成了群殴?! 一只公鸡喔喔喔地叫着飞来,嬷嬷伸手去抓,没抓住,反而被鸡拉了一坨屎。 "晦气! 真晦气!" 嬷嬷伸着染满粪便的双手,惊慌失措。 边上的桑妈妈更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外面那四大镇楼将军不知被谁人暗伤了,口吐白沫,不中用了。楼里三五十位侍卫也不顶用,部分赌徒乘机作乱,哪有什么王法,本就是无法之地! 呜哇—— 赌坊的混战很快打到楼里其他地方,眼见瓷器、香炉、玉屏、桌椅等贵重之物被摔得丁零当啷,稀里哗啦。 桑妈妈"啊"地大叫一声,翻着白眼,晕厥过去。 终于砸了个稀巴烂! 真解气! 安澜顺手抄起一只装花的紫釉钧窑瓷盆,挤入混战区,"哐——" 朝一猛汉头上砸去。男人脑袋开满鲜花,眼冒金星地转了两个圈,咚地跌倒。 顾飞见她援手,嘻哈一笑:"成了。" 安澜使了个眼色:"撤。" 一切按计划行事。适才,顾飞去到赌坊,坐在吴姓刺客那桌,故意与他对赌,惹他发怒,俩人骂骂咧咧一闹腾,旁边赌徒也趁机起哄作乱。 今日极愿阁的兄弟来了好几位,乔装打扮混在人群中,已将吴发制住,趁混乱之际,悄悄将人带离了。 安澜叫上顾飞几人,往楼道暗处走,寻见战战兢兢地躲在那儿的少女们。 "做的好。\" 安澜摸了摸小婵娟的头。 适才魏婵娟鼓足勇气,按照安澜的吩咐,带着其他少女出逃,躲在楼道里等候。"公子,谢谢。" 小婵娟泪眼朦胧,再也撑不住身,晕倒在安澜怀里。 安澜抱起婵娟,由顾飞他们开道,带着少女们快速逃离. 载着少女们的马车驶往西水门,入城后会去到开封府。 安澜跳上另一辆马车,顾老六正在里面等候。 "顾叔,多谢相助。" 顾老六打量她的男子装束:"小飞都告诉我了,你伤势无碍吧?" 安澜点点头:"皮外小伤,我休养这些天,整日躺着闲着,已经好了。遇刺那夜,幸亏小飞暗中跟随,出手援救。" 顾老六显露一脸孺子不可教的神情:"那孩子本事不咋样,却好斗,不知死活,没给你添麻烦吧?" 安澜护道:"顾叔别这么说,小飞年纪轻轻,武功甚好,人也聪颖机灵。这次幸亏他帮忙,抓到了刺客。" 安澜顿了顿,问道,"阁主知道此事么?希望我没给极愿阁带去麻烦,官府或许会借此事,清查欲城,你们最好避一避。" 她必须提醒下。 顾老六神色端肃:"阁主早有打算,你放心,没有他的同意,我们也不敢插手。阁主很关心你。" "他现在哪里,一切安好?" 有件事情良久萦绕于心,安澜必须问问。 顾老六目光闪烁,别开头,撩帘看向窗外。 天已暗,过不久就到金明池了。 "阁主那人,你又不是不晓得,深谋远虑,万分慎重,不会有事的。" 安澜从顾叔的语气里听出一丝隐忧。顾老六与阁主的关系最为亲密,虽是上下级,有时也像父亲与孩子。 "顾叔,我好像遇见阁主了,在长公主瑞安的宴席上。" 安澜没时间绕弯子。 她瞥见顾老六的神色陡然一变,便知他晓得其中缘由。安澜直话直说:"那日,席间有人提及百里氏,镇北侯百里羿生前有五子,分别取名忠、义、仁、孝,可见将军为人,精忠赤诚,不过第五子的名,叫作逍遥……" "百里逍遥,阁主与百里家族有何关连?" 安澜一直盯着顾老六,想从他神色的变幻里寻出蛛丝马迹。 "百里……" 将将念出这个名字,顾老六的眼角淌下泪水。 安澜追问道:"阁主是不是……" 顾老六连忙止住她:"你千万别再打听这些,知道得越少越好。澜儿,阁主吩咐你的最后一件事,你做好便是。明年你自由了,赶紧离开京城,忘记这一切,好好活着。" 像是一个老父亲对女儿的谆谆叮嘱,透着十分的真挚与关怀。 安澜闻之动容,却也心里难受:"顾叔,多年来,您对我照顾有加,阁主他,也对我有过恩情,你们要做什么事,或许我能助你们一臂之力,我不想你们有危险!" "我们的事情,你不用再管。" 顾老六狠心说道,又嘱咐一句,"切记,明年你就会离开京城,所以,也莫对檀昭投入真情。" 话罢,他不再理会,闭目养神。 马车在中途停下。 顾老六吩咐人将吴刺客送至檀府。 安澜与顾飞跳上另一辆马车,俩人匆忙换衣收拾。 说好傍晚回家。傍晚已过。 糟了糟了,又要被家里那位说教了! 抵达金明池后,安澜脚下生风,顾飞跟上她,跑在前头,提着灯笼照路:"咦,我们的马车是停在那里么?怎么有好多人。" 安澜眯眼远眺,那些人手举火把,其中一位红袍官帽,长身玉立,若松若竹,无论在哪里都是最醒目的那位。 他怎么来了……! 安澜忽地缓下速度,像似脚踩针毡,举步费力。 "姐姐你腿受伤了?!" 顾飞惊道。 笨小孩。安澜瞪了他一眼:"别嚷嚷,这不得演戏么。" 安澜调整神态,兰息轻喘,吃力行走。 檀昭瞧见前方有人,撩袍奔跑而来。他手举灯笼,看清来者时,蓦地松了口气。 "檀郎…… 你怎么来了?" 安澜敛眉垂首,心里七上八下的。 准备接受檀夫子一通谴责。 檀昭默着将她上下端详,只问道:"你的脚,怎么了?" 安澜诧异抬眸,对上那人无比焦灼的眸光。 这人带着禁军赶来寻她,果真担心了。 河畔夜风薰薰,安澜的心湖骤然也被吹起一池涟漪,柔声道:"这儿地方大,风景好,我贪图游玩,迷路了,走了老半天,脚疼…… 让官人担心了。" 话语间她兰指轻抬,拢了拢云鬓。 风情旖旎,玉软花柔。 呃,姐姐演得好逼真。 顾飞看得汗毛直竖。 少顷,檀昭牵住安澜的手:"没事就好。" 旁观的顾飞看着害臊,撇开眼,抓了抓头皮:"您俩慢走,我先行一步。" 顾飞噔噔噔地跑了。 被人这么一说,安澜略微惊羞,甩了甩小手:"我独自走吧。" 檀昭却不由分说地牵紧她的手,让她倚着他的臂膀往前走。 禁军就在马车边上等候。安澜忐忑,若让别人瞧见他们手牵手的,有失体统,便再次缩手,却,被那人握得更紧了。 檀昭牵着妻子,好整以暇地从所有人面前经过,将她扶上马车,又在她背后垫了个软枕:"你且闭目养神,我们很快到家。" 安澜心尖一颤,点了点头。 马车从顺天门进入,驰上西大街,一到京城万家灯火,夜色璀璨。 回家。 她忽然思及一事。 —— 曾经她总想离开京城,是因为,在这儿,她从没找到家的归属。 彼时身旁这人,眸底蕴着一盏灯,似要照亮归程,将她裹入家的温暖。 第30章 用刑 玉面阎罗 马车从西大街转弯往南, 很快抵达通济坊。 檀昭扶着安澜下车,碰见留守三名禁卫围着一辆青蓬马车,拔刀守候。 张首领疾步靠近:"檀大人, 适才一陌生男子驾车到檀府, 里面有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说这人是您要找的。车夫还留下一份信, 说要您亲启。" 张勤递上信件,以及一双布帛手套,细心嘱咐道,"大人小心, 只怕万一信纸沾有毒液。那位车夫来路不明,头戴斗笠,故意遮掩面容, 给了信后,他便弃车离去。" 檀昭谢过,接了信, 转身看向安澜:"夫人可先进去歇息。" 安澜摇头:"我陪着官人,就一会儿不打紧。你且看信, 还有车里那人?" 檀昭颌首, 走远几步, 戴上手套慢慢启信。 里面仅四字: 刺客吴发。 吴发?那个七夕刺杀不成, 落水逃跑的刺客?! 檀昭蓦然一惊,忙不迭地打开那辆马车。 车上那位被捆绑的汉子刚苏醒, 口中塞着布条, 只能干瞪眼地呜呜叫唤。檀昭不认得他,他却认得檀昭,又急又怕, 蠕虫似的扭动身子往边上挪。 究竟谁做的这些,出于何等目的?! 檀昭暗惊。 安澜靠近:"车上谁人?" 檀昭向张首领交代几句,继而牵起安澜的手,走往府内。这个举动他做得自然而然,却在其他人眼里不可思议。 安澜也觉得不习惯,轻轻挣脱手,思量如何询问,便在僻静处停住脚步,扯了扯他的衣袖,娇声道:"檀郎,一定是什么大事情?你别瞒着我,你若不说,我害怕,又会寝食难安。" 檀昭不想她介入危险,再三思量,问道:"七夕那夜,有一刺客落水逃跑,娘子可有看清他的面容?" 安澜忙点头:"看清了! 那时明月高照,河畔飘着许多水上浮,亮堂堂的,所以我看得挺清楚。" 她有意解释一番,继续道,"那人眉毛粗短,三角眼,总之贼眉鼠眼的,鼻头宽大,还有,他左眼角有一道疤。" 给的信息足够详细。 "难道,车里是他?!" 安澜佯装惊惧。 檀昭沉思她的描述,与车内那人外貌像似,"你先回屋。有件要事,我需立刻办了。" 檀昭又牵住她的手。 彼时樱桃等人赶来,释然呼道。 "夫人回来了!" "郎君找回夫人了!" 闻见动静,婆婆与母亲彼此搀扶走来,抱紧安澜。 回家。家的感觉。 身体的温暖,心潮的澎湃,安澜蓦地眼眶酸楚:"阿娘,阿婆,让你们着急了。" 阿娘:"宝儿平安回来就好!" 阿婆:"累了吧,快些歇息用膳!" 檀昭看在眼里,微微一笑,向她们辞别。 安澜回眸,晓得檀昭要做甚么,嘱咐道:"官人小心。" 「我能力有限,只能帮到这步。」 「接下来靠你了!」. 檀昭雷厉风行,即刻押着吴氏,去到御史台狱。为了谨慎起见,他吩咐张勤快马加鞭,赶去开封府打听有何消息,很快得知,开封府在傍晚收留了六位失踪少女,她们皆困于欲城西都极乐,被人救出。 好巧。这两件事有否关联? 吴发之事暂不可透露,他要占据先机,亲自,即刻开审。 侍御史任真被连夜招来,作为佐证,还有一位书吏记录供词。 吴发被关在一间密不透风的屋里,双手被铁链悬起,臂膀露出黥刺。 桌上各类骇人的刀锯、钳子、铁锤等刑具,墙面挂着倒钩的鞭子,还有两张不知人皮还是其他什么皮。墙角铜炉燃烧,热辣辣地吐出猩红的地狱业火。 檀昭换了一件白袍,打量各类刑具,似在郑重挑选。 像是索命的白无常。 吴发吓得毛骨悚然,双手用力扯着铁链,高声叫唤:"你,你要干什么! 为何抓我?!" 他本以为躲在欲城,官府不会这么快找来,等雇主付完酬金,远走他乡之前,今日最后一次去酒楼玩个痛快,哪知,一转眼,人被绑在牢狱里! 少顷,檀昭取下鞭子,不紧不慢地走来,唇角牵出一缕阴森笑意。 "吴发,别再装了,七夕刺杀我的,一个是前殿前司侍卫张山,还有一人就是你!" 吴发慌忙狡辩:"我不认得你! 你你是谁,竟敢动用私刑,还有没有王法?!" 檀昭挑起凤目,唇边那抹笑意越发阴狠几近邪魅:\"御史台就是王法! 我早就查清一切,今日派人将你捉拿归案! 说,你们背后谁人指使!" 檀昭故意激将,将猜测当作事实。 话罢,他落下一鞭。 吴发猝不及防,大声哀嚎,完全没料到这人下手如此狠毒。 "你说不说,那夜行刺我,究竟受了谁人指使?!\" 檀昭抬手又是一鞭。 皮开肉绽,鲜血飞溅。 吴发痛苦不堪,脑子里乱糟糟的。 檀昭容不得他思量,步步紧逼道:"我好心提个醒,你老实交代还来得及,我能保你性命,否则,等着你的,唯有,凌——迟——!" 他丢下倒勾鞭,从桌上取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尖刀,比划几下,往吴氏的手臂猛地扎入尖刀,挑下一片血肉。 随着吴发的嚎叫,檀昭扯唇一笑,威慑道:"疼?凌迟可是这个的万万倍,千刀万剐,连续三天三夜,定让你生不如死! 你平生罪恶多端,死后,亦是永世不得超脱!" 檀昭双眸猩红,思及妻子受伤疼痛,险些丧命,心里的恨更是熊熊燃烧,话罢又用刀割了吴氏一片,两片血肉,"还不快说!" 吴发痛得意识不清,努动嘴唇:"大人饶命,我说…… 有人买通我,还有张山,刺杀,未遂,那人还想杀我灭口,被我抓住把柄…… 应是,户部侍郎……" "户部侍郎崔思贤?" 檀昭抬声问道,似乎并不震惊。 吴发虚乏点头,身子疼得一抽一抽的。 做官的都是狗咬狗,他只想保住小命。 檀昭快步行到任真他们面前:"你们都记下了?" "记下了。" 书吏记录吴氏的供词,手都在发抖,写完后,立马拿去让犯人画押,作为"招状"。 任御史亦是紧张,记录审讯大致过程,简化血腥场面。 "檀大人,请您过目。" 任真将审录书递给檀昭,顺道打量他。 这人白衣染血,润玉似的脸庞也有几缕鲜血,眼尾猩红,唇边噙着一缕几近邪魅的笑意,与往常温文儒雅,清冷镇定的神态大不一样,甚为极端的两面性。 任真的脑海里闪过那个称号,玉面阎罗。 审讯从头到尾,任真看得胆颤心惊。他并非第一次目睹檀昭亲自审讯,然而,总会被震惊到,檀大人铁腕狠辣,步步紧逼,有种强大的慑服力,并且确实有效。最厉害的是,檀大人心思慎密,十拿九稳,每番必有佐证与书吏在场,规避别人举报他单独私刑。 "深夜劳烦任御史,抱歉,多谢。" 檀昭读完那份简报,颇为满意,察觉任真惊悚的目光,檀昭抬眸看去,"这事先莫传出去,早朝之际,还要劳烦任御史吩咐下去,请太医过来看看犯人,千万别让他死了。" 任真从檀昭的眸光里捕捉到一丝深意,只是,暂且猜不透他所思所想。 呼,任真暗自吁了一口气,檀大人城府极深,好在他清明廉洁,心系社稷民生,否则争权夺势谁能斗得过他. 卯时五更。 垂拱殿内沸反盈天,开封府寻回失踪少女一事成为重点。 今上对此不太知情,先前御史台好像进谏过,问道:"听说这事与欲城相关,是大理寺破的案?" 负责此事的大理寺少卿陈问走出一步,碍于面子,稍加掩饰道:"回陛下,我们快要查到西城区域,不知被何人抢先一步。我们会配合开封府继续调查,捋清事情来龙去脉。" 部分朝臣也都听闻风声。 "听说有个姑娘叫魏婵娟,说是一位年轻公子救了她们。" "也有人说,那位公子过去玩耍,许是善心突发。" "会不会有何圈套?" "未尝不可能,欲城那儿什么鸟都有。" 众说纷纭,皆对那位神秘少侠十分好奇。 檀昭抓住机会,手执朝笏,上前进谏:"陛下,二三十年来,欲城一直作为法外之地,隐藏诸多胡作非为、穷凶极恶之徒,譬如西都极乐,说是酒楼,还开赌场,角斗场,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残害未及笄的少女,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如今正是时机,请陛下即刻派兵,先对西都极乐进行清剿,擒拿主犯,惩一警百,以示王威,随后清理整个欲城。"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 "陛下不可! 欲城离京城太近,多是亡命之徒,万一激怒他们,怕是会对京城不利。" 枢密使张乾坚决反对。 十五年前,张乾曾是枢密院都承旨,掌管承接、传宣机要密命,深受前枢密使王蒙看重,后来晋升为枢密副使。前年,王蒙卸任枢密使一职,张乾成为枢密院的新长官,常与檀昭政见不合。 檀昭早已深思熟虑,驳道:"京城百姓的安危固然重要,欲城也有两三万百姓,难道他们的命不是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也请陛下维护欲城百姓性命。此外,若让欲城继续恶化,朝廷对此置之不理,迟早有一天引火烧身,危机京城安危。" 有些官员便从经济上劝道:"欲城每年上缴大量税资,倘若清剿,财政上亦是一大损失。" "沈尚书,崔侍郎,你们说是不是?" 沈博文本想传递烫手山芋,转头一看,户部侍郎崔思贤怎么不在?沈博文抹了抹汗,战战兢兢地回道:"欲城每年上缴,大约白银三万两,绢万匹,还有其他物资,臣回户部后,与崔侍郎好好查一查。" 檀昭舌战群臣:"不义之财不可贪,况且,待清理后,朝廷驻兵,驻官,可将欲城正式设县,归开封府管辖,也未曾不可。如此一来,财政、民生、军事皆可发展,当地百姓亦能安居乐业。" 今上早想清理欲城,一直等待时机,眼见朝堂政见不合,迟疑不决。 檀昭抛出杀手锏,向今上禀告抓获吴发之事:"逃犯就藏在西都酒楼,赌博闹架,昨日被人擒获。臣连夜审问,犯人已经招状,背后指使者乃朝廷重臣! 若要深究真相,还请陛下立刻出兵,清剿西都酒楼。" 此言一出,无疑是惊天消息,掀起朝堂巨浪。《 》 30-40 第31章 喜讯 檀昭,我没有看错你! 干得好!…… 欲城事件闹得满城风雨, 沸沸扬扬,京城大街小巷,茶馆酒肆都在激动纷议。安澜不用出门, 便能知悉小道消息。 今上下令, 让禁军前往欲城,封锁西都极乐, 绑了二三十位主犯。开封府一顿审讯拷打,犯人们和盘托出,贩卖人口、逼良为娼、非法赌博与角斗等罪行,官府又揪出其他为非作歹的酒楼青楼人事。 令朝廷意外的是, 欲城百姓挤在道旁,喜迎官军到来,高喝"皇帝万岁—— "。 等待这一天久矣。 开封府也竭力配合, 诸多受困的少女少年得以归家,朝廷允诺,抚恤每户人家, 并给魏婵娟等人授以荣誉,以此避免女子贞洁失损的流言蜚语。 此外, 宫里传出消息, 说檀昭不休不眠, 刚进言一份欲城新治, 洋洋三万字,力谏官家引入一系列改革举措, 好让当地百姓们安居乐业。 安澜的唇角高高跃起。 「檀昭, 我没有看错你! 干得好!」 顾飞摸着下巴琢磨道:"姐姐,看来咱们也算做了一件好事,这叫歪打正着?" 安澜夸道:"暗处, 你的功劳最大,小飞英雄——!" 顾飞咧嘴露出小虎牙,哈哈大笑,挥了挥拳头:"有一天,我也要上战场,像我爹那样英勇杀敌,守护大周江山社稷!" 安澜纳闷:"顾叔上过战场?我怎么从没听他说过。" "有一回,我爹喝得酩酊大醉,说自己也曾上过战场,一人抵百…… 许是他吹牛,可我幻想着,他是个真正的大英雄,而非黑.道见不得光的顾老六…… 只是我这么幻想罢了。" 顾飞的神情倏然落寞。 "小飞,你阿爹就是个大英雄! 你可知为何?" 安澜摸了摸顾飞的头,替他解惑道,"我认识他七八年,在欲城那种地方,他能对朋友肝胆相照,笃诚守真,已是超凡之人。何为英雄?在尔虞我诈、鬼魅魍魉横行之地,能够守住本心的人,皆是大英雄! 或许,顾叔有着不可言说的过往。" 顾飞抬眸,撞见安澜的微笑。 她绽开的笑颜如雪霁初晴,那抹温柔从眉梢漫至眼尾,滗下一泓清亮亮的柔光,整幅脸春晖莹莹。 这才是影子大人的真面目。 哪怕历经风霜,依旧心地温柔,本性善良。 适才那番话,说得也是她自己吧。 顾飞若有所思,点头道:"嗯,我要对我阿爹好一些,不能每次见面就吵,惹他生气。" 安澜往他脑门上弹了一指:"这就对了! 我呀,儿时想有个阿爹也不知哪儿寻去。你若再冲撞顾叔,看我打不打你!" 好疼,顾飞呲牙,摸摸额头。 适才温柔迷人,一下又变母老虎了。女人真多变! 安澜正色:"对了,极愿阁目前有何对策?" 顾飞久坐浑身不得劲,起来伸展手脚,回道:"我爹说阁主早有打算,让兄弟们暂且避风头。我出门打探消息去,也看看你那檀郎君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他一闪不见了人影。 屋里倏然安静,安澜略觉无聊,望向窗外。 小时候她闲来无事,爱看天上白云悠悠,给它们描着形儿,幻想出各式动物,什物。彼时一朵像是小兔子,圆滚滚的十分可爱,边上洇出金辉,还似个金元宝兔子。安澜出神地望着小兔云朵从眼前飘过,莞尔浅笑。 「檀小兔,你何时回家?」 檀昭五日未归,为了不让家人担忧,每日遣人报平安。安澜留在府中,照拂阿婆与母亲。然沈府传来消息,沈博文病了,林媛媛不得不赶回沈府。 这段时日事情接二连三的,梅茹心神不宁,提议去大相国寺祈福,安澜伴随。 出趟门,正好将另一桩事情给办了—— 花嫣那里,不知有否查到信息。 中元节已过,大相国寺里还在上演"目连救母"等杂剧,并搭有竹编的"盂兰盆",边上售卖纸印的佛经。 安澜替梅娘买了一本尊胜目连经,梅娘欢喜接过,唇角噙笑:"过会儿祈完福,我们回来这处听戏。众生皆苦,幸得世上还有大愿之人,帮助我们脱离苦海。"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梅娘历过大风大浪,国之战火,两代更迭,深悟其中涵义。 佛殿焚香礼拜,梅娘虔诚祷念,愿菩萨保佑众生,保佑他们家人。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什么,唯有克己复礼,温良恭俭,不过她的昭儿不一样,官居要职,可以护国佑民。 "鹤行,你在天之灵也看见了,昭儿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你就安心吧,我们的昭儿,很好,还娶了个温婉善良的媳妇儿,一切都好。" 思及夫君檀鹤行,梅茹泪水淌落。 一品宰执,两袖清风,为大周鞠躬尽瘁,得来的却是流浪千里,客死他乡。临终前,檀鹤行嘱咐,将他葬在儋州的崖上,他说,天涯海角,这里亦是华夏疆土,哪怕大周灭了,华夏不灭。 到死也是一个\"忠\"字。忠君,忠国,忠天下民生,忠君子初心。流落岭南时,檀鹤行还不忘造福当地百姓,开办学堂。葬礼千人相送,哭声震天。 梅茹理解,尊重夫君的心愿,可她不希望她的昭儿也吃尽苦头! 昭儿少年老成,早早担起责任,未有怨言,从岭南到京城,到如今,可昭儿的人生还长,多少让他快活些,时而笑一笑。许多年了,梅娘印象中露着奶白小牙笑盈盈的昭儿,早已是七尺男儿,整日为社稷民生操碎心,真是许久没有听见他开怀大笑了。做娘亲的眼睛看不见,却也晓得孩子活得累,累极了。 梅娘极想看看自己的孩子,如今长成什么样了,想亲眼看着他,对他说: 人生苦短,也对你自己好一些,活得开心点。 梅茹抹着眼睛,渐渐地,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眼前似乎透出光明,一些隐隐绰绰的影子晃来晃去。 梅娘十分惊慌,踉跄起身。 "婉儿,婉儿——" 安澜连忙扶住她:"我在,阿婆,我在这儿,怎么了?" 梅娘身子颤如筛糠,手更是抖个不停,口里唤着巧姑:"巧姑,帮我解开白绫,我好像,好像看见光了……!" 巧姑怔了下:"嗳! 嗳!" 慌神应道,慢慢替梅娘取下白绫。 梅娘抬手遮于额头,不停地眨着眼睛。 黑暗被光刺穿的刹那,白茫茫一片,梅娘着实惊悚,微微睁开的眼睛旋即又闭上了。等候良久,她克服恐惧,又试着一点点地睁眼,眯着双目打量—— 世界像似被打翻的染坊,诸多色块在虚空中纷乱摇晃,猛地扑入她眼里。梅娘又吓得阖上双目。 "…… 看见了,真的能看见了! 我又能看见了!" 惊惧,欢喜,焦忧,梅娘心里亦是五颜六色,五味陈杂。 安澜双臂用力,扶紧她软绵且颤抖不停的身子,也是愣了半晌,泪水不知不觉地滚落,醒悟后,安澜抱紧梅茹,泪如雨下:"阿婆——! 太好了,老天爷终于显灵了! 好人有好报,谢谢老天爷! 谢谢佛祖菩萨!" 她原本不是很信这些,彼时挨个儿谢了又谢。 梅茹眯着双眼,将目光移向她,打量许久:"你的罗裙,该是蓝色的,褙子浅浅的,像似白色,头发黑黑的…… 婉儿,我见着你了!" 梅茹喜极而泣。 现下仅能辨识色彩,碎片化的,模糊的,然而这已足够,是神迹,是突如其来的上天的礼物。梅茹早已放弃希望,多年来坚持针灸药敷,因为昭儿执意,她为了不伤他的孝心,便依着做了。 周边人瞧见这一幕,哗啦啦地拜了一地,朝四面八方磕着头。世上果然有神明,有菩萨,人一旦有了信念,多少苦难,也是能熬过去的。 求财求福,到头来求得还是一生平安顺遂。 —— 岁岁安澜。 安澜益发感谢师父给自己取了这个名。 周边太多惊讶好奇的围观者,安澜吩咐巧姑与樱桃开道,护着梅茹走出殿堂,前去拜谢寺庙主持。 圆融法师在大相国寺渡过半百春秋,见证过诸多奇迹,对于梅茹的恢复,却也惊叹不已:"梅娘子,天道昭然,善有善报! 我也听闻檀大人许多事,尤其近来沸沸扬扬的欲城之事,檀昭功德无量,上苍亦回馈于您,阿弥陀佛。梅娘子,你们先去寮房歇一歇,用些素斋。" 梅茹嘱咐安澜捐了百两银,继而打算抽签。 安澜思及梅娘曾经抽的下下签: 血光现,婚姻离,行人远…… 血光现?? 她不就替檀昭挨了一刀么! 还有婚姻离,行人远,她本就是替嫁假扮,迟早会远离。 这也太灵验了吧! 安澜抚了抚激跳的胸口,赶紧凑近梅茹耳畔,悄声道:"阿婆别抽签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今日喜气洋溢,抽签反倒不灵验。" 她这般劝说,省得又抽到个不好的签,徒增烦恼。 梅茹恍悟:"婉儿说得对,对极了! 哎呀,我真是老糊涂了,险些贪心,往后不抽签了。" "阿婆怎会贪心,您衣食清简,心慈好善,阿婆最好了。" 安澜小嘴儿甜,哄得梅娘乐呵呵。 她们走往寺庙右侧的寮房,将梅茹安顿后,安澜借口上趟茅厕,一溜烟儿地去往资圣门的后廊。 那儿不少小乞儿,安澜瞄准一个长相老实的孩子,塞给他五十文钱,让他去到甜水巷的人间瑶池传送消息。 斋饭后,梅茹等人在寮房午休,安澜算好时间,戴上帷帽出到门外。 少顷,一位同样戴着帷帽的女子徐徐行来。 俩人照面。 安澜说出暗号:"寻寻觅觅,冷冷清清。" 那位回道:"老娘不要凄凄惨惨戚戚。" 第32章 心动 娘子,我想你了。 话音甫落, 噗哧,那人笑了笑,掀开纬纱, 娇声骂道:"死丫头, 鬼主意真多! 当初还给我留什么暗号,若非是李清照的诗词, 我险些给忘了喏! 那小娃挺负责,硬要我说出暗号。" "花姐姐,许久不见。" 安澜挽住花嫣的手,带她入到旁边空置的寮房。安澜极想告诉花嫣适才奇迹, 分享喜悦之情,可为了不暴露身份,她说不得, 只好捺在心底。 安澜怔怔地瞧着花嫣,花姐姐一直没能从良,因为堪破了许多男人的真面目, 迄今寻不到一个真心的,单纯爱她的好男人, 能够带她飞离那只金丝笼, 那片看似锦绣却也孤寂茫茫的苦海。 花嫣不晓得她心思, 被她这么直愣愣地盯着, 只觉心里发麻,打趣儿笑道:"怎么?绿茶妹妹也痴迷我的美貌, 移不开眼, 想劝我弃贱从良,带我远走高飞?" 这番话,花嫣曾对许多男人调侃过, 每个枕着她玉臂的男人,皆然发誓要将她娶回家,只不过行了鱼水之欢,情.欲消退后,一问一个不吱声。 呸。色心上头之际,男人的话鬼才信呢。 花嫣冷冷地笑着,看向安澜时,目光这才柔和。时间不多,花嫣开门见山直言道:"不说笑了,我们谈正事。你唤我来,是为了双儿的事吧?好消息,人找到了!" 喜讯接二连三。 安澜的心怦怦激跳:"她在哪儿?还好么?" 花嫣抿了口茶:"沈尚书那只老狐狸聪明极了,我托人找了一个多月,凡是有他家产府邸的地方寻了个遍,没有双儿姑娘一丝踪迹,后来你猜怎么着,我是从他儿子,沈知微那儿套出话,沈尚书在京城南郊租了一座宅子,将人藏在那里面!" "什么?!" 安澜噌地跳起。 她万万没想到,双儿离得那么近,她本以为沈博文会将人藏在天南地北,遥不可及的地方。 应了那句话,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恶的老狐狸!" 安澜油生被耍弄的愤怒。 花嫣颌首:"确实,姜还是老的辣。" 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安澜," 上面是地址,我的线人说,双儿姑娘似乎没受罪。" 安澜感激不尽:"多谢花姐姐,沈二公子还知道什么?" "我听知微说,他爹好像遇见麻烦了,整日愁容满面,人也消瘦不少,好像因为他的女婿,檀昭。" 花嫣生怕安澜不知情,解释道,"就是那个探花郎檀昭,如今是御史大人,你应该晓得吧,啧啧,那人堪称京城第一美,天下无数女子皆想与他春宵一度,做鬼也风流喏。" 安澜:…… 一阵寂静。 花嫣略微出神,一双明眸春光乍现。安澜不忍打断她的遐想,等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姐姐在想檀公子?" 花嫣回神,唇角挑起一缕笑:"我可不想他。再俊的男子,若对你无情,有何用处。女子痴心妄想,死缠烂打,最后伤到的还是自己,作践罢了。" 花嫣久经情场,看得最是透彻,却轻叹一声:"我在想,沈二公子,沈知微。" 安澜出乎意料:"他怎么了?" 花嫣欲言又止,迟疑好一阵子,诉道:"我原以为像他那种贵族公子,来花楼不过是玩一玩,哪知,他来了好些次,只为寻我…… 我虽是老江湖,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但每回见着他,心情便好,妹妹可别笑话我。" 花嫣掩唇,哧哧作笑。 安澜眼尖,察觉她笑得不太一样,不似平常面对客人那般假意媚笑,而是略带少女般的清甜柔美。 安澜很是意外:"姐姐喜欢上他了?" 花嫣摇摇头:"倒不是喜欢,知小微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白玉,纯得可爱,每番姐姐,姐姐地唤我,我感觉心都要化了呢。" 安澜被她的描述惊震了下,琢磨道:"知小微,你唤他知小微?" 花嫣诧然:"你这么说,我才发现哦! 女人给人起小名,说明,或许心动了。哎呀,危险危险,我得收收心了!" 安澜惊道:"…… 当真??" 檀小兔,她时常暗自唤他檀小兔! 还有檀冰坨…… 糟了糟了!. 从大相国寺祈福后的翌日,檀昭也回家了。 梅娘抱着儿子左右端详,用手细细摸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昭儿原来长成这样了呀,好高,阿娘踮起脚才能够着你的头,唉,瘦了许多,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噗,少顷梅娘又忍不住笑,一半感觉,一半猜测道,"俊是俊,天庭饱满,鼻子直挺,下巴翘翘的,比你爹爹还要好看,不过没有从前可爱了,从前你的脸儿水灵灵,肉乎乎的。\" 这些她早就晓得,翻来覆去说了好多回,而今能够瞧见他模糊的轮廓,感觉越发真实。 阿娘的纤纤十指曾经光滑柔软,多年过去,指腹粗糙起茧,摸在脸上像似覆了一层老松树皮。檀昭心里刮着天风海雨,双眸湿红,挽唇微笑:\"阿娘,我那会儿远未及冠,外表若是十年不变,那叫哪吒。" 呵呵,檀小哪吒,好有趣。 安澜笑出声来。 "婉儿过来。" 梅娘招手将安澜唤到跟前,让她与檀昭站一起。 安澜蓦然有些窘迫,微微低头。 梅娘凑到他们跟前仔细打量,如同隔雾观花,视线模模糊糊的,仅能辨识大致轮廓与色彩。可她心里喜欢,一个劲儿地夸道:\"金童玉女,郎才女貌,真乃天作之合,般配极了!" 失明多年,重见光明,梅娘的情绪过于激动,忽又哭起来,抱住他俩,"当初我不太情愿你俩的婚事,想来后怕,若是婉儿没过门,我不就没了绝好的儿媳么! 我真糊涂啊。" "阿婆……\" 安澜感深肺腑。 心情无比复杂。 她这个假儿媳,迟早要离开,忽然有些舍不得。 "阿婆别这么说,你也是世上最好的阿婆!" 安澜随着梅娘哭哭啼啼。 檀昭好一阵劝她们不哭后,吩咐侍女端上丰盛的素食: 菘芥粥、东坡羹、清蒸竹笋、芙蓉豆腐、素鸡、素鱼、素羊肉…… 安澜:…… 很想继续哭。 如此喜事,本该大鱼大肉大酒痛快吃喝,庆祝一番。 可每回祈福,便需斋戒三五日。 老天爷哪,即生素,何生荤! 晚膳后,梅茹心疼儿子太过劳累,催着他们小夫妻回房休憩。 安澜亲手燃上安神益眠的婴香,少顷,屋内麝香兰雾,沁人心肺。 "官人坐着歇会儿,我给你按摩放松下。" 晚膳期间,安澜便注意到了,檀昭时常蹙眉,许是头痛,却强忍着不动声色,吃得也少,看似没胃口。几日不见,他确实清瘦许多,下颌尖尖的,眼窝微陷,五官越发深邃。明明憔悴了些,气质反倒更加俊逸出尘。 也不等他答话,安澜走到身后,伸手轻按他的印堂穴,继而慢慢推至太阳穴,来回几番。接着又从太阳穴、百会穴,直到风池穴,来回轻轻按着。从前她自己头痛时,便是如此按摩缓解。 "我至今还未缓神,阿娘能够重见光明,看她言笑晏晏,此般恬熙,足慰平生。" 檀昭幽幽说道,魂儿轻飘飘的。 幸福。 这词他许久忘了滋味儿,丢弃在阴郁的心海里。 现下转在舌尖,蓦然觉得,原是五彩斑斓,甜美忘忧。 檀昭的眉目渐渐舒展,仰头看来:"可以了,多谢娘子。自从你来了,一切渐好。" 因为他仰头说话,声音比往常还要低沉,带着说不清的魅惑。 那双神韵别致的凤目微微上挑,尾梢泛红,眸中水光涟漪。 卿面桃花,公子无双。 安澜蓦然手心发烫,顿了稍许,移步坐到桌旁,沏上两杯暖胃茶。 "官人客气了,自家人,不必言谢。" 她也是得了意外好处,家,住在檀府做任务,竟然尝到了家的感觉。无心插柳柳成荫。 安澜捺住心绪,见他舒服了些,问道:"那个刺客的案子,官人查得如何了?他背后是否有人指使?" 檀昭端正身姿,神色恢复平静:"人都抓住了,主谋是朝廷内部的官员,你不用担心了。张勤的禁军明日离开,无需继续守在檀府。" 他没有细说户部崔侍郎的案子,一来这事属于宫中机密,暂且不可透露风声; 二来,他不想让妻子担忧同是户部的沈博文。沈博文昨日病痛,卧病在床。檀昭揣测,真相或许没有这么简单。 事情只能一件件来。今上颇为重视欲城的改革,想要趁热打铁,继续扩大清理,檀昭日夜忙碌,与宰执及六部大臣共商对策。 他还要提防一事,功高震主,因为近来流出某些闲言碎语。 累极了。 安澜陪他默默喝茶,似乎能猜到他心里所想,时而觑他一眼,不知为何,目光停留于他的鼻子。 鼻梁又挺又直。 花姐姐说,男人天赋异禀,观鼻即知。 唔,瞎想啥呢! 都怪花姐姐,每番见面聊男人! 蓦然那人唇角微微翘起,安澜吓了一跳,以为他会读心术,赶紧扫除脑海里乱七八糟的念头。 "这件事里,最蹊跷的,还是那位救出少女的神秘侠客。我估计,送到檀府的刺客也是他抓的。" 檀昭淡淡说道。 安澜的心刚缓下来,又被提起,打探道:"为何这么说?" 檀昭呷了两口茶,缓缓分析道:"两件事情,看似毫不相干,却发生在同一天,同一酒楼。少女们是在傍晚被送至开封府,吴氏稍微晚些被送至檀府,差不多的时间,巧合太多,是为蹊跷。再者,官兵调查后,说那日酒楼发生一场恶斗,事由吴氏与那神秘公子的小厮对赌,闹架开始,发展成众人混战。事后,少女们也不见了。因而我猜测,这些皆是那神秘人布下的局,目标就是擒拿逃犯,顺道救出了少女,一箭双雕。至于他为何这么做,许是行侠好义,或者,他本身也掺入在其间。" 好聪明,不愧是御史大人。 安澜暗叹。 檀昭眸光移来:"我记得,也是那天,娘子出游金明池。" 安澜:……!! 他什么意思?怀疑我么?那番详解是故意说给我听? 安澜手心冒汗,喝了口茶,镇定一忽儿:"确实挺巧,那日,我脚都走疼了,乏累得紧,歇了两天才缓过来。" 她抬手抚了抚额头,露出一副柔弱的模样,寻机岔开话题,"对了,我爹病了,阿娘回去照看他,传讯来,让我明后日也回去一趟。" 一想到那只老狐狸,安澜心中来气,好在她终于知道双儿的下落,扳倒沈老狐狸的筹码又多了些。 "好,替我问候。" 檀昭移开目光。 俩人继续闷声喝茶。 都说小别胜新婚,与他这是,小别重逢若坐牢。 安澜越坐越拘谨,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来。 "我们歇息吧,官人一定很累了。" 安澜起身缓解窘迫。 檀昭颌首,随着她走到床边。从前他习惯自己宽衣解带,讨厌被人碰触,如今似乎忘了这回事,等着妻子来做。 那人雕塑似的立在那里,安澜踌躇挨近。从前她积极撩拨,现下,不知为何羞涩起来,白白又活回少女那会儿。 哪怕少女时代,她的心也从未这般激跳过。 砰砰,砰砰,简直要撞出胸口。 她咬了咬牙,近身替那人缓缓解开腰带。 好生奇怪的感觉。 成婚两个多月了,此番小别,像似面对陌生男子。 不是因为身体的陌生,而是,这人与众不同,德润圭璋,里外清白。她最能窥视他人的真面目,这人也戴着面具,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想必是被苦难所裹敷,造就一身冰冷冷的盔甲,感情上却似一张白润的澄心堂纸。 他是纸,她是笔。 他在明,她在暗。 他等着她执笔描绘。 可她一直在骗他…… 安澜于心不忍。这回不是装的,她撩起垂在脸侧的碎发,娇羞迟疑着,偏偏勾得那人心荡神迷,难以自持。 忽而她的纤腰被一双大手搂住,整个身子倾入那人怀里。 猝不及防,安澜"啊"一声,又羞又急,心都跳到嗓子眼了。檀昭抱着她,手不停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娘子,我想你了。" 他低声呢喃,音调酥麻醉人。 外头红尘纷纷扰扰,唯有家中,这一方小天地里,彼时彼刻,是他风雨兼程里一席清宁的港湾。 安澜依偎在他怀中,被那双强有力的臂膀越箍越紧,男人炙热的身体混合淡淡檀香撩着她的心,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来得如此激烈,她发觉自己的手脚越来越软,似要化成水…… 蓦然她有些抗拒,不是不喜欢,而是,她没有准备好,怕自己的心再这么跳下去,真会一命呜呼。 好在斋戒救了她。 檀昭也是思及此事,强忍着,一点点收敛蔓延于体内的燥火,那种感觉十分不易,似乎体内无数野兽搏斗着,搅得他五脏六腑都炙热难忍,良久凝神,才将那股烈焰压抑下去。 安澜捂住滚烫的双颊,抬眸觑他一眼。 …… 檀昭,前方还有一段路,风霜雨雪,我再陪你走一程。 第33章 争锋 你真以为,他会喜欢你? 金风细细, 八月秋社,立秋后第五个戊日,家家户户祭祀土地神。 自从梅娘重见光明, 整日乐呵呵地哼着曲儿, 还抢着做一些仆役的活儿,譬如扫地, 浇花,下厨,安澜陪她一道忙碌。秋社之际,按照民俗, 她们亲手准备"社饭",将猪羊肉、鸭饼、瓜姜等切成薄片,调味之后铺于饭上。 齐太丞前来医诊, 直呼奇迹。今日他又仔细诊了半个时辰。虽说,梅娘的眼睛再难恢复旧时清亮,现如今看东西朦朦胧胧的, 似乎蒙着一层薄雾,已是天赐之幸。 齐太丞竖起中指与食指:"告诉我, 这有几根手指?" 梅娘眯眼端量, 认真回道:"两根。" 齐太丞顽皮打趣:"错了, 一只手五根指头。" 梅娘噗哧一笑:"而今我总算看清了, 齐老您鹤发童颜,孩子似的, 越活越年轻喽!" 齐老临走前, 梅娘送他亲手做的社糕、社酒,将他当作神仙拜了又拜。 今日,安澜准备去沈府探望沈博文, 梅娘也给她打点了一盒"社饭",嘱咐她带给亲家母:"我晓得媛媛喜欢,其他人就算了,这种百姓人家的食物恐难入他们的眼,你替我问候下,尤其向你阿爹,让他好生养病。" 马车抵达沈府,安澜端起千金姿态,略略牵着郁金黄百褶裙,轻巧移着莲步。樱桃与甜橙跟在后头,提着回娘家的酒水礼物。 沈府管事迎了上来:"二姑奶奶,您回来得正好! 主君正在大发雷霆,谁也劝不住,他身子病痛,不好动怒,您赶紧去劝劝吧!" 安澜暗恼,沈老狐狸又在演哪出戏。 她随着管家赶往父亲的主屋,进门便见沈博文手举戒尺,一下一下地抽在沈知微的身上。大夫人心疼得直掉眼泪,拽住夫君的手:"沈郎你别打了,二哥儿知错了,他知错了!" "他可不知错,他就是被你惯养出来的! 生性懦弱,优柔寡断,不堪造就!" 沈博文戴着浅紫镶玉束额,病容苍白,嘴唇硬生生地咬出血色,戒尺往沈知微的后背继续抽着,"没出息的不孝之子! 殿试落榜,不知发奋图强,反倒沉迷酒色,荒淫无耻,辱没家门!" 林缓缓也在一旁又哭又劝:"二哥儿年仅十八,下回殿试还有机会,你要怪就怪京城遍地烟花柳巷,男孩儿难免受些诱惑,改了便是,沈郎你且住手,可别把孩子打伤了。" 沈知微倒是硬气,跪在地上不哭也不求饶。面对儿子意外的倔强,沈博文愈加火冒三丈,满腹恶气,之前戒尺抽在儿子的手臂,后臀,他还算把握分寸,彼时力道灌注在手上,猛一挥尺,往沈知微的脊梁上打去。 沈知微闷哼一声,整个身子伏在地面,痛得颤个不停。 大夫人眼见儿子白襕后方洇出血迹,哇的大哭,不顾矜持地扑去护住他:"你若再打,也打死我算了!" 小女沈妙妙也随着阿娘护在那里,恸哭流涕,求父亲放过二哥哥。 屋里乱作一团。 安澜脚下踟蹰着,暗自忖度,这事儿大抵与人间瑶池有关,沈二公子逛青楼的事情被老爹发现了。 安澜上前拜道:"爹爹,女儿来看您了。" 沈博文瞥见她入屋,脸色愈加暗沉。 其他人见是二姑娘回府,一下心生希望,林媛媛旋即挽住她:"婉儿,你快劝劝你爹,二哥儿晓得错了。" 安澜瞥了一眼从地上慢慢直起身的沈知微,少年发丝凌乱,忍痛不出声,嘴唇都咬破了血。 往日见着时,安澜觉得这位长相阴柔,没想到他还挺刚的。 安澜心一紧,快速思忖,如何吸引沈博文的注意力,便道:"爹爹,知微身上都见血了,您千万手下留情,您自己身体也十分要紧,女儿听闻您病了,赶着回来探望。" 安澜一边说话,一边上前挽住沈博文,朝他使眼色,"女儿陪爹爹去里屋歇息,顺道聊聊一些事儿,挺要紧的。" 其他人乘机扶起沈知微,忙不迭地带他回房,并叫人去寻医师。 安澜搀着假父亲,发觉他有气无力,看来真是病了,适才打人将劲道都使完了。 沈博文躺到床上,虚弱言道:"我多年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一辈子辛苦经营,维护沈家家业福荫后人,可惜生了你们这些不孝儿女!" 沈尚书少了往日的威风,但嘴巴没软下来。 安澜冷眼打量,他本圆润的脸颊颇有福相,如今消瘦不少,皮肤松弛,唇角耷拉,人便显老,好在这男人骨相优越,年轻时俊朗翩翩美男子,年老亦是面容轮廓清晰,可辨昔日风采。 "我可没有碍着你。" 安澜咕哝,倒了一盏茶递给他。 少顷,安澜进入正题,打探道:"檀郎说,刺客背后的主谋抓住了。事态严重么,您打算怎么办 ?" 沈博文正在喫茶,一下呛到气管里,\"咳咳咳\" 沈博文朝安澜吹胡子瞪眼睛:"都怪你,尤其你那夫君,执拗至极,揪着户部查这查那,户部侍郎不堪忍受,这才遣人刺杀,如今好了,连我也被牵扯进来,再这么下去,就怕头上乌纱不保!\" 安澜盘出想要的信息,回怼道:"哦,我明白了,朝堂事发,您气没处撒,所以逮着二哥儿发火是罢。爹爹,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往后您哪,也别总拿儿女问罪。\" 被她一语中的,沈博文愈发嗔怒:\"你你……\" 颤手指着安澜的鼻子,气得险些吐出一口老血来。 "我都是按您吩咐做的,这事可赖不上我。" 安澜适可而止,掏出绢帕替沈博文擦拭胡子上的茶迹,"您先别急,檀郎那儿,我帮您暂且稳一稳,您当初积极促成这门婚事,也是想着与檀昭攀亲联姻,日后好有援手,我说得没错吧。" 沈博文的心思被她猜得一清二白,只能闷不吭声。 安澜抓住主动权,提议道:"我是个规矩人,替嫁之事,我们说好的,成亲时百两黄金,成亲后再付三百两,这个钱您先给了吧。" 沈博文没料到她忽然谈钱,蹙眉不屑道:"你们圆房了?当初买卖是,圆房后付你三百两。" 安澜面不改色,扯谎道:"圆了,不久前的事儿。" 沈博文摇头轻嗤:"太迟了,三月之久,你才办成,我只能再付你一百两。" 圆房之事迟延太久,掉包之计使不成了。 安澜讨价还价:"二百两,檀昭那里我替你打探消息,并为你说情。我替他挡过一刀,他如今待我很好,挺看重我的。" 沈博文恶狠狠地笑着,好个唯利是图的卑贱女子。 他针锋相对,奚落道:"你要晓得,他喜欢你,仅仅因为你假扮我的乖女,我沈家名门闺秀,你觉得,倘若他知晓你的真实身份,知晓你对他的嘘寒问暖、甜言蜜语皆是虚情假意,不过一桩金钱交易,你真以为,他会喜欢你?" 安澜的心间彷佛有一把尖刀割过,蓦然血淋淋地发疼…… 然,她不动声色,拾起被刺伤的自尊,挑眉轻笑:"二百两,一文也不能少,否则今儿我就拍屁股走人。" "我没说错吧,钱,还不是为了钱! 可是,你不管你的双儿妹妹了?" 沈博文捏着她的七寸弱处,量她不敢乱来。 安澜猜到他会用这出阴招,沉默冷静。 忍。 再忍几天。 安澜故意现出示弱的神情:"好说,您有什么吩咐,我照做便是。" 沈博文见她终于服软,吁了口气,夺回几分颜面。 从适才的对话里,安澜端倪出,沈尚书不知她找到了双儿的下落,她必须尽快行动!. 在沈府的两日分外压抑。 安澜趁机探望大夫人王氏,还有母亲林氏。林媛媛在檀府待了一些时日,精神恢复不少,可回到沈府又是一脸愁容,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而吧唧的。 抚慰母亲后,安澜赶去探望沈知微,事先来到庖厨:"二公子的药煎好了么?" 曾经她就在此处扮作厨娘,化名翠花,潜伏三月。 思之,仿若前尘。 厨司吴嬷嬷正在责骂一年轻厨娘,一口一声"小贱蹄子",瞧见二姑娘驾到,吴厨司赶忙迎上前,点头哈腰道:"二姑奶奶怎的亲自来了,您近来可好?药刚煎好了,我赶紧让人端出来!" 那副胖脸挂着媚笑,一双眼睛眯成线。 安澜扬了扬精巧的下颌,也不正眼瞧她:"适才我听你污言浊语,所来为何?" 吴厨司见她不悦,惊出一身冷汗:"哎呀,二姑奶奶请息怒,那小贱蹄子新来的,刀工慢,切丝不均匀,牙人还说她手艺好,定是扯谎了,明儿我就让人将那小贱蹄子退回去!" 安澜嗔目斜睨:"收起你的口头禅,不堪入耳。" 一声喝令,吓得吴嬷嬷直点头。安澜看向那位战战兢兢的小厨娘:"我觉得这姑娘挺好的,面貌清爽老实,留下来好好干活。吴嬷嬷,你要记住,这儿是堂堂沈府,你也是个下人,好歹当了管事的,往后以身作则,不可再满嘴粗话。" "晓得了,晓得了,老奴再也不敢了!" 吴厨司惊魂未定,连连躬身。 安澜让侍女端了药,施施然离去。 来到沈知微的房间,安澜让侍女放下托盘:"你们都出去吧。" 沈知微发烧昏沉,睁开惺忪的双目,见是二姐姐,颇为惊讶,欲要撑身坐起来:"阿姐怎么来了。" 安澜连忙扶他坐好,学着檀昭的法子,在他后背垫了个软枕,避开伤处。 "我担心你,所以来瞧瞧。" 安澜取来瓷碗,亲自喂他喝药。 沈知微又是一惊,往常他们姐弟俩不怎的亲近,许是,姐姐喜欢冷峻盛气的男子,不待见他这种温吞性子的。 "我不碍事,有劳姐姐操心了。" 沈知微小口饮着她递到唇边的药汤,心间掠过一股温暖。 如此近距离,安澜又将他细细端详。 十八岁的少年生得秀气白净,温柔含蓄,清清爽爽的还未染上世俗浑浊,那双水光荡漾的眸子清澄单纯,转眼看来时,真就教人心软如水。 他的声音亦是软糯糯的,安澜能够想象到花姐姐的心情。 安澜喂他喝完药,旁敲侧击地打听道:"我听说,你常去人间瑶池,你该晓得,那儿的女子都是什么样的人。" 沈知微蓦然顿住,别开头:"她不一样,我不允许任何人辱骂她。" 看着还挺真切的。 安澜继续探问:"她?哪位?那里的女子各个都是调情高手,你还年少,涉世未深,对男女之情颇为单纯,我这么说,也是为你着想。" 沈知微越发吃惊,从未想到会与阿姐谈论这类话题:"姐姐出嫁后,似乎变了,是懂了男女之情,如今管起我来了?" 安澜垂眸不语。她存心打听下,沈二公子对花姐姐的真实情意。 少顷,沈知微说出令她震惊的话:"我喜欢那位姑娘,她虽沦落风尘,却良心未泯,她与众不同,令我安心,总是鼓励我,夸赞我,她也予我建议,好言好语,从未奚落。我自小孤寂,阿爹威严,阿哥光彩,我是没出息,我也不想有出息,功名利禄并非我最在乎的,我只希望,安静本分地活着,我想与她在一起,重新开始。" 安澜诧然抬眸,一度语结。 沈知微双眸含泪,摆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气势:"阿姐,倘若你要将我这番心里话告诉阿爹,你就去吧。倘若你真的为我着想,你就帮帮我!" 安澜险些舌头打结:"怎么,你要我怎么帮?" …… 回檀府后,安澜卸下一身疲惫,简单用了晚膳,乏力躺在床上。 檀昭让她先歇着,他有要紧公务去到书房。安澜晓得檀昭的秉性,忙起来六亲不认,披星戴月,不到子夜不会归房。 安澜搂着被子,"呜呜呜"踢腾一顿,"让你多管闲事,让你多管闲事,这下好了,自作自受吧!" 她自个儿暗骂。探望沈知微,原本她只是好心替花姐姐打听下,居然又被扯到一个坑里面。 夜深人静,安澜难以入眠。 咕噜咕噜,肚子叫了起来。 —— 七情六欲,只剩食欲。 安澜在床上滚来滚去:"好饿,饿死了。" 越想越饿,饿得头晕眼花。 替嫁以来,她百般遮掩,也算瞒天过海,惟独吃饭这事儿,沈千金每餐如小鸡啄食,食肉不过三小口,日子一长,安澜实在有些受不了。沈府两日,她装模作样,吃得甚少,樱桃也不敢去庖厨给她偷食。 斋戒已过。 要不? 安澜噌地跳起,兴奋地搓搓手。 今夜她喝了一碗鸡汤。 有汤就有肉。 鸡腿,鸡腿,香喷喷油腻腻的鸡腿…… 哈哈哈,鸡腿我来啦!!!—— 作者有话说:秋社社饭参自东京梦华录。 下一章,文案里的名场面,鸡腿! 下一章飘红包雨 第34章 鸡腿 我,天哪! 怎的梦游到此?!…… 安澜寻出一件暗紫衣裳迅速穿上, 趿了一双软底绣花鞋,蹑手蹑脚地打开屋门,自从檀府没了禁军守护, 夜晚清净许多。 四下无人, 她一溜烟地去往庖厨。 好香,鸡腿在哪里?! 她伸长脖子顺着香味寻找, 翻翻碗盘,瞧瞧锅内。 蓦然一只金灿灿的鸡腿蹦入眼里。 嘶哈,安澜饿狼扑食地揪住它——! 嗖地窜出门外,喜滋滋地腾身上屋, 旋即飞檐走壁,跃至书房边上的屋檐。 这儿最清净,檀昭的书房属于禁地, 下人不敢靠近。 安澜捂住咕噜直叫的肚子,狠狠地咬下一大口鸡肉。 丝滑香嫩,难以言说的美妙滋味如烟花般在舌尖绽放。 呜呜呜, 好幸福——! 她双眸微眯,唇角挽出小猫似的可爱笑容。她弯身探往檐下书房, 烛火摇曳, 一道执笔书写的绰约人影投映于窗前。 檀小兔没这么快出来。 哈哈, 这会儿不急, 慢慢吃。 安澜寻了个舒坦的姿势坐在屋檐上,一边细细品尝, 一边抬头望月。 皓月当空, 桂花飘香,空中弥漫馥郁清甜之气,熏风舒爽, 吹得衣袂飞扬,安澜十分惬意地举起鸡腿,邀月共尝。 全然没有意识到那人正从书房走出来。 檀昭奋笔疾书一个多时辰,头痛欲裂,出来透会儿气。 他立于灼灼金桂下,手里头拿着一壶酒。即将中秋,朗朗明月如玉如盘,小时候阿娘给他开玩笑,说他是嫦娥遗落在人间的小白兔。 他喝了口酒,目光移向无垠夜空。 蓦然,惊鸿一瞥。 檐上有人裙袂飘然,嫦娥仙子……?! 檀昭愣了愣。 风声沙沙,乘着桂花芳香,安澜缓缓起身,举起吃得光溜溜的鸡腿骨当作一把剑,身姿行云流水,若仙子翩翩起舞。 少顷,她的目光掠过下方金桂,瞥见。 —— 灼灼芳华间,一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正在仰头望来。 四目相交。 安澜:…… …………!!!!!! 她须臾四肢僵硬,怔怔地立住。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下彻底暴露了! 还演吗?还演吗?蓦然她惊叫一声:"我,天哪! 怎的梦游到此?!" 她忙不迭地将鸡骨藏到身后,嗖地,甩手扔到老远处。 檀昭:…… 偷偷将酒壶藏到身后。 安澜双手抱臂,浑身颤抖,恍若大梦初醒之人,踉跄几步,继而趴下身,装作很害怕地扳着屋檐砖瓦,朝下面那人求助道:"官人,是你么?我好怕,我怎么会在屋檐上,我下不来了! 你快救救我,吓死人了。" 她抬袖抹泪,口里嘤嘤出声,自己也觉得假,呕了下。 檀昭脑袋嗡嗡的,愣了半响,回过神来。他丢下手中的小酒壶,近前两步,站在屋檐底下朝她伸出手。 "娘子别怕,这儿不高,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安澜蹙眉摇头:"我怕,我恐高……" 朝下方那位伸出手,指尖不停地颤抖着,装得颇有说服力。 "那我爬上来,抱你下去。" 檀昭四处打望,寻找合适的落脚点。边上这棵桂花树高至屋檐,他撩起长袍,将下摆往腰间一塞,搓了搓手,准备爬树。 安澜:…… "官人稍等,还是我跳吧。" 安澜颤悠悠地直起身子,双腿都在发抖:"你一定要接住我啊!" 檀昭找准位置,挺直腰身,稳住下盘,张开双臂,深深吸了两口气:"放心跳,我们一起数到三,一二三——" 安澜飞身跃起。 雪色月华流淌于翩翩衣裙间,像似落尘仙子飘然而下,携着风中盈溢的桂花香,转眼,落在那人坚实的怀抱里。 檀昭紧紧抱着她,挺起腰:"接住你了。" 虚惊须臾,月下他明眸流盼,笑颜绽放。 扑通扑通—— 安澜心如擂鼓,双手挂在他的颈间,双腿夹着他的腰。 这下完了,彻底露馅了! 谁家好人梦游到屋檐上! 安澜胆战心惊,脑子里一团浆糊。 檀昭依旧挺腰抱着她,瞥见她嘴角还未拭净的油光,依旧不露声色:"娘子看似娇小,其实挺沉的,小猪一只。" 安澜忽地意识到自己还挂在他身上,连忙松开双腿。檀昭弯下腰,将她慢慢放稳落地。 怎么办! 这人一定看出来了! 可面上淡定,究竟在想什么?为何毫无质问?安澜猜不透,索性继续演,捂着脑袋一阵发晕。 檀昭朝她凝眸打量,野丫头眯着眼,鼓着腮帮子装晕的神情莫名可爱:"小猪还怕呢?" 安澜睁一眼觑他,又捏拳轻轻砸了他一下:"为何说我是小猪?" 她哪有那么重,每日被迫少食,清瘦许多。 檀昭唇角噙起一缕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不也给我取绰号,檀小兔,檀冰坨?这叫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安澜惊愕:\"你怎么知道?\" "承认了?你梦中吐真言。" 眼瞧着那副红扑扑的小脸露出疑惑,檀昭情不自禁地伸手,捏了捏她的脸蛋。 安澜更是惊讶,这人看似不在乎为何她会在屋檐上,难不成真的信了她?还是,这人城府太深,也在演戏? 迤逦月色落在她眸间,璨若明珠,她睁圆眼睛也在打量他,想从他脸上求索端倪。 却见。 那人朝她俯身,低头吻上她的唇。 檀昭捧着她的脸,衔住她柔软的唇瓣慢慢吻着,轻轻咬着,久久含着,双手顺着她婀娜身线徐徐滑落,手掌环住她盈盈一握的腰际时,他吻得越来越激烈,带着清香的酒味,舌尖灵活撬开她的两排珍珠小牙,贪婪寻觅她独有的琼浆玉液…… 这人疯了。 这人疯了。 连正人君子的颜面都不要了! 安澜心慌神乱,不知该不该挣脱。 何时开始,他竟然如此不在意旁人的目光。 万一有人呢! 咔嚓—— 树枝轻微的断裂声。 真的有人!! "谁?" 安澜扭身从檀昭怀里挣脱出来。 不远处探出一只怯生生的小脑袋:"是我,小飞。" "你怎么在这儿?!" 安澜赧颜羞臊。这下好了,伤风败俗的画面被人瞧见了,还是小飞这个毛孩子,省不了被他一番嘲笑! 顾飞捂着眼睛,从手指夹缝间看向他们:"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仅是路过,去趟茅厕。" "茅厕在另一头,这儿是书房!" 安澜气呼呼地指出他的破绽。 顾飞连忙摇头辩解:"我真的是去茅厕,谁知走到半路,忽然,空中掉落一根肉骨头砸我头上! 我心里来气,循着方向找过来。不过黑灯瞎火的,我真的什么也没瞧见!" 天上砸落肉骨头? 檀昭暗笑,神情坦然自若:"小飞少侠快去吧,天黑,小心走路。" 安澜:…… 呜呜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羞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安澜发觉自己料事如神,翌日,果然受到顾飞嗤笑。 "如果我没有及时出现,接下来,你们打算做甚么?" 顾飞窃笑,手指往脸颊比划道,"羞,羞,羞,姐姐脸儿羞。" "呸" 安澜啐他一口,"懒得与你小屁孩讲道理,爱谁谁,老娘有事忙去了!" 她嘴里骂着,手也没闲着,快速用布帛包裹好一只偌大的木盒子。 "姐姐去哪?我随你走。" 顾飞缠上来。 "帮我拿着这个。" 安澜将木盒往他手里一放。 顾飞蓦地手臂下沉:"哎吆,好沉! 里面装着啥东西?!" "我的命根子。" 安澜叮嘱他千万拿稳了。 俩人乘着马车入城,来到一家京城最大的钱庄,安澜嘱咐顾飞在外等候,自个儿去到里边。 万福钱庄的钱老板打开木盒,愣了半响。 足足三百两金锞子。 重得很。适才这位戴面纱的小娘子自个儿拎了进来。 安澜微微拉开面纱,露出一小半脸:"钱老板,麻烦您将这些都换成交子银票,大小面值的。" 钱老板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这人美得晃眼,定是哪家的名门闺秀,客气问道:"小娘子可是要远行?" 安澜收拢面纱,点了点头:"路途遥远,换成票子,容易携带。" "我这儿的交子您尽管放心,保证都是官府印发的真币。" 因为市面上不少假.币流传,钱老板特意嘱咐,继而挑选几颗金锞子检查成色与分量,也不过分询问黄金的来路。 毕竟客人白道黑.道,有钱即是通天大道。 安澜将黄金换成交子,仔细包好,小心揣入怀里,提着空盒子走出钱庄。 回府途中,安澜静默倚着车壁,揭起半边青绫帘,怔怔地望向车外。长街嚣声如沸,人间烟火蒸腾,紫陌红尘一相逢,是缘是分。昨夜那一幕幕浮现在脑海里,那阵怦然心动,至今余味清晰,她抬手按住胸口,隔着一摞厚冷的纸币,依旧能够触及内里躁动的心跳。 不过是一场交易…… 沈尚书满嘴鬼话连篇,唯有这句说得对。适才她用来换取的三百两黄金,是她替嫁交易得来的部分酬劳。 檀昭,倘若你知晓我的真实身份,绝对不会喜欢我…… 你一定会厌恶我,痛恨我…… 安澜忽觉脸颊湿润,眼泪珍珠般滑落,一滴滴地落在手背上,哭了,自己竟然哭了。她忙转头悄然拭泪。 顾飞见她神情莫测,关心道:"姐姐适才去了钱庄,是不是有何打算?" 安澜收敛纷繁的思绪,阖上湿红的双眸,别开头:"小飞,近日有一事,还需要你帮个忙。" 安澜已做好计划,准备营救双儿,并将这笔钱交给她. 清晨悄悄外出一两时辰,回府时,樱桃她们很是着急,生怕夫人又出意外。安澜只道去附近游走。 午膳时间。 安澜兴致索然地坐在桌前,侍女们端上平常的精致菜肴,还有养生汤。少顷,樱桃诚恐诚惶地端来一只大盘子,放在离她最近的位置。 安澜正垂眸思量,盘算即将要做的计划。 蓦然,一股肉香扑鼻而来。 "这,这是?" 安澜惊讶。 桌前摆着一盘鸡腿,煮熟后,用油微煎,外焦里嫩,金澄澄香喷喷的满满一大盘! 樱桃依照檀昭的交代,如实禀道:"郎君说,夫人该多吃肉食补补气,有益睡眠。" 甜橙神情疑惑,却也附和道:"郎君还说,羊肉最补身子,鸭肉性寒可滋五脏之阴,猪肉红烧慢炖味道不错,或去大相国寺给您买京城最好的炙猪肉,总之,郎君吩咐,夫人想吃什么,每日给您换口味。" 安澜心尖颤动,一股甜暖从喉咙漫上眼眶,这哪是鸡腿,分明是糖衣飞箭中了她的心! 等等,或许他在试探? 檀小兔,精得很——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鸡腿场面,撒红包,下一章圆房,继续撒红包~~ 第35章 圆房 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 福宁殿。 檀昭单独向今上回禀近来要事, 关于户部崔侍郎的案子。 "陛下,臣以为,崔侍郎未必是主谋, 很可能他也是受人指使, 户部的账册经审查,近十五年来, 贪脏枉法的官员不胜枚举,若是继续查下去,恐怕宰执们也难辞其咎。" 半壁朝堂皆有所染,除了那些刚入仕途还来不及犯错的新人们。先帝留下一堆烂摊子, 多年以来,他们都在慢慢收拾着。 今上抚着发胀的额头:"我知道你公正严明,铁面无私, 偌大的朝堂唯有你能胜任御史台长官,可是,人无完人, 沈尚书大抵也利用职权贪财了,难道你连老丈人也要告么?" 檀昭一本正经:"法不徇情, 即便沈尚书, 臣亦尊法弹劾。" 今上:…… 除了我这皇帝, 他还有谁不敢告…… 事实上, 檀昭哪能不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补充道:"臣以为, 即便陛下不想追究以往, 但,必须定下新规,日后对于贪官污吏加大惩处, 正好借崔侍郎一事推行开来。" 今上颌首:"确实。" 檀昭见机深入:"还有一事,臣们督查户部账册,发现其中有些蹊跷,十五年前,北疆那带漕粮也被克扣,掺假,那时正值大周与番国交战,镇北军曾经传闻粮草不济,将士们饥寒交迫,以致于抵御乏力,或许属实。还有,臣听闻镇北军屡次军报告急,枢密使虽有出兵,然援军迟迟未到燕京,说是遇大雪封道……" 今上脸色倏变,挥手打断道:"爱卿莫究此事,百里一族皆是罪臣,已有定论。朕不想再听任何人提及此事!" 当年大周战败,不但失去最精锐的十万镇北军,且向番国割地求和,缴纳岁币,这等奇耻大辱,百里氏作为将领,必然背负所有罪责。若要为此翻案,便是先帝之过。绝无可能。 今上停顿良久,重新言道:"我今日私下唤你,另有一事,关于长公主所荐之人,瑶尘。" 瑶尘? 此人乃长公主瑞安的幕僚,被推荐进入侍卫亲军马军司。近来要事接连不断,瑶尘这桩也就没有掀起风波。 檀昭冷脸蹙眉:"此人说是曾服役于河北军,官至翊麾校尉,然资历尚浅,若非长公主极力举荐,绝无可能就任三司。陛下的意思是?" 今上晓得他不悦,赶忙为长公主开脱:"此番清理欲城,瑶尘也颇有功劳,张都指挥使亲自赞许,说他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近来,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打算告老还乡,朕还在苦恼人选,不如让瑶尘担任此职,试一试?" 檀昭拉下俊脸,驳道:"陛下不可,此乃从五品的官职,瑶尘入内半年,未建大功,怎可授予如此高职,陛下这么做,便是任人唯亲,有违法纪。" 今上扶额长叹:"你太较真了,不打仗时,龙神卫都指挥使不过是个摆设的官职,朕出行祭奠,祈愿,狩猎之际,他们会跟随下,其余时候还真用不着。" 反正这位冷面御史一股犟劲,今上拍案决意,"朕定了,就这么办,我会亲自与吏部、兵部言说,今日提前告知你,就是为了避免你疑惑,来日领着御史台一番进谏,令我难堪。" 檀昭气闷不语,今上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和颜安抚道:"好了,爱卿别气了,我擅自决定,仅此一回。" 今上比檀昭年轻三岁,单独相处时,经常卸下君主威严。 檀昭坚守君臣的分寸,端着正色,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还是向着长公主,最好有所提防,之前便有大臣进言,劝陛下恩宠皇后,尽早开枝散叶。" 又来了,又来了! 今上双眉紧锁。 他堂堂九五之尊,因为不好酒色,后宫空置,仅有皇后一人,却不怎的恩宠她,故而被大臣们猜疑,一会儿担心皇上爱恋阿姊瑞安,一会儿担心皇上好男风,说檀昭承蒙皇上龙阳之兴,因此年纪轻轻权高位重。 臣子们连君主的瓜也啃得津津有味。 今上摇头唉叹:"你们管天,管地,管朝堂,无所不管,还管着朕裤.裆子里的事儿!" 他沉默片刻,故意问道,"檀子瞻,你呢?开枝散叶还等何时?" 檀昭蓦然变了脸色:"臣适才说的是要紧事。" 今上见之打趣:\"你的私事不要紧么?还是,你羞于启口?" 察觉冷面御史似乎脸红了,今上流露年轻人的好玩性情,愉快地捉弄他,"听张禁卫他们说,你与沈娘子琴瑟和鸣,伉俪恩爱,想当初我赐你这桩婚事,你几欲拒绝,还拿辞官作威胁,如今,是否感激我?" 檀昭无话可说,拂了拂广袖,诚心礼道:\"臣感谢陛下赐婚之恩。\" 见他微笑,今上也心知肚明地笑道:\"爱卿平身,往后别总钻在案牍里,时辰不早了,朕命你回去,及早开枝散叶!\" 檀昭:…… 檀昭遵命告辞,由入内内侍省黄都知陪伴离去。黄茂是今上寝宫福宁殿的管事,深知檀大人的分量,一路相送,直至殿门。 落日熔金,云霞缤纷,对面行来一具矫健挺拔的身影。 "瑶大人来了?" 黄都知笑脸相迎。 好巧不巧,正是瑶尘。 檀昭与他匆匆见过两面,却也感叹这位确实有大将风采,轻甲着身,清峻阳刚。他剑眉入鬓,双眸狭长,举手投足之间散发凌厉之气。 瑶尘薄唇轻挽,拱手道:"檀大人。" 眸光闪过复杂之情。他熟悉檀昭,十分熟悉。 檀昭泰然回礼:"瑶指挥使。" 这位就是在长公主的宴会里,陪伴妻子作画的男子。彼时他定睛打量,大抵知晓瑞安公主相中他的缘由。 两人对视,空气之中弥漫怪异的火药味。 黄都知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左顾右盼。 这两位皆是天人之姿,身高差不多,气质容貌各有风韵,一位是文臣儒雅清贵,一位是武将英姿飒爽,乍看分不出高下。 黄都知喜欢观赏美男子,美得他头晕目眩,掐了掐指尖清醒过来,提醒道:"瑶大人,官家正在里头等候。" 瑶尘不冷不热地辞别道:"檀大人,有机会日后一聚。" 檀昭回礼,心知官家傍晚将瑶尘召入福宁殿,凭此格外的待遇,看来官家心意已决. 檀昭暂且卸下公事,回到府邸,脚下乌靴踟蹰着。 屋内烛火明耀,传出妻子银铃般的笑声。思及官家那几句调侃他的玩笑话,檀昭镇定稍许,推门而入。 "官人回来了。" 安澜起身相迎,"我们等你晚膳呢。" 檀昭问候母亲,继而看向妻子灿若春花的笑颜,他心尖一颤,移开眸光,望向桌面一盘糕点:"这些是?" 安澜未多思量,捏起一块白糯香润送往他的唇边:"官人尝尝,这是桂花糕,用的是咱们府上那株金桂,我与阿婆一块儿做的,刚好蒸熟晾凉。" 侍女们旁观惊讶,大庭广众之下,夫人示恩爱,郎君不喜轻浮女子,会不会生气啊。 下一刻,檀昭泰然自若地含到口里,甜蜜沁入心扉,扬唇夸道:"夫人的果子手艺日臻完善。" 侍女们:……! 郎君吃了,笑了,还夸了。 郎君的脑子坏了么…… 晚膳八菜一汤,其中三道荤菜,比往常丰盛许多。中秋将至,螯蟹新出,今日庖厨做了一份洗手蟹,调以盐、梅、姜与酒等调料,快速腌制而成,肉肥膏美…… 眼瞧着便能勾起胃里的馋虫。 安澜欢喜却也忐忑,不知那人按着什么心思,觑他两眼:"官人,晚膳会不会有些多?恐会浪费。" 戏还是要继续作,她尽量斯文地小口吃着,肉食不敢多碰,虽然馋得紧。 檀昭不语,只是一味替她夹菜,烤羊肉、红烧猪肉、炖鸡肉…… 安澜眼睁睁地看着堆在碗里的香肉,那叫一个馋涎欲滴,她装作盛情难却,夹了一块最大最肥的红烧肉,细嚼慢咽后,随后又尝了两口蟹肉,膏红鲜美,吃得她心魂飘飘然,食欲大开,却又不得不扮矜持,着实难受! 安澜咽了咽口水,委婉推拒:"官人不用添菜了,妾身吃得少。" 檀昭瞄她一眼,只见她喉咙滚动,看似咽下口水。 "夫人睡眠欠安,许是食肉过少,体虚气弱,为夫命你多吃些。" 既然他这么说了,恭敬不如从命。安澜欣欣然举箸:"我睡不安稳,想必也搅了官人的清梦,那便暂且试个三五日,看效果如何。" 樱桃暗自数着夫人吃进嘴里的肉,五口,八口,十口…… 樱桃汗流浃背,干脆阖目,眼不见心不跳。 甜橙更是张口结舌,郎君与夫人皆然变了,莫非中了什么蛊! …… 月朗风清,良宵美景。 安澜站在窗前,中秋快到了,圆月高悬中天,皎洁如练。去年中秋节,她与双儿一同渡过,去到州桥夜市,吃饱喝足后,再去京城最大的桑家瓦子,那里丝篁鼎沸,连宵嬉戏。汴京锦绣无边,富人有富人的玩法,百姓也有百姓的去处。 双儿,很快我就去找你。 安澜心中蕴着暖流,也因饱腹的感觉很恰意,身子像似化入春泥,陶然间,感觉昏昏欲睡。 檀昭洗身回屋,见妻子伫立于窗前,便到她身旁。 "再过三日中秋夜,你想不想出去?" 檀昭问道。 安澜回神:"不了,我们就在府里庆祝下,我与阿婆已有筹办。" "也好,有劳娘子。" 檀昭明白,她是担心再次遭遇七夕那类事发。 这人靠得如此近,安澜很不自在。他定有猜疑,为何一直不说?他越是冷静从容,她心里越发忐忑。原本她在暗处,檀昭就像一只明处的猎物,由她去撩拨,去捕获。暗探多年的本能深入于心,她自来喜欢这般主动权,习惯隐匿于暗处,现如今她感觉自己反倒成了猎物。 思量间,安澜觑向檀昭。 这人一定也在试探她。 果然檀昭投来眸光,可并非如她想象的那般冷锐多疑,这人神色不惊,稳如泰山。 可恶。 安澜自觉沉着淡定,但彼时面对这么一个深藏不露的男人,就像对着空气打拳,无从下手。 檀昭若无其事地说道:"你的长兄来信了,说我送他的那副桃源画,看似仙源不知何处寻,若细看,处处生机,小猫小狗的,躲躲藏藏,令他惊喜不已。" 安澜心一惊,檀昭不说,她早将那事给忘了! 画中的小猫小狗小蛙小兔皆是她的拙劣笔墨,一时调皮,竟被沈知秋给发现了! "长兄喜欢,檀郎画的,本就好……" 安澜别开脸,神色讪然。 檀昭低头打量她:"许是我当时微醺,添了那些小笔墨,自个儿忘了。" 还装。 他竟比她还会装! 安澜本能油生一股危机感,脚下移步:"时候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明日她还有重要计划。 转身之际,却被那人牵住手,下一瞬便被他扯入怀里。安澜受惊,眨了眨睫羽,脸儿已被那人捧在掌心间,一眼瞧去,男人微醺的俊颜泛出一层薄红,月华下明眸流盼,他紧紧地盯着她端详,似要穿透她的内心,将她扒的一清二楚。 安澜的脸也红了,灼若丹霞,因为紧张,被他极为专注的眸光看得浑身紧张,犹疑,惊忧,还有几分不知所措,像一只被猎人困住的小生灵,只余一双秋瞳里水光潋滟,映出他逼近的身影。 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檀昭捧着她的脸儿,带着微醺的醉意凝视良久,也猜不透她究竟在想什么,只觉得眼前人,羞怯之情似乎含着几分畏惧,经不住他的打量,垂下双眸,睫羽轻轻扇着,红热的双颊被他圈在掌间,那股肌肤相触的温暖从他手心顺着脉搏传至他心里,令他益发心跳砰然。 她半启的红馥馥的唇也似在蛊惑他,他缓缓阖目,俯身吻去。 任由欲.望膨胀、蔓延至身心每一处,他蓦然双臂一紧,将她横抱起来,走去那席熟悉的温柔乡。接下来却是陌生的动作,第一次,他亲手为她摘去珠钗,散开云鬓,万千墨丝掠过他的手指水泄般地滑落在她肩头,他双手抚过她的凝脂玉肌,探入她薄绸衣里,那团温软毫无缝隙地紧贴在他手心里…… 靡靡夜色,如水月华,香炉吐出氤氲轻雾腾绕于空,他由着失控的身子堕入红尘,心魂却飘了起来。竟是这般美妙,多年的抑.欲好似一个笑话,却也不是。是她,他始终等待着,是她将他扯入红尘。他愿意。 他搂紧她,扯落那片隔着她身体的最后防线,还有一直以来束缚自己的君子衣冠。 红唇相交,忘情而悠长的吻接踵而来。 酥痒直透心尖。安澜颤抖不已。 迟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做好准备,身子却僵硬着。 檀昭停顿下来,双眸迷离:"娘子不喜欢?" "喜欢。" 安澜羞赧阖目,早已辨别不清自己的真实感受,"只是,我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她不是个好人…… 说出这句话时,安澜感觉心被撕开一道口子。 心也疼了起来。 檀昭第一次沦陷在从未有过的偌大的欢畅中,他喜欢,他情不自禁,他未曾料到竟是这般美妙光景。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身子压得紧紧的,他贴向她的耳畔,呼着炙热的气息,一字一字地说道:"于我,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从今往后,我檀昭不离不弃,余生相伴。" 安澜抬手遮向眼睛,泪水从指尖滑落:"檀郎,余生很长,不说永远。我与你,此时此刻,真心相待。" 她的第一次,她不后悔。 ……—— 作者有话说:终于! 圆房了! 恭喜两位! 评论区撒红包~~ 被锁了,删除一些。 第36章 劫人 你的"狼"快要回来了! 天将破晓, 星辰渐隐。安澜潜出檀府,寻了一架马车去往南薰门,继续南行经过另一座皇家苑林玉津园。远处有座山头, 薄雾还未散尽, 依稀可见几缕袅袅烟火。 花嫣姐姐给的地址就在这处。今日她独自行动,不能让阁主晓得此事。 双儿, 我来了! 安澜头裹蓝印布巾,身着粗布褐衣,背上一只竹篓,拄着老人拐杖, 缓缓爬山。行了一段石板路,她停下歇片刻,腰酸背痛, 双腿微软,彼时扮作采药的老婆子再合适不过了。 前夜那人要了她很久,最后是从背后抱着她, 许是姿势不太累,折腾了更久。安澜抵不住他极度旺盛的精力, 想要他停下来, 可是嗓子喑哑连话也说不成了, 只会嗯啊呢喃, 哪知惹得那人越发肆无忌惮,险些令她晕死过去…… 身子宛如被细雨洇透的春泥, 软绵绵, 湿漉漉的。当时那种感觉像似神魂漂游在海上,蓦然天风海雨,要被卷入漩涡, 整个身心震颤着,双手胡乱抓寻但凡可以触及之物,却被一袭又一袭的巨浪淹没,窒息。 迄今余浪依旧缓缓地荡于体内,好在温柔许多,似潮水拂过琼海沙滩,回味缱绻。 也似那人初醒的眸光,将她静默端详,良久,轻手轻脚地穿了衣裳,悄然离去。 安澜抬眸,望向长空。 —— 往前走吧。 她本打算昨日行动,然而身子乏力,只好延迟一日。她捏着还略微酸疼的腰身,缓缓站起,无须刻意,便演出一把老骨头的状态,哼哧哼哧地爬上山。 薄雾消散,旭日穿掠云层洒下金辉。 安澜加紧步伐,往白云深处的小屋走去。 门前,两位带刀侍卫伸着懒腰,打哈欠。屋门开启,露出花木掩映的庭院,一位年轻女子从中走出来。少女瓜子脸,眉清目秀,身着团花纹松绿蜀锦,臂间挽了一席褐色披风,走近高个子侍卫:"苏公子,您的衣裳,我刚补好了。" 苏侍卫拱手谢过:"多谢如意姑娘。" 他接住披风,似乎触到少女的手指,迟疑了下,将手从衣服底下伸去,握住少女的手。 少女低头,抽回手:"入秋天冷,山里有雾,您夜间多穿些。" 安澜:……?? 揉了揉双眼,定睛细瞧。 双儿妹妹,真的是双儿妹妹! 狗男人竟敢摸我妹妹的手,姑奶奶打掉你的脏爪子! 安澜认得这位,苏诺是沈府的侍卫长,前侍卫亲军马军司的将士,功夫不是盖的。沈尚书让他看守双儿。 安澜赶忙拄着拐杖走去,咚,咚,咚,故意在地面敲出声响,挨近他们。 苏侍卫即刻警觉,将少女掩在身后:"姑娘请先回屋。" 旁边另位侍卫飞奔而来,手按在刀柄上。 安澜抬起皱纹纵横的脸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唉唉,老婆子我采药路过,今日这把老骨头酸痛酸痛的,我歇一歇,想讨水喝,官爷们能给些水吗?" 少顷,院里又走出三个带刀侍卫。安澜快速扫了一眼,共总五个侍卫。其他四位虽然人高马大,若能分散他们,她应该可以对付。唯独苏诺,她把握不大。 尤其前夜被那只发情的兔子折磨惨了,现下她的手脚不那么利索有劲。 但,只要双儿联手,逃总是能逃掉的。 安澜调整策略,捂着心口,喘息道:"人年纪大了,真叫可怜,身子一日不如一日,罢了罢了,我歇一会儿继续走路。" 她取下竹篓子,"哎呦哎呦"敲着佝偻的背,颤颤巍巍地席地而坐,又捏起自己的双腿。 苏侍卫往竹篓里面瞧了瞧,尽是些草草叶叶,边上挂着一把略带锈迹的镰刀。 "您先在这儿坐着,稍许我让人取水来。" 话罢,苏诺护着岑双离去。 安澜皱着暗黄的脸,朝他露出一副沧桑的笑容:"有劳公子了,多谢多谢。" 安澜自言自语又道,"曾经我有只大黄狗,它可乖了,出门时,它晓得我渴了,会带着我找水喝,可惜后来它被坏人偷走,给吃了。老身喜欢猫猫狗狗,却怕自个儿年老,哪日不在了,谁来照料它们,唉唉,可怜呦。" 闻言,岑双停驻脚步,回眸望来。 果然双儿记得她曾经讲过的故事。 安澜低头,笑而不语,一边歇坐恢复精神,一边思忖用什么法子。 尽量避免杀人。 她虽是极愿阁的暗探,但几乎没有杀过人。她不想双手染血,也不想成为阁主那样冷酷无情,为了目标甚至拿她与双儿做棋子…… 不一会儿,另位侍卫端水出来:"您喝吧。" 安澜谢着接过,咕噜咕噜饮了几口:"多谢官爷,您真是好人。" 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身子摇晃,侍卫扶了她一把。 正是此时! 安澜出手迅疾,点中那人几处穴位,旋即夺了他腰间的佩刀,用刀柄敲在他后颈,噗通,男人高大的身子倾倒下来。 "抱歉。\" 安澜快速将人拖入草丛,往他身上铺草掩盖。 随即她奔至门外,贴墙聆听动静。 少顷,响起脚步声,两位侍卫出门打探。 安澜出其不意地窜起,手执佩刀,狠狠砸向一人后颈,旋即抬腿扫向另一位,"嘭嘭嘭"刀柄接连三下将他敲昏。 一连串动作快、狠、准。 "来人哪—— !" 未昏迷的那人捂着脖子叫唤,安澜打飞他的佩刀,弯腰从他左侧泥鳅般地钻过,往他后背给予重击。 只剩苏诺与另个侍卫。 安澜捏紧两把刀,一鼓作气地冲到院里。 苏侍卫举剑劈来:"你究竟是谁?!" 安澜举起双刀,架住他的长剑,苏侍卫力道强劲,震得她手腕发麻。 硬打不是个法子,安澜见机行事,以退为进,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倏地,她猛然转身,冲向里屋—— 然而四肢逐渐乏力,头晕目眩。 怎会如此。 她咬牙坚持,蓦然瞥见岑双现身。 "双儿,快跑——!" 安澜大声疾呼。见岑双不动,安澜急得火冒三丈,舍命抵开苏诺追随的剑,往岑双飞奔而去,"快跑啊——! 双儿快跑——!" 最后几步,安澜几乎飞身扑去,触及岑双的臂膀拽了她一把:"妹妹,是我! 快走!" 彼时安澜的身子愈发虚软,眼前双儿的身影也模糊起来。 水,方才她喝的水里有人动了手脚! 怎就露陷了呢!! 背后剑风临近,苏诺提剑刺来。 安澜拥住岑双使劲往旁上腾去,噗通,俩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地。"不要——!" 岑双护在安澜身上,挡住苏诺刺来的剑,"姐姐——!" 好在苏诺及时收手。 安澜视线模糊,越来越乏力,以仅余的力气摸向她的头:"双儿妹妹……". 檀府。 响午,樱桃端着饭菜入屋,探头往床上看去,隔着帷帐,里面隐隐约约的瞧不太清,夫人面壁躺着,一直没有起来。 "夫人,茶水,还有饭菜放这儿,您稍稍吃一些。" 出于担忧,樱桃问道,"您身子没有不舒服吧,真的不需要请医么?" 床那头传来一道公鸭嗓,"不用,我想睡着,别再打搅我。" "您的嗓子?" 樱桃纳闷。 "没事。" 顾飞扮作安澜,心惊胆战地躺在床上,尽量少说话。 樱桃踌躇片刻,走近悄声道:"夫人,前夜我在隔房都听见了。" "听见什么?" 顾飞微调嗓音,尽量细柔些,生怕侍女看出破绽,拢紧被子,只露出头顶。 樱桃抬手掩唇,悄悄说道:"就是那个,夫人与郎君那事儿,恭喜夫人。" 她明白夫人缘何如此乏累,昨儿看似腰酸腿疼的,今日也没能起来。郎君那夜折腾了足有一两时辰,夫人嗯嗯啊啊的似乎挺享受,约莫嗓子也是那会儿喑哑的。 什么那事儿…… 难道是…… 男女那事儿? 啊???顾飞惊掉下巴。 呜呜呜,影子大人彻底不干净了!! 一想到自己就睡在他俩颠鸾倒凤之地,顾飞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哕~~~! "这种事情,何来恭喜。" 顾飞闷闷不乐。 樱桃以为夫人害羞,小脸儿一红,也羞涩道:"夫人之前几番尝试,无奈郎君清冷,我与夫人一道儿干着急,现在好了,事儿终于成了,婢子也替您高兴呢。" 顾飞:…… !! …… 天塌了! "您好生歇着,有事唤我,婢子先出去了。" 樱桃告辞,除了欢喜,心里也有一丝落寞,如此要事,夫人竟然没有告诉她。成亲好些月,郎君第一次与夫人鱼水之欢,近日荤菜也是个迹象,足以看出郎君心思,真的爱上夫人了。 樱桃思忖,只是,肉食略微蹊跷?沈家千金不喜肉,平常夫人隐藏得很好,檀郎君应该没有看出破绽吧。 房里,顾飞掐着软枕,牙齿咬得咯嘣咯嘣的响,少顷,转头恶狠狠地看向床边案几上的饭菜,一顿狼吞虎咽将它们消灭殆尽。 水不能喝,省得上茅厕。 填饱肚子后,顾飞又应付了主母梅娘的探望,继而百无聊赖地继续躺着,思索安澜的行动意图: 影子大人擅于筹谋,灵活机变,今日两人的假扮也是提前商议过,虽然不晓得她去做甚么,但她说好傍晚回来。 傍晚时分,依旧没有安澜的消息,顾飞开始急眼,一阵抓耳挠腮。 怎么办,怎么办,不会出什么事吧! 姐姐你何时回家?! 你的"狼"快要回来了!! 日落西山,顾飞快要急疯了。 —— 姐姐对不住,我实在装不下去了,先跑为敬! 他腾身拉开红罗帷帐,准备逃出去,忽尔瞥见檀昭推门而入。顾飞忙不迭地抽回身,重新躺到床上,被子捂得紧紧的。 顾飞:…… 这回死定了!!! 檀昭走近,驻足于床前,柔声询问:"娘子,我听闻你今日未曾出屋,身子是否哪儿不适?" 他轻轻拉开帷帐,欲探详实。 第37章 惊心 那声"别碰我"…… 委实惊了他…… 檀昭走到床前, 拉开帷帐,询问道:"娘子哪儿不适?" 顾飞背对着,披散的头发遮住整个脸, 身子缩成一团, 几乎贴在墙壁上:"没有,只是累了。" 顾飞捏着嗓子回道, 尽量少说话,以免露馅。 好难听的公鸭嗓。 檀昭蹙眉,心下焦虑:"要不要请医师过来看看?" 他坐到床沿,伸手摸向妻子的额头。 "别碰我~~" 顾飞险些惨叫。 檀昭触电似的缩回手, 思忖半响,支吾道:"娘子,是不是, 前夜我,我过分了,弄疼了你?" 顾飞心惊肉跳, 慌忙捂住耳朵。 小爷我不听,不要听, 不要听! 未见妻子答复, 檀昭心绪不宁, 闷坐一会儿, 起身收拢帷帐:"你且继续歇着,我让樱桃将晚膳送到屋里。" 等到檀昭走出房门, 顾飞哆哆嗦嗦地起身, 移动软绵的手脚,伸头探向床外。 不管三七二十一,他必须立马逃走! 姐姐真是厉害, 镇定自若地装了那么久,他扮演一天就已无法忍受! 顾飞前脚刚落地。 嗖—— 倏然一道人影窜入屋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钻进床榻。 俩人撞了个满怀。 "哎呦!" 顾飞疼得呲牙咧嘴,定睛一看,"姐姐?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他瞬息涕泪淋漓,抱住安澜委屈哭诉,"太难了,我总算明白,何为度日如年! 太难了!" 安澜摸摸他的头:"谢谢小飞,快,赶紧出去。" 顾飞的目光扫过她身前,惊道:"怎么你衣襟有血迹?没事吧?!" "不是我的血。" 安澜敦促他赶紧走。 幸好顾飞行动灵敏,离开少顷,樱桃端着晚膳入到屋内,檀昭也又回来了。 安澜将将换完衣裳,撑身坐起,慢慢喝了几口热茶,轻咳两声,扶额道:"躺了一整天,略微头晕脑胀,饭菜放桌上吧,我过会儿再用。" 嗓子清脆多了。 "夫人多喝些茶,可以润嗓。" 樱桃注意到细节,好心提议。 安澜颌首:"你先下去吧。" 樱桃退下。 檀昭踌躇着,生怕妻子又像适才那般古怪应激,站在一步之遥问道:"娘子好些了么?" 安澜淡然点头:"好多了。" 适才顾飞走得匆忙,她没能得到足够信息,但见檀昭神情略微异样,她便冷静观察。 檀昭紧绷的心稍有缓和,忐忑坐到床沿,犹豫再三,他徐徐伸手,将她散乱在脸侧的发丝撂往耳后。 见她没有反感,檀昭得寸进尺,将手移向她的额头。 不烫。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是,平常妻子精神充沛,笑意盈盈,今儿蛾眉轻蹙,神色忧郁,必定有何心事。 适才那声充满排斥的"别碰我"…… 委实惊了他的心。 檀昭本就是只闷葫芦,不擅安慰人,方才自省后,他尝试沟通道:"娘子有何心事,不妨说出来,倘若,娘子反感那夜之事,我可以暂且搬去书房宿寝。" 他硬着头皮将话说完,看似淡定,俊美仙泽的外表一副不谙红尘的清冷感,然目光飘游,双颊微微泛红。 安澜听得一愣一愣的。 稍许,大抵猜到了,小飞的演技有待提高! "与官人无关,是其他事情,我想不大通,需要自个儿静心思量。" 安澜垂眸低首,反过来安慰道。之所以沉郁,因为今日没能救出双儿。 至于那夜,虽然身子累得虚脱,她并不反感。 闻言,檀昭心里忽涌喜悦之情,像似孩童得到梦寐已久的糖果,内心的甜蜜跃然于颜。他的心从未被哪个女人一颦一笑而牵动,这种依赖之感,起初他排斥,疑虑,甚至有些惧怕。自从那夜圆房,他由着自己一点点地陷入…… 檀昭修长有力的手指伸去,暖暖地包裹住安澜的手:"娘子有何心事,哪天想说了,都告诉我,为夫会替你排忧解难。" 安澜蓦地抬眸,惘然看向他。 犹记得,初见时,他那双修长的凤目眸光清冷,连个微笑也吝啬不给。 彼时他唇畔噙笑,眸光流转,像似凝视一件稀世珍宝。 安澜内心五味陈杂,沉默良久,点了点头。 "娘子饿了么?" 檀昭立刻端了桌上那盘红烧羊肉,举箸夹起一块,递到她唇边。安澜不好推辞,张口含住,然心绪低落,香喷喷的肉食变得索然无味,小吃几口便没了食欲。 檀昭以为饭菜不合她胃口,自己尝了尝:\"是不是羊肉咸了?" 安澜摇头。 檀昭又尝了一口,反复琢磨:"好像略有腥味?或者油腻?\" 眼见他温情脉脉,安澜的心似被戳了一刀。替嫁得来的三百两金,她换成了交子,就藏在这床底下。他若是晓得…… 这个男人,清白无瑕,冷峻禁欲,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迄今她露出不少破绽,尤其跃上屋檐那夜,他不可能真的眼瞎看不出她是在演戏,可为何,他装作视而不见,还这般…… 竟还这般体贴自己! 他越是纹丝不动,稳如泰山,她愈发进退两难。 愧疚之情也越来越重。 一股酸楚从心底漫至眼眶,安澜竭力按捺,面上却莞尔浅笑:"不腥也不腻,厨娘做得刚刚好,仅是今日我没甚胃口,官人自个儿吃罢,多吃些,羊肉很补身子的。我感觉乏累,先歇了。" 羊肉乃宫廷上等肉食,尤为男子喜爱,可以壮阳补肾。 檀昭讪然,正有此打算。 "那好,娘子歇着,今夜我去书房有些事。" 檀昭起身,心里流连不舍。自从识得巫山云雨,尝到肉.身极致的欢愉,每回见她柔笑,那该死的杂念便在体内蠢蠢欲动。今日他处理公务,时常分心,还被任御史笑话了,确实需要冷静下。 安澜乖乖躺下,马不停蹄地奔波一天,还与人大打出手,她早已精疲力竭,急需恢复体力。 明日,她料想还有一场恶战. 翌日,如安澜所料,沈尚书前来兴师问罪。 一进门,沈博文就拽住她的衣袖,劈头盖脑地连发质问:"好啊,我还是太低估了你! 你可真有本事,竟然找到那里,大动干戈,伤及侍卫! 你究竟怎么找到的,劫人是何意图?! 钱我不都是给了你么! 你还想做甚!" 沈博文大有一副撕了她的气势。这些日子他恼怒至极,儿子不争气,女婿对着干,还要处处提防这个假女儿。对于自己的替嫁计谋,沈博文后悔莫及。 沈老爹唾沫横飞,溅人脸上,安澜闪开两步,掏出绢帕擦抹:"看来您身子好多了,重病初愈,不可大动肝火。" "我迟早会被你这小贱人给气死!" 沈博文忍不住骂道。 安澜毫不客气地怼回去:"堂堂尚书大人,言语粗鄙,鬼计多端,干着鼠窃狗偷的勾当,可见是个衣冠禽兽!" 沈博文手捂胸口,颤颤巍巍地找了把椅子坐下,缓息半响,嗔目问道:"你说,你究竟想要什么?" 安澜在他面前坐下,厉色复道:"我要你放走双儿,至于你我之间的约定,我自会遵循。" 沈博文带着一缕鄙夷笑道:"我如何能信你?你都亲眼看见了,难道还不明白么,你的好妹妹并不想逃! 她在那儿住得挺好,风景秀丽,鲜衣美食,还有人伺候,她不想跟你走! 你自身都难保,能给她什么?!" 安澜的心隐隐作痛。双儿昨日说了,是阁主命她留下来,就怕逃了更危险。因为当时双儿神色犹疑,苏侍卫这才多了个心眼往水里放了些迷药。 不是双儿的错。安澜沉默片刻,提醒自己不能被这只老狐狸给蒙蔽了,正色回道:"沈博文我告诉你,你不懂结义金兰,姐妹情深,你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唯利是图,挟权倚势?你确实低估了我们!" 沈博文第一次被人这么骂,气得胡须抖动,抬手打来。 安澜轻而易举地捏住他的手腕,逼近他:"怎么,君子动口也动手?" "小贱人我弄死你!" 沈博文脑门青筋凸起,气得几近失去理智,伸手去掐安澜的脖颈,却被安澜反手擒拿。 "您是真糊涂了,我若死了,你的宝贝千金也就永不能再见天日!" 彼时换作安澜从背后掐住沈尚书的脖子,将他使劲摁在椅上,"我就一个条件,放了我妹妹!" 劲儿忒大。 沈博文翻眼蹬腿,努力掰开她的双手。怎么可能,一小厨娘竟有这般力道,身手敏捷,武功高强! 忽而,门开了。 樱桃端水进来。 樱桃:…… 他们在干啥……?? 沈博文顿时停止挣扎,从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声音:"乖女,可以了,不用按了。" 安澜见机收手,随即陪他演戏道:"我再给爹爹捏一捏吧,您生病躺了好些天,头颈难免不适。" 沈博文脖子松弛后,大口大口地喘气:"舒服多了,可以了,可以了。" 扭身摆脱这个危险的假女儿。 安澜故意在他后背敲了几下:"背也是,爹爹的背略微佝偻,定是日理万机,辛劳过度,女儿看着好心疼。" 沈博文:…… 牙尖嘴利! 下手狠辣! 可恶至极! 樱桃神情忐忑,双手微微抖着,迟疑片刻,放下银盘,又木楞楞地立在那里。 沈博文剜她一眼:"还有事么?" 樱桃回神,慌忙躬身:"婢子告退了。" 她一边告辞,一边回眸偷觑。 沈尚书今日来时,事先找到她,悄悄递上一包药,命令她放在给安澜的茶盅里面,靠左边位置的。樱桃很害怕,不知什么药,但不得不从。 待人离去,沈博文旋即拿了那杯茶,慈眉善目地递给安澜:"女儿辛苦了,喝些茶吧,咱们商议商议,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一双眸子贼溜溜地打量着。 都是千年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啊。 安澜回了他一个皮笑肉不笑:"替爹爹办事儿,怎会辛苦,我们边喝边聊。" 她举起茶盏,慢慢饮下。 第38章 避子 原来檀探花太行了 沈博文以为捏住安澜的软肋, 安澜亦有致命反招。俩人从最初的实力悬殊,演变为旗鼓相当,最终议定, 安澜每月能见岑双一次。 两只千年狐狸玩聊斋, 就看谁能笑到最后。最不好办的戏文里的书生,夹在狐女与狐老爷中间。安澜曾经闲来读过一些话本子, 每双情侣的结局,大半皆是始乱终弃,因爱生恨,也有天生情种, 坚守最后天人永隔,总之没一个好下场的。似乎天道看不得凡人幸福完美,总要给人找些罪来受。 思及檀昭大为转变的温柔态度, 安澜扶额叹气。 忽尔,肚子疼了起来。 安澜旋即丹田运气,然而疼痛渐重, 她双手捂着肚子,移步到床上, 蜷起身子。若仅是痛, 她能忍, 可是下身湿漉, 渗出血来,还未及月事, 安澜倏然有些害怕, 唤道:"樱桃……" 沈尚书离开后,樱桃一直侯在门外,闻见动静, 忙不迭地推门跑进来,"夫人,夫人!" 眼见安澜前额洇出细密的汗珠,蜷身痛苦着,樱桃放声大哭,"夫人您可别死啊! 我这就去请医师!" 安澜心下一凛:"茶水,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 樱桃不敢答复,跪在床边一个劲儿地哭。 安澜脑子清醒,忙嘱咐道:"快去找女医,你自个儿悄悄去,莫要惊动他人,千万别让阿婆晓得了。" 梅娘昨日还在为她担忧,不能再让老人家愁上添愁。 前来就诊的是齐太丞的孙女儿齐丹青,从医十多年,最擅女子与小儿病。面对女医,安澜才敢袒露私.处,一双修长白皙的腿微微曲起。 齐娘子二十又七,医治过的女子数不胜数,极少见到这般完美的腿,凝脂柔润,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坚实弹性,脚踝纤美有力,瞥一眼便是销魂利器。还有那双呼之欲出的满月,灼若芙蕖的脸儿…… 也只有如此活色生香的大美人,配得上誉满京城的檀探花。齐医师由衷暗叹,仔细查验,并且问了一些床笫之私,得知两夫妻前不久刚圆房,大吃一惊:"你们成亲三月多,之前,檀郎君一直没碰你?" 安澜双颊灼若丹霞,点点头。 正常男子怎可能抵住这等绝色佳人,难道是,檀探花中看不中用……?唉,也怪不得,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男人,檀探花那事儿不行,只好用清冷不近女色作掩饰,却害得多少姑娘心驰神往,争风吃醋。齐医师心生怜悯,一抹窘色跃然于颜,作为称职的医师,她不得不细究道:"那,圆房之夜,檀郎君持续多久?" 安澜羞于启齿,少顷鼓足勇气,坦白道:"记不太清了,那回戌时开始的,到了亥时,我闻见打更,人有些晕迷……" "什么?一两时辰……?!" 齐医师惊得咳嗽,"一次,还是几次?" "总共,大约三次。" 安澜紧紧阖目,不如羞死算了。 齐医师怔了好一会儿,又得出个天差地别的结论。 原来檀探花太行了。 怪不得琼门红肿。眼瞧着床上的美娇娘,齐医师不知该羡慕还是同情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檀昭禁欲过久,一触即发,如饥似渴。 "檀夫人,往后莫要让你郎君过于憋着,于你于他都不好。男女之合,二情交畅,阴阳相调,重在适中。" 齐娘子好心嘱咐。 安澜羞赧颌首:"齐医师,缘何我忽然腹痛,未及月事,但出血了?" 齐娘子适才也查验了桌上那张包药的纸,斟酌道:"以纸上余留的粉末来看,有麝香、藏红花等物,应是避子药。你月事临近,药性刺激之下,提前流血。檀夫人为何用此药?" 安澜不想扬家丑,寻了个借口:"我怕,自己身子弱,也怕疼,暂且不想吃生娃的苦。" 齐娘子:…… 您连腿都健美修长,没看出哪里弱了…… 齐娘子嗔怒教诲:"万万使不得,这药绝不能再用了! 若是多吃几回避子药,往后,恐怕你想生也无能为力了。" 安澜惊出冷汗。她可不想断子绝孙,她还要养个俊美乖顺的小白脸,生两三只白白胖胖的娃儿,往后再拥有一堆小孙儿辈,在朔风凌冽的冬日陪着她围坐在火炉边上,听她吹峥嵘岁月、当年之勇,享受天伦之乐。 沈老狐狸好歹毒,你给我等着瞧!!! 安澜暗自将沈博文骂了个狗血淋头,继而冷静沉思,沈老狐狸之前催促她撩拨檀昭,及早受孕,如今想法忽变,必有阴谋诡计。 高手对弈,重在判断对方的目标与策略。 沈博文的意图不难猜测,安澜大抵了然于心。 送走医师后,樱桃颤悠悠地近身问道:"夫人,医师怎么说……?" 见夫人出血那刻,樱桃害怕那是砒霜类毒药,会害死人,便斗胆寻来纸包交给安澜。 "这事你就装作不晓得,我适才叮嘱齐医师了,此事保密。沈尚书若再给那个药,你收下,交给我。\" 猜及沈博文的新企图,安澜不想将樱桃扯入更深的漩涡里,提醒道,"樱桃,等我完成任务,你也寻个藉口,及早离开。因为,要让一个人守住秘密的最好法子,你应该晓得。" 樱桃骇然失色,身子颤如筛糠,倏忽跪地求道:\"夫人救救我! 您走的时候,也带我走好么?婢子敬重您,您宽仁大度,兰心蕙质,更似贵门千金,我愿意当您一辈子的婢子!" 她年纪尚小便进了沈府做丫鬟,晓得自己的出路,从丫鬟晋升管事嬷嬷,中途寻个顺眼的小厮或管事的嫁了,养几个家生子,继续给主人做牛做马,一辈子也就那样了。但总比流落民间,整日为温饱犯愁好上许多。可是,她还年轻,好日子没过上多久,真的不想死,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尽做了别人的挡箭牌! 樱桃越想越难受,哭得涕泪淋漓:"夫人,我不想死,为什么,为什么我生来就是奴,人轻命贱,一切需听从主子安排……!" 为什么。 大抵世道如此。 没有能力或心气反抗,只好服从千年来早已定下的规则。道理便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那般,以伦常为经纬,织就一张无情的天罗地网,将人束缚于其中,挣扎便是罪过。 安澜却要"自由",绝不想成为他人手中的一枚棋子,价值与否、多少,全凭他人定夺。 见不得小姑娘抽抽嗒嗒,安澜扶起樱桃:"快起来,别哭了,让旁人瞧见了还以为我欺负你。" 樱桃泪眼汪汪:"夫人答应带我走?" 安澜被她哭到心软:"唉,行,你也知道,我不过是个大俗人。倘若我们真能顺利逃脱,我不要你当婢子,我认你做妹妹,往后给你寻个如意郎君。" 樱桃欷歔不已,一把眼泪一笔鼻涕:"从今往后我便一心向着您! 夫人也要给我取个新名字!" 安澜抹去她的眼泪,设法逗她笑:"也好,也好。沈姑娘喜欢吃樱桃,所以给你取名樱桃,我呢,往后管你叫鸡腿?五花肉?蒸羊?" 噗哧,樱桃终于破涕为笑. 其他人问起医师缘何来府,安澜就以身虚为藉口,给搪塞过去了,暂且静养几日。 最煎熬的还属檀昭,夜里娇妻在侧,兰香沁脾,却一点也碰不得,那种难受犹如百蚁噬心,令他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索性去到书房寻求清净,独宿小榻。 积了一身燥火,御史台里,檀昭脸色阴冷,益发不苟言笑。 任御史看出端倪,前阵子檀大人还春风满面,这会儿犹如凛冬,任真根据自己多年经验,猜测他们小夫妻闹别扭了。 任真前阵子因为忘了夫人生辰,喝酒晚归,被夫人罚跪搓衣板,还被赶去书房宿寝,想来一阵心酸,盘算着如何弥补过失。 正巧檀昭也在思索,今晚要送妻子一份礼物。 彼时有人来报:"檀大人,大理寺少卿陈问求见。" 任真抹汗。陈少卿的嘴比较毒,不久前还在背后骂檀昭迂执古板,不知今日所来何事。 陈问健步如飞,一阵风似的行到面前,拱手道:"檀大人,任大人,我有要事相谈。" 檀昭面色虽冷,举止一贯儒雅翩翩:"陈大人请坐。" 陈问近来也忙得焦头烂额,不好耽搁,直言道:"崔侍郎那桩案子,确实与发运使贾庆有关。崔侍郎都招了,他与贾庆行贿勾结,十年来,在漕粮上贪了许多不义之财,崔侍郎虽未直接谋害贾庆,但因害怕被供出来,便以贾庆的家人为挟持,威迫恐吓后,贾庆心疾发作,病亡。" 话罢,陈问起身,朝檀昭致意,"檀大人,之前是我错怪你了,您高瞻远瞩,实属英明。" 檀昭不惊不喜,回礼道:"陈少卿有劳了,也过奖了,檀某仅是尽于本职,并且,确实有些执拗,若有冒犯之处,还望陈少卿见谅。" 深处后,陈问也对檀昭的印象大有好转。 接着三人聊起欲城的近况。 这事大理寺也参与了,陈问谈论一会儿,说道:"此番清理欲城,瑶指挥使名声大振,这人武艺高强,铁血果敢,颇有能耐,听闻官家打算提升他为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晋升如此之快,前所未有!" 任真流露不屑之情:"瑶指挥使是长公主的幕僚,宠信之人。" 大周重文轻武,文臣的地位凌驾于武官之上。 陈问亦是进士出身,颌首道:"武职自来较乱,确实有些不守规范,不过那人也有真本事,有一回,武将比试射箭,我也去看热闹,瑶指挥使射出一箭,嗖地穿透木桶,刚好正中央! 这还没完,他的第二箭才叫技艺高绝,竟不偏不倚穿入第一箭的小窟窿里,将漏出的水给堵住了! 在场所有人心服口服,钦佩不已。" 檀昭静默聆听。 瑶尘,绝非等闲之辈,不过这人有些怪异,眼神带着几分敌意,不似政敌那种憎恨,更像在审视他。 "极愿阁,你们听说过么?" 陈问转了话题。 檀昭回神,应道:"好像是欲城一个秘密组织?里面尽是一群唯利是图、见不得光的恶徒败类。" 陈问点头:"我们大理寺正在深入查探,据说极愿阁约莫百人,接受私人委托,从事暗杀,暗探任务,各个武艺高强,身怀绝技。我们担心,会不会有人混入官府,或窃取军事机要?可等我们找去时,已然人去楼空。" 檀昭:"他们可有头目?" 陈问:"有一位阁主,代号肖五郎。还有个二阁主,是位女子,听说是肖五郎的相好,师兄妹,代号影子,擅于乔装打扮,是那里最厉害的暗探,极少有人见识过她的真面目。此外,还有个顾老六,此人断臂,好像有一儿子,名叫顾飞。" 顾飞? 小飞……?! 檀昭蓦然联想到小飞少侠,一阵惊骇—— 作者有话说:哈哈哈,他不是不行,是太行了。 第39章 情物 好像是我非礼了他……? 小飞?二阁主影子是女的, 最擅乔装演扮? 檀昭的心一阵激跳,面上竭力镇定,不动声色地回应几句, 送走陈问, 随之借口还有家事,到点下值。 老大准时走了, 任真也高兴地拾掇拾掇,回家孝敬夫人去。 路上,檀昭反复琢磨极愿阁的信息,一边去到御街最著名的"头面铺"。此处经营上等簪钗、珥珰、镜梳、领抹、特髻冠子诸如此类的金银首饰。 檀昭前脚刚进门, 店主认得他,激动唤道:"檀探花来了呀!" "探花郎?" "檀昭檀公子?" "当然是他,俊成天人的还有哪位!" 铺子里面, 三五位女子蔟在边上,羞答答,笑盈盈地将檀昭仔细端详。 店家徐娘子对镜理了理云鬓, 又往满头珠翠的缝隙里面插了一枝丹桂,顶着五彩斑斓的脑袋, 上前亲热招呼:"檀大人, 您给夫人定制的珠钗刚好做成, 我这就给您取过来。" 兵部尚书的女儿唐妍也在, 一听檀昭为沈清婉定制首饰,心里涌起一股酸涩味儿, 小脸一阵青一阵红。 唐妍朝墙面铜镜瞥了眼自己的妆容, 映出一副花容玉貌。她自信地移步走去,淑婉礼道:"檀公子,许久不见。" 檀昭站在一堆女人中间 , 被她们打量着,深觉窘尬。他本以为傍晚下值来店,客人不多,哪晓得闺秀们喝完下午茶,时常从马行街逛到御街店铺,犹未尽兴。 檀昭摆出一贯的清冷神色,却不失儒雅地问道:"姑娘是?" 唐妍咯嘣咬牙,他他他居然将她给忘了! 当年官家在她与沈清婉之间犹豫,若非她爹爹不如沈尚书花言巧语,檀昭便是她的夫君! 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颜面,唐妍顿时心慌意乱,声音微颤:"檀公子,我是清婉的好友,唐妍。" 事实上,她恨死沈清婉了! 之前争夫不成,令她失了颜面,今儿又让她丢人现眼。 檀昭瞥见唐姑娘双眸流转,几乎噙着泪花,听名字,檀昭有些印象,但这人真的记不得了。姑娘家们皆是云鬓珠钗,描眉涂脂,样貌看似都差不多,他脸盲,见过转头便忘。 檀昭掩饰念头,微微一笑,道:"唐娘子,原来是你,许久不见,适才失礼了。" 他拂了拂广袖,翩翩作礼。 唐妍诧然,原来他没有忘记她。 除了欣喜,唐姑娘更是缓下适才丢脸的紧张,顺着他的话应道:"清婉近来安好?" 俩人客套一番,彼时店家亲自取来那枚定制的珠钗。 唐妍觑了眼,好别致,美不胜收。 金钗钗头是一双由紫玉镂雕而成的并蒂莲,花瓣晶莹剔透,明显意味着"莲开并蒂,永结同心"。花芯镶南海珍珠,正中央一颗光莹圆润的大珍珠,周围簇拥五粒小珍珠,所谓"吾心归汝"。缠枝是以金银拉丝成"锁同心"的纹样,下端坠着嵌有南红玛瑙的流苏。 处处含情,可见檀昭花了许多心思。 心底的酸涩转为沉甸甸的痛楚,唐妍这一刻晓得自己彻底输了,只是没想到,众人皆知檀昭清冷,沈清婉居然让他爱得如此情真意切,沈清婉究竟何德何能,事事顺遂,这般幸运! 檀昭察觉唐姑娘阴晴不定的神色,未言什么,收起珠钗,彬彬有礼地辞别。 女子们的情绪,他没那心思瞎琢磨,自家夫人就够他费神了。 晚间,安澜接过檀昭的紫檀礼盒,吃了一惊。 "这礼物,是给我的?" 安澜手持金钗,转动之际,珠宝流光潋滟,恍若熠熠云霞凝在手间。 "娘子可喜欢?" 檀昭淡然颌首,眼睛却不住地打量妻子的脸色。成亲之前,男方送女方的聘礼,三金及那些珠翠团冠、红罗销金裙、大袖霞帔、花茶果物云云,他未曾花过半分心思,全是其他人操办的。 —— 这是他平生第一次送女子情物。 安澜捏着金钗不知所措,心如小鹿乱撞:"喜欢,不过,太贵重了。" 她受不起,她已经骗了他,更不想欠他什么。 檀昭瞥见她桃红的脸颊,悄然扬唇:"没甚贵重,今日我偶然路过一家首饰铺子,见这东西美而不俗,便顺手买了下来。娘子喜欢就好。" 他丝毫不提这是七夕事发后,他拿着御赐的紫玉、南海珍珠、南红玛瑙,去御街头面铺亲自定制的。 像是一个背着大人偷吃糖果的坏孩子,檀昭心里美滋滋,脸上夷然自若。 安澜抬眸觑他一眼。 嘴硬,全身上下嘴最硬。 但也不总是嘴最硬…… 她又不是不识货,金钗上的各类珠宝饰物,皆是上品。 "我替娘子戴上试试。" 檀昭从她手中接过金钗,略微笨拙地替她插入发髻。男人藏在眸间的笑意再也掩不住了,唇畔荡漾出一对小酒窝。 安澜对镜照花颜,火烛银花间,金钗光彩夺目,整个人儿更是熠熠生辉,霞明玉映。安澜手摸脸颊,这是自己的原本面容,没有掩饰,真实展露于那人,也算没有完全骗了他。 镜面映出她身后那位,明眸流盼,唇角噙笑。 "檀郎。" 安澜转头看去。 那人倏地压住唇角,神色恢复淡然:"嗯?" 他微微倾身,附耳聆听她的心意。 安澜出其不意地在他脸颊轻啄一口:"谢谢。" 檀昭双眸水光涟漪,压住的唇角又翘了起来:"道生一,一生二。有一岂可无二。" 他将另外那侧脸转向她。 噗,嘴硬。 安澜捂唇暗笑,又往他左脸颊亲啄一口。 "二生三。" 檀昭又转了右脸颊。 "这里亲过了。" 安澜缓缓起身,踮脚,往他额头落下一吻。 檀昭满意颌首,一本正经地调侃道:"娘子聪明,那么三生万物,该如何印证?" 没想到这人还会油嘴滑舌。梅娘说他儿时小嘴巴巴的甜,果真不假。 蛮可爱的嘛檀小兔,她好想捶他两拳,开心笑闹,扑到他怀里蹭几下。可是安澜做不得,学着闺秀样儿矜持垂首,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檀昭凝眸打量,迟疑了下,抬手捧住她的脸。心跳的脉搏传至指尖,檀昭修长的玉指轻轻打着圈儿,摩挲她的脸,少顷,吻上她鲜红欲滴的唇瓣。 天地有情,乃生万物。 道什么道,他哪里还管的大道小道,只知道,自己被欲.望所挟持,那席轻飘飘又充盈的快乐,无比美妙。自从尝过"情"的味道,真可谓深入骨髓,再难戒掉。在这女人面前,他越来越难以自持,轻易就能被她的一颦一笑掀起心浪。 贴在檀昭滚烫如火的怀里,安澜忐忑迟疑。 若真要行夫妻之事…… 避子汤令她心头蒙上阴翳,却也不想让那人过分憋着,医师嘱咐了。 花姐姐支过一招。 或许可以替他泄泄火? 安澜左思右想,铁下心来,拉着他坐在床边,自个儿滑跪在他膝边,慢慢解开那人的中单。目光掠及他胸膛,屡屡见,屡屡吃惊,檀郎脸儿清俊,身子倒很精壮。安澜越发羞赧慌神,停顿片刻,扯了扯他的亵裤。 可双手颤个不停。 嘴上色胆包天,现下畏畏缩缩,原来我是个有色心无色胆的小废物! 安澜心底自嘲。 檀昭撑着身子坐在床沿,眼尾泛出胭脂色,脸颊亦如云霞绯红。他咬了咬朱唇,意乱神迷,看着跪在自己腿间的妻子:"娘子做甚么?" 安澜手心湿汗:"妾身月事早来几日…… 我替官人,吹…… 吹……" 吹? 檀昭愣了半响,蓦然醒悟,赶紧扯了自己的中单,三两下重新穿好,慌里慌张地站起身,披上直裰:"我,我还有事去书房,娘子请歇着。" 那个什么吹,据说男人尝之欲罢不能。 可是,那是…… 青楼女子的勾引花招……! 正人君子怎可尝试! 这有什么忍不得的。真是小瞧了他! 檀昭硬生生地忍下欲.火,脚步凌乱,夺门而出。 安澜回神:…… 欸?? 怎么,好像是我非礼了他……? 适才她想要弥补愧疚,竟思及那个花式法子,把人吓得比兔子跑得还快…… 真真羞死她了! 安澜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冷静。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走到窗前。流银般的月光透入窗棂,铺于地面。秋夜初凉,那人倘若在书房小宿的话?安澜惦记他冷暖,唤来隔房的甜橙,去给郎君添置被褥. 书房。 檀昭坐在案前,手捧道德经,纵使他年少已能倒背如流,如今闲时翻一翻,依旧读得津津有味,每一字,每一句皆能反复琢磨,尤其心浮气躁时,读之,很快便能弃情遗世,物我两忘。 彼时他凝思聚神,然书上那些被他奉为神圣的语句,似乎变成毫无意义的符号跃入眼中,穿过脑子,不留痕迹。 他搁下册子,手不知不觉地,顺着衣裳缓缓往下滑去,那里硌着他很难受。他神识恍惚,阖起双目,眼尾那抹桃红愈渐妩媚像似烧着浓浓的春意。满脑子竟是那人的一颦一笑,她玉润的肌肤,她清甜的香味,她指尖轻轻拂过他的身,耳鬓厮磨所带来的战栗。 不可,龌龊之行,万万不可…… 他暗自长吁。 咚咚,外头响起敲门声。 甜橙的声音传来:"郎君,夜里凉,夫人让我给您送一袭锦褥。" 檀昭旋即清醒,正襟危坐:"进来。" 甜橙低头入屋,将被褥平平整整地铺在小榻上。檀郎君在书房宿夜,想必又与夫人闹别扭了吧。 也该。夫人吃得越来越多,居然喜好肉食来,身子胖了不少,褙子都被她撑得鼓鼓的。大周女子自来以瘦为美。 甜橙铺好被子,瞥了一眼檀昭。今儿郎君面若桃花,越发俊美。甜橙咬了咬唇,移着莲步走向旁边的香炉,用香箸拨了拨烧红的木炭,接着在银箔上添上香球,为了多逗留在书房,故意寻些事情做。 檀昭也不瞧她,一味垂眸看书:"夫人还说了什么?" 甜橙含羞走近,抬起水灵灵的小脸儿朝向他:"夫人没说其他事儿。" 甜橙顿了顿,柔声又道,"郎君,入秋天凉,橙儿给您去拿一件大氅过来?" 檀昭抬眸:"夫人交代的?" 甜橙瞥向那双修长美妙的凤目,对上的却是他冷冰冰的眸光,小心思似乎被他看得一清二楚,甜橙吓得摇摇头。 檀昭淡漠地敛回目光,声若冰泉:"夫人没交代的,你无需自作主张,退下吧。" 面对主子凌厉的威迫感,甜橙爱慕的念头一瞬全消,慌忙退下。 檀昭神色冰冷,站起身,理正衣裳,走去洗脸,接连洗了三遍。他平生厌恶轻浮的女子,不想让她们多瞧自己两眼。洗罢,他又走去香炉边上,熄灭那团袅袅飘升的青烟,继而推窗,换入清新的空气。 夜风微凉,明月皎皎。 蓦然,他脑海里浮现妻子立于屋檐,月下起舞那一幕,翩若惊鸿,跹跹如仙。 檀昭莞尔扬唇。 渐渐地,幽深的双眸浮现复杂之情。 —— 她不是沈清婉。她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说:这两人好萌. 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引用徐志摩的诗 第40章 占有 此时此刻只想彻底拥有她 她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 檀昭先从小飞那里探究。 这位少年似乎挺亲近他的娘子,起初他只当娘子报答救命之恩,未有细思。 自从七夕援手, 顾飞一直住在檀府, 时而消失一阵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来去自由。当顾飞再回府时,被檀昭逮了个正着,邀去书房喝茶攀谈。 事后,顾飞一溜烟地钻到安澜屋里, 脑后那束高高扎起的马尾一甩一甩的,气咻咻地说道:"姐姐不好了,不好了! 吓死我了!" 安澜正在刺绣, 针头险些扎入指尖,白他一眼:"别总一惊一乍的,有话慢慢说。" 顾飞拎起桌上的茶水, 咕噜润了润嗓子,贴近她耳畔:"你那好郎君, 好像怀疑我了! 适才, 他请我到书房谈话, 询问我的家世, 打听来龙去脉,话间, 他还提及极愿阁!" 七夕现身, 顾飞一直借着云游四海的少年侠客的身份,不曾想檀昭忽然怀疑起来。 安澜脸色倏变,提线的手顿在虚空, 亦是惊道:"极愿阁,他为何问起这个?!" 顾飞愁眉蹙额:"我不清楚,不过极愿阁在欲城鼎鼎有名,如今官府管理欲城,这种事情如何瞒得过去,幸好阁里的人已经散去避风头。" 安澜丢下手里的绣帕:"他还问了什么?你怎么答的?" 顾飞抓耳挠腮,使劲回思:"答复他的那些话,皆是你我先前商量好的。但我有些慌神,突然被他揪住盘问,不似姐姐镇定,况且檀大人盘问时,思维慎密,步步紧逼,我哪里是他的对手!" 安澜心神不宁,不停地搓揉手中那席帕子,道:"早知给你换个名儿,他可能怀疑小飞这个称号,阁里人也这么唤。别慌,说不定他仅是好奇,毕竟你来历不明,我们莫要乱了阵脚。" 安澜嘴上宽慰,心里倒是真慌了,在屋檐上吃鸡腿那夜,檀昭一定看出她的破绽,只是迄今未有点明,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必须镇定。安澜展开绢帕,抹平皱褶,继续提针绣线。 眼见她又在绣那啥玩意儿,顾飞急得抹汗:"我的好姐姐,你怎么还有心思绣花呢! 你得赶紧打探下,你郎君藏了什么心思?" 安澜应道:"敌不动,我不动,我们装作什么都不晓得。" 顾飞明白道理,抓了抓头皮,咬牙沉住气。他瞥向安澜的手中之物,一只圆滚滚的东西趴在花草间,"我以为你绣花呢,这是啥?猪吗?" 安澜的嘴角抽了抽:"怎么是猪了?这是兔子,兔子!" 顾飞嗤了一声:"耳朵呢?兔子不都是长长的耳朵么。" 安澜斜眼瞪他:"耳朵还没绣。" 自从收到檀昭的金钗礼物,她也想投桃报李,檀昭说要她亲手做的、且能随身携带之物,譬如绣一帕子送给他。 可她不善女红。 被顾飞这么一说,安澜打量自己的拙作。 确实有些丑。 安澜丧气地将帕子搁在桌上,沉默少顷,说道:"小飞,后日你寻个借口,暂且去他处避一避。我这边,也有一件要紧事情,必须做了。" 顾飞惴惴不安:"什么要紧事?" 安澜神情莫测,回道:"阁主,我要找到他问些事儿,你知道阁主现在哪里?" 顾飞摇摇头:"我也许久没见着他,我爹说阁主外出有事。" 安澜静默,大抵猜到了—— 肖五郎以身入局,化作长公主的幕僚瑶尘,听闻瑶尘现在入到禁军三司的亲军马军司。 前阵子,长公主送来马球赛会的请帖,定在重阳节前。 或许她能在赛场见到阁主? 安澜打定主意,寻了时机,与檀昭商议此事。 长公主举行女子马球赛,檀昭早已听闻,礼部又在发牢骚。女子马球并非禁物,但比赛意味着会有众多女子骑马争夺,难免磕磕碰碰,万一有何差池,朝堂又将上演那回宴会作画般的闹剧。 檀昭微微攒眉,且思及妻子背后的伤痕,摇头道:"马球竞技,不比一般骑马,你身子未愈,推辞便是。" 安澜使娇:"我哪有这么娇气,长公主金枝玉叶,去得?其他姑娘去得,我也去得。" 她听樱桃说,沈清婉往年也参加过这类比赛,女子之间,不过玩闹切磋下,又不是征战沙场。 檀昭定睛打量:"你忘了自己背上的伤,因为骑马摔落而就?" 自从他盘问小飞后,越发心存疑虑。 安澜见他质疑,与他对视一忽儿。这人温情脉脉的眸底,始终藏着冷锐的寒芒,他一直藏着掖着,她也就继续装,以不变应万变。 安澜移开目光,噘起小嘴:"是又怎样,我想出去玩,难不成官人要幽禁我?\" 现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偏不好好说话。 檀昭拽住她的手:"倘若有个万一呢,你让我如何是好!" 他手指稍微用力,想要试探她是否真会武功?眼瞧着妻子丝毫不反抗,莹润的手腕被他掐出几道红印,檀昭惊醒,倏尔松手。 安澜晓得他在试探,他终于动了! 这一刻,她等待良久,便由着他攥紧手腕,仅一点点疼罢了,然而她泪水淌落,转身扑去床上。 她哭,并非因为疼,而是心里真难受。她极想抛开所有桎梏,扯下所有"面具",痛快活一遭! 可是…… 她必须逢场作戏。 他一点点地沉沦,也让她的心一点点地被撕裂。 颤动的肩膀被那人扶住,一阵阵令她战栗的亲吻落下,那人从她的肩头吻到脸颊,双唇游移在她湿漉漉的泪颜上。 泪水是咸的,檀昭却品出一缕甜味,双手触在她身后,摸到右肩那道因他而受伤的疤痕,接着往下,还有其他细微伤痕。迄今种种迹象,她绝不是沈清婉…… 他很想逼她道出真相。 然,他又惟恐真相大白,伊人便如朝露骤散。此念令他畏惧,心似被剜了一角,痛得紧。昔时他清心寡欲,深谙无欲则刚,他极想脱身,趁自己还未彻底堕入深渊。 "娘子待我,是否真心?" 檀昭咬了咬她的唇瓣,掌心锢着她的脸儿,近距离凝视道。 男人眼尾猩红,眸底蕴着困兽般的目光,热息呵在她脸上。这般莫可名状的神情,安澜第一回瞧见,心怦怦地跳着,繁复之情喷涌而出,歉疚,迷惘,无力,惧怕,种种一切迷失于不知定数的未来里。那人眸光太过强烈,含情脉脉间,却也含着隐隐的恨,无法对视,无法答复。 安澜阖眼,沉默。 檀昭显然很失望,挽出一缕隐恨的笑意。她俘获了他的心,他的身,如今不敢承认了?可她是他妻……! 檀昭的手顺着她婀娜身子抚摸游走,少顷,欺身而上,第一次带着征服的欲.望,慢慢咬着她的唇,力度渐而加重,她是他的,她的每寸肌肤,她的一颦一笑,她所有所有的小心思小情绪,里里外外一切皆是他的! 本该如此,就该如此。 此时此刻他只想占有她,彻底拥有她。檀昭吻得近乎狂热,深陷情渊,纵然覆水难收,甘之如饴。 眼瞧着这个最初连亲吻也显矜持的男人,可劲地与她缱绻缠绵,安澜起初抗拒了下,可那人似要破釜沉舟拽着她一同沉沦,那股热流异常灼热,烧得她逐渐身若无骨,最后化成水,只能顺着他流淌,漫无目的,意乱神迷。 她被他的力量不停地冲击着,几近失魂。 真要命。 她也被困住了,似被禁锢在蚕茧里,快要透不过气来……. 重阳节前夕,皇帝携皇后,以及一众臣子去到西郊金明池。 金明池的宝津楼前,一方绿茵平整宽阔,是汴京最好的比赛场地。今上携着部分重臣坐在宝津楼最上层,下面其他臣子与家眷,足有三五百人。 宫廷女子喜好连骑击鞠,每年秋,长公主瑞安会举办马球比赛,她自个儿拥有一支专门的队伍。今年,瑞安想了一个新玩法,邀请擅于骑马击鞠的姑娘们共同竞技,并让大臣们观摩。 反对这项活动的大臣们就等着挑刺儿,一来状告长公主铺张奢靡、贪图享乐; 二来状告女子比赛,有失体统。他们年年告,年年败。 今上从善如流,唯独百般维护阿姊。 今上也是马球好手,最爱阿姊赛场上的英姿飒爽。这段时日,今上日理万机,好不容易得了会清闲,心情愉悦,与臣子们说说笑笑,并好奇哪些闺秀参赛。 "檀卿,听闻长公主也邀请了你夫人?" 檀昭面无表情地回禀:"内人近来身子不适,臣劝她在家歇息。" 因为此事,前几日夫妻俩还略起争执,他几番劝阻,最终妻子乖顺依允。 沈博文坐在旁边,暗自点头,檀昭处处与他对着干,这件事情颇合他心意。 有些大臣乘机附和。 "臣的小女也是,略受风寒,我让她在家歇着。" "臣也一样,小女受寒,都怪天冷的快。" "臣也一样。" 今上:…… 欢悦的唇角慢慢下垂。 今日,誉王也在,今上便不那么自在。 兄弟俩年纪差一岁,秦旭虽是皇后所生,然儿时性子木讷谨慎,不如长兄秦策受父皇宠爱。 誉王与今上闲聊几句,并说及欲城近况,但未多言。誉王又转向皇后,目光扫过她平坦的腹部,看来还无孕育迹象,誉王的眸光掠过一缕意味深长的笑意:"皇后近来安好?" 皇后赵氏一直在旁静默,抬眸礼道:"多谢誉王关怀,一切皆好。" 今日皇后发簪粉色桃花菊,益发青葱秀美,她微微低着天鹅般的脖颈,淡雅若菊,温柔恭顺,看起来样样都好,唯独略失母仪天下的大气。 今上与他人闲聊半响,这才注意到皇后,略有歉意,也与她攀谈道:"皇后也擅骑射击鞠,可惜朕从未亲眼见识,明年,你也可与瑞安比试比试。" 皇后略微惊惶,颌首道:"妾身许久未练骑射,陛下过誉了,承蒙陛下看重,妾身必会加紧练习。" 今上扬唇:"好,我等着看。" 瞥见夫君的朗朗笑容,皇后秀颜泛红。成亲那年,她十三岁,皇上年仅十五,太后选中她,是为避免外戚坐大,不选当朝宰相女。张婉仪作为河北节度使的女儿,正好帮助皇帝巩固军权。少年夫妻,实乃一场政治婚姻。这些年来,后宫空置,张皇后很清楚,并非皇帝独独宠爱她,皇帝心里早有一个最倾慕的女子…… 彼时教坊奏乐,鼓钹齐鸣,百位妙龄少女御马入场。 这些女孩儿皆是从左右两军里精挑出来,扮作男儿样,各个花袍束带,头戴幞头,足踏乌靴。她们围着场地飞驰三圈,在马上花式旋身,身轻如燕。 鼓声渐扬渐烈,咚咚咚咚咚——! 倏然,女骑手分为两排,一众骏马笔直贯穿入场。 最前方那位女子身着郁金黄团花锦缎,腰束玉带,手里高高举起偃月形球杖。 —— 长公主瑞安,骑着她最中意的"天雪龙",驰骋而来。 今上起身抚掌:"阿姊!" 唇畔荡出一脉温柔、崇敬。 两阵骑手分别十二人,各穿黄衣与红衣。长公主带领黄队,兵部尚书的小女唐妍作为红队之首。在绿茵赛场转了一圈后,两阵骑手驭马相对,整装待发。 主赛钦点参赛女子的名册,众人好奇,竖耳聆听。 闻见沈清婉的名字,沈博文蓦地后背发凉:"噫?啊??小女怎会在此……!" 檀昭也赶忙起身,倚栏眺望。 …… 娘子不好好待在家里,怎的偷摸跑来了!!《 》 40-50 第41章 马球 世上情关最难度 眼见妻子现身赛场, 檀昭暗恼。 说好让她称病谢绝,却偷么跑来了,全然将他的话当作耳边风! 她又骗了他! 檀昭如坐针毡, 趁周边喧哗热闹, 主动靠近沈博文:"清婉的骑术如何?" "一般,很一般, 太不像话了,回头我好好教训她。" 沈博文不停地擦汗,显然比檀昭还要担惊受怕,"子瞻为何这么问?" "她近来身子不适, 所以我担心。" 檀昭察觉端倪,但未打草惊蛇。他仅是暗中察言观色,沈博文必是幕后主使, 替换沈清婉,目的何在? 誉王也一直暗中观察檀昭,瞧见他们低语, 过来凑热闹。 "檀夫人也在?女子马球虽不似男子那般鲁莽,然也有输赢, 必会相争, 倘若有些姑娘骑术不够精湛, 万一伤到了, 如何是好。" 誉王言外有意,移着一双水亮的桃花眼, 眸光狡黠, 存心打量檀昭的神情。 边上,沈博文抢话道:"誉王殿下说得是,一旦输赢相争, 赛场如战场,老夫也为此担心!" 面对誉王,沈博文益发汗如雨下,神色仓皇。 誉王拍了拍沈博文的肩膀:"天下父母恩勤,最为弥足珍贵,不过沈尚书也莫太担忧了。" 檀昭定了定神,一双凤目波澜不惊地看向誉王,不紧不慢地说道:"确实不必过于担心,臣以为,下方有亲军侍卫,万一赛场出现状况,必会及时援救,官家早有打算。" 檀昭深以为,誉王这人很危险,当年夺嫡之嫌,其母万贵妃笼络朝臣,劝说官家另立太子,并非空穴来风。太子秦旭登基后,念及兄弟情面,再者没有确凿证据,并未制裁誉王,但将他的权力大大消减。这些年来,誉王看似沉湎酒色,无心政事,实则一直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誉王也瞥见檀昭适才的惊慌,极愿阁阁主说,那替嫁的女子逢场作戏,绝不会感情用事,不过,檀昭会不会动情?话说,世上情关最难渡。 誉王挽唇,眸底浮现一缕幸灾乐祸的笑意。 檀昭是个聪明人,察觉出誉王脸上带笑、袖里藏刀。 蓦然思及一事—— 誉王来过檀府,那次忽然造访,究竟所为何事? 咚咚咚—— 下方响起锣鼓。 比赛开启。 檀昭顾不得探究,将眸光投往下方草场。 安澜穿着紧身红缎袍,骑一匹枣红色骏马,风姿飒爽。这匹马是长公主从天驷监里挑来的西域战马,安澜不谙马性,亦不想引人瞩目,故而行动迟缓。 同队的唐妍行在旁侧,雄赳赳气昂昂的,斜了她一眼:"沈清婉,你怎么慢吞吞的,可别拖累我们!" 绿茵千步宽广,三面筑有矮墙,东西两边各竖木制球门,高一两丈,木门周边锦帛彩饰。赛场旗帜飞扬,咚咚咚—— 钲呜击鼓之声再度响起。 一只雕文七宝球被抛往虚空。 红黄两队旋即策马争击,举杖舞球。那木制的球,拳头小大,中间空心,外表红漆雕纹,需要把控力道才能顺利传递。 长公主英姿矫健,东驰西突,冲到最前面。 她的黄队姑娘各个身手敏捷,配合默契,挥着偃月球杖快速传击。 木球如流星迸飞,长公主舞杖揽球,策马驰往对方球门,骤然挥杖,飞球凌空,下一瞬正好入孟。 咚咚咚—— 鼓声震耳欲聋,长公主黄队开局获胜。 "阿姊——!" 今上抚掌大喜。 破门为胜,胜方得一旗帜。 很快,长公主战队接连进了三球。 姑娘们各个花袍束带竞风流,玉鞍跨上柳腰柔,英姿飒爽不输男儿。 观赛众者紧张又兴奋。 娘子! 檀昭暗自捏了一把汗。这是他第一次应邀观摩女子马球,从前他都一口回绝,因为他不是在办公,就是在办公的路上。 今日目睹,檀昭也被震撼了,思量,马球虽有危险,她们应该不会似男子那般横冲乱撞,气势汹汹。 很快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赛场上,两队人马激烈相争,互不相让,颇有男子驰骋疆场的雄壮气势。 红队连输七球后,领队的唐妍暂且叫停,将姑娘们聚在一起。 唐妍驾马来到安澜跟前,手里球杖一挥,指向她:"沈清婉,好几次我见球接近你那儿,你却视若无睹,你是不是故意来捣乱的?!" 唐妍作为兵部尚书的女儿,从小练过一些拳脚,性子争强好胜,对于比赛尽心尽力。思及不久前,首饰铺偶遇那一幕,彼时眼见沈清婉置身于事外的样儿,唐妍气不打一处来。沈清婉究竟有什么好,撩得檀昭对她情意绵绵?! 这厢,安澜另有心思。 自从进入赛场,她便暗中观察,楼阁那里,诸多侍卫亲军司的将士守护着,一部分是亲军马军司,胯下骏马,铠甲佩剑,严阵以待。 适才趁着比赛,她驭马靠近,眸光掠过马军司前方那人,俊得实在出挑,令人过目不忘。 —— 正是瑶尘! 他右手握缰,左手按剑。这个习惯与阁主一模一样。阁主双手皆能使剑,但若马上交战,阁主习惯右手握缰,左手用剑。此外,比赛期间,安澜察觉瑶尘的目光时常跟随着她。 瑶尘即是肖阁主。安澜愈发坚信。 "沈清婉,你听见我说什么了么! 这是比赛,你拿出劲儿来! 你若不想好好参与,乘早说了,我立刻换人!" 唐妍见她沉默,又是一顿谴责。 安澜捺住飞扬的心绪,冷静抬眸:"抱歉,我好些时候没有练骑,身手略微生疏,我尽力。" \"哼!\" 唐妍冷哼。成亲后她必是与檀探花卿卿我我,所以没时间。 想当初,她们闺蜜两人也曾抵足谈心,一起玩耍切磋,骑马蹴鞠,颇为默契。如今姐妹情绝,几乎要老死不相往来了…… 唐妍露出失望且厌恶的神情:"大家都看着呢,官家也在楼上观摩,即便输,十枚锦旗总得拿下,否则我们颜面尽失!" 红队姑娘们点头称是。 "所有人都看着呢,我们莫失颜面。" "沈娘子,你家郎君也在楼上。" "檀大人也在?!" 闻言,安澜一惊,随着她们的目光往楼阁望去。 有位红袍男子临轩而立,身姿尤为俊逸,几乎探出半个身子看向她们。 安澜:…… ?! 他怎么也来了,不好好待在御史台办公,来此看甚热闹!! 长公主瑞安等得不耐烦了,御马至场中央,"你们商议好了么,慢吞吞的,比赛即将重启,全都使出劲儿来! 女子并非阴柔娇作,莫让楼上那些男人们笑话了!" 咚咚咚—— 比赛重启。 内侍抛球。 艳阳之下,瑞安纵马一跃,杖杆旋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最先接住落下的七宝球,旋即她御马奔驰,风姿轩昂,宛若一位驰聘沙场的女将军。 好美。美而有力。 安澜暗赞,振作精神,快速追随。 她从小习武,骑术自然不在话下,但不能过分显山露水。 终于逮住球,安澜抄起小球驰往对门,举杖猛地一挥—— 力道过大,七宝球擦过门框飞了出去。 众者皆惊。 少顷,内侍取来新球,比赛重启,两队女子豁出劲儿,激烈争抢。 唐妍挥杖夺了球:"你们护住我!" 唐姑娘一鼓作气,驭马冲往对方球门,安澜与红队姐妹紧随其旁,尽量挤开黄队的人。 长公主见她们来势凶猛,最后时刻没敢阻拦。 嗖——! 飞球射入门心,红队终于夺得第一枚锦旗。 比赛越演越烈,观者惊叹不已,再也不敢小瞧女子马球。 安澜配合唐姑娘冲锋在前,为红队进了好些球。现下红队九枚旗帜,然黄队即将集齐二十五枚锦旗。 唐姑娘急不可耐,驭马进击:"红队姑娘们,再夺一球,冲啊——!" 十枚,必须十枚旗帜! 另一方,长公主求胜心切,挥杖喝道:"再有一球,我们完胜,全力拦住她们——!" 长公主纵马一跃,亲自拦截唐姑娘。 俩人的杖杆交错着,争抢七宝球。 蓦然,唐姑娘一个推杖,过于用力,整个人失去平衡,摇摇欲坠。 "小心!" 安澜跟在旁边,眼疾手快,用球杖钩住唐妍的肩膀,猛地一扯,将她拉回马背上。 好险。 眼见这一幕,长公主亦是一惊,疾速勒住自己的"天雪龙"。 但,后头其他人马来不及缓速,碰撞上来。 天雪龙被撞疼了屁股,腾起前脚,仰天嘶鸣,"噢噢—— 龙儿安静,安静——!" 长公主颠簸在马背上。 危急时刻,安澜未有思量,一个侧身探去,伸手拉住天雪龙的缰绳,配合长公主快速让马儿安静下来。 惊魂未定,彼时又有两匹骏马失去控制,横冲直撞,往土垒矮墙撒腿跑去! 安澜不假思索地追赶营救,一只受惊的马儿竟将土墙撞出一道缺口。马背上的女骑手及时纵身,侥幸逃过一劫。 "闪开——! 闪开——!" 赛场出现意外,一众亲军侍卫疾速前来,蹄下绿草飞溅。 瑶尘驾马带头。 安澜思量须臾,手摁在马脖子上,暗中使劲攥下一缕马鬃。骏马受疼,抬足狂奔—— 安澜佯装失控,顺势驭马越过那处缺了口的矮墙。 他会追来的,一定会的。 安澜大呼"救命——!",回眸望去。 果然瑶尘紧追不舍。 远远望见,其后还有一人,红衣似火。 "娘子——!" 檀昭也在后头驾马狂追。适才赛场出现状况,他下意识地察觉危险,急得从宝津楼跑下来,眼见变生意外,抢了一匹骏马追赶而来。 安澜心下一凛。 糟了,檀昭怎么也跟来了?! 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这章写完后,也如参赛了似的,大汗淋漓。 姑娘们就在那儿比赛,活生生的,我只是将看见的画面陈述出来. 花袍束带竞风流,玉鞍跨上柳腰柔。引自宋徽宗的[宫词] 第42章 救妻 好怕他醒不过来! 安澜没料到檀昭也追赶而来, 思忖片刻,脚下使劲夹了夹马肚子,马儿一声嘶鸣, 扬蹄增速, 安澜趁机转向一条林荫小道。 瑶尘骑术卓越,随她快速转道, 抢先赶了上来,并驾齐驱。 安澜等的就是他:"师兄。" 瑶尘侧首瞪她:"快回去!" 果真是他。 安澜眼波流转:"我不晓得你打着什么目的,可我有话对你说。" "不要掺和我的事。" 瑶尘冷色叱道。 安澜执意:"三日后,午时, 西郊老地方,不见不散!" 瑶尘嗔怒:"你做完自己的任务,别管其他任何事。" 安澜心绪翻涌:"有些话我必须交代了! 我要告诉百里逍遥。" 百里逍遥。 听见这个名字, 瑶尘愣了下,手里的缰绳扯得过猛,马儿扬蹄嘶鸣。安澜的骏马本就受惊乏累, 随之惊惶嘶鸣,道路过窄, 马脚一个落空踩到路旁软泥, 滑了下去。 "师妹!" 瑶尘惊喝。 忙不迭地打量地势, 正要驭马追赶。 嗖—— 檀昭从旁侧疾穿而来, 不加思索地跟着滑了下去。 下方乱石淤泥,荆棘丛生, 马儿愈发惊恐, 胡乱踢腾着蹄子,安澜失去驾驭之力,身子被震得腾往虚空。 "娘子——!!!" 檀昭从马背上跃起。 十万火急, 他身子如弩箭一般爆发,竭尽全力朝她腾飞而去,他展开臂膀,手伸得足够长,堪堪触及她旋起的衣袖,一把攥住,借力将她搂在怀里。 接住了! 俩人一道翻滚下去。 檀昭用整个身子笼住她,掌心紧紧扣在她脑后,"蜷起身!" 危急时刻,檀昭不忘嘱咐,并用双腿缠住她。安澜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冷风裹挟着断枝声掠过耳际,还有砾石割裂锦袍的声音,头顶那人隐忍的闷哼也随之传来,可他箍在她身上的双手越发收紧。 安澜使不上力,只能蜷在他怀里,颠簸而下。 少顷,耳际掠过一道更响的声音,须臾群鸟惊飞,嘈嘈杂杂。 蓦然天地不转了。 头晕目眩的感觉逐渐淡去,安澜急忙睁开眼:"檀郎?" 她在檀昭收拢的臂弯间挪了挪。那人搂得极紧,安澜用了好些力气,终于脱身而出,发现—— 檀昭的后背撞在一棵大树根上。 "檀昭!" 安澜忙不迭地去扶他,小心搂着他的头。 一股温热湿漉的液体流向她手心。 血,好多血! 手上染满鲜血。 安澜的心跳漏了两拍,旋即重新激跳,越跳越快,泪水夺眶而出:"檀昭! 檀昭——!" 可他昏阙不醒,安澜颤着手指去触他的鼻息,气若游丝。 鲜血汩汩,顺着她手掌不停地淌落,"救命啊——! 快救救我家官人—— 救命啊——!" 她从未这般茫然失措,很害怕,十分害怕。 心好痛好痛。 …… 第一次经历撕心裂肺的感觉,是师父去世那年。 那日狂风骤雨,油尽灯枯之际,失忆多年的师父蓦然记起往昔…… 安澜这才知晓她的过往,发誓,一定会替她找到孩子,百里羿将军的遗孤,百里氏唯一幸存的男子。 她第一次瞧见师父泪流不止,她痛恨老天为何要让师父在最后时刻记起这些,让人无法安然瞑目,她只能紧紧抱着师父,直到那具身体在她怀里一点点地变冷,她的心也痛碎了。 师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却是安慰她的。 师父说: 安安,别怕,走下去。 可她迷茫无助,再无依靠。 她记得曾经钻在师父温暖的怀里,嗅见阳光的味道,她扑腾几下,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撒娇道:"师父师父我爱你,你爱我么?" "当然爱,就像娘亲疼宝儿!" "前阵子我瞧见三师娘与男人亲嘴儿,那人说爱死她了,这也是爱?" "那是世间另一种爱,叫做男女之情。" "满嘴口水好恶心! 山下猎户小胖,有一回也想亲我,被我揍了一顿。我可不要那种爱!" "小孩子家还不懂,爱可远远不止亲嘴儿。那种爱,是初见的心动,从相知到相守,彼此欣赏,珍惜,给予。爱是人无完人,那人的缺点在你眼中也变得颇为可爱,从此风雨携手,不离不弃,爱是成为彼此心底最坚韧的信念,不再伶俜,不再彷徨。" "好复杂哦,就是我喜欢那人,那人也喜欢我,我们一块儿吃饭困觉,玩耍打闹,过一辈子呗!" "呵呵,大抵是这样。有一天,安安定会遇见那个爱你的人,宠你,护你,陪你哭,陪你笑,陪你走完这辈子。" …… 慢慢浮现那人绝美的笑颜,"娘子。" 他温柔唤着。 安澜趴在床沿迷糊醒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晦暗的屋内洒入温暖。 微光拂过檀昭的睡颜,那副俊美无暇的脸上留了几处伤痕,若非这些痕迹,还有额前的白纱带,安澜静静地看着他时,真以为他仅是睡着了。 三日了。 他还没醒过来。 所幸没有摔断筋骨,但身体多处创伤,右手轻折,尤其后脑撞伤。 樱桃进屋,端来茶水果子:\"夫人,吃点东西吧,你守了三日之久,要不要去歇一会儿,我来看护郎君。" 安澜摇头:"我想亲自看着,我要等着他醒来。\" 她万万没料到他策马追赶,奋不顾身。 此刻换作她来守候,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阿婆用膳后,歇了么?" 安澜十分自责,当时心急鲁莽,害得檀昭受伤,也让阿婆很担心。梅娘知悉儿子不省人事时,吓得晕了过去。三日来,她常与安澜待在屋里痴愣楞地看着檀昭,寝食难安,眼见人一天比一天消瘦。 "主母现下睡了。" 樱桃应道。 "去吧,这里有我,你们照顾好她。" 安澜吩咐樱桃退下。 安澜先慢慢给檀昭喂些水,虽然入不了多少口,倒也能润泽他干裂的唇。大半的水沿着他的下颌淌落,她事先垫好一条干布巾,以免污了他的素白衣襟,这人最爱洁净。汤药也是一样,她喂一口,擦一下,无微不至。 檀昭也曾这般照顾过她。她唯有感恩图报,心里才能好受些,疲惫算不得什么。 接着她拧了温热的湿布巾,坐到床前,动作轻的不能再轻,为他细细擦拭面庞,又取来太医给的特制金创药,一点点抹在他脸上的伤处。 擦脸抹药后,她为他梳头,好软的乌发,男子的头发也能这般柔滑,触在手中犹如一袭绸缎,令人爱不释手。 慢慢替他梳一百下。 檀昭,我希望你能长命百岁。 几缕青丝落在手间,安澜拿出一方绢帕小心收了起来,放入荷包—— 就当往后一个纪念。 安澜细致入微地照料着,心底温柔似水,交织着愧疚与自责。 申时,誉王来访。 他来做什么?! 安澜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将人请到中堂。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敢乱来吧。 誉王借着探望檀昭的理由,特意再来瞧一眼这位冒名顶替的"沈清婉",欲亲眼见识真假。上一回,他被她的演技给蒙骗了。 "檀昭现下如何了?那些高丽进贡的野生人参,檀夫人往后可用来给他补补身子。" 誉王的眸光一直紧随,就像黏在她身上,安澜被他看得很不舒服,回道:"感谢殿下关怀,我家官人暂且未醒。" "三日之久,还未醒来?御医怎么说?" 誉王惊讶,眸光却噙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他未曾想到,檀昭为了救这女人,居然敢于舍命,可见檀昭深陷情网。 安澜察觉对方的幸灾乐祸,捺住怒意,淡淡回道:"我家官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清婉。" 誉王柔声唤道,有意试探,"看来,你们相处甚好,你对他孰真孰假?" 安澜佯装吃惊,抬起一双水盈盈的眸子:"誉王殿下,妾身不明白,您的意思是?" 誉王挽唇,倾身凝眸:"确实像极了。" 她演得甚逼真,表情微妙,然眼底含着血丝,尽是掩不住的疲惫与焦灼。看来这女子对檀昭亦很关切,并非像肖阁主说的仅是逢场作戏。 趁安澜分神之际,誉王悄悄捏住她的手。 安澜一惊,挣脱了下,反被他攥紧在掌中。不适感汹涌袭来,檀郎还在晕迷之中,彼时她却被别的男人摸来摸去,这戏她不想演了! 安澜用力抽出手,眸光射出一道锐利的锋芒。 誉王惊愣须臾,笑了笑,得到满意的答案。 —— 显然,这女子不是真的沈清婉。 安澜挺直身,端着温婉的仪态:"誉王殿下,妾身还需回屋照看,不便多陪。" 誉王施施然起身:"檀夫人,我也不便久留。" 他说了几句客套话,翩翩离去。 那位前脚刚走,安澜便去净房清洗双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被其他男人摸过真恶心! 这位来者不善,她大抵猜到了他的心思,却不晓得他会怎么对付檀昭。 檀昭,快些醒来,别让那些恨你的人得逞了! 回到房里,安澜良久愣楞地看着他。边上,香炉吐出杳如云雾的轻烟,携来婴香安神之气,却无法松缓她紧绷的神经。 傍晚金光微洒,万千浮尘飘于虚空,将榻上昏迷那人与她枯坐的身影笼罩起来,裹在一方小世界里。 安澜取来那副未绣完的绢帕,坐在床边,一边针绣,一边自言自语。 "昨日,长公主派人送来问候,你御史台的几位同僚也来过,任大人送了许多补身子的药食,大理寺的陈大人也来探望你,还有其他人。都说你人缘差,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沈博文也来过了,安澜不愿提及。 "你这一昏迷,陛下也被吓着了,命你一月不许上值,好生休养。" "唐姑娘今晨也来了,她还说,赛场上幸亏我拉她一把,谢谢我。经此一遭,终于冰释前嫌。其实,姐妹之间,何苦为了争抢男人而反目为仇。唐姑娘挺好的,性子爽朗,希望她也慕到一位好郎君。" 医师嘱咐过,要常与病人唠唠,或许能让他及早苏醒。安澜一边缓缓说着,一边绣完兔子耳朵,收了针线,举着帕子置于他面前。 "这是我亲手绣的,有些丑,不晓得你会不会嫌弃?" "改日再绣一副更好的。" "你曾问我喜欢什么,我喜欢的都是些简单事儿,吃饱睡好,每天开开心心的。" 安澜趴在床沿,凝眸打量,可他依旧了无生气的样子,面色是骇人的苍白。怎么还不醒来,檀昭…… 偌大的恐惧如同潮水般汹涌席来,一阵阵漫过她胸口,几欲窒息。原来看着他受苦,她的心会痛得如此真切。 好怕他醒不过来! 安澜贴在他耳畔,不可抑制地,清泪自眼角滑落,啪嗒啪嗒掉落在他脸上,"檀昭,你醒醒…… 我后悔,我错了,你快些醒过来,骂骂我,我心里才能好受些……" 那些曾被她刻意压制、从不敢深究的情愫,彼时挣脱所有束缚,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与滚烫交织着,从喉间流淌出来,她要悄悄告诉这个沉睡中人,"檀小兔,我喜欢与你在一起,虽然无法一辈子…… 你醒过来好不好,趁着我们还有时间,快点醒过来,看看我,陪着我……" "檀昭……" 她的泪水滴在他脸庞。 檀昭的长睫微微颤起来—— 作者有话说:呜呜呜 第43章 失忆 对一个病人见色起意,我真不是好…… 安澜伏在他脸侧抽泣着。 檀昭的睫羽微微颤起来, "唔……" 唇瓣努动。 像似从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回来,他神识飘忽不定,恍惚间, 听见有人说话, 声音轻软悦耳,比春日桃枝上的柳莺还要好听.他很想继续听着, 那道声音却变成了呜咽,继而有温热的水珠滴在他脸上。 好像有谁在哭。 檀昭努力睁开眼睛…… 安澜察觉动静,噌地抬起头,惊愣地眨了眨眼。 "你醒了?! 檀郎你醒了!" 檀昭涣散的眸光逐渐凝聚, 泛白的双唇嗫嚅了下:"你是……?" 感觉她很熟悉,却记不起是谁,叫什么名儿。 细思量便头疼, 那种疼痛似闪电击过脑颅,檀昭咬牙闷住呻.吟。 "檀郎,我是你娘子呀, 你仔细看看。" 安澜睁大眼睛,急惶惶地将脸贴近。 檀昭忍着痛, 重新抬眸打量—— 眼前女子冰清玉澄, 梨花带雨的面容上, 微蹙一双弯弯远山黛, 噙泪的双眸璨若星辰,因为他的苏醒, 女子唇瓣轻扬, 似桃花含笑,绝非一般的楚楚动人。 令他,怦然心动。 檀昭内心生出莫名喜悦, 宛若一剂神奇的镇痛药,头疼逐渐缓和下来。 "娘子。" 他呢喃,与她四目相交,不由地扬唇。 "嗳,官人!" 安澜欢喜应道,举帕拭泪。 檀昭:"娘子的名字是?" 安澜:…… 愣怔片刻,意识到一件十分严重的事。 檀昭失忆了!!. 人总算醒过来了,皇帝派来的赵御医已在厢房住了三日,连忙赶来。 一番细心医诊,赵御医大松一口气:"檀大人吉人天相,已无大碍! 接下来您务必好生静养,暂且莫用右手,此外,头颅可能时而疼痛,不得焦思苦虑,心烦意乱。只要您好好休养,一两月便能恢复如初。" 赵医师看向安澜,"檀夫人,往后您看好檀大人,让他尽量心神愉悦,老身这就回宫禀告官家。" 安澜连连点头:"晓得了,晓得了,多谢赵医师。" 随即她吩咐侍女煎药,亲自将赵医师陪送出府。 安澜抬头望了望天,已近黄昏。她与师兄的约定就在今日,可檀昭出了意外,她万万不能撇下他去赴约。只好另寻机会。 屋里头,梅娘喜极而泣,总算放下心来,紧紧握着檀昭的手:"儿啊,听见了么,一个月,你就乖乖吃饱睡足,好生静养,其他什么都别操心了!" 梅茹年轻守寡,她的昭儿若是有何差池,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让阿娘这般担忧,全是孩儿的不是。" 檀昭没有完全失忆,仅是半年前的那些事情他记不起来了。 沈清婉,他也记得。 俩人谕旨成婚,应是今年五月。他并不喜欢她,可如今看来,婚后他俩倒是琴瑟和鸣,阿娘也挺钟意她,周边人对这位女家主亦是敬重服从。 只是他想不起五月以来的经历。 一思量,头发痛。 檀昭索性不去想,当下好便是好。 何况,当他瞧见她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扬起唇角,心生喜悦。 少顷,安澜亲手拎着一只食盒,回到屋里,温柔脉脉地看向檀昭:"适才医师嘱咐了,你昏迷三日,胃里空空如也,先吃些清淡的粥汤填一下,暖一暖胃,随后再用药。" 安澜含着愧疚的神情,又对梅娘言道,"阿婆,您放心,这儿有我呢,您先去用膳,歇会儿。" 梅茹颌首。三日来,儿媳妇守着檀昭寸步不离,照料入微。关于马球那事,梅茹对儿媳妇确实有些埋怨,现下气也消了。 送走阿婆,安澜端着补养脾胃的太和羹,坐到床前。这是山药、茯苓、莲肉,掺入早米与糯米煮好的粥汤,医师说适宜大病初愈之人。 安澜舀了一勺,放于唇畔尝试温度,暖暖的,正好。 "乖,张嘴。" 安澜哄小孩似的将银匙递到他唇边。 檀昭略微惊讶,慢慢松开紧抿却失了血色的嘴唇,迟疑道:"我自个儿来吧,左手能动。" 安澜不从:"之前,有一回,我得了些小病小痛,你就是这么一口一口喂我的。现在换作我喂你,这叫知恩图报。" 她指的是七夕遇刺那回,不过没说实情,省的他担心。其实这人暂且失忆了也好,她露出不少破绽,他一定怀疑了,之前才会盘问小飞,并揪着她问,是否真心待他。 檀昭疑惑地笑了笑:\"可惜我记不得了,往后你都慢慢告诉我。" 彼时他连牵唇也觉乏力,便乖顺张嘴。待他三咽暂歇,安澜又递一匙,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半碗粥下肚,檀昭感觉身子暖乎乎的,精神略微好了些。 适才妻子让他莫要提及失忆之事,他照做了。可他自来言行合一,一丝不苟,扯了谎,难免心虚:"我们这么隐瞒,是不是不太合适?\" 安澜一边喂他,一边说道:"有些谎言出于善意,并非坏事。你想想,你娘刚好缓下心来,倘若晓得你失忆,又会担惊受怕,这是不孝,不孝的罪过更严重。" 檀昭颌首:"娘子所言在理。" 一副乖顺的模样。 此刻他苍白得近乎透明,垂眸时,长密的睫毛轻轻扇着,微翘的眼梢染着一抹淡粉,一身白绢中单,墨发如瀑泄在肩头,曾经那个不容亲近的清冷郎君,淡去了往日的锋芒,彼时如同琉璃般易碎,美极了—— 那种因为脆弱而更显真实的清俊,近乎神性,美得惊心动魄。 安澜的心颤了下,捏着汤勺的手指传来脉搏的跳动。 檀昭抬眸:\"娘子?" 老天爷,这人颤声唤娘子,她能听一辈子。 安澜盈羞,略微别开头:"嗳,怎么了?" 檀昭:"……汤洒了。" 安澜:……!! 赶忙搁下碗,掏出帕子拭净沾了汤水的手。 怎可以对一个病人见色起意,我真不是好人!! 安澜肃然反省。 天冷粥也凉得快,安澜将碗置在注有热水的银盆里,加以保温,接着专心给他喂下大半碗太和羹,这才罢休。等候一刻钟,她开始喂药,一阵忙碌后,服侍他躺好入睡。 夜间,安澜点燃香炉,轻手轻脚地爬上床。 烛光摇曳,将帷帐里属于他们的小天地染成一晕暖黄。她卧在他身侧,悬了几日的心,此刻才敢稍稍落下。咫尺之近,尤能嗅见他身上尚未散尽的药香,安澜默默端详那副沉睡的脸,适才他紧蹙的双眉舒展开来,睡颜渐而安适,胸膛也起伏规律。她的心又落下寸许,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替他撩开一缕黏于脸侧的碎发,接着替他掖好被褥,动作极轻,极柔,像似碰触一片易融的雪。 长夜静谧,那人呼吸清浅,一道道细弱的声音传至耳畔,她聆听着,这才缓缓阖目。 原来守着他安睡,竟是这般心满意足. 醒后翌日,檀昭精神好了些。安澜一如既往地照料,晚膳后,亲自替他擦洗抹药。 由于他身上伤痕未愈,无法洗浴,只能用湿布巾擦拭,从上至下。 檀昭第一次被人这般伺候着,很不习惯,渐渐地,看着体贴入微的妻子,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像似依恋,像似渴望。 擦拭中,他整个身子几乎袒露无疑,其实该看的安澜早看过了,然而彼时,面对失忆的夫君,俩人皆有一股若即若离的陌生感。 安澜半眯着眼,不敢多打量,仅是用手摸着他的肌肤一寸一寸地仔细拭抹,触及男人下腹时,她稍微抹几下,旋即扯了他的亵衣盖住那个鼓起的地方,又拉来锦褥给他盖好上身。 安澜觑他一眼,见他也是阖目羞涩,还咬着唇。 他咬唇做甚么。 安澜也咬了咬唇,自己没有意识到。 "娘子。" 又是那道令人酥麻欲醉的轻唤。 安澜怯声:"怎么了?" 继续轻轻擦洗他的双腿。 檀昭只是头摔坏了,腿还灵活着,被她微凉的手指不停地触摸到,不由地曲起腿,"停下,不必了。" "欸?还有一点点,马上就好。" 安澜顿住手,有些不知所措。 檀昭乏力地撑起身,连忙遮住那个正在慢慢支起的部位。 偷觑一眼,她应该没瞧见。 适才这么一折腾,檀昭苍白的脸颊略显血色:"我自己来,投桃报李,娘子做得已经够多了。" 再投报下去,他的魂都要被她撩没了。檀昭讨来布巾,自己擦完腿脚。 安澜站在一旁绞着手指,很想继续为他做些事儿,以便偿还自己的愧欠。 "脸还没上药呢,我去取药。" 好端端一张冰雕玉琢的脸儿,两侧脸颊皆有伤痕,额头也有两处。 "都怪我,害你脸上有伤,不过医师说了,每日抹药膏,应当不会留下伤疤。" 安澜很是自疚。 檀昭淡然:"擦破点皮,不打紧。" 安澜怜惜:"探花郎的俊颜宝贵着呢。" 檀昭扬唇:"我又不靠脸吃饭。" 安澜被他逗笑了:"丑了,我就不喂你吃饭了。" 檀昭没料到她这么打趣,微微一愣:"娘子对我好,仅是因为我这身皮囊?" 安澜见他神情失落,赶忙哄道:"我不过说个玩笑话,官人竟还当真了?天下哪个姑娘不喜欢俊公子,可你也有许多其他的好,别人怎么也比不得的!" 失忆后,檀昭很想知道,与沈清婉之间,他怎么从不喜欢而转变的。 "我有哪些好?" 这个问话,在旁人听来,更像似撒娇。 安澜愣了片刻,思忖道:"官人的外貌才华自不必多说,你清廉自守,德行高洁,敢于为民请命,仅仅这点,就比大半自私自利的官吏强许多。" "于你呢?" 檀昭似乎不太满意,刨根问底。 安澜含羞垂眸,思量斟酌:"若论什么是好,世间有千般好法,可又没有那么多为什么好……"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安澜自个儿也说得晕晕乎乎的,甩了甩头,流露干脆利落的本性:"总之,喜欢便是喜欢,我觉得你好便是好,无须其他理由。" 安澜故意板起脸,眸间却盛满笑意,"官人满意了吧?你还病着呢,就已拿我审问了。" 好一个醋精本色。 这下更像打情骂俏了。 "暂且满意了。" 檀昭扬起下巴,扯唇微笑。 安澜第一次瞧见他傲娇的小神情。 这人摔到脑袋,忽然变得可爱起来。 忍不住又觑他一眼。 噗,还略微呆呆的,萌萌的。 檀昭凝眸看来:"来日方长,我欲深谙娘子之心,望忆起所有往昔。" 来日方长。 这个词落在安澜心间,滋味万般。 她第一次觉得,余下来的日子,值得她好好数着过。 第44章 藏钱 私房钱? 顾飞听闻消息, 回到檀府,得知安澜被长公主召去府上了,便自个儿来到檀昭房间, 正巧沈府的姨娘林媛媛, 小女沈妙妙也在。 "小飞少侠,许久不见。" 林媛媛温柔招呼。 顾飞拱手问候, 继而走到檀昭跟前,仔细打量道:"姐夫,我听闻你受伤,所以赶来探望。" 这位是?何时我多出个妹夫来。 檀昭回眸打量, 少顷,头痛扶额:"好多了,不碍事。" 顾飞察觉他神色异样, 着急询问:"你好像不认得我了,可还记得七夕那夜?" 檀昭反问:"七夕?" 顾飞不知他失忆,诧道:"那夜, 你娘子替你挡了一刀,受伤中毒, 险些没命, 昏迷两天吃了许多苦头, 你都不记得了?!" 檀昭震惊, 沉默。 林媛媛赶忙圆场:"檀郎君略微头伤,医师嘱咐过, 让他不可忧思过虑, 贤婿好生歇着,我过去与你阿娘唠唠话。" 林氏看向坐在旁边的沈妙妙,"我们一块儿去?留你姐夫清净下。" 沈妙妙一双水灵晶亮的眸子, 从进门以来一直停留在姐夫身上,终于转眸,朝林氏娇声道:"姨娘先去吧,我随后即到,我想与姐夫说几句话。" 檀昭欲向顾飞打听实情,却不好驱赶妙妙,招手让她靠近:"妙妙有何想说的?" 沈妙妙怀里抱着那只名贵的雪色狸奴,起身时,猫脖子上的铃铛响了几声。她踌躇着,本想与姐夫说些悄悄话,哪知,此刻多了一外人。妙妙冷脸朝向顾飞,翻了个白眼。 顾飞愣头青没领会,杵在原地,对她怀里的猫儿很感兴趣,歪头打量着。 沈妙妙暗哼一声,转了转黑溜溜的眼珠子,想到一法子,看向顾飞:"能否请小飞侠帮个忙?" 小飞少侠,在她口里成了小飞侠。 顾飞回神。他不喜欢被小女娃支使,尤其这种看似金枝玉叶的骄慢女孩儿。顾飞甩了甩头上的长马尾,挺直比她高出一个头的身子,双手抱臂,傲睨道:"姑娘有何事?" 妙妙见他如此反应,暗自气恼,不甘示弱地昂首凝视。这少年长得不赖,可初见时他身穿布衣,一看就不是富贵人家的,她可不要亲近百姓家的孩子。虽然现在少年换上锦衣,想必受益于姐夫的款待。 妙妙斟酌片刻,挽起粉嫩的唇瓣,笑颜莞尔:"你能否替我去外头,与白雪玩一会儿?" 边说边将狸奴递给他。 这小姑娘变脸真快,可以做影子大人的徒弟。顾飞心道,踌躇片刻,接过小猫:"好吧。" 猫儿毛色雪白,双目似蓝宝石,一看就是西域名贵品种,忒值钱。顾飞觉得自己怀里揣了一盘金锞子。 妙妙不大情愿地看着顾飞抱住狸奴,因自己"为爱舍爱"的行为而感动,眸间闪出泪花。她摸摸狸奴的小脑袋:"白雪乖乖的,听话哦。" 眼见顾飞移步出门,妙妙欢快转身,端雅移步,走去檀昭边上,甜甜地唤了声:"姐夫,我来了。" 沈妙妙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红襦裙,还偷用了阿娘的绛红唇脂,模样益发娇俏粉嫩,周身花香袭人。她小脸儿盈羞,轻声诉道:"听闻您受伤昏迷,妙妙吓坏了,哭了许久,跟着阿娘姨娘去到寺庙,给姐夫祈福,妙妙茹素至今,只望姐夫尽早好起来。" 檀昭朝她凝眸。 沈妙妙的小心儿一阵乱跳,双颊嫣红,眸子水润润的,"姐夫,妙妙有个疑惑,想请教下。" 她刚过十四生辰,再有一年就能及笄。今儿,趁姐姐不在,趁姐夫失忆虚弱,她正好道出心里话。 小孩子好烦人,磨磨蹭蹭的。檀昭勉强牵唇:"嗯?" 啊,姐夫笑了! 好美,姐夫姐夫姐夫! 妙妙脑海里炸出一片烟花,浑身快乐充盈,鼓起勇气告白:"姐夫觉得,妙妙这般的女孩儿,长大后……" 喵呜~~ 喵呜~~~ 忽而狸奴撒腿窜回屋内,四处乱逃,须臾一溜烟钻到床底下。 "白雪!" 沈妙妙吓了一跳,恼怒看向回屋的顾飞,"你把白雪怎么了,它吓得躲床底下去了!" "这猫脾气大,太难伺候了! 抱怀里,它扭捏不停,放地上,它自个儿跑了回来!" 果然什么样的主子什么样的宠物。顾飞亦是急恼,嗖地躺倒身子,伸长手,往床下面抓狸奴,反倒被它挠了好几下。 \"嘶!\" 顾飞忍痛,继续用手扫荡。 "哐当"一声响。 不一会儿,顾飞捏住猫脖子将小东西扯了出来,物归原主。妙妙心疼地抱着狸奴,轻轻拍去它身上的灰。 顾飞依旧趴在地面摸索着,少顷,捞出一只铜盒子。 适才那道声响是铜盒落地声。 "这是什么?" 顾飞交给檀昭。 檀昭拿着观察,一只很普通的荷花纹铜盒,摇了摇,里面发出轻微的震荡声,听着像似纸质东西。檀昭拂去盒上灰尘,慢慢打开。 —— 里面,竟是一摞交子! 檀昭大为吃惊,忙往盒里翻看,许多大小面值的交子。 妙妙好奇探头,微微瞥见一角:"好像是纸币?" 檀昭赶忙盖住盒子。 顾飞站在边上不吭声,思及一事,影子姐姐曾去钱庄兑换,这只盒子想必是她藏的。 糟糕糟糕! 顾飞摸摸脑袋,急中生智,拉住妙妙的手臂:"我们走吧,吵吵嚷嚷的,让姐夫不得清净。" 他凑近妙妙耳畔,低声道,"说不定,那是姐夫的私房钱,你切莫声张,别害姐夫丢了颜面!" 妙妙被他抓着手,小脸羞红,男女大防的规矩这人懂不懂啊! 妙妙甩手挣脱,回到檀昭身旁,羞怯怯地挨近了,悄声道:"姐夫放心,我会替您保密的。" 私房钱? 姐夫藏钱,说明他故意瞒着姐姐,说明他们夫妻俩不够信任,说明…… 哈哈哈,妙妙心花怒放,唇角飞扬。 "我们走了,姐夫好生休养,改日再来看您!" 顾飞连忙拉着沈妙妙出门。 孩子们走后,屋里倏然清净。 檀昭再次打开铜盒,估算里面的交子,大抵值三百两黄金! 盒子下方,还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镂雕着鸳鸯连理枝,母鸳鸯头上一抹朱砂红。再加一只绣花锦囊,里面有缕银白发丝。 这些肯定不是他藏的。 不是他,那么只有娘子? 还有七夕,小飞说娘子为他吃了许多苦。 檀昭扶额思量,脑海里出现模糊的一幕幕,蓦然,他头疼欲裂。 "娘子……" 他轻轻唤着。安澜的音容笑貌出现在他脑海里,代替其他纷乱的念头,仿若一剂神奇的灵丹妙药,逐渐舒缓他的头痛。 娘子被召去长公主府里,还没回来。 她一不在,檀昭恍然若失. 安澜在长公主府里,逗留半日之久。 长公主瑞安召见她,询问檀昭近况,并亲自感谢她在马球赛会的英勇之举,赏了许多礼物,一盒南海珍珠、五片龙凤团茶、宫廷尚食局御制的果子,还有青黄紫红蜀锦各一匹。 俩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安澜谨言慎行,长公主没有察觉端倪,只觉得沈清婉的胆量比从前大许多,竟不顾自身安危,救助他人。 "看来,檀探花对你的影响颇大。" 长公主言道。 安澜颌首:"他确实很好,为官清正,为人忠诚,处事细致果敢。" 每次逮住机会,安澜总会夸奖一下,帮他笼络人情好感。 长公主微微一笑:"旁人皆说你们感情深笃,美满的很。他为了救你,连自己的命也不要了,看着我真真羡慕! 多年前,我就相中檀昭,觉得他好。" 闻言,安澜心一紧,不敢接话。 长公主没有为难,继续说道:"不过呢,倘若檀昭真的成为驸马,便无法在仕途施展才华抱负,大周社稷也就少了一位好官,一位铁腕权臣。好在官家促成你俩姻缘,如今,我都释怀了。" 安澜紧绷的心松下来,恭敬回道:"长公主殿下宽宏大量,气度若朗月清风,海纳百川,令人景仰。思及宴会作画那回,后来许多朝臣进谏幕僚一事,若是我,气都气死了。" 长公主眼波流转,唇畔噙着一缕洒脱的笑意:"自古男子娇妻美妾,女子嫁夫随夫,连我这位长公主,到头来也不过是一个女人。可我,偏要破这规矩,败这世俗。" 安澜莞尔微笑,乘机旁敲侧击师兄的情况:"不知幕僚之中,有否得殿下青睐者?" 长公主落落大方,忽尔露出小女孩的神情,抿了抿唇,弯下眸子。 这般神情安澜心领神会,一定是有意中人了。 将近黄昏,安澜别过长公主,出到府外。 师兄,她心里惦念着,不知怎么才能找到他。 忽然她瞥见角落暗处一道人影闪现,安澜心有预感,坐上马车,少顷寻了个借口让樱桃先回家,说自己去一趟沈府,有事晚归。 抵达沈府附近,安澜戴上帷帽,转到一条僻静小巷。身后传来马蹄声,从她身旁经过时,马背上那人疾速倾身,一把揽住她的腰身将她拽了上来。 安澜晓得是师兄,那匹纯黑坐骑是师兄最爱的战马绝影。风从耳际掠过,他的胸膛紧紧贴在身后,安澜挪动拉开一点距离,撩起帷纱,回头看他。 师兄扮作路人模样,络腮胡遮住半副容颜。 一双眸光始终锐利坚毅。 "师兄,对不住,几日前檀昭摔伤昏迷,我脱不开身,你有没有等过我?" 安澜心怀歉意。 肖五郎淡漠回道:"那晚我没去。" 他御马加速。 那夜大雨滂沱,他守在老地方,等候了整整一夜。 因为她那句不见不散。 第45章 师兄 你喜欢上了檀昭?舍不得离开他?…… 他等了她一宿, 但这事他不会告诉她。 西城外,有座长歌岭,山谷回响, 宛若长歌。从前俩人常到此处, 藏在山洞里喝酒,夜晚点燃篝火, 遥望广袤星空。 肖五郎在老地方勒马停驻,落地伸手,安澜迟疑了下,握住他的手, 纵身下马。 曾经,安澜总是抢着窜入山洞,欢蹦乱跳地寻找他们藏起来的酒坛子, 彼时她步履拖沓,随在师兄身后,在踏入山洞那一刻, 回眸眺望。 京城万灯初燃,空中亦是天眸徐启, 星汉垂芒。 他们无法生活在那片璀璨灯火之下, 这里像似一方桃源, 容得下他们两个迥然不群的人。 肖五郎走到山洞角落, 翻开一堆腐烂的枯枝干草,捡了两只瓷碗, 并从泥里掏出一坛酒, 走到洞口,盘腿坐下。 "去年的天醇,还在。" 他用手抚着酒坛子转了两圈, 随后在坛肚子那里拍了一下,封盖自动移开,霎时酒香四溢。 肖五郎挑了那只没有缺口的碗,用帕子擦尽尘土:"接着。" 向安澜抛去酒碗。 安澜接住,看着他斟上,这酒名为"天醇",是天子最喜欢的名酒,色若琥珀,略带珊瑚红的黄酒。接最后一桩任务前,她与师兄偷闲半日,饮得便是此酒。 几滴酒汁洒在手上,清凉如今晚夜色。 安澜举碗,浅尝一小口:"没有变酸,味道似乎更浓。" 她嘴里砸吧两下,忆起曾经的时光,带着几分苦涩与怀念,"若是能像以前那样,我们佐一些下酒菜,烤腰子、烧鸡烧鸭,喝起来更尽兴。" 肖五郎眺望远处灯火璀璨的京城,一双黑眸锐利深邃。 "十五年来,京城还是老样子,锦绣辉煌,车水马龙,可是,大周疆土已被敌国一点点地蚕食,曾经死去的戍边将士们,皆是马革裹尸,白骨露野,被弃于蓬蒿乱草之中,十五年来,那里已是野花灼灼,开满一座又一座的山头。" 他举起碗,仰头一饮而尽,接着斟满,继续饮尽。 安澜随他饮尽酒,心中翻起热浪,化作水雾浮上眸间:"师兄,我都告诉过你,我出生时,被遗弃在一家道观前,多亏师父捡了我,将我抚养长大,师父法号心乙,因为她失去记忆,想要找回往昔…… 这些你都晓得,师父临终之前,蓦然忆起,口里念着一个名字,百里逍遥,她说那是他的孩子,失散于京城附近,来京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逍遥哥哥,直到你说,百里逍遥已死,我才断了念头……" 安澜双眸噙泪,扑通跪在他跟前:"师兄,百里逍遥就是你,对不对?!" 肖五郎很久没有心碎的感觉。 原来,已经碎成齑粉的心还能这么痛。 十五年前,父亲与兄长们全部战亡,却背上误国殃民的罪名,母亲带着七岁的他前来京城,讨求公道,却被一群朝堂奸佞追杀。母子俩躲入西城外的山林,就是这座长歌岭,千钧一发之际,为了保住他,母亲抱着一颗石头跳下山崖。 此后三年,他跟着顾叔叔寻遍山野及附近,终是无果,想必母亲死了,身体被河水冲走了。许多年后,从这位师妹口里得知,那个心乙道长,确确实实是他侥幸活下来的母亲,秦楚谣,先帝时期的长乐公主,镇北侯百里羿的结发妻子。 "百里逍遥早就死了。" 他眼中无泪,嗓音却比江南雨季还要湿润,喃喃道:"镇北候百里羿,生前有五子,百里忠、百里义、百里仁、百里孝,到了第五子,镇北候夫妇觉得,给这孩子一个自由,由他选择未来的人生,便取名,逍遥。" 肖五郎顿了良久,朝安澜凝眸,"我这种人,配得上逍遥这名字?" 自七岁那年,他就不知逍遥为何物,再没有过选择。他只有一个目标,也仅是一具怀着满腔仇恨的行尸走肉。 安澜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肖五郎,逍。瑶尘,谣。可见师兄你从未忘记过去,舍不得爹娘给的名字! 百里氏最后一个孩子没有死,没有死! 你是我师父的血脉!" 安澜放声大哭,扑去抱住他,"逍遥哥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害我找得那么辛苦! 让我帮你好不好! 你是不是想复仇,你都告诉我!" 被她紧紧抱着,百里逍遥冰冷坚硬的心像似被一抹春阳拂照,略微波动,"澜儿,难道你不恨我?利用你替嫁,也利用了双儿,为我自己的目的无情无义。" 安澜泪流满面,趴在他的肩头啜泣道:\"不恨,师兄救过我,师兄待我好,我理当报恩! 若我真想逃走,没人留得住我! 何况,我现在终于晓得,你是我的逍遥哥哥! 我绝不会抛下你!" 报恩,师妹口中总是\"报恩\"两字。 百里逍遥沉默半响,问道:"你不恨,你不想逃走,是不是也因为,你喜欢上了檀昭?舍不得离开他?\" 安澜愣了愣,慢慢地松开手,双膝跪在师兄身前,低头拭泪。 "果然我没猜错。" 百里逍遥的心回到属于它的冰天雪地,眸中跳跃的火焰也一瞬熄尽,"我将你推到他身旁,让你们枕畔相依,我早就想到这个结果……" 安澜心里一阵阵的揪痛,泪水愈加潸然:"迟早,我会离开他,我不会深陷的……" "你确定?" 百里逍遥抬手摩挲着她脸颊,指腹厚实的茧子触在她光滑湿润的脸颊上,安澜一阵轻颤,含泪低首,师兄的手指却捏住她垂落的下颌,"抬起头来,看着我。" 这本是他喜欢的女人。 何况还是他娘亲抚养长大的孩子,没有血缘但似至亲的妹妹。 周周转转,竟然遇在一起,成为极愿阁的师兄妹。 如此缘分,他本该牢牢抓住。 师妹聪颖敏秀,机灵多变,也曾遭过许多苦,经风雨千锤百炼。但,她一直倔犟地珍藏心底的温良,受委屈了,发发火,哭一顿便好,高兴起来孩子般没心没肺的。多年来,明明她自身也陷于淤泥里,却还端着那份可笑的行侠仗义,搅出一些祸端来。每次事后,她嬉皮笑脸地说道,师兄,我又犯错了。仰仗他收拾残局,而他总有办法替她解决,做得干净漂亮,没甚怨言。 每次她在,便有春的气息,是他唯一短暂的暖阳,他可以在她身旁悄悄沐浴片刻,内心那处冰天雪地也能开出鲜花来。 那是雪莲吧,他从未见过雪莲,但眼前女子面容澄净,这是她真实样貌,没有任何隐藏。 雪莲定然也是这般美。 "澜儿。" 百里逍遥朝她低头。 鼻息掠近,男人的唇贴了上来,安澜身子颤抖着,脑里一团乱,木头人似的愣在那里一动不动。 下一刻,她的腰肢被他搂住带入怀里。酒后男人的身子越发滚烫,未等反应过来,安澜已被他摁在身下。 师兄身子很沉,双臂箍得极紧,狠狠地贴着她的肉身,劲道大得似要掐断她的腰。安澜挣扎两下,衣衫染上山间的泥土,夜晚山林的潮湿幽凉之气席面而来。 上方压着她的那具身体异常火热。 吻也炙热。 她的双唇被他撬开的那瞬,舌尖灌入一道浓烈的酒气。安澜慌忙扭头,在他身下挣扎起来,"师兄,不要,放开我…… 不要……" 她对他敬若兄长,没有非分之想。或者,曾经有过一点点,但在师兄命令她替嫁时,那点男女之情的朦胧心动便荡然无存。 "停下! 求求你停下来!" 安澜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不想与他武斗。 百里逍遥抬起脸,凝眸看她,双目欲.火燃烧。 月光映照下,她容颜妍丽楚楚,神色流露着不情愿,更多的却是悲悯。 安澜蠕动略微洇出血的唇瓣,也真切切地看着他:"师兄,我想帮你,绝不会弃你不顾,但,不是这种法子……" 百里逍遥蓦然愤怒。 他最不需要她的同情! 他很想一把撕破她的衣裳,他抬手伸往她的前襟,手指骨节捏得咯嘣作响,她纤柔的脖颈与胸前那段玉肌暴露在他眼前,他双眸充满血气,像似饥渴已久的野兽。 安澜阖目扭头,月色般晶莹的泪珠不断从眼角滑落。 忽尔,百里逍遥收住手。 下一刻,他抓住那罐酒坛子,咕噜咕噜将剩下的天醇狂饮而尽,抬手重重地摔下山崖。 少顷,酒坛子碎裂的声音回绕于寂静的夜。 "城门三更关闭,倘若你要回去,时间不多了。" 他声音带着酒后的湿润与醉烈。 安澜从地上爬起,收拢散乱的衣襟:"我不放心你……" "你走! 骑上绝影回城。往后我的事情,你莫再过问! 否则,我杀了檀昭!" 百里逍遥抑住流窜于嗓子里头的咆哮,听起来凄哀悲怆,像是黄沙大漠送别故人的芜笛之声。 安澜踉跄起身,欲要挨近,却被他冰寒锐利的眸光止住。 安澜拭去眼泪,从袖口里取出一个绣花锦囊,递去:"逍遥哥哥,这是我师父,亦是你阿娘的遗物,一缕发丝。我自留了一缕,这份今日我交还给你。师父在世时,总教我逍遥人间,她必不想你一直深陷痛苦之中…… 澜儿坚信,有一天,师兄终将完成夙愿,重新担起…… 逍遥这个名。"—— 作者有话说:一声叹息 第46章 夫君 我不要两清,我要与娘子纠缠下去…… 绝影极通人性, 只认主人百里逍遥,也晓得安澜是主人喜欢的女子,便撒蹄飞驰, 快若无影, 不到半个时辰便将安澜带到内城的大梁门。 彼时暗云遮星,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夜空, 炸雷随之滚滚而来。 暴雨将至,安澜赶紧让绝影回去找师兄,自个儿寻了马车回府。 少顷,车外大雨如注, 碎琼乱玉交织成一曲离歌,透骨清凉。忆起师兄决绝的神情,安澜又一度泪水潸潸, 心如刀绞。 很快马车驰入通济坊,檀府就在不远处。安澜却蓦然迟疑,这般夜归, 是否会引起檀昭及其他人怀疑,届时她连谎也扯不下去了。她全身心地乏力, 像一只总在四处迁徙的鸟儿, 仅想寻个地方落下脚来。 可檀府终归不是她的家。 马车停驻那一刻, 安澜改变主意, 欲去附近清风楼躲一躲,便掀窗看向车夫。外头狂风骤雨, 她刚探出头, 就被雨水淋湿一脸。 须臾,一把伞撑了过来。 "娘子!" 檀昭撑伞站在车前,浑身都湿透了。 安澜愣怔, 他怎么等在这儿。 檀昭倾身牵住她的手:"娘子还在等什么,快随我回家!" 檀昭使力拉了下,才让安澜从座位上移动。他将被雨水打得颤颠颠的油纸伞倾去,为她撑出一方晴空。他右臂还伤着,却忍痛攥紧她的手,快步走入府中。 "快去打些热水来。" 檀昭赶忙吩咐。 樱桃瞥见安澜落魄的模样,忍住吃惊,忙不迭地赶去净房,少顷扶着安澜洗身。 "夫人没事吧?我以为你会早回,不想还下雨了。" 樱桃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只见夫人蛾眉轻蹙,忧伤茫然的样子委实叫人心疼。 安澜泡在温热氤氲的浴汤里,愣楞地看着旋在水面的花瓣,无根漂泊,无所归处,她眼眶又湿红起来:"樱桃,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樱桃惊骇,轻声哀求道:"夫人不可以,请再忍忍,婢子什么都可以做!" 樱桃第一次见她眸光呆滞无神。夫人坚韧豁朗,寻常小事全然不放心上,总有使不完的力气与手段,跌倒了,下一刻便勇敢爬起来。若不是有这么一位夫人在,她早就放弃了。 樱桃难受落泪,哽咽道:"夫人不晓得,郎君一直在等你,婢子撒谎说,夫人去沈府,有可能今夜不回,可郎君不放心,一见下雨了,他便撑伞去到外头等候,他说,万一夫人想回家,不能让你淋雨了……" 安澜隐忍良久,倏然泪水潸然,猛地扎头于水中。 她不想让其他人瞧见自己狼狈哭泣。她很少哭,习惯笑着将酸甜苦辣尝个透。 安澜在水里恍惚着,发丝如游动的水蛇交缠,耳边传来樱桃的惊呼声,忽而,一只大手拽住她的手臂,将她从水里拎出来,"娘子怎么了?" 檀昭闻及动静,闯入净房,眼见妻子沉在水下,惊得抛下君子礼仪,拽住妻子裸.露的臂膀。 安澜浮出水面,双眸迷离,红唇半启,鼻翼微微翕动。她缓了气息后,慢慢说道:"没甚么事儿,适才外头电闪雷鸣,我有些怕。" 闻言,樱桃吁出一口气。 滴水顺着安澜清美的脸庞流淌至脖颈,滑过她圆润的玉肩,水下方,隐约可见满月似的胸脯一起一伏,裸.露的肌肤彷佛釉了一层明丽而清澄的钧窑胭脂红,也略似蜜糖酥糕。 过于香艳,诱人。 檀昭别开头,目光掠过她右肩的疤痕,于那片莹润的肌肤间尤显狰狞。 檀昭蹙眉沉思,一阵头痛袭来。他倒不是为了寻根问底,只是想记住妻子待他的好。这般好,他极想回馈于她。 外头依旧风雨大作,檀昭换到床里边的位置,左手搂了那个小人儿,让她紧贴在自己怀里,以免她害怕雷声。 "你没有告诉我,你肩膀受的刀伤,是因为我。" 彼时安澜才知顾飞今日来过,说及七夕那事。她淡淡回道:"马球赛时,官人也救了我,我们算是两清了,谁也不欠谁。" 闻言,檀昭蓦然心疼,沉默片刻,用嘴咬住她肩头的罗衣轻轻滑落,温柔吻着她的伤疤。虽然失忆了,可他的心更为清晰地感觉到,他喜欢她,已经离不开她。 檀昭抬起头来,眸光脉脉:"我不要两清,我要与娘子纠缠下去,你欠我,我欠你,永远还不清。" 如实道出心中所想,檀昭自己都脸红心跳,疑惑,何时他变成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不过,这般感觉妙不可言,令他陶然而醉。 安澜在他怀里颤了颤。檀昭越发抱紧她,用自己火烫的身子温暖她。外头还在刮风下雨,他与她紧紧挨着,置身于香甜的红罗帐中,世间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地方. 翌日,安澜昏沉沉地睡到日上三竿。 梳洗用膳后,她无精打采地走去中堂,碰见徐管事正帮着一人搬箱子。这位不是檀昭的御史台同僚么,安澜认得他,赶忙上前相迎:"任大人怎么来了。" 任真理了理衣冠,作礼后,近身低语:"檀夫人,我来给你夫君送些卷宗,檀大人不好好歇着,这才不到十天,他就要忙碌公务,生怕官家责备,便让我悄悄来府案牍。\" 安澜打起精神,在前头领路:"我带您去书房。" 任真随后,箱子搬来了,却不见檀昭的人。 任真喘息片刻,随即打量起檀昭的书房。此处一尘不染,物什洁净,暖香久萦,早闻檀昭洁癖喜净,任真惊叹道:"好多藏书,皆是按年代与分类排列,整整齐齐,井然有序,啧啧,不愧是檀大人。" 下一刻,任真跨出门,便瞧见檀昭衣冠不整,满面污垢地走来。 "啊啊啊——" 任真像似见了鬼,惊叫一声,"檀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檀昭的脸脏兮兮的,表情略微尴尬,儒雅作揖道:"任御史请去书房稍候,我洗一洗便过来。" 话音甫落,人匆匆离去。 灶房的孙嬷嬷追了上来,瞧见安澜,慌张搓手道:"哎呀,夫人您不晓得,檀郎君一早起来,竟到灶房里忙活! 君子远庖厨,我好说歹说,他全然不听。" 安澜大为惊讶。任真更是纳闷,问道:"檀大人去庖厨作甚?" 孙嬷嬷撇了撇嘴,窘迫地看向安澜:"檀郎君亲自下厨,想给夫人做些可口小菜。" "哎呦。" 任真捂眼,万万不敢想象。 许是檀大人脑子摔坏了! 任御史家有悍妇,是侍卫左军的女孩儿,自小习武,作为文臣的任真文质彬彬,偶尔发火冒犯,悍妻便对他拳脚伺候,所以任真是个耙耳朵,习惯给妻子大人捶背捏脚,犯错时跪搓衣板。可即便如此,他也从未下过庖厨。 檀大人这般高冷的美郎君,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可见,婚姻不完全是女子的枷锁,男子也难逃一劫。 任真内心啼笑皆非,面上凝重,硬着头皮说道:"檀夫人,您夫君有心了,真乃人杰楷模,我去书房等您夫君回来。" 一口一个您夫君,您夫君。 安澜羞赧低头:"任大人去书房静候,我叫人送些茶水来。" 思及昨夜,檀昭异常温柔,不仅久久亲吻她,还道出一通甜言蜜语,安澜心波起伏,拔脚溜开. 任真回到书房等候,不一会儿,檀昭换了身洁净的月白直裰出现。 俩人默视片刻,笑而不语。 寒暄几句后,檀昭很快进入话题,询问半年来发生的要事,尤其七夕遇刺那回。任真没想太多,只当他梳理公务,一一作答。 聊到接下来的要紧事务,任真揉着眉心,长吁短叹道:"下月初,官家生辰,各国使臣皆会前来参拜,教坊司排练歌舞,禁中还要派车马祭祀皇陵,六部都忙得焦头烂额,我们御史台更是难上加难。" 节庆期间,御史台负责监察物资调配、审计用度、谏止奢靡、纠劾失仪,还要与刑部、大理寺审核赦免名单。檀昭不在,没人敢做主,各个生怕得罪六部官员,只能互相蹴鞠,踢来踢去,或者睁一眼闭一眼。 除了官家生辰事项,每日飘入御史台的案卷亦是多如雪花。 檀昭翻看卷宗,缺席十日,又有许多新状况。譬如十月初,禁中有司将进暖炉炭,冬炭也牵扯到不少贪官奸商。 檀昭嘱咐道:"汴京数百万家皆离不开石炭,任御史,请你尽快派遣监察御史去到京城、以及河东路的太原府、河北相州、河南怀州等石炭要地进行督察。过两日,我就回御史台。" 任真忙摆手:"哎呀,檀大人,使不得啊,您还未痊愈,官家嘱咐让您好生休养。适才我的意思是,您雷厉风行,敢作敢为,是御史台的顶梁柱,有您在,六部也怕我们呢。但不曾想催您回来劳碌。" 任真边说边脸红了。 檀昭抬眸,浅浅一笑:"任御史一番心意,檀某感激。我们一道儿为官家排忧解难,为大周社稷尽心尽职。" 他心里十分清楚,现下得官家信任,他才能大刀阔斧,改善现状,哪天若失势了,那些恨得咬牙切齿的对手定然不会放过他。 檀昭话说依旧一本正经,不过神色温柔不少。 任真发觉他变得亲和,还居然为妻下庖厨,低头暗笑。 檀大人看似很幸福。 任真接着回馈欲城的进展,很是艰巨,部分亡命之徒挑衅作案,官兵铁血镇压,改革要见效,少说也需三五年时间。对于这些,檀昭早有预料,任何变革皆具风险,开弓没有回头箭,只能协助官家布好策略,善打硬仗。 "对了,还有那个秘密组织极愿阁,似乎窃取过朝廷机要,这事严重了,大理寺正在深入调查。" 任真说道。 "极愿阁?" 檀昭细思量,模糊忆起一些事情,蓦然心神不宁—— 作者有话说:宝们国庆愉快! 飘红包雨~~ 第47章 爱意 又不是腿伤了,娘子觉得我不行?…… 趁着檀昭与任御史在书房公事, 安澜去主屋问候阿婆,携着长公主的礼物作孝敬。 梅茹吃了一只酥蜜乳糕,欣欣然笑道:"宫廷乳酪院做得确实好吃, 不过啊, 你阿娘的酥饼也不逊色,前日她来过, 正巧你去了长公主府里。" 梅茹与林媛媛相处甚好,姐妹似的,有聊不完的话。 近来檀昭身子好转,梅茹渐而开怀。安澜放下心来, 嘱咐阿婆的侍女巧姑:"天冷了,长公主送的几匹蜀锦,赶明儿你去马行街那里, 给主母,郎君量身定制五套新衣裳,再加一件大氅。余下布料, 给你自己,还有徐管事他们也各做两套。" 巧姑欢喜颌首:"婢子晓得了, 谢谢夫人!" 安澜又看向樱桃:"你喜欢鹅黄色, 真红色, 可做两件褙子, 当作冬至新衣。等会儿你与甜橙说,也让她挑一款自己喜欢的颜色。" 樱桃连声感谢, 喜溢眉梢。今晨夫人还悄悄送她五颗大珍珠, 也是长公主的礼物之一,抵得上她二十年的俸禄,后半辈子不愁吃喝了! 作为京城贵府的仆役, 生活优于平民百姓,可下人终究是下人,主子不允许越界,譬如衣饰方面,蜀锦属名贵贡品,即便开始流入民间,依旧属于富贵之物。 安澜打破规矩,但碍着沈清婉的身份,不敢太张扬,为这些奖赏寻了合理的藉口:"这回,郎君身子大有起色,康复之快,多亏诸君一同劬劳照料。" 提及檀昭,梅茹眉眼弯弯:"婉儿可知,他今日洗手做羹汤,专程为了你?" 安澜垂眸:"适才我见着官人了,君子远庖厨,儿媳觉得不太合适,况且他右手有伤,儿媳心里过意不去。" 檀昭那般清隽才子,从前是惊鸿一瞥,当下惊恐一瞥,灰头土脸的,还让御史台同僚给撞见了,羞不羞啊。她可替他羞死了。 梅茹看东西依旧模模糊糊的,但见儿媳低头,她心领神会,打趣道:"这有何不可,想当初,我夫君也曾为我们洗手做羹汤,昭儿时而帮忙,在岭南那些年,苦的,甜的,便是这么过来的。只是,我这做娘的略有嫉妒,自从昭儿有了媳妇儿,比对自己阿娘还要好喏!" 两旁小丫头们捂嘴偷笑。 "婆婆。" 安澜睫羽扑扇,平常应对自如的本领一下子没了,只好默着低头,喝茶吃果子。 檀昭下厨这事儿,众人看在眼里。任真本想趁着公务之便,尝一尝檀大人的手艺,哪知檀大人小气得很,一点羹汤也不给吃,其他人亦动不得。 于是大家更好奇了,那些看着还不错的菜肴,滋味究竟如何? 晚膳时分。 梅茹因为茹素,便在屋里自个儿吃,檀昭送去亲手做的莲藕小米粥,益于润燥养阴,总算没有忘记老娘。 安澜坐在桌旁,打量着热气腾腾的五菜一汤,用精美的银盘盛着,荤素搭配,很是细致。 孙嬷嬷模仿正店点菜名: 黄金鸡、拨霞供、东坡肉、羊尚司、煿金煮玉、金玉羹。 名字都极好听。檀昭依照菜谱如法炮制,譬如"黄金鸡",需要将鸡洗净,用麻油、盐作溢,随即水煮,加入葱、椒等煮熟后,佐以元汁,最后略加白酒,美味鲜纯。 边上侍女好奇瞧着,檀昭不太自在,将她们遣退后,举箸往妻子碗里夹了一块黄金鸡,唇畔噙着笑意:"娘子尝尝,这些菜肴我第一回做,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安澜抿了抿唇,含着鸡肉细嚼慢咽。 檀昭眸光满含期许,显然是等着夫人夸夸。 安澜端雅地吃下,用帕子抹了抹嘴,开启金口:"妾身很是惊讶,官人的手艺竟堪比正店肆厨,色香味俱全。妾身也曾去过樊楼,觉得这几道菜肴毫不逊色。官人真不愧是探花郎,格物致知,连做菜亦有板有眼,用心至极。" 使劲夸。 像似寒窗苦读的学子终于金榜题名,刹那间,檀昭的脸儿光彩流溢:"当真?" "真心话。" 安澜微微侧头,避开他炙热愉悦的眸光。 夸得好像过头了?原来自己也有一手溜须拍马的本领。 檀昭又让她品尝其他菜肴,安澜边尝边夸,咸淡正好,入口即化,鲜嫩香润…… 脑子里储存的美食词汇一一倾出,溢美之言,赞不绝口。 再这么下去,咸的也能夸成甜的。 檀昭的唇畔越扬越高,露齿欢笑,漾出一双可爱的小酒窝:\"哪日为夫若不当官了,或可开店谋生,也能将娘子养得好好的。" "胡说,官人惊才绝艳,满腹经纶,岂可如此折辱,往后莫说胡话。" 安澜含羞低首,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这人变化极大,不知着了什么魔。 那一跤摔得他脑子清奇古怪的。 "这有何折不折的,你若不喜欢,我便在家下厨也成。\" 檀昭坦然道。 安澜瞥去一眼:"傻。" 檀昭莞尔:"娘子可以帮着我。" 安澜颌首:"那好,我便在后院杀鸡,杀鱼。" 这些活儿她早干过了,刀工得心应手。 檀昭愣了下,继而忍俊不禁:"娘子真能说笑,屠夫之事,你哪里做的来,为夫绝不允许你手染鲜血。" 安澜垂眸静默,唉,心里暗叹一声。想多了没用,吃吧。她喝了两口金玉羹,这是山药与栗切片,再以羊汁加料煮熟的羹汤,格外鲜美。 桌上,还有"拨霞供"没品尝,切成薄片的生肉放一盘里,用酒酱、葱花、胡椒等料腌之,边上摆着风炉,里面烧着水。 "这是什么?" 安澜问道。 "野兔肉,涮熟即可食。肉色犹如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故名拨霞供。" 檀昭夹了几片兔肉放热汤里,几番拨动,涮到熟时,正要将肉送往妻子的碗里,"娘子尝尝。" 什么??兔肉?! 兔兔那么可爱,怎么可以吃兔兔! 安澜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不吃兔肉,我喜欢小兔子,从来不吃。" 她扯了谎。 以前她也吃兔肉,烤兔腿柔嫩紧致,嚼起来忒带劲。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没毒,安澜都能吃,一点儿也不挑剔。 只是。 檀昭生于癸卯年,她还暗自唤他"檀小兔",便再也下不了口。 檀昭哪里晓得,欣欣然地陪她用完膳,洗身完毕,破天荒地提前钻入鸳鸯红罗帐内。 九月中下旬,霜降已至。虽然还没到用炭炉、汤婆子这等地步,可锦衾也是冷丝丝的。昨夜妻子淋雨回家,泡过热澡,躺在他怀里时,手脚亦很冰凉。 如昨夜那般,檀昭睡到床内侧,伸展长腿长手,悄悄搁在妻子那席床位。 少顷,安澜脱衣上床,略微吃惊自己这边热烘烘的。 难道是那人暖的被窝? 傻瓜。 安澜喟然暗叹。 蓦然想起自己曾经的念头,寻个俊美乖顺的小白脸,为她做羹汤,暖被窝。 檀昭都做到了。 唔,安澜心里难受,鼻子发酸。 俩人沉默相伴,细微的呼吸声流淌于静夜里。半晌,安澜察觉那人倚过来,热气逼近,像似一团火焰烧得她心神惘然,动也不是,不动更难受。 檀昭最难受。 失忆以来,枕畔伊人夜夜相伴,将他照料得细致入微,倘若她一时不在身旁,他惊惶,迷惘,心里缺了个口似的。 往昔,俩人夜间如何相处,是否有过鱼水之欢,何等滋味儿,他一概记不清了。只晓得,每每她贴近,便有素馨花清甜的香味洇入鼻尖,那些若有若无的碰触,她润玉般肌肤扫过他的臂膀、胸膛、腰际,无论何处,哪怕是指尖,他的肉身便有莫名强烈的激应,令他羞于启齿。忍着忍着,每一回似万蚁噬心。 那一刻,他扪心自问,脑海里闪现一个词—— 堕入情网。 从未想到自己也会情深难却。 既然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有何不可。他晓得她没有睡着,慢慢靠近,试探,先是将头埋向她的颈窝,轻轻吻着。见她没有反感,他便用唇贴着她的肌肤一点点吸吮,动作很柔,很慢,似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了她。 安澜被他搅得浑身酥麻,忍不住一阵战栗。见她有反应,檀昭兴致渐浓,从她脖颈吻往耳后,掠至她圆润柔软的耳垂,情不自禁地,轻轻咬了几下。 唔,安澜没忍住,娇吟一声。 没等她反应过来,檀昭搂住她,将她翻身朝向自己。他借着月光端详,只见妻子双目阖起,长睫颤动,两片唇瓣紧抿着,似在抗拒,更似在诱惑,她青丝散乱,灼若丹霞的面容似一朵醉芙蓉。 倾国倾城。 倾得他全然不知天地为何物。 檀昭朝圣般覆上她的唇,慢慢地吻着,咬着,吮着,继而用舌尖划入她的唇瓣,顶开她的贝齿探至其中。察觉她颤得越发厉害,却一直隐忍闷声,檀昭的激.欲愈加膨胀。 他感觉有使不完的力道,亲吻仅是开了一道小口子。 安澜受不住他悠长的亲吻,颤声道:"檀郎,你的右手还伤着。" 檀昭燃起征服欲,单手撑着,慢慢顶上她。 "又不是腿伤了,娘子觉得我不行?" 安澜蹙起双眉。 心里一团糟。 这般欲拒还迎,檀昭见着越发兴起,再顾不得什么君子道德,乐而不淫,清心寡欲统统抛掷脑后。 他只想爱她,用一种更浓烈的方式,用一种更为全身心投入的方式。 爱她,要她欢喜,要她在自己身下战栗享受,要她永远也离不开他。 安澜受着磋磨,意识愈渐沉沦,卸下抵抗,身子软绵绵,烫乎乎的,不由地曲起腿,口中发出令自己羞耻的呢喃。 然而这一声声含糊的娇吟,更令檀昭沉醉销魂。 "婉儿。" 他神魂飘游,忘情唤道。 安澜却猛地身子一紧,"不要叫我婉儿,我……" 檀昭眸光迷离,吻上她的唇:"娘子是想?" 安澜无法道出心声。 她想说—— 我叫安澜,我想你叫我安安,澜儿,安小猪什么的都可以! 我不是沈清婉,我叫安澜! 没有姓氏,只有安澜这个名儿! 稍许,安澜轻吟:"我想,你叫我娘子。" 声音如她身上洇出的香汗般湿润。 "娘子,娘子,娘子。" 檀昭呢喃。 对于安澜,他的称呼却可以各式各样。 因为他是真真实实的一个人。 檀郎,官人,昭昭,阿昭,檀小兔…… 她最喜欢檀小兔。这个昵称,一定,从来,没有其他人称呼过。 只属于她—— 作者有话说:文里食谱参考南宋食谱[山家清供] 浪涌晴江雪,风翻照晚霞。这是宋人形容涮兔肉火锅。 第48章 沉沦 噫,檀探花的脖颈似有一道红齿印…… 不出三日, 檀昭阅完任御史带来的大摞卷宗,决定尽快回朝。他很容易沉下心来,两耳不闻窗外事, 然一搁下公务, 便思及夜间的耳鬓厮磨。 连续折腾两夜,他却不觉得怎么累, 伊人月魄雪肌,一颦一笑,天地失味。他最爱她忘情时的娇声低喃,甫一思及, 体内炙热膨胀,可见身子恢复得差不多了。他倒可以继续,只怕再这么下去, 爱妻受不住。 是夜,檀昭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先贤良言,告诫自己并非发情的禽兽, 是个人,还是文人, 一名堂堂的正人君子, 必当懂得克己复礼, 存天理灭人欲。最后, 他还是将头枕在妻子的颈窝里,流连往返地吻了又吻。 关键时刻克制住了。 安澜终于松下一口气。好在檀小兔累了, 发情起来真恐怖, 将她磋磨得白天也浑浑噩噩,害她脑子里尽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每次小脸一黄,再黄下去, 就成黄脸婆了! 安澜泡了许多枸杞红枣养生茶,躲去阿婆房里,一道儿编织竹篮等物。 檀昭从书房出来,找不见她,来到母亲房里问候。果然娘子躲在这里,眸光羞涩,竟不敢与他直视。难不成他青面獠牙,丑陋不堪? 檀昭故意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娘子让我好找,原来在此,我便放心了。我有些事要忙,去宫里一趟,娘子好生陪着母亲。" 安澜颌首:"官人早去早回。" 眼波流转,羞答答一笑,又将他的魂儿勾了去。 空中飘盈蜜糖味儿,甜滋滋,黏乎乎的。 檀昭不舍地觑她两眼,察觉伊人眼风转来,他腼腆移步,退了出去。 坐在马车里,他一路痴痴地笑着,刚从蜜缸里泡出来似的。 午后抵达御史台。 老大回来了,手下纷纷关心他的状况。檀昭翘着嘴角,与他们温和招呼。 御史台的官员尤为诧异,待人走远后,立马交头接耳。 "哎呦,檀大人好生奇怪,一直微微笑着。" "该不会摔坏脑子了吧。" "别瞎说,御史台不能没有他!" "可不是么,檀大人不在,我们都快被其他部门的人给气死了!" 在御史台转了一圈后,檀昭去到延福宫,皇上正在那儿游园小憩。 入内内侍省黄都知出来迎接,将檀昭带去里头,关切道:"檀大人好些了?陛下说,让您一月不得来朝,好生在家静养,可不过半月,您就回来了,檀大人真是鞠躬尽瘁,可敬可佩。" 黄茂摸了他一番顺毛。 若是平常,檀昭听着会恶心,不喜他人巧言令色,溜须拍马。彼时,他微笑回道:"黄都知也有劳了,您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还在东朝时,您就一直伺候在他身边。" 黄茂吃了一惊,檀大人何时也会献殷勤了? 哦呦,看来真是摔得不轻哪! 黄茂啧啧暗叹:"檀大人,今儿正巧长公主也在里头,等会儿您会遇见。" 他想提个醒,生怕檀昭见到长公主冷脸相待,惹出尴尬。 檀昭心平气和,边走边欣赏延福宫里的美景。之前,他一想到这座宫殿曾是朝廷的宴飨之处,后来几位大臣为讨先帝欢心,在此扩容兴建,垒山凿池,种养奇花异木、珍禽异兽,对于这般穷侈极奢,檀昭气不打一处来。 彼时他心想着,娘子喜欢苑林,不知有否见识过延福宫,哪天带她来观摩。 明年年初,要替娘子讨个诰命夫人的封号。 不远处,八角亭子里,皇上与长公主正在喝茶。 檀昭加快步伐,上前参见。 今上微微笑道:"我就知道你闲不住。" 檀昭仰起脸,笑容莞尔:"陛下所言有理,臣已康复,便自作主张回来了,还请陛下原谅。" 今上愣了愣。檀爱卿缘何笑得如此春风明媚?难道思念朕?不对啊,以前见到朕,他也总是拉着一张冷脸。 长公主瑞安更是惊讶,见到檀昭也向她微笑作揖,瑞安险些从座上弹起来。 今上看向长公主,眨了眨眼:"阿姊,这把赌局我赢了?" 瑞安撇了撇嘴:"算是吧。" 檀昭:……?? 今上见他疑惑,解释道:"适才我与阿姊打赌,说你提早回来,定是为了公事。她却说,你会在府里多呆几日,陪伴家人。" 檀昭拂了拂袖,风姿温文尔雅:\"公事繁多,案牍堆积如山,臣不敢耽误。不过,长公主也在理,臣确实想着多加陪伴家人。今日臣来向陛下请个安,并说几句要紧话,随后即回。" 瑞安惊得毛骨悚然,檀昭竟然维护她?! 自从琼林苑传情不成,檀昭每次见她皆是冷眼冷脸,避之若浼,溜之大吉。 凭着女人的直觉,瑞安恍然大悟。 定是因为沈清婉! 她善待沈清婉,所以檀昭改变态度,对她亦是毕恭毕敬。 长公主瑞安十分艳羡,少顷,掩唇笑道:"欸,现下我心痒痒的,又想成亲了。" 瑞安看向今上,娇声道,"阿旭,我想寻个自己喜欢的郎君,可否?阿旭最疼姐姐了,容我这一回吧。" 檀昭:……! 大庭广众之下,长公主竟然污言秽语,毫无避讳,还直呼陛下名字,成何体统,哪日参她一折。 今上握住瑞安的手:"阿姊,婚姻乃人生大事,我虽不情愿,却也尽量依着你。" 檀昭:……!! 陛下这样子难怪惹出闲言碎语,被说爱慕阿姊,违逆人伦。 檀昭咳嗽两声,提醒他们注意分寸。 今上瞧见檀爱卿恢复一本正经的冷面模样,噌地松开姐姐的手:"阿姊,我与檀卿有些要事商谈。" "那好,我也该回去了,有空再来拜见陛下。" 瑞安徐徐起身,风姿翩然地理好衣裳,走经檀昭时,觑眼打量。 噫,檀探花的脖颈似有一道红齿印? 檀昭察觉长公主惊疑的目光,忙不迭地拢了拢衣襟。前晚他过于用力,令娘子神魂颠倒,娇喘吁吁,不知是吃痛,还是怎么的,不仅胡乱抓着他的背,还在他项间咬了一口。 啧啧,瑞安眼尖瞥见了,震惊离去。 檀昭抹了抹汗,好不容易沉定下来:"陛下,臣也有些要事。" 声调都变得颤悠悠的。檀昭干咳几声,润了润嗓子,"但请陛下先讲。" 今上偷闲半日,又被国事缠身,收敛笑容,正色说道:"下月初十,便是天兴节,各国使臣将汇聚汴都,我在担心 ,番国使者会不会狮子大开口,又提要求。去年,他们就提出重议岁币,甚至还要划分国界。" "臣想说的正是此事。" 檀昭也已抛开情爱,一心扑在国事上,"陛下,番国狼子野心,凶狠残暴,我们的退让,只会让他们更加得寸进尺! 这些年来,我们大周韬光养晦,清理贪官污吏,整顿军纪,将所获钱财大半用于军事及改良之上,陛下的初心,便是重振大周,守护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莫让十五年前的国之悲剧重演! 我们务必谨慎,静观其变,绝不可掉以轻心!" 烦恼无休止。 今上揉着酸胀的眉心:"你提早回朝也好,朕也能安心些。事已至此,只能淌着泥泞走过去。" 当皇帝难,当好皇帝更难,当个力挽狂澜的好皇帝难上加难。先帝留下一堆烂摊子,收拾不完,秦旭最怕成为亡国之君,背负千古骂名。 与今上谈议后,檀昭辞退,心绪沉重地走出延福宫。 好巧不巧,遇见瑶指挥使。 瑶尘新近担上侍卫亲军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 俩人照面,免不了寒暄几句。 檀昭已然听闻,欲城出现恶匪反乱,残杀朝廷派遣的官吏,瑶指挥使铁血镇压,手段狠辣,以恶制恶,将那些匪徒吓破了胆,大半束手就擒。 对此,檀昭颇为钦佩,依着官家的心意,没有反对瑶指挥使的骤升。然而瑶尘看檀昭的目光,却似裹了利刃。 檀昭察觉他有些不对劲,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掠过脑海。 谈话间,檀昭提及极愿阁:"瑶指挥使身处前线,应当更知情。" 瑶尘眸光犀利:"檀大人为何对极愿阁感兴趣?" 檀昭复道:"听闻那个秘密组织窃取朝廷机要,若是敌国细作,后果不堪设想。" 瑶尘反问:"檀大人还知道什么?" 檀昭思量不久前所知信息,据说极愿阁由一对师兄妹掌控。 师兄妹? 倏尔,脑海里浮现一幕幕往事,剧烈的头疼随之而来,檀昭捂着额头,攒眉看向瑶尘。 想起来了! 那日马球赛场失控,沈清婉的马儿越过一处倾溃的矮墙,瑶指挥使最先赶去,他策马追随,正当赶上时,听见瑶尘对着滑下山路的娘子大喊一声—— 师妹! 檀昭还记起,有一回娘子噩梦,梦里几番呼唤"师兄"。 极愿阁的二阁主是位女子,代号影子,最擅乔装演扮,与阁主同为师兄妹! 成亲以来的一幕幕场景扑入脑海里,尤其是关于妻子的一点一滴…… 檀昭都记起来了,一时头疼欲裂,心也隐隐作痛,一股五味陈杂之情交织着,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眼眶发热。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回御史台,在堆积如山的案牍间一番搜寻,心口越来越沉,越来越痛。 找到了! 关于极愿阁的两份卷宗…… 檀昭颤着收好。 今夜回家的路途似乎水远山遥,车马颠簸。 抵达府外,檀昭一点点地敛起心里的千丝万绪,迈开步伐,径直走去里屋。 "官人回来了。" 安澜迎上前,手里攥着一方帕子藏在身后。 这是给檀昭的礼物,她绣完了,今日洗净、晾干、烫熨、熏香,打算送给他。 蓦然瞥见檀昭双眸湿红,安澜微微怔了下。 他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延福宫内景参见北宋延福宫。天兴节参见徽宗天宁节。 第49章 誓言 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廊旁菊花锦簇, 安澜发簪桃花菊,仰起白里透粉的小脸儿。 檀昭怔怔凝眸,眼见她闪亮的眸子一点点地被阴霾笼罩, 她噙在唇畔的笑意淡然隐去。 "檀郎, 你神色忧虑,发生什么了?" 安澜忐忑启口。她总能敏锐捕捉到他内心的浮动, 神色的细微变幻。 檀昭默了一会儿,抬手扶正她发间的桃花菊:"娘子今日的簪花甚好看。" 檀昭若无其事地拂去衣袍上的浮尘,"今日回朝,案头牍积如山, 我略感疲乏,现下还有事去一趟书房,有劳娘子命人送些茶水来。" 安澜颌首, 背后十指蜷曲,攥紧那方绣帕。 少顷,安澜亲自端着茶水行至书房。门底下透出微光, 将她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 安澜脚下踟蹰着,低头看了看身上粉红襦裙, 总觉得这般春风桃花的颜色属于未经人事的女孩儿。她渡过二十余载春秋, 不复天真。然而, 适才当她一身粉红出现时, 旁人皆看傻了眼,直夸她似一位刚及笄的少女。樱桃硬是缠着她画了飞霞妆, 还将桃花菊做成花冠戴头上, 唤她桃花仙子,说檀郎君回来一定会看傻眼。 想来挺可笑的,故作清纯, 打扮得花枝招展将那人吓到了吧。 安澜自嘲。 轻轻叩门。 "进来。" 安澜推门入内,檀昭抬眸看来,面色清冷,然见到她的那一瞬,神色稍有柔和,"娘子怎么亲自送来?" 安澜移步上前,将银鎏金托盘放到书桌旁的紫檀案几上,提起银制汤瓶,注了一杯暖胃花茶:"官人想必还未用膳,我晓得你不喜书房有异味,不敢自作主张端来饭菜,不过,肚子总是要填一填的,我便添了两盘果子,你边喝茶,边吃一些。" 她好意嘱咐。 檀昭放下手中的册子:"娘子费心了。" 声音冷淡。 安澜心里略觉委屈,翻云覆雨时他可不是这样的,那会儿这人炽热沸腾,情深似海,将她原本坚硬不羁的心儿一点点地软化,一点点地吞噬。 原来这就是男人的真面目,欲.火烧.身时说尽甜言蜜语,事后忘得精光光。 女子们的血泪经验。 不想自己也中招了,可恶! 檀色兔! 安澜正要转身,檀昭在桌案前移了下位置,"既然娘子来了,可否帮我备纸研墨。" "好。" 安澜嘴上答应,心里不怎么情愿。 凭什么我总对你说好好好。 她故意站在他面前,理了理那身粉红衣裳,见那人依旧没甚反应,她略微丧气地取了澄心堂纸慢慢铺平,眼风瞥去,目光掠及适才檀昭看的册子,上面写得密密麻麻。 蓦然,三个字钻入她眼里。 极愿阁。 安澜:……!!! 她的手指不可控制地微颤起来,在洁白的纸面投下颤动的阴影。 "娘子?" 檀昭面色平静地看向她。 "嗳,我这就替官人砚墨。" 安澜竭力平复心绪,佯装无事般的撩起袖子,手执徽州李墨,轻轻旋在端溪砚里。眼风一直往旁边的册子瞟来瞟去。 秘密组织,暗杀,暗探,阁主肖五郎,二阁主影子,师兄妹,顾老六,小飞,朝廷机密,大理寺调查,捉拿归案…… 她快速掠过纸面上的关键信息,每个字都让她心惊肉跳。 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可是,自从她大闹欲城酒楼,将希望寄托在檀昭身上,檀昭确实说服了官家清理欲城,这一切不都是她自找的么!! 她该不会害了师兄和顾叔他们吧!!! 安澜魂不守舍,磨着磨着,挽起的右手衣袖间掉出一件东西。 轻飘飘如羽而落。 檀昭伸手接住。 一块绣帕。 "啊!" 安澜回神,忙不迭地停下研磨,伸手夺回帕子攥紧在胸前。 那抹惊慌的眸光跌落在檀昭的眼里,他再次确定。 —— 她绝非沈清婉,对于此事,他失忆之前就看出来了。只是,他不晓得她是谁。现下观察到,她欲加掩饰但不慎流露的一丝失措神情,檀昭心里有了答案。 这女子替嫁沈清婉,起初种种撩拨,百般顺从,偶尔神秘莫测,身手敏捷,超越寻常人的聪慧冷静。她时不时的若即若离,欲拒还迎,她笑时纯真烂漫,若细看,眸光携着一缕狡黠与魅惑。许多违和之事神奇地融合在她身上。 还有藏在床底下那些钱…… 檀昭内心天风海雨,然表面波澜不惊,目光从册子移向她攥紧在手中的绣帕:\"娘子藏了甚么?" 安澜惶恐未定,支吾道:"没,没甚么。" 檀昭忽然一把夺过,展开打量。 素白帕子,下方一团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一只圆滚滚的小东西趴在其上,竖起两只长耳朵,嘴里似乎叼着甚么。 这是甚么丑东西? 檀昭咽下后面几个字,只问道:"这是?" 安澜满脑子还是极愿阁的事情,定神片刻,一双水光漾动的眸子转向他。 —— 他将这册子带回来,巧合还是故意? 好在他失忆了,否则,单凭月夜那回,她跳上屋檐吃鸡腿之事,他也不可能装傻至今。 装傻?难道他也在装?! 或许连失忆也是装出来的? 安澜心里七上八下,忽尔被那人拽了手臂,身子一旋,砰地坐在他腿上。 檀昭搂住她的腰身,双臂箍得紧紧的:"这块绣帕,难不成是娘子要送我的礼物?" 安澜看不透这个男人,心被吊得极紧。 "嗳。我想绣个不一样的花式,独一无二的,适才打算送给你,官人可喜欢?" 安澜斟酌道。不能说自己绣得丑,沈千金可是闺秀女红比赛的魁首。 独一无二。 是的,独一无二。 檀昭眸底涌现湿红,声音沙哑道:"喜欢,娘子的任何礼物,为夫都喜欢。" 他只字不提极愿阁。安澜略略松了口气,装出平常聊天的自然样儿,问道:"那只小兔子,嘴里啃着一根小萝卜,你看出来了么?" 她亲手针绣,来来回回残害了五块帕子,唯有这块还算满意。为了显现兔子的神韵,她眯着眼睛,十分细致地给它添了两颗小门牙,啃着小小萝卜,眼睛都快绣瞎了。 "嗯,可爱,十分可爱。" 檀昭颌首,将脸贴在她胸前,圈在她腰际的双手越收越紧。 安澜被他箍得喘不过气来,挪了挪身子。 一双堆雪蹭在他腿间。 忽而,檀昭单手抱着她站起来,安澜惊叫一声,下一刻便被他摁在桌案上。旁边溅落的墨汁在空白的纸面化开几滴墨晕,檀昭扯了她压在身下的极愿阁册子,往地上"啪嗒"一丢。 檀昭沉默,凝眸。 今朝她一身粉红衣裳尤其妍丽,面若桃花,还是雪霁初晴时那一树最美的桃花,灼灼其华,连云鬓的锦簇菊冠也随之黯然失色,她红嫩的唇瓣微微开启,惊惶惶的眸光像极了一只误落凡尘的仙狐。 勾走他心魂的小狐狸。 蓦然,窗外一道闪电,轰隆隆的雷鸣随之炸响。 安澜欲要起身,却被按住,檀昭默着看了她一会儿,倾身吻去。他吻得极为细腻,从她的唇徐徐吻到她的脸颊,眉眼,前额,不放过一寸一毫的肌肤。 但他睁着眼睛。 闪电刺破暗夜,一瞬照亮他的容颜。安澜瞥见他那双眸光含着难以言喻的复杂之情,紧紧盯着她,似要将她里里外外看个透。 安澜避开他赤.裸.裸的目光。她不喜欢雷雨天,况且还被那人用力摁在桌案上。雷鸣刹那间,她惊颤一下:"檀郎,你今夜怎的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檀昭继续低头亲吻,一股异常难受的情绪激荡于体内,与往日不同,他恼,他更是怕,成亲迄今,她究竟几分真心?所有那些甜言蜜语,温柔关怀,孰真孰假? 这般念头搅得他百爪挠心,胸膛窒息,所有的疑惑与惧怕凝聚为一股强烈的执念,并激发他的欲.望,彻底的,全身心的占有她! 蓦然,他扯开她的衣襟,沿着她脖颈,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唇过之处,齿印微现,他要在她身上留下属于他的印记,却又不至于弄疼她。 檀昭的双唇游移在她颈间,记得前不久,她似乎情难自禁咬了他一口,还说最喜欢"檀小兔"。 檀昭寻到她颈间那处同样的位置,加重力道,也咬了下去。 "唔……" 安澜不堪承受这道突如其来的亲咬,趁着酥麻的身子还未软成一滩水,她扭动着挣扎起身。 轰隆隆,一道无比巨响的惊雷在虚空炸开。 安澜骤然搂住檀昭的脖子。 檀昭顺势抱紧她,炽热的胸膛温暖着她发凉的身子,幽幽问道:"娘子说喜欢我,可当真?" 安澜瞥了一眼落在地面的册子,闪电穿入窗棂,瞬息,那些黑色扭曲的墨迹像似被天光忽然照见的、不可见人的丑陋怪物。 天降倾盆大雨。 安澜的眼角滑落一串泪珠,点点头:"当真。" 真真假假连她也分不清了。 "真的当真?" 檀昭又问。 "当真,当真! 我最喜欢檀小兔了!" 安澜颤声幽咽。 檀昭阖目,使劲拥紧怀里人:"别怕。"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带着雨天的潮湿从喉间徐徐流出,"娘子只要记得,任何事情,有我在,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 …… 第50章 密谋 不顾她死活的野 这场暴雨落在整个汴京城, 冲洗无处不在的尘埃。一场秋雨一场寒,然裹着寒意的凄凄雨声里,却是暖阁生香的好时刻。 幽暗的夜雨中, 一顶垂及地面的销金牡丹罗帐里, 两具陌生的身子交缠得犹如一个完整的人儿。 长公主瑞安欲博得掌控权,可那男子一把攥着她的双手置往她头顶, 长公主吃痛,嘤了一声,少顷沉浸于这种被征服的感觉。男人的臂膀极为有力,宽肩窄腰, 肌体强健,带着一种横扫千军万马的威迫感。 别人都是依着她,顺着她, 哪怕这种时刻,亦不敢肆意妄为,让她受重受疼, 全程有一种小心伺候主子的感觉。 而这人,野。 十分野。 不顾她死活的野。 却也令她如痴如醉, 情不由己。 屏风旁的越窑凫鸭香炉升起袅袅青烟, 牡丹罗纹如涟漪荡漾, 肉身越来越轻, 逐渐消融,化无, 惟有一声声低吟携着急促的心跳跃向窗外风雨里。和着风雨声, 最后一刹那,瑞安抬起湿润涣散的眸子,念着男人的名字。 "瑶尘……" 男人不语, 只一味地将她带入彻然混沌之中。 极致的畅酣淋漓之后,瑞安伏在那人胸前,兰息微喘的唇瓣游移在他肌肤上。外面雨声渐消,瑞安只觉得全身心皆似涓涓流水般细腻柔软。 好特别的男人。 比那些儒雅的文士有趣多了。 她十分喜欢。 百里逍遥阖目平躺,驱散周身滚烫的热气,继而扯了缠枝纹双凤锦衾为瑞安盖上,顺道盖住自己。 瑞安眉眼盈盈一弯,双手抓着被角将自己捂得紧紧的,唯独露出脑袋,一双洇着欢愉的眸子眨了眨,嗓音略微喑哑:"瑶尘,你还未回复我的问题。" 百里逍遥缓缓抬眸:"嗯?" 瑞安略微失落,挨紧他,贴紧他,在他身侧蜷成一只软绵绵的糯米团子。 纠结半晌,瑞安带着命令的语气撒娇道:"本宫问你,喜不喜欢我?" 百里逍遥侧头看去,沉声道:"长公主殿下万金之躯,能得殿下恩宠,已是卑职的天大福分,卑职万万不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你! 不过是让你说几句好听话,有这么难么!" 瑞安捏了下他坚实的手臂,气他不解风情,温存过后,连句花言巧语也不给。 她身为长公主,连今上也是将她捧在手心里,言听计从,情意绵绵。天下男人皆得跪在她裙下,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之前那些幕僚哪个不是对她万般呵护,舌灿莲花,只为讨她欢心。 唯独檀昭,还有这个男人! 若非前不久在延福宫遇见檀昭,见他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喜悦之情,她也不会心痒痒的,夜邀瑶尘,与之承欢。之前与他有过一次,是她迄今最愉悦的体验。为了他,她做了许多,荐举他进入马军司,央求今上晋升他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当然这人本身就极有能耐,文武双全。 她险些将心也交了出去! 瑞安越想越气,倏然翻过身去。 外人眼里尊贵至上,风华绝代,自信洒脱的长公主在他面前像似一个小女孩儿,娇声娇气的。百里逍遥略微震惊,转身,扶住她的肩:"长公主殿下……" "我不叫长公主。" 瑞安甩了甩肩膀。 百里逍遥:…… 长公主瑞安,师妹安澜,同有一个"安"字。 "瑞安。" 他唤出长公主的名号,低沉的声音甚好听。 瑞安转过头来,发若浮云凌乱于花颜间,媚眼如丝,风采姣姣。彼时她笑容莞尔,像猫儿般优雅可人。不过百里逍遥很清楚,这个女子内心强大,喜欢掌控,即便她柔情脉脉,举手投足间亦流露出虎啸林间的威仪。 倘若长公主是一只披着猫皮的真老虎,师妹却是只披着狼皮的欢乐小狗,表面恶狠狠的,一股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咬之。然师妹内心柔软可爱,不用盛大的荣华富贵包裹,也能活得快乐自在。 两个女人很不一样。 师妹与他羁绊太深,可长公主瑞安与他亦非毫无瓜葛。倘若百里家族未毁,三哥百里仁还在,瑞安便是三哥的妻子—— 他的嫂嫂。 思及曾经宴会上,瑞安关于百里氏的那番话,百里逍遥心绪浮动,欺身上前。 男人高大强健的身子带着与生俱来的威迫感,压制感,瑞安蓦然有些羞涩,抬手遮眼。 感情对峙中,谁先动情谁先输。 瑞安觉得男人似她苑园里的各色花木,她是花苑主人,如何怜爱,如何嘉赏,是喜是弃,全凭她自个儿的兴致,这便是拥有至高权势的好处。她喜欢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可现下,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妍美的唇瓣微微半启。 百里逍遥拉开她的手:"瑞安,你看着我。" 瑞安娇怯怯地睁开眼,脸颊的羞色越来越浓,像极了盛夏天际边的红霞。百里逍遥掀开掩着她那席温香软玉的锦衾,双手拑住她的玉臂,凝眸道:"要还是不要?" 瑞安愣了下,羞于启齿,阖目点头。 …… 事后,瑞安依偎着他,手指点触他胸前一具木雕飞鹰,斫刀而成,形态朴拙,一点也不精美。上回也见他系在项间,可见是一重要之物。 "这木雕是谁送的?" 瑞安好奇。 百里逍遥适才用了许多劲儿,阖目缓息:"一个故人。" 倏然一个念头浮现在瑞安的脑海里:"难不成是爱慕你的女子所送?若是,本宫命你摘下来。改日,我亲手做一个更好看的给你戴上。" 百里逍遥不语。 瑞安讨厌他这副深沉的、漠然不动的样子。然,他若是卑躬屈膝,献媚讨好,她也绝不会喜欢上他。瑞安气恼自己作践,伸手圈住男人的脖颈,整个身子伏在他上面。 压他。压住他。压制他。死死压着他! 百里逍遥被她柔软的身子压着,如盖着一袭温暖滑润的锦褥,如此这般肌肤相触,亲密无间,女子若丝的墨发缠在他臂膀,他抬手,轻轻揽住她的腰,一点点地收紧。 瑞安恍然惊措,挣扎了下,不过男人力道太大,她扭身,他便收紧一分,丝毫容不得她逃脱。 这种禁锢感令她略微不适,但因源自这男人,她内心油生一味依附之情。瑞安思忖片刻,反手抱紧他:"瑶尘,我想知道你的往事,好奇你的一切,譬如你儿时模样?" 往事。 百里逍遥最不愿想起的便是往事。 …… 秋风萧瑟扫过一地落叶,月光凄凉,他坐在高楼上,眸光落在无垠的暗夜里。 身后响起脚步声。 顾老六神色忡忡,近前禀告:"阁主,线人汇报,朝廷加紧查探极愿阁,你我,还有二阁主都在名单上,这事会不会对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有所不利?" 百里逍遥收敛怅然的思绪,回眸,面容恢复冰锐之色:"天兴节就在后几日,番国使臣来京,我们就是要掀风作浪,声东击西。" 顾老六再度询问:"誉王当真下定决心了?" 百里逍遥颌首:"如今欲城遭到朝廷清理,誉王的计谋若被发现,等着他的,便不是废黜那么简单了,他没有退路。誉王当下需要我们,至于我们,暂且需要他,却也要做好防范。" 誉王恨极了当今天子,先帝曾经私下口谕,欲将皇位传位于他这位长子。他虽是庶出,自觉比秦旭有能耐多了。这些年来,誉王忍气吞声,卧薪尝胆,暗中通过欲城收敛财富,组建军力,想要夺回本属于他的皇位。 就待冬狩,内应外合,一举擒王! 百里逍遥的双眸溢出仇恨:"还有枢密使张乾,那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在朝堂即将立不住脚了,想要依仗誉王,届时会与我们从内应和。" 十五年前,燕京之战,张乾还是枢密院都承旨,与枢密使王蒙一道狼狈为奸,延误镇北军的火急军情! 百里逍遥对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可惜王蒙死了,便宜了他。但杀了他们远远不足以解恨,我们要将余下所有罪人一网打尽,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百里逍遥冷笑,左脸侧一道长长的疤痕令他表情狰狞可怖。 这道疤痕,是他儿时躲在荆棘之中被化破了脸,他不想治愈,因为那夜他眼看着阿娘抱了一块石头跳下山崖。他要永远记住那一刻。 顾老六激愤握拳:"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我们就等着为镇北军将士们报仇雪耻! 少将军,我顾雪锋已是廉颇老矣,但这把老骨头还硬着,还有些力气,必会冲在最前锋! 这回与番国谈判,朝廷若是依旧软弱无能,我便杀入大内,与那帮昏君佞臣同归于尽!" 许多年来,他们躲在极愿阁里,一边借势筹谋,收集燕京之战的真实证据,一边开拓自身势力。这个终极策略他们盘算过无数次,等了太久太久,终于,时机来临。 百里逍遥抚住顾老的肩膀,目光掠过他空荡荡的左臂衣袖—— 这只手臂并非他赌钱欠债被人砍掉的,是为了守卫大周江山,曾经,在那场惨绝人寰的燕京之战! 顾雪锋,镇北军神勇大将,铮铮铁骨,一人抵百,这十多年来却活得像只阴沟里的老鼠见不得天日。 百里逍遥惟有仇恨的眸间泛出泪光:"顾叔,当初若是没有你,我早死了,我视你为养父,这么多年来我们忍辱不发,借着极愿阁的势力敛财部署,招兵买马,就是为了今朝。我绝不允许你莽撞舍身,我望你务必珍重! 我们的性命属于镇北军,即便死,我们也要死在戍边,死在沙场上,将那些番狗啖肉饮血!" "明白。" 顾雪锋忍住泪水,单手拱礼,"还有一事,我那个不争气的小子也在朝廷名单里,他好奇打探,我担心……" 百里逍遥果决回道:"小飞还太年轻,莫让他介入我们的至极险境里。顾叔,他是你的独子,就让他自由自在地活下去。" 自由。逍遥。 百里逍遥从没感受过,说出这句话时,心神恍然。 他隔着衣裳摸向系在颈间的那块木雕。 这是师妹送的。 她说,肖师兄英勇高大,在她眼里像似一只雄鹰,应当振翅凌空,翱翔于九天之上。 顾雪锋瞥见他的手按在颈下方,亦察觉到他的面色变幻,关切道:"还有二阁主,她曾向我问起百里逍遥,可见她猜到了。" 百里逍遥放下手,负在身后,一点点攥紧拳头:"从今往后,她与极愿阁没有任何瓜葛,与我们复仇之事也毫无牵扯,我会让她及早离京。" 顾雪锋沉叹一声:"感情之事,我虽是个旁人,却也看得出你喜欢她,你为何不向她表露真心?" 百里逍遥垂眸,少许,唇畔挽出一缕冰冷且无奈的笑意:"我从来不留恋任何女人,即便是师妹,我为了自己的目的,甘愿将她推向另一个男人怀里,我这种人,不值得她托付真心。" 顾雪锋深知其中道理,压下惋惜之情:"我也想澜儿尽早远离京城,省得牵累她。不过,沈家千金预期明年春才能回京?" "未必,沈博文已经行动了。" 百里逍遥沉思,"沈博文,檀昭,师妹周边这些人,各个精得很,说不定师妹已经暴露身份了,随时会有危险。我们见机行事。"—— 作者有话说:逍遥,你这是双重骗局,不但骗长公主的身心,而且她是,嫂嫂,嫂嫂啊! 你完啦《 》 50-60 第51章 突变 真正的沈清婉回来了,至于你………… 霜降后, 天冷得极快。十月初一"寒衣节",朝廷向官员赐发冬服,锦缎袄子, 百姓人家会在此日祭祖烧寒衣。三日, 士庶皆出城飨坟,皇室亦出行朝陵。 有司进暖炉炭, 派发给大臣们。今晨,朝廷来人送石炭,安澜领下后,与厨娘们商议备办酒席, 民间流行的"暖炉会",阿婆挺在意这些风俗。 彼时百花凋零,木芙蓉却傲霜绽放。 相比芍药牡丹, 安澜更喜欢木芙蓉,让樱桃买了一篮子花。此花耐寒,又名拒霜花, 花朵娇美硕大,若牡丹雍容华贵, 花色还会随着日光而变幻, 晓妆如玉暮如霞。 安澜吩咐樱桃将木芙蓉送去其他房间插花点缀, 樱桃出屋后, 顾飞溜了进来,贼头贼脑地问道:"姐夫不在吧?" "他回朝堂去了。" 安澜忙拉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 "你来得正好, 我有事问你!" 顾飞却不好好坐着,蹲身,像只落魄小狗似的踞在她脚边, 紧张兮兮地抬起脸:"姐姐,我专程跑来,先与你说一件要紧事儿。" 安澜瞥他一眼:"你是不是闯了什么祸?" 顾飞咽了咽口水,心虚交代道:"都怪我不好,你被长公主召去那日,我来探望姐夫,沈小妖怪也在。" "小妖怪?" 安澜疑惑。 "沈妙妙。" 顾飞撇了撇嘴,继续说道,"她偏要缠着我溜她的猫,哪知猫儿钻到床底下,我捉来捉去,一不小心,撬下个东西,一只铜盒子……" "盒子……?!" 安澜的手重重一抖。适才她摆弄着瓷瓶里的木芙蓉,无端扯下两片花瓣。 她噌地跳起,去到里屋床边,伸手撩往床底下,少顷,拿出一只铜盒忙不迭地打开。 还在! 钱还在!! 她赶紧数钱,手指微微颤着。 一分不少! 谢谢老天奶保佑!!! 盒里面的这些钱,安澜本想营救双儿后交给她,不过计划失败,便将钱财藏在家中。 出于警惕,安澜又举起好几张纸币,细细端详画面与编号,不假,确实是之前那些交子。那枚羊脂玉佩也在,曾经搁在她婴孩襁褓里的一件东西。 安澜脸色惨白,手还抖着:"檀昭知道么?" 顾飞也跟着脸色惨白,支支吾吾地说道:"盒盒子,我找到后,不晓得里面什么,什么东西,就,就交给他了。" 安澜:……!! "他他,他有说什么?" 撅着舌头被顾飞带偏了。 "没没,没有。" 顾飞抓了抓脑袋。 安澜着急:"你把舌头捋直了! 慢慢说!" 顾飞深呼吸两口后,沉静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姐夫城府极深,面上如如不动,幸好我机灵,同沈小妖怪说,这是姐夫藏的私房钱,让她莫要声张。幸好姐夫失忆了!" 安澜心扑嗵嗵地跳着。 细思量,前阵子书房里,檀昭举止怪异。 他真的还失忆么? 倘若他是假装,那份极愿阁的册子,也是他故意让她看到的? 还有那番郑重的誓言。 安澜不寒而栗。 若是如此,这人究竟要演什么戏…… 安澜将盒子藏回老地方,用固定于床板的钩子悬住。檀昭这人心思慎密,却疏忽了一点,灰尘。他有洁癖,打开盒子之前做了一个举动,拂落尘埃。怪不得她前几日检查盒子,似乎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所以然,原是盒子上的灰尘少了。 安澜定住神,还有其他更要紧的事情,关于极愿阁,便将前些夜在檀昭书房瞥见的册子一事告诉顾飞。 "朝廷正在暗中缉捕我们,阁主与顾叔可晓得?" "晓得。" 顾飞迟疑半晌,附耳低语,"前不久,我意外听见我爹与阁主的谈话,原来让官府清理欲城,也是阁主的筹谋之一。" 安澜惊出一身冷汗:"为何?" 她在西都极乐劫人的计划,顾飞请到同门帮忙,顾叔也来了,当时她觉得些许奇怪,但没多想。 顾飞将声音压得极低:"欲城的财富,一部分上缴宫廷,还有许多流往另些人的聚宝盆里,姐姐可知,那只最大的黑手属于谁?" 安澜摇摇头:"我只知,欲城背后有一些天潢贵胄撑腰,最大得益者是?" 顾飞:"誉王。" 安澜大惊,将先前所知线索快速捋了一遍。誉王秦策与沈清婉私下有染,搞出风流韵事,沈尚书这才歪门邪道,动用替嫁之计。阁主顺水推舟,帮助秦策,如今阁主却又借着朝廷的势力清理欲城,如此处心积虑,就是为了撼动誉王?或以此操控誉王? 难道誉王与百里氏家族,与镇北军有所关联…… 师兄还有其他什么复仇目标? 安澜的心一阵阵地激跳着。 顾飞见她神色阴晴不定,问道:\"姐夫同你说过这些么?" 安澜摇摇头,从来没有,檀昭从来不谈公事,也极少将卷宗拿回家里看,除了休养期间让任御史带着案牍来府那一回。还有一次,便是不久前那晚。 果然檀昭怀疑了,他早就怀疑了,却一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见他城府深重,定力超凡。 自书房那日,她有意冷淡他。可昨夜,檀昭似乎受不住了,抱着她亲吻,她声称身子乏,不愿将就,可他偏偏中了邪似的缠住她,狠狠地吻着她,搓磨她,不知是爱还是恨,似要将所有力气都使在她身上。若非她习武身强,定会被那人弄散了骨架。 安澜愈加忐忑,她以为亲近的人,皆戴着面具,皆不显露真心…… 忽而,她苦涩地笑了笑。 自己也一样,并且更可怕,从一开始就骗着檀昭。 安澜扯着掉落的木芙蓉花瓣,撕成一丝一丝的。 顾飞与她对坐半晌,言道:"姐姐,我害怕,感觉要发生什么大事情,我们该怎么办?" "你我的话,做不了什么,目前只能静观其变。" 安澜曾听闻,镇北军有一位大将叫做顾雪锋,乃镇北侯百里羿的左右臂。肖阁主是百里逍遥,顾老六很可能就是顾雪锋。 小飞,你的爹爹没有酒醉吹牛,他战功无数,真就是驰聘沙场的大勇将。 但这事,她不能告诉顾飞。 安澜看向顾飞:"小飞,你还年少,顾叔唯有你这个独子,他不想你介入,也是为你好。" 她忆起师兄那句威胁,说若她多管闲事,便杀了檀昭,想必也是要将她置之于事外。 面具也罢,撒谎也罢,许多人不得已为之,为了保护在意的人。 安澜眼眶酸楚,抬手抹了抹眼睛。 顾飞:"姐姐,你的脸花了……" 安澜:"欸?" 顾飞举袖拭她的眼眶。安澜这才发现,撕花瓣解压,可她手指染上花汁,将眼睑抹成了淡红色。顾飞擦不掉她脸上的颜色,往自己衣袖"呸呸"吐了两口口水,又伸手过去。 安澜:……!! 赶紧别开头。 彼时门外响起沈妙妙的声音:"二姐姐,樱桃说你在屋里,我进来了啊!" 比安澜更吃惊的是顾飞,"妖怪来了!" 他像一只惊弓之鸟腾地而起,飞窜到里屋,一溜烟地爬窗逃走了。 沈妙妙推门而入,目光扫了一周:"姐姐房里有人?适才,我闻见什么动静。" 安澜连忙端庄正色:"没有,许是我不小心撞倒了瓷瓶,闹出声响。" 小姑娘忒机灵,凑近打量道:"噫,二姐姐眼睑怎么红红的?" 她又往桌面一瞧,零落的花瓣被撕得惨不忍睹。 沈妙妙小脑瓜子转了转。 懂了,二姐姐定是为情伤怀呢! 所以扯花瓣,问苍天,心上人爱不爱自己?自己该不该袒露心意?沈妙妙经常以花瓣卜卦,便暗自揣测。难不成姐姐发现姐夫藏的私房钱,俩人吵嘴了? 安澜瞧见小姑娘偷瞄揣度的细微神情,无意与她周旋,问道:"妹妹来做什么?" 沈妙妙挨近身:"家里出大事了,二哥哥几日未有归家,今天有人来府通报,我在母亲房里听见,二哥哥可能与人私奔了! 所以我赶着过来告诉你。" "嗳???" 安澜心还未缓下,又被揪起,"与谁私奔?爹爹晓得么?" 沈妙妙摇头:"爹爹还不晓得,这阵子他每日早出晚归,为了官家的生辰忙得不可开交。" 安澜扶额:…… 与沈知微私奔的女子,许是花姐姐吧! 沈知微曾经托付她给花嫣送口信,说倘若花娘子愿意,他便陪她离开京城,寻一安身之处,做一对自由燕儿过寻常日子,相守一辈子。 没想到,他们真就逃跑了啊! 时机选在沈尚书焦头烂额之际,可见铁了心要私奔的。 安澜脑子里嗡嗡作响。近来事情太多,她也晕晕乎乎。 "二姐姐要不要随我回府?我担心爹爹今晚回来,得知此事,大发雷霆。爹爹自从病后,身子一直不太好,时常头晕心悸,妙妙害怕。" 沈妙妙想到阿爹难受,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阿爹还是很疼她的。 好一阵子未见沈博文,安澜思量,应道:"我立刻随你回府。" 沈妙妙略显失望:"立刻?我们不等姐夫回来告诉一声?" "他也是早出晚归,我们走。" 安澜当机立断。 临走之前,安澜向阿婆交代她有事回去沈府几日,让她老人家莫要担心,随即带着妙妙与樱桃赶往沈府。 暂且离去,也能避开檀昭,她不晓得如何继续面对他. 回到沈府,安澜先去大夫人王氏屋里,本以为那处必是哭哭闹闹的,进门却瞧见王氏气定神闲地喝着茶。 安澜上前问候。 王舒婷见到她,颇为诧异,转而瞥见跟在安澜身后的沈妙妙,便了然于怀。 "婉儿,你怎么来了?" 问还是要问的,王大夫人招手让安澜坐到身边。 安澜走近,一眼就瞧出她双目湿红,高髻略微蓬乱,显然哭过一场,却不得不端着贵夫人的矜持,不想让仆役起疑心,看笑话。 "母亲,知微的事儿?" 安澜小心问道。 王舒婷用眼神示意了下,低声回道:"还未确定究竟怎么一回事,人已经去找了,我们莫要声张,先别告诉你爹。" 家丑不可外扬。王舒婷更怕沈博文知道后,必会打断儿子的腿。 安澜点点头:"我就说,我想念母亲与姨娘,回府住几日。" 王舒婷握住安澜的手,眼眶又湿红起来:"乖孩子,我算是没有白疼你! 女娃比男娃贴心多了,二哥儿性子温吞,可做出来的事情竟如此决绝,为了一个女人,抛家舍业,不辞而别,他哪里想过我这个娘!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我也会疼,会心碎要死……!" 王氏抽噎不已。 可怜天下父母心。 安澜懂得,抚着王氏的肩:"母亲别太难过,您自己身子也要紧,人已经去找了,我们静等消息。" 她们有意隐瞒,却不料,沈博文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晓得儿子与人私奔了。 还是那个千人骑万人枕的青楼女子。 王氏与安澜等人惴惴不安地等着沈老爷大发雷霆,沈博文却一屁股坐在榻上,面色铁青,佝偻着背。 他费劲苦心积累的家业与荣耀,都要被这些小儿给毁于一旦。 沈博文沉寂半晌,哽咽道:"我究竟做了什么孽,什么孽啊…… 他不用回来了,你们也别再找他了,从今往后,我沈博文再也没有那个不孝之子!" 王舒婷哆嗦上前:"沈郎你先消消气,二哥儿确实有错,他只是一时糊涂,我们先将人找回来,用家规狠狠罚他一顿。" 林媛媛含泪附道:"是啊,何苦绝情,微儿是你亲生骨肉。" "我心意已决,沈门再无沈知微!" 沈博文怒喝。 王舒婷浑身一软,滑向地面,林媛媛赶忙扶住她。 侍奉王氏多年的陪嫁徐氏跪下哭求:"请主君开恩,二公子定是被那下作女人下了什么蛊,这才鬼迷心窍的! 都是一家人,我们先将二哥儿找回来,随后再慢慢说。" "住嘴! 谁也不许再提起那个畜牲!" 沈博文甩了老妇一巴掌,将人打翻在地。 安澜不忍瞧见徐氏趴在地面,扶起她。徐氏唇角洇出血丝,泪眼汪汪地哭道:"二姑奶奶,唯有你,能够劝劝了……" 做了多年老仆,徐氏从未见过沈博文发这么大的脾气,居然连她也给打了。 安澜抬眸望向沈博文,四目相交之际,明显察觉到他煞气腾腾。 "你随我来。" 沈博文的双唇像似两片寒铁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生寒的声音。 安澜感觉不对劲,除了沈知微私奔之事,一定还有其他。 她提高戒备,跟随沈博文来到西院一间僻静空屋。 沈博文先迈入屋,拉了把乌木椅子坐下,刺耳的吱拉声划破静寂,继而他招手让安澜坐到旁边。 屋内烛火未燃,沈博文盯着安澜,双眸在黑暗中发出恶狼般的寒光。 "我问你,关于我们的交易,当初你说,听闻我府里藏有金银珍宝,因而你心起歹念,混入庖厨,想偷取钱财。你以为,我真的会信这种话?" "你的意思是?" 安澜直觉敏锐,心里越发不安。 这只老狐狸要玩什么花样?她攥紧拳头,万分警惕。 沈博文慢慢起身,朝桌旁走了两步,点亮烛火,与此同时他冰冷的声音响起:"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极愿阁的影子?" 猝不及防,安澜的心猛然一怔。 须臾间,耳后风声倏起。 "啪——!" 脑袋被一只麻袋蒙住。 身后那人勒得极紧,安澜拼命挣扎,然而头越来越沉,麻布上早就涂有蒙汗药。可恶! 安澜没有放弃,举拳捶往身后人,但手被另外一人抓住,随之身子也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这下无法动弹了,体内的力量逐渐消失。 她努力睁着眼睛,看见沈博文的身影逼近。 "你就叫影子?不,这也仅仅是你一个代号罢了,你这种见不得光的鼠辈,还敢与我斗?! 倘若檀昭晓得你的真实身份,不过,他永远不会知道了!" 沈博文的声音似刀刃般一下一下地刮在她身上。 "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的女儿,真正的沈清婉回来了,至于这位假千金……—— 作者有话说:寒衣节,暖炉会参见东京梦华录。 大反转来啦,预备,一二三,起跳! 第52章 真假 她是我娘子,何时轮得到沈博文做…… 晚间, 沈博文来到西厢清蘅阁,女儿未出阁前的住处。 床前半垂如意云纹罗帐,四角悬鎏金银香球, 内置益于安神疗养的沉香、苏合香。床上那人青丝凌乱于枕际, 闻见脚步声,缓缓转过头来, "爹爹……" 沈清婉半睁着眼,一双眸子满是惊惶,面容苍白消瘦,大失曾经妍丽风采。 沈博文坐在床沿, 心疼抚摸她的头:"婉儿回来了就好,好生歇着,爹爹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看着孱弱气虚的女儿, 沈博文的脸上浮起愧疚之情。 儿子沈知微逃跑那事,固然令他愤怒至极,然, 不久前闻知女儿早产临盆,沈博文迫不得已命人将女儿即刻送返回京。从扬州到汴京千里之遥, 用最好的马车, 经由官道, 也需十日之久才能抵京。 沈清婉险些没命。提前临盆她受了许多苦, 随后赶着回京,一路颠簸, 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若非医师相随,一直为她汤药续命,说不定半途就会香消玉殒。 沈清婉蠕动干燥的双唇:"娃儿呢?" 旁边站着的潘嬷嬷赶忙复道:"小小姐有奶娘照顾着, 你且放宽心。" 沈清婉点了点头,乏力阖目。沈博文愣坐在床沿,手指攥得紧紧的。关于女儿的辛苦,潘嬷嬷都告诉了。 潘嬷嬷当初陪伴沈清婉去江南,一直是她给沈博文传讯沈清婉的状况,然而这次,她十分不解主君的做法。走出里屋后,潘嬷嬷悄声问道:"主君,婉儿身子弱得紧,您原本打算,明年开春让我们回京,为何突然提前这么多日子?" 沈博文也晓得这次是拿女儿的性命做赌注,却不得已为之。 替嫁之计,一步错步步错。 不久前,他也得知极愿阁之事,蓦然十分忐忑。他早就怀疑假千金的来路,此人身手不凡,定不是普通盗贼,便派人调查那个代号"影子"的暗探。如若他猜想那样,假千金与极愿阁的"影子"真有牵扯,他沈博文犯下的可就是欺君之罪! 思及此事,沈博文再次后背发凉,毛骨悚然。 他面色冷厉地看向潘嬷嬷:"这个,你不必多问,你现在要做的,便是好好照料婉儿,让她及早康复,半月之内,不得让其他人叨扰! 就说她得了风寒,病了,急需静养。此外,樱桃那丫鬟还有用,让她把知悉之事都统统教给婉儿,你务必盯紧了! 若樱桃有任何可疑之处,你便……" 沈博文做了个恶狠狠的眼色。 自从沈二公子逃跑后,整个沈府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大夫人王氏病倒了,现下沈清婉也病了,足足三天未有出门。 这日,得了传令,樱桃晨起烧好热水,掺入些许玫瑰花露,端水去给主子梳洗。 入到里屋,樱桃瞬息傻眼。 "潘,潘嬷嬷……" 樱桃浑身发颤,手里的银洗盆漾出热水,浇到手上,很疼,却不敢吭声。 潘嬷嬷近前,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你在怕甚么,难不成见了鬼?" "不不,婢子有些意外,听闻潘嬷嬷回乡办事,许久不见,婢子向嬷嬷请安!" 樱桃慌忙应道,身子依旧不停地抖着。 "是啊,我前日刚回,听闻二姑奶奶病了,赶忙来府探望。" 潘嬷嬷摆了摆手,"你随我进去,给二姑奶奶梳洗。" "嗳。" 樱桃低头跟随,进入里屋。 别人都以为潘氏从乡下回京,唯独樱桃晓得其中蹊跷。 难道…… 樱桃颤悠悠地走至床边,将银盆放到三足木架上,取了搭在手臂上的素罗巾,正要放到盆里浸水。 "绸巾是新的么?" 沈清婉微弱的声音传来。 樱桃怯生生地抬眸看去,眼前美人苍白虚弱,两颊削瘦,双唇似一朵失水白玫瑰,披散的墨发也无光泽。樱桃心跳加剧,似要蹦出胸膛:"啊,欸,婢子知错了! 婢子这就去换一条新的来!" 潘嬷嬷斜倪一眼:"慌什么慌,别嚷嚷,我已经备好了。" 潘嬷嬷示意樱桃小声说话,并从屏风旁侧的巾架上取了一条宝蓝蜀锦缠枝莲纹巾。 樱桃忙不迭地躬身接过,将锦布浸于盆中,眸光直愣愣地看着氤氲的热水,心里又惊又怕,不断冒出疑问。 潘嬷嬷一直在旁紧盯:"怎的你手脚不那么利索了?" 樱桃竭力定神,旋即绞干湿巾,凉了一忽儿,心颤颤地上前为主子敷面,动作十分轻缓,像似擦拭一碰即碎的绝世明珠。 "这水为何不香?\" 沈清婉发问。 樱桃双腿发软,险些跪下来,颤声道:\"婢子只放了一点点玫瑰露,夫人,要不婢子再去打一盆热水来,多放些玫瑰花露,还有夫人喜欢的沉香。" "这次罢了。\" 沈清婉从鼻间冷哼出声,"从今起,一切规矩照旧,我用的东西都要崭新的。" 盥洗后,樱桃执了把檀木镶玉的新篦子,一边为主子梳头,一边偷偷瞧看她左耳后方。 一粒红痣。 果真是沈清婉! 那么,夫人去了哪里?! 怎的突然消失了!! 不会出什么事吧!!! 樱桃使劲抑制内心的紧张,然而双手还是不自觉地抖了起来。 沈清婉察觉她入屋以来的异样,冷幽幽地说道:"樱桃,你自小伴我身旁,我也待你不薄,这才半年未见,你怎的这般生分了?" 樱桃搁下手中的篦子,噗通跪地:"夫人,婢子心慌,是因为,因为这事儿来得太突然,婢子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还请夫人原谅!" 她实在说不出甚是想念这类甜蜜话儿,只能流泪请求宽恕。 潘嬷嬷往樱桃的手臂狠狠揪了下,低声叱道:"收起你的眼泪! 夫人身子虚弱,经不起你这般哭闹,往后还是由你侍奉着,绝不许有任何差池!" 潘嬷嬷鄙夷地看着樱桃,好个不中用的小丫鬟,软弱愚笨,不过这种软柿子掐起来容易些,因而被沈尚书选中,让她侍奉假夫人,谅她也不敢反戈相向,背叛真主子。 潘嬷嬷压低声音又道:"这半年以来,你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都要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真主子,务必尽心尽力! 对于其他人,不能说的事情守口如瓶,明白?" "明白,婢子明白。" 樱桃抹着眼泪,颤颤巍巍地直起身。 沈清婉憋著一肚子的恶气,眼见樱桃唯唯诺诺,彼时又瞥见菱花镜里自己那副憔悴不堪的容颜…… "哐当"一声,沈清婉推翻铜镜,继而执了篦子掷在地上,捂脸哭道:"不化了,化什么妆,化给谁看去啊!" 她一边哭着,一边躺回床上,浑浑噩噩地睡了起来. 午后,林媛媛在女儿的清蘅阁前徘徊。 近来林媛媛也是寝食难安,每日探望大夫人,眼瞧着王氏一天天地衰弱,帕子哭湿了一条又一条,林媛媛劝也劝不动,着实心痛。屋漏偏逢连夜雨,女儿也病了好几日,主君吩咐不准任何人打搅,包括她这位生母。 今日听闻女儿略有康复,林媛媛心急慌忙地赶来。 二夫人来访,潘嬷嬷不敢放肆,在门口恭敬道:"二奶奶,不是老身不放您进去,主君吩咐了,必须让婉儿静心休养。" "只瞧一眼,瞧一眼我就走,行不行?你可知这些日子我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只不过想瞧瞧自己的亲生女儿,天可怜见!" 林媛媛很是无奈。她这位亲娘,竟还比不过眼前的奶娘潘氏。 潘嬷嬷叹了声:"唉,我回去问问,您稍等。" 潘嬷嬷走进屋里,见沈清婉乏力地倚在床头发呆,便小声探问:"婉儿,你阿娘来了,说想见见你,只瞧一眼就好。" 沈清婉在床上挪了下,一动便浑身酸疼,尤其下身传来阵痛。 万万没想到,生孩子像似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那种惨烈的疼痛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再也不想承受了! 阿娘曾经生她时,也受过这般苦么? 沈清婉略微心软,思忖片刻,却道:"过两日再说吧,今儿我还是太累,你就说我睡着了。" 她晓得阿娘的性子,瞧见她这副清瘦的模样必会哭哭啼啼的。曾经阿娘一哭,沈清婉就颇觉心烦,也懒得安慰。没用的人才会以泪洗面,博取同情。 潘嬷嬷应道:"这样也好。" 随即出屋,暂且将林媛媛给打发走了。 少顷,沈清婉挪着身子躺下,还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已是傍晚。 潘嬷嬷推门入内,身后樱桃端着滋补的养生粥汤。潘嬷嬷扶着沈清婉起来,这孩子她从小看到大的,怎能不心疼:"婉儿慢慢来,再歇个两三日,你就能自个儿落地走动了。" 樱桃搬了一只螺钿漆墩坐到床边,准备给沈清婉喂食。 外边响起叩门声。 "谁人这么没眼色,敢来打搅。" 潘嬷嬷怒道,亲自去开门教训来者。 打开门,潘嬷嬷却愣住了。 "檀,檀大人。" 檀昭站在她跟前,神情焦躁不安,撩袍跨入门槛。 潘嬷嬷倏尔回神,匆忙跑上前,展臂拦道:"哎呀,檀郎君不能进啊,主君吩咐了,二姑奶奶急需静养!" 檀昭眼风一斜,眸子射出犀利的冷光:"她是我娘子,何时轮得到沈博文做主!" 娘子离家五日,今日回府还不见人回来,檀昭耐不住了,直奔沈府。 居然听闻娘子病了?! 檀昭健步如飞。 潘嬷嬷惊慌失措,口里"哎呀哎呀"地叫唤着,拎着裙摆跑起来,噌地从檀昭身旁穿过,提前赶去通风报信。 "檀郎君来了!" 潘嬷嬷火急禀道。 无疑像似狼来了! 沈清婉蓦然一惊,被粥汤给呛到了,咳嗽起来。 旁边,樱桃端着瓷碗一动不敢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须臾,檀昭迈入里屋,径直走到床边,抓起沈清婉的手。 "娘子!"—— 作者有话说:可怜的樱桃,摸摸。 真假娘子,就看檀昭能否识别了! 第53章 嫉妒 明明她才是正主,怎的妒嫉起那个…… 檀昭脉脉的眸光充斥焦灼, 执起沈清婉的手:"娘子怎的如此憔悴?" 这才五日不见,人怎会病弱憔悴成这样子! 檀昭的心被狠狠揪痛,抬手抚着她消瘦苍白的脸颊。 沈清婉别开头, 捂唇咳嗽。 潘嬷嬷看着心慌慌, 赶忙解释道:"檀郎君有所不知,沈府出了些事儿, 二公子不见了,婉儿回来时正巧遇见此事,伤心过度,心力交瘁, 又因受寒,因而病倒了。唉,现在沈府大奶奶也病了, 二奶奶亦是寝食难安,唉唉。" 沈尚书交代过,正好拿沈知微私奔这事来搪塞。 檀昭受不住潘嬷嬷的聒噪, 清冷修长的凤目一抬。 瞥见男人冰寒锐利的眸光,潘嬷嬷如被长针刺了下, 浑身一哆嗦, 再不敢唠叨。 檀昭侧首, 看向边上一直静默的樱桃:"樱桃, 你说,确实如此?" 樱桃憋得小脸通红, 浑身打颤:"是, 是的。" 檀昭微微蹙眉,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他暂且放下疑虑,转身回看妻子:"娘子, 明日官家生辰宴庆,太晚我来不了,待后日,我便接你回家,你先在此好生歇着。" 潘嬷嬷心急如焚,忙劝道:"这可使不得! 主君说,婉儿行动不便,最好在沈府多留几日,风寒传给您与亲家母也不好啊。" 檀昭不认得这位妇人,遏抑怒意,问道:"你是?" 潘嬷嬷吃了个瘪,躬身致歉:"老奴是婉儿的奶娘,看着她自幼长大,年初老奴回乡料理家事,刚刚返京,所以檀郎君不认得老奴,若有得罪之处,还请檀郎君宽恕。" 檀昭保持君子风范,只稍稍抬高声音:"麻烦你先出去,我与我娘子有些私话要谈。" 潘嬷嬷不敢惹恼檀昭,便朝樱桃使了个眼色。 樱桃领会意思,哆哆嗦嗦地说道:"郎君,我正在服侍夫人用粥汤,要不您稍等……" "你也先出去下,我来。" 檀昭话不多,直接从樱桃那里拿过粥碗,坐在螺钿漆墩上。 潘嬷嬷:……!! 暗自跺脚,无奈拉住樱桃退出里屋,吩咐樱桃赶紧去看看沈尚书回府了么。 里屋,檀昭舀了一勺粥汤,递往沈清婉的唇畔:"娘子多吃点,身子才能快些痊愈。" 沈清婉适才吓得险些心悸晕厥,心跳缓和后,转头打量他。 男人眉眼如画,面若冠玉,想必他下朝直奔而来,还穿着绯色罗袍、头戴展脚幞头、举手投足间儒雅翩翩。彼时他眸光脉脉,越发俊美无俦。 那年他金榜题名,淡黄绢衫绿罗衣,幞头簪花持朝笏,风姿倾城,她对他一见钟情。 —— 本就是她沈清婉的如意郎君。 沈清婉的眸间涌动一股酸楚,点点头,吃了一口他递来的热粥。 檀昭莞尔扬唇,紧接着他又喂了她好几口,感慨道:"你受伤那会儿,是我喂你喝粥汤,后来我受伤了,换作你照料我。太和羹的滋味应该比这好,回府后,为夫给你做。" 檀昭柔情缱绻地抬眸看去。 几日不见,甚是想念。他倾诉衷肠,好让妻子安心,早日随他回家。他有些后悔,妻子离开檀府前夜,他逼她行房,心里爱恨交织,过程或许粗鲁了些,只因他害怕失去她,极想占有她,全身心的占有,长长久久,一辈子。 沈清婉却是如鲠在喉,越听越不是滋味儿。 明明她才是正主,怎的妒嫉起那个假冒她的女人来! 妒火在心底越烧越旺,沈清婉别开头,轻咳几声,幽幽说道:"檀郎有劳了,我身子乏累,想先睡一会儿。" 檀郎。 念出这个名称时,沈清婉的心也被揪了下。那个替嫁女人平常就是这么唤的,还有官人,郎君,夫君,谁晓得还有其他什么亲昵称呼,花样可真多! 樱桃也不全然知晓。 檀昭见妻子确实虚乏,小心扶着她慢慢躺下。 凝眸打量。 妻子原本弹性饱满的脸蛋嫩得一掐就能掐出水来,颜色天成,涂脂抹粉反倒遮了她的鲜活灵动。而今她面无色泽,弱不禁风…… 檀昭越看越难受,抬手将她脸侧的碎发掠往耳后,继而俯身,欲在她额前落下一个轻吻。 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沈博文疾步走近,瞧了眼躺在床上的女儿,还有正在俯身的檀昭。 檀昭没有吻成,直起身。 沈博文顾不得檀昭,快速行至床前:\"乖女,没事吧?" 沈清婉搂紧被褥,带着微微湿润的声音道:\"爹爹,女儿累了,您请我家官人出去吧。" 沈博文旋即转向檀昭,摆了个手势:"贤婿,请。" 檀昭默了片刻,既然是妻子的意思,不便叨扰。他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屋外,"究竟怎么回事?短短几日,我娘子怎会憔悴成这般模样!" 檀昭重新质疑,声音带着偌大的怒意。 沈博文长叹一声,与他直视道:\"子瞻有所不知,都怪我那不争气的次子,唉,家丑不可外扬,不说也罢! 婉儿知晓后,哭个不停,心力交瘁,又突然染上风寒,所以病成这样子。不过贤婿放心,我请了最好的大夫,还有熟知婉儿的侍从们,定会精心照料好她。" 沈博文所言与潘嬷嬷的相差无几。 檀昭果断复道:"后日,我来接她回府。" "不成。" 沈博文拒绝。 檀昭露出冷锐的眸光,尊了他一声岳父,沉声道:"您也是读圣贤书的人,难道忘了,女子未嫁从父,既嫁从夫这个道理。" 沈博文不好与他撕破脸,博取同情道:"贤婿啊,小女不堪经受车途劳累,她两位阿娘也不放心,她们年事已高,又皆因为那不孝子而病痛缠身,婉儿也不舍得离开她们呀! 你且让她留在沈府,多留几日,待她好些后,我亲自送她回檀府。" 这位岳父圆滑狡诈,不明详情之下,檀昭不会轻易吃他这一套:"我后日再来,届时由我娘子自行做主。" 檀昭拂袖拱手,"先告辞了,明日朝堂见。" 明日天兴节,官家的生辰。沈博文忙得晕头转向,又因接二连三的家事疲心竭虑,已是力不能支。 送走檀昭,沈博文强撑起精神,赶回女儿的房里。 父亲回来了,唯一全心全意能够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沈清婉钻在被窝里,露出脑袋,泪水涟涟地看向父亲:"爹爹,那个假扮我的女人现在哪里?我不要她再出现了,一想到檀郎待她那温柔样儿,我心里头很不是滋味。" 沈博文积了满肚子怨火不好发作,沉声道:"所有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 事已至此,只能勉为其难。如今,你便是檀昭真正的妻子,切不可胡乱任性,露出破绽。" 对于接下来的未知之事,沈清婉颇感惶恐:"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倘若,倘若我与檀郎过不了好日子,都是那个女人的错!" 面对娇宠的女儿,沈博文懊恼不已,都什么时候了,混账小儿满脑子还是情情爱爱的! 哪里晓得他这个当爹的快要惹上欺君之罪! 轻则罢官,重则流放,或,死罪一条……! 沈博文打碎牙齿往肚里咽:"接下来,你务必听我的话,我说什么,你依着做便是了。" 至于那个叫影子的女人…… 正如其名,等待她的惟有黑暗绝境!. 安澜躺在黑暗中,梦见自己被困在荒漠里,肚子很饿,四处觅食。她赤脚踩着滚烫的沙土,砾石,走了许久,意识到荒漠难以求存,要是在丛林里,她就能打猎求生。 奇妙的是,场景一转,她便置身于荆棘丛生的树林里。肚子咕噜咕噜直叫唤,胃部绞痛着,她连忙捡了两根粗实的树枝,用石头将尾端削成尖。 不远处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安澜举起树枝,准备叉去。 一团雪白从树丛里蹦跳出来。 野兔子? 兔子这么可爱她下不了手。 蓦然场景又一转。她坐在月光铺洒的屋檐上,手里居然拿着一只大鸡腿! 呜呜呜,天无绝人之路! 她似乎知道自己是在梦境里,不过梦中吃饱也算赚了。三五口下去,鸡腿被她啃了个精光光。 "娘子,快下来,我会接着你。" 底下有人喊道。 安澜愣了愣,看往下方。 那人站在芬芳的金桂树下朝她展开臂膀。 檀昭? 周边的画面朦胧模糊,唯独他的身影清晰入目。 思及不久前俩人的冷战,安澜踌躇着:"你不生我的气了?" "我又不是小鸡肚肠,我还怕娘子生我的气。" 檀昭张着手臂,仰头等待,"娘子放心,我一定接得住你!" 安澜心想,你是小兔肚肠,比小鸡的大不了哪里去。 "那好,我跳了啊!" 她阖了双目,纵身一跃。 随之而来的却是跌往虚空的感觉。五感瞬息失灵,身体轻如无物,忽然间她察觉自己一直在往下坠落,坠落,坠落,停不下来了! 即将摔得粉身碎骨,强烈的恐惧袭击她每寸心神,停下来,停下来,必须停下来! 她使劲扭摆身体,寻找落脚的支点。 倏然。 终于睁开眼! 第54章 囚禁 这女人是只千年狐狸 安澜睁开眼, 真实的身体动弹了几下,急促的气息逐渐缓和。 黑暗中,她的眼睛一点点地适应, 朦胧窥见四下场景。 又是密室! 不过这会变本加厉, 她的双手被墙上的铁链给拴住了,下面还有脚镣子。 就这么怕她? 呵呵, 等我出来咬死你个沈老狐狸! 安澜试着挪动,手脚被箍紧的生铁摩擦着,很疼。不过相比肌肤的痛疼,更要命的是肚子快饿扁了, 梦中胃部的绞痛原是身体真实反应。 她没有死,说明沈老狐狸还用得到她。 安澜努力镇定,根据身体状况判断, 约莫被关了两三天。她口干舌燥难以出声,便拽了手腕间的铁链子往墙上撞击,一来弄出声响, 二来试探其牢固程度。 铁链固得很紧,无法以蛮劲将它们从墙上扯下来, 何况她饥肠辘辘, 力量几近枯竭。 少顷, 密室开启, 有个蒙面人走进来,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她身边。 安澜迅速瞥了眼盘中物, 两只馒头, 一碗水。 有救了! 蒙面人一言不发,拔腿离开。 "稍等!" 安澜发出沙哑的声音。 蒙面人顿住脚步。安澜不敢耽误,忍着喉咙的疼痛, 说道:"我手被悬着,您行行好,送我口里成么?" 蒙面人犹豫半晌,走回来,捡了馒头掰成两片,先将一半塞到她嘴里。 安澜很快吞咽下肚,因为嗓子干燥,吃得又过急,禁不住一阵咳嗽。"给些水,水。" 她可怜兮兮地求道,已从细节察觉出这人并不全然狠毒,否则不会将馒头掰开喂她。 蒙面人手捧瓷碗,犹豫着。 安澜谆谆诱道:"放心,我不会咬您的,我对您感恩不尽。" 蒙面人略微不悦,嗤了一声,伸出大手捏住她的下颌,另只手举碗喂水,速度略快,呛了安澜一鼻子。 不过嗓子湿润后,再次吞咽馒头的感觉舒服许多。吃到第二只时,安澜细嚼慢咽,虽然这是硬邦邦的搁了一整天的冷馒头,早不似刚出蒸笼般香甜松软,但她一边想象,一边品味,硬是尝出些许甜味来。 见她吃得津津有味,唇畔还噙着一缕笑,蒙面人冷嗤道:"死到临头,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位姑娘被关在密室里,披头散发,衣衫凌乱,换作平常人,哪怕是个大男儿,苏醒之际也定会惶恐不安。 她却,风平浪静,还朝他微笑感谢。 沈尚书说这女人是只千年狐狸,狡猾得很。所以,她全身上下所有珠钗饰物都被摘除了,就怕她利用任何东西作为逃跑工具。 蒙面人打量好一会儿。 安澜又流露楚楚可怜的样子:"恩人大哥,能不能再给两馒头?我好饿。" 蒙面人一言不发,捡起盘子走了。 安澜没有放弃,望着他的背影,继续央求:"请恩人再给两个馒头?还有,这儿好冷,您给件披身的吧!" 趁着外面泄入的微光,安澜快速打量—— 这男人身子魁梧,行走姿态一看就是习武之人,步子极稳。适才他捏住她下巴的手劲也大,喂水干脆利落。 还有一点,从头到尾,他没有一丝轻薄她的举动,可见此人有些底线。 安澜打赌,他一定还会回来。 果然,不一会儿,蒙面人拿着两只冷馒头回到密室里,臂间挽了一只麻袋,往安澜身上一扔:"只有这个。" 安澜感激道:"多谢恩人,若不是被拴着,小女子很想给您嗑个头!" 她又趁机问道,"我在这儿几天了?" 蒙面人不语,只一味地掰了馒头往她嘴里塞:"别多话,快吃。" 听声音,略微熟悉。 安澜思忖,想不起究竟何人,不过依照他施舍馒头的举动,或许俩人认得。 安澜不放过任何细节,填了肚子后,开始琢磨下一步。 铁链定然扯不开,但,上面有锁扣,她必须试一试。她伸头咬住麻袋,往上扯了扯,接着凌空一抛,双手抓住麻袋。 很好! 慢慢来! 她摸索到袋子边缘,用铁链的尖锐之处勾破袋子,撕下几缕细条。麻绳结实粗糙,她先将其中一条穿过锁洞,尝试摩擦拨动,只要锁扣略微松动,她便有办法撬开锁。她耐心做着相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可双手被悬的姿势很累人,动作难以施展。 "咯嘣"一声,麻绳也被搓断了。 安澜气喘吁吁,停下歇息,同时思索。 沈尚书突然绑了她,最大的可能是,沈清婉回来了。安澜估算时间,七八个月,难不成沈千金早产,或流产了?沈老狐狸定是怕极了,害怕被人揭发与极愿阁有所牵连,因而转变计谋。不过她没有死,被关在密室里,说明暂且还有利用价值。 安澜将沈博文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 知己知彼。 师兄说过,看透一个人,只需知道两件事: 那人最想得到什么,又最怕什么。 思及师兄,安澜心里隐隐作痛。 然而脑海中另一个人的出现平复了这股痛楚。 檀昭…… 适才梦境中,檀昭朝她展臂微笑,说一定能接住她,所以她毫不犹疑地跳了下去,然后,苏醒过来。 既然沈清婉回来了,回到本属于她的位置。 檀昭能否察觉?会不会前来营救? …… 现下还是靠自己吧! 安澜重新打起精神,用麻绳一遍又一遍地搓磨锁扣. 十月十,天兴节,今上的生辰。 大周亲王、宗室、文武百官前来祝贺,诸多邻国使臣也都汇聚于汴京。 集英殿山楼上,教坊乐人效仿百禽和鸣,宛若鸾凤翔集,随后众者唱曰"绥御酒"。今上秦旭冕冠冕服,气度尊贵,例行九轮御酒,期间歌舞不断。 最后还有军事出演,三百位精挑细选出来的禁军身穿销金锦衣,戴花脚幞头,列成方正,大展手脚。 每年此刻,正是宣扬国力的好时机。 国力最重要的两方面,财力,还有军力。 当年番国就是看中大周财力强盛,而军力羸弱,便发起战争。如今,这些外国使臣的眼中,大周依旧是个聚宝盆,至于军力嘛,那些禁军的表演,充其量算是花拳绣腿。 有些人的眼中流露恶狼般贪婪的寒光。 宴会期间,檀昭戴着御赐簪花,面若桃花,醉意微醺,却不妨碍他一直暗中观察番国使臣,还有誉王,与他们看似挺亲近,和颜悦色地交谈着。 檀昭四下打量,发觉坐在另一头的瑶指挥使,面容暗沉地盯着誉王他们,但在其他同僚敬酒时,瑶指挥使顿然展露笑颜,传杯换盏。 瑶尘感觉敏锐,少顷也往檀昭这边看来。 俩人目光相交,微微一笑。皆是笑里藏刀。 檀昭不喜欢大型宴庆,人多闹哄哄的,且要一直应酬。他心下惦记娘子,乏累之际,便会想想她,迫切等着明晚见到她。 翌日,公务后,檀昭抢在沈博文前面,径直赶去沈府。 檀昭风风火火地闯入清蘅阁,潘嬷嬷等人拦不住他。 沈清婉坐在床边,正好吃完燕窝粥,拿绢帕擦着嘴儿。未料檀昭真的来了,她赶忙掩唇咳嗽。 "娘子好些了么,我来接你回府。" 檀昭嘱咐樱桃赶紧收拾收拾,要带沈清婉回去。 潘嬷嬷急得语无伦次:"使不得啊! 檀郎君,主君还没回来,您这是做甚么!" 七日了,七日分离,再不可待。檀昭铁下心,今晚一定要带妻子回去。倏然,他俯身抱起沈清婉。 沈清婉大惊,吓得捂住眼睛:"不行,我不能走,官人放我下来! 我要等爹爹回来!" 檀昭不容她说不,收紧双臂,抱着妻子往外走。他可不想与沈博文啰里啰唆,先将娘子抢回去再说。 檀昭迈步,瞥向愣在原地的樱桃:"你还站着做甚,也随我回府。" 樱桃惊恐无助地看向潘嬷嬷。 潘嬷嬷急得捶胸顿足,抛下老脸,高呼道:"抢人啦,快来人哪,檀郎君抢人啦——! 快来人哪——!" 沈府的仆役迅速围来,堵在门外,纷纷劝阻。另有一群侍卫踌躇地拔出剑。 "檀大人,主君吩咐了,二姑奶奶不能离开沈府。" "您是读书人,朝廷重臣,怎能不由分说地抢人呢!" 檀大读书人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谁敢阻拦,明儿我便面圣,将你们的沈主君告了!" 他往前一步,那群人后退两步。 沈清婉软绵绵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心砰砰地跳着。居然,檀昭不顾颜面地抢人,与她曾经认识的那个不近女色、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郎君相去甚远。 全然变了。 既然那个假冒她的卑贱女子可以获取檀昭的心。 她沈清婉更可以! 沈清婉越想越气,虚荣心被激起,伸手搂住檀昭的脖颈:"檀郎,我愿意随你回去,不过,你还是稍微等等,给家父一个交代。" 她依偎在他炙热如火的胸膛上舍不得离开。 "二姑奶奶呦!!!" 潘嬷嬷大喊一声,晕厥倒地。 "我先送娘子去车里等候。" 檀昭担心事有变故,疾步抱着沈清婉走出沈府,将她小心放入车内。他也是有备而来,旁边另外一辆马车上,檀府的徐管事与三位侍从也在。 少顷,樱桃急步跑来:"我来伺候夫人。" 随即钻入马车。 檀昭守在车外,等候沈博文。 不一会儿,沈博文的马车疾驰而来。车夫快速勒马,才没有撞上檀昭停泊的车辆。 呼啦,沈博文撩袍从车上跳了下来,急匆匆地跑到檀昭跟前,抬手指着他的鼻子:"你,你……!" 昨日官家大办宫宴,众人歌舞饮酒直至子夜。今日按照仪式,文武百官去往相国寺祝圣斋筵,随后再赴尚书省都厅接受官家赐宴。结束之际,沈博文四下张望,却已不见了女婿的身影—— 檀昭溜得比兔子还要快! 沈博文一口气没上来,手指着檀昭,哽了片刻道:"你,檀昭你好不要脸,竟敢强抢我女儿!" 他赶忙上前拉开车帘,沈清婉确实在里头。 沈博文脑门青筋凸起,喝道:"婉儿你下来! 快跟爹爹回去,听话!" 檀昭凝眸看沈清婉,柔声道:"娘子,你说愿意随我回家。" 沈清婉看看温情切切的夫君,又看看诚惶诚恐的父亲,一时纠结。 第55章 逃脱 我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 沈清婉意识到自己被好胜心冲昏了头脑, 蓦然有些后悔,又见父亲咄咄逼人的目光,"爹爹。" 沈清婉像只受惊的小猫往车内缩身。 眼见女儿不下车, 沈博文恼羞成怒, 很想将她一把拽出来! 然而,那套束缚女子一辈子的三从四德的规矩, 彼时将他这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也给绑住了。 沈清婉已是檀门沈氏,属于檀昭,容不得他指手画脚。 沈博文不甘放弃,瞥见急步行来的林媛媛, 连忙挽住她带到沈清婉面前,利用她作为说辞:"婉儿,你阿娘放心不下你, 还有你主母身子未有痊愈,你这么一走,你叫她们如何是好!" "我……" 沈清婉不知所措, 看向檀昭。 檀昭护妻心切,却也是个明理人:"娘子可先随我回府, 等好些了, 随时可以回沈府探望家亲。" 檀昭摆出诚意, 也向沈家人恭敬作揖, "檀府离这儿不远,小婿随时恭候岳父岳母。" 林媛媛晓得女儿与女婿相处甚欢, 抹着眼泪道:"既然尔夫来寻你, 婉儿便去吧,风寒并非大病,在檀府好好休养也一样, 阿娘过两日来看你。" 沈清婉点了点头。 沈博文:……!!! 聪明反被聪明误。 万万没想到自己如珍似宝的女儿竟然一意孤行,一点也不考虑他这位老父亲的难处,与那私奔的不肖次子一般德性。 沈博文气不忿儿,眼眶一点点湿红起来,哽语道:"乖女,爹爹再问你一次,留下来好不好?" 沈清婉垂眸,避开父亲的目光,细声回道:"爹爹放心,女儿又不是不回来了。" 自从回到沈府,像似被一道无形的桎梏压制着,她也想暂时逃离,喘一口气儿。 得了妻子的允诺,檀昭拜别沈家父母。 马车长扬离去。 沈博文捂着心口,只觉疼痛难忍,一阵天旋地转。"沈郎! 沈郎你怎么了?!" 林媛媛扶住他倾倒的身子。 "媛媛……" 沈博文泪眼朦胧地看着林氏,"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从西城沈府到南城檀府,道路顺畅时,也就半个时辰。 马车抵达檀府。檀昭牵着沈清婉走下车,见她行动吃力,便抱起她走入府内。 夜风冷厉,沈清婉偎在檀昭怀里,清幽沉香飘掠鼻尖,她暗自端详月色下他清俊的侧颜,五官精雕细琢,鼻梁至下颌曲线优美,少一分或多一分便失了完美。当真是,檀郎绝色,姿仪无双。 沈清婉心里甜滋滋的,挽在檀昭项间的双手收紧了些,并提起精神,四下打量。 檀府最多只算二进院,规模与奢华程度远远不及沈府,花苑也小,不过打理得干净整洁。檀府主母梅茹住主屋,檀昭夫妇便在东厢,其旁书房。 檀昭走入寝屋,缓缓放下沈清婉,挽着她坐到桌边,旋即吩咐仆役准备茶水、晚膳。眼看着妻子面露喜悦之色,檀昭缓下心来,微微一笑:"娘子先歇会儿,我去回禀母亲。" 沈清婉柔声复道:"妾身风寒未愈,生怕传给老人家,劳烦官人替我向阿婆请安。" 檀昭前脚刚出去,沈清婉旋即沉下脸,四顾打量一番,吩咐樱桃:"这屋里的东西都要换成新的,全部换新。今晚先将床褥换了,还有帷帐,皆用沉香薰一薰。" 沈清婉移步看向床头,蹙眉道:"怎么是软枕?我喜欢玉枕或瓷枕,立刻给我替换了。" 那个卑贱女人用过的东西,太脏了! 她一概都不想碰。 从今往后,她才是这儿真正的女主人。 今夜,还会与檀郎同床共枕。 思及此事,沈清婉羞然低首,挪动身子走向桌旁,"等等。" 沈清婉又叫住正要出门的樱桃,"甜橙可在?你先去将她叫过来,让她把桌椅都擦干净了,要用皂角水好好清洗三遍,地也擦了。" "嗳。" 樱桃允诺退下,踩着踉跄的小碎步出屋,眼泪禁不住淌下来。 樱桃一边抹泪,一边惦念曾经那位总是对她展颜微笑的女子,怎就突然不见了,不知道她是否安好? 老天保佑她平安无事!. 可惜檀府没有人知道她叫安澜。 这个名字,寄托了天下多少人的心愿。"岁岁安澜"是一句新年祝词,师父说世道艰难,寻常人能够平安活着,已经很走运了。 安澜觉得自己是个走运的人,这次也一样,必能绝处逢生。 连续两天,她试着撬动锁扣,扯断了一条又一条的麻线。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铁锁松动了! 外面响起脚步声,安澜匆忙将麻袋缺口那面塞入自己的褙子里侧,并将断裂的麻线藏在屁股底下。 少顷,蒙面人端着膳食进入密室,依照惯例,掰开馒头喂她。 今日的馒头竟是热乎乎的! 安澜吃了一惊,笑道:"多谢恩人,热馒头好吃多了,松软香甜,滋味儿好。" 一日两餐,餐餐馒头加水。这姑娘还能高兴起来? 蒙面人冷嗤一声:"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不是真傻,就是装傻。" 肯定是装的,狡猾的千年狐狸。 安小狐狸盈盈弯眸,唇瓣也挽出醇甜的笑意:"恩人大哥,今日水也是热的么?" 经过几天相处,安澜发觉这人不坏,且浓眉大眼的,长相应该不差。 蒙面人挑起剑眉,冷漠撇开头,举碗递到她唇边:"喝吧,有点烫。" 果然水也是热的。一碗下肚,安澜感觉到胃里四只馒头在热水浸泡下逐渐膨胀,肚子撑得满满的。舒服! "恩人大哥,明儿给点肉吃行不?什么肉都可以,我虚弱不堪……" "想得美! 再多嘴,饿你两天就老实了!" 蒙面人打断她的话,利索收拾盘碗,转身离去。 哐当,铁门重重一带,关得很大声,似要与密室里的这位划清界限。 安澜笑了笑,明儿我自己找肉吃! 待人离去,她旋即重新松解锁扣,许久之后,倏然咯嘣一声。 开了! 开了!! 锁开了!! 哈哈哈哈姑奶奶天下第一!!! 双手自由后,脚链不在话下,不到半个时辰安澜就解开了。 忽而,又有脚步声,铁门重新开启。 一天两顿馒头,今儿加餐?安澜忙不迭地端直铁链,装作被束缚的原样子。不过,她在铁链的锁扣里塞入一小面团,随即摆出昏昏入睡的模样。 脚步声逼近,仓促凌乱。 来人不敢靠近,停在三步之遥处。 "你这贱人倒是命大,还没死透么!" 沈博文? 安澜睁开眼,果真是沈老狐狸。 嘶,她恨不得上前咬死他! 安澜捺住满腔怒火,发出细微虚弱的声音:"沈博文,放我出去。" 沈博文冷哼道:"你为何隐瞒真实身份?" 安澜盯着他:"你提出要求,我拿钱办事,我是谁并不重要。" 沈博文恶狠狠地瞪她:"你可知后果有多严重?" "沈清婉是不是回来了?所以你将我关在这儿?" 安澜反问。见沈博文沉默,她确认答案,"你究竟想把我怎么样?" 沈博文阴森森地笑着。昨夜,女儿竟敢违逆自己跟随檀昭离去,他彷佛深陷沼泽,愈来愈无能无力,更确切地说,此刻他濒临悬崖边缘,退一步不会海阔天空,近一步必然粉身碎骨。 皆是因为她! 沈博文眸光凶狠,居高临下地打量这个脏兮凌乱的女子:"当初,倘若你没有出现,便不会有这桩婚事! 我本打算解除婚约,可你的意外出现,令我走了这步险招。今日之事皆因你而起,我恨不得将你抽筋剥皮,挫骨扬灰!" 安澜冷笑,驳道:"那是你自作聪明,作茧自缚,自己请自己入瓮,你个缩头大乌龟!" 沈博文唰地窜过去,抬手抡了她一耳光:"你真以为我必须留你这条小命么!" 蓦然,他瞥见这位看似虚弱的女子双眸冒出寒光。 不好,有诈! 沈博文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咔嚓一声,安澜挣脱双手,旋即用铁链子套住他的脖颈:"你要我的命?信不信我现在就勒死你!" 沈博文使劲挣扎,喉咙间发出呃呃的含糊声。 安澜攥紧铁链,并拽出破麻袋将他双手捆在背后。 门外守卫听见动静,"哐当"踢开铁门。 安澜使出多吃了两只热馒头的余力,勒紧沈博文的脖子:"你们都退下! 否则我与他同归于尽! 还不快退下!" 呃呃,沈博文瞪着凸出的双目,示意手下别乱来。 蒙面人惊得扯落面罩,瞪大眼睛看着陡然骤变的场景。 —— 她怎么可能挣脱铁链?绝无可能。难不成她真是道行深厚的千年狐狸?! 看清蒙面人的容貌,苏诺,苏侍卫? 安澜恍悟,怪不得略觉熟悉。 可这位负责看守双儿,怎么会在此处。 事态紧迫,安澜没能多想,拽着沈博文走出地下室。阳光扑面而来,安澜眯起双眸,四周环境似曾相识,对了,这里是她替嫁之前被幽禁的小府邸。 安澜劫着沈博文走到府外,说道:"沈老狐狸,你方才所言,不过都是你竭力保全自家权势财富的种种藉口,你若真想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而我只有一个目的,活下去!" 蓦然,她松开铁链子,飞身跳上对面的屋檐。 沈博文手按脖颈,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仇敌般盯着她。 冷风吹过粼粼的青瓦,如翚斯飞的屋檐上,她白衣飘盈,墨发飞舞,面容清冷傲世,仿若一位被贬于九重天的落尘仙子。安澜回眸,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极想与世无争,可倘若你将我逼上绝路,或伤害我的亲友,我发誓,定会复仇! 并将所有真想昭然于世!" 第56章 惊觉 你就知道宠着她! 十月中旬, 小雪时节。空中飘着浠沥沥的细雨,似乎随时都能被寒气凝结为雪。 安澜冷得发抖,拢紧布满污渍的月白色锦织褙子。冷风无孔不入, 尤其从她百褶裙的下摆钻近, 刺得她双腿疼痛发软。被困于密室六七日之久,手脚发麻, 适才她凭着强烈的求生欲用尽了最后余力。 嘭,她跌倒在一个僻静的街角。 细雨落在身上,逐渐浸湿那身破烂的锦绣衣裳,好冷, 没力气了,她仅能蜷起身子取暖,像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儿。 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沈博文他们正在搜罗。安澜慢慢撑起身,手扶着墙,拔开沉重的双腿, 一步步走向车水马龙的人间大道。 她只要逃出来了,便有上百种法子隐藏于人群中。 因为多日受苦, 她圆润的脸庞明显清瘦许多, 彼时脸上的污垢被雨水洗涤, 湿漉漉的长发披垂着, 益发一副出水芙蓉人见犹怜的样儿。 很快一辆华蓬马车停驻在她跟前,里面那人掀开车帘, "小娘子, 你怎的独自在此淋雨?" 安澜颤身抱紧双臂,打量这位公子身上的白狐大氅,毛茸茸的看着好暖和。 "公子能不能带我去……" 安澜咽下檀府两字, 一时语结。 狐裘公子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从上至下,眸光透出渴望美色的贪婪:"小娘子要去哪里?莫要继续淋雨,快上车,我送你一程。" 能去哪里呢。 安澜举目四望。晦暗的黄昏融湿在寒雨中,街道两旁画阁朱楼,车水马龙,熟悉的锦绣,熟悉的感觉,像极了她初来京城时,孑然一身,立在街头,孤独,彷徨。多年过去了,她依旧身无分文,四海无家,不晓得可以去哪里。 要不去州桥?安澜思忖。那里夜市人多,先去混个吃喝饱腹。曾经有一回,她吃完爊肉与当街水饭,发现没带钱,便给人洗碗擦桌作为赔偿。这个法子可以再试试。 安澜提裙靠近那辆马车:"我想去州桥。" 忽而一道骏马嘶鸣,另一只手伸过来。 安澜抬眸望去。 黑马绝影,师兄?! "上来。" 百里逍遥抬起斗笠,露出冷峻的面容。 马车里的那位公子不高兴了,争道:"这位仁兄,是我先看见这位小娘子的,英雄救美也该有个先来后到吧?!" 百里逍遥噌地亮出腰间的长剑:"你要比剑试下?" 狐裘公子顿时缩回头:"疯子! 我不搭理你这疯子!" 马车起速,溅起一片水花。 "还不快上来。" 百里逍遥弯腰递手。 安澜伸出手,白嫩的皓腕被铁链磨破肌肤,烙下几道刺目狰狞的血印。 百里逍遥心一紧,攥住她冰凉的手,一下将她提到马背上,又摘了斗笠往她头上戴去,并解开自己的大氅裹住她衣衫单薄的身子。 绝影飞速。 细雨逐渐变成大颗大颗的水珠溅在脸上,冰凉刺痛。安澜低下斗笠,良久绷紧的心神松弛时,疲倦便如海兽般呼啸而来,直直灌入她血肉寸毫之间,身子摇晃起来。颠簸中,百里逍遥将她箍紧在怀里。 后背暖暖的。 安澜神智昏迷,脑海里出现檀昭的身影. 同一片雨幕下,檀昭走出马车,撑伞,驻足。 蓦然忆起,也是这么一个大雨天,他等候娘子回家。 自从他确认妻子的替嫁身份,总害怕她会忽然消失。他想将她带在身边,可以每天看得见,摸得着。甚至,他有个奇思异想,世间会不会有什么法术,能够将人缩小了,他便可以将娘子揣在怀里,随身携去朝堂,一刻也不分离。何况,那么微小可爱的人儿可以握在掌中搓揉,恢复原身时,他御史台的檀木桌案很大,他还可以…… 这般邪念令他甚吃惊,对于一直浸淫在圣贤书里的自己产生偌大怀疑。檀昭倒吸一口冷气,扫去脑海里的腌臜龌龊,迅速拔腿入府。 朝堂之事令他心力交瘁,尤其番国使臣近日重商盟约,不晓得又将掀起何等滔天巨浪。惟有娘子,在她身边的每一刻,如沐春风,能够舒缓他全身心的紧张与疲惫。 入屋前,檀昭换上崭新的青绿色蜀锦直裰,这是娘子用长公主赏赐的蜀锦,让马行街最好的秀坊替他量身定制的。 —— 娘子必会夸他好看。 收拾好后,檀昭徐徐走入寝屋。 娘子回府已有三日,依旧精神萎靡、少气无力的。大半时间,她都躺在床上静养。 檀昭忧心她的身子,近来又早出晚归的,他便宿在书房榻上,只有回府时赶去探望。 今晚回得早,他可以多陪她一会儿。 檀昭坐在床沿,摸向沈清婉的额头。倒是不热,风寒应该差不多好了,可人貌似气血亏虚,胃口极小,药补与食补皆不见效,与之前那个生龙活虎的人儿很不一样。 之前的娘子,即便七夕挨了一刀,险些中毒身亡,没过几天便又吃喝不误,活蹦乱跳的。 "檀郎。" 沈清婉察觉动静,缓缓睁开眼。 见她苏醒,檀昭关切道:"今日感觉如何?我见你气色好了些。" "还是有点累,再过几日便会好些。" 沈清婉重复说辞。 她自幼娇养,吃食挑剔,底子本就亏,早产又似过了一遭鬼门关,之后紧急赶回京城,险些没了小命。随行医师说,她得修养两三个月才能缓过劲来。 沈清婉刚醒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下一瞬记起自己的头发与妆容,担忧是否端庄得体。即便病了,她也要美美的,切不可在夫君面前露出丑态。她抬手遮住半面脸,于其闲聊,不如取来铜镜照一照。 "檀郎今日早回了?原谅妾身未能相迎。" 沈清婉心不在焉。 前两夜,檀昭亥時回府,匆忙探望她片刻,便去到书房秉烛夜读,顺道就寝。俩人还未同枕共眠。 沈清婉不免失望。 檀昭也略微失望。今夜他特意换了身新衣裳,娘子并未察觉,没有夸他好看。 檀昭意识到自己的娇作之情,脸颊有些烫,将注意力回归到妻子身上:"你慢慢养好身子,我听厨娘说,你近来不沾肉,以前你不挺喜欢么?天冷了,略微吃些清汤羊肉,可以补一补气。" "我病了,喜欢清淡些。" 沈清婉撇开头。 这些日子,樱桃将替嫁那位相关之事大抵交代了,包括七夕遇刺,马球失控,听得她一愣一愣的,险些吓晕过去。至于饮食这块,明明晓得她真千金吃肉不过三小口,那女人竟还大吃特吃! 檀郎君不但不嫌弃,还吩咐厨娘换着花样做荤食,将那女人宠得无法无天。 那女人原本就胖,还将她端庄淑雅的形象给毁得一塌糊涂。 任务没做好,爹爹白给钱了! 沈清婉深觉委屈,气恼,一双纤秀的蛾眉蹙了起来。 檀昭察觉异样,摸住她的手,赶忙宽慰道:"娘子喜欢什么,便怎么来,总之娘子高兴便是。" 沈清婉益发生气。 你就知道宠着她! 好端端的探花郎竟变成个没主意的笨男人! 自从来到檀府,沈清婉整日气闷吃醋,酸溜溜的都快成一只腌萝卜了。但凡有那女人痕迹的地方,她都想抹得一干二净,该换的东西全换成新的。可是,那人的痕迹无处不在,抹也抹不干净,她总不能将檀府烧了重建吧。 就连阿婆梅茹,也对那女人心心念念的,每日前来探望,一坐下就唠唠叨叨。沈清婉面上恭敬,心里快烦死了。她腕间这只玉镯子,阿婆送的,可那女人戴过,她擦了好些遍,现下自己戴着,依旧觉得脏。 真遭罪。 还嫌她受的罪不够多么! 不过几日,沈清婉已经后悔来到檀府,可又舍不下檀昭,"檀郎。" 她侧过头来,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咬了咬唇。 檀昭凝眸,这才发现妻子脸颊微红,原是抹了胭脂,双唇也因为口脂润泽不少。 沈清婉女为悦己者容,然而檀昭心头一怔。 之前,娘子病痛时,好像一直是素面朝天? 自她回后,便命人置换床被家具等物,檀昭也注意到了,可娘子说是为在冬至之前驱走霉运,迎接来年新气象,他也未曾多想。 只是,确实哪里有些不对劲。 檀昭细思量,摸住沈清婉的右手摩挲着。 娘子的拇指与食指指腹有轻微的薄茧,不细摸是感觉不出来的。 但,这人却没有! 檀昭心下更是一惊,面上丝毫不露声色,顿了片刻,故意唤道:"婉儿。" 沈清婉心神荡漾,软声回应:"嗳,檀郎?" 檀昭松开她的手,噙住唇畔逐渐流失的笑意。 彼时甜橙叩门入内:"夫人,我来替您盥洗。" 檀昭慢慢扶起沈清婉,目光瞥过床内,这才发觉她用的枕头也变了。软枕变成玉枕,上面搁着一袭牡丹缠枝纹软锦。 甜橙端着银盆放到三足架上,臂间挽了一条织花绸巾。自从夫人回府,对樱桃大为不满,甜橙得来机会,趁机亲近主子。没想到主子转变态度,对她颇为信任,几番询问之前的事情,甜橙都一五一十如实告知。 "夫人,除了玫瑰花露与沉香,现下天冷,婢子还添了些益母草,野参汁,益于活血美颜。" 甜橙很会献殷勤。 沈清婉欣然颌首,羞涩地看向檀昭:"檀郎,妾身先洗下,要不你等会儿再来?" 檀昭唇边噙着一缕似笑非笑,从甜橙那里拿过绸巾:"我来替娘子擦洗,甜橙你先退下。" "啊,这……" 甜橙惊愕,看向沈清婉。 沈清婉大惊,愣怔少顷,赶忙摆手回拒:"这怎么可以,郎君是男子,妾身哪敢……" 檀昭仔细端详她惊慌的神色,不紧不慢地说道:"有何不可,你是我娘子,这也非第一回我替你擦洗。" 甜橙愣在原地,檀昭转头瞪她一眼,"还不快出去。" 甜橙哪敢违逆,匆匆扫了沈清婉一眼,低头退下。 面对檀昭突如其来的举动,沈清婉惊得直打颤,旋即拢着被子缩往床里头,颤声道:"妾身,妾身大病一场,肤色粗糙不堪,不想示于檀郎,请檀郎暂且回避下,莫要为难妾身。" 沈清婉蓦然怕极了。 听闻那女人右肩有道刀疤,她可不要在自己完美无瑕的身子留下伤痕,那种痛疼她受不起,她不是傻子。沈清婉原本打算,等身子好些后,想法子用化妆术之类暂且造出疤痕,蒙混过去。 可,檀昭的大手已经伸了过来。 不只是大手,檀昭直接撩袍上床。 "娘子怕什么?" 男人逼近,挑着一双修长的凤目,浑身溢出冷厉的气息,哪里还有一丁点平常的温润儒雅,分明像似藏了八百个心眼的捕猎者。 "檀郎要做甚么?" 沈清婉心跳过激,竟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第57章 思念 明日悄悄去见檀昭最后一面? 安澜昏睡许久, 又做了那个相似的梦。 梦中,月光下,檀昭朝她展开双臂, 温柔微笑:"娘子, 快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这回她却蹲在屋檐上面, 身子缩成小小一团,欲融入暗夜中。她深觉愧疚,犹豫不决,看着底下那个敞开心扉、笑如清风朗月的男子, 她想哭又哭不出来。 她不敢再看他,拔足奔向屋檐另一头,在没有他的地方纵身跃下。 这一跃, 便又是无尽的跌落。身体轻飘飘的,但她乏力极了,不想挣扎了, 这次任由自己的身体坠往虚空。 良久。 安澜醒来。两行清泪滑落,睫毛如蝶羽颤动, 她缓缓睁开眼, 视线逐渐清晰。 一副恬美的容颜映入眼帘。 "姐姐, 你醒了!" 安澜看着眼前人, 愣怔半晌:"双儿……?" 她吃力地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 以为自己还在梦境里, 试探着,伸手摸去。指尖传来岑双肌肤的温热,安澜又捏了捏她的脸颊, 柔软富有弹性。 "姐姐,是我!" 岑双的唇瓣微微翘起,绽放栀子花般的甜美笑容。 不是幻觉! 安澜腾身抱住她,萤火般微弱的心灯复燃,喜悦的泪水夺眶而出:"双儿! 你怎么在这里,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岑双紧紧搂住她,姐姐身子软绵绵的,显然没了力气。岑双的眼眶再度湿润,哽语道:"姐姐躺了两天两夜,一定饿了,赶紧先吃点儿,我去给你端过来,我们边吃边聊。" "嗳!" 安澜颌首。人一动弹,一股绞痛感随之而来,她捂着腹部,只有馒头与水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少顷,双儿回到屋里,递上托盘:"我亲手熬的八宝粥,还有这盘炙猪肉,今早从大相国寺买来的,我晓得姐姐喜欢,趁热慢慢吃。" 安澜指尖乏力,举不稳双箸,索性徒手抓了两块炙猪肉放入嘴里—— 香软油腻的味道在舌尖如烟花绽开,绚丽美妙,再喝两口热粥,恰如久旱逢甘雨,一点点地滋润、修复她即将枯竭的血肉身躯。 活着挺好。 安澜朝双儿展露一个灿烂的笑容。 岑双眼瞧着她清瘦的脸颊,还有手脚上的绑带,心如芒刺,眼泪又啪嗒啪嗒地掉下来。 瞥见双儿流泪,安澜咽下口里食物,弯眸笑道:"这又不是第一回,没啥大不了的。快说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昏迷之前,我晓得是师兄带着我,他人在哪里?" 安澜说得轻松,但在岑双眼里,并非这么回事。 前日,阁主带安澜回来时,岑双大惊她怎会如此潦倒,赶忙替她擦洗换衣,接着敷药。往昔姐姐执行任务也会受伤,经常是岑双给她上药疗伤。这回替嫁任务,看似并不危险,最近那次见面,姐姐的脸庞还颇为圆润,神采奕奕,而今却瘦得下巴尖尖的,面色惨白,不晓得她又遭了什么罪。 可她依旧坚强,洒脱,笑容灿烂。 岑双举帕抹泪:"姐姐嘴硬,每次受伤,你都不当作一回事儿。可你别忘了,自个儿也是姑娘家,哪经得起一直遭苦遭难!" 说罢,岑双越发难受,泪水直流。 安澜口中含食,由于肠胃虚弱,只能细嚼慢咽。她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小鼹鼠,咕哝道:"好了好了,往后我小心便是。" 见双儿妹妹还哭,安澜咽下食物,将油腻腻的手伸向她,"这碗八宝粥,啧,似乎不够咸,不如妹妹哭到我碗里,调下味儿如何?" "噗。" 岑双哭笑不得,移着水汪汪的圆眼睛瞥她一下,"姐姐何时这般油嘴滑舌!" 岑双抹干眼泪,"我不哭了,姐姐慢些吃,吃完还饿的话,我再去给你拿些来。" 岑双静默在旁,托腮看着安澜吃东西。 姐姐好可爱,每次用膳便会眉开眼笑,眸光亮晶晶的,即便普通的青菜萝卜她也能吃得津津有味,从不浪费,因为她们都是苦过来的孩子。 岑双一直回避关键问题。 安澜吃完,心满意足地抹了抹嘴,再次追问道:"双儿你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出来的?这是何处?" 房间很小,家居清简,一床一桌三把椅子,灰白斑驳的墙面没有任何装饰。适才安澜听见双儿在隔壁忙碌,想必隔间就是灶房。 门后头响起脚步声,少顷,有人入屋。 看清来人时,安澜吃了一惊:"顾叔?" 顾雪锋近前。 岑双起身:\"顾叔叔。\" 顾雪锋朝她使了个眼色。岑双颌首,看向安澜:"姐姐,我先出去下,等会儿给你端些果子来。" "顾叔安好?" 安澜的目光掠过顾老的断臂,蓦然一阵酸楚涌上心头。 顾雪锋在床前坐下,眼含慈爱,伸手摸了摸安澜的头:\"澜儿,你受苦了,从现在起,你与双儿即可离京,去过你们想过的生活,这也是阁主的交代。\" 安澜静静聆听,阁主果真运筹帷幄,聪明绝伦。当初,沈清婉在江南养胎,他便派人暗中跟踪,也得知沈清婉提前回京的消息,只是沈博文倏然剑走偏锋,将安澜幽禁起来。阁主迟到一步,但在危急时刻找到了她,与此同时救出岑双,将她们藏在甜水巷的这间小屋里。 如今,安澜知悉阁主即是百里逍遥,那么顾老六的真实身份…… 安澜凝眸看去:"顾叔,我都晓得了,您就是顾雪锋,对不对?小飞还不知道,他阿爹真有驰聘沙场,他阿爹是个大英雄。" 那个传闻中英勇善战、以一抵百的镇北军第一副将。 顾雪锋满面沧桑,幽深的双眸泛起波澜,顿了良久,说道:"你们的船已备好,三日后启程。" 三日? 安澜惊诧。 事情瞬息万变,连她这般机敏之人也难以适应。她脑海里一度空白,少顷,思绪却若潮水翻涌,梅娘,樱桃,林媛媛…… 还有,檀昭…… 就这样都结束了……? 安澜反应不过来。 "澜儿,檀府那边,倘若你有什么遗留的,让小飞替你尽快取了。我让小飞跟着你们走,也好彼此照看。" 顾雪锋的声音略微哽咽。低头一刹那,他花白的须发在钻入窗棂的余阳拂照之下显得尤为刺目。 多年过去,英雄白头,壮志难酬。 安澜愣楞地抬眸,泪水扑簌簌落了下来:"可是,我们走了以后,您与阁主呢?" 顾雪锋缓缓起身:"我们的事情,从始至终,与你们毫无干系。" 安澜使劲摇头,拽住他的衣袖:"并非没有关系,我的师父心乙道长,原是长乐公主,她是逍遥哥哥的亲娘! 您的结义阿嫂!" 顾雪锋沉默良久,移开深邃苦涩的眸光,幽幽说道:"很久以前,我们都已经死了,无名无姓,仅是故人的影子。而你们,还能活出自己,务必好好活下去。" 像似最后的嘱咐。 "顾叔叔——! 等等——!" 安澜从床榻跳下,踉跄几步,一阵头晕目眩。 顾雪锋走到门前,回眸叮嘱:"澜儿,莫要固执,你晓得阁主的性情,他言出必行。" 话罢,顾雪锋毅然迈出屋门。 阁主曾说,若她多管闲事,必亲手杀了檀昭。可是,她怎能不为他们担心,顾叔叔,师兄…… 岑双跑来扶住她:"姐姐,姐姐别追了。" 就这样都结束了……?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 曾经,她掰着手指头数日子,一转眼,时光匆匆,落花流水。可她心中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 师父总说,月有阴晴圆缺,人生本就悲欢离合。 安澜明白这个道理,可现下,她恍然若失。 冷风乍起,今夜那轮圆月于淡薄的云间忽隐忽现,银光黯淡,似在天际遥不可及。 可那人并不在天尽头。 从甜水巷到南城通济坊的檀府,不过半个时辰之遥,她与他同在京城里,同处一片灯火阑珊下。 却已是咫尺天涯。 …… 这两日,安澜一直神思恍惚,沉默寡言。 岑双走到身后,瞥见她独自望月的清冷孤影,细声探问:"姐姐,我们后日走,你还有什么东西要备好?我且收拾了。" 安澜回神,转过苍白如雪的脸庞,眼梢含着一抹忧郁的浅红:"东西?除了盒子,其他,没有什么了。" 昨夜顾飞将藏钱的铜盒子取来了。顾飞说,恰好房里没人,盒子还在床下那个老地方。里面的交子一张没少,那枚玉佩也在。 檀府其他东西都不属于她。 也好,包裹轻松。 然而心沉重。 安澜关上窗,坐到桌前。烛火光影间,她清美的容色带着哀伤,一双黑亮的眸子像是落在海上的星辰渐而朦胧,淡淡的水雾浮在眸底。 岑双极少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轻叹一声:"姐姐在想檀郎君?" 安澜眸底水雾渐浓:"欸?没有,不想了,都结束了。" 岑双盯着她:"当真?不久前,我却见你抱着那只盒子悄悄哭了许久。" 安澜捺住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勉强挽唇:"因为,那是我的血汗钱,卖身钱! 有了它们,再加上之前咱俩积攒的银两,往后啊,我们不用再受苦了。妹妹可还记得,我们曾经便打算,去到山清水秀之地,养猫遛狗,再挑俩小白脸,要俊的,乖巧的,给咱们洗衣做饭、暖被窝,想想就爽!" 安澜一边说一边笑出声。 岑双觑见她眼角滑落的泪珠:"姐姐还在骗我,小飞都告诉我了,你当双儿还是那个笨小孩么! 双儿长大了,也懂情爱,我晓得姐姐喜欢那个人,否则,你为何替他挡刀,为何总在照料他,为何因他又哭又笑的,姐姐你就是想着檀郎君!" 蓦然,安澜抬手捂脸,泪水从手指缝里溜出来。 "可是,檀昭,我骗了他,骗了他……" 岑双潸然泪下,紧紧拥住她:"姐姐别难受了,那段日子,你也对他真心好过,不是么?他又不是个瞎子,傻子,他若真就不知真假,不识好歹,也未曾不是一件坏事儿。从今往后,他可以守着那个真娘子。姐姐也不必再伤心,忘了他,重新开始。" 忘了他? 这句话仿若尖刀刺在安澜心尖,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她再也无法抑制如雨而下的泪水。 岑双抚着她颤抖不已的后背:"姐姐要不要,明日,悄悄去见檀昭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马上要到文案的另个场面了,檀大人雪夜追妻! 届时撒红包 第58章 雪夜 檀昭转头狂奔,"娘子——!"…… 自从沈清婉回檀府, 梅茹一直心神不宁,一大早便去探望。 沈清婉每日起得晚,大约辰时三刻, 甜橙服侍她梳洗后, 用完粥汤,她又想窝到床里头。梅娘来了, 沈清婉不得不起身,敷衍三言两语。 梅茹瞥了一眼桌上,早膳还未撤走,整整八盘, 量小精致,还有两盒蜜饯干果。儿媳小鸟啄食似的仅吃了一丁点儿,盘里余下的大半膳食怕是都要浪费了。 唉, 梅茹暗叹,此刻不好说这事儿,便只关心她身体。 梅茹觉得奇怪, 儿媳风寒病痛好些日了,怎么还是这般蔫蔫的、半死不活的样儿?怕不会烙下什么毛病吧! "婉儿, 我见你精神不济, 要不我请齐太丞过来医诊下?他可神了, 我失明多年, 就是他给医好的。" 梅茹好心提议。 沈清婉听得心烦,嘴上恭敬道:"多谢阿婆费心, 但不必了, 潘嬷嬷昨儿请赵医师来过,他为我们沈府医诊多年,早前也是御医。" 沈清婉托词乏累, 躺下身。 梅茹见她刚吃完又睡下,越发担忧,柔声劝道:"你要不要出门动一动?整日躺着,我担心你气血亏虚。之前你受伤时,病得更重,歇个五六天后,便陪我忙活。那会儿还是我劝你多歇息,你说,总躺着不舒服,稍微动一动,有助康复。" 又是那个女人! 总拿那个女人与她比! 沈清婉受不住了,却不能发火让阿婆住嘴。 檀府的一切都不合她心意。 地方不如沈府华美气派,仆役才十来人,连膳食也是小气吧啦的。晚膳仅五菜一汤?余料还不舍得扔掉,干净的拿去分给街上乞儿,动过的喂流浪猫狗。 好端端大官之家,真是太磕碜,太丢脸了! 沈清婉举起指甲往嘴里咬,后悔自己色迷心窍,当初偏要嫁入檀府。 见儿媳答复,梅茹温柔摸向她的头,轻叹道:"婉儿,你实话告诉我,究竟哪儿不舒服?或者,你与阿昭闹不开心了?你告诉阿婆,阿婆一定帮着你。" 沈清婉:……!! 那女人究竟何德何能,怎么檀府人人都护着她! 还有檀昭也是…… 凭什么啊,那女人还不是借着她沈清婉的美貌与家世声名! 沈清婉只将自己当作受害者,憋了一肚子气。她摇头甩开梅茹的手,委屈哭道:"别说了,别说了,我头疼得紧,请婆婆先出去,我想自个儿清净下!" 梅茹猝然一惊,缩回手:"……好吧,那我先出去,你好好歇着……" 梅茹起身,理了理衣衫,还是不放心地回眸觑了眼。 "老夫人慢些走。" 侍女巧姑扶住梅茹,颇为疑惑,看向裹在被褥里颤抖的夫人,难道中了什么邪,第一次瞧见夫人朝婆婆骄蛮撒气。 边上,甜橙大气不敢出一声,垂头福了福身:"主母。" 开门将梅娘送走。 待人走后,甜橙心慌慌地行至床前,迟疑道:"夫人,适才婢子瞧眼色,主母看似不大高兴。" "那又怎么样,我受够了,真是受够了!" 沈清婉扯了被褥,盖住头。 少顷,潘嬷嬷推门进来:"甜橙,你先出去下。" 得了沈尚书的吩咐,潘嬷嬷前几日从沈府赶来,专程照看沈清婉。因为不受檀昭待见,潘嬷嬷只好避开些,白日檀郎君不在,她才敢露脸。 潘嬷嬷最知沈清婉的娇娇脾性,慌忙劝道:"我的好姑奶奶啊,别这么大声,若让檀家人听见了,往后可怎么使得呦。" 沈清婉哭得身子一抽一抽的,露出梨花带雨的小脸儿,啜泣道:"嬷嬷,我想回沈府,我不要在这儿住了,这儿没一样合我心意的,多留一日,我便多受一日的气,人都快死了呢!" 潘嬷嬷"哎呦"一声,忙抚着小姑奶奶的背,给她顺顺气:"这才来了几日,可别说晦气话儿。" 小主子哭得不消停,潘嬷嬷看着也难受,细声劝道:"老奴说两句不中听的话,之前,也是你争着要过来,把你爹给气个半死。现儿你想回去,总得寻个什么理由吧?檀郎君又不是吃素的,他那人,远远瞧着温文儒雅,接近后,每回他一抬眼,哎呦,那冷凌凌的目光,看着我浑身发寒。" 身正不怕影子歪。 潘嬷嬷整日提心吊胆,因为晓得替嫁的秘密。 "檀郎君没看出什么异样吧?\" 潘嬷嬷凑近沈清婉的耳畔,低声问道。 闻及檀昭,沈清婉浑身发抖,犹豫半晌,怯生生地说道:\"嬷嬷,有件事儿,我还没告诉你…… 昨晚,甜橙要为我洗身,檀郎夺了绸巾,说要亲手为我擦洗……\" "啊!!! 然后呢?\" 潘嬷嬷惊了一跳。 她也听樱桃说过,假夫人遇刺受伤,右肩有一道疤痕。 沈清婉脸色苍白,支吾道:"我,当时我,很害怕,一下晕了过去。" 潘嬷嬷双眸瞳孔骤收,屏息片刻,小心问道:"那,他是晓得了?" 沈清婉睁大眼睛,茫然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 我苏醒后,他已在书房里,我起身去找他,小厮青竹恰好出来,说檀郎君刚歇下了。昨晚嬷嬷你不在,我便想着,今日再与你说。" 檀昭不露声色,那就更可怕了。 潘嬷嬷越思量,越惊惧,手指都要搅成麻花了:"欸欸,今儿我回沈府找你阿爹问问,随后,我们再打探下檀郎君的神色。" 沈清婉益发惶恐,拽住潘嬷嬷的手:"我很后悔,后悔没听爹爹的话,嬷嬷可别同他说我露馅儿了。" 忽而潘嬷嬷拍了拍脑袋:"还有个法子! 樱桃,我立刻去找那小贱蹄子问一问!". 潘嬷嬷拎着裙摆,三步并两步地来到樱桃住处,也不敲门,推门便入。 樱桃正在床边收拾衣物,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将东西藏到被褥里。 潘嬷嬷"嗤"了一声,快速走去,冷眼斜她:"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 潘嬷嬷抬手掀起被子,瞥见几件冬衣,还有抹胸之类的衣物。 "噫?这件蜀锦衣裳哪里来的?" 潘嬷嬷拿起一件鹅黄褙子打量。 樱桃脸色煞白,小声回道:"这是夫人赏给婢子的。" "哪个夫人?" 潘嬷嬷阴阳怪气地笑道,"哎呦,还不止一件喏! 都是你那夫人赏赐的?她对你可真好呦!" 话罢,潘嬷嬷又拿起那件真红蜀锦衣裳。 底下露出一只膨鼓鼓的绣花锦囊。 樱桃慌张之下,伸手去拿锦囊,却被潘嬷嬷抢先夺在手里,"这又是什么?" 潘嬷嬷边说边打开。 里面装满了白花花的碎银。 潘嬷嬷愣了下,旋即抬手掴了樱桃一巴掌:"说! 这些都是怎么来的?! 是不是你偷的!" 脸颊生疼,樱桃又慌又怕,抽抽嗒嗒地说道:"没有,不是我偷的,是夫人说我伺候周到,夫人赏的。" "夫人,夫人,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 潘嬷嬷抬手又给了樱桃两巴掌,压低声音威胁道,"你说,你是不是与那人狼狈为奸?檀郎君知道些什么?还不快说!" 樱桃一边恸哭,一边捂头蹲下身。 潘嬷嬷使劲拽她,拽不起来,便揪着她耳朵:"嘴硬是么! 好呀,今儿我就替咱夫人教训一番,打死你个贱丫头!" 咚咚咚。 巧姑敲门入内,吃惊瞥见满脸怒气的潘嬷嬷,还有蹲在地上双手捂头的樱桃。 "这是怎么了?" 巧姑走到樱桃跟前,扶起她。 潘嬷嬷立马收敛怒意,展露笑颜:"哎呦,没事儿没事儿,我们正说话呢,适才我比划着,想给樱桃换个丫髻的梳法,她偏不要。" 潘嬷嬷边说边捏住樱的手,暗中掐了两下,警告她谨言慎行。 巧姑不喜欢沈府来的潘嬷嬷,阴阳怪气的。巧姑觑见樱桃脸上挂着泪痕,面颊红肿,心知她可能受了欺负。 "噫,这不是樱桃的东西么,荷包是我给她绣的。" 巧姑从潘嬷嬷手中一把夺过荷包,交还给樱桃,道:"梅娘想去大相国寺拜佛祈福,你也一道儿来吧,夫人喜欢烧朱院的炙猪肉,你给她买些回来。" 巧姑挽着樱桃的手往门外走去。 潘嬷嬷不敢阻拦,她在沈府地位高,可在檀府无法兴风作浪。 眼瞧着樱桃被人带走,潘嬷嬷朝她们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不识眼色的小丫头,狗还认主子呢,回头再收拾你!" 樱桃一路颤颤悠悠的,直到走出檀府,蓦然松了口气,拭干泪水。 前晚,小飞少侠潜入府中,给她留了个口信,说如果她想离开京城,他们会带她走。 就在今夜。 夫人,樱桃要与你一同远走高飞!. 梅茹从大相国寺拜佛回来,已近傍晚。天色阴沉,冷风卷着枯叶。 巧姑扶着梅茹小心下车。倏然有个跛脚乞丐走近,站在五步之遥,痴愣楞地看着她们。 巧姑常年跟随梅茹,人也心慈面善,檀府的余粮经常是她拿去分给街上的乞儿。 "主母,那儿有个少年乞儿,衣衫单薄,孤零零地站在街角,怪可怜的。" 梅茹眯眼,看不清远处那人儿,向巧姑附耳道:"正巧了,今日寺庙赠了三柱香,给那孩子五六两银吧,至少买件御寒的衣裳。" 巧姑应诺,从荷包里取出好些碎银,走去递给乞丐。 乞儿是安澜乔装打扮,原本打算再看梅娘她们一眼,哪知巧姑上来就给钱。安澜愣了会儿,小声回绝:"啊,这个,不用,我路过,讨些吃的就行。" 天下哪有不要钱的乞丐。巧姑往她手里一塞:"收下吧,我家老夫人今儿去寺庙祈福,你收下这些,也顺道替我们祝福下,保佑我家夫人快些好起来。" 安澜蓦然眼眶酸楚,将银子紧紧捏在手里:"欸,那好,小的必会对着菩萨诚拜,为您家夫人,还有府上所有人祈福一百遍!" 安澜忍住眼泪,抬眸望了眼梅茹,"那位是您府上的老夫人吧?我能不能,亲自去拜谢她?" 巧姑颌首:"随我来。" 安澜一瘸一拐地跟着巧姑走近。 梅娘还是老样子,衣装素色,梳着包髻,发间簪有夫君檀鹤行定情给的那枚玉簪子"鹤舞梅间"。 安澜心里呐喊,阿婆,阿婆……! 忽而她噗通下跪,磕头道:"谢谢老夫人大恩大德,小的永生不忘!" 梅茹惊了一下,也不嫌她脏,赶忙弯腰扶起她:"又不是什么大恩大德,你这孩子何必行如此大礼。" 天暗了,梅茹的眼睛越发看不清,只觉得这个小人儿挺乖巧的。梅茹温柔微笑:"天快下雪了,你若有宿身之地,快些回去吧,莫冻着了。" 事实上,安澜早在附近游荡许久。午后,她看着梅娘的马车往北而去,晓得她是去寺庙拜佛,便算好时间傍晚等她回来。附近,沈府的探子守在暗处,监视可疑人事。安澜不便停留。 彼时又一辆马车靠近。 檀昭下车,瞥见梅娘立在府外,连忙大步流星地走来,"娘,天冷了,您怎么站在外头。" "檀郎君回来了呀,我立刻扶老夫人进去。" 巧姑扶着梅娘往里走。 樱桃双手捧着食盒,随在身后。盒子里溢出炙猪肉的香味。 檀昭蓦然回眸,看向边上那乞儿—— 少年模样,衣衫褴褛,拄着一根木拐杖,蓬头散发的看不清那副脏兮兮的面容。 唯独,那人的双眸像似挽入夜空最明亮的星辰,一闪一烁。 几息对望,乞儿向他行了个十分恭敬的大礼,继而转身离去。 空中飘落蝶羽般轻盈的雪花。 那人清瘦的身影一步步跛足离开,逐渐隐入正在降落的黑幕里,风雪中。 檀昭发冷打了一个激灵,拢紧身上的月白大氅。这是娘子特意为他定制的,衣领与袖子边缘花缎织锦,穿在身上即暖和,又显清贵。 娘子,等我。 今夜他要用些手段,逼迫屋里那女人道出真相! 檀昭徐徐步入府邸,蓦然,刹住脚步。 娘子?! 一股奇异的感觉油然于心,适才那乞儿! 檀昭似一道飞箭转头狂奔,唤道:"娘子——!"——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文案雪夜追妻! 飘红包雨~~ 第59章 追妻 撩得为夫情难自持,如今想跑? 檀昭转头狂奔, 大氅袍角翻飞,腰间的琳琅佩玉玎珰乱响。 府外,那人早已没了影! 她走得悄无声息, 像一缕轻烟消散在雕梁画栋的汴京长街。"娘子—— 娘子——!" 檀昭焦心如焚, 疯了似的,从一个街角跑到另一街角。 万家灯火在雪夜里朦胧洇开, 照着人影幢幢,偏就照不见她。 朔风刮来,卷着碎雪扑往他身上,刀子似的割人疼。 "娘子—— 娘子——!" 雪夜长街, 檀昭四处呼唤。 她是他的娘子,这么冷的下雪天,她衣衫单薄, 她肯定很冷很冷。而他却无法将她拥入怀中。 "娘子—— 你在哪里——!" 雪花掠过他温热的面颊旋即化水,淌过他的眼角,他的唇。适才那双明亮缱绻的眸光不停地晃在他眼前, 却似霞泽里的海市蜃楼。渐渐地,白茫茫之间, 她那双眸光越来越淡, 像似一泊正在隐去的月光。 咫尺天涯。 无法触摸。 京城第一场雪, 来得太早。 白雪飘过汴京每一处角落, 安澜的身影出现在甜水巷附近,明明仅是装作跛足, 丢去拐杖时, 她的双脚依旧一深一浅地踩着地面,举步维艰。 她吃力地扶着墙,在那棵参天桑树下停驻脚步。 冷, 冷极了。 风雪似刀刃般化过她周身,毫不怜惜地渗入她柔软的肌肤,一寸一寸地切割着,她双手抱臂,乌发覆雪,孤零零地站在繁华的街角,一身褴褛看似真正的流浪儿。 汴京冬日,天寒地冻,她想尽快去到一个春暖花开的地方。 不远处一道奔跑的身影逼近。 抬眸之际,安澜已被通身的温暖包裹起来。 "娘子——!" 檀昭攫住那个伶仃的身影,敞开自己的大氅,一把将那冰冷的身子紧紧箍在怀里。 安澜整个人木楞楞地偎在他怀里,像一尊失了生机的磨喝乐。她的脸埋在他颈窝里,肌肤若冰,气息微弱,像似一捧新雪随时会在他怀里融化了。 檀昭使劲抱住她,不停地与她耳鬓厮磨,才觉出她活人的心跳。 一阵阵热流涌入,遍及周身,半晌,安澜回神,惊慌扭身:"公子认错人了。" 她仅想看他一眼就走,悄无声息地消失。可怎么,扮作这副破烂伶仃的模样,他也能认出她……? 小小的身子像一条搁浅的鱼儿扭动着,檀昭愈发将她紧紧箍在臂间,生怕她逃跑,又将她整个人抵在墙边:"我知道是你!" 他攥住她的手,分明摸到她右手指腹上的薄茧,位置一模一样。 男人用了蛮力,安澜设法挣脱他的怀抱,却又不想伤到他,只能打消他的执念:"公子真的认错人了,我不过一个乞儿,怎会是您的娘子。" 都到这种时候了,她还要狡辩。 檀昭心如芒刺,挪手从她背后伸入衣襟,在她右肩的相同位置摸到疤痕。 就是娘子,就是她! 猝不及防的冰冷擦过肩膀,安澜浑身一颤,嘴上依旧强硬着:"我不认识您,公子放开我行不行!" 檀昭却搂得死紧,恨不得将自己胸腔里的热气全部渡给她,暖一暖这座冰雕似的人儿。 好狠心。好绝情。她真要这么一声不吭地抛下他! "怎么,娘子不继续演了?撩得为夫情难自持,如今想跑?" 檀昭眸底猩红翻涌,喉间挤出喑哑的声音,少顷,咽下的眼泪转而湿润了他的声音,"适才小飞带我来的,他一个旁观者,也可怜我在雪中苦苦寻觅,娘子真就这么狠心抛下我,一走了之?" "你放手……" 安澜轻声呜咽。 雪花簌簌落下,檀昭将她冰冷的身子再次狠狠按进自己滚烫的胸膛里。可他怀里的人依旧冰冷固执,像似失了魂的躯壳,要将他一同冻僵在这无情的雪夜里。 "你当真以为我一无所知?我檀昭不瞎,亦不傻,我早就看出你不是沈清婉,可这于我无关紧要。我是与你拜的堂、圆的房,与你朝夕相伴、同枕共眠,与你心心相印、情投意合,我也要与你余生携手,白头偕老。" 檀昭柔肠百转地说道。 "我不管你身世来源,不管你前尘往事,此时此刻,我唤你一声娘子,因为这个你,在我眼里无人能及,无人可替,在我心中,你才是我的真娘子,唯一的,世上最好的娘子!" 檀昭掏心掏肺,句句情真意切,声音比飘落的雪花还要柔软,"现在,娘子可信了我?随我回家,好么?" 信或不信,安澜哪里晓得,她心里一团乱麻。 从没有人这么撞击到她内心深处,好似要将她揉碎了,随后好将她与他一道糅合起来,宛如女娲捏泥造人,将两个完全不一样的人身心相融,造成一体,让她再也离不开他。 安澜失去力气,停止挣扎,双肩颤抖起来。 "可是,可我连名字也从未告诉过你…… 我真的不值得你对我好…… 你若恨我,我心里才能舒畅些,可是你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啊……! 为什么,为什么不放手!" 他这样子让她好心疼,心都要疼死了! 安澜抬手往他身上砸下几个小拳头。 拳头落在身上,檀昭只觉得心里暖和甜蜜:"娘子现在肯告诉我了么,你的名字?" 安澜抬起泪汪汪的双眸,良久,启口:"我叫,安澜,岁岁安澜的安澜。我从小没有爹娘,被遗弃在道观门前,是师父给了我这个名儿,将我抚养长大。檀昭,你现在晓得了,你别再纠缠了好不好,你放过我吧……!" "安澜,安澜。" 檀昭痴痴念着她的名字,泪盈于睫,唇畔挽出一缕心满意足的浅笑,"岁岁安澜,昭昭如愿。" 他与她,哪是偶遇,本就天成。 他手指拂过她的泪痕,为她擦拭脸上的污迹,抬手掐了掐那副终于干净的小脸蛋:"安安,安安,安小猪,能吃能睡的安小猪,我的安安…… 你是我的好娘子……" 他满眼尽是宠溺,少顷,蓦然惊悟,"娘子怎么瘦了许多?沈清婉回来后,你却不见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安澜将脸埋入他的臂弯,恸哭道:"檀小兔,坏兔子! 讨厌你! 一身犟劲纠缠起来真是要人命!" "好好,是我坏,是我犟,可我若不这般做,娘子就会斩断情丝,逃之夭夭。" 檀昭缓下心来,放松紧箍的双臂,轻轻拍着她后背,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替她擦眼泪,"等回家后,你慢慢告诉我。" 安澜瞥见绢帕上的兔子织绣,眼泪又涌了出来,"帕子……" 檀昭一边替她抹泪,一边柔声道:"这是娘子亲手绣的、送我的礼物,我一直带在身上。可是你,走了,却也不将我送你的任何东西带走。" 包括他送的那枚紫玉金钗。 唯独少的,是那只藏在床底下的铜盒子。 昨夜,檀昭发现盒子不见了,就知有人来过。 安澜心如刀割。 这人再这样柔情缱绻,她的心要彻底碎了。 安澜仰起头,朝他凝眸:"你记得五年前,也是在这儿,那个强行亲吻你的女子么?是我。当时我假扮歌姬,打了一个衣冠禽兽的青楼贵客,逃到此处。" 檀昭心下一凛:"好巧。" 前礼部侍郎董氏因为青楼风波,那年被御史台弹劾,那份千字谏书便由檀昭起笔,当时他仅是负责调查的监察御史。 时间不多了,安澜继续向他坦言道:"还有,沈府那夜,潜伏在屋檐上那个黑衣人,也是我。之后我演戏替嫁,直到前不久,沈清婉回京。" 原来如此。 檀昭恍悟,脑海里闪过一个曾经的疑惑:"那个大闹欲城西都,救出少女们的侠客,也是你?" 安澜点点头,眸中像似揉入碎雪,浮出一层水雾:"你有回搁在书房的册子,关于极愿阁,那个代号影子的朝廷捕犯,正是我。" 风雪携着她细微的声音飘过檀昭的耳际,"所以,我不能害了你。" 万万不能害了他。 "檀昭,谢谢你。" 倏然,安澜起身一跳,跃上屋檐。 纷纷扬扬的雪花间,她衣袂飞扬,朦胧的身影像似一抹随时会隐去的月光,"是时候两清了,请你忘了我。" 檀昭怔在原地,回神时,那道身影已然消失在飘雪的夜里。 恍若大梦。 他手中白绢帕子轻飘飘落下,随风回旋,像似一只被截断羽翅的鸟儿。 这是娘子亲手绣的…… 檀昭一把攫住飘荡的绢帕,紧紧攥在手里。心宛如被掏空,他木楞楞地摩挲着手中柔软的细绢,仿佛要回忆起适才她依偎在他怀里、被他一点点捂暖的感觉。 一定不是在做梦. 沈府。 沈博文坐在书房揾墨提笔,行书浑厚健劲,自然飞扬,饶有筋骨,暗藏锋芒。 [浮生如寄,年少几何?繁花正妍,黄叶又坠。人间之恨,何啻千端。岂如且偷顷刻之欢……] 蓦然门被重重推开,他笔下锋芒一顿。 继而落墨"欢"字最后一撇一捺。 沈博文似乎并不意外,斜起唇角,抬眸看去。 两双冰锐的眸光堪堪触及,一场无形的刀光剑影随之炸开。 "子瞻来得正好,老夫刚写完一副字。" 沈博文笑了笑,垂眸看向纸上墨迹,啧啧轻叹两声,说道,"我活了大半辈子,五十知天命,才晓得人生中,这个欢字甚妙,难得。可惜啊,如今即便想偷顷刻之欢,也仅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檀昭逼近他,声若冰泉:"沈大人这一辈子汲汲营营,求名夺利,诡计多端,岂可能心安神泰,领略欢乐。" 沈博文抬起头,唇畔噙着一缕嘲讽的冷笑:"哦,贤婿年纪轻轻,已然位极人臣,为的是甚?即便你自以为,你所行之事皆为民生,为社稷,你敢保证自己一辈子清清白白?" "雪融于泥,原本是雪,泥终究是泥。" 檀昭的眸光愈发森寒,若淬霜刃般盯着沈博文,"你安排的好戏,以为我还被蒙在鼓里?" 沈博文似笑非笑,反问道:"贤婿何意?" "沈清婉不是我娶的那个人! 我的娘子人在何处?" 檀昭攥紧手,竭力克制自己不去掐死这只笑面虎。 沉默片刻,沈博文仰天大笑:"檀昭你晓得自己在说什么?你乃慧极之人,怎会如此糊涂。" "沈博文,别忘了你宝贝女儿的命还捏在我手里!" 檀昭的唇畔也挽出一道阴森笑意,执起桌案一只建窑黑釉兔毫盏紧紧握住。 哐咚—— 檀昭将茶盏猛地砸往地面。 深夜寂静,瓷盅碎裂的脆响萦绕于梁间,沈博文被檀昭突然的举措吓了一跳,透过摇曳的烛焰,瞥见他愤懑莫测的神色。 沈博文收敛放肆的笑容,缓声道:"贤婿打算怎么样?" 今日潘嬷嬷来府通告,沈博文极怀疑檀昭已知替嫁实情,当下确凿。 不过他还有最后一招。 彼时几名侍卫闯入书房,手执寒光闪烁的长剑,警惕地看向檀昭。沈博文抬手示意苏诺他们收起剑。 少顷,又一侍从疾步行来,在沈博文耳边窃窃低语。 倏地,沈博文流露一缕阴鸷的笑,挑眉看向檀昭:"你是不是想再见见她,识得她的真面目?随我来。"—— 作者有话说:告白了告白了,端方君子清醒沉沦,一往情深.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引自南宋刘过诗文。 第60章 夜闯 娘子,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 亥时初刻, 州桥人群熙攘,这儿是京城市井烟火最绚丽之处,灯火通明, 彻夜欢嚣。今夜飞雪, 行人益发比肩接踵。 冬天第一场雪,初雪, 对于烂漫的京城人别有意味。大周民风开放,年轻情侣乘机雪中漫步,携手低语,雅会幽欢, 亦可一道儿吃碗热腾腾的当街水饭、爊肉干脯。最香甜的还是情的滋味儿,弥漫在袅袅烟火中。 安澜孤身一人,披着黑色大氅经过州桥, 在纷纷攘攘的人流中停驻脚步。她往北眺望,再看一眼远处巍峨的宣德门。 那里,属于檀昭的高墙之内, 而她在高墙之外。 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安澜收回眸光,拂落衣上的轻雪, 快步走到桥底下。桥下石柱密排, 两岸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纹状, 汴河之水潺潺不息, 携着飘落的碎琼浮玉奔流而去。 城内州桥低平,不通舟船。因安全起见, 她在这儿等候樱桃。师兄已为他们安排好商船, 在西城万胜门外的汴河码头,届时以商贾家眷身份混入,岑双与顾飞已在船上。汴河漕运密集, 每日往来商船成百上千,不过冬季枯水期,行船危险,漕运将会暂停。 这是冬至之前最后一批商船。 机会不能错过! 安澜此刻扮作贵公子的模样,穿着一件带有风帽的暗紫大氅,五官稍作变化,趁着夜色,不易被人识别。 她倚着桥下石柱,警惕四方动静。 半个时辰过去,樱桃还没来。桥底下,来往行人逐渐稀少。 州桥到万胜门六七里路,夜间道路通畅,马车大约两刻钟。虽然路途不远,但万万不能迟了,城门三更关闭。 安澜焦急等候,心一直紧紧吊着。 少顷,远处有人行来。两道亲密的身影,一高一矮,许是幽欢的小情侣。 安澜睁大眼睛,出于本能警觉,手悄然按向藏在氅衣里的剑柄。 似乎有点不对劲。 走在前面那女子步履蹒跚,其旁男子身材魁梧,紧贴着女子。渐渐地,透过浓重的夜幕,距离十步之遥,安澜终于看清来者。 樱桃! 确实是樱桃,但她边走边哭,瞥见安澜时,迟疑了下,突然撒腿跑起来,一边喊道:"快跑——!" 却被那男人给拽住了,樱桃瘦弱如苇秆的身子挣扎不过两下,便被那人铁钳般的大手扼住脖颈,一柄森寒的短刀抵在她腰窝。 与此同时,安澜脚下用力一弹,风驰电掣般冲了过去! 长剑出鞘,抵在男人的脖子上,"放开她!" 须臾周边又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十来条黑影嗖地靠近。 可恶! 有埋伏! 安澜攥剑的手猛然收紧,手背青筋毕露。 沈博文徐徐行来,在不远处顿住脚步:"放下你的剑,否则,这丫头便会死在你眼前!" 眼见樱桃被人掐住脖子,说不出话,只能嗬嗬抽息,安澜只得将剑扔在地上:"沈博文,你个卑鄙小人! 你究竟想怎么样?!" 她骤然盛怒的声音流露几分女子的音色,沈博文确认她乔装了,命人捡起地面那把剑,对准安澜:"嘘,小声些。" 沈博文轻笑,故意戳穿她的假扮,"这位姑娘,你一逃犯,这么嚷嚷是想引来官兵么?" 安澜可没那么傻,旋即驳道:"休要血口喷人! 我一个安分守己的良民,何时成了逃犯?倒是你,做过什么丑事你自个儿心里明白! 难道你要逼我广而告之?" 沈博文含笑摆手:"别急别急,你先说说,为何拐跑檀府伺候我女儿的侍女樱桃?" 潘嬷嬷今日传话时,顺道提及樱桃收拾衣物的可疑举止,沈博文命人暗中监视,等到樱桃逃至州桥,沈府侍卫便将她擒住了。 扣押樱桃的那男子甩来一个小包裹,旁边侍卫打开,包裹里东西不多,几件女子衣物、首饰、一只装着银两的绣花荷包。 沈博文占得先机,阴笑着看向安澜:"你们还有什么好说的?深更半夜,你俩这是要逃去哪里,缘何出逃?" "你……!!!" 安澜嗔目切齿,恨不得将沈老狐狸大卸八块。 她极想将替嫁之事统统道出来,送他个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但,这也会牵连到檀昭,梅娘,还有沈府林媛媛等无辜之人…… 她不能这么做。 沈博文惜命得很,可不想与她鱼死网破,只是设法诱她入套,逼问道:\"你是不是欲城的逃犯?" \"不是。\" 安澜忍耐,思忖法子。 "那你姓甚名谁?" "关你屁事!" 安澜骂了一句。 当众出丑,沈博文笑不出来了,沉下脸,叱道:"你若能报出真姓实名,明日开封府一查便知。可是你说不出口,因为你就是个见不得光的卑贱东西! 我问你,你引诱檀府侍女,说明你熟悉檀府,那么,你与檀昭又有何干系?!" 安澜翻了个白眼:"檀什么昭?不认得!" 沈博文气得握拳,却又害怕靠近她,因为每回都会被她机灵逃掉。 "你们都看见了,此人拐骗檀府侍女,不敢道出姓名,并且手持凶器,快将她绑了送去开封府!" 沈博文一声令下,旁边十来位侍卫噌地拔剑,一拥而上。 安澜身形敏捷,一番拳打脚踢干倒几人,顺道夺回自己的剑—— 这把青光潋滟的长剑原属于师父,刻有"心乙"两字。忆,忆初心,忆故人,忆人间沧桑! 她轻功尤佳,若是一人,本可以逃跑。怎么办,城门即将关闭,更糟糕的是,若被他们逮入开封府,她便插翅难逃! 安澜挥舞长剑,尽量不用剑刃,省得又背上害人性命的罪责,到时更是死罪一条! 看这架势,沈老狐狸分明要将她置于死地! 彼时旁观,沈博文惊诧她高强的武艺,生怕事态失控,即刻以樱桃作威胁:"快停下,停下! 否则要了这小贱人的命!" 贱命。在这些富贵人士的眼里,百姓贱命一条,三六九等,永远活在不平等的规则之下,终日谨小慎微,忙忙碌碌,只为换取一方小小的栖身之处,且还要感恩这些主子大人。 多少文士寒窗苦读,说是金榜题名后,要为社稷为民生鞠躬尽瘁,大公无私,到头来还不是功名利禄,见利忘义,皆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沈尚书,我呸你个大贱人! 安澜啐了一口,迫不得已收住手,旋即被三五人给摁住了。 身子被重重压着,手脚不能动弹,安澜的心狂跳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呼吸在虚空中化作白雾,飞雪萦绕于身,墨发如瀑垂下,又被风轻轻撩起,她清美的容颜冷若冰霜,携着怒意、痛楚、抗拒与不甘…… 似被魍魉魑魅困住的落尘仙子,她极想羽化而去,化为一道长虹,尽显真我。 事实却是,她也久久遭受世间的桎梏,有形的,无形的,被那些永无止境的虚伪卑鄙的事物给牢牢锁住了。 "沈博文,你当真要以为,我不敢将真相昭然于世,与你同归于尽?!" 安澜怒喝,"你当真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你还欠的银子,姑奶奶我不要了! 送你做棺材本儿!" 沈博文额头青筋一跳一跳的,颤手喝令:"赶紧绑住她! 带回去!" 忽尔。 一声嘶鸣,一匹骏马跃来。 沈府侍卫骤然惊愣。 趁这瞬息之际,安澜夺回自己的宝剑,疾风般刺向扣押樱桃那人。唰—— 在他手臂划过一剑,安澜旋即揽住樱桃的身子,跳往后方。 檀昭纵马,朝她伸手:"快上来!" 他怎么来了?! 来不及思量,安澜抱着樱桃跃上马背。 驾——! 檀昭策马奔驰。 沈博文在后头喊道:"檀昭,你竟敢帮助罪犯!" 生怕其他人听不见,沈博文又连声喝道,"果然他们认得,檀昭你还不快点停下来,堂堂朝廷命官怎可带着罪人逃跑!" 激将法成功了! 沈博文暗自庆幸。 这个逼不得已的法子,极具风险,没想到檀昭真就落网了。 眼见檀昭策马而去,侍卫急道:"沈大人,要不要追?" 沈博文露出一道阴森笑容:"慢慢追,城门即将关闭,他们逃不出去的。" 即将三更。 安澜转头看向檀昭:"我得赶去万胜门。" 檀昭旋即缰绳一转,策马往御街方向北行,继而西转梁门大街,可直抵万胜门。 "城门马上要关了,你们坐稳喽!" 檀昭小腿夹着马肚子,加速奔驰。 安澜的心依旧狂跳着。颠簸在风雪中,身后那人的胸膛益发暖如春阳。 如果能够不离开,如果…… 她本以为,能与他渡过一轮四季韶华。 阡陌暖春,榴火碧夏,枫林金秋,天地素冬。 然而这场霏霏雨雪来得太早。 两刻钟的路程像似行过千山万水,原本被压抑又压抑的心潮再次激荡。 真傻,真傻,真傻! 这人真是太傻了! 好叫她不放心。 安澜再度回眸。风雪掠过耳际,裹挟着她的泪珠飘向身后人。 三更,梆子响起,冷硬的声音划破黑夜。 巍然的万胜门近在眼前。 檀昭满面霜华,眸底却漾起一脉温柔:"娘子,即便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 "驾——!" 他纵马驰向最后一段路程。 于城门前勒马停驻。 守城禁卫旋即兵刃相向,围住他们喝道:"何人如此大胆,竟敢夜闯皇城城门!" "御史中丞檀昭。" 檀昭腾身下马,掀开氅衣,露出绯红官袍,腰间系着皇帝破格御赐的金鱼袋。 一位皇城司禁卫挑着灯笼打量几眼,认出了他:"确实是檀大人。" 守臣随即叫人收起兵器,犹疑道,"檀大人,敢问您有何要事?三更已到,我们正在关闭城门。" 守臣边说边举起灯笼,端详马背上的人。 坐在前头那个姑娘年纪尚幼,低着头,瑟瑟发抖。 后头那位墨发披垂,似男似女,双臂环绕着少女,火光摇曳间,那位微微别开头,冰清玉洁的侧颜乍现,于风雪中勾掠出一抹月魄凝就的华彩,惊如天人。 守臣愣怔须臾,手中的灯笼摇曳在朔风中。 彼时,高耸的生铁城门在寒风里发出沉闷的"嘎吱"声响,彷佛磨着牙齿的巨兽,正在徐徐合上嘴巴。 檀昭速速跨前,"这两人必须现在离城,替我办一桩十分火急的任务。" 檀昭抬眸看向安澜,喝道,"还不快走!" 守臣拔剑阻道:"檀大人,这可使不得! 在下担不起责! 关城仪式断不能停,您也晓得,破例出行规则繁复,或有枢密院军事急令,或有河渠司紧急漕引,还望檀大人谅解! 漕船寅时开启,陆门辰初开启,请这两位明日再来,带上出行公文。" "他们今晚必须走!" 檀昭从金鱼袋里拿出御赐墨敕金符—— 意味着,大内出行无阻,包括外城门。 第一次以权谋私。檀昭冷眸看向守臣,厉声呵斥:"我即能夜见陛下,现下让人出城,必是万分要紧之事! 我人在皇城,如有任何差池,我定当承担所有责任!" 檀昭抬眸看了安澜最后一眼,对视间,清眸尽是不舍之情。 "快走!" 他冷声命道。 雪正下得紧,风儿打着旋,漫天白絮偏生舞出一曲离别恸,啮着城垣,也啮着人。 安澜心尖猛地一绞,像似被揉入一把冰碴子,又冷又痛。 檀昭何尝不是,极想拥抱她,极想握着她的柔荑放在唇边吻一吻。 只那么一下子就好。 然而。 蓦地俊马腾飞,须臾从仅剩一线的缝隙间溜了出去。 穿掠那一刻,安澜回眸,泪水间视线越发模糊。 城门另头,那人兀自立着,一袭月白大氅在风雪里翻飞,遥远的轮廓像似墨水洇开的画,模糊、清冷、失了魂的伶仃,被嵌在灰茫茫的天地里。 嘎吱—— 哐——! 城门沉沉阖拢,将他们生生断绝在两处—— 作者有话说:抹泪……《 》 60-70 第61章 情种 这位玉面阎罗原是个情种 檀昭夜闯城门之事, 翌日便传遍朝堂。 沈博文双手负后,慢悠悠地经过他身旁,使了个眼色:"子瞻, 等会儿莫要冲动, 老夫也不会为难你。" 唇边那一缕笑,七分得意, 三分阴鸷。 檀昭面若冰霜,沉住气:"沈大人,我内人的名誉也在您一念之间。" 沈博文皮笑肉不笑:"贤婿,你我一家人。" 沈博文始终有把柄落在檀昭手上, 经由昨夜这一局,俩人暂且打了个平手。安澜乃朝廷逃犯,檀昭便是纵犯。他俩皆犯了欺君之罪, 谁也逃不掉。 少顷,今上驾临垂拱殿。 今日朝堂第一件议事,便是檀御史知法违法的荒谬之举。 城门开闭有严格规则。皇城司勾当官掌管宫门钥匙, 如有特列出入,出行者需有墨敕鱼符, 诸门守臣先要通报, 得到御批后, 再有内臣前来验明开启。但凡擅自启门者, 必受刑律严惩。 这下子,高风亮节的檀大人终于有了污点! 这些年来, 檀昭秉公弹劾, 在朝堂树敌成林,许多人恨得咬牙切齿,无奈檀大人克己复礼, 无可挑剔。彼时,忍耐已久的政敌们乘机捏住他的把柄,幸灾乐祸,口沫横飞地指控他知法违法,要将他轻则停职处置,重则罢黜流放。 殿内喧哗若民坊菜市场。 千夫所指,众矢之的。 檀昭却不失镇定,手持朝笏,向前跨一步。 今上摆手让朝臣肃静。 瞬息,殿内鸦雀无声,众人皆然好奇,能言善辩的檀御史将如何自辩? 檀昭向今上作了一揖,依旧风姿翩翩,依旧从容不迫:"臣作为御史台长官,确实以权谋私了。但,当时万胜门还未彻底关闭,臣并未全然违反宫门规则,这事也绝不能怪罪到徐守臣身上。任何过失,由臣一人承担。" 话罢,檀昭解下腰间的金鱼袋,让内侍递给今上,"依据律法,臣以权谋私,理当归还御赐的墨敕金符,余下惩处,臣听从陛下旨意。" 全朝惊愕。 谁也没想到他自招认罪,还主动归还御赐的荣耀。 就是檀昭这种临危不惧、临难不屈、时刻保持君子美风仪的模样,在有些人眼里很是讨厌。当然,也有欣赏者。 今上接过金鱼袋,拿在手里掂了掂,暗自沉叹。 政敌见檀昭想用"坦白从宽"这一招,哪肯饶过他。 "根据大周刑统,城门守护渎职者,守臣失职杖一百,受贿放行者绞刑,勾结叛贼者斩首!" 檀昭复道:"守臣无罪,杖刑由我来担。" 刑部李成尚书上前一步,控诉道:"万胜门乃水陆双门,对于京城安危极为重要,这事的后果,本由御史台处办,核查城门违禁记录,弹劾延误。可檀大人作为御史台长官,自己承认以权谋私,便是罪上加罪! 这回由不得你狡辩! " 李尚书因为檀昭处理漕运发运使贾庆一事,受了不少窝囊气,乘机倒打一耙,压制他的气焰。 礼部因为之前礼部侍郎董氏被檀昭监察弹劾,礼部尚书也对檀昭看不大顺眼,揪着另一关键,说道:"檀大人,还有件要事,必须深究了。您夜闯万胜门,所放之人,究竟何人?守臣说,好像是两位女子,您要她们替您办十分要紧之事,究竟又是何事啊?" 忽然,窃笑,嘲笑,哄笑。 朝堂充斥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 沈博文此刻捏了一把汗。昨日事发后,檀昭与他通宵争论,俩人剑拔弩张,最后商定一个说法。不知,檀昭会不会临阵改口,倒戈反击? 檀昭神情端肃,抬起那双清冷的眸子。 心间却是风浪波涌。 他的安安应是混入了漕船,所以走万胜门。汴河商船云集,暂且也查不到,何况他的安安聪明机智,定有千方百计。 此时此刻,彷佛身当其境,她温软的身子,她香甜的气息,她飘散于耳畔的青丝拂过他的脸颊,她用那双缱绻不舍的秋水清眸,在风雪中向他无言道别。 檀昭眸光漾动,面色依旧凌若冰霜,淡淡说道:"这事,臣羞于启齿。大抵是,有位女子对臣心生爱慕,纠缠不休。后来臣动了心,又反悔,生怕夫人知晓此事。那女子盛怒,欲要揭发,臣便利诱,驱赶她与一位知情的侍女,让她们连夜离开。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感情用事……" 为了她,他连颜面也不要了,违心道出与沈尚书商议好的说辞。 沈博文暗吁一口长气,甚好! 沈博文随即迈出一步,附和道:\"檀御史所言不假,老臣可以作证。昨夜,确实有位随小女陪嫁到檀府的侍女连夜出逃! 这件私事,哎哎,老臣略有听闻,亦是疚心疾首,还望陛下开恩,由老臣与檀昭私下了之。\" 沈尚书近来疲心竭虑,口舌溃疡,喑哑的声音让这番话显得更加言之有理。 众人目瞪口呆。 半晌才反应过来。 私事?情事? 探花郎又惹上了烂桃花? 大臣们记忆犹深,之前许多待嫁的官宦闺秀,也曾闹出争抢檀探花的荒唐戏码。甚至,两三位贵女在正店喝茶时吵起来,互扯头花,让百姓们平白看了热闹。官家忍无可忍,便金手指一挥,最终促成檀昭与沈尚书女儿沈清婉的婚事,这才让贵女们彻底打消了念头。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为了更有说服力,沈博文言之凿凿:"众所周知,檀御史与小女琴瑟和鸣,伉俪情深。老臣十分理解他一时急不暇择,造成疏失。" 檀昭垂眸,应道:"确实。" 檀昭夫妻和睦这事,殿前司的禁卫们亲眼所见,最是信服。 啧啧,真没想到。 这位玉面阎罗原是个情种。 而且惧内。 任御史本就欣赏檀昭,极力维护道:"陛下,檀大人一直兢兢业业,未曾懈怠。此事可见他一时冲动,且,当时城门未有完全关闭,还请陛下开恩。" 大理寺陈少卿也护道:"陛下,檀大人这些年来功劳、苦劳皆俱,舍己为公,还情陛下明鉴。" 现任礼部侍郎曹直,人如其名,周正儒雅,对檀昭平常刚直的作风也较为欣赏,不过碍着上司的威严,只能为檀昭圆滑开脱:"檀大人以权谋私,确有疏失,不过私情不好定夺,不如先缓一缓,臣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禀报。" 太师顾简之默默旁观,回头瞥了檀昭一眼,终于启口:"曹侍郎所言极是。陛下定会英明决断。现下,我们以国事为重。" 今上吐出一口长气。适才他不好明晃晃地维护檀卿,彼时借着顾太师的话,说道:"正是,这事暂且缓一缓,檀卿以权谋私,是为初犯,但牵扯城门安全这等至关紧要之事,必须加以惩处,朕自有主张。" 这番说辞为了抚平其他朝臣的怒意。 一碗水尚且端不平,今上端的是上千碗水,极为不易。 今上赶紧转了话题:"曹侍郎,你要禀报的,可是番国使臣之事?快快说来。" 天兴节后,番国使臣留京商谈。 十五年前,大周与番国签订白水之盟。每年,大周需向番国缴纳岁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此次番国使臣带来谕旨,不仅要求增加岁币至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还提出再加盐五十万斤,并扩大边境榷场盐贸易。 更危险的是,白水之盟后,番国屡次在边境挑起争端,还厚颜无耻地提出重化地界,并不断进行财物勒索。番国得寸进尺,贪得无厌的心性暴露无遗。 这才是真正要事,直接关系大周社稷。 那些对檀昭虎视眈眈、恨不得将他驱除朝堂的政敌收敛锋芒,专心投入国事中。 此番谈判,由礼部侍郎曹直接应。单单就岁币措辞,番国使臣一直使用"纳"字,为的就是占据外交上风,而曹侍郎颇有文人气节,皆以"赠"字驳回,声明大周是"赠"岁币。 曹侍郎禀道:"先前番国口出狂言,要求我们大周增加岁币,否则就以割让燕云一带其他三州作为交换,陛下也知,这万万不可。" 大周与番国以燕山山脉为界,十五年前那一战,燕京被番国抢占,所幸涿州、蓟州、瀛洲等余下十洲还属大周疆土,作为燕山南麓的军事要塞,直管中原安危。 先帝以"金钱换和平"的策略,其被动性昭然显现。 现下大周拖延时间,于明年正月后,再与番国商议。 顾太师将亲自担起谈判重任。 檀昭痛恨白水之盟,当年朝堂党争,父亲檀鹤行因为反对求和,还为镇北侯伸冤,批逆龙鳞,遭至贬官流放。 大周每年给番国的岁币,虽说仅是国库年入几千万贯里的小部分,并且,以岁币换和平的策略,也让大周得以节省巨额军费。所遗者寡,所获者厚,总体看来是一笔划算的交易。然,番国狼子野心,目标远不止这些。 燕京大战后,番国亦是元气大伤,偃武休兵、息养十多年,如今卷土重来,就是在试探大周国威与军力。 思及这些,檀昭满腔怒火,忧心如焚,可如今他犯下错误,政见说服力锐减。所谓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朝后。 檀昭以渎职之罪,暂且被收入御史台狱,听候处罚,并停职至明年正月。 任真替他收拾出一间宽敞的牢狱,命人端来炭炉放角落边上,又在床榻置好干净的厚棉被褥,并将他那件月白大氅折叠整齐。 "檀大人,天冷了,您自个儿小心。我看您精神不济,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瞧瞧?" 任真唉声叹气,面色忧伤,似乎坐牢的是他。 檀昭的官服早已脱去,素衣着身,正襟危坐于床榻,一如既往地淡定:"不必了,歇一宿便好。" 檀昭望见燃起的火炉,问道,"冬炭一事,前阵子派出的监察御史调查得如何了?汴京百万百姓,皆需石炭,还请任御史多加关注。" 此时此刻,这位竟还惦念公事! 高风亮节,金玉其质,檀大人实至名归。唯独这桩意外的荒唐情债,令他落狱受苦,还要遭受…… 杖刑。 任真感慨万千,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嗳,檀大人放心,正在调查中,我们一定及早揪出那些贪官污吏!" 檀昭脸上没有一丝慌乱之情,仅是流露出几分愧疚与忧虑:"任御史,我还要劳烦你两件事。" 任真颌首:"檀大人尽管说,属下照办。" 檀昭料及将要承受的后果,趁早嘱咐道:"麻烦您亲自去我府邸,给我阿娘报个平安,让她切莫听信外界传言,就说我很好,暂且去到外地,办理机密之事。" 檀昭顿了顿,声音略微哽咽,"让我阿娘莫要挂念,或许这回,我无法陪她过年了。檀某感激不尽。" 任真忍着眼眶里的泪水:"您尽管放心。还有一件是?" 檀昭掩住眸底的忧伤,唇畔流露一缕温柔浅笑:"我想要些纸张笔墨,聊以自遣。". 御史台长官落狱,这可是一桩大事情。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从朝廷传入民间,京城茶坊酒肆皆在纷议,百姓们更好奇檀大人桃花债的来龙去脉。 消息风传。 彼时安澜正立在漕船上,怔怔望着京城方向。 汴梁锦绣灯火早已随着雪后薄冰浮碎在浊浪里—— 那里非她故园,然灯火阑珊处,有心之所系者—— 作者有话说:幽州(北京), 蓟州(天津蓟州), 云州(大同), 涿州(河北涿州)、武州(河北宣化) 小说里大周与番国的对峙,还有白水之盟等部分参见北宋局势,以及澶渊之盟。 第62章 杖刑 你是安安的檀小兔,天底下最温柔…… "公子, 您在这儿站久了,外头风大,当心受寒。" 岑双走近, 递来一只铜制小手炉儿。安澜接了, 捧在怀中。 很暖和,像似那人的怀抱。梅花香饼的香气萦绕于鼻尖, 也似那人的味道,高雅清幽。 空中疏星淡月,她睹物思人,触景生情, 从未这般多愁善感过。 离京五日,他们以商贾家眷的身份混入商船里,正从汴河通往淮河的途中。 每逢冬至起, 举国上下准备新年,从汴京出发的最后一批商船携着年节珍货与腊味去往各地。安澜他们随船,打算先到泗州汴口, 于附近过冬,待开春再去成都府。后面这段路, 还需抵达真州, 再至江陵、渝州、直到蜀州。旅途千里迢迢, 少说也要两三个月。 这回真要与他相隔千山万水, 天各一方。 岑双见她这些日子时常立在船尾,望着京城的方向发怔, 晓得她的心思, "公子,我们已经离得远了,您还是随我进去吧。" 安澜幽叹一声, 转头问道:"雪儿怎么样了?" "公子放心,雪儿喝过药,身子已经不烫了。倒是您,我担心呢。" 岑双一边回复,一边忧虑打量。 安澜此刻男装打扮,扮作商贾赵氏的二公子。双颊消瘦,使得整个人愈加俊俏贵气,只是她眉间那抹千愁万绪在脸上悄然洇开。 "今夜泊船,我们去岸上宿一夜,养好精神,雪儿也能快些恢复。" 安澜口里的雪儿便是樱桃。 樱桃年少体弱,不久前雪夜染了风寒,一直躺在舱内休憩。此番逃脱,安澜让樱桃取一自个儿喜欢的名。那时,正逢雪花簌簌,樱桃选了"若雪"为名,若雪新生,若雪纯澈,配上原本徐姓—— 徐若雪。甚动听。 岑双颌首:"也好,接下来还需十来日,我们才能抵达泗州汴口。" 泊船后,安澜带着岑双他们来到岸上的一家邸店。 城外的酒楼客栈规模小,自不能与皇城里的相比。安澜要了两间上好客房,让岑双先扶若雪进屋歇息,并吩咐店家将膳食送去屋里。她与顾飞一道,去到客栈前堂用膳。 或许可以闻见来自京城的小道消息。 冬至临近,商贾来往频繁,前堂喧嚣热闹。小二将他俩引到里面,安澜拣了副干净座儿,与顾飞坐下,便叫酒保打些酒来,切一盘熟牛肉,再上三道小菜,三碗米饭。 顾飞饿得紧,举起木箸便哗啦啦往嘴里扒饭吃肉,埋头大干。 安澜瞥了他一眼:"慢些吃,小心噎着。" 安澜端正坐姿,从布袋里取出一双自带的银箸,在一盛水的小碗里涮了涮,随即举箸夹菜,慢慢吃进嘴里,颇有贵公子风度。 周边人的目光不由地被这位清俊公子给吸引了。 忽而几道轻笑声。 顾飞耳尖,速速往四下打量,不晓得他们在笑啥?顾飞抓了抓脑袋,目光转回到安澜身上,蓦然,嘴角抽了抽:"大哥,你的兰花指……" 安澜:……!! 噫,扮作沈千金久后,吃饭总会翘起兰花指。 安澜赶紧收起翘得高高的小指头,哪知吃了几口,兰花指又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 别翘,别翘! 安澜索性放下银箸,挺胸仰首,露出男人般的豪爽,举杯饮酒。 旁人很快收敛目光,重新回到适才说得正热闹的话题。 "听闻御史台长官落入台狱,这事真真好笑!" "你们说的可是御史中丞檀昭?" "正是! 听闻他惹了桃花债,这回事态严重,他夜闯城门,不仅入狱,还要遭刑呢!" "檀大人深得天子青睐,不至于沦落如此地步吧。" "咱们大周律法,城门守臣失职,轻则杖刑一百,重则斩首。檀大人位高权重,知法犯法,杖刑必是少不了的。" "哎呦,一百下哪! 不被打死,人也残废喽!" 安澜手中的酒杯重重落下,摔了个丁零当啷。 顾飞亦是面容失色,惊惶惶地看向她。 这些消息宛若淬了毒的长针,直直扎进她耳蜗里。安澜攥着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檀昭……" 这名字淤堵在她喉间,令她几近窒息,心如刀割。 周边热议继续纷涌而来,钻入她耳里。 多年来,檀昭严厉纠察,为民除弊,在漕粮、盐铁、绸缎、茶叶香料等方面得罪众多不良商贾。如今他获罪,幸灾乐祸之人不在少数,尤其围绕他的情事说三道四。 "依我看哪,檀大人定是与那逃跑的女人珠胎暗结。" "不知那女子何等国色天香,能将檀大人给引诱了?" "檀昭也是男人,情欲上头,自毁清誉。" "其实有钱有势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正常。" "啧啧,可怜他屁股要受罪了,皮开肉绽是轻的,重则,人也废了……" 你大爷的,老娘踹飞你们的屁股!!! 安澜在脑海里将那些嚼舌头的旁人一个个脚踹屁股踢得远远的!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拔腿。 跑到房间,她一头扑入床里,拽了被褥埋住头。 她这才恍然大悟! 那夜离城,原来沈博文最大的意图是,将她当作诱饵,以她威迫,逼着檀昭出手相救,成为纵犯,从而拉他下水! 为了保护她,檀昭甘愿自毁清誉,落狱受罚。 犹记得,成亲那日,面对那个清冷的新郎官,她全无好感,嗤他是块冰坨子,怕他识破真相,必将她送入大牢。全错了,全错了。他早就看破她的假扮,从未说破罢了。他曾询问,问她真心与否?他小心翼翼地捧出真心,一颗赤诚之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将最真挚的誓言,将他的余生统统倾注于她。他柔肠百转,情语切切,从来都是言行合一,甚至,几番舍命相救。 离别时,他那双明眸满是忧伤缱绻,要将人生生看到灵魂深处。 真正那个狠心人,从来不是他! 而是她,是她自己! 安澜蒙在被褥里,泪水潸然,身子颤个不停。 顾飞追随而至,愣着坐在床沿,不知如何安慰。 隔房,岑双闻见声响,赶来屋内,惊见这一幕,忙不迭地问道:"发生什么了?她这是怎么了?" 得知来龙去脉,岑双又惊又痛:"姐姐,你先别着急,我们一道儿想个法子!" 安澜将心头的澎湃一压再压,生生咬破了唇,喉间涌起血腥味。 她啜泣半晌,终于露出几近窒息的红晕面庞,呢喃道:"都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他……! 还有阿婆,她年老体弱,我怕阿婆经不住…… 我该怎么办,一想到檀昭被关在狱中,还要遭那劳什子的刑…… 我好想,至少陪在他身旁……" 此刻她极想插翅飞回京城,去到皇帝那儿磕头跪拜,沉冤昭雪! 可她也晓得自己势单力薄,有心无力。 岑双眸子湿红,俯身在她旁边:"姐姐,我深知你性子,你若这么走了,心里必会后悔一辈子。如果你真的想,那你便回去吧。" 安澜抬起朦胧的泪眼:"回去?可是你们,双儿……" 皆是她抛不下的亲人。 岑双拭干泪水,抿出一个坚强的笑容:"姐姐,双儿能够照顾好自己,也会照顾好雪儿,你尽管放心。姐姐就当为自己活一次,去做你想做的事儿!" 见安澜沉痛犹豫,岑双思量道:"现下,我们离汴京五日行程,你快马加鞭,三四日可到。没了后顾之忧,凭姐姐的好本事,单独行动必然便捷。我们几个,继续乘船去往泗州汴口,在那里等着你。待明年开春,汇合后,我们再一同去往蜀州。" 顾飞也抹了抹鼻涕眼泪,拍拍胸脯道:"还有我在呢! 我也会照看好双儿姐姐与雪儿妹妹。姐姐放心去吧,回京去找姐夫!" 安澜咬了咬牙。 究竟回不回京……. 大内。 檀昭在御史台狱待了好些天。期间,陆续有些同僚前来探访。对于沈尚书,檀昭一口回绝,压根不想搭理他。顾太师也来了,震惊之余,又提及曾经俩人聊过的那番话: 生而为人,欲望林林总总,总有一个你逃不过的。 檀昭倒也坦然。咒骂,嘲讽,指控,对于外人那些评价他老早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心如止水。 牢狱中,他无法干涉公务,便铺纸提笔。父亲檀鹤行当年贬居于儋州时,欲注释[论语],止于子路篇。檀昭要将余下的篇章注释完整。夫子所有门生中,子路最是不得善终,死后被一刀一刀地砍成肉酱,然而临终被杀之前,子路还不忘理正衣冠。年逾七十的夫子得知时,哭成了泪人。 礼与义,是否真的大于命? 曾经,檀昭会毫不迟疑地选择礼义忠孝,彼时他丝毫不想死…… 他的安安走了,走时眸光凄哀地看着他,被白茫茫的风雪裹挟而去…… 他必须要留着这条命,寻她回来。 这段时日,朝堂对于如何处置檀昭,迟疑不决。今上几番迂回,御史台同僚也是集体上书求情,想让檀昭免遭皮肉之苦,无奈部分朝臣揪着檀昭身居纠察高位、然知法犯法的罪过,同声致讨,义正词严,请求官家恪守大周刑律,秉公执法。 最终定下,杖刑五十。 在冬至之前执行。 檀昭并未自馁。注释论语之余,如今他记忆恢复了,便重新思量,将漕运事件,还有发运使贾庆与户部崔侍郎的案子,从头到尾又捋了好些遍。 崔侍郎还被关在台狱里,就在隔间不远处。 得知檀昭成了大牢邻里,崔思贤怕得很,官家本想治他个断头之罪,幸得檀昭松了口,崔思贤才被判为罢黜流放,暂且关押在台狱,待年后离京。 檀昭寻了个时机,让狱卒将他带到崔侍郎的牢房前,开门见山地说道:"听闻那个刺客吴氏,竟在流放途中猝死,也算罪有应得。只是,不晓得是否有人下毒手?可惜朝廷不会再做调查。崔思贤,你至今还在台狱里,比在外头要安全许多。" 崔思贤急忙点头:"承蒙檀大人宽豁大度,手下留情,崔某才能保住一命!" 檀昭眸光冰冷,压声道:"非也,檀某器量狭小,睚眦必报。你能在这里继续呆着,因为,有些事情,你还未道出实情! 譬如十五年前,镇北军粮草不济之事。" 下一瞬,崔思贤面色灰白,直摇头,默着缩身,钻到角落里去了。 先前多年来的账薄问题诸多,但既往不咎,唯独十五年前燕京失守,关于镇北军粮草不济,以及军情延误的疑惑,一直萦绕于檀昭心间。如今大周与番国又将交锋,不得不慎之。 与崔侍郎见面后,檀昭回到自己的牢房,踱到巴掌大的铁窗前。 微弱的月华照在他眸间。一首诗蓦然响于他心底。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戊戌清晨,杖刑之日。 檀昭被请去刑部。 大周的杖刑,之前是要脱裤子的。所幸这一朝,不少官员认为露出白花花的屁股颇显淫.秽,檀昭深以为然,去年促使臀杖改为穿衣受刑。 刑部尚书李成坐于高台,沈博文也赖着老脸在场。 任真立在旁边,紧张得额头溢出细密的汗珠:"李大人,咱们檀大人前几日发热,御医过来看了,说要不得痛打,望你们手下留情。" 李尚书瞥了个冷眼,大手一挥:"我们秉公执法,望檀大人谅解。" "在下知法犯法,理当受罚。" 檀昭面色从容,眸底凝着一层薄冰般的冷凌,这种当儿,他依旧不忘君子风仪,理了理赭色囚衣,粗糙难看的赤褐色麻衣穿在他身上反倒另有风情。 刑部狱卒不敢放肆,请檀大人自己躺下。 檀昭静默不语,躺到直凳上。 少顷,狱卒举起枣木板子,啪,一声闷响,落下的激荡令地面也颤了颤。 剧烈的刺痛猝然遍及全身,檀昭咬紧牙关,攥紧拳头,手背青筋突起。 木板子一下接着一下子如雨而落。 安安,安安,他凝聚心神,默念着。 忽而,脑海里出现一汪金澄澄的花海,春日的气息拂面而来。 远处有位女子欢奔着,红裙飞扬于风中。 他蓦然心生欢喜,在后头唤道: 娘子,娘子,安安—— 那人停下,转身,朝他挥手呼喊: 阿昭,昭昭—— 继而她回身跑来,扑入他怀里。 抬起一张灿若春花的脸庞: 檀小兔,我回来了! 他便,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 二十多杖过后,臀股已然皮开肉绽,血珠从裤衣洇出,檀昭偏生一声不吭,唇角漫出鲜血,掌心亦血痕累累,他硬是将所有的痛苦呻.吟咽下肚里。 骨头硬是么,不吭声是么! 李尚书怒意勃发,指着狱卒骂道:"律法森严,岂可徇私! 本是百杖,如今降到五十,还要怎样减刑?你们下手太轻,给我重重地打!" 两位狱卒哆哆嗦嗦地举起木棍,沉吸一口气,嘭地使劲砸下。 檀昭喉底迸出一声呜咽,连着又受了几棍子重打,痛得晕厥过去。 沈博文看得心惊肉跳,颤声道:"怎么人不动了,不会是死了吧?快且看看!" 沈博文朝李尚书使眼色,"李大人,官家有令,万万不能重伤檀大人啊,差不多得了。" "檀大人细皮嫩肉不经打,这也能怪得了本官?! 本官不过秉公执法,还剩几板子?" 李尚书也是略微紧张,手不停地捋着长须。 狱卒咚地下跪,秉道:"还有七板子,不过檀大人痛晕过去了。" 任真掩面而泣,再要重打几下子,檀大人恐会臀烂腿断,可他阻也阻不得,败法乱纪,反而会给檀大人再招祸害。 如何是好。 彼时,入内内侍省黄都知噔噔蹬地跑来。黄茂是官家派来探看,一见檀昭衣裤上大片血迹,黄都知一声哀嚎,彷佛板子打在自己身上。 "檀大人,檀大人!" 黄都知半跪凳前,屡唤之下,檀昭昏迷不醒,这可把黄都知给急的,一个劲儿地抹汗道:"檀大人乃陛下的爱卿,朝廷重臣,若是今朝有个万一,若是…… 你们不急,陛下怒急! 陛下怒急啊!" 黄都知出面,代表今上真真牵挂于心。刑部李尚书也是怕了,赶紧朝执棍狱卒指令:"既然人已晕过去,余下板子轻些打完便是。" …… 长夜寂寂,檀昭不知晕睡多久,耳畔似乎传来一道道极为细柔的声音。 "檀昭,你醒醒……" "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 "你是安安的檀小兔,天底下最温柔最可爱的檀小兔。" "檀昭,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千里共婵娟这首众人皆知,不过还是按规矩注下,引自苏轼的水调歌头。 可怜的檀小兔,摸摸,你老婆回来了…… 第63章 重逢 亲不够,根本亲不够。…… 那个伏在他耳畔、轻唤他的人, 似乎还在抚摸他的后背。 手到之处,似一脉清泉拂过干裂的砾石,原本连呼吸都觉痛楚的躯体得到奇迹般的安抚, 渐渐地, 檀昭涣散的意识开始聚拢,趴在榻上的那具沉如巨石的身子终于微微一颤, 有了挪动的力气。 他缓缓睁开双眸,瞥见一只小脑袋—— 头裹素巾,眉眼淡得有些模糊,唇色也淡薄, 看着面生,然那双明眸似春水涟漪。 安澜弯起眸子,两行清泪滑落:"檀小兔, 是我。" 檀昭愣了愣,喑哑的声音从他喉间挤了出来:"娘子?" 心蓦然急跳。 只有她会这么称呼他。 这是檀昭第一次见到安澜乔装打扮,努力睁大眼睛, 定睛打量。 端端一个打杂的小丫头,外貌普通, 颇能避人耳目。 "你为何回来, 你…… 不该回来!" 惊喜, 担忧, 害怕,檀昭只觉百感交集, 还有羞耻也随之袭来, 他不愿她看见自己落魄至极的模样,他极想掩饰,可身体的灼痛犹如毒藤缠绕, 将他牢牢箍在榻上动弹不得。 安澜倾身抱住他,泪水滴在他脸上,积蓄已久的情愫终于冲破了所有枷锁,化作一句真心话:"只因为,我舍不得离开你。" 舍不得。 短短三个字,却重若千钧。这是她最直白,最原始的真心,是她权衡了所有利弊得失后,最不理智却最忠诚的选择。 檀昭泪眼相看,无语凝噎。 当她的手温柔拂过他的脸庞、身子,携来一股足以化解所有痛楚的安抚,彼时她真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檀昭嘴上埋怨,身子却被磁铁吸引似的,慢慢撑起来,靠近她。 他也想抱紧她,然转动时,臀腿猛地传来一阵刺痛。檀昭闷哼一声,忽然手臂失力。安澜连忙扶住他,随他一同倒在床上。 却是别样的拥抱。 檀昭整个人压在她身上,"安安……" 他想要挪动,生怕压疼她。可底下那具身子好柔好软,散出清甜的温热拂掠他鼻尖,躯体的痛楚一下又轻了许多,"我不是在做梦吧……" 泪水从他眼角洇开,啪嗒啪嗒滴在安澜的脸上。 安澜双手搂住他后背,一边呜咽,一边撅嘴小鸡似的啄着他的脸:"是真的,我回来了,我舍不得离开你,檀郎,檀小兔!" 亲不够,根本亲不够。 安澜双眸含泪,用唇轻轻碰触他的脸颊,这儿啄一口,那儿啄一口。双手也没闲着,温柔安抚他的背,却不敢伸往下方臀腿部位:"那里疼么,一定很疼吧。" 檀昭也慢慢摸到她右肩的疤痕。 确实是娘子。 "不疼了,娘子在,我就不疼了。" 檀昭紧蹙的眉头徐徐展开,痛楚的神情也转而舒缓。娘子又香又软,他流连不舍地卧在她身上。 檀昭挪动头,双唇覆上她的唇。 天晓得他就是靠着亲吻她的幻想熬过杖刑的。 如今,真就吻到了。 她的唇,香如盛夏栀子,滑若金丝牡丹,软似风前海棠颤春露。纵然他满腹经纶,也不足以形容得出他对她的渴望。 安澜的妆容被泪水洗去一半,掩盖唇色的脂膏也被檀昭吃进嘴里,露出唇瓣原色,鲜红欲滴。 明知不合适。 可她心潮澎湃,很想咬他,也顺势含住他的唇。 门外响起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安澜耳尖,"不好,有人来了!" 她忙不迭地从檀昭身子底下钻出来,扶他躺好。 檀昭听从吩咐,赶忙趴着装睡。 安澜摸向自己的脸,糟了,妆容毁了! 来不及躲藏,房门已被开启。 少顷,任御史走进屋里,齐太丞随在身后。 任真哀叹:"真是可怜呀,檀大人遭受杖刑,所幸没有太大的伤筋断骨。前两日,宫里的御医给他上过药了。" 齐太丞应道:"等会儿老夫再好好诊断下。现下重要的是,他能尽快醒来。三日昏迷,不吃不喝,怕是身子愈来愈弱,天寒地冻的遭不住啊,还会落下一身毛病。这些日子也辛苦任大人您了。" 任真:"眼见檀大人受苦,我心里难受,照料一下理应如此,官家也甚担忧。" 齐太丞啧啧摇头:"幸好梅娘不晓得此事,否则定会哭晕过去,说不定眼睛又要哭瞎了。" 任真欸欸应道:"檀大人孝心可贵,提前让我嘱咐他阿娘,别听外头那些闲言碎语。梅娘至今不知他真实状况,也请齐老保守秘密。我将檀大人安置于此,梅娘的侍女巧姑倒是晓得,昨儿来过,要不,让她派个老实可靠的丫鬟过来?官家钦点的宫女固然好,可我担心她们不谙檀大人的起居习惯。" 为了方便看护,任真将檀昭安置在自家府邸旁边,一座小屋里。 任真走到床前,倏地瞥见角落有人,惊跳起来:"你你你,你是何人?!" 安澜适才闻及他们谈话,低头躬身道:"大人,我是巧姑姐姐派来的侍女,必会用心照顾好檀郎君。" 任真走近打量,见她一直低着头,警惕问道:\"姑娘请抬起头来。" 安澜忸怩几下,咬着唇,缓缓抬头。 哎呦,任真与齐太丞皆吓了一跳。 小姑娘怎么一双斗鸡眼哪! 安澜迅速低头,神情卑微,略带哭腔道:"婢子晓得自己相貌丑陋,因而不敢堂堂正正地示人。可婢子老实本分,吃苦耐劳,还请大人们不要嫌弃婢子长相,让婢子尽心服侍檀大人,出一份微薄之力!" 适才她妆容受损,只好佯装斗鸡眼,将他们的注意力吸引在眼睛问题上。 可怜的小姑娘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两位文质彬彬的大男人怎好为难她。 况且,女子容貌缺陷,便不会让檀大人又惹上烂桃花。 巧姑心思细腻,甚好甚好。 任真暗思,继而宽慰道:"何为美矣,何为丑矣,世无定论,姑娘莫要妄自菲薄,自惭形秽。我们重在为人,洁身守道,浩然正气。" 不过心里疑虑犹存。 齐太丞感觉这姑娘似曾相识,想必在檀府见过。人老记性也不好了,他善意附和道:"是也是也,为人老实最根本。" 噗嗤,檀昭趴在床上,忍不住笑出声。 噫? 三人齐齐转头看向他。 "檀大人你醒了?!" 任真大喜,拔腿窜至床前。 檀昭睁开眼睛,挽了挽苍白的唇:"仲德兄,多谢。" 仲德是任真的字。檀昭第一次亲昵称呼,任真愣了须臾,展颜微笑:"子瞻莫要客气,理所当然之事,何况官家也盯着呢! 愿君早痊,此乃吾等深心所盼。" "檀大人先别乱动,老夫立刻诊一下。" 齐太丞放下随身携带的医箱,取出瓶瓶罐罐,以及纱布,"今日任大人找我,我便急着过来,想亲自诊断下。" 话罢,齐太丞看向那侍女,欲吩咐她准备热水。 安澜机敏,不用其他人开口,早已在角落边上的炭炉里添入香饼,煮起热水。 官家派来的两位宫女也赶入屋内,安澜朝她们福身:"我是檀府女使,深谙檀郎君起居习性,我来伺候便是。" 将人打发走后,安澜备好一盆清理伤口用的洁净水,余下热水灌入银制汤瓶中,并洗好瓷碗。 另一边,齐太丞极为轻缓地掀开檀昭的裤子。 血淋淋的一幕旋即刺入眼里,安澜心头猛然一绞,愣了片刻,瞥见檀昭移来哀忧的眸光,她读懂他的心思,便转头不再去看,走到角落里,暗自拭泪。 半晌。 齐太丞细心查验后,换完药,切切嘱咐道:"伤筋动骨稍有一些,得熬过这个冬,来年开春就能好了。保持屋里暖和,干燥,患处莫要浸水,过多碰触。" 接着又叮嘱了一堆饮食起居的事儿。檀家人多灾多难,齐太丞看在眼里,心中悲悯。 安澜端来一碗热水,蹲在床前。 "檀郎君,先喝点水,慢些,小心烫着。" 安澜舀了一匙水,凉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递到檀昭唇边。 娘子一直低着头,装作老实卑谦的模样。檀昭抬眸打量,唇畔噙住一缕浅笑,思忖片刻,对任真说道:"仲德兄,这儿有阿朱顾着便好。我喜清净,其他侍女,请她们都回去吧,替我谢过陛下圣恩。" 转而看向安澜,"往后劳烦你守候照料,多谢。" 安澜乖巧点头:"嗯,必会日夜守着。" 一语双关。 她脸颊染上一抹红霞,愈发低头。 在他人面前,有种偷情似的紧张。 任真与齐太丞颇为满意,好一机灵勤快的小姑娘,果真人不可貌相。又见檀昭认得这位阿朱姑娘,他们放下忧虑。 待人走后,安澜扑到床边,思及适才亲眼目睹的那片血肉模糊,抽抽嗒嗒地哭道:"肯定很疼的,你说不疼,真不疼才怪呢! 你总是骗我,安慰我……!" 定然疼极了,睡觉也只能趴着,心疼死她了!! 那好端端的滚圆翘臀被打得皮开肉绽,曾经她瞥一眼便会心慌神乱,害羞没摸过,好了,现在更是摸不得了! 安澜又悲又怒,起身抹干眼泪,噔噔蹬地跑去隔壁。少顷,她独自搬挪着一席小榻,移入里屋。 檀昭见之目瞪口呆。 …… 原来娘子神力超凡,怪不得胃口那么好。 每每瞧见她,他心生欢喜,彼时越发觉得她可爱无双。一个人怎可能如此自然地融汇娇媚、憨态、纯真、狡黠、古灵精怪云云皆然矛盾的性情。 偏巧,他的娘子集世间所有之好、所有之妙于一身。 独一无二,空前绝后。 岂是一个好字能说尽。 檀昭的唇畔漾出一双小酒窝,身躯的痛楚真就算不得什么,他内心被幸福之情所充溢,柔肠百转,眸光脉脉地望着她。 "安安。" 他轻唤道。 "嗳。" 安澜应道,将小榻置于床前,背着那人抹尽眼泪,"好了,这下我可以睡在你床边,时刻守着你。你若疼了,渴了,饿了,便哼一声。" 这是第几回? 彼此欠来欠去,纠缠不清。 檀昭乏力地伸出手,牵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光看着是不够的,他必须碰触她,只要一丁点儿就好。一寸肌肤,一缕发丝,抑或仅是她袖口的一片布帛。体味她温热且跳动的血脉,彷佛唯有这般真切的触感,才能确认她并非幻影,才能一点点慰平他心底所有的焦躁不安。他委实害怕,又会似大梦一场,转眼那人儿便消失了。 不过最大的问题却是。 现下,安澜不再是真正的檀夫人。她顶着丫鬟身份,还得躲躲藏藏。偶尔俩人一道儿举动亲昵,又生怕被人瞧见,心怦怦跳着,当真偷情似的。 五日后。 安澜端着热水走来,打算给檀昭擦洗身子。走近时,她瞥见一道披着狐裘的倩丽身影正驻足于门前。 踌躇那位正是沈清婉,拢了拢云鬓,转过头来。 俩人恰好打了个照面。 "你是?" 沈清婉诧异—— 作者有话说:为人老实本分?笑死。安安最不老实了。 第64章 撒娇 娘子多疼疼我 安澜赶忙低头, 心怦怦跳着。檀府仆役十来位,沈清婉在那将近一月,应该挺熟络了, 这回不好隐瞒。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儿?" 沈清婉眼珠子骨碌碌一转, 打量这位陌生侍女。 檀昭闻见门外动静,像似沈清婉的声音, 赶忙用力撑起身:"阿朱,阿朱。" 安澜朝沈清婉福了福,抬起脸,挤出一双斗眼。 好丑! 沈清婉吓了一跳, 嫌弃地别开脸,只觉得多瞧一眼会脏了自己的眼睛。 安澜乘机端水溜到檀昭跟前,细声提醒:"她来了。" 檀昭撑身坐起来, 后臀一阵一阵的痛,瞥见安澜满面愁容,便知她为他担心呢。檀昭挽了挽唇, 用目光示意她别担忧,解围道:"我渴了, 今日嘴里苦涩, 想喝茉莉花茶, 若这里没有, 劳烦你出去买些回来。" 安澜颌首退下,对着前来的沈清婉又福了个身。 沈清婉蹙起秀眉, 躲开她, 急步行至床前,将目光凝聚在檀昭脸上。 这般美貌看着舒服多了。 男人穿着素白衣裳,额间束了一袭月白抹额, 墨发披肩,脸庞清瘦,鼻梁高挺,眉眼更为深邃,漫入窗棂的光线映亮他侧颜,一半明,一半暗,像一具雕琢精美却也玄妙莫测的神祇。 沈清婉一时竟有些恍惚。 檀昭暗自忍痛,身子坐得端直,他绝不想让厌恶之人窥见他的虚弱时刻。檀昭眸光移去,适才那双凤目眼波涟漪,停留在沈清婉身上那一刻,瞬息凝滞。 "你怎么来了?" 檀昭声若寒泉漱玉,周身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 仅仅一个你字。 沈清婉心里不悦,嘴上敬道:"妾身刚从父亲那里得知实情,我都晓得了,很是焦心如焚,打听到官人暂居之处,赶来探望。官人的身子…… 尚且受的住么?" "死不了。" 檀昭淡淡敷衍。 入狱至今,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清婉。眼不见心不烦,何况他不善圆滑。 沈清婉紧绷的身子颤了颤。不过她依旧是檀昭名正言顺的妻子,恼也恼不得。 沈清婉瞧着边上那盆尚且温热的水,脑海闪过帮他梳洗的念头。可转念又一想,这是下人干的事儿,她怎可脏了手。她目光飘移,接着打量檀昭床畔的那张小榻,应是那个叫阿朱的丑丫头睡的地儿。虽有一副屏风隔开,可见着也显亲密。 眼见自家夫君对着一个丑陋侍女倒挺和气,待她这位夫人却是冷若冰霜…… 沈清婉始终没法咽下那口气,明知不是时候,偏生挡不住怨念,问道:"那个女人,她究竟哪里比我好?" 那个"她"另有所指。 檀昭吃惊:"沈清婉,你不思自己之过,反倒质疑他人?" 沈清婉嗔道:"我错在哪里?我才是有苦难言! 那女人来路不明,身份卑微,当初她花言巧语骗了我爹许多银两。她接近你,仅是为了钱,现下畏罪潜逃,害得你为她受苦受罪,究竟她好在哪里,值得你这么做?!" 既然事情已到这份上,私下种种,大家心知肚明,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当初若没有替嫁,他也遇不见那个有缘人。 单凭这点,檀昭忍让。 但沈清婉从来不会自省,与她辨理无用。檀昭扶额,思量道:"如今,我还能保你个名誉清白,颜面俱全,外人只会觉得是我檀昭辜负了你。沈清婉,我们趁着此事,好聚好散。和离之后,你可再择良缘。" "和离……?" 沈清婉如受当头一棒。 "和离"两字从檀昭嘴里说出来,她只觉怒从心起。 这人真是铁了心,从头至尾,没有爱过她一丁点儿。她厚着脸皮得来的婚姻,三四年苦心等候,为之失去最美韶华,以为能够换来他一丝温存,他的回心转意,反倒让他更嫌弃,巴不得早早甩了她! 如果这人说一个"爱"字,或几句动听的好话,她也会舒坦些,或许就此让步。 可是。 沈清婉如鲠在喉,咽不下这份委屈,一气之下回了沈府。 沈清婉哭哭啼啼地偎在另个男人怀里,梨花带雨,风情柔媚。 誉王最是怜香惜玉,抱着她软绵绵的身子,亲吻她脸上的泪珠:"婉儿哭着让人好心疼,我等待许久,总算抱得美人归。你说檀昭提出和离,这不正好么?你该高兴才对。" 沈清婉嫌弃亲娘林媛媛无能爱哭,自个儿哭起来更似水做的人儿。 她心里无比委屈,自认为苦苦等候檀昭三年多,芳心寂寞,年初在繁花似锦的洛阳遇见誉王,哪知不抵诱惑,春风一度。若是,最初爱上誉王就好了! 也不会遭这些劳什子的罪了! 沈清婉身如柳枝柔软,音若流莺啼啭:"婉儿如今才知王爷的真心,后悔曾经执迷不悟,念念不释那无情之人! 婉儿也极想尽快与您一道儿,和离是必然的,婉儿只是不甘心,檀昭竟然爱上那个唯利是图的卑贱女子,这分明是对我的轻慢与亵渎,还请王爷为我出了这口气!" "好好好,本王必会为你解除心头之恨。\" 誉王捧着她楚楚带露的脸儿,仔细端详,"不过话说,那女子几近与你如出一辙,我曾见过两回,险些也被她以假乱真了。" 沈清婉挑起一双远山黛眉,娇嗔道:"长得像,难不成王爷也被她给迷住了?" 话罢,泪水愈发溢出,珍珠似的滚过她绯红的娇颜。 这般郎情妾意的游戏,誉王很是痴迷,挽唇浅笑:"假的便是假的,婉儿在我心中,无人可替。试问,世上还有哪位女子,能比婉儿娇美动人,钟灵毓秀?那檀昭,不过一个不解风情的凡夫俗子,只有本王,能够欣赏婉儿这般的天上仙子。" "王爷身旁美人无数,已有好些郡君。可我,不想当妾,不想与其他女子争宠……" 这也是沈清婉最初的忧虑。 誉王媚眼如丝,挽起蛊惑人心的唇瓣:\"婉儿自然会是王妃。" 沈清婉听得心荡神驰,但凡檀昭有誉王万分之一的情意绵绵,柔情蜜语…… 檀昭,怎的又想到了那无情之人! 沈清婉暗自咬牙切齿,抬起湿漉漉的柔美面庞:"王爷,我要檀昭下跪,给我道歉!" 誉王神情莫测地笑了笑:"要他跪下,并非难事。不久,全天下人都要向我下跪。". 听闻誉王驾到,沈博文又惊又怕,驱除闲杂人士,自个儿侯在女儿的清蘅阁外,等候半晌,誉王施施然走出来。 沈博文只能在心里责骂女儿不知天高地厚,不守男女大防,面上恭敬笑迎:"誉王殿下,您怎么来了?" 誉王风流倜傥,眉目含情,即便生怒,那双桃花眸子亦是水光涟漪,给人很易亲近之感:"沈尚书,我来寻你,正巧闻及沈娘子回府,便去问候下,檀昭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誉王不称檀夫人,直呼沈清婉沈娘子。 沈博文精明老辣,一听便知其中缘由,忙不迭地将誉王请到书房。 从誉王口中得知,女儿擅自探望檀昭,沈博文暗骂一声"闯祸精"! 至于和离音讯,沈博文喜出望外,他正巴不得呢,从此与檀昭撇清关系! 并将女儿婚前身孕之事瞒天过海,这桩婚事也算没有两败俱伤。 一团乱麻终于能够理顺了。 沈博文谨慎探问:"誉王殿下怎么看?" 誉王笑眯眯地说道:"和离后,我自会娶婉儿做王妃,届时,沈尚书便是我的岳丈大人。" 沈博文一脸谄笑,连连躬身:"啊,怎敢怎敢,臣不敢高攀。" 誉王双眸若水,挨近身,低语道:"沈尚书,我曾听闻,您这儿有个密库,不知藏了什么无价之宝,或者,不可示人的秘密,未来的岳父大人可否告诉我?" 仿佛一道惊雷在头顶炸响。 沈博文猛地惊悸,心跳越来越快,痛得身子蜷曲起来。诶诶,他使劲呼出堵在胸腔里的沉重气息,抬起因为呼吸不畅而涨红的脸。 对上誉王的目光,他分明瞧见—— 那双温柔的眸底射出锐利的刀剑割在自己脖子上. 沈清婉突然来访,令檀昭心绪不宁。 婚事还未彻底解除,这般藕断丝连,只怕又会搅出什么隐患来。 "阿朱,快替我取纸墨来。" 檀昭雷厉风行,忍痛起身。 "嗳,你小心,慢些!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啊。" 安澜扶着他慢慢行到桌前,随即取来纸墨,一边研磨,一边道,"我很好奇,你口中阿朱阿朱的,唤得挺顺溜,为何给我取这名儿?" 檀昭撇唇:"安小猪,此朱似彼猪,颇为可爱。" 自从妻子露出真面目,檀昭这才发觉她食量惊人,每顿两碗米饭,无肉不欢,三五盘小菜吃得精光光的。 名副其实的安小猪。 朱,猪? 安澜恍悟,捏起拳头往他的手臂轻轻敲了两下,檀昭佯装吃痛,哎呦捂住臂膀:"娘子劲道大,为夫的手,疼。" 难得撒娇,檀昭蓦然有些羞意,孩子般窃笑着,悄么抬眸观察。 一个疼字,安澜便不忍心了,赶忙搁下手中的活儿,帮他揉揉。 "还疼么?" "疼。" "噢噢,那就再揉揉。" "嗯,娘子多疼疼我。" "还能怎么疼?每天都疼着你呢。" 揉着揉着,那人俯身,在她额前落下一个吻。 安澜抿了抿嘴,莞尔笑道:"檀小兔也学会撒娇了喏,羞羞羞。" "你是我的妻,有何撒不得的?" 檀昭俏皮挽唇。 这些看似简单的话语,小动作,宛若一簇无形的火苗骤然沸腾了他浑身的血液,烫得他心尖都在发颤。原来…… 这便是打情骂俏?他曾经对之嗤之以鼻的轻佻与矫情,竟有一种醍醐灌般的畅意,且带着微微眩晕之感,如此甜蜜美妙。 檀昭意犹未尽,只恨自己没有早早领略。 他的双眸被一湾欢愉的波涛所浸漫,渐而迷离,苍白的面容浮上一层清浅的血色,"安安,等我将事情理清后,来年便能迎娶你。" 安澜盈盈漾动的眸光染上繁复之情,喉咙莫名发紧,默了良久,轻声道:"真的要,再成一次亲?" 檀昭毅然颌首:"必然,这回你是安澜,我檀昭要将你正大光明地娶回家。" 那双眸光里烧着令她难以抗拒的炙热,还有肌肤相触所带来的触电般的战栗,安澜蓦地松开手。她没想过这么远,转道回来,实在因为放心不下他。 缱绻的情丝割也割不断。 她暂且不想扫了他的兴,便低下头,继续研墨。 "娘子。" 这声娘子,仿若冰融的春风掠入耳畔。 "嗳。" 安澜心慌意乱,答了声,不敢再看他。 檀昭反复品味着心间那缕尚未散尽的甜蜜。少顷,他定了心神,提笔揾墨,于白纸上写下。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 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份放妻书。 安澜惊诧,没想到他如此果断。 "和离?现下?"—— 作者有话说:和离书参自唐代放妻书。 第65章 和离 这婚暂且离不得啊! 安澜吃惊檀昭心意决然, 动作迅速。 檀昭颌首:"这也是沈博文的意思。" 外人皆知檀昭与妻子伉俪情深,檀昭也欲保沈清婉名誉清白,最好的方式, 便是尽快和离, 由他独自承担骂名。 如今正是好时机。 墨迹未干,沈博文意外来访。 一袭紫袍裹在沈博文日渐消瘦的身上, 远看倒有几分风采,近看,那副脸,因为失去原有的圆润, 眼角唇角爬满了褶皱,一下苍老许多。 "贤婿,贤婿哪, 你可好些了?哎呀,这才没几日,你怎就下床了呢!" 沈博文神色慌张, 恶狠狠瞪了眼旁边垂首的安澜,"你怎么照看檀大人的, 晓得他带病在身, 却不好好照料?!" 转而沈博文又看向檀昭, 笑脸乍现, 脸上的褶子更多了,"贤婿, 我府里有不少贴心细致的女使, 给你送俩过来?" 安澜一直低着头,生怕沈老狐狸看出端倪,快速退下。 面对沈博文, 檀昭冷下脸来,指了指刚写完的放妻书:"沈大人来得正好,我们约定之事,请过目。" 沈博文忙伸头瞧看:"和和离?哎呦,贤婿,这婚暂且离不得啊!" 沈博文出尔反尔,檀昭愣了下,神色愠怒:"沈尚书不也敦促我和离,怎么忽然变卦了?" 沈博文不便向檀昭说明实情,只得支吾其词道:"子瞻,再有一两月,明年正月后,你与小女再离便是。" 檀昭冷眸一抬,这位老奸巨猾,不知又埋了什么阴谋诡计。檀昭嗤声反问:"您又打着什么计谋?倘若我不愿意呢?" "哪有什么计谋,老朽真心,真心为大家好哪! 贤婿细思量,事情还在风头上,你们当下和离,必会再次引发他人瞩目,怀疑,探究,于你与婉儿皆非好事! 不如再缓一缓,待夫妻关系慢慢冷却,旁人见了也觉得事已至此,无话可说。况且,你若急着马上和离,这事让亲家母如何面对?如何经得起这份沉痛?" 沈博文一番好说歹说。 事实上,他察觉到誉王似有什么危险打算,多年朝堂历练,造就他敏锐的观察力。沈博文左思右想,暂且还得抱住檀昭的大腿不能放,虽然脚踏两条船并不容易,但要耐心看看,哪一条会先沉下去。 梅娘,檀昭的另一软肋。 檀昭虽知沈博文心怀鬼胎,却也默了片刻,复道:"我心意已决,任何人休想劝阻。不过,延迟一段时日倒是可以,但我不会再与沈清婉共处一室。" 沈博文松下一口气,憋得绛红的脸庞慢慢缓色:"这事子瞻无需忧心,小女已回沈府,我们对外便称,她回府为了陪伴病弱的阿娘。" 眼见檀昭对自家女儿如此鄙夷,沈博文又悲又怒,对当初的替嫁之计后悔莫及。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沈博文胸口极为气闷,干咳两声,喉间蓦地涌上一股血腥味,他连忙从袖中掏出帕子,捂唇,瞥见一缕血丝,"这……" 沈博文骇然惊震,愣了许多。 "您还有何事?" 檀昭摆了个手势,冷漠送客。 沈博文回神,继续忍气吞声,讪讪一笑:"无事,无事了,老朽只是惦念你,前来探望下,该说的都已说完,不再叨扰,子瞻好生静养。" 沈尚书走后,安澜赶忙回屋,扶着檀昭躺到床上。 檀昭挂念梅娘,生怕她得知自己受刑的真相,还有和离的意图,母亲年老体弱未必经受得住。檀昭的心一瞬跌到了冰谷里,若非娘子伴在身旁,他定然寝食难安,郁郁寡欢。 必须尽快康复。 娘子说过,吃饱睡好是根本。 檀昭深以为然。况且,只有他复原了,才能护好娘子。 檀昭瞥了一眼外头西坠的斜阳:"傍晚了,该是用膳的时辰。" 安澜收拾完桌上的纸墨,并将那份和离书卷起来,放入一只木匣中。忽闻檀昭惦念吃饭,安澜略微一惊。平常总是她劝他多吃点,还要哄着他一口一口地喂。 正中下怀。安澜去到不远处的灶房,任府的侍女每日负责膳食与煎好的药汤,安澜倒也不累,只需照料檀昭的起居。 侍女翠花帮着她提来食盒,将四菜一汤放置于床边的案几上。冬天食物冷得快,安澜端来一只银盆准备注入热水,以好保温膳食,翠花瞥了眼她的脸,赶忙抢过活儿:"阿朱姐姐,还是我来吧。" "哦,多谢多谢。" 安澜挤弄一双斗鸡眼看向她,微微作笑。 翠花哪敢多瞧她,生怕自己的眼睛也被带斜了,慌忙别开头:"客气啥,檀大人早些好起来,我们才放心呢。有需要,唤我一声便是。" 翠花手脚利索地冲上热水,将膳食浸入盆中保温,继而朝向檀昭,羞答答地觑了两眼:"檀大人慢用,婢子先下去了。\" 檀大人真是非同一般,自个儿长得美若天人,却成天对着那个丑阿朱,也不嫌弃,果真君子风范。翠花一边思忖,一边福身退下。 人去后,安澜揉了揉眼睛,眼珠子骨碌碌转动好几圈,这才舒展双眸。 檀昭每番看见她假扮的模样,总觉得又吃惊又好笑,待人靠近,他捧住她的小脸蛋,细细端详。一旦凝眸对视,安澜的双眼不由地又挤在了一起。 檀昭噗嗤笑道:\"我娘子真是全天底下最最可爱的人。" 安澜眨巴眨巴眼睛,连忙将眸子移开来。幸好大半时间她与檀昭独处,否则挤着挤着真要变成斗眼了。 她柔软的两腮被那人玩偶似的捏着,掐着,她翘起唇瓣,打趣儿道:"别人两肋插刀,我两眼快插出火星子来,只为博君一笑。\" 她唇色故意化淡了,然唇肉嘟嘟的,檀昭忍不住低头啄了两下,极想含在嘴里,咬上几口,定能吃出蜜糖的滋味儿来。 他吻得有些忘乎所以,而安澜持着理智,轻轻推开他:"菜要凉了,我们先吃罢。" 寄居他人篱下,万一被瞧见,檀昭将会真的清誉全毁。 "好。" 檀昭恋恋不舍地移开头,微微喘息着。每一回稍微用力,便会牵及臀腿的痛楚,可那股痛,比起快要溢出心间的渴望实在算不了什么。私.处,居然反应甚大,他略微羞赧,扯了被褥遮住,继而侧身躺下,以左手支颐,摆出一副罗汉卧的姿势。 安澜盘腿坐下,悄悄取出一根银针将菜汤试了个遍,接着自己先尝一口。并非她不信任,然小心驶得万年船。 没有问题。 她便慢慢喂他。今夜这人很乖,吃了足足两碗饭,菜也吃得精光光,"好乖,总算比我吃得多了。" 得了夸赞,檀昭微微翘起下巴:"为夫是男子,胃口理当比娘子好。" 适才他注意到妻子的银针之举,心中有个疑惑藏了许久。膳后,趁着她近身擦拭,檀昭小声问道:"我晓得你会不悦,但我必须问一问,你是否有个师兄,究竟何人?" 安澜手一顿,嘀咕道:"好端端的,为何问这个?" 檀昭扬起头,用漆黑的眸子凝视她:"瑶尘,是不是肖阁主?" 安澜大惊失色,让他小声些:"这种事可乱猜不得! 会害死人的!" 见她慌张的神情,檀昭心下已然知悉。八九不离十,瑶尘便是安澜的师兄,极愿阁阁主肖五郎。至于瑶尘缘何混入大内禁军,现又成为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必然带着什么目的,极大的阴谋。 檀昭心下已有几分猜测,正色道:"我想见见肖阁主。" "见他作甚?" 安澜手发抖,速速替他擦完身,收拢被褥,哄宝儿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你身子还未好,走路都费劲儿,莫想这些有的无的。当前关键,便是养好身子,这才最要紧。" 安澜不知如何劝说,她心里明知师兄正在筹谋什么大事,定是与朝廷相关的要紧事,可她无法插手,彼时夹在师兄与夫君之间,当真一个进退两难。更何况,师兄下过令,倘若她干涉,檀昭必有性命危险。 檀昭撑起身,拉住她的手扯了一下,将她带入怀里,紧紧搂住。 "安安,我怕有些事情,若是晚了,便会一发不可收拾。我不问你的过往,但是,你的未来与我息息相关……" 忽尔门外传来声音,安澜赶忙从檀昭怀里挪开,拢了拢散乱的发髻。 "昭儿,昭儿在里面么?!" 这焦灼的声音…… 像似梅娘。 确实是梅茹。傍晚时分,她刚从大相国寺祈福回府,遇见一人蹲在府外,说是晓得檀昭的真实下落,就在任御史的府邸那里,那些流言皆是属实。梅茹惊得魂儿都飞了,赶忙找来。 任真陪着梅茹,慌张说道:"梅娘,您别急,慢些走,慢些走。" 檀昭大惊,愣怔之际,梅娘已在巧姑的搀扶下疾步行来。每到夜晚,梅茹的眼睛便如蒙着一层雾,视线不清,她一边蹒跚前行,一边伸手摸索:"昭儿,昭儿——!" 檀昭撑起身来,心慌慌地看向安澜。 安澜浑身一颤。 巧姑也来了! 糟了,这下她假扮檀府侍女的谎言要被揭穿了! 第66章 报复 既是他先辜负了你,必然他先赔罪…… 趁屋内慌乱之际, 安澜朝檀昭眨了眨眼,继而贴墙一溜烟的没了身影。 "娘。" 檀昭撑起身来,心慌慌地扶住母亲。 梅娘颤如筛糠, 伸手去摸, 从他臂膀摸至他的脸,确实是她的宝儿! "昭儿, 昭儿——! 你何苦瞒着阿娘! 娘晓得你孝顺,可是,娘也闻见了那些风言风语,虽然任大人让我莫要轻信, 可娘不傻,心里一直没有安宁过! 我宁愿你如实告知,伴你身旁, 与你一同经受大风大浪! 娘什么事儿未曾经历过?当年你爹……" 梅娘心如刀绞,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已然哭成泪人儿, 濡湿了檀昭的月白衣襟。 眼见母亲泣不成声,檀昭肝肠欲断, 眼角亦是清泪滑落:"娘, 孩儿不孝, 让您担心了! 莫哭, 您莫哭,孩儿依旧好好的站在您跟前儿。" 他从袖中取出娘子绣的那枚帕子, 给母亲擦眼泪。 梅娘吊着的心一点点落下来, 缓气道:"昭儿,娘不怨你,不说你了, 快随娘回家,我们一道儿回家去!" 任真旁观唏嘘,苦口婆心地说道:"梅娘,夜已深,现下您先回去,明儿我便派人将子瞻送回府上,您尽管放心吧!" 梅娘谢过任御史,又心疼地抚摸她的昭儿:"我的儿啊,你受苦了,这些日子谁人照料你?" 任真接话道:"你们檀府来的一个丫鬟,人老实勤快,细心体贴,将子瞻照料得十分周到。" 伴在梅娘边上的巧姑也擦着泪,闻之疑惑:"哪个丫鬟?" 任真讶道:"阿朱,巧姑你遣来的那位姑娘呀。" "阿朱?我何时派遣过人?" 巧姑更是纳闷,转着湿红的眼睛看向檀昭,"郎君认得那位阿朱?是何模样的?" "阿朱……" 檀昭呢喃,清眸四下扫了一周。 已无安澜的身影。 娘子…… 娘子又不见了…… 俩人总像似隔了一个世界,他在明,她在暗,宛如日与月,东升西落,终是参商相隔。 送走梅娘后,任真长吁一口气,可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琢磨道:"那个阿朱究竟何人?子瞻不是认得吗?" 檀昭喉骨上下无声一滑,默了片刻,回道:"似曾相识。我身患病痛,意识模糊,不过那女子定然无什歹念,她将我照料得甚好。" 檀昭不好当着同僚的面说谎,尝试将此事搪塞过去。 嘶,竟让个生人贴身照料,幸好檀大人没出事! 任真想来后怕,也觉怪异,难不成是哪家姑娘歆慕檀大人几近癫狂,扮作侍女前来伺候? 极有可能。估计又是桃花劫。 任真啧啧摇头。 眼见任真还想说什么,檀昭岔开话题道:"仲德兄,这段时日有劳你了,我感激不尽。如今我被停职,御史台的事务也要劳烦你多加费心。" 檀昭端直身姿,深深作了一揖。 任真赶忙扶住他:"子瞻放心,明儿你安心回府,好生休养。现下冬至,大内都忙着辞旧迎新,郊坛祭祀,其他事务待元旦后再议。对了,官家到景灵宫行谢后,还准备去金明池冬狩。今年雪来得早,司天监预测,腊月前,应该还会下雪。" 至于阿朱究竟是谁?身份成谜。 好在檀昭安然无恙,此事也就无人继续揣摩. 檀昭倒是有个疑惑,不晓得母亲从哪里得来消息,寻到他。 既然母亲知悉,他翌日拾掇拾掇便回了府,心里庆幸,母亲没有瞧见他最糟糕的那阵子,晕迷发热数日,醒后动也动不了。那会儿幸得娘子悉心照料,十来日过去,他至少能下床走几步路。 娘子消失后,檀昭失魂落魄。但,娘子说过,生命之根本,吃饱睡足心情好。檀昭狠狠加餐,猛猛酣睡。他的安安再出现时,他要她震惊,要她看到奇迹! 如今他宿在书房里。 寝屋他一刻也不想待。他总算明白,之前沈清婉换回身份后,出于骄矜与嫉妒,将寝房全部换新、清理,只因不愿留有安澜一丝痕迹。檀昭本就洁癖,回府后,也命人将沈清婉所用之物统统翻新,洗了又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檀府仆役不明就里,只见他们夫妻俩折腾来折腾去,现下郎君回府了,夫人还待在娘家那儿至今未归。 私底下流言慢慢传开,檀昭夫妻估摸要散了。 梅娘亦是惴惴不安,这俩小夫妻该是闹别扭了,也难怪,儿子惹出一桩桃花事件,儿媳妇免不了气一气…… 梅娘打算去沈府走一趟,亲自见见儿媳妇。 亲家母难得过来,沈府众人恭敬相迎。 林媛媛最是欢喜,挽住梅茹的臂膀:"梅姐姐怎么来了,说来甚巧,昨夜我做了一梦,梦见我在你府上那会儿,你我,还有婉儿,我们一同喝茶闲聊的好时光,不想今儿真就见到了你!" 说话间,林氏郁郁不欢的面容舒展开来。 梅茹与林媛媛处得来,挽紧她的手臂,一阵嘘寒问暖后,问道:"婉儿还好么?多日未见,我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想问问她几时回去?" 提及沈清婉,林媛媛的脸色逐渐黯淡:"不瞒你说,婉儿又病了,近来她整日关在屋里头不出来,连我也鲜少见面。" "怎的又病了?" 梅茹惊忧,"我以为是你病了,她回府探望你。" 林媛媛幽叹:"我这身子,二十年来从未好过,病怏怏的。而今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惟有在你们檀府那段光景,像似活了过来。可怜婉儿,许是我这母亲体弱多病,将她也给染上了。" 梅娘轻轻拍了拍林氏的手,慰道:"妹妹莫要妄自菲薄,依我看哪,多半因为这气候,今年冬天异常寒冷,大家都小心些,莫要着了风寒。" 俩人唠了好一会儿,林媛媛送梅茹至西院清蘅阁,吩咐侍女通报。稍一会儿,潘嬷嬷从屋里头出来,哪敢怠慢,慌忙躬身道:"檀老夫人,有失远迎,快请进。" 林媛媛辞行,留梅茹独自与儿媳妇道些知心话。 巧姑搀扶梅茹进屋,潘嬷嬷让她们暂且在书房喝些茶:"夫人担心病容憔悴,惊着您,稍微收拾下,随即出来拜见。" 里屋,沈清婉却不着急。 自从她好心探望檀昭,却被他给冷漠打发了,实在咽不下那口气。左思右想,前日,她命人去檀府通风报信,好让梅娘晓得自己儿子的真正下落,亲眼瞧瞧他的惨况。 她猜着梅娘最近会来。 果然。 沈清婉慢悠悠地挑选衣裳,粉红,还是郁金黄?两件都不错,皆是上等云锦,纹饰华美若天上云霞,织金一类,比蜀锦还要名贵。 "潘嬷嬷,今儿我脸色不大好,你觉得哪件褙子合适些?" 沈清婉犹豫不定。 潘嬷嬷搓手急道:"小姑奶奶,檀老夫人还在候着呢! 郁金黄吧,似冬日暖阳,人人喜之,看着也暖和些。" 沈清婉颌首,穿上郁金黄云锦褙子,接着又让甜橙补了妆容,这才莲步轻移,去到书房请安。 样子还是要做的,沈清婉温婉礼道:"阿婆,儿媳病痛在身,有失远迎,还请阿婆见谅。" "婉儿快坐,自家人无须客套。" 梅茹心地善良,总将人往好处想。况且她视线不清,哪里看得出沈清婉面色好不好,只瞧见她模糊的身子,衣装靓丽。 巧姑却看在眼里。夫人的气色比在檀府那阵子好多了,说话也不再那么气虚,似乎讲到一半就会断了气儿似的。 "夫人。" 巧姑福身,随即退出门外。 梅茹不想累着儿媳,关怀一番,坦诚言道:"前日昭儿回来了,我已知事情真相,斟酌后,便亲自来看看你,婉儿,你打算何时回来?我们甚念之。" 嗤。沈清婉心里暗哧一声,面上维持温柔神情:"阿婆,主要是我身子不适,担心回去,会给您添烦恼,不如等我修养好了,再回也不迟。" "我怎会怪你麻烦,婉儿,别怪阿婆唠叨,夫妻之间,贵在相守,若分离太久,恐连理生隙,离久则情疏。" 梅茹顿了顿,实心实意地又道,"你若与昭儿有何不便说的,告诉阿婆,阿婆替你做主。" 真烦。 沈清婉暗恼。 这婚离定了,早晚而已。 为了挽回颜面,沈清婉趁机复道:"阿婆的话,自然有道理,婉儿明白。可檀郎那事儿,婉儿一想起,依旧痛心疾首,心病难医……" 沈清婉越想越气,泪珠从眼角滚落,"或许我与檀郎缘分已尽,不如和离也罢。" "和离"两字,这回由她口中说出,沈清婉泄了一口恶气。 梅茹惊骇,腾地站起身,捂着胸口支吾道:"和和离,这怎么,怎可如此! 婉儿,我回府说说昭儿去,既是他先辜负了你,必然他先赔罪才是!" 眼见梅茹焦灼痛楚,沈清婉暗自高兴,也算是报复了檀昭。 但也不能恶化事态。 檀昭那人,她真心害怕。若没有父亲撑腰,她害怕死在他手里。 后路还是要留的。沈清婉扶住梅娘,哽咽诉道:"阿婆,您别,千万别啊! 檀郎病痛未愈,要让他安心养身才是。此外,我不想他迁就,或责怪于我,这事儿您就先搁一阵子,待檀郎康复后,再说也不迟。您答应婉儿好不好,否则婉儿寝食难安,若是落下一身病,将来如何是好。" 梅茹自然舍不得儿媳担惊受怕,含泪应诺,回府后,也没与檀昭提及她探访沈府这件事. 今夜又逢月圆,檀昭支着木拐行至窗前。 朔风冷冽,如薄刃般割在身上,带起刺骨的战栗。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为她。 他的安安蓦然消隐后,汴京的夜比漠北还荒凉,他望眼欲穿,纵然忐忑,心底仍怀着一蔟希望的火苗,静静等候。 天寒地冻的,她会不会冷?如今身处何方?檀昭惦念着,凝望那轮完美无缺的圆月,悬于天河尽头,却看似伸手可触。阿娘曾玩笑说,他是嫦娥仙子遗落在人间的小兔子,如今,他晓得他的嫦娥仙子长甚模样了。 她何时会来寻他? 骤然一道黑影似轻燕飞落,须臾靠近窗棂。 "娘子……?" 檀昭的心险些撞出胸口。 "嘻嘻。" 那人双手撑着窗沿,朝他展颜一笑,浓眉大眼的,嘴唇上沿竟还有一副小胡子。 "你是?" 檀昭吓了一跳,定睛细瞧。 虽知安澜擅于乔装打扮,但扑入眼帘的却是男子的面孔…… "三日不见,甚是想念。" 安澜搓搓手,"檀小兔,外头冷,我先进来。" 话罢,她双手用力,一个轻盈翻身,从窗沿跃入屋内。 民间香艳话本里,皆是男子爬窗,幽会心上人。 到了安澜这儿,她不仅爬窗,待会儿还要爬床呢!—— 作者有话说: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源自清代一首诗词[绮怀]。 第67章 偷情 她不觉神魂荡漾,极想饿狼扑兔。…… 是娘子没错! 檀昭狂喜, 待人入屋后,极快掩上雕花木窗。朔风仍从棂格缝隙呜咽灌入,檀昭插入横栓, 哐当, 隔断外头如狼哀嚎的冷风。 迫不及待地一把抱住她,"安安, 安安,安安,我的安安……" 他喉间滚着灼烫的低吟,抱得她那么紧, 像要将她骨头拆了似的。 天晓得他多么想将她横抱起来,径直走去塌前。他想尝试下,可身子一用劲, 下方疼痛加剧,他攥拳隐忍,疼得手背青筋凸起, 偏是闷声不吭。 安澜倚在他怀里,察觉到他的心跳因为疼痛渐而失力, 连忙将他扶着慢慢躺到榻上:"檀郎乖, 等着我。" 安澜抖落身上的冷尘, 脱去黑色氅衣, 走去暖炉边上,烘了一会儿手。体内几近冷凝的血液渐而舒畅, 安澜解下腰间系的一把剑, 蹑手蹑脚地走去塌前。 眸光四下一扫,瞥见墙头有个女人! 安澜定睛细看,竟是一副美人画。 画中人眸子弯弯, 巧笑倩兮,那一脸漾开的笑意仿若盛满月华清辉,天真无邪,偏生眼波流转间迸出一缕慧黠,俏皮暗藏机锋。 不正是她么? 原先床头墙上那副王维的雪霁山石不见了,被这副美人给取而代之—— 此画是檀昭在狱中所作,睹物思人,每晚看着她才能安心入眠。 其他美人画不是佐以琴棋书画,便是花鸟山水。而檀昭这副,美人旁边一张檀木桌,其上摆着各式果子,有安澜最爱吃的金橘蜜饯、琥珀杏仁糕。 安澜:……! 呜呜呜,檀小兔好体贴,画里也生怕她嘴馋,吃不饱。 安澜雀跃靠近,蹲下身,托腮朝他凝眸。 檀昭面对着侧躺于榻上,素衣流雪,乌发漫枕,那双凤目尾端仿若一笔水墨勾略微微翘起,诗韵乍现,唇畔呢喃着:"安安,安安……" 这两字恰是他最好的镇痛良药。 安澜柔声莞尔:"想我了?" 檀昭咬唇,点了点头。 星眸漾动,浓密的长睫扑扇一下。 安澜不由地伸手摩挲他的脸:"我不在时,你可有好好吃饭,歇觉?" 檀昭乖巧点头。 确实他的脸颊比先前丰润了些,且泛出一层薄薄浅红。彼时他静卧榻间,宛若月下海棠,娇美欲滴。 安澜不觉神魂荡漾,极想饿狼扑兔。 "郎君生得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小生今日惊鸿一瞥,即堕情网,愿此生相随,与郎君共结连理。" 安澜俏皮调侃,唇上那撮小胡子翘了翘,好似个风流纨绔。 这不倒反天罡么。 檀昭回神,挑起男子英气的双眉,沉声道:"油嘴滑舌的,娘子快将这妆容撤了,瞧着委实碍眼!" 安澜咧嘴一笑,少顷将脸抹了个干净:"这下行了吧?顺眼了?" 小胡子还翘着呢! 檀昭蹙眉,伸手去掉她的假胡子,轻嗔道:"安小猪,真调皮。" 继而握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扯进怀中。 搂住她,狠狠地搂紧她。 檀昭艰难地翻了个身。 书房小榻较窄,他将她置于内侧,随即拉着被褥将她裹得严严实实的,呢喃道:"安安,我的娘子,我的宝儿……" 檀昭身上尚且留有清浅的药味,安澜依偎在他暖烘烘的怀里,思及骑马坠落那回,他也是因她而受伤,刹那心潮涌起,漫至眼眶,凝成一滴清泪滑落。 俩人胸腔里震动的心跳声渐而激烈。 少说也有两月了,他们没再同过房。暂居任府时,俩人偶尔卿卿我我,偷情似的,哪敢任情恣性。 今夜是在自家书房,檀昭卸下戒备,手不停地游移,从她的头发缓缓摸到脸颊,脖颈,香肩,像似探索世间至宝,他雀跃,紧张,渴望,不错过她分毫肌肤。 继续往下…… 手却顿住了。 檀昭忐忑启口:"安安,这块玉,从何而来?" 安澜沉默稍许,复道:"此物应是我亲生爹娘留下的,倒非我执念寻找,我早就放弃了,玉佩没地儿搁,便戴着呗。" 檀昭松了口气。 只要不是甚么竹马,或旧情郎便好。 他曾说,对她的以往不介意,心里却想将她探究得一清二楚,"这玉,我曾见过,放那盒子里的,里面还有许多交子是何用处?" 檀大人又要盘问了。 安澜暗吸一口气,老实交代,将替嫁交易的数额统统告知。 檀昭:…… 见那小兔肚肠的男人沉默,安澜骤然忐忑,手指划在他胸前:\"生气了?" 檀昭颌首:"我气,确实气,娘子被沈博文给骗了! 仅拿到三百两金,无论如何,为夫总值千两金吧!" 噗嗤,安澜暗笑。确实他身子给了,心也奉上了,这笔买卖太值了! 若是让他晓得,她本打算远走高飞,用这些钱财招个俊美乖顺的小白脸,那还得了。 哄哄他。 "甚么千两金,万两金的,在我眼中,你是无价之宝!" 安澜扬唇,柳莺婉转的声音吹在他耳边。 闻言,檀昭唇畔漾起一双旖旎酒窝,伸手与她十指相扣:\"若论瑰宝,惟娘子眸中星河,照我永夜无魇。" "檀郎的嘴儿甜如蜜。" 安澜心道,梅娘说得没错,癸卯年生的娃儿忒萌忒萌,小嘴儿巴巴的甜。 "安安。" "嗳,昭昭。" "娘子的手脚好冷,我捂一捂。" "你别乱动了,那儿还伤着呢。" "手可没伤着。" "那好,只许用手。" "为夫的脸也没伤着,嘴能动。" "呦,几日不见,檀小兔的脸皮竟厚实了?" "承让承让,哪得上安小猪你的?" 檀昭暂且顾不得反思自己的矫情造作,幼稚可笑,只想变成三岁半,成天与她一道玩耍。打情骂俏的滋味儿,美如琼浆玉液,他又品尝到了,真是妙哉妙哉。他如饮醇酿,陶醉于情,又将那人儿往怀里摁了摁。 彼时俩人身子贴得极近,全然黏了起来。冷冽冬日,床笫间这般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灼热的呼吸交织着,安澜心跳也愈发激烈,血肉一点点地蒸腾起来。仿若置身于盛夏,她正在慢慢消融,似一捧新雪化作他指间的清流。 她柔水般地贴合他,享受他尤为饥渴的抚摸。檀昭上身能动弹,力量愈加聚往手臂,本想温柔待之,却按捺不住体内灼烧的激情,良久的思念与渴望,他一发狠,将她反复摩挲,捏着,掐着,十指几乎要扣进她细嫩的肌肤里。 他欲化作烈酒,将她灌得神魂颠倒,失控呢喃。 少顷,倒是他沙哑的声音从喉间流淌出来:"安安,自你离去,我方知,一日三秋竟是真实心照,我要如何做,才能与你在一起,堂堂正正的,无须再避人耳目,安安你告诉我…… 是不是过了今夜,你又将离开……" 檀昭咬牙承受身体的痛楚,与此同时,那个蕴含极度思念之处,不由地激昂。 "往后的事儿往后再想,今夜,我在呢……" 安澜的声音近乎呢喃,尤为魅惑。 忽然虚空中传来一声轻笑。 "啧,好一双苦命鸳鸯。" 安澜大惊跳起,忙不迭地扯了自己的衣裳跳到外方,执起炭炉旁的那把剑。 唰—— 她玉蝶般的旋身披上罗纱,同时长剑出鞘。 烛火摇曳,一具冰冷高拔的黑色身影立于五步之遥。 瞥见那人脸上的面具时,安澜浑身汗毛直竖。 师兄! 他怎么来了?! 百里逍遥徐徐走近,抬手拔开安澜指向他的剑。 檀昭忍疼从床上起来,踉跄站到安澜旁边,身子却挺得笔直:"你是何人?竟敢私闯我府邸!" "檀大人,轻声点,小心引来仆役,让人捉奸在床。" 百里逍遥朝他上下打量一番。 檀郎的美誉名副其实,尤其这般墨发披肩,身着白绢中单,衣襟散乱的模样儿,美如将将落尘的谪仙,多瞧一眼,便能将人心魂勾去。百里逍遥移动目光,瞥见他依旧隆起的那处,冷嗤一声。 檀昭攥紧拳头,压低声音:"你想做甚么?" 百里逍遥戴着面具的脸转向安澜,用扬起的下颌点了点:"我来寻她,带她走。" 安澜握紧手中的剑,颤声道:"师兄,我已经自由了,我想做什么,还请师兄莫要管束,放我一马!" 檀昭吃惊:"师兄?他就是你的师兄,肖五郎?我早想会一会你!" 极愿阁阁主,终于出现了。 百里逍遥骤然一动,出其不意地闪到檀昭旁边,捏住他的脖颈:"檀大人想见我?这世上想见我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求愿的,一种是索命的,你是哪一种?" 檀昭伤势未愈,力量不及,便侧头凝视那副冰冷无情的面前:"我想帮你。" 百里逍遥愣了楞,蓦然笑道:"帮我?你自个儿已是死到临头!" 他转头看向安澜,"师妹是否想眼睁睁地看着,你的情郎被活活掐死?" "你别伤害他!" 安澜咬牙切齿,手中剑也对准师兄的咽喉。 "你假戏真做,擅自回来,便是违了命。" 百里逍遥指尖用力,捏得檀昭的喉咙咔咔作响,"你深知我言出必行! 要不这样,我也可以赐予檀昭其他死法,譬如,断了他的手脚,削成人棍?或者,去势?让他往后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你,师妹以为如何?"—— 作者有话说:审核来了,快逃啊! 第68章 激吻 檀昭,抱紧我。 安澜泪水夺眶而出, 剑指百里逍遥的喉颈:"你放手! 你若敢动他一根汗毛,我与你势不两立! 我手中这把剑是我师父的,你真要让师父在天之灵看到我们鱼死网破, 如此下场么?!" 百里逍遥沉默片刻, 阴冷的笑声轻轻传出,那副毫无表情的面具再次转向檀昭:"檀大人, 看来你真就把我师妹迷得神魂颠倒。她明明已经逃出京城,为了你,竟不顾自身安危,跑了回来, 还藏在你的房里,与你颠鸾倒凤。" 百里逍遥施施然松手:"我可以放过你们,不过有一条件。" "你说。" 安澜瞪起湿红的双眸。 百里逍遥饶有玩味似的说道:"今夜我倒要亲眼看看, 你们俩人如何恩爱缠绵。师妹,你就在我面前最后演一场?" "胡闹!" 檀昭嗔怒,旋即护在安澜身旁。 安澜深知师兄的性情, 言出必行。安澜剑指苍穹:"当真?我要你在师父这把心乙剑前发誓,往后绝不再伤害檀昭!" 百里逍遥冷笑:"我此生唯有一个誓言, 从不作其他任何承诺。你若不信, 也罢。今夜我就让檀昭死在你眼前。" 咚的一声, 安澜丢下剑, 倏然吻向檀昭。 她玉润的双臂环住他脖颈,担心他身子疼痛, 亦为护他安危, 慢慢将他抵在墙边,用自己的身躯面朝外方。 亲个嘴怎么了? 纵使万众睽睽,她犹自坦然, 并无半分赧色。 师父曾说,爱可远远不止亲嘴儿。爱是初见的心动,从相知到相守,彼此欣赏,珍惜,给予。爱是成为彼此心底最坚韧的信念,不再伶俜,不再彷徨。 情之所系,唯檀郎而已! 她忽如其来的吻似要将心掏出来,热烈又至诚。 "檀昭,抱紧我。" 檀昭起初木楞楞的,由着她亲吻缠绵。他自来将礼义廉耻铭刻于心,乃至融入血肉里,那些儿女情爱仅是私底下的放纵,彼时哪怕危在旦夕,面对外人,他也绝不想为了保命,做出这等凌辱心爱之人的事情来。 出乎意料的却是,娘子竟奋不顾身,无所畏惧。 震惊之余,檀昭的脸庞也被她滚烫的热泪濡湿。他心头猛地一绞,"娘子,吾身吾心,唯你尽付! 山海倾覆,九死不悔!" 檀昭骤然一个转身,将安澜抵在墙面,并将她紧紧摁到自己宽阔的怀里,用自己的血肉之躯面向外方。 吻住她。 渐渐地,彷佛天地间只有她与他。 吻愈渐狂热。 他不慎用力,安澜未曾系好的罗纱便从肩膀滑落,婀娜的身子暴露无遗,檀昭来不及揽住那席徐徐落下的轻薄之物,便敞开自己的中单,将她裹藏在怀里。 纯如新雪的白衣之下,俩人做着最是亲昵温情之事。 边上炭炉溅出劈里啪啦的火星子,使劲照耀那双紧紧相拥的身体。岂止,心神也已融合,他们缠绕在一起,哪还顾及旁人睽睽,那番压抑却又热烈急促的喘息声,像似一阵又一阵的盛夏海浪,裹挟着诱惑的芬香直直浇在人心头上。 百里逍遥双手抱臂,冷眼观摩半晌,冰冷诡异的面具波澜不惊。他早知自己输了,却要亲眼看看,这两人究竟情深到何等程度。 竟是,这般,无耻,可恶。 令他莫名战栗,浑身不自在。 "够了。" 百里逍遥冷声道。 安澜扑在檀昭炙热的怀中,竟有些意犹未尽,趁着躲在他衣襟里,又吻了吻他厚实的胸膛,这才探出一副红彤彤的玉琢般的脸儿,轻轻喘着气。 檀昭几近精疲力竭,缓息少顷,忍痛弯腰,捡起地面那件罗衣,忙不迭地替安澜掩住身子,抚了抚她的肩:"安安,快去穿上褙子,当心受凉。" "嗯,你也披上氅衣。" 眼见他俩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百里逍遥很不耐烦:"檀昭,你不是想见我么?" 檀昭穿上安澜递来的大氅,用木拐撑住沉重欲坠的身子,复道:"确实,我有要紧话,想与你攀谈。" 安澜在旁搀扶檀昭,百里逍遥侧头:"师妹,你先回避下。" 见她迟疑,逍遥讽道,"有了情郎,就这么不信师兄了?" 檀昭扬起下颌,端着男子自尊,朝安澜点了点头,让她放心。 安澜终是松开手,百里逍遥看着她,带着略微沉重的语调,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声:"师妹,保重。" 不知为何,安澜心下一凛。 师兄这句话像似道别?还是? 然她目前心思皆在檀昭身上,未多思量,眼瞧着他们走去书房另一侧,那俩人会说些什么?安澜揣摩不透,但晓得必然事关重大。 半个时辰后,檀昭拄着木拐慢腾腾地走回来,安澜赶忙迎去,扶他躺回榻上,"师兄走了?" 檀昭颌首,神色极为端肃。 安澜取来水,替他喂了几口,润润嗓子。见他依旧不苟言笑,安澜心底的不安愈渐强烈:"你们说了什么?" 檀昭沉默半晌,蓦然沉沉叹了一口气:"娘子千万莫要暴露身份,切记切记! 不如,我们暂且分别一段时日,再忍一忍。" 安澜偎向他怀里,蜷起身子:"我能忍,可我不放心你。我很清楚师兄为人,他今夜前来,并非为了我,而是你。他没有杀你,因为你于他还有用处…… 他只有一个目的,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安澜欲言又止,攥紧檀昭白绢中单,让他胸腔心跳的震动能够传至她指尖。 她怕,怕极了。 师兄真实身份,百里氏的遗孤,百里逍遥。 这个机密说不得。 她自然不会背叛师兄,又恐夫君陷入危境。左边是恩义难舍,右边是情根深种,她一颗心似被冰火割成两半,生生作疼。 骨缝里渗出寒意,安澜浑身筛糠般战栗,连牙齿也打着颤:"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所谈究竟何事?我不能视而不见,我必可以做些什么。" 檀昭却出乎意料的淡定,手指绕着她的柔软青丝,缓缓诉道:"但凡大周子民,没有谁想看到国之山河倾覆,社稷化尘。我身为朝廷重臣,官家心腹,如今更不能退却。" 檀昭点到为止,不舍地拥着她,唇畔轻啄,一点一点地舐尽她颊上残泪,心底的澎湃最终化作喉间哽咽的一句话:"安安,今日你便寻个安全之处,藏起来,最好京城以外。" 安澜使劲摇头,一把扒开他的衣襟,将脸儿紧紧贴在他滚烫的胸前:"我不要离你那么远! 我偷偷跑回京城,就是为了能与你一道儿,三日不见,我想你想得快要小命呜呼了!" 纷纷扰扰的万丈红尘里,她虽身似微尘,轻如鸿毛,可她足够坚强,足够豁朗,亦能用自己微薄之力筑起一隅之安。既然他视她如珍宝,她亦可不顾一切世俗桎梏,迎面千难万险。 安澜抽了抽鼻子,据理力争:"要不,我可以继续假扮,扮作你的丫鬟?不,还是小厮吧,没那么招人耳目。青竹好像走了?那正好,你就说寻了个体贴的小厮照料你,成不成?" 傻丫头,这种时刻竟还能说出让他想笑的话来。檀昭摸摸她的头,哄宝儿似的劝道:"安安不哭,听我的话。" 安澜反驳:"为何不是你听我的话?" 檀昭哽了一会儿,声音喑哑:"你以为我真的舍得让你走么。" 眼见心爱之人承受熬心之苦,一阵痛楚涌上胸腔,檀昭喘着粗气咳嗽起来。 安澜见他十分难受,只好暂且收起自己的执拗。 五更将至,外头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似在催促他们。 安澜终是走了。如一抹霞光烬影没入苍茫。 廊下霜痕犹存,檀昭裹着寒衣立于窗前,凝望无垠天际。 朝暾将升,终有破晓时. 天未亮前,百里逍遥离开檀府,潜入誉王的现居处,京城南面一处府邸,靠近玉津园。 曾经的誉王府建在皇宫以北的景龙门外,属诸王所居中最为宽敞奢华,远胜于太子秦旭的东宫。自从秦旭登基,便将誉王府纳入皇宫别院,并大力消减誉王的权势。此后,誉王秦策移居洛阳,仅在汴京南郊保留一座别院。 誉王正襟危坐,揉了揉紧蹙发疼的眉心:"肖阁主,你终于来了,本王彻夜未眠,一直在等你。" 百里逍遥作揖:"请殿下恕罪,肖某有些急事,故迟来一步。" 誉王摆摆手:"你这边进展如何?" "一切就绪,就待五日后,一举擒王。" 百里逍遥做了个狠厉的捏拳手势,继而问道,"殿下与张枢密使可有再次确凿?" 誉王直盯盯地凝视道:"你神机妙算,欲城受到清理,朝廷驻军,我们此番势在必行。檀昭顺着漕粮一案追溯往昔,已经寻到蛛丝马迹,沈尚书手中也握着诸多贪官污吏的佐证,崔侍郎背后牵扯张枢密使等人,张乾如今自身难保,惟有与我们联手。不过,他担心,万一我们失手…… 你说,万一失手的话?" 百里逍遥复道:"殿下,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必须全力以赴! 这个皇位,本就是誉王殿下您的,如今番国重议合约,局势愈加危机,秦旭生性怯懦,担不起君主重责,当初若非长公主扶持,秦旭早就退位于您了。张枢密使这回选对了主子。" 誉王俊美的面容现出一缕狰狞的冷笑:"张乾最怕的还是檀昭寻到佐证,告他十五年前,配合前枢密使王蒙延误军情,导致镇北军一败涂地。不过我毫不同情百里氏,那个皇位原本是我的,可镇北候一直阻扰,他死有余辜! 还害得我母后病重身亡,害得我多年忍辱吞声。" 百里逍遥沉默,负在身后的拳头攥得极紧。 誉王抬眸看来:"肖阁主,麻烦你摘下面具,再让本王瞧一眼。" 百里逍遥一点点地松开拳头,抬手,摘下银色面具,坦然迎接他人的目光。 誉王倒吸一口冷气,虽也曾见过,仍旧吃了一惊。 那副线条明朗如雕塑般的脸,剑眉入鬓,双眸深邃,只可惜一道狰狞的疤痕自他左眦噬咬而下,延至下颌,硬生生将他俊美的容色劈作两半。 —— 倘若没有破相,这便是一副颠倒众生的脸。 誉王惋惜道:"阁主以身入局,可曾收揽了长公主的心?" 瑞安。百里逍遥于心里默念。她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只见过他化了妆的完好容颜,否则岂会容他接近。 誉王嘱咐道:"五日后的冬狩,长公主也会参与,到时你切莫心软。" 百里逍遥颌首:"明白。" 誉王噙着一缕莫测的笑意,又问道:"我蓦然想起另位女子,你的手下,替嫁清婉的那人,她如今身在何处?" 第69章 又演 娘子?又演呢?! 真是不听话!…… 自从去过沈府, 巧姑纳闷儿,老夫人回来后,整天郁郁不欢, 问也问不出个原由来。该不会是婆媳之间心有生隙? 许多话儿巧姑藏在心里头委实难受, 便拉着徐管事私下嘀咕。 "大年,有一事我觉得挺蹊跷的, 前儿我陪主母去沈府,夫人气色明明好了不少,现下冬至,可她为何迟迟不回府过节呢?我总觉得, 夫人似乎变了,分明有着一股疏离感。" 徐丰年琢磨道:"老夫也觉怪异,自从小雪时节那会儿, 夫人去到沈府,回来后,人还是那个人, 就是说不出哪里怪。" 巧姑连连颌首:"正是正是,那会儿她病弱憔悴, 却还一个劲儿地折腾, 将府内各处, 尤其寝屋换了个新! 似乎很怕染上什么脏东西?可咱们府邸本就干干净净的, 檀郎君最喜洁净。" 徐丰年捋须凝思,倏然神色惊慌:"有没有一种可能, 夫人被夺了舍?" "胡扯甚么啊你! 想吓死我么?!" 巧姑摸着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 哎叹道,"还有一种可能,夫人与郎君已是貌合神离, 所以,所以郎君才有了那桩莫名其妙的情债,由此俩人益发不对劲儿……" 一阵冷风吹过,徐管事缩进脖子:"哎呦,你这么一说,也将老夫吓着了! 最怕就是他们夫妻琴瑟不调,然后……" 徐管事咽下和离两字,愁道,"现下,老夫人最是可怜,府里冷冷清清的,檀郎君伤势在身,却一大早去了皇宫,我见他眉头紧锁,定是有何大事。" "这年还是要过的,既然夫人不在,咱们自个儿装点,多买些彩灯来,将府邸照得明明耀耀,喜气洋洋的!" 徐丰年唇角挽出一缕怀旧的笑意:"提到过节,七夕那时多热闹,夫人巧思妙计,将凉亭装点成乞巧楼,即省钱又有趣,还有秋社,中秋,咱夫人顶能持家,待仆人们也颇温和耐心,夫人,夫人啊——!" 巧姑忆起往昔,眼眶不由地酸楚:"甭说了,您先准备着,我得去外头一趟,将昨儿的剩菜剩饭喂给流浪猫儿,还要再去牙人那里瞧瞧,赶紧挑个合适的小厮回来! 青竹奔丧去了,檀郎君无人照料,他又不喜丫鬟近身,连我也避嫌得紧,唉,可他身上的药膏还需五日一换哩!" 檀郎君那古板人儿,死倔死倔的,巧姑服侍梅娘多年,也算半个家人,好心提议为他更衣伺候,檀昭却也不给碰。 巧姑裹了氅衣,头戴御寒的印金梅花帕,匆匆赶去办事儿。 她必经之路,安澜早已算准,在檀府附近的街角摆了一个"关扑"摊—— 大周严禁赌博,唯独冬至、新春、寒食清明等重大节庆假期,朝廷允许民间关扑。关扑之物应有尽有,彩幕缴络、珍玉、奇玩、匹帛、茶酒器物皆可搏之,甚至连车马地宅、歌姬侍从亦可出价。 冬至寒风刺骨,携着零星雪沫,不过彼时满城人声鼎沸,逐利□□的喧嚣热浪蔓延在汴京大街小巷。关扑游戏举国风靡,无论男女老少皆喜玩之。 街角避风处,安澜安置摊位。 她身旁扎着一个货郎担子,上面悬有绣作、绢花,珠翠头面、特髻冠子之类,皆是女子喜好之物,是她从大相国寺的姑子那儿购来的。担头挑着一盏琉璃灯,在风中微微摇曳,内里烛火跳跃,透过罩面上薄薄的红绡,将架上货物照得流光溢彩,越发诱人眼目。 "来来来,各位客官,走一走,瞧一瞧嘞! 以少搏大,以少胜多,二十文扑之,绣作绢花,珠翠头面,路过不要错过!" 安澜连声吆喝。 市面上的搏物方式,大半是转盘射箭、投骰子、掷铜钱。 安澜用了个特殊的法子,抽签。 抽到尾端有数字的竹签,便可得物。数字越大,奖品越丰厚。 玩法实属新鲜。 不一会儿,周边女子环绕,一边打量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礼品,一边悄么端详这位小货郎。 今儿安澜乔装扮成少年货郎,十五六岁的俊俏模样,身材也算挺拔,裹着洗得发白的夹层棉袍,衣襟处系有一条浅蓝围脖,头戴一顶皂色软帛风帽,更显得脸儿白净清秀。 "姐姐们可要扑个彩头?" 安澜一声声地唤姐姐,声音清脆甜润。 年纪稍大的女子便按捺不住了,纷纷递钱。 "小郎君,我扑一个。\" "我扑两!" 这二十文钱真算不得甚么,京城一碗当街水饭,加一盘肚肺,或粉羹类的日常小菜也要这价钱。若是抽到数字九九,便能有幸获得架上那件最美最贵重的礼品—— 牡丹式特髻冠子,还镶着三颗金色琉璃,熠熠生辉,少说也值白银二十两! 安澜一边收钱,一边微微笑道:\"姐姐们一个个来,小的给您们备竹签,冬至大如年,关扑添福缘! 祝各位好运连连!\" 她抬头,双颊红扑扑的,皱了皱冻得微红的鼻尖。 模样着实惹人垂爱。 安澜手捧一束竹签,约莫二十来根,一半底部没有数字。 抽中数字者,大为欣喜。未中者,安澜见是模样温柔的妇人,尤其小女娃,便赠她们一朵小绢花。 面对如此大方的摊主,关扑之人趋之若鹜。货架上的物什逐渐减少,依旧无人搏得那件最美的特髻冠子。 冬日天光沉得早,这才申时,暮色已如泼墨般洇染了鳞次栉比的楼阁飞檐。 巧姑清晨出去,终于回府。下马车时,她瞧见街角那处诸多女子围绕,也前来看热闹。 "这里的关扑最好了,玩个两三次,总能中一次。" "那小郎君模样清秀,心眼也好,有时还送人东西喏!" "小郎君,之前怎么没见过你,你家做什么的?" 好奇者打探道。 瞥见巧姑接近,安澜心道,好时机! 因为连声吆喝,嗓间带着一丝沙哑,安澜润了润嗓子,温文尔雅地说道:"小的刚来京不久,我娘擅作女红,架上大半之物皆是我娘的手艺,近来我们日子不太顺当,阿娘常年信佛,便让我将这些什物带到京城,用关扑的法子,多结善缘。冬至大如年,关扑添福缘! 祝各位好运连连!" 闻言,巧姑跨前两步:"小郎君,举头三尺有神明,善有善报,你们往后的日子定能顺顺当当的!" 巧姑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我也搏物试试。" 安澜趁机打量巧姑,只见她眉间染有几分阴郁,想必许多烦心事儿,还未找到暂且能替代青竹的小厮。也难怪,檀昭那人,严苛得紧。 "这位姐姐,二十文就能扑之,您可以扑五次。" 安澜忽地弯腰,佯装打了个喷嚏,与此同时从袖中悄然取出那根刻有九九的,速速将它混入其他竹签中。 巧姑心善,适才闻及少年的阿娘信佛,便拿银两做个善缘,并非真要搏物。她也不多思量,随手抽了一根,无数字。又抽两次,依旧无字。 "可以了,今儿手气一般,不过喜添福缘!" 巧姑莞尔笑道。 "这才第三次,您再抽一次,否则小的良心不安。" 安澜将那根九九竹签稍微拔高。 "好吧。" 巧姑又抽了一次。 数字六,中得一枚发钗。 安澜笑盈盈地道:"恭喜姐姐! 架上还有几枚珠翠发钗,您自个儿挑。还有一次,您再抽一次!" 围观者拍手叫好,比自个儿中奖还开心。 巧姑笑容嫣然,想是体会到游戏的欢乐,欣然抽取最后一根,拿着底部一瞧。 九九??? 围观者纷纷探头看来,皆然艳羡。 "九九,竟是九九欸! 终于有人得了那顶牡丹特髻冠子!" "少说也值白银二十两!" "这位娘子运气真真好!" "她心地好,果真善有善报!" 巧姑一时不知所措,与其开怀,不如说焦虑。她迟疑地望向少年货郎,这人做了一整天的买卖,就这么一件特髻冠子抵了他所有的收益,这可不行,她绝不能要,哪有行善的反倒自个儿赚了利。 安澜从货架取下那顶熠熠生辉的特髻冠子,递给巧姑:"姐姐,这是您的,请收下。" 巧姑赶忙摆手:"不可,这可不成,我拿了那枚发钗就够了。这牡丹冠子,小郎君自个儿留着吧。" 安澜早知她会回拒,说道:"关扑嘛,全凭运气,姐姐运势好,是老天保佑。我今儿也该收摊了,我非货郎,关扑仅是替阿娘祈福。小的没啥本事,之前当过小厮,侍奉公子的事儿才是我的拿手活,望能寻到此类活计。" 话罢,安澜又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掏出一袭方帕抹鼻子。 巧姑一惊,接着一喜,道:"那可太巧了! 小郎君可有空闲,要不来府里坐坐?我们府邸就在不远处,外头冷,小郎君避下寒,我正好有事谈之。" 安澜微笑颌首:"多谢姐姐相邀。" 她拾掇拾掇,噔儿,轻松挑起货郎担子,随巧姑走往檀府。 巧姑眼见少年身材并不魁梧,力气倒挺大,动作也利索,收拾东西整齐有序,还在货架上盖了一层薄布,看似很爱洁净。外貌亦是清爽秀气,一副纯良乖顺的模样。 心下便有了决定。 入屋后,巧姑也不拐弯抹角,直言道:"适才听闻你想寻小厮的活计,我们府上,正缺一位合适的,你若有意,可否将经历细细诉来?" 绕了一个大弯子,安澜终于捕到机会,便道出事先编好的说辞。巧姑又提了许多问题,除了小厮需做的日常活儿,还有家里背景,是否已在开封府落户,暂住哪里等等,以免引狼入室。 安澜皆有准备,应答自如。 "赶早不如赶巧,偏就今日遇见了你,这般相遇,实乃缘分。" 巧姑甚满意。 安澜通过第一关,赶紧拜谢道:"多谢巧姑姐姐大恩大德! 今日得见,恰似福如天降,若小的能当你们府邸的小厮,必定忠心耿耿,尽心竭力!" 巧姑又请来徐管事一同商量。 徐管事面色为难:"可以倒是可以,老夫也觉得这孩子不错,只是檀郎君那边,还得他说了算。" 巧姑也无法做主:"我寻了三五日,还未找到合适之人,现下找个乖巧实诚的可难了! 大年,要不这样,待会儿你与我一同将这孩子引见给郎君。" 不久,檀昭回府,拄着木拐缓缓行来。 巧姑与徐管事一同迎上前。 "郎君回来了,赶紧歇歇!" "今儿我们找到人了,可以暂且替代青竹,就等郎君您的意思。" 安澜从他们身后走出来,彬彬有礼地朝檀昭躬身,用少年人清朗的声音说道:"檀郎君,久闻您大名,小的若能暂留您身旁伺候,实属有幸,求之不得! 小的姓宝,名备。" 安澜知道好话不能说太多,檀大人不喜巧言令色之徒。 宝贝? 好奇怪的名字。 檀昭看向少年。 烛火下,这人纯澄的眸光透出一缕慧黠。 似曾相识。 檀昭的心一阵急跳,旋即凝眸打量。 巧姑看在眼里,郎君很少这么端详别人。 有戏! 安澜被檀昭盯得头皮发麻,长睫微微颤着,滗下几缕光影映在红彤彤的脸上,一副任人挑选的温顺样儿。 檀昭的嘴角抽了抽:…… 惟他知晓,此人的真面目何等古灵精怪! 若论执拗,比他尤胜三分! 娘子?又演呢?! 真是不听话!—— 作者有话说:* 关扑参见《东京梦华录》 第70章 禁忌 我还能更坏,檀大人想么,怕么?…… 众目睽睽之下。 檀昭苍白的容色硬是涨出一抹浅红, 语塞半晌,冷脸吐出几字:"暂且留下吧。" 安小货郎扬起一副笑盈盈的脸:"多谢檀大人! 小的即刻听从您吩咐!" 巧姑与徐管事愁容舒展。 终于! 能有小厮入了郎君的眼! 巧姑甚满意,今日好运连连, 关扑中了个大头彩, 还寻到合适的小厮,得赶紧向梅娘报喜去:"阿备, 你先同我去拜见老夫人,也好让她过目,安心。赶明儿你再来府上,带上开封府户本等物。" 檀昭眸光有些躲闪, 咳了两声,眼风瞟向安澜:"稍等,劳烦你先扶我进屋, 有些事我想亲自询问了。" 巧姑忙接话:"也是,郎君出去一整天,定然累了。阿备, 那你就先替郎君更衣换洗下。等会儿我过来寻你。" 安澜乖巧应答:"欸欸,小的明白了, 要不, 咱今晚就开始活儿?" 巧姑思忖片刻, 见檀郎君没有异议, 便道:"你若不介意的话,那也行, 我让人将隔房收拾下。" 计谋得逞, 安澜垂首暗笑,跟随檀昭入屋。见他拄拐行动不便却加速步伐,安澜赶忙扶紧他:"郎君慢些走。" 入到书房, 檀昭微微蹙眉,略带慌张的眸子环顾一圈,确定无人,做贼似的心虚道:"真拿你没办法,倘若被人发现如何是好!" 安澜悄么牵住他的手,晃了晃,软声道:"怎么可能,檀大人是怀疑小的演技拙劣?" 她伸手按在他胸前,转着一双流盼的明眸仰头看他,"若不做出格的事儿,谁人会怀疑……" "出格之事?" 檀昭反应迟钝,依旧端着矜持。 安澜唇畔噙笑,踮起脚:"譬如这般。" 她俏皮地眨了眨晶亮亮的眸子,将红馥馥的唇贴了去,在男人唇间轻浅一点,"檀大人,譬如这类出格之事。" 声调分明带着几分挑逗之情。 檀昭身子一震,面对乔装的妻子,扑入他眼帘的却是一副陌生的容颜,少年脸庞清稚,雌雄莫辨,秀色可餐。 本就深藏的禁忌之感骤升,渐渐地,这般前所未有的震撼在他心里似烟花炸裂,少顷,他心跳动,心狂烈,几欲化作玉蝶振翅而飞。 他声音亦发颤:"坏安安,真坏,坏极了。" 坏到他的心尖尖上。 安澜俏皮扬唇:"我还能更坏,檀大人想么,怕么?" "有甚怕的。只是,扮作丫鬟小厮的,委屈娘子了。" 迟疑片刻,檀昭单手扶住她的腰,用力揉捏几下。不够,手又缓缓探进她的棉袍内。 —— 活生生的温香软玉。 他心一横,阖目,低头吻去。 想! 如何不想! 想极了! 无她的日子纯属煎熬,那思念如附骨之疽,时刻啮咬他心肺。无她的日子竟连光阴都失了色,令他恍若置身于黑白不切真实的尘世中。 当她再现,此刻,虚空每一处都蒸腾着人间烟火的快乐滋味。 檀昭吻得有些忘乎所以。 偷来的短暂欢愉,益发难能珍贵。 咚咚,敲门声传来。 安澜倏地弹开身,端正神色,觑了眼檀昭:"檀大人,您脸色微红,是否有何不适?小的先扶您躺下歇会儿?" 檀昭:…… 还未从适才的拥吻中回神,神情晕晕乎乎的,不像她总能快速收敛且变脸,掌控精准。 安澜清了清嗓子,朝向门外道:"巧姑姐姐么?稍等,小的来了。" 她忙理正略微凌乱的衣裳,先去开门。 巧姑等候稍许,不晓得里面发生了什么。房门开启时,她瞥见少年面色红润,眸子尤为清亮,不免看楞须臾,发觉这位竟有几分女子的映丽。好美的少年郎,往后不知会迷倒多少姑娘哩! 巧姑心头油生一份爱怜,软声道:"阿备,你随我去见老夫人吧。之后,让灶房送膳食,服侍郎君用膳后,今夜还要麻烦你替他擦身,换药。药膏五日一换,我怕你第一次生疏,要不要我在旁边指点下?" "不必,宝备说她会。" 檀昭竖着耳朵,立刻接道。 巧姑往屋里头探了两眼,只见檀郎君沉着脸,站得笔直,身上还穿着红袍官服,怎么未有更衣?适才郎君光是盘问了?见檀昭也往门外看来,神色似乎不耐烦,巧姑咂了咂舌,好难伺候的高冷主子,恐会委屈这位新小厮了。 边上,安澜察言观色,含笑应道:\"巧姑姐姐放心便是,换药之事我拿手! 曾经少主骑马不慎跌落,后背及腿部受伤,整整躺了一两月,平常都是我来服侍。" 再说了,檀小兔的翘臀臀只有她能看得,摸得。旁人休想! 巧姑颌首:\"也成,待换药时,你叫人打些热水来,手要洗净了,还有物什之类也须好好清洗,郎君喜洁净。\" 安澜连连应道:"明白,明白。我先随您去拜见老夫人。" 话罢,安澜回眸看向屋内,那位竹竿似的笔直杵在原地,神色极为一本正经,安澜朝他挤眉弄眼,"郎君,要不要我扶您去里屋?" \"不必了。\" 檀昭下颌紧绷,移开目光,拄着木拐自个儿挪动。 嚯,如今他也挺能装的嘛。 安澜暗笑。 从书房到主屋,安澜经过熟悉的抄手游廊,去时冬花尤红,重回已是霜覆雕栏。四下寂静,唯有她们的脚步声轻轻敲着冷硬的地砖。 许久未见梅娘,安澜心里惦念,恨不得立马冲去瞧瞧她老人家。 巧姑谆谆嘱咐:"咱们老夫人身子弱,切不可让她操心忧思,而且,老夫人眼睛不太好,白日里能模糊看见,夜间便不灵光了,你要小心着。等会儿,无论她怎么问,你只管说好,也说檀郎君现下一切都好,你也会尽心服侍,让老夫人不必担忧。" "晓得了,巧姑姐姐尽管放心,适才见檀郎君,小的惊为天人,他问什么,小的答什么,丝毫不敢怠慢。他腿伤未愈,精神看着挺好的。" 那位不但精神好了许多,力气也大,适才搂得她腰疼,还被他里里外外给摸了,尤其那处,她裹着胸,平平整整的,檀昭似乎被惊着了,刨根究底般硬是要摸出什么名堂来,都他被摸疼了。 安澜暗自揉了揉胸口,嘴里呵出的白气散入凛冽的空气中:"今日初见,我就觉得檀郎君很好,巧姑姐姐您与徐管事都很好,老夫人必然也十分好,才能这般门风规正。" 巧姑回头一笑:"真是个小机灵,嘴儿也甜,老夫人见了定会喜欢。" 来到主屋,立在梅茹跟前,安澜心绪澎湃,恭敬礼道:"拜见老夫人,小的姓宝,名备,有幸遇见巧姑,得檀府收留,暂且侍奉檀郎君,小的必会尽心尽力。" 梅茹已听说来了位新小厮,儿子也应了,沉重的心总算轻松几分。没人晓得,这阵子梅茹偷偷哭过几回,因儿媳突然的冷漠而发愁。 梅茹询问一番,安澜乖巧作答,一边打量她的状态,一月不见,梅娘面容略微憔悴,眉心郁结,白发似乎见多,又苍老了些。 阿婆…… 安澜心道。 仅三步之遥,她极想上前抱紧梅茹,唤她一声阿婆,给她捶捶背,讲个好玩事儿逗她笑呵呵的。可是,她安澜不过一个假儿媳,现下更是乔装成小厮,终究不得展露真实的自己。 相比之前,安澜极想挣脱所有桎梏,尽快逃得远远的,如今她却产生另一念头,眼见珍视的亲友安好活着,她隐藏在暗处,悄然关注,也颇为满足。 拜见梅娘后,安澜回到书房。 屋内,檀昭迫切等待,闻及声响,唤道:"宝备,是你吗?" 安澜噔儿跑去,挨近身:"欸?郎君说甚,小的没听清。" 檀昭依旧不习惯她女扮男装、陌生的面貌,微微撇开视线,纳闷道:"我还未说什么,我想着你也饿了,让人多端些饭菜过来,同我一道儿用膳。" 安澜点头,眯眼笑:"适才你如何唤我?再唤一声。" 檀昭恍悟,抬手轻轻往她脑门敲了一记栗子:"小小的人儿,鬼点子可真多!" 稍许,他眸光脉脉,柔声唤道,"宝贝。" 宝贝,宝贝,宝贝,宝贝,宝贝,宝贝。 他的宝贝回来了。 两日来,安澜扮作小厮,在檀府混得如鱼得水,不仅没有引起他人怀疑,反而获得檀府家丁们的赏识。尤其梅娘那边,安澜每日前去探望,回禀檀郎君的新况,顺道提及自己那位虚构的信佛的娘亲,还与梅娘谈经论佛,说得天花乱坠的。梅茹忧郁的脸庞逐渐染上笑意。 檀昭得知,再度震惊她的精湛易容,以及高超演技。他也深知,有些事情演不出来,譬如娘子看他时,亮晶晶的眸子总会盈盈一弯,无人时刻,会挽住他的脖颈,甜甜地唤檀郎,檀小兔。 夜间侍寝,不知不觉俩人便又交缠一起,耳鬓厮磨,难舍难分。 他绝不想她陷入危境,可是…… 这夜,檀昭欲言又止,神情分外端肃:"有一件要事,我需与你商议了。" 这件要紧事,实属天大。 檀昭郑重说道:"明晚,你可否随我入宫。" 安澜从他炙热的怀里抬起红扑扑的小脸蛋,神色惊疑:"入宫做甚?" "面圣。" 檀昭顿了顿,解释道,"那夜,我与肖阁主谈话后,窥出些许蛛丝马迹,我无法确定事情是否属实,但必须悄无声息地做了,且要做得十全十美。" 安澜凝眸,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檀郎,你晓得我为何想方设法地赖在你身旁?因为,师兄那夜忽现,定然事出有因,我很是放心不下…… 我从来不是个弱女子,如今你也晓得我的真实身份了,大风大浪,我必可与你共同面对,一道破局。" 檀昭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原本以为的不可能、无法破解的死局有了一线生机。他宝贝似的亲吻他的安安:"我信。现下有件天大之事,这世间,想必也只有娘子你能办得到。"—— 作者有话说:自开文以来,檀大人演技进步显著,颁个高岭之花闷骚醋精奖。哈哈哈《 》 70-78 第71章 面圣 我可以将檀大人化作一位美人儿…… 亥时人定初, 水墨般浓稠的天色间,几颗寒星疏零零地钉在巍峨的皇城墙上。 朔风刮在耳畔,安澜拢紧玄色氅衣, 跟随檀昭身后, 从一扇皇城司专用的偏门入到大内。深冬冷凌的寒气混着宫墙飘出的沉香气息,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黄都知亲自引路, 提着红纱宫灯走在前方。这些久居宫中之人走路皆是轻飘飘的,像似一抹影子,穿梭在高耸入云的城墙里,渺小且飘忽不定, 暗夜中,更像似被困了一生的幽魂。 安澜深吸一口气,紧跟檀昭身后。暗探任务时, 她同朝廷官吏打过不少交道,下到九品县尉,上至二品尚书。 不过皇宫里头, 却是第一次入。 面圣这桩事,无疑是冒了天大的风险, 一则迫不得已的险计。然而她的目光落在檀昭墨竹般挺直的背影上, 纵是风雪加身亦不折半分。正是檀昭这份沉稳, 让她心甘情愿押上所有信任。 此刻, 檀昭也回头望来,烛火摇曳间, 他唇角紧抿, 面容泛着繁复之情。 幽深的眸子相交之际,俩人心有灵犀般的微微一笑。 瞧见安澜镇定自若,檀昭悬着的心也稍微落下几分。适才马车里, 他第一回亲眼目睹她从小厮模样,乔装成一位年轻女道士—— 容貌端雅,开阔的眉间透出一股庄重之色,言谈举止尽显修道之人的洒脱与简练,无可指摘之处。 竟似仙法般神奇! 震惊不足以形容檀昭内心感受,此刻他钦慕,深信,天下没有娘子完不成的事情。 穿过一道又一道森严的朱漆宫门,来到福宁殿。安澜抬眸打量,檐角脊兽排列,鸱吻直指苍穹,重檐庑殿顶部覆盖着青绿琉璃瓦,可惜夜色之中无法显出本有的华彩。 移入殿内,瞬息金碧辉煌,朱红殿柱上蟠龙盘旋,两旁是持戟肃立的殿卫。安澜一步步踏着冰冷的汉白玉地面,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靠近,心又不由地提了上来。那御座在她眼里,不过是冰冷规则的象征,主宰天下人的命运,也悬着她此刻如履薄冰的性命。 不远处,鎏金铜仙鹤薰炉吐出云雾般的沉水香,味道越发浓重。御座后方,一副江山万里图的屏风,少顷,屏风后方,冕冠龙袍的天子徐徐行来。 今上秦旭威严的目光扫来:"檀卿,这位便是你欲引见之人?" 檀昭肃然行礼:"正是,这位道长擅长易容术,陛下可以亲眼见之。" 今上颌首,询问道:"道长何许人士,在京城哪家道观?" 除了殿内持戟侍卫,屏风后方,也埋伏着一队整装待发的卫护。 安澜已然察觉,定了定神,按宫里规矩行了个稽首大礼,双膝触地,深深伏拜,继而起身,垂眸回道:"陛下,贫道自幼是位遗孤,不知何许人士,曾经跟随师父云游四方,从汴京至苏杭,洛阳,蜀州等地。昨日刚来京,路过南城,偶遇檀大人,他将我招引来此,拜见陛下。贫道曾在多年前遇见檀大人,为他卜过一卦,金榜必题名。" 安澜不好过分胡编乱造,欺君之罪任谁也担不起。 因是檀昭引见,今上出于信任,未有深究:"听闻你易容术精湛,可否为朕展现下?" 安澜垂首肃立,用眼角的余光偷么打量今上。 她当然也听过不少关于当今天子的传闻,相比先帝,秦旭勤俭好德,算是一位明君。彼时亲眼所见,他并非冷冰冰的睥睨天下,而是个相貌俊朗、意气风发、气质还算温润的年轻帝王。可他终究是九五之尊,一句话便能定夺生死。 安澜极为慎重,复道:"承蒙陛下感兴趣,在下听命。不过,贫道需要些装饰之物,至于易容对象," 她转头看向檀昭,眸光透出一缕狡黠的笑意,"譬如,我可以将檀大人化作一位美人儿。檀大人本就颜色天成,貌美超凡,陛下说出一个女子来,我可以尝试将檀大人易容成那位的模样。" 今上冷肃的面容一转,流露偌大的吃惊:"哦?当真可以?朕倒是要亲眼见识下!" 檀昭唇角抽搐,万万没料到自己的娘子竟出这等阴招。 "臣抗议! 还请道长另寻他人乔装易容!" 檀昭面色涨红。来之前,他俩并非这么商量的。 今上显然十分好奇安澜的提议,也很想瞧瞧檀昭的女子扮相,迟疑片刻,面带窘色地劝道:"檀卿,你就当是为了大周社稷,暂且献身片刻。" 今上旋即下令,让司饰司速速取来妆奁,簪珥花钿,以及女子罗裙。 檀昭羞赧不从,与今上理论一番,终是气鼓鼓地应下此事。 并狠狠瞪了安澜一眼,分明在说,等回家再收拾你! 哎呦,檀郎气成这样定然饶不了她,可她也没法子啊,出此险招,只为全力博得天子的信任。安澜赶紧移开目光,转向今上:"还请陛下说出一人来,最熟悉的人。如此,陛下等会儿见了,才能更好地分辨一二。\" 这下轮到秦旭犯愁了,前思后想,脸颊浮起一抹羞红:\"那就选朕的阿姊,长公主瑞安。" 他寝房里藏着一副瑞安的画像,刚登基那会儿,国事令他不堪负重,经常寝不成寐,便会拿出画像置于枕边,看着入眠。 今上这个决定,安澜早有预料,因而适才提出那般看似荒唐的乔装建议。 今上亲自取来瑞安的画像,让内侍在安澜面前展开:"道长未曾见过长公主本人,可依照这副画像来。" 安澜当然见过长公主瑞安,不过此画应是七八年前的,那会儿瑞安年芳十八,略显几分青涩,笑容也更为纯澄,确实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少顷,司饰司的宫女很快带来整整两箱妆奁,装饰之物应有尽有。 "檀卿,快去吧。" 今上吩咐殿卫将檀昭与安澜请到旁室。 屋里除了他俩,还有一名小黄门与司饰宫女。 "檀大人,贫道冒昧请您先更衣,您高抬贵手。" 安澜吩咐内侍去解檀昭的衣冠。 檀昭俊脸发黑,捂着身子,朝挨近的内侍瞥了一眼:"你先出去,我自个儿来。" 内侍拔脚离开,那位宫女不知所措地立在旁边。 檀昭益发不自在了,眼见安澜挑了一件女子的淡紫抹胸,锦织牡丹襦裙,并指点司饰宫女挑选出画像上的那些珠钗首饰,檀昭面色逐渐惨白,浑身紧绷,手指捏得咯咯作响。 如此屈辱,他真想一头撞死得了。 "你也出去,这里有道长便好。" 檀昭沉声命道,带着一缕羞愤,声音颤颤的。 宫女哪敢停留,选完饰物,慌忙垂头离去。 "檀大人,那就由贫道替您穿戴吧。" 安澜解开他的中单,拿着抹胸往他身上比划,"这件最为宽大,不过对您而言依旧有点儿小,您且将就下。" 檀昭一言不发地盯着她。 —— 等为夫回家治你! 檀大人那双凤目咄咄逼人,安澜吓得打了个激灵,解释道:"若说乔装易容,相比男男装扮,或者女扮男装,男扮女装难度更甚。因而贫道斗胆试试,好让陛下眼见为实,全然信任贫道的本领。" 安澜边说边替他穿上抹胸与襦裙,系紧腰间绦带。 檀昭脸色阴沉,继续默着看她。 —— 不必狡辩,过后便收拾你! "檀大人请坐,我现在替您梳妆打扮,五官并非最难修饰的,倒是脸型,您与长公主的不太一样,只能用头发加以遮掩。总之,等您再睁眼时,便是位端端的国色天香的美人儿了。" 安澜对着画像,将他仔细端详比较,话里带着几分戏谑。 都什么时候了,娘子竟还能说出玩笑话。 檀昭被迫坐在菱花铜镜前,瞥见自己俊美的男子面容,竟,着了一身女子衣物,待会儿更将失去男儿身,他越发羞愤不已,回眸,又狠狠看向安澜。 —— 臭小猪,臭安安,我真想立刻收拾你! 檀昭咬唇阖目,露出一副舍生取义的凌然神色,脑海里却将娘子放倒在自家的书桌台上,紧紧压在身下,使了劲儿地搓磨她,要她低吟求饶。 檀大人小兔肚肠,这笔帐他定会记一辈子。安澜似乎读懂了他的心思,浑身一颤,赶紧着手替他易容。 外头,今上秦旭喝茶等候,回思前几日檀昭紧急觐见的大事,冬狩之行,即将来临,朝中或许有人谋反。这个节骨眼上,务必万分谨慎,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为了不打草惊蛇,檀昭提出将计就计。 只是时间也万分紧迫,这个险招,需要一位极善乔装易容之人才能实施。 今上扶额沉思。 半个时辰后,从旁室那里,一位紫衣美人拄着木拐姗姗行来。 寂静空荡的殿内,无声浮现一句诗。 ——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美人灼灼生辉,六宫粉黛无颜色。 "阿姊。" 今上噌地起身,瞧得两眼发直。 确实是他印象里的最为珍贵的好姐姐。今上挨近细瞧,时光流返,十八岁的瑞安又活生生地立在他眼前,不过加大加长了。 往昔最难时,是阿姊如母后般的将他拥在怀里,一遍遍抚过他尚且单薄的脊背,声若清泉,却有千钧之力,她说: 阿旭,有些命运生来注定,你即是太子,理当担起国之重任,这万里江山,天下生民,便是你今后所要守护的。你莫要去比那秦策,他有他的机敏巧智,你有你的仁厚好德。为君者,一时之智或可攻城略地,敛财聚富,但唯有一片仁心,才能久久地坐稳这天下,才能让百姓活得安稳踏实。阿旭莫怕,姊姊在呢,姊姊要看着你坐上龙椅,受百官朝拜,受万民敬仰,重振大周昌盛…… 瑞安曾经的话语宛如磐石落入他心湖,彼时,再次搅起波浪。 思及往昔,今上悄然落泪,说话也结巴了:"姊,姊姊?" 他伸手去抚眼前人的肩膀。 檀昭扭身避开:"陛下可否满意?" 他一说话便露了破绽,男子低沉的声音带着愠怒。 今上依然结语:"檀,檀卿啊,满意,甚满意。" 今上好一会儿才回神,抚掌道,"甚妙,甚妙!" 不晓得是哪种妙。 檀昭气鼓鼓地翻了个白眼。 安澜见机行事,近前解释:"陛下,易容之术,纵然容貌像似,但男女毕竟有所异样,身量高低,体态,声音亦不同,这些外在难以掩饰。" 今上显然十分信服,眸光满含赞许,朝安澜问道:"若是换成外形像似之人,并教那人如何模仿神情,可否以假乱真?" 安澜晓得今日檀昭带她面圣的意图,忐忑复道:"贫道可以试试,但需时日。" 檀昭与今上对视稍许,凝眸看向安澜:"事关重大,仅有两日时间!" 安澜掂量了下,趁机提出请求:"贫道尽力,不过,我若是做得好,陛下能否答应一件事?"—— 作者有话说:回家收拾你。 第72章 骤变 你想听我的真心话么? 距离冬狩还有两日, 外头朔风飞雪,帐内恰是销魂时。 长公主寝宫,那席销金牡丹罗帐前, 越窑青白凫鸭炉被烛火抹上一层淡金色, 如意花头足的承盘上,一双小鸭依偎卧于莲蓬台间。炉内仅余一点残香, 袅袅青烟时断时续。 帐中人的呼吸亦是时断时续,时沉时浮,最后化作汹涌的浪潮越冲越急,终是那一霎那, 倾泻如瀑。 半晌,长公主瑞安意犹未尽,似临九重天, 飘浮于云端。 若是与其他男人春宵一度,事后她定会速速招侍女提水净身,置换床褥, 不想留下任何污垢。然这人,她丝毫不嫌弃, 反而极想拥有他的气息, 乃至他的汗水, 湿漉漉地黏在自己身上也不觉腌臜。 瑞安含着深深的眷恋伏在百里逍遥身上, 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心的形状,一颗, 又一颗。 她的心, 为他发烫,发颤,尤其巫山云雨之际快要发癫发狂了。明明那人适才也颇为忘情, 使劲儿冲着,似要将她揉碎了摁入血肉里。可事后,他总显得几分疏离,若冬日冷月,散发着寂寥的光华。 彷佛最后那几缕在火烛银花里飘游的兰麝轻烟,终将淡然消逝。 总是如此。瑞安只觉委屈,极想从这男人嘴里讨得一些柔情蜜语,然身为长公主,她不会自贱身价。 瑞安不露声色,挪着软玉似的身子往他胸膛上方移去,懒洋洋的声音流至他耳畔:"阿尘,我听闻,西军那儿有个好机会,你可争取下。" 她高高在上,可以赐给他想要的权势、金钱。 百里逍遥从适才销魂中慢慢凝神,略微迷离的眸子转向她:"殿下的意思是?" 瑞安抬手点了点他的唇:"你也知,天兴节后,番国使臣重商白水盟约,狮子大开口,边境局势又将动荡。正月后,顾太师将亲自出使番国,与之协商。陛下焦心如焚,命令加强西北防御。现下,成德军、幽州节度副使位置正好空缺。" 十五年前,镇北侯百里羿管辖边境军区河北、河东等路,当年职衔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幽州节度使、镇北侯。成德军(真定府)本是镇北侯百里羿当年管辖的军队之一,主帅彭将军是百里羿的好友。燕京之战时,未等朝廷下旨,彭将军率先带兵援手,却迟来一步。战后,彭将军为镇北候喊冤,遭到撤职,气得重病缠身。 大周的节度使没有藩镇实权,兵权与财政权皆由朝廷统一管辖。大周重文轻武,由科举晋升,以致于文臣凌驾于武将之上,边防军力主要由枢密使部署。唯独西北军战力强大,因为常年抵御番国,最具实战经验。那些将士们长期驻扎于一处,军心团结,同生共死,不像其他军队采用将兵法与更戍法,以致于将不知兵,兵不知将。 当年镇北候拥有统兵权,但发兵权、调动大规模军力须经枢密院核准,王蒙便是当时的枢密使,曾勾结誉王秦策的母后万贵妃,欲说服官家改立秦策入东宫,而镇北侯一直以来拥护太子秦旭,被万贵妃与王枢密使等人视为眼中钉。 现任枢密使张乾也不是个好东西。他曾是枢密院都承旨,掌管承接、传宣机要密命,当年接受王蒙指示,狼狈为奸,延迟了镇北军的火急军令,使得十万镇北军将士阵亡沙场。 皆是些佞臣与孬种! 百里逍遥恨得咬牙切齿,不过时机未到,他捺住满腔仇恨,挽起薄唇:"如能担任幽州节度副使,瑶尘心满意足。" 瑞安托腮看着他,眉眼弯弯,柔声道:"你喜欢便好。待冬狩结束,我便与官家讲了,让他正月之后,将你任为幽州节度副使。" 目前,百里逍遥担任马军司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五品官职,终究是困在京城里。他要,如雄鹰般终能展翅高翔,回到遥远的边疆,回到父兄血洒的沙场! 这一切本就属于他,而今却要卑鄙地利用一个女人,让她帮忙夺回来…… 不过这些并非他最终的目标。 百里逍遥垂下狭长的黑眸,避开瑞安笑盈盈的脸儿。倘若三哥未死,瑞安便是他百里家族的女人,他的嫂嫂。可这位本是嫂嫂的女人躺在自己怀里,百里逍遥并不快乐。他恨,他痛,纵有千言万语却仅能沉默、隐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早已碎如齑粉。 "瑞安。\" 百里逍遥低沉的声音略微喑哑,"我若任职,便会去到边疆,少说两三年,你会不会……" 闻及这番话,瑞安眸光流转,将脸凑近,端详他细微变幻的神色,"我会不会甚么?" 百里逍遥喉结滚动了下,静若深潭的眸子似乎泛起一纹波澜:"会不会觉得寂寞?" 瑞安眸光里隐藏的那份失落骤然转为冀望砰然跃出,心扑通急跳:"寂寞这词不贴切,换一个。" 百里逍遥抬眸,对上她灼热的目光:\"你会不会,舍不得?" 终于等到了。 一句浅淡的话语,却如蜜糖般涌入瑞安的心里。 她蓦地抱住他:\"当然舍不得! 瑶尘,你晓得我心思的,你这般聪慧之人,不会真就看不出来,我心仪你,我想,我想与你在一起!\" 瑞安紧紧抱着他,肌肤相贴,湿汗相浸。这般热情似火,不像集万千宠爱的长公主。她舍弃矜持,舍弃高贵,如同一个普通女子对着自己的情郎倾诉衷肠。 百里逍遥眸底许久未有湿润的感觉,迟疑了下,抬手抚摸她的秀发:"瑞安……" 最后那声绕在舌尖的"对不起",他却硬生生咽下了。 冬狩计划就在后日,他忍辱负重十五年,胜败在此一举。其实他不再需要利用她,今夜得诏前来,并非为了索取什么,而是,他也想与这女子纵情相拥。 许是最后一回。 香炉燃尽,帐内倏然冷了些,百里逍遥拥紧瑞安,侧头看了看窗外影影绰绰的飞雪。 "雪大了,后日冬狩,若是积雪太厚,你还是别去了。" 瑞安沉浸在喜悦中,没有发现他微颤的嗓音与往日略有异样:"你不也去么,我当然也要去。" "陛下冬狩,我是护驾。" 百里逍遥晓得后日必将大开杀戒,不想瑞安经历血淋淋的一幕,恐有危险。 瑞安全然不知情,微微笑道:"我对骑射喜好已久,你晓得为何?" 在接近瑞安之前,百里逍遥早已将她调查透彻,熟谙她的喜好,彼时却发觉自己对她真正的心思所知甚少,也欲探究:"殿下缘何喜好?" 瑞安流露少女般的羞涩之情,忸怩道:"我若实话告诉你,你可不许生气。" 百里逍遥颌首,忽然极想亲吻她微微嘟起的红唇,竟是那般诱人。 瑞安盈盈一笑,坦然言道:"我出生时,父皇将我与百里氏的三郎定了娃娃亲,儿时我便想象,及笄之年,将会去到真定府,接近边疆生活,因而我自小习练骑射,即可防身,也能国之所需时,亲自披甲上场! 先前的长乐公主秦楚谣,也曾上过战场。她是我的姑母,当初嫁于百里羿将军。" 秦楚谣,长乐公主,母亲…… 百里逍遥破碎的心硬是痛了起来。 瑞安瞥见他眼眶略微湿红,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赶忙道:"瑶尘你怎么了?我可没说要嫁给百里氏,那些皆是过往之事。十五年前,我年仅十岁,闻及燕京之战,百里家男儿皆然身亡,震惊确实震惊,可是,都过去了……" 须不知,正是她宴会那番话,令百里逍遥对她另眼相看,"那日万花苑宴会,殿下也曾提及百里家族,不觉得他们皆是罪臣?我听闻百里家族饶勇忠诚,那战一败涂地,被定为罪臣,其中或有蹊跷。" 瑞安吃了一惊,世人皆怕提及那桩战事,包括她所有的幕僚,生怕一句不当,引火上身。瑶尘却十分坦然,这也是瑞安缘何心仪他,他身上那股断金屈铁的力量,是其他男人尤其那些文士远远比不上的。 "你想听我的真心话么?" 瑞安迟疑。 百里逍遥颌首,与她凝眸相视。 瑞安却稍稍撇开头,神色转而端肃,说道:"儿时,我曾与百里家的三哥儿百里仁见过面,他来京时,带着幺弟,名叫逍遥。我问那小孩,为何他的兄长名为忠、孝、仁、义,而他却与众不同?那会儿,他五岁,比我小三岁,个子还没我高,却挺着胸膛,五岁大的小小男儿一脸骄傲,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叫逍遥,因为爹娘想我活得开心自在,不过,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保家卫国,愿为大周社稷舍身效命! 可惜啊,后来,燕京战后,姑母又带着逍遥来过京城,精神恍惚,许是失夫失子太过伤心,最终,抱着他跳崖自尽了……" 百里逍遥的拳头暗自攥紧,唯有他晓得其中真相,母亲跳崖,并非自尽,而是被那帮佞臣逼迫而死! 还有先帝昏聩,忠奸不辨,乱政祸国。新帝秦旭即位以来,为了维护先帝尊严,每每压下关于镇北军的案情,多年来依旧沉冤莫白。 百里逍遥的胸腔起伏着,嘴里硬生生地挤出两字:"可惜……" 瑞安唇角噙着一抹冰凉的笑意,眸光又重新转向他:"是呀,你说,那么小的孩子能道出那番话,他的家族又会是何等信仰?" 瑞安自来是个拥有独立见解的女子,有些话她说不得,因为触犯皇权,辱没先帝。彼时她对着自己信任的心爱之人,如实道出心声,"太史公书里,李牧反形已具,白起被逼自刎,难道他们皆是罪臣?相反。社稷倾覆之际,天子不能罪已,宰执亦不愿担责,总需一个足够分量之人来承担这国之罪,填平万民之怨。许多时候,世道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一个能够平息众怒的说辞。镇北侯功太高,忠太显,惟有他担得起这般滔天之罪。唉,人死不能复生,镇北军的鲜血也算是被用来祭奠如今的太平了……" 瑞安声音低沉,字字如铁,砸在冷寂的虚空中。 百里逍遥眸底湿雾渐重,扣在她背上的手指又蜷了起来,微微战栗。这位女子越是坦诚,越是待他好,他便越觉矢箭穿心,只想将她远远推开。彷佛只要离得足够远,他那身不由己的宿命,他那满身心的伤痕,便不会再玷污她分毫。 可他明明知晓,自从他居心叵测地接近她那一刻起,她便已被他拽入深渊。 这深渊,正是他自己。 ……—— 作者有话说:李牧和白起皆是战国名将,栋梁之臣,却因功高震主,都被君主处死。所谓的权力博弈,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文中镇北侯军队与大周制度,参考北宋背景。文里有些语句引自我之前的文[嫁金榜后震惊了]基于北宋。 第73章 冬狩 现下竟还扮作长公主瑞安…… 时值寒冬十二月, 腊八节前,正如司天监所测,前两日汴京降雪, 宜冬狩。如往年那般, 场地定在金明池附近的长歌岭,足够容纳万人骑射。 是日冬狩, 雪后初晴。 辰时,骑驾卤簿从宣德门出行,蜿蜒如龙,经西大街, 穿过大梁门,去往外城万胜门。沿途,横跨京城的汴河裹着浮冰轻雪奔流不息。 经万胜门那一刻, 安澜撩开车帘,回头望去。 沉抑的灰蓝天色之下,稀疏的阳光仿若薄冰投射下来, 将那座生铁铸就的巍峨城门照得愈发冷凌凌的。一月前,亦是这般雪日, 这座城门曾似一头巨兽将她与檀昭绞断于两处。那回, 她心如刀割, 真以为俩人就此别离, 一辈子再也不相见。 如今想来,依旧心有余悸, 隐隐作痛。 "长公主, 您有何吩咐?" 旁边骑马护驾的侍卫见她出神凝望,以为有事。 "无事,继续前行。" 安澜淡然回道, 放下貂帷帘子。 所幸自己回来了。 不仅回到檀昭身旁,现下竟还扮作长公主瑞安。 安澜紧随皇帝銮驾之后,坐在一架类似皇后规格的重翟车里。车上黄金鸾鸟华盖,四面垂有御寒的貂帷,内里宽敞舒适,置有暖炉。车顶一副朱红号旗飘扬,缀有云纹镶边,绣着一只鸾鸟,加以两个金色大字"瑞安"。这般极尽尊荣,昭示着长公主深得圣眷、无与伦比的身份。 此番冬狩岌岌可危,今上自然不会让姊姊遭受险情,安澜便临危受命,扮作长公主瑞安。这事仅有她与今上知晓。此外,檀昭的计谋能否奏效,危急存亡时刻,只此一举! 巳时末,骑驾抵达西郊长歌岭,在预定的猎场行营停驻下来。先遣禁军早已扎好暖帐,悬起旌旗,严守营地。属于今上的明黄色御帐居于正中央,如众星拱月般的,周边围绕着皇亲国戚及朝廷重臣的帐子。 随行的文武百官,浑然不知情,仅对即将开启的围猎充满期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季田猎习俗,大周保持了许多年,尤为重视冬狩,这与战事紧密相关。番国位于地北,天寒地冻,游牧民族擅长骑射,精于寒冬交战。十五年前燕京之战,番国便是冬季突袭,大周惨败。故而,冬狩也算一次冰雪作战的演绎,京城以外,大周其他军事基地也皆作演练。 御前侍卫统领、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带领两队最精锐的禁军守护在御帐边上,目如鹰隼般的扫视周边。此番出行,枢密使张乾与兵部调了万名侍卫亲军护驾,其中一千名马军司将士,由瑶尘指挥。 惟有安澜晓得瑶尘的真实身份 —— 百里逍遥。 安澜从翟车里走下来,与御马帐前的百里逍遥俩俩相望。 "师兄",她在心里念了一声。恩义与大义之间,她左右为难,终究选择了自己的立场。 眼见长公主固执己见,前来狩猎,百里逍遥面容冷峻,眸光含着繁复之情。前夜,那番极致缠绵的余味依旧撞击他的胸口,他阖目,握着剑柄的手指紧紧攥了下。 安澜移开目光,进入长公主的暖帐休憩片刻。侍女奉上暖茶,猎场禁酒,狩猎者便用紫苏熟水暖暖身。喝罢茶,安澜行到暖帐一角,让侍女用蜜蜡朱砂唇膏滋润双唇,既而换装,前额束一条貂皮抹额,系紧风帽,替换一身深紫箭袖骑服,披上同色狐氅,双手戴麂皮爪襻(露指手套),再将缀珍珠的红弓鞋换成皂色毡靴。 随后,她去到今上的暖帐。 御帐内,今上身着一袭墨青色绣金蟠龙纹的箭袖骑服,比往常多了几分英武。 见她靠近,今上流露略微紧张的神色:"行猎即将开启……" 安澜点了点头,近身,意味深长地嘱咐道:"陛下万事小心。" 俩人面对面,用眼神传递心声。 旁边侍从没人察觉这位是假冒的长公主。安澜曾见过瑞安,在她府邸的宴会上,还有重阳马球赛中。外形上,安澜与她身材像似,况且冬日穿戴厚重,看不出差异。面容的话,长公主瑞安的脸型略微宽大,双颊高圆些,安澜凭着精湛的易容术,用面脂阴影打底,再用垂边的风帽稍稍遮掩脸颊,硬是将外貌扮得与长公主如出一辙。 此外,神态与说话方式亦能模仿,包括长公主的骑射姿势,她也曾见识过,勉强能够以假乱真。 可是,一晚,当时仅有一晚时间! 安澜的乔装本领再怎么出神入化,如此短时间内,不可能做到完美。 尤其涉及她不知悉的私密话题。 偏巧,在她从御帐出来时,誉王秦策前来问候今上,瞧见长公主也在,便挨近了,含笑拱手:"阿姊今日好兴致,巾帼不让须眉,又可见识你的骑射风采。" 安澜模仿长公主的神态,下颌微扬,牵起右唇角,噙着一缕掌控全局的笑意。长公主的笑容有此特点,她早前便注意到了。 "我们兄弟姐妹之中,你最善骑射,今日又可大展风采。" 声音亦是个难处,为了不露破绽,安澜故意令声音听起来略微嘶哑,谨言慎行,"我前日稍感风寒,不便多言,还请策弟见谅。" 她回了个礼,与此同时流露一股漫不经心的矜持感。 与长公主的神情别无二样。 誉王丝毫没有察觉眼前这位,并非姊姊瑞安。誉王眸中掠过一缕狡黠的冷意,嘴上关切道:"阿姊若是不适,不该出来骑射,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有,你怎的又戴了绛紫风帽?去年之事尤为惊险,你与我同猎一头麋鹿,险些…… 阿姊要不要换一顶玄色的?" 安澜心下一凛,他口中所言之事,她毫不知情。 思量片刻,安澜继续模仿长公主的高姿态,扬了扬下颌,朱唇微微一抿:"不必,我自会小心。" 只言片语,点到为止。 "阿姊定然吉人天相,是我多虑了。" 秦策眉目盈盈,实则恨极了长姐瑞安,当年若非瑞安力挺那懦弱太子,登上皇位的便是他秦策,先帝最宠爱的长子。 看似轻松闲聊,安澜早已察觉到空气里若隐若现的火药味。 简单休整后,帐外禀道:"陛下,熊虎、麋鹿等猎物皆已备好。" 早在三更,部分侍卫已至长歌岭,将宫内驯养的两三只熊虎类猛兽,还有上百头麋鹿,狐狸、野兔、雉鸡投放于山岭。 冬狩仪式开启。 帐外,太常寺随行官员按礼法,在狩猎前祭奠玄冥。太祝唱罢,禁军在山岭间布下九宫格阵,驱兽入射围,继而列队弩弓。 嗖嗖嗖——! 三十支霹雳箭射向虚空四方。 瞬息,群兽惊乱,撒开蹄子冲往四面八方。 号角吹响,声震四野。 今上跨上一匹通体赤红、四蹄如雪的河西战马,手举弯弓,一声号令:"众卿,今日我们就当杀上战场! 尽管拿出你们的本事来,所获猎物最甚者,朕有重赏!" 众人响应:"臣等遵旨——!" 气氛如火燃烧,今上在御前侍卫的簇拥下冲向最前方,其他宗室子弟与官吏们纷纷相随。 安澜骑的是长公主最钟意的"天雪龙",在一众枣红、黑色的群马间尤为显眼。 其他人识别不出这个假冒的长公主,然而马儿认主。适才,安澜已经安抚过马儿,让它乖乖听话,然而当她跨上马背那一刻,天雪龙不情愿被生人骑驭,猛地腾起前蹄。 "吁——!" 安澜即刻拽紧缰绳,试图控制天雪龙。 这一举动引来旁人瞩目。 今上也回眸看来,神色紧张。 安澜的心砰砰地跳着,面容却如如淡定。她俯身,一边抚摸马脖子,一边贴着马耳温柔低语:"龙儿,好龙儿,今日,瑞安必须守护阿旭,当今天子,亦是瑞安最爱的阿弟。龙儿乖乖的,听话,仅此一回。" 天雪龙极通人性,似乎听懂了,不再执拗反抗,扬起四蹄冲往前往。安澜攥紧缰绳:"驾——! 龙儿,今日咱们就当杀上战场!" 今上松了一口气,驭马如离弦之箭冲往前方。 安澜紧随其后,登至一处高坡。 举目环顾,观察形势。 下方,一众禁军敲锣打鼓,长杆挥舞,驱赶着林中的飞禽走兽。那些麋鹿,狐狸、野兔不断地惊惶窜出,四处奔逃,空中亦是被惊动的寒雀,野鸭,甚至几只雉鸡扑棱着翅膀低飞而过。 "这第一箭,就由朕来开启。" 今上弯弓搭箭,嗖地一发,一只灰色雉鸡从虚空直直跌落。 "陛下好箭法!" 安澜也试了试弓弦,瞄准飞腾的禽鸟。 蓦地,箭矢离弦,竟一箭双雕。 "阿姊好箭法!" 今上唇畔挽笑,可那笑容里藏着一缕对于未知的不安,眸光却很坚毅,"今日,朕必须赢了这一场! 众位各自使出本事来!" 今上大有一副视死如归之情,将目光投往下方更广袤的猎场,策马奔去。 既然皇帝下令,也为减少簇拥,众臣们往四处分散而去。 安澜跟随今上,一路追猎。数不尽的麋鹿、狐狸、野兔纷纷倒地,犹似战场厮杀,然而真正的沙场可比这要残酷万万倍—— 那可是断垣残壁,伏尸百万,血流成河。 马蹄踏着冻土积雪,发出一阵阵碎裂沉闷的响声。铠甲与兵刃在冬日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长公主是骑射高手,不会退缩,不会犹豫不决。安澜也让自己心如沉铁,飞箭扫过所有目所能及的猎物。 不远处,一头雄壮的麋鹿正在努力冲破围猎,赤红的眼眸充满恐惧,它顶着嶙峋的鹿角横冲直撞,欲殊死一搏。 天雪龙一声嘶鸣,显然害怕疾奔而来的麋鹿。安澜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示意它镇定,旋即搭弓,就在麋鹿挨近那一刻,嗖——,箭若流星,穿透了它的咽喉。 鹿儿倒地,痛苦无助地挣扎着,黑亮亮的眸子一点点地失去光芒,变为空洞。 安澜扭头,不忍心再看一眼。 前方,今上在禁卫的簇拥之下,靠近一只几近发狂的黑熊。 "护驾——!" 殿前司都指挥使一声高呵,禁卫们瞬息收紧队形,刀剑出鞘,并且拉起铁网。 惟有天子能射得熊与虎。 今上眸光锐利,抬手示意:"此熊可捕,不可杀。" 他弯弓搭箭,流畅的动作充满力量,弓如满月,那支雕翎重箭蓄势待发。 遭受众人围困,黑熊立起壮如巨石般的身子,喉间发生愤怒的咆哮,似被帝王之气所激,它挥舞着强有力的前爪,竟直冲御驾而来! 咚咚咚,黑熊沉重的身子踏得冻土颤动起来,前爪猛地挥舞,将近旁三五位侍卫甩得凌空飞起。 黑熊快速逼近,卷起一阵腥风。 今上未有退缩,千钧一发之际,他瞄准机会,蓦然箭矢离手。 嗖——! 弓弦震响如霹雳。 箭似流星,精准射中黑熊的右腿! 随即又是一箭,正中其左肩。黑熊发出一阵痛嚎,偌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扬起漫天雪尘。左右侍卫旋即扯开铁网,上前罩住痛苦打滚的巨熊。 惊心动魄的一幕。 短暂的沉寂后,臣子们高呼万岁,"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今上笑了笑,收起柘木硬弓,锐利的目光四下一扫:"还差一只猛虎,今日,朕……" 话音未落,一枚从身后射来的暗箭正中他的左胸! 瞬息,今上的身子摇晃了两下,从马背倾落。 惊震须臾,随行侍卫们反应过来。 "快护驾! 护驾——!" 适才逮住黑熊之际他们仅仅分神片刻,竟然…… 再也没有比这更意外更严重的事情! 殿前司都指挥使从马背飞落,窜至今上身旁,小心翼翼地查探他的伤势,"陛下,陛下!" 然而,鲜血从今上的胸口汩汩涌出,韩都指挥使吓得面容苍白如纸,朝周边吼道:"快呀,快叫太医来!" 安澜策马赶至,翻身落地,忙不迭地扑到今上身边:"阿旭……!" 可怕的事情真就发生了。 正如檀昭所料那般—— 冬狩期间有人谋反,主谋誉王,百里逍遥助其里应外合。 周边军号响起。 狩猎之地瞬间变为战场,刀光剑影,上演一幕真正的战场厮杀。 枢密使张乾亦是谋反者之一,利用职责便利,适才故意将万名侍卫亲军分散在山谷四周,并让誉王暗中派遣的将士乔装成禁军模样,约莫上千名,混入其间。可誉王何等聪明,置身于事外,闻声驭马而来,假装护驾道:"抓住反贼,格杀勿论!" 那群反贼头束红巾,杀伐狠厉,皆是死士。 瑶尘带领一部分马军司将士,护在今上四周,擒拿反贼。说是擒拿,实则配合誉王延迟时间。 四周飞尘漫天,血流成河。 安澜泪流满面,手不断抚着今上苍白的面容:"阿旭,别怕,姐姐在呢。"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韩都指挥使急得满头大汗,再这么拖延下去,陛下会失血过多……! 正当外围的众人杀得天昏地暗,那头黑熊从铁网里挣扎出来,身体的疼痛以及周边的混战将它彻底激疯了。 "嗷嗷嗷——" 黑熊嚎叫着,不顾一切地横冲直撞。 少顷,它冲往安澜他们所在的方向。 闻见身后风声与咆哮,安澜下意识地拔剑,不过韩都指挥使已先她一步拔剑,阻拦黑熊靠近。 然而这头巨兽誓要与人同归于尽,使出爆破般的蛮劲,将韩都指挥使打翻在地,并撕飞阻拦的一众侍卫后,挥舞着前爪,偌大的身躯朝安澜压了下来。 若是挨上它一掌,必然脑袋开花。 边上,天雪龙护主心切,勇敢驰近,猛地腾起后蹄往黑熊身侧踢上两腿,却也被黑熊抓了一掌,顿时马儿腹部血肉模糊,痛苦嘶鸣。 "龙儿!" 安澜捺住恐惧,一边护着今上的身体,一边挥剑刺入黑熊的胸膛,使劲一戳! 本已身受多处重创的黑熊停滞片刻,少顷重重嘶吼一声,眼睛彻底猩红,用最后的余力挥掌劈来。 情急之下,安澜又从身后拔出一支重箭,躲过黑熊的攻击,插往它的眼睛。 这一击,痛得黑熊仰身后倾。 安澜直起身,重重喘着气,弯弓搭箭,准备予以这可怜的生灵最后一击。 忽而,一枚暗箭射来,直冲安澜的眉心!—— 作者有话说:存稿26万字日更耗尽,此文进入收尾阶段,首先对追更的宝子们道声抱歉,离完结还有几章,请待我慢慢更新。完结前不入V,祝阅读愉快。 三次元忙,以及近期出现的一些事情令人三观震碎,无法静心写作,借用网友的一句话: 我们做不到只为虚构的剧情流泪,却对真实发生的苦难闭上双眼! 懂的都懂。 第74章 篡位 檀昭啊檀昭,这回你必死无疑!…… 飞箭射来, 直冲安澜眉心! 她正欲侧首躲避,一道身影闪电般的遮挡于她身前。 噗,箭簇穿透那人肩头, 血迹从内里慢慢溢出铠甲, "你……" 百里逍遥咬了咬牙,一把将她推至身后, "保护陛下,保护长公主——!" 师兄果然什么都知道,什么都预谋了。蛰伏多年,终于重拳出击。 竟是, 谋反篡位!!! 安澜收敛惊魂,忙不迭地冲去天子身旁,三位太医正在仓惶医治。那枚暗箭正中秦旭的左胸, 彼时他已昏迷不醒,衣裳被鲜血浸透,"陛下——! 啊啊啊——!" 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吼声悲怆, 提剑杀了出去。 大周好不容易从没落的宿命里挣扎出来,秦旭变革心切, 清肃朝堂, 惩治贪官污吏, 驻军防守边疆, 为了搏一个中兴,为了国泰民安, 社稷长存! 尤其大敌当前, 番国虎视眈眈之际! 四周刀剑光影,战马嘶鸣。这番惊心动魄、血肉横飞的厮杀从京城燕郊穿越长空,似乎回到了当年千里之外的燕京, 那时更为惨烈,千军万马,大周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誓死抵御,一个个倒了下去。 统统被遗忘了。 "陛下,陛下,不可以…… 阿旭,阿旭……" 安澜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身子不听使唤地颤了起来,她攥紧拳头。 国之大难临头,她必须配合檀昭的计谋走下去! 只是,檀昭并不知道她扮作了长公主。 …… 大周天兴七年十二月末,天子秦旭病危。 国不能一日无君,誉王秦策紧急代政。 垂拱殿。 虚空充斥着沉痛的抽泣声,誉王位于御座旁侧,正式听政。那张龙椅还坐不得,三日,不出三日,天子必然驾鹤西去,到时候…… 誉王压住几欲抬起的唇角,居高临下地朝殿堂扫视一圈。 "陛下龙体危在旦夕,这事暂且不可透露半点风声,以免朝堂动荡,举国恐慌。" 誉王带着悲痛喑哑的声音说道。 皇帝冬狩身受重伤的消息严密封锁,今日上朝的皆是四品以上的重臣。 老臣们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太医们日夜守候,陛下定当吉人天相,转危为安!" "苍天在上,老臣愿意以命代之,为陛下祈福!" "元旦将至,还请誉王下令取消灯会。" "灯会照常。" 誉王声如冷玉,摆摆手。 朝臣不解,纷纷质疑。 "誉王殿下,此事不妥! 陛下性命攸关,新春理当静穆!" "怎可任容民间恭贺道喜!" "我们还当尽快祭祀,为陛下祈福才对呀。" 面对那几位忠于天子的大臣们,誉王心里头一股气儿横冲直撞,狠狠地按捺住。 这些个跳出来的臣子,都是他誉王秦策今后登基的绊脚石,该清除的必须慢慢清除。但,只要军权握在手里,还怕这些只会打嘴仗的文臣不成。 誉王面上流露真切之情,说道:"天坛祈福是当前之重,今日即办,但不可兴师动众。新春灯会照常,倘若取消,民间必然怀疑出了什么大事,届时谣言四起,倘若番国闻风得知,极可能乘虚而入。前月,顾太师已赴边疆,商谈盟约之事,事关重大,不可失误。" 所言属实。 正当其他重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想方设法地提议、应对后续之事,沈博文却一言不发,暗中观察。 黄豆般大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沈博文抬袖拭抹,暗自吸气。他精明了大半辈子,靠着机巧圆滑的本事至今未曾树敌,迁怒龙颜。直到替嫁之事,令他陷入危境,心里早已竖起十二分的防备,然而,冬狩的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所有人的处境中,他最是为难,脚踏两条船,夹在天子与誉王之间,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 万一,万一皇帝驾崩了,誉王他…… 万一皇帝熬过来了,那么誉王…… "本王还须核查国库现状,以便应对边疆棘手之事。沈尚书,待朝后,你即刻将账簿统统备好。" 冷不丁地被誉王提名,沈博文吓得一个激灵,"嗳嗳,老臣,朝后即办!" 沈博文不敢多想,偷么扭头朝后侧瞥一眼檀昭。 檀昭今日也在。 他杖伤未愈,腿脚疼痛,站了一个多时辰,腰板依旧挺直如松。 誉王当然也注意到了檀昭。 最厌这个眼中钉。 终于。 誉王胜券在握,按事先筹谋,朝枢密使张乾说道:\"还有欲城叛贼之事,亦是重中之重,务必尽快擒拿! 这回刺杀陛下的那众反贼,有组织,有预谋,张枢密使须加强京城防卫,并极速遣兵至欲城,宁可错杀,绝不可有漏网之鱼!\" 瞬息,朝堂再次喧哗四起。 "誉王殿下请慢,欲城打不得。" 檀昭持笏上前。 眼中钉落网了。 誉王扬起下颌,含着隐晦的玩味打量道:\"檀中丞请言,为何打不得?" 群臣噤声,欲听檀大人又会说出何等惊天之言。 众目睽睽之下,檀昭复道:\"陛下隆恩,将欲城设县,归开封府管辖,历经半年清理与管治,当地民心归向,对朝廷实为拥护。百姓们方才安居乐业,誉王殿下若是派遣禁军,大开杀戒,必会殃及无辜,有损民心。此外,陛下遇刺一事,反贼统统身亡,如何确凿他们皆是欲城匪徒?\" "铁证如山之事,你未曾亲自在场,竟敢口出狂言!" 誉王怒从心起,如鲠在喉。 长歌岭的那些暗杀死士,无一生还,全都被张枢密使,还有瑶指挥使带领的禁军给灭口了。他们将罪责都推给了欲城的匪徒。对于誉王代政之事,枢密使张乾极力拥护,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虽持反对,但因他护驾不利而被罢免,锒铛入狱。 关键时刻,檀昭竟敢提出质疑。誉王心里恨切切,却碍着群臣的睽睽注视,不敢暴露任何破绽,不过他也早有对策。 誉王摆出摄政王的威严盛气,道:"当时清理欲城,陛下驻兵,驻官,将欲城设县,归开封府管辖一事,也是听了你的进谏。如今倒好,躲藏在欲城里的那些亡命之徒胆敢谋反,趁陛下冬狩之际,埋伏在长歌岭,害陛下身受重伤,命悬一线! 倘若陛下有个万一…… 你也逃不出罪责!" 檀昭出了名的执拗,一股子犟劲儿:"臣虽未在场,但也相信誉王殿下与张枢密使等将领必为陛下拼死作战,然,反贼皆亡,死无对证,也不好轻易下结论,还请殿下让大理寺查勘一番,再定夺对欲城的事项。" 誉王咬了咬牙,抬高带着怒意的声音:"檀中丞,你因私闯城门,犯下渎职之罪,暂且停职。今日事关重大,本王才允你前来朝参,你莫忘了自己还是带罪之身。" 这个檀某人,必须除掉。只不过猫抓老鼠,在他受死之前,要将他耍玩一番,更要折了他的风骨,断了他的脊梁,令他痛不欲生地离开。 誉王的双眸透出刀剑般的冷厉:"总之,陛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必治你死罪!" 闻言,许多重臣缩了缩脑袋,暂且静默。 檀昭抬眸,默了一忽儿,沉声回道:"臣甘愿殉身,一生追随陛下。" 誉王好看的唇瓣发出一道冰冷的哼声。 正中下怀。众人都听见了,檀昭啊檀昭,这回你必死无疑!. 朝后,誉王回到自己的原宫殿。 去天子的寝宫福宁殿之前,他需沐浴洗身,置换衣裳。宫女们忙得不可开交,昨夜清扫至今,恭迎主子。 这座誉王府建在皇宫以北的景龙门外,属诸王所居中最为宽敞奢华,曾经远胜于太子秦旭的东宫。后来秦旭登基,便将府邸纳入皇宫别院,誉王也被削权逼出京城。 如今,誉王府归还旧主,很快,整个京城,乃至大周天下也将属于他。 誉王心情大悦。蛰伏多年,他终于等来机会,计划比设想的顺利。但,离成功还有最后几步,绝不可掉以轻心。 准备妥当后,誉王走向马车,看向随在身旁的百里逍遥。 "瑶指挥使,我有些重要的话,你随我上车。" 百里逍遥随誉王上了车,坐于身侧。 誉王揉了揉眉心:"我先去福宁殿,探望陛下,长公主应该也在那儿,听说,她自昨夜寸步不离。" 话罢,誉王侧头看向百里逍遥,"我最信任的便是你,待本王登基后,定将遵守承诺,命你为枢密使,太傅,到时候,掌握了整个军权,你便助我统治大周天下,你可别让我失望喽。" 百里逍遥对上誉王的视线:"臣必当尽心尽力。" 多日难眠,他脸庞轮廓更似刀削般的锐利,双眸依旧冷若冰川。 俩人面面相视,誉王看似信任,眸底却透出一缕欲盖弥彰的怀疑之情。他本想在冬狩之日,趁乱射死长公主瑞安,哪知瑶指挥使替她挡了一箭,坏了他的好事! "长公主那一箭,你为何要挡?" 誉王盯着他。 百里逍遥微微低首,掩住眸光里的一丝犹豫:"臣当时未曾多想,还请殿下恕罪。" 誉王一边打量他,一边抿唇略带嘲笑:"只因你假戏真做,钟情于她?" 百里逍遥的喉结滚了滚,沉默。 誉王美如冠玉的脸庞露出阴鸷之情:"我们离成功仅有一步之遥,可偏生出了些意外,如今,皇后恰巧刚有身孕,长公主必会拼命维护,阻碍我们的大事。" 百里逍遥颌首:"属下明白。" "你明白就好。" 誉王言辞斩钉截铁,"长公主必须死! 今夜你就行动,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说:回来更新啦,不好意思拖了许久,每周更1-2章,还有五六章即将完结! 第75章 抉择 人比鬼还要可怕 福宁殿。 寝宫深处, 博山炉里吐出杳如云雾的清香,却被浓重刺鼻的药味吞噬。明黄色的烛光不安地跃动,将龙榻的周遭照得影影绰绰, 太医们惶惶然的身影穿梭于其间。塌前, 长公主瑞安痴愣楞地坐着,凝视那席半垂的朱红销金蟠龙罗帐, 一天一夜,她未曾离开半步,良久的疲乏与焦灼令她芙蕖般的容颜变得苍白,憔悴。 边上, 一阵阵细微的啜泣,皇后张婉仪哭了又哭,哭声极为压抑, 生怕惊扰龙榻上那位。 那位是当今天子,大周的九五至尊,亦是她的夫君秦旭。 眼见夫君昏迷不醒, 奄奄一息,张皇后又痛又怕, 几乎洒干了眼泪, 半晌, 转头看向长公主。 以往, 张皇后并不待见长公主,怪她夺了自己夫君的大半宠爱, 然而此时, 瑞安是她最能依靠的人。皇后慢慢挪到长公主身旁,声若蚊蚋,"瑞安…… 如今, 我们该如何是好…… 你说,陛下何时才能醒来……" 瑞安怔怔出神,未有答复。 皇后的心益发下沉,眼泪啪嗒啪嗒又落了下来,失魂落魄地移开步子。 "婉仪。" 一声轻唤,张皇后顿住脚步。 安澜朝她伸出手,忍着发疼的咽喉说道:"陛下一定会醒来的,陛下他这么好,有仁有德…… 上苍保佑,阿旭定会平安无事的……" 虽是扮作长公主瑞安,安澜的心也是真切的痛。 闻言,张皇后一个扑去,整个身子倒在安澜怀里,闷声泣道:"瑞安! 我怕,怕极了! 我们能做什么?什么都可以,做什么我都愿意! 我向上苍祈愿,我愿用自己性命换取陛下的平安!" 安澜抚着皇后清瘦柔软颤如蝉翼的身子:"婉仪莫怕,也莫说这般浑话,陛下必有神明守护,倒是你,再这么哭下去,我担心你身子遭不住。" 安澜指了指皇后的肚子,"你刚有身孕,龙胎二月,最是要紧时,切记,万万保重。" 皇后有喜一事,前不久诊断出来,也就是冬狩前夕。思及那会儿,张皇后的泪水又从眼眶里涌了出来。那会儿,秦旭无比欢欣,将她搂在怀里,道出多年未曾说过的好话儿,整整一箩筐的甜言蜜语,哄得她晕头转向,心里直冒花,从未如此欢喜过。她身为皇后,矜贵无双,却总羡慕其他人夫妻伉俪,甚至想过不如做个普通百姓,爱得真切些,质朴些。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却……! 皇后在长公主怀里哭了一通,彼时深深体会到长公主的超凡之处,镇定、大度、有勇有谋,皇帝曾经依赖她也是合情合理。 这一刻,皇后也鼓起勇气,拿帕子拭干眼泪:"冬狩前夕,陛下说过,一定要相信他,等他回来…… 我不知为何他这般说,我照做便是,我不哭了,不哭了。" 皇后抽了抽小红鼻子,一双麋鹿般的大眼睛硬生生地噙住泪水,抬起脸儿,"瑞安,这最艰难的时刻,婉仪定会随你一同熬过去! 婉仪很想,唤你一声姊姊,好姊姊……" 安澜鼻子酸楚,紧紧攥住皇后的手:"嗳,好妹妹。" 她抬手摸了摸皇后的头,"好妹妹,我就等着你给我们的阿旭生个大胖娃儿,姊姊便能长个辈儿了。天色已晚,这儿我来守着,你且回宫歇息去。" 若是长公主,也定会这么安慰吧。 这些天皇贵胄,说到底也是个人儿,在卸下争名夺利、玩权弄势那一刻,也能有情有义,露出人之本色吧。 安澜抚着皇后缓缓站起,后头的侍女赶忙过来搀扶。皇后不舍得离开,驻足在龙床前,又痴痴地看了夫君好一会儿。 "誉王驾到—— " 入内内侍省黄都知轻声通报,紧接着,誉王入到屋里。 安澜赶忙收拾容色,与张皇后一同恭迎誉王。皇后显然有些害怕,安澜察觉到她的手微微颤抖。 誉王迈着轻缓的步子走进,目光从长公主的身上移到皇后那里,往她腹部瞥了一眼,这一忽儿的功夫还是叫安澜察觉了。 "陛下怎么样了?" 誉王看似神情焦灼,悲痛。 安澜幽叹一声:"太医还在尽力。" 誉王走至龙榻边,小心翼翼地打量帐幔里面的那位,形如枯槁,奄奄一息地平躺着。 看来,熬不过明晚。 誉王巴不得秦旭立马就死。 可为何没死?那道暗箭,射得极准,又准又狠,箭头上还浸有见血封喉的毒液,若是常人,定会当场毙命。之所以用见血封喉之毒,因为檀昭曾被欲城的刺客暗杀,使毒。根据此毒,还有冬狩现场遗留的诸多痕迹,誉王与张枢密使一口咬定,此番刺杀出自欲城的匪徒死士。然而檀昭带头质疑,幕后,是否有朝堂之人?另有目的?可恶,那个该死的檀某人! 誉王缓定纷乱的心绪,哀叹一声,转过身来,带着悲痛的神色看向长公主她们:"一定有法子,我已遣人去寻天下所有奇方妙法,灵芝仙草,定要让陛下安然醒来!" 太医们正在调药忙碌,轮流照看,竭尽全力为皇帝续命。 誉王揣着极为关切的神情,向太医细细询问现况。 老太医深知皇帝处于弥留之际,命不久矣,恐无回天之术。老太医哆哆嗦嗦地复道:"臣不敢妄言,今明两日尤为关键,陛下若能挨过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否则恐怕,恐怕……" 誉王怒目叱道:"陛下若有何不妥,你们也都脑袋不保!" 这番话吓得几位太医一通跪地,磕头恕罪。 安澜冷眼瞧着他演戏。 这位誉王,披着美若天人的皮囊,却干着最是心狠手辣的事儿。 这世间,名利两字最煞人。一旦争名夺利,困于其间,便会人不人,鬼不鬼的。事实上,人比鬼还要可怕,越是高层,越会失去人性,最终被冷冰冰的权力捆缚起来失去灵魂。这些年来,安澜见多识广,这一次更是大开眼界。 一国之君当之不易。 还有,檀昭,他可安好? 思及此处,安澜喉间涌动一股酸楚,硬生生地忍住泪水,关键时刻不可涕泪淋漓,妆容易损,不能露出破绽。 誉王的注意力正在皇后身上,关切道:"皇后身孕可还安妥?" "尚且可以。" 张皇后悲痛欲绝,一副虚弱样儿看似要站不住了,拽着安澜的手臂,紧紧依偎。 "那便好,如今你身怀龙胎,陛下的血脉,切不可忧思过度,务必珍重。" 誉王谆谆叮嘱。 皇后有孕之事,却是誉王秦策意料之外的。秦旭无子,只要驾崩,誉王便能取而代之,顺利登基,可现下多了一个阻碍,誉王恨不得一脚踹了皇后的肚子。 安澜看在眼里,心里骂了一句。 哧,好会演! 你个夺嫡魔! 作罢礼,安澜命侍女将皇后送走,继而与誉王去到旁屋。 这戏,她也得继续演。 只是离得如此之近,适才因为流泪,妆容略微受损,万万不能让誉王看出破绽。 长公主那双瑞风眼比她的更要翘一些,唇瓣更厚些。安澜微微垂首,举帕抹了抹眼睛,避开誉王审度的目光,并耐心等着他先开口。 誉王装出一副关切的模样:"阿姊,自昨日,你一直守在陛下身旁,见你形容憔悴,我也甚是担忧。" 安澜晓得长公主与誉王关系疏离,以长公主的个性,不会向人哭诉,更不会向誉王示弱,便深吸一口气,复道:"我若是不陪着阿旭,愈发食不能咽,夜不能寐。我,恨不得替他受罪,挡了那一箭。" 安澜彼时音色沙哑,正好掩饰异样。她以帕子遮唇,抬起湿红的眸子,看向誉王,唤了他一声阿策,"你可有抓住反贼?他们即能埋伏在山岭,并混入禁军,定是有备而来。除了欲城,可有其他嫌疑之人?" 誉王迟疑片刻,故作慎重,压低声音道:"这事,我正让人秘密查探中,不可打草惊蛇。或许,朝堂真有细作,与欲城的反贼来了个里应外合。目前,枢密副使已经落罪,是他巡护不当,才让反贼有机可乘,混入禁军里头,还有殿前司韩指挥使,护驾失误,让陛下限于危境。" 安澜陪着他演戏,询问道:"张乾呢?身为枢密使,他可清白?" "张枢密使一直对陛下忠心耿耿,并无谋反之意。倒是,瑶指挥使,略微蹊跷。" 誉王突然盯着安澜。 安澜心下一凛,难不成誉王察觉她假扮的破绽?转念一想,不对,应该是誉王在怀疑长公主与逍遥师兄的私情。 安澜佯装露出惊疑之色:"瑶指挥使,他怎么了?冬狩之际,有人也想暗杀我,幸亏他替我挡了一箭。" 誉王见她包庇那个男人,指点道:"瑶指挥使曾是阿姊引见之人,阿姊可真正了解他?" 这番话含沙射影。 安澜琢磨片刻,不晓得长公主会如何作答?为了不露破绽,便垂首沉默。 一夜未眠,她身子虚乏,慢慢地,一股昏昏欲睡的感觉蔓延开来。"唔……" 安澜蹙起眉心,抬手摸向前额。 "阿姊怎的了?" 誉王赶忙扶住她,唤来侍女,"长公主必是劳累过度,你们快且送她回府。" "不,我不能走,我要守着阿旭。" 安澜不愿离开,然而全身心的疲乏席卷而来,很怪异的感觉,不像中了蒙汗药。 更似,催眠那种。适才靠近誉王时,她闻见一股不太常见的清香。 定然有诈! 安澜凝神屏息,用内力祛缓那股昏沉欲睡的感觉,且要看看誉王使何阴招。 誉王命侍女扶着安澜,"阿姊放心,你不愿回府,那便去旁殿歇一会儿也好,我让瑶指挥使护驾。" 百里逍遥接旨赶来,见到正被侍女搀扶出来的安澜,"长公主殿下。" 对视之际,安澜察觉到师兄眸光里的异样。 "嗯。" 安澜垂头回避,莲步轻移,腰身若柳地往前走去。 冬狩之际,她使剑的姿势与招数,师兄有否看出长公主是她所扮?现下,师兄与誉王又要耍什么阴招? 安澜汗毛直竖,暗自备起十二分的警觉—— 作者有话说:周末再更。 第76章 噩耗 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不辞而别。…… "先回宫, 我想沐浴换身衣裳。" 安澜揣摩誉王他们的意图,不如学檀昭将计就计,搏一搏。 不过, 此行危矣, 须拿性命搏一搏。 她穿的还是那件深紫色的射骑劲装,这般浓重的颜色, 将她本就苍白的面容衬得益发没有血色,然而,那副清瘦美丽的脸庞也被这身利落的装扮勾勒得清晰分明,眉宇间淬出一股近乎锐利的英气, 坚毅,沉着,不容直视。 只可惜, 她每走一步,便失去一分力量,走到殿中央时, 身子已经无法挺直,需被搀扶着, 像似一只提线木偶, 精疲力竭却又不甘沦落, 从金碧辉煌的殿堂缓缓走向冷寂弥漫的夜色。 宫殿外, 朔风扑面而来,安澜打了个寒颤, 神智清晰了些, 拢紧披上的狐裘。 "又下雪了啊。" 黑茫茫的夜空旋着点点白雪,她伸手接住几片雪花,握在掌心间。 手是冷的, 雪花更冷,慢慢融化了。 她的心很热,滚烫滚烫的。 京城之外,从江南到漠北,从蜀川到辽东,这偌大的大周天下,是否此刻都笼罩在同一片飞雪之下? 师父,做完此事,无论生死,我想回家。 这个该死的世道! 吃人的权贵圈子! 统统滚得远远的去吧!! 该去死的都去死吧!!!! 回家。 安安想回家 小时候她依偎在师父身旁,双手托腮看池塘里的小鱼儿,笑眯眯地说道: 鱼儿鱼儿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不过小鱼儿不要忘了回家哦。 良久未有体会到自由的感觉了。 雪一般,风一般,来去自由。家是最终的自由。 在殿前司禁卫的守护下,安澜走近重翟车,踏入那一刻,百里逍遥亲自为她关上门帘,手顿了顿,抬眸望向她:"长公主,属下这就送您回府。" 百里逍遥欲言又止,抿紧双唇。 誉王下了最后命令,今夜,长公主必须死。 师兄的眸光始终这般深邃难言。隔着那席正在合上的貂帷帘子,安澜似有若无地微微一笑,盯着他,用只有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道:"我信你,否则,我做鬼也会恨着你! 不过,有些人比鬼还要可怕。" 话里带着嘲讽。 百里逍遥紧拧的双唇动了动,更轻的声音传来:"等会儿,卧倒。" 轻轻两字钻入安澜耳里。 那一瞬,安澜分明瞧见他眼里的汹涌波涛。 安澜移开眼睛,望向天际,"天快亮了。" 这几字从她口中轻如呵雪般飘出,也不晓得他是否听见了。 其实她想说,逍遥哥哥,天总会亮的。 其实她并不会恨他。她不是长公主,她是安澜。 十五年,师兄忍着所有的痛苦与委屈苦苦活了十五年,如果那样的日子叫做生活,她必是不想的,太过沉重,太苦太苦了。她是不是也该再相信他一次,最后一次? 帘子上方的鎏金银香球在风中叮铃响起,马车缓缓启动,越行越快,驶往城西的长公主府。 安澜阖上眼睛。一路微微颠簸着,颇有些像她出嫁那日。 那日风清日丽,傍晚时分,她坐在大红花轿里,沿着迤逦长街从沈府去往檀府。喜乐喧嚣,街旁挤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孩童们跟着轿子欢蹦乱跳,口中唤道:"沈娘子!" "沈娘子嫁给探花郎了!" 那日晚霞成绮延至天尽头,她凤冠霞帔,流光溢彩,也算是出嫁过。如今想来,那段荒唐的替嫁日子却成为了她人生中最美最快乐的光景之一。 人生如戏,也算是没有白活一遭。 她眼角泪水滑落,唇瓣却不由地挽起。 檀昭,原谅我,最后一次的不辞而别。 …… 五更。檀府。 檀昭正在书房秉烛挥毫,坐是坐不得的,他便站着。身上的伤痛倒是好了些,可他心里无比沉重,像被撕裂一般,一阵阵的发痛,不仅仅因为国之危难,还有,娘子不知又去了哪里。 昨日他当着百官的面前,反驳誉王,誉王大怒,不允许他再次上朝,按之前陛下所令那般,停职至明年正月。 檀昭只好待在府里。梅娘不放心,早起做完佛事后,让仆役备了汤水,梅娘由巧姑陪着,亲自去到书房探望。儿子的书房其他人进不得。 见母亲来了,檀昭赶忙搁下笔。 梅娘眯眼打量儿子,又往四周看了看,愁着脸道:\"怎么好像香炉熄了?屋里头冷,巧姑,你赶紧给郎君把香炭添上。" "嗳,确实快熄了,我这就去。\" 巧姑搓手应道。 "昭儿,你身子还未痊愈,天又冷,最好别总待在书房里。\" 梅娘近前,摸了摸檀昭那身月白大氅,"还好你穿着这件新氅衣,挺暖和的,这些衣裳都是婉儿替你准备的喏。" 何止大氅,里面那件青绿色蜀锦直裰也是娘子给他定制的,檀昭指尖用力,拢了拢衣裳。 察觉檀昭侧过身去,梅娘咽下幽叹声,晓得不便提及沈清婉,只要她一提,檀昭便会不悦,可见他们夫妻俩嫌隙难解。梅娘无奈,转移话题:"对了,那个阿备,人挺乖巧伶俐,待你体贴细致,我也喜欢,且放心,他何时能回来?" 巧姑在旁边添梅香炭饼,接话道:"是呀,郎君,阿备一走,我与主母犯愁谁来照料你,要不要再寻个贴身小厮?" "不必,宝贝很快便回。" 檀昭嘴上说着宝备,心里想着宝贝两字。 就是他的宝贝,他的宝贝安安! 他的宝贝娘子! 他的宝贝疙瘩巴不得日日捧在手心里,夜夜吻着她。 可是,娘子又不见了。 面圣那会儿,陛下对安澜的易容模仿之术大为赞许,将重任托付于她,自此檀昭与她忍痛道别,各自按着筹谋好的计划前行。 原本,冬狩后,娘子就该回府的,可为何迟迟未归。 不过三日,度日如年,脑海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如影相随,如决堤之水淹没他的心田,扼住他的每一道呼吸。然,国之安危当前,他寻也寻不得,问也问不得,只能将所有苦楚的惦念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徐管事在门外禀道:"檀郎君,任御史派人紧急通报。" "进来。" 檀昭让巧姑扶着梅娘先回房歇息。 徐管事神色慌张地入内,递上任真亲笔文书:"那人说,宫中出了大事。" 檀昭心下一凛,匆忙打开书信,瞥见第一行字时,仿若一道炸雷震响于耳畔。 长公主薨。 长公主?! ! 一股极度不安的念头油然而生,难道,会不会是,娘子?!!! 娘子——!!!!!! 檀昭猛地一挥袖,扫落了桌案上的文墨,碎裂的响声划破死寂,他已不管不顾地冲入了微微亮起的天色中—— 作者有话说:鱼儿鱼儿快快游,四面八方皆自由。 宝们周末愉快,下周见! 第77章 真相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檀昭脚步迅疾, 身躯的每一次扯动便会激起一阵阵锥心之痛。可这痛楚,远远不及他内心恐惧的万分之一。他穿过金钉红漆的宫门,穿过镌镂着龙凤飞云的宫墙, 而今, 这座辉煌的殿宇更像是一头吞噬所有的巨兽,那庞大却无形的威压令他心生憎恶, 几欲窒息。 大殿内,朝臣们因为接二连三的噩耗吓得六神无主。国运骤变,宛如十五年前番国突然攻打燕京,那会儿朝廷也是乱成了一锅粥, 主战与主和两派吵得不可开交。 此刻更是危急,关联天子性命,以及长公主之死。 "瑶指挥使人呢?!" 誉王剑眉倒竖, 那双湿红的桃花眼也射出威慑之光。这一切,他心知肚明,长公主虽死了, 死得好,早该死了! 但, 还有不妥之处。 枢密使张乾心领神会, 哭了一嗓子后, 复道:"瑶指挥使暂且不知去向, 禁卫的尸身里没有他,臣已派人全城搜索! 此番陛下冬狩遇刺, 紧接着长公主也遭遇不幸, 定是瑶尘所为! 他乃欲城细作,潜伏朝内,与那帮叛贼里应外合!" 瑶尘…… 誉王当然晓得他是极愿阁的肖阁主, 城府深重,神机妙算,并且知晓之事太多…… 必须铲除! 此刻正好一箭双雕。誉王显露雷霆之威:"速速捉拿瑶尘,无论是死是活! 此外,速速派兵清理欲城,万万不能再让那帮恶徒趁机作乱,搅扰国安! 本王要警示天下,凡是违逆大周朝廷者,杀无赦!" 子夜后,正是瑶指挥使护送长公主回府,途中,欲城的亡命之徒早有埋伏,一通乱箭射中重翟车。更可怕的是,那帮死士自个儿点着浇了油的身躯,化作一团团烈火冲向殿前司禁军、尤其坐在重翟车里的长公主。 乱箭,大火,长公主当场薨逝…… 檀昭立在大殿门口,一个个字宛如锥子直直刺入他心田,痛如刀割,喉间涌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安安,不会的,不会是她…… 可是,万一她真就扮作了长公主…… 此念一动,万念俱灰。 彼时檀昭丝毫没了理论的力气,没了主张公道的心气,没了为社稷效命的勇气…… 他慢慢后退,一步步踉跄地拖着失了魂儿的身躯,浑浑噩噩地回到府里面。 从响午至黄昏,他枯坐在屋里,一直痴愣楞地看着妻子的画像,双眸泪水盈眶,却不敢滴落下来,生怕打湿那副画。 "子瞻,子瞻。" 沈博文风风火火地赶来,见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唤了好几声,檀昭这才抬起头来。 一双眸子黯然失色,早已被泪水湿透了,背也佝偻着,那股令人羡慕妒忌恨的光风霁月之姿踪影全无。 沈博文大吃一惊,从未见过檀昭这般失落的模样,朝堂多少大风大浪他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哪怕面对仗刑,这小子的腰板也依旧直挺挺的,岩岩若松。 "哎呀,子瞻哪," 沈博文流露兔死狐悲的假怜悯,挨近身,"当前正是关键时刻,你可别倒下了。" 沈博文长叹一声,陪他坐着:"这回陛下与长公主…… 欸欸,天大的灾难来得猝不及防,所有臣子皆是如雷轰顶,不知所措,我亦是肝肠欲断,生不如死!" 沈博文自个儿嘀咕。 檀昭木头人似的不答话。 良久,沈博文面含难色,又慢吞吞地启口:"我晓得,有些事情不是时候,可是,我也是为了大家好……" 沈博文绕了一个大弯子,下定决心豁了出去,"子瞻,你与小女,和离之事……?" 檀昭继续沉默,好一会儿,从鼻腔里透出一缕有气无力的冷笑。 "那张纸,在书房。" 他头也不抬,"从今往后,我与沈清婉,与你们沈府,再无瓜葛!" "嗳嗳,老夫并非此意。" 沈博文佯装悲痛,抚了抚檀昭的肩膀。 檀昭厌恶挪身。 沈博文达到目的,也不想多待一刻,知趣地起身,瞥了檀昭一眼:"子瞻,你我翁婿一场,老夫有言相劝,我们为的都是大周社稷,可有时候,能屈能伸,明哲保身,才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你我皆有亲人,凡事也该多加思量,莫要连累了他们。" 沈博文圆滑到了骨子里,即便这种时刻,也未曾撕破脸,何况檀昭也给他沈家留了体面,"老夫告辞,子瞻保重。" 脚步声远去。 适才沈博文那番狗屁言辞并未进入檀昭心里,然而那句"莫要连累亲人",久久萦绕在脑海里。檀昭的手指扣入掌心间,扣得极紧,唯有肉.体的疼痛才能让他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可是,"娘子,是我连累了你,是我,我不该…… 千不该万不该,我明知有危险……" 因为他,她接二连三地遇险。 檀昭颤颤地抬起手,摊开掐出血痕的手掌,犹能感觉到七夕那夜她肩头的鲜血流在他手心间。 那鲜艳欲滴的大红色,也像极了成亲那日她的红盖头。 犹记得,红盖掀开那一刻,她朝他莞尔微笑,顷刻间,他的心底蓦然泛起过一缕涟漪。 后来她一次次撩拨,嘘寒问暖,欲迎还拒,自然间带着一点点的小刻意,偶尔也会流露出不情愿,恰似她在梦中露真言,骂他檀冰坨,檀小兔,说要休了他…… 这般种种,他都看在眼里。起初他洁身清高,亦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然而渐渐地,他疑惑,好奇,直到有一天,蓦然发觉她的所言所语,一举一动竟是那般可爱,令他极想疼她,爱她,占有她……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初雪那夜他原以为要失去她了,唯有将她死命搂在怀里。可即使别离,他信心依旧,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的娘子总是会回来的。 再相逢时,他发誓再也不能放她离开。他最喜欢看她笑起来眉眼弯弯,吃起来香喷喷的一口接着一口,看她古灵精怪演这演那,偎在他怀里说,昭昭,我是个野姑娘,不在乎世俗这一切,不够知书达理,也做不得贤妻良母,你还要不要我? 要的,要的。 傻安安,我还担心你要不要我? 为什么,为什么她不顾安危,擅作主张,为什么她又一次不辞而别! 她会回来的,会回来的是不是! "娘子,娘子——!" 檀昭任凭泪水打湿衣襟,胸口越来越痛,痛得他发狂,"安安—— 安安——!!!" …… 沈府。 沈清婉持着放妻书仔细端详,眸光闪过一缕失落的神情,冷冷哼了一声,"曾经我日盼夜盼,想要嫁给他,而今巴不得和离…… 和离也好,总算是理清了。" 她将那张薄如蝉翼的文书往桌上一扔,手持茶盅,抿了一小口,"爹爹,檀昭给这东西时,还说了什么?" 沈博文剜她一眼:"你还想他惦记你?" 沈清婉露出一道鄙薄的笑意:"女儿的心思早已不在那人身上了,何况,檀昭的好日子即将到头,我们也省得受他牵连。从今往后,婉儿我便是誉王的人了,誉王答应过,王妃非我莫属,说不定……" 倘若陛下驾崩,誉王必会登基,那岂不是…… 沈清婉心里一激动,面颊灼若丹霞。 沈博文猜到了她的小心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这种掉脑袋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哎!!! 都怪我将你宠得任性妄为,不知天高地厚!" 沈清婉慌忙辩解:"爹爹,女儿并非此意,女儿日夜为陛下祈福,只求陛下平安。" 沈博文痛心疾首,摇头道:"之前为了你,我百般请求,求得陛下谕旨你与檀昭婚事,现如今我一直在收拾你的烂摊子! 越陷越深,岂是你个女儿家能明白的……!" 沈博文压抑怒火,脑子里的算盘转得飞快。依目前局势,枢密使张乾拥护誉王,文臣这边,暗戳戳站在誉王一边的也有好几位,倘若陛下有个万一,誉王极可能胜算。 倘若誉王登基,檀昭必死。因此,适才沈博文火急去见檀昭,要了那份早已写好的放妻书,欲与檀府彻底了断。 然,前有狼后有虎,誉王也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子。前不久,誉王突然向他要那份机密帐薄—— 里面记载了诸多官吏的贪赃详情。沈博文老谋深算,自己贪财,也将贿赂过的官吏都记录在账本上。倘若哪天,他的朝堂地位受到威胁,或者面临危境,这些便是筹码。而今,誉王讨了那帐本,想要掌控其他不听话的官吏,谁若敢作对,便借贪污受贿的藉口将他们免官罢黜。 沈博文细思极恐,吓出一身冷汗。 权贵杀人如蝼蚁,越是往上,越是残酷…… 这些朝堂之事,沈清婉并不知情。她虽有所耳闻,但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从未觉得有何可怕。沈清婉陷在自个儿的婚事中,颇觉委屈:"可是爹爹,女儿说句心里话儿,女儿确实爱慕过檀昭,可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好,您扪心自问,那会儿您也想着笼络檀昭,害怕敛财之事被御史台给查出来,所以您费尽心思去向陛下求了那桩婚约,也不全是为了我啊!" "一派胡言,荒唐透顶!" 沈博文被她戳中软肋,气得吹胡子瞪眼儿。 沈清婉眼中涌出泪花,顶嘴道:"为了檀昭,我苦苦等候三年多,闺房孤寂,也曾反悔过,想要退了那桩婚事,可爹爹您劝了我…… 我是有错,也没得到什么! 在别人看来,我自小受宠,金枝玉叶般的长大,可我不快活,一点儿也不自在!" "闭嘴!" 啪,一记重响,沈博文抬手扇去。 这一巴掌,打得着实狠了。沈清婉妍丽姣好的面庞映出一道红手印。 火辣辣的疼。沈清婉楞了半晌,父亲从未打过她,哪怕是骂,也骂得有所克制。少有的责备后,每一次,父亲会立刻讨她欢喜,加倍宠溺。今日这巴掌是父亲第一次对她下狠手。 沈博文早已被恐惧冲昏头脑,颤悠悠地攥着拳头,自言自语道:"这回,或许真要大难临头了…… 倘若我保不了这个家,如何才能保得住……!" 沈清婉恍然有些醒悟,事情比她想象的更严峻,捂脸泣问:"爹爹…… 缘何说出这番话?" 沈博文的面容从铁青色变成纸一样的白,木楞楞地起身,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最令臣子们担惊受怕的大事还是发生了。 当日子时,天子秦旭驾崩—— 作者有话说:宝们周末愉快,下周大结局见! 第78章 巅峰 沉冤昭雪——! 今上秦旭驾崩。 重臣们深夜去往大内, 一并跪在福宁殿哭到大天亮。殿外的雪光映得整个汴京城一片凄冷的白,龙榻上,那具风华正茂便掌控天下的身躯已经冷成一团冰。 任何人都不曾想到, 这位意气风发、正如旭日东升的天子秦旭, 竟会以这种方式憾然离去,连遗诏也未曾留下。 "陛下……" 臣子悲痛欲绝。 许多人不曾看好秦旭, 以为他谨小慎微,优柔寡断,秦旭却一次次证明自己的能力与担当。这么一位鼎故革新,励精图治的皇帝离世了, 方兴未艾的大周社稷谁又能来担起重任。 看着龙榻上断气的秦旭,誉王面上亦是痛彻心扉,双目湿红, 心里却狠狠地笑了。 终于! 夺回了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离皇位仅仅一步之遥。誉王按捺住内心的万分迫切,吩咐入内内侍省、太医院先为秦旭收拾龙体。 身为天子最为亲信的人,黄都知涕泪淋漓地伏在地上, 哭得几欲晕厥,"陛下, 老臣服侍您二十来年, 今儿…… 就由老臣…… 再为您沐浴更衣一回……! 陛下, 陛下啊……!" 黄都知对着龙榻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颤颤巍巍地站起来,看向誉王, 十分恭敬地行了个大礼:"誉王殿下, 还请你们暂且出殿,这儿由老臣负责便好,还有皇后, 会留下来与老臣一并服侍陛下。" 皇后张婉仪此刻更是肝肠寸断,意识昏迷,在一旁由宫女搀扶着。 誉王表面功夫做得极好,神情沉痛地朝张皇后安抚一番,目光又瞥了眼她腹中尚在孕育的龙子。他须趁热打铁,占据先机! 举哀后,黄都知引领入内内侍省,要为天子收拾龙体,与太医院的老御医共同小敛。礼部也紧急操办之后的大敛,准备祭奠仪式。 国不可一日无君。冬狩之后,朝臣们便开始热议,由誉王暂且摄政,如今即位之事迫在眉睫。 "传旨下去,为陛下鸣钟,即刻召集在京的所有文武百官,身着素服,赶赴宫中!"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誉王果断下令。既有枢密使张乾的拥护,相当于禁军掌控在他手里,还有已经到京的誉王府的两三千名将士,誉王信心满满,气焰高涨。 只要宣德门楼的丧钟鸣响。 便意味着…… 昭告天下,天子秦旭驾崩。 誉王的面容露出隐隐的欢娱,眯起那双水光荡漾的眼睛,仿若置身于云端,轻盈如烟。 宣德门高耸的钟鼓楼上,入内内侍省都知捧着仪轨,带领一众内臣与禁卫走向那口象征着国运的冷光凛凛的巨钟。 从城楼北望,可见森严的皇城大内,重檐庑殿那一片片耀目的琉璃瓦被积雪所覆,高低错落间,犹如一汪凝固的白色波涛。皇宫四周,人间烟火袅袅蒸腾,车水马龙,川流不息,正沉浸在迎接新春的欢乐中。 天地清白,乾坤朗朗。眼前之景,美如画卷,却掩映着重重危机。 此刻有人登上城楼,毅然踏入这漩涡的正中央。 "住手! 丧钟万万敲不得!" 檀昭大步流星地走来,寒风裹起积雪扑打着他的衣袍,他未着官服,身上是那件妻子赠的月白色大氅。 皇城司侍卫速速将他围了起来:"檀大人为何来此?鸣钟乃是誉王的指令。" 檀昭亮出手中的龙纹金牌,以及一道盖有皇帝行玺的密诏:"陛下玉珏密诏在此,丧钟止响!" 他一身素白,面容肃穆,犹似一尊威严的冰雕神祇。 这一幕变数突如其来,众人皆惊。那位正准备敲钟的人,举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见众人犹疑,檀昭正色高喝:"还要我再重复一遍?臣代陛下传令,天下事暂停片刻! 敢有违背者,以谋逆论处!" 敲钟人吓得一哆嗦,旋即小心翼翼地放下钟杵。 黄都知赶忙上前,仔细端详,大惊失色,朝举剑的禁军们怒目道:"檀大人所持正是天子信物,还不统统收起剑来! 一切听从檀大人吩咐!" 禁军旋即收剑,面面相觑:"这……" "还不快去! 快去禀告誉王殿下!" 因为恐惧,黄都知不停地战栗着,目光掠及檀昭坚毅镇定的神色时,这才捺住颤抖不已的身子。 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最最紧要的时刻来临了。 很快,誉王的身影出现在钟鼓楼上,其旁两队铠甲精装的殿前司禁卫为他开路。 誉王走近,看见檀昭那一刻,怒火中烧。 又是这颗眼中钉! "檀昭,你这是做甚! 陛下的信物你如何得来?!" 誉王瞄了一眼他捏在手里的金牌与密诏,百思不得其解,内心的惶恐也随之席卷而来。 檀昭不卑不亢,铿锵的声音穿透风雪的呼啸:\"冬狩之前,陛下召见过臣,传有密旨,凡事若有蹊跷,命臣可持此金牌与密诏,号令百官,彻查疑点!" "你……!" 葫芦里究竟安着什么药! 誉王适才如登云端的心一下子坠落冰窟里,无法再隐忍一点点,暴怒之情跃至于颜。 誉王骤然抽剑,剑指檀昭的咽喉:"何为蹊跷?何为疑点?檀昭你先前以权谋私,触犯王法,已被停职! 陛下这信物,定是你私自盗取,故意编造,在此妖言惑众,居心叵测! 这比欺君之罪更要严重! 来人! 快将檀昭捉拿了!" 禁军伫立四周,檀昭目光一扫,临危不惧:"誉王殿下,臣所持信物乃陛下御赐,不曾有任何捏造。你若违令陛下,便是欺君之罪!" 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誉王的手抖了抖,恨不得一剑戳穿檀昭的喉咙:"你曾允诺,欲随陛下而去。今日,本王容你去死! 快将檀昭押下去,明日问斩!" 这声咆哮连城楼底下的人也听见了,纷纷抬头望来。 城楼上的禁军犹豫不决,重新拔出剑,慢吞吞地靠近檀昭,毕竟檀昭手持皇帝谕旨,可另一面,誉王即将登基成为新王,谁敢不从。 侍卫首领张勤率先靠近,好心低语道:"檀大人,得罪了,您先随我们走?其他大臣知晓后,该会尽力保您无恙。" 七夕事发那回,张首领受旨保护檀昭,在檀府住了半月多,对檀昭颇为敬重。 听闻誉王那声"问斩"的号令,黄都知愣怔半响,噗通跪了下去,一骨碌爬到誉王脚下:"誉王殿下,使不得,使不得啊! 陛下自来信任檀大人,还请誉王殿下从宽发落,查一查事情原委!" 誉王极不耐烦,一脚踹开黄都知,命道:"鸣钟——!" 敲钟人冷得僵在那里,赶忙搓了搓手,握住那巨大的钟杵。黄都知猛地跃起,冲去抱住他,"啊啊啊——! 住手,住手! 陛下还未入敛,尔等都不听陛下的话了么!!!" 誉王再次喝令,其他侍卫只好跑向钟鼓,握着钟杵使力往铜钟撞去—— "铛——" 一声厚重且悲怆的巨响,承载着整个帝国的哀鸣,如同无形的涟漪一圈圈地,从宣德门楼往四周扩散,席卷整个汴京城的天空。 钟声所至之处,车马顿止,笑语凝绝。 百姓们纷纷惊骇抬头,宣德门前的御街上挤满了人。 在禁军刀剑的压制下,檀昭攥紧双拳,抬起头,迎上冬日刺骨的风。 今日生死关头,不仅仅关乎他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整个国家的将来! 大周从岌岌可危的境地中挣扎出来,重现中兴之光,岂可因为某些人的私欲,就此崩塌! 从古至今,天下从不乏为民请命之人,亦有诸多为社稷抛头颅洒热血之士。这座皇城,锦绣繁华之下暗潮汹涌,承载了无数有识之士的毕生寄托,却也碾碎过一个又一个热血忠诚的梦想。然而,纵使前路晦暗,也总有人为国赴汤蹈火,前赴后继,从未断绝。 国之丧钟敲响,第一声未尽,第二声正要续起。 嗖—— 一枚矢箭从风雪中穿来,敲钟人应声倒地。 城楼下方,人海中,一位男子手持弓箭,立在马背上。那人手一抬,甩开身上黑色斗篷,露出烈如火焰的红色铠甲。 "谁?那人是谁?!" 誉王携在唇畔的笑容一息凝滞,速速召集众禁卫护驾。 彼时,檀昭凝重的面容终于变了,微微一笑。 守城的禁军认得来人,"这不是瑶指挥使么?!" 瑶尘? 为何他突然现身!!! 誉王惊悚万分,旋即命人擒拿瑶尘。 瑶尘出现的那一刻,枢密使张乾如临大敌。他与誉王窜通,在谋害长公主那夜,本想来个螳螂扑蝉黄雀在后,趁机也杀了瑶尘灭口,哪知被他逃掉了。 张枢密使吩咐禁军驱散御街上的百姓们,亲自出面,从队伍中骑马而来,手中寒剑一旋,喝道:"瑶尘你罪大恶极,今日自投落网,还不束手就擒!" 百里逍遥仰天大笑:"我何罪之有?倒是你们! 张乾,你勾结誉王秦策,企图篡位,谋害陛下! 你们才是罪孽滔天,不可饶恕!" 张乾骇然:"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 你谋害长公主,定当凌迟处置!" 挨近时,张乾注意到他身上的红色铠甲,这身装备不是三司的,定睛细看,上面刻有雄鹰纹饰…… 这是…… 镇北军的军甲?!!! 张乾益发惊恐:"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这个答案,百里逍遥等了十五年。他隐名埋姓,忍辱负重,像一具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魂似的活在黑暗中。 今日他必要昭告天下。 他长剑出鞘,冷凛凛的剑光直指苍穹:"本人,镇北侯百里羿的么子,百里氏传人,百——里——逍——遥——!" 满腔的仇恨化作这声呐喊,天地也为之震颤。 "张乾,十五年前,燕京之战,你还是枢密院都承旨,受命于王蒙,延误军情,以致于镇北军十万将士统统战死沙场?! 你罪该万死!" 呼——! 他座下的黑马绝影,蓦地凌空一跃,以迅雷不掩耳之速逼近! 他长剑一挥,张乾的一条手臂飞了起来,雪地溅落一片红梅血色。 张乾一阵哀嚎,痛得翻身落下马,在雪地里挣扎着。 百里逍遥啐了他一口:"我且留你一条狗命,凌迟处置,教你生不如死!" 面对陡然的转折,禁军回神,慌忙备战。 与此同时,适才那些正被驱散的百姓,从中哗啦啦地涌回来许多人,足有两千余名。他们纷纷抛去大氅,露出镇北军的火红铠甲。 誉王站在城楼上俯瞰,目睹这一切,又惊又惧,浑身发抖:"肖…… 肖……" 肖阁主竟是百里逍遥!!! 誉王忆起肖阁主的一句话—— 以身入局。 原来百里逍遥一直躲藏在欲城,在极愿阁里,后扮作瑶尘,混入长公主的幕僚,又成为指挥使,助他谋权篡位—— 肖阁主设的局,放长线钓大鱼,最终竟是对准了誉王他自己!! 誉王只觉鲜血冲往头顶,几近失去理智地吼道:"叛贼! 好你个百里逍遥! 叛国之贼竟敢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本王! 辱没先帝与陛下! 快抓住他,杀了他! 杀了他——!!!" 百里逍遥抬起头,遥望城楼上的誉王,唇畔流露一缕笑,无比的阴鸷仇恨。 "秦策,你不仅谋权篡位,还与番国暗中勾结,你才是叛国之贼! 我有你所有的罪证!" 百里逍遥身后,一众镇北军将士气势凌云。这些人是他经年累月从举国各地寻回来的残存之士,跟随他藏在欲城及周边。 顾雪锋手举玄铁大刀,驽马上前:"我顾雪锋的大刀,许久未有啖肉饮血,不过它饮的是番国那帮敌人的血,吃的是敌人的肉! 皇城禁军听好了,你我同为大周将士,你们若听从誉王那个叛贼的旨意,休怪我刀下不留人!" "顾将军??" 禁军队伍一阵喧乱。 镇北军的大将顾雪锋的名号响当当,当年沙场,他可是以一抵百的战神。 "杀——! 本王命令你们捉拿叛贼——! 杀啊——!!!" 誉王气急败坏,在城楼上发号施令。他手中的剑也杀气凌然。 檀昭,先杀了檀昭! 定是他从中作梗! 誉王面容狰狞,怒目扫视,却不见了檀昭身影。 "檀昭人呢?人在哪里?!!" "回禀殿下,适才您吩咐的,抓檀昭入狱,人已经被带走了……" 城楼下方,一众禁军已经冲了出去。 哗——! 两阵军队犹如铁潮轰然对撞。 那条金碧辉煌、风景如画的御街被笼罩于刀光剑影之下,很快,一片片血雾充斥在洁净的冰雪天地间。面对最强悍的镇北军,京城的禁军哪是对手,被杀得丢盔弃甲,连连后退。 百里逍遥双眸血红,一副嗜血的罗刹模样,"镇北军向来赤胆忠诚,守护大周,今日不想与尔等手足相残! 只求,沉冤昭雪——!" 镇北军将士们举臂高呼,"镇北军在此,镇北军在此——! 愿得沉冤昭雪——! 沉冤昭雪——!" 风雪中响起一首歌。 北疆之歌。 黄沙卷我铁甲寒,故土迢迢隔云峦。男儿生当戍边关,死亦忠骨守江山…… 朔风携着悲怆的歌声漫过巍峨的宫殿,漫过汴京百姓人家,最后随着汴河之水向东流去。 怎能不为之动容。 部分禁军踌躇着缓下武器。 对面那些残存的镇北军,不少人已是两鬓白霜,垂垂老矣,然而他们幽深的眼眸里,依旧燃着一点不肯熄灭的火。他们都曾用血肉之躯,守护过大周山河。 彼时檀昭来到宣德门前,随行的还有殿前司都指挥使韩治,以及枢密院副使—— 檀昭用金牌密诏将他们从牢里放了出来,重新掌控禁军。 誉王疯了,像一条搁浅的鱼儿垂死挣扎,"檀昭你竟然勾结百里氏! 百里逍遥欺骗且残害了长公主,单凭此罪,也绝不可开脱,得死一万次!!!" 还有一线生机,誉王决定殊死一战! 他在京城安插了两千名王府侍卫。 此时,皇宫大内行来一众人,抬着金银顶八抬大轿。 "长公主驾到——" 他们在宣德门前停驻。 轿帘掀起,在侍女的搀扶下,里面那位高贵的女子微微提着金丝牡丹长裙,身姿优雅地走了出来。 正是长公主瑞安。 这位的忽现,众禁军犹如见了鬼一般,握剑的手都哆嗦起来。 瑞安眸光扫向城门前的禁军,带着不容直视的威严:"谁说本宫薧逝?" 瑞安朝城门外的百里逍遥望去,那人身影太过遥远,看不清,唯独那抹浓重的烈火之色掠入她眼里。 像揉入一把沙子那般的痛。 瑞安移开眸光,抬头望向宣德门钟鼓楼,唇畔流露一缕莫不可测的笑意:"那个说本宫薧逝的,誉王,是你么?你如何晓得那么清楚,铁定是瑶指挥使刺杀本宫,难不成是你吩咐的?" 她虽看不见誉王煞白的脸,却晓得他此刻定是慌极了,怕极了,在劫难逃。 瑞安狠厉的眸光中透出更微妙的笑意:"还有,适才谁人鸣的钟?想必也是誉王殿下?实属胆大包天!" "陛下他,分明还好好活着!" …… 天兴八年,时值元旦。 汴京城内花灯点缀,百里锦绣。豪门宅前搭起别出心裁的大灯楼,百姓檐下悬着暖融融的小红纱灯,更有各色罗帛绡灯点缀其间,琳琅满目。街头巷尾,孩童提着锦鲤灯追逐嬉闹,一阵阵清脆的欢声笑语,伴着椒酒、屠苏酒的辛香,还有新鲜出炉的糕点甜香,于空气中盈盈浮动。 前不久,宣德门那场厮杀平息后,天子秦旭登上城楼,昭告天下: 社稷安固如磐,勾结番国、意图谋反的不过一小撮人,皆已擒获; 朝廷定当继续肃清吏治,痛惩贪蠹; 今年为百姓减免赋税,灾地开仓赈济; 必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四海清平,兆民安居。 还有重要一则,天子承诺: 镇北军血战之功,其十五载旧案,沉埋已久,今必为其彻查,平反昭雪,以慰忠魂。 海清河晏,太平盛世。 —— 这是天下所有黎民百姓,一代又一代人深深刻在骨血里的真切企盼。 汴京都民皆欣欣然迎接新春,檀府上下也在忙碌。 巧姑张罗着花灯,升起一列新制的五色琉璃牡丹。旁边几位侍女显得无精打采,巧姑督促她们挺胸抬头,面露笑容,"大家伙打起精神来! 主母说了,咱们檀府大风大浪的没少遇见,还不是都熬过来了,今儿这新年也要好好过!" 徐管事正带着小厮,将皇帝御赐的羊羔酒,酥蜜乳糕等物端到中堂,路经时,应道:"是喏! 咱们除旧迎新,一道儿过个团圆美满,喜气洋洋的好年喽!" 闻及那句"团圆美满",巧姑心里咯噔一下,强装笑颜的面容也黯淡下来。 她理了理身上崭新的蜀锦褙子,幽幽叹了声气:"我这身上好的衣料,还是夫人赐的呢。" 徐管事瞥见巧姑正摸着那身宝蓝蜀锦,晓得她睹物思人。他何尝不怀念夫人,便凑向巧姑悄悄说道:"如今郎君和离了,看似突然,不过先前已略有征兆,唉,真真可惜了! 最初他俩夫妻,明明琴瑟和鸣,情深伉俪…… 对了,前阵子沈尚书来访,我路经门口,听见郎君在屋内大喊安安,安安,喊得痛彻心扉…… 你可知,安安是谁?" 巧姑嘘了一声:"我哪里晓得,只是那女子,与我们夫人之间不知有何关联?不对不对,沈清婉已经不是檀府的夫人了。" 徐管事愁眉苦脸:"自从和离后,郎君茶饭不思,又似从前那般孤冷寡语,瞧着叫人好是伤心。" 是啊,好端端的一个人儿,光风霁月,惊才绝艳,德润圭璋,这般人物,合该顺遂一生,享拥荣光与福分,却奈何,年纪轻轻便久经沧桑…… "或许,那个安安,才是郎君藏在心里头的女子吧。" 巧姑望向漫步在庭院里的那道孤寂身影。 檀昭踩着还未消融的积雪,身上仍是那件月白色大氅。他在一株老梅前驻足,凝望枝头—— 两三颗胭脂色的花蕾,正在寒风中艰难地,却又傲然地舒展它们半透明的花瓣,携来弥足珍贵的"雪中春信"。 春夏秋冬,周而复始,一切如旧。 唯独她像似消失的影子,从未存在过。 长公主未死,那么遇刺并逝于大火之中、面目全非那位…… 檀昭干涩的眼眶倏地又蓄满了泪,泪珠不断地滚落,砸在树下未融的残雪上。他怔怔地伸手,指尖轻颤着,抚向那朵半开的梅。此刻,细雪忽然再度飘起,轻柔地落在他身上,也覆上那瓣嫣红。他仰起脸,任凭冰凉的雪花与灼热的泪水交融在一起。 "安安,安安……" 他唇畔呢喃。 今朝若是同淋雪,此生…… 也算共白头。 但,他碎裂的心底深处,仍有一缕不甘熄灭的希望之光,那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念: 她还在,一定还在,只是不知她为何不出现,躲在哪个角落里。 能给予答案的,唯独百里逍遥。 百里逍遥来时,檀昭积蓄已久的悲愤与绝望轰然炸开,"她是不是还活着?! 告诉我,她在哪里?! 你肯定知道对不对!" 得来的却是沉默。 蓦然,檀昭像一头失控的野兽猛地扑了过去,揪着百里逍遥的衣襟,猛地将人掼向墙壁,"为什么,为什么不救她?! 你明明知道是她,可你做了什么?!! 你为了自己的目的,你的计谋,你的大局,眼睁睁地看着她赴汤蹈火!!! 她信任你,直到最后一刻她也一直相信你! 可你…… 百里逍遥,我绝不会饶恕你!!!" 嘶哑的低吼裹着所有的绝望与恨意,檀昭的拳头如暴雨般砸了下去。 一下,两下,许多下。 百里逍遥始终没有还手,嘴角不断洇出鲜血,脸上,那道刺目的陈年疤痕再也无需遮掩,赫然醒目,令他更似一个默默承受审判的罪人。 直到檀昭的拳头也砸出了血,百里逍遥依旧毫不抵抗。 "是我…… 我不该…… 真的不该……" 檀昭颤抖的拳头悬在半空中,泪水潸然。 咫尺之间的对视,百里逍遥的眸底漾动一份近乎悲悯的共情,亦有一份深重的疲惫,"檀昭,我如今心愿已了,你若觉得杀了我能平此恨,可以动手。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些话想说。" 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里一丝丝弥漫开来。 檀昭终是放下了拳头。 眼前这人的痛苦,和他的一样深入骨髓,却更为复杂,更为难以言喻。 檀昭松开手,头也没回地走向庭院。 唯独外面冰冷冷的空气能够压制他那股盖过理智的火焰般的愤恨,他大吸几口,将寒气灌入沸腾的胸腔中。 府役们不知情,见檀郎君站在庭院里,身旁有位来客,便速速设置暖炉,煮茶。 "我来吧,你们都下去。" 百里逍遥从侍从手里接过茶具,开始煎水侯汤。他抬眸,看向坐在边上一言不发的檀昭,瞥见他双眸那抹沉痛的湿红。 百里逍遥也朝着虚空呼出一口雾气,锐利的眸光蓦然有些迷离,像是穿过水雾望见了遥远的往昔。 "儿时,我爹娘常夸我心思慎密,双手精巧,小小年纪便学得茶百艺,如果我这双手不使剑,或可成为点茶高手。燕京前夕,我为我爹娘敬茶,在茶水上绘了一副花好月圆,那年我七岁…… 不久,战事突发,我年小留在府中,焦心如焚,日夜等候,可等回来的却是……" 百里逍遥吞下哽咽之声,默默等候银制汤瓶煮开。当水声飕飕,鸣如松风,他提瓶温盏,舀茶注水,举手投足之间,行云流水般的美风姿连那些天潢贵胄也望尘莫及。最后,他用银色汤勺在乳白色的茶汤水面化了几笔。 百里逍遥递去茶盅。 建窑黑釉的盏壁与乳白茶沫呈现鲜明的对比。 茶面浮着两字。 —— 感恩。 百里逍遥缓缓起身,神情极为恭敬郑重,"檀兄,这第一杯,我敬给令尊,替父兄与镇北军将士们的在天之灵谢谢他。当年檀老刺臂血书,声张主战,不可向番国割地赔偿,并为百里氏请冤,却因此遭受罢黜流放。这般情分,恩重如山,而今我才来得及,亲自面对面地,向你们道一声谢。" 话罢,百里逍遥朝天地一拜,将盏中茶水缓缓洒向地面。 冰冷的积雪冒出一股热气,仿佛亡魂的回应。 檀昭默默凝眸那缕青烟。 确实,他们的父亲,一辈子皆是为了大周社稷舍身效命,即便到死那一刻,也未曾懊悔过。可是先帝终究辜负了他们…… 檀昭也将自己那杯茶洒向雪地。 百里逍遥重新为他沏满茶:"这一杯,我百里逍遥独独敬你檀昭。那夜,我闯入你屋里,逼着你与师妹…… 若非你那番谆谆相劝,欲与我共商计谋,扭转乾坤,想必今日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檀昭面色凝重:"你不必与我称兄道弟,我之所以与你合谋,仅仅为了陛下,为了社稷之安危。你诡计多端,我并不信任你,所以我将计就计,这才害得她被牵连进来…… " 檀昭止住话,胸口又是一阵沉沉的痛,少顷,冷眼看去,"只是,你一开始就计划背叛誉王?或想借用他,最终自己谋权篡位?" 百里逍遥袒露心扉:"誉王秦策,曾经他母后欲夺东宫,觊觎皇位,对拥护太子的镇北候视为眼中钉。秦策他,贪得无厌,暗中勾结番国,打算篡位后,借用番国势力来巩固他自己的皇位。我心里早有打算。" 百里逍遥自嘲般冷冷笑道,"确实,我这人,欲达目的,恶事做尽,不足以你的信任。" 百里逍遥的眸光移回檀昭身上,神情也转而真挚,"不过,你让我明白了,陛下仁德,明辨是非,是位难得的贤君,一切都有挽回的希望。所以,也是你檀昭在关键时刻,改变了我的意图。" 檀昭别开脸,心里被无边的悲凉淹没:"一切都可挽回,唯独,她不在了…… 我宁愿……" 他宁愿替她去死。 甚至,他有过更疯狂的念头,宁愿当初未曾让她为国涉险,宁愿这天下…… 换她一个平安。 看着檀昭被痛苦撕裂的模样,百里逍遥再三思量,终是违逆了那道御令。 轻轻说道。 "她还活着。"——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 大结局! 字数八九千,也很肥。明天若是来不及更新,延迟至下周初。《 》 初心(大结局) 第79章 初心(大结局) …… 更深夜静, 摇曳的火烛将人影扭成鬼魅投在白墙上,空气凝住了,沉水香的余韵此刻也变得异常刺鼻。沈清婉抱紧怀里的婴孩, 眼神充满恐惧, "爹爹要做甚么?" 她一步步后退,直到背脊抵上冰冷的墙面, 再无退路。 "给我。" 沈博文的声音比窗外的雨还要冷。他摊开手掌,手指却蜷曲着,魔爪似的伸向那个弱小的生命。 沈清婉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爹爹想怎样……?女儿真的不明白,誉王…… 誉王他究竟怎么了?" 孩子似乎感知到危险, 在襁褓里不安地挪动。 "别再提这名字……!" 沈博文猛地逼近一步,压低声音道,"他篡位谋反, 已在城楼上拔剑自刎了! 你无论如何,莫再提及此人! 婉儿你听好了,这个孽种, 若是留着,那等待沈府的…… 便是满门抄斩!" 沈清婉浑身血液瞬息冻了冰, 嘴唇颤抖着:"这…… 这……" 半响说不出话来, 泪水滚过她苍白的脸颊, "可是…… 这孩子总归是我的骨肉, 您的亲孙儿呀…… 爹爹您神通广大,总有办法的?您就再想个法子吧! 从今往后, 女儿一定乖乖听您的话!" 沈清婉凭着母亲的本性想要护住自己娃儿。 "没法子, 再也没有法子! 唯独弃了他,或许我还有办法保住…… 却也仅仅是我们的性命罢了!" 沈博文沉痛地摇了摇头。就连他自己,亦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他偷偷藏着的那份记录贪污的册子已被上缴,皇帝托付檀昭一律严查。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沈清婉不可置信,低头看了看襁褓里的娃儿。 原本她只嫌生孩子是件苦事儿,但这些日子,时常将这软软糯糯、香香甜甜的小家伙抱在怀里头,沈清婉越看越喜欢。这娃儿极有灵性,只要娘亲挨近了,便会咧开嘴儿笑,白白嫩嫩的小手抓向阿娘,阿娘的发丝,阿娘的脸庞,阿娘的手腕,哪怕是阿娘半寸衣袖,他只要抓住了,便会笑得更欢快,是个很粘人的娃儿。沈清婉终于意识到自己成为了母亲,一天比一天憧憬,眼巴巴地盼着娃儿长大些,学会喊娘亲,学会走路,读书写字。 "不可以,不可以……"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淌落,抱着孩子缩在角落里,蹲下身,清瘦的肩膀剧烈颤动着,"爹爹! 女儿求求您,放他一条生路吧!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第一回见女儿哭得痛彻心扉,沈博文踌躇须臾。可他铁了心,使劲拽开沈清婉的手臂,"婉儿放手! 你想害死我们整个沈府么?! 快把他交给我! 这个孽种绝不能留!" 娃儿受到惊吓,哭得声嘶力竭,白藕似的小手胡乱抓着,揪住阿娘的一缕头发紧紧不放。一道道哭声刺破寂静的夜,听着令人胆战心惊。沈博文愈发恐慌,更用力地连拉带扯,若非自己的女儿,他恨不得拳脚相向。 "还愣着做甚?过来帮忙啊!" 沈博文狠狠瞥了眼杵在边上的孙嬷嬷。 孙嬷嬷回神,也上前拉拽,泣道:"姑奶奶呦,您就听了主君的话吧! 沈府上上下下百多口人,您也为大家着想着想吧!" 沈清婉劲道小,实在抵不过,当手臂快要松开那一刻,她索性跪了下去,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整个身子团成一团护住怀里的娃儿,似要将他揉回自己的骨血里去。 婴孩嚎啕大哭,一个劲儿地往阿娘怀里钻。沈清婉心痛不已,她从未这般伤心过。出生便享有锦衣玉食的日子,习以为常,却不料世事陡转,一下子跌到万丈深渊里。为什么,为什么! 她究竟做错了甚么,她仅仅,不过是少女怀春,想要嫁个如意郎君,快快活活地过完这辈子啊! 世人皆说候门深似海,说踏入朝堂如履薄冰,一朝天子一朝臣,转眼万事空。 蓦然间,真就一无所有,大难临头……! "为什么,为什么啊! 苍天啊! 救救我的孩子吧!!!" 沈清婉哭得神智恍惚,手臂逐渐无力,"我可怜的孩子,你连一个名字还没有,阿娘对不起你,对不起……" 她的身子再也撑不住,摇晃起来。 趁这当儿,沈博文一把夺过婴孩,用厚厚的棉布将孩子的脑袋蒙了起来,省得他继续大声哭喊,招引耳目。 "看住婉儿!" 沈博文火急吩咐。 "嗳嗳!" 孙嬷嬷忙去搀扶晕倒在地的沈清婉,她那身正红的蜀锦,象征新年喜悦的色彩,彼时仿若触目惊心的鲜血流满了一身,"唉!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主保佑我家婉儿,保佑我们沈府吧!" "我的孩子…… 孩子……\" 沈清婉在昏迷中依旧呢喃着。 外面雨水滂沱,沈博文没顾着撑伞,大步流星地走到旁屋。 他扯开裹在婴孩脸上的布帛,那副红通通的小脸蛋满是泪痕,嘴巴努动着,倒是不哭了,呼吸孱弱。 沈博文颤悠悠地抬起双手,扼住婴孩细弱的脖颈,慢慢收紧。 任何生命在存亡之际定会尽力挣扎,孩子也一样,用尽最后那份吃奶的劲儿踢腾着,捏起小拳头,那双胖乎乎软绵绵的小拳头,敲打在阿翁青筋虬如树根的手背上。 分明是要挣扎着活下去。 沈博文的双手颤动起来。 这一幕,像极了二十多年前。也是这般冬日,他亲手捂住了自己孩子的呼吸。可是,最终他没能下得了手,便将那女婴交给其他人弃于荒山野岭,再用掉包之计,对林媛媛—— 孩子的生母,谎称孩子是病逝夭折的。 这一切,皆是因为他四月殿试,金榜题名。那时春暖花开,京城繁华似锦,他簪着御赐的大红绢花,骑着高头大马驰聘于御街,那时他是名满京城的翩翩探花郎。吏部尚书王佶,有意将女儿王舒婷许配给他,这一桩乘龙快婿的美事,从此仕途腾达的机遇,沈博文哪敢错过。可是,他也曾对另一位女子承诺过,在江南灼灼的桃花树下,对她说,等他金榜题名,便许她十里红妆。他确实深爱那个温柔娇美的商贾之女,离乡之前,俩人珠胎暗结,他曾想着,自己是个读了圣贤书的人,不会唯利是图、忘恩负义。哪知…… 终究没能抵住这纸醉金迷的京城的种种诱惑。当林媛媛从千里之外的江南来京,怀了身孕站在他面前时,他彻底慌了。 时也,命也! 如今又要逼着他重来一次,亲手扼杀自家骨肉。 报应啊,真是报应啊!!! 沈博文老泪纵横,泣道:"好孩子,原谅我,我真是迫不得已,迫不得已啊! 阿翁会给你烧纸钱,许多许多东西,应有尽有,凡是这个世上有的都给你! 我这么做,是为了你阿娘,为了整个沈家的安危!" 沈博文稳住颤抖的手,举起那席厚棉布,再次捂向婴孩的脑袋。 哐咚—— 蓦然一股极大的冲力,沈博文的手腕被狠狠撬开,整个人跌倒在地。 蒙面人一把夺过婴孩,抱入怀里。 "你,你是何人?!" 沈博文险些心悸呜呼,颤悠悠地站起来,猛地扑去抢夺。 蒙面人身姿敏捷,抬腿踹了他一脚,痛得沈博文嗷嗷直叫,"来人,快来人哪!" 只是他忘了一点,自己老奸巨猾,为了瞒天过海,不招人耳目,事先将侍卫们都撤走了。 沈博文慌忙拔剑,并窜到屋前,将门死死抵住! 他举剑对准蒙面人:"你要做甚么,快把他还给我!" 蒙面人不语,沈博文急得满头大汗:"我不知你是何许人,有何来意?! 不过我可以与你商议! 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我便赠你黄金白两,不,千两,黄金千两!" 蒙面人沉默,只在心里笑道: 沈老狐狸,你已是性命不保,还想着做买卖?这回,本姑奶奶不答应! 利诱不成,沈博文惊慌失措。蒙面人一步步逼近,"啊啊啊你站住!" 沈博文举剑一通乱挥。 唰—— 划破了蒙面人的衣襟。 "叮咚"一声,一块断线的白玉从衣里掉了下来。 沈博文低头瞥了一眼。 这一眼,换来良久的震惊。 那块玉,晶莹剔透,镂雕着鸳鸯连理枝,母鸳鸯头上一抹朱砂红。这玉…… 像极了他曾经赠予林媛媛的定情之物。沈博文吓得面色苍白,"这块玉,你从哪儿得来的?你…… 你究竟是谁?!" 蒙面人似乎领悟到甚么,怔立稍许,低头往怀里瞥了一眼:"这孩子,已经走了。" 蒙面人又看向沈博文,一双眸子盈盈荡漾,蕴含着不可言说的复杂之情,"你就当他从未有过,从此,各自安好,再也不见!" 清脆的女声,仿若春日柳莺,很是悦耳,彼时却带着沉甸甸的鄙薄,无奈的疲惫。话音落下,似乎她也放下了一切。门被挡着,她从窗户往外跃去,身影化作一缕青烟,消隐在磅礴的雨中。 再也无处可寻。 沈博文魔怔般的立在那里,"她是,她是…… 哈哈哈,竟然是她,竟然是她! 幽魂不散,幽魂不散……! 报应啊,报应啊!!" 蓦然一股剧烈的悲惧交集的心气涌了上来,冲得他头痛欲裂。沈博文捂住脑袋呻吟良久,意识越来越恍惚,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身在何处,意欲何为?他又哭又笑,手舞足蹈地推开门,冲向茫茫大雨中。 "从未有过! 再也不见! 哈哈哈哈哈哈——" …… 三年后。 成都府。三月草长莺飞,春暖花开。 白云深处的山头有座青云道观,彼时清明时节,天朗气清,惠风畅畅。一对男女带着俩娃儿,在一座坟前烧着纸衮叠成的楼阁、各式纸扎、冥币等祭品。 小娃们坐在草坪上,玩耍"黄胖"泥人。男娃见女娃抱着那个小泥偶爱不释手,抬起粉嘟嘟的脸儿,"娘亲,这个也烧吗?妹妹喜欢。" 声音糯米般甜软。 安澜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家里不是有许多磨喝乐么,还不够你们玩?这只小黄胖,是给你们师祖奶奶的。她呀,顶喜欢小娃儿,生前有五个顶呱呱的男孩子。" 烧完祭物,安澜按照惯例在坟前"散福",撤下贡品。她拍了拍襦裙,也不嫌地儿脏,往那一坐。女娃屁颠屁颠地跑过来,钻到她怀里来回地蹭,"娘亲,心儿饿饿! 吃饭饭!" 安澜笑眯眯地戳了戳她的小脑瓜子:"哎呦你个小猪猪! 果然是阿娘的亲生宝贝,天生饭桶喏!" 边上男娃不乐意了,凑来抱住她的手臂:"阿愿也是娘亲生的,娘不能偏心哪!" "当然,当然,阿娘永远的宝贝疙瘩!" 安澜抱住他狠狠亲了两口。 这娃儿是她从沈府那儿救出来的,是沈清婉的孩子,抱回时奄奄一息。好在娃儿求生欲强,在她悉心照料之下,竟逃脱了鬼门关。在她眼里,阿愿便是她亲生的。 至于沈家其他人,听闻,宣德门事发后,沈博文变得疯疯癫癫的,并因为贪污之罪,被罢黜。大夫人王氏提出和离,林媛媛却没有离弃,带着沈博文与沈清婉回了江都老家。后来,沈博文忽然神智清醒,痛哭了三天三夜,某日冬来飞雪,他赤脚走去寺庙,剃发出家,愿后半生与青灯古佛相伴。端端一位大周尚书,落得这般下场,外人无不唏嘘。不过,沈家也并非彻底破败,听说一位苏杭的富商公子,对沈娘子一见倾心,苦苦追求,沈清婉终是应诺,又将出嫁了。 百里逍遥看向安澜,用眼神询问: 阿愿是否知道真相? 安澜摇摇头。 这样也好。何须问来处。 清清白白地开启重生,于阿愿,于沈清婉,皆是一个救赎。 百里逍遥颌首,懂得师妹的心思。不过,百里逍遥看着那个糯叽叽的小不点,总是黏在他阿娘怀里蹭啊蹭的,百里逍遥剑眉微蹙,招手道:"阿愿,过来,告诉叔叔,你往后有何心愿?你是男娃,应当志向远大。" 百里逍遥和蔼微笑,可左脸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阿愿第一回见这位叔叔,略觉畏惧与羞涩,反而更往安澜怀里钻。 女娃倒是挺喜欢百里逍遥,挪着圆嘟嘟的身子,"叔叔,叔叔。" 心儿甜糯糯地唤着,尝试爬到他背上骑马马。 "叔叔带你玩,坐稳喽!" 百里逍遥一把背起心儿,带着她一会儿奔跑,一会儿转圈圈,"驾——! 驾——! 马儿跑得快,马儿要吃草,吃饱草儿继续跑!" 逗得小娃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山谷。 从未见过师兄如此放松,这样真好。 安澜嫣然微笑,清眸泛着涟漪盛入了一整个春天的温柔。 眼见妹妹玩得欢,小阿愿有些失落,益发往阿娘怀里钻。安澜拍拍他的后背:"你呀,看来不是当武将的料,往后只能从文喽。" 阿愿抬起头,亮晶晶的眸子盯着阿娘,信誓旦旦地握起小拳头:"阿愿要科举,要当状元郎! 今后可去京城当大官!" 安澜心里一咯噔,不好打击孩子的积极性,委婉说道:"这个志向当然好,不过阿娘提醒你,京城那地方,豺狼虎豹多得很! 你也得学些拳法,不能光凭嘴,也得学会用拳头,用武器! 谁若欺负你,你也能打他们个鼻青眼肿,哭爹喊娘!" 安澜抬起头,瞧见百里逍遥带着心儿跑了回来,便将小阿愿从怀里拉起来,"宝贝起来,陪妹妹去边上玩儿。" 总算将孩子们暂且撵走了。 百里逍遥唇畔一直挂着浅笑,也席地而坐,斟了两杯酒:"来,师妹,像从前那般,我们喝几杯。" 他此番前来,一是探望师妹他们,二来带母亲的棺椁回真定府,与父兄同葬于一处。 安澜豪爽接过,一饮而尽:"如从前那样,却也很不一样了。师父在天之灵,见到我们都好好的,定然很欣慰。" 她眼角悄然滚落几滴泪珠,转过身,偷偷抹去眼泪。 俩人推杯换盏,絮叨往昔。 三年前,誉王谋反,檀昭与百里逍遥暗中联合,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扯出一帮对天子不忠的朝廷势力。天子秦旭看在这份功劳上,为镇北军沉冤昭雪。也因为,边疆安危迫在眉睫,番国贪得无厌,顾太师商议不成,大周朝廷这回脊梁硬,不作退让,番国便举兵攻打,以致于边疆大小战乱接连不断。 百里逍遥主动请缨,重回边疆。曾经的成德军(真定府)的主帅彭将军,原是镇北侯百里羿的好友,闻及百里氏竟还有一位遗孤,顾雪锋将军也还活着,彭统领喜极而泣,帮他们重振镇北军。前年,番国越过白沟,直逼雄州。面对番军五万将士,百里逍遥率领两万余人,以少胜多,将敌人杀得丢盔弃甲,仓皇逃跑。雄州一战,令大周雄风重振,百里逍遥亦是声名远扬,凭借战绩一步步为家族挽回荣耀。 —— 镇北军又回来了! 百里逍遥眺望天际,喃喃道:"我这半生,好像就为等这一天。曾经那些冤屈与苦难,那些以为过不去的坎,那些锥心的痛,如今,都释然了……" 他发出一声宽慰的叹息,"师妹,这一切,也该谢谢你。" 安澜与他碰杯,撇撇嘴:"还算你有良心,那夜我若是做了鬼,一定缠着你不放!" 那夜她扮作长公主,迈入重翟车时,若不是百里逍遥提醒,让她卧倒,必定见了阎王爷。那具替代的女子尸身,也是百里逍遥提前准备的。 "小飞还好吗?" 安澜惦念顾飞那傻小子。 三年前,她救了小阿愿后,赶去泗州汴口赴约,双儿与顾飞他们都在那里等候,等汇合后一同去往成都府。镇北军沉冤昭雪的消息传得极快,顾飞也听闻了,才知父亲原是顾雪锋,激动得又哭又笑,决定不去成都府了。之后,顾飞随父从军,驰聘沙场。 "好,都挺好。" 百里逍遥抬起头,唇畔依旧噙着那一缕浅笑,"小飞经常念叨,说边疆生活艰辛,怀念那段在你府上混吃混喝,每天可以吃鸡腿的悠闲日子。" "哈哈哈——" 安澜纵声大笑,喝过酒的脸儿灼若丹霞。 她撇头看着百里逍遥,带着不羁的神情,调侃道:"对了,我想起一事儿。如今师兄你的大名传遍五湖四海,前阵子,我下山遇见一群姑娘,她们说呀,嫁郎当嫁逍遥,胜过黄金与官袍。逍遥哥哥,你现在可是大周姑娘们的梦中情郎了! 长公主晓得可怎么办,你可再见过她?" 百里逍遥愣了愣,笑容凝滞,良久回道:"她恨我,不愿见我。" 这个答复,安澜并不意外。乔装事成后,她曾与长公主促膝长谈,长公主对那份感情的欺骗深恶痛绝,不过更多的是伤心落寞。为了给师兄求情,安澜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包括自己的真实来历如实坦白。 师兄虽然厉害,感情方面真是个木头疙瘩! 没良心的臭男人! 安澜蹙眉,恨铁不成钢:"长公主恨你也正常,若换作是我,巴不得打你一百杖。不过呢,这并不妨碍你袒露真心,你若真的心仪她,定要如实告诉她。否则,啧啧,恐怕你会后悔莫及。" 话语间,另一人的身影忽地掠至她脑海里。 檀昭。 他曾雪夜追寻,将她紧紧抱入怀中,一股脑儿地倾诉衷肠,那些真心实意的动情话儿砸得她晕头转向,被那张红尘大网给缠住了…… 这不,她还怀上了檀昭的孩子,小名"心儿"。 心与愿。 心愿。 她敢作敢当,从不后悔。 "师兄,我说句实话,你若是错失长公主,你不仅坏,还是个大笨蛋!" 阿愿领着妹妹跑来,听见阿娘的话,凑近天真的小脑袋,撅嘴问道:"坏蛋?娘亲,这位叔叔是坏蛋?" 脸上有疤,看着也不像个善人。阿愿提高警惕。 "坏蛋,坏蛋。" 芯儿在旁应和,甜甜的声音透出一股奶香味。 她以为坏蛋能吃,小嘴咋巴咋巴的。 当着孩子的面,百里逍遥没有生气。不过适才挨了骂,世上除了这个疯丫头,没人敢骂他。百里逍遥也想戏弄戏弄这个牙尖嘴利的师妹,"你敢爱敢恨,实乃真性情也,怪不得檀昭对你死心塌地。听闻檀昭辞官了,正在赶来成都府的路上。你不愿回京生活,我万万没想到,檀昭竟然为了你舍弃一切。他几时抵达?" 安澜的脸倏地从嫣然变成绛红,舌头也有些打结:"他他,来过信,约莫下月吧。" "檀昭?姨姨们时常提起这名儿。" 阿愿好奇。每回问阿娘,阿娘从不正面答复。阿愿害羞靠近那位怪叔叔,扯了扯他的衣袖,细声打探道,"逍遥叔叔,檀昭是谁?" "他是你们的爹爹。" 百里逍遥摸了摸阿愿的头,但见小娃瞪眼惊讶的模样,百里逍遥蹙眉看向安澜,"难道你从未告诉过他们?" 安澜伶牙俐齿,这会儿噎住了声,低头掩饰尬意的神色。 阿愿张大嘴,愣了半响:"啊???爹爹?我们有爹爹! 檀昭是我爹爹啊!" 阿愿扑棱过来,拽住安澜的手臂用力摇着,"阿娘为何瞒着我们! 我们有爹爹,爹爹真的要来了吗?!" 小娃亮晶晶的双眸充满期待。 安澜踌躇半响,点点头。 "呜呜呜——" 兴奋之余,阿愿也觉委屈,一粒粒小珍珠自他红彤彤的脸庞滚落,"阿娘为何不早说?! 别人家的小孩说,说我与心儿是没有爹爹的野孩子,在背后骂我们呢!" 野孩子。这个称呼,安澜儿时遭遇过。最初她也会伤心大哭,扑入师父的怀里求安慰,师父说过一句话,顶有用。 安澜捧住小阿愿哇哇大哭的脸儿,"男儿有泪不轻弹,往后啊,别人骂你你骂回去,打你你打回去! 这是你师祖奶奶的训诫,可要记住了!" 她隐瞒也是迫不得已。 —— 遵从皇帝御令,离京。 三年前,檀昭刚刚和离,她留下来若是被人发现,只会毁了檀昭的清誉。最重要的是,誉王之事令朝堂大乱,攘外必先安内,今上迫切需要檀昭助其肃清朝堂。檀昭从来不负众望,以雷霆手段,并借用沈博文那份贪官册,对拥护誉王的官吏们一个个进行清算。朝中某些势力根深蒂固,譬如枢密使张乾,刑部尚书李成,户部等人皆有千丝万缕之关联,檀昭用了三年时间,终于将他们连根拔除,重建朝堂秩序。 一转眼,三度冬去春来。 没想到檀昭真的愿意放弃一切,千里迢迢来相会。 孩子们已然沉浸在欢愉之中,"爹爹要来了! 爹爹要来了!" 阿愿抹干眼泪后,边跑边欢呼。芯儿年仅两岁,还不大会说话,也学哥哥拍着小手道:"爹爹! 爹爹! 爹爹!" 春光正好。蜀中三月,桃李灼灼,野花斑斓,漫过一座又一座山头,层层叠叠到天边。 繁花似锦的道路上,三辆马车疾驰而过,似要与春天争个先后。 一座大院前,成都府知府焦急等候,身旁诸多亲信、地方官吏。 "响午已过,檀大人快到了吧?" 许知府生得温文儒雅,嗓门挺大。 "哎呀,我们都迫切想见识见识,这位大周最为赫赫有名的才大子!" "檀大人岂止有才,他才貌双全,位极人臣! 他为今上立下汗马功劳,原本再过几年,便能成为宰执,仕途一片锦绣,可谁也不曾想到,他竟然辞官,来到蜀中!" "听闻今上泪眼相送,将能赐予的荣衔都赐给了他! 龙图阁大学士,提举成都府路学事,并加封成都府路安抚使。此外,诸多金银布帛、良田豪宅,这座四进院府邸就是今上所赐! 你们瞧瞧—— " 许知府越说越激动,颤手指着府邸那块红漆金字的大匾额,"清晏府,此乃陛下御笔钦赐! 府里面的桌椅锦杌,茶酒器物云云,皆是陛下彰显皇恩,前阵子派遣京城禁军护送而来,足足上百人马,那架势可谓皇恩浩荡,唯独檀大人担得起哪!" 清晏府,天子以海清河晏之意表彰檀昭吏治之功; 府里面还有一副御笔匾额,怀德堂,表其德润圭璋。 众人满怀崇敬地瞻仰,赞叹不已,好生艳羡。 在他们殷切期盼下,檀昭的马车终于驶来。 "来了来了,檀大人来了!" 许知府心花怒放。众人赶紧理正衣冠,马车还未停下,已经上前恭迎。 檀昭从最前头的那辆车里,徐徐而下。 一袭白襕素净如雪,东坡巾衬得面容清俊,他身子挺拔若松,广袖随风微动,午后暖阳镀过他周身。四下倏然静了,众人怔望,恍觉春山玉影忽现眼前。这翩翩然的身影,宛如谪仙偶入尘寰,美得不切真实。 …… 神仙哪! "檀,檀大人…… 檀大人您可来了! 下官们日盼夜盼,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许知府激动得双眸噙泪,偷么又将人打量两眼。 天老爷啊,近看更俊。 许家么女,年芳十八,若能与檀大人…… 呵呵,哈哈! 许知府笑成一朵花,暗自抹了抹哈喇子,向想象中的未来女婿大献殷勤:"檀大人一路辛劳,属下赶紧为您接风洗尘。" 许知府瞄了眼路边停泊的车辆,"您此行仅有三辆马车?" 檀昭颌首,儒雅回礼。正如当年父亲被贬官去岭南一样,他所带物品清简,车上装得多半是书。 梅娘也从另一辆马车下来,檀昭赶忙扶她:"娘,慢些来,小心。" 知府诸人对着梅娘也是一通恭敬,一通赞许。众人皆知檀鹤行,先帝朝代的鼎鼎大名的状元郎、阁老,也是蜀地才子。 梅娘望了望四周的好光景,芬芳烂漫,清风送香。她唇畔挽出一缕温柔浅笑:"回到故土了,真好。" 梅娘拍拍檀昭的手,"昭儿,往后我们在此安居,不离开了。" 许知府一边命令仆役将东西搬到府里,一边竖着耳朵应道:"正是正是,梅老夫人说得对! 你们住下就别走了。蜀州乃风水宝地,地灵人杰,男子多才俊,姑娘家一个个水灵俊俏,兰心蕙质!" 许知府沉浸在小女嫁檀郎的幻想中。 其他官吏也争先恐后,热情相迎。他们家里也有待嫁的小女,呵呵,哈哈。 许知府官职最大,抢了话道:"请请请,檀老夫人,檀大人请—— 下官带你们游览府邸,熟悉熟悉环境。" 檀昭对豪宅心不在焉,顿住脚步:"许大人,听闻不远处有座栖野山,山上筑有自在阁,是否属实?" 知府愣了下:"栖野山,自在阁?哦,有的有的! 不过那地方颇奇特,住着几位女子,带俩孩子,养了一整山的兔子。" 旁人热心接话。 "那山里的兔子成天乱跑,还会咬人呢!" "最怪的还属那位小娘子,应是长姐吧,有时下山,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似一江湖女侠,活菩萨,不过教训起人来,却又手段狠辣!" "村民们都称她花椒娘娘。" "似仙似魔,神秘莫测,谁也不敢惹。" 檀昭唇畔的笑意加深,仰起头,迎上春日微薰的风。那抹远山,正从朦胧的云霭中缓缓浮现,那便是栖野山。 桃源。 他梦中萦绕的桃源。 心安之处是吾乡。 必是有她所在之处。 春意盎然,山野的桃花将谢未谢。安澜斜倚在自在阁的竹廊下,正煮着一壶清茶,四周紫藤垂下柔如烟霞的淡紫色。 三五只兔子跑来,围在她腿边转悠,其中一只跳到她腿上,盘成一团毛茸茸。安澜轻轻拂过那团温热的、微微颤抖的毛球。小兔子抖动耳朵,极为享受主人温柔的抚摸,不一会儿打起盹来。 她的安逸,与双儿忙碌的身影形成对比。 "姐姐! 你怎么还有心思悠闲喝茶,你看看那些兔子! 漫山遍野的青草不吃,就爱糟蹋咱们打理好的菜园子!" 双儿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屋前那洼她们静心打理,才冒出油亮嫩苗苗的菜园子,一夜之间彷佛被锯齿耙过,蔬菜叶子被啃得只剩下梗儿,就连那几株好不容易成活的芍药幼苗也被齐根咬断了。 "成日只知道吃吃吃! 这下好了,春日更是发情生生生! 村民们几番告状,说咱们的兔子还咬人,可姐姐你舍不得卖,也舍不得杀,总不能这样一直放任不管吧!" 岑双恼怒的声音惊起林间雀鸟。 沐浴在和风中,安澜浑身慵懒舒适,声音也懒洋洋的,"妹妹莫恼,它们不过是顺应自然,吃饱了肚子,遂思淫.欲,在这春山里撒欢罢了,我也没法子。" 确实没法子,刚开始养了三五只小可爱,慢慢生一窝,很快一大窝,而今占山为王,繁殖成灾。 安澜勉强睁开眼,寻思片刻,指向一片被小饿魔们啃秃的草坪:"兔子多一些,倒也不全是坏事儿,你瞧,那片大草坪也省得我们修剪了。" 对于这种歪理,岑双翻了个白眼。她晓得,当年安澜买下这座山,改名栖野山,建造自在阁,便是意欲自由自在。在姐姐眼里,这些小生命和她们一样享有自由生存的权力,与自在开落的山花,恣意生长的藤曼一样,皆是她们这方野逸天地里的共居者。 "得了,今日我做主,抓几只炖了吃。" 岑双挽起袖子,提着一个竹篓子,开始满园子追捕。 兔兔狡黠灵敏,逃得极快。可双儿练过武功,不是吃素的,很快逮住了两只,还有一只自个儿撞晕在篱笆上的倒霉蛋。 樱桃从屋里走出来,岑双朝她挥手,"雪儿,快来帮忙,今儿咱们吃涮兔肉,拨霞供。" 樱桃改名徐若雪,三年来,也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雪儿捂嘴笑道:"这不成吧,姐姐哪里会舍得?从前在檀府,姐姐从不食兔肉,因为檀郎君。" 双儿趁机调侃:"檀郎君是不是快来了?我看姐姐每日眼巴巴地等着他来喏!" 安澜高傲地撇开头,嘴上哼哼:"谁成日想着他。吃就吃,有何不敢的!" 阿愿与心儿也跑了出来,欢奔乱跳的,跟随姨姨们一起抓兔子。 看着他们忙碌捕捉的身影,安澜眸底漾开欢快的笑意。 这便是她曾经想象中的好日子。 京城处处雕车宝马,朱楼画阁,处处金翠耀目,烟火璀璨,她不是不喜欢。可相比这里,山高水远,风卷云舒,人与人之间淳朴和谐,她更加喜欢。 山里的黄昏最是绚丽,云蒸霞蔚,锦绣无边。 安澜一时兴起,跃上屋顶,坐在那片淡紫色云雾旁边。她一头青丝流瀑般披垂,随风轻扬,发间俏生生冠着一簇粉紫与鹅黄的花冠,身着天水碧春衫,惊鸿一瞥间,宛若花中仙子。 不过,这位仙子右手握着一壶酒,左手一只油亮的鸡腿。 安澜用尖利的牙齿咬下一口肉,慢悠悠地嚼着。 阖上眼,感受清甜的山风拂面而过。 曾经,金秋时节,桂花正香。那时的风儿微微凉,那时她饿的去庖厨偷了一只鸡腿,欣欣然地坐在屋檐上大口咀嚼,却被檀昭撞见了。 安澜轻轻笑出声。 转眼三年过去。正如老人们所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总觉得来日方才,如今回首望去,方才懂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枝头"。 她缓缓睁眼。 山风送来花草与泥土的气息,也送来远处山径上、一道疾步行来的身影—— 那人走得很急,然身姿挺拔,着一身白襕像似林间偶然掠过的孤鹤。 那道身影从满山春色里走来,越来越清晰。安澜的目光定住了。他的轮廓,行走的仪态…… 即便隔了三年光景,那股熟悉的气息也能瞬间穿透并搅得她心间涟漪频起。 是他。 是他! 他竟然赶在了春天结束之前。 安澜指尖一松,鸡腿与酒坛子骨碌骨碌地滚下屋檐,惊起三两只偷食碎屑的山雀。她忘了擦拭手上的油光,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穿过她亲手搭建的院子,走过落满紫藤花瓣的石径,最终停驻在屋檐下。 檀昭抬起头。风尘之色染在他眉梢,可那双望着她的眸子,却如曾经那般静而深邃,一如既往的脉脉含情,似挽入漫天星辰。 他朝她张开臂膀。 他什么寒暄也未说,只是朝她,如曾经那般,自然而然地张开臂膀,"娘子,我接着你。" 声音亦如经久酝酿的酒,愈发醇厚,穿过三月暖煦的清风落在她心间,漾起一股微微的醺。 是在做梦么……? 屋檐上,安澜回神时,双眸蓄满泪花。 不哭,不哭。她缓缓起身,嫣然含笑:"嗯,接住我。" 她丝毫没有犹豫,甚至闭上了眼睛,朝着他的怀抱纵身跃下。衣袂飘扬,那一瞬她像极了一只飞向终极自由的鸟。 檀昭稳稳地接住了她,接住了所有沉甸甸的思念。他收紧臂弯,极紧,极紧,似要将她揉入骨血里。 这份结结实实的拥抱,也让她清晰感觉到他沸腾的血液与心跳。是他! 是他! 真的是他! 暗地里,她不止一次地想象过,等他来时,该如何见面,说些什么话儿,会是怎样的场景?她定要穿上崭新的衣裳,盘同心髻,抹飞霞妆,打扮得秀丽端庄。 万万没料到,竟如同曾经那般,猝不及防。 连嘴唇的油光也未拭净。 她的脸颊埋进他携着一路风尘的衣衫里,旧日熟悉气息,好闻极了。她噙着泪花,拼命克制着不落泪。有啥好哭的,久别重逢,应该高兴才是。她一直很好强,在信里只说,我没事儿,自个儿活得挺好,你安心公务,社稷要紧。 可是,可是。 "檀昭! 檀小兔! 昭昭!" 终于,三年多的思念从她心底一泻而出。 "安安,我的娘子,我的宝儿。" 檀昭捧起她的脸,吻去她脸颊上滚落的泪珠,然而他自己脸上的泪水又打湿了她芙蕖般的颜,"我们,再也不会分离。" 他的声音如山间和风轻缓。 再也不分离。 他的臂弯里,还是那个会坐在屋顶吃肉、性情如火又似水的女子,像一本最深奥却也最纯真的书,需要他一辈子翻阅才能懂得。 他必要守护她一辈子。 两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在花香鸟语的春日里深深重合在一起。曾经的那些年,隔开他们的朝堂江湖,万水千山,所有的距离与时光都在他们的拥抱中化作此刻真真切切的温暖与感触。 幸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