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1、第 1 章 已经过了卯时,天还不见一丝光亮,浓重的夜色依旧笼罩着大地。进了十一月,同安城进入了隆冬时节,一夜过去,青灰色的墙面和院子里的大青石石砖上挂着一层半透明的白霜。寒风刮过,盐粒一样的薄雪在地面打着旋儿翻滚,发出沙沙的声音。 两人多高的围墙上突然探出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绿松扒着墙头,呼出的热气在面前凝结成了白霜。他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翻过来轻巧的落在地上,掐着嗓子冲着墙那边轻声喊:“爷,没人,快过来吧!” 顾家二郎顾林书踩着长随林禄的肩膀攀上了墙。顾家人都是好相貌,尤其顾林书:一双桃花眼,似是有情却无情,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颦一笑都带着数不尽的风流,出落得如同妖孽一般。他有着少年特有的阳刚之气,男生女相却没有丝毫阴柔之感。 顾林书探头扫视了一圈院内,眼下整个顾府一片安静,放眼望去只见层层叠叠的飞檐屋顶被薄雪勾勒出的交杂线条,鲜有院落亮灯。他悄声越墙,踩着小厮绿松的肩膀落地,等到林禄也进了院子之后,三人熟门熟路的贴着廊下,在阴影里穿梭回了自己的霞蔚居。 大丫鬟绿荷担惊受怕一夜未睡,强撑着精神坐在桌旁守着灯火,到了这个时辰实在熬不住刚眯上眼,就听见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绿荷一惊,瞬间清醒,惊喜的起身迎过去,压低了声音半是埋怨半是喜悦地道:“二爷,您可回来了!” 回了自己的屋子,顾林书整个人放松下来。他合衣往榻上一躺,惬意的伸平四肢,半眯着眼带着笑意吩咐绿荷:“给守院门的婆子两串铜钱,她差事办得不错,一直守着门等爷回来。再提醒她,嘴放严些。” 绿荷打量顾林书神色,知道他心情不错:“爷这是赢了?” 顾林书举起手,伸直五个手指摇了摇,脸上笑意绽放:“知道爷昨晚赢了多少么?五百两银子!” 绿荷拿了衣物来给顾林书更换,他懒洋洋地起身,任由绿荷忙个不停。绿荷取下他腰间的荷包放到一旁,解开衣带:“爷,就算手风顺,您也不能一宿不归啊!说好了寅时前回府,奴婢这一宿心在嗓子眼儿就没下去过。” 顾林书换了身衣裳,复又倒下,不耐烦听绿荷多讲,挥手让她出去:“这不是没事儿吗?就你一天瞎担心。” 绿荷将他拉了起来:“我的爷,您可快着点吧。这都卯时三刻了!赶紧梳洗一下,奴婢给您梳头,还来得及去家学。” “去什么家学?”顾林书眉头一挑,“爷昨晚累了一宿,今儿个哪有劲头去上学?你让林禄去同大哥说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今儿个告假。” 说完不等绿荷再说什么,挣脱她的手背对她躺下,拉过被子将自己蒙头盖住。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抵抗不住浓厚的睡意,很快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绿荷无法,只得出来叫过一个小丫头,把顾林书的吩咐说了一遍,让她去寻林禄,把顾林书告假的事儿去转告大爷。 林禄回来之后还提着精神没敢休息,听了小丫鬟的话不敢耽误,赶紧去了顾家大郎居住的青木居。刚到院子门口,远远地就看见顾家大郎顾林颜正好越过院门。林禄忙快跑几步上前行礼:“大爷晨安!小的给大爷见礼!” 寒雾里顾林颜停下了脚步。他生得身材高大,面容严肃沉静,顾家四子里,他是最肖似老爷顾仲堂的人。他看见林禄,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二弟可是又身体不适要同夫子告假?” 林禄不敢抬头去打量顾林颜的神色,陪笑道:“是,如今天寒,二爷受了些寒气身子不爽利,这才吩咐小的前来,请大爷替他在夫子那里告假。” 顾林颜抬头看了眼远处霞蔚居的方向,此刻天色渐明,天空由墨色转变成了透着青白的深灰。很远的地方,天地交际之处,一线橘色正在缓缓燃起。顾林颜收回视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越过林禄前行。 林禄为顾林颜的气势所迫心里忐忑,直到他去得远了,这才摸了摸额头的冷汗直起了身。这几年大爷越来越像老爷,身上那股家主威势日益浓厚。昨夜一宿没睡,林禄也困得狠了,眼下完成了主子吩咐的差事,他双手一揣赶紧跺着脚往外走,赶着回房去补眠。 顾林颜走到垂花门处顿了顿,转身去了顾府正堂。 鹤延堂的院门开着,院子里几个小丫鬟正拿着笤帚在扫雪,见到顾林颜纷纷停下行礼。长廊下放着一个红泥的火炉,上面用瓦罐煨着中药,热气蒸腾,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浓厚的药味。大丫鬟竹琴正坐在一个小凳子上,亲自守着瓦罐里熬的药。看见顾林颜她也赶忙起身行礼,声音略略提高:“大爷来了。” 顾林颜停下脚步。不多时,正房的棉帘子被打起,大丫鬟菊幽笑盈盈的站在门里同顾林颜道:“太太请您进去。” 一进正房,迎面一个半人多高的镂空鼓肚铜火炉,里面的炭火烧得猩红,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走了外面的严寒。顾林颜只呆了几息便觉得身子由凉转热,紧接着背上爬起了毛毛汗。他脱下身上厚重的裘毛大氅,递给一旁的菊幽,迈步边往里走边问:“火龙烧得这么足,太太还要加碳炉?可是身子寒得厉害?” 菊幽轻声道:“今年一入冬,太太就总说冷。白日里还行,到了夜里不加碳炉,太太就觉得寒得厉害。” 顾林颜扫了菊幽一眼:“请人看过了?” 菊幽回道:“看过了,说是血气有些不足,旁的倒没什么大碍,大夫开了补气血的方子太太吃着,平日里多注意保暖便是。” 顾林颜点点头不再多问,穿过月牙门进了里间,只见顾家主母袁氏戴着抹额穿着常服斜靠在沉木雕花罗汉榻上,膝盖上搭着一个绣了金丝缠枝花的棉搭子,大丫鬟梅香正跪在榻下,专心的替她捶腿。 她四十多的年纪,看着如三十出头一般,只是气色不太好,眉眼间有些憔悴。她临近四十的时候怀了第三胎,得了小儿子顾林轩。这次生产让她有些伤了根本,从顾小四出生以后一直在调养身体。 见到顾林颜,袁氏作势起身,站在头侧的大丫鬟兰馨赶紧上前扶起她,接过梅香递过来的流苏靠枕垫在她身后。袁氏露出笑意,满眼都是对儿子的爱怜:“不是说天冷,省了你们来问安,你今儿个怎么过来了?” 顾林颜在菊幽搬过来的瓷凳上落座:“几日没见到母亲,儿子心里惦念,所以过来看看。” 袁氏闻言笑意更深:“还是你有孝心,不像书儿那个皮猴,成日里见不到踪影,莫说他主动来看我,便是我让人去寻他,也是难得狠!” 顾林颜没有接话。竹琴端了煨好的中药进来,浓浓的一盅,远远闻着就觉得苦。袁氏闻着味儿轻轻皱起了眉头:“又要喝这劳什子!” 竹琴放下托盘,先是将瓷盅放在罗汉榻的矮桌上,接着又端出一小碟子精致的点心。竹琴端起瓷盅递到袁氏跟前劝道:“太太,这药就这么两三口。那红豆酥是卢忠从胡记买回来的。绵软甜腻,服了药后吃这个,满嘴甜香,立刻就不觉着苦了!” 袁氏不再言语,接过瓷盅三两口咽下了药汤,苦得她直皱眉,赶紧拿起一旁的红豆酥咬了一口,片刻后眉头渐渐舒展:“这红豆酥好吃,颜儿,你也尝尝。” 竹琴依言笑盈盈的把装着红豆酥的盘子递到顾林颜面前。顾林颜接过梅香递来的帕子净了净手,方才拿起一块,细嚼慢咽也不言语。 这个大儿子一向话少,袁氏不以为意,只笑着同一旁的卢嬷嬷夸赞卢忠这个差事办得好。卢嬷嬷道:“忠儿毕竟从小在太太跟前儿长大,最是知道太太口味,这么点子小事,您就不要再夸他了。” 话是这么说,听见儿子被夸,眼里却是掩不住的笑意。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声音:“老爷回来了。” 屋里原本轻松的气氛顿时一肃。卢嬷嬷收了笑容规规矩矩的退到一旁。几个大丫鬟忙前忙后,扶袁氏坐正的坐正,收拾药盅的收拾药盅,给顾林颜净手的净手,无声无息间井然有序忙而不乱。 顾林颜站起身垂手而立。棉帘再次被掀起,外面的寒风涌了进来,顾家家主顾仲堂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子。他虽已年过五十,依旧宽肩阔背,身姿如松一般挺拔,一身绯色朝服,金线缘边的冠帽被他取了下来,被立在一旁的菊幽恭恭敬敬伸出双手接了过去。 屋里的丫鬟婆子们纷纷矮身行礼:“老爷。” 顾林颜恭敬道:“父亲。” 顾仲堂看见顾林颜,原本严肃的神色些许松动,赞许的看着自己这个大儿子,温声道:“颜儿也在?” “是,有些惦念母亲,所以过来看看。” 顾仲堂在正位上落座,点点头:“你有心了。”转而话头一转,“书儿近日如何?可有好好念学?” 顾林颜道:“二弟素来聪颖,夫子常夸他心思通透,念头通达,无论学什么总比旁人要快些。” 顾仲堂冷哼一声:“他是有些小聪明在身上,可惜心思不在学业上!”他扭头问袁氏,“这几日你可有看见书儿?” 袁氏护短,怕丈夫责骂儿子:“前几日他也来过,如今天冷得厉害,是我免了他们来请安。” “哼!”顾仲堂一眼就看穿了妻子的回护,重重的哼了一声,不虞的捏着桌角,“慈母多败儿,你护着他能护出什么好来?”他转头看向大儿子,“书儿呢?怎么没和你一起来看母亲?” 顾林颜道:“二弟受了寒身体不适,怕是有些发热,现下还没起。” 袁氏一惊,忙问道:“怎么不见林禄来报?”转而扭头吩咐卢嬷嬷:“快让卢忠去请大夫,给书儿看看!” “荒唐!”顾仲堂怒拍桌面,唬得袁氏瞬间收了声。顾仲堂恨铁不成钢,怒道,“他这点小把戏,也就能糊弄你。若是真发热不适,一院子的下人,哪个敢瞒着不报?你当母亲的人了,心思还不如颜儿通透!”顾仲堂说罢朝着门外低喝了一句,“去几个人,把那混球给我提过来!”《 》 2、第 2 章 顾林书在榻上睡得正香,几只大手猛地揭开了他身上的被子。顾林书一惊,只觉寒意涌起,心头惊怒间睁眼便骂:“哪个不长眼的……” 话骂到一半卡在喉咙里,见母亲身边的赵妈妈似笑非笑的正站在榻前看着自己,她身后围着几个眼生的婆子,都穿着粗使衣裳一个个膀大腰圆,看着凶神恶煞。他依稀记得这几个人是丘婆子的手下,专门去拿犯了错的内眷时使唤。 他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好,翻身坐起下意识往后退了退,眼睛打量着几个婆子间的间隙:“赵妈妈,今儿是什么风,怎么把您给吹过来了?” “我的爷!”赵妈妈笑骂道,“您就不要贫了,老身这是来请您去太太院里一趟。” 说着话赵妈妈冲后面使了个眼色,几个婆子便朝着榻前围拢过来。顾林书见势不好,猛地跳起,趁着对方不备,踩着两个婆子的肩跳了出去。他猴一般落地,一把抓起绿荷给他放在一旁备着的衣物,边往外跑边喊:“赵妈妈,你去替我告诉母亲一声,我……” 赵妈妈早防着他,使唤几个婆子守在正房门口,他话音未落,便被几个婆子死死抓住。赵妈妈笑着上前:“我的二爷啊,您还是去一趟的好。今儿个可不仅仅是太太请您,老爷也等着呢!” 顾林书一听父亲也在,整个人顿时蔫了下去。绿荷这才越过众人上前,伺候他穿好了衣物,被几个婆子围着带他去了鹤延堂。 顾林书一路心中忐忑到了正房,见父亲高坐其上,一身朝服尚未更换,从他进门起便神色不虞地紧盯着他看。母亲坐在下首的官帽椅上,见他进门满脸担心欲言又止,扭头看了眼父亲,又担心的回看向他。 顾林书视线再往下扫,卢嬷嬷站在母亲身后,梅兰竹菊四个一等丫鬟一个不少,两两分左右站在两侧。见并没有屏退下人,他心里顿时有了底,知道并非东窗事发,面上镇静,规规矩矩上前行礼:“儿子见过父亲、母亲。父亲大人安好,母亲大人安好。” 顾仲堂从鼻腔里嗯了一声,打量着顾林书:“听说你身体不适?看着气色倒还好。” “这哪儿气色好了?”袁氏忍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这小脸青白的,眼眶下面那么大两团乌青,可见昨夜没睡好。”袁氏招手让顾林书到面前,一把捏住他的手,忍不住埋怨道,“这么冷!这手冻得和冰块一样!你……” 顾仲堂低咳了一声,袁氏看了他一眼,无奈止住自己的喋喋不休,只拉着儿子的手满眼心疼的看着他。 平日里顾林书总是躲着母亲过度的爱怜,眼下却十分受用。他笑着宽慰袁氏:“娘,儿子没事。昨日突然下雪,学堂里太冷受了点寒气,昨夜绿荷熬了姜汤给我服了,虽说发了会儿热,透了两身汗,现下已经大好。” 袁氏担忧的看着儿子:“这晚上透了汗,这会子就不该出门。身子虚,寒气更容易入体。”她不满的用余光看了眼正座上的丈夫,对儿子说道,“怎么着也应该让人来报一声。寻了大夫来看看,好好吃药断了病根才是正理。” 顾仲堂没有理会妻子,站起身对着儿子道:“你随我来。”说罢当先去了书房。 顾林书求救的看向母亲,眼见丈夫要训子,袁氏也只得拍了拍顾林书的手轻声道:“你且随他去。一会郎中到了,我就使人去唤你。” 顾林书得了母亲的话做定心丸,这才快走几步追上父亲的脚步。 顾林书进了书房,吱呀一声,长随尤正关上了书房的大门。 顾林书小心翼翼的往前走了几步,见父亲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圆形的雕花窗棂外是一片梅园,这个季节红梅将开,点点花骨朵似血滴又似火焰落在枝丫间,窗景如同一副画被框在墙上。 顾林书只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老老实实的垂手而立。 窗户敞开着,冷风从窗户里扑进来,吹散了屋里地龙烧起来的温暖,吹在身上有些冷。顾林书有些瑟缩的耸了耸肩。 顾仲堂回过身,正看见儿子缩起的肩头。见到父亲转身,他又忙挺直了背脊,让自己站得更周正些。 顾仲堂皱起了眉头。 这个儿子长得实在是太妖孽了些,落到他眼里,就失了少年的周正,这让他每每看见他,便不由得心生几分不喜。 顾仲堂沉声道:“你那些伎俩,哄哄你母亲便也罢了,在我面前最好收起来,老实些!” 顾林书老实应道:“儿子不敢。” 顾仲堂转身落座,想起顾林书小小年纪便过了乡试,素有神童的称谓,同安知府周大人平日里见到他也多有询问这个儿子,虽是调皮了些,却也聪慧。想到这里他心里的恼怒去了几分,缓了语气道:“你虽聪敏,却要知道人的时间和精力皆有限度这个道理,平日里多把心思放在学业上,沉心钻研,方能有所得。不要凭着一时的聪慧得了些成绩便洋洋自得,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莫作那一现而过的昙花。” 顾林书恭敬应下:“儿子记住了。” 顾仲堂打量他,见他面色有些青白,眼眶下两团大大的乌青,爱子之心浮起:“昨夜发热为何不让下人来报与你母亲?” 顾林书听父亲言语缓和关切,心里顿时一松,原本有些僵直的肩背也放缓下来,信口道:“绿荷熬的姜汤,儿子喝了十分受用。透了两身汗身上便松快多了,母亲身子本来就不好,半夜使人来报,怕惊扰了让她担心。本来也没有什么大碍,便想着等天亮后看看情形再定。” 听他言辞里对袁氏的关心,顾仲堂心里的恼怒又去了几分,点了点头:“今儿个便在家歇着吧。等你母亲请来了郎中,还是要好好看一看,开方吃药断了病根才是正理。” 顾林书道:“是。” 顾仲堂挥了挥手,顾林书如蒙大赦,恭敬行礼后转身退出了书房。 他一到院里,就见长随林禄正站在廊下,眼巴巴的盯着书房,满眼满脸都是担心。眼见他全须全尾的出来,面上神情顿时一松,这才敢跑过来低声问:“没事吧二爷?” 顾林书摇了摇头示意无事,林禄长出一口气,浮现出一个真正的笑脸,小声道:“要不这几日就不要再去了……” “爷这几日手风正顺。”顾林书压低声音打断了林禄的话,横了他一眼,“你若是胆子小,尽管在屋里等着。” “二爷,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林禄委屈的小跑几步追上顾林书,“您便是留了小的在院里,您有什么错处,小的还能跑得了不成?” 顾林书笑了起来,拍了拍林禄的肩:“放心的跟着爷去。今儿个再赢了,爷赏你三个月份子钱。” 林禄无奈应下。 顾林书回到母亲所在的正房,袁氏也正担心着他,见他这般快便回来,神色也是一松,笑着招了招手道:“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顾林书上前笑道:“让娘担心,是儿子的不是了。” 袁氏牵着他的手让他在罗汉榻上落座:“你这个皮猴子,平日里十天半个月的见不到你身影,这会儿知道让娘担心,是你的不是了?” “娘,儿子被您宠爱了十来年,如今有了小四,哪儿还好意思霸着您不放,不得让小四多被娘关爱关爱,省的他以后怪我这个二哥抢了母亲,那儿子的脸往哪儿搁去?”顾林书说得有趣,一屋子的人都笑了起来。 “看看,看看。”袁氏指着顾林书,笑着对一旁的卢嬷嬷道,“谁有他嘴皮子利索?黑的都能说成白的!” 梅香端了热茶上来,微微躬身将茶盏放到矮桌上。这一低头,露出一截雪白如藕段的脖子,少女的肌肤细腻如玉,薄背削肩,偏身前滑起惊人的弧度,落到腰间盈盈一收,勾勒出让人难以挪开视线的曲线。 她的声音也带着少女特有的柔软清甜:“二爷,用茶。” 顾林书端起茶盏闻了一下,对袁氏道:“是桂花?” “是呢。”袁氏笑着应道,“这是今年巧鸢采下来的桂花,洗净晒干了收拢在一起,这可是个费功夫的事情,她忙活了那么久就得了那么一小坛,平日里用来做桂花糕吃。这几日这丫头动了心思拿来放在茶水里,倒是格外香甜。” 顾林书尝了一小口便放下了茶盏,赞道:“确实香甜。” 说话这会儿,卢忠请来了郎中。顾林书虽然没病,这郎中是常出没大宅的人物,自然知道什么能讲什么不能讲,眼见正房里笑意盈盈,把脉后便不痛不痒地说了两句,开了个温补的方子。 郎中说顾林书无大碍,袁氏才真正放下心来。顾林书又陪着袁氏坐了一小会儿,才推说身体不适乏得很想要回去午睡。袁氏原本想留他在院里吃午膳,听他说乏,便放了他离开。 顾林书这跳脱的性子,早在鹤延堂呆得够够的,好容易袁氏放了他离开,他如蒙大赦。侥幸在父亲眼皮底下逃过一劫,他原想回自个儿院子里再补补眠,谁知一进院门,小厮绿松就迎了上来:“二爷,卢家三爷托人来给您带话,未时城南有局。” 顾林书脚步一顿:“这么早?” 绿松道:“听说今儿个张家加了两个人,所以就改到了未时。” 顾林书略一沉吟,快走几步进屋,吩咐绿荷把他的檀木盒子拿出来。他打开粗略翻了翻,里面有八百多两银子的银票,其中五百两是昨晚赢的赌资。顾林书拿着银票在手上拍了拍,笑着对林禄道:“爷就喜欢听这个动静儿。”他把银票全部朝桌上一扔,吩咐林禄,“都拿上。” 城南赌斗场骑马过去要大半个时辰,顾林书一边吩咐绿松去套马,一边嘱咐绿荷,若是鹤延堂差人来问,就说他出去了,若问去做什么,只推说不知便是。 绿荷有些惊怕,劝道:“二爷,老爷还在府里呢。” 顾林书此刻哪儿还听得进去旁人说话,一心都在城南,胡乱挥了挥手,就带着林禄和绿松打马出了门。《 》 3、第 3 章 城南开满了大小商铺、各式客栈,更有暗巷间的赌场和半掩门的青楼,这里走南闯北的小生意人、牵着驴马的行商、奇装异服的杂耍艺人等等充斥着这里的大街小巷,显得无比杂乱而热闹。 顾林书在杂耍班子的锣鼓声中下了马,早有杂役点头哈腰满脸谄媚的迎上来:“二爷您来了?屋里请屋里请!” 顾林书走到门口,突然听见后面一声猴子凄厉的尖叫,那杂耍班子的猴子不知道为何突然发疯,挣脱绳索猛地扑到了人身上,又抓又咬,引起阵阵惊呼。周围的人争相躲避一时间乱做一团。 顾林书三人的马被混乱的人群冲撞,不安的摇着头,林禄见状赶紧拽紧了髻头对绿松吼道:“快护着二爷先进去!” 顾林书回头,只见长街上人头攒动,原本杂耍班子卖艺那处更似一个漩涡,黑压压的人拥挤在一起,哭喊声不断。他只匆匆看了一眼,便被绿松催促着进了大门。 赌场的人待到顾林书进门,就拿了碗口粗的横木横架在了寸许后的大门后方,隔着厚重的石墙和木门,外面的喧哗吵闹顿时一轻。 赌场里的仆役迎上来行礼领路:“二爷!” 城南有各式各样的赌场,这一处尤为隐秘。从外看是青石方砖的两进大宅院,掩映在探出围墙的树冠之中,和其他富商的住宅并无不同,素日里安静闭户,十分低调。 顾林书被仆役引到后院,到了这里才看出不同。原本围廊围着的天井上方被厚厚牛皮牵起的棚顶所遮蔽,环围廊一圈的房间被改造成了一间间放置着三两桌椅的小厢房。天井靠里的一侧摆放着一排半人多高的木头笼子,里面关着缠着嘴套的猛犬。天井的青石地面斑驳杂乱,石头里浸透了或黑或暗红或鲜红的大片血斑,空气里充斥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味。 一踏进这里,那股浓烈的血腥味便混着汗味、泥土味、动物的体味、还有一些别的复杂难辨的味道一起,形成一种强烈的刺激,瞬间打开了人的感官。 天井对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唷,这不是顾二嘛?” 小厢房里坐着三个华服少年,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一个是张家三郎张知召,另两个是张家姻亲,张知召的表兄弟孙韶和孙连淮。 顾林书和张知召素来不和,没想到今日会在这里碰上。 顾林书冷笑一声并未搭话,转身进了厢房落座,仆役奉上热茶躬身退出。 场主上场,各有杂役分左右牵了两只猛犬上场。其中一只通体黑色,身高体壮,阳光下皮毛反射着金属一样的光泽。另一只体型矮壮浑身披覆黄色短毛,身高只及黑犬一半,头吻短小。两只犬在相斗之前仍牢牢紧缚着嘴套。场上的血腥气和凝重的气氛刺激了它们,让它们不安的紧盯着对方。 “黑色的一号和二号的黄色斗犬。”场主介绍得十分简略,“喜欢的客人现在可以下注。” 有仆役捧了漆盘挨个进包房等客人下注。对面张知召扬起了声音:“顾二,你敢不敢和我单赌一赌?” 顾林书嗤笑:“有何不敢?” “好!”张知召同场主道,“你便将我同他另开一局。我押黑狗一百两银子。” 顾林书慢条斯理吩咐赶过来的林禄下注:“那我便押黄狗一百两银子,再追一百两银子。” “既然如此,不如算我一个。”孙连淮道,“我也押黑狗一百两银子。” 一时间场里众人纷纷跟着落注在他们这个小局之中,都是押黑狗的人多,黄狗的人少。 等到半柱香的下注时间一到,锣声敲响,场主退场。杂役解开了斗狗的嘴套,放它们入场。 “二爷。”林禄悄声在顾林书身后开口,“这黄犬体型矮小,只怕占不了什么好处。” 场里两只烈犬取下了嘴套,第一时间朝着对方扑了过去。一开始黑狗借着体型的优势扑倒了黄狗,一口咬在它的头顶瞬间见血。那黄狗却不知疼痛一般,反身甩头,自己的半个耳朵被咬掉都似无所觉,反扑在黑狗身上牢牢咬住了对方的喉咙。 黑狗发出一声哀鸣,想要挣脱奈何被对方死死咬住了命脉,挣扎片刻后渐渐失去了声息,抽搐片刻没了动静。 场里的众人呼声未起便已分出了胜负,不过数息时间,场里一时寂静,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 杂役上前确认黑狗已经没了声息,将获胜的黄狗牵了下去。仆役捧着漆盘,给获胜者送上了银票。 顾林书拍着赢来的银票,除去场主的抽水,这一局他便赢了五百多两银子,远比昨夜的赌局还要刺激。尤其看着对面张孙两家吃瘪的样子,顾林书心中畅快,不由得开口扬声道:“承让了。” “顾二。”孙连淮道,“不如你我玩一把大的,你敢不敢?” 顾林书道:“有何不敢?” “好!”孙连淮道,“你我二人便下场去选狗出来赌斗。我押一千两银子,如何?” 顾林书回答得十分畅快:“好!” 场上众人议论纷纷。顾林书和孙连淮离了包厢下场,在兽栏里仔细挑选。孙连淮选了一只秃毛犬,这只狗在场子里已经有些时日,出了名的凶狠,已经咬死了八九只对手。顾林书却仍选了上一场获胜的黄狗。 “一千两银子。”孙连淮看着顾林书挑出来的矮壮黄狗,它因为上一场的搏斗丢了一只耳朵尚未包扎,头脸处都是鲜血看着十分凄惨,“别说爷不给你反悔的机会。” 顾林书却十分笃定:“就是它了。” 这场赌资巨大,场上众人凑趣也纷纷跟着落注,一时间赌斗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二位爷。”场主不得不出来表明态度,“这场无论胜负,只盼二位不要伤了和气。若是您二位有啥闪失,那可真是小的大大的不是了。” “哼。”孙连淮冷哼,“屈屈几千两银子,爷还未放在眼中。” 场主看向顾林书,后者冷笑一声:“开局!” 场主应下:“得嘞。” 随着一声锣响,第二场赌斗开始。 那秃毛狗经验丰富,并不似上一场的黑狗上来就前扑,反而压低了身体,紧盯着黄毛狗绕场缓缓寻找着攻击角度。 黄毛狗如临大敌,浑身肌肉紧绷,同样紧紧盯着对方随着它的移动始终保持正面相对。 几息之后,反而是黄毛狗按捺不住,率先前扑攻击。那秃毛狗顺势腾起用前爪抱住了黄毛狗的脖子一用力将它掀翻在地,张嘴咬了上去。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呼声未落,黄毛狗左右甩头避开要害,一骨碌反身躲开了秃毛狗的压制。秃毛狗乘胜追击,由后反扑,一口咬住了黄毛狗的背部同样左右甩头,瞬间撕下一大块肉来,鲜血飞溅。 孙连淮握拳击掌,高声道:“好!” 黄毛狗被咬掉一块肉似是不觉,趁机扭头腾起扑向了秃毛狗的脖子,秃毛狗躲闪不及,被它一口咬住咽喉,狠狠惯倒在地。 秃毛狗发出了阵阵凄厉的呜咽,那黄毛狗目露凶光,死死咬住咽喉不放,胜负瞬间倾倒。 眼看着那秃毛狗挣扎着没了气息,压了黄毛狗的人纷纷起身喝彩,压了秃毛狗的人发出阵阵失望的叹息。 顾林书面带笑意看着仆役奉上的漆盘,拿起了上面厚厚的一叠银票在手里挥了挥,目露陶醉的闻了闻票面,看着对面道:“爷就喜欢听这个响儿,闻这个油墨味儿!”说罢抽出一张扔在盘子里对仆役道,“赏你的!” 仆役大喜,连连道谢,嘴里不停说着恭维的话,逗得顾林书喜笑颜开,哈哈大笑。 那笑声传到孙、王三人耳中犹如针刺,格外刺耳。 最小的张知召有些害怕,怯懦的小声开口:“哥,输了三千两银子。” 孙连淮扭头阴翳地看了他一眼:“屈屈三千两银子,给你吓成这样!” “哥!”张知召忍不住申辩,“我一个月月例银子才五两!我这半年的份例钱都跟着投进去了,我……” “好了好了。”一直保持沉默的孙韶安慰地开口,“你的份例钱,一会儿补给你便是。” 张知召闻言喜笑颜开:“谢谢大表哥!” 孙连淮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给仆役赏银票的顾林书,冷哼一声:“小爷的钱是这么好拿的?” “你可别动歪心思。”张知召要回了自己的钱,心放回了肚子里,坐着边吃茶果边道,“你两刚来同安城,不知道他。顾二的爹是工部郎中,正五品,在这同安城也算是头一份的人家。这便也罢了,他家宫里面还有个姻亲,正是皇后娘娘身边近前伺候的王公公。” 原本听到工部郎中还十分不屑的孙连淮,在听到王公公的名字之后,脸上出现了凝重之色,收起了几分身上的飞扬跋扈,冷哼道:“还是个带刺的棒槌!” “好了好了。”孙韶安慰孙连淮,“如小表弟所说,你我初来尚且不知池里水的深浅。今儿就当交个朋友,屈屈三千两银子,输了便也输了,以后再赢便是。” 孙连淮听长兄开了口不再言语,默默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顾林书这一场豪赌赢了足足七千两银子,让他喜笑颜开。他未曾拥有过数目如此巨大的赌资,真真觉得自己是鸿运加身,势不可挡。给场子里的仆役赏了十两银子后,又各给一直跟着他的林禄和绿松赏了五十两银子。这一下顶了两人两年的份例,乐得他们连连同主子道谢。 顾林书荷包充足心情畅快,见好就收,领了林禄绿松打马回府。 天虽冷,日头却很好。这个时辰正是城南长街上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路边的铺子里传来各式吆喝,食肆腾着蒸气,传来阵阵食物的香味。杂货郎挑着担子,手里摇着拨浪鼓,走街串巷地唱着喏。 顾林书昨夜就睡了一个多时辰,又骑马到城南豪赌,眼下坐在马上晒着日头不由得觉得十分疲乏,整个人摇摇晃晃,几乎要在马背上坐着睡着。 “走开走开走开!” 前面传来阵阵呵斥,只见一队挎着长刀的兵士正驱赶着街上的百姓,气势汹汹而来。 林禄绿松赶紧下马,牵住了顾林书坐骑的缰绳,三人避到道边。顾林书一惊,睡意也去了七分,眼看着那队人马到了赌场大门处,哗啦啦散开将宅子围了,领头的这才上前砰砰拍门:“开门!”《 》 4、第 4 章 片刻后有杂役打开了大门,兵士们鱼贯而入。林禄见状拉了拉缰绳,压低声音对顾林书道:“二爷,咱回吧。” 顾林书心中惊疑,知道此时不可久留,便留了绿松在此打探消息,自己和林禄先行回府。 刚踏进垂柳街,远远地就看见顾府大门前停着一辆挂着碎花底蓝棉围的乌木大车。顾府的门房拿了木踏放在车前,有丫鬟在一旁恭候着,一个妙龄少女掀起了棉帘,被丫鬟扶着小心翼翼踩着木踏下车。 这少女戴着垂了帷幕的竹笠遮住了容貌,一身天青色的衣衫,身材瘦削,围着一件白色狐皮大氅。探出来的手腕纤细,肌肤莹白,腕间挂着一个水头十足的碧绿玉镯,青葱一样的手指指节分明。 听见马蹄声,少女停下了动作,端端正正的站着迎着顾林书来的方向,等到他到了近前勒住缰绳跳下马,这才福身行礼:“二哥哥好。” 顾林书把手里的马鞭扔到迎上来的门房怀里:“巧鸢妹妹来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见林禄将马也交予了门房提着一个花布围着的盒子过来,“正好,我同你一起去看看母亲。” 两人一同入府,顾林书当先,袁巧鸢落后他半个身位,默默同行。 顾林书这两年身量长得极快,单看背影已经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袁巧鸢在女眷里已属高挑身材,却也刚刚只过了他肩头。顾林书步伐不慢,行走间墨色的大氅在身后翻飞,阳光下上好的皮毛流出水波一样的光纹。 袁巧鸢忍不住抬头去瞧他,入眼是容颜不似人间颜色的侧脸。她心中不由得暗道:“二哥哥真好看啊。” 前院报了袁巧鸢的车到了,鹤延堂使了二等丫鬟茉莉带着几个婆子来接。双方在回廊处遇上,茉莉见袁巧鸢同顾林书同行微微一怔,随即上前行礼笑道:“表姑娘到了。太太听人来报,使了奴婢领着人来接,倒是奴婢手脚慢了,在这儿就碰上了您。” 她身后跟着的几个婆子上前,从林禄手里接过了他帮袁巧鸢拎着的几个包裹,转身去了厢房安置。顾林书从林禄手里取了那个花布围着的盒子亲拎着,挥手让他自去,跟着茉莉进了鹤延堂。 袁氏午睡刚起,正在听下面的管事婆子回话。见顾林书去而复返,不由得十分惊讶:“今儿个是吹了什么风,你这个皮小子舍得回来多看娘一眼?” 顾林书把那盒子放到袁氏面前,解开了围在上面的花布。只见里面是一个朱漆木盒,再打开里面放着十分精致的小点心,顾林书道:“这是儿子去城南胡记总铺,特地给您买回来的。早上听说您吃药苦,这个能解苦,便买了些回来。桂花糕、花饼、糖酥,都是您爱吃的口味。” 袁氏怔怔看着眼前的点心盒,不由得红了眼眶,笑着转头对卢嬷嬷道:“瞧瞧,这皮小子竟也会疼人了!” 卢嬷嬷夸赞道:“这是太太的好福气!” 袁氏夸完了儿子,才对着袁巧鸢和善的招手:“你这孩子,进来了也不知声,快过来。” 袁巧鸢上前乖巧行礼:“见过姑母。” 去了竹笠帷幕和白狐大氅,袁巧鸢俏生生的立在那里,她的容貌和袁氏年轻时有几分相似,是以袁氏十分疼爱这个侄女,时不时就接了她过来小住,陪着说话解闷儿。 大丫鬟兰馨上前收了顾林书带回来的点心盒转身去了小厨房。袁巧鸢扭头看了自己的丫鬟菱角一眼,后者奉上一个瓷坛。袁巧鸢接了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对袁氏道:“姑母,这是我从鸣涧泉取回来的泉水,清冽甘甜,用来泡桂花茶正是好喝。” 大丫鬟菊幽上前接过了瓷坛,袁氏笑道:“好孩子,天这么冷,难为你去那荒郊野岭的地方取这泉水,你这心意姑母记下了。” 袁巧鸢低头一笑,被大丫鬟竹琴引着在顾林书下首落座。 顾林书人在这里,心思却一直在惦记城南赌场的事儿。一路上都在细细思量,到底是出了什么事会动了官兵去围了宅子,又暗自思忖若是抓了里面的人,会不会牵扯到自己身上。如果真有人攀咬上来,他又该如何应对。 一时间想来想去,越想越是心惊,只因事情不明,只觉得身在迷雾之中备受煎熬。 袁巧鸢陪着袁氏说话,从茶叶的种类说到了泡茶的水:“……说是泡茶的水,需得满足五个字:清、活、甘、洌、轻。清是指水质清澈,活是指要活水,甘是水质甘甜,洌是水有清凉之感,轻是水质轻盈。” 袁氏奇道:“要说这前四个说法能听明白,这水质轻盈从何而来?” 袁巧鸢笑道:“文人学士们认为天上的水最轻,如:雨水、雪水、露水等等,还取了个名字叫无根水,也叫天水。天水泡茶是上佳,和天水对应的是地水:泉水、江、河、湖、井等。说起来惭愧,我给姑姑带来的鸣涧泉水是地水,泡茶落了下乘。” 大丫鬟兰馨道:“若是这样,等到今冬初雪时,我们不如用瓦罐去接些积雪,等它化成了雪水用来泡茶试试可好?” 屋里众人正在谈笑,顾林书眼尖,见父亲身边的长随尤正领着一个蓝衣信使从回廊处匆匆而过,他心里一动,和袁氏告退了一声,追着那信使转向了偏院的方向。 尤正领着那信使进了书房,闭门后退,一转身见顾林书正在长廊下站着。尤正一怔:“二爷,您怎么过来了,可是有事情要找老爷?” “尤大哥。”顾林书上前问道,“我去城南给母亲买胡记糕点的时候,见有官兵围了宅子,城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哎唷我的爷。”尤正唬了一跳,拉过顾林书上下打量,“您那时候在那片儿啊?那边儿可乱的很,您没受什么伤吧?” “没有。”顾林书道,“我们见情形不对,赶紧打马走了。只是见那么大的阵仗,心里好奇一直惦记着。” 尤正拉了顾林书往外走了几步,远离书房的大门,这才压低了声音开口:“抓流寇呢!” 顾林书一惊:“流寇?!” “可不是!”尤正道,“野蜂岭深处不是窝着几窝盗匪?往日里只是在山路上劫道,把总带人去清了几次,那几窝劫匪总是除之不净。”尤正四周张望了一番,声音压得更低,“这次有人传了消息,那窝子土匪进城了!不知道在盘算什么大买卖!” 顾林书心念电转,暗道不好,追问道:“莫不是那围着的宅子是盗匪的窝?” “这小人就不知了。”尤正道,“不过听说,是有人见着匪徒翻墙进了那宅子,所以千总才领兵去围了。二爷,”尤正劝顾林书,“这些日子城里只怕是有些乱,您可万莫再靠近那些鱼龙混杂之所了。” 顾林书诚心道谢:“多谢尤大哥。” 从尤正这探到了消息,顾林书的心放下了一大半。等到绿松回来把探得的消息告知,两下一对比,确如尤正所说,是千总在追查流寇的下落,顾林书眼见这把火烧不到自己身上,悬着的心才完全放了下来,这才有心盘算新入手的七千两银票。 袁氏管家,顾林书去请安的时候,时常也有旁听到几句,知晓母亲手上不错的铺子,红火的时候岁入也不过才三千两银子,他手上现下握着的,足足是两年多的铺子年例。 他手上空有这么多银钱,奈何来路不正,不能在家人面前过明路,这好比让他锦衣夜行,心里十分憋闷。 绿松最是明白顾林书的心思,见状提议:“爷若是无聊,不若小的去请和爷相熟的几位,约了去五芳斋聚聚?” 顾林书摸出一角银子朝着绿松砸了过去,笑骂道:“还不快去办?” 绿松领了差事刚出门,外院来了送炭敬的车队。门房领了拜帖和礼单送到二门,转给内院的婆子送进了鹤延堂。 袁氏有袁巧鸢陪着说话解闷儿,谈兴正浓。大丫鬟菊幽拿着送上来的单子,转到袁氏手上。袁氏打开扫了两眼,并不以为意:“他们倒是有心,年年都按时按份的送东西上来。” “奴婢刚去看了。”菊幽道,“银霜炭两车、南边的蜜饯十坛、上好的皮子两捆,还有各地的特产。这些倒也罢了,按照份例入库房便是。只是今年昌邑的县令送了八筐鲜鱼上来,张婆子让奴婢问太太一声,这些鱼怎么处理?” “昌邑?”袁氏低头沉吟,因顾氏老家就在昌邑,每年那里的县令冰敬、炭敬都与别处不同,可着顾仲堂大人的所好上敬。顾大人爱吃昌邑山涧里的鱼,昌邑县令便使人去捕了鱼来孝敬,“晚上让大厨房先做一道炸鱼。”袁氏扭头笑着对袁巧鸢道,“你姑父幼时最爱去山涧里摸鱼,时常提起那些小鱼剖腹去鳞,只需抹了盐入油一炸,就鲜美无比。莫看如今咱们就住在春水湖边上,最是不缺河鲜。却没有什么东西入口能让他想起那时的滋味。”说罢对着菊幽道,“昌邑那边有心了。” “太太。”菊幽笑道,“余下的鱼怎么办,先放缸里养起来?” “那可不行。”袁氏叹了口气,“养三两日还成。这养活鱼需得换水,现在送来是山涧里的原水,在咱们这缸子里养上一段时日,换了这边的水,再吸了瓦缸的土气就失去了原本的味道,可就糟蹋了。” “姑母,不如做成鱼鲊吧。”袁巧鸢提议,“如今这个时日,腌制二十日左右便能好。” “这个好。”袁氏笑道,“能保下鱼鲜的味道,又正好在年前能腌制好,拿取也方便。” 菊幽应下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回话:“太太,厨房的张婆子说,腌制风干鱼腊鱼她们在行,这鱼鲊不会做,怕糟蹋了东西,还请太太示下。” “这有何难?”袁巧鸢道,“把鱼去了鳞肠,拿了旧筅帚刷去脂腻腥血,在风口处挂上一两日,然后切做小方块,每十斤用生盐一斤,拌匀放入坛中腌制,布裹石压,令水十分干后不滑不韧之时,取川椒皮二两、莳萝、茴香、砂仁、红豆各半两,甘草少许,皆为粗末,淘净白梗米七八合炊饭,生麻油一斤半、纯白葱丝一斤、红曲一合半,捶碎拌匀,再放入瓷坛中压实了铺盖上荷叶,竹片扦定,再以小石压上,候其日熟便可。” 袁氏听得笑着点头。菊幽道:“我的好姑娘,您说着容易,奴婢粗笨,记都记不下,还请姑娘写了下来,奴婢拿去大厨房给那些婆子,让她们照着做。” 兰馨去取了笔墨来,袁巧鸢便端坐在窗前,执笔将方才所说一一录下。 顾林颜下了家学来看母亲,一进院门就看见一个清丽少女正坐在圆窗后,正凝神执笔在写字。一簇挂满了花骨朵的红梅斜探过来,两只羽翼丰满的胖家雀儿正颤颤巍巍的挂在上面探头探脑。 顾林颜大步入内,和母亲见礼。袁巧鸢慌忙放下手中的笔同顾林颜行礼。顾林颜道:“巧鸢妹妹来了?”《 》 5、第 5 章 恰逢一束阳光从梅枝窗棂间斜落,袁巧鸢便站在那束阳光之中。阳光穿透了她身上最外层衣服天青色的轻纱,让她轻盈得仿佛刚从梅园里化形的精灵。 她身上衣服是女子少穿的纯色,不见明花也没有暗纹,十分素净,腰间佩戴了一个香囊,没有吊珮,通身只有银子打的半副头面。 顾林颜落座,袁巧鸢又坐了回去继续写鱼鲊的做法。 “你来的正好。”袁氏笑道,“今年的炭敬到了,昌邑那边送了八筐山涧里的鲜鱼,你去挑一筐,另选一些蜜饯和各地特产添在年底的礼单里,明天给苏家送过去。” 顾林颜应下:“是。” 袁巧鸢写完了方子,拿起来给袁氏过目:“姑母。” 袁氏接过方子看了看,递给了菊幽:“拿去给张婆子,让她们好生按照这个方子去做。” 菊幽接过方子抿唇朝着袁巧鸢一笑,掀起帘子去了大厨房。 “你母亲把你教养得极好。”袁氏夸赞袁巧鸢,“女红、厨艺、琴棋书画、茶道,还有些天南地北的杂识,也不知道你这小脑瓜怎么装下了这么多东西!” 袁巧鸢听见姑母夸赞只是矜持地微微低头,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状,并未言语。 因有袁巧鸢在,顾林颜只是略坐了一坐,就回了自己的院子。 等到顾林颜一走,袁氏就吩咐兰馨:“你去,把我匣子里那套绞丝缠花的头面拿来。” 兰馨应下,不多时从卧房里拿出一个红绸盘子,上面放着一套银质的头面,那头钗用了红珊瑚点缀,看着精巧细致。 袁氏让兰馨把头面送到袁巧鸢面前:“小女儿家的,就应穿一些鲜亮的颜色,打扮得漂亮些。正是好颜色的年纪,穿戴得这般素净!” 袁巧鸢让菱角接过托盘,乖巧道谢:“多谢姑母。” “你过来。”袁氏招了招手,袁巧鸢依言走到近前。袁氏拉起她的手,见她腕间就戴了一个透水的碧玉镯子,便又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戴到她手腕上,细语道,“我们袁家的女儿,出门在外,代表的是袁家的脸面。你爱净是好,穿戴得太素净,却会让那些踩高捧低的人低瞧你。明儿个我再让人给你做几身新衣裳,你是袁府的嫡小姐,顾府的表小姐,怎么能穿戴得还不如家里的大丫鬟鲜亮?” 袁巧鸢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咽下了所有的话语乖巧应道:“是。” 晚膳大厨房果然做了炸鱼,还做了炉焙鸡、炒羊肚儿两道菜,另配了清蒸油灼灼和鹌鹑茄、东风荠正好六盘,用瓷碟装了摆了开花的模样,配上蒸得晶莹剔透的当年新米。许是吃到了幼时家乡的味道,顾大人心情舒畅,难得多吃了一碗饭。 顾大人在家里又歇了一日,翌日探亲期满便带着人马动身去了西南巡查河道。 入冬以后下了两场薄雪,此后一直是晴天。顾大人动身这日,一大早天色便不好,天上满布铅灰色的厚厚乌云,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身上,风从身上一透,骨子里发冷。 顾大人的人马顶着寒风上了官道,在荒野里冻得瑟瑟发抖。城里的五芳斋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地龙、火炉让屋子里温暖如春,来往穿梭的侍女身着薄纱。环塔状的楼内虽是室内,却砌了假山引了活水搭了木桥,又用绸缎扎了栩栩如生的绢花点缀在假山旁的桃树上。大厅尚且如此,二三楼的包房内更是奢华:地上铺就着贵重的羊毛地毯,点缀在房间里的也是真正地、正在盛开的兰花。 三楼天字号包房的圆桌上摆放着大爊肉、白熊背、鸡枞菌、油爆鸡、烹鳖、芙蓉蟹、鱼膏等等美味,更有色艳如血的葡萄美酒,围着圆桌一圈坐着顾林书和他的四五个好友,酒过三巡,此时都已经有了几分醉意。 周玉醉眼朦胧,提着酒壶把顾林书的酒杯斟满:“顾二,你我再饮一杯!” 顾林书双颊绯红,眼神迷离,显然也已半醉。顾林书道:“你这令主做不得,推你做令主,酒都进了你的肚子里!” 周玉哈哈大笑,满饮一杯,提着空杯吟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顾林书提起酒杯,一仰头,整杯进肚。他顿觉肚腹鼓胀有些内急,冲着众人摆了摆手,推门出了包房。 大厅里歌姬正在唱小调《两头蛮》:“……倚定门儿手托则个腮,好伤则个怀,一似那行了他不见则个来……” 顾林书在门口站了站,大厅的空气更闷更热,裹挟着脂粉的香气、酒气和嘈杂的人声歌曲,让他脑子发闷,顾林书只觉得酒意上涌,看东西都带了重影,醉得更加厉害。 他摸索着朝茅房走,走到半路让人一撞原地转了半圈,再站定时已经头晕脑胀分不清东南西北,只觉腹中内急更甚,踉踉跄跄的不知道怎么就下了楼出了五芳斋的大门,朝着旁边巷子的背人处而去。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鹅毛大雪,大片大片的雪花悄然无声地从天空飘落,整个同安城披上一层银装,地上的积雪已有两寸多厚。 顾林书在巷子里扶着墙放水,许是方便带走了他身上大量的热气和酒气,他身上又穿得单薄,寒意外激之下,他狠狠打了个寒颤,清醒了少许。 他看了看天色,大雪让街上的行人很少,长街上的酒肆乐坊都亮着灯,隐有丝竹之声和歌声断断续续从紧闭的窗户里传来,落到耳朵里极为缥缈遥远。顾林书仰起头,感受着雪花落到脸上,轻盈冰凉,一时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一人。 就在这寂静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带着一声闷哼。 顾林书扭头去看,只见巷子深处的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麻袋,在雪地上极为显眼。 紧跟着从高墙外翻跳进来两个人,都是一身劲装打扮,用黑布巾蒙了脸,手上提着阔背长刀。那刀身寒光闪闪,刃口处还有血迹。 那跳进来的两人一抬头也看见了顾林书,双方俱都一愣。对方没想到这僻静的后巷里竟然还有人,见是个酒醉的半大少年,他两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抓起地上的麻袋抗在肩上转身就走,另外一人则提刀朝顾林书杀来。 来人身上有功夫,眨眼间就到了近前,长刀带着森森寒意朝着顾林书劈头砍下。 千钧一发之际,顾林书果断后撤一步,堪堪避开头顶的长刀。那刀尖从他面前划过,划破了他的前襟和胸膛,见了血。 来人一击不中有些意外,却立刻横刀反手斜劈,顾林书手上没有能够应对的武器,幸好墙角累着一摞五芳斋用来运鸡鸭的竹笼。他情急之下抓住了竹笼用力一拉,长刀劈在了竹笼上,顾林书借机转身就跑。 来人还要再追,顾林书已经跑到了巷口。那扛着麻袋走到深处的同伙见状低喝一声:“回来!” 来人不甘地看了顾林书的背影一眼,果断转身追上自己的同伙,两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顾林书跑进了长街,五芳斋的大门大敞着,明亮的灯光流泻在雪地上,驱散了后巷的阴霾和危险。他跑到大门口,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五芳斋的跑堂见状赶紧上前:“顾二爷,唷,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顾林书低头一看,自己的前襟被划出了一道大口子,长刀斜劈之处,有血迹渗出。 这时他才觉得身上又冷又痛,浑身又如被辣椒水泡过一般热辣,冷热交击加上惊吓,让他的面色惨白中带着不自然的血红。 跑堂的赶紧扶住他往里走:“我的爷哎,您怎么穿这么少跑出去!” 有机灵的杂役跑去给厢房里歇着取暖的林禄传了消息,林禄及时赶来,用厚厚的大氅包裹住了顾林书,挡住了他面前的狼藉和伤口。见着林禄,顾林书猛地握紧了他的手。林绿只觉顾林书的手冰冷僵硬,他不自觉地用了极大的力气紧紧抓着他。 林禄惊问:“爷,怎的了,爷?” 大厅里饮酒取乐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门口顾林书方才的狼狈。 曲台上歌姬还在唱小调:“……你那里欢娱我这里忧,自僝则个愁,一似那行了他不见则个游,怕登则个楼,月儿弯弯照九州,黄花一绽秋……” 大厅里的温暖和人气慢慢让顾林书回过了神,他想起了尤正的话,压住林禄的手背摇了摇头:“没事,没事。” 林禄低声开口:“爷,您身上的伤?” 顾林书摇了摇头同样轻声回答:“不要声张。”他沉吟片刻,低头在林禄耳边低声嘱咐,“你让绿松去街上寻个流浪儿,给他几枚钱去总铺衙门报个信儿,就说在五芳斋后巷发现了流寇的踪迹。”顾林书紧盯着林禄的眼睛加重了声音,“让他小心些,莫要露了痕迹。” 林禄郑重应下:“二爷放心,小的一定好生嘱咐。” 这场宴饮草草收场。顾林书去了顾府惯用的郎中那里处理了胸前的伤口后悄悄回了府。 外伤加上惊吓,顾林书夜里发起了高热。绿荷不敢耽搁,使唤小丫鬟赶紧去鹤延堂报信,袁氏听闻消息半夜惊起,冒着风雪赶到霞蔚居,见儿子双颊通红浑身滚烫,烧得已经有些神志不清,浑身僵硬嘴里喃喃有词。 袁氏靠近了去听,勉强能听到他在说别杀我,别杀我。 袁氏忧心不已:“好端端的,怎么就糊涂了。” 顾林书听不到母亲在说什么。他高热中进入了梦魇,还身处后巷里,正被贼人提刀追杀。他一时觉得身上极热,一时又觉得如坠冰窖,浑浑噩噩中找不到出口。 府里连夜请来了郎中,那郎中一看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只是路上林禄已经拿银子打点过,郎中也不说破,给顾林书把脉后安慰了袁氏几句,当夜便歇在了顾府亲自开方煎药,守着给顾二退热。 袁氏守到五更天,被卢嬷嬷和郎中劝了回去休息。袁氏虽然人回了屋,心还在儿子那里,躺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安宁,长吁短叹。 在外间守夜的大丫鬟兰馨听见帐子里的响动,轻声问道:“太太可是睡不安稳?” 袁氏叹息:“书儿这样,我哪儿有心思睡觉!在他那看着还好,在这里躺着,心里没个着落,偏你们都要我回来!” 兰馨并不多言,转身去了外面请卢嬷嬷进来。 卢嬷嬷进屋撩开帐子,袁氏背对着外侧躺着,拿了手帕在按眼角,似在落泪。 “我的好姑娘。”卢嬷嬷在榻沿坐下,袁氏还在家里做女儿时卢嬷嬷便一直伴在左右,见她如此不由得唤起了以前的称呼,“你自己的身子也要紧。便是再惦念二爷,也得好好睡好了吃好了,顾好了自个儿再去顾他。” 袁氏听到卢嬷嬷的声音,转过身来坐起。卢嬷嬷赶紧拿了厚衣服给她披上。袁氏心事重重:“我刚才看那孩子嘴里胡言乱语,喊着什么别杀我,莫不是冲撞了什么不成?” “哥儿成天在外面跑,难免会遇到些什么。”卢嬷嬷想了想,“姑娘若是不放心,不如请人回来看看。” 袁氏收了泪,低头想了想:“也好,不如请白云观的道长回来给瞧一瞧,眼瞅着进了年底,正好给小四求个平安符带着。” 卢嬷嬷安慰地轻拍袁氏的手背:“明日我就让忠儿去白云观问问,你安心的睡,二爷那边我亲去看着。” 袁氏这才略微放心,依了卢嬷嬷的话睡下。《 》 6、第 6 章 大雪下了一宿,寅时末那积雪已经和长廊齐平,淹没了通往天井的几级台阶。卯时初雪停了,天还漆黑一片,长廊下的灯笼亮着,府里的杂役和粗使婆子们具都拿了长条帚在扫雪。 雪压寒梅枝头,仅仅一宿,院里的红梅尽皆绽放,傲然立于风霜之中。 隔着高高的围墙,门房听见长街上有动静,他好奇的推开大门上的气窗去看,只见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黑压压约莫有四五百人正手拿武器和火把从长街上经过。行走间兵器和铠甲碰撞,金属森冷的碰撞间带着杀气。门房唬了一跳不敢多看,赶紧关了气窗揣着手回了自己的房间,拿火钳往火炉里添了两块木炭,看着那火苗腾起,猩红的将新加的木炭慢慢包裹,他忍不住支棱起耳朵小心的听着外面的动静。 士兵悄声前行,长街的积雪被他们踏成了黑色的泥泞。 参将领着兵包围了五芳斋后巷深处的一处宅子,一声令下,麾下踹开院门,兵士蜂拥而入。只是里里外外搜查了一番,已是人去楼空。 副将拿着从屋里搜查到的一套小儿衣物递与参将看:“您看。” 参将接过那套衣物,入手滑软,里面是厚厚软软的新棉花,外面是上好的绣花锦缎。这处宅子和巷子里其他人户一样,破落简陋,乃是附近这些酒肆的下人杂役混居之所,他们多用粗布或者麻衣,用不起这样华贵的面料。 屋子里痕迹杂乱,桌子上还有没吃完的食物和倒下的空酒壶。地上的炭盆一拨动余烬,露出被白灰掩埋住的木炭,还带着橘色的光和余温。 “看来确如那流浪儿所言,流寇在这里窝藏过。”参将收了那套衣物,“眼下只怕是给人质改头换面后换了地方躲藏。” 他将手下的人分成了四队,分别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顺着长街去追查,自己则带着几个亲卫回了总铺衙门复命。 衙门后堂里,把总大马金刀的坐在主位上,他的下首坐着城里的大盐商曹老爷子,另有商会的人若干,曹老爷子满脸忧愁,不住地叹着气。 外面有人报参将求见,把总命了属下请他进来。听说参将回返,曹老爷子紧张地站起身,眼巴巴的看着外面,片刻后见参将只身前来,又满脸失望之色颓然坐下。 “回把总。”参将抱拳行礼,“属下领人去围了那处宅子,未见贼人踪迹。不过发现了这个。”参将从怀里拿出那套小儿的棉服。曹老爷子一见那棉服立刻起身,上前几步失态地从参将手里夺过了那套衣服,失声道:“是这个,是这个!这正是小儿走失时所穿的外服。参将,你,你可曾见到……” 曹老爷子颤颤巍巍不敢继续往下问。 参将摇了摇头:“屋里未见血迹。想来那些贼人不知怎么听见了动静,给贵公子改头换面了一番,转移去了它处。” “曹老爷莫急。”把总安慰道,“既然贼人费心给孩子换了衣物又转移去了它处,想来是为了求财而非寻仇。” 参将道:“属下已命人兵分四路在城里追查贼人的踪迹。” 把总沉吟片刻道:“再去营里点四百人,分成五组,在各个坊市间好生搜查。一砖一瓦皆不可放过。” 参将抱拳:“是!” 雪后放晴,一只只肥嘟嘟的家雀儿吱吱喳喳的叫着,在红梅枝头跳来跳去,忽而扑簌簌飞起,那梅枝便颤巍巍的震动,簌簌落下雪花来。 袁巧鸢起了个大早去给袁氏请安,进了正院却见院子里静悄悄的,正房垂着棉帘紧闭房门,外面不见丫鬟婆子,只有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穿得像个棉花包一样正蹲在天井一角玩雪。 “表姑娘来了?”天冷,袁氏未起,丫鬟婆子们都避在下人房里取暖。看见袁巧鸢守门的婆子赶紧出来迎她,压低了嗓门道,“太太还未起身呢!” 袁巧鸢思忖片刻:“太太这几日什么时辰起身?” “若是往日,太太早就起了。”婆子赔笑道,“昨夜二爷发了高热,太太去霞蔚居陪了半宿,将近天明才歇下,今日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起,表姑娘不如回房歇着吧。外面天冷,可别冻着了。” 袁巧鸢忍不住追问:“二哥哥发了高热?” “可不是?”婆子道,“前些日子二爷就受了些寒,许是昨日出去吃酒激了下。昨儿夜里林禄去请的郎中来府里,现下卢嬷嬷还守在霞蔚居照看二爷呢。” 袁巧鸢谢了那婆子,并没有转身回房,而是带着丫头菱角去了大厨房。 顾林书发了一宿高热,幸好有郎中亲自守着施针喂药,又有卢嬷嬷细心照看,到了辰时末总算退去了温度。 他睁开眼,只觉浑身绵软没有力气,张口唤人,嗓子如火烧一般干哑:“绿荷……” “爷,你醒了?”绿荷就坐在榻边,她寸步不离的熬了一宿,天明时靠着榻沿迷迷糊糊睡着,听见顾林书的声音,她又惊又喜,探手去摸他的额头,松了口气,“谢天谢地,可算是退了热了。” 顾林书道:“喝水。” 绿荷去倒了盅温水,扶着顾林书起身让他斜靠在自己身上,拿了水盅喂他。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卢嬷嬷听见响动进来查看,见顾林书清醒也很高兴:“二爷醒了?” “醒了。”绿荷应道,“退了热了。” 绿荷接过瓷盅扶着顾林书靠坐住,卢嬷嬷吩咐道:“去请郎中进来瞧瞧。” 绿荷应下,不多时郎中被传唤进来,仔细把脉查体后对卢嬷嬷道:“二爷既已退了热,就没有什么大碍。接下来只要按时按方服药,再好好调理好身体,便能如往日一般康健。” 卢嬷嬷放下心来,再三感谢郎中,让人取来诊金送郎中出门,然后又细细嘱咐了顾林书和绿荷一番,这才回了霞蔚居去同袁氏回话。 等到卢嬷嬷一走,顾林书便吩咐绿荷:“去把林禄和绿松叫来,你出去守着门,不要让旁人靠近。” 林禄私底下去找过郎中,顾林书胸前的伤口不深是皮外伤并不打紧,郎中也只是给了些普通的金创药,嘱咐伤口不要沾水,饮食要忌辛辣发物之类。 林禄解开顾林书的前襟替他给伤口换药,顾林书问绿松:“嘱咐你的事情,可办妥了?” “办好了。”绿松应道,“小的听了林大哥的吩咐,趁着天黑,去西凉河边的码头那找了个流浪儿,给了他十枚钱,嘱咐他去总铺衙门报信。小的假意离开,暗里一路尾随亲眼见那流浪儿去了总铺衙门。说来也巧,小的在那儿瞧的时候,见了曹家人去报案,小的远远听着说是曹老爷子的小儿子被人给绑了。” 顾林书没有言语,回想起被扔在地上的那个麻袋,看那大小里面似乎是个孩童。 绿松道:“昨夜大雪长街无人,小的不敢久留怕露了痕迹被人发现。今儿个一大早出去打探,听说参将领人去围了五芳斋后巷的宅子,只是没拿到人。如今总铺衙门派出了不少人正在坊市里挨家挨户地搜查,外面正折腾着呢。” 顾林书夸了他一句:“这个差事你办得好。”随即嘱咐道,“这件事情你二人口风紧一点,不要透漏出去,惹出别的是非。” 二人应下。 “二爷。”外面传来绿荷的声音,“表姑娘来了。” 顾林书给二人使了个眼色,两人退下。绿荷推开门,袁巧鸢带着菱角提着一个食盒进了屋子。 袁巧鸢在门口站定,她听袁氏的话换下了纯素色的衣裳,穿了一件绣有暗花的湖绿色缎裙,腰间盈盈一系,垂着一个绣花香囊,一个压珮。 菱角把食盒放在桌上,袁巧鸢走过去打开,从里取出一个白瓷盅:“听说二哥哥病了,我去大厨房问张婆子要了两条活鱼熬了鱼汤,给二哥哥送来尝尝。” 顾林书看向绿荷,后者赶紧上前接了:“表小姐,我来。” 袁巧鸢脚下一顿,把瓷盅递与绿荷。 那鱼汤奶白熬得十分到火候,上面撒着三两切成沫的香葱,清香扑鼻。顾林书尝了一口赞道:“好喝,妹妹好手艺。” 袁巧鸢见绿荷近身伺候着顾林书,也不好多留:“若是二哥哥觉得好喝,明日我再熬了送来。二哥哥您先喝着,我回姑母那了。” “等等。”顾林书唤住了她,“这鱼汤属实鲜美,妹妹不如把做法写下来教给厨娘们,这样我们也算添了道口福。” 袁巧鸢暗地里捏了捏手上的帕子,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失望的痕迹:“……好。” 待到袁巧鸢离开,绿荷轻轻道:“二爷何必扫表小姐的兴?” “哼。”顾林书推开绿荷喂上来的鱼汤,靠坐在榻上,“袁家虽是我母家,一个个的没什么好人。我那舅父舅母,一个只会装穷满心算计,一个尖酸刻薄见利忘义,两个表兄也是势利小人。你看看咱家这个表姑娘,哪次过来不是清水一般的打扮,站在梅兰竹菊四个大丫头身旁都显得寒酸。引得母亲左右给了衣裳头面一套又一套,下次来还是老样子。就仗着母亲喜欢,被我那舅母推出来做了钓银钱的饵儿,当真是一点脸面都不要了!” “二爷慎言。”绿荷赶紧阻止顾林书,嗔道,“您这话要是传出去一星半点,表姑娘还怎么做人?” “不喝了不喝了。”顾林书不耐烦地挥手,“把那劳什子鱼汤端出去。” 绿荷知道顾林书一贯不喜欢袁家那边的人,当下也不多劝,收拾了碗筷出去。 袁巧鸢出了霞蔚居,一路顺着长廊往回走,转过回廊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阳光洒在红梅盛放的枝头,映得上面的雪淞晶莹剔透。她怔怔的看着,一时有些发呆。 菱角在旁边等了片刻,忍不住出声提醒:“姑娘……” “袁姐姐。”旁边传来一个清朗的少年声,打断了菱角的话。袁巧鸢回头,见是顾林洲。他在顾府行三,生母是姨娘曹氏。顾林洲年幼袁巧鸢一岁,生得俊秀,唇红齿白。看见袁巧鸢回头,他展颜一笑行礼,“见过袁姐姐。” 袁巧鸢回礼:“见过三弟。”她打量他要去的方向,“你这是要去二哥哥那?” “听说二哥哥昨夜发了高热,下了学就过来看一看。”顾林洲道,“大哥哥先去了母亲那里,一会儿也过来。” 袁巧鸢奇道:“今日怎么下学这么早?” “总铺衙门在城里搜捕贼人。夫子见外面乱得厉害,就提前让我们下了学,还放了五日的假。”顾林洲道,“姐姐怎么站在这里,如今天寒风大,姐姐别受了寒气。” “姑母起身了?”袁巧鸢道,“你去看二哥哥吧。我回姑母那去。” 顾林洲让出路来,对着袁巧鸢再行一礼方才自去。 袁巧鸢回到鹤延堂,袁氏果然已经起了身,只是精神不太好,仄仄的在同长子顾林颜说话:“……叫府里的人都警醒些,晚上多加些护院巡逻。贼人进了城,这般搜捕万一狗急跳墙被逼迫去了谁家,那就是灭门的祸事。”《 》 7、第 7 章 顾林颜应道:“儿子已经吩咐过了。” “你父亲不在家,如今便是你在家里顶立门户。”袁氏有些忧心,“这些流寇一日不除,便得提着一日心过日子。” 顾林颜安慰道:“这些日子紧闭门户,时时巡查,儿子和左右邻居招呼了一声,互相看顾。总铺衙门那边也派了人在夜间加强巡逻,娘不要太担心。” 袁氏见袁巧鸢进门,挥手叫她过去:“听见你大哥哥说的话没?这些日子你不要出门了,就安心在这里住着。等到什么时候流寇的消息有了定论,再说回家的话。” 袁巧鸢乖巧应下:“是。” 袁氏想了想还是不放心,扭头对卢嬷嬷道:“去把轩儿抱来,这些日子让奶娘带着轩儿住在这边院子里。” 顾林轩还不到两岁,正是好玩的时候。他不耐烦被奶娘抱着,总是要挣脱了自己下地行走。他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是伸手摸摸这个,就是拿起那个往嘴里送,累得带着他的奶娘片刻都不敢转眼。 奶娘抱来顾小四,袁氏将他放在罗汉榻上,给了他一个连环锁玩儿。顾小四哪儿懂这个东西是什么,只会拿起来哗啦哗啦使劲摇个不停,吵得袁氏头疼不已。再想把那个连环锁收回来,顾小四张嘴哇哇大哭,死死抱在怀里不放。 袁巧鸢见状上前,拿起拨浪鼓摇了摇温声开口:“小四别哭,姐姐陪你玩好不好?” 顾小四被拨浪鼓的声音吸引,目光落在袁巧鸢身上,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将手里的连环锁扔出去,砸向袁巧鸢额头。 那连环锁是铜制,顾小四年龄虽小,力气却不小,袁巧鸢痛呼一声,额头被砸出了一块殷红,肉眼可见的迅速变得青紫。 屋里众人都唬了一跳,奶娘赶紧上前一把抱住顾小四,他打了人,自己反而又张开嘴哇哇大哭。卢嬷嬷趁乱收走了连环锁收到匣子里不让顾小四再看见。顾林颜往前欠了欠身体又坐了回去。袁氏拉住袁巧鸢的手将她拉到自己面前,心疼的端详:“疼得厉害吗?” 袁巧鸢自己伸手摸了摸伤处,疼得她一瑟缩,却依然强笑道:“没事,姑母。” 袁氏吩咐兰馨:“去把我那格子里,他们从漳南给我带回来的药拿来。” 不多时兰馨捧着一个精巧的瓷瓶过来,袁氏让兰馨把药交到菱角手上,袁氏道:“快领你姑娘回房去,先用热水净了脸,再用这药膏细细抹了伤处。”袁氏回头看着袁巧鸢补了一句,“这是漳南那边的秘方。” 袁巧鸢谢过袁氏,拿手帕虚按着额头的伤处,领着丫头菱角一前一后出了门。 两人都走出了鹤延堂的正院,还能听见顾小四哇哇大哭的声音从远处断断续续的传来。 袁巧鸢被袁氏安顿在鹤延堂西厢的一个小院子里。旁边紧邻的另一处院落原来是曹氏的居所,顾大人出任外地需要人照顾生活起居带了曹氏前往,眼下西厢只有袁巧鸢自己在这居住。 袁巧鸢匆匆回房拿了铜镜出来照,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好大一块儿青紫,足有半个鸡蛋大,就那么趴在额头上。 菱角打了热水回来给袁巧鸢净脸,她小心的避开伤处,忍不住开口抱怨:“姑娘伤得这么厉害!姑奶奶给了瓶药就打发姑娘回来了,满心满眼里只有闯了祸的四爷!这可伤的是脸啊!万一落下个疤痕什么的可怎么办!” 菱角生着气,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地重了些。袁巧鸢吃痛,低呼一声避开,不赞同的看着她:“你抹药便是,哪儿有这么多抱怨?” “奴婢是替您不值。”菱角扁了扁嘴,“都说姑奶奶疼您,平日里留着您说说话,逗逗闷儿,赏些衣裳啊首饰啊,三瓜两枣的就把您打发了,赶上逗猫逗小狗呢?您瞅瞅,这都伤成这样了,她连个郎中都不请!” 菱角替袁巧鸢净完脸,又给她净了手。袁巧鸢打开瓷瓶,用小手指挑了一点儿药膏对着铜镜抹到伤处,用手指慢慢将药膏抹开,只觉额头处沁凉一片,那股火烧火辣的疼痛消退了不少。 “你在家的时候,不是个多嘴的,见你稳重,每次出来我才带着你。”袁巧鸢用眼风扫了眼菱角,“知道现在在什么地方吗?嘴上没个把门的,说话不知轻重!” 菱角退后半步福了福身:“姑娘,奴婢知错了。但奴婢是心疼姑娘……” 袁巧鸢放下手叹了口气,看着铜镜里的菱角:“心疼,心疼又有什么用?” 她若是个男子,还能埋头苦读或者上场杀敌给自己搏个功名。再不济,好生营商也能过个舒坦日子。只可惜她是个女子被限制在深宅后院里,她眼下能搏一搏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的婚事。 家里什么情况,她心里明镜一般。若是由着父亲母亲做主,她不知道会嫁到什么样的人家里去,姑母这里是一条明路。 想到这里她心里有些乱,目光又落到额头,伸手轻轻摩挲着伤处边缘,心里有些忐忑,不能真的留下疤痕吧? 顾小四还在哭闹不停,大有不要回连环锁誓不罢休的架势。奶娘和袁氏怎么哄也哄不住,顾林颜见状起身走了过去,说也奇怪,随着他的靠近,顾小四拿眼睛不停地去看他,慢慢的哭声弱了下来,等他站到他面前,他已经收了声音,只是含着眼泪一下一下的抽噎着。 “别哭了。”顾林颜向着顾小四伸出手,“带你出去看红梅。” 顾小四握住顾林颜的手,被他一把抱了起来。顾林颜管奶娘要来帕子给小四擦干净了眼泪鼻涕,抱着他出了门。 竹琴奇道:“四哥儿真听大爷的话。” 袁氏笑道:“四哥儿怕是看见书儿,想起老爷了。” 卢嬷嬷笑道:“等到明年大爷成了亲,翻年再生个一儿半女,太太就要做祖母了。” “可不是。”袁氏轻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感觉自己嫁进来还没几年,这膝下一个一个的儿子,就像见风就长一样,转眼间,他们都要成亲生子了!” “那是太太过得好。”卢嬷嬷听出了袁氏话里的轻愁,宽慰道,“这若是数着日子过,只怕是度日如年,哪儿会觉得一眨眼就过去了十几年的时光?” 梅香和菊幽悄无声息的收拾着用过的茶具。袁氏的目光落到梅香身上,她穿了一套深绿的裙褂。府里丫鬟小厮的衣物根据等级都有定制,丫鬟的穿着打扮大体一样,只在细微的配饰上有所差别。同样的长褂穿在她身上,映得她肤色白皙,裙裾行走间如一汪秋湖。 等到梅香和菊幽退下,袁氏又吩咐兰馨和竹琴到门外去候着,这才和卢嬷嬷说上两句知心话:“我冷眼瞧着,老爷也没有收了她的意思。每次她近前伺候,老爷都当她空气一般,并不多看一眼。” “姑娘好福气。”卢嬷嬷道,“这么多年,也只有在二爷出生那年您张罗着纳了曹姨娘,咱们老爷是一心一意和您过日子的人,并不贪恋女色。” 袁氏叹了口气:“我怀四哥儿的时候,想着自己身子不方便,曹姨娘年纪也大了,颜色已衰,这才想着买了这个丫头放在身边。若是老爷有意,我做主赏她一杯茶便是。如今两三年过去,我问过老爷,他也没有再纳妾的意思,这丫头如今快双十,再放下去只怕耽搁了她。” “是呢。”卢嬷嬷道,“说句不该说的话,梅香到底是外面买回来的,比不得其他三个丫头,打小就在院里长大。真要是耽搁了,就怕她心生怨怼。” 袁氏看着圆窗外,院子里顾林颜抱着顾小四,让他去抓梅枝。顾小四抓住梅枝用力一拽,上面的积雪纷纷落下,落了他一头一脸,他开心地哈哈大笑,嘴里咿咿呀呀的嚷嚷个不停。 袁氏心里转了转,给梅香的去留下了定论:“再留一留吧。”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隐隐听见外面传来阵阵鸣锣声和呼叫声,两人相视一眼,卢嬷嬷掀了帘子出去抬头张望,听那锣声是从长街上传来,使人唤了卢忠让他出去看看。 此刻长街上已经乱做一团,从张记绸缎庄开始,五六个铺子都已淹没在熊熊大火中。那火势起得急,等到被人发现时已经烧了绸缎庄的半个铺子,加上风又大,火借风势,挨着了隔壁的铺子,转眼就着,就这么一间一间的烧过去,几个铺子如今都已经烧得透透的了。 火势熊熊,离得老远都感觉到热浪扑面,浓浓的黑烟滚滚涌上天空,火星如雨,被风带着四散,有的在空中飘飘洒洒间就熄灭,有的落到易燃物上,不一会儿又窜起了新的火苗,被风一卷,腾地升起,让火势越来越凶猛。 满大街都是救火的人。最先加入抢救的是附近的居民,这会儿搬着水桶来来回回,被烟火熏得浑身焦黑,早看不出本来的面目。救火兵丁不一会儿也赶来加入,他们全班人马出动,一边鸣锣示警,一边拉了机桶来救火。只可惜火势太大,一时之间兵民合作也未能将其控制住。 “哎唷,走水了,走水了!”卢忠回来报信,急得直跺脚,“火太猛,今儿又是大风天,那火舌舔到哪个铺子,哪个铺子就着!整条街都快填进去,从张记开始眼瞅着就要烧到钱庄了!” 袁氏一惊站起身:“快,让家里今日当值的男丁,都去救火!” “等等。”顾林颜抱着顾小四过来,出声阻止,“留一半护院在院子里。”顾林颜转身对袁氏温言道,“让剩下的人在院子里加强巡逻,现在外面不太平,今日乱成这样,要防着贼人趁乱摸进来。” “对,还是颜儿考虑得周全。”袁氏对卢忠道,“按大爷的意思行事。” 卢忠领命而去:“是!” 顾林颜放下顾小四对袁氏道:“娘,我也去看看。” “你去做什么?”袁氏不同意,“救火自有他们和救火兵丁,外面兵荒马乱的仔细伤了你。” 顾林颜道:“这么大火,家里总归得有个主事地去看一看。儿子远远看着便是,不进火场。”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火势更猛了。那火焰已经烧成了赤橙色,早已看不见火场中心的铺子,那片的建筑物从里到外烧得透透的,整个同安城都被惊动,方圆几里都能闻到火场的味道,浓烟遮天蔽日,如一条乌龙在空中翻滚。 混乱中有人攀上了顾府后院的围墙,小心地探头往里看,见院子里身穿短打服饰,手握狼牙棒的护院正五人一组警惕地四处观望巡逻,来人赶紧缩回头跳下地,对着身后的人悄无声息的摇了摇头。 宅后的偏巷里这群人没有久留,迅速奔向了下一个目标。那人如法炮制攀上去仔细打探一番,这次他回头冲着身后挥了挥手,不一会儿,这群人就一个个翻过围墙消失无踪。《 》 8、第 8 章 大火足足烧了一整天,到了亥初的时候终于被扑灭,大半个长街都被烧成了焦炭,有人劫后余生无比庆幸;有人看着付之一炬的全部家当捶胸顿足痛哭不已;还有人在人群里焦急的寻找亲人。火势太大,烧了一个时辰之后,总铺衙门就派了人来帮着救火。救火兵丁和救火的民众累得脱力,顾不得寒冷瘫坐在地上,到处都是一个个辨不清面目被浓烟熏得漆黑的人横躺着。 新来接班的人还在接力运送着水桶泼到废墟上,防止死灰复燃。眼下到处都是焦炭,断垣残壁仍有余温,浇上去的水滋滋响着冒着白烟。 火讯刚传回来不久,袁氏就让家里大厨房做些吃食白粥备着。袁氏吩咐大厨房灶台全开,馒头白粥不间断,流水一样的送往火场。有了袁氏牵头,附近的官邸富户家里都动了起来,给救火队提供了稳定的后勤保障。 眼下大火熄灭,虽然已是后半夜,距离火场稍远的地方很多人家正自发的打着灯笼举着火把在搭建粥棚,给那些受了火灾的难民提供容身之所和吃食。虽然到处一片狼藉,秩序却隐现。 同安城知府周瑾年到火场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乱中有序的景象。 长街上人很多,难民、救火的民众、救火兵丁、总铺衙门派出来的兵士、城里赶来帮忙的居民、城里官眷派来的下人、城里富户组织的人手、城里各商会组织的人手等等。眼下火场上还有人在检查余烬,总铺衙门的兵士一部分在维护秩序,一部分在废墟里搜查死者。官眷的下人和富户、商会组织的人手在搭建粥棚和纷发棉衣,赶来帮忙的居民和一部分民众难民在火场里翻找运送还能用的物资。 看见周知府的轿子,知县和参将赶过来行礼:“大人!” 周瑾年点点头,看诸人都是一身狼狈:“辛苦你们了。” 知县和参将道:“这都是属下份内之事。” 周瑾年下了轿子,缓步走到粥棚处,见熬得粥是上好的白米,浓稠粘香,一旁临时架起的土灶上热气蒸腾,掀开竹屉一看,一个一个大白馒头胀鼓鼓的分量十足。他再看那些准备好的棉衣,虽然是粗布,却绵软厚实没有丝毫偷工减料。 一旁的知县道:“禀大人。这粥棚,是顾夫人牵头,顾家大公子看顾着搭建起来的。后续的米面棉袄,一部分是各家官眷富户捐的银子购买,还有一部分是商会组织捐献。” 周瑾年叹道:“难时见人心,众志成城,好,好。” 顾林颜原本正在自家粥棚处忙碌,见了周知府上前行礼:“晚生见过大人。” 周瑾年温言道:“不必多礼。”他进了顾家的粥棚看了看,并没有久留,称赞几句后便在知县的陪同下去了别的人家处。 参将手扶着腰侧的大刀,落后一个身位跟在周知府身后。 周瑾年问道:“火是如何起的,可探明了?” 知县为难的看了身后的参将一眼,参将心领神会,上前几步低声道:“回大人,属下的人探知,火最开始是从张记绸缎庄烧起。有人见着有几个人从绸缎庄的后门出去,此后没多久就起了火。属下派人去绸缎庄里查过了,发现了尸首七具,眼下虽然已经烧成了焦炭,刀伤见骨,可见是起火之前就已被人杀害。” 周瑾年停下了脚步,想到了进城后追查无果的山贼,面上没有动声色,转而问道:“死伤多少,损毁如何,可有统计?” “属下的人粗略统计过了。”知县恭谨的回答,“伤者一百七十二人,目前已经查明的死者二十四人。烧毁铺子共计二十一家,受到大火牵连受损的民宅共计一百零九户,受灾民众共计九百七十人。” 周瑾年停下了脚步,微不可查地轻叹了一声。 周瑾年伸出手,只觉缠绕在指尖的风潮湿冰冷,却又带着一丝反常的暖意:“今夜怕是还要下雪。吩咐下去,在附近多做几个土灶把火烧旺些,夜里组织人分成三班来回巡逻,防止火势再起。” 几名属下纷纷领命:“是!” 顾家的粥棚里,除了一直在忙碌的顾林颜,还有得了消息来帮忙的顾林洲和袁巧鸢。 袁巧鸢同其他出门的姑娘一样,戴着垂了帷幕的竹笠。那帷幕垂下来挡住了别人窥探她容貌的视线。她用攀膊缚了衣袖,站在粥摊前给前来领粥和馒头的难民布施,顾林洲则和府里挑了粥桶食桶的仆役们一起,把吃食送到换下来歇息的救火队手中。 三人忙碌了一天,等到周知府来巡查方才得了空闲。几人在寒地里站了几个时辰,虽然旁边有烧着旺火的土灶,到底比不得家里。这会儿觉得又冷又乏又饿,袁巧鸢一个姑娘家,更是浑身酸疼,全靠一口气撑着,咬着牙没吭声。 “巧鸢姐姐。”顾林洲拿了一个盛了半碗粥的瓷碗过来,“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自己粥棚的东西。喝一口暖暖身吧。” 袁巧鸢谢了顾林洲接过瓷碗,后者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个装满了稻草的麻袋靠着墙根放下,示意袁巧鸢坐。袁巧鸢早已站得撑不住,哪儿还顾得上是不是麻袋,感激地坐下,再喝口热粥,暖意从嘴里到心口,整个身体都为之一松,她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多谢三弟,喝口粥可觉得松快多了。” 顾林洲在她身旁毫不顾忌地席地而坐,闻言嘿嘿笑了笑,又从腰间摸出来一个拇指大小的青瓷瓶递过去:“姐姐,这是我去医馆求来的上好金创药,普通的跌打损伤抹上两日便好,更不会留下疤痕。你且放心用便是。” 袁巧鸢接了粥却没有接瓷瓶,怔了怔道:“三弟弟,你有心了。只是姑母给了那药膏特地叮嘱过,不可和其他药同用,以防药性相冲。我心领了。” 顾林洲拿着瓷瓶在手心里转了两圈,不以为意的收了回去:“那姐姐便先用母亲的药,若是觉着不好,再来同我要便是。” 袁巧鸢捧着粥碗站起身道:“大哥哥。” 顾林颜辞别周知府回了粥棚,看着袁巧鸢疲惫的样子温言道:“今日辛苦了,天色不早,先回府歇着吧。”他看向顾林洲,“你送表姐回去。” 顾林洲应道:“是。” 顾林颜送走了弟弟妹妹后在粥棚继续忙碌了一个多时辰才回去同袁氏回话。 袁氏还撑着没有睡,听说火势已经完全控制住这才放下心来,心疼地看着顾林颜:“你也在外累了一整天,旁的事都不打紧。你先回房去好好泡一个热水澡,半夏给你备了姜汤,喝了去去身上的寒气。” 顾林颜应下,又同母亲应对了几句方才告退。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院子,先招来了院里的护院们,叮嘱他们这几日加强夜里的防护,这才回去休息。 夜渐渐的深了,长街上的难民们裹着厚厚的棉衣,三五一群围在土灶前陷入了梦乡。翻滚了一天的粥桶被撤下,露出了烧得猩红的木炭散发着熔融的暖意。长街上只有巡逻的兵士们还在挎着刀列着长队时不时的走过在巡视。 一旁的火场里,还有零星的难民就着不远处火把的光在废墟里不甘心的翻找着,期望着能够翻找出一些值钱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剧烈地燃烧后特有的味道。 这股烟火味在夜色里弥漫出去很远,飘过了春水湖,湖对岸错综复杂的芦苇荡里,这股味道依然隐约可闻。 黑暗里,芦苇荡里停着三艘乌篷船。船头没有点灯,船身随着湖水轻轻荡漾。 远处有人撑着一个竹筏慢慢靠近,到了近前竹筏上的人学了几声鸟叫,乌篷船上传来了对应的回声,竹筏得到了回应,这才慢慢撑了过去。 黑暗里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乌篷船里出来,对着竹筏问道:“如何了?” 竹筏上的人道:“当家的,如今城里查得太严,二哥三哥他们暂时没法出城。今儿二哥放了把火,原想制造些乱子混在人群中趁乱出来,谁知道火一起,衙门反而在城门处布了重兵,二哥见势不对,只能带着三哥他们又回去,眼下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暂时安顿,倒是没有暴露行踪。” 乌篷船上的人道:“你回去告诉二弟,既已寻到了落脚地,这几日且好生安顿着。等过了这阵风头再作其他打算。” 竹筏上的人应了一声,黑影又交代了两句,来人才撑着竹筏消失在河道的芦苇丛中。 果然如周瑾年所料,半夜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幸好做了相应的应对措施,没有民众因为低温而出现伤亡。 下风了。 狂风在天地间肆掠,撞击得紧闭的窗棂不断发出让人不安的震动声。风呼啸着,发出呜呜的声音。 顾林书斜靠在榻上,一边听着外面鬼哭狼嚎的风声,一边百无聊赖的捧着檀木盒子数着里面的银票。 绿荷一进屋子看见的就是这一幕,不由得劝道:“二爷,您身体还没大好呢,好好躺着,早些歇着吧。” “躺了几日,骨头都散架了。”顾林书抱怨道,顺手把檀木盒子递给绿荷。后者接过来把银票叠整齐了放好,拿锁锁住了盒子,放进了衣柜的暗格里。 “二爷。”青钗进来道,“表姑娘来了,在院门口候着呢。” 顾林书道:“你出去和她说,就说我睡下了。” 青钗应了一声出去,没过多久去而复返,手里拿着几本书放到床头边的矮柜上:“表姑娘带了几本书。说这些日子怕你养病无聊,给你看看打发时间用。” 顾林书拿起那几本书随意翻了翻就不感兴趣地扔到了一旁,问绿荷道:“外面走水的事儿如何了?” “亥初就灭了。”绿荷道,“今儿个大爷、三爷还有表姑娘在外面忙了一整天,这才刚回府。” 顾林书没说话,闭了眼睛躺下假寐。绿荷回头见他歇下,轻轻放下帐幔,吹灭了屋子里其余的灯,只留了屋角的一盏羊皮灯照明,悄无声息退出了房间。 “绿荷姐姐。”青钗在外面守着,见绿荷退出来轻声叫住了她,“你怎么总替表姑娘说话?” 绿荷否认:“我哪儿替她说话了?” “你别不承认。”青钗拉住她,“你明里暗里总是替她说话,我听见了好几次。” 绿荷顿了一下,轻轻对青钗说:“你没看出来太太的意思?” 青钗看着绿荷的眼睛,慢慢不可思议的睁大,失声道:“你是说……” “嘘,”绿荷阻止青钗,“小点声。”她扭头看了眼顾林书的内房,拉着青钗走远了些,“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但若她日后真是……” 青钗小声道:“二爷不喜欢她。”末了又补一句,“二爷不喜欢袁家。”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是二爷母家。”绿荷轻轻道,“若是太太做主,二爷还能不听不成?” 青钗怔住了。《 》 9、第 9 章 白毛风吹了一宿,第二日天明还没停。袁氏看着窗外被风拉扯成白线的落雪轻叹道:“天灾人祸最是无情。眼看这天一日冷似一日,若是不好生安顿,这些失了住所的人如何能挺得过去。” 袁氏的忧心不无道理,这些天越来越冷,屋檐下挂上了长短不一的冰棱,路上猫狗之类都绝了迹,房屋高墙地面冻得结上了一层白霜,人在旷地里站上一小会儿,身上就冻得透透的了。 在县衙和总铺衙门的通力合作下,此后几日受了灾的难民开始被分批转移。一部分被引去了附近的寺庙和义庄落脚,另一部分则被引去了城郊的废屋暂时躲避天寒。 官府和民间都组织了人手在修葺城郊的废屋。这里虽然破败,好歹是个容身之所能避风,等到火炕升起来能和严寒对抗一二。顾林颜这些日子从长街的粥棚转到了城郊废屋处,顾家不仅出了工匠,还运来了不少木材等急需品,顾林颜时常和卢伯一起出入工地,难民们对顾家很是感激。 长街上顾林颜骑着高头大马不紧不慢的前行,寒风吹得他身上的大氅在身后翻飞,他身姿挺拔面如冠玉举止从容,颇有大家公子气派。 他的身后跟着长长的车队,是各家新一批送往城郊的物资。马蹄起起落落在霜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顾林颜一路行来,长街两侧不少店家和路人驻足或微笑或抱拳同他行礼。顾林颜目之所触,一一微笑点头回应。 陶然居二楼的包厢里,几个少年听见外面车碾沉重碾压路面的声音,好奇的推窗探头去看,看见车队和领头的顾林颜,周玉回头同顾林书笑道:“顾二,是你大哥。” 顾林书在家里将养了一段时间,身体已经大好。在家憋了这些日子,总算等到袁氏首肯许他出门,他便和这帮朋友约了在陶然居吃酒。 顾林书走到窗边探头去看,只看见顾林颜的背影。看着长街上的景象,顾林书笑了笑:“我这个哥哥和我志向不同。他是长子需顶天立地,我可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这个当弟弟的,只想在他的庇佑下过些舒坦的酒肉生活。” 寒风呼啸,卷走了屋里的温暖。众人在暖室里衣衫单薄,吃不住这凉意一叠声的催促赶紧关窗。窗边几人关了窗回到圆桌旁落座。周玉道:“可惜我也是家里嫡长,我倒也想同你一般,可惜家里容不得我如此。” 几个年幼些的纷纷开口宽慰他。顾林书笑着取笑道:“周大人翰林院出身,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他日周大人登阁拜相,自然盼着你这个嫡长子也能光耀门楣。” 周玉放下酒杯,斜眼去看顾林书:“你嘴里说着只想过些舒坦的酒肉生活,今年的秋闱你考是不考?” 顾林书转着酒杯笑道:“自然要下场。” 周玉啐了他一口:“我早知你说的话半点都信不得!” 顾林书提起酒壶替周玉斟酒:“周兄但请满饮此酒,小弟这厢给你赔不是。” 正说话间,包厢的门被推开,陶然居的老板惴惴不安的进来陪着笑道:“几位爷,饭菜可还合口?可否需要添上几壶暖酒?我这楼里新得了一批好酒,在桃林里埋了十数年正是醇香,不如给诸位爷尝尝?” 喝了两杯酒有些上头,赵驰正等得不耐,听完老板的话,赵驰道:“好酒快上,那柳央儿也快些给我们叫来!” 老板脸上的迟疑之色一闪而过,赔笑道:“爷,咱楼里新来一个西边的歌姬,那一手琵琶技艺不输柳央儿,容貌更在柳央儿之上。几位爷不如听一听?” 赵驰原本想要一口应下,却从敞开的包厢门处听见对面的厢房里传来了琵琶声,再听那响起的歌声,不是柳央儿是谁? 赵驰捏着酒杯冲着老板冷笑道:“好你个高申,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尽然敢这般糊弄我等!” “哎哟不敢不敢!”老板赶紧一叠声的解释,“您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糊弄几位爷啊!实在是,实在是……” 赵驰不听他解释,摔了手里的酒杯,起身几步走到对面厢房处,借着酒劲一脚踹开了对面的房门。 这赵驰是指挥佥事赵敖的嫡次子,平日里在同安城横着走无法无天的人物,今日又饮了酒,如何能忍耐别人抢了歌姬这种事? 对面厢房里,众人正在饮酒行乐,听见动静俱都一惊,柳央儿吃惊之下拨断了琴弦,皆都朝大门处看来。 赵驰踹了门,周玉、顾林书等人赶紧跟了过去,正要拉住赵驰劝上几句,却见对面包厢里坐着的也是熟人,正是张知召、孙韶、孙连淮三个表兄弟在宴请好友。 两拨人向来不对付,气氛一下变得微妙。 “我道是谁。”赵驰挽了挽袖口,斜眼看着张知召,“感情是你。” “唷,这不是赵兄嘛。”张知召笑道,“赵兄果然体健,这么快就养好了伤又生龙活虎了?” 赵驰前些日子犯了事,被他爹狠揍了一顿,好几日下不了榻。张知召此言正是在嘲笑他这件事。 赵驰面色一黑,并不搭理张知召,冲着柳央儿道:“柳央儿,过来!” 两边的公子哥都得罪不得,柳央儿怀抱着琵琶站起身,惶恐的看向酒楼老板。 “你且安心待着。”孙韶冲着柳央儿抬手压了压示意她不要动,转而微笑地看向门口几人,“今日柳姑娘就在此处,你们若是想要听曲,改日吧。” 柳央儿看一看孙韶,又怯生生的看一眼赵驰,如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赵驰酒意上头,几步走到柳央儿身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拉扯进自己的怀里,冲着孙韶冷笑道:“今日这人,我带走定了!” 张知召孙连淮腾地站起身,张知召道:“姓赵的,别给脸不要脸,真当我哥几个怕你不成?!” 赵驰不言,抬脚踢翻面前的案几,酒菜碗筷翻落一地,溅得众人身上一片狼藉。 “我去你*的!”孙连淮飞身扑起,扑住赵驰滚落在地,两人打成一团。 两人动了手,点燃了群殴的导火索,两边的众人顿时混战在一起。 酒楼老板在一旁急得直跺脚,挥着双手却说不出更多的话来:“各位爷各位爷!” 顾林书拉起孙连淮,给了他脸上一拳,赵驰脱了困,一低头抱住孙连淮的腰将他反扑,举起拳头暴风雨般的打下去,孙连淮挣脱不掉铁塔般的赵驰,只得抬起胳膊护住头。 孙张两家阵营里,一个愣头青也喝醉了酒,摇摇晃晃拾起地上的酒壶,照着赵驰的后脑勺用力拍下。只听一声闷响,赵驰晃了晃无力地倒下。 酒壶从那人手里脱落,摔碎在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别打了别打了!”酒楼老板见赵驰倒下吓破了胆,顾不得别的猛冲进去,一边查看赵驰的伤势一边抬头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屋里众人停下斗殴,看向倒在地的赵驰,见酒楼老板举起的双手一片血红。赵驰的后脑汩汩流着暗红色的鲜血,已经在地板上晕染了一滩。 众人的几分酒意被眼前的一幕吓得清醒了几分。周玉排开众人上前摸了摸赵驰的鼻息,转头对顾林书急道:“快,还有气,送医馆!” 顾林书一把推开那愣头青,此刻两边的人顾不上矛盾,一起协力将赵驰抬了起来送往医馆。 顾府。 外管事卢忠跑得飞快,一路穿过天井回廊跑进鹤延堂。正院院子里正站了一地的婆子等着进去同袁氏回话,见卢忠如此,都扭头诧异的看着他。卢嬷嬷站在廊下,见自己大儿子神色惶恐,大冬天的额头都是汗,伸手拦住了他:“慌慌张张的做什么呢!” 卢忠张嘴欲言,扭头看了看后面一地正盯着他看的婆子,凑到卢嬷嬷耳边低语了两句,卢嬷嬷脸色一变,领着卢忠转身进了屋子。 屋子里掌管大厨房的张婆子正在同袁氏回话:“……如今天冷,菜蔬瓜果价格涨了三成,庄子上虽每日送来些绿叶菜却品种单一,有些还得同菜商那采买……” 卢嬷嬷匆匆进来径直走到袁氏身旁,低下头在袁氏耳边低语,打断了张婆子的话。 “什么?”袁氏一惊抬头,抓住了卢嬷嬷的手,连问到,“他可有伤着?现下如何?” 卢嬷嬷扭头看了张婆子一眼,张婆子虽不明所以,见袁氏如此也知道事非寻常,果断行礼退下。等到屋子里退得只剩卢嬷嬷母子同四大丫鬟,卢忠方才上前禀明详情:“回太太的话,二爷未曾伤着。只是赵家公子伤势危重,在场的人都脱不了干系,周大人便将众人一同拘了,眼下关在衙门里。” 袁氏闻言有些恍急:“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太太,使人去同大爷报信,请大爷去一趟衙门吧。”卢忠道,“若是有什么说法,大爷在也好拿个章程。” “对,对。”袁氏如找到了主心骨一般,“快同书儿去报信!” 日头刚刚落下,长夜未起,天色一片冻蓝。缭缭炊烟从各家房顶升起,飘散在天地间。有归林的飞鸟从天空飞过,呼啦啦掠过头顶,投入远方的山林。 顾林颜站在雪地里,等待通传。因着这次被拘的都是世家子弟,周瑾年早早就下了谢客令,言明谁也不见。许多先得了消息赶来的人都吃了闭门羹。府经历拿了顾林颜的拜帖进来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仆役们用长杆将灯笼挂在檐下,在雪地上投下了温暖的灯光。 有仆役吱呀一声拉开了府侧的小门,对着顾林颜道:“顾公子,知府大人有请。” 仆役提着灯笼,引着顾林颜穿堂过院,去了周瑾年的书房。 周瑾年换上了常服,正坐在长桌后,就着油灯在看卷宗,仆役引了顾林颜进来后退下,小心的关上了门。 顾林颜上前行礼:“学生顾林颜,见过知府大人。” 周瑾年放下手里的卷宗,看向顾林颜。 周瑾年眉峰深锁,开口却很温和:“你是为了你二弟的事而来?” 顾林颜道:“学生惭愧,身为长兄却未尽到约束胞弟之责。” 周瑾年道:“顾大人远下广南之地,你不过舞象之年,属实是难为了你。我观你施粥、筹粮、领头同商会人手商讨修葺城郊废村诸事,行事有度端是可靠之才,莫要被卷入这些是非之中,坏了自己羽毛。” 顾林颜道:“学生谢大人教诲。胞弟虽然行事孟浪了些,却是赤子心性,万没有害人之心。” “你与顾林书,皆是少年成名,小小年纪就考中了秀才又过了乡试,盛名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二人。”周瑾年道,“你行事稳重,顾林书却是个欢脱性子,关上他几日磨一磨他的性子,于他有利无害。”周瑾年顿了顿有道,“赵驰虽然伤重,并无性命之忧。你回去同顾夫人回复一声,伤人者自当严惩,其余无关人等,小惩大诫,在牢里拘上几日,去一去他们身上的孟浪之气,自然也就放了。” 顾林颜听出了周知府的爱才之意,躬身行礼感激道:“多谢大人!”《 》 10、第 10 章 一辆单棚马车停在衙门后巷口,菱角先下车,转身去扶带着帷帽的袁巧鸢。袁巧鸢整个人裹在团花绣的厚棉大氅里,加上帷帽的遮挡让人看不见半分。 菱角拿起一个包裹挽在臂弯处,吩咐了车夫在此地等候,主仆二人这才一前一后进了巷子。 二人还未靠近后门便被衙役喝止:“什么人?” 菱角赶紧上前解释:“小哥,我们是顾府的女眷。今儿是来看监的。”说着话她拿出了早就准备好的名帖递给衙役,又从腰间摸出两锭碎银子递了过去,“一点心意,请小哥买点酒吃。” 衙役接过名帖翻看,这才接了菱角递过去的银子:“包裹里是什么?” 菱角道:“怕我们家爷冻着,拿了两件厚衣裳。” 衙役捏了捏包裹,入手绵软确是衣物之类便不再多说,转身打开了后门,对二人道:“进去吧,抓着点紧,只能呆两刻钟。” 菱角谢了衙役,赶紧扶着袁巧鸢二人一同入内。 大牢深入地下,那走道又长又窄,因为透不进光十分潮湿阴森。牢里的狱卒举着个火把在前头照明,将她二人领到顾林书所在的牢房:“就是这了,长话短说,速速出来。”说着将火把顺手插在墙上的灯座上,自己转身离开。 袁巧鸢上前两步,扶着牢房的丛棘蹲下,冲着里面轻声喊道:“二哥哥!” 顾林书原本正在小寐,听见袁巧鸢的声音回头,诧异地翻身坐起:“你怎么来了?” 袁巧鸢撩起帷幕,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眼里隐有泪光,满含担忧:“姑母怕你冻着,让我来给你送些厚点的衣物。”说着话菱角递上了包裹,袁巧鸢打开包裹,拿出里面叠好的两件厚棉衣裳从栅栏的间隙里递进去,另有一双加厚的棉鞋,还有一纸袋子的点心。 顾林书在牢里关了两日,这大牢里没有任何可以取暖的措施,数九寒冬的天气冷得如同冰窟一般,墙角有个木板子搭的床,下面胡乱铺了些稻草,上面有个破烂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烂棉被。顾林书刚进来时还嫌弃那棉被肮脏酸臭,等到半夜冻地实在受不了的时候只能将那破被子牢牢裹在身上。 他何曾遭过这样的罪,短短两日整个人的风采被磨灭了一半,衣衫肮脏头发凌乱,加上在酒楼斗殴时脸上留下的青肿,看得袁巧鸢直落眼泪:“二哥哥,你受苦了。” 顾林书先接过衣裳赶紧裹在自己身上,搓了搓冻僵的手这才解开纸袋子,拿起点心狼吞虎咽。 袁巧鸢从怀里将自己的暖手炉递过去:“二哥哥你抱着暖和暖和。” 顾林书将暖炉抱在怀里:“我娘如何?这几日可是忧心过甚?” 袁巧鸢道:“姑母挂怀你,这两日吃不下东西,好在大哥哥在,时常宽慰。” 顾林书叹了口气垂下手,只觉嘴里的点心没了滋味:“累母亲忧心,是我的不是了。” 袁巧鸢打量那牢房,火把照不到的深处一片漆黑,只是在这待了一小会儿,她已觉得浑身冰冷。她嘱咐道:“二哥哥,你可千万注意身体。” “我没事,我康健着呢。”顾林书虽然看着有些狼狈,精神很好,“你回去告诉母亲,不要为我挂心。” “哎。”牢头出现在走廊尽头冲着里面喊了一声,“时间到了,赶紧出来吧。” 袁巧鸢闻言站起身,不舍又不安的再次看向顾林书。顾林书将那暖手炉递了回去:“这个你拿走,没得到时候丢了坏了你的清誉。赶紧回去,告诉母亲我没事。” 牢头又催促了几声,袁巧鸢不得不应声离开。 “呵。”隔壁牢房传来一个嗤笑的声音,“你这个妹子对你倒是情深义重。” 周玉躺在木板床上,双手枕在脑后,无聊的看着墙上凹凸不平的石头。 顾林书咬了口点心:“看见你还在这里,我就跟吃了定心丸一样。” 周玉哼了一声:“别废话,扔点吃的过来。” 顾林书走到墙边,伸出手去扔了一袋子点心。周玉起身拾起点心,他也饿得狠了。身为周瑾年的嫡长子,牢头们给他的唯一优待也不过是私底下给多添了两床干净的褥子而已。 牢房尽头的门再度打开,狱卒去了另外一条巷子,提了张知召和孙韶、孙连淮两兄弟出去。 周玉喊住了落在最后的狱卒:“喂,过来。” 那狱卒陪着笑过来:“大公子有什么吩咐?” 周玉指了指外面:“他们三人这是被提去哪儿?” “不是提去审问。”狱卒道,“大人说既然事情已经查明,赵驰的伤与他三人无关,关了两日作为殴斗的惩戒便也罢了,这就放了他三人出去。” 周玉不忿:“他们与伤人者可是一伙,凭啥他三还先放出去了?” 那狱卒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大公子,孙家来人了,还有,京里也来人了。” 周玉收了声,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去吧。” 袁巧鸢的马车停在五芳斋门口,菱角扶着她下了车。 五芳斋特有的荷叶糕清香绵软,这几日袁氏因为顾林书的原因吃不下东西,袁巧鸢来探监之后,就想着在回程的路上顺便买一份带回去给袁氏。 主仆二人被跑堂的杂役引着进了大堂,坐在了一个屏风后面,这是专供女眷暂时歇脚的地方,屏风挡住了旁人的视线,环绕出一个僻静的角落。 长街上走过一队挎着长刀的兵士,街上的行人纷纷让路,目送他们前行。 “这也小半个月了,那些流匪还没有消息呢?” 屏风外传来一个男声。是酒楼里的客人看见了巡逻的士兵起了谈兴,在议论山匪的事儿。 “没听说有什么动静。”另一个声音响起,“我看曹家贴了告示,重赏帮着寻回小曹公子的人。哪怕是提供了确切的消息,一经查实,都有一百两的赏银可拿。” 有人叹道:“哎唷,老曹太太人近暮年才老蚌生珠得了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宝贝得不得了,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眼下被山匪绑了去,听说在家日哭夜哭,眼睛都哭坏了。” “要我说,都过了这么些日子,那些山匪怕是早就出了城了。”第一个声音道,“那日长街不是失火来着?到处都乱成了一锅粥,山匪怕是就那日趁乱脱了困。那火起得多蹊跷,弄不好就是声东击西之计。” “怕是朝廷也明白这个理儿吧?”另一个声音道,“前些日子,这巡逻的队伍每半个时辰就见着一次,到了今日也懈怠了许多,一日能见着一次便不错了。” 袁巧鸢正听着议论,跑堂的杂役提了包好的荷叶糕过来:“姑娘,您的荷叶糕好了,诚惠三十个钱。” 菱角付了钱,提了荷叶糕和袁巧鸢出门。 巡逻的兵士已经远去,街上的人按照自己的生活步调继续着原有的生活,山匪虽然穷凶恶极,这么些日子没有丝毫波动,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朝廷的巡逻松懈了许多,笼罩在众人头顶的阴影也消散了不少。 这些个习惯了在外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在山匪的风声消退之后,更是慢慢的不再把其当回事儿,长街的酒肆赌场青楼的生意肃静了一段时日,晚上又热闹了起来。 梆梆两声,外加一声锣响,打更人慢悠悠的从街上走过,拉长了嗓子喊了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酒楼里一个公子哥儿吃醉了酒,晃晃悠悠的摇出了门。他和诸位平日里的好友抱拳告别,走了几步才觉着不对。应该在外面候着他的长随不见踪影,也不见小厮和车夫马车等候。他左右扭头茫然四顾,天太冷,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朋友早早都上了车离去,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形单影只站在街上。 他凭着记忆里来时马车停靠的方向寻过去,走了几步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本就吃醉了酒,如今寒意和夜风一激酒意越发上头,他转身扶着墙一阵干呕。 长街的暗影里,飘出来几个黑影。他们悄无声息地靠近正在扶墙呕吐的公子哥儿,由后套上一个麻袋,拖了他进一旁的暗巷,纷纷亮起手里的长棍木棒疯狂殴打。只听筋骨断折之声响起,不过几息的时间,公子哥儿被得只剩下半条命。黑影互相一挥手,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散去,没留下半点痕迹。 顾林书在牢里关到第四日,总算被放了出来。 他回家洗澡换了身干净衣裳后,去了鹤延堂给袁氏请安。 袁氏一向骄纵他,顾林书原本想着只要和母亲说上几句软话便是,谁知去了鹤延堂却见袁氏面带为难,她的身侧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顾林书一怔,竟是昌邑老家的人。他上前行礼:“侄孙见过叔公。”言罢转向袁氏,“儿子见过母亲。” 叔公捋了捋花白的胡子点点头:“嗯。” “你父亲寄了家书。”袁氏看着顾林书,开门见山,“言明让你回来之后就收拾行李,同叔公到昌邑老家去住,开了年再回来。” 顾林书一惊,心念电转间只能问道:“那儿子学业怎么办?” 袁氏道:“你父亲信上交代了,你三伯尚未病愈还在昌邑,这些日子就先同你三伯进学。” 顾林书知道是父亲的交代没得抵赖,只好先应下:“是。” “去吧。”袁氏虽然不舍儿子,奈何这是丈夫的意思,“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去吩咐绿荷和青钗一声,让她两好生收拾。把她两也带过去吧,也好有人贴身伺候。” 顾林书悻悻然回了自己的院子,坐在圆桌旁生闷气。他在灯红酒绿的同安城呆惯了的人,如何受得了昌邑那种乡下地方的清苦。 绿荷在门外道:“大爷来了。” 顾林颜进了屋,走到圆桌旁坐下,顾林书撇他一眼:“怎么,来看我的笑话?” 绿荷奉了茶上来,悄无声息的退下去。 顾林颜掀起茶盖,复又放回去:“赵驰成了傻子。” 顾林书一怔:“什么?!” 顾林颜轻轻敲着桌面道:“他虽然保住了性命,昏迷数日醒了之后,行动举止如三岁孩童一般,赵佥事暴跳如雷。”他顿了顿继续道,“那伤人的是运判的侄子,本身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啰,张知召、孙韶、孙连淮毫毛都没有伤到半根,撇的干干净净。你还有周玉,连带你的那群狐朋狗友也不过在大牢里拘了数日就放了出来。赵佥事眼下认为周知府断案不公,包庇自己的儿子,已经上告去了。” 顾林书申辩道:“那赵驰是我等的友人,再者当日伤人者确实是那运判的傻侄子,何来包庇一说?” “这话你同赵佥事讲去。”顾林颜斜眼看着顾林书,不冷不热地道:“先放出来的几个人,除了张知召、孙韶、孙连淮三人暂时平安,其余几人都先后遇袭,有被打断了腿脚的、还有胸腹中刀的、有被捆了扔进西凉河泡了一宿的。”顾林颜冷哼一声,“若不是被发现得早,只怕已经冻死了!” 顾林书冷笑,并无畏惧之意:“赵佥事真是得了失心疯了!行事竟敢这般无法无天。” “赵佥事?”顾林颜回了一个冷笑,“眼下城里山贼未除,这不都是那些个山贼犯下的事儿?!” 顾林书语塞,握拳用力捶了一下桌面:“他真是疯了!” “他赵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个儿子,他如何能不疯?”顾林颜站起身,“老实的收拾行李,随叔公去昌邑住到年后。这些日子你也老实些,别给外面的人可乘之机!”《 》 11、第 11 章 夜里下了场鹅毛大雪,天明之后,整个同安城笼罩在一片雪白中。房顶上仿佛堆起了厚厚的松糕,大雪压在柳枝上沉甸甸的,压得春水湖边的垂柳越发弯下了腰。 吱呀一声,浣洗丫鬟打开了厚重石墙上的小门,抱着沉重的木盆出了门。 天色还早,四下里一片寂静,丫鬟冻得小脸通红,呼出的气结成了白霜。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积雪到了湖边,放下木盆后喘了口气捶着自己发酸的胳膊和腰抬眼看着远处。很远的天边亮起了一条红线,其余的天空则是一片冻蓝。地平线上越来越亮,让人无法再继续直视,要日出了。 丫鬟蹲下身,费力的从木盆里拖出一件厚重的棉袄在湖边的大石板上铺平,取了捣衣杵开始捶打,乒乒乓乓的声音在湖边传出去很远。 捣衣杵的捶打震动了湖面上的薄冰,碎冰彼此挤压着随着水波纹缓缓被推开,湖面咕嘟咕嘟冒着泡,有东西从湖水深处慢慢飘起,竟浮起一具尸体来。 那尸体面朝下飘在距离浣洗丫鬟不远的地方,长发像水草一样在水面轻轻飘荡。丫鬟看清了飘上来的是什么之后,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惊得掉了手里的捣衣杵,连滚带爬的往回跑:“死人了!死人了!” 湖边清晨的平静被打破,满满地围了听见呼叫来看热闹的人群。 衙役和仵作来得很快,衙役用带钩的长杆将尸体勾了上来横放在湖边的枯草地上,仵作蹲着正在验尸。那尸首是个女子,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看穿着打扮是哪家的婢女。 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春水湖东侧环湖座落的都是高门大户,这些高墙掩映庭院深深的大宅子与湖边只隔了一道环湖路。平日里宅子里的婢女们会时常到湖边或浣洗衣物、或清洗蔬果碗盆之类。女尸的脸部被利器刻意破坏过,加之泡得已经浮肿看不出本来的面目,单看衣饰很难判断。 仵作粗略验完了尸首的大概情况,同等候在一旁的捕头道:“近日天寒,尸首在冰水中浸泡日久,从尸体的情况看,属下推断已经死了十数日。致命伤在心口,是刀伤,一刀由身后精准贯穿了心肺,可见凶手下手狠辣且有功夫在身上。至于旁的,还需运回义庄,详细验过方才知晓。” “头儿。”一个衙役对着捕头抱了抱拳,“看这婢女的衣饰不差。这等婢女寻常总有些首饰在身上,这女子身上却不见丝毫饰物,许是被劫了财。” 外围围着又害怕又好奇看热闹的婢女们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和手腕,再低等的侍女总有一个细银镯子和发钗耳钉在身上,闻言纷纷点头。 捕头挥了挥手:“先把人运回义庄吧。” 衙役们用草席裹了尸体放在老牛拉的木板车上,将尸体送往义庄。 捕头点了自己的一帮手下,让他们两人一组,自去湖边的各家各户问询。 顾家大宅正座落在春水湖边上,同其它的府邸相似,西侧的高墙上留了一道角门,方便平日里出入。 衙役知道这是顾大人的宅邸不敢造次,特地绕到了南侧的正门去递拜帖。 正门外的长街上停着七八辆马车,除了前两辆是坐人的乌木篷车,后面的都是四匹大马拉着的木板货车。车上堆满了用粗麻绳捆得严严实实地行李。 顾家叔公坐在第一辆车里,顾林书带着自己的两个贴身大丫头绿荷和青钗坐在第二辆车里。长随林禄和小厮绿松正在外面最后查点行李,查点清楚之后,便出发前往码头。 昌邑距离同安城路途遥远,走陆路需三日,若是坐船顺流五日,逆流则要十来日。叔公年龄大了,受不得车马颠簸,顾林书只得随他走水路。 这时节河上虽然有些浮冰,还没有封冻。再过上半个月河面冰面变厚,水路便会断绝,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恢复。 绿荷和青钗很少出门,得了这个机会十分好奇,一直偷偷撩起车帘一角看着街上的景象。顾林书想到接下来几个月要在昌邑那个乡下地方度过十分无聊,没有半点说话的兴致,百无聊赖的靠在车厢壁上眯着眼睛假寐。 车队越靠近城门速度越慢,路上拥堵越甚,渐渐地陷入了完全停滞的状态。 绿松跑来敲了敲马车的窗框:“爷,林大哥在前面看过了,这会子出门的队伍排得老长,查验十分严格。咱们要出去,怕是还要排上一两个时辰的队。林大哥让我来问问,您和两位姐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点心,我去给买了来。” 顾林书在车上正呆得十分无聊,闻言睁开眼睛:“也别买劳什子点心了,在车里坐得闷气,正好下去走走。” 两个婢女十分高兴,平日里除了年节她们很少迈出顾府的大门。这得了机会能随着二爷在街上走一走自然十分欣喜。 这一片十分热闹,靠近城门的这条街平日里就挤满了各种做生意的酒肆和小贩,这些日子出入城查验得格外严格,车马队伍到了这里总要挤上几个时辰,人一多,做生意的小贩就更多,尤其是卖各种吃食的,挑了扁担吊桶沿街叫卖的有,在路边支了避雨棚搭了简陋桌椅的也有。 除了各种小贩,还有来往的行商,彼此感兴趣的打探着对方的货物,有各种卖艺的,在路边就地围个圈儿,锣鼓一响戏就开场,有表演胸口碎大石的,有表演口喷焰火的,有吱吱呀呀唱着戏曲的,还有耍猴的、舞刀的,简直比过年还热闹,看得人目不暇接。 绿荷和青钗也不过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平日里处处守着规矩被拘得狠了,今日得空被顾林书领着逛街,又给她们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两个小丫头高兴地不得了,看什么都新鲜,看见什么都要叽叽喳喳围着顾林书问上半天,她两的好情绪感染了顾林书,让他心情跟着变得大好。几人一路逛过去,买了不少吃食,都让跟在身后的林禄和绿松拎着。 五人一路行来,路边锣鼓声响起,正好有杂耍班子好戏要开场。绿荷和青钗举着糖葫芦挤进了人群,两人玩兴大起,连顾林书也不顾了。 场子里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穿着一件敞怀的羊皮袄子,数九寒冬露着精壮的胸膛。他朝着四周围围观的人一抱拳:“再下查九,带着兄弟姐妹几个走南闯北只为求一口吃食。今日在贵宝地卖艺,请各位看官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说罢提起一侧的大刀一挥,随着锣鼓声的节奏鼓点耍了一套极为流畅的刀法,引得围观众人纷纷鼓掌叫好。 查九刀一停,他身后上来一个同伴。同伴肩上蹲着一只拴了细铁链的猴子,那猴子面庞通红,看着十分精灵。同伴走到场子中心,一抖铁链猴子跳下地,学着人站起身人模人样的先绕场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冲着围观的人群龇牙看着十分凶悍,仍是获得了阵阵掌声。 顾林书看那猴子少了左半边耳朵,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正是他在城南赌狗那日,杂耍团有猴子发了狂扑进人群抓咬引起骚乱,他过目不忘记得清楚,那猴子正是红脸黄毛少了左半边耳朵。 他正想着事儿,猴子跳上了主人的肩膀。那主人对着查九点点头,查九拿出一个铁圈,用火折子点燃了立在场中央,铁圈不大,上面的火焰熊熊,烧得直冒黑烟。猴子主人解开铁链,拍了一下它的背,斥道:“去!” 猴子跳下地,看着火圈十分畏惧,抓耳挠腮地绕着火圈走来走去就是不肯靠近,引得围观者哈哈大笑。顾林书却神色一变,紧紧盯着那猴子的主人。 猴子绕着火圈走了几趟之后,终于鼓足勇气从火圈中间跳了过去,许是被火焰烫到,它跳过去之后吱吱叫着,满地乱跑乱转。猴子的主人沉喝一声:“回来!” 五芳斋后巷里,顾林书在躲避贼人追杀之时,曾听过这个声音,说的是一句一模一样的话:“回来!” 他看看那吱吱叫着发狂的猴子,又看看猴子主人和刚耍完一套刀法的查九。他方才就觉得这查九莫名的眼熟,那拿着刀蒙着脸向他劈来的黑衣人身形逐渐和查九重合。顾林书心中狂跳,他悄无声息地后撤,叫来了林禄和绿松。 顾林书开口,却觉嗓子暗哑,他稳了稳心神,尽量不露痕迹地对绿松道:“你把绿荷和青钗领回去,你们三人陪叔公,去……”他心里转了转,想了个和此地反方向的酒肆,“去春来客栈用点午膳。” 绿松领命去叫绿荷和青钗,二女虽然意犹未尽却不敢违逆顾林书的意思,乖乖的跟了绿松回车队去请叔公用膳。 顾林书见三人走远,这才转身领了林禄往外走。一直走到长街拐角处,他回头看了眼那边的人群,眼见锣鼓喧天阵阵喝彩响起,这才压低了声音对林禄急促开口:“你去旁边车行租一匹快马,速去总铺衙门报信。王记铁铺外卖艺的那些杂耍艺人就是山匪。” 林禄一惊,抓住了顾林书的手:“爷!您可万万不能留在此处!” 顾林书略一沉吟,知道此时若是自己不走,林禄绝对不敢自己单独离开,便点了点头。林禄花了点散碎银子从车行里租了两匹劣马,主仆二人翻身上马一路朝着总铺衙门狂奔。 林禄去报案,顾林书勒住缰绳在街对面等候,门口守着的衙役竟不信林禄的话将其驱赶,林禄还要再分辨,那衙役竟然举起了手里的长刀,拿着刀鞘拍打驱赶。顾林书见此只好下马上前:“住手!” 衙役停了手,打眼一看,认出了是顾府二公子,赶紧赔笑道:“原来是顾二爷。二爷,今儿个是什么风,把您吹到这儿来了?” 顾林书怒道:“你们为何殴打驱赶于他?” “二爷有所不知。”衙役解释,“自从大人和曹家发了悬赏令之后,每日里这样前来骗赏银的骗子没有一百也有数十,把我们兄弟折腾得不堪其苦。这些混账为了点赏钱信口雌黄,却不知报了假消息是要吃杀威棒的!我兄弟驱赶他也非坏心,让他免受那顿杀威棒之苦。” 顾林书闻言怒气稍平:“这是我贴身长随。他所言字字属实,乃我亲眼所见。” 顾林书开了口,衙役等面色一肃,不敢轻视:“二爷所言当真?” 顾林书点头:“是。” 衙役不敢怠慢,请了顾林书和林禄入内。见到了参将,顾林书便将自己在城南赌场外所见还有五芳斋后巷遇袭的事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参将立刻将事情上报给了把总。约莫半盏茶功夫,参将领命点齐了三百人的兵,扑向城门处。《 》 12、第 12 章 丫鬟茉莉从梅园里折了一捧红梅插在天青色的长颈瓷瓶里,送去了袁氏的房间。 雪后初晴,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临窗的火炕上,洒下温暖的光斑。顾小四戴着虎头帽穿着虎纹棉袄坐在炕上正在玩蝶翅几,奶娘守在一旁防止他掉下炕沿。 袁氏也坐在炕上,就着明亮的阳光正在看礼单。眼瞅着到了年下,各家的礼单年礼陆续送到,她都要一一过了眼,登记在册后再分门别类入库。此外还要就着礼单的轻重比量着安排回礼,加上前些日子大火赈灾的事宜和府里本就繁杂的事务,她这些日子颇为繁忙。 “太太。”院里的传话丫鬟进来给袁氏回话,“二爷使了人来传话,说今儿个城门闭了,他们没有出去。他和叔公就近歇在了客栈,等回头城门开了就出城,让太太不要挂心。” “城门闭了?”袁氏看了看天色,“现在还不到午时,往日里不都是酉初才闭城门吗?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传话丫头摇了摇头。袁氏见从这个小丫头那儿也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挥挥手让她出去,另传了卢忠进来问话。 卢忠是外管事,消息灵通,外面发生的事情已经听说了一二:“太太,听说是在抓人呢。总铺衙门去了好多人,南街那边儿乌泱泱的乱得不行,抓了十数人尽数下了天牢。” 袁氏奇道:“是犯了什么事?” 卢忠摇头:“这个小的就不知了。只知道因为这个事儿今日闭了城门不许进出。”卢忠又道,“今早还有衙役上门来询问咱们府里有没有走失的婢女,小的拿了名册查验过未曾有人走失,就做主先回了那边消息,没有报给太太。” 袁氏点点头:“这些小事你先行做主便是。”她有些不放心,“城里这么乱,也不知书儿他们在客栈那边是否安全。” 卢忠道:“太太若是不放心,小的这就使人过去看看,再回来和太太回话。” 袁氏道:“看看也好。” 街上还乱着。 参将带兵扑到南街上围了杂耍团,山匪见杂耍团的幌子被识破,当下抽了武器出来搏斗,交手的混乱中有不少无辜的民众受到牵连。即使围捕迅速,仍有两只漏网之鱼跑了出去,眼下正在全城搜捕他二人。 有队伍顺着他二人逃走的方向一路紧咬不放,有士兵追去了他们落脚的客栈将其翻了个底朝天。城里很多铺子怕受牵连,早早就大门紧闭躲避祸乱,就连行人都少了不少。 查九和那带着猴子的李小六两人功夫最好,逃走的正是他二人。 他两人背靠背合力拼杀,硬是闯出了一条血路,危急时刻李小六拉着查九跳进了一口废井里,这才躲过了官兵的眼线。 两人随后翻出井,躲进了附近一户人家的菜窖,等到天黑之后外面再没有传来搜查的动静两人才小心翼翼的探出了头。 查九道:“也不知二弟三弟他们现下在什么地方落脚。否则此时倒有个投靠的去处。” “当家的。”李小六道,“他们手上捏着肉票,藏得自然谨慎些。眼下明面上的客栈是回不去了,你我二人不如先回芦苇荡里避一避,今日骚乱如此之大,想来他们也会得到消息,自然会派人去芦苇荡里寻我等。” 查九略一沉吟:“也好。” 城里搜查了一宿,天明后城墙上贴上了告示,挂上了查九、李小六的画像,城里有衙役和官兵拿着画像四处问询,城门处进出查问的也格外严格,每个人都要查证文引,一一比对,车马行李详细搜查后方可放行。 顾家的车队卯正就开始等候,一直等到巳时末才终于查验完成出了城。 官道上的积雪已经被来往的车辆碾压实,加上又冻了一夜,路面十分滑。车队行进的速度格外慢,吱吱呀呀的摇着,摇向码头。 西凉河码头上一片热闹景象。沿河停靠着许多货船,都赶在大河封冻之前想要多跑几趟,河堤上到处可见正背着沉重货物上下的搬运工,远处岸边还有整齐喊着号子在拉船的纤夫。 顾家的船就停靠在岸边,眼看已经正午,车队停下后,林禄和绿松赶紧张罗人手卸货,把行李和带回顾家老宅的年礼送上船。 这船是朱漆的双层乌木大船,船头桅杆上挂着一个灯笼,眼下灯笼未亮,上面标着一个顾字。船的制式表明了这是官船,雕花的门窗船栏显示官位不低,再结合那灯笼上的姓氏,船主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顾家大船的后身,停靠着一艘稍小些的双层乌木船,看那制式也是官船,船头同样挂着灯笼,上书一个李字。 顾林书上了船,绿荷青钗二女自去替他整理房间,他去了甲板上踱步,走到船尾便看见了后面李家的船。 远远地,他看见一行车队停下,从车上下来几个身穿湖蓝色制式衣衫的婢女,放好了脚踏之后,打马车上扶下来一个披着白色大氅,戴着帷帽的女子来。 距离甚远看不太真切,却也觉得那女子身姿格外窈窕。她在车旁站了一站,便匆匆随着自家长辈上了船。 甲板上河风大格外寒冷,顾林书站了一会儿就觉得透骨地凉,转身回了房间。屋子里青钗已经将暖炉里的炭火烧上,房间里多了几分暖意。 顾林书坐到暖炉旁伸出双手烤火。绿荷看他一眼,劝道:“二爷还是少在外面呆吧,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鼻头都冻红了。这要是受了寒,在船上这几日可就遭罪了!” 顾林书懒洋洋地道:“遭罪?这几个月遭罪的日子,今儿只是个开始罢了!” 青钗道:“我去下面拿些姜,给二爷熬点姜汤去去寒。” “二爷。”林禄在门外道,“李家送了名帖来。” “李家?”顾林书不明所以,绿荷开门去接了名帖进来,原来是通判李家。李大人在周瑾年手下任职,顾林书道,“去请。”他自己则去请了叔公出来。 不多时林禄就领着一个管事上了船。那管事向着主家行礼,先道明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才道:“诸位可是要去昌邑?” 叔公扶着拐点头应道:“正是。” 管事道:“听闻顾大人老家在昌邑,今儿个在岸边见着了贵府的船,我家太太便使我来问一句,若是贵府的船也去昌邑,可否与我等结伴同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叔公问道:“你们也要去昌邑?” “是呢。”管事应道,“因要去给姑老太太贺生辰,所以我家老太太、太太带着几位姑娘去昌邑贺寿。” 叔公应道:“好,好。一起结伴同行,声势也大些。” 管事见叔公应下,欣喜道谢,自去与顾家船上管事的人打招呼交接出行事宜。 管事回去没多久,又有李家的人过来,这次送了些点心吃食,正好顾家这边也备好了名帖和一些伴手礼,便让叔公身旁跟着的管事一起过去回访李家。 两家一来一往十分欢喜,商议好了结伴同行。 不止顾林书被送去了昌邑,张知召和孙韶、孙连淮三兄弟也被禁足在家。 张知召年龄最小,又怕他母亲,日日被锁在自己院子里,天一亮就开始习字背书,晚上被他父亲考校功课,过得苦不堪言。 孙韶和孙连淮兄弟便要轻松许多。张知召的母亲孙氏虽然是他们的亲姑母,却也不好管教他们太多,只是拘了他们在家,两兄弟想出门的时候一干下人跪在地上磕头猛劝也不说话,弄得两人顿时没了兴致。 孙连淮拿了箭,百无聊赖的扔向远处的双耳壶,越扔越是心浮气躁,他将最后一支箭随手撇到一旁,对身旁拿着书看的哥哥孙韶道:“还不如回京呢,这也太没滋味了。” 孙韶看了他一眼,翻过一页:“你闯了那么大的祸,怎么也要过完年再回去。” 孙连淮哼了一声有些不服气。 他在京里打断了别人的腿,来同安城是避祸,哥哥孙韶名为陪同,实为看管,防止他到了这里更无法无天,到时候没有人压得住他。 “大哥儿。”门外仆役来报,“二爷新得了一幅好字,请您过去看看。” “噢?”孙韶顿时来了兴趣,放下手里的书看向孙连淮,“一起同去?” 孙连淮连连摆手,他对这些文人酸墨最是不感兴趣:“不去不去!” 孙韶知道这个弟弟也不勉强,当下同传话的仆役出了院门。 孙韶刚走不久,孙连淮身边的长随偷偷摸摸的进来压低了声音附耳报信:“爷,陈二爷使人来传话,丰怡楼新上了两个淸倌儿,问您去是不去?” 孙连淮眼睛一亮坐起身,旋即又无奈的靠下去:“怎么去?姑母把这府里围的和铁桶一般,就怕我们出去。你去回话吧,去不了!” 长随左右看了看:“爷,小的都已经探听清楚了。东北边儿的角门,过了酉时就是一个瞎眼的婆子在那看门。只要打扮成小厮的模样,给上她几个钱,她就能放人出去。” 孙连淮看着自己的长随,两人相视而笑。孙连淮伸出手指虚空点了点他:“好!” 酉中,府里用完晚膳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张知召雷打不动地被他爹又叫去了书房考校功课,孙韶回了房间练字。孙连淮假借晚上吃了两杯酒早睡,早早地就回房熄了灯,换上一身小厮的衣物后,和长随一起摸了出去。 果然如长随所说,那婆子眼睛不太好使,压根不会严格查验,拿了钱后更是问也不问,就开了门放了两人出去。 在府里拘了这些天,好容易溜了出来,孙连淮如同出笼的鸟儿一般。遗憾的是因为偷溜出府没有提前备下车马,两人只好顺着环湖路步行,待到上了长街再做打算。 冬夜的春水湖畔十分僻静,只闻两人脚踩积雪时发出的咯吱声。环湖一圈座落的都是高门大户,此刻到了紧闭门户的时刻,不见任何行人,只在很远的地方,可见灯火通明的楼阁座落,远远看去仿佛空中楼阁一般。 孙连淮抬头看了看天,夜空格外幽静,只有一轮明月高悬,眼瞅着将近月中,月儿快要团圆,清冷的月辉洒下,照亮了脚下的路。 这个夜晚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他的思绪刚转了一半,前方老柳树后的阴影里,突然窜出了几个黑衣人,他们来势汹汹,手起刀落,孙连淮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时,那长刀透过了他的胸膛直至没柄。 他想说话,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旁,长随同样被干净利落的一刀毙命。 黑衣人收了刀,孙连淮和长随的尸首倒地,为首者上前狠狠地踹了孙连淮的尸首一脚,狠狠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这才一挥手:“走!”《 》 13、第 13 章 河上行舟,没有什么好打发时间的事情。幸好入目的风景独特:两岸是险峻的高山,眼下山峰被积雪覆盖,看不见植被只能看见刀锋一样嶙峋的灰色岩石。河水是青灰色,其上时不时飘过大块白色的浮冰,早上起风的时候,有阵阵白雾贴着河面的激流翻涌。偶尔河道上空会有苍鹰掠过,或盘旋不去。 顾林书躺在榻上,斜倚着靠枕透过房间的窗户看着外面的景色,船行间画面不断变换,如同镶嵌在墙上的水墨山水画活过来了一般。他身侧的地上放着炭火盆,绿荷在里面煨了几个地瓜,房间里暖意熔融,地瓜半熟间透出香甜的味道,这般的舒适与静谧让顾林书也难得地静下了心。 有琴声突然响起,宽阔的河面上琴声空阔悠扬直入人心,让人忍不住侧耳倾听。 顾林书不禁起身,绿荷给他披上了大氅,他顺着甲板慢步走向船尾。长河木舟上,暮色初临,船上亮起了灯火,水波让火光摇曳,间或桅杆的阴影映得少年的身影虚幻不实。河风翻卷着他大氅的下摆,让他似要乘风而去。 后方的李家大船上,温暖的火光映照下,舷窗前有红衣少女端坐正在抚琴,远远看去似是鲜活的剪映画,又像是浓墨重彩的皮影戏,让原本平淡的夜色突然变得色彩鲜明。 “二爷。”林禄受绿荷所托,给顾林书送来了暖手炉。 暮色消退,夜色渐起。这一会儿功夫天色暗了下来,两岸的山峰被黑暗所吞噬,前方的河道影影绰绰,全靠船上挑着的灯笼照明,船行的速度明显减慢了许多。顾家的船一减速,后方李家的船也跟着慢了下来。 夜空里有星星点点的雪花飘落,沾在皮肤上转瞬即化,带来点点寒意。岸边的山林里传来几声鸮叫,给夜平添了几分冷寂。 顾家大船上有不少护卫,夜班护卫此刻点亮了火把,身挎长刀在船上来回巡视。李家大船却很安静,只是慢慢的向顾家大船靠拢了一些。李家带着两艘护卫船,此刻两旁的护卫船也放缓了速度,缓缓向主船靠近。大河上,四船收拢在一起如同一个箭头,灯火通明,对黑暗里的宵小散发着震慑之意。 明亮的火光下红衣少女也看见了顾林书,琴声嘎然而止,有丫鬟过来闭上了窗户。 顾林书心中暗道可惜,收回视线看向岸边,夜色下目力受阻,只是隐约感觉群山扑面,颇有一种白天没有的威势。 只可惜,河景哪有美人动人? 顾李两家的船队彼此照应,平安渡过了两个长夜,第三日傍晚到达了昌邑。 岸边顾家早就派了马车来候着,叔公和顾林书一下船就被接上车直奔顾家大宅。 叔公年迈,接回了顾林书自顾回去休息。顾林书则被领着先去见长辈。 同安城没有宵禁,长街彻夜不眠。这个时候若是在同安城,正是华灯初上热闹之时。而昌邑却不见几盏灯火,马车一路行来路两旁只有些民居,甚少有在门廊下挂灯笼的,多数民宅甚至不见光亮,偶有几声犬吠,一片冷清之象。 一直到了顾家大宅附近,才见大门门廊下挑着两盏灯笼,照亮了门前的方寸之地。 顾家大宅里,除了在外做生意未归的二伯父,大伯大伯母、二伯母还有三伯三伯母都在,另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十数人都在等着他。顾林书一一见礼,让林禄奉上了母亲准备好的礼单,彼此寒暄一阵方才落座。 老家如今当家的是长房老爷顾仲景,顾林书的大伯。他对小辈一向慈爱,微笑着看着顾林书:“路上可还顺利?你的父亲母亲身体可还安好?” “路上还算顺利。”顾林书道,“只在出城的时候耽误了一日。父亲南下去了岭南,母亲得了四弟之后有些怕寒,别的还好。” “怕寒是亏了气血。”大伯母道,“我这有些上好的阿胶和山参。这次回去给你母亲带过去,好好调养一段时间,慢慢就会好转。” 顾林书起身道谢:“多谢大伯母。” “这孩子,这般客气。”大伯母笑道,“这一路折腾,你也辛苦了。房间已经给你备好,你且去泡个热水澡去一去身上的寒气,好好睡上一宿,有什么事儿明日再说。” 顾林书坐了三日的船,又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确实乏了,当下谢了大伯母出了正堂。 刚走几步,后面传来顾林苍的声音:“九哥,等等我!” 在顾家老宅,同一辈人根据年龄大小拉通了排序。顾林书在家里行二,在老宅行九,是以顾林苍叫他九哥。顾林苍比他小一岁,是三伯父的嫡次子,在老宅行十。 顾林书停下脚步,还没转身,顾十已经扑到他的背上搂着他的脖子,十分高兴:“好些日子没见了,九哥,想不想我?” 三伯父前几年上任的时候路过同安城,在那住过一段时日。他二人年龄相近,又都是嫡次子,性格又相投是以十分亲近。 顾林书反手搂住顾十的脖子,头抵着头揉了揉后者的头顶:“若非想着在这儿还能同你玩,我才不来!” 两人说说笑笑一同去了浴房。婢女已经准备好了热水。大桶里热气蒸腾,顾林书褪去衣物泡到木桶里,舒坦的呼出一口气。顾十三下五除二也脱了衣物跳进去,靠在木桶的另一侧:“我听说你要来,日日都到码头去等,接连去了三日,偏今日没去,你就到了!” 顾林书斜眼看他:“那你今日做什么去了?” 顾十捧了一大瓢热水浇到身上,叹一口气:“被我爹抓去问功课去了。你可做好心理准备。四叔(顾林书的爹顾仲堂)写了信过来,把你托付给了我爹。你且看着吧,明儿一早,他肯定要考校你的功课!” 顾林书笑了笑并不在意。他天资聪颖,十二岁就中了秀才,翻年又过了乡试,虽然时时逃学,在学堂里仍被夫子偏爱,自然不怕三伯考校功课。 顾十问道:“九哥,你明年要参加秋闱了吧?” 顾林书道:“自然要参加。” 顾十满脸羡慕之色,两人只差了一岁,顾林书已经要去参加秋闱,他却连秀才都还没中。就算顾林书此次不中,三年后再考也不过才十七岁,再再考也才二十。何况以他的资质,十有八九会中,只看名次高低。 或许也因如此,家里的偏爱肉眼可见:两人闯同样的祸,顾林书多是挨上几句不疼不痒的批评,他则要受皮肉之苦。饶是如此,他还是十分喜爱这个哥哥。 “九哥!”顾十道,“我今晚同你睡!” 哥俩许久未见,躺一起唠了半宿,直至天微明方才沉沉睡去。 太阳刚刚升起,整个昌邑城就活了过来。 昌邑不大,只有一条主街,从码头上山,一直通到半山腰的清风观。民居有序座落在主街两侧,半山腰往下是整整齐齐的梯田,再往上是密林,大山连绵,一山还有一山高,偶尔可闻虎啸山林。整个昌邑最多的就是农户和猎户。 和夜晚的冷清截然不同,主街上的各种铺子开门营业,食肆门口放着一人多高的蒸笼,热气蒸腾,包子和馒头的香味飘出去半里地,卖山货炒货的铺子一早就开始翻炒坚果,泛着热腾腾带着铁锈味的甜香,有小孩子彼此打闹追逐,笑声阵阵。 大雪压住了梯田,这个时节没有农户下田,有不少人改而捕鱼,拿着网在手里悠了一阵用力甩出去,变成一个椭圆形重重的落入水里,打破了清晨阳光照耀的河面,如同搅碎了一池碎金。 顾家大伯母一大早就起来张罗蒸荷叶粑和糯米鸡,二伯母去顾林书的院子看了,见他和顾十两人四仰八叉睡得正香,估摸着两兄弟昨晚应该是聊到半夜也就没忍心喊,关好了门去大厨房给大伯母帮忙。 妯娌几个正一边在厨房忙碌一边聊天,管事的来报,说李家送来了名帖和礼单,正在外面候着。 “李家?”大伯母奇道,“哪个李家?” “通判大人李家。”管事的递上了名帖。大伯母翻了翻,她对同安城的人事不熟悉,将其交给了三伯母,“你看看?” 三伯母接过来翻了翻,心里就有了数。李通判在同安城是知府周瑾年的手下,家里有个表亲也在昌邑,只是两家不甚有往来。 三伯母问道:“可知是为何事?” “李家的人说了,回昌邑的路上和九哥儿的船同行,一路上幸得多番照顾,所以他们老太太吩咐了,带了礼单过来答谢。” 原来如此。 三伯母将名帖还给大伯母:“你去吧,我去叫九哥儿和十哥儿起床。” 顾林书睡得迷迷糊糊被叫了起来,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坐在桌边吃早膳,一旁顾十正用胳膊肘不停地怼他:“……好不好九哥?!” 顾林书压根没听清他们前面说了什么:“……什么好不好?” “用完了早膳,我们到后山打猎去!”顾十兴致勃勃,“这个时候山上野兔、狐狸、鹿、山鹰都不少!我前几日还上山去下了夹子,正好今日去看看,有没有捕到什么!” “也好。”二伯母道,“这个时节的狐狸皮毛上好,若是能弄到些好的,拿来做大氅最好不过。” 顾林书正嫌弃昌邑乡下地方没有什么可玩,听到上山打猎顿时来了兴致。 说走就走,用完了早膳,顾林羽(三房嫡长子行四),带着弟弟顾林书(四房嫡次子行九)、顾林苍(三房嫡次子顾十)、顾林河(三房庶子行八),妹妹顾巧儿(三房庶女行十一)并一干护卫一群人热热闹闹上了山。 因为天气寒冷,这里的树多是针叶林,阳光得以照进森林中。地上虽有积雪,因时常有猎户上山,踩出了清晰可见的小路。众人也不托大,就顺着那小路一路前行。 “今日可要好好比一比箭法!”顾十比划着手里的弓箭兴致勃勃地对顾林书道,“上次我输给了四哥,今儿个可不能输了。” 顾四嗤笑道:“就你那两下三脚猫的功夫!说了让人笑话!” “你也别挤兑我。”顾十毫不在意,“成与不成,咱们手上功夫见真章!” 几人说说笑笑,边聊天边上山,都是少年少女朝气蓬勃的年纪,在野外围猎气氛自然十分融洽。 顾十道:“先去我下的陷阱那看一看,这也三日了,不知道有没有倒霉催的上当。” 正说着话,就听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笃的一声钉入顾十身旁的树干上,入木三分,羽箭尾兀自嗡嗡颤抖不休。 那羽箭几乎是擦着顾十的脸过去,吓得他眼睛都直了。 远处传来犬吠,还有声音在吆喝:“在那里!” 两只山鹿突然从山林里高高跃起,朝着顾家众人的方向而来,就在山鹿的后方,嗖嗖又射来了几只羽箭,都差了些准头,有些落入地面,有些扎进树干。 顾四一声怒喝:“趴下!” 顾家众人为避羽箭纷纷趴伏在地,顾林书抬头,只见上方的山林里,一个少女闪身而出,她挽紧了头发劲装打扮,一身火红的衣裳如热烈燃烧的火焰,因为奔跑她的脸颊通红,让原本就明艳的脸庞更添几分艳丽。朝阳迎面映照在她身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辉光。她眼睛明亮有神,果断止步弯弓搭箭,只听嗖的一声,那箭穿透了其中一只正高高跃起的山鹿的脖子。 后面的人欣喜大喊:“中了!”《 》 14、第 14 章 山鹿沉重地砸在顾家众人面前,此时山上的人才看见下面的人,领头的赶紧举起右手示意后面的人停手,陆陆续续对方的队伍从山林里鱼贯而出,看着山下诸人。 双方都有武器,对峙间护卫握紧了长刀,长弓半抬。 顾家众人拍打着身上的雪起身,顾四朗声道:“我等是昌邑顾家的人,不知诸位从何而来?” “原来是顾家的哥儿。”山上一个剑眉星目的公子哥儿排众而出抱拳道,“我等是落英李家的人,我是李昱廷。来昌邑的路上,你我两家还一起同行来着。” 方才还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两边的哥儿姐儿一一见礼。李家这边有落英李家的嫡长子李昱廷,嫡次子李昱枫,同安城李通判家的两个女儿李若雨和李语琴,另外还有两人的堂姐李月桦。 射中了山鹿的红衣女子正是李月桦。 她身量颇高,容貌美丽气质出众,引得众人总是不自觉的去看她。 顾林书见多了美人,娇俏的、婉约的、调皮的、文静的,却唯独没有见过她这般仿佛自内而外散发着光芒的。 方才那一箭实在惊艳。 众人叙了长幼,并作一队。 李家这边已有不少收获,除了李月桦刚才射中的山鹿,另有野兔五只,狐狸一只,山雀一串。 李通判的两个女儿被顾林书的相貌所摄,不住眼的偷偷去看他,唯有李月桦背着长弓走在众人之前,并不回头看一眼。 顾十还在惦记他的陷阱,带了众人去查看。 远远的听见有叫声,李昱廷示意众人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道:“好像是……野猪?” “是小猪。”顾四补充,气氛一下紧张起来。野外若是遇到了小猪,母猪十有八九就在附近。母猪护犊异常凶悍,寻常猎户都不愿意与之交锋,更何况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好几个姑娘。 队伍里带的猎犬呼哧呼哧喘着气异常兴奋,全靠护卫紧紧拽住了脖圈才没有挣脱。 两家各出了两个护卫,自告奋勇先摸过去看看,其余众人沿着原路后退。 片刻后前方回来了一个护卫来报:“禀大哥儿,前面只有几只小猪,那母猪掉进了陷阱被戳破了肚子,已经流血而亡了。” 顾十站起身,兴奋地握拳用力一挥:“好!” 猎到野猪实属意外之喜,那野猪膘肥体壮,足有三百多斤。小猪崽很快也被尽数抓到,有了这么大的收获,顾四叫了几个护卫先把野猪绑了抬下山,余下的人则继续向深处进发。 走在最前面的李月桦蹲下身,看着地上的爪印。这爪印看上去已经有段时日,松软的积雪现在变得硬实,爪印就像雕刻上去一般。 李昱廷过去蹲下看了看:“好像是狐狸。” 李月桦抬起头,这串脚印再往前,在前方的旷地里变得杂乱:“有狼群。” 擅长围猎的护卫上前查看线索,肯定了李月桦的推断:“姑娘说的是,看来之前有狼群在这附近围捕狐狸。” 众人顺着脚印往前又搜索了一阵,果然在一个凹谷里看见了被吃剩的狐狸骸骨,被撕扯蓬乱的毛皮到处都是,地上的血迹和积雪凝结在了一起。 李若雨突然指着一处失声道:“呀,那是什么?!” 几个女孩子定睛一看,先后发出了惊呼声,赶紧转过身去不敢多看。唯有李月桦微微皱眉只是偏过了头。 地上到处散落着人类的残骸,掏空了肚腹的躯干、半只手、远处还有凝结着死亡前惊恐表情的头颅。 看那死者身上残留的衣饰,不像是猎户,再看容貌脸生得紧,不是昌邑镇的人。 年龄最小的顾林河不敢多看,抓紧了自家大哥的胳膊:“哥,报官,报官吧。” 两家最年长的李昱廷同顾林羽商议了几句,各自领着弟弟妹妹下山,又都各派了身边的贴身长随去报官。 两家人到了山门处道别,李若雨李语琴恋恋不舍地看着顾林书,李月桦却早早地接过了侍女递过来的帷帽戴上挡住自己的脸,翻身骑上枣红大马去了一旁,似乎并不想同他人多有交集,冷若冰霜。 “九哥。”顾十悄声在顾林书耳侧低语,“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个红衣小娘子?” 顾林书瞥了顾十一眼:“你又知道?” “我自然知道。”顾十嘿嘿笑了两声,“李家那两个姑娘眼睛一直黏在你身上,你的眼睛一直黏在那红衣小娘子身上。” 顾林书闻言转眼去看李若雨和李语琴,后两者撞上他的视线顿时面升红霞,飞快避开了他的注视,彼此娇嗔地捶打着对方笑闹着跑开。 “不过我看那红衣小娘子对你却没什么兴趣。”顾十道,“人家从头到尾,正眼都没瞧过你一次。” 顾林书笑了笑,突然朗声道:“李大哥,我初来昌邑,也不知这边有什么有趣的事物。你们平日里都玩些什么?” 李昱廷微微一愣,想了想:“左不过就是投壶骑马围猎射箭一类。”他顿了顿,“再等几天冰冻实了,还可以玩一玩冰嬉。” “旁的在同安城都玩过,冰嬉却不曾玩过。”顾林书道,“今日扫了兴,不如等时候到了,我们一起约着去玩冰嬉如何?” 李昱廷笑道:“那自然好。” 双方又寒暄了几句,在山门处别过。 顾林书目送着李家的马队,顾十抬起胳膊压着他的肩膀道:“九哥,等冰冻实,可还有一阵日子呢,你能耐得住?” 顾林书不屑与他多说,拍掉顾十的手,握住缰绳利落地翻身上马。 顾十赶紧追上去:“哎哎等等我!” 京城,皇宫。 翊坤宫里一片安静,贵妃这个时辰在东次间里午睡,寝殿里除了贴身留守的女官,并无旁人。 殿外每间隔几十步便有值守的宫人和侍女。此刻宫里的掌事太监孙公公并未在廊下,而在配殿的耳房里,正面色铁青,揉烂了面前的一封家书。 孙公公啪的一声将揉烂的信纸拍在桌上,震怒道:“好大胆!” 送信的亲信吓得跪在地上:“公公息怒!” 孙公公胸膛剧烈起伏,显然是已经怒到了极点。片刻后他通红的脸庞才稍微消退了一些血色。他转身坐下,指着跪在面前的亲信,阴森森的开口:“去同安,给咱家杀!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亲信领命:“是!” 同安城里,张家一片哭声。张家二大娘子孙芸娘在灵前哭得近乎要晕过去,好端端的侄子到了她家,竟然稀里糊涂就丢了性命,这让她如何同兄长交代? 张知召一边往火盆里烧着元宝,一边默不作声的落泪,时不时地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一擦脸上的泪水。 孙韶坐在一侧,看着堂上的灵柩面无表情,整个王家只有他脸上没有泪痕。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唯有捏紧的拳头上爆出皮肤表面的青色血管能看出他的内心并非如表面一般平静。 过了许久孙韶才开口:“姑母不要太悲戚,仔细伤了身子。” 孙芸娘悲切道:“这……这叫我如何不伤心!”说罢又是一阵大哭。 孙韶听着满府的痛哭之声,却只觉得呱噪。他站起身,茫然四顾,四周的人都入不了他的眼,唯有堂上的灵柩像针一样扎在他的眼睛里,渐渐地扎得他双眼通红,几乎要淌出血来。 “姑母。”孙韶扭头对着孙芸娘行了一礼,他双目通红却神情平静,“弟弟的灵柩,还是要运回京城再作打算。” 孙芸娘抬头看向自己的侄子,见他虽面色平静,那平静的神情下却隐隐可见将要撕裂的疯魔。孙芸娘不由得暗自心惊,点了点头道:“一切都听大哥儿的安排。” 顾家一行人回了大宅,见后院里支起了一个大木板,那野猪正横放在上面,一旁的炉灶上烧起了开水,几个伯父伯母都在,正围着那野猪在说话。 “爹!”顾十叫了一声顾仲阮,跑过去邀功,“我设的陷阱捕到的!厉害不厉害!” 大伯母夸道:“我们小十真厉害!” 顾十乐得不见眉眼。他见院子一角那些抓回来的小野猪被用竹笼装了起来,拿了几片菜叶,和顾巧儿一起过去逗小猪。 顾林书走到大伯父身边,先施礼叫人,然后才道:“大伯,我们今日在山上,遇到了李家的人。” 大伯问道:“李家?可是早上来送礼单的那个李家?” “正是。”顾林书便将山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道,“小侄想着,是不是给李家送点野猪肉过去?” 三伯母笑道:“本来已经备下了些回礼,想着明日给送去。既然如此,理应再添些野猪肉在里面。” 顾林书道:“这小猪崽可爱得紧,先前李家的几个姑娘很喜欢,不如再送两只过去给她们玩。” 几个伯父伯母自然无不应允。 顾十虽然在逗小猪,一直支棱着耳朵在听顾林书说话,等到他和长辈说完了话,顾十便溜了过去:“明儿个送礼,你是不是要亲去?” 顾林书道:“我们同李家的船一起来的昌邑,李家长辈又送了谢礼过来,明日回礼为表慎重,自然应该我同去。” 大伯父听见顾林书的话,不明所以,夸他礼数周到。 顾十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抓住了顾林书的袖口:“带我去!” 顾林书拉回自己的衣袖:“你去就去,拉我衣袖作甚?”他大步走回自己的院子,叫来了林禄,顾十如同跟屁虫一般,亦步亦趋的黏在他身后。 “你去好好打听打听。”顾林书吩咐林禄,“看看李昱廷同李昱枫喜欢什么,再打听打听他们家那堂姑娘什么来头。” 顾十忍不住八卦:“怎么那红衣小娘子有什么说道不成?” “你看她身上穿的衣裳,团花锦绣,色彩艳丽,用的布是寸锦寸金的云锦。李家两姐妹虽然穿的也是新做的衣裳,用的却是宋锦,可谓天差地别。”顾林书道,“还有首饰。李家两姐妹身上虽然也着金饰,看做工是寻常作坊所出。她身上的金饰镶嵌红珊瑚、翠玉,缠丝精巧,一看便是出自老师傅的手。你再看李家诸人对她的态度,李昱廷李昱枫虽是兄长,言语间隐有恭敬之意,只怕她大有来头。” 李若雨和李语琴回了府还在不停聊着白日里的事,话里话外围绕着顾林书。李月桦只在一旁把玩着羽箭并不多言。李若雨突然扭头问道:“三姐姐,你觉得呢?那顾九生得好看不好看?” 李月桦一抬手,羽箭划过一道弧度,精准地投进了双耳壶的左耳里,她道:“生得倒是能入眼,只是举止轻浮,一看便不安分!” 李语琴取笑道:“三姐姐欣赏的是小侯爷那般的男子。寻常人等如何能入得了她的眼?” 李月桦道:“男儿当文能登殿,武可上场杀敌。这般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每日里只知道招猫逗狗,不是打架生事就是同人为了几个头角儿争个输赢,有什么好?” 她同李家姐妹自同安城而来,自然听说了赵驰的事,对顾林书平日的举止也略有耳闻。 李若雨笑道:“他是嫡次子,家里不指望他顶立门户,便是松快些也没什么打紧。再说,顾九素有神童之名,明年便要参加秋闱,也并非是绣花枕头。” 李月桦自然不会同她争辩,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 15、第 15 章 梆梆两声,挑着竹篓的小贩敲打着手里的小糖锤,扬声叫卖:“卖粘糖了~好吃又香甜的粘糖了~” 同安城街上热闹一如往昔,只是多了很多衙役和士兵拿着画像在继续搜查逃脱的山匪。 查九和李小六换了一身渔夫的打扮,背上背着鱼篓,头上戴着斗笠。他们身上沾染了不少泥浆,鱼篓上还挂着半干的水草,离得很远就能闻到他们身上浓烈的鱼腥味,身边的人见他们靠近都忍不住捂着鼻子快走几步躲避。 两人的脸上都粘上了假胡须,查九还在脸上抹了些黄色的粉末,让皮肤看上去更黑黄皲裂。两人在菜市街头交了几文钱后寻了个角落,放下背后的鱼篓开始卖鱼。 搜捕的兵士经过他们不起眼的小摊,挥手驱赶剧烈的腥味,扫了他二人一眼,快走几步掠过了他们二人。 一个婢女领着一个挎着菜篮的粗使婆子,在街上买了些菜蔬走到两人的摊前。婢女问:“有鲤鱼没有?” 李小六道:“有。鲤鱼草鱼都有,早上才从湖里捞起来。” 婢女看了看鱼篓:“都拿着吧,跟我们回府,这些鱼我们都要了。” 李小六应了一声,和查九麻利地收拾了摊子。 一进院子关上了角门,那婢女就扭头对着二人行礼道:“大当家!小六哥!” 粗使婆子战战兢兢的站在一旁,不敢抬头多看。 李小六把鱼篓扔给那婆子:“拿去炖了,中午好好做几个菜,让爷喝两杯。” 查九取下斗笠,屋里众人陆续出来,向着查九行礼:“大当家!” 众人众星捧月一般迎了两人进到室内,查九在主位上落座。 这宅子原本是一户姓吕的富户,失火那日被山匪趁乱摸进来,便在此盘踞到了今日。吕家众人被杀了一批杀鸡儆猴,余下的被看管起来。每日里只有一个女匪假扮侍女带着一个粗使婆子出去买菜外加打探消息。 山匪进城原本分了两路,查九领着杂耍班子在明,二当家一众人在暗,曹家被绑的小儿子在二当家手里。杂耍班子被端了以后,二当家想法子和查九接上头,查九与李小六扮作渔夫,这才被带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 二当家拿着一个小拇指粗细的纸卷递了过来:“大当家,老七从城外飞鸽传来的消息。” 查九展开一看,原本紧皱的眉头得以舒展:“好!” 二当家道:“老七这个法子好,到时我等假扮白云观的道人随着一起出城便是。” 查九就着一旁的灯火将信纸烧掉:“曹家那边送了信没有?” “送了。”二当家道,“还是大当家想的周全,一直按兵不动,抻了曹家这些时日,他们早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他家小哥儿的消息,一心只想救人,便是万贯家财也舍得。” 查九冷笑:“那曹老爷子是个识时务的人,钱财重要还是他的宝贝儿子重要,心里拎得清!” “只可惜了这帮子被抓的兄弟。”二当家恨地咬牙切齿,“我等多番去探查,奈何姓周的和总铺衙门派了重兵,把那天牢守得铁桶一般,水泼不进。想要救他们,怕是难了!”二当家愤恨道:“若非姓顾地去报信,我等兄弟也不会遭此大难!” 查九抬起眼睛,表情阴森地看着二当家:“谁?!” 二当家抱拳道:“好叫大当家知道,总铺衙门外的乞儿看得清楚,正是姓顾的去通风报信,这才让我等漏了行踪,累得一众兄弟上了断头台!” 昌邑也下雪了。 一夜之间,温度骤降,院子里墙根下存水的大缸全部冻成了大冰坨。山里远比城里冷得多,为了取暖老宅把地龙烧得格外足,屋子里的热气融化了房顶的积雪,细小的水滴汇聚到一起,一夜过去,窗户外的房檐下挂满了大大小小长短不一的冰棱。 积雪没过了膝盖,一大早外面就传来了顽童的欢声笑语。他们撒着欢的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笑声中还时不时夹杂着几声犬吠。 “九哥!”顾十猛地推开顾林书的房门,他的脸冻得通红,见顾林书还在炕上熟睡,他嘿嘿坏笑两声,把冰冷的手伸进了顾林书的被窝。顾林书猛地睁开眼,如同被毒蛇咬了一般跳了起来。 顾林书看清是顾十,拿起枕头朝他砸过去。顾十灵活躲过,拉扯顾林书起床:“别睡了。你来了三日,晚起三日。前两日还好,谅你是路途劳累,今儿个再晚起,一会儿我爹就要来抓你!” 房门大敞着,屋外的寒气涌进来,顾林书只穿着单衣,冻得打了个寒颤,又钻回了被窝里,用手指了指大门:“把门给我关上!” 顾十回身关好门,见顾林书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嘴里喃喃道:“九哥,昨晚上下了雪,今儿个最好去赏雾凇,你去不去?” “不去!”顾林书没回头,不耐烦的应道,“你别呱噪,等我睡醒再说!” 顾十嘿嘿一笑:“那你不去,我就回李家大哥的话了。” 顾林书回头看着顾十,也不说话。 两人瞪着眼睛对视一阵,顾十被他看得败下阵来:“好好,一大早李家大哥就托人来传话,今日趁着大雪初晴,他们要去温泉庄子上玩,问我们要不要同去。” 顾林书坐起身:“去!” 李家在离昌邑稍远的地方有一座温泉庄子,他们此行便是要去温泉庄子上游玩。李若雨、李语琴姐妹心里惦记顾林书,怂恿兄长去邀顾家人同行。李家有意同顾家交好,便顺水推舟,应允了李昱廷邀请顾家小一辈同行。 两家人七八辆马车,沿着官道行了半日,方才到了李家的温泉庄子。 这庄子在半山腰,打山上引下来长年热气腾腾的泉水。庄子后面有一大片梨园和梅园。这个季节红梅正盛开,远远看去雪白的山峦上一片缤纷,十分赏心悦目。 借着温泉的便利,庄子上还修建了暖房,在里面种了菜蔬,在这冰天雪地里是难得的一点绿色。 庄子上知道他们要来,早早就备下了吃食,烤鹿腿、炖山鸡、鱼炙、盐煎兔等等,另备了暖酒,只等众人一到,就迎了他们去用午膳。 大家在车上颠簸了许久,闻到饭食的香气,胃口大开。庄子里自己酿的桂花酒,在温泉里煨着,馥郁芳香,温暖的空气里满是桂花的甜香。 透过窗户看出去,远山被积雪覆盖,红梅缤纷,兼有温泉的热气蒸腾,仿佛身处仙境一般。 李月桦用了些暖酒,渐渐有了醉意,这才发现这桂花酒入口虽然绵软,后劲却不低。李若雨、李语琴正缠着顾巧儿说话,话里话外旁敲侧击在问顾林书的事,她不耐烦听,起身顺着回廊往庄子后面的梅园走去醒酒。 一路行来,冷香扑鼻,她刚喝了酒身上也不觉得冷,走着走着信手折了一枝红梅在手里把玩。这一折,带得梅树上的积雪簌簌下落,她玩心渐起,伸手去接那掉落的碎雪。 突然一阵扑簌簌,满树积雪掉落,如同下了场暴雪,弄得她一身雪屑。 身旁传来少年的笑声,李月桦也不恼,拍干净了头顶和肩头的积雪,看向一旁正笑看着她的顾林书。正是他悄然在一旁使坏摇那梅枝,引得雪花纷纷弄了她满身。 少年同样饮了酒,双颊绯红,眼睛明亮,如梅林里成精化形的妖物,跃然于白雪红梅之上。 李月桦道:“你逾矩了。” 顾林书绕过梅树走到她近前:“此处既是梅园,自是人人都来得。你我巧遇,何来逾矩一说?” “看见女眷独自在此,不知回避便也罢了,玩弄这种黄口小儿的把戏,还强词夺理。”李月桦神态淡然却言辞尖锐,“你和那开屏的雄孔雀有什么分别?” 顾林书一时语塞,有种被人一语道破心思的尴尬和无措。女孩子不应该都娇羞含怯,知而不言,半推半就吗?她却一针见血戳穿了少年面上的那些伎俩,不留一点余地。 他强撑着道:“我吃醉了酒。”说完又后悔,只觉自己言行在她面前真如黄口小儿一般,想要找补几句,一向聪慧的脑子却想不出什么有效的言辞,只能不言不语绷在那,尽量撑着自己的面子。 她看着他,突然露出一个笑容。她容貌明艳,这一笑真如冬雪初融,可惜说出来的话却十分不客气:“大家都是聪明人,又何必拐弯抹角。我把话直说了吧。你不必在我身上费什么心思,浪费时间罢了。” 顾林书向来在女子之中受尽追捧,何曾受过这样的冷眼,不由得涌上来一股委屈:“为何你这般厌弃我?” 李月桦看着他,突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孙连淮死了,你知道吗?” 孙连淮?他茫然了一瞬,想起了对方是谁。 顾林书一惊,原本的一点酒意化作冷汗,从毛孔里尽数冒了出去。他追问道:“当真?!” 李月桦看着他的眼神难以名状,片刻后不发一言,摇着手里的红梅转身折返,留下他独自一人。 顾林颜寄出的家书里告知了顾林书孙连淮的死讯,尚且不知弟弟已经从李月桦那里听闻了此事。 顾林书从梅园回来后便一直心事重重,晚上也无法安眠,在炕上翻来覆去。 “九哥。”顾十揉着眼睛坐起身,“你怎么和烙饼一样翻来翻去,你择床吗?” 顾林书坐起身,只觉得屋里闷热难耐,把窗户推开了一条缝。冷风顺着窗缝卷进来,冷热交替下窗户处冒起了阵阵白气。外面一片漆黑,山里夜间伸手不见五指,只剩幽暗空寂,远不如白日的美景。山林中有夜枭鸣叫,更显空远。 他原本想着赵佥事不过是寻些人殴打一顿泄愤罢了,如今听说了孙连淮的死讯,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赵佥事若是寻不到他,会不会拿家里其他人报复?他越想越是心惊,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顾林书突然道:“我要回同安。” “啊?”顾十迷糊的看了眼外面,“现在这么晚。你要回同安,也要等明日我们回了昌邑再说。” 顾林书越过顾十跳下地去抓自己的衣服。顾十拉住他:“九哥,山里夜里有狼,走不了。再说夜里看不清,谁敢行车?也不怕翻下崖去。” 顾林书被顾十提醒,这才冷静了些许。顾十看他神色不对,迷迷糊糊的脑子也清醒了些:“怎么了九哥?”《 》 16、第 16 章 顾林书一宿未眠,天刚蒙蒙亮,他便匆忙套了匹马,打马赶回昌邑顾家大宅,顾十怕他路上有闪失,也套了匹马一路紧紧跟着。 “大伯!大伯!”顾林书一路急行,到了大宅门口翻身跳下马,一路喊着往里跑,“我要回同安!” “怎么了?”大伯顾仲景闻声披着衣服出来,见顾林书双颊通红,神色忧急,“出了何事,为何要回同安?”他往后看了看,不见顾四,“你四哥呢?” 顾十从后追了上来:“四哥和八哥还在李家温泉庄子上呢。九哥昨晚就嚷嚷要回同安,一大早等不得,匆忙套了马赶回来!”他揉着自己被冷风吹得冻得麻木的脸,忍不住抱怨,“可冷死我了!” 顾仲景闻言半侧过身:“别在院子里站着,进来说话。”说罢对着一旁的仆役吩咐了一句,“去请三老爷过来。” 一路急行,清晨的冷风像刀子一样,透骨的寒冷。不仅脸冻得麻木,手和脚几乎也失去了知觉。大伯母见状赶紧吩咐厨房去熬驱寒的姜汤,又拿来了家里的药酒。顾仲景招呼顾林书到面前,往手心里倒了点药酒揉了揉,握着他的手慢慢揉捏,让药酒的热力在他皮肤上化开。这时才温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同大伯说。” 顾十往旁边让了让,对着刚进门的顾仲阮喊道:“爹。” 顾仲阮走到大哥身边坐下,示意顾十去闭上房门,这才看着顾林书问道:“出了什么事,同三伯说一说。” 药酒揉在手上,双手渐渐有了知觉,只觉如同万千根小针在扎一般,又麻又疼。顾林书定了定神,把事情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末了看着顾仲阮道:“三伯,赵佥事若是寻不到我,对着大哥或四弟下手怎么办?家里只有母亲,若是母亲受了惊吓……” 顾仲阮打断了他的话:“你莫急。”他沉吟片刻,“送你来昌邑,原本就是要你避开这场祸事。你如今要回同安,岂不是自投罗网?” 顾林书要再开口,顾仲阮举起手制止了他:“你听说了孙连淮的事,五哥儿(顾林颜在昌邑排序行五)自然也知道。他自会多加防范。你若不在,姓赵的寻不到你,必会先去寻其他人报仇。你现在回去,岂不是立个靶子在他面前?” 顾仲景在旁道:“同安有五哥儿主事,你且在此安心呆着,避过这段时日。”见顾林书低着头沉默不语,顾仲景复又道,“你若是能从此事中吸取些教训,日后莫要再卷入这等祸事,也不枉你惊惶这一场。” 见大伯父有说教之意,顾林书站起身垂首规矩的应下:“侄儿受教。” “你不必担心,”顾仲阮道,“我自会修书给五哥儿,和他互通情况。”他看了一眼自己儿子,“去吧。” 顾十领会到父亲的意思,上前拉住顾林书的胳膊把他往外拽:“九哥,走,我们一同去泡个热水澡。我身子都冻透了。” 顾林书没有反抗,随着顾十去了浴房。 顾仲阮看着两个小辈的背影,摇摇头叹了口气。 大伯父顾仲景道:“九哥儿虽然顽劣了些,心性还算正,又十分聪慧,只要好好教养未必不能成大器,又何必叹气?” 顾仲阮道:“他虽聪慧,奈何还如孩童一般,端的是小孩性格。稚子心性这般聪慧未必是好事,明年九哥儿就要参加秋闱,若是不中,熬上三年心性成熟了再入朝为官,受些敲打日后许能担当大任。若是年少高中……”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摇了摇头。 顾仲景闻言也叹了口气:“左右还有一年,日常多教导提点些,九哥儿不是蠢人,只要谨记谨慎克己四字,这性子慢慢也能掰回来。” 顾仲阮道:“但愿如此。” 顾仲景道:“五哥儿(顾林颜)虽只比九哥儿年长一岁多,行事却沉稳许多。说起来,五哥儿和九哥儿是同年中的秀才,来年也要参加秋闱了吧。” 顾仲阮点头道:“就是年长了这一岁多,平日里论起来,光芒都被九哥儿这个弟弟压了下去。十三岁中秀才也是难得得聪慧,加上行事稳妥,思虑慎密,倒是个做官的好苗子。” 顾仲景笑道:“都是祖先庇佑,是我顾家的好福气。” 顾林书靠在浴桶里,叠了块布巾仰头盖在脸上没有说话。 热气蒸腾,暖意从毛孔渗进身体里,整个人都慢慢变得舒缓放松。 顾十在浴桶另一侧,整个人已经泡得如同变红的虾米一般,却还舍不得起身。他用手捧了热水不停浇到自己身上。 顾林书摘下脸上的布巾,在热水里透了透。 顾十道:“对了,我先前听见下人议论,说我们在山上发现的那具尸首是路过的行商,可能是迷路遇到了狼群,这才曝尸荒野。” 顾林书拧了拧布巾,又盖到了自己脸上。 顾十受不了他的沉默,过去摘下了他脸上的布巾:“爹不是说了,有五哥主事,你不要太过担心。” “我不是担心。”顾林书终于开口,沉默片刻后道,“哥只年长我一两岁,却仿佛年长了我十数岁,在他人眼里,他可担起大事,我却像个孩子一般。” 顾十一怔:“五哥只年长你一岁吗?”他挠了挠头,“五哥不该三十好几了吗?” 顾林书闻言浇了顾十一脸水,两人想起顾林颜那老成持重的样子,不由得嘿嘿笑了起来。 顾十道:“九哥,你也只年长我一岁,你明年便要参加秋闱,我还要考童试呢。” 顾林书心里一暖,一把搂过顾十的脖子,用力揉了揉他的头顶。顾十嘿嘿直笑。 同安城,指挥佥事府。 一声脆响,刚送进房间的午膳被赵驰打翻在地。他披散着头发,肉眼可见一道水痕从衣服里浸透出来,一股骚臭气息顿时弥漫。 “娘,娘!”赵驰张嘴大哭,一屁股坐在满地的油渍菜汤里,蹬腿抓自己的头发,“娘,我要娘!” 一旁伺候的丫头赶紧哄他:“哥儿,您别哭,别哭。” “走开,你走开!”赵驰浑厚的声音,此刻语气和三岁小儿没有任何区别,“我要娘,我要娘!” 声音传到正院,赵佥事和夫人赶了过去。赵驰一看见亲娘,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扑进她的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腰,委屈无比:“娘,抱抱!” 儿子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却变成了眼下这般模样。赵夫人悲从心起,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赵夫人揽住赵驰的肩头,悲泣:“儿,我的儿,这可如何是好!” 赵佥事双目通红,眼睛里满是血丝,只觉心头绞痛。他一扭头大踏步出了儿子的院子,身后外管事紧紧跟着。 “你!”赵佥事回头看着外管事,“出去买,有多少好姑娘,给我买多少好姑娘回来!告诉她们,谁要是能先怀上我赵家的种,就抬了她做大娘子!” 外管事赶紧领命:“是!” 赵佥事回了书房,只觉满腹愤懑无从发泄,一脚踢翻了案几,砸了多宝阁,心头怒火仍未得稍歇,他拎起一旁的酒壶,仰头灌了下去。待到一壶酒空,酒壶也被他狠狠摔碎在地,溅起一地碎瓷。 夜色下,一行黑衣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偏院的墙头处。他们探头往里看了看,为首的一挥手,黑衣人训练有素的兵分几路,悄无声息翻墙入院,路上遇到仆役侍女便一刀毙命,府里的护院与黑衣人交手,竟然不是一合之敌,三两下就被取了性命。黑衣人所经之处,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赵佥事灌了几壶酒,醉醺醺的坐在书房的地上。隐约间似乎传来了妻儿的惊呼声,他摇摇晃晃撑着自己想要起身,书房的门被人一脚踹开,闯进来几个拿着大刀的黑衣人。 赵佥事一惊,酒意醒了两分。想要去取一旁的配刀应敌,奈何本就酒醉,黑衣人配合有素,左右合围将他一刀斩下了头颅。 黑衣人收了刀,取出一个装满了石盐的木盒,将赵佥事的头颅装了进去,用封条封好后交给身后的副手:“火速送回京。” 黑衣人如幽灵般肆虐着,片刻后整个指挥佥事府上下一百三十一人,已经没有一个活口。 黑衣人们有条不紊的取了火油浇在府里各处,临走时点燃了火折子,扔进了火油里。腾的一下,火焰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一般,顺着地上火油的痕迹四处迅速蔓延,很快就将整个府邸吞没。 火光映照在黑衣人的眼底,没有丝毫的温度。他一挥手:“走!” “走水了,走水了!” 街上的人奔走相告,拿了铜锣不停敲响。嘈杂声传到内院,惊醒了袁氏。 她有些困倦的撑起身,先看了一眼身旁的顾小四。这些日子她心里不安,亲自带着顾小四在身边自己照顾。还好顾小四睡得沉,平躺着微张着嘴,睡的十分香甜。 值夜的兰馨听见帐子里的动静,点燃了蜡烛:“太太,您醒了?” 袁氏轻声问道:“外面什么动静?” 兰馨道:“我出去看看。” 兰馨披了厚袄子,掌着蜡烛出了正房。远远看过去,城西的天空一片通红。被惊醒的不止正房,府里陆续亮起了灯,好多人都出了门,朝着西边眺望。 兰馨回去回话:“太太,城西走水了。” “阿弥陀佛。”袁氏闻言叹道,“长街的火才烧了多久,怎的城西又走了水?火势大不大?” “大着呢。”兰馨道,“奴婢刚才看着那边的天都烧透了,旁的地方天都是黑的,只有那处是透亮的橘红色。” 大火在火油的助威下起得又猛又急,从指挥佥事府正院开始往外烧,等到被人发现的时候,整个赵府都已经烧透。现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四周围的人一桶水一桶水的浇下去,对火势却没有半点作用。 好在今夜无风,大家控制得力,火势没有蔓延,这场火一直烧到天大亮,将整个赵府烧成了一片废墟,才慢慢减弱,最终被扑灭。 同安知府周瑾年站在指挥佥事府的废墟前,脸色铁青。 他身旁站着把总、千总、参将并指挥同知、司经历、都事等一群人。众人看着废墟皆是满脸愤怒,兼悲愤不已。 指挥同知徐阶同把总悲泣道:“大人,我等请命,定要剿清山匪,替赵大人报仇雪恨!” 千总和参将闻言互相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周瑾年看着废墟,昔日的高宅大院眼下只剩一片焦黑。 千总慢慢道:“徐大人怎知是山匪为乱?” 徐阶擦了擦眼泪,收起悲意意有所指的反问:“若非山匪,还能是谁?” 千总语塞。 把总转头看向周瑾年:“知府大人,您看……” 周瑾年道:“月前山匪入城,绑了盐商曹老的小儿子在先,杀了绸缎庄七人长街纵火在后,此后城里一直不太平,事件频出,弄得人心惶惶。如今更是胆大包天,尽然敢犯下如此灭门惨案,断然不能再容忍分毫!” 千总和参将悄无声息间互相又递了一个眼神,知府大人此言一出,无论是不是山匪犯得事,此事都有了定论。 把总闻言应和道:“为保百姓安乐,平定匪乱,某这就上奏朝廷,出兵剿匪!”《 》 17、第 17 章 时间进了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为过年做准备。 这一年风调雨顺,庄稼收成不错,养的家禽肥猪也都膘肥体壮,河里捕捞的青鱼个个个大肥美,家家户户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息,准备过一个丰足的富有年。 腊月里要杀年猪,杀年猪是大事,顾家请了有名的屠夫来掌刀,此外左邻右舍也会自发的来帮忙,从天明忙到天黑,最后大家再一起在院子里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杀猪饭,就算拉开了腊月的序幕。 顾林书在乡下待了几日,日日被拘着在院子里看书,正无聊透顶。听说要杀年猪,拉了顾十溜出去看热闹。 后院里把要杀的几头猪捡出来关在了一起。眼下几头大肥猪还优哉游哉的在圈里呆着,丝毫不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 顾林书和顾十趴在围栏上看,肥猪见了人以为有吃的,过来人立而起,冲着外面两人不断摇头张嘴讨要吃食。 顾林书嫌弃道:“这猪真脏!” 顾十从旁边扯了把打好的猪草,塞到猪嘴里,顾林书看了会儿就觉得十分无趣。视线落到一旁却突然眼睛一亮。 不知谁玩剩了几个炮竹,放在一旁的石桌上。 顾林书折身去厨房拿了一根燃烧的木炭,看着肥猪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点燃了炮竹,趁着肥猪吃猪草的间隙,把炮竹也扔进了肥猪的嘴里。 砰的一声闷响,肥猪发出了高昂的叫声。那猪受了惊,竟然一个猛子窜出了半人高的围墙,撞得顾林书摔了一个趔趄,发狂地往外奔去。 前院诸人还在烧水放置案板,说说笑笑准备杀猪。就听砰的一声,一头肥猪撞破前后院间的围栏冲出,顾林书脸上满是污渍,满身狼狈地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喊:“猪跑了!猪跑了!” 一众杂役都围了上去,对着肥猪围追堵截,也不知道撞翻了多少案几摔碎了多少瓷盆瓦罐,终于将肥猪逼到了院子的角落,众人齐心协力放倒它,捆住了它的四脚,把它抬到了早就准备好的案板上。 这一场追逐惊动了长辈,顾仲景顾仲阮大伯母三伯母都到了后院。顾林书和顾十两人浑身泥土猪粪,自知闯了祸,垂头丧气的站在墙角不敢说话。 院子里一片狼藉,仆从们在收捡着被撞翻撞坏的物事。 肥猪被捆在案板上,不断挣扎尖叫,被炸得焦黑的嘴无不告诉众人先前发生了什么。 顾仲阮无语地仰头看了会儿天,无奈地叹息一声,摇摇头进了屋子。 顾仲景想要说上两句,开了两次口欲言又止,最终也只是摇摇头,扭头回了房间。 三伯母上前,一把揪住儿子的耳朵。顾十发出了和肥猪一样的惨呼:“啊娘啊。疼疼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三伯母一边数落一边揪着他耳朵往回走,“瞅瞅你这一身,早上刚换的衣裳!” 大伯母又好气又好笑,慈爱地对着顾林书招了招手:“过来吧,去洗个澡换身衣裳,一会儿吃杀猪菜。” 杀年猪在小镇上同欢庆的节日差不多。镇上的小孩都跑来看热闹,见肥猪被放在了案板上,围上去哇哇的一边惊叹,一边讨论哪个部位最好吃。大伯母早准备好了杂糖,吩咐丫鬟婆子们拿了去给小孩们分发。小孩子揣了一兜子糖,笑得合不拢嘴,欢腾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十分热闹。 屠夫手起刀落,十分利落的割断了肥猪的喉咙,旁边的婆子早就准备好了两人抬的大桶放在下面接血。一旁的炉灶上火烧得正旺,滚水一瓢一瓢的淋到彻底断气后的猪身上,庄子上来帮忙的媳妇儿婆子们一边说笑一边手脚麻利的开始处理,不一会儿一头几百斤重的大肥猪就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摊放在一旁备好的木案上。 洗完澡换了身干净衣服的顾林书和顾十两人并肩坐在一旁的石阶上,边吃从大厨房拿的散糖,边瞅着热闹。 “九哥。”顾十耳朵通红,往嘴里扔了块儿油炸馓子,边嚼边说,“这杀猪看着没意思,眼下河里冻住了,咱们钓鱼去?” 顾林书正愁没事做:“去!” 西凉河上了冻,要等到来年开春河道才会重新通行。眼下冰面还没完全冻实,浅的地方只有半尺厚,冰面一踩上去就发出咯吱咯吱可怕的声响,炸裂出龟裂的纹路。偏顾林书和顾十两人都是胆大的,丝毫不惧。二人寻了个冰面薄的地方凿了个洞,便争前恐后下起了鱼钩。 雪后的天空格外明朗,阳光很好,只是天气太冷,这阳光就像假的一样,晒在身上感觉不到多少温暖。两人在冰面上坐了会儿,只觉得屁股和脚都冻得发僵。 幸好鱼获还不错,不一会儿功夫,两人就先后拉上来不少板鲫,还有一两条大鲤鱼和草鱼,很快装了半桶。 顾十突然用肩膀撞撞顾林书:“九哥,你看。” 岸边骨碌碌过来两辆乌棚马车,挂着李家的牌子。车上的人显然也看见了河道里的顾家兄弟二人,于是停了车。 李昱廷李昱枫先后下车,两兄弟在岸边遥遥行礼,顾家两兄弟放下钓竿起身回礼。 李昱廷道:“两位兄台好雅兴,寒冰垂钓,妙哉妙哉。” 顾十悄声道:“九哥,他拽文。” 顾林书没有搭理顾十:“二位这是要去哪里?” 李昱枫道:“今日日头这般好,我兄弟二人想起前面有一处梅园古亭,眼下梅花盛放,正是煮茶赏梅的好时候,便想着去那处坐坐。”李昱枫盛情邀请,“既然在此偶遇,二位不如同去?” 正在冰面上冻得受不了,顾林书果断应下:“好!” 前面河道不远有座突出的半岛,这里被梅林覆盖。此处的梅花是腊梅,不如红梅般艳丽,却幽香扑鼻。岛上有一座八角亭,原本上面还有牌匾和雕刻的碑文,只是年代久远,字迹已经模糊难辨。 李家两兄弟带的人拿了围子把凉亭围住挡风,又取了泥炉生火,还带了碗碟干果之类,待那炉火烧旺之后放上网架,把茶壶和干果同放其上,不一会儿亭子里就暖意融融,外加果香四溢。 等到那水滚了几滚之后,李昱廷取出茶叶冲泡。冰天雪地里暖茶入口,只觉一股暖流由口入腹,渗透至四肢百骸,再看着白雪皑皑的远山,四周梅林环抱,舒畅至极。 顾林书闻着茶香,转着手里的茶杯细细打量:“往日里我总觉得大哥有些酸腐,如今看来,却是我缺少情致了。” 顾十对茶无感,对烤好的龙眼肉却十分感兴趣。剥了壳递给顾林书道:“九哥你尝尝,甜。” 李家两兄弟相视一笑,仆役此刻送上来古琴。摆好琴案之后,李昱枫坐下,弹奏了一曲《高山流水》。 琴声铮铮,顾林书想起了长河暮色暖灯下那个弹琴的红衣少女,弹奏的也正是《高山流水》,那琴音如清泉滴落,又如珠玉落盘;转而想到雪地林中那惊艳一箭,她出现时那一抹绽放的火红让四周的一切都失了颜色,也就此在他眼里烙下一抹鲜红的影子。 然而她离开时看着他那个难以名状的眼神,让他越想,心中越是郁闷,茶水在舌尖变得苦涩。 他心底一片潮湿,气闷不服中有什么东西在滋长。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一曲终了,李昱枫笑道:“献丑了。” 李昱廷笑道:“此处只有你我几人,便是赞你一声好琴艺,也是当得的。若是三妹在,我可万万不敢夸你。” 李昱枫笑道:“若是她在,那便当真是献丑了。” 顾十问道:“你们说的三妹可是月桦姐姐?” 李昱枫点点头轻抚琴弦:“我这点微末技艺,哪敢在她面前献丑。她师从秦大家,三岁便开始学琴,若说琴艺一道,同龄人怕是没有几个能同她相提并论。” 顾十有些惊讶:“可是京城那个秦大家?” 李昱廷微笑着回答:“正是。” 顾十心直口快:“原来月桦姐姐来自京城?” 李昱枫道:“她是我大伯的独女,大伯在京城为官。她自然来自京城。” 这个话题点到为止,李昱廷轻飘飘论起了茶,把话题转到了它处。 同安城外,野蜂岭。 总铺衙门调动城外大营,兵分三路,围剿野蜂岭。 可惜他们来迟一步,野蜂岭的匪营已经人去楼空。 带队的百总向领兵的千总回话,千总闻言冷哼了一声:“原想着砍些脑袋领些功劳,没成想这帮兔崽子跑得倒快!” “如今怎么办?”百总问道,“搜山?” “搜什么山?”千总不耐烦的挥挥手,“冰天雪地,到深山里去遭那个罪,这帮匪子跑了,要吃要喝,自然要往有人的地方跑。你我弟兄既然出来了,岂能不带着功劳回去?”说着他拍了拍百总的肩头,凑到他耳边低语,“这么大好的立功机会,岂能平白放过?带回去的脑袋就是军功,人死了,脑袋还会说话不成?” 百总一怔,恍然大悟,退后半步抱拳道:“属下领命!” 顾府。 袁巧鸢进了正院,这个时间袁氏刚刚料理完家事,府里的管事婆子们正在一一往外走,见到她纷纷低头行礼:“表姑娘。” 袁巧鸢微微点头回礼,等到最后一个婆子离开,才跟在出来迎她的梅香身后进了正房。 袁巧鸢上前行礼:“姑母。” “你来得正好。”袁氏将手里的家书放到一旁,“你父亲写了信来,说是为你寻了门亲事,这几日家里就派车来接你回去,年后好为你议亲。” 袁巧鸢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的消失,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嘴唇翕动着,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袁氏见她这般,扭头看了眼卢嬷嬷,卢嬷嬷会意,叫走了房间里的其它人,带上了房门只留她们姑侄两个人说话。 袁氏道:“你父亲那个人,虽是我亲哥,我也得说句不好听的。只怕他为你寻得这门亲,只是礼钱给得多罢了。至于那人是老是丑,是瘸是瞎,他一概都不在意。” 袁巧鸢至此才终于撑不住落下泪来,泪水滴滴落到地面,洇出点点烟灰色。袁氏冲她招招手,拉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我视你如同亲女儿一般,自然不愿意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如今姑母问你一句话,若是让你留在府里,你可愿意?你若是愿意,我便写信去回了你父亲,你的亲事我另有安排。” 袁巧鸢的脸从苍白又变得通红,红得几乎要滴血。她不敢抬头,沉默片刻后终究鼓起了勇气,起身在袁氏面前跪下:“巧鸢愿听姑母安排!”《 》 18、第 18 章 赵府被灭门的事情一传出,朝廷出兵剿匪,整个同安城又变得风声鹤唳,就连即将到来的年也被冲散了许多喜悦。 同安城南城门外的城墙上,连夜挂上了十几个血淋淋的头颅,一夜过去人头蒙上了一层冰霜,仿佛凭空多出来了一排人头雕塑。 人头正下方的告示牌上贴着查九和李小六的画像还有通缉令。守城门的士兵查得极严,出入者挨个对比,凡有长得有几分相似者便被当场带走关入大牢。 城门处出现了一群道士,守城门的士兵认识为首的道长,上前迎道:“陈道长,您今日怎么下山了?” 陈道长回礼:“我等受邀,前来做一场大法事。” 二人寒暄两句,查验度牒后优先放了道士们入城。 酉时过,吕府里响起了哭声,门口的红灯笼被撤下换成了白灯笼,院子里挂起了白幡,仆役们在门口点燃了鞭炮。 顾府也得到了消息,卢忠来回了袁氏:“太太,隔壁吕府的老太爷去了。” 袁氏有些吃惊:“他家老太爷身子一向硬朗,前些日子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说是发了急症。”卢忠道,“吕府的人说了,听了白云观道长的话,老太爷不可停灵太久,三日后便要出殡。” 袁氏点点头:“那便出殡那日好生设下路祭,送老太爷最后一程。” 卢忠领命道:“是。” 青木居里顾林颜正坐在桌前给父亲写家书,也听见了外面响起的鞭炮声。长随林寿进来道:“大爷,隔壁吕府的老太爷去了。” 顾林颜放下笔:“母亲知道没有?有没有使人上门吊唁?” “回大爷的话,太太那边卢忠已经回话,太太安排了人先行上门吊唁,另外吩咐了等到出殡那日在咱们府前设上路祭送吕府老太爷最后一程。” 顾林颜点点头:“原是应该。” 林寿说完事就出了书房。顾林颜提笔再想继续写,外面阵阵鞭炮声传来,他只觉得心里莫名地烦躁难安,起身走到屋外。 太阳已经斜落到地平线以下,天空正处于暮蓝和金红最后交接的时刻。顾林颜站在廊下极目远眺,高远的天空一群倦鸟从很远的地方飞过,正在回归山林。城里不知道哪家人在吹鸽哨,呜呜的声音从空中划过,莫名地孤寂。 顾林颜唤道:“林寿!” 林寿从转角处应声而出:“大爷。” 顾林颜道:“去告诉护院。今晚再加三班巡防。” 林寿道:“爷,再加三班巡防,府里可就是彻夜巡逻了。只怕长此以往,兄弟们吃不消。” 顾林颜道:“我也知道这些日子辛苦了大家。让他们好好打起精神,再仔细精神些,各自多加三个月的利钱并三成年例。” 林寿应下:“是。” 顾林颜只觉得冥冥中有一种被毒蛇在暗中盯上的感觉。这种预示警示着他,偏偏他又不知道危险到底来自何方。 “再加三班巡防?”果不其然,听见林寿传话的护卫班头叫苦不迭,“林大哥,眼下夜里已经是一个时辰一班在巡院子。走一圈下来就需要半个时辰,这再加上三班,就是宫里也就如此了罢。” 林寿道:“大爷说了,兄弟们辛苦,各加三成年例和三个月利钱,这些日子不太平,还请各位警醒些。”末了林寿道,“就怕这帮山匪这些日子被逼的穷途末路狗急跳墙,熬过这段朝廷那边有了结果,再请各位兄弟好好喝上一顿松快松快。” 听说加钱护卫班头脸色便已好看了许多,闻言笑道:“都是份内的事情。林大哥说的是,我等夜里一定再仔细些。” 亥初。 隐隐约约的哭声飘过围墙,断断续续地传入顾林颜的耳朵里。他翻了个身,睡不着。 天上飘着厚厚的云层,月亮就在云朵后时隐时现,洒在地上的月辉便也时明时暗。 吕府的角门悄无声息的打开,黑暗里闪出来一行黑衣人,他们隐蔽在墙角的暗影里,看着不远处顾府的高墙。 打更人从街上路过,敲响了二更的鼓声。 “兄弟几个都已经查探好了。”一个山匪低声道,“顾府每半个时辰有护卫巡逻一次,然后接下来半个时辰便是空档期。没有巡卫的时候,院子里散放着狗。” 另一人压低声音问:“包子带了没?” 其中一人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掺了毒药的肉包子:“带了。” “杀了他们给兄弟们报仇,劫了细软后日一早便离城。都手脚麻利些,记住不要闹出太大动静。”领头的一挥手:“走!” 几人潜伏到顾府围墙下,搭起人梯先送一个兄弟上去,往院子里投进了毒包子,几只散放着的大狗闻到味道果然前来,嗅了嗅便开始吃。 那毒药极其猛烈,很快就起了作用,大狗口头白沫在地上抽搐了几息就没了气。 几人见状翻墙而入,拎着大刀贴着游廊便摸往后院。 岂料刚往前走了没几步,前面的墙上反映出了火把的光,匪首低声道:“有人!” 几人急速转身想要后撤,后方竟然也亮起了光,前后夹击下一行匪徒避无可避,和巡院的护卫打了个照面。 原本还觉着加了巡防班次有些小题大做的护卫头子冷不丁看见院子里站着几个手拿大刀蒙着脸的黑衣人,不由得浑身一惊,厉声喝道:“什么人!” 匪首不答,横刀扑了上去。 双方短兵相接,战做一处。护卫敲响了警示锣,匪徒眼见行迹败露再不恋战,且战且退,奔向墙边。 院子里的护卫都被惊动,拿起武器奔向那处。 正院亮起了灯,兰馨拿了烛台进屋点亮了屋角的灯笼,袁氏问道:“怎么了?” 外面传来卢嬷嬷的声音:“太太,您且歇着不要起。大爷那边使人来传话了,院子里进了外人,眼下正在搜院。” 袁氏一惊,赶紧转身去看身边的顾小四,见他依旧睡得安稳,这才放下了心。 很快顾林颜就领着一队护院进了袁氏的院子,把袁巧鸢叫醒送到了袁氏的房间里,然后将鹤延堂正房牢牢保护起来。顾林颜隔着房门安抚了母亲几句,又带着人到各个院子去巡查。顾林洲也起了身,随同大哥一起搜院。 顾林颜问林寿:“报官了没有?” 林寿道:“报了。” 护卫头领道:“这帮贼子怕是早就踩好了点,来去迅速,竟然让他们给逃了!” 顾林颜没有说话,从傍晚起就一直压在心头的烦闷感消退了些许。护卫头领惭愧道:“幸好大爷增加了巡班,否则真不堪设想。” 又一群护卫回来回话:“头,我们的人追下去,看见他们翻过墙头逃了出去。再追到外面巷子里,就不见踪影了。” 府里一队一队的护卫都回来回话,整个顾府都细细地搜过了,没有窝藏的贼人。 顾林颜此时才略微放松了紧绷的肩头。 半个时辰后,接到报官的百总领兵围住了顾府周围,可惜一直搜查到天亮也没有见到那些贼子的踪影。 这帮匪徒逃出顾府之后,在接应下很快闪进了吕府的角门。 查九大踏步而来:“如何?” 匪首摇摇头:“愧对大当家,那顾府守卫森严,兄弟几个一进去就漏了行踪。险些陷在那处。” 隔着围墙还能听见外面正在搜查的动静,查九低声道:“都平安回来就好,算他们走运,旁的再从长计议。” 李小六问:“可有留下首尾?” 匪首摇头:“未曾。” 李小六点点头,侧过身让这帮穿着夜行衣的兄弟去了后院更换衣物。 查九回到后院同李小六落座,拍开了一坛子酒一饮而尽。桌上还摆放着吃了一半的吃食,几个婢女战战兢兢的在一旁伺候着,李小六拍了拍空碗,醉醺醺地道:“盛酒!” 婢女上前倒酒,因为实在害怕,那酒洒到了李小六的腿上,李小六反手一掌,婢女委顿在地口吐鲜血,眼见就活不成了。 另一个婢女悲呼一声扑上去叫着对方的名字。李小六不耐烦地道:“闭嘴!再吵,把你也杀了,和她一起扔到后面沉湖!” “别沉湖了。”坐在一旁原本在闭目养神地陈道长道,“前些日子湖里的女尸已经惊动了官府。后日一早就要离城,不要节外生枝。” 婢女抱着同伴的身体瑟瑟发抖的看着屋里的山匪。 “后厨不是有个菜窖?”陈道长道,“把人杀了,扔菜窖里去吧。” 腊月初四,李家姑老太太生辰。 一大早李家的晚辈们就排队去了姑老太太的院子给她磕头,姑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每人赏了一把金瓜子,留了他们在面前说话。 等到下晚时分,李家备下了席面宴请亲朋好友,顾家也在受邀之列。 院子里张灯结彩,笑语盈盈。李昱枫在门口迎贵客,见顾家的马车到了,他快走几步上前,对着顾仲景顾仲阮两位长辈行礼:“小侄见过顾家大伯、三伯。” “好好。”顾仲景伸手虚扶了他一把,身后的管事奉上礼单,“一点心意,祝老太太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李昱枫身后的管事接过礼单,李昱枫再次行礼道谢,引了众人进门。 这是顾林书第一次进李家大宅。 李家祖宅修建地十分气派,三进三出的大院。一进院的院子里种着榕树,老榕树已有一百多年的树龄,枝干虬曲,夏日里华亭如盖,眼下只余光秃秃的树干。好在挂在其上的红彩和灯笼平添了几分喜气。 男宾席就设在一进院中,女宾们则被引去了二进院。 见到顾家人,身为长孙的李昱廷过来作陪,推了顾林羽做酒席的令主,李昱廷做副手,大家行令做诗十分热闹。 砰砰两声巨响,有焰火冲上天空,炸成漫天碎星。外面传来小孩子的欢呼声。顾林书正有些酒意上头,离了席去院子里透气。 屋子烧着地龙,驱散了严寒。屋外很冷,山里的空气清新冷冽,顾林书抬头看着夜空,一簇一簇焰火腾起,爆炸,闪烁成万千星辉又渐渐消失于夜幕之中。耳边回荡着焰火炸起的巨响和孩子们的高声欢呼,莫名地让人觉得心安。 夜风反而激起了酒意,顾林书觉得有点眩晕。 大榕树下有一方长亭,里面放着燃烧的炭盆,此刻几个男宾正围坐在圆桌旁饮酒行令,这些都是李家的亲朋,还有昌邑一些年轻的男客。这桌人多有功名在身,因喜欢附庸风雅,是以特地将酒宴设在了树下的长亭里。李昱枫在此作陪。 看见顾林书,李昱枫起身迎道:“顾兄,你怎么出来了?” 顾林书还未开口,桌边一男子道:“顾?可是传说中那个神童顾林书?”说罢上下打量顾林书一番,随意抱拳舞了舞,语带讥讽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 19、第 19 章 李昱枫见二人莫名不睦,打圆场道:“这是张燚。同安水井胡同张家的旁支。” 顾林书看着张燚:“张知召是你什么人?” 张燚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张知召是我堂弟。” 顾林书看向张燚身旁,他四周坐着几人,隐隐都对他露出敌意。 他原本就同张知召不对付,两人在同安时,时常在各种场合争风头,前段时间两拨人在陶然居因为争酒姬,赵驰被打成傻子、孙连淮莫名丢了性命之后,情况更是变得微妙。只是顾林书远遁昌邑,这还是出了事之后,头一次遇到对方的人。 顾林书走到亭子里寻了个空位坐下,意味深长地道:“噢,原来是张家的人。” “顾九。”张燚道,“你这神童之名,可是声名远播啊。只是这胆量属实是小了点,出了事就不见了你人影,没得做了个缩头……”张燚话音戛然而止,却用手活灵活现做了个乌龟缩头的动作,一旁数人都发出了不怀好意的讥笑声。 顾林书斜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随着张燚的话音落,他的手指一顿,冷笑一声:“你胆大,你胆大敢不敢同我赌一赌?” 张燚问道:“赌什么?” 顾林书沉吟不语。 张家的人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是心有顾虑,从旁讥讽道:“你要赌什么,只管划下道来,我们接便是。” “顾兄。”李昱枫见势头不对,他身为主家打着圆场,举起酒杯道,“张兄,喝酒喝酒,来,大家同饮此杯。” 顾林书举杯和李昱枫同饮,张家的人却没动,李昱枫放下酒杯,一时尴尬。 张燚道:“如何?赌什么?射箭?投壶?斗鸡?” 顾林书摇头:“你说的这些,都没什么新意。前几日我同家中族弟去河边垂钓,见西凉河将冻未冻,煞是有趣。今日饮了酒正想出去走走,不如我们就赌一赌夜渡西凉河。你我二人谁能先横渡到河对岸,就算谁赢,如何?” 张燚一窒,眼下西凉河虽然结了冰却尚未冻实,若是踩到薄弱处掉进河里恐有性命之忧。 张燚犹豫间,顾林书追问道:“如何,赌不赌?” “顾兄。不可啊。”李昱枫劝阻道,“眼下西凉河冰面薄脆,若真是失足落水,后果不堪设想。” 顾林书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张燚:“我道你好大的出息,原来也只敢窝在家里玩一玩投壶斗鸡之类,口气大过天,遇到事却也只敢做个缩头……”顾林书用手比划了乌龟缩头的动作,把张燚挤兑他的话原封不动砸回在他脸上。 原本就是年轻气盛的年纪,饮了酒又和顾林书有仇,张燚如何咽的下这口气?当即脸涨得通红,愤然起身:“赌就赌!” 顾林书半侧过身子:“请吧。” 张燚气得一挥袖,当先离开长亭,他身后一众族中兄弟和好友接连跟上。顾林书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顾兄!”李昱枫着了急,拉住顾林书的衣袖不让他走,“夜里原本就视野不佳。莫说晚上,白日现在有经验的渔夫都不敢轻易上河面。你莫要因为一时之气去冒这个险!” 顾林书喝醉了酒,又心中有气,如何听得进去劝?推开李昱枫道:“李兄放心。今儿个打赌选在西凉河上,也不牵连你家。”说罢扬长而去。 李昱枫哪里是怕自家被牵连,只怕这两个二愣子掉进河里丢了性命,吩咐了一声下人快去叫人,自己也赶紧跟了上去。 夜里的河边一片昏暗,即使众人举着火把,也只能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河道广阔,极目远看,也看不见对岸的河岸线。 见顾林书跟来,张燚道:“便由此出发如何?” 顾林书一笑:“自无不可。” 两人各自从旁人手中取过一只火把,彼此看了一眼,抬脚踩上了冰面。 二人的脚刚落到冰面上,冰层就发出了不详的噼啪碎裂声。张燚低头一看,以他的落脚处为中心,向外延伸出可怕的龟裂裂纹。他心里抖了抖,酒醒了两分。再抬头看,顾林书已经毫不在乎的拿着火把,脚下啪啪作响着往前走了十数步。 张燚咬咬牙追了上去。 “什么?!”李家当家主母姚氏听见下人来报,不由得大惊,“使人去追没有?!” 来报的人道:“二爷跟去了,大爷听见消息也带人追了上去,只是眼下两人已经走出去了好大一截……” 姚氏不耐烦听他多说,放下手里的筷子匆忙往外走。李家站在二楼的廊台上便可远眺西凉河,姚氏到廊台上一看,果然见下面的河道旁聚集着几十团火把,而在更远的河道上,有两簇小小的火苗正在一前一后的前行。 消息很快传开,不少女眷都涌到了二楼廊台来看热闹,李若雨、李语琴拉着李月桦也来到了此处,只可惜距离太远,只能看见黑暗里跳动的火把,分不清谁是谁。 岸边此刻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刚才有人上去踩了一脚,河面的冰瞬间裂开,幸好后面的人眼疾手快将他从水里拉了上来,眼下诸人不敢轻易再上冰面,寻了绳索来捆在腰间做防护。只是那绳索不够长,大家急急忙忙的在将绳索连接到一起。 顾十得了消息也追到了河边,这时候看过去哪里还能看见人的身影,只有远处河道黑暗里跳动的一小簇火苗。眼见岸边的人还在系绳索,顾十着急地跺了跺脚,从远处的林子里拖出来一根将近一丈长的枯木横举在胸前,发一声喊冲上了冰面。 “祖宗!”岸边顾家的管事见状拍着大腿在后面大喊,“回来!” 张燚早已经后悔,到了这会儿,他的酒已经醒透了。 脚下每踩一步,冰层都发出类似鞭炮炸开的脆响,越往河道中心走,这种响声越密集频繁,眼下踩下去,脚下的冰在颤抖晃悠,发出不详地让人牙酸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他喝下去的酒全部化成冷汗顺着毛孔透了出去,被呼啸而过仿佛女妖一般呜呜叫着地刺骨河风带走,浑身冰凉。 若非就在前面不远处还能看见顾林书举着火把的背影,他恐怕早就放弃。 张燚咬牙,暗自骂道:“这个疯子!” 正当此时,后面有人嗷嗷叫着在快速接近,张燚回头,见顾林苍当胸横举着一根长长的枯木,不要命地奔着这边正在狂奔。他的奔跑让冰层发生了明显而可怕的震颤,张燚感觉到脚下的冰层在晃动破碎,恐惧地冲着顾林苍喊道:“不要过来!” 话音未落,脚下一空,他整个人落入了冰冷的河水里。 火把落入河水中熄灭了,刺骨的冰冷和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张燚恐惧的扑腾着,慌乱中抓住了冰面,可惜还未等他攀住,那冰面再度破碎,他又掉入了河水中。 正在李家二楼廊台上看热闹的女眷们突然见到其中一根火把掉落熄灭,发出了惊呼声,岸边的人也发现了危险,举着火把开始向着冰面快速进发。 张燚在极度的恐惧中突然抓到了什么,求生的本能让他紧紧抱住了那东西,脑袋透出水面他大口呼吸着空气,这才看见原来是顾家兄弟二人把那枯木横在了破碎的冰窟窿之上,他两人各自趴伏在冰面上压着枯木的一端。 顾林书道:“抱紧了。” 张燚紧紧抱着枯木,感觉到河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想要将他带离。他哭出了声:“救救我,救救我!” 顾十呸道:“哭什么?抱紧了死不了!” 顾林书笑问道:“你还赌不赌了?” 张燚大哭:“不赌了,不赌了!” 顾林书趁机追问:“是不是我赢了?” 此刻张燚哪儿还顾得上别的,一叠声的应道:“你赢了你赢了!” 顾林书和顾十闻言哈哈大笑。 后面救援的人来得很快,他接近以后,同样趴伏在冰面上,解下腰间系着的绳子扔了过去,在几次尝试后张燚终于抓住了绳子,在三人合力下被拉出了冰窟窿。 “太太。”下人上来回话,“是张家的三爷掉进了河里,好在顾九爷和顾十爷施救及时,把他救了起来,眼下送回去了。” 听说掉进了河里,现场女眷发出了阵阵低呼,听说顾九顾十救了他,又不禁低着头议论纷纷。 “胡闹!”李家主母无可奈何地叹气道,“真是胡闹!” 张燚受了寒又受了惊吓,救起来后被张家人带回去请郎中医治。顾林书和顾十倒是全须全尾的回到了岸边,迎接他们的是面如寒霜的顾仲阮。 两人方才还洋洋得意,看见顾仲阮的一瞬间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顾林书低头叫道:“三伯。” 顾十更是声如蚊蝇:“爹。” 顾仲阮沉声道:“跟我回去!” 昌邑顾氏老宅西面白墙黑瓦飞檐的院落建筑是顾家的祠堂,里面供奉着顾氏家族一百多位祖宗的牌位。 顾林书和顾林苍二人跪在祠堂牌位前的蒲团上,宽阔空高的屋子里只点了一根蜡烛,能照亮的只有烛光下的一握拳的范围,别的地方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黑暗中。 祠堂里没有地龙,寒可结冰。那窗户和门也闭不严实,外面的风总从缝隙里溜进来,在脖子后面吹得人毛骨悚然不说,还发出呜呜的低鸣声。 顾十把蒲团朝顾林书挪了挪,紧紧挨着他小声道:“九哥,我怕。” “怕什么?”顾林书道,“你先前那么勇猛,举着横木就冲上冰面,岸边小一百人,谁能比过你?!若非你来得及时,姓孙的早没命了!” “是吗?”顾十肉眼可见的开心起来,“我很勇猛吗?!” 顾林书没说话,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顾十嘿嘿直笑。 顾林书撑着自己坐下,舒展开两条长腿舒缓筋骨,懒洋洋道:“就是要在这关上三天,真受不了。” 顾十安慰道:“左右不过三天时间,你我作伴,很快就过去了。” 顾林书问:“你身上有没有吃的?” 顾十摇头。 顾林书摸着肚子道:“先前酒喝了不少,没怎么吃东西,这会儿觉着饿了。” 顾十道:“那你可得忍忍,祠堂里闭门思过,可没有人来送吃食。” 顾林书原本还不太在乎,闻言大惊:“什么?!”《 》 20、第 20 章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吕府开了正门,伴随着阵阵哭声,出殡的队伍抬着灵柩慢慢出了大门,当先的是吕家的长子,他手里捧着一个瓦罐猛地一摔,身旁有人拉长了嗓音喊:“起灵~~” 才三更天,夜色深重。一路行来道路两旁不少人家设了路祭,吕家长子一家一家的叩谢,神色凄惶悲苦,短短的一段路他走得格外慢,半个时辰长街还未走完三分之一。待到他再度叩谢路祭起身的时候,抬灵的队伍里走出来一个大汉,到他身边低语道:“大爷,还是紧着些吧,莫要误了老太爷的吉时。” 吕家长子身子一震,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慌,果然加快了步伐,不再一家一家的路祭叩谢。 到了城门处,守门的士兵将众人拦了下来,此时陈道长排众而出,上前道:“我等是为城东吕府老太爷出殡,还望行个方便。” 这守城的士兵与陈道长是熟识,陈道长说完话,吕家奉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酬银。吕家长子眼巴巴的盯着那守城的士兵,希望他能查探出破绽来,让他绝望的是,那士兵收了钱袋,掂了掂只觉入手分外沉重,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草草查验了一番就放了众人出城。 出殡的队伍出了城,城门在身后沉重的闭合。吕家长子回头看了一眼,眼见城门洞里的火把光亮被厚重的城门遮挡,就像埋没了他心头最后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 出殡的队伍离开城门处后加快了脚步,进山后又前行了数里方才停下。 查九摘下身上穿戴的重孝,用力拍了拍陈道长的肩:“这次多亏了你的妙计,我等方才逃出生天!” 陈道长道:“大当家,眼下千户正带着人马在外扫荡,此地不宜久留。” 查九点了点头,目光落到吕家长子的身上。后者此刻浑身抖得如筛糠一般,瘫坐在地不敢抬头看身边围绕的这一群土匪。 查九笑了笑,和手下一起合力推开了棺材的盖子,从里面取出来十几把寒背大刀,又从里面拎出来一个昏昏沉睡的小男孩,放到李小六背上,这才转过来对吕家长子道:“你送了我等出城,我等依言留了你家的种在吕府,算是给你吕家留了根。我们的交易就算两清了。” 吕家长子此刻反倒平静了很多,闭上眼睛流下泪来。 查九说完手起刀落,砍掉了吕家长子的头颅,对着左右挥挥手,众人将他的尸身扔进棺木里盖好,便消失在了山里的夜色之中。 天色大亮之后,吕府里传来了小孩的啼哭。一个婢女披散着头发,状若疯魔般抱着一个小男孩冲出了吕府大门跌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喊声:“救命,救命!” 过了不久,几匹快马出了城,迅速向着城外大营而去。 吕府发生的事情很快传遍了全城,自然也传到了袁氏的耳中。 袁氏大惊失色:“当真?!” 卢嬷嬷点点头。 四大丫鬟都被遣到了屋子外面,只留下了卢嬷嬷和袁氏两人在说话。 卢嬷嬷轻声道:“实在太惨了。那些贼子长街失火那日就趁乱摸了进去,他们府里的男丁几乎被杀了干净,女眷都……”卢嬷嬷不忍往下讲,“……这些日子,他们就窝藏在吕府上,后来想出了借老太爷出殡的法子逃了出去。全府上下就留了一个婢女和吕家大爷的独苗两个活口。可怜那婢女初时还不敢信自己脱了险,后来才从死人堆里抱着他家哥儿逃出来。” “老天爷!”袁氏简直不敢相信,想一想这些日子贼窝就在他们不远处,难怪前两日夜里那些贼子逃出去后就不见了踪影,原来转头就躲进了不远处的吕府!不由得寒毛直竖,口中连连称着佛号。 “那日春水湖里发现的女尸,如今也查明了身份,是吕府的婢女。”卢嬷嬷接着道,“早先他们杀了人夜里趁人不备就搬出去沉湖,如今府衙的人还在打捞着呢,说是已经捞起来了七八具尸体……被发现了女尸之后,后面杀的人就全存菜窖里了。”卢嬷嬷不忍往下讲,“那菜窖一打开,简直尸山血海。”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些杀千刀的山匪!”袁氏不由得捂着心口阵阵后怕,不由得庆幸家里有顾林颜主事,正是他应对得当,这才免去了一场又一场的祸事。 卢嬷嬷道:“太太莫怕,眼下城里应是太平了。” 袁氏叹了口气道:“原本到了年下就不安稳,闹了这么一出,就怕还留了余孽。” 主仆二人不由得又感叹了一阵。 袁氏叹道:“城里这般乱,也不知昌邑那边如何。书儿这孩子,去了这半个多月,竟然连一封家书都不知道往家里寄!” 卢嬷嬷宽慰道:“太太莫担忧,昌邑想来要太平许多。” 袁氏长叹了一口气:“颜儿呢?” 卢嬷嬷道:“大爷还在督查外面修院子呢。” 被山贼夜袭之后,顾林颜着人搜查了好几次院子彻底排除了隐患之后,又组织人手把家里原来的围墙加高了两尺,除此之外,还把靠近围墙的大树通通砍掉,一时间院子里空出好大的范围,显得十分空荡。 顾林颜站在长廊下,看着下人们把砍倒的大树用斧子劈成段,拖到了厨房去做柴火。卢忠过来回话道:“爷,银两已经送过去了。参将托我同您回个话,这都是他们份内的事,再有事情您知会一声便是。”卢忠看了看左右,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参将说那帮贼子出了城,顺着驿道往西北走了之后就失了踪影。千总大人还在外面剿匪,已经往那边递了消息。眼下城内已经太平,让您放宽心。” 顾林颜点了点头。 天刚蒙蒙亮,阳光就从窗户的缝隙射进祠堂,照在了顾林书的脸上。本来就又冷又饿,他被阳光晃醒,就再没有了睡意。 他坐起身往身侧一看,顾林苍抱着蒲团趴在地上睡得正香,哈喇子流了一地。 他悄无声息地起身在祠堂里走来走去,活动在硬地上睡了一宿发酸的筋骨,时不时地靠近门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许是他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人,林禄靠过来小声问:“爷,醒了吗?” 顾林书精神一振,靠到门边应道:“醒了。” 祠堂的门落着锁,顾林书指引着林禄到侧窗边,悄悄给窗户推开一条小缝,林禄递进来一个油纸包,小声说:“爷,您和十爷先用着。我回头再来看您。” 说完也不敢多留,趁着看祠堂的婆子还没回来,赶紧溜之大吉。 顾林书打开油纸包一看,里面包着两个油饼,不由得大喜,过去摇醒了顾十:“起来吃饭!” 顾仲景听下面的小厮回话,知道了林禄偷偷去给顾林书顾林苍送吃食的事,只是笑了笑,未置可否。 顾仲阮看着自己的大哥:“怎么,不管?” “在祠堂里闭门思过几日便也罢了。大过年的,真让他们饿上三日不成?”顾仲景笑道,满意地捋着胡子,“何况这件事,这两个孩子虽然鲁莽不计后果了些,到底是孙家挑衅在先。九哥儿勇敢不服输,十哥儿手足情深又粗中有细,都是好孩子!” 顾仲阮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在家用炮仗炸猪,放出门就敢不要命和人比夜渡西凉河,这两个皮猴子,一眼看不住就能翻了天去!” 顾仲景闻言哈哈大笑,随即道:“男孩子自当有个男孩子的样子。不闯祸那还是男孩子?皮点好!” 顾仲阮道:“就是扰了李家姑奶奶的寿宴。” 顾仲景点点头:“你大嫂已经带了礼单上门赔过罪了。等到这两个泼猴禁闭期满,再让他们上门去给李家赔罪。” 顾仲阮道:“那张家……” 顾仲景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本就是孩子间闹着玩儿的事儿,张燚时运不好落水罢了,与九哥儿何干?更何况,愿赌服输。” 顾仲阮点点头,揭过了这个话题。 李家。 顾家主母樊氏亲自上门赔罪,李家主母姚氏推拒了一番,收下礼单后,叫家里在阁的姑娘们出来见客人。 李若雨、李语琴同李月桦一起,三姐妹来到了正房正厅,同樊氏见礼。三个姑娘略坐了会儿,就依次退了出来。 没有了外人,李若雨活泼了些:“我听说顾九和顾十回去就被关了禁闭,现在还在祠堂里跪着呢。” 李语琴道:“顾伯伯罚的倒不重,我原本以为他们闯下这么大的祸,怎么也得挨一顿板子。” 李若雨道:“到底张燚还是他二人救了的。” 李语琴说:“张燚也没什么事,我听二哥哥说,他还不服呢,还要找机会再和顾九比一比。” 李若雨见李月桦落后她们几步沉默跟在身后,扭头问道:“三姐姐,你怎么不说话?” 李月桦不想同她们讨论顾林书或者张燚,转了话题:“我想起来小时候在辽东,冬日里溪水也会封冻。那下面的大白鱼极为肥美,每年开春的时候,都会到溪里去捕鱼,一时间想得入神了些。” 李若雨对李月桦说的东西不感兴趣:“爹爹和娘从来不许我们到河里去玩。”说完扭头对李语琴提议道,“要不把顾家妹妹请到家里来玩吧。” 李语琴十分赞同,两人立刻叽叽喳喳的讨论着给顾央下请帖,邀她带着庶姐顾巧儿一同来李家做客。 李月桦悄无声息地轻叹一声,默不作声的跟了上去。 野蜂岭往西的山坳里有两个村落,这里虽然地处不便,好在土壤肥沃,又有小溪潺潺流过,村里的居民们生活得还算过得去。 只是眼下原本静谧的山村一派凄惨景象:四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哭声震天,到处都是流兵,在追杀无辜的村民。男丁被杀死后就砍下头颅放进袋子里带回,老人妇孺则被灭口。 百总凑到千总身旁,拍了拍腰间血淋淋的袋子,笑问道:“大人,我等还要继续西行么?” 千总打开一坛搜出来的酒,仰脖喝了一大口,抹了抹嘴边的酒渍摇摇头:“我等出来已有数日,拿下首功无数,某再教你一个道理,凡事见好就收。你我在此修整片刻,今日便回营复命。” 百总领命,招呼手下再去搜刮财物,等到再无所获之后,便扔些火把,将这炼狱一般的景象付之一炬。《 》 21、第 21 章 顾林书和顾十在祠堂里关满三日,终于被放了出来。 两人被三伯母带着,老老实实去李家给姑老太太赔了不是。李家姑老太太哪里会计较这些孩子们玩闹的小事,反而留他们吃了一盏茶,还给了他们见面礼。 李昱廷李昱枫兄弟两听说顾家兄弟上门,过来陪客。 顾林书和顾十被安顿在偏厅里稍坐,偏厅次间墙上挂着一整张黑熊皮,两人从没见过这种东西,忍不住起身过去凑近了仔细看,不断发出惊叹声。 那熊皮铺展开足有一丈多,即使只剩下了皮毛,依旧威势十足,带着莫名的压迫感。 再看四周围,另一面墙上挂满了各式曲弓、长弓:有开元弓、槽壩弓、西番木弓、太平寨弓、重弓和复合弓等,一旁的箭筒里插着长短不同的各式羽箭。顾林书抽了一支长箭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和寻常的箭相比,这支长箭足足长出一半,尾羽栗褐色,入手坚硬,箭头长约两寸,打造成了三菱锥形,寒光闪闪。 李昱廷道:“顾兄!” 顾林书回头,同李氏兄弟两见礼:“李兄!” 顾十迫不及待地问道:“这是黑熊嘛?你们在哪儿猎到的黑熊?” 李昱廷笑道:“是黑熊,是大伯年轻时候在北境山林里所猎,原本是带回来给大爷爷铺在榻上保暖所用,大爷爷走后,这张熊皮就被老太太拿出来挂在了此处。” 顾十还在看着黑熊赞叹不已,同安所处之地周围的山脉里有狐狸、狼、虎、山豹、野猪等等,但是没有熊,他和顾林书都是第一次得见此物。 顾林书横举手中长箭问道:“这是重弓所用的穿甲箭?” “正是。”李昱廷上前,从墙壁上取下一把厚重的弯弓递给顾林书,“便是此弓所用之箭。” 顾林书将长箭放回原处,接过弯弓随手一拉,长弓纹丝不动。 他活动了一下双肩,扎紧马步,气沉丹田力贯双臂,长弓慢慢在他手中被拉开,虽然没有拉至满弦,却也拉出了射击的弧度。 李昱廷见状赞道:“好臂力!” 顾林书放开弓弦,双臂隐隐作痛,却对手中的重弓爱不释手:“这是多少力的弓,50斤?” 李昱廷道:“正是。” 顾林书道:“这是北境军队里的破城弓吧?寻常骑射此弓少见。我虽听说过此弓,还是第一次见到实物。” 李昱廷道:“顾兄对弓箭还颇有涉猎?” 顾林书复又抽出重弓所配的长箭道:“重弓配轻箭,射不准;轻弓配重箭,射不快,寻常3-4力的弓所配之箭便有三尺长,此箭长约5尺,若没有看错,尾羽坚硬,是用鹰毛制成,应是北境军队里的破城重弓。” “是。”李昱廷赞赏地点头,“咱们寻常见到的长箭,尾羽多用大雁或鹅毛制成,质地偏软,飞行稳定性和准头难免都差上一截,要论真正的好弓箭,还得北地所制。” 顾林书见猎心喜,忍不住又拿下来一把开元弓,此弓是大梢弓,乃北部军队里的制式长弓。以竹子做弓胎,以桑榆木做弓弭,以牛角和坚木做弓弣,拉力不强,轻易便被顾林书拉了满弦。 开元弓产量不高,一年北地也只能出产一千八百把,几乎只能在北部军队里得以配备。 顾林书平日里把玩的都是陈州弓、小稍弓一类,何曾见过此等优良的长弓,不禁有些跃跃欲试。 李昱廷看出了他的爱不释手,不由得提议道:“今日日头正好,眼下左右无事,不如去靶场里玩一玩?” 顾林书满口赞成:“好!” 昌邑地方不大,只有一个靶场,让顾林书意外的是,此时靶场里已经有一个红色的身影,李若雨、李语琴在一旁,除此之外,张家的人包括张燚也在。 李若雨看见李昱廷和李昱枫,高兴地朝这边挥手:“大哥哥!二哥哥!” 李昱枫笑道:“我说你们一大早跑去了哪里,原来是到这里来玩。” 李若雨调皮的耸了耸肩,扭头看见顾林书,脸上一红,文静了许多行礼道:“见过顾家九哥哥、十哥哥。” 场上李月桦平举双臂瞄准远处,只听嗡的一声,长箭钉入了草靶中心。 “好!” 场边李家人十分给面子地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顾林书看见了张燚,张燚自然也看到了他。顾林书满面笑容地看着对方,张燚冷哼一声,扭转了视线。 李月桦收了弓箭过来:“大哥哥、二哥哥。”视线落到顾家兄弟身上,“顾家两位公子安好。” 顾十乖巧道:“三姐姐好。” 顾林书视线落到李月桦手里的弓上,见她所用正是开元弓,想起那日她猎鹿那惊艳一箭,又看了眼草靶红心上的羽箭,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好箭法。” 张家人围了过来,张燚拱拳道:“李兄。”随即看向顾家兄弟,淡淡道,“顾兄。” 顾十上下打量张燚一番:“张兄身体这是大好了?” 张燚忍着气道:“原也没什么大碍。” 顾十闻言冲着顾林书挤眉弄眼。张燚转过身去不看他二人,温声对李月桦道:“三姑娘练了半日箭法,靶场风大,不若到长亭里饮杯热茶暖暖身子?” 李月桦看向身侧的李若雨道:“方才你就在喊冷,去长亭里坐坐吧。” 李若雨偏头看着顾林书:“九哥哥,你要射箭吗?” 顾林书翻开手中的开元弓:“从你家借了这弓出来开开眼界。” 李若雨举了举手里的小稍弓道:“你那弓虽好我却用不了,我用这个。”说完她看向张燚,“张家哥哥,我就不去坐了。我想和顾九哥射箭。” 李语琴赶紧道:“我也要玩!” 李月桦没有说话,只是仆从送来了从草靶上取下的箭枝,她走到一旁开弓瞄准,嗡又射了一箭。 张燚见状道:“既然如此我也凑个热闹。”随即给仆从使了个眼色,让其把他的弓箭送上。 顾林书拉弓试了试手感,开元弓是软弓,拉开毫不费力,和同样是软弓的陈州弓不同,十分有韧劲且不易翻弓,只是他刚上手,还在摸索手感。 张燚在一旁冷眼旁观,见顾林书几箭虽然都没有脱靶,红心命中率却不高:“这般玩没有太大意思,不如设个彩头比一比?” 李昱廷有点感兴趣:“什么彩头?” 张燚道:“不如就以十箭为准算筹,我出……”他从身上摸出银票展开看了看,“一百两银子,你们各家再出一些并作一处,看看谁能拿走头彩。” 李昱廷笑道:“那我便也出一百两凑个热闹。” 顾十看着顾林书:“九哥,我没钱。” 顾林书瞪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百两银票拍到他额头上:“拿去!” 顾十拿着银票展开一看喜笑颜开,对着张燚道:“我……我们也出一百两!” 有了三百两银票的彩头,在场诸人都跃跃欲试。 李若雨放下手里的小稍弓:“我技艺不佳,便不嫌丑了。”她看向李月桦调皮地道,“三姐姐,你一会儿拿了头彩,可要给我分一点利是。” 李语琴道:“我也要,我也要!” 顾十奇道:“你们就这么笃定三姐姐能赢?” 李昱廷李昱枫兄弟对视一眼,笑而不语。 李若雨看着众人笑道:“你们要上赶着送钱,也不能拦着你们不是?” 张燚笑道:“若真如此,那我也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便以一百步距离为界,抓阄决定了比赛的顺序。 上场的有李昱廷、李月桦、顾林书、顾十、张燚还有张家一个表亲。正好一家两人。 张燚抽到了第一个上场,顾十第二个,顾林书第三个,其后是李昱廷、张家表亲,李月桦最后上场。 张燚用的也是大梢弓,他箭法尚可,十箭总计七十三筹。 第二个是顾十,十箭总计六十七筹。 第三个是顾林书,除了前几箭稍微有点偏离靶心之外,余下的几乎都在红心附近。总计八十一筹。 顾林书下场,见张燚去了场边一条偏巷,挥手唤来了靶场的杂役:“那边是什么地方?” 杂役道:“九爷,那边是茅房。” 顾林书也觉得有点内急,跟了上去。 靶场茅房修建在一株老柳树下,顾林书远远看见张燚进了茅房后,停下了脚步。 那老柳树高处挂着一个足有人头大的马蜂窝。 “九哥!”顾十跟了上来,“你怎么不走了?” “快!”顾林书转身对顾十道,“你身上的弹弓呢?” 顾十平日里身上总是揣着一个牛筋弹弓,用来打鸟雀之类。他虽摸不着头脑,仍把弹弓拿出来递给顾林书:“给。” 顾林书没接,指了指老柳树上的马蜂窝,又指了指茅房,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顾十瞬间心领神会,也嘿嘿坏笑几声,弯腰在地上寻了几个大小合适的石子做弹药,兄弟两赶紧找了个隐蔽的角落躲了起来。 张燚刚从茅房出来,天上突然迎面掉下来一个黑影,哐当一声落在他面前,还没等他细看,就听嗡的一声闷响,如同炸锅了一般,无数马蜂倾巢而出,初时还飞得有些缓慢,转眼间振作了精神,朝着面前唯一的目标张燚席卷而去。 张燚目瞪口呆,见那成千上万的马蜂向着自己袭来吓得肝胆俱裂,一声惨叫扭头就跑。 顾林书和顾十在暗处看得清楚,两人忍不住捂着肚子哈哈直笑。只可惜笑了一半,张燚竟然慌不择路,扭头跑向靶场所在的方向。他身后嗡嗡怒鸣的蜂群紧追不放,蜂拥而至。 “不好!”顾林书突然回过神来,张燚要是把马蜂引到了靶场,旁的不说,李家三个姑娘还在那处呢!他赶紧一拍顾十的肩,“快走!” 顾十也回过神来,两人顾不上隐藏从暗处跳出,当先狂奔向靶场,边跑边喊:“快走快走!” 场上诸人见顾家两兄弟狂奔山呼而来,一时间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紧接着就看见他们后面不远处,张燚抱头边哭边跑边喊救命,他整个人被黄棕色的蜂群包裹,而在他身后,半空中还卷着黄棕色的蜂群,气势汹汹如同龙卷风一般。 众人皆吓得变了脸色。李昱廷李昱枫赶紧护着自家三个妹妹扭头跑向外面的马车,张家仆役虽然害怕,却不得不迎着蜂群而上去救自己的少爷。 顾林书左右四顾,见靶场一角堆放着用来扎草靶的稻草,扑过去胡乱卷了一大把,就着长亭里的炭盆点燃之后,脱下外套兜住自己的头脸。挥舞着燃烧的稻草把,迎着张燚跑了过去。《 》 22、第 22 章 “哎哟,疼疼!” 李家偏厅,郎中在给顾十上药,李昱廷、李昱枫、顾林书也在此处,三人垂头丧气的坐在一旁,脸都肿得如同猪头一般,李昱枫眼睛附近挨了蛰,左眼肿的只剩下一条细缝,几乎看不见东西。 外面廊下哎哟哎哟的叫着坐了一地的仆役和杂役,人人都挂了不同程度的彩,相同的是个个都肿得不行,整个昌邑的郎中都被请了来,在给众人诊治敷药。 受伤最重的是张燚,已经被蛰得看不出原形,眼下正昏迷躺在偏房的床上,郎中在替他拔毒。 此事惊动了李家家主李长明,他同嫡妻姚氏并肩而来,一进偏院,看见的就是这一地伤员,入耳皆是痛呼。 李昱廷一看见父母,赶紧起身,惭愧的叫人:“爹,娘。” 李昱枫看不清,听见哥哥叫人赶紧也站起身跟着叫:“爹,娘。” 顾林书和顾十道:“李伯伯,伯母。” “这……”姚氏看着自己两个面目全非的儿子,又看了看看不出面貌的顾氏兄弟两,“怎么弄成这样?” “都是儿子不好。”李昱廷十分惭愧,“带着弟弟妹妹们去靶场玩耍,未曾想会遇到马蜂群。” 姚氏心疼地拉着李昱廷走到光亮处,仔细查看他脸上的伤,只见那肿起来的地方呈棕色,明处看去更是肿得油光水亮,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伸手去碰触伤处:“疼不疼?” “嘶……”李昱廷吃疼地瑟缩,抬手阻止母亲,这一举起手才看见他的左手食指也肿得透亮,像根短粗的水萝卜,“别碰,痛!” 姚氏赶紧收了手,无措的看向郎中:“大夫,他们要不要紧?” 郎中道:“他们几个看着虽然严重,实则挨蛰的不算太多,中毒不深,不算严重。只要好好外敷内服拔除毒性,过几日就能慢慢复原。” 李长明问道:“张家少爷呢?” 郎中道:“张家少爷中毒颇深,好在救治及时,性命倒是无虞,毒性却只能慢慢清理。” 李长河问姚氏:“送了信没有?” 姚氏道:“差人去顾、张两家送信了。” 正说着话,外面传来李月桦的声音:“大伯,大伯母。” “桦儿来了?”姚氏牵了她的手进门,仔仔细细打量她和跟在后面的李若雨李语琴,“谢天谢地,你们几个没事。” 李月桦道:“好在哥哥们护得及时,让我们三人躲进了马车里,这才躲过一劫。” 李昱廷李昱枫若非转头去救张燚,也不会被蛰成这样。 李月桦看向李昱廷,同身后两个妹妹一起福身谢道:“多谢大哥哥二哥哥!” “哎,别别。”李家兄弟赶紧往旁边让开躲开了她们的谢礼,李昱廷道,“自家兄妹,本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李月桦看向顾林书,眼神颇有深意。顾林书一怔,垂头丧气的耷拉下脑袋不敢吱声,她什么都没有说,只一个眼神,就让他明白她什么都知道。 不仅李月桦知道,顾家长辈也心中有数。 顾仲阮亲自去李家接回了自家两个孩子,径直将他们带到了祠堂,一声怒喝:“跪下!” 两人二话不说,麻溜地跪在了蒲团上。 “好,好!”顾仲阮看着两个猪头,气笑了,“还记得你们今天出去是干什么的吗?是去给李家姑奶奶赔不是的!你们,”他指着两个臭小子,手指都忍不住在抖,“刚从祠堂放出去,就敢去捅马蜂窝,那李家几个姑娘还在那呢!这要是伤着了她们,你们拿什么赔?!” 顾十想着自己爹也不在现场,无人看见是他二人干的,梗着脖子嘴硬:“你怎么知道就是我们干的?兴许是别人呢!” “兴许是别人?”顾仲阮冷笑,“你是我的种,你心里那点小九九我不知道?!你两同张燚斗气,想过后果没有?!若是张燚被蛰死了,又该怎么办?!” 顾十小声嘟囔道:“那孙子哪儿就那么容易被蛰死了……” 顾仲阮猛拍桌面:“还敢顶嘴!” 顾十不吭声了。 “三伯。”顾林书不能看着顾十给自己扛这个雷,开口道,“马蜂窝是十弟打下来的,但是是我怂恿的。如果不是我使坏,十弟也不能这么干。” “我知道是你!”顾仲阮瞪着顾林书,“你小子一肚子坏水,除了你还能是谁?!” 顾林书也不敢吭声了。 “你们就在此闭门思过三日……不,五日!”顾仲阮气得拂袖而去。 “唉。”顾十无精打采地叹息,“又进来了。” 顾林书也悠长地、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后半夜下起了雪。 大雪落地无声,祠堂里寒冷冻骨。顾十缩成一团,尽量用大氅把自己紧紧包裹住,还是冷得瑟瑟发抖,他身旁顾林书也缩成了一团,不停地搓着手,希望能借此暖和一些。 “我从来没觉得地这么凉。”顾十道,“这寒气顺着蒲团往身体里钻。” 顾林书没说话,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他早已饿得前胸贴肚皮,没有力气开口。 祠堂外的小巷里,趁着天黑落雪,林禄手上拎着包袱,鬼鬼祟祟地避开人往前跑,一到祠堂外的山墙下他猛然刹住脚,苦着脸老老实实地喊人:“小的见过三老爷。” 顾仲阮撑着伞站在雪地里,冷哼一声,左右随从上前,从林禄手中拿过了包袱。林禄低着头不敢吭声。 包袱打开,里面有两件厚衣裳,还有几个纸包着的油饼。随从把包袱送到顾仲阮面前摊开给他看:“老爷。” 顾仲阮把吃的捡了出来,衣裳没动,对随从道:“送进去吧。” 随从应了一声,拿着包袱进了祠堂。 顾仲阮倒没有苛责林禄,只是冷着脸说了一句:“不许再来了,再发现打断你的腿!” 林禄垂头丧气地应下。 祠堂门被推开,随从将包袱放到顾林书顾十二人面前,行了一礼便沉默地离开。 顾十拉开包袱一看里面是厚衣裳,迫不及待地抓起来穿在了身上。 顾林书也抓了一件厚衣裳往身上穿。 “九哥。”顾十道,“我是不是饿出幻觉了,我怎么闻到一股油饼的味道?” 顾林书道:“你别说,我也闻到了。” 两人抬起鼻子嗅了半天,最后发现那味道是从新送来的外套上隐隐约约地传来。 “啊!”顾十十分悲愤,“老头子的心好歹毒啊!竟然在衣裳上抹了油饼味儿,简直杀人诛心!”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却把衣裳扯了起来,把味道最重的一块儿凑到鼻子前,闭上眼睛深呼吸用力嗅闻。 顾林书不理解:“你在干嘛?” 顾十闭着眼睛回答:“精神胜利法。” 顾林书用力拍了一下顾十的头顶,他睁开眼,两人相视,看着对方猪头一样的脸,忍不住嘿嘿直笑。 饥寒交迫里,两个猪头紧紧靠着睡了一夜。 次日清晨,祠堂的门吱呀一声,再度被人推开。下了一宿的大雪已经停止,外面地上、山墙飞檐上、屋顶上都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让阳光显得格外刺目。顾林书抬起胳膊挡住睡眼惺忪的眼睛,眯着眼睛看向门外。 绿荷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祠堂守门的婆子正在嘱咐她:“姑娘动作快些。” “好。”绿荷道,“谢谢嬷嬷。” 顾林书坐起身:“你怎么来了?” “大太太特许我每日来替你和十爷上药。”绿荷说着将托盘放在地上,打开上面的瓷罐,略微刺鼻的药味顿时在祠堂里弥散开。 绿荷用食指挑了点药膏,凑近顾林书道:“二爷,你忍忍。” 伤处一被碰触,钻心地疼。顾林书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绿荷扭头看了门外一眼,见守门的婆子背对着他们站着,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顾林书手中。顾林书心领神会,立刻不动声色地揣进怀里。 “林大哥昨夜被三老爷堵在祠堂门口,”绿荷压低了声音轻轻道,“来不了了。” 顾十看见了两人间的小动作,嘿嘿笑着道:“谢谢绿荷姐姐!” 绿荷看着顾十抿唇一笑。 绿荷悄悄告诉顾林书外面的消息:“张家少爷醒了。” 张燚醒了,但是他也吃不准这次的事情是天灾还是人祸。事发突然,当时他只顾着躲避蜂群,并没看见是否有人下黑手。 夜里这场雪下得很大,从昌邑一路往东到同安城几百里地,全部被大雪所覆盖。 顾府的围墙加高赶在这场大雪前完了工,卢忠陪着顾林颜将整个院子仔细查看了一遍,见每处都严格按照要求施工加高,顾林颜这才满意地点头。 他又命人在围墙根下每间隔两丈便安置一个大水缸。眼下天寒地冻水缸便空着,正好雪停之后杂役丫鬟出来扫雪,就将那扫起来的雪偷懒堆在了水缸里。一时间墙根下一个接一个,堆起了好多小雪山,小丫鬟们贪玩,在水缸间的空隙里堆起了雪人,还撅了松枝做手臂,镶了黑石子做眼睛。 袁巧鸢见她们堆雪人十分有趣,站在廊下观看。 她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外面披着同色的滚花狐毛出锋的及地厚棉披肩,她肤色白皙,侧颜精致柔美,于雪地中颇有经不住寒霜地柔弱姿态,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顾林洲远远站着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上前道:“巧鸢姐姐!” 袁巧鸢扭头见是顾林洲,回了一礼:“三弟弟安好,这是来给姑母请安?” 顾林洲道:“正是。”他顺着袁巧鸢的视线看向墙边丫鬟堆的雪人,展颜一笑,“你等等!” 他抓了一团雪,在手上揉捏揉捏,捏成了一个两寸高的迷你雪人,他撅了点松针给雪人做胳膊,摘了两朵红梅给它做眼睛,双手捧着递给袁巧鸢:“巧鸢姐姐,给!” 袁巧鸢接过雪人,仔细端详不禁莞尔:“好看!” 顾林洲道:“姐姐若是喜欢,我便捏上一排放在姐姐窗户外面做摆设。这样姐姐一抬头就能看见。” 袁巧鸢道:“不敢劳烦三弟弟,有这一个便好。” 两人正说着话,竹琴过来微微福身行礼:“三爷,太太请您进去。” “好。”顾林洲同袁巧鸢告了声罪,随竹琴进了房间去见袁氏。 等他出来,袁巧鸢早不知去向。他原本抱着还能再见她一面的希望落了空,他有些帐然若失,正要回自己的院子,突然眼尖地看见墙根处堆放积雪的雪堆上歪歪扭扭倒着一个迷你的小雪人,用来做胳膊的松针被积雪埋住了一半,用来做眼睛的红梅一个掉落在地,一个毫无生气地贴在脸上。 顾林洲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突然上前一脚将那小雪人狠狠地踩进了雪堆里。《 》 23、第 23 章 噼里啪啦一阵鞭炮炸响,几个小孩子捂着耳朵欢笑着从街边跑过,稍远的地方,走来了敲锣打鼓地迎亲队伍,镇上好多人都出来站在街边伸长了脖子看热闹。队伍最前方身穿吉服骑在大马上的是新郎官,后面的轿子上坐着已经从外地迎回来的新娘,新郎官身后还跟着几个同样骑马相陪迎亲的兄弟,都是同姓的族中弟兄,张燚也在其中。 迎亲队伍回到张宅门口,新郎官下马,新娘的送嫁兄弟四人上前,与新郎家交递带来的嫁妆,然后便在鼓乐、鞭炮声中由人背了新娘入门。 张家大宅里,顾林书、顾十、李昱廷、李昱枫等人皆在院子里站着看热闹,看着新娘由人背到正堂,同新郎官拜堂成亲。 顾林书和顾十在祠堂禁闭五日结束之后,就一直被顾仲阮拘在家里不许他们出门,成日里都扣在他面前看书,弄得两人叫苦不迭,好容易赶上张家娶亲请去吃席,两人这才得以出门。 顾十好奇地垫着脚左右晃着脑袋,就想趁新娘子拜堂的时候从盖头的缝隙里偷看一眼对方的容貌,李昱廷李昱枫嫌人一下拥过来太挤,往人群外让去,顾林书也跟了出去。 正堂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踮着脚尖伸着脖子看热闹的人,李家两兄弟和顾林书挤出人群,就再看不见里面一点景象,顾十也被人群淹没不见踪影。 “哎。”李昱枫叹道,“这么冷的天,愣是给我挤出了一身热汗。” “别在风口站着了,回头热汗透了凉风,当心着凉。”李昱廷道,他左右张望一番提议,“去那处坐坐。” 三人转向人少的偏厅,在圆桌旁围坐。李昱廷看向顾林书:“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顾林书苦着脸摆了摆手:“不提也罢,被我三伯日日拘在面前读书。” 李昱廷问道:“顾三叔是承德年间进士吧?” 顾林书笑道:“正是。” 李昱廷正要再问,前面传来开席的锣声,人如潮水一般涌向此处。张燚同几个同族兄弟一起进了门,看见李、顾三人在圆桌旁坐着,过来笑道:“让我好找!今日一定要同你们好好喝上几杯!” 说着便在圆桌旁落座,让仆役快快上酒。 李昱廷劝道:“大喜的日子,适量,适量。” 仆役拿来酒后,张燚提着酒壶给众人满上:“那日我遇到危险,多谢李兄,”他向着李昱廷李昱枫两兄弟提杯,二人赶紧举起酒杯回礼,他复又转向顾林书,“……顾兄相救。这一杯我先饮为敬。” 说罢仰头喝光了杯中酒,倒扣酒杯给众人看。 顾、李三人只好陪了一杯。 张燚又倒了第二杯酒,单独对顾林书道:“冰面相救,还未谢过顾兄,这一杯我干了。” 说完又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顾林书陪了一杯。 张燚命人满上第三杯酒,举杯笑道:“李兄说得对,今天是我长兄大喜的日子,便祝新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满桌人都举起酒杯,共饮了第三杯酒。 张家人又提杯敬酒,转眼间,就喝了七八杯下肚。 顾林书放下酒杯,觉得酒意有些上头。 张燚提议道:“这般干饮实在无趣,不如我们便对对子行诗做酒令如何?” 桌上众人欣然应允:“好!” 张燚对着李昱廷拱手道:“不如就请李兄来做这个令主,出个题目。” 李昱廷也不推辞,稍加思索:“不如以雪为题作诗。” 张燚看向对面的顾林书笑道:“顾兄,你素有神童之名,不如就从你开始,如何?” 张家女宾席,顾家女眷同李家女眷被安排在了同桌,李月桦、李若雨、李语琴和顾央、顾巧儿坐在一处,旁边是两家的女性长辈们。 席上正笑语晏晏,顾家主母樊氏身边的管事嬷嬷突然过来,凑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樊氏一惊:“九哥儿喝了多少了?” 管事嬷嬷道:“应是醉得有些狠了。” 樊氏放下筷子起身:“走,去看看。” 顾家三伯母杜兰见状不对,叫住了管事嬷嬷:“怎么了?” 管事嬷嬷小声道:“回三太太的话,九哥儿在前面喝醉了和众人斗诗呢!” 李若雨听见了这话,眼睛一亮,赶紧悄悄拉扯李语琴的衣袖:“我们也去看看!” 前院闹得有些大了。 初时还是正常的行酒令,酒过三巡之后,张家诸人总是被顾林书压了一头,渐渐就有了些火气,酒意激荡下言辞不太客气,双方就激了起来斗诗对对,输的人要痛饮三杯。如此小半个时辰下来,酒桌上张家的人已经被顾林书全部斗趴下:或趴伏在桌上、或委顿在地、或在门外扶着墙呕吐不止。 顾林书此刻也已醉得不轻,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环顾四周,冷笑一声问道:“还有谁?!” “顾兄,顾兄!”李昱廷上来拉住顾林书,“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顾林书反手拉住他的袖子,凑近看清了是谁笑道:“李兄,李兄。你和李二哥向来精于诗词一道,不如也和我斗上一斗?” 李昱廷哭笑不得:“你喝多了!” 顾林书摇摇晃晃的摆手道:“不多,不多!我……”他突然看见了偏厅外站着的女眷,有顾家的大伯母、三伯母几个妹妹,还有李家的伯母,李若雨李语琴,最重要的,还有李月桦。 今日为了避免冲撞新娘,她换下了一贯喜欢的红色衣物,穿了一套蓝色的衣衫。以往看见她总觉得她鲜艳浓烈,今日突然撞入眼帘,却只觉得她安静的仿佛一汪秋湖。 他反手抓住李昱廷的手腕:“李大哥,我同你作赌。就以半柱香的时间为限,请人出题,你我斗诗对对皆可,请在场诸公做评判。若是你赢了,我有一前唐大家孤本,我知道你最喜好这个,当立即给你奉上。” 顾林书说出了这样的话,便是为了李家的颜面,李昱廷也不得不应下他的话了。他反问道:“若是我输了又如何?” 顾林书看向李月桦道:“若是你输了,就请三姑娘弹奏一曲如何?” “胡闹!”顾家大伯母怒喝道,“顾九,你真是喝多了,不分青红皂白了是不是?!” 李家主母虽然也气顾林书说话唐突了自家姑娘,但是顾家主母出言训斥顾林书,她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我看九哥儿是真的喝多了,快扶他回去休息罢。” 顾家上来两个仆役要扶他走,被他挣脱,自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李昱枫从旁扶住了他。顾林书争辩道:“我没喝多!”他看着李月桦,“三姑娘,你愿不愿意?” 众人都看向了李月桦,李月桦并没有丝毫不悦或者扭捏之态,大大方方的回应:“既然如此,那便赌罢。” 顾林书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 他撑着头起身,只觉大脑昏沉。 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自己举杯豪饮的画面,再要多想,头如同要炸裂一般的疼。 房门被推开,冷空气一涌而入。顾十看见他坐着,颇有些意外:“九哥,你醒了?” 顾林书指了指大门,言简意慨:“关门。” 顾十反身关好门,跳到炕上坐下:“九哥,你昨天真猛!” 顾林书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脑子一阵阵仿佛要裂开一般,漫不经心的回答:“什么真猛?” “你不记得了?”顾十靠近了些,盯着顾林书看:“你昨晚和他们斗诗,大杀四方,无一人是你一合之敌。你不记得了?” 顾林书经他提醒,脑海里闪过迎亲的长队、喜宴、挂着的红灯笼、推杯换盏的白瓷杯,还有模糊的人脸,他隐隐约约有了点印象。 顾林书道:“张家那酒,入口甜软,没想到后劲如此之大。” 顾十用力一拍掌:“忘了告诉你,张家自酿的梨花白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烈酒!”顾十拉扯顾林书起身,“醒了就快来,我爹在书房等你呢。” 顾林书被顾十拖到了书房,顾仲阮正在书房里写字,见他二人到来便放下手里的笔拿起一旁的两封家书递了过去。 一封来自顾林颜,信上讲了孙连淮的死讯。一封来自顾仲堂,说了一些他在西南的一些公务,余下皆是对顾仲阮的嘱托,都与顾林书有关。 顾仲阮温言问道:“昨日喝得那般醉,头疼不疼?” 顾林书恭敬回答:“多谢三伯关心,还好。”他原本以为被叫来要被训斥一顿,没想到三伯的态度十分温和,看着他甚至带着赞赏之意。 “昨日你很不错。”顾仲阮并不吝惜夸赞,转而话题一转,“只是诗词一道,毕竟是小道,还是要好好通读四书五经,做好文章是正经。” 顾林书听三伯话里有教导之意,垂手聆听教诲:“是。” 顾仲阮道:“族中子弟众多,先生回乡省亲之后便一直放任不曾加以看管,如此下去只怕荒废了学业。我打算过几日在家祠旁的空屋里讲学,重开家学,你也来吧。” 顾林书心里哀叹一声,面上老实应下:“是。” “爹!”顾十哀叹道,“已经是腊月了啊爹!” 顾仲阮看着顾十冷哼一声:“旁人都是抓紧了时间读书,你是抓紧了时间玩耍,还好意思同我盘算时间?” 顾十见他爹脸上现了怒色不敢再多说,垂头丧气退到一旁。 顾仲阮看向顾林书,踌躇片刻,复又道:“少年理应张扬无忌,只是有些事,还是慎重些好。” 顾林书被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三伯,您说的是?” 顾仲阮察言观色,猜测他是醉酒后忘记了发生过的事情,当下没好气的挥了挥手:“没什么,去吧去吧。” 顾林书被撵了出来,更加摸不着头脑,当下挠了挠脑袋,和顾十出了门。 两人一边往外走,顾十一边表情怪异的看着顾林书:“你真不记得了?” 顾林书不耐烦:“快说!” 顾十道:“初时只是行酒令,多饮了几杯后你便和张家的人斗了起来,”顾十崇拜地看着顾林书,“九哥,无一人是你一合之敌!同桌张氏子弟都被你放倒后,你非拉扯李家兄弟下场,再后来……”顾十崇拜地看着顾林书,“再后来你就和李家兄弟做赌。如果他们赢了,你把你收藏的前唐大家孤本给他们。若是你赢了,就请月桦姐姐弹奏一曲。” 他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湖蓝色的身影,坐在天井里轻拂长琴。 他还以为是梦境。 顾林书慢慢露出一丝苦笑:“我赢了?” 顾十用力一拍掌:“你赢了!李家兄弟如何是你的对手!后来月桦姐姐就叫人送来了琴弹奏了一曲《长夜行》。九哥,”顾十竖起大拇指,“你真厉害!”《 》 24、第 24 章 酒醒了,酒醉时的熊心豹子胆早不知飞到了哪儿去。 厉害不厉害不知道,人肯定是得罪狠了。 顾林书拖了四哥顾林羽作陪,惴惴不安地去李家登门赔罪。 二人被引到偏房等了片刻,李家兄弟便并肩而来。 顾林书先行起身,垂首抱拳行了一礼,惭愧道:“小弟昨夜酒醉,说了些狂悖之言,还唐突了贵府三姑娘,今日特地登门请罪。” 李家兄弟面上不见丝毫恼怒之色,李昱廷笑着上前扶住顾林书道:“既是喜宴,本就图一热闹,再者是我兄弟技不如人,这才累了我家三妹,怪不得你。” 几人分了主客落座,顾林书看李家兄弟笑意真诚并无丝毫怪罪之意,这才稍放下心。 李昱廷道:“时常听家中长辈提起你神童之名,每每谈到学业便要我等以你为榜样。说实话,我们心中还不太服气。昨日方知盛名之下岂有虚士,我们输的心服口服。” 顾林书惭愧道:“李大哥谬赞了,我那是喝醉了酒,狂悖不知所以然,莫要再取笑。” 李昱廷微微一笑,转而看向顾林羽:“顾四兄,听说你家的家学要重开?眼瞅着到了年下,请了哪位夫子执教?” 顾林羽道:“原来是李塘镇的丘夫子,月前丘夫子回去省亲,家里大大小小八九个孩子,我爹怕这几个月大家荒废了学业,便想着抽空把大家管一管。” 李昱枫问道:“顾大人自己教?” 顾林羽点头道:“正是。” 李昱廷与李昱枫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起身,行了一礼道:“顾四兄,我等有个不情之请。” 顾林羽和顾林书赶紧起身回礼,顾林羽道:“李大哥请讲。” 李昱廷道:“我等也有兄妹五人,三个妹妹还好,我与二弟来年要参加秋闱,正愁找不到名师指点一二,若是顾家家学重开,可否让我兄妹同往?” 顾林羽回答得很慎重:“此事我也不敢擅专,不如等我回去请示了长辈再来与你回话。” 李昱廷笑道:“这个自然。” 砰的一声,一颗小石子砸在池塘的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坑,弹跳到远方。砰砰两声,又是两颗小石子接连落下,在冰面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弹坑。 顾林洲坐在假山上,握着一把小石子,一个一个的扔下去,冰面逐渐被他砸出蜘蛛网一样的裂痕。 假山地势高,他眼尖地看见林正和青雀正在四处寻他,转身往回一缩,躲进了山上的石洞里。 林正和青雀碰了头:“看见三爷了吗?” 青雀苦着脸摇头:“先前还在书房里写字呢,一转脸就不见了。” 林正道:“再去找!” 顾林洲听着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他仰躺在石洞里,一动不动。 石洞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很冷,加上这里不进阳光,格外的阴湿。顾林洲却觉得这里很舒服,这逼迫狭窄的小天地只属于他一人,仿佛他的秘密基地。 外面传来格格的笑声,还有拨浪鼓的声音。顾林洲微微皱起了眉头。 奶娘和婢女抱着顾小四到花园里来晒太阳,一路散步到了这里。 池塘处开阔,有些微风。奶娘想给顾小四穿上披风才发现忘在了房间里,吩咐婢女道:“你去屋里把四爷的披风取来。” 婢女应了一声去了。 奶娘放下顾小四在池塘边的枯草地上玩耍,顾小四指着冰面对着奶娘喊:“鱼鱼,鱼鱼!” “现在没有鱼鱼了啊。”奶娘耐心地告诉小四,“你看,结冰了,结—冰—了。”奶娘拉成了音调指着冰面强调,给顾小四灌输冰的认识,“结冰了鱼鱼就冻在下面,游不动也看不见啦。” 她说着话,感觉到腹中一阵绞痛,有些恍急的站起身,捂住肚子焦急地看了一眼婢女离开的方向。 午后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没有旁人,一个路过的杂役或者粗使丫头婆子都没有。 她想弯腰去抱顾小四,一伸手,腹痛更甚,到了无法忍耐的地步。奶娘白了脸,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滑落。 “四哥儿乖啊。”奶娘捂着肚子弯腰往后退,边退边嘱咐,“坐在这里不要动,嬷嬷马上就回来。” 说着话奶娘钻到了假山后面避人的地方,解开裤腰开始方便。 顾林洲听见动静,探头看了一眼,看见奶娘的背影,厌恶地皱起了眉头,再回身往下看,顾小四一人坐在枯草地上,揪着地上的草根自得其乐。 顾林洲抬头环顾一圈,奶娘还在后面闹肚子,目之所及没有旁人。 他悄无声息地从假山上滑下来。顾小四抬头见是三哥,乐得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露出了两颗小小的门牙。 顾林洲伸手抱起顾小四,再回头看了眼奶娘的方向,见她毫无察觉,他扭头钻进了一旁的小路中。 顾小四靠在三哥的怀里,揪着他的衣领,抬头冲他嘎嘎乐,嘴里咿咿呀呀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顾林洲抱着顾小四一直转进了梅园,梅园后院有一口枯井,和假山的山洞一样,同样是顾林洲平日里避人时喜欢去自己静静呆着的所在。 枯井只有一人多深,荒废多年,顾林洲在下面铺满了干草。他带着顾小四跳进井里,舒服地仰躺在甘草上,交叉双臂在脑后,透过井口看着碧蓝的天空。 顾小四躺到他身边,高兴地挥舞着手脚,抓着干草咯咯直笑。 奶娘待了会儿,听不见顾小四的动静,匆忙处理完系上衣物往外走,边走边喊:“四哥儿,四哥儿?” 她转过假山,见枯草地上空无一人。奶娘一惊,顿觉脑海一片空白,震得她身子晃了晃,几乎晕了过去。她扶住假山定定神,放开了嗓门喊:“四哥儿,四哥儿?” 远远地,取披风的婢女回转。奶娘见她回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不是你抱走了四哥儿?” “没有啊?”婢女一头雾水,“我刚回来。” 奶娘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跌坐在地。婢女赶紧扶住她:“婶儿,婶儿你怎么了?” “四哥儿。”奶娘表情恐惧万分,带着哭腔开口,“四哥儿不见了!” 整个顾府乱成了一锅粥。 全府的下人都放下了手里正在做的事,满府寻找顾小四。 顾林洲被远处隐隐约约的叫喊声惊醒。 他动了动发现怀里有个小人儿,顾小四怕冷,紧紧依偎在他怀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他也睡了过去。眼下小脸热乎乎地,睡得正香。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井里很暗,只有井口处洒下的一点月亮的清辉照亮了井中心一小圈地方。顾林洲坐起身,这次听得真切了许多,外面很多人在喊:“四哥儿……四哥儿……” 他低头看了眼睡得正香的顾小四,起身拍干净了身上沾上的干草,麻利地往上一跳,攀住井缘跳了出去。 奶娘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脸上哭得早糊成了一团,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她的身旁婢女也埋头在地跪着。正房东次间里袁氏哭得几乎晕了过去,紧紧抓着自己的胸口喘不上气,袁巧鸢陪坐在一旁,让袁氏斜靠在自己身上,不停地安慰她:“姑母莫急,小四出不了院子。只要在府里,很快就能找到。” 顾林颜举着火把,也在和众人一同寻找。卢管事跟在他身旁,顾林颜眉头深锁,再追问了一次:“你都查问清楚了?确实没有人出入?” “小的都仔细查问过了。”卢管事回答,“这些日子城里不太平,您吩咐紧守门户,平日里便格外注意。我问过今日当值的班头,也仔细问了守门的婆子,正门没有人出入,西角门除了早上大厨房的人没有人出入。东偏门落着锁,有些日子没开了。” “那就仔细的搜!”顾林颜的眼神变得凌厉,“全府不许出入,所有的院子,所有的房间,一寸一寸给我查,掘地三尺地找!” 卢管事应下:“是!” 林正和青雀自然也知道了顾小四失踪的事儿。他们也寻了顾林洲一下午,只是不敢张扬,这会儿焦急万分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进回澜轩见书房点着灯,两人对视一眼赶紧跑了过去,推门一看,顾林洲正斜躺在临窗的榻上在看书。 青雀道:“爷,您可让我们好找,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顾林洲抬头看了青雀一眼,懒懒地回答:“爷下午在后面罩房里窝了会儿,不小心睡着了,未曾出去。” 林正道:“爷,府里都翻了天了。四哥儿不见了。” “什么?”顾林洲一惊,放下手里的书,“小四怎么了?” “说是奶娘抱着去池塘边玩儿。婢女回房取披风,奶娘内急躲到旁边方便了一下,再转身人就没了。”林正道,“现在正满府地找人呢!” “为何没有人来同我说一声?”顾林洲掀起身上盖着的薄被下榻,“快走,出去看看!” 几个仆从寻到了梅园附近,隐约听见了哭声。 “等等!”为首的仆从举起手,让大家不要再喊,“你们听!” 众人竖起耳朵细听,隐隐的听见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这里这里!”前面传来惊喜的叫声,“四哥儿在这里!” 顾林洲赶到鹤延堂的时候,顾小四已经从枯井里救起送了过来。府里请了郎中来看,正在屋子里诊脉。顾小四嗷嗷大哭,谁也哄不住,袁氏捏着手帕,双目通红,担忧地站在一旁,袁巧鸢随伺在侧,顾林颜也在一旁等着。 “四哥儿没什么打紧。”郎中仔细诊治后,说出的第一句宽慰了大家的心,“查体看没有什么伤痕,只是略微有点受寒,这个不要紧,稍微调理就好。” “那怎么哭得这么厉害?”袁氏追问道,“是不是受了惊吓?” 郎中道:“应是饿了。” 众人恍然大悟,赶紧差人去把还在次间里等着问罪的奶娘叫来。果然顾小四吃上了奶很快就安静了下去不再哭闹。 众人这才稍觉安心。袁氏不放心儿子,留了郎中在府里歇一宿,以备不测。 菊幽领了郎中去偏院歇息,袁氏看了看屋子里的人:“今日大家都受了惊吓,你们也累了半日,早些回去休息吧。”她转而看向袁巧鸢嘱咐道,“你也回去休息。” 等到众人皆散去,袁氏只留了卢嬷嬷在身边说话。 顾小四喝饱了奶,沉沉地睡着。袁氏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又仔细查验了一遍,确认小四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这才给他换了一身干净舒适的衣裳,替他掖好被子放下帐幔。 “姑娘。”卢嬷嬷等到袁氏坐定方才开口,“您不觉得今日的事,有些蹊跷?” “这么小的一个人儿,从池塘到梅园那么远的路,他自己怎么过得去?”袁氏道,“更别说在枯井里发现了他。那么高的井口,他自己怎么翻得过去?那么深的井,又怎么会摔下去身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必然是有人将他带到了那里。” 卢嬷嬷道:“这人意欲何为?若是要拐走四哥儿,大可直接带了他想法子离府,为何把他留在那口枯井里?若是藏在枯井里不想让人发现,拿一旁的盖子盖住井口便是,为何又敞着井口?真是处处都让人想不通。”《 》 25、第 25 章 奶娘摇着拨浪鼓逗着顾小四,顾小四张嘴看着乳母,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小四原本还小,身边的人手没有配齐全。经历了先前的事情之后,袁氏决定先把小四身边的人配上,人多眼睛多,都盯着他以免给暗处的黑手可乘之机。 袁氏翻看着府里仆从婢女的名册,有些拿不定主意。外头买来的不放心,最好就是从家生子里面挑几个可靠的先在顾小四院子里放着,只是小四年龄太小,找和他同龄的没用,比他大太多的倒是直接能用,日后贴身的人中途更换又是桩麻烦事。 “太太。”卢嬷嬷看出了袁氏的心思,“左右四哥儿还小,先选两个五六岁的丫头先在屋子里放着慢慢教,这样陪着哥儿长大也贴心。至于旁的,不如选个妥帖的大丫头先在院子里管着事,等哥儿大些,给大丫头好好许门婚事,若她愿意,接了她回来做管事嬷嬷也不算亏待了她。” 这法子算得上两全其美,袁氏眉心舒展,点头道:“这个法子好。” 挑挑选选,从府里的家生子里选了两个才五岁出头的小姑娘,一个改名白果,一个改名柳芽,放到了顾小四院子里,另外选了一个叫云坠的大丫鬟去管事,另配了三个二等丫鬟。小四的静淞居一下热闹了起来。 袁氏圈定了给小四选的丫鬟,看了眼西次间,拨浪鼓布隆布隆的响着,顾小四笑个不停,伸手去抓拨浪鼓。 丫鬟好办,乳母的人选却不太好找。找了七八个人来都没中选,只能先用着前头犯了大错的那个。 袁氏看了眼日头道:“时候差不多了,带四哥儿去喂奶午睡吧。” 奶娘赶紧起身应了句是,抱着顾小四避到厢房去喂奶。袁氏看了眼竹琴,后者会意,不声不响跟了过去。 袁氏的指尖在花名册上轻轻敲打着,片刻后卢忠进来回话。 袁氏问道:“查得如何了?” 卢忠恭敬回答:“那日下午,府里所有当值不当值的,小的都命人一一仔细核查过了。三人一组,互相指证,查下来只有柴房的一个小厮说不清去向。再就是……”卢忠停顿了一下,“再就是三爷那日下午不见人影,说是在稍间里睡了过去。但是他院子里的两个打扫丫鬟下午就在稍间里擦拭多宝阁,并没有见到三爷,前后……对不上。” 屋外的阳光洒进来,却照不到袁氏的脸上。她冷笑一声:“柴房那个小厮,偷懒耍滑,打二十个板子关上三日。至于那个小畜生。”她看向卢忠,“去把那个小畜生给我叫来。” 顾林洲进到鹤延堂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往日里廊下总守着的几个二等丫鬟不见踪影,门口熬着中药的泥炉也熄了火,就连守院门的婆子也不见踪影。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站,只觉得安静得有些过分。 这时卢嬷嬷掀起了门口的棉帘,对着顾林洲笑了笑:“三爷来了?太太在里面等着呢,请您进去。” 顾林洲略一踌躇,迈步前行。卢嬷嬷等他进了门,放下棉帘关好门,亲自在门口守着。 两只肥嘟嘟的麻雀飞到门口的梅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个不停。 袁氏怕冷,屋子里除了地龙还烧着炭盆。火光融融,照亮了房间,温暖的橘色火光下,袁氏坐在正房主位上,正冷冷地看着他。 顾林洲上前行礼:“母亲。” 袁氏微微侧过身避开他这一礼:“我可当不起你这一声母亲。” 顾林洲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不露声色,闻言跪下惶恐道:“母亲何出此言?儿子可是做错了什么事?” 袁氏仔细看着他,顾林洲毫不退避迎着她的视线,满目诚恳。袁氏冷笑:“真没想到,曹姨娘那么老实的人,偏生生了一个你这么不老实的儿子!” 顾林洲以头叩地:“儿子不懂,请母亲明示!” 袁氏一字一字地问道:“我且问你,昨日下午,你在何处?” 顾林洲没有说话,他头抵着地面,袁氏看不见他的表情。他神色未动,眼神疏离冷漠,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悲凄:“儿子,儿子……” 见他迟迟不开口,袁氏一拂手,手边的茶盏飞出去砸在地上摔了粉碎。 屋里传来碎瓷的声音,门口的卢嬷嬷仿佛雕像般一动不动,不远处梅树上的麻雀被碎瓷声惊到,扑棱棱飞向远方。 袁氏怒喝:“说!” 顾林洲没动:“儿子不敢!” “你不敢?”袁氏一字一顿道,“你还有什么不敢?你胆大包天,轩儿是你嫡亲的四弟,一岁多的人儿,你竟然把他扔进枯井。何等的狼心狗肺!我倒要问问你,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什么样的怨毒让你做出这等手足相残的事?!” “母亲!”顾林洲用头猛力叩地,砰砰额头叩出了血痕,“儿子冤枉啊!儿子断然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袁氏气极,拿着手边府里众人签字画押的供词扔到了他面前,冷言道:“你说你在稍间里睡了过去,你院子里两个洒扫丫头一下午都在稍间里擦拭多宝阁。怎么,要把她们叫来对质不成?!” “母亲!”顾林洲再叩头,“儿子,儿子……” 袁氏道:“现下只有你我二人,你又何苦惺惺作态?我只是想不明白,我自问素日里待你不薄,你生母曹姨娘,也未曾有过为难她之时,到底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小四哪儿惹到了你,你竟如此蛇蝎心肠?” “母亲。”顾林洲终于抬起了头,面带哀凄羞愧,“儿子确实撒了谎,却也断然不敢做那手足相残的事。儿子,儿子……” 袁氏冷冷的看着他。 顾林洲咬咬牙,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儿子昨日偷偷去了巧鸢姐姐的院子,躲在花园里看她练字,一时看得痴了……” 袁氏怒极,抓起手边的茶玩砸了过去。瓷烧的金蟾砸在顾林洲的额头上,瞬间见血。他痛呼一声捂着额头,惊恐地看着袁氏。 “你……”袁氏站起身,浑身颤抖,面色一阵青一阵白,“说你是毒蛇,都看轻了你!做出这等狠毒的事情,不知悔改便罢了,如今还要攀诬她人的清白。好,好,好!”袁氏三个好字,一个比一个咬牙切齿,“你是不是觉着,这件事情没有首尾,你是家里的男丁,上了族谱的三少爷,我就拿你没法子,只能咬着牙忍了,等到老爷回来再做公断?事情一久,小四康健,仗着你父亲的爱子之心,你用贪玩犯错就能搪塞过去?” 顾林洲没说话,只是用手捂着额头怔怔地看着袁氏,鲜血不断地从指缝里涌出,流了他半张脸,看着十分可怖。 “今日我就让你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事,不用找全了证据,再来证明对错!你我都心知肚明,此事是你做的,便是你!”袁氏突然提高了声调,“卢嬷嬷!” 卢嬷嬷应声推门而入:“太太。” 袁氏声音极冷:“告诉卢忠,柴房那个小厮,拐了四哥儿断不能留,割了他的舌头,拉到院子里杖毙,把所有人都叫去给我好生看着,敢做这样的事是什么下场!” 卢嬷嬷领命出去:“是!” 袁氏的视线落到顾林洲身上:“你是顾家的三少爷,要保全顾府的名声,这件事儿是你做的,也不能是你!你且好好记着,如今你的背上背着这条人命!”袁氏又扬起了声音,“卢忠!” 卢忠推门而入,恭敬地低着头:“太太。” 袁氏看着顾林洲,如同在看某种让人恶心的虫子,冷声道:“三少爷贪玩,在院子里磕伤了头不能动弹,送他回去好生将养着,请个郎中来好好看顾。” 卢忠道:“是。” 他毕竟年龄还小,原想着袁氏要拿到了证据才会办他。岂料袁氏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处理了此事,根本不需要人证物证,吃定了是他便是他。加上她最后的一段话,顾林洲的眼睛里这才露出几分真正的恐惧来。他放下手往前爬行两步:“母亲!母亲饶命,母亲……” 袁氏躲过他斥道:“还不快堵了他的嘴带下去!” 卢忠上前一步从后麻利地捂了顾林洲的嘴:“三爷,得罪了!” 顾林洲疯狂挣扎,祈求地看着袁氏,卢忠见控制不住他,干脆给了一手刀,将其击晕扛了出去。 袁氏余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地面,上面留有顾林洲方才按出的几个血手印。她只觉那血印如针刺眼,他呆过的地方竟如毒虫爬过一般恶心,心中怒气翻腾,迟迟无法平静。 昌邑,顾氏家学。 李家长辈亲自带着两兄弟上门拜师,顾仲阮便应承了让他几人同顾氏子弟一起学习。 顾家这边有兄妹共八人,除了顾林羽、顾林河、顾林书、顾林苍、顾巧儿、顾央这几个大点的,还有顾桃和顾梨两个小不点。羽、书二人要参加来年秋闱,李家兄弟与他们同坐,河、苍二人要参加童试,余下的人不过是读书习字罢了。 李月桦也来了顾家家学,同李若雨、李语琴坐在一起。 屋子里满满当当坐了十三个学生,男女之间用了隔帘隔开。为了取暖前后放了两个半人多高的镂花火炉,里面的炭烧得猩红。 顾仲阮看着堂下诸人,只觉顾氏后继有人,多了李氏两个门生,兼可与李氏结为通家之好,十分满意,当下道:“既然诸位入了家学,还望用心读书。男子自当考取功名他日登阁拜相,女子也当借鉴古今多晓事理。” “三叔。”顾梨还小,淘气问道,“那我呢?” 顾仲阮办起了脸:“学堂之上,要叫先生!” 顾梨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小声补了句:“先生,那我呢?” “你们也当习字开蒙。”顾仲阮道,“你们年龄大小不一,学习进度各不相同,如今同处一室要互相勉励,彼此学习。学问学问,边学边问,只有用心钻研,大胆提问,才能真正体会掌握知识……” 顾仲阮的声音仿佛飘在很远的地方,顾林书控制不住地透过纱帘去看坐在左前方的李月桦。虽然只能看见一个背影,仍觉那身姿异常绰约动人。 这还是喜宴之后,他头一次见到她。方才顾仲阮进来之前,他原本想上前去同她赔罪。只是还未靠近,就被李家兄弟拉到一旁说话,让他只能作罢。 为了透气,前门对侧的小窗敞着,冷热交替下空气流通,让纱帘轻轻拂动。阳光照进来,光束一缕一缕,让她的身影在晃动中朦胧得有些不真实。 他想起美人四观:镜中貌,月下影,隔帘形,睡初醒。彼时不知句中形容,如今得见,方知个中真谛。 这一上午,看着她帘后的身影,真觉如梦似幻,仿佛掉入了某种美梦之中。她竟然就在那处坐着,触手可及。 家学只上半日课,午时一刻顾仲阮便收拾了东西,施施然离开了学堂。顾巧儿突然开口问顾林书,打破了他神游一上午的呆愣:“九哥,你不说想玩冰嬉吗,眼下西凉河冻实了,左右下午无事,我们不如去玩一玩如何?” 顾林书扭头看了眼顾巧儿。她同李若雨李语琴站在一块儿,后两者正期翼的看着他,前方李月桦还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在收拾笔墨,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闻言并没有什么反应。 “三姑娘。”顾林书开口问李月桦,“你去不去?”《 》 26、第 26 章 “怎么?”李月桦放好了狼毫笔转身问道,“莫非你玩,还要我从旁给你奏乐不成?” 屋子里众人哄笑,顾林书涨红了脸,弯腰一揖到地:“那日喝多了,得罪了三姑娘。还望三姑娘心怀宽广,大人不记小人过。” 李月桦反问道:“照你这么说,我若非要记你的过错,就是心胸狭窄的小人了?” “三姐姐。”李若雨见顾林书大窘,从旁替他劝道,“你就放过顾九哥哥吧。” 李月桦抿唇一笑,顾林书当日唐突了她,她虽然心中有气,眼下挤兑了他几句,没有再穷追不舍,“只是玩有什么意思?”李月桦道,“若是寻个什么比一比,还有点意味。” 李昱廷赞道:“三妹妹说的是。” 顾十闻言兴致勃勃:“比什么?抢等?抢球,还是转龙射?” 顾林书不明所以:“同安与此称呼不太一样,你给我讲讲都是什么?” 顾十解释:“抢等就是划出一条道,大家穿了冰鞋比赛速度,谁先到终点谁赢,抢球是各分两队,一队数人,同打马球有些相似,不过没有球杆,手脚可用,一柱香的时间,谁抢得的球多谁就赢。转龙射有意思,冰上设一圈箭靶,比赛者穿着冰鞋绕着箭靶一边滑行一边射箭,比的是滑冰的技术和射箭的准心。” 抢球肢体冲撞严重,不适合男女同场。大家商议片刻,最后决定玩转龙射。 原本只是两家人约着一起玩,谁知一会儿的功夫就传遍了昌邑。在冰面上设置箭靶的功夫,河两岸来了不少围观的民众。更有不少小孩推着自家的小冰车,在冰面上来回追逐嬉戏。 顾、李两家的长辈得了消息,也来了河道看热闹。仆从们拉起了挡风的帐篷,设下了打马球用的记分牌,搬来了计时用的香炉香案,在岸边放置了加油助威的红腰牛皮鼓,两家的仆从在岸边立起了绣有李、顾两家姓氏的长旗。李家拿出了一套摞丝镶玉地赤金项圈来作为彩头,顾家也出了一对赤金镶玉地镯子做彩头,原本只是玩闹的游戏,一下就变得正式了起来。 顾、李两家各出四人参赛,顾家这边是顾林书(行九)、顾林苍(行十)、顾巧儿(女,行十一)和顾央(女,行十二),李家这边则是李昱廷(行一)、李昱枫(行二),李月桦(女,行三)和李若雨(女,行四)。 “九哥。”顾十抱着长弓坐在顾林书身旁,顾林书正在弯腰绑冰鞋的带子,顾十打量着河道两侧黑压压的人群和顾、李两家长辈的帐篷,“你行不行啊?今儿这局关乎我顾家的脸面,要不换四哥下场?” 顾林书道:“要换换你,我不换。” “那我不能换。”顾十断然拒绝,“今日正是我顾林苍露脸的好机会,如何能拱手送人?” 顾林书绑好冰鞋的带子,从顾十怀里接过弓搭上一支羽箭,白了后者一眼。他抬臂举弓,只见他蜂腰猿臂,蓄势待发,嗖的一声,羽箭钉入远处的箭靶,入靶一寸半,正中红心。 顾十立刻使劲鼓掌,连连赞道:“九哥威武!九哥好箭法!” 岸边也有不少顾家的下人见状此起彼伏地欢呼。 李昱廷和李昱枫正站在场边绑攀膊,李昱枫见状道:“顾九箭法不错。” 李昱廷道:“那日靶场便见识过了,只是不知道他和三妹妹比起来,谁更胜一筹。” 顾十在后面给顾林书讲解规则:“九哥。红线处是起点也是终点,有两次上场的机会,各有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每次每人单独上场,绕着草靶在黄圆圈线外一边滑行一边射箭,中途不可停下滑行,停下视为弃权。时间范围内每个靶有一次射击的机会,一次不中可以复射。已经中箭的草靶不重复计算。筹数按照环数计数。正中红心且透靶加三分。” 顾林书一边活动筋骨,一边认真听着规则。 “第二次上场就没这么简单了。原本固定的草靶会被穿了防护衣的仆从举起来按照岸边鼓点的指挥转动,举靶和指挥都是对方的人。除此之外,双方会各派十人站在靶圈里,手里拿球扔出去干扰参赛者,一次最多扔四个球,每个干扰者有十个球。被球砸中或者摔倒,都会扣分。砸中扣一分,摔倒扣三分。”顾十顿了顿,“一会儿上了场,你当心一点,这帮扔球的家伙下手可黑着呢。” 场下的帐篷里,仆从们支起了火炉,煮上了茶水,烤上了干果。顾、李两家的长辈各自围炉比邻而坐,双方笑着寒暄了几句,彼此夸赞了一番对家的孩子,李家主母姚氏问道:“比个人,还是比总数?” 顾家主母樊氏道:“依我看,左右有两套彩头,不如个人和总数都比,各自作为头彩如何?” 李家主母笑道:“那感情好,孩子们也多个奔头。” 传话人闻言跑到岸边拉长了嗓音大着嗓门喊道:“个人总数皆比~~~~”他话音一落,两侧擂鼓的鼓手咚咚咚咚开始敲鼓,鼓声响彻河道。此时原本在河道上嬉戏的顽童都退到了岸边清场,露出了河道中央围成圆圈的草靶,有仆从拿着装了黄色粉末的长勺,绕着草靶开始画外围的圆圈。 双方抓阄决定上场顺序,排序下来是顾十、顾巧儿、李昱廷、李若雨、顾央、李月桦、顾林书、李昱枫。 第一轮第一个上场的是顾十,他用的是李家提供的开元弓。他入场后没有着急瞄准,反而举起双手一边向前滑行一边向着岸边的诸人挥手示意。顾家奴仆心领神会,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用力擂鼓助威,鼓声和呼喊声中,他才弯弓搭箭射了第一箭,八筹。 李昱廷评价道:“顾十箭法尚可。” 李昱枫道:“和我差不多。” 顾十第一轮下来,统计是八、七、八、八、六、七、七、八、六、七,共计七十二筹。 顾巧儿用的自己带的小稍弓,统计共六十七筹。 轮到李昱廷上场。他一袭淡青色的长衫,身姿挺拔如松,手握长弓飘然入场,真如谪仙入世一般,引得两岸的婢女们纷纷欢呼。 顾巧儿眼神明亮,看着李昱廷道:“李家哥哥真好看!” “哼!”一旁的顾央冷哼一声道,“十一姐姐,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李哥哥没有九哥好看!” “是是是。”顾巧儿自然不会和这个小不点的妹妹争论,顺着她的话说,“你九哥哥最好看!” 顾央却不满意她的语气,扭头问身旁的李若雨和李月桦:“李家姐姐,你们说,是你们的大哥哥好看,还是我的九哥哥好看?!” 李若雨逗顾央:“你觉得谁好看,谁就最好看!” 顾央更加不满,拉住李月桦:“月桦姐姐,你说,谁好看?” 李月桦笑着捏了捏顾央脑袋上团子一样的发髻:“你喜欢谁,谁就最好看。” 顾央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抱着自己的小稍弓,气鼓鼓的跑到一旁坐着不说话了。 李昱廷第一轮总计九十筹。 轮到李若雨上场,她箭法和顾巧儿相仿,也得了六十七筹。 顾央下场,得了六十四筹。 轮到了李月桦上场。她一袭红衣,格外艳丽夺目,粉色的攀膊捆缚在肩头,背着长长的羽箭筒,颇为飒爽。她左手提着长弓,身姿轻盈地滑进场内,河风吹拂着裙摆,仿佛即将乘风而去。 岸边响起了震天的助威鼓声和欢呼声。顾林书坐在场边的候场区,看着场上的身影,河道宽阔,阳光正好,她的身影在他瞳孔中化为两个发光的小点。 李月桦举弓瞄准,长箭如流星,准确的正中红心。马上有人报分:“十筹!” “好!” 岸边发出了山呼海啸般的叫好声,欢呼声未落,她弯弓搭箭射出了第二箭,报分人大喊:“十筹!” 李若雨李语琴兴奋地使劲鼓掌,双手拢在一起做喇叭状大喊:“三姐姐好样的!” 李月桦身姿飘逸,箭法沉稳,再射两箭,均是十筹。十箭尚未过半,她已经得了四十筹。 顾家主母微微侧身对李家主母道:“三姑娘好出色的箭法!” 李家主母谦虚推辞:“不过是女儿家喜欢玩的小玩意儿罢了。”话虽如此,脸上却带着掩不住的笑意。李月桦着实给李家长脸。 顾十啧啧惊叹,忍不住对顾林书道:“九哥,幸好靶场那日散的早,不然你那一百两银子,怕是添了李家三姐姐的荷包了!” 十箭终了,李月桦得了九十五筹。 轮到顾林书上场,他也选了李家提供的开元弓,择了十余支长箭放进箭筒里,背在身上。 刚入场就听见岸边顾央突然大喊:“九哥哥,你是最好看的!” 在场诸人闻言一怔,随即哄堂大笑。顾央看向李昱廷,挑衅地一抬下巴,一脸骄傲。 顾林书从箭筒里摸出长箭,嗡的一声,场下报分:“十筹!” 擂鼓声响起,顾家的婢女们,李家的婢女们都发出了阵阵尖叫声,兴奋地脸颊通红:“顾九爷!顾九爷!” 李昱廷左右看了看山呼海啸的女子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李昱枫笑道:“他日顾九若是中了状元骑马游街,怕是要被女子们手中的鲜花和手帕淹没。” 话音刚落,顾央再次大喊一声:“九哥哥,你最好看!”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在欢呼声中穿透力极强。也不知哪个女子被她带的鼓足了勇气,跟着喊了一声:“九爷,你最好看!” 这一下此起彼伏,众人都喊了起来:“九爷,你最好看!” 李若雨和李语琴躲在人群里,也跟着小声喊了两句,见周围的婢女们都在呼喊,索性放大了胆子跟着喊:“九哥哥,你最好看!” 顾央非常满意,跑到两个姐姐中间去站着,觉着她们和她虽然还在比试,现在也勉强算一个战线的战友了。 李家主母和顾家主母笑得前仰后合,李家主母指着自己的两个侄女笑道:“这两个淘气包!” 顾林书在擂鼓声和你最好看的欢呼声中,拿了九十筹。 顾十满脸艳羡地看着刚下场的顾林书:“九哥,我何时才能如你一般,出这么大的风头?”《 》 27、第 27 章 第二轮上场顺序同第一轮相同。顾十先上场,随着场边的擂鼓声响起,负责举靶的仆役举起了箭靶,开始有序移动。 这一下难度就比第一轮提高了许多,更别提还有躲在箭靶后,抽冷子扔球打人的人。 顾十箭法虽然差一点,身手却好,灵活躲避皮球的袭击,在规定时间□□完了十个草靶,总计得了七十二筹。 第二个上场的顾巧儿射靶成绩尚可,可惜在瞄准的时候被球击中三次摔倒两次扣了九筹,最后一瘸一拐地在婢女的搀扶下下了场。 “大哥。”李昱枫第一轮总计得了八十筹,在李昱廷上场前叮嘱道,“看你的了。” 顾十见李昱廷上场,跑到击鼓手旁边抢下了鼓槌:“我来!” 但是就算顾十竭尽全力的干扰,李昱廷依然轻松拿下了八十八筹。 李昱廷之后上场的李若雨表现一般,同样被球击中,扣了九筹。 轮到了小豆包顾央上场。她刚一上场,还没射出第一箭,就被人拿球从身后击中,摔了一跤。顾央忍着痛起身,迎面又飞来一个球砸到了她脸上。 顾央很生气,非常的生气。她脚下用力一蹬,如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果断举弓瞄准,就听啊的一声痛呼,长箭径直从两个草靶间的缝隙飞过,射中了后面扔球的人。 幸好他们都穿了厚厚的防护服,即使如此,长箭的力量也疼的他大呼小叫。 又一个球冲着顾央砸来,顾央一低头躲过了皮球,弯弓瞄准,嗖的一声,长箭射中了扔球那人的脑袋,扎在他头顶的护帽上,周围的人都看呆了。 顾央趁此机会弯弓搭箭连中两靶。 场边擂鼓声急促响起,催促他们变换阵型。 皮球嗖嗖飞出,顾央躲避着皮球。双方从射箭变成了个人恩怨,顾央已经完全不去瞄准草靶,十箭有八箭都射中了举靶的仆从和在后面扔球捣乱的人。顾央每射中一人,场上就会传来一声痛呼,到了后来只要她抬箭瞄准,场上诸人就抱头鼠窜躲避她的箭,围观者无不哈哈大笑,惹得顾、李两家的长辈也忍俊不禁,捧腹大笑。 顾十在岸边双手围成喇叭状上蹿下跳大声喊:“顾十二,干得漂亮!” 顾央气鼓鼓下场,总共拿了十八筹。 第二轮又轮到了李月桦。 她飘然入场,滑行中侧身举起长弓,笃的一声,羽箭钉入正在移动的草靶中,正中红心,引起场外一阵欢呼。 顾十不由得由衷的赞叹:“李家三姐姐真厉害!” 鼓声震天,草靶随着鼓点的指挥突然转向,李月桦不慌不忙,从背后再抽出一支箭,此时一个负责干扰的人瞅准机会将皮球砸向她,李月桦手里长弓一抬,羽箭嗖的一声正中砸向她的皮球,将其带了回去。 “好!”李家的人跳起来欢呼,顾十二给李家仆从打得阵阵痛呼,三姑娘这一箭给他们长了不少脸面。 皮球尚在空中飞行,李月桦已经抽出了下一箭。笃的一声又是正中红心。 顾家主母赞道:“三姑娘箭法实在出色,莫说在昌邑,怕是我朝能同她媲美的女子都不多。” 李家主母笑道:“桦儿从小生活在边城,日日骑马射箭,箭法自然要好些。” 顾家主母问身边的顾林羽:“我记得,咱们朝武举人的标准,是百步穿杨?” “若是不动,是一百四十步,移动时是八十步。”顾林羽回答,“若是骑马,是三十五步。” “可惜三姑娘是个女儿身。”顾家主母赞叹道,“便是武举人箭法也未必有她精进!” 话音未落,岸边响起阵阵惊呼,两个皮球同时砸向李月桦。有一个格外刁钻,砸向她的腿。李月桦不慌不忙脚下加速,滑出了皮球攻击的范围,再射一箭,又中红心。 “上一场,好像也是三姑娘第一吧?”顾家主母问道,负责计数的小厮恭敬回到:“回夫人的话,上一场李三姑娘第一,李家大爷和顾九爷并列第二,各自落后五筹。” 顾家主母扭头笑着对李家主母道:“看来今日这头彩,怎么着都有一份是三姑娘的了。” 李月桦躲避了所有球的袭击,最后拿了九十筹的高分,加上她上一场的九十五筹,总分一百八十五筹,暂时位列第一,排第二的是李昱廷,总分一百七十八筹。因为顾央的分实在太低,除非李昱枫发挥失误,否则总分顾家已经很难追平。 顾林书手拄长弓,在红线处等待入场,远处仆从们在跑来跑去换人收拾草靶,把干扰用的皮球拢进竹筐里抬走。 李月桦不紧不慢滑回起点,由远而近,到了顾林书面前,顾林书赞道:“三姑娘好箭法。” 此时他两远离众人,最近的仆从也在六丈开外,旁人只能见其人不能闻其声。李月桦停下脚步道:“顾公子也好箭法。”李月桦看着顾林书手里的长弓道,“你这么喜欢赌,愿不愿意和我赌一局?” 顾林书有些意外:“赌什么?” “便赌你筹数能不能超过我。”李月桦道,“你若是输了,需得在人前跪下给我叩三个头,如何?” 顾林书脸上慢慢浮现一个笑容,他双眼明亮有神:“那你若是输了呢?” 李月桦皱眉问道:“你要如何?” 顾林书思忖片刻:“你若是输了,便再弹一曲《长相思》,如何?” 李月桦略微有点意外,她始终还是生气那日他醉酒在众人面前要她弹琴唐突了她,这才在言语上加以苛难,原想着以他的心思,难免会提些过份的要求,未成想他却没有丝毫为难她的意思。 顾林书声名远播。十二岁中秀才时神童之名就传遍了南部三省,同时斗狗赌鸡、打架闯祸的纨绔名头也一点不亚于他神童之名。他在同安时在陶然居打架,指挥使佥事独子赵驰被打成傻子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孙韶、孙连淮这两个在京城时就恶名远播的纨绔子弟名字赫然和顾林书的名字连在了一起,落在她眼里就多了几分嫌恶。 也不知是斗酒那日他的才华还是方才展现的出色箭法,亦或是这些日子认识后发现他外表下的赤子心性,她对他的印象慢慢有所改观。 他这人,虽与张燚赌斗,在其落水后却也冒着危险救了对方性命,虽然打了马蜂窝恶作剧,自己又冲回去救人被蛰了满头包。他身上还有着男孩子的天真和淘气,城府不深,心性不坏,只是贪玩些罢了。 她一口应下:“好。” 顾林书神采飞扬:“那三姑娘这首《长相思》,我听定了。” 顾林书原本拿的是开元弓,他返回弓箭摆放处,一番挑选后,选了一把重弓,十余支长箭。 李昱枫见状道:“顾九这是想要加筹?” 李昱廷看了看筹数:“他落后三妹妹五筹,若是不想办法加筹,输定了。” 李昱枫道:“透靶可不容易,气力只是一方面。他选了重箭,箭重飞行得便慢,若是静靶还好,眼下草靶都在移动之中。只怕他箭还未到,就被躲掉了。” 两人都见过顾林书在李家偏厅拉开五十斤的重弓,没有怀疑他的力气。 鼓声中,换了弓箭的顾林书登场。 这帮仆役对待哥儿可比对待姑娘下手黑心得多。顾林书一上场,四个球同时朝着他飞了过去。若非规定最多不允许同时扔超过四个,只怕所有球都能朝他砸过去。 顾林书如穿花蝴蝶般灵活躲避皮球的袭击,同时举起长弓蓄势待发,弓弦如满月,嗡的一声,长箭钉入草靶红心。 顾十举着双手大声欢呼:“好!” 仆从举起了草靶示意,场边负责唱喏的人高呼:“十筹!” 岸边顿时响起欢呼声。 李昱枫见状对身边的大哥道:“咱两都错估他了,这顾九好强的臂力。” 李昱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很少有人能将重箭拉满弦,弦拉越满,箭速越快。他用绝对的力量弥补了重箭的速度。 顾林书再举弓,笃笃两箭快若流星,分别再中两个靶心。 岸边欢呼如潮。不仅有顾家人,李家李若雨李语琴和一众小丫鬟也在欢呼的行列中。 李家主母赞叹道:“这顾九哥真个出彩。早先就听闻过他神童之名,未成想却是文武双全。来年要考秋闱了吧?” 顾家主母笑着回答:“是呢。九哥儿虽说淘气了些,却很聪慧。十二岁中了秀才,转年考了乡试,来年秋闱是他初次下场。” 李家主母叹道:“是个好孩子。可定了亲了?” “哎唷。”顾家主母笑道,“这可是我那四弟媳妇儿的眼珠子,在她心里,只怕县主也是配得的。” 李家主母笑着点头,看着场边激动的李若雨李语琴两姐妹,收了心里一转的那些小心思。 转眼间顾林书已经中了八个草靶,除了两个只有八筹外,余下六箭都是中心,拿了七十六筹。他总数已经一百六十六,和李月桦总分差十九筹,还剩两箭。 顾林书躲避砸向他的皮球,并不着急出箭,平稳地在冰面上滑行着。岸边鼓声急促,催促着场上的草靶不断变幻着位置和方向。 顾林书举起手中重弓,弯弓拉满,嗡的一声,长箭钉入草靶。报分人赶紧举了起来报数:“九筹!” 还剩最后一箭,便是中了红心十筹,也不过堪堪追平而已。按照比赛规则,若同筹性别不同,算女子胜。这么算下来还是李月桦胜。 岸边诸人不由得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再出声,只剩指挥草靶的鼓声一阵紧似一阵在河道上空回响。 举着草靶的仆役也咬紧了牙,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尽量快速地移动着。 成败在此一举。 皮球嗖嗖砸向顾林书,他轻巧躲避着球的袭击,快速绕场滑行,寻找着最后一个没有中箭的草靶。 帐篷里顾、李两家的长辈也停下了交谈,都不由自主屏息凝神地看着场内的顾林书。 快速滑行中他最后一次举起长弓,只见他力沉双臂,额头青筋爆起,弓满如月,弓弦响起,羽箭势如破竹,笃地一声穿透了最后一个草靶的红心。 举靶的仆役被箭势带得往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仆从举起了草靶,正中红心,随即又翻面,露出了后面透出约一寸的箭头。 场边唱喏的人高喊:“透靶!十三筹!” “啊啊啊啊啊!!” 围观者、顾家诸人、李家姐妹和丫鬟们都激动地红了脸欢呼。李昱廷和李昱枫对视一眼,无可奈何地一笑。 李昱枫本就技不如人,不可能再追回个人第一,眼下只有稳定发挥,尽力保住李家总数第一。 顾家几兄弟狂奔向河道,将顾林书高高抬起,架着他往岸边走,顾十兴奋地满脸通红:“九哥!你真厉害!” 顾央丝毫没有女儿家的仪态,也跑了上去嗷嗷尖叫:“九哥你真厉害!你太厉害了!” 顾林书笑看着众人,抬头看向岸边,远远地,他看见了帐篷里坐着的李月桦,距离太远,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于是他举起了双手,奋力朝着岸边挥手。 顾央一声尖叫:“九哥哥,你最好看!” 岸边瞬间响起了阵阵附和声:“顾九爷,你最好看!” 李月桦看着这一幕,眼中含笑,似乎输赢……也没那么重要了。《 》 28、第 28 章 同安顾府,回澜轩。 卢嬷嬷推开房门,领着两个丫鬟进了屋子。房间里顾林洲躺在床上昏睡不醒,长随林正守在顾林洲身边。看见卢嬷嬷林正赶紧站起身:“嬷嬷,您怎么来了?” “太太记挂三爷,想着他身边没有贴身伺候的人,你和青雀两个男人,毛手毛脚的,难免照顾不周,三爷身边还是得有两个贴心点的人看顾着才好。这就挑了两个人送过来。”卢嬷嬷看看身后,两个丫鬟上前微微福身行礼。 卢嬷嬷道:“这是香薷,这是小九,年龄虽不大,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一直在院子里学着做事。” 香薷和小九上前叫人。香薷林正不认识,小九却知道,她是府里管杂事丘婆子的外孙女儿。林正慌忙起身避开,笑道:“小九姐姐别折煞我了,您的礼我可受不起。” 小九抿唇一笑。 卢嬷嬷看了眼榻上:“三爷今日如何?” 林正跟了卢嬷嬷出门,叹口气:“三爷那日回来后昏迷不醒,晚上发起了高热,此后就一直不太清醒,郎中每日来查诊,只说是伤着了头,需要好生静养。” 卢嬷嬷点点头,看了眼正房外廊下的泥炉子,这会儿泥炉的火半熄,香薷掀了帘子出来,重新给泥炉生火,拿了上面放着的熬药罐子去小厨房清洗。 卢嬷嬷道:“太太已经让大爷写了信去南边儿,和老爷说了三爷受伤的事儿。”她看林正眼眶下两团大乌青,“这两日都是你守着,如今有人替换,你去好好休息休息罢。” 林正不放心的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正房。卢嬷嬷劝道:“这里到底是后院,你和青松两个男子岂能在这里久留?原也该贴身丫鬟照顾三爷的起居。” 林正知道卢嬷嬷说的在理。平时顾林洲使唤他们,出入回澜轩便也罢了,到底他们在前院当差,无法在此久留。当下对卢嬷嬷道:“那有劳嬷嬷嘱咐几个姐姐一声,好好看顾三爷。” 卢嬷嬷办完了差事就要回去复命。小九跟了出来送她。两人出了回澜轩走到拐角处,卢嬷嬷回头看了看,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你且尽心尽力地照顾他,吃穿用度都要格外精细,不可让旁人挑出半点错处来。只一条,”卢嬷嬷的声音更低,小九不得不更加靠近才能听清她说什么,“那药得一天三次,按时按量地喂他喝下去。若是吐了就再熬再喂,需得你亲自看顾,不可假手他人,记住没有?” 小九点了点头。 腊月初八,一大早就飘起了雪花,初时只是绒绒细雪,一转眼的功夫越下越大,天地一片白茫茫。 落雪中,几辆乌棚马车顺着山路缓缓前行着。 京城家家户户有熬腊八粥的习惯,别的地方却没有。在别的地方早几天比较富裕的人家会向寺庙里布施熬腊八粥的各种材料,等到腊八这一日,再去庙里上香吃粥祈福和送香油钱。 顾家的车队在寺庙山门前停下。丫鬟们撑着伞迎自己家姑娘下车,顾巧儿、顾央还有五岁的顾梨这次都跟了来,同行的哥儿有顾林羽、顾林苍、顾林河和顾林书。 雪落得苍茫,原本被松柏覆盖四季常青的山头如今也变成了白色。顾梨见那雪花朵朵如棉花团一般,忍不住伸出手去接着玩,捧着献宝似的给樊氏看:“大伯母,你看!” 樊氏心疼地牵起顾梨的手,替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雪花凉,仔细冻手。” 几个哥儿没有撑伞也不在意落雪,当先顺着山路上山,颇有兴致在雪中漫步。 天阴得厉害,上山的山路两旁石柱里的灯油全部被点亮用来照明道路,抬头往上看,气势恢宏的庙宇掩映在覆盖在皑皑白雪的松柏之中,飞檐下挂着的灯笼尽数亮起,红墙白雪,灯火璀璨,缭缭青烟从殿顶升起,香火鼎盛。 迎客僧在庙门处候着顾家众人,引他们去半山后院备好的厢房落脚歇息。 李家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前挑着的灯笼上写着李字标明府邸身份。除此之外还有不少别家姓氏的车,在山门处排成了一条长龙。上山的路上还有很多散客,熙熙攘攘,山上香火正盛,在山脚下就闻到了浓浓的檀香味。 这庙宇一重大殿接着一重大殿,飞檐交接气势恢宏。迎客僧引着顾家众人避开前殿的人流去了后院。穿过回廊和数个月门,后院为之一静。后院栽种着的松柏都颇有年头,古松虬曲,古柏孤壮,白雪也遮盖不住古松古柏的幽绿,越发显得庭院深深。 后院是备着给香客居士落脚之处,被围墙和月门分割成了许多精致的小院。有不少院落亮着灯,已经有人在歇息。顾林书看了一眼旁边院落前守门的婆子,见那衣衫眼熟,问引路僧:“旁边院子可是李家的人?” 引路僧道:“中庭北边三个院子都是李家的人,东边三个院子留给了顾大人的家眷。” 众人刚落脚,李家就派了嬷嬷过来给顾家主母见礼,说是李家先行定下了素斋,邀请顾家家眷同去。 顾家主母笑着应了。 “九哥。”顾十兴致勃勃,“你没来过大由寺,我带你出去看看。” “你这个皮猴,”顾家主母樊氏笑看着顾林苍,“明明是你自己待不住想出去玩,还要拉你九哥做筏子!” 顾十也不反驳,嘿嘿一笑,向着樊氏行礼道:“大伯母,屋里气闷得紧,我就带九哥出去转转。” 樊氏也知道圈不住这几个爱玩的男孩子,只是嘱咐:“转转就好,不要走太远,后山有狼。” 顾十规规矩矩应下。 一出院子,顾十整个人放松了不少,活动着筋骨道:“可算不用在长辈面前拘着了,九哥,这后山有一处景色,叫幽涧飞玉,大雪后景色更美,今日正好得见。” 所谓幽涧飞玉是指后山山涧里一处瀑布,这里的山势如同被人劈了一剑般裂出一道巨缝,引出了山体里的暗河,飞流而下成了瀑布,如今白雪皑皑,瀑布外层层叠叠封冻住了不少地方,仍有水流在冰晶般的水墙里撞击。虽然没有夏日水量充沛时气势恢宏,却别有一番美景。 两人从后门出了寺庙沿着小路拾级而上,此处松柏皆有百年树龄,树木高大笔直,如一把把巨剑破开天空,树身都有三人合围之势,气势恢宏。 远远地就听见水声隆隆,越往上走,水声越大,渐渐的那水声如万马奔腾,又似炸响的奔雷,空气中能闻到水雾的味道,落雪中有细小的冰晶夹杂其中飘来,雪花裹着寒雾,在林间飘荡。 两人转过一个弯,见前面不远处有一处平伸的石崖,崖上修建有一座带着雕花木门的八角亭。石崖下数丈就是瀑布冲击而成的深潭,此时碎冰浮在潭面,隐隐露出下面的深绿。更远处便是半封在冰层里的瀑布,寒雾漂浮中若隐若现,如一道白练悬挂在山壁之上。 瀑布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旁的声响,走到近前才看见此处有两拨人正在对峙。 八角亭四面的木门紧闭,雕花窗棂里也垂下了挡风的竹帘,同时遮挡住了视线,几个粗使婆子堵在亭子前的石阶上,不让外面的人靠近。 八角亭对面的松林里修有一座小石亭,也是供游人歇息之所,只是要简陋得多。此时正有几个公子哥坐在亭子里,遥遥看着对面的八角亭,石亭外面或站或坐散落着一地护卫,另有十数只猎犬,隐隐对八角亭呈合围之势。 猎犬看见顾林书和顾十二人,起身吠叫,幸好被仆从紧紧拉住了绳子。顾十看那绷得笔直的绳子,忍不住招呼道:“可拉紧了,不要放手!” 八角亭前的几个婆子看清来人,忍不住惊喜地喊道:“九爷,十爷!” 顾林书和顾十看向喊他们的婆子,觉着有些面熟。一个婆子想要朝他们走来,立刻便有仆役放长了手中的绳子,那猎犬吠叫着挡住了婆子的去路,不让她上前。 那婆子遥遥行礼道:“九爷,十爷,我是三姑娘身边的嬷嬷。” 顾林书定睛一看,果然是李月桦身边的一个嬷嬷。 “唷。”亭子里传来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这是来帮手了?” 顾林书看那亭子里的几人眼生,行了一礼道:“在下张燚,昌邑张氏,不知几位兄台如何称呼?” 亭子里一个华服公子哥儿站起了身,慢慢走出石亭,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你是张燚?” 顾林书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在下。” 八角亭里,被堵在亭子中原本已经有些怒气的李月桦噗嗤笑出了声。 丫鬟兜铃小声道:“顾九爷可真没谱。” 丫鬟紫姝也在一旁忍不住捂着嘴笑。 那人冷哼道:“我怎么不知张燚何时变作了你这幅模样!” 顾林书尴尬住,没成想对方认识张燚,瞬间就被拆穿。顾十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 顾林书挠了挠头:“不过是和兄台开个玩笑罢了,在下顾林书,昌邑顾氏。” 顾十勉强忍住笑意道:“在下顾林苍。” “呵。”华服公子哥儿道,“原来是顾家的人。”他态度傲慢地道:“在下姚允之,京城人士。” “九哥。”顾十悄悄在顾林书耳边提醒,“我们没带护卫。” 顾林书打量了一下对方一地的护卫和十几只狗:“姚兄为何围住此处?” “你看清楚了。”亭子中另外一个公子哥儿道,“我们只是在此歇脚,说什么呢?” “九爷。”八角亭外的嬷嬷闻言道,“三姑娘到了此处歇脚躲雪,在亭中弹琴。他们从山上下来,我们两个婆子上前请他们绕道,以免冲撞了三姑娘。他们便不依不饶将我们困在了此处。” “笑话。”亭中公子哥儿道,“你们在此歇脚,我们也在此歇脚,何来困住你等一说?” 另一个公子哥儿道:“这山林莫非是你家的不成?你家姑娘在此歇脚,就要驱赶我等?” “两位公子,”嬷嬷忍着气道,“我家婆子好声好气请几位公子爷回避一二,何来驱赶?” 姚允之道:“既然是请我等回避,那就是我愿意走就走,不愿意走就不走咯?”他转回身看了眼石亭,亭子里一众人听了他的话嘿嘿直笑。 顾林书问道:“姚允之,你方才说,你来自京城吧。” 姚允之傲慢地抬头:“正是。” 顾林书对顾十道:“哦,这我可得问问清楚。原来这京城里的规矩和旁处不同啊?”说完这句他看向姚允之,“看见女眷独自在此,不知回避便也罢了,玩弄这种黄口小儿的把戏,还强词夺理。”顾林书顿了顿,“你和那开屏的雄孔雀有什么分别?” 李月桦眉眼弯弯,这个顾九,竟然把她在梅园里挤兑他的那番话,一字不落的搬到这里砸在姚允之的脸上。 姚允之面色一变:“你!”《 》 29、第 29 章 顾林书毫不留情地拆穿姚允之:“听见琴声,见女眷独自在此,仗着自己带了护卫带了狗,摆明车马的欺负人家,都是男人,见色起意就大大方方的认了!怎么,做都做了还不敢承认,还得要个脸面?” 姚允之怒喝:“住嘴!” 十几只猎犬见主人不虞,纷纷人立而起向着顾林书顾十二人狂吠,那些恶仆也有意放长了手中的绳索,似要扑上来撕咬他二人一般。 顾十往后退了一步,顾林书却没动,冷笑一声挑衅地看着姚允之:“今儿个我就在这里站着,看看你敢不敢放了狗来咬我。有种你就放了绳索让我看看!” 姚允之皱起了眉。 他虽然跋扈,却也知晓哪些事做得,哪些事做不得。哪些事能明面上做,哪些事只能暗地里做。他看了眼八角亭,依然木门紧闭,里面的人到现在为止未曾露脸也未发过一言。 “嬷嬷。”顾林书问担忧看着他的嬷嬷,“大哥和二哥上山多久了?” “回九爷的话。”嬷嬷赶紧答道,“有半个多时辰了。” 顾林书点点头,什么也没说,转身在路边的石头上落座。 姚允之踌躇片刻冷哼一声,一挥手,亭子里的人和外面的仆役陆陆续续起身,他走到顾林书身边,上下仔细打量他,将他的样貌牢牢地记在心里。姚允之道:“顾林书是吧,我记住你了,后会有期。” 姚允之一行人慢慢山下走,眼看着去得远了。亭子前的婆子赶紧上前行礼:“多谢九爷、十爷仗义相救!” 顾林书叹息一声:“荒郊野岭地,你家姑娘出来怎么也没有带上护卫,只有你们几个婆子在此处?” “大由寺后山一向鲜有外人出没。”婆子有些委屈又有些后怕,“而且,我们是同大爷二爷一同上的山,只是雪落得大了,姑娘就留在了亭中歇脚,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几个登徒子!” 顾林书一怔:“李大哥和二哥当真在山上?” 嬷嬷也有些懵:“两位爷先走一步,在前面围猎呢。” 顾林书哭笑不得,他还当这个婆子机警,自己虚张声势的话她立刻就接了去,原来李昱廷和李昱枫真在山上。 顾林书和顾十去了小石亭里落座,刚坐下顾十就跳了起来,这石凳子冻得冰冷,实在让人受不住。 再看对面,八角亭四周木门紧闭又放下了竹帘,竹帘里还有两层薄纱,亭子里点着炭盆,木炭烧得通红,那橘色的光从亭子里透出,只是看着就觉着温暖。 “失策了。”顾十道,“咱们也应该带人带东西再上山。” 顾十话音刚落,对面八角亭帘子一掀,兜铃唤进去两个婆子,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炭盆送了过来,放到两人脚下。婆子道:“三姑娘说,天气太冷,怕两位爷冻着,送一个炭盆过来给二位暖暖身子。” 后面紧跟着另一个婆子送来了热茶和点心。顾十遥遥对着八角亭拱手道:“多谢三姐姐!” 亭子里响起李月桦的声音:“不必客气。还要多谢二位方才仗义执言。” 顾林书道:“区区小事,不要放在心上。” 有了炭盆和热茶吃食,寒冷被驱散了不少。 火盆里木炭噼啪轻响,爆起一个个橘色的小火星。 李月桦道:“月桦便在此弹奏一曲,感谢两位方才出手相助。” 八角亭里琴声再起。李月桦伸手轻轻抚琴,琴音如水般在指间流动。 她先弹了一曲《高山流水》,然后弹了一曲《广寒秋》,最后弹了一曲《长相思》。 顾林书举着茶杯一动不动,茶水腾起的热气氤氲了他的眼睛。外面很冷,他的鼻尖和脸颊冻得通红,唯有脚边燃着的火盆带来一点温暖驱散了些许寒意。两座石亭遥遥对望,大雪悄然无声的在琴声中坠落,似是一瞬间拉长温柔了无尽的岁月。 《长相思》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失在空气里,空谷中只余水声激荡,耳边却仍似有余音缭绕。顾十用力鼓掌道:“三姐姐琴艺高绝,佩服佩服!” 亭子里传来李月桦的声音:“你佩服什么。我方才弹的曲目叫什么名字,你可知晓?” 顾十一噎,顿了顿道:“虽然听不懂,仍觉犹如天籁,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引自唐杜甫《赠花卿》)” 李月桦莞尔。 顾十用胳膊怼怼顾林书,冲他眨眨眼睛:“九哥,我说的对不对?” 顾林书无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 远处传来由远及近的犬吠声,李昱廷李昱枫两兄弟背着长弓带着狗,领着一众仆役从山上下来,远远看见顾家兄弟两人坐在石亭里,李昱廷笑道:“咦,你们也在这里?” 四人见礼。李家兄弟大步走进了石亭,将猎得的兔子往地上一扔。后面跟着的仆从开始给石亭上挡风的围帘,又架起火盆生火。不过片刻就将原本四面漏风的破石亭围得十分温暖舒适。顾十见状喜到:“我刚还说失策,我和九哥两个人自己上了山,幸好遇到了你们。” 李昱廷笑道:“这里后山最好围猎,野兔野狐众多,平日里我们也常来。这会儿得了几只兔子,正好烤着吃。” 仆从拿了兔子下到下面潭水边去清理,石亭里火盆升起,驱散了寒意,外面用来烤兔子的炭火也架了起来,过不多时,清理好的兔子被架在火上,刷上一层盐,烤得滋滋冒油后再刷上一层蜂蜜,香味四溢。 顾十道:“还以为今日嘴里要淡出……”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八角亭,收回了嘴边的话,“你们倒是准备齐全。” 李昱枫笑道:“素斋虽好,我却不喜,总归没有肉香。” 李昱廷道:“可惜四妹妹五妹妹见天寒不愿跟着出来,只有三妹妹有这口福了。” 不大功夫兔肉就烤得表皮金黄,焦香扑鼻。李昱廷切下两个兔腿,用盘子装了吩咐人送给对面八角亭。李昱枫从怀里摸出一个酒壶晃了晃,笑道:“美酒佳肴,佳肴需得美酒相配。幸好我这里有一小壶秋海棠。” 巴掌大的瓷壶,四人轮流一人一口就见了底。 大雪还在落着,落雪并没有使天色转晴,天空依旧一片灰暗,随着时间流逝越发阴沉。仆从在石亭里点起了火把照明。 远处传来钟声,寺院里敲响了午钟,那钟声厚重悠远,一声接着一声,在山林间传开,钟声震得树枝上簌簌落下不少积雪。 猎犬们原本在石亭的地上挨着火盆趴着,护卫们把兔子的内脏拿了出来喂它们,将它们引到了石亭外。烤兔浓郁的香味飘散着,随着钟声天边扑簌簌飞过去一群不知名的山鸟,划过暮灰色的天空消失在远处。 昌邑和同安落着大雪,京城同样阴云密布,铅灰色的乌云暗沉沉的压满整个天空,大雪将至,寒风如刀,街上的行人低着头揣着手步履匆匆,往日熙攘的长街上如今小贩全无,显得格外清冷。 一个小太监不顾规矩的在宫里狂奔,天寒路滑,他猛地摔了一跤磕在殿前的石阶上,他顾不上疼痛和狼狈,在一众宫女侍从惊讶的眼神中爬起身扑进殿内,直扑到正在闭目小憩的马公公身旁,仓惶颤抖着开口:“公公!丞相大人……丞相大人殁了!” 四日后,京城,丞相府。 整个丞相府一片缟素,笼罩在一片哀凄的哭声中,丞相夫人哭成了泪人,几度在灵前晕厥过去,丞相的长子携一众亲眷在灵前回礼,神情痛苦,巨大的哀痛如巨石一般几乎将他压垮。 一辆马车停在丞相府对面,车夫低声对身后说道:“老爷,到了。” 车上的人却没有动静,只是掀开车帘一角冷眼看着门可罗雀的丞相府大门。当朝一品大臣去世之后,竟然连上门吊唁的人都没有,冷风吹卷着大门口地上的白色纸钱,越显落魄。 丞相去世当日,消息上报后当今圣上下发了旨意,追封丞相为上柱国,谥文忠。特命司礼监太监陈公公为总管事,组成了四品堂官的护丧队伍,将护送丞相的灵柩返回老家安葬。 然而仅仅一日之后,圣上便下发旨意,不仅废除了对丞相的追封,连生前的封号也一一废除,更明令不许人上门吊唁。 车上的人道:“走吧。” 最终马车如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的离开。 就在马车走后不久,长街上来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团团围住了丞相府,为首者一声令下:“封门!” 府里丞相的家眷见状大惊,扑到大门处阻止:“大人,大人这是做什么?” 为首者冷然看着屋里的众人道:“把人都给我点清楚了,一个都不许跑出去!” “是!”士兵们轰然应诺,上前将府里的家眷一个个推着,就近押送到附近的空屋中,每推进去十数人,就拿了铜锁将大门锁住。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丞相长子被推进屋里,惊恐又愤怒,使劲扒着门阻止他们关门。为首的领队不耐烦,抬起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丞相长子吃痛,脸涨得通红,虾米一般弯下腰。领队冷笑道:“大公子,您还当是以前呢?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吧!” 说罢一挥手,左右趁此机会猛地把门关紧,落下了铜锁。 “爷!”小妾害怕的上前扑到丞相长子身边,惊恐得脸都变了颜色,“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是啊。”丞相长子捂着肚子,脸上的血色褪尽后面色灰白,恐惧而无力地喃喃自语道,“这到底是怎么了啊。” 翊坤宫。 京城丞相府的大事,自然也传到了翊坤宫掌事大太监孙公公的面前。 小太监来传话的时候,孙公公正坐在长桌前,面前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盒子打开着,盒盖挡住了视线,让旁人看不见里面的物事。 小太监一五一十报知给孙公公丞相府被封困的事,孙公公点点头道:“知道了。” 小太监退下,孙公公仍不紧不慢的捏着手里的瓷勺,一勺一勺地从瓷罐里舀出上好的食盐,洒进木盒里。 木盒里装的不是别的,赫然正是指挥使赵佥事的人头。那人头眼下被盐腌透了,早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形容十分可怖。 孙公公洒完盐,重新将木盒盖好落锁,这才唤人进来净手,施施然走向主殿。 还未靠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唱曲声,孙公公屏息凝神进了殿门,就见一身华服的邓贵妃正斜靠在贵妃榻上,双眼微阖,正在听戏。堂下一男一女两个戏子,正在唱《惊梦》:“……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引自《游园惊梦》) 孙公公小意上前,在咿咿呀呀的昆曲声中小声道:“娘娘,丞相府被围了。前面传来消息,潘大人也被罢了官,被赶出了京城。” 邓贵妃凤目微睁,慵懒地道:“那就多警醒些,丞相大人这一走,不知道要空出多少位置来,让他们都活动活动,莫要白白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 孙公公应下:“是!”《 》 30、第 30 章 顾仲阮坐在临窗的长桌前,窗户不顾寒冷的大敞着,外面落雪无声。他的面前放着几封书信和一封朝廷的邸报,他眉头深锁,看着窗外的落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爷。”顾家三大娘子,顾仲阮的夫人杜兰推门进屋看见的就是这一幕,她拿来大氅温柔的披在他肩头,柔声道,“夜风如此寒凉,老爷怎的在风口坐着?” 顾仲阮反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背,没有说话。 杜兰反手握住夫君的手,轻声问:“老爷可是在想起复的事?” “当日丞相势大,原该丁忧三年却授意一帮阿谀奉承的小人上书做夺情之举,凡有反对者,皆获廷杖,或削官,或杖毙。整个朝堂成了他一手遮天之地,我不愿做那等媚上的小人,告病回乡,这一待就是数年。”顾仲阮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苦了你和几个孩子,搬离京城同我住在这乡下之地。” “老爷这是哪里的话。”杜兰道,“昌邑生活虽然清苦了些,水土却养人。” 顾仲阮放开妻子的手,指尖轻轻敲着书信的封面:“潘大人被罢官赶离了京城,潘大人一走,当日里丞相那些忠实的党羽,杀的杀,流放的流放,朝野震动,圣上这一波清算,整个朝堂竟然去了将近一半的人手。若是起复,眼下是最好的时机。” “老爷。”杜兰温柔道,“您是心中有大抱负的人,不会长久屈居在此。您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 顾仲阮沉默半晌道:“你替我研墨,我给大哥回信。” 顾林书正在熟睡,房门突然被顾十撞开,他跳到炕上去拉他:“九哥九哥快起来,看看谁来了?” 顾林书十分不耐烦顾十总是破门而入叨扰他清梦的行为,闻言越发裹紧了被子,干脆将头整个蒙住,瓮声瓮气的回答:“不管是谁,等我睡醒再说。” 顾林颜一身风尘,迈步进屋,闻言笑道:“在家便这般贪睡,到了这里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如此?” 顾林书闻言掀开被子,吃惊的看着自己的嫡亲长兄:“大哥?你怎么来了?” 顾林颜寻了个椅子坐下,捋了捋袖口:“我去给苏家送年礼,途径此处,便来看看。” 顾林书坐起身,抓过衣服往身上套:“去苏家?往年年礼不都是管事去送,今年怎么你亲自去送?还有几日就是年下,你走了,母亲身体又不好,小四年幼,家里谁主持大局?” 他和顾林颜对视一眼,后者笑而不答,他便知此事有内情,只是眼下不方便同他细讲。当即转了话头,“你去见了大伯和三伯没有?你在这里呆多久?” “见了。先去见了大伯和三伯,才来找你。”顾林颜道,“我在此只呆半日,明日一早还要继续赶路。眼下水路不通,大雪封山,幸好官道还算通畅,总算没有耽误时日。” 顾林书穿戴整齐跳下炕,用力抱了抱自己的长兄,使劲拍拍他的背:“我还道要年后才能见着你!家里一切可好?母亲身体可好?四弟可听话?” “家里一切都好,你无需多念。”顾林颜回拍了拍顾林书的肩。 “小的见过五爷、九爷、十爷。”顾仲阮身边的长随过来传话,“五爷、九爷,三老爷请你们过去说话。” 顾仲阮的书房里放着一个暗红色的泥炉,里面烧着炭,其上用陶壶煮着水。一旁的桌案上放着茶壶,等那水滚了几滚,顾仲阮便提了壶将热水浇下去,馥郁芬芳的茶香顿时弥漫开来。 顾林颜、顾林书进了屋子同顾仲阮见礼:“小侄见过三伯父。” 顾仲阮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吧。” 两人落座,顾仲阮开门见山问顾林颜:“四弟有什么安排?” 顾林颜起身回到:“父亲大人信上交代小侄,今年亲送年礼去苏家。原本今年的年礼是在往年的份例上加了三成,收到京城那边的消息之后,年礼加了两番,父亲另让小侄备了三十万两银票,让小侄交给三伯。” 说着话,顾林颜从怀里掏出来一叠银票,恭恭敬敬的递过去,顾仲阮接过展开一看,正是三十万两。 顾林颜道:“父亲大人如今远在西南脱不开身,唯有请三伯进京主事。小侄这边也会请苏家的老太爷往京里递一递消息,请那边照拂一二。” 顾仲阮看着顾林颜很是欣慰,点头道:“好。此事你我一起从中斡旋,眼下正是好时机。” “是。”顾林颜道,“小侄全听三伯安排。” “你今日且安心休息,明日先去见苏老太爷。”顾仲阮道,“等你从淮南回来,我和你一起动身,先去同安,我再从官道进京。” 顾林颜恭敬应下。 顾林书听得似懂非懂,出了书房后拉住顾林颜问道:“哥,你现在可要同我说个明白。” 顾林颜道:“常大人病逝,你可知晓?” 顾林书点点头:“这般大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廷……”顾林书顿了顿,压下了原本想说的话,“我自然知晓。” “按照惯例,一品官员病逝,身后圣上总会加以追封。”两人顺着长廊往回走,顾林颜边走边说,“或尊称封号、或赏赐金银田地、或提拔子嗣。”顾林颜顿了顿,“常大人突然病逝后,圣上先追封了上柱国、文忠的谥号。转日就剥夺了追封,又废除了常大人生前的一切封赏。常大人的门生,潘大人也被罢官赶出了京城。 此事一出,各路言官弹劾丞相大人旧部、细数丞相大人生前罪状的各种帖子就像雪花一样飞往京城。没几日,圣上就下了抄家的旨意。” 顾林书一惊:“抄家?” 顾林颜点点头:“此事还未传开。因这事办的不光彩。圣上下了旨意之后,抄家的官员还未动身,就有闻风先动的人封了常大人的宅子,连着封了数日,等到抄家的官员到达启门的那一天,常大人的家眷,十之有七,已经在空室中活活饿死了。” 顾林颜接着道,“这些年常大人如日中天,旗下追随者无数,如今树倒猢狲散,圣上逐一清查常大人的羽翼,满朝文武竟去了半壁江山。加上三年一度的京察黜落的,如今空出了不少实缺。” 顾林书聪慧,听懂了顾林颜话里的意思:“便是要运作,也应去京里,为何你要去苏家?” 顾林颜看了他一眼:“你可知父亲为何为我定下苏家嫡长女?” 顾林书摇头:“我只知母亲对此十分不满,觉得苏家商贾的身份高攀了嫡长媳的位置。” 顾林颜道:“母亲深居后宅,自然不太清楚外面的事。苏家虽是商贾,却是西南最大的行商,押运、车马、贩盐……”他收住了话头,“仰仗的除了苏氏镖局外,最重要的是背后的王公公。苏老太爷幼时一奶同胞的胞兄王公公七岁时入宫,如今是王皇后身边的掌事太监。” 顾林颜点到为止,“你也收拾收拾行李。原本让你开了春以后再回去,眼下局势不明朗,等我从淮南回来之时,你也同我一起动身回同安。” 顾林颜第二日一大早便动身前往淮南。眼看着还有十来日就要过年,往年此时都在忙碌过年的事情,眼下顾府却匆匆忙忙替顾仲阮还有顾林书安排车马收拾着行李。 因为顾仲阮要动身去京城的原因,顾氏家学停了课。李家来问清了原因之后,李氏主母姚氏亲自登门说项,原来李月桦也要动身回京,听闻顾家三叔要去京里,便想着结伴同行。顾仲阮无有不允,欣然应下。 这般匆忙准备了几日,顾林颜带着苏家的镖师回返,顾家和李家的车队结伴上了路。 顾家车队在前,李家车队在后,同行的还有苏家的车队,和顾家并作了一起。苏家有六辆大车,外加随行的镖师三十五人,将一路护送顾仲阮上京。 顾家备着的是八匹马拉的大车,车内十分宽敞,为了御寒车厢内壁镶嵌了厚厚的棉花,还备着一个固定的镂空雕花铜炭盆,椅子上铺着上好的狐皮,十分温暖。 顾林书斜靠在车厢里,随着马车前进的摇晃昏昏欲睡,走陆路远比不上坐船舒适,尤其接连大雪路况不好,马车前进十分缓慢。 顾林颜和顾仲阮坐在对面,正在说话。 顾林颜:“……京城里的宅子有日子没住人了,这次出发之前,我先打发了卢忠进京去收拾宅子,算算日子等三伯到了京里,那边也应该已经收拾妥当了。” 顾仲阮满意地点头:“你年龄虽小,却事事都想得极为周到,很好,很好。” 顾林颜道:“只是这次的除夕,三伯怕是要在路上过了。” 顾仲阮道:“这些都是小事。” 顾林书迷迷糊糊,翻了个身面朝里,困意更重。 昏昏沉沉间不知道睡了多久,顾林颜摇醒了他:“……醒醒,醒醒!” 顾林书睁开眼,见顾林颜面色凝重,他有些懵懂的翻身坐起:“怎么……” 顾林颜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轻轻挑起车帘的一角让他往外看。 车队不知道何时已经扎营休息,天色早已暗了下来,整个车队停在路边的空地上,地上生着篝火,马车上挂着灯笼,营地四周还亮着很多松脂火把。 一撩开车帘冷风扑面而来,让他的神智为之一清,眼睛适应了外面的光线之后顺着顾林颜的指点才看见远处的山林里,影影绰绰树枝在晃动不停,似有黑影在其间穿梭。 “三老爷。”镖头刘一靠近车厢边道,“林子里有埋伏。” 顾仲阮同样神色凝重:“镖头可有应对之策?” “若是单股的流寇,倒不足为惧。”刘一道,“就怕是附近山头的山匪,若是集结起来冲击车队,凭我们的人手,怕是抵挡不住。” 说着话,护送李月桦进京的李昱枫听见消息下了车,也靠了过来,闻言大惊失色:“那如何是好?” 刘一很镇静:“眼下当先把车队收拢,把随车的护卫都组织起来,无论是护卫还是杂役,人手分一些称手的武器。今晚要分班当值,彻夜警戒。李二爷也不用太过担心,咱们途径此处与他们是偶遇,咱们人手也不少,不是吃素的,对方目前这些人应不敢轻举妄动。便是要冲击车队也需集结人手需要时间,此处是官道距离匪窝甚远。咱们只要挨到天明,当能度过危机。” 车队被收拢成了一个圈,李家女眷的车和主车在最里,最外层是运货的车,被连在一起形成了护墙,除此之外,刘一把自己的人手散出去一部分,在外面摸黑下了不少陷阱。 做完这一切,刘一同李昱枫道:“眼下还要请三姑娘挪步,大家转移到一起。事急从权,得罪三姑娘了。”《 》 31、第 31 章 李月桦李昱枫转移到了顾家的马车上,和顾林书同乘。顾林颜和顾仲阮下了车,同镖头刘一一起在外主持大局。 马车的车门再度被拉开,刘一递进来三把匕首给三人:“拿着防身。” 李月桦看了看那巴掌大的匕首:“刘镖头,可有弓箭?” “对对,弓箭!”李昱枫赶紧道,“我三妹和顾九兄箭术极佳,能派上用场。” 刘镖头打量了一下车厢里的三人,见除了李昱枫面色有些恍急外,李月桦和顾林书脸上不见丝毫畏惧之色,极为沉稳。他当下点了点头,过不多时取来两把长弓和数个箭筒递到车内。他手按在箭筒上嘱咐道:“若是情势不好,还请顾九爷带着三姑娘和李二爷早些撤离。从这往东南顺着官道再走数里地就是驿站,若是能到那里就可脱险。” 三人都知道这是万不得已才会去做的事,眼下极为寒冷,夜里又难辨明方向,荒原上还有狼群出没,真走到那一步,已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天空乌云浮动,前方树林里恢复了平静,不见树冠晃动,也不再见黑影穿梭,可越是平静,众人心头的压力反而越大。 夜色渐深,寒风在旷野上呼啸而过,火把的火苗被风刮得猎猎作响。营地里渐渐陷入了沉静,除了当值的警戒护卫还保持着清醒,其他人都慢慢沉入了梦乡。 车厢里的木炭慢慢燃烧殆尽,温度降了下来,呼出的热气带上了白烟。 李昱枫最紧张,精神紧绷了半宿终于熬不住睡了过去,顾林书睡了一下午,这会儿反倒打起了精神。李月桦坐在两人对面,怀里抱着长弓,炭火微弱的光芒下,她的面庞莹润,眼睛仿佛某种熔融的宝石,闪烁着莹莹的微光,她也没有睡。 顾林书将手边的一块狐皮毯子递过去,轻声道:“降温了,盖在身上保暖。” 李月桦没有推辞,接了过来盖在身上。她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弓弦,低声同他说:“谢谢。” 顾林书问:“你怕不怕?” “怕啊,怎么不怕?”李月桦低头,镖头刘一给的那把匕首她别在腰间,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正因如此,反而平静。 她抬起头,他正专注的看着她,眼下这个特殊的时刻和环境让他们得以如此近距离毫无顾忌的仔细端详对方。 顾林书外貌极为出色,他在逐渐褪去少年的稚气,显出男人的气概。车厢里黯淡的暗金色火光加深了他轮廓的阴影,有的人容貌极为寡淡,他正好相反,整个人浓墨重彩,火光加深了阴影后更显得五官深邃,幽深的眼睛仿佛两泓深潭,引人掉落。 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不是通常小女儿家那种娇俏温柔的美,她的美明艳大气,带着一种飒爽的英气。 顾林书道:“别怕,有什么事我会护着你。”少年神情认真诚挚,握紧了手中的长弓,“一会儿要是有危险,你就往我身后躲,我替你挡着。” 李月桦安静地看着他:“你不害怕?” “有点怕。”顾林书实话实说,“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李月桦低头看着车厢里将灭的炭火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道:“你的琴弹得极好。” 她嗯了一声。 他看着她,越看,心里那种模糊的、让他难以名状的情绪越滋生,酸酸涩涩像一大团湿了的水草堵在他的心头。他很想说点什么做些什么,却仿佛有千钧重压压在身上一般,让他笨拙地不知如何表达。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状态,微微偏过了头。车厢里陷入了沉默。 夜很沉静,不闻狼嚎,也听不见夜枭的叫声。这种种反常的迹象恰恰说明对方还窝在山林里没有离开。许是看着这边车队护卫力量不弱,所以也没有轻易动手,在静待时机。 月影浮动,长夜进入了让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也是让警戒者最容易松懈的时候。 李月桦轻轻挑起车帘看向外面,恰逢此时寒风吹散了天空的乌云,露出了掩盖在后面的银月。清冷的月辉从空中洒下来,洁白的雪地上清清楚楚映出了从远处树林里摸出来的几个黑影。 对方终于等到长夜里人最疲乏的这个时刻选择了动手。 李月桦一把拉开车帘,果断弯弓搭箭,只听嗡的一声,长箭如流星,扎中远处一个黑影,随之传来一声痛呼。 与此同时车队的护卫们发出了警戒的喊声:“敌袭!” 这一下暴露了行踪,对方不再掩盖,从山林里密密麻麻冲出来一百来人,高举着长刀冲向车队。 对面只闻壮胆的叫喊声,不见流矢的攻击,对面没有长弓。判断出这一点顾林书爬上了车顶,果断弯弓瞄准,每一支长箭射出,都会命中一个黑影。 镖头刘一站在壕沟旁,用力一蹬脚下的圆桶,盖子脱落,汩汩的油顺着早就挖好的壕沟流淌而出,里面放着安置好的枯枝干柴。刘一从篝火里取了一截木头扔进壕沟里,火借着火油腾地爆燃起半人高的火舌。他的手下如此炮制,营地前很快就亮起了一道火墙,阻挡了对方冲锋的路,也将来袭者映得一清二楚。 火光映照下目标越发清楚,顾林书和李月桦弯弓搭箭,长箭如流星,嗖嗖在场地上穿梭,越过火墙,直击目标要害。 李昱枫被外面的打杀声吵醒,他紧紧握着手里的匕首,浑身紧绷面色苍白,额头汗如雨下。他扯起衣袖擦拭额头的冷汗,鼓足勇气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只见火光下外面黑压压一片人群,长刀寒光闪闪,并鲜血迸射,慌乱中难分敌我,只觉整个营地已经被对方包围。 李月桦站在窗边双颊潮红,箭出如雨。因为紧张和用力,她的额头冒着细细的汗珠,但她的眼底不见丝毫慌乱,只有捕捉目标的专注。 火墙和镖师护卫虽然阻挡了一部分匪徒,还是有人突破进入了后圈。几个匪徒手握着长刀从人群中突进,转眼间到了主车不远处。四周围的护卫一时间都被缠住,竟然没有人能分出神来对付他们几个。 顾林书反手去摸箭摸了个空,这才发现已经用光了箭筒里的羽箭,他果断跳下车反手抽出地上尸体手里的长刀,迎着扑来的匪徒横刀一架,两刀相击发出铮的一声蜂鸣。顾林书用力一脚踢在对方要害上,趁对方仰倒时回头对车里的李月桦和李昱枫道:“走!” 李月桦此时也没有了箭枝,紧握着手里的匕首跳下了车。 又有两人从左右扑来,顾林书挥舞手中长刀左右横劈,一刀逼退一人,一刀砍在了来人的脖子上,鲜血如喷泉一般浇到他身上,兜头兜身给他半个身体染了鲜红。他横刀在胸前撤到李月桦面前护住她,李昱枫看见方才那人被砍断了脖子的一幕,吓得腿发软,手脚并用颤抖着爬下马车,也躲到了顾林书身后。 被逼退那人举着刀往前,顾林书护着李月桦和李昱枫步步后退,双方都紧紧盯着对方。 此刻有不少人突破了前面镖师的防线,他们突入后纷纷跳上马车或钻入车厢,去翻找财物。与顾林书对峙的人斜眼看着旁人跳上了方才李月桦和李昱枫所在的主车,突然转身放弃了追击顾林书等人,也爬上了车去翻找财物,给了他们脱身之机。 顾林书沉声道:“快走!” 三人扭头便走,按照刘镖头先前所说,向着东南方向逃离。好在此刻月色明亮,能看清脚下的道路。三人跑出一段回头看,并没有人上来追击,远处只见火光漫天,打杀声不断。 顾林书停下了脚步。 “怎,怎么不……不走了?!”李昱枫因为激动害怕和奔跑,抖着声音喘着气,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顾林书看着远处的营地,努力呼吸平复着气息:“对方人数虽多,实力却并不强悍,方才交手,我杀了一人伤了两人,余者也并未追击我们,目标只在劫掠财物。” 李月桦同样因为方才激烈的奔跑喘着气,她缓了口气,点点头肯定顾林书的判断:“不像是山匪,更像是流民。” 李昱枫急道:“山匪如何,流民又如何?不都是要我们的命嘛?!” 顾林书道:“若是山匪,今夜只怕凶多吉少,若是流民,刘镖头的人手应该很快就能平息局面。我们与其惊慌失措下进入荒野,不如在此稍待片刻,静观其变。” 李昱枫还想说什么,看着顾林书手上倒提的长刀,上面血迹未干,寒亮的刀刃上尚有半凝固的鲜血。朦胧的月光下看不太清他的脸,他的半张脸被染得鲜红,连带着半个身体上都是喷溅的血迹,刺目的血红中唯有一双黑眸冷清坚毅。 少年初次杀人竟如此轻描淡写,于危急中还有余力冷静判断形势。而他此刻的脑浆和浑身的血液烧灼得几乎要沸腾。杀人,书生李昱枫这才意识到刚才顾林书杀了一人。不,或许不止一人,长箭也不知带走了多少人的性命。想到这里他竟被他此刻身上的气势所慑,咽下了想说的话。 他有些惶然无措的看向李月桦,自己这个三妹妹虽然双颊潮红,神色同样镇定不见丝毫慌乱。黑宝石般的眼睛里透着和顾林书一样的坚毅。他们二人身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平日里看不见,遇到危险时却如钻石般发光。再反观被吓得浑身虚软的自己,他不由得有些惭愧,走到一旁耷拉着头坐下不语。 此刻三人已经身处一个小土丘之上,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荒野。若是夏日这里是比人还高的草场,此刻被皑皑白雪覆盖,只余一片荒凉。 顾林书趴在雪地里居高临下的看着远方,李月桦悄无声息地趴到了他身旁。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远处的打杀声渐弱,只是距离太远,他们无法判断是哪方获得了胜利。 不久,营地里分出了几匹快马,有人手握火把向着荒野奔来。顾林书赶紧拉着李昱枫卧在雪地里,牢牢盯着那处。 来人渐渐近了,是顾家的家仆和苏家的镖师。 顾林书松了口气,站起身来朝着来人挥手:“我们在这儿!” 几位骑手一勒缰绳,马儿人立而起放缓了跑速,向着他三人的方向奔来。《 》 32、第 32 章 三人回了营地,此时战斗已经结束,留下满地的尸体和伤者。刘镖头正在清查人数,看见顾林书三人回返,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顾仲阮与顾林颜受了点轻伤,所幸并不严重。 地上没有死透的匪徒被一一补刀取了性命。己方阵营的伤者被集中到一起包扎处理伤口。刘镖头清点了货物后道:“来者抢夺的多是食物和浮财,后面要紧的东西没有太大损失。” 那些抢得了财物的匪徒并不恋战,拿着东西一哄而散,有些甚至在逃跑途中被镖师补刀取了性命。 这一战斩杀了对方的匪徒三十余人,己方死了两个护卫,轻伤十余众,重伤两人。 顾林颜提着刀翻过地上一个匪徒的尸体,见其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面相并不凶恶,再看手十指都布满了老茧,寒冬里脚下是一双露着冻黑脚趾的草鞋。与其说是匪徒,不如说是贫农。他抬头和顾仲阮对视一眼,如此一一翻看过去,大多都是贫民贫农的样子,不似穷凶极恶的山匪。 确实是聚集的流民,所以才会毫无章法的一拥而上,抢夺了财物之后便作鸟兽状各自逃窜。 顾仲阮轻声问顾林颜:“你可听说最近有什么天灾或者流疫?” 顾林颜摇头:“未曾听闻。” 是啊,如今既无天灾又无流疫,好端端的怎么会冒出来这么多流民? 顾仲阮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轻轻道:“世道要乱了。” 战斗后清点车辆物资,财物损失不算太大,粮食和浮财被抢走了不少,装箱的字画瓷器等都没动,车坏了五辆,其中两辆修理后可正常上路,其余三辆损毁严重只能原地丢弃。 经历了这一场夜袭之后,车队加快了脚程,天刚蒙蒙亮,车队便整修完毕再次上路,次日傍晚到了驿站。 车队到了驿站,众人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安排诸人歇息的同时,将有流匪的消息告诉了驿站的驿臣,后者很快用快马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顾仲阮和顾林颜在战斗中虽然受了伤没有什么大碍,反倒是李昱枫到了驿站后半夜突然发起了高热。 他这场病起得急,来势汹汹,整个人浑身滚烫,面色苍白如纸,他像虾米一样蜷缩在毯子里,细细地颤抖着,嘴里嚷着听不清楚的胡话。 李月桦在李昱枫身边贴身照顾着,用凉水投了帕子拧干叠放在他额头,又另用投好的帕子不停地擦着他的手心,可惜降温的效果不太明显。 李昱枫的急病惊动了顾家人,顾林颜、顾林书兄弟和刘镖头一起到了李昱枫的房间。李月桦见来了外男,起身避到一旁,诸人歉意的抱拳道:“三姑娘,得罪了。” 李月桦回礼道:“多亏各位相护才得以脱险,如今家兄又突然病重,就不要多计较这些虚礼了。” 刘镖头上前探了探李昱枫的额头,只觉入手滚烫,翻看他的眼皮,见他眼球乱颤,再看他抽搐的样子不由得紧紧皱起了眉头。刘镖头拿过一张干净帕子扭成一团塞进李昱枫嘴里,一边同李月桦解释道:“李二爷眼下高热极易抽搐,怕他误伤咬断自己舌头,所以需得如此。”说着从腰袋里掏出一颗药丸递给李月桦,“这是清热解毒的药丸,暂且可以将李二爷的高热拖一拖压一压。不过李二爷眼下这情形十分凶险,得尽快寻个郎中诊治才是。” 顾林颜和顾林书对视一眼,驿站里没有医官只有一个兽医,这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方才他们来时打听过了,距离最近的城镇也要半日快马的路程。 刘镖头略一沉吟:“我这便让人套了快马,去最近的镇子请郎中。” 李月桦十分感激:“多谢镖头!” 刘镖头去安排人手,顾林颜顾林书又略坐了一坐,宽慰了李月桦几句,才去同顾仲阮回话。 顾仲阮胸前有一处皮外刀伤,简单清理伤口敷上金创药,他坐在床边休息。见两个侄子进门,他开口问道:“李二的情况如何?” 顾林颜道:“看这情形,李二爷怕是暂时上不了路了。” 顾仲阮闻言皱起了眉头,眼下京里暗潮汹涌,各方大鳄都张大了血盆大口在撕咬蚕食常丞相被清算后中空的势力缺口。他本就是赶着这个时机上京,若是在此耽搁上一段时日…… 他看了一眼顾林书,视线落到顾林颜身上,温言问道:“此事你怎么打算?” “侄儿觉得,为今之计,最好是分头行动。”顾林颜道,“三伯同我明日一早继续出发,二弟留在此处陪同李家,等李二兄病情好转能再上路时也不迟。” 顾仲阮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既不耽误行程,也全了照顾李家的情义。” 刘镖头星夜兼程快马带回了郎中,幸好郎中请的及时,李昱枫已经出现了高热惊厥的症状,若是再晚上半个时辰,神仙也难救。 郎中连夜施针,总算将李昱枫的抽搐稳定了下来。李家诊金给得足,郎中开了方子亲自去厨房熬药,尽心尽力地照顾李昱枫,半夜被强迫雪地里快马赶路的那点不愉快早已烟消云散。 正如顾林颜所料,李昱枫病重需得留在此处修养数日,不能轻易挪动,要等到病情稳定好转方可上路。 顾仲阮出面,同李月桦交代了商议的结果,李月桦万分感激。 顾仲阮给顾林书留了一辆车几个仆从,第二日一早他和顾林颜便先行上了路。 天气虽然很冷,日头却很好。李月桦站在窗前目送着远去的车队,看着他们越行越远,直到变成小黑点从视线里消失。驿站座落在官道南侧,再往南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北侧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眼下都被白雪覆盖,驿站前的门廊下拴着一头倔驴,正不服气的喷着鼻子,口鼻处随着呼吸冒着白烟,稍矮的屋脊是大厨房,屋顶的烟囱炊烟缭缭,青烟升腾,消散在天地间。 “姑娘别担心。”丫鬟紫姝劝道,“二爷不会有事的。” 一夜过去,经过施针服药,李昱枫的病情稳定了许多,虽然仍在发热,和先前相比减轻了不少。他也不再似之前般控制不住地抽搐,苍白如纸的面色也有了些许血色。 早上再服了一次药后,李月桦询问郎中李昱枫的病情。郎中道:“二爷这是外邪入体,邪入心包,高热惊厥、神昏谵语。除了寒气病气,还有受了惊吓的缘故。起病急且凶险,不过只要治疗得当,调养一段时日并无大碍。” 李月桦这才放下了心,再三谢过郎中,让丫鬟紫姝送了郎中出去。 一开门,顾林书正在门外的走廊里踟蹰,紫姝一怔:“顾九爷。” 顾林书道:“我来看看李兄如何了。” 紫姝回望了一眼房间,里面传来李月桦的声音:“请顾九爷进来。” 临着官道的窗户用叉杆撑着,有一小片阳光正好洒进来映在地板上。顾林书进了房间,见屋子里立着一扇屏风,李月桦就避在屏风后,阳光将她的身影投在屏风上,只能看见朦朦胧胧的红影。 紫姝敞着房门,站在门外候着。 李月桦隔着屏风道:“坐吧。” 驿站房间陈设简单,顾林书走到圆桌旁落座,见李昱枫还在沉睡:“李兄可好些了?” “不似昨日那般凶险,好歹止住了抽搐。”李月桦轻声回答,“幸好有刘镖头的法子,否则真怕他伤了自己。” 两人对答了两句,一时沉默无言。阳光悄悄在地板上流动,从屏风前投过来一束,光束里隐约有很多细细的粉尘在飞舞。 “你……”顾林书突然开口,“之前没伤到吧?”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天夜里急速拉弓,割伤了手指,她简单用金创药敷过伤口,她道:“我没事。你呢?” 他揉搓着手指,他同样被弓弦弄伤了手,正因为看见自己的伤口,由己度人,想着她一定也受了伤,他低声道:“我没事。”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白色小瓷瓶放在圆桌上:“这是外敷的药膏,涂抹在手上,清凉止痛,比寻常的金创药要好。这是我母亲从漳南弄的秘药,给了我一些带在身上。”他觉得自己说的有点多,停下了话头,“你不比我皮糙肉厚,弓弦伤手,你好好养一养。” 李月桦沉静半晌,嗯了一声:“多谢顾九爷。” 他道:“如今离了昌邑,不用再按照老家序齿,你还是叫我顾二吧。” 顾林书知道该说的都说了清楚,应该起身离开,但是他不想走。他偏头去看她,屏风里的她就像皮影戏一般,色彩鲜明却看不清楚。 他问:“你箭法极佳,跟谁学的?” 李月桦扭头看向窗外,从半敞的窗户看出去,能看见对面的山林。这个时候树叶落光,光秃秃的树枝上满是积雪。 “我小时候,父亲一直在军营里,那时随军驻扎在边寨。”她想起了幼时的时光,唇边露出淡淡的笑容,唇角处梨涡隐现,“边寨不似内陆,更不似京城有那么多规矩。父亲白日去巡营,有时会带着我去,骑马、在草原上围猎、在小溪里捕鱼,晚上在荒野里升了篝火,看他们喝酒摔跤跳舞。骑马也好,射箭也好,都是那时候学会的。” 他有些奇怪:“不是说你三岁就开始跟着秦大家学琴?” 李月桦莞尔:“是啊。秦大家早年也在边寨,跟着我们去了京城进了教坊司,后几年才名声大噪。” 原来如此。 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都看着投进房间的那束阳光,唯有这束光在屏风前,联系了他和她之间被分割的空间。 他说:“若是有什么事你尽管开口,我的房间就在隔壁不远。你……你别怕。” “好。”她应下,“多谢顾二爷。” 这下得走了。他站起身:“我明日再来看李兄。” 紫姝目送顾林书离开,进屋同李月桦笑道:“这个顾二爷,人长得好看,就是总觉得有点呆呆的。刚看他走到那边撞了柱子,揉着脑袋下了楼。” 李月桦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呆嘛?不呆。不呆嘛?……有点呆。《 》 33、第 33 章 “啊呀。”袁巧鸢吃痛,轻轻的惊呼一声,她方才心不在焉的绣着棚子,针一下扎进了指尖,冒出了一滴鲜血。 “姑娘!”丫鬟菱角赶紧过来查看,拿了帕子压在她的伤口上,“姑娘小心些。” “我心头有些不宁。”袁巧鸢有些心神不宁地看着窗外,眼睛没有太大焦距。 她住在鹤延堂的西厢院子里,后围墙隔着一个小花园是顾林洲的回澜轩。这两日她总听见那边院子里传来隐约的哭喊声,“你听。”袁巧鸢问菱角,“是不是三弟又在哭了?” 菱角探头听了听,缩回身子闭紧了窗户对袁巧鸢低声道:“奴婢打听了,听说三爷那日磕伤了头,回来便有些不好,连着发了几日的高热之后,就似那赵家公子,有些……”她越发放轻了声音,“有些傻了。我听守门的婆子说,太太颇为自责没有看顾好三爷,已经给姑老爷去了书信请罪。” 袁巧鸢点点头,没有太大心思去关注顾林洲的情况,眼神落到自己绣着的棚子上,有些失魂落魄。 那日袁氏同她说了之后不久,就送了封信去了袁家,打消了他父母替她选的那门亲事。姑母那日问的明白,问她是否愿意留在府里,她不顾女儿家的颜面咬牙一口应承下来,姑母此后却再未提过此事。 将她许给谁呢?大哥顾林颜已经定了苏家的嫡长女,年后便要完婚,如今更是赶在年关当口亲自去了苏家送年礼,小四才一岁多,姑母看得比眼珠子还珍贵,断然不会让她来做这个童养媳。 顾林洲?三弟是庶出,如今又痴痴傻傻,姑母不会将她推进这个火坑里。 那么……大约便是二哥顾林书了。 二哥哥,二哥哥。 她回想着顾林书的音容笑貌,心里有些甜蜜又有些慌张,心底深处有一些水草一样的情绪,从暗处悄然滋长。她压抑着自己的念头,一方面肯定着自己的想法,一方面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她心中忐忑万分,患得患失,指尖的血氤得手帕上落红点点都全然不觉。 “姑娘。”菱角见状嗔怪的喊了她一声,“伤口这么深,不疼吗?可得紧紧按着止血啊。” 不疼。感觉不到疼痛。袁巧鸢只觉得心乱如麻。 天擦黑的时候,顾家的车队入了城。 眼看进入腊月,城里充满了浓郁的年味。 家家户户都贴上了新剪的窗花,门口换上了新的对联,廊下挂上了大红灯笼,街上跑的小孩穿着新做的棉袄,手里提着自制的灯笼和风车,兜里揣着散糖,笑容格外甜。 马车停在顾府大门外,卢忠接到消息早早就在这里候着,看见车队赶紧迎了上去,扶着顾仲阮下车:“小的见过三老爷!” 顾仲阮点点头,抬头看着顾府的大门。距离他上一次来这已经过去了几年,看着变化不大,只是屋瓦显得陈旧了些许。这一路颠簸腰酸背疼,他到底上了些年纪,显出了几分倦容。 卢忠道:“三老爷快进屋吧。” 卢忠安排镖头刘一等人去外院厢房休息,顾仲阮去了收拾好的院子落脚,袁氏过来拜见了三哥。两人和顾林颜在正屋里说了几句,袁氏便告辞出来,带着儿子回了自己的院子。 袁巧鸢听见消息赶过来,却只见顾林颜不见顾林书。 兄妹二人见了礼落座,袁氏不见顾林书,也问道:“书儿呢?” 顾林颜便将路上遇到流民袭击,其后李昱枫突发急病,顾林书留在驿站陪护李家人的事说了一遍。 袁氏听了拍着心口一阵后怕:“老天爷,竟然遇到了这样的事!”她仔细看着顾林颜,“你可有受伤?书儿可好?可有受伤?” 顾林颜道:“母亲放心,我无事,二弟也无事。” 袁氏轻叹一声:“儿行千里母担忧。听说了这样的事情,又让我如何安得下心来。”她顿了顿道,“这样也好,你三伯要赶着进京,留他在那全了同李家的情义。”她道,“你们既然回了同安,要遣人去同李家说一声。” 顾林颜道:“母亲放心。在驿站的时候,已经使快马往李家送了消息,儿子进城的时候又差人去了李家知会。” “好。”袁氏很是欣慰,“你做事妥帖,我总是放心的。” 李家的人早两日就接到了驿站那边传来的消息,知道了李昱枫病重的事,从城里请了大夫套了车,一路向着驿站赶去。 李昱枫虽然退了热,却还昏睡着。 驿站很大,两进的大院,后面还有养着三百多匹马的围场,另有牛羊猪家禽等若干。 驿卒每日除了打扫房间准备吃食,还要去喂养后院围场里的各种牲畜家禽,十分繁忙。即使如此,他们也抽出了时间将驿站布置了一番,在大门处挂上了红灯笼,又剪了福字和窗花贴上,原本冷清的驿站也多了几分过年的味道。 顾林书见驿卒在那用红字剪窗花,灵机一动,去讨要了一些纸来,又从厨房拿了些贴窗花的浆糊和篾条,一个人坐在大堂里,拿着小刀削削砍砍,用了半个多时辰,做出了两个简单的纸鸢。 旷野风大,呜呜呼啸着从半空刮过,卷起了地上的雪屑,打着滚儿翻卷。 顾林书把纸鸢线栓在驿站门口的柱子上,慢慢放开手,纸鸢乘风而起,拖着长长的两条红色尾羽,漂浮在半空中。 他站在大门外向上喊:“三姑娘,三姑娘!” 紫姝闻声推开了窗户,看见漂浮在外面的纸鸢,惊喜的啊了一声:“姑娘,你快来看!” 李月桦到了窗边,只见外面的半空中,一个四四方方,看着笨拙又丑陋的大红纸鸢正拖着两条长长的尾羽漂浮在半空中,楼下顾林书抬头看着她,满眼都是笑意。 他又拿出了另外一个纸鸢,这个做得稍微精巧些,勉强能看出来是鸟的形状,他为了表明是大鸟,还用墨汁点了眼睛,又在翅膀的地方画上了花纹。 他手里拿着棉线,往前小跑数步,边跑边松开手,纸鸢打着旋儿乘风而起,初时歪歪扭扭,渐渐高飞。 夜里,李月桦从睡梦中醒来,窗户外传来笃笃笃有节奏的撞击声。 清冷的月牙挂在天边,月华照耀在窗户上,隐隐约约透出了外面撞击的物事。 李月桦披了衣服起身打开窗,室外的寒气一涌而入,让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两个纸鸢的线绞到了一起,落在了屋檐上,被夜风一吹,便翻飞着不停撞击着窗户。 她拿来剪刀剪断了线,把两个纸鸢拿进屋内,关上了窗。 纸鸢做得真丑,篾条割得粗细不一,红纸裁得歪歪扭扭,糊在上面的浆糊也不平,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鼓着包。 她轻轻抚平了纸鸢上的褶皱,叠好了后面长长的红色尾羽,从箱笼里翻找出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将这两个丑陋的纸鸢包好了,小心翼翼的压在了箱底。 次日一早,紫姝推开窗户,见窗外只有两截断线纸鸢不知所踪,啊了一声:“纸鸢不见了?” 李月桦抬头看了一眼:“……许是昨晚风太大,扯断线了吧。” 紫姝十分惋惜:“刚做好的呢,可惜了了。” 这日是驿站将圈里的马匹赶到荒野里放牧的日子。顾林书和李月桦知道了这个消息,特地前去观看。 驿卒骑着头马,由旁人打开了马圈的围栏,几百匹毛色光亮的棕红大马奔腾而出,在头马的带领下,轰隆隆奔向无边的荒野。 一旁的驿卒问顾林书和李月桦:“要不要跟着出去跑一跑?” 驿卒拿出鞍髻套上两匹马,交给了二人。 旷野里寒风如刀,马儿被圈养得久了,得了这个机会出来,撒着欢儿在旷野里奔腾。两人便也由着马儿的性子肆意奔跑着。 渐渐地,两人有了胜负之心,驾驭着马儿都想要超过对方,不知道跑出去多远,马群在远处变成了移动的小黑点,两人才在马儿剧烈喷着的鼻息下停下了脚步。 顾林书勒住缰绳,让马儿慢慢走向李月桦。 荒野里入目所及都是一片苍茫的白色,天空灰蓝,如一个半圆形的碗倒扣着,风呜呜的刮着,她脸庞通红,眼睛明亮,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他越过她看着天边,一轮红日燃烧着,将周围的云霞都染成了火红色。 他轻声说:“我真希望这样的日子,永远持续下去。” 风声呜咽,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这句话。她突然用力一勒缰绳,马儿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哒哒哒跑向远方。 他扬起缰绳,打马追了上去。 又服了两日药加上施针,李昱枫的热总算是退了,他从昏迷中清醒,只是大病了这一场他浑身无力,只觉身体像棉花一样,整个人躺着不能动,一动就觉得天旋地转恶心欲呕。 “这倒不要紧。”郎中把脉后道,“李二爷如今醒了,人也清醒就是好事。无力是因为这些日子基本没吃东西,只是昏迷时灌了些药和参汤吊着命,好好修养几日后恢复饮食,慢慢就有力气。至于头晕则是身体亏空导致,身体有了力气,自然也就不晕了。” 郎中复又嘱咐,“腹中空了这些时日,眼下不可食大油大荤,还需用上几日清粥,再慢慢恢复饮食。” 李月桦一一应下。 李昱枫等郎中离开,看向站在床头的顾林书,惭愧道:“顾兄,都是我拖累了你们。” “何出此言?”顾林书道,“我若是途中发了急病,莫非你还会抛下我不成?” 李昱枫闻言感激道:“顾兄,此番恩情,我必牢记在心。” 顾林书笑道:“日后我若有求于你,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便是。” 李昱枫问道:“我昏迷了几日?” 李月桦道:“五日。” 李昱枫有些惊讶:“那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顾林书笑道:“你醒的倒巧,明日便是除夕了。” 虽然是在驿站,除夕是个非常重要的日子,还是要过。 一大早醒来,驿站里便开始里里外外的打扫卫生。驿丞拿着毛笔举棋不定,见着顾林书下楼顿时大喜:“顾二爷,你来得正好,你来执笔写这红联。” 顾林书闻言也没有推辞,上前写下了一帆风顺吉星到,万事如意福临门,横批财源广进。驿丞看了连连道好,让人和年画拿了一起,张贴到大门处。 驿站杀了羊,炖了羊汤烤了全羊,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许多鞭炮,到了时辰便在外燃放,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旷野里格外响亮,顾林书、李月桦、李昱枫三人捂着耳朵笑看着门外的红色硝烟,在这简陋偏远之处,倒也觉得年味十足。 放完了鞭炮,驿丞吩咐人将门闭紧了,后厨抬出来了烤好的、挂着红绸的烤全羊。屋子里顿时香气四溢。驿丞给众人倒满了酒,提杯笑道:“今日我等在此守岁,便是缘分。惟愿平安如意,事事顺心!” 话音刚落,大门处传来了啪啪的拍门声,众人惊讶地面面相觑。这等寒冷的除夕夜里,还有谁会来这荒郊野外? 门一打开,就见李家派来接李昱枫、李月桦的管事一身风尘地在门口站着,看见主子他赶紧行礼道:“小的李泉,见过二爷三姑娘!”《 》 34、第 34 章 相聚日短,相别时长。 路行几日,众人终于回到了同安城。车队进城后,在城门处,两家人即将分道扬镳。 顾林书下了车,走到李昱枫的车旁,李昱枫面色依然不太好,裹着厚厚的狐皮大氅半躺在车厢里看着十分虚弱。他撩起了车窗的帘子,歉意的对顾林书道:“原该去府上一趟感谢,只是眼下我这……” “你且好好养病。”顾林书打断了他的话,“来日方长,待你病愈,我们再叙也不迟。” 李昱枫点头笑道:“那我便不同你客气,来日再叙。” 顾林书走到后面一辆车旁,对着车里道:“三姑娘,到了这里就要别过了。” 车厢里传来李月桦的声音:“这一路辛苦顾二爷了。天气寒冷,二爷还是请早些回吧。” 这几日在驿站朝夕相处,总可以隔着屏风坐一坐,说上几句话,时不时见上一面。再往前在昌邑的时候,出门围猎冰嬉也好,在家学里也罢,想见也总归能见到。 眼下这一别,她回了京,他在同安,相距何止千里,再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他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有什么东西像翻涌的大海,怒潮在心口汹涌。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站在寒风里看着她车厢的窗户发呆,只觉得那车厢壁就像一道高墙般隔开了彼此。他很想再看一眼她,却不能逾矩。 一瞬间,他心里涌上一股劲,正要鼓足勇气开口,里面传来李月桦的声音:“二爷来年要考秋闱了吧?” 他到嘴边的话被她的问话一拦又咽了下去,回道:“是,来年准备下场。” 李月桦道:“那就预祝你高中,春闱唱名时京城再见。” 他心里一瞬间涌起翻涌的浪涛:“好!春闱唱名时京城再见!” 兜铃探出头冲着顾林书笑了笑,对车夫道:“走吧。” 车夫一扬鞭,马车出发,顾林书目送李家的车走远,直到消失在长街拐角处,这才反身折返,吩咐车夫回府。 袁氏已有数月没有见到顾林书,见到他回来万分欢喜,拉着他前后打量:“好像瘦了,还是长高了?” 卢嬷嬷眼尖:“二爷是长高了些,看这袍子下摆提了半寸呢,该重新做衣裳了。” 袁氏问道:“路上可好?李家的人可安顿妥了?” “路上一切都好。”顾林书笑道,“李家的人也安排妥当了,母亲不用挂心。” 袁氏点头,同卢嬷嬷笑道:“这话都不像他说的,看来去老家呆了一段时日,确实有长进。” 正说着话,丫鬟来报:“表姑娘来了。” 袁氏笑道:“她耳目倒是灵敏,肯定是听说你回来了。”说罢对外面道,“快让姑娘进来。” 丫鬟掀开帘子,袁巧鸢进了门,就见袁氏在主位上坐着,一旁站着卢嬷嬷,顾林书坐在她下首。 袁巧鸢抬头看了他一眼,心砰砰直跳,飞快的收回视线不敢多看,上前行礼:“巧鸢见过姑母,二哥哥安好。” 袁氏笑道:“自家人哪儿那么多虚礼,坐吧坐吧。” 袁巧鸢依言在一旁落座。 顾小四坐在罗汉榻上,一边玩手里的布老虎,一边抬头对顾林书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顾林书伸手擦了擦他脸上的口水:“怎么不见三弟?” 袁氏和卢嬷嬷闻言对视一眼,袁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顾林洲的事情她捂得紧,没有几个人知道内情。她道:“小三前些日子在家里磕到了头,有些不好,怕你们担心,所以没有告诉你们。” 顾林书很是意外地站起了身:“母亲怎么不说?我去看看他。”说罢也不等袁氏再说什么,匆匆赶去回澜轩。 一进正院就看见廊下房门口香薷正守着泥炉在熬药,满院子飘着浓郁的中药味。小九一掀帘子出来正好看见顾林书,不由得一怔,紧跟着行礼:“奴婢见过二爷。” 香薷也慌忙放下了手里的物事起身行礼。顾林书认识小九:“母亲把你拨到三弟的院子里了?” “是呢。”小九打起帘子,迎顾林书进屋,“三爷受了伤,太太不放心,寻思寻个妥帖点的人贴身照顾,奴婢有幸被指了过来。” 屋子里烧着地龙点着暖炉,虽然充斥着浓郁的药味,但收拾得井井有条。顾林洲坐在东稍间的榻上,看着窗外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阳光从窗户洒到临窗的榻上,非常温暖。 靠窗的矮柜上还插着新折回来的梅花,散发着淡淡的冷香。 顾林洲穿着簇新的袄子,他虽然神智不清醒,看着清瘦了许多面色也不佳,但整个人干净整洁,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显然小九照顾他极为尽心尽力。 顾林书走到顾林洲身旁坐下,轻声喊道:“三弟。” 顾林洲没有动,视线也没有焦距,整个人像雕像一般。 小九给顾林书奉上茶,退到一旁道:“二爷,三爷从醒来以后就这样了,旁人同他说话也没有反应,整日里醒了就睁眼躺着,也不出声。奴婢觉着总躺着也不好,就会扶他到榻上坐一坐,三爷坐着也不动,奴婢扶他来时什么样就什么样,也没有变化。” 顾林书问道:“大夫怎么说?” 小九摇摇头:“只说静养着,旁的没有多说。” 顾林书正要再问,只闻一股骚臭味传来,低头去看,顾林洲的裤子和衣袍肉眼可见的氤湿了一大片,他身下坐着的垫子颜色也变深晕出一团明显的水渍。 小九歉意的看着顾林书:“二爷,您回吧。三爷他又……奴婢们伺候三爷,这些腌臜看了冲撞了您。” 顾林书万万没想到顾林洲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小九又劝了几句,将顾林书劝离了回澜轩,他折返又去了袁氏那里。 “娘,三弟这样,要不要再请个大夫回来看看?” 袁氏闻言看了卢嬷嬷一眼,卢嬷嬷会意,叫走了屋子里的众人,只留他们母子叙话。 “同安里有名的大夫,该请的都请了。”袁氏看着儿子,他眼里的关心和担忧不假,神色真挚,原本想要告诉他实情的念头在心里转了一转就压了下去。有些事情,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都说他伤到了脑子。”袁氏顿了顿道,“事到如今,也只好好生将他将养着,吃穿用度都精细些照顾着。”袁氏的眼眶渐红,拿着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是愧对你父亲,还有曹姨娘,好端端的孩子,就变成了这样……” 见惹得袁氏伤心,顾林书不好再继续这个话题,安慰了袁氏几句,不再过问顾林洲的事。 等到顾林书离开,卢嬷嬷见袁氏露出几分疲惫的神色,不由得劝道:“太太何不直说?咱们二哥儿也是有担当的人。” “莫说书儿,便是颜儿我也不想透露半分。”袁氏道,想起顾林洲,她的眼里露出深深的厌恶和忌惮,“家里出了这样的毒蛇,可恨不能斩草除根,如今也只能捏紧了他的七寸,让他再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得知顾林书回了同安,周玉第一时间上门,将他拽了出去吃酒。 两人没有叫其他人,只他二人在五芳斋要了个厢房,坐着对饮。 周玉从暖盘里提起酒,给彼此斟满,对顾林书道:“你倒是跑得干净,去昌邑逍遥了两三个月,我就惨了,从大牢里出来以后,日日被我爹拘在家里,院门都不许出,直到……”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直到山匪一把火把赵府烧了干净,对我的禁制才松动了些。” 顾林书知道孙连淮死的事,却不知道赵府被火烧的事。当下一惊:“什么?” 他看着周玉,后者什么都没有说,眼神却十分耐人寻味,他渐渐地回过味来,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那……那可是朝廷的四品堂官……” 周玉轻轻摇了摇头:“岂止,赵家上下一百三十一人,没留一个活口。”他看着顾林书的眼睛道,“这事儿是山匪做的,也只能是山匪所为。” 顾林书没有说话。赵佥事肆意四处报复固然可恨,却未料到赵家会落到如此惨烈的结局。 周玉话题一转:“今日同你共饮,日后要再常聚,恐怕要在京城了。” 这句话拉回了顾林书的思绪:“为何?” “开年后我便要随父亲去京城。”周玉向着京城的方向遥遥一抱拳,“家父调任去了吏部,任吏部右侍郎。” 顾林书举杯道:“恭喜恭喜!” 周玉喜笑颜开,两人碰杯共饮,周玉道:“想来你入京的日子也不会太久,到时我们在京城再相约好好痛饮!” 天擦黑的时候,顾林书才被周玉送回顾府,他吃醉了酒,被林禄和绿松搀扶着下了车,此时已是脚步踉跄,距离很远都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 林禄和绿松径直将他扶回了霞蔚居,吩咐绿荷赶紧去小厨房煮醒酒汤。顾林书合衣躺在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翻身便要呕吐,幸好青钗眼疾手快,拿了瓷盅过来给他接着,屋子里顿时酒气熏天。 “怎么喝得这么醉?”青钗轻轻拍着顾林书的背,邓乐林禄一眼,“你们跟着爷出去,也不劝着点?大醉伤身!” “姐姐。”林禄直叫屈,“两位爷在屋子里闭了门说话,我们都在外面候着呢,就是想劝也劝不到啊!” 青钗把瓷盅递过去:“还嘴硬呢。罚你把这个拿出去清洗了!” 林禄不敢多说,接了瓷盅拉着绿松转身就走,青钗扭头叫小丫鬟去打热水,自己则替顾林书脱下弄脏的衣裳,给他清理。 解到他的腰带,顾林书突然握住了青钗的手,睁开眼睛看着她,青钗挣了挣没有挣脱,柔声道:“二爷,是我。” 屋里晕黄的烛光下,顾林书眼里的一切都带着一层雾一样的柔光,眼前的青钗慢慢变成了李月桦的模样,坐在那里看着他,宜喜宜嗔。他心里涌上一股酸涩,柔声道:“我知道是你。” 青钗的脸顿时如同着了火一般,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和绿荷,本就是袁氏放在顾林书身边的人,一是贴身照顾他,二是若他有意,就收了做房里人。只是顾林书未曾有过这方面的意愿透露,她和绿荷便一直本份的当着自己的差事。 青钗心头巨跳,再开口,声音都带着颤抖:“二爷,我……” “我以为见不着你了。”顾林书道,“你好狠的心,说走便走,多的一个字都不愿同我讲。” 青钗方才还焦灼火热的心顿时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她鼓起勇气抬头看着顾林书,见他虽然专注的看着她,却又并未看到她,视线穿过她不知道看着谁。 青钗渐渐露出一个苦笑,反手握住顾林书的手:“二爷,我是青钗。” “青钗?”他有些懵懂。 青钗柔声回答:“是呢,我是青钗。” 眼前李月桦的样貌渐渐破碎消失,他看清楚了面前的人,是青钗。 他松开了握住她的手。青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替他清理更换衣物。 等她安顿好他,看着他转身沉沉睡去,她才抱着他换下来的脏衣服出门,外面绿荷端着熬好的醒酒汤站在门口,不知道正在想着什么。 青钗微微一怔:“熬好了就送进去伺候爷喝吧,怎么站在这儿发呆?” 绿荷看着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我们以后好好当差,二爷总归不会亏待你我。” 青钗莞尔:“好。”《 》 35、第 35 章 初五一大早,顾府的马车出了城,前往城外的太极宫。 原本同安的人上香祈福多去就近的白云观,但是吕府被山匪屠杀后,白云观因为牵涉其中被朝廷数次清查,如今更是被一纸封条封了道观导致香火没落,反倒是远一些的太极宫,香火渐渐鼎盛起来。 前些日子接连下了好几场大雪,难得这日是个好天气,冰雪映着阳光,别有一番美景。 马车刚靠近山门,远远的就看见行道拥挤不堪,路两旁有许多小贩支了摊子在做生意,半空中腾起的热气,嘈杂的人声,招揽生意的吆喝声,热闹非凡。前面人潮涌涌车很难前进,车夫只得就近把车停在路边,众人下车步行。 袁氏带着袁巧鸢、卢嬷嬷、卢忠、兰馨和竹琴两个大丫鬟,奶娘抱着顾小四在一旁,顾林颜、顾林书各自带了长随和小厮跟着,另有十几个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缓缓沿着山路而行。 顾小四第一次出门,瞪大了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看着热闹的庙市,看着琳琅满目的摊子,听着小贩的吆喝,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嘴里咿咿呀呀的叫着,不知道在表达些什么。 日头虽然很好,天气却很冷。顾小四穿着厚厚的、新做的虎头棉袄,看着虎头虎脑十分招人爱。棉袄外面披着绣着小动物的棉包袱挡风,他的小脸蛋红彤彤像熟透的水果一样,一笑就露出两颗门牙十分可爱。他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在外面不停挥舞着,不知道想抓什么。 顾林书看他好玩儿,买了一串冰糖葫芦递到他手里。顾小四一把紧紧握住,无师自通地一口就啃了上去,虽然他只有两颗门牙咬不动结实的糖葫芦,依然叭叭啃得津津有味,口水糊了半张脸,朝着顾林书咯咯乐个不停,眼睛笑得眯成了月牙儿。 顾林书对顾林颜道:“这是个小馋猫。” 袁氏笑着瞪了顾林书一眼,他赶紧拿出随身的帕子,仔细替顾小四擦干净了脸。好巧不巧,顾小四呕了口奶,顾林书也不嫌弃,用帕子替他擦了随手揣回袖袋里。 众人在太极宫正殿上完了香,拿起签筒求签。袁氏求的是上上签刘皇叔过江招亲,签文:腰佩黄金印,身骑白玉麟,福人多宝物,玳瑁共珍珠。解签是金雉衔赦,金鸡报喜。 袁氏一看签文便露出了笑容,她求的是夫君顾仲堂的前程,从签文来看极好,当即让卢嬷嬷拿了不少银子放入功德箱里。 顾林书跟着求了一签,同样是上上签文王遇凤鸣,签文:八仙同宴会,五马入门来,凤舞天地坠,金盘捧玉杯。解签是如鱼化龙,凿石见金之兆。 袁氏看了顾林书的签文,笑容更盛:“我儿可是求来年秋闱?必可金榜题名。” 顾林书收起签文笑了笑,他求得并非科考而是姻缘,此签求姻缘也极好,他心情大畅。 顾林颜也求了一签,他展开看了看便收了起来,不知是什么签。袁氏见他如此只当是所求不遂心愿,没有多问。 求完签众人转去侧殿点长明灯,袁巧鸢留了一留,拉住兰馨悄声说:“兰馨姐姐,你替我同姑母说一声,我留在此求一签。” 兰馨料想表姑娘是想求姻缘,只是女子面皮薄,是以等到她们离开才求,笑着点点头应下。 袁巧鸢跪在蒲团上拿着签筒,诚心拜过三清老祖,掉落的是甘罗十二为丞相,签文:蛙在井中鸣,无影但闻声,月牢在底下,有影又无形。 袁巧鸢见其上没有解签的签文,便拿了去一旁寻解签人解签。 解签人看了签文,问道:“姑娘可是想求姻缘?” 袁巧鸢低下头,隔着帷幕看不见她微微羞红的脸,她轻轻点了点头。 解签人复又看了看签文,推回了她递过去的一串钱道:“姑娘,恕我直言,此签求姻缘,是下下签,皆是浮光华影,落不到实处之兆。” 袁巧鸢闻言心里一沉,一旁的菱角追问道:“这是何意?” “姑娘眼下许是遇到了看上去不错的人,看上去能定下来地好姻缘,只可惜眼下的这些人这些事都是镜中月水中花,看上去似乎触手可及,实则都是泡影。姑娘若是想要得好姻缘,需得将目光落到实处,切勿好高骛远,遇事变通才是正理。” 袁巧鸢将钱又推了回去,起身道:“多谢指点。” 菱角见她闷闷不乐,开解道:“姑娘,求签都是众人求来骗自己的一个心安罢了,你莫要放在心上。” 袁巧鸢道:“我自然知晓。”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颇为不快。 初五来太极宫上香的人极多,主殿烧香求签和侧殿点长明灯的人都排成了长列。兰馨一直在侧殿门口等着袁巧鸢,见她回返引着她上前,袁氏正在听侧殿的小道士讲解,见她过来笑着招手让她到身旁:“你也来选几盏灯,替你自己,还有父母点灯祈福。” 袁巧鸢乖巧的应下。 侧殿是一间尖顶挑梁的阔屋,顶上鱼鳞状的深灰色石瓦下挂着一排排螺旋状的灯罩,里面放着点亮的油灯。殿内没有多余的摆饰,除了主位上供奉的神像外,只有殿两侧沿墙摆放的长长的案桌,案桌上是一个个浅口陶碗,里面盛着半碗棕色灯油,油里盘着粗棉捻的灯芯。大多数碗灯也已点亮,同房顶上的灯一样,都是众人祈福所求,屋子里盏盏灯火如豆,火焰上缭绕着淡青色的薄烟,数百盏长明灯聚集在一起,空气里充斥着灯油燃烧的味道。 顾小四不喜欢这个房间刺鼻的味道,他十分不安地在奶娘怀里扭来扭去,奶娘用拨浪鼓用糖葫芦串都无法安抚住他。顾小四看着屋外哦哦了两声,见自己的表达还是没有被奶娘领会,他小嘴一扁,委屈地哭了起来。 袁氏扭头,心疼地拿帕子给顾小四擦眼泪,见他眼睛通红,扫了眼四周心下了然:“屋子里烟火味太重,四哥儿怕是受不了。带四哥儿到门口等着吧。” 奶娘应了一声,抱着顾小四出了侧殿站在长廊下,卢嬷嬷留了兰馨和竹琴伺候袁氏,自己跟了过去。 一个原本在扫雪的杂役放下了手里的长扫帚,转身走向通往后院的回廊。 后院靠近围墙的一排耳房供小道士、杂役和云游的方士居住。此时其中一间厢房里山匪头子查九一身道士打扮,正在和同样道士打扮的李小六下棋。 “大当家!”杂役冲进屋里,气喘吁吁,“我见着顾家人了!” 他当下把前面的情形讲了一讲。查九扔下手里的棋子,冷笑一声:“真是冤家路窄!” 当日查九一行人成功出城之后,在外游荡了一段时间躲避朝廷的追捕,后来见风声慢慢过去,他和李小六两人带着两个心腹又摸回了同安附近,只是白云观朝廷三番五次清查,他们便寻到了太极宫假扮云游的道士落脚。 查九原本挺粗壮的一个汉子,这些日子接连东躲西藏食不果腹,活生生饿瘦了几十斤,他脸上的胡须也蓄了起来,穿着道袍清瘦矍铄,一双眼睛十分有神,手拿拂尘真有几分除尘脱俗的样子。 那李小六也留了胡须,且在眉毛上粘了长眉在脸颊两侧垂下,掩盖住了原本的样貌,看着如同一个修炼有成的道人。 查九和李小六对视一眼站起了身道:“走!” 顾小四出了侧殿便止住了哭泣,盯着奶娘手里的拨浪鼓瞧个不停,过了没过一会人又变得不安分,仰着头蹬着腿哭个不停,奶娘几乎抱不住他。 卢嬷嬷和奶娘一起哄,顾小四依旧不依不饶的哭着,奶娘歉意地看着卢嬷嬷道:“这个时辰在家里,四哥儿一般都要再吃一次奶然后午睡。这会儿兴许是闹奶闹觉,才这般不安。” 卢嬷嬷看了看天色,已经临近该用午膳的时候。 “嬷嬷。”李小六上前同卢嬷嬷行了个礼道,“偏院正在备素斋,还请嬷嬷同我前去掌一眼,以作定夺。” 卢嬷嬷应了一声,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护卫,挥手招了两人到近前守着奶娘和顾小四,这才转身同李小六去了侧院。 顾小四又饿又困又冷,又见卢嬷嬷离开越发的不耐,在奶娘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位善人,不如随我到厢房避一避风罢。” 奶娘扭头,见身后站着一个须发皆白的矍铄道人,她正愁安抚不了顾小四,闻言十分感激:“多谢道长!” 查九一挥手里拂尘在前引路,领着奶娘前去侧院厢房。两个护卫交换眼神,一个留在原地给主人家回消息,一个跟着奶娘和顾小四去了一墙之隔的侧院。 查九推开了一间厢房的门,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个临着后窗的单床,还有一桌一椅。查九道:“你且在此歇息便是。” 奶娘再度谢过,查九回了个道家的礼,一甩拂尘施施然离开。 护卫在门口守着,奶娘抱着顾小四进屋闭门在床沿坐下,解开衣衫给他喂奶。顾小四吃上奶很快就安静下来,依靠在奶娘的怀里渐渐安心的眯起了眼睛。 桌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青铜香炉,里面燃着一支香。观里随处可见燃着的檀香,奶娘并未多看一眼。只是这香被查九的心腹更换成了迷香,奶娘抱着顾小四,喂着喂着自己也跟着昏睡了过去,斜斜倒在床上。 厢房的后窗被无声无息的撬开,李小六见奶娘已经被迷倒,这才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抱起沉睡地顾小四后一刀结束了奶娘的性命。 卢嬷嬷安排完毕素斋去同袁氏复命,走到侧殿门口不见奶娘和顾小四只有一个护卫站着:“奶娘呢?” 护卫道:“奶娘和四哥儿去了侧院厢房避风。” 卢嬷嬷闻言放下心来,进去同袁氏回话。清早便乘车赶路爬山,到这会儿众人也饿了。卢嬷嬷搀扶着袁氏往侧院素斋处走,边走边道:“四哥儿哭闹的厉害,许是饿了。奶娘抱了他去侧院厢房喂奶。” 袁氏点点头嘱咐道:“给奶娘送一份素斋过去。别让她自己在厢房里饿着肚子。还有护卫们,给他们也送些吃食。” 卢嬷嬷应下。 卢嬷嬷安顿好众人用膳,惦记着袁氏方才的吩咐,先去同厨房说了一声安排了一众护卫的吃食,然后找小道士装了一份素斋拎着去了侧院。 护卫还在门口站着,见到卢嬷嬷恭敬行礼:“嬷嬷。” 卢嬷嬷点点头,越过他推开厢房的门。只觉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屋里的后窗大敞着,紧跟着她看见了倒在床上的奶娘。她身上涌出的鲜血已经将大半个床铺都染得鲜红。 “啊!”卢嬷嬷一声尖叫,手里的素斋落地摔了粉碎,再仔细看不见四哥儿的踪影,她发出了更大的惨叫,“啊!!” 早在她发出第一声惨叫时门口的护卫就冲了进来,见着屋里的情形也是一怔,随即上前去探奶娘的气息,早已气绝身亡。 护卫探头看了眼窗外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回头对卢嬷嬷喊了一声:“快去叫人!”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 36、第 36 章 初五府里的主子和大管事都去了太极宫上香,顾府一下变得空闲。丫鬟仆役躲在屋里偷懒,或聚在一起烤火围炉煮茶,或围在一起吃酒聊天。大厨房的几个婆子更是吃醉了酒,在厨房的方桌旁醉的东倒西歪。 小九进屋的时候见顾林洲已经睁开了眼,定定地看着房顶一动不动,屋子里没有难闻得骚臭味,她把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床铺干爽。她看着顾林洲的脸有些意外:“今日倒是稀奇,竟然没有尿床。” 她扶了他坐起身,替他穿上衣物,唤了香薷打来热水给他净脸。做完这一切,香薷端进来熬好的药,小九拿起药盅吹了吹,觉着那温度合适了,才用瓷勺一勺一勺耐心地去喂顾林洲。 他这些日子清瘦了很多,只因无论吃喝他都没有反应。药是小九一勺一勺喂下去的,饭也换成了流食和米粥,每日里一点点地往下喂。顾林洲原本相貌十分俊秀,这些日子渐渐瘦的脱了相,皮肤下清晰可见骨骼嶙峋,眼眶深陷,满面病容。 小九喂了三勺药,顺着唇角淌出去的约莫有两勺半。她早就习惯了这般情形,像照顾婴儿一般用帕子在他脖间围了一圈来兜住流下的药汤。 一开始的时候她严格按照袁氏的吩咐,药没有喂进,就重新熬了再喂,一个多月下来,顾林洲始终呆呆地没有反应,渐渐地小九喂药便也不再那么上心,喂进去多少算多少。同样吃食也是,能喂进去多少就算多少。 喂完了一小碗药,小九把空碗放到一旁,取下他脖子上围着的帕子,仔细替他擦干净脸。 小九轻声道:“今儿个大家都出门了,只余你还在家里。旁人都在躲闲,我却一天都得不了空,一日三餐要喂你,一日三次的汤药还要喂你,你屎尿拉在身上,还要替你净身换衣,别人去哥儿的院子,都是好事,事儿少钱多被人看重,以后如果有造化被收进房里抬成姨娘,更是半个主子。只有我命苦,被指到这个院子,活比以前还重,做好做不好都讨不了半点好处。” 小九发泄着内心的不满,手上不自觉用的力就大了些。顾林洲的皮肤被她擦得通红,仍旧没有任何反应。 小九扔了帕子,愤愤地哼了一声,扭身拿起空碗出了房间。 屋外传来香薷的声音:“小九姐姐,莲香姐姐使了人来传话,邀你过去吃酒。” 小九不高兴道:“屋里这尊佛还要人守着,我怎么去?” 香薷轻声道:“小九姐姐,你去吧,左右三爷也没有什么事情,今日难得主子都不在府里,有我看着便是,你去松快松快。” 小九不由得动了心思,心里转了几转,想要去的念头占了上风。她搂住香薷亲热的说:“好妹妹,一会儿姐姐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香薷笑道:“姐姐去就是了。这里一切有我。” 小九去了旁的院子吃酒,留下香薷守着顾林洲。 小九在的时候,虽然抱怨,但几乎时刻守在顾林洲的身边。香薷在小九走后只是掀帘进来看了一眼,见他仍是呆呆地坐在炕上晒着太阳看着虚空的某处发呆,就一扭身回了自己屋子躲懒去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屋角的梅花散发着淡淡的冷香,屋外有几只麻雀落在被白雪覆盖的枝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撑起一丝缝的窗户处冒着丝丝的白气,屋外不知道什么惊扰了那几只呱噪的鸟儿,惊得它们扑腾飞起,树枝颤颤悠悠,空气被卷动,窗户处的白气嗡的一下被吹散。 顾林洲毫无生气的眼睛动了动。 就像是木偶突然有了灵魂一般,又像是灵魂进入死去已久的躯壳,他一点一点活了过来。 整个院子异常安静,香薷在自己的房间里躲懒,守门的婆子早就不知道跑去哪个院子同人相会,林正和青雀在外院,没有传唤不会来回澜轩。 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他慢慢动了动,觉得骨头缝里都像生锈了一样,他缓缓打开自己的关节,撑着炕沿下地,双脚重新站立到实地上,力量和生命仿佛顺着大地一点一滴地回流进了身体里。 顾林洲翻开床头的暗盒,从里面摸出一个薄薄的参片含在嘴里。这些日子若是靠小九喂他吃的那点流食,他怕早就活活饿死。全靠每日里他自己偷偷含的这点参片撑了下来。 他拿帕子包了剩下的人参小心地揣进腰袋,又翻出了暗格里的银票和散银,一一塞进袖袋,掀开门帘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冻得他微微一缩,他眯起眼睛看着远处天上的太阳,感觉到阳光没有温度地洒在脸上,从他“病”了之后就一直被软禁在房间里,已有月余没有踏出房门一步。 顾林洲原本想去鹤延堂,但是眼下虽然下人们都在偷懒,鹤延堂当值的人还是不少,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而去了顾小四的院子。顾小四这段时间搬去了鹤延堂和袁氏同住,院门一把锁锁着院内无人。他轻巧地从围墙翻进去,翻出了顾小四的那些金银玉器,全部裹了塞进袖袋。 做完这一切他又偷偷摸回自己的回澜轩,悄悄锁死了院门和香薷的房门,拿火折子点燃了自己的房间。 香薷原本在屋子里歇着,渐渐有了困意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只觉得越来越热,什么东西呛得她直咳嗽。她从梦中醒来,惊恐地发现一墙之隔的屋外火光漫天,她跳下床去拉门,怎么拉门都纹丝不动。 “救命!”香薷拼命拍打着门板,浓烟从门缝窗缝里窜进屋里,呛得她使劲咳嗽,“救命!” 回澜轩起火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只是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有了气候,众人欲救火,却发现院门落着锁,几个小厮拿东西砸掉了铜锁才打开了院门。此时回澜轩的正屋已经烧透,火势蔓延到东西侧院,都吞没了将近一半。 顾府里人人奔走相告:“走水了!走水了!” “救火,救火!” 小九听闻失火赶回院子,看见烧透的正房和吞没了一半的厢房,腿下一软瘫坐在地,她的姆妈赶来,见此情此景一把抓住她的领口厉声问道:“不是让你照顾三爷,三爷呢?!” 小九哭得涕泪横流:“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姆妈放开了小九,看着眼前剧烈燃烧的火龙,满脸绝望。 发现顾小四被人掳走后,顾林颜没有耽误时间派人回同安城总铺衙门报信,而是第一时间打马去了城外荒原上的西郊大营求助。 过不多时,千总便领了几百人,骑着快马出了营地,直奔太极宫的方向。 顾林书留在太极宫,一面分配了人手去山门处追查顾小四的线索,若是有蛛丝马迹就着人顺着去追查,一面请观主协助,卢忠领了人在观里搜查。他自己则带着护卫顺着后窗雪地里的脚印追了上去。 地上脚印凌乱,好在清晰可见。众人顺着脚印一路追出道观进了后山,顺着一条小路往下绕到了官道上,到了这里满地都是车痕和马蹄印,丢了线索。 “二爷。”林禄问,“怎么办?” “去套马来,兵分两路。”顾林书道,“一路人往东南方向追,另一路人随我往西北方向追。” 东南方向通往同安,西北方向途经野蜂岭,那里曾经是匪窝。 顾林书的人走了不久,西郊大营的兵马也到了。浩浩荡荡兵分四路,其中两路顺着顾林书指派的方向追了下去,一路上山将整个太极宫围了起来,另有一路深入后山,撒网式搜寻。 顾林颜随着围太极宫的人马回了道观,袁氏听说顾小四被掳走的消息,当即就晕了过去,被安顿在观里的客房暂时休息。她醒了之后忧心如焚,坐着不断垂泪,哭得眼睛通红几乎渗血。 听说顾林颜回来,她站起身快走几步迎了上去,一把抓住顾林颜的胳膊:“颜儿,可是有轩儿的消息了?” 顾林颜心里一痛,微微摇头。袁氏悲从心来,又落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太太,别哭了,仔细哭坏了眼睛。”卢嬷嬷虽说劝着袁氏,自己却也在不停地垂泪,“四哥儿……四哥儿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百总查看了奶娘的尸身,一挥手,带来的人马散开,开始仔细搜查道观。这一查,搜到了查九和李小六暂住的耳房,从里面搜出了迷香、毒药等一些行走江湖的物事。 李小六一得手,就故技重施用麻袋装了熟睡的顾小四抗在肩头,匆匆忙忙离了太极宫。他和查九在山下的小路尽头碰面,查九备好了马,两人趁着还没被人发现,一路向着西北方向逃窜。 顾小四吃奶的时候也吸入了不少迷烟睡得极熟,即使马上奔波也没有将他颠醒。 这条路再往前途经野蜂岭,继续往前走上几日是昌邑,过了昌邑再往前有个分岔路口,往南走是淮南方向,往北走是沧州方向。查九和李小六没有走那么远,他们要去的,正是顾林书一行人回同安的途中夜里遇袭的附近,从那里进山,山里窝藏着他们的一帮弟兄。 冰天雪地荒山野岭里他们没有修建营寨,山里有一处内里连通极广的山洞,他们就住在山洞里,洞口处较为隐蔽,不易被发现。 查九和李小六带回了顾小四,将他扔给了手下的女匪齐二娘照顾,从大盐商曹家绑来的小儿子曹哥儿也在此处,几个月过去他早已没有了贵公子的模样,整个人蓬头垢面穿得破破烂烂如同一个乞儿。 “大当家的,这么个小玩意儿,拧断脖子扔进山里喂狼算了。”陈七道,“二娘又没有奶,真要有奶,奶孩子还不如奶爷几个?” 山洞里爆发出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齐二娘抱着顾小四,瞪了陈七一眼:“再胡说八道,把你舌头割下来!” 陈七嘿嘿一笑,不以为意。 “不急。”查九道,“眼下情形不好,这两个小崽子,留着换钱也好,留着买命也罢,总归能有点作用。” 顾林书领着人一路往前追,越走越觉得眼前的一切极为熟悉,到了那夜遇袭之地他勒住了缰绳。 又下了两场大雪,之前战斗的痕迹早已被白雪埋没。只是当初因为损坏而被迫丢弃的几辆车还在原地,半埋在雪下,损坏的车椽高高翘起。 顾林书调转马头,看向不远处的山林。此刻夕阳西沉,天空拉着灰白的絮状云,被太阳照耀的云层泛着火烧一样的红光,山林深处不知道什么东西惊扰了鸟群,倏然间呼啦啦飞起来一群飞鸟,黑压压的鸟群从天空飞过,落入更远的山脊线里。《 》 37-40 第037章 第 37 章 护卫跳下马, 到林子边去勘查,扭头对顾林书道:“二爷,这里有新的足迹。” 接连的大雪让地面像覆盖了一层松糕, 任何痕迹都清晰可辨。林子里的积雪历时几天已经被冻的十分酥脆, 不似看上去那般绵软, 积雪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雪壳,踩上去就会留下半指深的凹痕。这里新旧足迹交杂,旧痕迹凹陷部分和积雪表壳一个颜色, 新的足迹内里更加洁白酥软,极易分辨。足迹一路往上, 没在林子深处。 顾林书道:“追!” 众人把马栓在路边的树桩上, 投身进了山林。 夕阳渐渐被地平线吞噬,当最后一抹光亮从天边消失时,天地间升起苍茫的暮色, 整个大地被静谧的灰蓝笼罩, 远处传来几声鸟鸣, 是归巢的倦鸟。 一行人往山上追了一段,脚印在前面消失,对方到了此处显然从容了许多, 边退边反身用树枝扫掉了留下的痕迹, 又断了线索。 暮色消退, 夜色渐起, 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山林里没有了视野。众人不知此处距离匪窝有多远,附近有没有山匪的暗哨, 不敢轻易燃起火把,只得又顺着原路摸黑悄悄返回。 刚走出山林, 听见阵阵马蹄声,远处奔腾而来一百多骑兵,很快到了近前。他们举着燃烧的松脂火把,将四下里照得分明。领先的百总翻身下马,抱拳道:“见过顾二公子。” 顾林书回礼:“百总有礼了。” 百总问道:“二公子停留在此,莫非有什么发现?” 顾林书便将先前林子里的所见讲了一遍。百总拿了火把走到林边,细细打量了林间杂乱的足迹,片刻后迟疑道:“眼下天色已晚,此时若是贸然入林,敌暗我明,便是没有埋伏,这帮人狡猾如狐,打草惊蛇再想追到就难了。” 顾林书也知百总说的有几分道理,只是顾小四在对方手上,每多耽误一点时间,变数就会多一分。若对方发现追兵暗地里转移,再想找到顾小四,不知是何年何月。 顾林书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二人往旁走了几步,顾林书问道:“大人可是打同安而来?” 百总摇头:“若是从同安而来如何能这般及时?路上的时间再等城里诸位大人签发调令,一来一回要晚上三四个时辰。是顾大公子亲去西郊大营求助。”他看了眼身后,压低了声音道,“五万两银子,徐大人亲领了众兄弟出营剿匪。” 顾林书原本猜了个大概,百总肯定了他的猜测。顾林书道:“大人,兵贵神速。” 百总沉吟不语。 顾林书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塞到百总手里,轻声道:“五千两,给诸位弟兄再添些酒钱。” 百总闻言双眼一亮,手一卷,就将那叠银票放入怀里,哈哈笑道:“顾二公子果然爽快!” 他回身对后面喊道,“涂老九!在不在?” 从队列里走出来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双手一抱拳:“属下在!” 百总道:“你养的那几只狗呢?平日里总听你吹嘘,眼下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涂老九看了顾林书一眼,百总见状道:“顾二公子说了,他私人添上三千两银子,给诸位兄弟们添点酒钱!只盼各位好好出力,替他寻回幼弟!” 此言一出,队伍里的兵痞们纷纷应好。涂老九也裂开嘴露出一个笑容,抱拳道:“大人,二公子请在此稍后,小的这就去把狗领过来!”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涂老九去而复返,领来了五只大狗。这几只狗膘肥体壮,皮毛光滑,被养得极好,且贴近陌生人之后并不吠叫,十分警惕安静。 涂老九在林边让几只狗闻了闻地上的脚印,旋即松开了狗绳,几只大狗悄无声息地向着林子深处窜了出去,大部队在后默默跟上。 几只狗走得不快,在地上边嗅边前进,有时会在原地转上好几圈。涂老九极为耐心的跟在一旁。山林里夜行不易,幸好此处的大树已经掉光了落叶只余光秃秃的树枝,眼下银月如钩,清冷的月辉洒在雪地上,让众人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涂老九道:“若是有什么另弟的贴身物事能让狗闻一闻,追踪起来更加容易。” 顾林书突然想起了袖袋里的手帕,上面还有顾小四呕的一口奶。当即拿出来给几只大狗闻了闻,果然有了这个线索之后,几只狗的速度明显加快,虽然仍在地上不断嗅闻,没有再出现原地转圈的情况,目标变得明确许多。 这也让众人精神一振。 如此这般前进了约莫大半个时辰,两只大狗如同幽灵一般突然扑出,黑暗里传来一声惨呼:“啊!” 过不多时,一个山匪被扭送到了百总和顾林书面前。他们不知不觉间已经摸到了山匪外围的暗哨。 此处的山匪除了野蜂岭的一群人,剩下的都是乌合之众。那暗哨正裹紧了衣服窝在雪坑里打盹儿,突然被两只大狗扑倒,原以为遇到了狼群,吓得魂飞魄散间就被后面的追兵摁住捆了。眼见面前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大兵,他心里咯噔一声,低着头不说话。 百总问道:“我问你,顾四公子是不是被你们的人拐了?” 这暗哨抬头看了百总一眼,复又低下头不言不语。 百总冷笑一声:“你如今落到我的手里,大可砍了你的头去领军功。你若是不说,军爷手上一百多种酷刑,不妨让你轮流走上一遭,再慢慢摸上山就是。你若是痛快说了,给军爷挣了大功劳,军爷也不在乎多你这一个脑袋,大可以放你一马。” 这人闻言挣扎了片刻,开口道:“大当家的和李小六今日带回来一个一岁多的小孩,不知是不是你们口中的顾四公子。” 既然开了口,为求自保这人索性吐了个干净,附近什么地方有暗哨,山洞的入口在何处,洞里有多少人,包括曹小公子在此的消息都说了个干干净净。 原本只是想闲着多捞一网,没成想却捞到了大鱼。此处藏着的竟然是屠杀吕府和绑架曹家小公子的流匪,且匪头、曹小公子和顾小四都在山洞中。百总精神大振,这可是天大的功劳,就这么白白的被送到了他的手上。 当下他不敢怠慢,再三询问清楚后,招来了部下详细部署行动,务求一网打尽。 此刻山洞里已经陷入了沉静。躲在山洞里生活十分枯燥,一众山匪平日里就靠饮酒取乐,早早的喝醉了酒,天色一暗,就横七竖八的在山洞里躺着,窝在火堆旁鼾声大作。 此处一部分是穷凶极恶的山匪,还有一部分是走投无路落草为寇的流民,眼下都混居在此处,约莫有一百多人。 顾小四吸了迷烟,眼下仍然昏睡未醒。齐二娘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将他放在了曹家小儿子身旁,然后丢了半个生硬的馒头到曹家小儿子的怀里,自己扭身裹上棉袄,在火堆旁找了个暖和的地方躺下背过身闭上了眼睛。 曹家小儿子早饿得狠了,当下也不顾那馒头又冷又硬抱着啃了起来,边啃边打量着洞里的人。 山洞里横七竖八睡了十几个山匪,这个山洞位置靠外,位置最靠里最暖和的山洞被查九几人占据。洞里呼噜声连绵不绝,还有各种混合在一起的酒味、体臭味。 咔嚓一声,外面传来一声树枝折断的声音,曹家小儿子警觉的抬头看向洞外,洞里还在燃烧的篝火映得外面黑压压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紧跟着几个彪形大汉仿佛从夜色里透出来的一般突然出现,他们手提大刀,摸到山洞里手起刀落,躺在地上的山匪多酒醉,尚在睡梦中就丢了性命。 齐二娘被异响惊动,刚回身抬头,就被一刀戳穿胸口,顷刻间没了呼吸。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曹家小儿子吓傻了,紧紧抱着怀里的馒头浑身发抖的看着对方。 “别叫!”杀了齐二娘的大兵恶狠狠的看着曹家小儿子,脚踩着齐二娘的肩抽出大刀在她尸身上随意抹了抹,擦去刀上的血迹,低声威胁,“叫就杀了你!” 顾林书紧跟在一众士兵身后闪身进了山洞,一眼便看见了曹家小儿子身旁还在昏睡的顾小四。他快走几步将弟弟抱起,先是摸了摸他的气息,发现他还在呼吸后整个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两分。 跟进来的百总低声问:“找到人了?” 顾林书用自己身上的大氅将顾小四包裹住,小心地把他抱在怀里,点点头。 百总视线落到曹家小儿子身上,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拄着刀轻声问:“我且问你,你可是姓曹?” 曹家小儿子用力点头,从衣服深处拉出来一把玉锁。他身上值钱的东西全被土匪搜刮了去,唯有这个证明他身份的玉锁一直让他戴在身上。 百总原本突袭匪窝最担心的就是两个人质,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找到他二人。当下拉起了曹家小儿子交到顾林书手上:“顾二公子,你带着两个小的先退吧。西郊大营距此不远,你且先去营里安顿。后面没有了顾虑,我们便可放手屠匪了!” 顾林书点头,示意身后的护卫牵着曹家小儿子的手,一行人离了山洞,迅速下山。 身后不多时传来喊杀声,想来是土匪最终被惊动,双方短兵相接。怕众人在夜里的山林里迷路,百总派了涂老九带着狗在前面领路,顾林书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半山腰的位置燃起了火光,阵阵喊杀声似乎极近,又离得很远。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顾小四丝毫不知经历了什么,昏沉沉地睡着,脸颊通红。 此役斩杀了匪首查九,山匪共计一百七十九人,救出了曹家被绑架数月的小儿子,救出了顾家小儿子顾林轩。斩杀下来领军功的山匪头颅装了几大麻袋,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军营里的军医替顾小四和曹家小儿子检查了身体并无大碍,顾小四虽然吸了迷烟睡得极沉,只要睡足就会自然苏醒。 百总浑身溅满了鲜血,奔波厮杀了一夜整个人却意气风发,顾林书再见到他已是在西郊大营。他大笑着走向顾林书,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亲热的说:“顾二公子,你真是我的福星!” 顾林书看了一眼马匹驮回来装满人头的麻袋,对百总拱手道:“恭喜大人!” 百总笑道:“回头一定要和二公子好好畅饮一番!”说罢大踏步的去主营复命去了。 第038章 第 38 章 西郊营地派了快马去太极宫传话, 留在太极宫的顾林颜很快接到了顾小四被救出和匪巢被清缴的消息,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袁氏担忧的一宿未睡,快天明时才迷糊过去。听见推门声她又惊坐起, 仓惶问道:“是有轩儿的消息了吗?” “娘。”顾林颜快走几步到袁氏身边, “娘, 二弟让人带来消息已经找到了小四。眼下他二人都在西郊大营,请娘放心。” 袁氏闻言喜极而泣,撑着起身:“快, 快,我们也去西郊大营!” 顾林颜扶住袁氏劝道:“娘, 你们先回府, 我去便是。” “是啊太太。”卢嬷嬷从旁劝道,“西郊大营有军令,不让女人入营, 您还是回府等着消息就好。左右一会儿四哥儿就回来了。” 袁氏擦了泪道:“我这, 高兴地糊涂了。” 几人正在厢房里说话, 卢忠惊慌地进了屋子:“太太,家里,家里走水了!” 回澜轩烧成了废墟。 虽然火救得还算及时, 仍是蔓延到了小花园, 还烧坏了鹤延堂西厢的院子。袁巧鸢落脚的小院和曹姨娘的院子被火烧了一部分, 余下的虽然被保留, 依旧被烟熏得不成样子。 几个当值的管事婆子在院子里跪了一地,另外还有府里管杂事的丘婆子带着她的外孙女儿小九,还有回澜轩守门的婆子也跪在院子里。小九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冻得, 整个人筛糠一样抖个不停。 此刻袁氏却无暇理会外面的事,担忧地看着正在替顾小四把脉的郎中。片刻后郎中道:“太太放心, 四哥儿身体康健眼下只是在沉睡,待他睡醒就好。” 袁氏道:“打从前日下午起中了迷烟就在昏睡,眼瞅着睡到现在,足足有十几个时辰了,当真不要紧?” 郎中道:“四哥儿年龄小,吸入迷烟后难免睡得久一些,让他自然睡足最好,若是此时强制唤醒反而伤脑。太太若是不放心,我开个调理的方子,可让乳母服下。旁的不用多担心。” 大丫鬟竹琴领了郎中出去开方子,袁氏在床边坐下握着顾小四的小手,失而复得,她心中全是慈母柔情,袁氏爱怜地抚摸着顾小四的脸颊,喃喃低语道:“幸好你平安无事。” “太太。”卢嬷嬷在旁轻声提醒,“外面还跪着,等太太发落呢。” 袁氏把顾小四交给了兰馨看顾着,这才出了东稍间去了正房。 正房的门大敞着,门帘也被撩起来绑在了两侧。屋子正中那个一人多高的镂空鼓肚铜火炉里火炭正烧得猩红,时不时木炭噼啪两声爆起几个火星,崩到空中闪了闪就熄灭。火炉四周的空气被烈火烧得扭曲,袁氏在主位落座,跪在院子里众人往里看去,坐在主位上的袁氏整个人的身影也虚虚实实,水波纹一样在微微波动,越发显得遥远。 “太太!”丘婆子当先开口,“小九犯了大错,请太太责罚!”说罢叩头在地不起。 袁氏没有看她,问下首的卢忠:“查清楚没有,火是怎么起的?” 卢忠道:“许是风把帘子吹到了燃烧的灯油上,带着起了火。火从……火从三爷的屋子里开始往外烧。香薷被发现熏死在厢房里。” 袁氏问:“听说救火的时候,回澜轩的院门锁着?” “是。”卢忠回道,“还是几个机灵的小厮砸坏铜锁才开了门。” 袁氏看着下面的小九:“你昨儿个干嘛去了?为何不在院子里?” 小九不敢抬头,抖着声音回答:“回太太的话,昨儿个不……”她鼓起勇气按照丘婆子教她的话说,“不是我当值,厨房的姐姐设了酒席邀我去吃酒。起火的时候,我在大厨房。” 袁氏又问:“守门的婆子呢?” 守门的婆子战战兢兢道:“老奴……老奴昨日也去了老姐妹那里,吃醉了酒……” “什么龙肝凤髓把你引走了?”袁氏声音不大,却极为冷冽,“主家出门,你竟然敢一把铜锁将三爷连同香薷反锁在院子里!若非小九被叫走,今儿你还得多背上一条性命!你吃的是什么?熊心豹子胆不成?!” 守门的婆子吓破了胆:“太太饶命!太太饶命!” 两侧上来几个小厮,一把塞住了守门婆子的嘴将她拖到一旁摁在条凳上捆实了,拿起一人多长手臂粗细的木杖,狠狠打在她背上。只一下就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那婆子的惨呼被破布堵在嘴里,挨了没几下就垂下头没了气息,此时行刑的小厮手下仍没停,那木杖一下一下,如同击打在破布堆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婆子耷拉着头,暗红的血从她唇角溢出,在地上滴落成一滩。 围观的众人大气不敢出,小九吓得瘫软在地,裙子下面肉眼可见的湿了一大片。 “昨儿个所有当值的丫鬟仆役,全部报上名册,扣三个月月钱。”袁氏道,“小九扣半年。参与救火有功的,赏银十两,砸门锁的几个人,额外再赏银二两。” 动气加上天寒,袁氏咳嗽了几声,卢嬷嬷使了个眼神,竹琴去放下了大门的帘子,闭上了房门。 屋外的众人如蒙大赦。小九歪倒在丘婆子的怀里,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见那几个小厮取来了一个草席,草草将守门婆子的尸首裹了拖了出去。 卢忠进门行礼道:“太太。” 袁氏看了眼身边的几个丫鬟,三个大丫鬟低头退了出去守在廊下,只留了卢嬷嬷、卢忠在屋子里同袁氏回话。 袁氏问道:“怎么说?” 卢忠道:“小的仔细搜寻过了,没有发现三爷的尸首,院子里只有香薷一人。” 卢嬷嬷问道:“会不会是火太大,把人给烧没了?” 卢忠摇头:“这火势虽大,燃烧时间并不算久,人在屋子里会被烧成焦炭,却不会不留下任何痕迹。依小的看,屋子里没有人。”卢忠顿了顿,“太太,四哥儿的院子还招了贼,四哥儿贴身的细软都被卷走了。” 袁氏冷笑一声:“咱家这个三爷,果真是个人物。小小年纪好深的城府,好狠的心!原想掐着他的七寸让他翻不出什么风浪,没想到还是小瞧了他!” 卢嬷嬷看了袁氏一眼,欲言又止。 袁氏对卢忠道:“不要透露风声,暗地里去查他的下落。找到了,把人捆了直接送到城外的庄子上锁起来,找人牢牢看住了再回来回话。” 卢忠应下:“是!” 顾林洲离了顾府之后,先找了个当铺把那些不方便带着的金银之物都换成了银票,然后去马行里买了两匹劣马,在成衣铺买了一身粗布衣服换上之后,施施然出了城。 他并不打算跑太远,他心里盘算得很清楚,继续留在府里,只要有袁氏在他就讨不了好。若非后来小九喂不进去药偷懒让他慢慢苏醒过来,现在他还浑浑噩噩不知不觉被人控制着。 一直以为这个嫡母是个面慈心软的人,没想到用起手段来也极为利落,幸好他机灵,清醒以后没有露出痕迹,这才找了这个空档逃出了顾府。 他要去昌邑,回顾家大宅。 他还带着一包药渣,这是袁氏给他下药的证据。 嫡母毒害庶子。在同安城里袁氏一手遮天,回了昌邑老宅,他自有法子好好同她说道说道。 顾林洲走得并不着急,走走停停,一路看着风景十分悠哉。他还没有出过远门,只觉眼前的一切都十分新鲜,加上离开同安离开了顾府,他有一种十分舒畅自由的心情。 天擦黑的时候他到了驿站,只是怕被追踪他没有选择投店而是继续前行。这般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天色黑尽荒野上听见了阵阵狼嚎他才有些后悔,原本觉得带着厚厚的银票就是保障,独身落在荒野里才知道银票起不了什么作用,既不能吃饱也不能穿暖更不能防身。 幸好在前面路边出现了一个茅草屋,简单的篱笆围成一个小院,微弱的火光透过窗户摇曳,在黑夜里给人极大的安慰。 顾林洲上前敲门,不多时有老丈手持油灯打开了门:“你找谁?” “老丈打扰了。”顾林洲道,“晚上赶路错过了宿头,不知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老丈举起油灯仔细打量了顾林洲一番,片刻后才点点头:“进来罢。” 顾林洲随着老丈进了屋子,寒风吹得油灯的火苗抖动差点熄灭,老丈伸手护住了火苗,转身对顾林洲道:“请。” 顾林洲没有看见,院子里墙角水缸后的阴影里伸着两只脚,露出的脚面冻得发黑,显然已经气绝多时。 顾小四睡足了将近十四个时辰终于清醒,醒来之后饿得嗷嗷大哭,好在吃完奶之后整个人精神头十足,迷烟没有对他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 “太太,太太!”卢忠拿着信,喜笑颜开进了屋子,“老爷和三老爷的信!” 袁氏接过信,还没有拆开看就听卢忠道:“三老爷的人来传话说,三老爷谋了一个外放,是沧州知州。此外京里的调令已经派发下来,老爷升任工部右侍郎,太太大喜!” “真的?!”袁氏喜笑颜开,赶紧拆开了手里的书信,一目十行的扫过。两封信里都说了调任回京的事,三伯顾仲阮在信里多是恭喜四弟高升之词,另外透露了他要回昌邑老家准备年后沧州赴任的事,丈夫顾仲堂则在信里嘱咐她早日上京打点宅院,并问了顾林洲的病情。 看见顾林洲的名字,袁氏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卢忠这些日子散了不少人手出去追他,查着线索知晓他买了马出城前往西北的方向,此后却没了消息。 “母亲!” 顾林颜和顾林书并肩而来,他们在前院见到了报喜的信使,听说了父亲调任回京城和三叔外放沧州的事。 看见两个儿子在面前,袁氏的心情顿时好转,递了信过去:“家里大喜了,这是你们父亲和你三伯的信。” 顾林颜看完信问道:“父亲年后便要上任,母亲打算如何安排?” 袁氏道:“你父亲接到调令从西南动身,直接上京,此去长住,咱们自然也要跟着过去。唉哟,那边宅子小,可安顿不了咱们这一大家子。” 以前顾仲堂是五品的郎中,偶尔进京,京里置办用来临时歇脚的宅子不大,且位置偏远。若是长住还需另外置换宅院才能安顿下这一大家子人。想到这里袁氏道,“得让卢管事赶紧去寻个合适的宅子置换。”她笑道,“这么一想,要忙的事情可多着呢!”袁氏想了想,“买宅子是头等要事。得先赶着把这事办妥了。” 她抬头看看面前的两个儿子,有心想让顾林颜先去京城处理买宅子的事。 顾林书心中早按捺不住:“娘,我去。”见袁氏和大哥都看着他,顾林书道,“我先行入京安顿,娘在这边统筹看顾,有什么事情大哥灵活变通,岂不是正好?” 袁氏笑道:“难得你这么积极又想得这么周到,倒也是个好法子。” 袁氏让他先行上京打点家里的事务,顾林书心中欢喜。他使人去李府给李昱枫送了拜帖,岂料李府回话说,李昱枫前几日也去了京城,还带回了李昱枫留给他的一封信,信里除了感谢之词外,留了一个地址,叮嘱他若是进京,便去此处寻他。 第二卷~李、江姻亲 第039章 第 39 章 隋明寺。 李月桦闭着眼睛跪在大雄宝殿佛陀塑像前, 双手合十,诚心诚意地拜了三拜。 嗡的一声,庙里响起了讲经的钟声, 钟声空灵, 似能洗涤一切杂念。身着灰衣布服的僧侣们鱼贯而出, 在阵阵钟声中穿过大院步向讲经堂。 隋明寺的梅花开得正盛,粉色的、火红的梅花连成了花海,在白雪中盛放。这美景吸引了许多人前来踏雪赏梅, 隋明寺里游人如织。 李月桦出了大雄宝殿,抬头看了看天, 天空一片碧蓝, 天边漂浮着几朵白云,日头正好,天空十分透净。 “八妹妹。” 李月桦在丫鬟的搀扶下正要上马车, 被人出声叫住。来人是长乐候世子段文珏, 她微微福身见礼:“四哥哥。” 身后的丫鬟纷纷矮身行礼:“见过世子爷。” 段文珏穿着墨青色的衣衫, 外罩水缎般的厚毛大氅,腰间系着青玉挂配和一个白玉雕刻拇指大小的玉葫芦配饰,他高大挺拔容貌不俗, 虽然冷峻, 面对她时却十分温和。 车里李月桦的姑母李秋涟听见外面的声音, 撩起了车帘笑道:“原来是文珏。” 段文珏同李秋涟行礼:“见过舅母。” 李秋涟道:“早知你要来, 和你一起同行好了。”她四处张望了一番,“就你自己?” 段文珏道:“听闻隋明寺的梅花开得极好,临时起意来看看, 不想遇到了舅母和三妹妹。” 李秋涟若有所悟,看了一眼李月桦笑看着他取笑道:“那是真巧。”说罢抿唇一笑放下了车帘。 段文珏看向李月桦:“八妹妹, 舅母身体可好些了?” 李月桦道:“多谢四哥哥挂怀,已经好多了。” 段文珏道:“大夫说舅母这病需要细心调养,以温补为主,我着人从乌斯藏寻了些上好的虫草回来,它药性温和,体弱体虚者皆可服用。” 段文珏转身,长随百万赶紧送上来一个四方的木盒。他接过放到她手中,“你带回去,给舅母用。” “谢谢四哥哥。”李月桦收下了虫草,交给了一旁的丫鬟兜铃。 李秋涟撩起帘子打趣道:“文珏,有没有我这个舅母的份儿啊?” 段文珏奉上了另外一个木盒:“便是舅母不说也是有的。这是我从北边儿得的百年山参。” 李秋涟笑着对李月桦道:“瞅瞅,我不提他还不给。我这是沾了你的光了。” 李月桦眉眼一弯。 “外面天冷,赶紧回吧。”段文珏嘱咐李月桦,“这几日我再去看看舅母。” 李月桦微微颔首,转身上了车。 段文珏没有走,站在原地目送马车离开。 李秋涟见李月桦上车后看着装了虫草的木盒沉默不语,拉过她的手安慰的轻拍:“前些日子虽然凶险,如今你母亲的病已经安稳多了,你不要太过于忧心。” 李月桦顺势轻轻靠在李秋涟的肩头:“姑母,这些日子幸好有你照顾母亲。” “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李秋涟心里一片柔软,“都是自家人,我不顾她,谁顾她?”她心疼地看着李月桦,“就是累得你,当日以为你母亲不大好,大过年的,千里迢迢让你从昌邑赶回京城。”她叹息一声,“也幸好没有和你全说实话,要不路上枫儿病重耽误在驿站,还不得把你急疯了?” 李月桦呐呐道:“幸好二哥哥也平安无事。” “佛祖保佑。他二人都平安无事,是我李家的福气。”李秋涟道,“你母亲病重,你四哥哥出了不少力。当日你父亲遍寻京城的名医都束手无策,幸好文珏求了他父亲,从南边请了一个擅长医治肺病的大夫,你母亲的病才得以好转。” 李月桦道:“我知道,我心里十分感激四哥哥。” 明眼人都知道段文珏十分倾心李月桦,李秋涟有心想要试探一下她的心意,话在嘴边转了几转又咽了下去,转而道:“过几日立春,我想着亲戚朋友聚一聚,在府里设下了春宴,你母亲身体不好,她在家里仔细养着,你要来。” 李月桦应道:“是。” 李秋涟问道:“我听闻这次枫儿的事情,那个顾家帮了大忙?” “是呢。”李月桦道,“原是想着和顾家三叔一起上京,路上遇到了流匪,幸好顾家同行的镖师得力,这才护住了我们周全。二哥哥便是那时候受了寒发起了高热,顾家三叔留了四叔家的顾二在驿站照顾我和二哥哥,又连夜去附近的镇子请了大夫给二哥哥医治,这才救了他一命。” 李秋涟点点头道:“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大恩。既然受了他家这么大的恩惠,要想着回报才是。” 李月桦应道:“侄女知道,此事我已经告知了父亲。” 李秋涟道:“那顾仲堂升任了工部左侍郎,你去打听着,他家里人是否进了京,若是进京了,春日宴给那边下个帖子,莫要失了礼数。” 李月桦道:“劳烦姑母费心,我记着了。” 京城。 马车停在三条胡同口,卢管事早在门口候着,见状让小厮放下脚凳自己上前撩起了车帘,笑道:“二爷路上辛苦了。” 顾林书下了车,抬头打量着眼前房子的门脸。和同安的顾宅相比,眼前的顾宅显得毫不起眼,半丈宽的木门夹在左右灰墙中,简单的挑檐下挂着一个乌木门牌,上书顾府二字,没有红底描金,仅仅是阴刻描漆十分低调。 卢管事在前面引路,过了一进的院子就是后宅。二进院正北面是一排五间的正房套后罩房,左右各一排三间的厢房。正房前些日子顾仲阮居住过一段,眼下他赶回昌邑去准备沧州赴任的事,又空了下来。 顾林书被安顿在西厢房。 他草草进去打量了一番就出了房间,这一溜排的几间屋子和同安的霞蔚居也无法相提并论,让他提不起兴趣多看。卢管事跟在后面道:“老奴已经命厨房备下了二爷爱吃的蒸蜜藕和虾腐,二爷若是还有什么想用的知会一声,老奴这就吩咐人去准备。” 顾林书摇头道:“有劳卢管事了,这才初入京,我想出去看看京里的风土人情,晚膳不在府里用。你自用了罢。你且告诉我,这京里哪条街最热闹?都说京城繁华,我也去开开眼。” 卢管事笑道:“这京城中心是皇城,西城多权贵,北城多宗室,南面儿、东面儿多住的是寻常百姓。若要论热闹,贯穿京城南北的南水门大道最热闹,富商权贵若是要吃酒听曲多去那处。此外南城有马市、人市、集市,还有专门卖海市舶来品的商铺,二爷若是感兴趣,倒是可以去看看新鲜。” 顾林书带了林禄出门,也没有套马,慢慢顺着长街步行。 京城给人的第一印象是大和繁华,巍峨的城墙、可并排六辆马车同行的大道、鳞次栉比的房屋、高耸入云的宝塔和樊楼,让人目不暇接。同安城放眼望去只有长街一条街道,周围延伸都是低矮的民居,可是京城看过去,一栋楼接着一栋楼,起起伏伏如同连绵不绝的群山,望不到城的边际在哪里。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京城亮起了灯,整座城市如同掉落人间的繁星,璀璨了一方夜空。长街上空牵着绳,绳上垂下一串串透亮的红灯笼,将石板路面照得如同白昼,长街两旁的店铺里也点着各式各样的灯:门廊下的旋转八角灯笼、屋子里的描花羊皮落地竖灯、窗棂上小巧的兽状青铜镂空灯座、还有房顶上吊着的三层、五层宝塔吊灯,夜色没有淹没这座城市,反而让它如明珠般闪闪发光。 街上行走的人哪怕是普通的老百姓,也衣衫整齐不见补丁。穿的虽不是十分名贵的料子,也不见同安百姓常穿的粗布衣衫。若是富贵人家更是锦衣华服,名贵的锦缎映着灯光,其上的金线银线流光溢彩,繁复的重工花纹绘制的花朵仿佛在盛放一般。 路人骑的马多是枣红或棕色的高头大马,油亮的毛皮、柔滑的鬃毛,华丽的皮质鞍髻,好些马匹还有红绳穿着铜钱编制的流苏在额头做装饰,或是带着雕工精美的当颅。 再看马车,寻常富贵人家出门都是四匹大马拉着的重车,时不时还能看见八匹、甚至十六匹大马拉着的华丽车辇,看制式是王爵所用,用了上等的楠木,辅以镂刻的花纹和金银包边作为装饰,华贵异常。 顾林书拿着李昱廷留给他的信,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信上留给他的地址。 眼前是因为岁月沉淀而显得有些发棕的红木大门,左右延伸出去约莫有九丈。门前是一丈宽的门廊,方正的青石板铺就,下数级台阶与大街持平。廊下一人合抱粗的红木柱左右各有两根,石阶旁左右立着一人多高的镇宅石狮,正门上方挂着方方正正的门匾,楠木做底,朱漆描金,上书:范阳侯爵府。 顾林书怔住,拉住一个路人:“小哥得罪了,我初入京城寻友,劳烦您帮我看看,这信上写的地址是何处?” 那路人看了看信又打量了顾林书两眼,抬手一指侯爵府:“就是那处。” 顾林书道谢:“多谢小哥。” 林禄在旁有些忐忑:“爷,李二爷莫不是寻你开心不成?怎的留的地址是侯爵府?” 顾林书叠好了信揣进衣袖里:“走吧。” 林禄不解:“爷,不去问问?” 顾林书摇摇头。 天色擦黑,丫鬟拿着一根蜡烛进来,一一点亮了屋子里四角的描花羊皮落地竖灯,灯光从淡黄色的灯罩里朦朦胧胧的透出,屋子里十分静谧。 精美的月洞床上,侯夫人曹婉安静地沉睡着,幽黑的长发在华丽的锦缎上随意披散。她虽然已经年过三十,容貌依旧十分美丽。李月桦与她有六七分相似。此刻她面色苍白,双唇不见血色,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纤弱瘦削得让人心疼。 屋子的角落里点着宁神香,淡淡一缕青烟似有若无缓缓飘向半空。宁神香的冷香中夹杂着淡淡的中药味。月洞床床头的矮几上放着一个精美的瓷碗,里面还残留有一点点未服尽的中药汤,那药味正是由此发散。 李月桦轻轻放下手里的银勺,将瓷碗和勺子一起递与一旁侍立的丫鬟,丫鬟接过转身,突然矮身行礼,轻声道:“侯爷。” 范阳候点点头,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李月桦起身道:“父亲。” 范阳候轻轻按住李月桦的肩膀,示意她坐下:“你母亲今日如何?” 李月桦道:“还好,略微有些低热。白日里用了些吃食。” 范阳候问道:“你同姑母去隋明寺上香了?” 李月桦应道:“是呢。姑母说母亲的病能大好幸得老天庇佑,所以去给母亲烧香祈福。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四哥哥,他又从乌斯藏给母亲寻了些虫草补身。” 范阳候道:“他有心了。” 李月桦看看父亲疲惫的神情,试探地开口:“父亲,等开了春日头变暖,我陪母亲回边城住上一段时日好不好?” 范阳候在榻边落座,轻轻握住妻子的手,眼底神色复杂:“等天气暖和些,再同你母亲商议吧。” 第040章 第 40 章 天刚微微亮, 几只麻雀落到窗台上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顾林书有些懵懂的睁开眼睛,一时间没有想起自己在哪里。光线透过结满了霜花的琉璃窗户透进来, 屋里朦朦胧胧。 京城可比同安冷多了, 又干又冷, 顾林书揉了揉鼻子,感觉自己的嗓子渴得厉害,起身光着脚下地, 倒了一大碗冷茶,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 外屋守夜的丫鬟青钗听见动静, 披了衣裳进门, 见状不由道:“我的爷,您这么光着脚喝凉茶,得吃多少寒气!” 顾林书也觉得冷得厉害, 跳回炕上缩进被子里, 同青钗道:“我渴的厉害, 再给我倒杯茶来。” 青钗没有听他的话,拎起茶壶去了外间烧热水去了。 很远的地方传来鸽哨声,顾林书好奇地推开窗户, 寒气扑面而来,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只见泛着鱼肚白的天空呼啦啦飞过一大群鸽子, 在空中盘旋一圈, 突然又转向飞向别处。 “爷,快关窗。”绿荷进来,拉起棉被披在顾林书身上, “多冷啊。” 是很冷。空气中还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很难形容, 说不上是异味,如果一定要定义,似乎就是寒冷的味道。 绿荷提进来一个大铜壶,往铜盆里倒上了热气腾腾的开水,这才转身伺候顾林书穿衣。等他穿衣完毕,盆里的水正好降温到略微烫手。顾林书把脸和双手埋进热水里,舒服地叹了口气。 “爷,今儿个还出门吗?”绿荷投了帕子给顾林书净脸,“昨晚卢管事问,您今儿个要是没有安排,他选了几个宅子,劳您去过过眼。” “不出门了。”顾林书道,“买宅子是正事,你去告诉卢管事一声,用了早膳就去看宅子。” 绿荷应了一声。 顾林书刚用过早膳,门房就送来了拜帖,李昱枫来了。 顾林书很是吃惊:“李兄?” 李昱枫站在顾宅正堂里,正抬头在看正厅里挂着的中堂联,上书:清风无私雅自爱,修竹有节长呼君,正是顾仲堂亲笔所提。 李昱枫转身,亲热地上前迎向顾林书:“顾兄!” 李昱枫大病一场,清减了许多,如今人在那里站着,只觉得衣服里空荡荡,整个人如同枯竹一般,和月前那个笑容清朗神采飞扬的少年比起来判若两人,顾林书不由得一愣,反手搀扶住李昱枫:“你身体还未养好,原该我上门去寻你才是,你怎么先过来了?”顿了顿又道,“你怎么知道我上京了?” 李昱枫道:“已经没什么大碍,剩下的不过是调养罢了。你来了京里,自该我来找你。”他笑道,“知道了令尊高升的消息,便一直让人留心着此处,料想这些日子你们要进京。昨日家里的小厮传话见到了你,我才知道你来了京里。”他略带责备,“你来之前,该托人给我带个消息。”他顿了顿又问,“令尊令堂何时上京?” 顾林书道:“母亲那边快了,收拾完东西动身,左右就是这些日子的事情,父亲从岭南出发路途遥远,便是日夜兼程,恐怕也得到下月底才能递京。” 李昱枫道:“那这些日子,你独自一人在此?” 顾林书道:“我先行来打点行宅。” “旁的都先放一放。”李昱枫道,“今日随我出去。” 顾林书待要推辞,李昱枫却不放过他,拉着他出了门。 马车一路向北出了城门,又顺着官道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下。 路旁停了许多马车,多是四匹马拉的乌棚车,还有两辆八匹马拉的包金楠木车,华贵异常。 远远看去前面的平原上有一排蒙古包围作一块,风中隐约传来敲锣声和叫好声。 李昱枫道:“今日赶得巧了,恰好有一批马运到,春夏时赛马和马球赛频繁,今儿个都在这里挑马,十分有趣。” 旷野上风很大,迎面吹得人不禁眯起了眼睛。这里应是一片草场,眼下却只见一片枯黄,早些日子其上覆盖着冰雪,被人工清理出了非常广阔的一块面积。 走得越近,渐渐听见了马蹄声。两人走到围栏附近,便见一袭红衣伏低了身子,紧紧拽着缰绳从眼前如一道闪电闪过,李昱枫双手拢在面前呈喇叭状,大喊一声:“三妹妹!” 李月桦没有回头,骑着马去得远了。她身后,几匹上好的红棕大马紧随其后,纷纷电闪而过,唯有落在后面的一人扭头看了他二人一眼,慢慢放慢了速度,打马朝他们走来。 李昱枫道:“二哥!” 来人正是李秋涟的嫡长子江沐白,李昱枫、李月桦的表兄。 “把人接来了?”江沐白翻身下马,同顾林书见礼,爽朗笑道,“在下江沐白,你若不见外,随五弟(亲戚间序齿,李昱枫行五)唤我一声二哥便是。” 顾林书行礼道:“江二哥。” 江沐白把缰绳扔给过来的马夫,对二人说:“来。” 三人进了帐篷,外面冷得厉害,帐篷里却很温暖。偌大的帐篷正中点着火炉,一个烟囱从棚顶正中探出。这帐篷是牛皮所制,做了厚棉的夹层和锦缎的内衬,十分抗风又十分华丽,地上铺着羊毛毡和矮桌,供众人席地而坐。 江沐白对顾林书道:“今日在此的都是自家兄弟姐妹,顾兄不用见外。” 侍女奉上了热茶和茶果,复又退出。 虽然是在野外,奉上的茶器果盘却是银质,花纹繁复华丽,无不彰显贵气。 帐篷里突然闯进来一个娇俏的美人儿,她的样貌同李月桦有四五分相似,穿着骑装,看上去英姿飒爽。她笑道:“听说顾家哥哥来了,我来看看。” 江沐白斥责道:“没规矩。”脸上却带着笑意同顾林书道,“这是我嫡亲的妹妹江俪。” 顾林书起身见礼,江俪回礼,毫不掩饰的上下打量他,夸赞道:“你比九妹妹十妹妹(李若雨、李语琴)信里说的还要长得好看呢。” 外面传来阵阵马蹄声,奔马去而复返,江俪转身往外走:“我去看看,十有八九又是八妹妹得了第一。” 江沐白道:“我们也去看看。” 众人出了帐篷,见马队去而复返,遥遥领先跑在第一的果然是一袭火红的衣裳,正是李月桦。 她也看见了前面围栏外的众人,看见了江沐白、江俪、李昱枫,还有顾林书。她拉住缰绳,慢慢放慢脚步,到得众人面前,马儿偏过头打了个响鼻,呼出的气息化作阵阵白雾。 她从马上跳下来,先叫了一声:“二哥、五哥、七姐。”然后看着顾林书,“顾公子。” 旷野的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捋去额前的乱发。阳光映在她的眸子里,一如初见时那般明亮,整个人仿佛散发着金色的辉光。 他看见她,心中满是欢喜。那种无法言喻、像气泡一样充满了全身的欢乐,仅仅只是因为她此刻就在眼前。白雪荒原之中,她如此鲜活明艳,让四周的一切霎那间有了色彩,风在流动,云在卷涌,一切都那么地有生命力。 顾林书压下心中万般思绪:“李姑娘。” 身后马蹄声接近,李月桦回过头去看。段文珏当先,与身后诸人勒住缰绳,在众人身旁停下,江沐白道:“跑了小半个时辰,早灌了一肚子凉风,都进来歇一歇,先喝点热茶吧。” 马上的江娆道:“八姐姐,你怎么停下了?那跑这两圈,算还是不算嘛。” 另一侧的江沐廉笑道:“八妹妹这是给你机会呢。待会儿再赛一圈就是。” 江娆闻言,高兴地跳下马,上前抓住李月桦的胳膊晃了晃:“八姐姐,我不管,三哥哥说你让我,那你就是让我了。这圈不算,一会儿再比一圈!这次我要和你换马!” “怎么。你以为你跑不过你八姐姐是因为马的事?”段文珏闻言笑道,“就不能是你骑术不如人?” “四哥哥,你一贯偏心八姐姐。”江娆不高兴了,“我骑术怎么了,我骑术好着呢,一会儿你好好看看。” 说完一甩头,扔下众人先冲进了帐篷。 江沐白无可奈何地对顾林书道:“这是我二叔家的妹妹江娆,年龄还小,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子,难免骄纵了些。” 说罢转身同众人介绍顾林书。顾林书与众人一一见礼。 如江沐白所言,在场的都是自家兄弟姐妹,他(嫡长行二)、嫡亲弟弟江沐廉(行三)、嫡亲妹妹江俪(行七);二叔家的堂弟江沐樊(嫡长行六)、堂弟江沐沉(庶行十一)、堂妹江娆(庶行十二);姑母家的弟弟段文珏(嫡长行四);大舅家的妹妹李月桦(嫡女行八),堂伯家的弟弟李昱枫(嫡次行五)。 众人进了帐篷落座,李昱枫特地坐在顾林书下首,江俪坐在李昱枫下首,顾林书另一侧是李月桦,再往前是段文珏,首座是江沐白。对面则是江沐廉、江沐樊、江沐沉、江娆。 屋里人多,帐篷的帘子敞着,马夫赶着马匹从不远处经过。阳光照在马儿身上,映出漂亮的肌肉流线线条,顺滑的鬃毛,江沐廉赞叹道:“这次辽东马市过来的这一批马极好。个头骨量都比南边的黄鬃马强太多了。” “我看最好的就是八姐姐选的那匹黄玉。”江娆道,“八姐姐,一会儿你把黄玉给我,我把寒山给你,我们再赛一场。” 江俪闻言冷笑一声:“凭啥让你,就因为你年龄比我们小?挑的时候看你年龄最小,就让了你最先选,说好了选定不换,你倒好,先看上黄玉,扭头选中了寒山,自己不会选马,跑了一程下来见黄玉好,又舔着脸去要黄玉,真当人人都得让着你啊。”江俪冲李月桦道,“八妹妹,不同她换!” 江娆道:“又不是你的马,你说了不算。”她看着李月桦,“八姐姐,和我换好不好?” 李月桦道:“你要喜欢黄玉,换便是了。”江娆刚要高兴,李月桦又道,“不过只此一次,你换走了黄玉,就不可再回来同我要寒山。黄玉归你,寒山归我。” 江娆有点不高兴,寒山的鬃毛中有一缕灰白色很是特别和美丽,她才弃了黄玉选的寒山,让她放弃她有些不舍。转念一想方才那两程寒山跑了垫底而黄玉第一,要就要最好的,当下一口应下:“好!黄玉归我,寒山归你!” 李月桦看着她追问:“不再换了?” 江娆道:“不再换了!” “顾兄。”一旁李昱枫对顾林书道,“一会儿你我也去选两匹马,同他们一起凑凑热闹。” 上座的段文珏突然开口问道:“顾兄,听说你来自昌邑?” 顾林书道:“我顾氏宗族在昌邑,我父在同安为官。” 段文珏道:“听闻上京路上多得你照顾八妹妹和五弟,便以这杯茶以茶代酒敬你,多谢!”《 》 40-50 第041章 第 41 章 顾林书举杯饮下这杯热茶。李月桦便也举杯对顾林书道:“多谢顾公子一路看顾, 我也以茶代酒,聊表谢意。” 李昱枫也举杯:“那我便也凑个热闹,不再单独谢你一次。”三人饮下热茶, 李昱枫道, “不可再谢, 再谢可就生分了。” 饮了两杯热茶暖身,又吃了点茶果,江娆按捺不住想要试试黄玉的心情, 拖着众人出去继续赛马。 江娆和李月桦去给黄玉和寒山换鞍髻,李昱枫拉着顾林书去马圈里选马。 这些马和顾林书以往见过的不同。拉车、行脚、运货的马一般都是西南马, 这种马体型小, 性格温驯,善于爬山和驮运。军队里的军马多是鞑靼马,身量比西南马高且壮实, 生命力强, 能够在艰苦恶劣的条件下生存, 在战场上不惊不乍勇猛无比。眼前这些马儿,身量高,身体呈非常优美的流线型, 体型削瘦肌肉紧实, 如同马中美人儿一般, 有一张瓜子脸和温顺的大眼睛。马儿好奇的凑近顾林书和李昱枫, 不断打量着他们两人。 “这是西域马。”李昱枫道,“也被称为天马,此马少见, 这次辽东边市总共得了五十匹运到京城,有十二匹在这里。” 剩下的三匹马, 一名烟雪、一名巧兔、一名荆木。 李昱枫选了烟雪,顾林书选了巧兔,马夫拿了鞍髻来给两匹马儿装备。 江娆套好了马,迫不及待的骑了上去,一扬鞭:“驾!”黄玉撒开四蹄跑进了围场。 李月桦抚摸着寒山的脸颊,拍了拍它的脖子。段文珏牵着自己的乌云走到她身旁:“你怎么这么轻易就答应同她换了?你若是不喜欢寒山,我再去寻几匹,你看看喜欢哪个。” 寒山温柔的大眼睛看着李月桦,长长的睫毛如同小蒲扇一般,它柔顺的贴站在她身旁。李月桦温柔地伸手抚摸着它:“不用了,寒山就很好。” 段文珏道:“便是做姐姐,也不用这般委屈自己。” 李月桦道:“不委屈,我原也喜欢寒山。只是她先挑去,我就选了黄玉。” 段文珏等李月桦的寒山套好鞍髻和她一同上马,一路说着话,一路一前一后慢慢踱进围场。 江娆已经跑了半圈,神采飞扬的回来,拉住缰绳横在李月桦和段文珏面前:“八姐姐,我们再比一场!” 段文珏取笑道:“一会儿输了你可别赖东赖西。” 江娆哼了一声,不理段文珏,一夹马腹跑向起点。 众人在起点齐聚,只闻空中一声马鞭炸响,众马如滚雷般奔腾而出。 众人皆纵马狂奔,前半程李月桦落后,到了第一个转弯处时,她慢慢压着寒山靠向内里,转弯完毕她已经位居第四,落后段文珏、江沐樊和江娆。 到了第二个直程,顾林书驾驭着巧兔后来居上,慢慢超过众人,逼近李月桦。 到第二个弯道,李月桦再度压圈,凭借着高超的骑术逼迫对手的马匹不得不减速或让路,超过了江娆和段文珏,位居第二。此时顾林书的巧兔也紧咬着渐渐逼近,在弯道结束时,超过了江娆,位居第四。 第三个直程,李月桦开始提速,江沐樊想要压她身位没有成功。寒山鬃毛翻飞,四蹄犹如踏空一般,渐渐逼近江沐樊的流曲,在进入第三个弯道时,寒山和流曲已是齐头并进。 江娆在后面使劲打马,马鞭都舞出了残影,黄玉也未能追赶上,反而看着前面几人脚程更快越来越远。 李月桦和江沐樊在弯道里互相紧贴对方逼迫对方毫不相让,此时身后有马蹄声贴近,巧兔后来居上,贴近了他二人半个身位。 两人颇有默契的散开些许,压住弯道没有允许顾林书上前,在弯道里逼迫他让向外圈将他压在了身后。 进入最后一个直程,三人催促马儿用尽全力奔跑,此时流曲明显体力不足,速度减慢了些许,反而是巧兔一骑绝尘,超过了流曲,又超过了寒山。 巧兔刚刚超过寒山一个马头的距离,寒山不服,加紧追了上去又反超了巧兔。 两马便这般一前一后交错着,最终冲过了终点线。 李月桦和顾林书又由着马儿往前冲了一小段,才勒住缰绳慢慢放慢速度。后面江沐樊跟上得了第三,江沐樊勒住马儿笑问道:“谁第一?” 方才二人几乎同时冲线,难分伯仲。 顾林书道:“李姑娘领先我半个马头。” 江娆拿了第六,被江沐白和李昱枫反超。 江沐白笑着赞道:“顾兄好骑术!” 顾林书道:“说来惭愧,不是我骑术精湛,是巧兔轻敏。” 江沐白道:“过些日子赛马和马球,顾兄一定要到场。” 李昱枫道:“这个自然。到时他若不肯去,我扛也要将他扛了去。” “顾家哥哥。”江娆一勒缰绳拦在顾林书面前,“下一场,你同我换马好不好?” 李月桦道:“他不同你换。” 江娆不依:“八姐姐,你不让我换回寒山,我不换就是了。巧兔现在无主,我同顾家哥哥换也不行吗?” “谁说巧兔无主?”李月桦道,“他既然选了巧兔,巧兔自然就是他的了。” 江娆哼了一声,不高兴的看着顾林书,逼迫道:“顾家哥哥,你同不同我换?” “江娆,你当这是在你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呢?”江俪在旁嘲笑道,“抢一抢亲戚的东西也就罢了,大家看你小,都让着你。惯得你连旁人的东西都要抢,你还要不要脸了?” 江娆大怒:“你说谁不要脸呢?” 江俪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说你啊。看上黄玉,选了寒山,非要和八妹妹换了黄玉,眼见巧兔跑得快,八妹妹堵了你换回去的路,你又肖想巧兔。”江俪没有再说什么,冲着江娆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江娆脸上挂不住,眼里瞬间浮上泪水,她愤恨地环顾一圈,咬牙道,“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嫡子嫡女,说来说去还不是瞧不起我的出身,欺负我这个庶出的!”她看向自己一母同胞的哥哥江沐沉,“哥,你就眼看着他们欺负我,不替我说句话嘛?” 江沐沉无奈道:“别闹了,还不够丢人的。” “你嫌我丢人!”江娆的声音瞬间尖利了许多,她突然仇视地看向江俪,扬起手中的马鞭向着她挥了过去,这一下谁也没想到,马鞭抽在江俪的踏雪眼睛上,踏雪受惊又吃疼,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前蹄挥舞发狂的冲了出去。 事发突然,江俪在踏雪人立之时身子一斜,一只脚脱了马镫,斜挂在马身上,差点被甩下去。 众人大惊,江沐白道:“救人!”李月桦、段文珏、顾林书三人还在马上,立刻打马追赶,其余几人已经下了马,上马再追时,前面的几人已经跑出去很长一段路。 踏雪发了狂一路狂奔,江俪非常危险地斜挂着晃来晃去,几次用力想要坐起都没成功,随时都会被甩下来。 她低头看见地面被拉成了枯黄色的线条,感觉踏雪的每一次颠簸都将她如同沙袋一般甩来甩去,只能用尽全力抓住缰绳,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越往前跑,慢慢的马儿之间拉出了距离。 受惊的踏雪在最前方,段文珏的墨染开始还能跟上,脚力不济渐渐就落了下乘,只剩下李月桦的寒山和顾林书的巧兔还紧追不放。 路程进一步拉长,几人已经跑进了雪地里。寒山体力不支慢慢落后,巧兔却越跑越轻盈,缓缓逼近了受惊的踏雪。 李月桦突然喊道:“前面!” 荒原跑到此处,前面不远处出现了一道宽约十数米的崖沟,因积雪覆盖一片苍茫,直到到了近前才发现。眼看着发狂的踏雪冲着崖沟径直冲了过去,顾林书驾驭着巧兔靠近踏雪,在只有半个身位时,一伸手抓住江俪,用力将她推了上去。 江俪坐正了身体,伏低身子抱住踏雪的脖子,双手紧紧抓住缰绳,顾林书从旁用巧兔贴近踏雪强迫它转弯,千钧一发之际,踏雪终于调头,没有冲进崖沟里。 调头之后,踏雪的速度慢慢减慢,最终被江俪勒住缰绳停下了脚步。 顾林书和李月桦追到江俪身旁,三人都下了马。江俪虽然脱险,却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转身扑进李月桦的怀里,哇的一声大哭出声,浑身颤抖不停。 “没事了没事了。”李月桦任由江俪抱着自己,轻轻拍着她的背给与安慰。 顾林书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方才惊心动魄,现在惊魂稍定。她看着他,让她回想起荒原上被流民袭击的那一夜,他也是那般安静地站在那里,星夜天穹倒扣,他的身影浮现在夜空和荒野交织的背景之上,他的眼睛仿如晨星,隐在夜幕中明亮却又看不清。 他突然腿软跌坐在雪地里,拍着胸膛惊魂未定后怕地道:“吓死我了。” 这哪儿还有方才半分英雄气概?李月桦噗嗤笑出声:“多谢顾二公子救了我七姐姐。” 他头也没抬摆摆手:“举手之劳。” 江俪闻言带着泪水回头,勉强收住哭声露出一丝笑容。她有些羞赧,此时才想起顾林书也在此处,看见了自己失态的样子。她遥遥向顾林书行礼:“多谢顾二公子救命之恩。” 顾林书躲过了她的礼:“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江俪擦干净泪水:“顾二公子,你救了我五哥,又救了我,算是我们家的福星了!” 顾林书道:“我可担不起,莫要再提这话。” 江俪眉眼一弯,也露出一个真正的笑容。只觉他没有居功自傲,也没有嘲笑自己方才失态,心里对他很是感激。 后面众人赶到,看到不远处的崖沟听说了刚才的情形都万分庆幸。 江沐白认真的作揖道:“多谢顾兄救了舍妹。” 顾林书避开他的礼:“江兄多礼,碰巧顺手为之。你们再谢,我倒不知如何自处的好。” 李昱枫笑道:“我不谢你,你同我好好共饮几杯。” 江沐白笑道:“同饮才是。” 段文珏走到李月桦身旁询问:“有没有吓着?” “刚才看见那崖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李月桦道,“幸好顾二赶上将七姐姐救了下来,否则今日还不知如何收场。” 段文珏道:“二舅再不扳一扳十二的性子,迟早要闯大祸。”他低头看她,轻声问道,“你没受伤吧?” 李月桦摇了摇头:“我无事。” 他这才放下心来,看着被江、李几兄弟簇拥着往回走的顾林书,同李月桦道:“倒是要好好谢一谢这顾二。” 从马场出来几兄弟摆了酒,拉着顾林书去用完晚膳,李昱枫亲自将顾林书送回府,这才坐车离去。 顾林书吃了些酒,有些醉了。回到房间里原本想躺下休息,却听卢管事来报,说外面送了匹马来。 第042章 第 42 章 顾林书到门口一看, 巧兔正站在那处,旁边一个眼生的小厮跟着。眼见顾林书出门他赶紧上前行礼:“二爷,我是侯府的石头。世子爷着我给您送来这匹马, 并托我给您带句话, 今儿个多谢您, 区区小礼还望您笑纳。” 巧兔看见顾林书靠近,黝黑的眸子打量着他,在顾林书抬手想要去抚摸它的时候, 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掌心一片湿暖温热。顾林书对石头道:“多谢段世子。” 石头办完了差事回去交差。顾林书看了会儿巧兔,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巧兔打了个响鼻给他回应。 “跪下!” 广宁伯府, 二房大娘子俞艾容一声怒喝, 江娆瘪着嘴,不情不愿地跪在了地上。 “你好大的胆子。”俞氏道,“竟然拿鞭子去打你长姐?” “大娘子慎言, 那是意外。”江娆的生母, 小妾水氏上前护住自己的女儿辩驳道, “娆儿当时生气挥舞马鞭,只是想出气并非要去打长姐。那打到踏雪是意外……” “闭嘴!”俞氏毫不客气地喝止住了水氏的话,冷笑一声, “你这话在这屋里糊弄糊弄爷们儿, 他心生得偏, 你满嘴胡说他也能信你。你到大嫂面前去说一说试试?打量她会不会撕烂你的嘴!” 水氏泫然若泣地看向伯爵府二老爷江时松:“老爷……” 江时松长叹一口气, 头疼地揉着太阳穴。平时他因为偏心水氏,对江娆这个女儿多有偏爱,没成想将她惯得这般无法无天, 今日竟然犯下这样的大错。幸好江俪平安无事,若是有个什么差错…… 他不敢往下深想。 想起一向和缓的大哥对他的敲打, 他抬头看向江娆,板起了脸。 江娆一看他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哇的一声哭出声,膝行到江时松面前抱住他的小腿:“爹爹,女儿错了。女儿只是一时激愤,并非有意……” 俞氏站起身,对江时松冷笑道:“你这个心肝宝贝,我管不了,也不敢管。你只想好一点,怎么同大哥大嫂交代便是!” 说罢竟然头也不回离开了房间,真就不再管江娆这件事。 俞氏在还好,她一走水氏也有些慌神,哀求地看着江时松:“老爷……” 江时松拂开了女儿的手:“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那是你长姐!何况还有外人看着!你这般行径哪儿还有一点伯爵府的体面?哪儿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作派?”他抬头看向一旁候着的教养嬷嬷,“去拿藤条来,家法伺候!” “老爷!”水氏哀叫一声扑上去抱住江娆,“她是个娇滴滴的女儿家啊,怎么能挨打!” 江时松冷冷地看着她:“不打,不打你去同大哥大嫂交代?” 水氏噎住,为难地看看江时松又看看自己的女儿。江娆的心沉了下去,心知这一顿打躲不掉,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 教养嬷嬷拿着藤条进了屋子候在一旁。 江时松道:“打三十……二十……”他咬咬牙,“十五下手心!然后再去祠堂罚跪七日!”说罢不愿再听水氏和江娆的哭闹哀求,拂袖而去。 余下的十一匹天马也一一送到了各府,江娆虽然挨罚,还是得到了黄玉。 寒山送到了范阳侯爵府。 府里虽然有司马专职管理马匹,李月桦亲自去了马圈照顾寒山。 天气很冷,人和马呼出的气都冒着寒霜,李月桦绑了攀膊,提了水桶拿了毛刷不顾寒冷在给寒山刷洗。她脸冻得通红,露在外面的手也冻成了深红色,她不时哈口气搓搓手让自己暖和一点,再仔仔细细地刷着寒山的毛发。寒山打着响鼻,黑宝石般漂亮的大眼睛亲昵的注视着她,缓缓甩着尾巴靠过来蹭了蹭她的胳膊。 范阳候李长河到侧院寻女儿,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夕阳最后的余晖洒在院子里,一人一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眼前浮起女儿小时候,边城白色巨石砌成的院子里,他教她骑马,送了她第一匹小马驹教她亲手照顾。那时候还梳着双髻的小小人儿还不到马腹高,笨拙地站在木凳上拿着毛刷站在小马驹身旁。然而转眼间,记忆里的画面退却,眼前是夕阳下亭亭玉立的少女,已是到了议亲的年纪。 范阳候想着心事,站在廊下出神。李月桦一抬头看见了他:“父亲。” 范阳候回过神来,温言道:“天这么冷,这些粗活儿交给马倌去做就是。你仔细冻着。” 李月桦放下毛刷,擦干手上的水,搓着手捂在嘴边哈了哈热气取暖走到他身边:“父亲来这里寻我,可是有什么事?” 范阳候道:“听说你们今日去城郊马场遇到了危险,过来看看你。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李月桦和父亲一边往外院走,一边将下午的事一五一十的同他讲了一遍,末了道,“十二的脾气被惯的越发的大了,若是江叔父再不好好管管,这么下去迟早要闯大祸。” “你江叔父家风不正。”范阳候直言,“他偏宠水氏,身边又只有江娆一个女儿,将养在水氏身边,养得比伯爵府的嫡女江俪还要娇贵。俞氏就算想要管,他总偏宠偏护着,妻不妻,妾不妾,嫡不嫡,庶不庶的,俞氏有心也整顿不了内宅。” 李月桦安静地跟在父亲身边,没有说话。 两人出了马圈走到了花园。侯爵府占地极广,东西布局,东侧是居住的院落,西侧则是一个占地十来亩地的花园,园里有林木有连绵的草地,更有一方横跨着石桥的大湖。夏日里湖中接天莲叶无穷碧①,这个季节湖水冻得实实的,只有一些枯枝残叶露出冰面。 父女两走上石桥,范阳候道:“大宅后院乱不乱,家风如何,说到底还是在一家之主的身上。治家如同治国,主上英明,自然海晏河清,主上昏庸,必然纷争不断战乱四起。你江叔父是个糊涂的,只知凭着自己喜爱偏宠。幸好他不袭爵,大家族的后宅,盘根错杂,越是显贵的人家,盘踞得越不仅仅是亲情。利益交换纠葛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他停下脚步,越过湖面看着远处的林木,那里有一只寒鸦正飞进树林,“所以世家大族的婚姻,嫁娶的不是儿女,是前程和利益,是前朝的派别和立场。”他扭头看着李月桦,“你懂不懂?” 李月桦轻轻叹了一口气:“女儿懂得。” 李长河点点头:“我知晓你一贯聪明且有慧心,看事情不同于同龄人,能够看见背后的意义和纷争。”他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不能给人留下把柄,也不可让人妄加议论。你行事素有分寸,更加不可感情用事,授人以柄。” 李月桦抬头看着范阳候:“父亲……”她顿了顿,“女儿知道。” 花园广阔,冷风肆无忌惮地刮着。见侯爷要和李月桦说话,仆从们都退得远远地吊在身后。范阳候心疼女儿:“别站在这里吹风受了寒,一同去看看你母亲吧。” 李月桦点点头。 李秋涟听闻江娆挨了家法又被罚去祠堂禁闭七日,心里的怒火才稍减。自己嫡亲的女儿差点丧命在那个小贱人手上,她恨不能去扒了她的皮,拆了她的骨。 只是她心里到底不愉,脸上难免就挂了一些神色。 广宁伯江时齐见她神色不虞,开口宽慰道:“打也打了,罚也罚了。到底不是我们的女儿,也不好伸手到二弟的院子里去替他管教。” 李秋涟放下手里的发簪扭头道:“说起来我就来气,母亲过世的时候就说父亲留下遗言,等她走了,你兄弟二人要分家,财产明晰也写下了,在族公手里。二叔赖着不肯走,你也不表明态度,两家人混住在一块儿,这一住,儿女都大了快要成家立业了!” 她扭头看着广宁伯:“这个二叔,几十岁的人,从来没有当过一天差事,成日里只是逗鸟赏乐,花着公中的银两,养着他那一大家子人!养了便也养了,你看看那个水氏和那个庶女,身在伯爵府,真当这整个伯爵府的体面都是她们的!真正是一点看不清自己的身份!” 江时齐啧了一声道:“你小点声!” 李秋涟扔了手里的牛角梳:“我在自己的卧房,还不能大声说话?我一肚子气!今儿是俪儿运气好,被顾二救了下来没出什么大事。若是没救下来呢?你今日还能看见你女儿不能?!再者说,幸好今日在场的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这要是传出去和顾二有个什么首尾,你女儿又怎么做人!?” “哪儿就有那么严重。”江时齐道,“俪儿不是没事?也没人往外传半个字闲话。自己家人,这点颜面他们还是懂得去护,说出去丢的不还是自家的脸?” “我是在同你说这个嘛?”李秋涟更气,“这个二叔弄得,我也管不了这个伯爵府了!不行明日把那水氏叫来,这府里让她当家做主好了!” “消消气,消消气。”江时齐按住妻子的双肩,“说到底我只有这么一个亲弟,他又是个没什么野心出息的人,我袭了爵,他所求不过一个温饱和安稳,我当哥哥的,难道连这点小事也看顾不了弟弟?” 李秋涟把头偏向一侧,不爱听他说这些话。 “至于内宅这些事,那毕竟是他的后院,我好说什么?”江时齐耐心地走到李秋涟面前,“俪儿受了惊吓,我当父亲的如何不心疼?我已经敲打了二弟,让他管束好自己的后院,对江娆也要严加管教,这不已经又打又罚了嘛。这要搁往日,他哪里舍得。” 李秋涟回头看着丈夫:“你真说了?” “说了。”江时齐道,“你寻个机会,也敲打敲打那水氏。你才是伯爵府的当家主母。总不好让二房一个妾室,把咱们伯爵府弄得乌烟瘴气是不是?俞氏不当事,说到底还得你做主。” 李秋涟的怒气这才散了些。 “要我说,左右不过是个庶女,年龄也不小了。你看看合适地给寻一个,给点嫁妆早些把她抬出门就是!”江时齐走到榻上躺下,伸了个懒腰放松自己僵硬的后背,“唉,累了一天,总觉得背疼。何苦在她那里花什么心思。” 李秋涟从铜镜里看着丈夫,笑道:“这倒是个法子。”她放下了江娆的事,扭头看着丈夫,“不说那个庶女,沐白沐廉也大了,眼看着春日宴将近,你有没有相中的人家?若是有哪家姑娘你提前和我说一说,我也好下帖子请了人过来相看一二。” “不急。”江时齐道,“沐白秋闱下场。等他考完再说。”江时齐坐起身,“你怎么不提俪儿?她也不小了。” “两个兄长都还没定下婚事呢,她急什么?我还想放在身边多看她几年。”李秋涟怀疑地看着江时齐,“莫非你有了打算?” 江时齐试探地问道:“你觉得文珏如何?” “阿弥陀佛!”李秋涟转回身去拿起牛角梳继续梳头,“文珏那孩子一门心思都在桦儿身上,看不上你女儿,趁早歇了这个心思吧。” 江时齐没有说话。 第043章 第 43 章 一排装得满满当当的车队停在新宅门口, 顾林书紧走几步去撩开车帘,扶袁氏下车。袁氏抬头打量着眼前气派的大门,不由得点头赞叹道:“这个宅子好。” 后面几辆车上, 顾林颜、袁巧鸢还有一众贴身的丫鬟婆子纷纷都下了车, 仆从杂役开始解开车上捆绑的绳子, 把箱笼一个一个往宅子里搬运,原本冷清的新宅一下就热闹起来,充满了生气。 顾林书领着众人入内, 穿过第一个天井往后走,边走边道:“这原是吕大人的宅子, 他致仕还乡, 家里人就想把这个宅子卖了换些银钱。正好广宁伯夫人听说我家要买宅子,就从中牵线,否则, 一时半会儿还真选不到这么合适的。” 袁氏问道:“广宁伯夫人?” 顾林书道:“便是我们在昌邑时李家的亲戚, 李昱廷、李昱枫的姑母。” 袁氏恍然大悟:“原来是李家的姑奶奶帮了忙。” 顾林书笑道:“正是。” 这新宅地处京城西南, 往西北方向打马走小半个时辰是广宁伯府,顺着广宁伯府再往北相距约莫一刻钟的路程,是范阳候府。宅子的东北方向是南湖, 南湖四周散落着两座亲王府, 气势恢宏, 占地面积极广, 亲王府与皇城隔着南湖遥遥相望。 宅子是三进三出的大宅,每一进院落又各有角门月门通往东西侧座落的小院。吕大人是江南人士,房子修建的十分雅致, 如今虽然是寒冬白雪覆盖,却也能看见小径通幽, 假山小桥长廊花窗,甚至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荷花池。这让袁氏极是喜欢。 顾林书领着袁氏到了正院,袁氏一抬头,见正厅门上赫然挂着鹤延堂的牌匾,不由得笑道:“你倒是会躲懒,用了原来的名字。” “躲懒倒不曾。”顾林书道,“叫原来的名字觉着亲切些,怕您惦记同安的老宅。” 袁氏笑着点头。 众人进了正厅,屋子开阔大气,地上铺着四四方方的青砖,光可鉴人,屋里陈设虽有岁月痕迹却不见老旧破败,保养得极为精心。袁氏摸了摸家具,都是用上好的梨木打造而成,厚重沉稳,再点了点头:“我原来还不太放心,谁想到你这个差事办的极好。” “这功劳儿子可不敢擅领。”顾林书道,“都是托广宁伯夫人的福。” 知道袁氏等人今日要到,屋子提前一天就烧上了地龙,眼下屋里十分暖和。袁氏畏寒,顾林书又特地命人在屋子里加备下了火炉,炭火烧得正旺。 丫鬟仆从们进进出出,抬箱笼的抬箱笼,解开箱笼归拢物事布置房间,忙的不亦乐乎。卢嬷嬷和几个大丫鬟先把临窗的火炕收拾了出来,铺好后从奶娘怀里接过顾小四,将他放了上去。 顾小四睡得正沉,一躺到火炕上就翻了个身将背朝向了众人。 “这孩子瞌睡真大。”袁氏轻轻拍了拍顾小四的后背,抬头对袁巧鸢道,“我方才过来的时候,看见荷花池旁的那个小院子景色雅致,你就先在那处落脚吧。” 袁巧鸢感激地应了声是,领着自己的丫头菱角先行去安顿住处。 顾林书道:“旁的院子,我也用了原来的名称,大哥的青木居、我的霞蔚居、三弟的回澜轩还有小四的静淞居,眼下还多了几个小院落,还未取名,等着后面想好了再说。” “旁的都好。”袁氏道,“回澜轩被火烧了不吉利,换一个吧。” 顾林颜看了一眼卢嬷嬷,卢嬷嬷会意,招呼几个大丫头先行退出了房间,只留下他们母子叙话。 顾林书问道:“三弟还是没有消息?” 袁氏轻叹一声:“他脑子不清醒,那日失火受了惊吓,不一定跑到了哪处。家里到处都寻过,地窖、井里,就差将地皮翻过来……想着他许是跑了出去,卢忠没少派遣人手出去找,还是没有消息。” 顾林书安慰道:“母亲,三弟自有神灵庇佑,你也不要太过忧心。” 袁氏摇头道:“眼看着老爷就要进京,好好地一个大活人,说不见就不见,我如何同你父亲交代?又如何同曹姨娘交代?”说着眼眶一红,垂下泪来。 顾林颜道:“母亲莫急。同安那边留着人手还在寻他。总归会有个下落。” 顾林颜顾林书好生安慰了她几句,不敢再多问,推说要收拾院落,退出了袁氏的院子。 眼见几个孩子都离了屋子,袁氏疲惫地叹了口气。同安散出去不少人手,顾林洲却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没了下落。 顾林书见院子里仆役来来往往杂乱的厉害,对顾林颜道:“今日怕是要忙一整天才能安顿下来,左右在家里呆着也嫌乱,不如我们出去走走,我领你逛逛京城。” 兄弟二人于是套马出门。 袁氏赶在元宵节前到了京城,因为临近节日,整个京城都装扮了起来。长街上空牵着绳索,足有一人多长的各式鱼灯被悬挂了上去,鱼灯虽然是篾条为骨,彩绘为肤,却做得惟妙惟肖,仿佛有庞大的鱼群在头顶游过一般。 街边的店铺里也是各种各样的灯笼,大的足有房间大小,小的小巧如核桃,水果、器物、动物等等各式各样精巧的灯笼挂得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 顾林颜和顾林书信马由缰缓步而行,见街上种种,顾林颜道:“果然比同安繁华许多。” 顾林书道:“我也是到了此处,才方觉以前的眼界还是太小,不知天高海阔,还有多少东西是我未曾见识过!” 砰砰两声,远处有人放起了烟火。烟花在夜空炸开,散做漫天星辉,眨眼间又消失无踪。 夜空里的烟火也引起了李月桦的注意,引得她抬头去看。 江俪拉着李月桦出来陪她逛灯会,段文珏在一旁作陪。 虽然正式的灯会要等到元宵正日晚上才有,但从正月十一开始,往后十天,都是元宵节假日。这几日街上张灯结彩不设宵禁,每日长街灯河都一直亮到天明,任人游乐。 街头小贩、杂耍艺人、各种猜灯谜的摊子沿着街道往前一直看不到头,路上行人熙攘,锣鼓声叫卖声谈笑声不绝于耳。 江俪拿起一盏花灯递给李月桦看:“八妹妹你看,这个多漂亮!” 那花灯层层叠叠,用彩绸扎的花瓣,看上去粉嘟嘟嫩嘟嘟,彩绸上还点了金粉,灯火映照下看上去流光溢彩。 李月桦赞道:“好看。” 天色渐晚,长街上的灯笼一一亮了起来,一瞬间仿佛进入了神话的世界。头顶的鲤鱼灯周身透亮,长绳机关拉动下摇摆着首尾,似乎在排队向前游行,道路两旁目之所及,所有的灯笼都透着温暖的光,灯火璀璨。 江俪买了花灯,将其点亮,灯火透过花瓣,朦胧温柔。 段文珏买了一盏小巧的金红鲤鱼灯递给李月桦:“这个给你。” 李月桦道:“谢谢四哥哥。” 他见一旁有卖糖葫芦的,买了两串,递给江俪一串,递给李月桦一串:“给。” 江俪接过糖葫芦:“四哥,你还把我们当小孩子哄呢?还给买糖吃。” 段文珏道:“那你吃不吃?” 江俪没有回答,笑着用力咬了一口,得意地冲他晃晃脑袋。 段文珏低头看着李月桦,柔声道:“你别学她。硬,你慢着点咬。” 李月桦咬了一小口,捂着脸颊扭头对江俪说:“真硬!” 江俪哈哈大笑。 突然间伴随着铛铛的金属敲击声,夜空里亮起碎玉般的火星,路上的小孩们欢呼着往玉带河的方向跑,人群也开始朝那处流动。 段文珏道:“早就听闻这几日冰面上有打铁花,我们也去看看?” 李月桦点点头。 宽阔的玉带河早已封冻,宛如一条真正的玉带般从京城蜿蜒飘过。此刻宽阔的河面上正站着十数个男人,虽然是数九寒冬,他们却衣着单薄,头顶绑着布带。他们手里拿着金属的铁板,身边的徒弟每从一旁熔融的炉子里取出一团暗金色的物事递过去,这些男人便在牛皮大鼓的敲击下将那团东西抛起,然后用铁板猛击。随着铛铛的敲击声,燃烧的飞花碎玉便在夜空中散开,如同骤然绽放的花火,引得两岸欢呼声不断。 河道两岸挤满了人,段文珏怕挤到李月桦,在岸边一棵老柳树下寻了个空位,让她同江俪站在那处,他自己和护卫一起,阻挡在她和人群之间。 铁花在夜空中绽放,明亮美丽,灿若流星。 斜伸向河道的老柳树不知道活了几百年,树身粗壮,如今掉光了树叶只余光秃秃的枝条,白雪附在枝条和树身上,让老柳树如冰雕而成一般。 就在柳树下,一袭红衣的少女安静地站在那处,手里提着一盏金红相间的鲤鱼灯。岸边的灯火映照在她身上,美丽又温暖。每当铁花在空中绽放时,都短暂的照亮她的脸,这一幕如同在梦中出现过一般,总是想要看清她,却看不清,想要靠近她,又隔着跨不过的距离。 顾林书站在河对岸遥遥注视着柳树下的红衣少女,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的视线穿过河道,穿过成千上万的人,落到了他身上。 一瞬间所有嘈杂的声音似乎都远去,四周围的景色也变得暗淡,虽有千万人,却都只是模模糊糊分辨不清混在一起雾一般斑斓的背景,只有那个少年的身影如此鲜明。 两人隔着宽阔的河面遥遥对望,他的脸在漫天火光中忽隐忽现,她的身影在漫天火花的闪烁中忽明忽暗。 夜空下的玉带河并不宽广,却如天堑般划出了不可逾越的距离。 随着最后一团铁花在空中燃烧归于暗淡,打铁花落下了帷幕,他们的身影都隐没在了夜色中。江俪转身对李月桦道:“真好看是不是?听说明日不仅有打铁花,还有鳌山、有花车、有旱龙舟!我真是等不及要看了!” 段文珏道:“你要想看,明日我接了你们一起。” 李月桦道:“明日事元宵正日,大家都要出门,不如约了一起。” 江俪道:“好!人多热闹。” 河对岸的三人随着人群的散去转身上了岸,消失在人潮之中。顾林书也同顾林颜一起回到了长街之上。 东风夜,放花千树。 路边的大树上挂满了灯笼,温暖了雪夜。 顾林颜看顾林书莫名地兴致骤减,提议道:“反正时辰还早,不如和我去共饮几杯?” 第044章 第 44 章 李月桦回到府里, 就被丫鬟紫姝笑盈盈地叫住:“姑娘,你快来看。” 她不明所以,跟着紫姝去了后院。 原本因为冬日而花木凋零显得荒凉的后院, 眼下充满了生气。院子正中心放着一个硕大的荷花灯, 层层花瓣在机关的操作下时而收拢时而展开, 随着花瓣的开合,灯火流动。四周的树枝上、长廊下挂着各式各样的灯,有小鸟、有桃子、有仙鹤、还有走马灯, 只要旋转外层的灯围,里面的美人像就像活过来了一般, 做出各种不同的姿态。 李月桦问道:“这是?” “这都是世子爷布置的。”紫姝道, “您离家之后,他就让人送来了这些灯笼,足足花了快两个时辰才装好。世子爷说想着您在街上看了花灯, 街上热闹, 回府后冷清难免落寞, 如今在府里也装上花灯,您看了能开心一些。” 李月桦走进院子里,穿行在各式花灯之间, 伸手抚摸那宫灯上精致的流穗和花纹。 方才在外面, 段文珏没有透露半点口风。 “还有这个。”紫姝招招手, 仆从抬了一个箱笼过来放到她面前打开, 紫姝道,“世子爷交代了。这是他特地从西域的手工匠人那里根据寒山的身形定做而成。” 箱笼里是一套做工异常精致充满异域美的鞍髻,牛皮制成, 辅以精钢打制的脚蹬。缰绳也是用牛皮剖成了细细的长条编织在一起,既结实又美观。 李月桦问道:“送东西的人还在吗?” 紫姝道:“是世子爷身边的长随百万送来的, 人还在呢。怕您有什么吩咐,在门房那等着没敢走。” 李月桦转身看了院子里的花灯良久,走马灯旋转着投下流动的光影在她身上交织。她道:“让他回去同四哥哥说一声,他有心了。” 紫姝应道:“是。” 紫姝去传了话,百万带着李月桦的吩咐出了门,没走太远,范阳候府外长街拐角处的大榕树下停着一辆马车,段文珏就在里面。 百万带了话,段文珏问:“她可还满意?” 百万道:“我看紫姝姑娘来传话的时候满脸都是笑容,想来八姑娘是满意的。” 段文珏闻言放下心来:“她满意就好。”他又远远地看了一会儿范阳侯府高高的屋檐和围墙,这才吩咐,“回府吧。” 长街清冷,袁氏坐在马车里,卢忠去广宁伯府门子那儿递了礼单和拜帖。过不多时,伯爵府的侧门便开了,卢嬷嬷撩开车帘扶了袁氏下车,广宁伯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赵嬷嬷满脸笑容的迎出来:“我家夫人一大早就听见院子里喜鹊在叫,还说今儿有什么喜事呢,原来是贵客上门。”赵嬷嬷见礼道,“夫人请随我来。” 赵嬷嬷领着袁氏穿堂过院。伯爵府修建的十分大气,一进大门迎面是一面雕花影壁,影壁后是一方荷塘。这里是一重院,院子里假山石林林立,有木桥横跨在池塘之上。夏日里应有荷花锦鲤,眼下冰面如镜。 两侧的回廊随着地势渐高如手臂一般往上环抱,在通往中院的月门处合拢。过了月门是一方天井,左右各有门廊小径通幽,通往别的重重院落。袁氏抬头看了一眼,左边回廊顶外的高远处见雪淞石亭,右边则是屋顶重重叠叠交错。她没有多看,被引着再穿过一道月门,这才进入了二重院落。 赵嬷嬷领了袁氏在侧厅里落座,笑道:“夫人稍座。” 袁氏点了点头。 有丫鬟上来奉茶,刚退到门口便垂首避向一侧,李秋涟在门口未语先笑:“顾夫人久等了。” 袁氏起身见礼,李秋涟上前亲热的虚扶了她一把,拉着她坐下:“不必在意这些虚礼,快坐。” “早该来府上谢一声的。若非夫人从中搭手,书儿那个孩子也办不好置宅这么大的事。”袁氏道,“只是刚入京又迁居,家里实在忙乱,所以今日才来拜访。” “说谢就外道了。”李秋涟道,“我母家在昌邑,若往上论起来,咱们两家还有亲,你叫我一声表姐也不为过,如今妹妹到了京城,我这个做表姐的搭一把手,那还不是应该的?” 虽然昌邑那边论起来是往上数都数了两辈人的远房姻亲,可李秋涟这话的意思传达的善意非常清晰。袁氏笑道:“那我便称一声姐姐了,多谢姐姐!” 李秋涟关心地问道:“家里可都安置好了?” 袁氏道:“大的都差不多了,还有些细的,等着日后慢慢收拾。” 李秋涟点点头:“说的是。只要大体先安置下来,以后那些细碎的,再慢慢捋清了就是。”李秋涟问道,“我听枫儿说,今年你家大哥儿二哥儿都要下场考秋闱?” 袁氏笑道:“是呢。” 李秋涟笑道:“你家两个孩子都是好的,年纪虽小却十分有出息。大哥儿不曾见过,二哥儿不仅才学好,样貌出色,人也勇敢,能文能武,妹妹真的是好福气。” 她不方便讲自己女儿被顾林书救了的事,侧面将他夸了一顿。袁氏听见儿子被夸,笑得越发真诚,两人聊了没几句气氛十分融洽。袁氏只觉得伯爵夫人热情和善,李秋涟也觉得袁氏谈吐有度,双方都有心交好,一下拉近了不少距离。 李秋涟问道:“两个哥儿的学堂可定下来了?” “不瞒姐姐说,我现在正在为这事头疼。”袁氏道,“我家老爷从岭南动身上京,还要过一段时日才能抵达。眼下两个哥儿在我跟前儿,我有心替他们寻个好先生,却摸不清门道。只能让两个孩子自己在家念书,只怕耽误了他们。” “这事儿好办。”李秋涟道,“枫哥儿在昌邑的时候,和廷哥儿都在顾家三老爷的名下做学问。如今进了京,不如就让两个哥儿来江氏家学如何?左右过些日子廷哥儿也要入京备考,正好让他们在一道,念书也好下场也罢,互相有个陪伴。” 袁氏闻言大喜:“那真是谢谢姐姐了!” “客气什么?”李秋涟笑道,“莫说都是亲戚。你家两个哥儿是南面儿三省出了名的神童,从江氏家学考出去,我们也沾光不是?只怕你出去说一嘴,不知道多少先生想将他们二人收在名下悉心教导,只盼考出个状元郎来。” 袁氏道:“承姐姐吉言,我是万万不敢奢求,只要两个孩子榜上有名就好!” 两人说话间便敲定了细节,定下了顾林颜、顾林书到江氏家学念书的事。 袁氏拜别李秋涟后,喜气洋洋回了府。想起路上的灯市,叫了顾林颜到面前来:“明日就是元宵节,你和书儿出门看灯的时候,把鸢儿也带上,别让她日日在府里拘着,也带她出去走走。” 袁氏又将他和顾林书将去江氏家学的事告知,嘱咐顾林颜写信将此事告知顾仲堂。顾林颜应下。 元宵节是大节,就是正在祠堂里罚跪禁闭的江娆这一日都被特许放了出来活动,余下的禁闭时间等过完节再接着算。 一大早街市上就十分热闹。白日里人们涌上街头赶花会。永兴门大街上从街头到街尾,密密麻麻全是人,水泄不通。大街两旁挑着担子卖糖卖胭脂水粉的小贩儿、支着摊子做买卖的生意人、席地铺了草席摆了杂物的投机贩子也从街头拥堵到街尾,更有皮影戏、说书摊子、口技者、杂耍团……平日里看得见看不见的全在今日涌上了街头。 江俪、李昱枫、李月桦、段文珏、江沐白和江沐廉六人结伴出了门,去永兴门大街赶花会。 永兴门外立着一个约莫三层楼高的鳌山。用松枝、柏枝搭了骨架,上面挂了各式花灯,花灯之上还摆了惟妙惟肖的各种神仙和伶人塑像。这个时间天色还早,鳌山还没有亮灯,已经有不少人围聚在其下游玩。 街上响起了锣鼓声和鞭炮声,街中心的人群开始往道路两侧拥挤,困难地让出一条路来。随着锣鼓声响,长街上走来了做各种扮相踩着高跷的艺人,有扮作八仙过海的、有扮作虾兵蟹将的、还有数人在一起外面罩了动物的外皮扮作各种奇珍异兽;高跷艺人身后是花船,长约五丈的双层大船上面饰以各种颜色绸缎扎作的绢花,有少女穿着荷花状的长裙,背上背着绸缎篾条扎成的贝壳,在鼓乐声中一张一合如同蛤精,看得人目不暇接。 江俪问道:“什么时候亮灯?” 江沐白道:“酉时正。” 一行人避在商铺的台阶上,等待游行的队伍过去。段文珏站在李月桦身旁低头看她:“那些花灯,你可还喜欢?” 喧闹的锣鼓压住了他的声音,她知道他在同她说话,却没有听清,指了指花船道:“太吵了,听不清!” 他学着她大声问:“那些花灯,你可还喜欢?” 李月桦还没回答,一旁的江俪温声回过头:“什么花灯?四哥哥你又偏心八妹妹了是不是?” 李月桦展颜一笑,段文珏没好气的看着她:“偏心了!” 江俪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又回过了头去花船。 李月桦大声道:“都做得极为精巧,谢谢四哥哥。” 他同样大声道:“你若是喜欢,我再寻些新奇未见的给你送去。” 李月桦摇头:“院子里放不下了!” 江俪扭头对李月桦大声道:“你不要给我送去!我也装点装点我的院子!” 江沐白见人越来越多,长街上越来越挤提议道:“左右离亮灯还有段时间,我们不如先去樊楼吃点东西。等亮灯后再下来游玩也不迟。”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赞同,便等花船游行队伍过去之后,他们一行人转而去了樊楼。 刚进樊楼大门就遇到了江娆、江沐樊、江沐沉兄妹三人。今日元宵夜游就没想和他们同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 江俪看见江娆,便想起马场上她扬起的那一鞭和自己受到的惊吓,再想起素日里两人的龃龉,冷笑一声:“不好好的在祠堂里呆着挨罚,出来招摇什么!” 江娆撇了她一眼,得意地扭了扭自己的头发:“爹爹放我出来看花灯,你若是不服,同爹爹说去啊。” 江俪白了她一眼,懒得与她争执,对李月桦道:“我从未见过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江娆面色一变:“你说谁厚颜无耻呢?” 江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谁接话,谁就承认自己厚颜无耻咯。” 第045章 第 45 章 江娆怒道:“你!” “好了。”江沐樊拉住了江娆, 压低声音对她道,“你今日出来本就不易,再多生是非, 吃亏的是你自己。” 江沐白同样不想在元宵佳节多生事端, 安抚了江俪一番。两边的兄长客客气气说了几句, 毕竟是一家人,既然遇到就聚在一起同去了二楼的包厢。 外面放起了焰火,朵朵烟花在薄暮的天空中绽放, 透过临街的窗户,对面房顶朱红色的琉璃瓦映照着天空的烟火, 流光溢彩, 水面一般倒映出了天空的喧闹。 半空中腾起了巨大的锦鲤灯,肥嘟嘟的鲤鱼漂浮在空中,硕大的眼睛就在窗外。鲤鱼身上的鳞甲不知道用什么制成, 闪烁着贝壳的微光, 映衬着暮蓝色的天空, 犹如在深海中遨游。 鲤鱼后面跟着各种奇巧的动物,都是被人用长长的竹竿撑起,从二楼看就像漂浮在半空中一般。 众人都被吸引到了窗边观看, 放眼看出去暮色渐沉, 满城奇幻的景色, 一时间如梦似幻,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顾林颜、顾林书和袁巧鸢也出了门。 这时长街上已经挤得无法骑马或行车,三人只好步行。幸好新宅就在永兴门附近,慢慢走过去倒也不算太远。 三人刚往外走了没多久, 就遇到了高跷和花船的游行队伍,三人避让到街边, 只听花船上锣鼓喧天,十分热闹。 袁巧鸢在同安时元宵节也逛过灯会,却远不如京城这般热闹繁华。这华丽的花车,更别说还有头顶的鱼灯、远处几乎和复兴门一样显眼的鳌山、更有街上见也未见过的各式花灯。 街上大的花灯大如房屋,上面有花纹繁复的华盖,下面坠有精巧的流苏。眼下还有不少路边的商家在支起木架牵起长绳,将各种各样造型各异的灯笼挂上去。 街上的少女几乎人手一盏花灯。擦身而过时,袁巧鸢不由得有些艳羡地看着她们手里提着的灯。虽然还没点亮,这般看着已是极为精巧。 她有些盼望的抬头看了顾林书一眼,他却压根没有看她。 他只是站在那里,过往的不少女子都禁不住视线在他身上停留,好些走出去了很远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打量,用目光瞟着他时不时地低头说上几句话,互相娇嗔的抿唇一笑。 他的眼里没有她,也没有那些经过的女子。他抬头看着天上的鱼灯,此刻暮色更重,从暮蓝色渐渐化为浓重的夜色。星辰在天幕中将起未起,隐隐约约闪烁着。 袁巧鸢有些落寞地低下了头。 顾林颜注意到她失望的眼神,在路边停留片刻,买了一盏芙蓉灯递到她手里。袁巧鸢十分意外,赶紧抬头谢道:“谢谢大哥哥!” 顾林颜温言道:“拿着吧。等到了酉时再点亮,就更漂亮。” 花车过后,人潮拥挤稍减。三人随着人潮走走停停,顾林书突然停下了脚步。路边一辆马车上摆满了各式精致的灯笼,有玉楼灯、金屏灯、雪花灯;有象形灯、虾灯、金鱼灯、鹤形灯、蟾蜍灯;还有荷花灯、绣球灯、龙形灯、八仙祝寿灯等等。有的摆放在车板上,有的系挂在支架上,一眼看去琳琅满目。 顾林书在灯丛中选来选去,选中了一盏雪花灯。袁巧鸢站在一旁看着,满心欢喜,垂着头看着手里的芙蓉灯,脸上微红,只等顾林书将灯递给她。岂料他买完灯,自己提在手里就往前去了,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心思。 袁巧鸢心里有些气闷,闷闷不乐地跟在他身后。 顾林颜回头见她兴致不高,刻意放慢了脚步与她同行:“我们可是走得太快了些?” 袁巧鸢慌忙摇头:“没有。” 顾林颜指着前方的鳌山道:“过会儿天色再暗些,舞鱼龙的队伍就会从那处上街。等到鱼龙游行开始,鳌山就会点亮。” 顾林颜忽然指向不远处,“看见那株老柳树没?”袁巧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顾林颜道,“那是许愿树。上面系的红绸里包裹着铜板和心愿签。人们在树下许了愿,就将铜板和心愿签用红绸缠了系在树上,以求心愿成真。” 老柳树垂下的枝条上系满了红绸,顾林书闻言回头道:“这倒是个好兆头,我们也去许个愿吧。” 三人挤到柳树下,买了铜板红绸心愿签,拿了毛笔将心愿写在纸上,然后用红绸包裹了系在柳树上。袁巧鸢不够高,颤颤巍巍垫着脚也够不着枝条。顾林颜见状从她手上接过红绸道:“我来吧。” 袁巧鸢见顾林书系好了红绸问道:“二哥哥许的愿可是高中?” “既是许的愿,怎能告诉你?”顾林书道,“告诉你便不灵了。” 话音刚落,前面响起了鞭炮声,小孩子们捂着耳朵在鞭炮的烟雾中穿行,欢闹着在长街上奔跑。只听鼓声低沉地响起,有人喊了一声起,两人合抬的硕大锦鲤头被两个壮汉举了起来,随着鱼龙肚子里的灯被一节一节点亮,鞭炮再次炸响。鼓乐声中鱼龙被十几个汉子举着,宛如活过来一般,游动着上了长街。 此时长街上的灯笼纷纷亮起,远处的鳌山也点亮了其上所有的灯笼,正如前人所描绘:鳌山光焰翠云浮,金阙巍峨胜蓬岛①。一瞬间仿佛天上的银河落入凡间,美不胜收。 璀璨的灯火中,暮色渐起的天空飘起了零星的小雪,湿糯的雪花如棉,落到彩灯上,晕出斑斑点点,仿若泪痕。 樊楼二楼的包厢里,透过窗户江、李两家的人也看见了外面亮起的鳌山,街上小孩子欢呼着往前跑,边跑边喊:“亮灯了!亮灯了!” 亮灯了。 鳌山大放光明,其顶上放置的八仙雕像在机关的作用下,缓缓开始旋转,一边旋转,铁拐李一边喝着酒;张果老倒骑着毛驴;何仙姑站在荷花灯上飘然若仙;汉钟离闲散的躺着摇着扇子……下一排的伶人灯偶或抚琴或敲鼓,鳌山下的空地上坐着乐师,奏出的音乐恰好与鳌山上伶人灯偶相合。 人潮都被鳌山所吸引,开始往这处涌来。鳌山下聚集了大量的人群,争先恐后的就想占个好位置,先睹为快。 江沐廉提议:“我们也下去吧。” 众人起身,段文珏叫住了李月桦,让百万拿来一个长条形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盏精美的虾灯。这虾灯长约两尺,通身由青色的丝绸扎成,通过深浅不一颜色的丝绸描绘出了虾壳的纹路,虾须虾脚俱全,更为精巧的是,这个虾灯用了垂丝的法子,只要挑动上面的横杆,整只虾的须脚都可活动,宛如活过来了一般,栩栩如生。 段文珏拿出虾灯,示意百万将其点亮,递给李月桦:“给你。”他道,“原也想不出什么新奇的东西,听闻有个师傅极擅做些动物类的花灯,就去寻了来做了这个。”他顿了顿问道,“你可喜欢?” 李月桦接过虾灯,动了动那丝线,青虾宛如活过来了一般:“谢谢四哥哥。” 江娆看见这般精巧的花灯心里既羡又妒,忍不住开口抱怨道:“四哥哥,有什么好东西,你只想着八姐姐,从来都没有我们的份儿!” 段文珏闻言一笑,并不搭话。 江沐沉道:“不是给你备了花灯?” 江娆的花灯是一只螃蟹,也可活动八只蟹脚。她原本觉着自己的螃蟹灯肯定是今晚最为精巧的,有心想要好好炫耀一番,岂料和李月桦的虾灯一比就差得远了。 江俪的是一盏人偶灯,虽然不能动,但这人偶作成了前唐仕女的模样,身着绸衣十分新奇。 江俪回头轻蔑地看了江娆一眼,给她气了个半死。 众人下楼,江娆却滞留在后没动,她将螃蟹灯掷到地上,跺脚赌气道:“我不去了!” 江沐沉拾起螃蟹灯,理清上面搅在一起的线:“你不去,你自己不开心罢了,别人都玩的开开心心的,对旁人有什么影响不成?” 江娆回过头看着自己哥哥:“还不是你没出息。你要是有出息,给我备个精巧的灯,我又怎么会被人家比下去?” “你好大的口气。”江沐沉对自己这个妹妹一向容忍,可泥人也有三分脾性,“人家是什么人?长乐候嫡子,世子爷,未来的候爷!你哥哥我是什么人?咱们的大伯是广宁伯不假,可咱们的爹可是不袭爵的!更别提你我还是庶出。怎的身在伯爵府,你就真当自己有伯爵府的尊贵了不成?” “不过是你自轻自贱罢了!”江娆闻言冷笑道,“明明是你自己没出息,惯会找那些借口,你若有心好好寻个灯,和世子不世子伯爵不伯爵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没把这等小事放在心上罢了!”说完不耐烦同自己哥哥多说,冷着脸下了楼。 江沐沉无可奈何的轻叹一声,提着螃蟹灯追了上去。 长夜灯河,欢声笑语,细碎的雪花在空中飘舞着,绵绵密密地落下,慢慢沾湿人的头发和衣衫。段文珏怕那落雪让李月桦受寒,于是撑了伞,寸步不离的跟着她。 天上游鱼花灯的光洒落下来,将他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长长的。落雪纷纷,段文珏撑着伞,伞下两人并肩而行,她提着青虾灯,随着他们的前行,影子在灰石砖的地面上缓缓长长地向前移动。 段文珏道:“可惜京城苦寒,这个时候玉带河全冻住了。若是在陵城,这个时候运河上全是许愿祈福的花灯,河面上灯火点点,尤为美丽。运河中间还有花船,”他笑道,“不是京城这种旱地花舟,是真正的画舫,画舫上也挂满了各式彩灯,影子映在夜里的河面上,美得就像一幅画。” 李月桦垂下眼眸,她想起了边城的元宵节。边城远不如京城繁华,元宵节的时候没有这么美丽的灯饰、没有这般恢弘的鳌山,但是城里也会挂满大红的灯笼,会有热闹的庙市。夜里人们会放孔明灯祈福,一盏一盏孔明灯慢慢飞向荒原的夜空,最终消失在不知名的高处,充满一种荒凉的美,刻印在她的心头。 京城万般繁华,可惜不是家乡。 段文珏察觉到她眼底的落寞,有心开解:“等到过些日子开了春日头暖和了,我们往北边儿围猎去。” “那感情好。”一旁的李昱枫闻言道,“母亲就说北边儿的皮子更好,尤为厚实。过冬的时候拿来做大氅都暖和三分。” “那得冬日里去猎捕才行。”李月桦道,“天暖以后动物换毛,正是缺一块儿少一块儿的当口,这时候的皮子可不太好。” 李昱枫笑道:“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江俪突然推了推李月桦的胳膊:“八妹妹,你看桥上那么多人,我们也去走桥去?” 第046章 第 46 章 此刻石桥上熙熙攘攘全是人, 众人皆手提一盏亮起的小灯笼,从桥头走到桥尾,然后又从桥尾走到桥头, 以求驱除百病, 消灾渡劫, 圆满吉祥。更有已婚妇人边走边仔细看着有没有脱落的桥砖,若是侥幸能得着一个顿时喜笑颜开,今夜走桥得到的桥砖是生子的吉兆。 几人走到桥头, 段文珏待要上桥,江俪拦住了他:“四哥哥, 你手里没灯笼, 可不能上桥。” 段文珏不解:“为何?” “今夜是月圆夜,石桥横跨大河属于极阴。你没见每个上桥的人手里都提着点亮的灯笼嘛?这灯笼的光芒可趋吉避凶,让阴魂不敢近身。你手里没有灯笼, 可万万不可上桥。” 段文珏看了眼身边的长随百万, 百万机警, 飞速去买了一个小灯笼点亮了交到段文珏手中:“世子爷。” 段文珏举了举手中的灯笼:“如何?” 江俪道:“走吧。” 长河上风大,雪花细碎轻盈,被河风卷着在半空中打着旋儿, 忽而一阵向左, 忽而一阵向右。雪花沾到发丝上, 像是给少女们簪上了细细的绒花。 此刻大桥上全是来走桥驱灾祈福的人, 人群自觉地分成了左右两道人流,一道向前,一道返回, 这般接踵摩肩,人人提着灯笼默然前行, 莫名地生出了一种隐隐地凄凉。 下了桥,段文珏见李月桦脸色不太好,停下来询问:“怎么了?” “我小时候,”李月桦轻声道,“天元六年。鞑靼攻破了城池,也是冬天也下着雪。”她抬头看着空中漫天飞舞的雪花,周围的嘈杂远去,思绪被拉回到很久之前,“娘带着我在荒原上逃亡。我们走了很久,旁的记不清,就记得娘抱着我,也是这么一行人提着灯笼,在雪原里前行。” 她记得那天的夜空很美,漫天星辰,银河高悬在头顶,夜色下白色的荒原一望无际。队列里的人都沉默着,提着手中的马灯,踩着积雪前行。 她就在他面前,却又像和他隔了千万里的距离。他非常不喜欢这种生疏感,开口唤回了她:“八妹妹。” 她扭头看他,空洞的眼神有了焦距,她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我走神了,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以前的事。” 江俪在前面走了一段不见李月桦跟上,停下脚步回头喊道:“快来啊?” 李月桦应道:“来了。” 江俪忽然顿住脚步看着一侧的街道:“去那边看看。” 街边在卖各种飞禽小宠:铁笼子里装着皮毛雪白的狐狸、眼眸颜色不同的长毛猫咪、羽毛华丽的孔雀、还有趾高气昂走来走去的五彩锦鸡。每个笼子旁都围了不少人,尤其孔雀的笼子外人最多。 袁巧鸢也看见了卖飞禽小宠的地方,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顾林颜察觉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提议:“过去看看?” 袁巧鸢高兴地点头。 袁巧鸢被那眼眸不同的长毛猫咪所吸引,忍不住弯下腰观看。这猫咪通体雪白,身上的毛既厚又长,身上穿着金红相间的褂子,猫咪好奇的抬起头,一只眼眸金黄,一直眼眸碧绿,在灯火下尤为好看。 摊主看出袁巧鸢的喜欢,观他三人衣着不俗,上前来热情招呼,打开笼子将猫咪放在袁巧鸢面前的展台上:“这狮子猫性格十分温顺,你摸摸看。” 袁巧鸢伸手摸了摸,狮子猫就势在她面前慵懒地躺下,微微偏头漂亮的眼睛审视着面前这个人类,大毛掸子一样的尾巴随意地在身后甩来甩去。 李月桦和江俪也到了摊前,隔着展台,顾林书看见了她。 她站在一株挂满了灯笼的大树下,温暖的橘色灯火映在她身上,雪花点点飘落,没有半点沾到她。她披着纯白的及地狐毛披风,只在偶尔的行动间露出衣衫的一抹红。身姿纤巧,形容柔美,在夜色中婉约得如同月光。 她提着精巧的虾灯,随着她的走动,那垂丝抖动,青虾如同活过来了一般。 顾林书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拎着的雪花灯,慢慢地垂了下去。 “你若是喜欢,便买了吧。”顾林颜道,“带回去做个伴也好。” 袁巧鸢十分开心:“谢谢大哥哥!” 老板闻言喜笑颜开:“诚惠三两银子。” 袁巧鸢抱起狮子猫:“取个什么名字好?” 顾林颜道:“它通体雪白,不如就叫……白釉如何?” 袁巧鸢眉眼弯弯:“这个名字好!” 李昱枫在远处看见了顾林书,穿过人群过来拍了拍顾林书的肩,喜道:“顾兄!” 顾林书转身同他见礼:“李兄!” 顾林颜同李昱枫见过,袁巧鸢不曾,顾林书道:“这是我母家的表妹袁巧鸢。” 几人说话间,江沐白等人也看见了顾林书,笑着围了过来,双方一一介绍自己的兄弟姐妹。 江俪打量狮子猫,也十分喜爱,试探地询问:“我可以抱抱吗?” 袁巧鸢将猫递了过去:“给。” 江俪抱住猫转身给李月桦看:“你看它的眼睛,好漂亮。” 狮子猫抬头看着李月桦,喵了一声。 顾林书看着李月桦身侧的段文珏,便是他再迟钝,马场、学堂、河边加上今日,看他时时刻刻护在她身旁的样子,他也觉察出了一些不同来。 河道里锣鼓声响起,江沐白道:“今夜河面上有表演,许是要开始了。” 江俪将猫还给袁巧鸢,一边催促道:“快走快走!人这么多,一会儿该挤不进去了。” 众人结伴来到玉带河边,见白日里巡游的花车此刻来到了冰面。夜里花车点亮了彩灯,上面不仅有打扮成蛤精的女子,原本踩高跷的虾兵蟹将们此刻也上了花车,花车后是鱼龙队,鱼龙队两侧多了两排男子,他们手上拿着线绳牵着的镂空铁盒,随着锣鼓的鼓点铁盒一拉起来,就卷出漫天的火花,他们舞动着铁盒,火花在夜空里划出飘逸的轨迹,犹如鱼龙驾着火雾在腾空。 在鱼龙队的身后,是一排一排两人多高的风墙灯。这些灯笼只要夜风一吹,就呼啦啦的旋转个不停,里面的烛火偏生不灭,再往后是彩灯队,每两人一组合抬着杆木,上面挂了各式各样造型各异的灯笼。 一股人流涌来,将众人冲散,李月桦被人潮挤得一个趔趄,有人用力地扶住了她随即立刻放开:“小心。” 她回头,顾林书就在她身旁。 身后的人还在吆喝着往前挤,顾林书护着她:“随我来。” 两人在人潮中挤到了一棵大树下,李月桦背靠着大树才觉得心里稍安,忍不住垫脚去找其他人。只是眼下人潮涌涌,放眼看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哪儿还能分辨谁是谁。 他护在她身侧开口安慰:“你别怕。” 她低头看向手里的虾灯,方才这一番拥挤,把灯挤变了形。 顾林书站在李月桦身旁,越发觉得她手里的那盏虾灯精巧到了极致。方才一路上的女子都用艳羡的目光打量着她手里的花灯。他道:“可惜了。” 她注意到了他手里的雪花灯:“你手里提着灯,怎么不点亮?” 他道:“看见这个灯做的有趣,买了回去哄我四弟。” 他说着慌话,见她低头看了眼雪花灯,又抬头看向自己,心口没来由的一慌,赶紧扭过头去避开她的注视。 他忽然转头看着她:“原是买了想送给你,只是见你手里提着虾灯,就没有给你。” 他的眼睛里映着灯火,格外明亮。她不敢和他对视,扭头看向长河冰面。 他却突然变得固执而坚持:“这灯,是他送你的?” 她垂下眼眸,片刻后再回头看他,眼里先前那一瞬间的慌乱已经消失:“顾公子,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抿紧了唇看着她。 远处放起了焰火,朵朵烟花在夜空里绽放,也一朵一朵在他漆黑的眸子里绽放。 “我若是中了状元。”他轻轻地,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你能不能等等我?” 他表面平静,剧烈起伏地胸膛没有掩饰住他汹涌的情绪。他抬手将手里的雪花灯递了过去。 她低头沉默着。就在他眼里渐渐浮现起失望绝望的神色时,纯白的狐毛披肩分开,露出了火红的衣袖和纤细的手,她握住了他递过去的雪花灯。 他眼中骤然浮现出狂喜,身上的灰暗一扫而空,整个人变得明亮欢快,他正要开口,兜铃和紫姝从旁挤了过来,带着哭音一把抱住李月桦:“姑娘!” 紫姝的声音带着颤抖:“可找到你了姑娘,吓死我了。” 李月桦安慰地拍拍她的肩:“我这不是没事吗?方才太挤,幸好有顾公子护着我,才躲过了那波人潮。” 紫姝擦去脸上的泪水,回头对顾林书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又扭头对李月桦道:“姑娘,我们回吧。那边挤出事了。方才好些人被挤倒在地,有的被踩断了骨头,有的被……”她脸上带着后怕,“公子他们都在找你呢。” 正说着话,前面来了好些衙役和巡卫,吆喝着分开众人。顾林书护着李月桦,和两个丫鬟一起离开河边回到了长街上。 李月桦将手中的虾灯还有雪花灯递给紫姝:“拿到车上去放好。” 紫姝应了一声,拿着灯先去了。 “八妹妹!”段文珏总算看见了李月桦,悬着的心稍定,快走上前打量她,“你没事吧?” “没事。”李月桦道,“你们呢?二哥呢,七姐姐呢?” “河边太乱。”段文珏道,“方才那波人一挤,我们就被冲到了一侧。也幸好如此,前面站着的好多人摔倒。”他不想惊吓她,跳过了这一段,“二哥带着七妹先回了车上。我们放心不下你,所以出来寻你。”他顿了顿,“幸好你没事。” 李月桦道:“方才顾二公子护着我,这才躲开了人潮。” 段文珏闻言,正色向顾林书行礼:“多谢顾公子!” 顾林书避开了他的礼:“不必多谢。” 衙役和巡卫从那处抬了好多人出来,出了这样的大事,灯会便也草草散了。段文珏李月桦同顾林书道别,段文珏护着李月桦上了马车。 顾林颜和袁巧鸢也寻了过来,顾林颜拍了拍还在目送马车离去的顾林书:“你方才去了哪里?让我们好生担心。” 顾林书道:“被人潮冲散了。” 袁巧鸢见顾林书两手空空:“二哥哥,你的雪花灯呢?” 顾林书怔了一下,含糊道:“许是方才太挤,失手挤没了,我没注意。” “买个旁的也好。”袁巧鸢提议道,“不如买个动物的吧,蟾蜍灯、仙鹤灯、螃蟹灯什么的带回去,也更有趣些。” 顾林书含糊的应了一声。 顾林颜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眼:“你在高兴什么?” 顾林书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果然是掩不住的笑容。他对着顾林颜认真道:“哥,我要考状元。” 第047章 第 47 章 开春之后, 天气一日暖和过一日,屋外的冰雪渐渐消融,前些日子还枯黄的草地零落地冒出了嫩绿的新芽, 柳树垂下的枝条隐隐约约见了绿意, 河面化冻, 野鸭子成群的在还凝结着冰块的水面惬意的游动着。燕子在河面低空飞行,忽而振翅高飞,飞进了广宁伯府的高墙, 落到了墙角的燕窝里。 伯爵府的大厨房正忙得热火朝天,今日是春日宴, 提前几天厨房就开始为了这场宴席做准备。成车的食物被送进来, 厨娘们麻利地分工将其一一处理,灶台上冒出的水蒸气让屋里如仙境一般云雾缭绕。 前院来了不少宾客,有的坐在亭子里喝茶聊天, 有的在逛着园子。 广宁伯夫人给顾家也下了拜帖, 袁氏便带了两个儿子和袁巧鸢同来。 顾林颜顾林书在侧院同江沐白李昱枫等在一起, 袁氏在屋子里同李秋涟说话,便放了袁巧鸢自己出来,慢慢的欣赏着伯爵府的花园。 眼下荷花池化了冻, 虽然还有些薄冰, 已经能看见下面游动的大锦鲤。那锦鲤足有两尺多长, 有的浑身金色、有的浑身橙红、还有带着各种花纹的, 在水里游来游去,站在小桥上看下去,尤为好看。 “京城这般苦寒, ”袁巧鸢对菱角道,“冬日里这荷花池该冻实了才是, 怎么这些锦鲤一点事儿都没有?” “自然是秋日的时候使人将鱼捞了起来,放在缸子里抬进屋里养着。”一旁的江娆正好听见这话,不由得取笑道,“你是哪儿来的土丫头,连这个都不知道?” 袁巧鸢脸上一红,转身看向江娆,江娆也在打量她。江娆见她虽然穿着新做的衣裳,布料一般,再看身上的首饰也是寻常货色,看着像是某个小官家的女儿,不由得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如今这春日宴,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进来了。” 袁巧鸢不知道江娆的身份,但见她衣饰华丽贵重,忍着难堪道:“妹妹袁巧鸢,见过姐姐,不知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什么姐姐妹妹的就往上贴?”江娆一脸厌恶,她认识的人里面就没有姓袁的,更加笃定她是某个小门小户的女儿,“叫我姐姐,你配吗?” 袁巧鸢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竟然这般当面为难她。周围的女眷们不明就里,看着这边窃窃私语。她只觉得难堪到了极点,眼里充满了眼泪,泫然若泣,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边有人好心提醒袁巧鸢:“这是伯爵府的二姑娘。” “表二姑娘。”江俪和李月桦刚到后院,就看见了这一幕,眼见江娆欺负袁巧鸢,江俪冷笑道,“我可没有这样的嫡妹庶妹。你也配人叫你一声姐姐?” 江娆看见江俪,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她好容易在祠堂里关满了七日放出来,足足吃了七日的苦头,她何曾咽下过这样的委屈,正是满心不耐的时候:“你说什么呢?” 江俪走到袁巧鸢身边道:“不用搭理她,不长记性的蠢货罢了!刚刚从祠堂里禁闭了七日放出来,尾巴就翘到天上找不到北了!袁三妹妹,你同我们来。” 江俪当着众人的面说她禁闭的事,江娆又羞又怒,冷笑道:“你又是什么货色,在这儿装好人,什么猫啊狗啊的你都要伸手帮上一把,做给谁看呢?” 江俪环视一圈,奇怪地看着江娆:“这是我家啊,你不知道嘛?” 江娆怒道:“这也是我家!” “江娆。”李月桦道,“今日来者是客,你身在伯爵府,好歹也算半个主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哼。”江娆看着李月桦冷笑,“你一惯都和七姐姐一个鼻孔出气!说来说去,不过是你两都是嫡女,瞧不起我这个庶女罢了!平日里便排挤我,今日有客,今日有客也不见你们收敛!” 李月桦不想与她争辩,冷冷道:“人贵自重。” 顾林书和李昱枫正爬到了侧院假山的高处,居高临下看见了荷塘小桥上的争执,李昱枫道:“好像是你母家的三妹妹。” 顾林书道:“正是。” 李昱枫拉着他往前院走:“快走,过去看看。” 江娆看向李月桦:“你又在这里充什么好人?不就是和七姐姐都是嫡女,搅做一团欺负我?” “你成日里嫡嫡庶庶的,你是庶女,是缺了你吃了,还是少了你穿了?”江俪最不耐烦听她说这个,每次她一没道理,就要把这个车轱辘话翻出来讲,“你看看你自己,周身上下哪儿一点比不上我和八妹妹?该你有的体面你有,不该你有的体面你也有!你还要如何,翻了天去,这个伯爵府让你做主如何?!” 外面的争吵隐隐约约传到了屋里,李秋涟看了窗外一眼,只见远处聚拢了许多人群,却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了一眼身旁的丫鬟,丫鬟会意走了出去。不多时就回来在李秋涟耳边悄声道:“是二房家的十二姑娘为难顾夫人带来的侄女,七姑娘和八姑娘在替袁姑娘说话呢!” 李秋涟心里对江娆极为不喜,面上却不动声色,笑着对屋里的一众夫人道:“小孩子吵吵闹闹的也是常事,过一会儿又玩做一堆去了!”说着看了眼身边的赵嬷嬷,赵嬷嬷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江娆道:“这里轮不到我做主,可也轮不到你做主!” “十二姑娘。”赵嬷嬷及时出现打断了江娆后面的话,“二大娘子正在寻您呢,您快过去看看有什么要紧事。” 江娆见了赵嬷嬷,知道事情传到了李秋涟耳朵里。眼看赵嬷嬷搬了自己的嫡母出来说嘴,她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赵嬷嬷上前行礼道:“七姑娘八姑娘,夫人说外面天寒,您们还是寻个暖和点的地儿坐一坐。” 赵嬷嬷打散了两边的争执,自回去同李秋涟回话。四周的女眷们见状也慢慢散去。 袁巧鸢红着眼睛道:“多谢两位姐姐出手相救。” 话音落她就看见了站在桥头的顾林书,原本在眼睛里转了半天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大滴大滴的落下,她有些慌乱的转身擦去泪水,方才强笑道:“二哥哥。”复又向李昱枫行礼,“李二哥哥。” 顾林书只看了袁巧鸢一眼便转而去看李月桦,落到她身上便再也无法移动。他的视线没有温度没有停留的从她身上扫过,袁巧鸢心里失落又因为方才的事被他目睹而难堪,默默地低下了头。 李月桦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裳,正合春暖花开的清新之意。他进了伯爵府便一直在寻她,却又不好太浮于表面,眼下终于见到她,他忍住心头悸动上前道:“多谢七姑娘八姑娘护着我三妹。” “她什么脾性,你也不是没见识过。”江俪心直口快,“我最是看不惯她那个张狂样子……” 李月桦轻轻拉了她一下,江俪自知失言,眼下还有许多旁人,当下停住,转了话题:“怎么就你们两在这,其他人呢?” 李昱枫道:“我和顾兄原本是去爬长亭,刚到山顶就看见你们在此,就赶了下来。” “八妹妹。”江俪转身对李月桦道,“这里人太多,我们也去长亭上坐坐吧。” 李月桦自无不可。 几人于是离了前院转过月门,顺着小路往上走。江俪和李昱枫在前,顾林书跟在李月桦身侧,袁巧鸢落在最后。 有燕子轻盈的穿过垂柳的枝梢飞过,江俪拨开垂柳道:“今年燕子回来得真早。” 一路走来,顾林书抬手轻拂柳枝,不让它们碰到李月桦。她自然而然的随着他的动作前进,两人虽然没有互相看一眼,没有说一个字,彼此却十分有默契。落在袁巧鸢的眼里,就觉出了几分不同。 她忍不住悄悄打量着李月桦。 她美得明艳张扬,带着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她看谁都是淡淡地,既不疏远也不亲近,保持着一种礼貌的距离。她衣饰华贵,身上的首饰极为精美,通身都是侯爵府嫡女的气派。她就像天上的星辰,将她比到了泥地里。 对啊,她是侯爵府嫡女。袁巧鸢又抬起了头看着她和顾林书并肩而行的背影,侯爵府的嫡女,又怎么可能下嫁到顾家,哪怕是二哥哥这般出色的男子,家世上也是跨越不了的鸿沟。 这般想着,她心里安稳了些,又忍不住有些酸,像李月桦这般家世容貌的女子,便是二哥哥也不能免俗地被她吸引,待她和旁人不同。 几人上了高处,站在长亭里将整个伯爵府的景色尽收眼底。正凭栏远望时,旁边小路上又上来了一行人,当先那人十分眼熟。他也看见了亭子里的顾林书。 “我道是谁。”姚允之将折扇在手里一拍,脸上满是嘲弄,“原来是张燚张兄。” “我道是谁。”顾林书也嘲讽了回去,“原来是雄孔雀。” 姚允之脸色一黑,看了眼李昱枫和李月桦,忍着没有发火,行礼道:“李公子李姑娘好。” 李昱枫李月桦回礼。 姚允之上前笑道:“李姑娘,月前马场上一别,没想到今日又在这里遇到了。” 顾林书神色怪异的看着向李月桦献殷勤的姚允之,用眼神询问李月桦:他不知道那日被堵在八角亭里的人是你? 李月桦用眼神回答:这个蠢货不知。 顾林书露出了笑容,戏谑的退到一旁。 “眼下日头渐暖,等到冰雪一化,草场里的草甸就会长起来,不长不短正是跑马的好时候。”姚允之道,“我家姑祖母想着趁草甸丰美的时候组织马球赛,李姑娘可有兴致前去?” 顾林书在长亭的回廊椅上坐下,撑着头看李月桦如何应对。 “这种事情,我也不可擅专。”李月桦道,“总得父亲或者母亲同意才可出门。” 姚允之笑道:“是极,是极,是我唐突了。原该让姑祖母往府里送帖子才是。” 这亭子里也有一处燕窝,那燕子也不怕人,衔了泥来来回回飞进飞出,旁若无人的修补自己的窝。 姚允之还想说什么,恰好那燕子飞过落下几滴粪便,不偏不倚正好在他额头。姚允之一怔,用手抹了抹,随即恶心地骂出了声。当下也顾不上再同李月桦献什么殷勤,从衣兜里掏出帕子一边擦着额头骂骂咧咧一边大踏步的寻地方清洗去了。 顾林书笑的直耸肩,李昱枫也忍俊不禁,江俪好歹是姑娘家,忍了又忍,好容易等姚允之走了才笑出了声,李月桦也不禁莞尔。 顾林书道:“连燕子都知道他是恶人,嫌他在这里脏了地界,用这个法子撵他走。” 江俪好奇道:“他怎么就是恶人了?” 李昱枫那日虽然没有遇到,后来也听说了顾林书和顾十八角亭外帮助李月桦的事。当下道:“此人心思不正,离他远些便是。”李昱枫扭头看向顾林书,“说起来,大哥这几日也快到了。” 顾林书坐正了身体:“李大哥也要进京?” 第048章 第 48 章 “是。九妹妹十妹妹也要同往, 想着和七妹妹八妹妹一起,同教养嬷嬷学学规矩。”李昱枫道,“今年秋闱下场, 我同大哥都准备在江氏家学备考。我听姑母说, 你同顾大哥也要入学不是?” 顾林书道:“多亏了广宁伯夫人, 我和兄长才寻了名师。” “那感情好。”李昱枫笑道,“原本在昌邑我们便一起,如今又一起, 秋闱下场的时候彼此也有个照应。” 顾林书看向李月桦:“三姑娘可也在江氏家学?” “在。”李月桦道,“家里女眷都在。母亲说, 女孩子总要多读书, 才能多懂一些道理。” 一直不言不语站在一旁的袁巧鸢,悄悄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江娆刚到偏院,就见自己嫡母俞氏身边的管事嬷嬷正在那里等着她。管事嬷嬷皮笑肉不笑地对江娆道:“十二姑娘, 大娘子请您过去。” 江娆快速地扭头看了自己的丫鬟一眼, 后者会意, 趁着管事嬷嬷转身飞一般的跑去找水氏求救。 江娆被带进偏厅,俞氏正在上面端坐着品茶,见她进来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今儿个的春宴, 你不要再去前头了。” “大娘子。”江娆道, “女儿犯了什么错, 连前院都不让去了?” “你还嫌丢人丢的不够?”俞氏厌恶地看着她, “你身为伯爵府的人,不好好待客便也罢了,还在前头同自己的姐姐当着众人面起了争执, 打量着让旁人都觉得伯爵府的姑娘是尖酸刻薄之辈不成?” “大娘子这话有失偏颇。”水氏及时赶到,进来护住自己女儿, “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既然是争执,那也得小姐妹双方都一起责罚才是,哪儿能如此偏心只罚我的娆儿?” 俞氏站起身,慢慢走到水氏身旁。水氏被她的气势所迫,有些心虚的往后退了一步。可身后是女儿,她又挺起了胸膛打定主意和她抗争。 “呵。”俞氏冷冷地轻笑,“既然如此,你们爱去便去吧。” 看着俞氏远去的背影,江娆抬头看向自己母亲:“娘……” 水氏仔细替江娆整理了一下衣服,叮嘱她:“去!不过你也收着些性子,表现得乖巧些。今儿个春日宴,你大伯母请来的那些夫人太太们,明面上是作客,实际上都是来相看各家姑娘,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只让七姑娘和八姑娘在前面专美。” 段文珏来得迟了些,进了府一直在暗自寻李月桦。江娆从俞氏那里出来,正满心不高兴,眼尖的看见段文珏从前面经过,赶紧跑了过去:“四哥哥!” 段文珏停下脚步,点头道:“十二妹妹。” 他生得高大,剑眉星目,站在那里如青松一般。他脱去了少年的稚气有了几分男人的沉稳。他穿着墨蓝色的长袍,罩着镶了黑色狐毛滚边的灰色大氅,举手投足间自带贵气,眉目间却满是疏离。 江娆一时兴起叫住了他,平日里都是大家在一起,没有单独面对过他。眼下他站在那处,远不如他人在时那般和善,看上去冷淡而生疏,他看着她的目光,让她觉得他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没来由的,她身上的气焰就灭了几分:“四哥哥,你要去哪里?” 段文珏道:“去寻你八姐姐。你可看见她了?” 她想说没看见,在他清冷的目光注视下没有说出口,老老实实地道:“先前在前院荷塘那处,后来见她和七姐姐五哥哥他们一起,去了偏院的长亭。” 他微微颔首,转身就走,没有多说一个字。 江娆有些懊恼,她在怕什么?她跺了跺脚跟了上去。 段文珏一路赶到长亭,远远地就见李月桦同江俪坐在一起,旁边还坐着顾家那个表姑娘袁巧鸢。长亭的另一边李昱枫正在和顾林书谈笑风生,李昱枫一抬头看见了他,起身招呼道:“四哥!” “五弟!”段文珏又一一和众人见礼。众人神色各异地看着紧跟在段文珏身后的江娆,她到了这里才觉得自己不受欢迎,又拉不下脸来说话或者离开,撅着嘴狠狠瞪了一眼袁巧鸢,独自站到一旁。 段文珏忽略掉江娆,问李昱枫:“你们方才在谈什么?” “我们在论上一次的考题。”李昱枫笑道,“题目是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①” 江娆道:“四哥哥又不下场。” 顾林书冷眼旁观,段文珏的视线始终落在李月桦身上,想起那盏青虾灯,他皱起了眉头。 少年不服输的劲儿刚涌上来,还未开口,李月桦转头朝他看来,虽然只是一个极为平静的眼神,却如一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脚,让他沸腾的大脑变得清明。 他原本绷紧微微起身的身体又放松地靠了回去。 这电光火石般的瞬间旁人没有看见,袁巧鸢看得清清楚楚。 段文珏笑道:“我倒也想走这条路,奈何知道自身的斤两,明知是条走不动的死路,就不要再自寻烦恼了。” “四哥谦逊了。”李昱枫道,“你比我强多了,若是下场必然榜上有名,不过是犯不上费心力去走这条路而已。” 江俪促狭道:“四哥哥可不能去,万一放榜的时候榜下捉婿,让谁蒙了眼绑去可怎么办!到时候被强迫着拜了天地娶个不知道什么人家的姑娘,姑母还不得气死!” 她说的有趣,逗笑了在场众人,段文珏对李昱枫和顾林书道:“听见没?放榜的时候,你们可别自己孤身去看,怎么着也要带上十来个护卫,否则被人蒙了眼捉去拜堂,我们就要喝你们的喜酒了!” “几位爷,姑娘们。”侍女前来长亭请诸人入席,“宴席准备妥当,主母请各位入席。” 男宾席在东侧院,女宾席在西侧院。李秋涟在西侧院设了长桌,众女眷一一落座,她拉着袁氏坐在了上首,袁巧鸢则同一些其他的官家小姐一同坐在了席末,江娆坐在她对面上首不远处,她虽然自诩是伯爵府的人,奈何只是二房的庶女,到了长桌上排座,位置也比袁巧鸢高不了太多。 她看着斜对面上首并肩而坐的李月桦和江俪,眼底满是不忿。 李月桦是范阳候独女,在未出阁的女眷中身份最为尊贵,所以落座在众夫人下首第一位,江俪是伯爵府嫡女,自然坐在她身侧。两人时不时靠着低语两句,相视一笑。 江俪悄悄对李月桦道:“府里这道醉鸭最好吃,然后就是糟鱼,不过最擅长做糟鱼的厨娘这些日子回了老家,也不知道旁人做的如何,你且试试。” 说着话李月桦夹了一点糟鱼尝了尝,点头道:“还行。” 江俪正期待的看着她,闻言道:“是吗,那我也试试。”她吃了一筷子糟鱼,同意李月桦的评价,“还成。哎,你知道嘛,我听说,”江俪悄声道,“吏部尚书赵大人特别喜欢吃河豚,尤爱吃鱼生,认为其鲜美无比。但是河豚做不好有剧毒嘛。所以他每次吃河豚,都抱着九死一生的心态,旁人劝他不要吃,你猜他说什么?”江俪顿了顿,学着赵大人的语气,“我宁可舍了这条命,也不能舍了这人间至味。” 她学得有趣,李月桦和她一起吃吃地笑了起来,两人悄眼去看上面坐着的赵夫人,不敢说笑得太大声。 前头的夫人们看两个娇俏的小姑娘笑得有趣,逗趣道:“还是她们好,这花骨朵一样的年龄,看着她们笑,心情都跟着好了几分。” 长乐候夫人江卉坐在广宁伯夫人李秋涟身侧,见宴席上只有李月桦而不见范阳候夫人曹婉,轻轻问道:“嫂嫂,怎么没见曹嫂嫂,她身子还是不太好吗?” 李秋涟微微偏头轻声道:“多亏文珏从南面帮着寻了那个大夫,如今已经好多了,只是眼下天寒,让她在府里将养着,今日只叫了月桦来。” 江卉有点失望,她原本想着春日宴能见到范阳候夫人曹婉。儿子对李月桦的心思她知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先前曹婉得了急病她还担心万一人就这么去了,李月桦要守孝三年,好在人救了回来。段文珏在家里三天两头的催促她,她想着顺了他的心意早点把儿女婚事定下,有心想要同曹婉趁着这次机会见面探探口风。 春日宴自然不是亲戚朋友聚着吃饭这么简单,它最大的作用,就是让夫人们相看一下这些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姑娘们。 李月桦身份尊贵,席上的一众夫人们等闲不敢轻易肖想,但是旁人家带来的女儿们,这是个露脸的好机会。上面的夫人们嘴里聊着天,都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下面的女儿家们。 “母亲。”江俪对李秋涟道,“我们吃好了,去花厅座座。” 李秋涟宠爱地道:“去吧。”她叮嘱道,“不要贪凉坐在窗边,仔细受风。” 江俪拉着李月桦去了花厅,侍女拿来了红泥炉放上瓦罐煮上了茶,又送来了茶果这才一一退下。 屋子里火龙烧的极盛,今日宴席人又多,房间里十分闷热。江俪一到花厅就推开了花窗透气,她和李月桦也吃了几盏果酒,脸上不知是热还是醉,两人的脸都红扑扑的。 花厅的菱形窗外正好能看见荷花池,几株垂柳种在池塘边,挡住了外面看向厅里的视线。府里放了几只野鸭子在池塘里。鸭子一点不怕冷,闲适地浮在水面上,抖了抖脖子低头梳理自己身上的羽毛。 江卉见她二人去了花厅,也放下了筷子:“太闷了,我去透透酒。” 李秋涟道:“你仔细些。” 江卉跟着到了花厅,江俪李月桦二人见了她,赶紧起身叫人:“姑母。” 江卉微笑着抬手往下压了压,在官帽椅上落座:“坐吧,我吃多了酒,过来坐坐透透酒气。” 江俪闻言,赶紧盛了一杯热茶,过去双手奉给江卉:“那,姑母您喝着解解酒。” 江卉看着江俪,眼里满是喜欢,接过了茶杯:“好。” 江俪又坐回了李月桦身边,江俪拿着最新的绣花样子,两个脑袋凑在一起低声研究。 凉风从敞开的花窗透进室内,带走了几许闷热。 热茶腾着热气,氤氲了视线。江卉微微眯着眼睛透过热气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姑娘。她更喜欢自己这个娇俏的侄女儿,长相甜美性格热情为人贴心讨人喜欢。李月桦看着规规矩矩,大家闺秀的模样,实则看谁都是淡淡地,和谁都保持着距离,同她们这些长辈并不亲近。 可惜儿子喜欢。 第049章 第 49 章 江卉放下手中的茶杯:“桦儿, 你母亲身体可好些了?” 李月桦抬头道:“多谢姑母挂心,我母亲这些日子好多了。” 江卉道:“可要好好养着身体,不要落下病根。” 李月桦应了一声是。 江卉有心想再说些什么, 又觉得同她一个姑娘家没什么可多讲, 到底还是要见到曹婉才行。想到这里她起了身慢慢离开了花厅。两个姑娘赶紧起身行礼目送她离开。 江俪悄悄道:“姑母怎么怪怪的。” 李月桦看了一眼江卉的背影:“许是吃醉了酒吧。” “什么?!” 前厅里传来一声脆响, 酒杯落到地面摔了粉碎。吏部尚书赵夫人浑然不觉自己失态,一把拉住方才在她耳边低声耳语的丫鬟的手,大惊失色, “真的?” 丫鬟满脸惊恐的点了点头。赵夫人竟然顾不得同主位上的李秋涟说上一句话,面色大变转身急匆匆往外走。 这一下变故引得众人纷纷起身引颈相看。李秋涟看了眼赵嬷嬷, 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赵嬷嬷快走几步上前在李秋涟耳边轻声道:“听说是赵大人下狱了。” 李秋涟倏然一惊扭头:“当真?” 赵嬷嬷点了点头。 事情很快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春日宴上传开。 赵大人入狱, 说起来正是这河豚惹的祸。 赵大人嗜好吃河豚的事不是秘密,为了讨好赵大人,他下面有个姓李的郎中便特地去学了如何做河豚, 兼而找了渔家, 每日里都要供上新鲜味美的鲜河豚到赵府。据说这个郎中甚至每次做好都要先亲自试吃, 等到确定无毒再奉给上司。 只是眼下正是寒冬,这河豚鱼要远从别的地方一路运送,为了这一口鲜活靡费巨大。这李郎中不惜在河豚身上投入了巨额的银钱, 一个冬天下来, 他应付起来颇为吃力便悄悄挪用了公里的款项。谁知这事儿被下面的人发现, 一折状子将他告了。从查他贪墨开始就这么牵扯到了赵大人身上。 当今圣上看完折子之后怒斥赵大人奢靡无度, 就这么着,赵大人锒铛入了狱。 因为这事儿,春日宴草草的便散了席, 那些夫人们害怕牵扯自身,都赶着回去同自己的夫君打探消息。 顾林颜和顾林书在宴席上吃了些酒, 回家后坐在一起散酒意。忘忧去厨房做了醒酒汤,半夏沏好茶叫走了伺候的小丫鬟们,留他们兄弟二人叙话。 两人谈论起了赵大人的事。 “凡事过犹不及。”顾林颜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只觉入口苦涩复又放下,“小到口腹之欲也是如此。赵大人一向清廉,谁知这官声竟因嗜好吃鱼败了。” 元宵节后,他正是内心得意,志得意满之时,闻言摇头道:“若做人事事都得这般小心谨慎,行事都要拿着尺子做度量,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顾林颜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顾林书看着自己兄长:“大哥,你不过年长我岁余,活得这般老成持重,你累不累?” 顾林颜想说什么,见他闭了眼睛悠闲自得地靠坐在那里,又收起了自己想说的话。便是说了,他也未必能听进去。他有点忧虑地看着弟弟。 这个弟弟聪明绝顶,可也十分自负。他活得恣意张扬,却不知为人也好做官也罢,皆需谨慎克己,不可恣意张扬。 春日宴后,天气渐渐回暖。虽然北面还有积雪,南方已经见了初绿。 一行马车进了临清县城,在石道上吱吱呀呀地摇晃着,主车里顾仲堂闭目养神,身旁曹姨娘眼睛通红,垂头坐着沉默不语。 顾仲堂睁眼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好了。” 曹姨娘大滴大滴的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落,很快就氤湿了膝头的衣衫。 顾仲堂叹息一声:“我何尝不担心洲儿,只是你日也哭,夜也哭,回头就算洲儿找回来,怕是也哭瞎了眼睛。” “洲儿……”曹姨娘抬头希翼又害怕地看着顾仲堂,小心翼翼地问,“还能找回来吗?” “颜儿信里说失火那日洲儿跑了出去。他伤了脑子,神智不清醒,想来也不会跑太远。” 曹姨娘没有说话,心如刀绞。这么冷的天,顾林洲神志不清跑出去,不知在哪个地方挨饿受冻,也不知是否还活着,这么些时日了,若是能找到早就应该传回来消息。只是她向来性格柔顺,纵然心里有万般苦痛也不轻易宣之于口,只是沉默着落泪。 顾仲堂安慰了她几句,忽然听见前面传来阵阵喧闹,不由得撩起车帘打探,与此同时,马车也停了下来。 前方路上闹哄哄一群人,约有数千之众,或手拿棍棒、或手持铁叉,正群情激奋地围堵在路口。 一壮汉高声呼喝:“姓马的,滚出来!” 周围的民众山呼而起:“姓马的,滚出来!” “干什么干什么?”一个护卫紧紧握住腰间配刀的刀把,拦在众人和大门之间,呼喝道,“你们要聚众造反吗?!” 壮汉不接他的话,仍是扯着脖子冲着院内大喊:“姓马的,滚出来!” “我警告你!”护卫拔出了长刀指着那壮汉,“你要再领着人在此闹事,立刻就将你拿下!” “我*!”壮汉一把握住护卫手里的长刀夺了过去,护卫被他拉过去按倒在地一顿狂揍,壮汉动了手,后面的民众便一拥而上,夺了门口两个护卫的武器按在地上一顿暴打。 余下的人有的用石头去砸马府大门,有的拿了鸡蛋菜叶越过院墙往府里扔。一时间群情激奋,混乱不堪。 顾仲堂不由得十分吃惊:“发生了什么事?” 话音未落,听见前方传来阵阵惊呼和痛呼,从马府院内嗖嗖放出无数冷箭。那箭矢朝天抛射并没有瞄准,可外面全是人,每一支箭落下就有人受伤。更有甚者被射中了要害一命呜呼。 一轮抛射完毕,又来了第二轮冷箭。外面聚集的民众顿时越发混乱,抱头鼠窜躲避流矢,惊慌下不少人跌倒在地,被人潮踩了几轮,再不能起身。 此时马府的大门才洞开,从里面冲出来一百多武装护卫,手持长刀追杀外面聚众的百姓。青壮的汉子尚且能够用手里的武器与之对抗一二,老弱妇孺都是一个照面就被夺去了呼吸。 混乱中人潮如海,将顾家的马车夹在其中,马车动不了车上的人此刻也不敢下车,都心惊胆战地看着面前混乱的局面。 马邦才慢悠悠地走到门口,几个护卫已经将领头的那壮汉拿下摁倒在地,其余护卫爪牙凶神恶煞地驱散了民众,长街上留下满地尸首。 马邦才走到那壮汉身边,他被强摁倒在地,脸紧贴着地面却仍是不服气的看着他。 “王左是吧?”马邦才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我知道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聚众围冲税监使的府邸!” “姓马的!”王左仇恨地看着他,“你这个畜生!” 马邦才使了个眼神,左右上前一脚踢在王左的脸上,顿时眼珠膨出鲜血淋漓。 王左被踢晕,死狗一样被几个护卫拖走。马邦才这才看见路边停着的一排马车,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朝那边扬了扬头。立刻便有护卫上前来用力拍打车厢壁:“干什么的?!” 车夫撩起车帘,顾仲堂沉声道:“本官顾仲堂,新任工部左侍郎,从岭南上京赴任,途经此处。” 马邦才闻言神色微变,收起了身上的狂傲之色,遥遥拱手道:“原来是顾大人!唐突大人了!” 顾仲堂下了车,遥遥回礼。 马邦才皱眉对左右道:“还不快把这里收拾了!” 护卫们应了一声,去拉了板车来,将地上的尸首扔牲口一般扔到板车上。马邦才对顾仲堂道:“这帮暴民冲击府邸,累得大人受惊,不如在下略备薄酒,同大人共饮如何?” 顾仲堂神色不变,坦然道:“如此多谢马大人。” 马邦才这才露出一丝笑容,半侧过身:“顾大人请。” 李昱廷带着两个妹妹进了京。李昱枫下了帖子请顾林书去侯府小聚。 广宁伯府已经极为雅致,但是和范阳侯府相比还远远不及。 范阳侯府占地极广,分东西院落,东边是六进六出的建筑群,西边和东边有通有月门的围墙相连,西面是林园。这个季节冰雪消融草地刚刚冒出新芽,连绵起伏的园子里阔可跑马,草坪上立了不少箭靶,李月桦正在此射箭。 李昱枫眯着眼睛迎着风,见李月桦又中靶心不由得道:“八妹妹,我箭术不如你。”他一抬头正好看见远远走来地顾林书,笑道,“不过我寻了个人来,可替我再同你比一比。” 李月桦放下手中长弓,看着顾林书慢慢越过草地而来。风吹动着他长袍地下摆,卷出波浪般的纹路扫过刚刚冒出头的嫩草。他看着她,眼波里流动着喜悦和温柔。她不敢多看,回身搭弓又射了一箭。 李昱廷李昱枫住在二叔范阳候家里备考,李若雨李语琴两个姑娘则被安顿在姑母李秋涟所在的广宁伯府上。 几人一一见礼。李昱枫道:“你来的正好,我不是八妹妹的对手,和我们一起玩总是扫她的兴,你再同她好好比一比。” 顾林书选了一把弓,试了试趁不趁手:“好。” 李月桦道:“这般干比不成?” 李昱廷道:“八妹妹,你可别欺负人家。” “我怎么欺负他?”李月桦摆弄着弓弦,“在昌邑时,我还是他的手下败将。” “我不过是占了男子天生臂力强的优势罢了。”顾林书道,“单轮箭术,我不如你。” 李月桦眼里含着笑,转身去瞄准草靶。 春风拂面,不算太冷。辽阔的草地上只有他们四人在此射箭,跟着来服侍的小厮和丫鬟都被远远遣散在草场边缘候着。 顾林书问李昱廷:“昌邑上京路途遥远,李兄一路行来可还太平?” 李昱廷看了前面的李月桦一眼,往旁走了几步。顾林书见他似是有话要说,便也跟着往旁行了几步。 “我进京的路上,不算太平。”李昱廷轻声道,“在黄州的时候遇上了暴乱,险些和两个妹妹折在那处。” 顾林书一惊:“暴乱?!” 李昱廷神色有异,犹豫片刻后压低声音道:“顾兄,那帮乱民中,我曾听闻有人叫了几声顾林洲。你家里那个走失的三弟……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顾林书浑身一寒。 “我听那名字耳熟,使人暗地里跟着。”李昱廷道,“跟到渡口他跳上了船,就再没了下落。” 顾林书正色谢过李昱廷:“多谢李兄。”他顿了顿,“此事还请李兄不要走漏风声。” 李昱廷道:“这个自然,个中轻重我心里有数,你尽管放心。” 李昱枫回头见大哥和顾林书站在一旁:“你们两在那说什么呢,顾兄,到你了!” 第050章 第 50 章 临清县城, 马府。 马邦才备下了水酒佳肴,在偏厅里和顾仲堂对饮。 “原来顾大人之前在同安为官。”马邦才和顾仲堂聊了几句,“说起来大人的老上司周大人去了京城之后可谓一路高升, 马上便要升任吏部尚书了。” 顾仲堂很意外:“哦?” 周瑾年去京城才不过数月的时间, 竟然已经要升任吏部尚书。 “倒是我多嘴了。”马邦才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对着京城方向拱了拱手, “圣上明旨未发,不过周大人这个位置必然十拿九稳。” 顾仲堂举起酒杯道:“马大人消息灵通,在下佩服!” 马邦才饮了这杯酒:“说不上灵通, 不过是家书里闲聊时提了一句,方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马家。顾仲堂心里转了一圈, 京城世家大族没有马姓, 马邦才话里透露出极有背景却没有言明,顾仲堂心里揣测着对方的来路,一时没有说话。 能下到地方做税监使的都非等闲之辈, 这个职务官职虽不高, 但如同给事中一般, 虽是七、八品的微末小官,却可上达天听。 顾仲堂正思忖间,外面传来阵阵喧闹。马邦才神色一变, 起身走到长廊下, 他的护卫首领匆忙跑来:“大人!外面又来了一波暴民围府, 叫嚷着要我们把王左交出去!” “混账!”马邦才大怒, “调集人手,把这帮暴民都给我抓了!” “不可啊大人!”护卫首领拦住了他,“这次外面来的人怕有上万, 群情激奋。大人,还是趁那些暴民没有围住府邸之前, 您快从后门离开避一避吧!” 马邦才待要再说话,一团一团火球嗖嗖越过围墙落到院子里。外面的人用破旧的衣服浸了松脂后点燃,成团的扔了进来,与此同时,大门被人使劲冲击着,门后两寸多厚的木栓眼看着拦不住,发出了危险的嘎吱声。 顾仲堂也来到了廊下,此时外面喧嚣越盛,而扔进来的火球点燃了前院的荒木,渐渐燃起了大火。 护卫首领催促道:“事不宜迟,走啊大人!” 马邦才一拂袖:“走!” 顾仲堂随马邦才一起,匆忙赶向后门,然而到了后门处听见外面同样传来阵阵撞击声,这里竟然也被人堵了。 “大人!”护卫首领眼见逃不出去,回头对马邦才道,“先去正厅避一避吧!” 前院燃起了大火,后院有人攀上了墙头,院子里的护卫早有防备,见有人露头便是一箭,来人被射杀掉落了下去。 “交出王左!” “交出王左!” 外面呼声震天,院子里火势渐大,此时护卫们顾不上灭火,眼看着那火舌卷起,半空中腾起了阵阵浓烟,马邦才神色阴沉,隔着烟雾注视着即将被撞开的大门,握紧了手中的长刀。 后门处传来阵阵喊杀声,不多时本州守备王杨带领兵士从后门突入,快步走到马邦才身边行礼:“大人!小的来迟了!” 马邦才大喜,眼看陷入重围王杨给他带来了一条生路。他上前用力拍了拍王杨的肩膀:“干得好!”言罢一挥手,“走!” 京城。 袁氏坐在花厅里看着窗外的桃树沉默不语,卢嬷嬷悄悄撤掉已经凉透的茶,从旁劝慰道:“夫人,忧思伤身。” 顾林书回家之后,便把从李昱廷那听来关于三弟的消息告诉了袁氏。 “我只是想不通。”袁氏轻叹一口气,“他十几岁的人,怎么会有那么狠毒的心思,那么多的心眼。如今想来,前头家里那把火也不是无缘无故而起。”袁氏皱着眉头,思来想去只觉内心难安,吩咐卢嬷嬷道:“你托人往那边带信,让他们往黄州的方向去找一找。” 卢嬷嬷应下:“是。” 顾林书从正房出来,回了自己的院子温书。 日头正好,阳光从菱形花窗洒进书房,投下了院子里梨树摇曳的光影在书案上。 青钗和绿荷不用近身伺候,面对面坐着捧了个簸箩在偏房的窗前坐着做针线活。青钗探头看了看,透过窗户看见顾林书全神贯注的样子,忍不住对绿荷道:“你觉不觉得,二爷上京之后,就和变了个人一样?” 绿荷仔细缝着手里的内衬,拿起针头在头发上划了两下:“你也发现了?” “往日里二爷是个闲不住的,从学堂回来扔了书便跑个没影,好些时候通宵……”青钗打住话头顿了顿,“何时见他这般用心读过书?我冷眼瞧着这些日子,但凡得空他就在书桌前坐着。夜里书房的灯也是亮到三更才灭。” 绿荷道:“许是秋闱逼近的缘故。”她也抬头看了书房的方向一眼,“这些日子好些生员都来了京城备考,带得客栈的房价都涨了一成。” “这还没进三月呢。”青钗睁大了眼睛,“怎么这么早就进京了,不是要到八月里才开考?” “傻妹妹。”绿荷放下手里的内褂,“那些要在京里参考的,若真等到八月才来,只怕黄花菜都凉了。”她突然起身拉开偏房的门,“三姑娘来了?” 袁巧鸢站在院门口,天气变暖,褪去厚重的大棉披肩后,她穿了一套修身的湖蓝色新衣裳,显出了她窈窕的身段。 袁巧鸢道:“我去厨下做了些桂花糕,想着新蒸出来的软糯又好克化,就拿了些来给二哥哥尝尝。” 她说着话,偏头去看顾林书,透过书房的窗户见他坐在书案后却并没有抬头朝外看一眼,心里有些失望。 “三姑娘有心了。”绿荷也回身看了一眼,“这些日子二爷一回院子就扎在房间里看书,没几个时辰不会出来。您看……” 袁巧鸢把装着桂花糕的盒子递给绿荷:“既然如此,我便不去打扰二哥哥了。烦你替我转交。” 绿荷笑眯眯的接过应下,目送袁巧鸢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绿荷进了书房,放下桂花糕:“三姑娘刚送来的。” 顾林书头也不抬:“拿下去你和青钗分了吃了吧。给我送壶热茶来。” 绿荷应了一声,把桂花糕拿去了偏房。青钗见状笑道:“来得正好,我正觉得有点饿了呢。” 绿荷打了一下她忙不迭伸过来的手,瞪了她一眼:“去洗了手再吃。” 她自己转去小厨房,泡了壶热茶给顾林书送过去。放下茶壶正要出门,顾林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这些日子要专心温书,你同看院子的婆子说一声,白日里把院门也关了吧。别什么阿猫阿狗地都放进来。” 绿荷应了一声。 二月二十日,春分,这一日学堂放假,众人约了去西郊跑马。 春暖花开,此时的西郊马场同上次来时已经截然不同。 冰雪融化后,绿芽迫不及待地钻出了泥土,仅仅几日的时间,冬日里枯黄的草场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嫩丰美的浅绿。天空清蓝,天还有些冷,拂在脸上的风不再像刀子一般,虽然仍有些寒凉,却已带着浅浅的温柔,带着清新的嫩草和泥土的味道,还有淡淡的湿润。 顾林书到马场的时候,李昱廷正在试马,荆木留给了他,李昱枫骑着烟雪在一旁作陪,远远能看见二人策马奔腾的身影。李月桦刚刚骑着寒山跑了几圈,眼下正站在场边歇息,李若雨李语琴两姐妹许久未见,正陪在她身边。寒山被放了缰绳,惬意地在草场内低头踱步,吃着新长出来的嫩草。 看见顾林书,李家两个小姐妹互相推攘着脸颊绯红,不知说了什么开心地悄悄话偷偷地笑着,同时和他见礼:“顾九哥。” 顾林书回礼:“九姑娘、十姑娘。”他视线落到李月桦身上,“……八姑娘。” 李月桦背后背着箭筒,手上提着一把小稍弓。 “这个季节西郊野白兔正多。”她解释道,“我们带了狗,一会儿往外跑一跑去打猎。” 她说着话视线落到巧兔身上,不由有些愕然。 短短一段时日未见,原本灵巧的巧兔明显发胖了许多,她不由得问到,“你这……你这给它吃了什么?” 顾林书有些羞赧,巧兔到家之后他特地嘱咐人精心照料,他不骑巧兔,平日里巧兔就没什么机会出栏,一段时日下来,吃下去的草料豆饼无处消化,长胖了足足一圈。 听顾林书说完原因,李月桦眼里满是笑意,走过去抚摸着巧兔的脖子:“马儿长胖了不好,你要多带它出来跑跑。” 春风拂面,她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站在他的面前。她的皮肤极好,吹弹可破。侧面看去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一小片阴影。他的心里又有了那种奇怪的、酸酸涩涩被堵住的情绪,引得他无法挪开视线,不错眼地看着她。 她一抬头,正好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的眼睛原本就长得很好看。很少见男子有天生的桃花眼,但在他脸上丝毫不觉轻佻,因为他目光澄净如水。 他想同她待在一起,所以放开了手里的缰绳。巧兔慢慢踱步到寒山身旁,两匹马儿亲热地互相蹭了蹭脖子。 青草上满是露珠,浸湿了她的鞋面。他想和她说点什么,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于是两人都沉默着,听风轻轻吹过草场。 李昱廷在远处看见了顾林书策马而来,到了近前利落地跳下马满脸都是笑意:“顾兄!” 顾林书行礼:“李兄!” 李昱枫跟了过来,勒住缰绳看见了发胖的巧兔,不由得愕然:“巧兔怎么胖了这么多?” 顾林书挠挠头把方才的话又讲了一遍,引来了李昱廷李昱枫两兄弟善意的取笑。 天空虽有几片浓云,却高远辽阔。在场众人都上了马,众人扬鞭在马场上恣意奔跑,巧兔虽然发胖了些,脚程依然出色。 跑出去了一段距离后,几人慢慢放慢了速度。 冰雪融化后,草原上出现了小溪。这些溪水最深处不过没膝,清澈见底,十分寒凉,阳光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天空突然传来阵阵铃响,几人抬头,见一只游隼从天空俯冲而下,半空中有一只麻灰色的大鸟正在盘旋,那游隼俯冲到大鸟上方猛力一击,麻灰大鸟顿时翻滚着跟头落向地面。 远处传来犬吠,几只猎狗由远及近,游隼在大鸟掉落的上空不断盘旋给猎犬指明方位,猎犬叼了猎物,扭头又跑向来路。 一匹烟灰色的大马奔来,是段文珏的墨染。段文珏左手握着缰绳,右手绑着护臂,他举起右手冲着天空打了个呼哨,那游隼在天空盘旋了两圈,收起翅膀落到了他的护臂上。《 》 50-60 第051章 第 51 章 李昱枫喜道:“四哥!你的擎黄训练好了?” 段文珏笑着点点头, 对着李昱廷道:“大哥!” 猎犬叼来游隼打下来的大鸟,绕着马匹不断转圈摇着尾巴邀功,李昱廷道:“这可是打猎的好帮手。” “今儿个天好, 擎黄训练的不错, 就想着带它出来试试。”段文珏伸手摸了摸擎黄的背, 擎黄偏过头,圆圆的眼睛见是自己的主人便乖巧的一动不动。 段文珏一抬手,擎黄又展翅飞上天空, 越飞越高,最后成了高空中一个看不清的小黑点, 远远地在空中来回盘旋。 段文珏指了指身后的护卫, 他们都带了弓箭:“不如去围猎?” 一行人配好了弓箭,策马向着草场更深处进发。 段文珏带来的猎犬训练有素,在草丛中发现了猎物就会向主人示警, 然后一群猎狗会分方向围上去, 将发现的猎物赶出来供众人猎杀。 李月桦箭术绝佳, 只要猎犬将白兔从草丛里赶出来,便是一击毙命。她的几个兄长都不如她,实战中分了高低, 便是顾林书也稍逊她一筹。 这个季节草场有许多野白兔,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猎到了好几只。 这般跑马围猎让她极为舒心, 脸上带着笑容, 眼睛明亮有神。 天上的擎黄发现了地上的目标,一个高空俯冲以极快的速度落地又升起,双爪下虽然并无猎物, 周围的猎犬见状围过去,很快就叼来一只被擎黄打晕的兔子。 段文珏策马到李月桦身侧, 和她并肩而行,一个呼哨唤回了擎黄,献宝似的举到李月桦面前:“八妹妹,要不要试试?” 李月桦眼睛一亮:“好!” 他取下护臂替她绑上,将擎黄转到了她手臂上。擎黄虽然略有不耐,主人在侧,只是偏头用圆圆的眼睛不住地打量着她。 李若雨道:“四哥哥,我也想试试。” 李月桦便将擎黄交还给了段文珏,让他替李若雨绑上护臂。 眼看着到了正午,众人就地升起篝火,就着溪水处理了猎捕到的野兔挂到火上烤制。那溪水里有许多半尺长的白鳞鱼,众人又捕捞了不少鱼上来,和野兔一起放在火上烤。 旷野上有风。地面的风虽然只是轻风拂面,高空中风却很大,吹得天上的云层快速地浮动着,李若雨举臂,擎黄振翅飞上了高空,在空中平展着翅膀,不知疲倦的滑翔着。 篝火上空火星飘散,烤鱼芳香渐起。 顾林书取下烤鱼递给李月桦,恰逢段文珏也同样递了过去。两人抬起头看向对方,先前的几许不确定在这电光火石间了然于胸。 段文珏微微眯起了眼睛,顾林书平静地和他对视。两人间若有无声的惊雷,气压莫名降低。 “八姐姐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李若雨从旁拿走了顾林书手上的鱼,“谢谢顾九哥,这个给我可好?” 李月桦对段文珏道:“十妹妹也饿着肚子呢,先给她。” 李语琴诚恳地平伸双手看着段文珏:“四哥哥,多谢!” 段文珏依言把鱼给了李语琴,笑道:“我再多烤两条便是。” “四哥,烤叫花鱼吧。”李昱枫道,“河边好多稀泥,拿来煨叫花鱼正好。” 段文珏捡了几条鱼起身:“你来帮忙。” 李昱枫随他去了河边,两人糊了七八条白鳞鱼埋进了火堆里。 李昱廷取下烤好的兔子,撕下一只兔腿递给顾林书:“先吃这个。”然后又扯下另外一只兔腿递给李月桦:“给。” 李月桦接过兔腿:“谢谢大哥。” 李昱枫拿起一条烤好的白鳞鱼,看着手里的烤鱼不由得想起了嗜吃河豚的前吏部尚书赵大人:“听说赵大人被贬官去了外地,下放做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 李昱廷道:“这次查贪墨,他受牵连不重,削官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不仅保住了性命还保住了官身。” 段文珏道:“消停去外地避过这场风头,赵大人京里同窗师门众多,到时有人提携,想来回京也不会太久。” 李若雨拿着手里的烤鱼晃了晃:“都说赵大人官声一直极好,没想到却因为口吃的吃了大亏。” 李月桦道:“赵大人居高位已久,在他看来不过是一条鱼罢了,却不知这鱼从捕捞到送上餐桌,中间要历经多少人,耗费多少银两和力气,还有提着性命替他试吃的那个郎中,最后才能得到一盘不起眼的鱼生放在他面前。这其中靡费的岂是小数,若是人人皆如此,那便人人都是蛀虫,大厦将倾。他被贬官实属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李昱廷道:“八妹妹说的极是,我等以后若是有幸为官,定要记住这个教训,不可高高在上,定要时时体察民情民心才是。” 李昱枫问道:“可听说新的吏部尚书是谁?” 段文珏道:“圣上还在气头上,正在因为这件事情查贪墨和尸位素餐之人,而今人人自危风声鹤唳,就算谁有心,也不敢贸然跳出来当这个出头鸟。” 顾林书又烤好了一条白鳞鱼,转手递给李月桦。她接过鱼朝他微微一笑。 段文珏看在眼里,默然不语。 时辰还早,天边却弥漫着仿佛火烧云一般的云霞,有的金红、有的橘红、有的火红,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铺满了天空,景色极美。 李昱廷抬头看了眼天色:“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些日子天气真怪,日日都能看见这霞光,开春到现在还不见一滴雨水。” “还早呢。”李昱枫道,“冰雪尚未完全消融。如今就算下下来,怕也是零星的小雪花。” 李昱廷点点头:“只盼风调雨顺,是个好年景。” 长乐候府。 长乐候夫人江卉睡到将近正午才起身,这些日子她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不由得有些仄仄的。大丫鬟边莲听见动静进了房间伺候她起床,江卉懒懒地问:“什么时辰了?” 边莲答:“快午时了。” 江卉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也不知怎的了,总觉得身上提不起力气。” 许嬷嬷进来给江卉请安:“夫人,早上世子爷来给您请安您没起,奴婢就请世子爷先回了。世子爷托老奴告诉您一声,他今儿个去了西郊马场。” 江卉笑道:“是约了他一帮兄弟去打猎吧?这孩子这几个月一直在训擎黄费了不少心血,这几日才听说训好,怕是要出去好好炫耀一番。” 许嬷嬷笑道:“世子爷听说三姑娘和大爷五爷去了西郊马场,一早就坐不住了。” 江卉动作顿了顿,轻叹口气。李月桦为人清冷,内里性子却是个野的。外面的人看她觉着她端庄温秀,她却不这么看。真正的大家闺秀哪个不是留在家里绣绣花弹弹琴下下棋?就算再贪玩些,也不过就是一起投投壶或者在院子里玩玩花球。 可李月桦喜好和擅长的都是什么?射箭、骑马、马球、打猎。从小在边境战场上长大的孩子,到底不如京城的闺秀文静。面上做的再像,有些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 想到这她有些头疼,李月桦这个个性,棉花里藏着硬骨头,可儿子只看见了外面的软棉花,不知内里的刚硬。 长乐候府和范阳候府不同。长乐候府是承袭祖上的爵位,封地在南面,侯府在京城。几代人下来这个爵位早就已经是个虚名,保他们荣华富贵罢了,并无实权。范阳候这个侯爵,是李长河在边境战场上对着鞑靼一刀一枪拼杀出来,手握重兵的实权爵位,超品的二等爵,从一品的柱国,当今圣上给了丹书铁券的人家。 两家门当户对又有亲,要说这亲事也不是不好,可都说嫁女高嫁,娶媳低娶。李月桦这个家世这个性格,也不知以后儿子能不能压住她。 想到这里她再轻叹一口气,就儿子如今对李月桦的心思,只恨不能将心挖出来捧给她,倒是她多虑了。 一声轻响,白釉跳上桌,不小心碰倒了桌上的瓷杯,温热的茶水顿时漫向桌面。 袁巧鸢被响声惊动,抱起了白釉,白釉甩着尾巴看着她,喵喵的轻声叫着。 她拿了帕子来细心的擦掉白釉身上沾上的水,菱角一掀帘进来看见,赶紧过去收拾桌面。 袁巧鸢问:“打听到了吗?” “打听到了。”菱角道,“二爷一早就出了门,说是和李家人约了去西郊马场。” 袁巧鸢坐回木椅上,抱着白釉呆呆地看着窗外。 这个小院十分雅致,通过月门出去一条小道,走不远就是荷花池。院子里种着一株桃树,眼下树枝上刚冒出嫩绿的新芽,树叶还没有舒展。 在同安的时候,她住在鹤延堂的西厢院里,虽然地方小了些,也是和袁氏同一个院子,谁看见她都客客气气的称一声表小姐,她也觉着这是对自己的敬重。 进了京城后她有了自己的院子,地方是大了,却从鹤延堂搬了出来。她长期无名无分地住在顾家,袁氏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态度和说法,让她心里患得患失没有托付,再听人叫她一声表小姐,总觉得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李家人,又是李家人。 伯爵府、侯爵府,好高的门第。 她又想起了那日在广宁伯爵府受到的羞辱,而像针一样扎在她心头始终拔不去的并非江娆对她的羞辱,而是那个尊贵的侯爵府嫡女李月桦。 二哥哥向来冷淡,对她也是不假辞色,她曾以为他天性如此,那般出色的男子,任谁都入不了他的眼。可那日他没有多说什么多做什么,她就是觉着不同。他二人间有一种说不清的默契,无论是他替她拂柳枝,还是亭子里无声的眼神交流,无一不透露着了解和亲近。 若是侯爵府嫡女…… 这么高的门第,二哥哥应该是攀不上的吧。 她一时觉得顾林书攀不上范阳侯府的门第,一时又觉得他和李月桦之间格外不同,心里如火烧冰透一般,焦灼难忍。 白釉喵了一声,不耐烦被袁巧鸢抱着跳下了地,高高竖起尾巴轻巧的跑出了门。 第052章 第 52 章 开春之后, 京里各家走动频繁,马球会诗词雅集等等活动也日渐增多。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冬,人人都愿意出来见一见新春的绿意。 冰雪最后的痕迹消匿无踪, 柳树长出了新芽, 燕子低飞, 草地碧绿,有蝴蝶成双成对在草丛间嬉戏追逐。 蓦然间一个球从空中划过,隆隆的马蹄声有如奔雷, 几匹快马闪电般从草场上飞驰而过,追逐着前方的棕色皮球。场边传来阵阵擂鼓声, 伴随着一声锣响, 马球入洞。 西郊马场和前些日子比起来大为不同。原本浅浅的、嫩绿的草甸如今已经变成了及脚踝深的深绿色,浓密如同厚实的地毯一般铺展开来,在碧空下望去无穷无尽。天气变暖, 厚重的牛皮毛毡帐篷换成了颜色清浅的青纱帐, 围绕成一个椭圆形将马球比赛场地圈在其中。 为了隔绝地面残留的湿气和寒气, 所有的纱帐都搭建在一人多高的木台上。主帐居于东向正中,里面坐着定国公夫人姜氏姜老夫人,也是这次马球赛的组织者, 在她左手侧的帐篷里坐着长乐候夫人江氏江卉和广宁伯夫人李氏李秋涟姑嫂两人, 她们带着侄女李月桦和江娆, 稍远些的帐篷里坐着江沐白、段文珏、江沐樊和江沐沉。定国公夫人右手的帐篷里则坐着邓都督同知的夫人姚氏姚老夫人, 她正是当今圣上宠妃邓贵妃的生母。 和姚老夫人一个帐篷的是她的堂侄媳于氏,于氏身边坐着一个年约十五六容貌清秀的女孩,名叫邓瑶儿, 是她的掌上明珠,姚老夫人的侄孙女, 邓贵妃的堂侄女。 再往下左右两侧的帐篷里,各坐着受定国公夫人邀请前来的权贵夫人及其子女不等。 江沐廉带着妹妹江俪正在场上和姚允之、姚姣姣对战。眼看着一柱香的时间过半,江沐廉和江俪还落后对方二十筹。 段文珏道:“怕是要输了。” 江沐白笑道:“七妹已经尽了全力。” 主账外面的平台上高高端放着一个盒子,里面放着一个累丝嵌宝石花鸟纹金簪,正是这一次比赛的彩头。这是定国公夫人姜氏年轻时候的陪嫁之一,今日拿了出来给小辈们做了头彩。 姚姣姣马术极佳,运球带过半场后策马超过了江俪,江俪的踏雪被她的马一冲撞受惊地翘起了前蹄,江俪安抚下踏雪再追,姚姣姣已经冲到了球门附近,而江沐廉还在后半场被姚允之缠着不能及时回防。 姚娇娇在球门附近勒住缰绳,侧转回身看着身后正赶来的江俪轻蔑一笑,这才挥舞球杆,马球进洞,随着一声锣响,姚家再度加了十筹。 江俪气得扔了球杆。 “呵。”看台上的江娆轻笑一声,“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样子,今日算是有人教她做人了。” 她站在看台边上,后面纱帐里的人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她回头看了眼陪坐在李秋涟身边的李月桦:“八姐姐,七姐姐和三哥哥要输了。” 李月桦见她那一脸算计的样子,知她没安好心,淡然道:“输了便输了,胜败乃兵家常事。” 江娆撩开纱帐走到李月桦身边坐下:“八姐姐,你平时不是和七姐姐姐妹情深嘛。怎么今日七姐姐被人欺负了,你都不带为她出头的?若是旁的也就罢了,谁不知道你精于骑射,马球技艺高绝,你不下场替七姐姐扳回这一城嘛?” 李月桦看着江娆:“你既然这般姐妹情深同气连枝,不如你下去替七姐姐扳回这一城?” 江娆还想说什么,李秋涟不喜地看了她一眼,她撇了撇嘴,咽下了后面想说的话。 主账里,定国公夫人微微侧身看向姚老夫人:“老姐姐,有些日子没出来走走了吧?” 姚老夫人笑道:“如今是把老骨头喽,还当是年轻的时候呢。” 定国公夫人笑了起来:“我就爱看这些小辈,看她们这朝气蓬勃的样子,就想起你我年轻的时候。” 姚老夫人笑道:“你年轻的时候可是个争强好胜的,哪次打马球也少不了你!” 两人笑了起来,神情中满是对过去的缅怀。 邓瑶儿娇俏的看着姚老夫人问道:“二奶奶,您年轻的时候不爱打马球嘛?” 姚老夫人笑道:“我可没这能耐!” 说话间场上落下了帷幕,姚允之和姚姣姣领先江沐廉江俪三十筹赢下了比赛。 姚姣姣领了那累丝嵌宝石花鸟纹金簪,她得意地看着江俪的背影,对定国公夫人行了一礼:“多谢国公夫人的彩头!” 定国公夫人笑道:“便宜了你这个小猢狲!” 姚姣姣拿着金簪走到一旁,甩了甩手中的马球棍道:“若论旁的,我可能不及,若论马球,我还没有怕过谁。” 江俪在李月桦身边落座,听见姚姣姣的话,轻哼了一声,拿起茶杯灌了一大口凉茶,低声对李月桦道:“给她狂的!你没下场,真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江娆听见江俪的话,眼珠一转,走到平台边对姚姣姣道:“姚姐姐,你虽然厉害,却未必是我七姐姐的对手。” 姚姣姣回头看了眼看台上坐着的李月桦和江俪,呵了一声:“这不就是方才的手下败将嘛。” “那可不一样。”江娆道,“我七姐姐打小长在京城,八姐姐可是在边城长大的,骑射马术无一不精。以前或许是数你第一,我八姐姐在,那可就未必了。” 姚姣姣看了看江娆,快走几步到长乐候府帐篷前:“李月桦,你既然这么厉害,为何不下场同我比一比?” 周围的人闻言都看向了这处。姚允之拿着马球杆走到姚姣姣身旁,他正愁没法拉李月桦下场,闻言道:“李姑娘,不如下来一战?” 李月桦还没开口,一旁的姚老夫人道:“方才你拿了个金簪做彩头,我也不能空着手,那我也拿个小东西做彩头让小辈们玩一玩吧。” 说着看了看身旁,跟着她的管事嬷嬷应了一声,拿出来一个红漆盒子送上前打开,只见里面放着一个金镶宝凤穿花分心。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李月桦站起了身。一旁的江沐白和段文珏也同时起身,两人互看一眼,江沐白笑道:“你若是去陪八妹妹打,我就不下场了。” 段文珏笑道:“二哥承让了。” 李月桦被侍女引到后面的帐子里去换打马球穿的衣裳,缚好攀膊,一出来段文珏正在帐子外面不远处站着。他换了一身银丝暗绣的月白色衣裳,和她并肩而行。 他问她:“你今日怎么兴致不高?” 李月桦兴致寥寥:“今日原本也不是好好玩的日子。你看看台子上坐着的,定国公夫人、姚老夫人,还有这个侯夫人那个伯爵夫人,一个个眼睛都盯着场下呢。我不想被推出来做这个出头鸟。” 段文珏道:“你若是不想下场,找个由头推了就是了。” “也不是不能下场,只是不愿意在她们面前去招这个眼。”李月桦接过丫鬟递过来的马球棍甩了甩,“枯坐了一上午,既然非要我下场,那打一场便是了。” “好。”段文珏道,“那咱们就好好的打一场,灭灭他们的威风。” 段文珏翻身上了墨染,李月桦骑上了寒山提着缰绳入场。姚姣姣看着他们的马转头对兄长姚允之道:“他们这马好神气。” 姚允之道:“这是塞外进来的天马,一共就得了五十匹,有十二匹送去了长乐和范阳侯爵府,他们两家有亲,家里在京的后辈人手一匹。” 姚姣姣道:“我们家怎么没有?” 姚允之道:“有倒是有,邓瑶儿就有一匹乌孜。” 姚姣姣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他们虽然是姚老夫人的亲戚,论起来还是差了一层,所以邓家有,他们却没有,就这么被比了下去。 姚姣姣一夹马腹对姚允之道:“赢他们!” 双方抽签,姚家抽到了长签,他们先发球。 四人走到场地中心面对面,随着一声锣响,场边的檀香被点燃,比赛正式开始。 姚姣姣用马球棍勾起皮球一甩,皮球划过一道弧线抛向对场,姚允之一提缰绳绕过段文珏去追球,岂料皮球飞行到一半,李月桦在马上一个纵身球棍一挥,精准击打到皮球,飞向了对面的半场。 段文珏压根没有回防,早在发球的时候就已经策马跑向对方的场地。看见皮球飞来他发出爽朗的笑声,迎着球的轨迹上前一击,皮球朝着对方球门的方向飞了过去,这时击完球的李月桦已经提着缰绳策马而来,和段文珏极为默契的交换了身位交叉运球。 姚允之还愣在原地,姚姣姣见状大喊:“追啊!” 两人此时策马再追已是来不及。段文珏和李月桦在无人阻拦的情况下轻松的把球运到了球门附近,一挥杆铜锣响起,进了一球。 “十筹!” 岸边报分的报分官大声喊,记分牌李月桦的队伍翻了一个计数十。 江俪在场边大喊:“八妹妹好样的!” 姚姣姣策马从江俪身边经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江俪毫不示弱的瞪了回去。 “还是年轻好啊。”定国公夫人感叹道,“一个个的真有活力。” 于氏对邓瑶儿道:“小世子骑术极好,李姑娘也技艺绝佳,这一场恐怕你表哥表姐要输了。” 说着话场上从边场发了球,姚姣姣策马上前去抢球,李月桦驾驭着寒山贴在她身侧狂奔,一边往前一边侧帖,超了她半个马身后姚姣姣不得不往侧避让,李月桦挥杆将球勾起,长杆一甩,马球飞过一个极为漂亮的曲线远距离进洞,铜锣脆响,报分官大喊:“长球!二十筹!” 定国公夫人赞道:“不愧是范阳候的女儿,马术骑技在京城女眷中当数一数二。” 姚姣姣冲着后面的姚允之喊道:“你倒是上啊!你干嘛去了?” 姚允之不愉:“我不是在后场回防?” “回防什么?球在前场!”姚姣姣气极,“开场到现在,我连球都没碰到!” 姚允之摇摇头,一提缰绳上前,段文珏立刻贴了上去。 好容易皮球飞到了姚允之附近,他待要抢,挥杆却挥了一个空,段文珏抓住机会补了一杆,皮球飞向侧场,此时那边空无一人,然而眨眼间寒山狂奔而来,球还没落地,李月桦已经赶到,一挥杆将球击打向侧前方。 此时身边无球的段文珏早就已经摆脱了姚允之的纠缠,仗着墨染的脚力将他甩出了一个多的身位,准确的接到球后挥杆入洞。铜锣声响,再十筹! 场边场记大喊:“时间到!” 上半场时间到,段文珏和李月桦共计四十筹,姚允之和姚姣姣零筹。 姚姣姣气冲冲的骑马到场边。江俪早在这里候着,阴阳怪气地道:“哎唷,这不是京城马球技艺第一嘛。呵,我八妹妹不下场,你还真当自己行了,是不是?” 第053章 第 53 章 姚姣姣狠狠瞪了一眼江俪, 从马上跳下来将马球棍扔给一旁的小厮,大踏步走到帐子里喝水。邓瑶儿笑看着她:“表姐,你这次可算是遇到对手了。” 姚姣姣道:“还有下半场呢, 胜负未分, 急什么?” 姚允之走到纱帐里, 姚姣姣道:“你别只顾着缠着小世子,看看球的走向,好几次我传球, 球过去了你人都不在,白白浪费机会。” 姚允之道:“你传球的时候就不能给我个暗示?你一挥杆球满场乱飞, 我是能飞过去接住还是怎的?” 姚姣姣气道:“接不住就接不住, 哪儿那么多废话!” 眼看兄妹两因为比分落后起了龃龉,姚老太太道:“好好地玩球就是,兄妹两不要伤了和气。” 姚姣姣气呼呼的偏过头不看姚允之, 姚允之哼了一声。两人总算是息事宁人没有再起争执。 李月桦没有下场, 骑着寒山停在场边, 段文珏拍了拍墨染慢慢踱步过去:“下半场要不要放点水?” 李月桦抬头看了眼看台上的定国公夫人和姚老夫人的纱帐:“你怕他们输的太难看?” 段文珏道:“差距太大,没必要太下姚家的面子。真要让他们球都碰不到,姚家那个还不知会怎么记恨你。” 李月桦笑了一下:“我一直认为, 赛场上用尽全力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特地放水, 才是对对方的侮辱。都不是瞎子, 怎么回事儿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也不可能放水到让她赢, 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她输得干净,好过输得不干不净。” 段文珏没有异议:“好, 那我们就用尽全力去赢。” 江俪十分高兴:“八妹妹真厉害。” 江娆看了她一眼,不冷不热地道:“厉害也是她厉害, 又不是你厉害,就算姚姣姣输了,你也是她的手下败将,长脸长得是八姐姐的脸,你有什么好高兴的?” 江俪扭头看着她:“我再不济,好歹也下场去拼杀了一番,输了是我技不如人,总好过有些人只会坐在场边阴阴阳阳的强。” 江娆闻言正要反唇相讥,李秋涟沉声道:“够了!” 她严厉地看着江娆:“带你们出来,是让外面的人看伯爵府的体面,不是来给我丢人的!自家姐妹,不知爱护,只知道绵里藏针处处使绊子,让外人看了,我们伯爵府的姑娘就是这样的教养?!” 她声音不大却极为严厉。江娆没想到大伯母会在外面这般训斥她,一时间呆住又不敢反驳,涨红脸低下了头。 江俪见江娆吃了瘪,正要嘲笑,母亲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她也赶紧收了笑容正襟危坐。 长乐候夫人江卉见状拉住了江俪的手拍了拍,指着桌上的茶果道:“这个绞丝糖好吃,不甜不腻,我不爱吃甜的,方才都吃了好几颗,你尝尝。” 江俪有姑母给自己台阶下,赶紧拿了一颗放进嘴里,一咬嘎嘣嘎嘣响,愁眉苦脸道:“好硬!” “噢。”长乐候夫人江卉轻描淡写,“就是有点硌牙。” 江俪不依的撒娇:“姑母!” 江卉偏头看看她,江俪爱娇的靠向江卉的肩头,姑侄两相视笑做一团。 江娆在一旁嫉妒地看着,暗地里愤恨不已。 同样都是姑侄,只因她父亲是二房没有承袭爵位,长乐候夫人对江俪这个伯爵府嫡女明显就要亲近许多,说来说去还是看不上她的出身,可她的出身是自己定的吗?她难道不想从一个好娘亲的肚子里爬出来吗? 场上一声锣鸣,中场休息时间结束,计分官点燃了檀香,下半场开始。 下半场李月桦发球,姚姣姣和姚允之都以为她要将球发向他们半场,策马向着那个方向去围堵,岂料李月桦做了个假动作,球飞向了自己半场的方向,段文珏早在她挥杆的时候就已经骑马回防,在球落地之后打出了一个对角线,传给了远处远远摆脱了姚姣姣和姚允之的李月桦。 姚姣姣气得牙都要咬碎,眼睁睁看着李月桦接到球策马运球,纵使她和姚允之拍马狂追,她也如入无人之境一般从边场将球带入内场一杆进洞。 铜锣响,报分官举手:“十筹!” 边场发球,李月桦没有给对方喘息的机会,带着球策马狂奔,姚姣姣指着李月桦,和姚允之一左一右骑马贴了上去,两人夹击不给她挥杆运球的机会,姚姣姣用自己的马球杆勾住了李月桦的球杆,姚允之大笑一声道:“得罪了!”挥杆将球击打向对方半场。 他调转马头去追球,另一侧段文珏的墨染狂奔而来,双方都打着快马在场上狂奔。 邓瑶儿忍不住站起了身,说起来这还是开场到现在,姚允之和姚姣姣第一次抢到球。后场李月桦摆脱了姚姣姣的纠缠,寒山也放开了脚力朝着另外半场狂奔回防。 姚允之看了看身侧的段文珏,眼看自己的马脚程比不上对方,他挥舞球杆击打向段文珏。边上观看的女眷们发出了一声惊呼:“啊!” 段文珏早有防备,一矮身躲了过去,反手一击球杆打在姚允之的腹部,疼得他像虾米一样弓起了身子。 邓瑶儿拉着自己的母亲于氏:“他怎么可以打人?!” 定国公夫人笑道:“这是规则允许的。只是不允许击打头部。”她看向一旁的姚老夫人道,“说起来现在的马球,大多打起来都文质彬彬,鲜少看见这般动真格的了。” “可不是?”姚老夫人叹息道,“我还记得你出阁前,秋日里打得那一场,定国公把奉国将军打下马,摔断腿足足休养了半年!” “可不是。”定国公夫人笑道,“奉国将军的几个兄弟不服气,场外围着国公,又打了好几次架,最后还是惊动了先帝,一边打了五十大板,这件事儿才平息了下来。” 两位老夫人缅怀着以前,场上段文珏抢到了球,长杆一挥,皮球飞向对方半场,早在段文珏抢到球的时候,李月桦已经勒转马头回防。她狂奔、减速、勒马、调头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段文珏传过来的球尚且还在半空中飞翔,她已经准确判断出球的落地点向着那个方向狂奔。 定国公夫人摇头对姚老夫人道:“你家这两个孩子和长乐候范阳候家的两个孩子实力差得太远!这场胜负没有悬念了。” 诚如定国公夫人所言,姚姣姣和姚允之远不是段、李二人的对手,上半场一次都没有摸到球,下半场虽然抢到了两次球,都是球运到一半就被抢走,最后下半场以零比六十筹结束。通场下来,零比一百筹落败。 姚姣姣输是输过,何曾输得这般难看过,当即气得撅折了马球杆,一扭脸愤愤离场,竟然是在球场再多呆一刻都不愿意了。 于氏亲去取了那金镶宝凤穿花分心交到李月桦手上夸赞道:“李姑娘骑术球技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她看向一旁站着的段文珏,他正面带笑容地看着李月桦,于氏道:“小世子今年十七了吧?” 段文珏收回视线看向于氏,客气道:“十六,来年十七。” 于氏微笑着点点头,回了自己的纱帐。 段文珏看着那个金镶宝凤穿花分心,小声说:“这个好看是好看,就是样式老气了些,你戴不太行。你要是喜欢分心,回头我让齐荣斋做一个适合你的给你送去。” 李月桦把穿花分心交给段文珏:“那这个你拿去给姑母。” 段文珏接了过来把穿花分心揣进胸口,看着她眉眼笑得极为温柔:“好。” 回城的马车上,段文珏将金镶宝凤穿花分心拿出来递给自己的母亲:“给。” 江卉有些意外的接过红木盒子,打开一看:“怎么没有给月桦在你这?” “八妹妹说这个分心色泽极好,雍容华贵,很衬你今日的衣服,所以就交给了我。” 江卉盖上盒子:“她倒是有心了。”说完顿了顿忍不住道,“只是你们今日风头太盛,便是要赢姚家,也不用那般落他们的面子。好歹姚家也是贵妃娘娘的母家。” “娘。”段文珏道,“比赛尽全力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狮子搏兔尚且还要使出全力,我也不是有十全的把握,自然要使出全力应对。” 江卉拿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好好好,你说的都有道理!” 马车进城门的时候速度慢了下来,前方排的队伍太长,长乐候府的车便也停在路边等待。 段文珏撩起车帘往外看,恰好看见一辆两匹马拉的蓝布小车从旁经过,他着意多看了几眼,江卉见他神色有异,探身往外看:“看见什么了?” 段文珏放下了车帘道:“是赵家的车。” 那蓝布小车里坐着的正是因为喜爱吃河豚而被贬官到外地任知州的原吏部尚书赵大人,照理说他便是被贬官去了外地赴任,也不用如此寒酸,也不知是因为这次的牢狱之灾吓破了胆,还是特地做的这般简朴给他人看,赵大人就这么一辆蓝布小车凄惶的离开了京城。 姚家的马车上,姚姣姣撕扯着手中的绢花,撕成碎片扔到地面上,用脚踩了两踩,仍觉不解恨。 “好啦。”邓瑶儿安慰她,“不就是输了一场球嘛,何至于气成这样。” 姚姣姣气道:“这哪儿是输了一场球的事?这是把我的脸皮扒了下来,像这绢花一样撕碎了扔在地上踩!” “你是大家闺秀。”邓瑶儿道,“那李月桦从小生长在边城,军营里和泥腿子一起长大的,她懂什么规矩?要我说,你何苦和她一般计较。” 姚姣姣一脚将绢花踢到角落里,闷闷不乐地坐着。 邓瑶儿伸出手到姚姣姣面前,雪白纤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点了宝石的金镯子:“我这个镯子好不好看?娘亲新给我做的。” 姚姣姣握住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很是羡慕:“好看!” 邓瑶儿收回手,略微有点小得意:“过几日要进宫去见姑母,母亲就给我新做了几件首饰。” 姚姣姣更加羡慕:“你又要进宫了?” “五皇子不是要满周岁了嘛,宫里要给五皇子办周岁宴,我跟着母亲去参加。”邓瑶儿神秘地靠近姚姣姣,“听说姑母位份又要进了。” “真的?”姚姣姣眼睛一亮:“再进可不就是皇贵妃了?” 邓瑶儿点头:“是呢。” 姚姣姣道:“姨母原就宠冠六宫,如今又得了皇侄还进了皇贵妃,真是圣恩浩荡。” “看着吧。”邓瑶儿道,“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第054章 第 54 章 “什么?”袁氏诧异地看着曹姨娘, “你说什么?” “老爷一进京,就进了宫。”曹姨娘喏喏地回答,“嘱咐奴婢先回来同您说一声, 他有公务在身, 让您不要等他。” “这……”袁氏转头看看两个儿子, “这好歹也带回来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再去面圣啊。就这么去可是大不敬。” “进城前在驿站老爷已经梳洗过了,换了衣服才进宫。”曹姨娘道,“夫人不用忧心。”曹姨娘说完顾仲堂的事, 看了看袁氏的脸色,“夫人……”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袁氏打断了曹姨娘的话, 温言开口, “我们一直散着人手在寻洲儿,只是眼下没有消息。” 曹姨娘的脸上涌上痛苦地神色,她闭了闭眼睛, 强压下强烈的悲伤和忧愁, 又是那般唯唯诺诺地低头应了一声:“是。” “在同安的时候, 你同我在一个院子里。”袁氏道,“如今到了京城,家里地方开阔了不少, 给你备了临水阁做你的院子, 你且去看看喜不喜欢, 如果有什么不满意或者什么需要的, 你告诉卢嬷嬷一声,她自会替你打点妥当。” 曹姨娘矮身行礼:“奴婢一切都听夫人的吩咐。” 曹姨娘回了临水阁,袁氏才转身对顾林颜道:“你出去打听打听, 看看是什么事情,你父亲今日还能不能回府。” 顾林颜应下, 顾林书站起身:“大哥,我和你同去。” 兄弟两骑马顺着永兴门大街一路往皇宫而去,想着顾仲堂进宫,车马定然在西北角侧门处停着,父亲身边的长随尤正会候在那处。两人刚过定水桥,远远就看见红墙黑瓦的宫墙外自家马车果然在那候着,除此之外,旁边还停了数辆马车,其中一辆这些日子经常见着,是长乐候府的车。 段文珏刚出宫门正要上车,看见顾家两兄弟并肩而来,便停下了脚步。 顾家两兄弟下马和段文珏见礼:“小世子。” 段文珏回礼:“顾兄。”他心里一转就知道了原因,“你们可是为令尊而来?” 顾林颜道:“正是。” 段文珏往旁走了几步,和顾家兄弟远离了马车,这才道:“你们还是先回吧。令尊今日恐怕要留在宫里了。” 顾家两兄弟闻言一惊:“可是有……” “不是。”段文珏打断了两人的话,“你们可知矿盐监税使?” 两人点点头。 本朝往前并没有这个职位,是当今圣上新设的官职。人选由他直派,发往地方监管盐矿事务,官职虽不高,因是钦差可上达天听,权利极大。 段文珏道:“邓贵妃身边的掌事太监孙公公二位应有所耳闻吧。” 两人点头,邓贵妃深受圣上宠爱,连带着她身边的管事太监也极有权势,自然不会不知。 “临清县的矿监税使马邦才,是孙公公的干儿子,因此深受贵妃器重,被举荐给圣上,圣上委任他去了临清负责矿产一应事务。”段文珏解释道,“马大人去了临清之后,民乱数起,后来一个叫王左的,更是聚众冲击矿监税使府邸。马大人将其拿下后,临清暴乱,数万民众围攻马府,要其交出王左。 令尊正好途经临清县,便是在那时牵扯了进去。当时情况混乱,幸好本州守备带兵前去救援,将马大人和令尊从围攻中救出。只是马大人被流矢射中,性命垂危,他手下也被流民杀了一百二三十人。圣上大怒,如今正要查办此事。令尊是因为这件事情滞留在宫中,你二位不用担忧。” 段文珏说清了前因后果,顾家两兄弟放下心来,诚心诚意地同他道谢:“多谢小世子!若非遇到你,只怕我们今日,连着家母都要忧心不已。” 段文珏看向顾林书:“我还有事在身,那我就先回了。” 顾林颜目送长乐候府的马车离开,对顾林书道:“小世子虽然身份贵重,为人却十分谦和,怪不得在京里名声极好。” 顾林书却略微有些怅然。他和段文珏对李月桦的心思心照不宣,这样的情况下,他倒宁愿他是个跋扈之人,他这般待人以诚,倒叫他心里竖立起来的对立和假想敌坍塌,原本憋着的劲儿像是打进了棉花里。 他家世好、人品好、相貌才学俱佳,又和李月桦家里有亲,怎么看都是上好的佳配。 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一定要考中状元!也只有这样,他方才有几分底气和段文珏争上一争。 顾仲堂在皇宫里留了两日,第三日傍晚才返回府中。 他虽然疲惫,数月未见儿子们,仍是留了他们在房里说话。顾小四几月不见父亲已经不认得,哭着要奶娘抱,屋子里吵吵嚷嚷,直到把顾小四抱下去才恢复平静。 顾仲堂看着顾林颜和顾林书,长叹一口气:“看见你们在跟前,就想起洲儿,不知道他眼下在何方。” 顾林书闻言看向母亲,袁氏道:“同安都找遍了,也没有音讯。倒是前些日子,李家哥儿说在黄州见到个同名的,也不知是不是,我已经带信让人往那个方向去寻。” 顾仲堂道:“有的时候,没有消息反而是好消息。” 袁氏听完默然不语。 顾仲堂提起精神看向两个儿子:“进京之后,你们可还习惯?” “这里比南面可冷多了。”顾林颜道,“同安冬日里虽然有雪,开了春后一日暖胜一日。往日里这个时候早已开始穿春衫,京城白日里还好一点,夜里仍然冷似寒冬。” 顾仲堂点点头:“南北气候差异大,你们初到京城觉着冷要注意添衣,白日里见到日头不要贪凉,夜里读书要加炭盆。” 两兄弟起身一一应下。 顾仲堂道:“听闻你们去了江氏家学,如今课业如何?” 顾林颜道:“夫子讲得极好。”他顿了顿,“父亲,儿子寻思找个时机去拜访周大人,毕竟儿子从同安而来,算起来也是周大人的门生。” “这个自然。”顾仲堂想起马邦才透露周瑾年要升任吏部尚书的事,温言道,“你这个想法极好,如今虽然进了京,在同安时周大人对你二人多有照拂,你们都是他的门生,眼看秋闱在即,理应前去拜访。” 他的视线转到顾林书身上,在昌邑时顾林书闯的那些祸,兄长顾仲阮都已在信里一一告知。他板起了脸:“你虽聪慧,却十分贪玩,我在岭南时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课业如何,可有用心读书?” “父亲,二弟这段时日一直在埋头苦读。”顾林书这些日子的表现顾林颜都看在眼里,难得开口替他说话,“每日除了在学堂,就是在家里,甚少出门。夜里也是挑灯夜读到三更,誓要搏取个功名回来。” “好。”顾仲堂放缓了神色,抚摸着胡须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到底又长大了些,懂事了不少。” 顾林颜站起身:“父亲,您也劳累了,早些休息吧。儿子们明日再来请安。” 顾仲堂道:“去吧。” 等到两个儿子都出了门,袁氏不禁埋怨道:“书儿已经改了不少,你对他和缓些,不要总是那么严厉。” 顾仲堂道:“慈母多败儿。” 袁氏闻言不高兴,坐到梳妆台前拆头上的发簪。 顾仲堂与发妻也已数月不见,他这些年常年在外,多亏她在家里操持家务,将几个孩子教养的都很好。他感觉自己方才语气重了些,放缓了道,“书儿这般聪慧,这劲儿如果用到正途上,何愁考不回来一个一甲?就怕他把精神头都散在了别的地方,白白浪费了这份天资。” 袁氏放下发簪,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说得对,但是很多事情,急是急不得的。如今孩子都大了,比不得小时候,书儿又是个极有注意的,性格倔得像驴一般,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他如今好不容易下定决定好好念书,何苦再去念叨他。” 顾仲堂虽不赞同发妻所言,却不愿与她多加争辩,走过去扶住她的肩头,看向铜镜里温言道:“我这几日也累了,时辰不早,歇了吧。” 顾林颜提了去拜访周瑾年的事,过了两日袁氏便备好了礼单,让顾林颜、顾林书一同去了周府。 到了周府一看大门紧闭,门子说自家老爷谢客。顾林颜无法,只好先呈上拜帖和礼品礼单,那门子收了拜帖,礼单和礼品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只说是老爷吩咐过,他不敢违背,顾林颜无法,只好又将礼品原物拿回了府。 帖子虽然没有送进周府,周玉却亲自登了顾府的门。 顾林书一到中堂,周玉便作势埋怨道:“你们何时进的京?既然进了京,为何不早点来寻我?” 顾林书长揖致歉:“周兄见谅,前些日子进的京,因为家里迁宅一直忙乱,这才没有顾上。” 周玉道:“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才是。昨日去家里寻我,门子却没有让你们进门。” 顾林书斜眼看他打趣道:“我还道是如今你家的门第高了,我们迈不过去你家的门槛了!” “胡说什么。你我虽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家门槛还有你迈不过去的?!”周玉回怼了一句,走到门口往外左右看了看,见院子里只有几个粗使丫头远远地在打扫地面,方才回转身对顾林颜道,“赵大人被发配之后,圣上就让我爹暂代吏部尚书的一应事务,也不知打哪儿传出去的消息,说我爹是下一任尚书。这些日子来我家拜门的、认亲的、拉扯关系的、送礼的,好生热闹!我爹不胜其烦,就给门子下了命令,一律只收拜帖,不见人也不收礼单,这才累得你们白跑一趟。” 顾林书道:“若是如此,那倒说得通了。” 周玉笑着上前拉住他的胳膊:“这些日子不见,我在京里也没个兄弟!今日既然见着你,咱两可要好好喝上几杯。”说着话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外走,“就当我给你赔罪了,我且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玉带着顾林书到了南水门大街。 京城繁华,这里是繁华的中心。整条街由皇宫正门起,从南北中轴线一直到京城南城门,灯火通明人潮熙攘,声乐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就在路边有一座三层高的塔楼,顶层是开放式的平台,一众身着轻纱的女子正随着鼓乐声在上面跳羽衣舞,夜空下仿若下一刻就要飞到天上去一般。而如此美景,长街上的路人却甚少有人驻足观看,显然对此已经屡见不鲜。 同安虽然繁华,却不曾有这等场景。周玉献宝似的问顾林书:“如何?” 第055章 第 55 章 顾林书抬头看着眼前高大层叠的木楼:“我还道京城最好的是樊楼。” “若是吃饭, 最好的自然是樊楼。”周玉笑道,“可若要论旁的,樊楼就差得远了, 还得数这天香楼。” 两人一进大厅, 一股暖意扑面而来, 瞬间驱散了外面的寒冷。眼前是通高到顶的塔式大厅,顶是宝顶状,上面镶嵌着彩色的琉璃窗, 恰逢此时明月高悬,不知何处放起了焰火, 透过半透明的窗户看得一清二楚。 “二位爷!”楼里的跑堂赶紧迎了上来, “里面请!” 两人进了三楼的包房。这屋子陈设华丽,梨花木的厚重家具,重绣锦缎做的幔帘, 精工编织的流苏, 地上铺着花纹繁复的羊毛地毯。屋里四角的灯都是六角飞檐描花宫灯, 顶上吊着美人像灯笼两盏,灯笼的四面描绘着传说中的几大美人。屋子一角还放置着青铜水盅式炭盆,炭火正旺, 橘色的光映得房间里暖意融融。 二人在临窗的软榻上落座, 便有少女抬了红木案几进来放在房间一角。稍顷进来一个姿色秀丽的女子在案几后落座, 点燃了一旁的红泥暖炉开始焚香烧水煮茶。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一人手执小鼓, 一人怀抱琵琶入内,向着二人行礼后在煮茶少女对面落座,手指轻拂, 弹起了乐曲。 顾林书以茶代酒:“我便以此茶,预祝令尊再度高升。” 周玉大笑, 眉目间尽是舒朗,执杯与他轻碰:“多谢!”复又道,“你我兄弟,不用说这些虚言。” 仆役抬了长案放在软榻中间,上面摆放着精美的白玉碟,玉蝶里盛着各式珍馐。周玉道:“天香楼的厨子虽不能同樊楼相比,也别有一番滋味,你尝尝。” 长颈壶放在高口圆盘里暖着酒,周玉示意站在一旁伺候的侍女下去,自己提起酒壶给彼此斟了一杯,二人举杯满饮。 周玉再斟酒:“你听闻了最近的事情没有?” “你说的是哪一件?” “自然是矿监税使那一件。”周玉道,“令尊不是也牵扯了进去,你当知晓内情。” 顾林书点了点头。 周玉放下酒壶:“那王左被拿下后,临清民乱四起,纠集了数万民众,嚷嚷着要朝廷放了王左。王左被关押在府衙内,那些暴民竟然又去冲击府衙要劫狱。这事儿一层一层报上来,圣上震怒,下令不仅要将王左枭首示众,还要株连九族及与其相关者。” 周玉顿了顿,“那王左家里只有一个寡母,他虽受刑逼供,却只说:‘首难者我也,请独当之。’最后圣上就判了将他一人斩首。” 顾林书默然:“听着倒是个人物。” 两人再对饮一杯,放下酒杯周玉道,“好了好了,不再说这些让人扫兴的话。今日咱们既然来了这,自当开心才是。也是赶得巧,今晚烟巧姑娘在,正好得以一睹芳容。” “烟巧姑娘?” “她是乐府教习。”周玉道,“烟巧姑娘姿容出色,一手琵琶更是堪称一绝。她每月只有初九、十九这两日会在此,平日都在教坊司教授其她姑娘琵琶。弹完曲烟巧姑娘会出题让众人回答,若是侥幸入了她的眼,她便会到楼上来共饮谈诗论琴片刻。” 正说着话,下面大厅传来一声轻响,嗡嗡声轻绵不绝。房间里原本在奏乐的女子听见响动便起了身,向着两人微微行礼后退下。煮茶的女子则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完全打开。这窗户并不临街,面对的是大厅,厅里的景象顿时如一副画般悬挂在墙上。此刻整个塔型大厅往上的窗户一格一格都被打开,如此靠坐在窗边饮酒,居高临下可将大厅看得一清二楚。 大厅的舞台上跳舞的舞姬退场,上来了一名身着素衫的女子,单就她一人跪坐在侧面放置的蒲团上,用手中的埙吹奏了一首《空山静》。 空灵的乐曲响起,大厅里吊着的环形蜡烛灯被仆役放下灭掉了上面的烛火,通明的大厅变得昏暗,身穿红纱的侍女们手持烛台鱼贯而入,点亮了大厅最底层一圈墙上的壁挂烛台,微亮的烛火下,原本有些喧闹的大厅慢慢的沉静了下来。 空旷的舞台上,有小厮抬了山水四折屏风上台,屏风前安置一把南官帽椅,椅前放上一个一寸高的红木脚踏。侍女在屏风旁放了一盏落地宫灯,宫灯旁放置了一个半人高的白瓷花瓶,里面是一大把盛开的红梅。待到这一切做完,那吹埙的女子正好吹奏完一曲。 一个身穿桃红长裙身量颇高的女子怀抱一把玉颈螺钿琵琶,袅袅婷婷地从暗中走来。她走到南官帽椅前坐下,并无一句多言,眼眸低垂手指轻拂,顿时琴声如碎金裂石,仿佛突然间落入了血腥的战场,琴音激越地响起,顿觉四面八方都是敌军的埋伏,她弹得是《楚汉》。 琴音铮铮,顾林书也不由得听入了迷。眼前若有激烈的厮杀,让人惊心动魄。这与他往日听的曲目大为不同,以往的《楚汉》虽有紧张之意,却不能让人仿若身陷战场,脑海中浮现暗沉的天空和铁马金戈。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琴音在空中缭缭不绝。片刻后众人才如梦初醒一般,掌声如风暴般响起。烟巧起身,怀抱琵琶向四周婉约地谢礼,复又坐下,她抬头看了眼手中琵琶的玉颈,调了一下弦,雪白的脖子如天鹅一般弧度优美。微敞的桃红领口衬得她肌肤晒雪,和一旁怒放的红梅相衬下,真真正正的人比花娇。 她修长的手指轻弹,琴音如夜间的山中流水缓缓倾泻而出,道不尽的孤独之意。 顾林书道:“这是……《梅花落》?” 周玉道:“正是。” 从旁边敞开的窗户传来谈论声,那声音颇为耳熟,顾林书不由得凝神细听。 “……烟巧姑娘这一手琵琶极好,不过,三哥可曾听过另一种‘弹琵琶’?” “你所说,可是诏狱里陈大人的拿手好戏?” “正是。”那人笑道,“三哥也听说过?” 那三哥道:“如何不知?脱去上衣,露出肋骨,用尖刀在其上弹拨,凡受刑者,百骨尽脱汗如雨下,死而复生。无人能承受。可谓酷刑之首,闻之者无不变色。” 那人道:“陈大人可谓天才。有了这等手段,何愁审问不出一个结果?仁治如何能防范宵小之徒?别有用心者,也只有用这般铁血手段方才可加以震慑!圣上还是太仁慈,这才由得那帮……” 那人似是离了窗口,后面的话因为距离太远再听不见。 下面厅里掌声再起,烟巧弹完了《梅花落》,再度起身致谢,等到掌声停歇,她轻启朱唇,声音柔美动听:“前几日,我偶然得了一个对子,虽苦思良久,却不得其要领。今日便借这个机会,请诸位品鉴。” 说罢两个侍女上台,抖开手中长卷,上面写着:烟锁池塘柳。 此对初看不难,细细一品,五个字偏旁中暗藏金木水火土五行,写出了春日里烟雾弥漫的池塘景象。顾林书正仔细思忖间,却听旁边房间有人笑道:“这有何难?炮镇海城楼!①” 烟巧听闻此对,仔细思考片刻,微笑道:“尚可。” “不美不美。”大厅里一个老学究摇头晃脑道,“此对初品不错,虽字对工整有序,然而平仄欠合,总觉得差了点味道。” 厅里有人道:“灯深村寺钟。②” 烟巧微笑着摇了摇头。 老学究品了品道:“此对意境精妙,可惜五行不齐,平仄各异。” 旁边窗户里又有人道:“茶煮凿壁泉。③” 烟巧眼睛一亮,抬头看向上方笑道:“此对极好。” 众人不由得皆看向那处,那人道:“姑娘谬赞了。” 旁边屋里原来是姚允之和孙韶。对出炮镇海城楼的是姚允之,茶煮凿壁泉的是孙韶。 那老学究品着孙韶的下联,品了又品,也不由得点头道:“此联极好!” 厅里诸人都在赞叹方才孙韶对的下联,姚允之倚在窗前,笑看着烟巧:“素闻烟巧姑娘精于诗词曲谱,姑娘若是觉得此对对的好,不如移步上楼与我兄弟二人探讨一二?” 烟巧微微一笑,向着姚允之略略低头行礼:“公子此对极佳,只是细细品来,总还觉得少了点兴味,似乎还可精进一二。”她环顾周围问道:“可还有下联?” “姑娘又何必强人所难?”姚允之道,“这般千古绝对,如我兄弟般能对出这般水准的已是凤毛麟角,这楼里来来往往的有几个有才学之辈?姑娘何苦浪费时间?”他眼神放肆地上下扫视着烟巧的身体,尤其在她雪白的脖颈处停留,慢慢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呐!” 烟巧微微变了脸色。 她是乐府教习,卖艺不卖身。姚允之此言,显然将她同寻常青楼女子一般看待。她若是当真上了楼,等待她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烟巧强自镇定,对着台下微笑道:“可还有下联?” 发生的一切被窗边坐着对饮的周玉、顾林书尽收眼底。 周玉见顾林书脸上不屑的神色,压低声音问:“你认识他?” 顾林书同样压低声音回答:“昌邑时就见过了。” “我知道他。”周玉道,“邓贵妃母家的旁亲。仗着娘娘的威势,时常作威作福,十足的小人。” “如何?”姚允之慢条斯理地逼问,“我兄弟对出了姑娘的下联,姑娘不移步岂不是坏了自己的规矩?” 厅里的气氛变得有些紧张。烟巧抱着琵琶站在台上没有动,姚允之微微眯起了眼睛。 周玉道:“我才学有限,否则倒真是个英雄救美的好机会。”他看看顾林书,“你是不是早有对子了?” 顾林书一笑,没有回答。 周玉笑道:“你就不要藏拙了。” 大厅正十分安静,周玉的话一出,众人皆听了个清清楚楚。烟巧也抬头向上方看来,只见窗边一个身穿深蓝色长袍的少年正凭窗懒散地斜坐,他五官深邃,一双桃花眼,似是无情却有情,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颦一笑都带着数不尽的风流,出落得如同妖孽一般,不由得呼吸一窒,柔声道:“若是这位公子有对子,不妨说出来品鉴一二。” 第056章 第 56 章 外面的人皆朝这处看来, 姚允之和孙韶见是顾林书脸色均一冷。同安一别之后,这还是顾林书第一次遇到孙韶。 “呵。”姚允之轻呵,“我道是谁, 原来是你。” 顾林书随意拱了拱手:“姚兄有礼了。”他看向孙韶, “有礼了, 孙兄。” 孙韶站在姚允之身侧,目光阴冷地看着他。 “啊,江南神童对吧。”姚允之一击掌, “十二岁就中了秀才,素有才名的顾林书。”他语气中满是挑衅和讥讽, “如何, 神童,这对子,你有什么下联不如说出来, 大家品鉴品鉴?” 外面的人见状交头接耳, 议论纷纷。 烟巧看着顾林书, 目光里带着三分乞求,楚楚可怜。 姚允之见顾林书不言语,脸上讥讽之色更甚:“如何啊, ‘小神童’?正好借此机会让我等见识见识你的‘才学’。” 顾林书原本不想趟这趟浑水, 姚允之三番两次的挑衅, 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挑了挑眉, 漫不经心道:“若论别的,我要同你谦虚一二。在下确有一联。”大厅里安静了下去,所有人都凝神在听。顾林书慢慢道:“此联是:桃燃锦江堤。①” 厅里几个老学究细品片刻, 忍不住拍案叫绝:“好对!好对!” “意境深远,桃燃似火对了烟锁之静, 十分精妙!” “五行皆全,平仄工整,妙哉妙哉!” “妙啊!堪称千古绝对!” 烟巧细品顾林书的下联,越品眼睛越亮,盈盈起身一福道:“烟巧佩服!可否容烟巧上楼,与公子详论?” 一旁的周玉哈哈大笑:“自无不可,姑娘请。” 大厅内响起阵阵惋惜的感叹,叹息又错过了这一次和烟巧共论的机会。姚允之脸色漆黑如同锅底,冷冷地瞪着顾林书。顾林书嗤笑一声,遥遥对着姚允之大声道:“姚兄孙兄,承让了!” 姚允之一转身,挥挥手吩咐手下关上了房间的窗户。 姚允之在桌边坐下,越想越气,忍不住用力一拍桌面,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生什么气?”孙韶替姚允之续满酒,“不过是个乐伎,按照她的规矩来,是附庸风雅。可没说只能按照她的规矩来。” 姚允之抬头看着孙韶,慢慢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复又恨恨道:“这个姓顾的,三番两次坏我的事,属实可恨!” 孙韶举起酒杯道:“既然是个眼中钉,那就拔了吧。” 刚到掌灯时分,天边落下了最后一抹红霞,暮色从四处升起,灰暮蓝的天空下,府里的下人们提着点亮的红灯笼,用长长的竹竿挑了起来挂在长廊下。侯府正门挂上了两个大大的鼓肚红灯笼,照亮了门廊下的台阶。 李月桦刚刚迈进范阳侯府的大门,后面门房赶紧道:“姑娘留步!”李月桦停下脚步转身,门房奉上一个朱漆盒子,“这是世子爷差人送过来的,说是马球比赛赢的彩头。” 雕花金饰包了四角的长条形朱漆盒子四面镶嵌了极为精美的螺钿,灯火下闪烁着盈盈的光芒。盒子里衬着红缎,中心摆放着一个极为漂亮的金镶宝石梅花纹穿花分心。 那金丝只有发丝粗细,盘功精巧,朵朵梅花栩栩如生。 李月桦拿起分心,翻过来一看,后面刻着齐荣斋的印记。 这般做工的穿花分心,没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是无法完成的。他应是早就已经准备好,只是今日才寻到这个机会送过来。 她本想往里走,又停下问门房:“这东西什么时候送来的?” 门房恭敬道:“就在您回来前一会儿。” “谁送来的?” “世子爷身边的百万。” 她闻言转身出了门,天色渐晚,侯爵府外这条长街上更是人烟稀少。她站在侯府的门廊下左右张望了几眼,就见前面的转角处大榕树下露出了半张马车。 马车是深灰色,停在远处大榕树的阴影下,若非留意仔细去看,并不容易被发现。 看见李月桦过来,百万从车上跳下,陪着笑脸道:“八姑娘好。” 车上的段文珏听见外面的声音,撩起了车帘不由得一怔,李月桦正站在树下看着他。地面树影斑斓,晚风吹过轻轻晃动。她就立在那晃动的树影中,似动非动。一旁屋檐下的橘色灯火映照在她的脸上,温婉柔美,让他的心不由得朝着不知名的地方陷落。 他稳住被拆穿的窘迫:“八妹妹。” 她道:“你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在外面这么守着成什么样子?”她觉得自己话说得重了些,又往回补了一句,“现在虽然天气暖和些了,到底外面寒露还重。” 他应了一声:“好。” 他下了车,两人并肩而行。他忍不住扭头去看她,却见她低头看着地上两人的影子,随着他们的前行,影子也在前行,恰如元宵节那日一般,在青灰色的地砖上被拖得缓缓长长。 他道:“今日马球会,你玩的开不开心?” “还好。” “今日去的人太杂了些。过些日子,我让母亲自己组织一次,咱们不请那么多宗亲外戚权贵夫人,就亲朋好友聚在一起,到时候放开了好好玩一玩。” “你。”李月桦停下脚步,抬头看着他,“你实在不必对我这么好。” 他安静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 片刻后他慢慢地开口:“我怎么想,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她偏过头,看着路边侯爵府的高墙,朱红色的飞檐在夜空里划出了一条清晰的线。这里没有挂灯笼,灰色的墙砖和渐深的夜色融在了一起。 “四哥哥。”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开口,“我知道不知道,甚至我怎么想,根本不重要。 爹爹和我说,越是显贵的家族,结亲看的,就越不是什么情爱之类的小事,看的是宗族的盘根错节,是前朝的派别和立场。婚事有时候不是简简单单地只是一桩婚事。再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低下头,“我也做不了主。” 他同样沉默了片刻:“是宗族的盘根错节也好,是前朝的派别和立场也罢。你我原本就门当户对,两家又有亲,哪儿又会有你说的那些困难和阻挠?” “那,那你也不能逼着我说什么,我说了又不算。” “算不算的,也不用你考虑。那是我应该去争取的事。”他温言劝着她,“我只是想知道你怎么想。你若愿意,我自然会去努力争取。你若……你若心系旁人,你同我直言,我……” 他到底是说不出就此放弃她的话。 她想起父亲的嘱咐:“……到了如今这个位置,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得不如履薄冰小心谨慎,不能给人留下把柄,也不可让人妄加议论。你行事素有分寸,更加不可感情用事,授人以柄。” 她轻声道:“四哥哥,你这是为难我了。” 夜风轻拂,吹得榕树沙沙作响,新叶悄悄在月光下舒展。 她又陷入了沉默,看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子。 他想起河边她和顾林书相视一笑的一幕,欲言又止,最终压下了心里想说的那些话。 有些事情不拆穿,便可假作不知,假作不知就不会在彼此之间留下一根刺。他希望她和他在一起和和顺顺,没必要因为一时的情绪,用言语留下裂痕。 “回府吧。”他嘱咐她,“你刚才还说,外面寒露重,就不要站在长街上受风了。今日时辰不早,我还是过几日再上门看舅母。” 段文珏身后的小厮四方看着前面一对璧人的身影,忍不住怼了怼长随百万的胳膊,冲着前面两人努了努嘴,满脸都是笑容,用口型说道:“可算……” 百万赶紧伸手捂住了四方的嘴,用力瞪了他一眼。 两人正在这里拉扯,却见前面段文珏突然转身回返。两人有点傻眼,回过神来的百万赶紧撩起车帘,让段文珏上车。 灰木马车驶离了长街,走出去了很远,段文珏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只觉心中沉闷,憋着难以呼吸又有些微疼。他用力深呼吸,终究是没忍住一拳砸在车厢壁上。 顾林书吃醉了酒,歪歪扭扭地被天香楼的杂役扶出来,长随林禄见状赶紧迎上去:“爷,怎么喝得这么醉?” 周玉也醉的不轻,被他家里的仆役迎上了车。 林禄将顾林书背上马车。他坐不住,林禄一松手,他就软软地滑下去横躺在椅子上。林禄怕车行过程中将他晃下来摔到,干脆在地上铺了狐皮垫子,扶他在垫子上侧躺着给他盖上了毯子。将他安顿好林禄才出来对车夫道:“回吧。” 车夫扬起马鞭,马车离开天香楼,驶向永兴门大街。 南水门大街热闹非凡,出了南水门大街之后,两侧渐渐地安静下来,零星还见几个铺子亮着灯在做生意,旁的铺子已经关门休息。 马车减速过了永兴门,斜刺里街道旁的阴影里窜出来几个浑身邋遢满身酒气的醉汉拦在了车前。一人上前紧紧拽住缰绳,口齿不清地道:“你,你们别走!” “你们干什么?”林禄怒道,“放手!” 旁边一人醉醺醺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林禄冷笑:“别以为……嗝儿,换了件衣,衣裳,爷就不,不认识你了!还钱!” 说着一手朝林禄抓来。 林禄防备不及,被人一把抓住领口拽下车,还未等他开口,几人就围上来举拳将他暴揍。 剩下的人一人拉住车夫不让他动弹,另几人窜上了马车,林禄从人群缝隙里看见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狂叫出声:“救命!救命!” 恰逢永兴门换值,守门的士兵听见动静提着马灯照向这处,见长街上停着一辆马车一动不动:“什么人?!” 林禄不要命的狂呼:“军爷救命!我们是官眷!” 小队长挥了挥手,一群士兵抽出腰间配刀围了过来,那些流浪汉见状纷纷收手,打了个呼哨朝着两侧房子的暗巷里逃了进去。 小队长见状果断下了命令:“追!” 林禄得了自由,一骨碌从地上爬起,顾不上自己满脸的血和身上的伤,赶紧撩开车帘往里看,幸好他怕顾林书摔倒,将他安顿在地上用毯子裹了,那些窜上车的人慌乱黑暗中撩开车帘见车里没人,又恰逢永兴门换值巡卫及时出现,顾林书这才逃过一劫。 小队长举着灯照着林禄:“你说你们是官眷,哪家的官眷?!” “军爷,我们是工部左侍郎顾大人的家眷!”林禄颤颤巍巍摘下腰牌递过去,“方才途径此处突然被袭击,大人,我,我要报官,我要报官!” 小队长提着灯看了看腰牌又照了眼马车里,见车厢地上躺着一个华服少年,语气神态客气了许多:“原来是顾大人的家眷,受惊了,某这就将事情报上去。” 林禄惊魂未定,如惊弓之鸟般坐在车上。直到五城兵马司派了巡捕前来,他才缓过了神。 “什么?”袁氏听见报信大惊,“你说什么?!” 卢伯道:“二爷在永兴门处遇到了暴徒袭击,林禄报了官,同二爷一起被带回兵马司问话去了!” 袁氏几乎站不稳,颤抖着声音道:“书儿可有受伤?!” “没有受伤,没有受伤。”卢伯赶紧道,“绿松回来说,二爷只是吃醉了酒,现下还没醒,林禄被打伤了。”卢伯道,“夫人,二爷还醉着没醒,咱家得去一个能主事的人啊。” “快。”袁氏也回过神来,“让颜儿过去。” 第057章 第 57 章 院子里的桃花开了。 有些还是花骨朵, 有些迫不及待地怒放,红色的花朵坠满了枝头,引来肥嘟嘟地麻雀扑闪着翅膀落在其上, 偏头偏脑地打量着院子里打扫地面地小丫头, 时不时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 叽叽喳喳地叫上几声。 鸟叫声传到屋子里,顾林书打着哈欠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一觉睡得极沉,宿醉后的头脑不太清醒, 他捂着额头慢慢坐起身。青钗听见动静进来,赶紧上前扶他坐好:“爷, 您醒了?” “什么……”他一开口, 嗓子哑得不行,他清了清嗓子,“什么时辰了?” “巳初了。” 顾林书低头, 双手捂着脸搓了搓:“给我倒杯茶来。” 原想着今日休息不用去学堂, 就和周玉多喝了几杯, 没成想这酒后劲不小,脑子微微一动就疼得厉害。 绿荷提了壶热茶进来,一转身矮身行礼:“大爷。” 顾林颜点点头, 青钗也识趣地退了下去。 “大哥。”顾林书披上衣服懒散地靠坐着, 打了个哈欠, “你怎么这么早过来了?” “昨日出了那么大的事, 你倒好,喝醉了酒从头睡到尾,没有受到什么惊吓, 林禄的胆都要吓破了。”顾林颜在椅子上坐下,“想着这个时辰你也该醒了, 就过来看看。” “出了什么事?” “你们在永兴门被人围了,林禄断了两根肋骨。幸好遇上兵马司换值,这才被救了下来。” 顾林书坐直了身体:“什么?” “林禄说他被人拉了下去,车夫也被人制住。幸好你醉酒被安顿在车板上躺着,当时贼人上车后许是没见着人,你才没有伤着。”顾林颜皱着眉头,“你觉得是意外还是有人报复?” 顾林书道:“我入京之后,并没有招惹是非。” 兄弟两面面相觑。 顾林书起身:“我去看看林禄。” 顾林颜抬手压了压示意他稍安勿躁:“已经请了郎中给他看过,让他这几个月好生修养着。他护主有功,自然不会亏待他。” 顾林书低头穿鞋:“五城兵马司那边怎么说?” “还没有消息。”顾林颜道,“你慢着些,先去母亲那里让她看你一眼安安心,再去看林禄也不迟。” 顾林书依言先去了正房,一进院门就看见几个眼生的婆子正站在廊下,看见他后抬头讨好地冲着他笑:“唷,二爷来了!给二爷请安!”目光落到顾林书身后,又忙不迭的行礼,“给大爷请安!” 顾林书进了正屋,见袁氏坐在主位上,身侧站着袁巧鸢,左下首坐着大舅袁硕,大舅母韩氏,两个表兄弟袁宽、袁致远也在。顾林书脚下一顿,屋里众人皆扭头向他看来。 袁氏道:“你们两来了?快来见见你们大舅、大舅母和表兄弟。” 顾林颜、顾林书上前行礼叫人。大舅袁硕点点头道:“好,好,许久不见两个哥儿,看着都是大人了。” “可不是?”大舅母韩氏笑道,“可都是一表人才,看着就是有出息的样子!” 四个表兄弟相互见礼后各自落座。 袁氏对长兄袁硕道:“你们一路上来辛苦了,该早些托人和我说一声,也好安排人去迎你们。” “都是自家人,何必做这些虚礼。”袁硕一边说,一边抬头打量着屋子,“这个宅子好,比同安那个强多了,看着就敞亮,院子也漂亮。” 袁氏笑道:“这原是大学士吕大人的宅子,托广宁伯夫人的福,我们才买了下来。” 大舅母韩氏闻言道:“这入了京,升了官,是不一样了噢,来往的都是伯爵夫人了。”她看向袁硕,“妹妹妹夫真是出息了,你说是不是?” 袁硕沉声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妹夫如今是朱衣的三品堂官,往来的人自然和以往不同。” 韩氏拿起手帕轻轻按了按鼻侧:“说的可不是?我如今坐在这宅子里都觉得不自在。”她抬头看向袁氏,“妹妹该不会怪我们这些亲戚自个儿上门吧?” “嫂嫂这是哪里的话。”袁氏赶紧道,“大哥如今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们来我高兴都来不及。” “还是鸢儿丫头有福气。”韩氏道,“跟着进了京,这段时日将养的这身贵气,我都不敢认这是我的姑娘了!” 袁巧鸢听自己母亲说话尖酸,低下了头。 韩氏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取笑道:“这孩子,夸你还不好意思了?” 袁氏开口替袁巧鸢解围,问卢嬷嬷:“西边儿那两个院子收拾好了没有?让下头的人把舅老爷的东西抬进去安顿。” 卢嬷嬷看了眼袁氏,袁硕他们在顾家两兄弟进门前不久才到,袁氏还不清楚外面的情况。卢嬷嬷道:“夫人,外面停了十来辆马车呢。” 袁氏一怔:“啊?” 袁硕摸了摸胡子,慢条斯理开口:“我如今这世上,也只有你一个妹妹。眼看着我年纪也大了,这般天南海北的隔着,想要见上一面都不易。我便将老家的宅子卖了,举家迁到京城来,这样两兄妹时时能见面,也可以给你两个侄子某上个好前程。” “这……”袁氏捏了捏帕子,“这也太突然了点,你好歹写个信过来同我商量一下。你们这么突然进京,宅子也没备下……” “宅子不是有现成的嘛。”韩氏道,“你们之前在京里的那个小宅子,小是小了点,但我们人口也少,安顿不成问题。何必还去费那个劲儿再买?京城地贵,那可是好大一笔银钱!” 袁氏对韩氏道:“那我也不能就这么做主,好歹也得同老爷商量一声。” 韩氏反问:“怎么,妹夫这是升了高官,就不认我们这些娘家人了不成?” 袁氏忙道:“嫂嫂你说什么呢!老爷怎么会不认我的娘家人。” 袁硕开口呵斥自己的妻子:“闭嘴,不要浑说。妹夫是什么样的人,怎会这般势利。” 袁氏左右为难,只好对自己兄长道:“大哥,宅子的事,怎么我也要同老爷商量商量。我是内宅妇人,这般大事儿轻易做不了主。”她在韩氏再开口前把她的话堵了回去,“嫂嫂,你能背着大哥就把宅子随意处理了不成?” 韩氏讪讪的闭了嘴。 “行。”袁硕站起身,面露不悦,“那我们就先去客栈住着吧!什么时候你和妹夫商量有了结果,什么时候再使人去知会我们一声便是!” 说罢一拂袖走了出去,袁氏在后面挽留他也充耳不闻。 韩氏走到门口,半转过身来看着袁巧鸢:“怎么,你真当自己是顾家的人了不成?在那杵着干嘛呢,还不快跟着走!” 袁巧鸢脸涨得通红,匆匆同袁氏行了个礼,低头快步追上自己的母亲。 韩氏一边往前走,数落袁巧鸢的声音还断断续续地飘来:“……不明不白在这住了这么些日子……” 等到袁家人都走远了,顾林书才开口道:“母亲,这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不要瞎说。”袁氏瞪了顾林书一眼,“那是你嫡亲的大舅!” 顾林书不想听母亲和他们念叨娘家的事,起身道:“娘,我去看看林禄。”说罢也不等袁氏再说什么,大踏步的出了正院。 袁巧鸢被带上车,和自己母亲同乘。 韩氏握住袁巧鸢的手,打量她手上戴的镯子,然后又伸手摸了摸她脖子上戴的金项圈,最后看向她头上的金钗,嘴里啧啧有声:“你这个姑母可真舍得,这又金又银的,还镶了宝石,怕是一支钗子都要几十两银子吧?”她又低头去摸她衣服的料子,“这缎子滑的,像水一样,这么好的料子,以前在同安可没见过!” 袁巧鸢低着头不说话。 韩氏道:“你也在这住了这段时日,你姑母怎么说,可是要将你许给二哥儿?” 袁巧鸢的脸瞬间红的要滴下血来:“娘!”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韩氏道,“先前你爹给你寻的那门亲事,人家可许诺给不少的嫁妆,你姑母一封信就搅黄了这门婚事。”她退后些打量袁巧鸢,“不过看你姑母在你身上这下血本的样子,也值!退了就退了,许给二哥儿,什么富贵没有?” 韩氏打量自己姑娘的神情,“说啊,你姑母给你透了什么口风没有?” 袁巧鸢憋得脸通红,最终呐呐道:“姑母只说我的婚事她另有安排。” “那就对了。”韩氏十分得意,“大哥儿今年要完婚,接下来就得操心二哥儿的婚事,除了他还能有谁?我姑娘这么好的人品相貌,你姑母想你嫁过去,我还不能轻易放你走,可得让她好好表表诚心!” 袁巧鸢咬了咬唇没有说话,只觉得心里又高兴又烦闷,交杂在一起十分不是滋味。 长乐候府。 段文珏进了正院,一路的丫鬟婆子们都矮身同他行礼:“世子爷。” 江卉坐在侧厅的主位上,正在看司膳局报上来的春季菜谱和点心花式,看见儿子她放下了手里的册子:“你来的正好,司膳局新做了几个样式的点心,你也尝尝看。” 丫鬟边莲捧起荷花盘送到段文珏面前,只见白瓷般的盘子上放了六样精巧的点心。他在小丫鬟的伺候下净手后捡了一个尝了一小口:“这绿豆糕做的不错,入口细腻绵软,不似往日那般甜,多出了几分清新的味道。这是往里加了……茶叶?” “是呢。”江卉笑道,“他们新研制出来的法子,把茶叶磨成极细的粉末混合在绿豆糕里,就是如今这个口味。” 段文珏夸赞:“司膳局的点心,做的确实好,外面那些百年老店也比不上。” 江卉道:“一个人一个口味罢了。你觉着好,或许别人觉着不好,更爱吃老店里的那些味道,求的就是一个不变。” 段文珏看着手中的糕点微微一笑,慢慢放下:“人心善变,偏偏店铺若能坚持百年就成了老字号,口味坚持百年也成了招牌,似乎正因人善变,才总想求一个不变来印证坚持的可贵。” 江卉皱起眉头,打量儿子的神情,觉得他有心事:“你有什么心事?” “母亲。”段文珏接过小丫鬟奉上的帕子净手,转开了话题,“开了春,各府都在组织赛马和马球赛,咱们府里什么时候也组上一场?” “开春到现在,三天两头的赛马马球,你去了没有五场,也有三场了吧。”江卉道,“咱们就不能换一换,弄个诗词会、雅集赏乐一类?” 段文珏道:“母亲,你明知为何,又何苦组织什么诗词雅集。” 江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顿了顿:“难不成只要她喜欢,你就事事都由着她?这般纵容下去,还有什么规矩?” “现在的规矩还少吗?”段文珏反问,“大的规矩不得不守,这些小事,为何不顺着她的心意?” 江卉道:“话虽如此,总是这般也太放纵了些。若嫁与你为妻理应谨言慎行,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和风范,日后内要相夫教子,外要打理府里上下,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代表的是侯爵府的体面。一个女儿家,成日里和男子混在一起赛马、射箭、打马球,成什么样子!” 第058章 第 58 章 段文珏问道:“母亲。你不喜欢她?” 江卉看了眼左右, 丫鬟婆子们行礼退下。等到屋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二人江卉才开口:“桦儿知书达理容貌美丽又擅琴艺,出身也好,我原是没有什么挑的。只是她从小生活在边城, 成日里在军营中呆着, 比不得京城里的大家闺秀。珏儿, 打小在天空飞惯了的野鸟,能被圈在一方小天地里吗?” “正因为她从小在边城长大,见过尸山血海, 她的见识眼界远非整日里关在深宅后院只知道绣花扑蝶读诗赏乐的闺秀可比。娘,儿子想娶的, 是一个遇到事情可以商量、遇到困难可以共同面对的妻子, 而不是一个放在屋里供起来的花瓶。” “怎么就是花瓶了?”江卉不满,“远的不说,就说江俪, 除了你们在学堂学的那些东西, 她还要学女则女戒、要学看账本管账、要学驭下之术、还要弄清楚这京城里复杂的世家关系, 如何往来年礼、红白喜事等等的规矩,更要明白如何同天家打交道。这些东西都是从小当娘的手把手教着,姑娘们耳濡目染, 慢慢融会贯通。 咱们段家也好, 江家也罢, 都是数代勋贵, 祖上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爵位。李家虽是新贵,那是李长河自己从战场上拼回来的,论起底蕴来薄弱了许多。你说桦儿眼界更广, 为娘担心的是她不通内院之事,当不起以后侯夫人的职责。” “娘。若真如此, 八妹妹如此聪慧,待她嫁进来之后,您再多费些心,手把手教着也来得及。何况您正当盛年,难不成还真要她一入府就管事不成?有个三五年什么该学的也学会了。” 江卉轻叹一口气:“你觉着她好,就哪儿哪儿都好。也罢,你说的也对,这些都是小事,日后进了门,我多提点些就是。” 江卉唤来许嬷嬷拿来黄历,翻看了片刻,“便这个月二十二吧,那天日子不错,宜祈福。给你大舅母和曹舅母都送帖子,约她们一起去隋明寺上香吃素斋,把孩子们都带上一起去踏青,如何?” 江卉选了个折中的法子,既不是她不喜欢的马球赛,也不是那些文绉绉的雅集之类。 段文珏道:“全由母亲做主。” 每年开春冰雪融化之后,大量的雪水混合污泥树枝等杂物会堵塞排水渠,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五城兵马司会组织坊间的人手去进行清污,按人头摊派到各坊,再由各坊的里长摊派到各户。 一大早捕头就拿着名册和里长一起到坊市点了人名,带着诸人往排水渠出发。 这不是个轻松的活,大家兴致都不高,懒洋洋地打着哈欠扛着锄头和铁锹,一路上也没什么人聊天。到了地方众人挽起袖子,往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就开始干活。 积雪污泥将一人多深的排水渠堵得死死的,一铁锹下去只能挖一掌深左右,一时间现场只听见铁锹来回挖动的声音。 众人挖了不久,积雪里突然露出一只手掌,那人在雪地里埋的时间久了,手掌已经发黑,吓得清污的众人啊的一声大叫着后退,指着排水渠对远处的捕头道:“大人!有……有死人!” 顾仲堂回到家,摘下官帽换了常服,吩咐尤正去把顾林书叫到了书房。 这些日子顾林书十分用功,顾仲堂看在眼里颇觉欣慰,神态和缓了不少,不似往日那般严厉:“坐。” 顾林书同父亲行礼后依言坐下:“父亲可是要考校我的功课?” “今日叫你来不是要考校功课,是有事要同你说。” 丫鬟送上茶,又退了下去。 顾仲堂道:“那夜长街上袭击你们的贼人找着了。”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五城兵马司那边递过来的消息,这帮人在坊市间盘旋已久,做下了不少案子,都是这般看见落单夜归的车马便上前拦道,洗劫一空后就走,手上落了不少性命。也是你运气好,侥幸逃过一劫。 他们已经追查了一段时日,这帮匪徒分赃不均内讧,把人杀了扔在排水渠里,这几日清污的时候尸身被挖了出来。其中一个还是贴了画像追缉了数月的大盗。” 顾林书道:“儿子知道了。” 顾仲堂道:“嗯。你且安心读书,不过是个意外。这次抓住了这波匪徒,坊间也能安生不少。” 顾林书应了一声:“父亲,你最近日日晚归,可是有什么难事?” “邓贵妃进了皇贵妃的位份,圣上在为她大修寝殿,半点马虎不得,难免忙碌一些。”顾仲堂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且去吧,用功是好,也不要睡得太晚,仔细身体。” “是。” 顾林书退出了正房。恰逢月中,天上一轮明月高悬,深蓝色的夜空无边无际地伸展。院子里有一树白玉兰,这些日子结出了拳头大的花苞,月辉下玉兰树亭亭玉立,有如安静的美人。 玉兰树下站着一个身穿月白色褂子的少女,背面看去肩膀瘦削,腰肢收拢成一个惊人的弧度,正如这亭中玉兰一般,娴静美丽。 少女手中拿着剪刀和簸箩正踩在木梯上剪玉兰花苞,似乎是察觉到身后有人她回过头来,看见顾林书赶紧放下手里的物事上来行礼:“二爷。” 她微微低头,露出了雪白的一截脖子,月辉下细腻的皮肤有一种别样的诱惑。长廊下灯光不明,有幽香传来,不知是玉兰的香味,还是她身上的味道。 她抬头看他一眼,又有些娇怯地低下了头。 是梅香。 顾林书说不清楚,梅香还是梅香,又似乎和平日比起来格外不同。 “二爷。”竹琴提着灯笼上前,照亮了长廊,“你这是要回院子吗?今天月色虽好,好些地方看不太分明,您提着这盏灯笼走吧。” 竹琴递上灯笼,橘色的光划过梅香,一瞬间照亮了她的脸,朦胧的灯火下,她双目含情,红唇丰润,娇俏的脸庞在灯火中一闪而过,又隐入夜色,如同瞬间划过夜空的流星,又像深夜里暗处悄然盛开的昙花。 眼看着灯笼的光去得远了,竹琴回头看着梅香:“你这是做什么?” 梅香不耐烦地转身:“我能做什么?剪些玉兰花罢了!” “你还说谎。”竹琴跟上前几步,怕惊扰到书房里的老爷,她压低了声音开口,“夫人最讨厌丫头们不安分,你做这些狐媚子招术给谁看,打量旁人都是瞎子不成?!” 梅香偏头冷冷看着竹琴:“谁狐媚子了?” “你看看你自己。”竹琴数落梅香,“丫鬟要求统一梳高顶髻,你今夜梳了长辫还刻意垂在胸前。大丫鬟统一穿湖蓝色绢布狭领长裙,你穿了月白的褂子,领口的盘扣还刻意解开了两粒。身上熏的什么香?桂花还是海棠?” 梅香不想搭理她,端着装了花苞的簸箩扭身就走,竹琴追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压着声音说得又快又急:“我是好心提醒你,你当我坏了你的好事不成?你信不信,今夜你若是爬上了老爷的床,夫人兴许只会小惩你一二,你若是爬上了二爷的床,明日一早就一床烂席子将你裹了扔到乱葬岗去喂狗!” 梅香拽回自己的胳膊皱眉看着竹琴:“我知道你早做好了打算要做一辈子姑子,我可没有。就算被扔去了乱葬岗喂狗,那也是我的命,不用你多操心!”说罢不想再听她多说,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竹琴气得在原地使劲跺脚:“这个骚蹄子!” 天刚蒙蒙亮,还未褪去夜色的天空零星挂着几颗星辰,院子里静悄悄的,入目飞檐长廊大树仿佛一副静态画,平日里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麻雀一只也看不见,除了正房窗户里透出来的几缕灯光,四下里仍笼罩在睡眠中。 还不到卯时,顾林书已经换好了衣物梳洗完毕。青钗拿来了棉大氅:“二爷,早上还是挺冷,把这个穿在外面吧。” 绿松提着灯笼在院门外等着,等到顾林书出来赶紧上前,接过了绿荷手里提着的东西:“绿荷姐姐,你回吧。” 早上晨雾未散,长街稍远些的地方笼罩在一片迷蒙中。大街上人不多,路旁的商铺大多都还大门紧闭,个别开了门的,伙计正拿着扫帚抹布在打扫卫生。道边做早餐的小贩早早就出了摊,支起的热灶上烧着滚沸的水,或煮馄饨或煮汤圆,还有面片汤和米粥,一揭开锅盖,白热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中翻涌,吸引着过往的食客。 顾林书骑着马缓步而行,时间还早,他颇有闲情逸致的打量着京城晨间的烟火气。 长街寂寥,走出永兴门大街上了沿河路后越发冷清,长长的路上不见一个行人,晨雾贴着河面飘荡,只闻马蹄在石板路上哒哒哒的起落声。 玉带河化了冻,前些日子河面上还能看见些浮冰,短短几日水面已是一片碧绿,水波带着淡淡的褶皱,温柔地向前流淌着。沿河的河堤上柳树冒出了嫩绿的细叶,万千枝条轻垂,如少女柔顺的长发。 空气中带着晨间的寒冷、河水的潮湿、晨雾、还夹杂着泥土和马蹄碾碎的青草芳香,糅杂在一起形成了早上特有的味道。 天又亮了一点,小鸟儿醒来,不知躲在哪棵树间,不时发出一两声清脆的叫声,让河道显得更加空旷。 绿松吹灭了手中提着的灯笼,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骑在大黄马上跟在顾林书身侧,他年纪还小,这般早起比顾林书还困。主仆二人一前一后顺着沿河路缓缓前行。 前方的小巷子里,几个仆役鬼鬼祟祟的埋伏在那里,不时探头往外看一眼。 眼见顾林书和林禄的身影出现在远处,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 顾林书走到近前,小巷里突然冲出来一辆三轮木车,上面放着盛满了潲水的木桶,那架着木车的仆役失了衡,嘴里大喊着小心,木车却直直向着顾林书撞了过来。 后面还有几个仆役在追赶,似乎想要上前帮忙稳住木车。顾林书赶紧勒住手中缰绳让大黄马停下脚步,眼看这场意外就能避过去,那后面追来的仆役却围住了木车和马,其中一人趁顾林书不备从怀里掏出一根两寸来长的尖锥狠狠扎在大黄马的臀部,大黄马吃痛,嘶鸣一声人立而起,几乎将顾林书甩下去。 事发突然,顾林书竭力安抚马儿却没有什么效果。前有木车挡路,又惊又痛的大黄马一扭头前冲,跃进了玉带河。 林禄眼睁睁看着顾林书和大黄马一起落进河里激起一片水花沉了下去,吓得亡魂皆冒,声嘶力竭大喊一声:“二爷!” 第059章 第 59 章 岸上的几个仆役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 在林禄下马扑上去救人的时候撇下木车跑了个一干二净。 噗通一声,顾林书连人带马落进了河里,眼前一黑, 冰冷的河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他赶紧闭气踢开脚上的马镫, 挣扎着上浮。 幽暗的天光刺不透河水, 岸上看着碧绿的河水,水下却是一片近乎黑色的深蓝。 身上的棉服棉大氅吸饱了水,石头一般沉重的拉扯着他下沉。 玉带河表面看着河面平缓, 实则下面水流湍急,他感觉自己被水流和身上厚重的衣物拉扯裹挟着, 像是被无数双手牢牢抓着, 要将他拖入冰冷的河底深处。 他在水底挣扎,费力脱掉身上的外袍。棉大氅和棉服一离身顿时一松。他竭尽全力蹬着水上浮。 冷。 虽然已经开春,河水依旧冰凉刺骨, 冰冷的河水像密密麻麻的针刺痛着皮肤, 寒意顺着全身的毛孔透进肌肉和骨头里。顾林书心知不可以在这么冷的水里呆太久, 否则身体僵麻,会逐渐失去自救的能力。 绿松在岸边快急疯了,看着大黄马在水里浮浮沉沉, 一路顺着水流下行, 却没有看见顾林书。他不敢贸然下水, 一边跑着一边慌张的大喊着:“二爷, 二爷!” 正恍急间,水里顾林书突然冒出了头,和大黄马一样浮浮沉沉被河水冲向下游。 绿松狂奔返身取下自己马匹上的套马索, 用力扔向顾林书,第一次没有扔中, 他收回调整后,第二次扔到了他附近。顾林书用力握住绳索绞了几圈缠在自己的胳膊上,绿松在岸边奋力拉着他,奈何力气太小,幸好他机灵,把绳子另一端系到马身上,终于借着大黄马的力气在一个石梯处将顾林书拉上了岸。 顾林书面色青白周身透湿,冷得浑身发抖。绿松赶紧脱下自己身上的厚外套牢牢裹在他身上。 “什么?!”袁氏霍然起身,摔碎了手中的茶杯。 卢嬷嬷也有些慌张:“卢忠已经去请大夫了。太太别急。” 袁氏哪儿还有心思听她说什么,急急忙忙地赶去顾林书的院子。 顾林书回府后换了干净的衣物,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绿荷去了小厨房熬驱寒的姜汤,青钗去大厨房取了些烈酒,让他喝了一大口,剩下的卢伯倒了些在掌心,用力替他揉搓四肢,屋子里弥漫着浓烈的酒味。 绿松吓坏了,坐在霞蔚居正房门外的台阶上不停抹着眼泪。 “书儿。”袁氏顾不上看绿松一眼,快步进房坐在床沿着急地上下打量他,“怎么会落水?可呛着了?!身上有没有哪儿难受?” “我没事,我没事。”顾林书发着抖,开口安慰自己的母亲,一说话带着颤音。虽然已经暖和了一段时间,他依旧浑身冰冷。 袁氏摸了摸顾林书的手啊了一声:“这手!冻得和冰块一样!”她低头四顾,“炭盆呢?快让厨房多送几个炭盆过来!” 卢嬷嬷赶紧应下:“是。” 袁氏扭头又问:“郎中呢?郎中请来了没有?” 卢忠宽慰道:“夫人稍安,已经着人套马去请了,一会儿就到。” 袁氏红了眼睛,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这都什么事,前几日在长街上被人劫车,今日又落了水,我这心就跟那水井里的吊桶一样,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命都让你吓丢半条!” “娘。我这不是没事?”顾林书也开口宽慰袁氏,旋即往外看去,“绿松呢?绿松!” 绿松听见顾林书唤他,赶紧擦干眼泪一骨碌爬起来:“我在这呢二爷。” 顾林书吩咐道:“你去学堂代我给先生请个假。” 绿松精神了些:“好嘞!” 青钗送进来熬好的姜汤,袁氏盯着顾林书皱着眉整整一碗喝了下去,将他身上裹着的被子拉紧了些:“今日是怎么回事?怎么好好地,马就受惊了?” 顾林书道:“早上遇上倒潲水的。没把稳车,冲撞过来惊了马。” 袁氏皱着眉:“这几日接连遇到这些事儿,莫不是冲撞了什么。改日去求个平安符才是!” 顾林颜站在河边,冷眼看着大黄马的尸体。此刻太阳已经升起,驱散了河面的晨雾,阳光照在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一眼望去一片平和,丝毫看不出先前的凶险。 那马在水里泡了良久,肚腹灌满了水肿的十分巨大,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拉上了岸。 马尸身上除了方才拖拽上岸时候留下的一些划痕,唯有左后臀部有一处外伤,因为在水里泡过,伤口发白外翻十分醒目,顾林颜的长随林寿检查了马尸:“爷,马尸身上有一处外伤。” 顾林颜看着马尸身上的伤口,拿不准是落水前受伤,还是在河里沉浮挣扎时撞击什么东西导致。他抬起头,上游不远的地方,河道上三轮木车还在,翻倒的潲水桶散发着臭气。 顾林颜的小厮石头来回话:“大爷,我带着人在四处都打听了。附近的住户没听说哪家早上出来倒潲水惊了马的。” 沿河路一侧是种满了垂柳的玉带河,另一侧是各家院子的后山墙,这条路风景优美但是人迹稀少,尤其早上那段时候。 顾林颜吩咐林寿:“循例报官吧。” 顾府。 顾林颜提着鞍髻穿过长廊,沿途的丫鬟们看见他纷纷矮身行礼:“大爷。”他进了屋,将鞍髻哗啦一声放到桌子上,顾林书刚服完药,闻声抬头向他看来。 “一次是巧合,不会次次都是巧合。”顾林颜在桌旁坐下,“从现在开始,你出入身边要多带几个护卫,夜里尽量不要外出或晚归。不要再给别人下手的机会。” 顾林书看着桌上泡过水的鞍髻:“结仇说不上,若说起了龃龉的,也就那两家。难道就为这要几次三番置我于死地?” 顾林颜皱着眉:“你如今既已被盯上,只能处处小心。” 顾林书道:“你是让我吃了这个哑巴亏不成?” 顾林颜皱起了眉头:“你待如何?” 顾林书抿唇看着顾林颜,没有说话。 顾林颜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便是要报复,也不能现在动手。眼下要先保存好自身。”他思忖片刻缓缓道,“旁的事,再从长计议。”他严厉地警告顾林书,“不要逞一时之气!这是京城不是同安!天子脚下,弄不好就是抄家灭门的祸事!” 顾林书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看着自己的哥哥,认真地点了点头。 玉带河开春之后,一直封冻在岸边的画舫终于重新起航,飘泊在绿波粼粼的水面上。大船的甲板上身穿统一服饰的舞姬们正随着音乐翩翩起舞,远远地丝竹之声飘散在河道上空。 河堤上的垂柳换上了一身新绿,在微风中轻轻飘拂,岸边有不少年轻学子围坐在草坪上品酒论诗,一边听着远处的乐曲一边欣赏着大好春光。 河面上还有许多许久不见的扁叶舟,三两好友坐在船头对饮,身旁有渔家女随伺在侧。这些渔家女虽然身着粗布衣,但身段窈窕面容清秀,加上一手好厨艺,和精美的画舫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扁叶舟漂浮在河面上,水波荡漾,轻舟微微起伏,水面映着太阳泛着粼粼的金色波光,就在那金色的波光中,隐约漂浮着一抹桃红。 正在扁叶舟上饮酒的书生停下了动作,指着远处的河面对船家道:“船家,你看那边。” 船家用手搭着凉棚远远看了一眼,失声道:“啊呀!” 船家报了官,很快漂浮在河道里的女尸就被打捞上岸。 那女尸被水钩子打捞上来的时候面朝下趴在岸边,身上满是水草。等仵作到了现场将女尸翻过身来,好奇围观着的人群里发出了阵阵惊呼声。 “这不是……烟巧姑娘吗?” “真是烟巧!” “哎呀,怎么会是烟巧姑娘!” 一直站在一旁的捕头和捕快们也俱都一怔,烟巧姑娘在京里也算小有名气,去过天香楼的都见过她。如今现场围着的大多是出来踏青进京备考的学子们,大多数都见过烟巧,因此低呼声不断。 仵作粗略查验后起身对捕头道:“女尸脖颈处有明显的勒痕,颈骨断裂,应该是被人勒死后才弃尸河中,旁的要回去详细查验了才知道。” 捕头叫来了手下:“女尸身份确定了,去教坊司和天香楼问一问。” 京城姚府。 姚允之斜躺在长椅上听戏,戏曲台上正在唱:“……蹍光华,城一座,把温太真装砌的嵯峨。自王姬宝殿生来,配太守玉堂深坐。瑞烟微香百和,红云度花千朵。有甚的不朱颜笑呵?①……” 看着孙韶进了院子,他笑着冲他招手:“你来得正好,淳于棼正陪公主在高台赏月呢,来一起听听。” 孙韶走到一旁的椅子上落座,丫鬟低着头上了热茶悄然退下。姚允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下面的人来回话说,又让那小子跑了。” 孙韶冷哼一声:“他运气倒好!” 姚允之问道:“旁的几件事情,首尾做的可干净?” “那伙贼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口,五城兵马司已经结了案。”孙韶看着戏台上的两人,淳于棼在安慰公主不要想念南柯城,孙韶道,“那个乐姬的尸首被发现,随便抓了个人定成劫杀,这事儿就了了。” 姚允之指着茶笑道:“这是今年南面新上的贡茶,姨母说这茶好,从宫里送了些出来。你也尝尝。” 孙韶呷了一口,入口清香微微回甘,他赞道:“好茶。” “听说了没,沈大人被连贬三级,从吏部员外郎贬成了行人司司正。”姚允之幸灾乐祸,“上一个反对姨母进封皇贵妃的是户科给事中姜大人吧?一封折子递上去,换来个广昌县典吏!广昌县典吏,你听过这个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哈哈哈哈……”姚允之笑出了眼泪。 孙韶道:“这帮跳梁小丑不过是碍眼的小石子罢了。娘娘深得圣上恩宠,长眷不衰,圣心又岂是这帮小人的言论可以左右?” 姚允之收了笑容擦去眼泪,懒洋洋道:“这帮人都叫嚷着要先进景阳宫那位的位份,毕竟她生育大皇子在先。姨母如今有了两位皇子,位份又在景阳宫那位之上,三皇子就成了次嫡,这帮老东西叫嚷什么名不正言不顺!哼,也不撒泡尿照照,景阳宫那位是什么出身!贱婢生得东西也敢和三皇子相提并论!” 孙韶没有说话。中宫无所出。景阳宫那位原是宫里的低等宫女,圣上酒后临幸,她侥幸得了大皇子,虽然封妃后明面上住在景阳宫,实则圣上对她极为不喜,是被幽拘在那处。偏生前朝很多嚷嚷着立长立嫡的老臣们一门心思想将大皇子拥上东宫之位。 “再叫几个人去。”姚允之看着戏台,轻飘飘道,“这次不要让他再逃了,做得干净点。” 第060章 第 60 章 李月桦端坐在窗前, 握着毛笔细细地在描着佛经。屋外一支开满了桃花的花枝正好平伸在窗外,阳光将花枝的影子投在经卷上,春风一吹轻轻晃动。 紫姝在旁磨着墨, 悄悄地打了个哈欠。李月桦没有抬头:“你若是困了就回房去午睡一会儿, 换个小丫头进来伺候就是。” 紫姝赶紧打起精神:“姑娘, 我没困。”她看了看她写的佛经,“姑娘,你都写了快两个时辰了, 要不歇会儿吧?” 李月桦没有停,仍是专注地描绘着, 抄佛经可以静心。院子里静悄悄的, 透过窗户看出去,阳光映得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辉光,偶有小丫头从廊下经过也是垂肩低头, 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毛笔一顿, 写错了一个字。 她放下毛笔, 拿掉了面前这张纸。 到底还是心不静。 “姑娘。”侯夫人身边的丫鬟进门矮身行礼传话,“夫人请您过去。” 李月桦来到正院花厅,见地上摆着几个朱漆包金箱笼, 此刻箱笼的盖子都打开着。她经过时扫了一眼, 一箱全是珍贵的各种药材、一箱皮子、一箱锦缎、一箱里是各种小盒子, 其中几个小盒开着, 能看见一盒南珠、一盒翡翠;还有一箱里面是些精巧的玩意,摆在最上面的是皮影戏的小人。她收回视线同曹婉行礼:“母亲。” “坐吧。”曹婉疗养了这些日子,气色好了很多, 不再似之前总是病仄仄的模样。她指着地上的箱笼,“你江家姑姑差人送来的。”她指了指最后一箱, “那箱是你四哥哥寻来给你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你去看看。” 她拿起了皮影戏的小人,只见做工精细,色泽沉稳浓艳。她放下小人,箱笼底下还有编织极为精巧带着流苏的皮球、有五彩的鸡毛毽等等。 于嬷嬷拿了匹缎子展开,曹婉轻抚着缎面:“这些缎子花色清新,是江南那边的春缎,正好给你做几身新衣裳。” “母亲,您身体刚好,就不要操心这些杂事了。”李月桦坐到曹婉脚侧的矮凳上,将脸轻轻贴在她的膝头。曹婉笑着对于嬷嬷挥挥手,于嬷嬷会意的放下缎子招呼左右的丫鬟退出了房间。曹婉伸手抚摸女儿的长发,触碰到她瘦削的肩背,少女美好的身体曲线,细腻的肌肤,孩子已经长大了。 她怜爱地看着女儿:“你知道江姑姑送东西来的意思吗?” “这些日子,四哥哥借着不少由头和机会,送了很多东西到府里。”她侧趴在母亲膝头,声音闷闷的,“贵重的不少,不贵重的也都下了心思。女儿不傻,知道他什么意思。” 她的头发比上好的丝绸还要顺滑柔软,曹婉轻轻抚摸着她身后披散的长发,柔声问:“那你呢,你怎么想?” “娘。”她爱娇地抬起头看着母亲,“婚姻大事,也轮不到女儿做主,我怎么想重要吗?”她垂下眼眸,“父亲早就提点过我,咱们这样的人家结亲,看得东西太多了,最不重要的就是我的想法。” 曹婉看着女儿,眼里满是心疼:“旁的要看,但也不能只看那些东西,说到底你是我和你父亲心尖上的宝贝,难不成还能将你推到火坑里去看着你受苦不成?”曹婉慢慢道,“女儿家有两次出生,第一次不能选,天潢贵胄还是贩夫走卒,上天注定了谁是你的父母,你是怎样的出身就是怎样的出身,第二次可以选,选择了怎样的夫婿和家庭,过得就是怎样的人生。也正因为如此,婚姻大事才要格外慎重。那是你后半辈子的人生。” 李月桦垂眸没有说话。她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也掩去了她内心的思绪。 曹婉道:“我看文珏这孩子是个好的,京城里宗亲权贵子弟何其多,他虽然是候府世子,却并非纨绔之辈。他早早地就领了差事,我听你父亲说他做事勤恳,年纪不大但极为妥帖周到,很得圣上喜爱。 长乐候家风也正,与你江姑姑成婚小二十载,只有一个妾室一个通房,除了文珏并无旁出。文珏房里干净,你江姑姑只让一个年龄颇大的丫头照顾着他的起居,没有放其她人进去,再者,咱们两家也有亲彼此知根知底。他对你也用心。” “娘。”李月桦靠着母亲,声音闷闷地,“女儿还想多陪您两年。” “你这傻孩子。”曹婉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难道还能说话间就把你嫁出去不成?就算今年定下你的婚事,还有许多准备要做,等到你正式出嫁,那也是明后年的事情了。” 李月桦看着花厅里的箱笼,阳光从窗户透进来,光线直直地被箱笼切开,所以一半在明,一般在暗。明面上的缎子绣花的金银线泛着微光,缎面如水波粼粼,箱子里的皮子皮毛厚实滑顺,显然是一张一张精挑细选过,南珠翡翠带着特有的贵气,这些东西都华贵而冰冷。 可是药材温润,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还有那些精巧的小玩意儿,就像他把自己剖开了,坦然奉上的心意,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她想起元宵夜河边那个少年略带固执的眼神,那盏向她递来的雪花灯,耳边仿佛还有他的声音:“……你能不能等等我?” “娘。”她抬头看向母亲,“我答应了一个人,等他春闱唱名。” 曹婉的脸色微微一变,抬头看向厅外,于嬷嬷知道她们母女二人要说些体己话,早早叫走了随伺的下人,花厅外的廊下只有于嬷嬷自己在那处守着。 曹婉神色变得严肃:“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李月桦道:“女儿知道。” “是哪家的小子?”曹婉眼中隐隐有了怒色,“桦儿,你虽然一直是个有主意的,可也是个十分有分寸的人,怎可做出这种私定终身的错事?” “女儿没有。”李月桦分辨道,“我只是听他说,他努力去考状元,问我能不能等一等他,我……我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曹婉怒气稍平。 “这么说,他非勋爵子弟,但自身才学出众,才敢在你面前夸下这般的海口。”曹婉把京里这些素来有往来的人家在心里过了一遍,又想到女儿前些日子去了昌邑,前后一联想,试探道,“是那个……顾家大郎?还是二郎?” 李月桦看着母亲:“是顾家二郎。” 果然是他。 曹婉皱着眉:“他虽有才学,名声却并不好。” 李月桦将他在流民来袭时保护自己和李昱枫,李昱枫生病时他在驿站照顾他们兄妹两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 回京的途中遇上流民袭击,又一起在驿站里待了那些时日。李月桦毕竟年龄还小,再聪慧懂事,遇到那般出色的同龄少年心生好感在所难免。 曹婉的脸又板了起来:“他什么时候问的你这个话?” “元宵那日。” “今日这话,你说与了我听,除了我之外,不可再让第四人知晓。”曹婉担忧地看着女儿,“此事若是传出去半点风声……” 李月桦道:“若是透出去半点风声,必然是他得意忘形拿了女儿做说嘴去满足他的虚荣心。这般小人,自然没有什么顾虑和留恋,女儿只当看错了人。” “那便看看吧。”曹婉道,“看看这个顾家二郎人品如何,又为了自己的承诺能做到哪一步。” 一阵风刮过,众人桌上的书本被翻得哗啦啦作响,面前写字的纸没有被镇纸压住的,被吹得满屋乱飞,窗前半垂的竹帘被大风吹得互相撞击着噼啪作响。 屋里众人赶紧起身关窗,直到把屋子四周的窗户都关上,屋里风才平歇。大家又弯腰去拾被风吹到地上的书写纸。 李昱枫看了看手里纸上的笔迹,递给了顾林书:“给。” 顾林书接过顺手放在书案上。屋外大风还在刮着,廊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李昱枫看了眼窗外:“这几日风真大。” 开春到现在,冰雪早已消融,日头变暖,却没有见过一滴雨水。春风渐起,慢慢地变成了春旱,大风这些日子越演越烈,刮翻了地上的浮沉和浮土,露出了下面稀松的黄土地,刮起来的尘土混合在干燥的风里变成了漫天的黄色风霾,路上的行人不得不拿布巾围住头脸来抵抗黄沙风的袭击。 顾林书用手指轻轻抹了抹桌面,手指上薄薄一层细细的灰黄色尘土。他叹了口气,同安何曾见过这般的春天?春天应该是湿润充满生机,温度宜人阳光温暖。京城的春天风如刀尘迷眼,干燥甚至比秋冬更甚,若是不好好用马油蛇油保护皮肤,稍微一动就会裂开一道大血口子,又痒又疼。 他拿出布巾将桌面擦拭干净,李昱枫夺过他手上的布巾:“借我用用。” 台上的夫子咳嗽了一声:“收拾好了就快些,莫要耽误时间。” 大家不敢多言,继续埋头认真写着手里的文章。 到了时间夫子收走了众人手里写的文章,施施然离开了学堂。 “这几日风太大了。”李昱枫眯着眼睛站在书院门口,虽然日头还不错,这般尘风刮着,让人兴致全无,提不起什么兴趣去踏青赏春。 顾林书等绿松牵来马匹,翻身上马,为了防风他也拿布巾围住了头脸:“诸位,我们先走一步。” 众人在门口道别,顾林颜和顾林书一起打马往家走。刚到菜市口附近,斜刺里突然窜出一群人,手里拿着武器互相攻击,双方一边交手一边外撤,直向着顾家两兄弟的所在而来。 顾林颜增派了不少护卫,见状均勒马向着顾家两兄弟靠近,将他二人护在中间避向一旁。 那伙人到了近前突然调转刀口向着顾家一行人杀来。护卫拔刀还击,一时间街口乱做一团。 护卫用力推了顾林颜一把,急道:“两位爷快走!先回书院避一避!” 顾林颜和顾林书打马调头朝着书院的方向狂奔,一众护卫拦在街口阻止匪徒追击。然而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两支冷箭,嗖嗖两声,一支贴着顾林书的耳边过去,一支将顾林□□下了马。 “大哥!”顾林书睚眦俱裂,用力勒住缰绳跳下马奔向顾林颜,此时冷箭又至,好在被顾林颜的马儿挡住,马儿中箭受惊,嘶鸣一声拔腿狂奔,在长街上横冲直撞。 顾林书从后抱住顾林颜,将他拖到路边门廊转角躲避,许是因为没有视野,对方的弓箭手暂停了出手。 远方传来脚步声,五城兵马司受了惊动赶到此处,此时前方顾家的护卫已经死伤过半。 指挥使勒马停在顾家兄弟两人身旁,居高临下朝着他二人喝问:“什么人?!”《 》 60-70 第061章 第 61 章 京城, 皇宫。 阳光照不进宫廊深深的大殿深处,光可鉴人的青砖地板上,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沈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跪着一动不动, 他身侧散落着碎瓷和茶水, 是方才元帝发脾气所致。 “天子脚下!”元帝脸色铁青, “当街行凶!死了十七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沈方不敢说话。 “这是京城!怎么着,要等到人摸进宫里,砍了朕的脑袋你们才知道抓人不成?!” 沈方深深地将头埋在地上:“陛下息怒, 臣不敢!” 元帝怒道:“给朕查!限你七日之内,将贼首捉拿归案!” 沈方应道:“是!” 顾仲堂面色阴沉地坐在主位, 袁氏在一旁不停落泪, 卢嬷嬷扶着袁氏,不住口地低声安慰着她,可她自己也眼眶通红, 不停掉着泪。顾林书神情呆滞坐在长廊的石梯上一动不动, 外袍和双手还沾着鲜血。 内院里婢女不停进进出出, 端出一盆一盆血水,又换了新烧的开水送进去。 天色渐暗,黄沙风让天空呈现一种土褐色, 呜呜的风声吹得人心神不宁。屋子里院子里四处掌上了灯, 又过了约莫半个时辰,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后, 陈太医终于走出了内室。 顾林书见陈太医出来,顾不上别的,一骨碌爬起来跑进了内室。 顾仲堂起身迎过去:“陈大人!” 陈太医回礼:“顾大人!” 顾仲堂眼中满是关切之色:“小儿如今如何了?” 陈太医道:“令郎被长箭射穿了右腹, 好在没有伤及肺腑要害,实属万幸。老朽已经替他处理了伤处, 只是受了这般重伤,今夜一定会引发高热,只要平安熬过这场高热,性命就应无虞。” 袁氏闻言啊了一声,揪着心口只觉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恨不能自己能够代替顾林颜受过。 顾仲堂道:“还劳烦陈太医受累,照顾犬子。” 陈太医道:“这个自然,这几日我便守在此处,顾大人放心,下官必然竭尽全力。” 顾仲堂吩咐卢伯引陈太医去安顿,自己则和袁氏进了内室去看顾林颜。 内室里顾林颜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唇毫无血色。房间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袁氏哭了一声我的儿上前,颤抖着揭开被子看了一眼,他整个腹部都被棉布裹得严严实实。 “夫人。”丫鬟半夏轻声道,“太医吩咐了,这几日不可挪动大爷。” 卢嬷嬷进来悄声对袁氏道:“夫人,舅老爷到了。” 袁氏转到外室,见兄长袁硕和长嫂韩氏带着侄女袁巧鸢、两个侄子袁宽、袁致远正在外间候着。一见她出来,袁硕便责怪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差人去同我们说一声!若非我们听说了今日长街的事,还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 袁氏擦着眼泪回道:“我也是吓傻了。” 袁硕关切地问:“伤的是谁?如今伤势如何?” 袁氏又忍不住落下泪来:“伤的是颜儿……”她哽咽着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韩氏面色紧张地等着答案,听见受伤的是顾林颜,她悄悄松了口气劝慰道:“妹妹不要担心,颜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度过这一劫。” “是的。”袁硕也劝道,“你仔细哭伤了眼睛。” 顾仲堂来了外室,袁硕一家子同他见礼。顾仲堂道:“难为你们这么晚跑一趟。” 袁硕道:“都是自家人,出了这样的事情,有什么事在旁边能帮衬一把也好。”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袁氏眼看天色不早,对兄长道:“今夜就在府里安顿吧,这么晚了,不要再舟车劳顿。”说着吩咐卢嬷嬷去给兄长一家人安顿住处。 袁巧鸢领了母亲韩氏回她在顾府落脚的院子,等到关上门只剩下她母女两,韩氏坐下松了口气:“还好伤的是顾家大郎,不是二郎。我听说被长箭贯穿了胸腹,这要是有个好歹……” “娘!”袁巧鸢嗔怪地打断了她的话,“你在说什么呢?” “娘能说什么,还不是替你的终身大事担忧。”袁氏冷哼一声,“我们到客栈住了这些日子,你可见你姑母姑父让人去寻我们没有?就这么把我们一大家子冷在那里,那客栈一日十几两银子的花费着,便是家里有金山银山也经不住!好在出了这样的事儿,否则我们如何有借口回寰?” “娘!”袁巧鸢急得上前扯住韩氏的胳膊,“您在说什么呢!隔墙有耳,这要是让人听了去……” “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韩氏不高兴地拂掉袁巧鸢的手,起身四处打量,一边嘴里啧啧有声,“这宅子真好!哪怕是这个小院子,你看看这梁、这柱,这屋里的家具陈设。”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桌椅,走到梳妆台前停下脚步,打开了袁巧鸢的首饰匣。 这匣子里放的,只有三五支钗子是袁巧鸢从家里带来,余下都是袁氏给她添置的东西。韩氏唉哟了一声,拿起这个对着灯火看看,又拿起那个抚摸着上面的明珠:“我的天,这簪子上的珠子,竟然有这么大!我在同安的时候,见过县令夫人戴的簪子,那珠子也就黄豆大小,就那还要一支七两纹银,你这簪子得值多少银子啊!” 袁巧鸢上前从母亲手里取下簪子放回梳妆匣盖好盖子:“娘!” “好了好了。”韩氏笑眯眯地落座,“我就是看看,还能拿了你的去不成?!”她嘱咐袁巧鸢,“娘告诉你,这次回来了,就要抓住机会。爹娘也会从旁给你使力,尽早把这门婚事定下来才好!” 袁巧鸢欲言又止,咬了咬唇,终究是无奈地咽下了想要说的话。 日落后,皇宫里各宫院落点亮了灯。 姚允之坐在翊坤宫的偏厅里,面前的茶水从热到凉,换了新茶上来,如是这般已经三次。窗户外天边火红的晚霞消退,天色褪成墨色,最后茶水凉透,也不见再有宫女前来换上新的热茶,窗外的宫殿灯火辉煌璀璨,偏厅里却一片黑暗,也不见有人前来掌灯。 姚允之孤独地坐在黑暗中,心里越来越没底,看着窗外局促不安。偶尔有几个宫女从窗外路过,也皆是低头垂手目不斜视,让他想要找个人打听下情况也办不到。 今日他和姚姣姣邓瑶儿一起进宫,邓皇贵妃传了姚姣姣和邓瑶儿过去说话,让他在这里候着,这一候就是三个多时辰,若开始姚允之还想着姨母是和两个妹妹说话开心一时忘记了他,现在已经非常确定,他定是做错了什么事,皇贵妃让他在这里反省。 他心里忐忑不安,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想着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姨母生气。 吱呀一声,偏厅的门被推开,一盏烛火的光进入了黑暗的室内。姚允之赶紧起身,见是邓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姑姑,赶紧行礼:“姑姑。” 掌事姑姑避过姚允之的礼笑道:“哥儿可别折煞了奴婢。” 姚允之忐忑又期待地看着掌事姑姑:“姑姑,可是姨母传我过去?” 掌事姑姑脸上的笑容不变:“哥儿,娘娘说今儿时辰太晚,就不和您叙话了。再过半个时辰宫门要落锁,让奴婢送您出去,角门外面马车候着呢。” 姚允之不敢多问,随着掌事姑姑离了翊坤宫一路向宫外走去。 掌事姑姑手里拿着一个灯笼照亮,两人顺着宫苑间的甬道前行。这个时辰除了偶尔有几个匆匆赶路的小太监之外,甬道里没有旁人。 “姑姑。”姚允之从袖袋里捏出一叠银票,借着天色昏暗悄无声息地递到了掌事姑姑手上,“每次进宫都劳您提点照顾,一点小心意,姑姑买些新鲜的茶点吃。” 姑姑不动声色地接过银票放入袖袋里,脸上的笑容更盛,语气亲和不少:“哥儿这般太客气了。” 见姑姑收了银票,姚允之心里一定:“姑姑,我今日也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情,在偏厅里坐了一日的冷板凳。我实在愚钝摸不着头脑,还请姑姑提点一二。” 掌事姑姑同他又往前走了一小段路,眼看宫门就在前面不远处,才开口道:“娘娘一向夸赞您聪敏,做事有分寸,什么话说得说不得什么事情做得做不得您最是知道。”姑姑话音一转,“唉,自从娘娘得了三皇子,圣上要升她皇贵妃的位份,多少前朝的大臣们上折子反对,幸好圣上垂爱,娘娘才有现在的恩宠。可越是如此,越不可行差踏错越要谨言慎行,就怕那些个不懂事的仗着娘娘的恩宠在外面惹是生非,这让人抓住了错处参上一本,岂不是无事也惹一身腥臊?” 姚允之额头冒出了冷汗,姨母被圣上偏宠成为了皇贵妃以后,他行事确实比以往张狂了不少。他用袖子擦了擦冷汗陪笑道:“姨母说的是。” 掌事姑姑停下脚步:“小孩子胡闹没有分寸也是有的,闯了祸大人给平了也就罢了,日后小心些就是。”掌事姑姑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姚允之,“奴婢就送您到这儿了,哥儿请自回吧。” 姚允之接过灯笼,对着掌事姑姑深深作揖:“多谢姑姑提点!” 掌事姑姑抿唇一笑,转身回返,不多时身影就被甬道的黑暗吞没。 姚允之看着身后长长的甬道,觉得就像黑暗中潜伏地巨兽张大了嘴,悄无声息地吞没一切。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他拿着灯笼快步转身离开了皇宫。 一出宫门,姚府的马车果然在外面候着,同时候着的还有孙韶。 看见姚允之,孙韶和他见礼:“三哥。” 姚允之一怔:“你怎的在此?” 孙韶道:“天色晚了,三哥不如先上车,有话路上再叙。” 马车离开了护城河的范围,孙韶方才开口:“圣上震怒,责令沈大人严查菜市口的事,务必要七日内捉拿贼首归案。” 姚允之嗯了一声,他这才完全听懂方才掌事姑姑同他说的话,这些日子他属实行事孟浪了。然后心里一转,明白这是姨母通过姑姑告诉他,菜市口的事情她已经替他了了首尾,他安下心来:“你今儿个也是为这事儿进宫?” “今儿个二爷爷让我进宫。”孙韶道,孙韶口中的二爷爷正是邓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大太监孙公公,他是孙老太爷的亲弟,幼时因家贫净身送入了宫里,“二爷爷说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娘娘和三皇子,旁的细微末节的小事可以先放一放,等到日后再清算也不迟。若是三哥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么明火执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要么就要隐到最暗处,让人抓不住首尾。” 马车经过永兴门,门洞上火把的光透过半开半合的窗透进昏暗的车厢,恰好照亮了孙韶的半张脸。他一半脸隐在幽深的黑暗里看不见分毫,一半脸被火光映亮,火把的光在他眼睛里跳动着,如同吐着信子的毒蛇。 第062章 第 62 章 天阴得厉害。 浓重的乌云布满天空, 高空中风很大,乌云被狂风吹得肉眼可见的翻涌着猛烈的云浪,在一望无际的天空中铺陈, 到了很远很远的边缘处, 乌云被狂风撕碎, 隐约露出云层后烟灰色的天色。 京城东郊的皇家马场上,用金线绣了繁复花纹的巨型帐篷顶上飘扬的旗帜被狂风吹得呼啦啦直作响,然而掀起帐篷进到室内又是另一番景象:地上铺着昂贵厚重的精织羊毛地毯, 四周的墙壁被小儿手腕粗细的楠木和厚毛毡牢牢固定着,只能在帐篷的帘子被掀起的瞬间听见外面肆虐的风声, 放下帘子之后, 帐篷里带着一种舒适的静谧,泥炉上茶水沸腾的咕嘟声都清晰可闻。 帐篷内的主位上,邓皇贵妃端坐在华美的软榻上, 软榻后是一人多高交错放置的华丽羽扇, 羽扇旁四个高品宫娥一字排开。她下首坐着定国公夫人, 另一侧是她的生母姚老夫人,于氏、邓瑶儿、姚姣姣在姚老夫人下首依次落座。 于氏道:“娘娘如今主理宫务,宫事繁杂, 要多注意身体。” 邓皇贵妃微微一笑。她生得极美, 这浅浅一笑真正魅惑至极:“都是圣上垂爱, 本宫不得已才挑起了这个担子。” 邓皇贵妃进封之后, 主理宫务的大权就移到了她的手上。这些日子更是传出中宫王皇后病重的消息,宫里多有传闻,待王皇后崩逝, 皇贵妃便将入主中宫。宫内早已隐隐将皇贵妃视作皇后,而将真正的中宫王皇后视为无物。 姚姣姣艳羡地看着皇贵妃身上贵重至极的华服, 她的衣饰上用金线和翠羽交织绣着凤凰的纹饰,头顶上一尺多长的纯金发簪也是凤凰飞天。她想着这些天听到的传闻,元帝早已不为王皇后寻医问药,任由其在内宫里自生自灭,身边的人手甚至都裁撤掉了大半,饮食用度也一应削减过半。 那位虽然名义上还是皇后,过得却十分凄惨。眼前的姨母虽然只是皇贵妃,俨然已是真正的后宫之主。 朝中大臣们多次进言让元帝立大皇子为太子,元帝都不为所动,眼看着是要等到邓皇贵妃登上后位,三皇子成了名正言顺的嫡出,再立嫡子为太子。 帐篷门口,孙公公双手踹在衣袖里,微微眯着眼,狂风同样吹得他身上的衣衫沙沙作响,吹乱了他的头发,他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 不远处的围场里,几匹快马风驰电掣般一闪而过,隆隆的马蹄声犹如奔雷。马蹄带起的泥屑被狂风卷上天,和风中的沙尘一起迷人眼。场侧的姚允之避之不及,沙尘进了嘴巴,他扭头朝向一侧呸了两声,只觉得唾沫里都带着黄土。他不由得抱怨了一句:“这鬼天气!” 他嘴上虽然抱怨,神情却十分舒朗。因着皇贵妃的缘故,人人都捧着他,这让他十分受用。 “爷。”姚允之的小厮过来悄声递消息,“李家姑娘到了。” 姚允之精神一振,看向入场口。 李月桦到了。她骑着寒山缓缓而来,为了防风沙她头上蒙了纱巾,纱巾尾在风中恣意飘扬着,狂风同样吹拂着她身上的衣物,让其紧紧贴服在身上,描绘出了少女曼妙的曲线。漫天的黄沙中骑着天马的红衣少女鲜明得如同一团剧烈燃烧的火焰,姚允之不由得看呆了眼。 姚姣姣出了帐篷,看着不远处的李月桦哼了一声,扭头看向姚允之:“哥,今日我要同她再好好比上一场!上次输给了她,这次一定要赢回来!” 知道邓瑶儿有天马之后,姚姣姣同姨母邓皇贵妃撒娇讨要,皇贵妃送了几匹天马去姚家,如今姚姣姣和姚允之同样有了天马的坐骑。京里有天马的权贵不少,皇贵妃便在旁人的提议下开了这场天马的马赛。 姚允之没有搭理妹妹,上前同李月桦道:“李姑娘。”他看向李月桦身后的江家李家兄弟姐妹,收敛了笑容同他们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众人下马回礼:“姚公子。” “外面风沙太大,”姚允之提议道,“诸位不如去帐篷里暂避。”他叫来了自己的长随,“快给李姑娘安排地方落脚。” 姚家也算是半个主家,众人谢过姚允之,一起进了帐篷休息。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原本还是昏黄色的天空变得越发的昏暗,帐篷里不得不点亮灯照明。江俪一进室内就摘掉了脸上的纱巾,拍着身上的浮沙,随着她的拍打,肉眼可见的扬起一阵浅浅的黄色浮尘。江俪抱怨道:“怎么偏生是今日!这一路骑过来我都不敢说话,一张口就灌进去一嘴的沙子!” 李昱枫没有着急进帐篷,在门口同众人道:“你们先歇着。一会儿顾兄若是到了寻不到我们,我在外面看着,见着他也好迎一迎。” 李昱廷闻言掀了帘子出去:“我同你一起。” 江沐白摘下蒙在脸上的防尘纱罩:“今日顾兄也要来?”他顿了顿,“好些日子没有消息,也不知他兄长如今怎样了。” 江沐廉道:“上次遣人去看,说是退热之后伤势便稳定了不少,只是这大半年都要仔细养着。”江沐廉有些惋惜,“只怕是要耽误今年的秋闱了。” 江沐白道:“若是耽误了,下次再考便是。好歹性命无虞,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外面狂风更甚,旷野里风声呜呜直响,像是某种野兽在狂吼。临近正午的时候,天色昏沉得似要入夜。 主账里点亮了十六盏宫灯,柔和的灯光下,邓皇贵妃轻皱眉头:“可是没挑着个好时候。” “开春到现在还没有下过一滴雨。”姚老夫人道,“今日若是能下一场豪雨,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 邓皇贵妃闻言露出笑容来:“母亲说的是。” “是呢。”于氏附和道,“若是下上一场豪雨,那可真是吉兆。” 天色黑如锅底,隐隐有闷雷翻滚。不仅帐篷内,马场上也燃起了照明的火把。 李昱枫突然道:“顾兄!” 顾林书骑着巧兔姗姗来迟。他跳下马和李家两兄弟见礼:“李兄。” 李昱枫一把拉住他:“外面风大。进帐篷里说话。” 顾林书进了帐篷,众人纷纷和他见礼。顾林书脱下满是风沙的披风,李昱枫拉着他在自己身边落坐,给他斟了一杯茶:“簌簌口。我们先前一路过来,没少灌沙子。” 顾林书喝了一大杯茶水,这一路过来夹着细沙的狂风吹在身上,滋味不好受。喝了这杯热茶才觉得缓过来些许。 江沐白问道:“顾兄,你兄长可好些了?” “好多了。”顾林书道,“多谢江兄挂怀。” 江娆不耐烦同他们说话,走到门口处掀起帘子看外面,自言自语道:“天色这么糟,还要比吗?” 江沐白道:“比自然是要比的。皇贵妃娘娘如今在主账里,莫说只是区区风沙,便是下刀子,也有的是人跃跃欲试。只盼能入了贵人的眼。” 正说着话,帐篷的帘子被人掀开,有内侍领着人入内:“人到齐了,还请各位抓阄。” 他身后的小太监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有一个两寸多高的竹筒,上面插着许多竹签。账内众人纷纷上前抽签,抽出来一看,其上刻着甲乙丙丁等字数不一。 顾林书抽了丁字,被分到了最后一组。其余诸人除了江沐沉和他同组,旁人都去了其它三组。小太监上来看竹签上刻的字登记,李昱枫看了一眼小太监记录的分组名字,眼尖地看见顾林书同姚允之分到了一组。 李昱枫等内侍们离开了帐篷,小声同顾林书道:“我方才见你同姚允之一组,你遇到他避让着他些。” 顾林书道:“我知道。” “顾兄。”李昱枫按住了顾林书拿茶杯的手,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且忍让些,避着他一些。此人心胸狭窄,在昌邑时就有过龃龉,如今姚家势大,小心他趁机报复。” 顾林书心中一暖:“好。我记住了。” 他抬起头,恰好迎向李月桦看向他的视线。 两人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只是千言万语,只能化作无声的注视。 他起身躬谢道:“还没有谢过李姑娘送来的人参。幸亏有那山参,我兄长凶险时才吊住了一口气。” 李月桦道:“顾公子客气了。顾大哥无事就好。” 话音方落,帐篷的帘子再度被掀开,门口有小太监道:“请抽到甲组的,出场准备。” 李月桦在甲组。她和李昱廷一起,起身走向帐篷外。 风撕扯着它能碰到的一切,吹到脸上微微让人感到窒息。顾林书和李昱枫一起到帐篷外观战,虽然天气恶劣,仍然有不少人出了帐篷到围场上观看。 李昱枫靠近了顾林书,见风声呜咽左右无人,才轻声对他道:“四哥昨日传话说,那日长街上行凶的人都死了。一些咬舌自尽,一些没受住刑,眼下已经没有活口。招供出来的说词,你们只是被误伤。两家寻仇,将你们当成了旁人。” 段文珏补了五城兵马司的缺,在那处任职佥事。他参与刑讯,递出来的消息自然准确。 顾林书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姚允之,他正同人说笑着,说到高兴处,张狂大笑。他的视线又落到那重工金绣的主帐篷上,皇贵妃盛宠,如今满天下的人都知道王皇后被当今圣上斥责悍戾不慈,幽居深宫,宫里一应事务都由皇贵妃主持。 如今姚允之借了皇贵妃的东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李昱枫担心地看着顾林书:“顾兄,顾大哥如今性命无虞,只要保住了性命,凡事都还有回寰的余地。” 顾林书知道他是真心为自己着想,拍了拍李昱枫的肩膀。 远处传来奔雷声,马儿们去而复返,遥遥看过去李月桦的寒山一马当先,转眼间冲过了终点线。 马儿冲过终点时锣声响起,与此同时主账的帘子被揭起,皇贵妃娘娘的女官出了帐篷分列两侧,众人纷纷下马面朝主账所在的位置行礼。 邓皇贵妃坐在主账深处,轻轻抬了抬手,一旁的孙公公传话道:“起吧。” 定国公夫人问孙公公:“甲组谁赢了?” 孙公公道:“回老夫人的话,是范阳侯府的嫡女李月桦夺了第一。” 邓皇贵妃柔声道:“早就听说范阳侯的嫡女骑射十分厉害,寻常男子都不及她十一,传她来见见。” 孙公公应下:“是。” 过不多时李月桦便被传到了皇贵妃面前,按照规矩见礼后皇贵妃唤了她起身到近前。她仔细地打量着她,见她容貌明艳美丽,不由得夸赞道:“只听说你骑射十分厉害,不成想还是个十足的美人儿。” 李月桦道:“多谢娘娘夸赞。” 邓皇贵妃笑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李月桦道:“小女今年十四。” “正是花朵儿一般的好年纪。”邓皇贵妃从手上摘下一个玉镯子吩咐身边的女官送过去,“我看你十分喜欢,这个镯子便当做见面礼,你且收着。” 第063章 第 63 章 李月桦接过镯子谢恩, 刚退到一旁,便见原本守在帐篷外老神在在的孙公公进了帐篷,快步走到邓皇贵妃身边耳语了几句, 邓皇贵妃面色微微一变起身出了帐篷。不多时就见皇贵妃的仪仗动了, 她竟然一言不发便启程回宫。 皇贵妃一走, 这般恶劣的天气下众人便没了再继续比下去的兴趣,一些回了帐篷暂避沙尘暴,一些则同皇贵妃一般动身回城。 顾林书原本在围场里候着进场, 眼看皇贵妃的仪仗离开,身边的人纷纷散去, 姚允之却没有走。 他把玩着手里的马鞭, 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慢步走到顾林书身旁,绕着巧兔转了两圈, 啧啧两声道:“你若不是攀附上了侯府, 想来这天马也没有你的份儿。”他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顾林书, “在昌邑的时候就觉得你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果然善于钻营,硬生生地和李家搭上了线。小子, 不是什么人你都能去肖想, 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骨头有几两重!” 顾林书微微眯起了眼睛:“姚兄这是何意?” 姚允之走到顾林书面前, 几乎和他脸贴脸, 他轻挑的抬手拍了拍顾林书的脸:“小爷承认,你这脸蛋长得颇有几分姿色。你若是个女的,保不准小爷也将你收了。但就你这几分颜色, 莫非还想开染坊不成?” 顾林书眼睛里腾起了怒气,他握紧拳头努力控制着自己。 “唷, 脾气还不小?”姚允之嗤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爹拿了重礼到我家赔礼道歉,说孩子不懂事多有得罪,求我们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放你一马。我看你确实不懂事。这样,你爹的礼我已经收了,眼下你若是肯跪下同我磕三个响头,或者从我□□钻过去,我就高抬贵手,放你一马!” 顾林书没有说话。父亲去姚府送礼的事他并不知晓,眼下姚允之高高在上的态度,刻意的羞辱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一般。 “还是你要冒出点血性?”姚允之轻声道,“不妨和你直说,永兴门的人是我找的,将你弄下河是我做的,长街上找人杀你也是我。”他露出一丝嚣张的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顾林书的脸颊,“小子,都告诉你了,全是我做的,你能奈我何?” “顾兄。”李昱枫的声音在顾林书脑子里的弦断的同时及时响起,他快步上前拉住了顾林书,“你怎么还在这里,我们都准备回去,到处找就差你一人!”他扭头仿佛才看见姚允之一般,微笑着行礼,“姚兄。” 李昱枫紧紧抓着顾林书的胳膊,感觉到他浑身肌肉绷紧,紧紧握着拳。 姚允之退后一些,上下打量了李昱枫几眼,当下轻哼了一声,算是给了他这个面子让他替顾林书解围,旋即轻蔑的看了顾林书一眼,晃着手里的马鞭离开。 李昱枫用力拉扯着顾林书,将他拖走:“今非昔比,姚家是皇贵妃娘娘的母家,你若是和他起了冲突,无异于鸡蛋碰石头,非碰个头破血流不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忍一时之气罢了,保全自身才是上策!” 两人停下了脚步,李月桦不知何时出了帐篷,正站在前面看着他们。 李昱枫停下脚步:“八妹妹。”他扭头看了顾林书一眼,往一旁走了几步,没走太远,背过身去看着前方的围场。 李月桦道:“你避一避吧。”她走到他身边,“他这样的人,就像泥潭里的蟥虫一样,既然盯上了你,不吸干你的血要了你的性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五哥说的对,姚家如今势大,你留在京里,只怕后患无穷,不如想法子避一避,等到过了这一段再说。” 顾林书没有说话。 李月桦有些急:“此时避一避,并非懦夫的行为。权衡利弊,避一避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他突然应下:“好。” 李昱枫猛地回头看着他。李月桦也一怔,停下了后面想说的话。 顾林书没有再说什么,扭头离开了马场。 看着他的背影,李月桦神情中带着一丝忧虑。 李昱枫走到她身旁:“八妹妹,这……” “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李月桦道,“他大哥的事出了之后,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成算,今日的事不过是促使他下定了决心罢了。” 李昱枫道:“我们不拦着他?” “想法子拦吧。”李月桦看向李昱枫,“五哥,我毕竟是女儿家,很多事情不方便去做。如今只有劳烦你看着他。若是他有什么异动,及时将他拦下来才好。不要让他因一时冲动坏了事。” 李昱枫叹了口气:“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将他看住了。” 京城,皇宫。 邓皇贵妃匆匆回宫,乾清宫里,元帝遣退了众人,独自一人坐在大殿里,看着昏黄的窗外一言不发。 邓皇贵妃缓步上前,轻轻按住元帝的肩,柔声道:“皇上。” 元帝长叹一口气:“朕虽是天子,却仍事事受人钳制。朕心所悦不得舒展!雷劈了柏木,这帮子嚼舌根的都非要牵扯说是,说是……”他重重的捶了一下桌面,终究是没有说出那句让他极为愤懑的话。 邓皇贵妃握住元帝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皇上,臣妾有您爱护,别无所求。至于旁的……” 元帝反手握住邓皇贵妃的手:“我知你无所求。但旬儿是朕最看重的孩子,何况当日叙儿走的时候朕答应过你,若是再诞下麟儿,必然让他承继大统。君无戏言。” 邓皇贵妃想起早夭的二皇子眼眶微红:“皇上……” 大殿外孙公公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交谈声,虽然事涉大统,他仍神色不动,面色如常。 下午一道惊雷击中了兆祥所三皇子门口的一株柏木,这棵百年老木顷刻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不过片刻功夫就烧成了焦炭。此事一出,朝中就有人进言,说是三皇子因为母亲邓皇贵妃占了侧嫡之位殊为不吉,上天这才降下警示,奏请元帝早日立下大皇子太子之位。 此事引得元帝大怒,邓皇贵妃才从马场匆匆回宫。 孙公公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王皇后病入膏肓,等到皇贵妃入主东宫,三皇子成了嫡子,前朝那些大臣们自然也就没法再掀起什么立长的风浪来。 圣心所向啊! 顾林书回府之后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闭门不出一直坐在黑暗里沉默不语。 若是姚允之没有挑开了说明白,有些事情还可以含糊着糊弄拖延一时,他既然挑开了讲明,那就是没有打算给他丝毫回寰的余地。 或者在姚允之眼里,捏死他真如捏死一只蝼蚁一般,才会如今日这般肆无忌惮。 虽然时辰还早,因为沙尘暴的原因,天色已经如同黑夜。府里早早就点亮了灯,青钗见顾林书神色不对,屋子里又一直暗着,她也不敢轻易进去,只是拿着一盏小油灯忐忑不安地守在外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室的门终于打开,青钗赶紧起身:“爷……” 顾林书没有回答,径直去了父亲的院子。 这些日子顾林颜重伤,袁氏一直在佛堂里吃斋念佛求满天神佛保佑他平安,顾仲堂看着也憔悴了不少。顾林书看着眼前的父亲,他眼里父亲一直严肃不苟言笑,甚至有几分不近人情,却没想到他会为了他去姚家求情,而没有问过他一句或者责备过一句。 顾林书压下心里的百般思绪:“父亲。” 顾仲堂抬头:“你怎么来了?” 顾林书上前撩起长袍下摆跪下:“儿子不孝,连累父亲了。” 顾仲堂深深地叹了口气:“起来说话吧。” 顾林书依言起身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父亲,儿子思来想去,不如暂时离开京城,去沧州三伯那里呆上一段时日。” 顾仲堂捋着胡须,顾林书说的也正是他这几日的盘算。眼下既然斗不过姚家,暂避其锋芒是最好的办法。何况有三哥看顾,也不担心会耽误顾林书的学业。他点了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顾林书道:“那儿子后日便启程。” “什么?”韩氏一惊,抓紧了菱角的手腕,“你打听清楚了?” 菱角吃痛:“是啊,丫头们都在说,二爷要去沧州住到秋闱前,眼下正在收拾箱笼呢,说是后日一早就启程。” 韩氏放开菱角,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成。他这一走,就是半年。”她扭头看向一旁坐着全无主意的袁巧鸢,“这不成!”她坐到女儿身旁,“得让你们的婚事快点定下来。” 她原本还想着等袁氏来谈儿女婚事的时候,好好拿乔一番。如今一家人进京后住在顾家,也没个真正的落脚之处,先前想着住顾家以前的小宅子,袁氏也没给个答复,越等心里越没底,这会儿听说顾林书要去沧州。她一盘算,若是等到顾林书秋闱高中,那婚事越发拖不得,当下再顾不得别的,匆匆起身去寻袁氏。 袁氏这几日一直在佛堂,韩氏来寻她的时候,她正跪在佛像前的蒲团上,手里拿着念珠在闭目祈福。眼看韩氏到来,卢嬷嬷轻声提醒:“大太太来了。” 袁氏睁开眼,在卢嬷嬷的搀扶下起身,她跪得久了,双膝发麻酸软,起身便是一个趔趄,唬得几个丫鬟赶紧上前扶住了她。袁氏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疲惫地道:“嫂嫂怎么过来了?” 韩氏看袁氏神色郁郁,知道她是在为顾林颜的事情担心,当下劝慰道:“妹子,好歹大哥儿已经安然无恙,你且放宽心些。可不要大哥儿养好了身体,你倒垮了下去。” 袁氏没什么精神地点点头。兰馨奉上热茶,悄无声息地退下。 韩氏试探地开口:“我听说,二哥儿要去沧州了?” 袁氏还不知道这个事情,闻言一惊:“何时的事?” “方才见府里的丫鬟们在收拾箱笼,见有人要出远门就拦着问了一句,这才知道是二哥儿要去沧州他三伯那处。”韩氏道,“这好好地,怎么要去沧州那么远的地方?” 袁氏看向一旁的卢嬷嬷。卢嬷嬷赶紧上前道:“是呢大娘子。老爷说沧州僻静正好念书,加上三老爷又在那处,就想着送二哥儿过去,等到秋闱开考前再回来。” 袁氏点点头:“若是老爷安排的,那自有他的道理。” 韩氏心里有些急,不由得冲口而出:“二哥儿就这么走了,那鸢儿的事情怎么办?” 第064章 第 64 章 袁氏惊讶地抬头看着韩氏, 见她神情焦急,心里一转顿时明白了她的念头。 她看了卢嬷嬷一眼,卢嬷嬷会意, 领着几个大丫鬟出了屋子, 细心地闭上了房门。 “嫂嫂。”袁氏斟酌着开口, “鸢儿的事情,我自有打算。” “如今这屋子里只剩下你我,我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韩氏道, “原本颜儿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是不想多说什么的。但是鸢儿一个姑娘, 好端端的婚事就因为你一封信, 说黄就黄了,就这么跟着你入京,在府里不明不白地住了这么长时日。”韩氏往前探了探身子急切地看着袁氏, “妹子, 我心里也着急啊。那是我嫡亲的姑娘!眼下书儿要去沧州呆上半年, 他日再回来考秋闱,若是到时高中,妹夫眼界高了, 再替他寻个什么官宦家的女儿为妻, 我的鸢儿怎么办?” 袁氏捏着手里的帕子, 神情淡了些, 过了许久才慢慢斟酌着开口:“嫂嫂,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妨直说。我原本也没想着把鸢儿给书儿, 我想让她跟着颜儿。” “什么?!”韩氏勃然变色,猛地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袁氏, “你要让鸢儿做小?” 袁氏还没开口,韩氏打断了她的话头,“感情你说对鸢儿的婚事另有打算,就是这么个打算?!我还想着你要将她许给书儿为妻,若是早知道你要让她做小,无论如何也不会退了前头那门亲事!亏你还是她嫡亲的姑姑,说什么将她当成自己的亲闺女看待,你……” 韩氏气得伸手指着袁氏,手抖得说不出话来。 “嫂嫂,你消消气。”袁氏起身端起茶杯塞到韩氏手里,按着她在椅子上坐下,“你且听我先说上两句。” 韩氏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上,冷笑道:“好,你说,我倒要听听你能说出个什么子丑卯丁来!” “颜儿那门婚事,是老爷定下的,娶的是苏家的姑娘。那苏家是什么,不过是一介行商罢了。”袁氏道,“鸢儿进门,一应规矩都按照贵妾来办!她是我嫡亲的侄女儿,我自然是向着她。等日后鸢儿有了一男半女,寻个机会将她扶正,也不算是亏待了她,是不是?” 韩氏还有些怀疑:“你当真这么想?” 袁氏道:“我自然这么想!这个家里,也只有鸢儿做我的儿媳妇才能和我一条心!难不成还真让那个商贾的女儿在府里掌家管事不成?鸢儿只要抬入门,管家权就是她的,我亲自带着她,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韩氏心里的怒火消退了不少,思来想去,竟然也慢慢觉着这是个不错的法子。 鸢儿的出身要做顾家的长媳实在是差了一截,但是若先进门做贵妾,日后再扶正……想到这里,她的心也热了不少。 和嫁给顾林书相比,嫁给长子顾林颜自然大有不同。 她心里虽然认可了袁氏的话,面上却仍做着生气的样子:“你就这么盘算着鸢儿!” “嫂嫂!”袁氏扶住韩氏的胳膊,轻叹一口气,“这些事情我早想寻个时机好好同你们说一说,只是家里出了这些事,我也顾不上了。” 她心知要让韩氏和哥哥点头,抻了他们这些时日,此时宅子给出去是最好的时机,当下道:“你和大哥如今到了京里,总这么住着客栈也不是长久之计。我同老爷商量过了,卢伯前些日子去将老宅整腾了一番,眼下应该随时可以搬去入住。也怪我,因为颜儿的事情,把旁的这些事都忘到了脑后。” 韩氏闻言面上一喜,京城居大不易。那套宅子对顾家来说虽然小了些,那也是白花花的几十万两银子。她期期艾艾地道:“说起来总归不是自己的家,那也不好在那边长住。” “那宅子,就当给鸢儿的聘礼。”袁氏道,“我再添上京郊一个带着几十亩良田的庄子,一并作数算到聘礼里如何?这下你们可不能说我不诚心,便是给书儿娶嫡妻,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韩氏脸上露出了真正的笑容,亲热地握着袁氏的手:“这话说的。知道你是真心疼鸢儿,我就放了心!” 深夜,顾府西北侧角门打开了一条缝,卢伯提着灯笼往外张望了一下,见巷子里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的简易木棚马车。见着灯光从马车上下来了两个被深色斗篷笼罩全身的人。他们并未多做停留,在灯笼的指引下匆匆闪身进门,灯笼的光一闪,随着木门的关闭巷子里又陷入了黑暗。 卢伯引着两人穿过安静幽深的回廊去了正院书房。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小灯,顾仲堂正等在此处。 见着来人顾仲堂起身和来人见礼:“王公公。” 来人除下了身上的斗篷,正是王皇后身边的掌事大太监王公公。他上前两步扶住顾仲堂:“顾大人,使不得。” 卢伯领了另一人去偏院休息,只留下王公公和顾仲堂叙话。 见只有他二人,王公公道:“多谢顾大人寻来了女医送进宫替娘娘医治,娘娘这才转危为安。” 顾仲堂道:“这都是下臣份内之事。” 王公公和顾仲堂分主客落坐,王公公叹息一声:“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啊!娘娘如今的情形,大人施以援手,这等恩情,咱家必然铭记于心。” “王公公言重了。”顾仲堂关切地问,“娘娘现在身子可好些了?” “原本倒也不打紧,都是郁郁成疾。”王公公道,“顾大人也不是外人,咱家便直说了。圣上向来偏宠翊坤宫那位,原先还好,如今得了两位皇子,娘娘虽然名义上还是后宫之主,实则处处受压制。前些日子圣上迁居启祥宫,娘娘虽同圣上同在启祥宫住着,一墙之隔,数月不得面圣,反倒是翊坤宫那位日日伴在圣驾身侧。”王公公长叹,“娘娘贵为皇后,吃穿用度都要受皇贵妃钳制,皇贵妃打着勤俭的旗号,将娘娘的一应用度减半,人手也裁撤了大半出去。可怜娘娘在宫里,春日里口渴干乏,都寻不到一口热水喝。” 顾仲堂也轻轻叹息了一声,愤愤地一拍桌面:“实在欺人太甚!” 王公公摇了摇头:“皇贵妃如今羽翼已丰,内有圣上的偏宠和两位皇子傍身,前朝又借着常大人倒台之机,姚、邓两家不少人坐上了要位……” 王皇后只育有两女,并无嫡子,加上她天性温柔娴静不擅与人相争,这才被邓皇贵妃压制,甚至落到堂堂中宫皇后病重都无法寻医问药的地步。若非顾仲堂暗中寻了女医悄悄送进宫,弄不好就此香消玉殒。 “娘娘心慈。”顾仲堂道,“但身处深宫,身边财狼环伺,总得自保方可,下臣说句僭越的话,娘娘今日被欺压至此,何尝不是因为事事忍让,方才退无可退?” “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是真心为娘娘着想。”王公公感激道,“只是如今这局面,圣上的心思,谁还瞧不出来?” 顾仲堂沉默片刻。 王公公深夜亲自送了女医回顾府,自然不是为了简单地表达谢意。王皇后如今真已是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了。 “只要娘娘还是中宫皇后,邓皇贵妃便是再受宠,三皇子也是庶子。我朝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圣上再偏心三皇子,也越不过祖宗规矩。”顾仲堂慢慢开口道,“娘娘只要保重身体,旁的都可再从长计议。” 王公公站起身向顾仲堂行礼:“听君一席话茅塞顿开。咱家回宫后一定嘱咐娘娘好好保重凤体,娘娘此时得顾大人施以援手,可见天意还在娘娘身上。” 顾仲堂赶紧起身还礼:“王公公,使不得使不得。” 王公公道:“咱家听说,你要将二公子送到沧州去?” 顾仲堂闻言不由得苦笑:“小儿顽劣,与姚家公子有了龃龉,留在京里怕再生是非,便将他送去沧州,也好安心备考秋闱。” 王公公点点头又道:“大公子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顾仲堂道:“多谢公公挂怀,如今好了许多,想来再将养些时日就无大碍。” 王公公颇有深意地看了顾仲堂一眼:“顾大人,时辰不早了。咱家还要赶着天明时回宫不便多留。若是有什么需要咱家的,你且让小顺子送信就是。” 顾仲堂感激道:“多谢公公!” 卢伯送了王公公出门。顾仲堂在书房里坐了良久,直到油尽灯枯,天边微微亮起的第一缕晨曦透过窗户朦朦胧胧地照亮了室内,他看着灯灭后腾起的那一缕青烟,慢慢阖上眼睛掩去了眼底深处的冰冷。 前两日刮了整整一日的沙尘雷暴,没有半滴雨水落下,如今风停雷歇,整座城市都覆盖着一层黄沙:屋顶上、房檐上、地面、院子、甚至刚舒展开的叶片上都蒙着一层细细的黄色。 前两日的乌云不知被狂风吹到了何处,高远的天空万里无云。就在这样一个晴日,顾林书出了门。 车行到了城外的古亭口,路边停着李家的马车,李昱枫跳下车拦下了顾林书的车架。 顾林书探出头,惊讶地看着李昱枫:“李兄,你怎么在此处?” 李昱枫不由分说上了顾林书的车,笑着同他道:“我一大早就在这里等着了。此处是去沧州的必经之路,自然是在这里等你。”他探头出去吩咐外面的人,“启程吧。”他回头看着顾林书,“我和你同去沧州。” 顾林书道:“你也要去沧州?” 李昱枫笑道:“我早在京里呆的不耐烦,日日在侯府拘着,大伯严厉得很,听说你要去沧州,我还不跟着你去松快松快?” 顾林书还想说什么,李昱枫已经撩起了车帘看向外面的天空,“可惜了今日的好天气。这么好的日头,若是能出去打猎多好!” 天气很好,偶有鸟儿从空中飞过,飞向不知名的远方。偌大的官道上只有他们一行车马不紧不慢地前行。马车碾压着路面发出单调的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顾林书和李昱枫聊了几句,李昱枫起得太早,歪在车厢壁上睡了过去。顾林书撩起车帘看向窗外,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只是原本春季应该是绿油油生机勃勃的景象,眼下却并非如此,大多数田里的麦苗都十分瘦弱,好些都蔫黄枯萎几乎要倒在地面上,田地里农民挑着水桶,拿木勺一勺一勺的将水浇下去,脚下干裂的土地满是密密麻麻的裂纹,向着四面八方延伸。 临近正午马车途径一个小镇歇脚用膳,路旁的老柳树下一个汉子领着几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正和一个婆子站在一起。那婆子掰开孩子的嘴在仔细看牙齿。李昱枫看了一眼问:“他们这是在干什么?” “吃不起饭了。”路旁一个老头子顺口答道,“只能将家里孩子发卖出去几个,换点粮食。” 第065章 第 65 章 李昱枫不由一惊:“卖儿女换粮?”他看向顾林书, “如今年景已经难到了这个地步?” “贵人是打京里来的吧?”老头子打量了一下李昱枫、顾林书的衣着,“如今还算是好的,好歹还能拿银钱换到口粮吃。你们看看这天气。”老头子指了指天, “春旱已是定局, 等到了秋日不说颗粒无收, 铁定是个灾年了!家里那么多张嘴,不趁现在早做打算,到时候饿死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把孩子发卖出去若是命好, 好歹也能混着口饭吃,总比在家里活活饿死强!” 听了老头子一席话, 李昱枫不由得情绪低落, 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白面馒头和青菜粥发呆。 顾林书看看他,以为是食物不合胃口:“这等荒野之地,饮食难免简单些, 先凑合吃上两口垫垫肚子, 等到了大些的地方, 再进城吃点好的。” “并非饮食不合胃口。”李昱枫放下筷子轻叹,“顾兄,我们用心苦读, 科考做官是为了什么?” 顾林书反问道:“你是为了什么?” “我倒没想过出人头地光耀门楣, 也不是为了俸禄养家。我只是觉着总得有一条路去走, 但是想到做官, 我还是想做个好官,能做点什么。”李昱枫道,“至少也不要为祸一方。” 两人正说着话, 眼见前面来了一行人,他们粗鲁地推搡着街上的人, 用脚去踹临街的木门:“开门开门!” 原本在路边蹲着说话的镇民见了他们立刻起身做鸟散状。食肆的店主也苦了脸看着他们上门。领头的人进了屋一屁股坐下,用手拍着桌子:“掌柜的,缴税了!” “大人。”掌柜一边赶紧吩咐小二上茶,一边陪着笑脸道,“是不是弄错了,前几日不是才刚缴过税?” “没错。”领头的一招手,身旁的小弟送上来一个账册,他摊开了指着上面道,“前些日子你缴的是营运税,今日来收的是矿税。”他把账册转向给掌柜看,“自己看。” “这……”掌柜的捧着账册为难道,“小店做着买卖,营运税理当缴,可这矿税,大人,这矿税于小店何干啊?!” 领头的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问:“你是不是这个镇子的人?” 掌柜的道:“自然是。” “既然是,那就得缴。”领头的道,“如今这矿税是包矿所收,税款由全镇人头按比例收取。你既然是这个镇子上的人,自然就该缴纳这个税款。”领头的冲着京城的方向拱了拱手,“这钱可是直接入内库的,怎么着,莫非掌柜的还有什么说法?” “不敢不敢。”掌柜的不敢再多问,老老实实的缴纳了税银。领头的收了银子在账册上记下,起身就走。 远处传来哭声,几个收税的爪牙收不上来税款,破门而入拿了家里值钱的物事抵税,引得那家人在后面苦苦哀求,爪牙不耐烦地踢翻了缠着他们求情的镇民扬长而去。 这一行人在镇子里不过呆了片刻的功夫,简直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能收钱的收钱,收不上钱的强抢物事。看得顾林书李昱枫捏紧了拳头恨不得上去同其好好理论。 只是这矿监税确实乃圣上所立,两人虽胸中愤懑无比,却说不出半个字。 到了沧州已是次日傍晚,顾十得了消息知道顾林书要来,早早就在城门处候着,眼看着顾家的马车到了,他高兴地迎了上去:“九哥!” 顾林书跳下车,给了顾十一个熊抱。顾十看见后面下车的李昱枫越发高兴,“李二哥,你也来了!” 李昱枫笑道:“在京里待得闷得厉害,跟你九哥来这边松快松快。” 马车入了城,路上见衙役正拿着名册在拘人,地上老者跪着苦苦哀求,另有老妇人不停磕头求情,顾林书不由得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唉。”顾十长叹了一口气,看见顾林书和李昱枫的欢快散掉了大半,“这是在征人去开矿。沧州这边也设立了矿监税使府邸,说是附近山头里有富银矿,要征人去开采,一家要出一个壮劳力。若是没有壮劳力则以税银代缴充数。”顾十打住了话头,“这些日子闹得厉害。” 顾林书看着那家老人虽苦苦哀求,儿子仍然被锁了带走,当下不忍再看,和李昱枫对视一眼,想起先前所见,两人越发说不出话来。 京城,范阳侯府。 李月桦来到偏厅,段文珏正在这处候着。夕阳西下,透过花窗看出去,远处的天边漂浮着大片大片火红的云霞。府里的湖面倒映着天上的彩霞,泛着金红色的粼粼波光。 听见她的脚步声他转过身,云霞也在他身上染上了一层温柔的浅橘。他看着她,霞光同样在她皮肤上镀上了一层金黄,让她身上仿佛有一层微光,她开口喊他:“四哥哥。” “前几日出去围猎,得了几只狼崽,想着你可能喜欢,给你捉来了一只。”段文珏说着话,从脚边的竹笼里捉出来一只狼崽。它浑身灰扑扑的毛发,看着还没断奶的样子,仍然闭着眼睛,被人抓住后不安地挥动着胖乎乎的爪子,发出奶声奶气的哼唧声,“它还小,好好养着能养熟。” 她接过狼崽抱在怀里,眼里满是喜欢:“谢谢四哥哥!” “四弟,你来了?”李昱廷闻讯而来,“好几日不曾见你,去哪儿了?” 段文珏道:“被班上的一帮子兄弟拉去北面行猎来着,这几日才回。” “我正闷着,你今日既然来了,不如留下来陪我喝两杯。”李昱廷道,“五弟出了门,这两日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李月桦道:“那就让人在水榭那边摆下席面,你们好好共饮几杯。” “那感情好。”李昱廷笑道,“如今春光正好,在水榭痛饮再好不过。”他对李月桦道,“八妹妹,左右你也无事,不如同去。从湖里钓了鱼起来就地烤了,岂不美哉?” 李昱廷提了建议,三人便去了湖边垂钓。府里的下人们在水榭里备下了吃食美酒,又在草地上支起了篝火供三人一会儿烤鱼所用。 夕阳慢慢落入地平线以下,天色渐渐变暗,篝火噼啪燃烧着,照亮了湖边。李昱廷和段文珏坐在篝火旁聊着天,心思并没在钓鱼上,过了许久也就李月桦钓上来了一尾鲫鱼,眼看着鱼太小,她又给放了回去。 段文珏提着酒壶,和李昱廷一杯一杯的喝着,不知不觉的两三壶酒下了肚,他们脸上渐渐带了酒色,言谈间也带了酒气。 段文珏道:“……大哥,你若是荫官也做得,何苦这般苦读,莫非日后还真打算登阁拜相不成?” 李昱廷摇摇头:“读了这么多年书,考了又考,总想看看自己到底读到了什么地步。再者说,考上了日后为官不靠家里说起来也硬气。若实在考不上,再说荫官不荫官的事。”李昱廷摇摇晃晃地起身,“人有三急,你且在此等着我。” 眼看着李昱廷去得远了,身影消融在夜色中,一时间星空苍穹下只剩下了他和李月桦两人。 段文珏提起酒壶,就着壶口咕嘟咕嘟把剩下的酒全喝进了肚,李月桦闻声回头,忍不住劝道:“四哥哥,你慢些喝。仔细一会儿上了头难受。” 夜风不烈,柔和地刮过草地,早就激起了他身体里的酒意。 他放下酒壶安静地看着她,篝火的光映照在他的眼睛里,映出了她的身影。 她察觉到不妥:“四哥哥,时候也不早了,别喝了,我去唤人来扶你。” 她放下钓竿刚要起身,他的声音响起:“我已经求了母亲,让她来提亲。” 她顿时停下了动作,转身看着他,神色间有一丝少见的慌乱。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味:“我原本想着不要急,再等一等,等看清了你的想法和心意,或者说,让你明白我的想法和心意。”他温柔地开口,“其实你一直都明白我的,对不对?我却不知道你的。” “桦儿,我等不了了,再等,就要失去你了。”他抬起手,似乎想触摸她的脸颊,终究是控制住自己又放了下去,“你愿不愿意来我身边?” 火光跳动着,不知是酒意还是夜色,他看不清她的脸。 他听见她说:“四哥哥,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他打断了她的话,“我们一处长大,虽然不是日日在一起,也有这许多年的情分。是因为危难时我没在你身旁?所以才让你对他动了心?” 李月桦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 “他救了你和五弟,我心里感激他。”他没有听她的话,自顾自的说着,“可他让你动了心,我又难免对他有敌意。你不过是去了一趟昌邑,短短数月而已,竟然就改变了这么多事。” “四哥哥。”李月桦不再逃避这个话题,正色看着他,“过去我从来没有说过做过让你误会的话或者事。你今日这般,倒像是我负了你。” 说完这句她不等他再开口,转身离开了湖畔。 段文珏怔怔地站在原地,良久后慢慢泛起一丝自嘲的笑容。是啊,她何曾对他有过什么,他今日心生怨怼,倒像是她负了他一般。 他拎起另外一壶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恍然中一脚踩空,掉进了湖中。 李月桦还没有走远,听见身后传来的声响顿时一惊回头,哪里还有段文珏的身影,只见湖面涟漪阵阵,她赶紧往回跑,边跑边喊:“快来救人!世子落水了!” 侍卫们都在远处,跑过来还需要时间。李月桦站在湖边见湖水幽深,眼看着水面涟漪渐渐散去却不见段文珏的身影。若是平时还好,他现在醉了酒,李月桦等不到侍卫们到近前,一跺脚狠心跳进了湖水中。 虽然开春已有一段时日,湖水却依然寒凉。一入水寒意如针,从四面八方涌来。眼前一片黑暗,唯有头顶不远处还在燃烧的篝火透进来几许光亮。她尽力睁大眼四处打量着,幸好段文珏穿着月牙白的衣裳,让她看见了他。 她尽力朝他游去,抓住了他的胳膊带着他上浮,他也不知是醉酒还是慌乱,竟然反手将她牢牢抱住。李月桦心里一沉,想起在哪儿听过,落水的人最可怕的地方就是会不辨青红皂白拽着施救的人一起下沉。她当下举起了手想要劈晕他,却被他抬手抓住了手腕。 几缕火光透进湖底,她看清了他的眼睛,有几分醉意几分执着,还有一些她不曾见过的、陌生的东西。 她憋不住气,吐出一串气泡,神色间带上了几丝痛苦,他反手抓住她上浮,很快冒出了水面。 此刻湖边已经跑来了许多举着火把的侍卫,眼尖地看见了露出水面的两人:“在那里!” 第066章 第 66 章 顾林书翻了个身, 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睡得好好地突然莫名惊醒,他只觉得心跳分外快,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着, 几欲从心口跳出来。 他仿佛做了一个十分可怕的梦, 睁眼之后还残留在梦境的情绪里, 却想不起梦到了什么,只是莫名地心慌。 他坐起身,摸索着披上了衣裳。外间守夜的青钗听见动静点亮了一盏小油灯进来:“二爷, 你是要起夜,还是口渴了?” 顾林书道:“口渴的厉害, 给我倒杯水来。” 许是晚上的接风宴上多喝了两杯, 所以眼下嗓子发干。他看了眼窗外,夜空里银河清晰可见,天穹如墨色的碗般倒扣着大地。屋里闷得厉害, 他给窗户推开了一条小缝, 感觉到带着凉意的夜空气涌入他才觉着好受了些。 不知道谁在哭, 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在夜风里时断时续。 青钗送来了茶水,顾林书接过喝了两口:“外面是不是有人在哭?” “二爷也听见了?” 顾林书放下茶水:“怎么了?” 青钗叹了口气:“外面街上有人抬了尸首在衙门大门口跪着, 说是儿子儿媳死的冤枉, 要三老爷做主。” 顾林书看了眼天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申初。”青钗道, “门子同他们说了, 便是要告,也要等到三老爷上衙之后。那家人却不肯走,就在门口围着哭。您先前吃了酒睡得沉约摸着没听见, 这会儿哭声已经小了很多。” 顾林书没了睡意,起身穿衣:“出去看看。” 天还黑着, 只有衙门口挂着的两盏灯笼照亮了门口的方寸之地。门外的长街上,黑压压跪满了人。前面的人身上穿着重孝,再往外围则穿着常服。打眼一看约莫有上千人。 顾十不知何时也跟了来,悄声在顾林书身旁开口:“九哥。” 顾林书道:“三伯起身了没有?” “应该是起了。”顾十回道,“刚才我见正院亮着灯。” 顾林书轻声道:“去和三伯说一声,情形不太对。” 顾十应了一声去了。 天渐渐地变亮,外面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哭声又响起,初时声音还不大,慢慢连成了一片,十分悲戚。眼看外面的人越来越多,顾仲阮不敢怠慢,提前了一个时辰开衙。衙门一开,那家人就抬着两具尸首进了门,上堂便跪下磕头喊冤:“大人,您要为我们做主啊!” 顾林书、顾十、李昱枫躲在堂后,听着前面审案。 堂下老者悲戚开口:“老身姓沈,三代居于沧州,家里做着米铺的营生。这是我儿我儿媳,我儿是天元七年的秀才。” 老者抹着眼泪,“卫千户到我家收税一千余两白银,我家一时筹不到这些银钱,卫千户带人搜家,入了内室看见我儿媳,指称她身上藏有金银,强逼她脱衣肆行奸辱!”老者悲愤大哭,“我儿欲救我儿媳,被卫千户带去的人活活打死!儿媳不堪其辱,也撞墙自尽!大人,大人啊!您要为小的们做主啊!” 围看的人太多,知州衙门的大门敞开着,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围堵得水泄不通。老人凄厉的哭声如刀,外面不知哪儿传来愤怒的喊声:“大人!我等也要上告!” 又一个白发老者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颤抖着手道:“老身姓王!崇德年间秀才!状告卫千户借收税之机逼辱我女,逼得她跳河自尽!”王秀才惨呼一声,“求大人做主!”说完竟然一头撞向堂上的立柱,血溅当场。 堂下惊呼阵阵,顾仲阮面色铁青,赶紧休堂唤人抬了王秀才去偏房,请郎中来给其救治。顾林书等三人跟去了偏房,王秀才已是气若游丝。外面沈家的人还跪着,闻讯前来的人来越多。 学正上前道:“大人,得想个法子,这样下去怕是要出乱子。” 顾仲阮还未开口,外面传来阵阵吵闹声,很快变成了尖叫哭喊。屋里几人一惊赶紧赶到前堂,只见卫千户带兵冲入了衙门,正挥舞着乱棒殴打驱赶堂上状告的沈家众人和围观群众,这些都是手无寸铁的百姓,如何能同卫千户手上凶神恶煞的爪牙相抗衡,不过片刻就被打得头破血流,被卫千户的人按在地上捆了。 卫千户看见顾仲阮,淡笑着拱了拱手:“顾大人。” 顾仲阮紧皱眉头:“千户大人这是何意?” 卫千户冷冷道:“这些刁民拖欠税银,不按时缴纳便罢了,私藏银两又诬告本官,若是让他们恶意煽动起了民变,顾大人,到时是你担责任还是我担责任啊?”眼见他的人将沈家人都捆了严实,卫千户道,“带走!” 沈家人皆被堵了口唇,拼命呜咽着却发不出声音,绝望地看向顾仲阮等人,眼看就要被拖走,顾仲阮上前一步沉声道:“且慢!” “顾大人。”卫千户停下了脚步,半转过身看着顾仲阮,“本官好言相劝一句,大人还是安生地做您的官,管一些该管的事。”他朝着矿监税使府的方向拱了拱手,“这些事儿归钦差大人管,您就不要再插手了。”说罢冷冷地拂袖而去。 顾十忍不住骂道:“这帮狗腿子!” “住嘴!”顾仲阮呵斥儿子,“祸从口出的道理知不知道?!” 顾十愤愤地咽下了后面的话。 京城,范阳侯府。 段文珏睁开眼睛时,已经是第二日下午。 他打量着房间里陌生的陈设,百万见他睁眼欣喜地道:“世子爷,你醒了?” 段文珏扶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坐起身,认出了这是范阳侯府,昨日醉酒时的画面慢慢从记忆深处浮起,醉酒、落水,他抬起头:“什么时辰了?” “爷,酉末了。”百万扶段文珏起身,“您一直睡到现在,郎中来看过,说您醉酒又受了点寒,让您足足睡一觉最好,侯爷便吩咐了人不要吵您,就小的在旁守着。家里小的已经支使四方回去打过招呼,没说您落水的事儿,就说您同大爷一起吃醉了酒,所以歇在了这边。” 段文珏点点头,隐约听见外面传来琴声,不由得扭头向外张望。百万最是明白他的心思,见状笑道:“是八姑娘在同秦大家学琴呢。” 风吹垂柳,碧波粼粼。水榭上李月桦端坐抚琴,秦大家坐在一旁静听,轻柔的风轻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夕阳的霞光下她的面庞看上去美丽而温柔。 段文珏不由得停下脚步,远远站着看着她。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一曲终了,秦大家赞道:“姑娘琴艺又精进了不少,再过些日子,我就没有什么可教的了。” 李月桦道:“秦大家谬赞了。” 她一抬头,看见了岸边站着的段文珏。秦大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旋即站起了身:“时辰不早,今日便到这里罢。”秦大家走到段文珏身旁,微微一笑福身行礼,“小世子。” 段文珏点点头回礼,侍女引了秦大家出府。 段文珏慢慢走上水榭,李月桦站起了身:“你酒醒了?可感觉好些了?” 段文珏看了眼李月桦身后的兜铃和紫姝,两个丫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彼此对视一眼,低下了头仍是站着一动不动。段文珏只能作罢:“好多了。” “娘吩咐大厨房备下了热粥,嘱咐若是你醒了,就给你送来。另外还熬了醒酒汤。”李月桦道,“你今天睡了一日,怕是家里担心,早点和姑母说一声的好。” “难为你了。”他打断了她的话,“昨日冒险跳水救我。” 李月桦道:“你喝多了酒失足落水,身边又只有我一人,我还能见死不救不成?” 段文珏问道:“若是旁的男子落了水,身边也只有你一人,你也会去救?” 兜铃和紫姝闻言深深埋着头,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埋到水里去,只盼没有听见这段话。 李月桦回头看了两个丫头一眼:“你们到岸上等我。”她赶紧又补了一句,“别走太远。” 两个丫鬟如蒙大赦,匆匆同两人行礼后避到了岸边站着。 “四哥哥。”李月桦看着段文珏,“你酒还没醒吗?” 他低头看着她,带着点孩子气的坚持:“若是旁人,你不会救。你能不顾女儿家名声跳水去救我,因为是我。” 李月桦偏头看向一旁的水面,水底的鱼儿冒到水面换气,水面荡漾着一个又一个涟漪。 远处湖边的石径上,出来散步的侯夫人曹婉停下脚步,遥遥看着水榭里的李月桦和段文珏。 从石径上经过的丫鬟婆子们见着她,纷纷停下脚步矮身行礼。 段文珏察觉到岸边的动静,抬头看见了曹婉,赶紧过来同她请安:“舅母安。” 曹婉温婉地微笑着看着他:“昨儿个喝多了酒,又落水受了寒,今日感觉可还好?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段文珏道:“回舅母的话,侄儿身体并无不适。” 李月桦也带着两个丫鬟上了岸:“母亲。” “多大的人了,喝酒还贪杯。”曹婉虽然说着责备的话,语气却十分温和,“以后可万万不可如此。你若是有个闪失,如何同父母交代?” 段文珏道:“侄儿惭愧。日后断然不敢再如此。” 曹婉顺着石径慢慢前行,段文珏和李月桦便伴在她身侧同行。 曹婉道:“你母亲送来了帖子,邀着过两日去隋明寺上香吃素斋?” “是。”段文珏恭敬回答,“隋明寺的山桃花和梅花都开得极好,眼下新草也长了出来,厚厚的就像毯子一样,不少人都去那处踏青。那日母亲和李舅母说起,就约了同去踏青。” 曹婉点点头:“隋明寺的素斋极好。”她微笑着看着段文珏,“我也该去上几柱香,多谢神明保佑我前些日子转危为安。”她话头一顿,“还要多谢你,寻了大夫又送了不少药材前来。” 段文珏道:“那都是侄儿该做的事。” 曹婉道:“你如今补了五城兵马司的差事?” “是的。”段文珏道,“父亲想着先让我在五城兵马司里待一段时间跟着历练历练,若是可行,过些日子再转向中军。” 曹婉停下了脚步。中军归范阳候掌管,段文珏这意思要到范阳候手下做事:“中军辛苦,五城兵马司驻守京城,中军时常调防,弄不好就要去边城戍边,你母亲也舍得?” 段文珏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他看了眼李月桦,“何况时常听八妹妹提起边城风光,总归是想过去亲眼看上一看。” 曹婉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若是李月桦愿意,他可和她离开京城生活。她眼里的笑意深了些:“都是她孩子气的话罢了。” 第067章 第 67 章 “夫人。”大丫鬟紫苏来传话, “侯爷回来了。” 范阳候李长河眉头深锁,回府后没有更换身上的朝服,坐在花厅里沉默不语。 曹婉带着段文珏李月桦到了花厅。两个孩子上前行礼:“舅舅。”“父亲。” 李长河抬起头有些意外:“文珏也在?” 他昨日没在侯府, 尚且不知段文珏醉酒落湖留宿的事。段文珏见李长河仍然身着朝服未动, 不由得问道:“舅舅, 可是朝中有什么事?” 李长河叹息一声:“今日刑部主事孙大人上书奏请封大皇子生母恭妃与邓皇贵妃同列为皇贵妃,遭到圣上贬斥,并庭杖四十。孙大人年事已高, 被拖下去的时候只剩下了一口气,只怕捱不过今晚。” 曹婉看了眼身后, 一众丫鬟婆子们行礼后纷纷退出了花厅, 紫苏上了茶后也退了出去。 李长河问道:“文珏对于立嫡立长一事如何看待?” 段文珏知道这是舅舅有心考校自己,思考了片刻,斟酌着回答:“我朝向来是有嫡立嫡, 无嫡立长。如今中宫无所出, 按照法理应立大皇子。眼下皇贵妃虽是侧嫡, 毕竟只是位份尊崇,正嫡还是中宫,名不正则言不顺。” 李长河追问道:“若圣上有心择皇贵妃为后, 又当如何?” 段文珏道:“皇后娘娘母仪天下, 岂是可轻易易主的?便是圣上偏爱皇贵妃娘娘天下人皆知, 皇后娘娘也是皇后娘娘, 情理、礼法、嫡庶皆是□□根本,不可轻易动摇。” 李长河微笑着点了点头,欣慰段文珏年龄虽不大, 看事情却透彻。如今朝堂上很多短视之人眼见圣上偏宠皇贵妃,一门心思拥立三皇子为太子。却不知此举是乱了国本, 伤的是□□的根基。 李长河转了话头:“你这些日子在五城兵马司待的如何?” “事情倒也不多,按照排班跟着巡防便是。”段文珏应道,“旁的还好,只是坊市里每三日校勘街市斛斗、秤尺,稽考牙侩姓名,时其物价琐碎了些。” 李长河点点头:“事情虽然琐碎,这事关系民生,好生去做,莫看事情小就不上心。细处着眼落实养成好习惯,遇到大事才沉稳。” 段文珏听李长河话里有教导之意,恭敬的起身应下:“侄儿知道。” 李长河看向女儿,眼神柔和了许多:“你今日可是在家里跟着秦大家学琴?” “是呢。”李月桦应道,“秦大家刚走不久。” “说起秦大家,她倒是托了我一件事。”曹婉对段文珏道,“乐坊有个叫烟巧的女教习,前些日子被发现溺毙在河里,这案子你听说没有?如今也有了些时日,可有查出什么眉目不曾?”曹婉轻叹道,“那烟巧的尸首还停留在义庄,秦大家的意思想托人问问,可否能将她的尸身领了去安葬,眼看着日头一日暖过一日,早些入土为安为好。” 义庄这些尸首,意外身亡者若是有家人认领,自可领回去安葬。若是无人认领,如烟巧这般事涉命案的会装在薄皮棺材里停放上数月,时间到了则一席烂草席裹了扔进乱葬岗了事。 段文珏道:“容侄儿回去问问,再来回复舅母。” 曹婉点头微笑:“好。” 李长河问妻子:“廷儿在何处?” 曹婉道:“他闭门在自己院子里读书。” 李长河赞了一句:“他是个用功的。”他吩咐妻子,“去备下席面,使人唤廷儿出来,今晚我同文珏和廷儿共饮几杯。” 曹婉闻言笑看了段文珏一眼:“侯爷可悠着些,昨日他两个就在府里吃醉了酒,歇在此处未曾回府。” “少年人偶尔如此无伤大雅。”李长河对段文珏道:“你先使人回去同你母亲说一声,就说今日我留你吃酒,省的她担心。” 段文珏恭敬应下:“是。” 京城,皇宫。 “混账!”元帝勃然大怒,将手中的奏折狠狠地掷向远处,恰好打在门口的小太监头上,小太监额头顷刻间就见了血,他却不敢擦也不敢呼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趴在地上一动不敢动。 元帝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情绪极为不平静。邓皇贵妃刚进门就看见这一幕,她看了看地上的奏折和跪了一地的宫人,再看看愤怒地元帝,缓步走到他身旁,轻轻揉着元帝的胸口:“圣上,气大伤身。” “这一个个的,都和朕对着干!”元帝怒睁开眼,冷笑道,“前有霍仁上四箴书,名义上劝诫朕,实则字字敲打斥责!现在申大学士又联合一帮老臣联名上书,奏请立大皇子为太子!” “圣上如今春秋鼎盛,东宫之事自然不用急于一时。”邓皇贵妃温柔开解道,“霍大人是担心圣上的身体,申大学士等人所思所量也情有可原,唯有立下太子,国本才稳,陛下何必动这么大的气。” “你还替他们说话。”元帝长叹一口气,握住邓皇贵妃的手,拉着她在自己身边落座,“可叹无人知晓你的苦心,还被人攻诘。朕恨不能诛了他们九族!” “圣上。”邓皇贵妃轻轻靠进元帝的怀里,“有圣上如此疼爱,梦儿再无他求。” 元帝轻轻拍着邓皇贵妃的肩,慢慢平复了怒气,看着下一封打开的奏折,眉头又紧紧皱起。 这一封奏折是沧州知州顾仲阮所上,陈情了矿监税的危害,并奏请关闭沧州境内的银矿开采。元帝思忖片刻合上奏折没有批示,顺手放到一旁,留中未发。 邓皇贵妃立于一旁伺候元帝笔墨,将一切尽收眼底,她垂眸慢慢磨着墨,将御笔蘸饱了墨汁递给元帝:“圣上,眼瞅着就是路王的生辰,臣妾前几日去了太后那里,太后的意思是今年逢双,不妨大办,圣上意下如何?” 元帝对路王这个亲弟弟一向疼爱有加,闻言自然应允:“那便依太后的意思,大办便是。” 邓皇贵妃笑道:“圣上增设了矿监税之后,内库充裕,若非如此,如何能轻松操持路王生辰?眼看着太后的生辰也近了,明年路王大婚,可不是处处都要使银子。” 元帝闻言面上颇有得色,他提笔停顿片刻,忽然又拿回了顾仲阮留中的奏折,提笔写下了朱批。 邓皇贵妃看了眼元帝的批示,脸上露出了极淡的笑容。 沧州,知州府。 顾仲阮坐在书房,看着地面一言不发。 他前几日写的奏折发还,同奏折一起下来的,还有他贬官的旨意。从沧州知州连贬三级,贬为了按察使经历。 “还发什么呆呢顾大人?”卫千户推开阻挠他的下人,径直到了内院,看着书房里呆坐的顾仲阮冷笑道,“还请顾大人快些收拾了挪去他处,给陈大人腾腾地方。” 顾仲阮慢慢站起身一言不发,擦肩而过时卫千户冷冷道:“本官早提醒过顾大人,做好你的份内之事便罢。大人不听劝告,如今被罢了知州官职,可还满意?” 顾林书等人在后院听闻卫千户前来的消息匆匆赶来,顾仲阮看见子侄等人不愿再多生是非:“本官这就收拾家当挪出府去。” 卫千户慢慢打量了一圈院内的众人,扬声大笑而去。 顾林书上前:“三伯。” 顾仲阮抬起手阻止了他想要说的话:“不要多说,收拾东西去吧。” 众人匆匆收拾了一些细软,便搬离了知州府。沧州百姓听闻顾知州因为奏请关闭银矿开采被贬官,纷纷闻讯而来在衙门外默默地站着围看。也不知是谁起头,百姓们纷纷跪下叩谢顾仲阮为民请命。 衙门外的长街上,黑压压默然跪了足有上万人。 马车上,顾林书看着外面沉默着送行的上万百姓,不由得微微动容:“三伯,你看外面。” 顾仲阮闭着眼睛没有动,顾林书与顾十对视一眼,放下了车帘。 暂且没有别的落脚地,顾家人歇在了客栈。 顾林书到房间去寻李昱枫,很是过意不去:“你原想和我一起到沧州松快松快,没成想眼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累得你同住客栈。” “客栈有什么不好?上有瓦遮雨,下有四面高墙挡风,又不是风餐露宿,有什么过意不去?”李昱枫道,“若是不同你出来走这一遭,也看不见这许多事情。” 顾林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沧州城,此时夜色已起,明月高悬在夜空,月辉下整座城市静谧而沉静,这里比不得京城,夜里不见几盏灯火,这个时间路上也没有了行人,月光下隐约可见道路纵横交错。 “九哥。”顾十过来敲门,“你在李二哥这里呢,父亲让我来叫你过去。” 顾林书去了顾仲阮的屋子,见他端坐在主位,其下坐着原先的学正杨大人和同知刘大人。看见顾林书和顾十进了房间,顾仲阮示意他二人落座:“今日我同二位大人议事,想着你如今也已不小,秋闱若是高中,来年便要入官场。不妨唤你来同听。” 顾林书恭敬同顾仲阮、杨大人、刘大人行过礼后在一旁落座。 杨大人道:“大人,您实在是心急了些。这折子便是上奏,也应想法子让言路去上才是,您这般岂不是累了自己的前途。” 顾仲阮轻叹一声:“圣上设立矿监税到今日,言路上的折子还少了?我昔日只是听闻,如今亲眼所见方知税使和爪牙如何猛于猛虎,若由得沧州开矿事定,百姓还不知会陷入怎样的水深火热之中。本官身为父母官,自当上奏,将利弊告知圣上,以求上达天听。” 刘大人道:“大人可知为何矿监税设立至今虽民怨沸腾,言路奏折如雪,圣上却置之不理?” 顾仲阮道:“愿闻其详。” “说到底,还是个钱字。”刘大人原是主管钱财,看得比旁人透彻,“圣上继位之初,常大人便曾批过圣上‘用度汰侈’。圣上玩好之奇,器用之巧,日新月异。宫闱凡婚、丧、册封等等各种典礼,皆耗费巨大,圣上又大兴土木,致使内库空虚。若无矿监税撑着,如此种种银钱,从何而来? 如今矿监税收缴数年,无数苍蝇闻着血腥味扑在其上吸食民脂民膏。去年内库有录可查入库税额是一百三十万两白银,据下臣所知,仅南三省实收税额便不止这个数,收缴的税额十之有九散于其它,十之有一入了内库。”刘大人道,“这从最下面收税的爪牙,一直到上头,无数人都趴在这条利益输送线上,大人,如此种种,岂是小小一封奏折就能撼动?” 顾仲阮眉头深锁:“便是如此,也总得有人去做这件事。一封奏折不够,便十封,一人上书不够,便百人千人,总归要有人去用力撼动,才能有所改变。” 屋里众人正说着话,突然嗖的一声,一支冷箭从大敞的窗户射进了室内,那冷箭贴着杨大人的脸侧飞过,直扎入了他身后的墙壁。 顾林书用力一拉身侧的顾十躲到了他们坐的椅子后,出声提醒另三人:“快躲一躲!” 只听嗖嗖数声,冷箭接踵而至。顾林书举着椅子挡在身前冲到窗边去关窗。却见后面的长箭上绑了浸了火油点燃的布带,不消片刻,火箭就点燃了房间。 第068章 第 68 章 如今天干物燥, 火苗舔舐到哪里就燃到哪里,很快屋内浓烟滚滚。此时外面还嗖嗖射着冷箭,幸好顾林书关上了窗户, 那箭矢卡在了窗棂之上。 顾十冲到父亲身侧抓住他的胳膊:“同我来!” 旁边屋子的李昱枫听见动静指示侍卫撞开房门救人, 房门一开屋里的浓烟顿时翻滚而出, 他拉着衣袖掩住口鼻仓惶地看着室内:“顾兄!顾三叔!你们在哪儿?!” 后面传来打杀声,李昱枫回头惊得魂飞魄散,几个黑衣人手里提着长刀杀进了客栈, 幸好和他随行的侍卫不少,反身抵挡住了对方。 浓烟里顾林书和顾十护着顾仲阮出了房间, 一看外面的情形, 顾林书推了一把顾十:“快去后院!” 杨大人和刘大人踉踉跄跄出了房间,也随着顾十走的方向跟了上去。 外面又进来了几个黑衣人,眼看对方的人数变多, 几个侍卫后撤围护到李昱枫身旁:“五爷, 快走!” 顾林书从地上的尸体手里夺过两把刀, 一行人匆忙赶向后院,住客的车马皆停在此处。顾十推着父亲和两位大人上了车,麻利地套上两匹马, 顾林书将手里的长刀扔给他一柄, 纵身坐到了他身旁。 侍卫推着李昱枫也上了车, 此时黑衣人追到后院, 几个侍卫返身应敌。顾十拿刀尖狠狠拍了一下马匹,马儿吃痛,嘶鸣一声冲了出去。 黑夜里不辨方向, 马车顺着大路狂奔着。顾十问顾林书:“去哪里?!” 后面车帘被撩开,顾仲阮在颠簸中断断续续道:“千万不要去巡防营!” 顾林书回头看了一眼, 客栈此时已经火光冲天。后面不少黑衣人骑着马拎着刀,紧追不放。马蹄如雷鸣般在长街上起落着,每一下都像踏在众人的心上。 马车速度比不过单人轻骑的快马,不消片刻就会被追上。顾十红了眼,拿刀狠扎了马儿一刀,马儿吃痛发足狂奔,堪堪又保持了距离。只是这般只是权宜之计,撑不过一时三刻。 顾十突然指向前方:“九哥,那里!” 右前方是个铺子,外面靠墙摞着满满几大捆还没有上漆的木桶。顾林书提起刀,交错的瞬间砍断了捆扎木桶的绳子,顿时几十个木桶倾斜而下翻滚着堵住了身后的道路。 后面的黑衣人不得不勒住缰绳停下脚步,领头的黑衣人看着前方,黑暗的长街上哪里还能看见马车的影子,早被夜色吞没得一干二净。 “蠢货!” 卫千户一巴掌打在领头黑衣人的脸上,后者不敢反抗,捂着脸连连道歉:“是属下蠢笨!让姓顾的逃走了!请大人责罚!” 卫千户阴沉着脸:“让人去追没有?” 黑衣人道:“属下派人跟着追了下去,暂时还没有消息。” “哼。”卫千户冷哼,“姓顾的敢断公公的财路,就得把他拎出来杀鸡儆猴,否则日后阿猫阿狗都敢跳出来攀咬一口!还有那个姓顾的小子,开罪了姚公子,顺带也收拾了!” 黑衣人追问:“那姓李的小子呢?” 卫千户横眼扫过去:“你想让公公同范阳候树敌不成?” 黑衣人讪笑着:“小的蠢笨,大人息怒。” 卫千户道:“手脚做得干净些,避开姓李的。” 黑衣人应下:“是!” 马儿又往前跑了不知多久,渐渐体力不支停下了脚步。此时一行数人已经远离沧州城,身处不知荒山野路的何处。顾林书和顾十扶着几人下了车,顾仲阮抬头打量,只见群山掩没在夜色中,放眼望去没有一点人烟或灯火。幸好明月高悬,尚且能够看清脚下的路。 杨学正抬头茫然四顾:“这是在哪儿?” 顾十道:“左不过在沧州附近。我们出来得不远,不是在官道也是在附近的小路上。” 顾林书牵着马上了路中,拍了拍马儿的脖子,用力甩了一鞭,马儿吃痛,又拉着马车得得奔向前方,不多时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顾十见状急道:“九哥,你这是做啥?没了马车我们怎么办?” “我们出来得不远,后面的人脚程比我们快。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顾林书扶着顾仲阮,领着几人往山林中走,“若是将车停在此处,岂不是告诉对方我们就在这附近?” 刘同知闻言赞道:“九公子心思细腻。这般便是追兵发现了马车,也想不到我们会在他们身后。” 几人进了山林,夜里不敢入山太深,只寻了个岩石突出的凹陷处避着。果然,约莫过了一个多时辰,下面的路上传来了马蹄声。几人正迷迷糊糊将睡未睡,被马蹄声惊醒。顾十悄悄探头去看,见一行追兵快速掠过追向了前方。 顾十轻声道:“九哥,你猜中了。” 李昱枫双手拢在袖子里,靠坐在一旁:“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顾林书思忖片刻:“三伯,这附近,有没有苏氏镖局或行商的局子?” 顾仲阮微微一怔,叹道:“有!”他看着月光下顾林书不甚清晰的面庞,暗自惭愧自己为官几十年,却没有侄儿心思转动的快。苏氏镖局行商每个大城附近都设有局子,若是能借苏家的线,眼下确实是最好的办法。 “咱们往回走。”顾林书道,“难为三位叔伯了。” 杨学正道:“不难为。” 几人借着月光辨明了方向,向着来时的路而去。 追兵往前追了小半个时辰,远远看见前方的路边停着一辆马车。众人散开围住马车,几个追兵拿刀挑开了马车的帘子,同后面领头的黑衣人道:“车里没人!” 领头的四处打量了一番:“车既然停在这里,想来人也不会走太远。”他点了几个人顺着大路继续往前追,点了几人顺着荒野散出去寻找,自己则带着几人下马上了山,并无一人想着调头回去追寻。 京城,隋明寺。 正值三月,隋明寺的山桃花和梅花开得极盛。远远看去整个山头被缤纷的花朵渲染,恰值山中有晨雾,如同飘纱一般缠绕在山间,让其中粉色的、红色的树冠在流雾中时隐时现。 嗡的一声晨钟响起,惊起了山中的飞鸟,扑棱棱从林中飞起,盘旋飞向高空。 李月桦站在廊下,心有所感扭头看着远方的飞鸟,眼看着鸟群化作小黑点越飞越远,丫鬟兜铃轻声提醒:“姑娘,该您上香了。” 李月桦收回视线,紫苏正扶着母亲起身。她接过兜铃递过来的香缓步上前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许下愿望,恭恭敬敬拜了三拜,这才将香交到兜铃手中,让她插到香炉中。 曹婉领着李月桦出了大雄宝殿,段文珏正在外面候着,他身后站着李家兄弟,江氏兄弟姐妹诸人。众人见着曹婉齐齐行礼叫人。曹婉见状回头对李月桦笑道:“都在这等着你,你且同他们去玩吧。” 江俪闻言上前挽住了李月桦的胳膊,笑着对曹婉道:“舅母,那我们便玩去了。”说罢也不等曹婉说什么,拉着李月桦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李秋涟见状叹道:“这孩子,这么大了,还是不稳重!没得让我操心!她什么时候能有桦儿一半我也就知足了!” 曹婉道:“桦儿若有俪儿一半乖巧,我也知足了!” 孩子们都去了外面游玩,几个母亲在石亭里坐着。这处开满了山桃花,粉色的、桃红色的间杂在一起,前两日风大,地上洒落了不少花瓣,层层叠叠如同彩色的地毯厚厚铺了一层。 天空高远,碧空如洗不见一丝白云。隋明寺外的河滩上空漂浮着许多纸鸢,有简单地燕子、有放飞后会呼噜噜转的圆球、有长长地一节一节地蜈蚣,还有金鱼仙鹤等等不一而足,漂浮在碧蓝的天空中,像另类的游鱼。 河风习习,温柔地像少女的手轻轻拂面,微微吹动了各位夫人额前脸颊边的碎发。 石亭里摆着长案,上面放着各式茶果,一旁的泥炉里烧着炭火煮着茶,石亭里茶香四溢。李秋涟看着远处,自家的几个孩子正在那处的河滩上放着纸鸢,不由得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有时候睡醒还觉得自己是做姑娘的时候呢,一转眼三个孩子都这么大了。” 江卉看着远处的玉带河,这一段河道宽阔,河水在阳光下灿然若金向前奔涌:“沐白十八了吧?” 李秋涟道:“开年就满十八了。” 江卉问道:“怎么还不定下婚事,没有相中的人选不成?” 李秋涟道:“伯爷的意思,是等他这一次考完秋闱再定不迟。相看倒是相看了几个,既然伯爷发了话,总归还是要等到秋闱之后再定。” 江卉越过李秋涟看向另一侧的曹婉,今日她央求李秋涟做局,这才请动了她出府。曹婉一向沉静话少,加上容貌美丽身份高贵,自身气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使是家里的亲戚,也鲜少有人愿意主动上去和她搭话。 “曹嫂嫂气色看着好多了。”江卉平日里也不太愿意主动去贴曹婉的冷脸,无奈为了儿子,只能开口打破僵局。 段文珏帮着寻来的大夫救了她的命,曹婉心里感激,打破一贯的冰冷回了一个温柔的笑容:“天气变暖以后,精神好了很多。”她仔细看了江卉几眼,“倒是你,怎么看着不太精神的样子,眼眶底下都带了乌青,可是休息的不好?” “我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总是身上发懒,仄仄的没有精神,心头总是烦闷。”江卉道,“今日出来走一走,看看景吹吹风,才又觉得好了些。” 李秋涟仔细打量江卉:“是看着精神不好,怎么不叫个郎中来请一下平安脉?” “请了,没看出什么来,就是精神不足。”江卉道,“我想着许是春日里春困,身上乏一些也是有的。” 李秋涟道:“你手上的那些家事先放一放,好好养好精神和身体才是正经。” 江卉看了曹婉一眼:“我也这么想。这府里的事情,这么长时间都是我自己担着,眼看着珏儿也大了,是时候给他定门亲事,等到儿媳妇进了门,我就可以卸下这份差事,让他们年轻人来当家做主,我也好做个甩手掌柜。” 李秋涟早看出了段文珏对李月桦的心思,相信曹婉也不是不知道。她悄悄打量着曹婉,曹婉并无抵触之意,微笑道:“文珏是个好孩子。” 李秋涟心里大定,江卉脸上也露出了真正的笑容,声音都轻快了几分:“文珏也不下场,眼瞅着快满十七,我就想着,今年若是合适就先给他把亲事定下来。成家立业,先让他成家收一收孩子心性,来日做事也稳重些。” 曹婉转头看着江卉,微微一笑:“是该早些定下来,眼看着孩子们都大了,定了也好收收心。” “这一个个孩子,就是一个个操不完的心。”李秋涟道,“我真羡慕你们,只需要忙乱一回,不像我,要操心三个!” “你现在说羡慕我们。”江卉笑道,“等到以后含饴弄孙的时候,就轮到我们羡慕你。” 第069章 第 69 章 马车停在隋明寺山门前, 丫鬟打起了帘子放下脚蹬,扶邓瑶儿下车。姚姣姣眼尖,看见了不远处停着的马车:“你看, 那是不是长乐候府的车?” 邓瑶儿抬头一看, 不远处停着一溜排车马, 两队侯府制式,一队伯爵府制式。迎客僧道:“姑娘说的没错,长乐候府、范阳侯府还有广宁伯爵府几位夫人今日同在寺里, 这会子正在石亭里吃茶。” 于氏也在丫鬟的搀扶下下了车,闻言吩咐身边嬷嬷道:“那真是凑巧了。既然遇到了, 你去送下拜帖打个招呼, 不要失了礼数。” 嬷嬷应声去了。 邓瑶儿不由得抬头四顾,姚姣姣见状悄悄打趣:“你在寻谁?” 邓瑶儿脸上一红,嗔怪地看了姚姣姣一眼:“我不过是在看山桃花罢了。” “哦。”姚姣姣取笑她道, “那你可得仔细些, 这寺里的山桃花开得盛着呢, 指不定花林里就冒出个什么精啊怪啊的,小心勾了你的魂去。” 邓瑶儿脸色更红,悄悄掐了姚姣姣一把:“让你胡说!” 迎客僧领着邓家的婆子到了石亭, 递上了自家的帖子:“见过几位夫人, 老奴是邓都指挥使家的婆子, 我家夫人今日到寺里上香, 方才在庙门口见着了夫人们的马车,特地让老奴前来拜会一声。” 江卉闻言对身旁的许嬷嬷道:“你且同这位嬷嬷一起过去回礼,若是于夫人得闲, 邀她来同坐。” 许嬷嬷领命同于氏身边的嬷嬷一起回去复命。见着两个嬷嬷走远,李秋涟轻轻扇着手里的团扇:“是哪个邓家?” 江卉撵了颗酸枣吃:“还能是哪个邓家?都指挥使邓家, 皇贵妃的母家。” 李秋涟闻言飞快看了眼曹婉,后者轻轻皱了皱眉头,很快敛去了脸上的表情,没有说话。 过不多时,许嬷嬷陪着于氏一行人远远而来。石亭里几位夫人起了身,同于氏一一见礼。于氏道:“未曾想今日这般巧,竟然在此遇到了几位夫人。” 江卉道:“这几日日头好,想着来上香祈福,顺带着让孩子们出来透透气。”她看向于氏身后的邓瑶儿和姚姣姣。邓瑶儿上前一步:“三位夫人安好。” 于氏笑道:“这是我女儿邓瑶儿。” 江卉道:“长得极好,这眉目间,有几分肖似贵妃娘娘呢。” 邓瑶儿低头含羞微微一笑。 姚姣姣同样上前行礼见人。江卉吩咐身边丫鬟:“去把几个哥儿和姑娘们都请回来见客。” 众人分了主客落座。于氏看向上座的曹婉,见她面生,衣着华贵神色清冷,便试探地问道:“可是范阳候夫人?” 曹婉微微点头,她面色极淡,并没有开口的意思,于氏也不以为意,自顾道:“在京里住了这些日子,还是头一次见着范阳候夫人,实在难得。” 李秋涟知晓曹婉不会搭理,从旁打圆场开口:“我嫂嫂身子不太好,一直在养病,京里那些聚会便没有露面,这些日子好容易调理得好了些,我才硬拉了她出门。” 于氏看曹婉只是低头吃茶并不搭话,心知再说下去也不过是热脸贴她的冷屁股,心里哼了一声,转而看向李秋涟顺着她的话往下接:“那是得好好将养着。” 丫鬟叫回了在河滩上放风筝的众人,江沐白当先,身后跟着江沐廉,江俪和李月桦手里拿着风筝紧随其后,段文珏稍稍落后一些,跟在李月桦身后,旁的李氏兄弟姐妹说笑着落在最后。 段文珏穿了一件月白色长袍,上面用银线暗绣着重工花纹,虽然华丽却十分稳重低调。素色的衣衫并没有让他显得失了颜色,反而衬得他的容貌如墨色勾勒,让人移不开眼。 邓瑶儿暗自打量着:江沐白江沐廉和段文珏一般身材高大,容貌却差了一筹;李昱廷容貌身材尚可,却少了段文珏身上的贵气。她悄悄瞧着段文珏,蓦然间同他对上了视线,慌得她赶紧扭头假意去同一旁的姚姣姣说话,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心口跳出来了一般。 曹婉起了身,淡淡道:“春日里风大,吹了这会儿头疼的厉害,我就不多坐了。” 江卉有些意外,跟着站了起来,不明白方才还好好地,怎么转眼曹婉就冷了脸。她求助地看向一旁的大嫂李秋涟,李秋涟摇着团扇缓缓站起:“你身子本来就没歇好,眼下虽然天气暖和了些,风还硬着呢。是该好好将养。”她看向江卉,“我送嫂嫂一程。” 转过了长廊拐角,李秋涟才开口:“你不要怪她,我这个小姑子虽然做了这么些年的长乐候夫人,妹夫没有实职,他们府上早就是富贵闲人,浑浑噩噩地混日子罢了,看不清许多事情也是有的。” 曹婉道:“我知道你是明白的。”她看了眼身后跟着的李月桦,没有避讳女儿,“如今储位之争闹得厉害,侯爷身份特殊,我也不好同娘娘母家人多有往来,以免让人觉着侯爷有所偏向。” 李秋涟道:“这个自然。如今是得事事小心。”李秋涟送江卉上了车,“你先走吧。我一会儿寻个由头也走。” 目送着曹婉的车马离开,李秋涟心里暗暗叹息,江卉什么都好,就是有些事情看不清。原本大好的局面,大哥和大嫂明明都对文珏那孩子有意,她这般去亲近皇贵妃娘娘母家的人,只怕大哥大嫂为了避嫌,孩子们的婚事说不得要拖上一拖了。 沧州码头。 货船停靠在河岸边,无数苦力正上上下下地顺着码头的石阶埋头背着沉重的货物。船上底层的货仓里,顾林书、顾十、李昱枫三人正围坐着,他们换上了苦力的粗布衣服,脚上穿着草鞋,弄乱了头发,用河泥污了脸,看着就像三个正在偷懒的劳工。头顶上真正的劳工们正在忙碌着,忙碌地脚步声来来去去一直没有间断。 他们赶去苏氏镖局求助,镖头刘一连夜安排了车马送他们出城。因为六人目标太大,所以兵分两路,顾仲阮、刘同知和杨学正被秘密安排在另一艘货船上,眼下已经先一步启航,他们三人则扮作劳工被送上了这艘货船。 码头上突然来了一队官兵,为首地叫来了工头:“今日可有见到什么眼生的人不曾?” 工头低头哈腰陪着笑:“大人,这码头上来来去去的都是这些干活的兄弟们,未曾见到什么生面孔。” “哼。”为首地官兵冷笑一声,斜眼看着工头,“爷可告诉你,城里跑了几个犯人,你要是胆敢窝藏,拿着了可是同罪而治,你可别犯糊涂!” “大人。”工头愁眉苦脸地应道,“小的哪儿敢啊大人!” 为首地官兵懒得同他这种老油条废话的,大手一挥:“搜!” 三人透过船舱的窗户将外面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眼看着官兵们散开围了上来,一些已经踩着踏板上了货船,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李昱枫有些着急:“怎么办?怎么办?” 顾林书和顾十对视一眼,顾十抽出腰间的匕首发狠:“和他们拼了!” 顾林书压住了顾十的手:“拼什么,他们人多,白白送命不成?!”他往外看了一眼,听到消息的镖头刘一先一步下来船舱,正好听见顾林书的话,闻言道:“还是先躲一躲,混过去便是。” 三人同时扭头看向李昱枫,他一身书生气,一眼便能被识破不是苦力。刘镖头打开角落里的木桶,示意李昱枫进去。李昱枫无法,只好钻进木桶。刘镖头盖上盖子,拔掉了木塞留着空洞供他透气。 顾十打小在昌邑混,一身混不吝的劲儿,眼下这个打扮难以分辨,顾林书容貌实在太俊秀显眼了些,便是脸上涂了污泥,也不太容易遮掩。刘镖头正为难时,顾林书道:“镖头不要为难,我到外面躲一躲。”说完从货箱里抽出几根空心麦秆,灵猴一般顺着船舱的窗户钻了出去,悄无声息把着船身外的铜环,将身体沉入水下,只含着几根麦秆露出水面换气。 刘镖头心里赞了一声,听着脚步声已经到了舱外,冲顾十呼喝道:“快些把下面的货理清楚了!别想着在下头躲懒!” 顾十弯腰应着,搬着货箱挡在了李昱枫藏身的木桶之上。 几个官兵进了底仓,四处打量了一番见没有旁人,抽出了腰间的配刀在底仓堆积的稻草和货箱缝隙里一阵试探,眼见没有发现这才收了刀,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刘镖头示意顾十留在此处,自己跟了上去。 顾十悄悄凑到窗户边偷眼去看,见为首地官兵驻刀站在码头上,来搜查地人纷纷回去复命没有发现。他仍是狐疑地打量着周围没有轻易离去。 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顾林书爬进了底仓,顾十轻声道:“他们还没走。” 顾林书看着码头:“他们许是接到了什么消息才会来码头寻我们,只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顾林书话音刚落,果然为首地官兵一挥手,让手下再度上船,仔仔细细再搜查一遍。 顾林书搬开货箱,打开木桶拉出了李昱枫:“这里不安全,你同我一起出去躲一躲。” 他拿了根麻绳绑在李昱枫和自己腰间,带着他翻出窗户从方才藏身的地方入了水,几乎是他们刚离开,底仓就涌进来了大量的官兵。 官兵呼喝着让顾十避到一旁,这一次的搜查要仔细得多,先前李昱枫藏身的木桶也被翻了出来打开,角落里都仔仔细细地搜过了没有发现。 领头的官兵也下到了底仓,他慢慢地在船舱里踱步,最后停留在了顾林书和李昱枫翻出去的窗口,顾十的心悬了起来,不自觉的绷紧身体握紧了拳头。领头的官兵突然扭头看向顾十,顾十心里一凛。 “官爷。”刘镖头及时开口,“这都是我们要押送地货物啊,这……这我如何同主家交代?” 领头地官兵视线转向刘镖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这意思,莫非还要爷给你个交代不成?!” 刘镖头苦着脸连声应承:“不敢不敢。” 领头的官兵又在底仓里察看了一番,见无可疑这才领了人撤退。 眼看着官兵们上了岸去得远了,顾十才慢慢放松,走到窗口边探头出去喊道:“九哥?” 哗啦一声,顾林书和李昱枫冒出了水面,借着顾十和刘镖头的力被拉进了船舱。顾林书还好,李昱枫面色苍白不住发着抖,刘镖头赶紧拿了件外套裹在他身上。刘镖头道:“事不疑迟,咱们还是抓紧时间出发地好。” 货船匆匆起锚离开岸边,岸上的官兵去而复返。领头的官兵侧身看着身旁的劳工:“确定是上了这艘船?” 劳工唯唯诺诺:“回官爷的话,小的亲眼看见,镖头带人上了这艘船。” “*的,让他糊弄了!”领头的官兵骂道,“传令下去,追!” 第070章 第 70 章 沧州上行, 陈裕关码头。 段文珏闷闷不乐地坐在渡口的驳船上,看着脚下被刷洗得有些发白的陈旧木板。水浪一波一波地涌来,拍打着船身发出哗哗的响声。他抬起头看着远处, 广阔地河面上只有零星几艘渔船正在打鱼。 “佥事。”同行地副手拿来了一包荷叶鸡, 半斤酱肉还有一壶果酒, “这差事虽然清闲也无聊得紧,不如吃吃喝喝打发时间。” 段文珏和副手并十几个小兵被派遣到陈裕关码头核查入坊市的货物价格,这差事清闲却是个肥差, 来往的行商少不了孝敬银钱,因此身为小世子的段文珏才被上司特地关照着送到了此处。 段文珏没有碰吃的, 拎起酒壶喝了一大口酒, 随手擦了擦唇边的酒渍,又看向了远方的河道。 一艘乌木大船出现在了视野中,过不多时, 大船开始减速慢慢靠向码头, 船头挂着偌大的一面旗子, 上面绣了个苏字。 副手道:“是苏氏镖局的船。” 段文珏起了身,和副手一起走向驳船船舷连接处,大船缓缓靠岸和驳船撞击到一起, 微微一震后恢复了平静。 就在大船靠岸的同时, 远处地河道上又出现了几艘轻质木舟, 红漆地船头, 是兵船。 顾林书一行人的船离了沧州不久,后面的追兵便追了上来。幸好苏家的船速不慢,这才拉开了距离没有被追上。 一直留在底仓里的三人在货船靠岸时便看见了驳船上的段文珏, 李昱枫欣喜地道:“是四哥!” 顾十从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喊段文珏:“你看看他身边的人,莫不是在此截我们?” 李昱枫狐疑地看着段文珏身旁站着的一排人, 往后缩了缩,不敢再开口去喊。 刘镖头下了船:“各位官爷,不知有何事?” 副手道:“我等奉命在此稽查核实货量货价。且把你们的货单拿来。”说罢挥了挥手,让身后的小兵们上船干活。 刘镖头回头看了一眼,示意身后暗自防备的手下们让众人上船。他看了眼越追越近地官船,心里盘算着让顾林书三人先行上岸离开。陪笑着对段文珏道:“官爷,这核查还得好一会儿时间,不如移步到船上稍坐饮上一壶好茶?” 段文珏冷淡地看了刘镖头一眼,副手道:“少套近乎,快些把货单拿来是正经。” “慢着。”段文珏叫住了正要转身的刘镖头,同副手道,“上船看看。” 暗自防备地水手和劳工引起了段文珏的怀疑,他握住了腰间的配刀,和副手小兵一起上了船。 段文珏悄然观察着一路下到底仓,刘镖头只盼那三个机灵的小子知道随机应变,岂料推开底仓的门一看,顾林书三人没躲没避,一行人顿时面面相觑。 段文珏一怔,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刘镖头已经握住了手中的配刀,李昱枫赶紧出声阻止:“镖头且慢!”他看向段文珏,“四哥!” 眼见他三人如此打扮做派,段文珏眉头一皱,沉声道:“随我来。”他领着三人快步上岸,“你们惹了什么麻烦?” 李昱枫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几人刚刚避进码头上的水司衙门,后面的官船就围了上来,船上涌下来数百官兵,将苏氏镖局的船团团围住。 刘镖头此时心头大定,假做不解地问追上来的兵头:“大人这是何意?” “哼。”兵头半抽出腰间配刀,“有人看见逃犯上了你的船。”兵头不欲与他多说,“搜船!” “大人!”刘镖头作势去拦,“小的安分守己,未曾窝藏逃犯!” 兵头抽出腰间长刀,用刀背将刘镖头拍到一旁:“有没有搜完便知!” “头儿。”一旁小兵上前同兵头道,“有人看见方才从船上下去了几个人。” 兵头回身冲刘镖头冷笑道:“下去的是谁?我劝你最好自己说清楚……” “下去的是我的人,怎么了?”段文珏突然现身,打断了兵头的话。 兵头打量他几眼,赔笑道:“原来是世子爷。小的得罪了!” 段文珏淡淡道:“我等奉命在此稽查往来货船,怎么,莫非大人认为我窝藏了逃犯?” “不敢不敢!”兵头回头瞪了一眼报信的小兵,“小的不知是世子爷在此,唐突了。” “搜吧。”段文珏转身在一旁坐下,“等你忙完了你的事情,我再忙我的事情。” 虽然段文珏在此等着,兵头仍是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搜了好几遍,确认没有什么收获,这才领了人退回自己的船。只是他们也没走远,仍是远远地缀在苏家的货船后面。 刘镖头眼见身边再无旁人,同段文珏行礼道:“有劳小世子,那小的就先行去复命了。” 段文珏点了点头。 水司衙门里,段文珏去而复返,在偏厅里同三人见了面。 “他们没全走。”段文珏道,“有一小队人马下了船,就在这附近守着。”他顿了顿,“你们到底惹了什么事?为何是官兵在追捕?” 李昱枫这才把发生的事情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 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了下来,屋子里点亮了油灯。段文珏看着灯盏上灯火的光晕,眉头紧皱:“若是如此,虽不会明着对你几人下海捕文书,但只要落到他们手里,便会安上一个命犯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取了你们的性命。” 李昱枫道:“四哥,幸好遇到了你。否则我们只怕就要被围堵在此处了。” “这里也不便久留。”段文珏道,“他们既然留下了人,便是没有相信我先前说的话。不过是碍着面子又不可明着捕下你们三人……” 顾林书道:“那我们不再躲藏便是,不如直接亮明了身份。” 李昱枫眼睛一亮看向段文珏:“对啊四哥。若只有我几人,那是没有法子。若亮明了身份和你同行,谅他们也不敢明着如何啊!” 段文珏缓缓点头:“这倒也是个法子。” 顾十看了看段文珏,又看看顾林书,眼里带着几分担忧。 段文珏站起身:“我去让人送些换洗衣物来,今夜你们先在此歇下,有什么明日再说。” 等到段文珏一走,顾十便坐到顾林书身旁:“九哥,你信他?” 李昱枫忍不住替段文珏分辩:“我信他。” 顾林书看了有些焦急有些不满的李昱枫一眼,对顾十道:“我也信他。” “好。”顾十信服地点点头,“既然你信他,那我便也信就是。” 段文珏刚到外厅,一直候着的副手就迎了上来:“世子爷。” 段文珏脚下一顿看向副手:“你寻我有事?” 副手笑道:“世子爷,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段文珏心里明白了几分,面上不动:“你讲便是。” 副手道:“世子爷,您出身高贵,又有娘娘的赏识,有的是大好的前程,实在犯不上去蹚那些浑水啊!” 段文珏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副手,后者微微一顿:“爷,您没开口,小的断然不会说些做些什么,您且放宽心。” 段文珏道:“我家里几个兄弟游玩到此来寻我,正好此间差事办了。旁的事就交予你去收尾,我同几个兄弟先行一步。” 副手还想说些什么,看着段文珏的面色终究是咽下去了想说的话:“是。” 京城,皇宫。 时值正午,太阳火辣辣地挂在天上,地面被阳光晒得发白,翊坤宫主殿里,邓皇贵妃仄仄地斜倚在贵妃椅上,半闭着眼睛微微撑着头。她面前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白底青纹瓷缸,里面盛着大块大块地冰,瓷缸旁立着一个十字转扇,一个宫女不停的拉扯着转扇上的机关,将风经由冰块送向皇贵妃处。 “这还没入夏呢,娘娘宫里就用上冰了。”于氏坐在下首,见状道,“可见圣上真真地将娘娘放在心上,就怕娘娘热着。” “说来也怪,今年热得真早。”邓皇贵妃道,“这才刚进四月,怎么觉着和往年的六七月了一般。” “可不是?”于氏道,“方才一进宫门,就听见树上知了在叫个不停,往年哪能这么早就见着知了?” 姚姣姣道:“姨母,使人做个长些的粘勺,我们去后面捉知了好不好?” 邓皇贵妃的生母姚氏看了姚姣姣一眼:“就你淘气,成日里只想着玩儿。进宫了也扳不住你的脾气。” 姚姣姣撒娇地靠向姚氏的肩头:“姑祖母,让我们去玩嘛~” 邓皇贵妃笑道:“小孩子哪儿能像我们这般在屋子里拘着不动?让她们去玩吧。”说罢叫来了女官,吩咐她陪着姚姣姣和邓瑶儿去后院玩耍。 等到两个女儿家出了门,邓皇贵妃敛起了脸上的笑容,看了左右一眼,侍女们会意地行礼退下,只留下了贴身的女官在一旁立着伺候。 于氏道:“那边的情形如何?” 邓皇贵妃垂下眼眸:“还是小瞧了她,原想着她是个绵软性子,这么些年都任由着拿捏,不成想人家暗地里寻了女医进宫瞧好了自个儿的病。”她唇角露出一丝讥讽地笑容,“说起来是裁撤她宫里的人手,实则让她借着机会把人都筛了一遍,如今她宫里守得严谨,对外只说病重,若不是陈太医去请脉,我们还被蒙在鼓里。” 姚氏道:“你从入宫便盛宠,她却在那个位置上坐了这许多年,哪儿又是真正绵软好相与的?不过是收起了爪牙不漏锋芒罢了!” “若是以往我倒是能容她。”邓皇贵妃道,“左右不过是个名分,圣上待我足与她比肩,只是如今为了皇儿,却不得不去争这个名分。” 姚氏叹道:“王氏虽然不比以往,到底盘根错节许多年,枝枝蔓蔓伸出去,前朝的许多老臣都向着她。要让中宫易主,岂是易事?” 邓皇贵妃突然转了话头:“如今孩子们也都大了,母亲可有相中的人家?” 于氏插嘴笑道:“我看那长乐候家的小世子就很不错,人稳重,长得也一表人才,年龄家世同瑶儿也相配,娘娘觉着如何?” 长乐候虽然没有实权,却是京里数代承袭的老牌勋贵,背后盘绕的姻亲更是错综复杂,若与这样的人家联姻,说不得拉拢了几家同自己的船绑在一起,有百利而无一害,多几分支持多几分把握。邓皇贵妃微笑着点头:“我看他也很不错。” 姚氏道:“允之也不小了,若要说个好亲事,娘娘不如替他求个一官半职,这样提亲也有底气。” 邓皇贵妃慢慢思忖着开口:“是该如此,我且去求一求圣上。” 于氏道:“娘娘,我们瑶儿毕竟是女儿家,也不好主动同长乐候家开口。还要劳烦娘娘从中牵线做个中人。” 邓皇贵妃笑道:“瑶儿是我亲侄女,我还能亏待了她不成?” 于氏闻言大喜,起身行礼:“多谢娘娘!”《 》 70-80 第071章 第 71 章 天边刚露出第一丝光亮, 乌棚马车已经离开了陈裕关,一路北上去往京城。 车里段文珏、李昱枫、顾林书顾十四人两两对坐着,时间还早, 外面夜色尚未褪尽, 顾十年龄小贪睡, 依着车厢壁闭着眼睛发出轻微的鼾声。余下三人也因为早行疲惫而无心交谈,只能听见车轮碾压石子路发出的噪音。 车行不久,后面传来阵阵马蹄声, 惊醒了顾十,也惊动了其余三人。段文珏挑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 见一队官兵赶着快马围了上来, 横在前方挡住了去路。 领头的兵头喝问道:“车上何人?为何此时离关?” 段文珏挑开车帘冷然道:“本官段文珏,中城佥事,奉上命到陈裕关稽查往来货物。如今办完了差事回京。” 兵头道:“原来是佥事大人。”他没有下马, 在马上行了半礼, “还请大人出示腰牌。”他看向车厢, “车里可有同行之人?都是何人?” 段文珏取下腰牌递给上前的小兵查验:“车上乃我本家兄弟李昱枫,另有工部左侍郎顾大人家二公子顾林书、沧州知州家二公子顾林苍,他三人游玩到此, 和我同乘回京。” 兵头拿了腰牌却未查验, 追问道:“三人可有身份文书?” 李昱枫隔着车帘道:“我等出来游玩, 未曾带有身份文书。” “佥事大人。”兵头行了个礼, “您身份无误,小的不敢拦您。只是余下这三人不能证明身份,却不能走。” 段文珏冷了脸:“你是何意?” 兵头道:“大人, 上面发了公文,眼下正在追捕几个重犯, 若不能验明身份,不可轻易出关。小的职责所在,还往大人见谅。” 他话虽然说的客气,却左右看了两眼示意让人将马车团团围住,丝毫没有要放他们离开的意思。 段文珏冷冷道:“若我执意要走,你又待如何?” 兵头不卑不亢:“大人,都是职责所在,您又何必为难小的?” 围住马车的小兵上前掀开了车帘冲着里面的几人道:“没有文书的下来,同我等走一趟!” 顾十看了眼身旁的顾林书,眼神询问是否要动手,顾林书轻轻按住了他的肩。 小兵见车上几人不动,不由得喊道:“让你们下来听见没有?”一边喊一边上手去抓离门最近的李昱枫。 他一伸手,段文珏便按住了他的手腕,冷然道:“我说了,这是我本家的几个兄弟!” 那小兵眼珠一转,突然开口大喊:“车上的是逃犯!挟持了佥事大人!”他喊着话便要后撤,同时伸手去摸腰间的配刀,外面的士兵听见他的话,纷纷抽刀上前便要动手。 段文珏动作却比那小兵更快,蓦然抽出对方腰间配刀,寒光一闪长刀一错血溅三尺,小兵当即没了性命。 兵头大怒:“将他们拿下!” 段文珏一脚踢在扑上来小兵的心口处,踢得对方踉跄后退,他将手里的长刀丢给顾林书,反手抽出了自己的配刀,两人合力将一侧扑上来的小兵击毙,抢下武器丢给了身后的顾十。三人以车厢为遮挡,配合默契,合力保护着里面的李昱枫。 战斗电光火石间便结束,马车外躺了五六具尸体。 段文珏跳下车,无论生死毫不留情的地一一补刀,随即就着地上尸体的衣物擦掉了刀上的血,反手提刀站起身。此时朝阳终于跳出了地平线,阳光洒满大地,也映出了几人手中长刀的寒芒和身上的血迹。 段文珏收了刀:“此地离京不远,骑快马赶回去也不过一两个时辰,赶紧走,以免夜长梦多。” 李昱枫出了马车:“京里也不安全。顾九原就是避祸才从京里出来,如今这么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顾林书看了看顾十和李昱枫,稍作沉吟:“眼下咱们应兵分两路。李兄,此事原也与你无关,你再和我同行,不过是被我连累,不如同段兄一起回京。” “眼下我若就这么抛下你走了,岂是兄弟所为。”李昱枫看顾林书还要说什么,断然打断了他的话,“你若不觉着我是拖累就让我跟着,不要再说旁的。” 顾林书只好看向段文珏,诚心道谢:“段兄,多谢!” “不必多言。”段文珏见李昱枫执意要跟着顾林书同行也就不再劝阻,稍作思考,“若是无处落脚,我倒觉得有个去处,暂可避上一避。” 李昱枫闻言精神一振:“四哥,你快说!” 段文珏道:“隋明寺就在京郊,后山是清静苦修之地,太妃在那处静修,等闲人不敢去那处叨扰。不如去隋明寺暂避一段时日。” 京城,广宁伯爵府。 海棠花开了,朵朵盛放在枝头。江卉穿过成片的海棠花林,拐过长廊进了正房花厅,见李秋涟正半躺在临窗的榻上看书。看见她李秋涟一怔要起身,江卉上前几步摁住了她:“躺好吧,别动弹了。”她打量着李秋涟的神色,“说你不舒服,我不放心就过来看看。你也别训下面的人,我拦着没让她们报信。我要进来,她们也没法子。” 李秋涟看了眼江卉身后跟着的自家丫鬟,示意她们退下,她有些哭笑不得:“好端端地,你怎么跑我院子里耍起侯夫人的威风来了?” 江卉道:“我要来看看,你是真的不舒服,还是特地避着不想见我。” 李秋涟放下了手里的书:“你这是哪里的话?” “你当我是傻的不成?”江卉道,“以前做姑娘的时候你我就相识,你后来做了我嫂嫂,如今儿女也这么大了,你躲着避着,”她斜着身子坐着看着李秋涟,“从隋明寺那日回来之后,你同曹嫂嫂都开始冷着我。我原想着曹嫂嫂待人一向清冷,许就是那个性格,你倒好,说好的事情都不去做了。早先便约了今日你我同去定国公府的酒宴,你临了推了个一干二净,我还能不知道?” 她仔细打量着李秋涟的神色,“我看你面色红润,人也有精神着,哪里有半分病气,不是特地躲着我是什么?!” “我不曾躲着你,不过是躲懒不想动弹罢了。”李秋涟踌躇片刻,想着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不若点上一点:“听闻这些日子你同邓家往来挺勤?” “可不是?”江卉来了兴致,“那日在隋明寺遇到了于夫人很是投缘,如今邓家炙手可热,人人都上赶着去巴结,她却唯觉着同我有缘份。那日相识之后,被她邀着一起去了不少宗亲皇室的府邸作客。”江卉压低了些声音,“还进宫去见了皇贵妃娘娘!” 眼看江卉眼底闪烁着微微兴奋地光,李秋涟压下了心里想说的话,无声地叹息一声:“你怎么想?” “我们家虽然是累代勋贵,外面看着光鲜,里面如何你也清楚。”江卉对李秋涟诉苦,“侯爷没有实职,不过在礼部挂了个名,领着那点俸禄。这幸好还有爵位和田产食扈保着,才勉强撑住了侯府的脸面,可若再这么下去,难免落魄。”她眼底闪着光,“娘娘在圣上心里如何权重,谁人不知?真真的含在嘴里怕化掉,捧在手里怕摔坏!如今能同邓家牵上关系,对侯爷对文珏岂不是都有好处?!” 江卉顿了顿,“圣上护着邓老爷,硬生生越级封了一品的都督同知和超品的爵位,她那个兄弟也是借着加恩皇亲之机,从正五品恩升到了正一品的左都督一职。还有她娘家那几个侄儿,才多大的年纪?那姚允之已经受封从三品的指挥使,虽没有授爵,却赐了田产食扈。不说亲眷,你看如今圣上跟前的那几个红人,有几个不是皇贵妃娘娘举荐的?若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莫过于此。如今是亲近娘娘的,个个都得了重用,那些上折子顶撞的,不是被罢职就是削官。侯爷便也罢了,珏儿若能借着娘娘的力得个殷厚的实职,日后也有个盼头不是?” 李秋涟想说点什么,看江卉这个样子想来她也听不进去,咽下了想说的话:“那也多少要顾忌王家那边的脸面,不好太过于亲近邓家。” 江卉略一迟疑:“我今日来寻你,还有一件大事想同你说一说,听听你的意见。” 李秋涟打起精神:“你说。” 江卉打量着李秋涟的神色慢慢道:“皇贵妃娘娘有意将邓瑶儿许给珏儿。” 李秋涟一惊:“此事侯爷可知道?” 江卉点点头:“自然是知道的。我从宫里回去,就将此事告诉了侯爷。” 李秋涟追问:“你如何回复皇贵妃娘娘?” “若是下了明旨赐婚,也没有什么旁的可说。”江卉笑道,“娘娘话里话外都是这个意思,但这事儿我一个人做不了主,还要听侯爷的意见,只说要回去同侯爷商议。” 李秋涟顿时明白了江卉过来的意思,气道:“什么商议,你这是和侯爷已经有了定论。难怪方才巴巴的同我说一通亲近皇贵妃娘娘的好处。你是怕同我大哥那没法交代,这才来央我做这个中人缓和桦儿的事?!” 江卉面上有些挂不住:“这,桦儿的事情原本也没有落定不是?那日说了几句还没讲到正题,曹嫂嫂就推说身体不舒服,话也没接着往下聊……” “你且这么想着吧。”李秋涟气道,“落没落定你心里不清楚?珏儿同桦儿,就差过了明路!你如今一句还没有落定,桦儿好端端地姑娘家,定下的婚事就被你推掉,这还是自家的亲侄女儿呢,哪有这么糟蹋的!” 江卉急道:“哪有定下的婚事?这件事情也只是我们心里盘算,未曾往外透露过半分不是?” 李秋涟怒道:“幸好没有往外透过半分!再者说,你让珏儿怎么想?他什么心思难道你不知?” 江卉讪讪地住了口,过了片刻又道:“婚姻大事,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能容他小孩子由着自己心思想如何便如何的?” “我往日里觉着你是个明白人,今日看你却是十分地糊涂!”李秋涟道,“你说这话不过是自己亏了心劝自己!罢了罢了,你们既然有这样的心思,也大可不必觉着对不住我大哥或桦儿。像你说的,原本两个孩子的事情也没有捅破那一层窗户纸,以后各不相干,你只要能安抚住文珏就好!” 江卉见李秋涟动了真怒也不好再多留,扯了几句旁的便逃也似的离开了伯爵府。 江卉走了好一会儿李秋涟还在生闷气,未曾想自己这个小姑子同长乐候竟然这般趋炎附势。往日里还觉着长乐候是个淡泊名利之人,现在看来不过是没有法子不得不安于现状罢了。 若是邓家真同段家联姻,长乐候府就上了邓皇贵妃娘娘那条船,站到了三皇子的身后。她坐起了身,如今立储正是闹得厉害的时候,弄不好自家也会被牵扯进去。李秋涟想了想,匆匆让人备车,急急忙忙赶去了范阳侯府。 第072章 第 72 章 平日里李秋涟上门, 多是和长嫂曹婉来往,鲜少有坚持要见兄长李长河的时候。这次她坚持要见范阳候,李长河也觉得诧异, 放下手边的杂事去了后院正房同自己的嫡妹相见。 一进后院李长河就觉出了几分不同, 平日里曹婉虽然不喜欢身边人太多, 正院里伺候的人总归还是按照定数配齐了的。今日一进院门,平日里那些洒扫的婆子和听候使唤的丫鬟们一个都不见,长廊下空空荡荡, 就连曹婉和李秋涟身边最信任的两个嬷嬷都被打发到了正院门口候着。 进了正屋再看曹婉和李秋涟的面色都不太好,他不由得微微皱起眉头走到主位上落座:“出了什么事?” “大哥, 今日你同我说句实话。”李秋涟侧了侧身道, “你到底是支持立长,还是支持三皇子?” “说什么浑话?!”李长河闻言不由得叱喝道,“你这是大白日地吃醉了酒?立储之事岂能妄议?!” “人我都撵到了院子外面, 眼下就你、嫂嫂和我三人。”李秋涟的蛮劲儿上来, 寸步不退地看着自己的嫡兄, “你我一母同胞血脉至亲,今日我就想听你说句实话!我也不怕把话讲明了,你若是支持大皇子, 广宁伯爵府便站在大皇子身后, 你若是支持三皇子, 我们便也把宝压在三皇子身上!” 李长河皱眉道:“圣上如今春秋鼎盛, 大皇子年纪还小,三皇子也才过了周岁……” “大哥!”李秋涟有些急了,“你当我是来试探你的不成?!还是当我是无知地后宅妇人?圣上春秋鼎盛不假, 国本不立,朝局动荡!我不过是想听你一句实话, 你又何必这般推诿。” 李长河看向曹婉,曹婉轻叹一口气,道出了事情的原委:“长乐候有意同邓家联姻。” 李长河的神色冷了下去,半晌后才慢慢道:“人人只见他璀璨,却不知烈火烹油,最易引火烧身。” 李秋涟听闻此言心里有了底:“好,我记住了。” 李长河站起身:“桦儿呢?” 曹婉道:“今日是教习日,桦儿在后院同秦大家学琴呢。” 李长河点了点头,看向李秋涟:“既然来了,就用了晚膳再走。使人去同江齐说一声,邀他晚上过来用膳。”李长河同曹婉道,“派车过去,把家里几个孩子也接过来。” 李长河没有提长乐候府半个字,李秋涟却知道,自己小姑子这一家日后同家里怕是不会再有什么来往了。她心里暗叹一声,打起精神道:“好。伯爷眼下还在衙门里呢,我使人去说一声。” 傍晚时分,安顿好顾林书一行人的段文珏回了长乐候府。甫一进门,管事许伯就过来道:“世子爷,您回来了,夫人请您过去说话。” 段文珏去了正院,正院的院子里放着几十个箱笼,他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莫名地觉着有些眼熟。 正在低头核对单子的江卉看见儿子,放下了手里的账册:“回来了?这次的差事办得可还顺利?” 段文珏走到一旁的官帽椅上落座,不愿同母亲多说外面的事情:“还好。”他透过大门看向院子里的箱笼,“这是在做什么?哪儿来这么多箱笼?是谁家的春礼不成?” 江卉顿了一下,手轻轻地按在账册上,慢慢道:“这是范阳侯府退回来的礼。” 段文珏一时没听明白:“什么?”他听明白了母亲说的话,站起了身,“什么?!” 难怪方才觉得那些箱笼看着有些眼熟,这不就是他这些日子送给李月桦的物事?他大步走到院子里,随手掀开几个盖子,里面盛着各种珍珠、药材、皮货,还有他花了心思寻来让她开心的各种小物件。 段文珏回头看着母亲:“这是什么意思?” “东西都退了回来。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江卉放下账册起身走到儿子身边宽慰道,“珏儿,既然范阳侯府不愿意结这门亲,咱也不勉强。京里的高门贵女多的是……” 段文珏没有耐心听母亲继续说下去,转身便走。 江卉心里一慌,在后面唤道:“珏儿!” 段文珏头也不回,套了匹马直奔范阳侯府。 江卉赶紧吩咐身边人:“快,使人跟上!” 段文珏一路快马加鞭赶到范阳侯府,远远地就瞧见侯府长街上停着一排马车,是广宁伯爵府的车驾。他在下马石处跳下了马,范阳侯府的下人们都识得他,小厮赶紧上前牵住了马儿的缰绳:“世子爷!” 段文珏没有搭理他,快走几步到大门处同守卫道:“通报一声,我要求见侯爷。” 守卫行礼应下,转身进了门。 段文珏看着打开又闭得严严实实的朱漆大门,没来由地觉得焦躁。往日里他到侯府,人人都识得他,早有门子来引着他进府,就是候着,也是在府里的外院花厅里坐着喝茶。何曾有过这般在大门外等待通传的时候? 他转身看向街边停着的伯爵府车驾,看这样子怕是沐白他们都在府上。何时家里竟然这般生分了?李舅舅曹舅母宴请,大舅和舅母竟然没有和自家同行? 他想起隋明寺回来那日他问母亲,母亲还说曹舅母也十分赞同这门婚事,他那时还觉得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为何才短短几日,就变成了眼下这般情形? 段文珏站在侯府门外的长廊下,暮色初起,天空和大地都化作了灰蓝色,侯府的下人拿着长长的竹竿出来点亮了门廊下的大红灯笼,夜风吹过,灯笼在风中轻轻晃动,将他身后的影子在地上拖得极长,莫名地孤独又落寞。 长随百万和小厮四方听了主母江卉的吩咐打马跟了上来,眼下看着段文珏的样子却不敢上前相劝,只是下了马远远地在一旁候着。 终于侯府的大门又被打开,出来的只有先前那个守卫。他向着段文珏抱拳:“世子爷,实在对不住,今夜侯爷走不开,夫人吩咐小的同您说一声,请您先回,有事改日再议。” 说罢那守卫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立着一动不动有如雕塑。 段文珏抬头看着侯府的牌匾,没成想如今自己竟然连大门都进不去了。他压下心头的焦躁同守卫道:“烦请再去通传一声,我有要事求见侯爷。” 守卫应下,再度转身去通传。这次比上次回来得快多了,守卫客气地同段文珏道:“世子爷,侯爷今日实在脱不开身,夫人让小的给您带话,您还是请回吧。” 段文珏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府,江卉一直在家里候着,见他回来赶紧上前拉住他:“珏儿,你去侯府了?他们说了什么?” 段文珏停下脚步看着母亲,他一个字都没说,浑身散发着冰冷。江卉被儿子瞧得有些受不住,松开了手后退半步,一直跟着的百万赶紧道:“世子爷没见着人。侯爷……侯爷没让世子爷进门。” 江卉未曾想范阳候会做到这个地步。她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说什么,手足无措地看着儿子。段文珏的焦躁已经累积到一个顶点,神智却反而慢慢清醒了许多。他看着自己母亲:“发生了什么?” 江卉正不知如何开口,许伯上前道:“世子爷,侯爷请您过去。” 段文珏鲜少同父亲交谈。长乐候段世成耽于享乐,成日里沉迷美酒乐姬字画,是出了名与世无争的富贵闲人。 今日的父亲却有些不同。 段文珏看着眼前的父亲,他身上那种和气和懒散消退了许多,神情也不是一贯地漫不经心,他开口第一句便是:“承蒙圣上眷顾,为父将担祭天之责,主理泰山祈福祭祀事宜。” 他将一封文书递给段文珏,“皇贵妃娘娘恩泽天下,要借此在酉阳门外东岳庙处立祈福碑为天下苍生祈求上天庇佑,这是圣上命为父撰写的碑文,你且看看。” 段文珏接过文书,一目十行读下去,霍然抬头看向父亲。文书中皇三太子四个字如利剑般刺入眼帘。 “父亲。”段文珏稳了稳心神,“这是大不韪。” “你在五城兵马司也待了这些时日,看事情怎还如儿时一般?”长乐候道,“对与错,成与不成皆在圣上的一念之间。皇后娘娘的母家王氏原也是世家大族,如今可有半点波澜?说到底这天下是圣上的天下,圣上钟爱属意之人,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皆非嫡,占了一个长字又如何?!” 段文珏紧紧抿着唇。长乐候道:“皇后娘娘身子不太好,人人都知道,你可曾听说过大皇子的生母恭妃一字半语?”长乐候冷笑,“这些都是宫廷秘事,不为外人所知。恭妃身份低贱,原不过是个侍女,遇上圣上醉酒侥幸得了大皇子,圣上原不想认下恭妃和大皇子。只是迫于太后压力不得不给了恭妃封号。此后恭妃长年幽禁在宫中,虽有妃号,实则还不如宫里的普通侍女!大皇子有这样的母妃,便是前朝有人支持他占的这个长字,他真能问鼎大位?” 长乐候上前按住儿子的肩,劝慰道:“你的婚事,我和你母亲自有打算,不会亏了你。有了荣华富贵,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你还小,见过的女子不多,桦儿虽然出色却非绝色,日后我和你母亲再给你寻一个容貌家世皆上乘的女子为妻就是!” “父亲。”段文珏缓缓道,“儿子倾心于她。” “男子汉大丈夫,当着眼于建功立业,怎可被这些情情爱爱迷了心!”长乐候道,“你一向懂事,莫非要为了个女子,同父母反目不成?!” 段文珏看着父亲,突然开始笑,初时笑得声音不大,渐渐地越笑越张狂,他的笑声中充满了苦闷和讽刺,长乐候沉喝道:“你笑什么?!” 段文珏没有说话,狂笑着离开了书房。江卉担心地看着儿子,见他一路大笑着出府。她心里实在没底,想要叫人拦着他,被长乐候叫住。长乐候沉声道:“由着他去!” 段文珏喝醉了。 天香楼大厅里,段文珏提起酒壶牛饮,转眼间一壶酒就见了底。他面颊通红眼神迷蒙,桌上地上横七竖八摔着不少酒杯,菜碟不少也反扣着,看着一片狼藉。他四周围空出很大一片,别的客人知晓他的身份见他醉酒怕惹祸上身,都远远地避开,百万和四方小心地守在不远处,也不敢上前相劝。 姚允之一进门就看见了正在狂饮的段文珏,见状上前道:“段兄,为何一人在此喝闷酒?” 第073章 第 73 章 段文珏醉醺醺抬头看了一眼, 只觉得楼里灯光刺眼,看谁都带着重重叠影。即使如此,他也认出了来人。 他不屑与姚允之说话, 拿起手里的酒壶使劲摇了摇喊道:“上酒!” “爷!”百万见状上前小心地劝道, “酒大伤身, 今日就这样吧,好不好?!” “滚!”段文珏砸了酒壶,飞起的碎瓷四溅, 有不少落到了姚允之脚下。他也不以为意,掸了掸长袍上的碎瓷自顾自在段文珏身边落座, 吩咐小二上酒, 同段文珏道:“既然遇到就是缘分。也罢,今日我便陪你同饮几杯。” 他拿起酒壶要倒酒,段文珏伸手按住酒杯, 醉意朦胧的看着他:“你我并无交情, 为何要与我同饮?” “往日没有, 日后却有。”姚允之拿起酒杯满斟一杯,“侯夫人出宫的时候,已经同姨母交换了你与我表妹的庚帖, 日后便是一家人了。我陪未来的妹婿同饮几杯, 有何不可?” 段文珏蓦然抬头:“什么?” 姚允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妹婿, 以后都是一家人, 你我理应时常亲近亲近。” 段文珏抬起头,酒意熏染得他双颊通红,渐渐地那红色进了眼睛里, 让他眼底弥漫起一片猩红的血色。他突然拿起酒壶,狠狠砸向姚允之的脑袋。 身后两人的侍从长随皆失声大喊:“爷!” 姚允之摇晃了两下踉跄着退后几步, 他捂着额头,鲜血从指缝间流下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看了看手上沾染的鲜血,怒从心头起,狠狠骂了一句,抬脚踹向段文珏。段文珏一脚掀了桌子,两人很快扭打在一起,压倒条桌撞碎花瓶,大厅里顿时乱做一团。 “你说什么?”江卉倏然起身,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什么?” 回来报信地小厮道:“世子爷喝醉了酒在天香楼同姚公子打起来了,您让我们跟着爷,小的不敢怠慢,赶紧回来报信。” 江卉赶紧往外走,边走边问:“人呢,现在怎么样了?” 小厮赶紧道:“小的回来的时候,已经惊动了五城兵马司的巡防。来人见是世子爷和姚大人,就将他二位请了回去,眼下正在中城署衙门待着,已经请了大夫给两位爷诊治,夫人别急。” 姚允之被伤的不轻,额头上破了好大一个口子,流了不少血,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大夫给他处理好了伤口,嘱咐他这几日多在家卧床休息。 姚允之出门上了马车,透过车窗正好看见江卉匆匆下车进了衙门。他扶着额头的伤处冷哼一声,眼神阴冷。 “爷。”姚允之的长随隔着车帘道,“事情都交代好了。” “好。”姚允之靠在车厢壁上,“把消息散出去。爷这两下可不能白挨,总得让这个妹婿替爷办点事才是!” 他扭头看向窗外,见江卉指使着下人们抬出了醉酒的段文珏。他没什么温度地笑了一下,吩咐下人:“回府。” 隋明寺后山。 这里距离前面大殿建筑群约莫有半个时辰的路途。山谷被密林所覆盖,烈日很难穿透茂密的树冠,因此十分阴凉。山谷里虽然零星座落着十来个院落,有人居住的不过两三个。大多数院落空空荡荡,房顶和地面都覆盖着厚厚的落叶,看上去有些衰败。 顾林书三人选了一个院落落脚。三人齐心协力打扫修整了一番:屋顶的茅草重铺了一遍;地上积存的厚厚落叶被清扫干净;倒塌的篱笆被修好;屋子里也洒扫干净。等到灶台的火燃起炊烟一飘,荒败的房子顿时恢复了几分生气。 天色还早,李昱枫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研究不知打哪儿翻出来的半本旧棋谱,顾十闲不住,去山上拾了些柴火回来,砍成一尺来长的小段,整整齐齐地靠墙码放在窗户下。顾林书一大早去溪水里弄了几条鱼,眼下正拿泥糊了放到灶火里去烤。烧得通红的灶膛里泥坯烧得微微皲裂,飘出了浓郁的香味。 院门外的小路上传来说话声:“这是烤了什么,这么香?” 院子里的三人一起抬头,见顾仲阮、刘同知和杨学正三人正笑吟吟地站在外面,身后还跟着一行护卫。顾十惊喜的跳了起来:“父亲!” 顾林书赶紧打开院门迎进了众人。这几日他们一直担心顾仲阮等人的安危,眼看着他三人毫发无损地站在面前,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顾林书问道:“三伯,你们怎么过来的?” “刘镖头安排船将我们送到了京城附近,原本准备走陆路回京。”顾仲阮道,“在船上等了一日,有人来传话说你三人被送到了此地安顿,便将我等也送了过来。” 顾仲阮转身同顾林书三人道:“这是蒋大人,幸好有他一路护送,我们才安然无恙到了这里。” 顾林书三人赶紧上前见礼道谢。蒋大人笑道:“几位莫要多礼,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顾大人等平安到了此地,咱家也就放心了。” 顾林书听蒋大人的自称,再看他肤白无须,身上透着一种养尊处优与谦卑交杂的味道,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顾林书谢道:“多谢皇后娘娘!” 蒋大人露出两分惊讶地神色,转头同顾仲阮道:“早前便听说你这侄子年少聪慧,果然是个人精。寥寥两句话就猜透了咱家的来路。”说罢笑着对顾林书道,“好,咱家一定将你的谢意带到。” 几人进了屋里落座,院子里没有茶叶,顾十烧了壶热水,洗净了几个瓷碗抱歉道:“实在是怠慢了些,这里没有待客的茶叶,只能喝上几口热水解解渴。” 蒋大人笑着唤进了屋外跟来的几个护卫,他们将背着的物事一一拿到屋里放下,蒋大人道:“此处偏远,咱家便自作主张备下了这些,估摸着能将就先过上一段时日。” 顾十去翻看护卫送来的袋子,抬头对顾林书道:“九哥,这下好了,米面粮油都有,还有些咸肉和茶叶。”说着话他就翻出了茶叶,复又去冲了几碗进来,一一放在众人面前。 顾仲阮道:“有劳大人了。” 蒋大人道:“几位大人就不要想旁的事情,先在这里住着。这边不远处住着太妃,四周看着虽静,实则驻扎有不少保护太妃的护卫,等闲宵小犯不了此处。” 他看向顾林书,微微一笑,“顾公子,你的事情,娘娘也已经知晓,有娘娘护着,你也不用担心前些日子京城里的麻烦。等到情势稳定了些,你再回京便是。” 顾林书感激地起身,冲着京城皇宫的方向道谢:“多谢皇后娘娘!” 蒋大人只觉得顾林书年龄虽小却十分通透,满意地点了点头:“此间差事暂了,咱家也要回去同娘娘复命了。”他唤来了几个护卫,“这几人便留在此地,若有什么事情,你们且吩咐他们便是。若需要什么东西或要带什么话,也尽可吩咐,他们自有法子告知咱家。” 几人起身对蒋大人又再度道谢,送了他出门。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了山路尽头,几人才回返。 山里天黑的早,不过才未时末,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子里只得早早地点起了油灯。顾十烧了壶热水给顾仲阮泡脚。顾仲阮感受着热水带来的舒适,整个人才真正放松下来,眼瞅着精神头差了不少,有些昏昏欲睡。 想来他们这几日也休息的不好,顾林书抱了棉被替三伯铺床,卧房里只有他叔侄三人。 顾林书铺好了床,问道:“三伯,娘娘有何打算?您接下来要怎么做?” 顾仲阮一惊,原本的瞌睡飞走了一半,他打量着侄子:“你为何这般询问?” 顾林书道:“娘娘既然让蒋公公将您送到此处,便是有保我等之意。三伯,您是因为开矿的事情得罪了那边的人,娘娘要保你,想来就是要拿这件事做筏子,你、你手上的东西或者我对她有用,是不是?” 顾仲阮看了顾林书半晌苦笑道:“我还觉着你心性不定,不如你大哥沉稳能看透官场里的许多事情,看来却是小瞧了你。你兄弟二人年龄不大,却一般玲珑剔透。” 顾林书摇头道:“原也不会想这么多事情。这些日子几次三番被人算计差点丢了性命,遇事不得不多思多想几分。”他叹息一声,“来京城时日不长,却觉着此地犹如张开的血盆大口,不知何时行差踏错就丢了性命!” 顾仲阮道:“既然踏入了官场,便是入了局,不过是别人的棋子罢了。只希望能看清棋盘上搏杀的形式,平安活到最后而已。若是能做出些成绩造福一方百姓,也不枉到世间白走这一场!” 他看向顾林书,“如今皇后娘娘需要我去做这把尖刀,只要能为民牟利,我就是做了这把尖刀又何妨!” 半夜,顾十推开窗户,裹着外袍翻上房顶坐到顾林书身边:“九哥。” 顾林书仰躺在房顶上看着天穹,头顶是茂密的树冠,奇怪的是大树与大树之间,树冠永远不会重叠,彼此躲避着留下了等距的空隙,透过空隙能看见天上的银河与繁星。 他随手揪下瓦片中生长的一株杂草咬在嘴里,看了顾十一眼:“你睡不着?” 顾十在他身边躺下:“上来陪陪你。” 顾林书长叹一口气:“我现在才想明白,有些事情早就没有选择。” 顾十侧头看向顾林书,不明所以:“九哥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娘娘之所以要保我们,因为我爹和你爹对她有用。”顾林书自顾自道,“不是现在才有用。早先大哥同苏家嫡女订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和王公公成了姻亲,成了皇后娘娘那条船上的人。” “年前我爹还有三伯复官,走动的也是王公公的关系,不,是娘娘的授意。”顾林书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不由得苦笑道,“爹从来不妄议什么立储之事,实则早就选定了立场!难怪姚允之几次三番要我性命,这不是同我结仇,是皇贵妃娘娘同皇后娘娘之争,是三皇子和大皇子的储位之争,我不过是被波及到的池鱼罢了!” 顾林书无奈道,“我还一直浑浑噩噩,觉得那些朝堂上的事情离我甚远,却不想早就被卷进了漩涡里不得脱身!” 顾十看着顾林书:“九哥,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看清了也好。”顾林书道,“原本那些想不通的事情,眼下都看了清楚。看清楚了才知道怎么做,做到哪一步。若是意气之争,少不得迫于形势要退让几分,若是被波及卷入了旁的……”顾林书停下了话头。 顾十看向顾林书,见他沉默着看着天穹,不再说话。 第074章 第 74 章 江卉正在花厅里坐着同许嬷嬷说话, 丫鬟来报说李秋涟来了。她很是诧异,高兴地站起身往外走了几步想去迎她,想着她这段时间总冷着自己, 又折身在椅子上坐下。她探头期盼地看着门外, 调整了几个坐姿, 最后侧过半个身子,想要故意给李秋涟一个冷脸,报复一下她这些日子对自己的冷落。 她刚拿捏好姿势, 就听见李秋涟进了花厅。她故意不去看她,赌气道:“唷, 这不是嫂嫂嘛。今儿个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李秋涟快走几步到一旁坐下, 对着花厅里的一众嬷嬷丫鬟厉声道:“下去!” 江卉听她语气不对扭头去看,见李秋涟面色铁青,眼里怒火升腾, 显然是动了真火, 顿时再顾不上故意拿捏气她, 关心地问:“嫂嫂,你怎么了?” 李秋涟扫了一圈房间里的下人们:“让你们下去!” 江卉赶紧冲着许嬷嬷挥挥手,许嬷嬷领了所有人行礼退下。等到花厅就剩她姑嫂二人, 江卉奇怪地问李秋涟:“嫂嫂, 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李秋涟扭头看着江卉, 气道:“你, 让我说什么好?结亲不成,也不能结仇啊!桦儿虽然同你隔了一层,怎么说也是我亲侄女儿, 是我娘家嫡亲大哥唯一的姑娘。文珏也是个好孩子,我原想着两家门当户对又有亲, 这门亲事确实做得,这才从中牵线。你,你反悔便反悔了,怎么能去败坏桦儿的名声?!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传出被退婚这种丑事,以后还怎么能说到好人家?京里就这么大就这些人,有了这么一出,不说宗亲权贵,哪家家风正的好人家还能看得上她?!” “天老爷!”江卉叫屈,“这门亲事没有说定便散了,我已经觉着十分对不起李大哥和曹嫂嫂,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让旁人知道,传出去败坏桦儿的名声!” 李秋涟气道:“现在京里都传遍了!说桦儿和文珏定下了婚事,又被退了婚!我今日在酒宴上听见人议论,气得我两眼发黑好悬没晕过去!” “嫂嫂!”江卉也急了,起身走到李秋涟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你就是不信旁的,你也该信我,再者说,”江卉咬了咬牙说了实话,“如今文珏已经同邓家姑娘交换了庚帖,这个当口上我又怎么愿意让这种话传出来,这让邓家人知道了对文珏有什么好处不成?!” 李秋涟诧异地看着江卉,一时忘了别的:“文珏……已经同邓瑶儿交换了庚帖?!” 江卉心一横,索性全部和盘托出:“那日在宫里,皇贵妃娘娘拿来了邓瑶儿的八字。我,我同娘娘说了会子话,也在备好的红纸上写下了文珏的生辰八字,娘娘便做主拿了两人的庚帖去合姻缘,将文珏的庚帖留在了那处……” 李秋涟抽回了自己的手:“感情你那日同我说的,没有一个字实话!你这,前几日还张罗着和我大嫂商议桦儿的事情,转头就在娘娘那换了庚帖!做人哪儿能这般两面三刀出尔反尔?!” “嫂嫂!”江卉抓住李秋涟的胳膊,“这事儿我做的不对不好。可,可怜天下父母心,谁不想给自己儿女谋一个好前程?你说我势利也好,说我出尔反尔也罢。但我再如何,也不可能故意让这种事情传出去,平白的去败亲戚间的情分,去坏桦儿的名声!” 李秋涟站起身冷笑道:“若是前几日你说这话,我倒能信你几分。眼下哪儿知道你说的哪句真哪句假!像你之前说的,两个孩子的事情没有过明路,知道的统共不过我们几人。不是你这里传出去的,难道是我?还是说,是我大哥大嫂?”她语气越发冷,“恭喜你了,给文珏说了门好亲!祝你段家日后可以借着那位的势,平步青云!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说罢一拂袖,任由江卉在后面如何挽留呼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侯府。 京城,东岳庙。 才二更天,东岳庙外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各式穿戴整齐的亲贵官眷。从皇贵妃到五品大员的官眷,依照品级穿好了服饰,候在庙门外。 夜色依旧十分浓重,夜空里漂浮着厚厚的乌云,遮蔽住了漫天的星辰。庙门外侍卫们举着手里点燃的火把照明,旷野风大,在空中撕扯着火苗如同破布,呼呼作响。 开春之后没有下过一滴雨,几个月过去,河流水线下降了不少露出了往日里见不到的河床,好些小溪山涧消失,田地干旱龟裂有如龟背,处处都透着一个旱字。 田里种下去的粮食借着冬日积雪融化时的水份还长了一茬,如今大多都已透出了枯黄色,农民们从河里挑了水一勺一勺的浇灌下去,保住的作物也不过十之一二。眼看大片大片的田地枯死即将颗粒无收,圣上带着皇后和文武百官动身前往了山川坛求雨,并下令凡京中五品及以上官眷,皆往东岳庙参加皇贵妃娘娘主持的祈福求雨仪式。 邓皇贵妃穿着皇贵妃服饰,一动不动地站在庙门前。她身侧不远处立着一丈多高的石碑,正是圣上下令,由长乐候执笔撰写新刻立的东岳庙碑文。邓皇贵妃身后的石阶下,立着定国公、卫国公、长乐候、长兴侯、范阳候、广宁伯、忠勤伯、安定伯等超品爵位家眷,再往后是文武品级官员的家眷,浩浩荡荡足有数百人,从庙门前一路往下排开。 诸人皆全副品级打扮,沉默地等候在夜色里。年轻些的还好,年纪大的站了一个多时辰就有些吃不消,定国公夫人年事已高,如今这般挺着立了一个多时辰,身子不禁有些微微打晃,她的几个儿媳见状悄然上前从旁搀扶着她。 小儿媳悄声道:“母亲,要不同娘娘告罪一声,先寻个地方歇一歇吧。” 定国公夫人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皇贵妃娘娘雕塑一般的背影,摇了摇头:“神坛求雨是大事,岂可因我一人坏了规矩。我还能撑得住,莫要多言。” 小儿媳无奈地抬头看了自己长嫂一眼,两人也知道神坛求雨是大事,只得打起精神来照顾着定国公夫人。 江卉站在曹婉身旁,今日一见面便见曹婉面如寒霜。往日里曹婉好歹还顾着亲戚间的情分带着几分和气,今日整个人如冰塑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浑身冒着寒气。江卉自知理亏也没有上前见礼,讪讪地站在一旁。 夫人们的方阵队伍再往后,是各家子女的队列。左首是各家公子哥儿,右首是各家姑娘。那些年龄小的就由姆妈奶娘抱在怀里,也尽都在队列里站着。 子女们的方阵距离神坛的距离十分远,远远看去只见前方人影憧憧,极远的地方皇贵妃的身影孤单单地站立在神坛之上。和前方的肃穆不同,候了这么长时间,大家早累了,悄声交谈着说着话。 江俪从袖袋里偷偷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是她偷带的糕点。她趁着黑暗悄然递了一块儿给身旁的李月桦,轻声道:“还不知道要站多久,吃一块儿垫垫。” 李月桦摇了摇头:“你吃吧,我不饿。” 江俪不由分说塞到她手心里:“这桂花糕香着呢,又甜又软,你尝尝。”说罢左右看了一眼,快速塞了一块进嘴里,她鼓着腮帮子小口咀嚼着,看着像是偷吃的小松鼠。 不远处地江娆将一切尽收眼底,轻声哼了一句:“真没规矩!” 江俪闻言扭头白了她一眼:“就你有规矩,你且饿着吧。让你吃不着,气死你气死你。” 江娆气得要死,冷笑一声:“大伯母和嫡母时时刻刻要我们守规矩,注意言行莫要丢了伯爵府的脸面。你便是这般守着规矩的?!” 江娆生气,声音不知不觉就大了些,引得四周围的姑娘们悄悄回身扭头去看。 她话音刚落,旁边就响起一个声音:“守什么规矩,这点事算丢了什么脸面?有些人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不还是如没事人一般出来抛头露面?这点小事人家更不会放在心上了!” 说话的人是姚姣姣。她站得位置同江、李两家姑娘的位置紧挨着,将方才的一切听了看了个清楚。江俪眉毛一挑:“你说什么呢?有你什么事情,什么事都要扎上一口,显着你舌头长了?长舌妇!” 姚姣姣气得柳眉倒竖:“你说谁长舌妇?” 江俪做了个鬼脸:“谁应声谁就是长舌妇呗。” 姚姣姣气得仰倒,见她还要反唇相讥,她身侧的庶妹拉住了她:“姐姐,不要同她们一般见识。咱们都是看重脸面的人,没法和那些没脸没皮的人比。”她上下扫视了李月桦几眼,轻声道,“这要是咱们遇到那样的事情,哪儿还有脸面出门?不得将自个儿在屋子里关得紧紧的?说不得京城都呆不下去了,早避到了旁的地方!” 江俪知道对方在暗指李月桦被传得沸沸扬扬退婚的事情,当下将李月桦拦在身后,凶神恶煞地看着那个庶女:“你在胡说什么?” “谁说你了?”姚姣姣扫了她一眼,不怀好意的笑看着李月桦,“我妹妹说的是不是啊,李姑娘?” 李月桦眼神微转,安静地看着姚姣姣反问:“我有什么事需要避着躲着,不可出来见人?” 姚姣姣拿手帕捂着自己的嘴,故作吃惊地看着她:“真不愧是从边城回来的,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没放在眼里?这要是落在京里姑娘们的身上,不说寻死觅活,怕也一个个的躲着哭肿了眼睛!” 江俪上前半步:“你不要在这里胡咧咧个不停!我八妹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退婚啊。这么大的事情。”姚姣姣的庶妹细声细气地开了口,“这事儿都传开了。”她看着李月桦,眼神里带着轻蔑,“李姑娘原与段世子有婚约在前,却又出尔反尔悔了婚。可怜段世子对李姑娘一片诚心,如何受得了这般打击!他在天香楼买醉,还和我嫡兄动手打了一架!” “胡说!”江俪打断了姚家庶女的话,“我八妹妹和四哥哥何曾有过婚约?一派胡言!” “那日段世子在天香楼醉酒,一旁的人都听得真真的。”姚姣姣撇了撇嘴,“这还能有假?” “不要胡说。”段文珏的声音突然响起,“这不知打哪儿传出去的风言风语,坏我八妹妹的名声!” 众人扭头,原来这处的响动早传开去,段文珏再听不下去,过来出声阻止。 两人已经有几日不见,短短几日段文珏清瘦了不少,整个人看着十分消沉。他看了李月桦一眼,似乎又不敢多看,转而看向姚家姑娘们:“谣言止于智者,还望诸位不要再以讹传讹。” “谣言?未必吧。”定国公家的小孙子轻嗤一声,“小世子,你那日在天香楼说的话,我可也听见了。你便对李姑娘这般痴心,便是被退了婚还要维护她不成?!” 第075章 第 75 章 段文珏看向定国公家的小孙子, 一时语塞。身边的人议论纷纷,看向他和李月桦的眼神充满了恶意、幸灾乐祸和打量。 这几日他感觉整个人都仿佛变成了空心的一般,思维混沌大脑迟钝, 往日里的沉稳和转圜不知被抛到了哪里去, 他站在那处, 有心想要辩解却又呐呐不能言。 那日醉酒得厉害,他也不知到底有没有酒后失言,眼下传得这般沸沸扬扬, 他自觉十分对不住李月桦。他不敢回身去看她,想替她挡住那些刺向她的恶意视线和议论, 却又无法成为她身前坚实的盾牌。 定国公家的小孙子看着李月桦, 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李姑娘好手段,竟然让小世子倾心至此,甘愿被退了婚还要背上这些是非。” “你没喝醉过酒?”江俪气得七窍生烟, 跺着脚看着定国公家的小孙子, “你喝醉了从来没有胡说八道过?我四哥哥酒醉得狠了, 胡言乱语了几句,就被你们往外瞎传,平白地败坏我八妹妹的名声!你们一个个的存了什么心思自己清楚, 打量着看笑话落井下石, 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姑娘此言差矣。”定国公家小孙子笑道, “我听见什么, 便说了什么,未曾以讹传讹也未曾添油加醋颠倒是非,这怎么反倒变成了我等不良善?” 江俪怒道:“你……” 李月桦拉住了她, 截住了她后面想说的话。她平静地看着在场众人,看着她的目光什么样的都有:有关心的、鄙夷的、担忧的、幸灾乐祸的、有事不关己看热闹的、还有充满恶意的。而她越是平淡不在意, 那些注视着她的恶意目光越是不满,似乎只有她被流言压倒才能让他们满意。 姚姣姣最是看不惯李月桦这种样子,恨不能撕破她身上的平静,正要开口讥讽她几句,前面来了个管事公公,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肃静!” 众人一凛,这才记起这是在神坛前祈福求雨,当下收了声,规规矩矩的回了队列站好。 公公威严地扫视了一圈众人,慢慢往前走继续巡视。 定国公家的小孙子看了眼不远处失魂落魄的段文珏,轻笑一声,同他身旁的姚允之轻声道:“姚兄此计甚好。” 姚允之额头还包扎着,夜色里他的两只眼睛格外明亮,像是看准了猎物的野狼。方才他一直隐在背后没有开口。他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敢和爷动手,爷岂是这般好相与的?若非看在他即将是我妹婿的份上,岂能容他只是背一背黑锅这么便宜!” 定国公家的小孙子道:“这么说,他倾心李月桦是真的了。” “那还能有假?”姚允之呸了一声,“是个情种。几次遇到他们几个,他眼睛都快粘到人家身上去!见过护崽的老母鸡没?姓段的寸步不离地守在李月桦身边,和那护崽的老母鸡没什么区别。他们两家门当户对又有亲,平日里素有往来,若是私底下有婚约岂不顺理成章?” 定国公家小孙子轻笑道:“如今这李姑娘的名声可算是坏了。” “坏了才好。”姚允之放松下来,遥遥看着李月桦的侧影,“李姑娘当真是个美人儿,可惜家世太好了些。范阳候手握重兵,深得圣上信任,她是侯府独女,侯爷捧在手心里的人儿,若不将她拉扯到泥里,旁人如何染指?等她这名声再臭上一臭,京城里怕是也待不下去了,或许只能在远处给她说一门亲,嫁妆备丰厚些外嫁了事!” 定国公家小孙子轻轻一击掌:“若是那时姚府再出面提亲,可谓是雪中送炭,将她从那烂泥潭里拉出来,说不得侯爷还会感激涕零。” 姚允之看着远处邓皇贵妃的背影,轻声道:“若能与侯府结亲,想来姨母也是满意的。” 定国公的小孙子恍然大悟。这哪里是为了美色,说到底还是为了范阳候手中的兵权。他不由得叹道:“姚兄,你这是走一步算三步,厉害,实在厉害!” “还不够。”姚允之看着李月桦那平静的样子,眼里闪烁着算计的光,“得想法子让她彻底陷到泥潭里,再也不能翻身才行!” 天渐渐地亮了,随着天空慢慢透出灰蓝色,祈福仪式正式开始。 礼官捧上了臃长的祭文,焚香祝祷后开始诵读。诵读完毕将祭文恭敬地交到皇贵妃手中,由她捧着送进青铜鼎中焚烧。橘色的火光升起,照亮了皇贵妃的脸庞,火焰映在她的眼眸中,映出了她眼底的疯狂和野心。 祝祷的巫女上了神坛,围绕着青铜鼎开始跳祈雨的舞蹈,随着巫女不停旋转的脚步,四下里渐渐起了风。这风带着潮湿和泥土的味道,拂动了人们额前的碎发,卷起了地上的沙尘和泥土,晃动着道路两旁集满了灰尘黄扑扑毫无生气的大树树冠,渐渐地林涛声响起连成一片,如同海浪般汹涌。 众人皆都抬头看向天空,空中没有太阳,天色阴沉,浓厚的乌云满铺在头顶,带着沉甸甸的威压。狂风吹动着乌云卷涌,空中有雨的湿气,沉闷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定国公的小儿媳轻声道:“好像真要下雨了?” 皇贵妃也抬头看着天空,看着肆虐翻滚的乌云,脸上露出了喜意。一旁的礼官见状不遗余力的赞道:“娘娘实乃是上天眷顾之人!娘娘为民祈福的心感动了上苍求来了大雨。这是造福苍生的大福泽啊!” 四下里一片附和赞扬之声。 雨来了,雨丝如柳絮,轻轻绵绵带着丝丝凉意飘到众人的脸上,远处围观求雨的百姓们感觉到雨意,脸上皆露出了狂喜的神色。雨丝变成了雨点,淅淅沥沥落下,就在众人举起双手仰头欢呼之际,空中的乌云迅速地散去,飘落的雨点还没有落地便尽都消失,云散雨歇露出了苍黄色的天空和满地一脸懵懂的人们。 礼官夸赞的话还没说完天色就已放亮,他的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情。皇贵妃看着乌云散尽的天空,神情也变得阴霾。远处的百姓们摇着头满是失望之色,哀叹声不断。 “妖妇!”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爆喝,“就因为你这个妖妇当道!上天才降下惩罚!” 众人皆大惊看向呼喝之处,见一人身着粗布服饰,披头散发满身脏污,也不知怎么混进了祈福的官眷队伍旁,竟然握着一把匕首径直冲向神坛,扑向其上的皇贵妃,嘴里还念念有词,“杀妖妇!清君侧!平天怒!” 那人来势极快,神坛边的护卫上前去拦,一个照面下竟然都不是他的对手,被他三两下踢翻在地。 那人举着匕首,面色狰狞地冲向皇贵妃。皇贵妃大惊失色,后退躲避间受身上繁复的服饰所累,踩住了自己的裙裾摔倒,她挥舞的右手碰到了一旁燃烧着熊熊火焰的青铜大鼎,瞬间烫出了一片深紫色。皇贵妃的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却顾不上手上的伤势,求生的本能让她忍住了剧痛。 千钧一发之际,伺立在一旁的孙公公不顾自身安危地冲上了神坛,拦在了来人和皇贵妃之间。那人嫌他碍事,抓住他的肩膀一刀捅进了他的肚子里,孙公公委顿在地,却也替皇贵妃挣来了宝贵的生机,四周围的护卫赶来将那人团团围住,将皇贵妃护在其后。 早在乱象刚起的时候,后面的人就已经发现了不妥。姚允之、段文珏、江沐白反应最快,快速冲向神坛,几乎是在护卫围住刺客的同时,他们也冲到了台上,挡在了皇贵妃身前。 刺客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被拿住,就在护卫按住他时,他高声大呼:“杀妖妇!清君侧!平天怒!”喊完双眼暴突,唇边流出一道黑色的血迹,脑袋无力地耷拉下去,服毒身亡。 很快皇贵妃被刺的消息就像风一样传了出去,同时传出去的,还有正是因为她上天才降下神罚,唯有除了她才会降雨的传言。 翊坤宫里气氛紧张,宫女们端着热水盆进进出出,太医们围在稍间里低声商讨药方。随着一声圣上驾到,整个宫里安静下去,所有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原地跪倒在地低头伏地不起,元帝大踏步进了宫直奔后面的内室,皇贵妃见了他侧过身去面朝墙壁低声抽泣,元帝快走几步扶住她的肩膀:“爱妃!” 屋里众人不敢多留,纷纷低头退出。皇贵妃落泪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竟然这般不容于人!今日祈福求雨,竟然有人要我的性命!” 元帝看着她手上的烫伤,心疼无比:“朕不会轻易放过他!一定要查清他的身份,株他九族!” “圣上!”皇贵妃转过身,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如今我都已经落到妖妇的地步了!臣妾心内难安,不如自请出宫,去做个姑子,就此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你在说什么胡话?!”元帝轻轻将皇贵妃搂在怀里,“你明知道在我心里,唯有你才是我的妻子。你若是去做了姑子,我怎么办?” 皇贵妃轻轻啜泣着:“臣妾如何能有这个福分,能伴在圣上身边,已是臣妾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元帝放开了皇贵妃,突然起身去拿了笔墨纸砚,挥笔在其上写下了祷文,转身交予皇贵妃:“朕写下了祷文,势必立你为后,立皇儿为太子。你我同去烛火前将祷文焚烧,有三清祖师为证,朕必将做到。” 皇贵妃诧异地看着祷文,再抬头看向元帝,一时间忘记了身上的伤痛:“圣上!” 元帝拉着皇贵妃到了烛火前,取下一个圆盘将祷文放在其上,然后拿起了烛台点燃了祷文,眼看着祷文慢慢蜷缩扭曲着化为灰烬,皇贵妃依偎到了元帝的怀中。 元帝轻声道:“别怕,一切有我。” 京郊,眼看着范阳侯爵府的马车越来越近,段文珏从路旁停着的车上跳了下来,深深地行了一礼扬声道:“舅母请留步!” 马车缓缓减速停在了段文珏身旁,车帘被撩起,曹婉没什么温度地看着段文珏:“你有何事?” “舅母。”段文珏道,“侄儿酒醉失言……” “罢了。”曹婉打断了他的话,“事已至此,再多说也没有什么用处。你已与邓家姑娘订婚,日后言行举止也要多收敛些。你且归家去吧。”说完便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继续前行。 段文珏满腹的话语都被憋在了肚子里,他想要再说些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范阳侯府的马车离去。 第076章 第 76 章 春末, 承天门外的长街上,杨絮纷飞,如细密绵柔的大雪般在风中缓缓飞舞。地面、草地、房顶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 如同下过暴雪。这般美丽的景象却并不被百姓所喜欢, 杨絮落到皮肤上麻痒, 进入眼睛吸入肺里更是难受。即使紧闭门窗,那些绵密的白色絮状物总会从不知名的地方钻进来,然后在屋子里积成一团一团, 随着人的走动从角落里飘出来在房间里飘动。 杨絮飘飘扬扬,被风刮着越过高大的宫墙, 洒进了皇宫的各个角落。 负责洒扫的小宫女看着飘扬的杨絮, 忍不住低声抱怨:“这东西太讨厌了,风一吹哪儿哪儿都是,没玩没了, 根本打扫不干净!” “扫不干净也得扫。”大一些的宫女跪在地上, 一边用帕子擦着回廊的地板, 一边压低了声音道,“若是让嬷嬷听见你在这儿抱怨,仔细你的皮!” 小宫女闻言不敢多说, 收声弯下腰, 卖力地擦洗着地面。 两人刚埋头擦到回廊拐角处, 迎面走来了皇贵妃的仪仗。两个宫女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垂着头膝行避让到一侧,深深俯下身叩首在地。 皇贵妃在长廊上停下了脚步,看着外面随风飘动的杨絮, 也觉着十分心烦。她的右手包扎着,虽然涂了最好的药治, 仍是疼痒难忍,这让她的心情越发的烦躁。 不知道哪里隐隐传来哭泣声,断断续续飘入众人耳里。皇贵妃眉头轻皱:“这是谁在哭泣?好端端地在宫里哭什么?真晦气!” “娘娘。”女官上前小心提醒道,“前面是景阳宫。” 皇贵妃扭头看了眼身后的女官,未成想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这处:“景阳宫?” 女官应道:“是。” 景阳宫位于钟粹宫之东,永和宫之北,位置十分偏僻,这几年内廷大修,别的宫殿都重建得繁华富丽,唯有此处没有半点变化,红墙斑驳脱落露出了石墙的基底,屋顶好多残瓦破碎不堪,一到雨雪天便会漏水,因此房间的木窗木门变形扭曲。封窗的也不是明净的琉璃而是窗户纸,因为时间久远,窗户纸发黄破碎,好多角落碎成絮状留有大小不一的孔洞,冬日里寒风倒灌不知如何寒冷。 随行女官小心翼翼推开了景阳宫的宫门,发出让人发酸的吱呀声,映入眼帘的院子里不见一点绿色,原本种植的几株大树早已枯死,光秃秃地矗立着,结着磨盘大的蜘蛛网。地上到处都是沙土灰尘和积存的腐烂残叶。在这些东西之上铺着厚厚的一层柳絮。表面浮动的柳絮一有空气流动便涌动着,平白增添了几分凄凉。 到了这里哭声越发清晰,正房里哭声哀婉,听那声音已经哭得沙哑,不知已经哭了几个时辰。 偏房里偷懒打盹的小太监听见推门声好奇地探头往外看,一看见一身华服的皇贵妃,吓得连滚带爬跑出来迎驾,几乎是摔倒在皇贵妃脚下:“皇贵妃娘娘万安!小的叩见皇贵妃娘娘!” 随着他的声音,正房里的哭声戛然而止。 皇贵妃越过他,迈步走向正房。随行女官推开了房门,只觉内殿十分阴冷昏暗,外面的阳光照不进去几分。 皇贵妃在门口站了一站,等眼睛适应了内殿的光线,这才迈步走了进去。 殿里更显破败,入目的桌椅板凳都脱色陈旧,好些都有严重损毁根本无法使用。唯一好些的主位圆桌上摆放着一套下人用的粗陶茶具,那杯盘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缺口和裂痕。 就在圆桌旁坐着一个老妪,她头发灰白,脸上满是皱纹,神情悲伤却又充满了一种莫名的麻木,看见皇贵妃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旋即忙不迭的扑上前行礼:“臣妾见过皇贵妃娘娘!” 女官嫌恶地打量着内室,最后在临窗的石炕上垫上了携带的披风,扶着皇贵妃落座。 皇贵妃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森冷:“圣上身体康健,你躲在这里哭什么?诅咒圣上不成?” 老妪吓得浑身一缩,抬头颤抖着双手使劲摇摆:“没有,没有,臣妾不敢,臣妾不敢!”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大皇子的生母恭妃。她虽然只年长皇贵妃三岁,两人却如两辈人一般,她头发灰白面容苍老,比之宫里的低等女官都不如,皇贵妃容貌美丽皮肤白皙若少女,浑身华贵端庄,一个如在泥地,一个却如天上的明月。 皇贵妃看着她,眼睛里快要淬出毒汁来。这个女人,若非她侥幸生下了大皇子,占了一个长字,如今她的皇儿就是名正言顺的东宫之主!偏偏前朝的诸多老臣,死守长幼嫡庶的规矩,让大皇子成为了皇儿入主东宫最大的障碍。 恭妃怯懦地抬头看向皇贵妃,迎向她的是一块漆黑的物事,啪的一声打在她脸上,打得她晕头转向一时间分不清东南西北,她跌坐在地,好半晌才缓过神,只觉口中腥甜,往外一吐,吐出了两颗带血的牙齿。 皇贵妃随手抓起了一块破碎的木板打在了恭妃脸上。 皇贵妃扔掉木板,胸膛起伏着,眼里全是怒火。她又想起了神坛前那个手持匕首冲向她的刺客,想起前朝大臣对她的攻诘,想起如今说她是妖妇的传言,手上的伤处火辣辣地疼,疼痛加深了她的愤怒,她抓起手旁的陶壶砸向恭妃,只听一声痛呼,恭妃捂着额头流下了鲜血来。 一旁的宫人大气不敢出,低眉敛目对皇贵妃的暴行视而不见。 “贱婢!”皇贵妃的声音森冷地从齿缝里逼出来,“你生的那个贱种有什么资格同我的皇儿争?!他也不过是个贱坯子罢了!”皇贵妃起了身,抓起身边一切能拿起的东西,没头没脑地砸向地上的恭妃,“你也配?!他也配?!” “娘娘,娘娘!”外面的太监慌张地扑进来,扑到皇贵妃脚下,“娘娘,大事不好了,乾清宫走水!” 皇贵妃大惊:“什么?!” 眼看着皇贵妃一行人匆匆离去,一直躲在角落的小宫女才哭泣着过来扶起恭妃,替她擦拭着脸上的血迹:“娘娘,要不想法子递口信出去,告诉大皇子吧!” “不可!”恭妃牢牢地抓住小宫女的手,眼神里满是痛苦,“有我这样的娘,对他已是万分拖累,如今他好容易搬出宫在外面有了府邸……”她用力抓住小宫女的手逼迫她看向她,厉声道,“听见没有,不可告诉他!” 小宫女哭着连连点头。 坤宁宫外,宫人和大臣跪了一地。皇贵妃来得晚了些,元帝被火势所惊,幸好没有大碍,此刻正歇在正殿内室,王皇后随伺在旁。 这还是近几个月以来,皇贵妃第一次见到王皇后。前些日子她称病不出,一度病入膏肓到了弥留之际,眼下看她虽然有些清减,气色神态却都十分沉稳。 元帝额头有些黑灰,身上披着明黄色外袍,神色十分暴躁。王皇后安静地递上一杯热茶,元帝接过去小抿了一口,热茶的温润让他平复了些许。 顾仲堂垂手伺立王皇后身后不远处,与他并立的还有工部尚书同内造监几个管事太监。 “圣上!”皇贵妃柔柔唤了一声,元帝却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神色间不见往日温存,甚至带着几分冷淡。皇贵妃心里咯噔一声,压住心里的惊疑,扭头同王皇后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王皇后冷淡地点了点头,并不与她亲近。皇贵妃只得伺立在一旁。 元帝没有看她,问下面的一众臣子和内造监的管事太监:“查明火势因何而起没有?” 内造监管事太监上前回道:“圣上,近日柳絮繁多,这柳絮极轻又极易燃烧。想来是不小心碰到了明火所以才引发了走水。” “年年都有柳絮,为何唯有今年失了火?”一旁钦天监的监正冷哼一声,对元帝道,“圣上,臣等近日夜观天象,西北有赤气天裂,是为不详!” 元帝道:“可有破解之法?” 监正道:“此赤气逼近主宫,主兵刀之祸。主宫不稳,骨肉分离流离失所,乱象纷始。若要破除,需稳固主宫,消弭赤气带来的动荡。” 元帝揉着眉心有些头疼:“你且告诉朕该如何行事方可稳固主宫?” “主正,”监正道,“乾清宫便是主正,只是眼下乾清宫已毁,内殿唯有坤宁宫和慈宁宫为主正。圣上这些日子最好歇在此处莫要去旁的地方,消弭赤气。” 皇贵妃闻言眼神如箭般看向监正,他却丝毫不惧,坦然站在那处。 长久以来元帝不是歇在乾清宫便是翊坤宫,已有很长的日子未曾踏足坤宁宫。元帝看向王皇后,一反常态的柔和问道:“那朕这些日子,便歇在此处了?” 王皇后敛眉行礼道:“伺候圣上是臣妾的职责。” 元帝满意地点了点头。 皇贵妃再按捺不住:“圣上……” 元帝没有看她,对王皇后温言道:“今日幸得你不顾自身安危,冲进大殿将朕救了出来。”他握住王皇后的手腕,上面有好大一片青紫,“疼不疼?” 王皇后微微摇头。 皇贵妃呆怔在原地。 元帝这才扭头看向她:“朕累了,爱妃不如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起了身,就这么将皇贵妃留着,自己转身进了后殿。 皇贵妃不敢相信元帝竟然会当着众人的面冷落她。王皇后没有看她一眼,转而随着元帝回了内殿。 大殿里的众人见帝后离开,都同皇贵妃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顾仲堂走到大殿外,一个小太监跟来叫住了他:“顾大人请留步!王公公有请。” 顾仲堂转而随着小太监绕过前殿到了耳殿,王公公正在厢房里候着,见到他前来,上前同他见礼:“顾大人!” 顾仲堂赶紧侧身避开王公公的礼,回礼道:“王公公!” 两人分主次落座,小太监上茶后闭上了厢房的门只留他二人说话。 王公公道:“顾二公子如今安顿在隋明寺后山,有暗卫守护在侧,大人尽可放心。” 顾仲堂感激道:“多谢公公!” 王公公拿出了一个本子推过来:“这是顾三大人托下面的人送上来的东西,你且看看。” 顾仲堂接过本子打开,见里面详细记录了南北十六省近一年的矿税、盐税情况。另有内库记录的矿税、盐税入库情况。两相对比,数目差别得让人触目惊心。 顾仲堂抬头道:“这?” “单凭这一个本子,自然做不了实证。”王公公道,“顾三大人手里只有北一省去年的税目账册。若要将这个册子呈到圣上面前,还需要多几个税册作为实证方可。” 如今的矿监税使几乎都是皇贵妃的心腹耳目,大肆敛财,无法无天。要拿到其他省份的税册谈何容易?顾仲堂陷入了沉思。 第077章 第 77 章 翊坤宫。 皇贵妃回了宫, 一把将桌上的各式玉器摆件尽数掀翻,眨眼间各种奇珍就碎了一地。 方才她在坤宁宫,离宫之前还想着见圣上一面, 岂料出来传话的人阴阳怪气道, 圣上陷入险境之时, 皇后娘娘不顾自身安危冒死相救,而她却在景阳宫摆威风。任她如何叫屈流泪,圣上都不曾现身看她一眼。不仅如此, 圣上还当着她的面传令,给景阳宫那位传唤了太医并补齐了她身为妃位应有的一应物事。 这已经不是在打她的脸, 是把她整个人的面皮拔下来扔在地上踩。 宫人们不敢靠近, 都避让在墙角垂首而立。皇贵妃发泄了一通怒气,心里没来由地泛上了巨大的恐慌。 圣上焚烧祭文许诺立她为后立皇儿为太子的事才过去数日,如今却留在王皇后身旁, 又抬了一直被幽静的恭妃, 难道她就要失宠了不成?从她入宫到现在, 圣上一直对她宠爱无比,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忧虑失宠的事。 她越想越是坐立难安,孙公公在神坛受了重伤后一直在疗伤, 她身边没有能出主意的人。她思前想后, 唤来了女官吩咐道:“去, 请我母亲和嫂嫂入宫!” 阳光透过树冠洒到地面, 落下一个个圆形的光斑。山谷深处不知道什么鸟儿在叫,叫声婉转空灵,忽近忽远。 顾林书躺在房顶, 手里拿着一卷书在翻看,李昱枫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 正在请教顾仲阮学问上的问题,顾十被他爹拘在一旁旁听,却完全无心学业,眼睛盯着森林深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刘同知和杨学正则在屋里对弈。 林间小路上传来簌簌的声音,引起了院子里众人的注意。顾林书登高望远,看见来人是段文珏,不由得有些诧异,从房顶跳下来去迎他:“段兄!” 短短几日不见,段文珏整个人看着消沉了许多。往日里如玉雕般的公子哥儿眼下脸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神色疲惫,整个人没有一点精神。李昱枫见状也大惊失色:“四哥,你怎么了?” 段文珏进门先同几位长辈见了礼,这才和顾林书李昱枫说话:“我想着你们被安顿在此,也不知情况如何就过来看看。兼之我心里烦闷,也想找个去处呆一呆。” 顾林书和李昱枫面面相觑,同顾仲阮告罪了一声,拉着段文珏去了没人的后院。三人围着石桌落座,李昱枫道:“四哥,你同我说一说。” 段文珏摇了摇头,沉默片刻同李昱枫道:“我带了些吃食衣物,你一会儿收着。你在此的事情,还有遇到的那些事,我已经手书一封告知了李舅舅,想来李舅舅也会有个应对。”他抬头看向两人,苦笑问道,“可有酒?” “有。”顾林书起身,“等着。” 顾林书到了厨房,在木架上翻出了蒋公公带来的酒水,一回身见顾仲阮正站在身后:“三伯?” 顾仲阮道:“来人是长乐候小世子?” 顾林书道:“正是。” 顾仲阮稍作沉吟,点了点头:“好。”便扭头离开。 顾林书觉着三伯话里有话,只是眼下顾不上追上去询问,拎着酒到了后院,拿了瓷碗满斟三碗,率先举起道:“段兄,一直没有机会谢你。眼下便以这碗酒水,感谢你的出手相救!”说罢自己一仰头喝了个干净,然后将碗底给其他二人看。 李昱枫跟着干了一碗。段文珏道:“好!”也举起瓷碗一饮而尽。 他喝完这碗酒,自己满满倒了一满碗,仰头喝了个干净。 再要倒第三碗的时候,被李昱枫伸手拦下,劝阻道:“四哥,你这么喝会醉的!” 段文珏推开李昱枫的手:“我若醉了,你就将我扔进柴房里就是!让我自己在那里呆着,谁也不要管我!” 李昱枫伸手压住瓷碗:“四哥,你若是心里苦闷,我陪你喝。” 顾林书道:“我也陪你喝。” 段文珏不再说话,左一碗右一碗,时间不长三人就都喝得醉醺醺。李昱枫酒量最差,嘴里说着陪酒,自己先歪倒在了桌上趴着沉睡不醒。 顾林书和段文珏虽然也醉了,但还有一两分余力。段文珏在彼此的碗里又倒了些酒,晃了晃已经空了的酒壶,将其随手扔到一旁。 “我第一眼看见你。”段文珏看着顾林书道,“就看不惯你!” 顾林书面庞通红,闻言嘿嘿一笑:“我也看不惯你!” 两人看着对方,嘿嘿嘿的笑了一阵。 段文珏挥了挥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行君子之道,有君子之风。”他晃晃悠悠的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过分!我差在哪儿?我堂堂长乐候世子,公平竞争便是!” “对!”顾林书点头,也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我又差在哪儿?!少不得考个状元回来,公平竞争便是!” 段文珏猛地一把拉过顾林书的肩膀抵着他的额头,想要说什么,摇摇晃晃半天没有说出口,咕咚一声倒在了李昱枫身旁。 顾仲阮来到后院,看着喝得东倒西歪的三个少年深深地叹了口气,顾十苦着脸,把三人一个一个背进房间安顿。段文珏随意地扔在床榻上,李昱枫随手替他拉了个薄被搭在身上,轮到顾林书的时候,他仔细地替他脱了鞋放正睡姿,又将被子仔细盖好,这才轻轻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山里和外间不同,虽然已经是春末,夜里依然寒凉。 段文珏睡到半夜,越来越冷,冻得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只听鼾声震天,满室的酒气,他坐起身揉着一阵一阵抽痛的脑袋,过了片刻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段文珏推门到屋外找水喝,却见正房还亮着灯。听见推门声从房顶上跳下来一个护卫,客气地冲段文珏拱了拱手道:“小世子你醒了,我们三爷吩咐,若是你醒了,请你过去说说话。” 段文珏进到房间,同顾仲阮见礼:“顾三伯。” 顾仲阮道:“坐。” 两人分了主次落座,段文珏惭愧道:“小侄满身酒气,让顾三伯见笑了。” 顾仲阮道:“无妨。”他看了段文珏片刻,开口道,“还未多谢小世子出手相救我儿与我家侄儿。” 段文珏道:“五弟也是我本家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顾仲阮道:“小世子,莫说本家兄弟,便是嫡亲兄弟,若是利益冲突或者立场不同,少不得都要争斗一番甚至手足相残,小世子看重手足情分,乃是良善之人。” 窗外传来几声夜枭的叫声,段文珏扭头看向漆黑的窗外,只见树影憧憧看不到黑暗的深处。带着凉气的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火焰晃了几晃。 段文珏起了身,对顾仲阮行礼道:“侄儿在此呆的时间已久,未免父母担心,还是赶回去的好。” 顾仲阮道:“山里夜路不好走,小世子注意安全。” 段文珏带了护卫连夜离开,顾仲阮站在院子里目送。 “爹。”顾十听见响动出门来看,看着段文珏的背影询问,“小世子怎么连夜走了?你怎么不留他?” 顾仲阮看了眼儿子:“长乐候府同邓家定了亲。” 顾十愣愣地:“同邓家?皇贵妃娘娘的母家?门当户对,那好啊,小世子这亲事定的不错!” 顾仲阮气道:“那日你九哥白在房顶同你说了那些话!你小子这脑袋长得,完全就是榆木疙瘩!”说罢拂袖而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顾十还自顾自地挠着头:“确实定得不错啊,我哪儿说错了。邓家如今这般富贵,小世子娶了邓家姑娘,少不得能得到皇贵妃娘娘的提携……”他一抬头,看见顾林书不知何时起了身正在门口站着,“九哥!” 原来段文珏同邓家订了婚,难怪他会这般失态。顾林书想了想,敲响了顾仲阮的门。 顾仲阮看着深夜过来的侄儿:“你有何事?” “三伯。”顾林书行礼后直入正题,“三伯,长乐候府既已被拉拢至皇贵妃一脉,范阳侯府同广宁伯府同为长乐候府的血亲,是否也支持三皇子?” “那倒未必。”顾仲阮道,“范阳候从不参与这等事情,乃是圣上身边的纯臣。他手握重兵,那就不是事涉立储,弄不好就是刀兵之祸!那般老臣如何上窜下跳保大皇子也好,支持三皇子也罢,说来说去都是折子上打的口水仗,争的是嫡庶长幼的大义,圣上皆可冷眼旁观,唯有范阳候圣上容不得他有所偏向。” 顾林书不解:“皆传圣上偏爱三皇子,对大皇子十分不喜,圣上为何反而容不得范阳候有所偏向,若是范阳候举明旗帜支持三皇子,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顾仲阮微笑着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看着顾林书不说话。 顾林书打住话头,垂头思考。 顾十看了看亲爹,又看了看九哥,弄不清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你很好。”顾仲阮道,“已是十分聪慧难得。比你身旁的那个榆木脑袋强出了不知多少倍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没有深入其中去摸清看清其中关窍,又阅历眼界有限,才看不太分明。” 顾仲阮瞪了一眼儿子,低喝道,“仔细听着!” “圣上如今春秋鼎盛,大皇子业已成年。三皇子不过刚满周岁。”顾仲阮缓缓道,“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有何意外,主少国疑,一个一岁的幼儿如何能够主持大局?老臣们拥立大皇子,也有这等考虑在其中。更重要的是,嫡庶尊卑是基石,岂容轻易动摇?若是这般乱了纲常,岂不是天下动荡?圣上便是再偏爱三皇子,也断然不敢去明里挑衅祖宗遗命,纲常基石!其三,范阳候若是扶持个幼儿傀儡皇帝同邓家外戚勾结,岂不是悬了一把利刃在圣上头顶?” 顾林书十分不解:“三伯,圣上既如此偏爱皇贵妃和三皇子,你和父亲为何选了皇后娘娘一脉?这岂不是一条绝路?” “嫡庶长幼是基石!”顾仲阮沉声强调,“这是祖宗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谁也不可违背,圣上也不行!只要娘娘一日是中宫正主,皇贵妃便是再受宠,也只是妃!三皇子再尊贵,侧嫡也只是庶子!更莫说邓家外戚借着皇贵妃受宠行的那些祸事!行事遵大义,才是正途!你可明白?” 段文珏出示了五城兵马司佥事的腰牌,进了紧闭的城门。长街上此时几乎已无行人,白日里繁华的京城绝大部分陷入了梦乡,通宵宴饮的朱雀大街依然灯火璀璨,隐隐可闻丝竹之声。 段文珏心中烦闷不愿回府,吩咐车夫将车停在天香楼门前,自己进去要了一个天字号包房。 行至三楼走廊,忽然听见右手边的屋内传来耳熟的笑声,定国公家的小孙子道:“姚兄,我最佩服你,正如你所料,听闻范阳候准备将李姑娘送去老家,看样子是准备外嫁了。你待何时去提亲?” 第078章 第 78 章 “急什么?”姚允之懒洋洋道, “眼下不过是伤了她一点皮毛,此刻去提亲,还算不上雪中送炭。要有把握, 就要将她整个撕碎了, 扯烂了, 让旁人再要不了她!方才能万无一失落到我的手里。”他抬眸看着对坐的定国公家小孙子,邪笑道,“她在京里, 我如何下手?自然要等她出了京,此去南三省天高路远, 路上遇到点什么事情, 只能怪她时运不济不是?” 几人发出了不怀好意地笑声,一旁的孙韶道:“等她在客栈落脚迷晕摘了她的红丸,事情一做实, 范阳候少不得想办法遮掩这等丑事!要么寻个竹笼将她沉入河底一杀了之!要么让她出家做一辈子姑子。到时姚兄再去提亲, 给了这条生路, 她接是不接?” “此事必得为兄亲力亲为。”姚允之哈哈大笑,“那李月桦素来高傲,若是丢了红丸, 看她还如何在我面前拿乔!让她至死也不知完璧之身给了夫君, 揣着一辈子小心老老实实听候差遣!” 段文珏站在原地捏紧了拳头, 浑身僵硬双眼通红。若他此刻手里有刀, 只怕已经冲进去取了那几人的性命。 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转身下了酒楼,随手丢了点散碎银子在小二怀里, 自己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繁华的朱雀大街通宵达旦灯火不熄,路旁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里美人如画, 巧笑倩兮。婉约的歌声在夜空中飘荡,轻如丝软如棉,似乎一阵风吹来都会消散。 段文珏在街头不停的走着,他像是陷入了一个噩梦,看不清身旁往来人的面孔,听不清他们带着酒意的话语,蓦然间有醉汉踉跄着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如同刺破了那个包裹着他的巨大泡沫,让他从一种可怕的漂浮状态中回到了现实。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眼前不远处的玉带河。漆黑的河面倒映着朱雀大街璀璨的楼阁,如同漂浮在天上的宫阙。 “喂,小子!”醉汉醉醺醺地喊住了段文珏,“你撞到了爷!知不知道?!” 段文珏转身看着醉汉,扫视了对方一眼。他冷然高傲地态度激怒了醉汉和他的同伴:“小子,你挺狂啊?!你那什么态度?赶紧给爷赔个不是,要不今天这事儿和你没完!” 段文珏冷冷道:“你待如何?” 那几人上下打量段文珏一番,见他衣饰华丽,腰间佩戴的玉饰不是凡品,又是独身一人,彼此递了个眼神起了贪恋,恐吓道:“要么跪下磕头说三声爷爷我错了,要么就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奉上。否则今儿个就得留下个手脚作为交代!” 段文珏脑中一直积聚的怒火终于被这句话刺激突破了临界点。他二话不说抬脚踹了过去,对方被他踹中胸口倒飞出去。 众同伴见段文珏敢先动手,恶向胆边生,喊道:“弄他!” 姚允之从天香楼出来同定国公家小孙子和孙韶分别后觉着意犹未尽,又吩咐车夫驱车前往青楼寻欢作乐。 此时是二更天,街上已无行人。马车碾压着路面发出细碎地声响,单调得催人昏昏欲睡。姚允之喝多了酒,只觉腹中鼓胀,喊停了车夫,攀着车椽下了车,踉跄着走到路边,对着漆黑的玉带河河面解开了裤带,开始方便。 他的长随紧跟其后,守在一旁怕他醉酒摔进河里。 姚允之摇摇晃晃,挺着腰头也不回地问身后的长随:“爷滋的远不远?” 长随狗腿地拍着马匹:“远!” 姚允之发出了哈哈的笑声。 一直悄然跟在姚允之车后的几人幽灵般从黑暗中现出了身形,迅速靠近。 车夫被人捂住嘴用力一扭拧断了脖子,死狗一样被拖下了车。长随被人从后用石块狠狠拍了后脑勺,身子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姚允之听见动静回头,惊恐的看见几人朝他扑来,在他呼喊出声之前捂住了他的嘴,一把匕首猛地捅进了他心口。 姚允之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丢了性命。很快他眼睛里的光亮消失化作死灰色,整个人沉重地下坠。 整个过程不过数息,三人就悄无声息地没了呼吸。 几人麻利的用麻袋将三人的尸首装了进去,麻袋里胡乱塞了些在河边捡的大石头,封好袋口,几人将麻袋抬到玉带河旁扔了下去。只听噗通几声响,河面荡起了巨大的涟漪,片刻之后,又缓缓恢复了既往的平静。 几人左右打量几眼,四周围没有任何人目击这一幕。长街上静悄悄地,没有半个人影。 “走!”为首的一挥手,几人跳上车,架着马车离开了事发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烈日高悬,因为缺水柳树毫无生气地耷拉着枝条。蝉伏在树枝上,不停地鸣叫着,嘈杂无比。 翊坤宫内,姚允之的母亲卫氏不停地落着泪,姚姣姣在一旁低声安慰着,皇贵妃的母亲姚氏坐在一旁,面上也满是愁容。 “允之虽然贪玩了些,却是个有交代的孩子。”卫氏垂泪道,“便是回来得晚了些,也会嘱咐身边的长随或小厮回来说上一声。可如今整整三日过去了,未曾有过半点音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哥哥身边的人也不见一个回府的。长随、马夫。”姚姣姣道,“连车驾都不知所踪。” “你也别急。”姚老夫人安慰着卫氏,“这不是已经同娘娘说了。娘娘也派了人出去寻他。事情未必不好,不要想得那么……”姚老夫人顿了顿,“说不准是和哪个交好的出去玩,孩子们玩得起兴,出城未归……” 姚老夫人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了女官的声音:“娘娘,李公公求见。” 皇贵妃道:“快宣。” 想来是姚允之的事情有了消息,众人都打起精神看向殿外。李公公快走几步进内行礼:“参见娘娘。” 皇贵妃问道:“如何?” “回娘娘的话。咱家领命出去,调集人马撒出去搜寻。搜到城外三十里地的野道上,见这了一辆损毁的马车,只有车架不见马匹。那马车让人辨认过,正是姚大人的车驾。” “人呢?”卫氏着急地询问,“可曾见到我儿?” 李公公转向卫氏恭敬答道:“夫人,车上空无一人,不曾见到姚大人。” 卫氏颓然坐下,浑身颤抖着,神色惊恐:“我儿,我儿……” “娘。”姚姣姣心里也害怕,强忍着安慰母亲,“大哥他不会有事。” “堂堂朝廷三品大员,难道就这么消失了不成?”皇贵妃站起了身,对一旁的姚老夫人和卫氏道,“母亲同嫂嫂稍安勿躁,待我去求见圣上。” 乾清宫失火之后,元帝便一直歇在坤宁宫。皇贵妃破天荒地每日去坤宁宫给王皇后请安,却也难得见着元帝一面,转眼过去了六七日,她心里越来越不安。 这一次她有正事求见,元帝终于见了她。 坤宁宫正殿的东次间里,元帝披着一件常服外袍,坐在临窗的大炕的矮桌后,看着手里的卷宗,并不曾抬头看皇贵妃一眼。 皇贵妃进门后偷眼打量了一眼,见寝殿内打扫的窗明几净,布置用物不似翊坤宫富丽繁华,显得十分端庄肃净。唯有墙角花瓶里插着的一大束山海棠开得正热烈芬芳,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生气。 皇贵妃上前行礼:“圣上。”语音婉转,带着几分哀怨,几分思念,几分委屈。 元帝仍是看着手里的卷宗:“说吧。” 皇贵妃却没有先提姚允之的事,娇怯地对元帝道:“圣上,梦儿知道错了。” 元帝动作微微一顿。 皇贵妃膝行上前两步:“梦儿原该时时陪伴在圣上身旁,若是如此,那日火起,梦儿便是豁出命去也要挡在圣上身前!只是那日梦儿手手疼的厉害,心里烦闷无比想要出去走走,就走得远了些……” 过了这些日子,元帝心里的气早消散了大半。加之皇贵妃日日伏低做小来请安,他看在眼里也有些心疼。说起来他也不是真的恨她,不过是那日发生了那般大的事情,是王皇后不顾安危冲进来救了他,而他心爱的女人却不在身旁罢了。 皇贵妃同元帝相处日久,见元帝神色松动,心知他已没有那么生气,当下垂泪道:“梦儿自入宫以来,得圣上垂怜,日日得见天颜,不知不觉到如今已是八年。这几日,真当把臣妾的心放到火里去炙烤一般!圣上……”她哀求着看着元帝,“难道你就真的不打算再见梦儿了吗?” 元帝终究破功,长叹一声,冲她招手:“过来。” 皇贵妃起身上前,迟疑着偎进元帝怀里,哭道:“臣妾的侄儿也不见了!好好地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孩子聪敏得紧,时常同瑶儿姣姣进宫来陪臣妾说话解闷。圣上,您也是看着他长大的,您要替臣妾做主啊!” 殿外,王皇后面无表情的站着,室内的声音透过琉璃花窗清晰地传到了室外。她身后的管事嬷嬷悄声道:“娘娘,便这般由着她去不成?这岂不是又勾走了圣上的心?” 王皇后转身走向花园,走到海棠林间后才开口:“圣上的心本也不在此处,又如何留得住?”她抬手轻抚一朵盛放的海棠花,“不是今日也是明日,她迟早会复宠。圣上不曾记恨她或迁怒她,不过是在同她使小性子罢了!这一天迟早会来。” 她眼神微转,声音依旧清冷:“事情是你办的?” 随伺在旁的王公公悄然上前,躬身道:“回娘娘的话,不是咱家。” 王皇后轻轻皱起眉头,陷入了思考。 “娘娘。”王公公轻声道,“那姚允之虽然年龄不大,行事却极为张狂阴狠。因一直有皇贵妃的庇佑,这才事事得以脱身,这些年在外不知道闯下了多少祸事,结下了多少仇家。想来这次是被人摸上门寻了仇。” 王皇后点了点头:“既然不是你安排人做的,便小心着些,别让她借机攀咬上来。”王皇后想了想,“你也去查一查,事情是谁做的。” 王公公恭敬道:“是!” 一只山鹰扑棱棱飞过树林,扑进小院落到了石桌上。将正在看书的李昱枫唬了一跳。 顾林书从窗户看见这一幕,去厨房拿了些生肉条出来喂鹰,小心翼翼地解下了它爪子上绑着的小竹筒,回身去了顾仲阮的房间。 顾仲阮接过竹筒展开看了一眼,却又将信笺递给了顾林书:“是给你的。” 顾林书接过来展开一看,是顾林颜写给他的密信,上面只写了一个字:安。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将密信就着一旁的烛火点燃,烧为灰烬。 顾仲阮问道:“何事?” 顾林书笑道:“大哥将养了这些时日,终于恢复,如今已与常人无异。” 顾仲阮看着顾林书,片刻后慢慢地点了点头:“我近日听说一个消息,姚家那个嫡子失踪已有数日。如今京城里没有再同你争锋相对之人,你不如同李家小子一起回京?” 第三卷~顾家、李家 第079章 第 79 章 京城, 长乐候府。 长乐候段世成与妻子江卉忐忑不安地坐在正厅里,长乐候下首左侧坐着一身红色袍服的李公公,慢条斯理地低头饮着茶, 在他身后, 正厅里两侧一字排开全副武装的侍卫, 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去。众侍卫皆都浑身肃杀面,彷如雕塑。 长乐候不安地看着将正院团团围住地侍卫,对李公公赔笑道:“公公, 不知……” 李公公放下手里的茶盏,茶盏撞击桌面发出清脆的声音, 打断了长乐候的话。李公公抬头看着长乐候, 笑得十分虚假:“侯爷,不知小世子何时回来?” “快了,快了。”江卉道, “文珏在衙门里当差, 若没有什么大事, 左不过都是申中回家。” “好。”李公公假笑道,“那咱家就再等上一等。” 说完便不再理会长乐候夫妇二人,微微垂首交叉十指闭上了眼睛假寐。 长乐候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惊惧地和妻子对视一眼, 焦灼不安地暗自在袍袖下用力捏着拳头。 外面传来下人通传的声音:“侯爷, 世子回来了。” 长乐候猛地站起身, 想要说什么,忌惮地看了眼李公公又咽了回去。李公公睁开眼看了长乐候一眼,笑眯眯地道:“侯爷莫慌, 咱家不过是有几个问题想要问一问小世子。问完了,自然就没事了。” 段文珏稳步进了正厅, 扫视了一圈周围的护卫,同厅上诸人见礼,最后向着李公公道:“不知李公公今日寻在下,是有何事?” 李公公起了身,看着段文珏笑得十分和气:“小世子,咱家不过是有几个问题过来问一问你。排查清楚了,也好免了彼此的麻烦不是?” 段文珏点点头:“公公请说。” “姚大人失踪那夜,天香楼的伙计说您曾经在那出现过。”李公公笑眯眯地开口,“你要了天字号的包房上了三楼,却不知何故在姚大人的房间外面站了片刻后突然转身离开。那是姚大人最后出没的场所,敢问小世子,当时为何离开,那夜发生了什么?” “原来是问这个。”段文珏转身在一旁落座,长乐候和江卉紧张地看着他,“那日我去了天香楼之时,已经醉酒。”段文珏轻描淡写,“原本想要再喝上几杯,到了楼上走廊却觉着腹痛难忍,所以离开去出恭。” 李公公道:“小世子那夜在何方?做了什么事情,可有人相陪?” 段文珏淡笑着看着李公公:“公公莫非将我当做了疑犯?” “不敢不敢。”李公公笑道,“这不是循例问询吗?” 话虽如此,他身后一个侍卫早在问话开始时就展开了手中的纸张,详细记录着两人的对话。 段文珏斜斜地看了一眼记录道:“那日我出恭之后,迷迷糊糊出了天香楼,出去不久就在外同人发生了冲突,被人打晕在地。幸好巡防的同僚认出了我,将我带回了中城衙门,我便在衙门里昏睡了一宿。这些事情,公公去衙门一问便知。” “好!”李公公看着手下记下了所有的对话,拿起文书递到段文珏面前,“有劳小世子看上一眼,若是无误按个手印。” 段文珏也不多言,接过来一目十行的扫过,就着递上来的印泥按下了手印,李公公这才笑着说了几句场面话,带着人离开了长乐候府。 “珏儿!”江卉等人走了才上前拉住了段文珏的手,惊恐地看着他。数日前他曾彻夜未归,回来之后身上有伤,“此事,此事当真如你所说?” “母亲不用担心。我所言句句属实。”段文珏抽回了自己的手,但仍好言安慰着江卉,“李公公去衙门里一问便知。” 江卉这才放下心来。 “用了晚膳没有?”长乐候开了口,“留下来陪你母亲用膳。” “儿子用过了。”段文珏道,“父亲,母亲,儿子累了,先回房去休息。”说罢转身便要走。 “站住!”长乐候突然一声沉喝,段文珏停下了脚步。 “你这是什么态度?”长乐候怒道,“这些日子以来,你对我同你母亲总是这般不阴不阳不搭理的态度,你要做什么,我们是你的父母!怎么,你为了一个女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认了不成?!” “儿子不曾有过这般想法。”段文珏仍是冷冰冰地开口,“儿子公务繁忙,在外奔波劳累了一天,只想去歇息,还望父亲母亲见谅。”说罢不再等长乐候开口,自顾自的离开。 “他!”长乐候抬起手指着儿子的背影,气得手抖。江卉赶紧拉住了他:“侯爷消消气,仔细身体!” 长乐候怒道:“他怎的这般倔强!” 江卉轻叹一声,心里浮起几丝淡淡地后悔。 李公公出了长乐候府,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小太监小心地在外询问:“大人,如今是回衙还是去何处?” 李公公沉思片刻道:“去顾家。” 顾仲堂半月前调任了湖广巡抚离开了京城,眼下顾家只有袁氏和几个儿子在家。袁氏避而不见,留在府里主持大局的是长子顾林颜。 李公公坐在厅堂上首,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少年。看着年长些,面色苍白些许的是长子顾林颜,一旁容貌极为出色地是次子顾林书。两人看着都不过十五六的年纪,顾林书看着还有少年人的感觉,顾林颜则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 李公公同二人闲扯了几句作为开场白,随后问道:“听闻大公子月前曾受了极重的伤,如今将养得如何了?” 顾林颜道:“托公公的福,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亏了些血气,如今还在吃调理的中药。” 李公公点了点头,关心地问:“说起来,咱家还不知道那起案子后续如何。是何人如此猖狂,在长街上伤了大公子?” “听闻是摸进来了几个细作。”顾林颜道,“那日正好赶上缉拿细作,他们见了我等便想要抓住作为人质。交手中刀箭无眼,这才被误伤。” “原来如此。”李公公惋惜道,“那实在是不巧,幸好大公子如今没有大碍。” 他看向顾林书,笑道:“二公子前些日子不在京城?怎么好好地,大公子遇袭后,你就离了京?” 顾林书看着李公公,看着对方笑容后面冰冷的眼睛,还有平静面容后的盘算算计。他不信他不知道姚家、孙家同他的冲突,此刻却东拉西扯着家常来套他同大哥的话。 顾林书展颜一笑:“在京里得罪了人,待不下去,所以就想着出京躲一躲。” 李公公脸上的笑容一凝,他没想到顾林书会直接说出实情未找任何借口:“噢?不知二公子得罪了谁?” “说来还是我不懂事,那时猖狂了些。”顾林书道,“在同安的时候同孙韶、孙连淮兄弟两因斗狗起了龃龉,在昌邑时又得罪了姚允之。回京之后又在天香楼争妓同他几人发生了矛盾。”顾林书苦笑道,“我爹恨铁不成钢,放任我再这般花天酒地下去,谈何考秋闱?便想着将我送到旁处闭关一段时日安心备考。” 这话说得没有半点虚假,同李公公知晓的真相毫无出入。李公公点了点头,赞同顾仲堂的做法:“这个自然,当然是备考第一。” 他说完了这句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顾林颜和顾林书对视一眼,顾林颜道:“还不知今日公公因何而来?” “唉。”李公公看着十分坦诚,说的也全是实话,“姚大人失踪的事情,相信二位也有所耳闻,因为听闻二公子同姚大人有过冲突,所以才上门排查一二。” 顾林书惊得跳起来:“公公,你可要替我洗清这嫌疑!这事儿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刚回京可没几日!” 李公公笑道:“二公子不用着急,此事若与二公子无关,自然清者自清。” “多谢公公!”顾林书诚心行礼,复又坐下。 李公公突然话题一转:“二公子似乎与李家交情不错?咱家听说二公子上京时与李家同行,两位入京之后也在江氏家学就读?那广宁伯夫人不正是李家的姑奶奶?” “原本也不认识。”顾林书道,“从同安去昌邑老家的时候恰好遇到李家的船同行,便结了个伴。昌邑地方不大,人就那么些,大家年龄差不多,混在一起就玩得熟悉了些。” 李公公道:“方才二公子说同姚大人在昌邑起了冲突,敢问二公子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顾林书笑道:“不过是些小争执罢了。” “二公子见谅。”李公公笑眯眯地看着他,“事涉姚大人,咱家不得不多问两句。还望二公子告知。” 顾林颜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头,当日里在后山发生冲突的时候是因为李月桦,但是那时姚允之并不知石亭里的人就是李月桦。顾林颜心里一惊,此刻突然想通透了此前没有想到的问题,以姚允之的家世地位,为何那时要山高皇帝远地跑到昌邑那种小地方去? 他当真不知道石亭里的人就是李月桦?! 他看向顾林书,李公公引着顾林书把话题往李月桦身上、往李家和范阳候身上引,好歹毒的心思!他不知顾林书有没有识破李公公话里的陷阱,他看向一旁李公公的手下,后者正铺展着笔墨埋头记录着几人说的话。 此刻他无法出声提醒他,背上瞬间惊起一层薄汗,心里疯狂转着应对的念头。 “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女色。我与姚公子在大由寺后山偶遇,同时遇着一女子在石亭中避雪。””顾林书轻挑地笑了起来,“隔着帘子虽然看不见样貌,隐约间看那身形却是极美。我两言语不和,便在那处起了龃龉。” “原来如此。”话题没有扯到李家身上,李公公丝毫不见失望之色,反而笑道,“少年意气,有意思。” 顾林颜缓缓地、缓缓地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趁着李公公低头饮茶的间隙,神色凝重地看向顾林书。 这是准备趁父亲不在家,借着他二人的口来下套? 顾林书回望过去,眼底也都是凝重。 看见弟弟这个眼神,顾林颜反而心里一松,知道他也看出来李公公的用意。 “这茶吃着不错。”李公公放下茶盏笑道,“不似京里常吃的的茶那般醇厚,别有一股清新之意,这是什么茶?” 这茶是天目山茶,送上京的贡茶。以李公公的眼界如何不知?这茶是李家送来的年礼里带的,统共也就三两。大概是卢嬷嬷见是宫里来的贵客,就吩咐了下面的人拿了好茶待客。 顾林书笑道:“若论酒我尚且能说出一二,论茶我却是一窍不通。”他看向顾林颜,“大哥?” “说来惭愧,我也不知。”顾林颜羞愧道,“家里一应事务都是母亲在主持,我对这些俗务实在不通,不如叫家里的管事嬷嬷来问问。” “不必如此劳烦。”李公公笑眯眯的道,“咱家也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两人觉得李公公的话里处处是陷阱,殊不知李公公也觉得眼前这两个少年滑不留手,并不好拿捏。当下拿过了记录的文书递过去:“两位公子过过目,若是无误还请在上面按个手印。” 第080章 第 80 章 李公公出了顾府, 马车慢悠悠地行驶在永兴大街上。他突然开口喊停了车,撩开车帘看向外间。这条街算不上特别繁华,道路两旁有些是民居, 有些是店铺, 街道整洁干净, 过往行人透着一种富足的闲适。长街靠近皇宫,已经有了些年头,两侧的行道树高耸入云枝繁叶茂, 树冠遮天蔽日。 从顾府往西北方向打马走小半个时辰是广宁伯府,顺着广宁伯府再往北相距约莫一刻钟的路程, 是范阳候府。宅子的东北方向是南湖, 南湖四周散落着两座亲王府,气势恢宏,占地面积极广, 亲王府与皇城隔着南湖遥遥相望。 这条街上住着的人, 非富即贵, 在京城都是根深叶茂之辈。 顾仲堂虽官居三品,初来乍到在京城里能有这样的宅子十分不简单。李公公道:“顾家这宅子不错。” “大人。”副手回话道,“属下查过, 这宅子原是吕大人的家宅。顾仲堂调任至京城之时, 恰逢吕大人致仕还乡, 便从他手中买下了此宅, 是广宁伯夫人从中做的中人。顾家原来的宅子距此地甚远,地方也逼仄,眼下住着顾夫人娘家哥哥一家人。” “哦?”李公公闻言来了兴趣, 往后退了退靠到车厢壁上,闭目养神, “……过去看看。” 袁硕听闻家里来了个宫里的公公拜访,惊疑不定地赶到了正厅。果然见一个一身大红织金飞鱼补纱袍服的太监站在那处,在灰青底色的院子里尤显华丽瞩目。厅里一直到前院,一字排开两排黑衣带刀护卫,这气势瞬间便让他软了手脚,心里惊疑不定,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 袁硕上前叩头,伏地不敢起:“草民参见大人!” 若说李公公觉得顾家两兄弟滑不留手像两条泥鳅,看见袁硕却觉着他像泥里的烂虾,尚未如何已经吓软了脚吓破了胆,同时心里也暗道一声来对了地方。 他未吭声,越过袁绍慢步走到主位上落座,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 袁硕随着李公公的走动跪着挪动着方向,他心跳如擂鼓,颤抖着声音开口:“大人,不知……不知草民犯了何事……” 副手上前,故意用力拉开下首的木桌。桌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打断了袁硕的话。他见副手铺陈笔墨纸砚大有一副审讯的架势,更加慌乱,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 李公公慢条斯理地问:“你同顾家是姻亲?” “是!”袁硕赶紧回答,“我嫡妹嫁与顾大人为妻。”他瞳孔一缩,抬头对李公公哀求道,“大人,我一介升斗小民,若是妹夫犯了什么错,断然与我无关啊大人!” “是不是与你有关,问了便知。”副手呵斥道,“问你什么,你老老实实说实话便是!” 袁硕忙不迭地点头,一连声应道:“是!是!是!” 李公公扫了一个眼风过去:“你且说说,顾家同范阳侯府,是什么交情?” “范阳侯府?”袁硕一怔,“这小人实在不知。不如请出内子,她知道的更清楚。” 韩氏被请到了正厅,同样惊惧万分:“出了什么事?” 副手冷冷道:“问你什么你答就是!”说罢把方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韩氏道:“我只知当日顾家三伯上京时和李家人同行,旁的不甚清楚。” 李公公冷冷道:“是不清楚,还是不想说?” 韩氏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民妇真不知啊!虽然我那小姑子是顾家主母,与我却不甚亲近。我们都是无官无职地小民,平日里她不怎么看得起我这个做大嫂的……” “不亲近将这宅子给了你们?十数万两白花花银子的宅子。”李公公凉凉道,“不是月前才寻了中人做了房契?” “这是聘礼,聘礼!”韩氏急了,“我那小姑子要我把嫡女送过去给大哥儿做贵妾,我不愿意,小姑子就许了这房子外加京郊的一个庄子给我们当聘礼!大人,他家要是有什么事情,和我们可不沾边啊!” 副手抬头看了李公公一眼。这两人胆小如鼠,稍微一诈就竹筒倒豆子一般什么都讲,可惜知道的事情确实不多,还怕被牵连,一个劲地撇清关系。 副手缓了语气道:“把你知道的都讲一讲。” 韩氏也不知道要讲什么,就把自己听说的、知道的,颠三倒四的全讲了出来。这一说就说了一两个时辰,说得她口干舌燥声音嘶哑,说到日头偏西,这才再停下了话头。副手在一旁密密麻麻记录了厚厚一叠。 李公公给了个眼神,副手拿起那叠记录放到他夫妇二人面前:“摁个手印吧。” 夫妇二人不敢违抗,颤颤巍巍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摁上了手印。副手收走了文书卷做一卷奉上给李公公:“大人。” 眼看这帮宦官离开了屋子,袁硕与韩氏吓得瘫软在地。袁硕埋怨道:“这个妹夫也不知道惹了什么祸事!这可是宫里的公公!”他一惊,“莫不是……牵连九族?!” 韩氏惊得面孔都变了颜色,急怒道:“他们夫妇好的时候我们没有沾上半点好处,如今出了事却要牵连我们!”她使劲戳着自己的相公,“快去那边府上问问你那个好妹妹,她那到底出了什么事!” 两人套了辆青蓬马车匆匆忙忙赶到顾府,却见府上安安静静,一切如旧。门子去报舅老爷和舅太太上门,袁巧鸢赶紧去了二门处迎他们二人。一看见女儿韩氏也顾不得别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往旁走了几步,也顾不上遮掩,低声急问道:“府里出了什么事?” 袁巧鸢莫名其妙地看着母亲,“一切如常,没出什么事啊?” “死丫头,你还没过门呢,就想着瞒我!”韩氏气道,“没事宫里的公公怎么会寻到我们那处去?你快点说实话,我们也好有个应对的章程!” 这番话恰好被听见舅舅舅母上门来迎的顾林颜听到了耳朵里,他心里一惊,表面上不动声色:“李公公也去舅舅那处了?” 听见顾林颜的声音,袁硕和韩氏略微有些不自在,韩氏强笑道:“可不是。”忍不住又抱怨,“我们被吓得心都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呼啦啦带着那么多带刀侍卫把宅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我还以为今日命都要交代在那里……” “近日皇贵妃娘娘母家表兄的嫡子失踪了。”顾林颜道,“这些日子京里一直在排查。李公公先上我这里问询了一番,想来是想着你们是顾家姻亲,是以也过去例行询问。公公都问了舅母什么?” 韩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当真如此?” “自然如此。”顾林颜笑道,“若有旁的,府里如何能这般平静?” 韩氏和袁硕对视一眼,这才慢慢安下了心来,转念一想,方才对方问完了话确实没说别的直接离开,没有为难他们。 袁硕道:“幸好幸好!我同你舅母担心你母亲这边有事,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幸好没有什么事!” “劳舅舅舅母担心了。”顾林颜陪着他二人一起往后走,状似不经意地又问了一遍,“舅母,那李公公问了你们什么?” 韩氏如今安下了心,精神头足了点:“倒也没问旁的,只问你们同范阳侯府是什么交情?” 顾林颜引着众人到了母亲院门外站定:“舅舅舅母,母亲在里面,你们同巧鸢妹妹先去同母亲叙话。我去吩咐一下厨房晚上备下席面。” 袁硕满意地摸了摸胡须:“好。” 摆脱了袁家人,顾林颜快步去了顾林书的院子,把方才袁家上门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我去母亲那里,你去同李兄知会一声。最好再去一趟三伯那里,将事情告知。” 顾林书应了一声起身吩咐下人套马,两人各司其职,去做自己的事情。 顾林书打马到了范阳侯府外,正好见着广宁伯府的马车停在那处,李昱廷、李昱枫在门口候着,李秋涟正在下车,后面的马车上她的几个孩子和李若雨、李语琴两姐妹也在。见到顾林书李昱枫喜道:“顾兄!”说罢大踏步地迎了过去。 顾林书上前同李秋涟行礼:“见过夫人!” 李秋涟笑道:“今日怎么过来了?” 顾林书道:“想着数日没见,过来看看李兄。”他看了李昱枫一眼,后者会意,同李秋涟道,“姑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进府吧。” 他自己则落到最后和顾林书并肩而行,两人进了大门就停下了脚步,站在影壁后。李昱枫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顾林书将事情三言两语说了一遍。李昱枫的神情严肃了些,低声道:“知道了,我今日寻个机会去告诉大伯。” 后院传来阵阵琴声,琴声空灵缥缈。顾林书抬起头看向那处,有些怔忡。 李昱枫循着他的目光看去,轻叹一声:“这些日子八妹妹一直圈在府里,姑母怕她难受,时不时就会带几个妹妹过来同她玩。” 顾林书轻声道:“她,她还好么?” “退婚的事情本来就是谣言,八妹妹又是心性坚韧之人,倒没有受太大影响。”李昱枫道,“不知是谁这般歹毒的心思,败坏八妹妹的名声!可这种事就像黄泥掉进裤子里,拍不拍干净看着都像屎,实在恶心人。” 顾林书默默地点了点头。 “因着这事儿,如今大伯也不同江姑母家往来了。”李昱枫道,“现如今要同四哥见一面还要约在他处!” 说到这里,李昱枫的眼神闪了闪,拉住顾林书的衣袖小声道,“顾兄,说起这个,我心里实在不安,你说姚允之失踪的事,会不会同四哥有关?” 顾林书十分惊讶:“你怎会觉着……” 他停下了话头,看着李昱枫没有说话,瞳孔微微放大。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和顾林颜想到的同一件事,姚允之为何要去昌邑?大由寺后山那日,他当真不知道石亭里的人是李月桦? 若他知晓,那么从一开始,他便是冲着李月桦去的。皇贵妃一直在前朝暗暗铺陈势力,若是姚家可以同范阳候结亲,皇贵妃的阵营里就多了一员大将。 段文珏同邓瑶儿订亲,紧跟着就传出了李月桦被退婚的谣言。结合昌邑的事情看,事情是姚允之做的可能性极大,若当真是他所做,那么皇贵妃自然心知肚明。那她就极有可能认为李家寻仇杀了姚允之泄愤!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李公公有意无意把话题往范阳候府身上引的原因。 李昱枫恐怕也是想到了败坏李月桦名声的人极有可能是姚允之,是以才认为段文珏会一时激愤杀了他。 他顿了顿,开口安慰道:“应该不会是小世子。他行事向来稳重。” 李昱枫忧虑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四哥。他平日里是很稳重,可事情若是和八妹妹有关,就不好说了。” 两人正说着话,后面出来一个丫头,冲着两人福了一福行礼,脆生生地道:“我家夫人听伯爵夫人说顾二公子在,说来者是客,请二公子进去。”《 》 80-90 第081章 第 81 章 顾林书在丫鬟的带领下穿过雕梁画栋的前厅和一大片梅花林, 走了约莫一刻钟时间,终于到了正厅。 正厅前的院子里立着一座一丈多高的假山,其下环绕着栈道流水, 盘盏大的荷叶铺陈着, 有锦鲤巡游其间。绕过假山便见到了厅上坐着的人。主位上坐着一个清隽的中年女子, 容貌极美,虽身着常服仍气质华贵。李月桦与她有六七分相似。她的身侧坐着李秋涟,正瞅着他微笑。 顾林书上前规规矩矩照足礼数行礼:“小侄顾林书, 见过范阳候夫人,见过广宁伯夫人。” 李昱枫在一侧道:“侄儿见过两位姑母。” “不必多礼。”曹婉柔声开口, “坐吧。” 便是曹婉第一次看见顾林书, 也不由得在心里赞了一声好相貌。顾林书小时候男生女相极为秀美,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容貌间的阴柔之气尽去, 越发显出男子气概来。这种反差糅合在一起, 仍谁看见他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这般出色的男子, 于危难时同舟共济,也不怪桦儿动心。 曹婉微笑道:“家里父母身子可还康健?听闻前些日子你大哥受了伤,眼下将养的如何了?” “托夫人的福, 家里父母身体都还硬朗。”顾林书道, “大哥没有大碍, 如今不做剧烈活动, 与常人无异。想来再养上三两月就可痊愈。” 曹婉点了点头,看了眼身旁的大丫鬟紫苏,紫苏奉上一个狭长的木盒放到顾林书手旁的小圆木桌上打开, 里面是一株上好的人参。曹婉道:“第一次见着你,做长辈的也不知给你备什么见面礼好。想着这株山参补气益血最好不过, 你且收着。” 顾林书起身道:“多谢夫人。” 紫苏将木盒封好,拿出去交给顾林书的随从。曹婉打量着顾林书,越看越觉着他并非如传闻那样轻浮纨绔,相反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气质。不由得扭头对李秋涟道:“不怪你总夸他,是个好孩子。” 李秋涟笑着道:“京里淘气的孩子我见得多了,少年人贪玩一些不算什么大事。难得大是大非上拎得清,进退有度有主见又聪慧的可不多。” 曹婉微笑着对顾林书道:“今日虽是家宴,你与枫儿是莫逆之交,与家里旁的孩子也都熟识,来了别着急走。眼下正是四月,桃花流水鳜鱼肥,家里得了几尾送过来的鲜鳜鱼,你也留下来尝尝。” 顾林书再度起身谢过。李昱枫道:“姑母,那我便同顾兄去后面玩耍了。” “你们这种皮猴子,给你们拘在这里也不自在,”李秋涟笑道,“去吧去吧。” 二人谢过了厅上两位长辈,结伴去了侧院。 李秋涟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眼里略有惋惜之意,对曹婉道:“这真真是个好孩子,只可惜他的家世单薄了些。顾家老家和我母家同在昌邑,他家里长辈四房,长房老爷顾仲景是族长,掌管着族里一应事务。二房老爷顾仲浩常年在外奔波做生意。三房顾仲阮同他父亲四房顾仲堂同在朝为官,原先三老爷还做到了沧州知州,因着矿监税的事儿被连贬三级,如今只是个末品的按察使经历。”李秋涟摇了摇头,“顾家在京里形单影只无依无靠,只得他爹顾仲堂一人是个三品堂官,眼下又被圣上外派兼任湖广巡抚,去给陈奉收拾烂摊子去了。若是他爹一倒,顾家可就没有什么立得住的人了。” 曹婉听完略微有些诧异:“怎么,你还有什么想法?” 李秋涟道:“他若是家世再好些,我倒想将俪儿许给他。”她看了看厅上只有她姑嫂二人坐着在说体己话,嬷嬷丫鬟们都候在厅外,便将顾林书马场救了江俪的事讲了一遍,末了道,“这种事情传出去有损俪儿的名声。好在家里孩子们知道轻重没有透露半分。我看书儿这孩子嘴也严得紧,也不挟恩图报,这么冷眼长久看下来,我是真有些喜欢这孩子。” 曹婉见她言谈中对顾林书和李月桦的事情半点不知,没想到这两个孩子年龄虽小,事情却瞒得滴水不漏,更加安心了些,对顾林书也高看了一眼:“听说这孩子十分聪慧,说不得能高中。” “便是高中又如何?”李秋涟苦笑着摇头,“考上的举子不知凡几,授官、历练、再在官海中浮沉数年。做得好如他父亲一般,年近不惑能到三品已算是极为出色。咱们这样的人家,门当户对的看一看,袭爵的、荫官的,年纪轻轻便是超品的爵位和高品的官职。”李秋涟顿了顿道,“有几个人能同我兄长相比?那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功勋。” 曹婉缓缓点头,没有就这个事情再同李秋涟讨论,转了话题:“侯爷说你最喜欢吃山蟹。这次和鳜鱼一起送来的,还有几箩筐山蟹,晚上炸一些,你再带两筐回去。” “那敢情好。”李秋涟道,“还是小时候吃过这东西了。我就不同你客气了嫂嫂。” 李昱枫领着顾林书到了侧院,一踏出分隔东西院子长墙上的月门,宽阔的草地便在眼前铺陈开来。眼下虽然天旱得厉害,侯府里的草却长得极好,绿油油的青草刚好没过脚面,丘陵柔软起伏。日头西斜,很远的地方树林化成了一道深色的线,在苍黄的天空和地面间划出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曲线。 晚风吹过,湖面水波粼粼,倒映出了天边的夕阳。 李、江两家人凑在湖边正在垂钓,在一旁给他二人留出了位置和钓竿。这个时间正是鱼儿晚间觅食的时候,这一会儿功夫几人已经钓上来不少,身后的木桶里放置着好几条肥嘟嘟的青鱼。 李若雨和李语琴没有钓鱼,拿了些诱饵在钓虾,她们身后的木桶里,这会儿也装了七八只青虾。 “唉。”李语琴看着湖面突然叹息了一声,“我有些想家了。” “是啊。”李若雨在一旁附和道,“这个季节西凉河鱼虾正是肥美的时候,我觉得家里的鱼虾比京城的好吃。” “那倒是。”江沐白道,“我也觉着那边的河鲜比京城的好吃。” 江俪从小没有离开过京城,闻言有些不以为然:“京城多好,若论天下最好的东西,不都要汇聚到此?你们想吃的那些东西莫非京城没有?” “不一样的。”李若雨耐心解释,“能千里迢迢送上京的本就凤毛麟角。那些极鲜的小物一则离了水难以保存鲜活,二则离水久了也就失了原本的滋味。若要尝到那口滋味,还得亲到产地方可。” 李语琴道:“你若不信,你问顾九哥。他也在昌邑待了一段时日。”她回头看向顾林书,“顾九哥你说,我们说的对不对?” 顾林书道:“对的。” 他一边同李昱枫一起给钓钩上串饵料,一边抬头四顾,湖边未见李月桦。 江俪自然不会去反驳顾林书,闻言只道:“那我也要过去尝尝。” 李若雨道:“那正好,我们过几日要和八姐姐一起回昌邑,你要想去正好同行。” 顾林书闻言一惊:“你们要回昌邑?” “是啊。”李语琴应道,“本就是来京里学规矩的,这也呆足了三个月。我们不似大哥五哥要考秋闱,自然是要回去的。” 众人都知道李月桦要回昌邑是因为退婚的谣言,默契的没有提及此事。 江俪忽然道:“八妹妹来了。” 李月桦穿过月门缓步而来。她穿着一身鹅黄色的长裙,风吹动了裙上的轻纱,在她身后轻轻飘舞。 江俪将她拉到身边,将一个钓杆塞到她手里:“我给你留着位置呢!你要是再晚来些,等太阳下了山,鱼可就不好钓了。” 李月桦接过钓竿坐下,顾林书的视线不受控制的跟着她,干脆拿着钓竿挪到了她身旁:“你要去昌邑?什么时候走?” 李月桦道:“下月初吧。” 顾林书追问:“什么时候回来?” 她回答:“估计要在那边过完年。” 这一下要走小一年的时间。当时知道能进京的时候他有多开心,眼下就有多沮丧。同在京城,怎么都能见着,她在昌邑他在京城相隔千里又不好书信往来……他有些愤愤地甩了一杆,湖面荡起了层层涟漪。 “还有四个月就考秋闱了。”她叮嘱他,“你好好安心在家备考。” 他道:“好。”他用仅是她能耳闻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考完我去昌邑。” 她看着漾着落日碎金的湖面,眼里浮起了淡淡地笑意。 京城,客栈。 一个常服打扮的小太监快步上楼到了天字号包房外,低声道:“小的请见公公!” 屋里传来李公公的声音:“进来吧。” 小太监进了门,李公公闭目斜倚在长榻上,几个小太监正在给他捶肩捏腿。他没睁眼问道:“如何?” “小的依照公公的吩咐守在顾府外,果然见袁家的人上门,此后不久顾家二公子打马去了范阳侯府,恰逢广宁伯夫人带着家眷上门。小的亲眼见他同广宁伯夫人一行人进了府,这才回来回话。” 李公公点了点头:“做得好。” 他缓缓睁开眼睛。那两个少年虽然滑不留手,到底还是嫩了些,迫不及待去通风报信,让他抓住了首尾。 房间里的屏风后转出来一个人,正是孙韶。他整理着袖口在一旁的官帽椅上落座:“如何?我说的可有道理?” 李公公坐起身,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孙韶和定国公家小孙子将当日在天香楼包房里发生的事尽数告知,李公公已然知晓李月桦退婚的事是姚允之刻意传出的谣言,且他还计划在李月桦返回老家的路上再度下手。 据酒楼的伙计所言,那日长乐候小世子在走廊上停留了片刻便突然转身离开。若是小世子恰好偷听到了那番话,将之告诉了范阳候,李家对姚允之下手的可能性极大。 只是眼下都是猜测并无实证,且小世子已与邓家定下婚约,明面上也不好牵连与他。 孙韶道:“顾家在京城没有根基,借着昌邑老家的交情攀附候府也在情理之中。那姓顾的小子入京不久,先是去了江氏家学,又被送了天马,且在各种场合都能见到李家带着他。想来也算是李家的心腹之人。姚大人几次要取他性命他并非不知,说不得此事也有他参与其中。” 李公公道:“姚大人出事的时候,姓顾的不在京城。” “公公。”孙韶道,“若要将他牵扯其中,在与不在又如何?” 李公公偏头看向孙韶,稍许迟疑:“这是……孙公公的意思?” 孙公公替皇贵妃挡了那一刀之后,眼下被送出了宫,回了孙家休养。他本就是皇贵妃身边的掌事太监,因着舍身救主被圣上夸赞,金银田地流水一样的赏赐了下去,是皇贵妃身边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孙韶叹息一声:“二爷爷最是疼爱我与二弟。”他提起早逝的孙连淮眼眶变红,“当日若非与他等在酒楼起了争执,二弟也不会早早的就……二弟仙去之时,二爷爷伤心得茶饭不思……” 李公公点了点头:“大公子不要伤心。此事咱家省的了。” 第082章 第 82 章 砰的一声, 长乐候府的大门被撞开,段文珏仰面朝天摔进了门内,后面守门的护卫忙不迭地伸手去扶他, 被他不耐烦地推开:“让开!我自己能走!” 长随百万苦着脸, 不由分说抓紧了他的胳膊:“爷!仔细摔着!” 段文珏去推百万的手, 百万下了力气抓住他,他推了几次没推开,百万耐心地哄着, “爷,我们回去接着喝。” “好!”段文珏摇摇晃晃看着百万的脸, “回去再喝!” 他满身酒气, 脸颊通红,即使被百万尽力扶着也不肯好好走路,一路推翻了前院的花盆, 拽折了廊边的垂柳, 看见了经过的侍女踉跄着伸手去抓, 吓得府里的侍女们花容失色避着他走。 长乐候看见这一幕,忍不住呵斥道:“放肆!你看看自己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百万见着长乐候, 赶紧行礼。段文珏没站稳往后退了几步, 靠着身后的假山顺势滑坐在地上, 看着长乐候哈哈大笑:“见过父亲大人!” 接到消息赶来的江卉快步走到段文珏身旁, 还没靠近就闻到了冲天的酒气,她不由得拿帕子在鼻子前按了按,弯腰去扶他, 同时扫过院子里的众人,厉声道:“你们都是死人不成?!小世子醉成了这样, 还不快扶他回房去?!” 周围的护卫上前,却被段文珏拳打脚踢赶走,大家都怕伤了他,没人敢近身,只有百万扛着挨了几拳一直喊着:“爷是我!”才又抓住了他,这才让几个护卫上前,将他半架半抬地扶向后院。 “夫人。”护卫来传话,“外面有个自称是飘香楼的管事,求见夫人。” “什么飘香楼,没听过。”江卉正是不耐烦的时候,着急去后面看段文珏的情况,“把他打发走!” “夫人。”护卫硬着头皮送上来一个玉佩,“他说这是世子压在他那的信物,还请夫人过目。” 江卉停下脚步,许嬷嬷从护卫手中接过了玉佩,江卉一看好悬晕过去。这是段文珏打小就佩戴在身上的避邪玉坠,轻易不离身。江卉压住怒气:“请他去偏厅。” 稍顷,江卉在偏厅见到了那个管事。他穿着一件缎面褂子,长得实在不讨喜,獐头鼠目,一双眼睛不老实地转着打量着厅里的陈设。见到江卉他赶紧行礼:“小的见过侯夫人!” 江卉在主位上落座:“说罢,为何小世子贴身的玉坠在你那儿?” “回夫人的话,小的是飘香楼的管事。咱们家是正经打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昨儿个小世子上我们楼里去玩,喝多了酒同旁人动手把我们楼给砸了。”管事打量着江卉的神情,小心翼翼的道,“小世子就把那玉佩交到了小的手上,说让小的拿着这个信物到长乐候来找夫人领取赔偿。” 江卉看向一旁的许嬷嬷,许嬷嬷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老奴打听过了,飘香楼是青楼。” 江卉心里怒火升腾,强压着问道:“你要多少银子?” “回夫人的话。”那管事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眼睛里满是算计,“这楼里都被砸的稀烂,不修整个十来天怕是没法做生意。我们掌柜的说了,不管您多拿,就拿个成本的维修费就成,统共三万两银子。” 江卉眼前一黑,气笑了起来:“多少?” 那管事的见江卉一笑,反而没有了底气,嗫嚅着道:“三……三万两银子……” “你们感情是见着高门大院,打量我们夫人身在深宅不清楚外面的行情,狮子大开口来了?”许嬷嬷冷笑道,“三万两银子?你知道圣上重修乾清宫批了多少钱?统共才三万两银子!怎么着,你们这飘香楼莫非和乾清宫一般金贵不成?!” “小的不敢!”那管事听许嬷嬷话里涉及了当今圣上,吓得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连打自己的耳光,“是小的没见过如此的显贵起了贪恋!求夫人饶过小的这一回!” 江卉不耐烦与他周旋:“给你三千两,多的一文没有!” 那管事不敢多言,跪在地上叩头。 许嬷嬷拿来了三千两的银票交给他,管事把银票仔细揣进怀里,灰溜溜地去了。 他前脚赶走,门子又来报:“夫人,您快让人去看看吧。门口跪了个姑娘,不说话也不肯挪地方,小的好劝歹劝都不听,这会儿已经有人围上在看热闹了!” 江卉不明所以:“什么姑娘?” 许嬷嬷道:“夫人莫急,容老奴去看看。” 江卉把事情交给了许嬷嬷,自己去了段文珏的院子。见他喝得烂醉如泥,这会儿回了自己的房间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被下人伺候着睡下了,此刻正鼾声震天。 不一会儿许嬷嬷就领了个姑娘进来,请江卉去过目。许嬷嬷惭愧道:“老奴问过了,这姑娘说自己叫素馨,原本和爷爷一起在酒楼讨生活,世子……世子许诺让她进门收了她……她说自己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未曾想有了身孕,她久候世子不归,这才寻上门来。夫人恕罪,这事儿老奴不敢做主,只得将人领了进来,请您定夺。” “什么?!”江卉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只觉得心口砰砰直跳。许嬷嬷赶紧扶住她劝慰道:“夫人息怒!您仔细着自己的身子!” 江卉听不进去她的话,推开许嬷嬷大步往外走,冷笑道:“我倒要去看看是什么样的狐狸精,竟然能迷住珏儿的眼!” 她来到外间,见地上跪着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属实有几分姿色,白皙的脸颊上挂着几滴泪水,见着江卉进来如同受惊的小兔子一般飞快地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江卉走到主位上坐下,也不说话,只低头慢慢品茶。那姑娘被她的气势所迫,在堂下越跪越没有底气,正惶惶然时,丫鬟领来了大夫,上前便给她把脉,片刻后道:“回夫人的话,这位姑娘确已有一月的身孕。” 许嬷嬷领了大夫出去拿赏银,顺带带走了厅里其余的人。江卉这才慢慢放下茶盏道:“两条路:一、喝碗药把这孩子打了,给你一大笔钱远走高飞。二、我寻人将你送出京,送到旁的地方把孩子生下,此后你和孩子的一切都有人负责,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终身不许进京,也不许再和世子见面,你自己选一个。” 那姑娘抬头泪汪汪地看着江卉:“望夫人垂怜!” “你当我是瞧不起你的出身在为难你?”江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是低贱了些,好歹不是奴籍是个良民。容你进府在世子身旁放着,过几年收了做个通房也不是不可。可千不该万不该,你现在有了身孕。你是不是觉着肚子里有了孩子,是侯府的骨肉,就有了上门讨要说法的底气?!你知不知道世子已经定了婚。你可知订婚的是谁?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是在打她的脸!这事儿传出去丢了侯府和她家的颜面,你还有命留着不成?” 素馨惶恐地低下头,沉默片刻后道:“奴家,奴家不知,也不懂这些。奴家只求夫人成全,让奴再见世子爷一面!” 眼见她根本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江卉也懒得同她多费口舌,同去而复返的许嬷嬷道:“叫人将她关在厢房里,等文珏酒醒了再说吧。” 说罢起身不再看她一眼,离开了房间。 江卉怒气冲冲回了屋,越想越气,忍不住摔碎了一个茶盏。她向来端庄,可见是气到了极点。许嬷嬷赶紧叫人来收拾地上的碎瓷,一边劝道:“夫人,气大伤身。” “我如何能不气?!”江卉侧身怒道,“文珏这孩子从小懂事,打小没让我操过心,京里这些宗亲贵族,哪个不羡慕我有个好儿子?可他眼下做的都是什么事!和邓家定了亲,他又泡青楼,又养外室!还让外室抢着在正妻前面有了身孕!他这是要干嘛,活脱脱的去打邓家的脸!” 她越说越怒,捂着心口使劲喘着气,只觉得心脏跳得异常的迅速。看她面色突然苍白紧紧抓着自己的肩膀,许嬷嬷吓得大叫:“快!快!快把郎中叫进来!夫人晕过去了!” 眼看着回昌邑的日子临近,李家两姐妹在收拾行李,曹婉便带着李月桦来了广宁伯爵府,商议着车行船马的事。 江俪待不住,拉了李家几姐妹去后花园玩耍。 几只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歇到正在盛开的花朵上,舒展着自己美丽的翅膀。江俪拿着网兜,蹑手蹑脚地靠近蝴蝶,正要一兜子罩下去,听见旁边的亭子里传来说话声:“……听说了吗?你家那个四哥哥,把他母亲气晕过去了。” 江娆的声音传来:“你哪儿听到的消息?” “满京城都传遍了!”那人道,“长乐候府小世子向来是谁提起都要夸赞两句的,否则邓家也不会千挑万选看上了他。谁知道现在竟然闹出这么大的事!说他……”那声音压低了些,“说他在外面养了外室还有了身孕,被那外室找上了门,活活地将侯夫人气晕了!” 江娆没有说话。 那声音好奇地问道:“是不是真的啊?小世子玉一样的人儿,真的在外面养了外室还有了身孕?!” “真的如何,假的又怎样?”江俪上前几步走到凉亭口,里面的人看见她一惊,俱都起身。原来是别家一个同江娆交好的小庶女。江俪皱着眉头看着她,“你上我家打听我四哥哥的丑闻,你这人好不知趣!”她看向江娆,“这等子恶客还留着她?打我们的脸还是打四哥哥府上的脸呢?!” 那小庶女被江俪当面呛得下不来台没了脸面,也没多说愤愤地离开了伯爵府。江俪看向江娆:“你请人来做客,眼睛好歹也擦亮一点,别什么牛鬼蛇神的都往家里招!” 江娆出奇地没有同她争辩:“她刚刚说的是真的?四哥哥真……真养了外室?” 江俪白了她一眼:“京里什么传闻没有?四哥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何必人云亦云?”说罢不理她,拎着网兜回去寻李家几姐妹。 三姐妹的位置不远,想来也将方才的事听了个□□成。江俪眼瞅着江娆失魂落魄地远离了凉亭才颇为不平地开口:“我以前觉着四哥是最好的人,没想到如今和京里那些纨绔子弟也没什么两样!” 李若雨看了李月桦一眼,又看了眼李语琴,犹豫地开口:“四哥……四哥还是挺好……” 她看见江俪瞪过来的眼神立刻停下了话头。 李语琴看着李月桦,心直口快:“四哥一反常态这么做,不会是为了逼邓家退婚吧?” 江俪一怔,旋即瞪圆了眼睛看着李语琴:“你说的好有道理!” 段文珏刚走出衙门,就有一辆马车停在了面前,一个嬷嬷下车恭恭敬敬的行礼道:“世子爷,我家夫人请您过去一叙。” 第083章 第 83 章 段文珏被带到了玉带河旁的一栋小楼里。这里是一个喝茶的雅地, 透过窗户看出去是碧波粼粼的河面,高大的柳树垂下无数绵软的柳枝,在风中轻轻摇曳。 于氏穿着一身素雅暗花的缎袍, 粗看十分低调。然而随着她的动作, 缎面上的花纹随着光线的折射显出不同的颜色来, 如流光溢彩的水波从其上滑过,极尽奢华。 她鹅蛋脸,柳叶弯眉, 杏仁眼,看着十分和气, 手上拿着一柄坠着流苏扇坠的蚕丝扇。见着段文珏她微微一笑:“小世子来了?” 段文珏站在门口不远处行礼:“见过夫人。” 于氏轻轻摇着扇子, 她坐在窗边,感受着外面吹进来的习习河风:“今年热得可真早,这才四月份, 赶上往年的六七月了。” 她的膝边放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白瓷缸, 里面放着大块的冰, 散发着丝丝的凉意。她用扇子指了指下首的椅子,“别站着了,坐着说话吧。” 小楼里的侍女送上了茶和茶果, 低头退下, 为了避嫌房间的门敞着, 有下人抬了一扇里那一人多高的双面绣屏风进来放置在门口, 阻挡看向里间的视线。 “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于氏道,“人我已经送出了京城,给了她不少银两, 嘱咐她不要再回京城。至于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虽然不是你的, 未免日后再起纷争,我就做主给她灌了一碗红花汤。” 段文珏霍然起身,看着眼前的于氏。 于氏看着窗外的河面微微一笑:“一直觉着你沉稳,为人做事十分有分寸,没想到也会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为了退婚竟然做出了种种傻事污蔑自身。” 于氏顿了顿,“那素馨同她爷爷在酒楼里讨生活,早先和一个书生私定终身,岂料所遇并非良人,那书生竟然卷了她所有细软跑了。她怀有身孕又走投无路于是投河自尽,恰好遇到你被派去码头稽查货物,凑巧救起了她来。雁过留痕啊,这些事儿只要仔细去查,都能查到痕迹。那负心的书生我也使人找到了,绑到了素馨面前,也算是对她有了个交代。” 于氏扭头看向段文珏,“你好好地呆着,不要再做什么傻事污蔑自己的名声。婚事既然已经定下,就不会再退。不要再使孩子气。” 段文珏抿唇不语,神色十分倔强。 于氏如同看着闹别扭的小孩一般露出了笑容,“长乐候崇德年间老太爷受的爵,不削等世袭,如今到你父亲,已是传承了三代,在京里枝繁叶茂,根系众多。这满京城的宗室贵族,拐着弯的都同你家有亲。可惜看着繁花似锦,实则不过是个空壳罢了。” 段文珏皱起了眉头:“既然是个空壳,夫人为何还要同我家结亲?” “空壳说的是钱和权,这世袭的爵位、三代盘踞的人际可不是空的。”于氏轻轻摇着蚕丝扇,“你可知道你们府里每年开销如何?进账如何?共有多少家仆长工?每月要支取多少银两?在京里人情往来全都是银子支撑着的,红白嫁娶,不同门第不同身份是多少银钱?年礼和宴席,又是多少银钱?” 段文珏道:“这些都是母亲在掌管。” “是了。”于氏点头道,“所以你并不知道家里的难处,难为你母亲苦苦支撑,全凭她一己之力周旋,幸好还有封地食扈,这才勉强保住了侯府的脸面。”于氏轻声问段文珏,“小世子,你果真就不替家里想一想,不替你母亲想一想?你母亲身子不适已经有段时日了吧。若非如此,这次也不会被活活气晕过去,她为何不请郎中前去诊治?你想过没有?” 段文珏道:“母亲请过了平安脉,并无大碍。” 于氏看着他:“你可见着医案?可见着郎中开的方子?” 段文珏怔然不语。 于氏拍了拍手,门外进来一个一身翠湖色衣衫的小丫鬟,弓腰捧进来一个朱漆木盒,放在了于氏手边的木桌上。 “你舅母身体不好的时候,你想着法子从南面儿请来了名医替她医治,家里各种好的药材流水一样的送到范阳侯府上去。眼下却忽略了你最亲的人。”于氏语气里带着淡淡地责备,“这是制首乌,我也是费了些力气才寻到这个年份的东西,对胸痹有很好的功效,你且带回去给你的母亲吧,也是我们的一番心意。” 于氏站起了身,缓步走到段文珏身旁,柔声道:“结亲结亲,本就不止是小儿女间的情事,结的是两个门第家族。如今侯府有我们想要的,我们也有侯府需要的东西,何不两全其美互相成全?小世子,你说是不是?” 于氏走到门口停下了脚步,半侧过身道,“你母亲捂得那般严实,那外室的事还是传了出去,是你自己让人往外传的吧?小世子不要再自污,还是爱惜羽毛的好。无论如何长乐候府如今和我邓家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若是船行平稳,自然大家都一帆风顺,若是船沉了……”她话没有说完,离开了房间。 天边涌起了浓厚的乌云,铺天盖地地遮蔽着天空。地上刮起了狂风,飞沙走石迷得人睁不开眼。 和前几次看见乌云时不同,总是云聚云散,让百姓对雨的期盼既强烈,又充满了失望,总觉着浓云仍然会被狂风吹散,只是避在屋子里眼巴巴地看着天空。 啪的一声,豆大的雨点落到了地面上,晕出一个青灰色的小圆点。紧接着,暴雨噼噼啪啪地落了下来,顷刻间就连成了白色的雨线。天空仿佛漏了个大洞,雨水哗哗下浇,顿时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下雨了!下雨了!” 最初的惊愕之后,一直期盼着雨的民众们高举着双手仰头朝天,欢天喜地地跑了出来,也不顾瞬间就被雨水浇透的衣服,在暴雨中欢呼雀跃,“下雨了!” 似乎是要将这四五个月的干旱一扫而光,轰隆隆震耳欲聋的雷声中,雨势越发地大了,雨水冲走了地上积聚的白色杨絮、洗干净了树叶上厚厚的黄色尘土、让新开的花朵颜色更加鲜亮、也把将谢未谢的花儿花瓣打落在地零落成泥。 湿气、潮气、雨腥气、青草的味道还有泥土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和无处不在的闷热交杂,逼得房间如同一个蒸笼。李月桦起身用力推开了窗户,狂风卷着雨滴迎面而来,瞬间便打湿了临窗的桌面,却也将屋里的闷热一卷而空。 雨水漫过了街面,水流汇聚到一起涌入玉带河,原本因为干旱而有所下降的河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上升。等到两个时辰过去之后,河水滔滔恢复了往日的壮阔,向着下流奔涌。 突然激增的洪水冲破了下游的河堤,昏黄的洪水如巨龙般怒吼着冲进了干裂的田地间。 幸好,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时分雨势变小,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缠绵的小雨。而被冲毁地河堤受损也不算太严重,周边原本就已经因干旱而颗粒无收的稻田被吞没了几十亩,没有漫延到更远处的民居未造成人员伤亡。 一夜过去,雨过天晴。一早便扛着锄头来清淤的劳工在田里的淤泥里看见了几个捆得严严实实的麻袋,好奇地上前一打开,顿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有死人啊啊啊啊……” 五城兵马司,中城衙门。 大雨停歇后,地面积水未干。前院湿漉漉地地面上停放着三具尸首,虽然用麻布遮盖着,仍是掩盖不了散发的腐臭味。 段文珏拿出随身携带的琉璃小瓶打开,在鼻子下面晃了晃,方才压住了那股腐败的臭味。他皱着眉头看着今日执勤地衙役:“这尸首不送到州府衙门,怎地运到这里来了?” “佥事大人。”执勤的衙役回禀道,“今日清淤是咱们衙门领着劳工前去,这几具尸首身份有异,小的就做主拉了回来。” 段文珏脚下一顿,有些疑惑:“身份有异?” 衙役翻出一个腰牌递过来:“这是发现尸首的时候,小的在尸体身上发现的,佥事大人请过目。”衙役自顾自地说着,“小的已经通知了州府衙门。” 段文珏接过腰牌翻过来一看,心里一惊,这竟然是证明姚允之身份的腰牌。 他快步走到尸首旁掀开了盖在上面的麻布,映入眼帘的是一具腐尸,肤色焦黑早已辨不清本来的面貌。尽管如此,他身上华贵的外袍依稀有几分眼熟,正是姚允之所穿之物。 那衙役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段文珏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急于立功,是以将事情捅了出去。这事儿不小,恐怕不仅州府,刑部和李公公的人马上就会到。段文珏心念电转,嘱咐衙役道:“你去把仵作请来。” 衙役应下:“是!” 翊坤宫里,姚允之的母亲卫氏哭得几乎要晕了过去,匍匐在地苦苦哀求:“娘娘,娘娘您一定要替允之讨个公道啊娘娘……” 姚老夫人在一旁好言相劝,却劝不住卫氏。此刻她哪儿还能听得进去别的东西,往前膝行几步哭道,“娘娘,允之打小也是在您跟前儿的,他虽然淘气了些,实在是个好孩子。如今竟然这般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还在河水里泡成了那般模样……”她不停地捶着自己胸口,“这让我如何能安枕!我的儿,我的儿啊……” 皇贵妃正被她吵闹得头疼,殿外突然传来颂唱声:“圣上驾到……” 皇贵妃立刻起身迎驾,卫氏再悲痛也不敢再继续哭闹,强忍着退到一旁。稍顷,元帝大步进了翊坤宫,扶起了皇贵妃关切道:“爱妃,朕听说有了允之的消息?” “圣上!”皇贵妃的眼泪顿时如断线的珠子一般掉落下来,“允之,允之他……” 元帝轻轻拍着皇贵妃的背:“不急不急,慢慢讲与朕听。” 姚允之与其他两具尸首眼下已经转移到了刑部。李公公沉默地看着眼前腐败到根本看不出原来模样的尸体,一旁的捕头送上了证明他身份的腰牌:“公公请过目。” 李公公接过了腰牌在手上翻看了一遍,将其轻轻放到一旁的托盘里,问捕头道:“你且将事情详细同咱家说一遍。” “是。”捕头依言恭敬道,“昨夜暴雨,河水冲毁了河堤。今早五城兵马司的衙役们领着民工前去整修,在淤泥里发现了三个捆扎的麻袋,打开便发现了这三具尸首。因在其身上发现了姚大人的腰牌,那衙役不敢怠慢,报给了州府,州府将此事上报给了刑部。我等赶到之时,兵马司的佥事大人请来了仵作先行详细地验过了三具尸首,这是报告。” 他说着话,示意手下将验尸报告呈上。 李公公接过了验尸报却没有看,微微眯起了眼睛。此举看似是在抢功,实则是拦下了他夹带私货的机会,此时他再想在尸首里做点什么手脚,有了这份报告作保,也不太容易了。 李公公询问道:“敢问是哪位佥事大人?” 捕头道:“是长乐候小世子段文珏段佥事大人。” 第084章 第 84 章 乌云又开始在天边积累, 看来还有一场豪雨。 天空将透未透,天色半浓半淡,像是墨汁滴入水中半化, 整个天空仿佛一副徐徐展开的水墨丹青画卷。 李公公拐过长廊, 被暴雨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朱漆拱桥上, 段文珏一袭银白色的缎服正站在那处,手里拿着个食盘,看着其下争抢食物的锦鲤。 看见李公公的身影, 他将手里剩下的鱼食尽数投进了池塘中,引来鱼群一顿争抢, 水面顿时如沸腾了一般。 李公公看见他有些意外, 见礼道:“小世子。” 段文珏回礼:“李公公。” 李公公有些诧异:“小世子怎的在此处?” 段文珏道:“圣上亲问姚大人的事情,发现尸首验尸都在五城兵马司,我前来面圣也好交代清楚, 以免不明不白裹挟了他人。” 李公公听他话里有话, 见他左右无人, 便也回身让随从远远避开,随即打开天窗说亮话:“小世子专程在此等候咱家,想来是有话要说, 小世子既是娘娘身边的人, 和咱家不妨直言。” 段文珏拿出一块绸帕擦了擦手, 随即将一个物事递过去:“公公, 这是在姚大人身上新寻到的东西。当日仵作验尸我便在旁仔细看着,可未曾在尸首上发现这个东西。” 那是半块牌子,虽然只有半块, 却能清楚地看清上面的大半个半毁的顾字。 李公公稍一沉吟:“小世子这是何意?” “公公主理此事,想来最为公证, 自然不屑去做这些事情。”段文珏道,“孙家同顾家有宿怨,孙家二公子在同安时因在酒楼斗殴丢了性命。不过这事儿赵佥事已经血债血偿。这般小家子气的做法想来也不是孙公公的手笔,莫非是孙韶为了替兄弟出口气,要把顾家牵连进去?” 李公公老神在在没有吭声。 段文珏手一翻,这半块腰牌消失在他手里:“公公,这事儿容我多言语两句,孙兄如何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娘娘怎么想。” “哦?”李公公打起了精神,“小世子请讲,咱家愿闻其详。” “我敢断言,若此事是孙公公查办,这半块腰牌不会出现在尸首上。”段文珏缓缓道,“娘娘想要的是什么?娘娘想要的是结亲,而非结仇。公公着相了。” 李公公沉思片刻,恍然大悟,诚恳同段文珏道:“多谢小世子指点!” 段文珏微笑道:“时辰不早,公公不如与我同行?” 李公公侧身伸手道:“请!” 段文珏让开了他的礼数,同样伸手道:“请!” 雨又开始落了下来,暴雨倾盆,打得房顶噼啪作响,仿佛过年放鞭炮一般。 这般暴雨下诸人大都留在屋里避雨,唯有李昱枫冒着暴雨到了顾府。 即使乘坐马车也有雨伞,他仍是淋湿了大半个身子,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顾林书看见他十分惊讶:“有什么事情非要冒着这么大的雨上门?大可待雨停或是指使人上门来说一声就好。” 李昱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从怀里掏出从段文珏那得来的半块腰牌放在桌上:“四哥让我给你的。” 顾林书拿起腰牌,不明所以:“这看着,像是我们府里下人的腰牌?” “你道这腰牌从何而来?”李昱枫道,“姚允之的尸身被暴雨后的洪水冲到了田里,这牌子就是从他身上发现的。” 顾林书一惊,浑身汗毛倒竖:“什么?!” “你别慌。”李昱枫压了压手示意他安心,“四哥既然拿走了腰牌,自然就把这事儿压了下去,不管是谁存心想要栽赃,眼下都泡了汤。四哥支使我来是提醒你一声,姚允之虽然没了,姓孙的可没安好心,还记着他弟弟那份血仇呢。他就像个疯狗一样潜伏在暗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逮着机会扑上来咬一口,要你小心些。” 顾林书十分感激:“多谢段兄。” 李昱枫摆了摆手:“这事儿只能我亲来。办妥了我就不多呆了。” 顾林书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劝阻道:“雨太大,等雨停一停再走也不迟。” 李昱枫却执意要走:“左右已经被淋湿,便是再挨浇也不过如此。” 顾林书没有留住李昱枫,只得送了他出门。等他离开,他拿着那腰牌转去了顾林颜的院子。 顾林颜正半躺在榻上喝药,屋里弥漫着浓郁的中药味儿。伺候他用药的大丫鬟忘忧见顾林书冒雨而来,知道他是有事要说,便收拾了东西出去,留了他兄弟二人在屋里说话。 顾林书走到窗边往外看了看,只见雨水哗哗地落着,屋檐下已经凝成了白色的道道雨线。院子里没有人,长廊下也不见人影,下人们都在各自的房间里避雨,他便关上了窗户,转身拿出了那半块腰牌放在桌面上,将李昱枫刚才说发现姚允之尸首的事复述了一遍,末了道:“李昱枫刚送来,说是小世子那边在姚允之的尸首上发现了这个。” 顾林颜拿起腰牌看了看,复又放下,肯定地道:“栽赃,谁家?” 顾林书道:“孙家。” 顾林颜点了点头。 兄弟二人沉默片刻,顾林书问道:“周三叔他们如今到哪儿了?” “眼下怕是已经到了衢州地界。”顾林颜道,“你不要担心,周三叔他们是做这些事做老了的人。整日里过得就是刀口舔血,提头卖命的日子,断然不会留下这等把柄让人来抓住首尾。” 顾林书道:“我自然知道。” 顾林颜道:“若非这场大雨将他三人的尸首冲上岸,这事儿做的干干净净。他三人被沉河之后,车架被抛在野外,马匹也杀了扔在荒郊野岭喂狼。不曾有人目击,也没留下什么线索。” 顾林书道:“幸好段兄拦住了孙韶的栽赃,否则顺着这条线查下去,只怕真被牵扯出什么。” 顾林颜沉默片刻道:“待雨小些,我给周三叔飞鸽传书,让他们这些日子就在外走访三弟的下落,不要回京。” 顾林书抬头看着顾林颜,大哥有不为人知的狠辣一面,却也有心软的一面。天气不好,为了照明屋子里点着灯。他的面色依然有些苍白,那一箭贯穿肺腑几乎要了他的性命:“大哥,难为你了。” 顾林颜面色淡淡地:“你我亲兄弟,一母同胞,说什么为难的话?他既死咬着不放要取你性命,就该想着自己会有这么一天。”顾林颜嘱咐道,“你寻个机会,去好好谢一谢小世子。” 顾林书道:“我记住了。” 连续几场暴雨带走了无处不在的闷热,又显露出几分春寒来。前些日子晚上睡觉要开窗将室内的热气透出去,如今却要紧闭门窗,防止半夜的湿寒浸透。 微微的春寒体感十分舒适,前些日子被闷热折磨得睡不着的人们如今都酣睡着,陷入在甜美的梦乡中。 明月高悬,整座京城从高空俯瞰下去,如掉落人间的璀璨星河。最为繁华的朱雀门大街灯火通宵不熄,灯光倒映在玉带河的河面上交相辉映,仿若银河。 丑时初。 顾林书感觉到了一阵震动,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入目一片漆黑,随即外间亮起了灯,隐约传来青钗压低的声音:“……去看看……” 话音未落,又一阵震动传来,这一次比上一次要明显得多,床榻摇晃着,门窗撞击发出框框的声音,屋顶上不少瓦片滑落到院子里摔碎,发出了哗啦啦的脆响声。 “二爷!”青钗穿着中衣只披了件外袍,手里举着烛台,猛地推开门进了内室,“二爷快起!地龙翻身了!” 顾林书还没来得及起身,一阵更大的震动传来。这一下只觉得地动山摇,晃得他们无法站立。屋里的家具陈设翻到在地,房顶破碎,一些瓦片落到了屋子里。青钗见情形不好,果断扑到顾林书身上,替他挡住落下来的碎瓦。 顾林书一把抓住青钗避让到屋角。 这一场震动似乎持续了很长的时间,剧烈地摇晃让人失去了正常的感知判断。当一切终于停止后,原本的卧房房顶坍塌了三分之一,露出了外面墨色的夜空和高悬的明月,顾林书抬头看了一眼,那月亮外面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血色,朦朦胧胧仿佛一层红纱。 顾林书低头查看青钗,幸好两人避开了砸落的物事没什么大碍。顾林书抓起外袍翻身往正院跑,遇到了同样跑出来的顾林颜,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见对方都没事松了口气,默契地赶去正院。 这一场地动让顾府好些房屋受损,连接内外院子的长廊有些部分也被扭曲折断。地面不再如往日平整,一些高出一些凹陷,府里池塘里的水不知道漏到了哪儿去,如今只剩下一个深坑,月光下几条大红的锦鲤正徒劳地拍打着尾巴,在沼泽里求生。 还没到正院就听见了顾小四由远及近的哭声,卢嬷嬷和几个大丫头护着袁氏逃出了正房。几人一碰头互相看了看,幸好最严重的也只是擦伤。此时袁巧鸢也抱着白釉来同诸人汇合。看见她袁氏放下了心头最后一块大石:“谢天谢地,大家都没什么事!” 卢伯提着灯笼道:“大家伙儿别在这里站着了。快寻个平整点的空地避一避再说!” 顾林颜抓住了卢伯:“院墙倒塌没有?” 卢伯摇了摇头:“方才老奴让人去查看了,长廊坏了不少,好些院子的房子也有损毁,院墙倒还好,只有一两处裂纹,未曾倒塌。” 顾林颜看向顾林书:“你带人去再仔细查看一圈,若是有倒塌之处,让人看严实了,别让人趁乱摸进来。紧守门户。” 这场地动同样震动了皇宫,翊坤宫里珍玩珠宝碎了一地,一小半寝殿如同被一只巨手拧断成了两半,同另一半寝殿间生生隔出丈余的距离。幸好侍卫护驾及时,元帝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皇贵妃惊魂未定地站在殿前广场,看着一分为二的寝宫,和地面那道深深的鸿沟。元帝面色阴沉,看着天空的血月默然不语。待到地动稍歇他吩咐道:“去!宣首辅、定国公、范阳候、四部尚书即刻进宫!” 第085章 第 85 章 约莫一刻钟后, 地动再次来袭,顾家人在前院的花厅里暂避。众人抬头恐惧地看着摇晃的房顶,不少灰尘从房梁的缝隙里簌簌掉落。好在这一次持续时间不长, 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天色不好, 血月在天空忽隐忽现, 乌云烟雾般在月亮表面弥漫,天空又开始下起了小雨,绵密的雨丝黏腻细密, 如牛毛一般黏在人的皮肤上,很快就湿漉漉的一层。 顾林书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和顾林颜兵分两路, 带着府里的护卫把整个院子巡视了一遍,这会儿家里所有的狗都解了绳索放出去在院子里巡逻,两人在大门处碰头, 顾林颜点了几班护卫出来, 嘱咐他们不要懈怠分班巡逻。 经过了同安山贼的事情, 护卫们对顾林颜十分信服,当下领命各司其职。顾林颜见弟弟似有心事:“还有什么不妥?” “大哥。”顾林书道,“我要出去一趟。” “好。”顾林颜没有拦他, “多带些护卫, 也去广宁伯爵府看看。” 顾林书应下:“是。” 广宁伯爵府同顾府相距不远, 顾林书带着一行护卫很快赶到, 见伯爵府大门旁的围墙坍塌了一处,眼下江沐白正带着府里的侍卫在清理那处。见着顾林书江沐白过来见礼:“顾兄,你怎么来了?” 顾林书下马回礼:“不知道外面的情况, 所以出来看看。” 江沐白回身看了眼坍塌的围墙:“府里还好,房屋虽有损毁, 都不算太严重。你那处如何?” 顾林书道:“有些院子受损,旁的还好。”他见广宁伯爵府并无大碍,“江兄,若有什么需要,你且派人知会一声就是,我大哥眼下在府里主事。我还要去前面侯府处看一看。” 江沐白道:“好,你要是有什么需要,也让人来知会一声。夜雨路滑,你小心着些。” 雨势渐大,敲打在头顶的笠帽上。顾林书赶到范阳侯府,正好同出门的李昱枫碰上。李昱枫勒住缰绳道:“我还说去你那处看一看,你倒先过来了。” 顾林书道:“家里还好,只是房子有些轻微受损。” “这边也还好。”李昱枫道,“大舅已经应召入宫,眼下大哥在府里主事,你同我进去吧。” 两人都下马进了侯府,冒雨穿过前院。一路行来见廊亭歪斜,假山倾倒,好些树木折断横倒在地,好在房子受损不重,只有几处山墙出现了轻微的裂纹,情况比顾府要好得多。 曹婉、李月桦、李若雨、李语琴四人聚在一起,被安顿在正厅,李昱廷在外主持杂事暂且不在此处。屋子四角亮着淡黄色的羊皮落地宫灯,淡淡的橘色灯火驱散了不安的气氛。曹婉气质沉静,丝毫不见慌乱,正在嘱咐府里的管事嬷嬷各司其职。见着顾林书曹婉让嬷嬷们散去做事,道:“天黑夜雨,外面的情况又复杂,难为你跑一趟。” 顾林书道:“这是小侄份内的事。” 曹婉道:“你家里可还好?” 顾林书回道:“家里有几个院落塌了几间房,没有人受伤,倒也不打紧。” 曹婉点头:“那就好。” 正说着话外面传话的小厮来报:“夫人,小世子来了。” 从退婚的谣言开始,范阳侯府便同长乐候府断了往来。听见是段文珏,曹婉略一沉吟:“你去同小世子说,府里一切安好,眼下兵荒马乱,正是五城兵马司忙的时候,让他且去忙着自己的事儿,不用担心此处。” 传话的小厮领了命下去。顾林书看了眼李月桦,见她一切安好,便也放下了心告辞:“夫人,那小侄也回了,若是有何需要,遣人知会小侄一声便是。” 曹婉慈爱道:“去吧。没什么要紧事不要再往外跑,家里重要。” 顾林书应下。 雨势又大了些,落在房顶的瓦片上,打出啪啪的响声。顾林书带着护卫策马在长街上,斗笠蓑衣抵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势,他身上的衣服湿了一半。 长街两侧的房屋多有损毁,受损严重的已经完全坍塌。内城多是权贵,整条街两侧只属于两三户人家,是以十分清冷。 夜深雨急,只闻马蹄起落,再拐过一个街角就是广宁伯爵府,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嗡鸣,一道绑着绳索的流星锤准确地套住了最前方的马匹,马儿前蹄被缚摔了出去,连带着其上的骑手飞落在地,只听见几声闷哼,瞬间骑手身上就骨折了好几处。 后方见状迅速减速勒马,耳边再起嗡鸣声,黑暗里流星锤再度袭来,当胸击中了一个护卫,打得他胸骨凹陷顷刻间丢了性命。 众人翻身下马,团团将顾林书围在中间,对方见失了目标,也从黑暗中扑出,双方短兵相接。 雨水飞溅,混合着血腥气。黑暗里难辨敌我,对方下手十分狠辣,刀刀直逼要害。顾林书横刀胸前挡住了对方劈来得致命一击,却被那人抬脚踢中腹部横飞了出去。 后方传来马蹄声,有火光袭来,闪着寒芒的刀刃映着后方的火光逼到了顾林书的眼前。一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特别缓慢,濒死的威胁让感官处于异常放大状态,顾林书已经感觉到了冰冷的刀芒刺痛皮肤,只听叮的一声撞击,斜地里一剑架住了长刀,他的背后传来一股巨力,被人拉了出去。 段文珏拉着顾林书飞身退后,高举起腰牌厉喝道:“五城兵马司在此,何方贼子在此作乱!” 蒙面黑衣人见来了帮手也不恋战,转身便撤。段文珏带领的士兵们追了上去,双方一前一后很快消失在了黑暗中。 大雨倾盆,打斗中斗笠早不知掉落到了哪里去,顾林书满身污泥。段文珏身上的官服也溅着泥水透湿地贴在身上,两人在雨幕中狼狈地看着对方,顾林书道:“多谢段兄救命之恩!” 段文珏道:“地龙翻身塌毁了刑部,姚允之几人的尸身被地裂吞噬,找不到了。” 火把的光芒下,段文珏的眼睛仿如寒星。他道,“便是你不动手,我也一定会动手。只不过被你抢在了前面。” 顾林书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段文珏道,“我原本打算等他尾随八妹妹出京的时候在外面解决,他既要做那捕蝉的螳螂,我便做在后的黄雀。”他把手里的刀塞到了顾林书手上,“今晚不太平,别再轻易出门,小心门户。” “段兄!”顾林书叫住了转身欲走的段文珏,“段兄的恩情,我必铭记在心。” 段文珏没说话,翻身上马冒雨而去。 天亮之后,雨势稍歇。半夜的倾盆大雨又转为了绵绵细雨,黏腻地在空中飘舞着。 若是往日这样能缓解旱情的大雨必然让大家欣喜若狂,可眼下一场地动之后,民宅损毁严重,很多人无家可归,雨水加重了灾情,也增加了救援的难度。 翊坤宫受损严重,乾清宫在大火中被损毁,被宣进宫的一帮重臣在受损较轻的养心殿面圣议事。 户部上书道:“圣上,快马来报,昨夜地动,京城西南二百余里受损严重,房屋尽毁,长河决堤,民众流离失所。” “下旨给各州府,着令他们开仓赈灾。”元帝看向内务总管,“从内库里拨五万两银子发下去,以作救灾银两。” 众人闻言纷纷道:“圣上仁德!感念天下苍生!” 元帝对户部尚书道:“你亲去一趟,摸查清楚受灾的情况,确保银两粮食下发到位。” 户部尚书躬身应下:“是!” 元帝沉默片刻:“此次地动牵连甚广,朕已连夜拟好罪己诏。”他挥了挥手,身旁的大太监捧出了元帝亲拟的罪己诏,元帝道,“定国公,此事便交由你昭示天下吧。” 定国公上前领命:“是!” 交泰殿旁不远处的坤宁宫奇迹般地在地动中完好无损。王皇后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飘飞的绵绵细雨,伸出手掌去接了几颗雨滴。 “娘娘。”王公公在旁轻声道,“钦天监监正来了。” 王皇后没有动。钦天监监正一进殿,看见的便是皇后娘娘站在窗前的背影。窗户大敞着,屋外的海棠正在盛开,细雨纷飞。他不敢多看,低头行礼:“臣参见皇后娘娘!” 王皇后道:“昨夜的天象,大人可看见了?” 监正道:“血月临空,主刀兵之祸!” 王皇后没有再问监正,转而同身边的女官说话:“听说翊坤宫毁了,皇贵妃现下迁去了何处?” 女官恭敬地回答:“回娘娘的话,皇贵妃如今迁到了毓德宫暂居。” 王皇后停住了话头,从女官手里接过一把剪刀,剪下了窗外的几朵海棠花。花瓣上雨水晶莹剔透轻轻滚动,放在托盘的时候滑落下来,氲湿在底布上如同点点泪痕。 王皇后不说话,只闻窗外细细的雨声。监正匍匐在地,无形地压力越来越大,让他额头透出了点点冷汗。他惶恐地拿衣袖擦了擦额头。 王皇后走到主位上坐下,终于开口:“你来的时候,见着昨夜地龙翻身的痕迹没有?” “见着了。”监正字斟句酌地回答,“好深一条黑沟,贯穿了好几座宫殿……”监正猛地收住了话头。昨夜地动当属翊坤宫受损最严重,整座正殿被撕裂一分为二。 王皇后问道:“昨夜地动,可与之前的赤气天裂之相有关?” 监正心中一动:“回娘娘,此前赤气逼近主宫,臣便推算主宫不稳,骨肉分离流离失所,乱象纷始,若要破除,需稳固主宫消弭赤气带来的动荡。可惜圣上迁宫,主宫不稳,这才致使天裂之相形成,引发地动,如今又现了血月,那是大大的不吉。” 第086章 第 86 章 持续两日的降雨让地面仿佛泥沼一般, 因为地动无家可归的难民们尽量蜷缩在断壁残垣下尚且能遮挡的地方避雨,无可奈何地注视着眼前的废墟。 开仓救灾的旨意下发到州府,知州看着面前的公文愁眉紧锁:“开仓, 开哪儿的仓?仓里早空了, 耗子都不愿意进去看一眼, 救灾救灾,让我拿什么去救灾?!” 一旁的同知道:“大人,属下有个法子。如今天灾当前, 不作不理断然不可。既然仓里是空的,大人不妨从旁的地方想想路子。大人牵头捐一部分, 让城里的富户摊派一部分, 再让米粮店的老板拿粮食折算一部分税银,这样里外里若能凑上救灾银两粮物的三四成,也算能应付下燃眉之急。等到朝廷里救灾的款项下拨下来, 大人手里有了银两再作后面的应对也不迟。” 知州无奈道:“如今也只好这样了!”他合上了面前的账册, 仍是忧心忡忡, 库银空虚,前面年年虚报,如今已是一个看不见底的大坑, 弄不好就要他的身家性命去填。想到这里知州浑身发冷, “去, 拟帖子, 把城里的富户今晚都请来作客!” 马车停在废墟前,长随打起了帘子撑开了雨伞,扶顾仲阮下车。顾仲阮一落地, 脚就踩进了厚厚的淤泥里,顷刻间没过了脚面。他低头看了一眼瞬间透湿的鞋, 撩了撩长袍下摆,迈步往前。 雨点还在飘着,道路两旁都是废墟,在稍微平坦的空地处架起了粥棚。白色的棚子下炊烟缭缭,在雨幕中弥漫。排队等着施粥的难民们好奇地看着顾仲阮一行人,看着他走进粥棚,低头去看火上架着的大锅。 柴火正盛,三尺多宽的敞口大锅里沸水翻滚,里面约莫有一笠米,米汤很清呈半透明色,艰难看见大米在水中翻滚着。 顾仲阮见负责打粥的人从大锅里舀了一勺米汤到难民捧的烂碗里,一碗粥几乎全是水,隐约可见七八粒大米。即使如此难民也如获珍宝,捧着碗快步走到一旁寻个避雨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喝着。 顾仲阮抬头看着前面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队伍,长叹了一口气。 “大人。”随行的刘同知道,“前面不远就是知州府。” 顾仲阮转身上车,马车再行片刻,停在了知州府前。 一路行来普通民众的木房、稻泥房坍塌十之八九,满目疮痍。到了知州府却见灯火通明大门大敞着。这里的路铺着青砖石,没有四处横流的泥水,建筑也是结实的砖木结构,损毁要轻得多。街道上停着许多马车,正有不少人在互相寒暄打着招呼往里走。 顾仲阮下了车,和刘同知一起顺着人流进了大门,见院子里厢房的门都开着。屋子里摆着十来个原木桌,其上放了些瓜果茶水。两人寻了个角落处落座,眼看着空位渐渐满座,州府的知州终于露面。 刘同知轻声在顾仲阮耳边道:“这处的知州姓蔡,天元三年的进士。” 顾仲阮轻轻点了点头。 蔡知州站在主屋门廊下,对着四周围拱了拱手道:“感谢各位赏脸,我便长话短说了。前几日遇到地龙翻身,损失惨重,百姓流离失所。本官身为一府之首,实在不忍心看见子民陷入如此境地。” 他拍了拍手,一旁的管家上前,手里捧着一个漆木盘子,其上覆盖着一块红绸。蔡知州揭开红绸,里面盛着满满一盘白花花的银锭,满场鸦雀无声。 “这是一百两银子。”蔡知州道,“我便当先捐出来,希望在座各位也慷慨解囊,帮扶咱们自己州府的百姓一把。” 堂下的人顿时议论纷纷。 “不是银两也可。”蔡知州略略提高了声音,盖过了下面的议论声,“米面钱粮,有一分力出一分力便是。” 顾仲阮轻声问一旁的刘同知:“姚七在哪儿?” 刘同知同样压低了声音回答:“大人,姚七在暗处跟着呢。” 顾仲阮道:“给姚七个信,让他去摸一摸此处银库和粮库的虚实。” 刘同知应下:“是。” 京城,东郊外。 靠近京城的地界,遭了灾无处可去的难民们涌向了京城。五城兵马司早得了令牢牢把守着城门,除了京里原本的居民,不可放入一人。导致大量难民在城门外集结。 城里不少宗亲权贵在城外设了粥棚施粥,范阳侯府也在其中。 广宁伯爵府的粥棚设在范阳侯府右下,再往下是顾府的粥棚。此刻李昱廷李昱枫、江沐白江沐廉江俪江娆都在粥棚里忙碌着。顾府的粥棚里,顾林书和袁巧鸢在主持大局。 和下面州府清的能见底的水粥不同,这里的粥香稠浓厚,每一勺打进碗里都是粒粒分明的米粒。取粥的难民谢了又谢,方才捧着碗小心翼翼的离开。 江俪扭头看了眼一旁顾府的粥棚:“顾九,你那还有多少米?” 顾林书闻言去后面查看了一番:“还有三袋。” “我这只有一袋了。”江俪道,“你匀我一袋,先熬着,明日再还你。” 顾林书应了一声,让长随林禄把米扛了过去。 袁巧鸢一身粗布衣服,用攀膊绑起了衣袖守着一口大锅,有人过来便同一旁的厨娘一起给人打粥。这会儿领粥的高峰期已经过去,虽然站了一上午有些累,她心里却很高兴。她偷眼去看身旁的顾林书,能与二哥哥同处这么长的时间,她心里泛着一丝甜意。 顾林书越过领粥的难民看向长街对面。长乐候府的粥棚就在对面,邓家、姚家、孙家、定国公府的粥棚也俱都在对面,和长乐候府的粥棚排在一起一字排开。 段文珏正查看着袋里的粮食,旁边伸过来一只纤纤玉手,握着一方手帕。他一抬头,是邓瑶儿。她面庞微红,鼓足了勇气道:“小世子,擦擦汗。” 她不太敢去看他,脸上泛着红晕,血色弥漫到了耳垂和脖子上,也染成了粉红。他微微一怔,接过了她手里的手帕:“多谢。” 邓瑶儿几不可见的松了一口气,努力寻找着话题:“这雨不知道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地动后多有落雨。”段文珏道,“怕是还要下上三两日。” 他接了她的话,邓瑶儿眉眼间绽开了开心的笑容:“是呢。我也听说地动后多有落雨。我听说……” 她自顾自的说着,却没看见段文珏的视线凝在了远处,半晌他没有回应,她才后知后觉的顿住了话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前方来了一辆车驾,乌木马车停在范阳侯府的粥棚前,兜铃撑着伞,扶着李月桦下车。 她知道她,早在马场上她就见过她的风采。那时候小世子就在她身旁,两人配合默契,杀得表哥表姐片甲不留。李月桦今日穿得十分素雅,进了粥棚后同兄弟姐妹们见了礼,便也在丫鬟的帮助下绑好了攀膊开始忙碌。 邓瑶儿看了看远处的李月桦,又回头去看有些怔忡的段文珏,眼里闪过了一丝黯然,悄无声息地回到了邓家的粥棚。 姚姣姣凑到了她身边,看着对面的李月桦面色阴沉:“她怎么也出来了。” 邓瑶儿道:“她是范阳侯府的嫡女,今日施粥,她自然要到场。” 江俪看见李月桦十分高兴,在粥棚里忙了一上午,身边一直跟着个讨厌鬼江娆,她早已万分不耐烦,当下将李月桦拉了过来:“你来了就好,闷死我了,可算有人能来陪我说说话。” 江娆闻言白了二人一眼,她手里的铁勺没有拿好,倒下去的白粥倒在了难民的手上。 那粥刚从滚锅里舀起来十分粘稠,落在手上不仅如沸水一般滚烫,还闷着热气加重伤害。领粥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顿时被烫的大叫一声扔掉了手里的陶碗。那碗砸在大锅里,又溅起了更多的粥,一部分落到她自己身上,一部分溅到了江娆身上。 小姑娘的母亲就在身后,一把抓过了小姑娘的手,忙不迭地用自己的衣衫去擦。后面的厨娘见势不好,赶紧拎了瓢凉水冲在小姑娘手上。可就这么几个呼吸的时间,她的手已经被烫伤,肉眼可见的绯红,小姑娘疼的哇哇大哭。 “你怎么回事!”小姑娘的母亲怒斥江娆,“你是想害人不成?!” 江娆的身上溅了好些白粥,正低头拿了帕子忙不迭地擦着,闻言眉毛一竖:“我又不是故意的!” 小姑娘的母亲拉着孩子的手举到她面前:“你不是故意,你看看这手烫成了什么样!” “大婶别急。”江沐白出言安抚,“是我们不对。您先赶紧领着孩子去看看郎中。”说着话他从衣兜里掏出几锭碎银递过去,“您先收着。” “哼。”江娆冷哼了一声,“像是多娇贵的人儿一样!不就是想讹两个银钱?给你就是了!” “你!”大婶没有接江沐白递过来的钱,气得浑身发抖,看着江娆道,“若非受了天灾不得不流落到此,我们也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人家!我再穷,也不会拿自己的儿女来讹你这点银两!” “您消消气!”江沐白走出了粥棚拦在大婶面前,“是舍妹言行无状唐突了,孩子的伤要紧,您别同她一般见识。” 小姑娘嗷嗷大哭,让她母亲万般心疼。江沐白将银子塞到大婶手里,“先去看郎中!我们的粥棚就在此处,若是有什么事,您再回来找我们便是!” 大婶忧心孩子,拿了钱拉着小姑娘转身离开。这一番变故惹了不少人伸长脖子看热闹。江沐白沉着脸回头看向江娆:“十二妹,你还是先行回府吧。” 江娆分辨道:“我怎么了,二哥,我是犯了什么大错不成?!不过是一个讨粥的贱民,我是无心之失……” 江沐沉怒斥:“闭嘴!” 江娆还想分辨,李月桦冷冷的提醒她:“你看看外面。” 江娆看向棚外,等候施粥的难民队伍排得很长,他们衣衫褴褛看着非常落魄,可看着她的眼睛充满了怒火。 在那样一双双仿佛点燃的目光注视下,江娆的话戛然而止。 “我们在这里施粥是为了什么?”江沐白低声呵斥道,“广宁伯爵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的。”难民队伍里一个中年男子目睹了整个过程,咬着牙骂道,“我们是贱民,受灾挨冻淋雨吃苦受罪,这小娘皮穿金戴银衣食无忧!” “这贼老天!”另一个男子同样愤愤道,“活过了今日,还不知有没有明日!” 这些日子以来,强征的税收、干旱、地动、家园被毁、饥寒交迫和无望的明日所有种种积压在一起到达了一个顶点,因着方才江娆的冷嘲热讽突然被点燃,自己一辈子这么窝囊的活着,有今日无明日,眼下什么都没有了。 男子突然用力砸了手中用来讨粥的陶碗,扑到粥棚旁的护卫身上抽出了他身上的配刀。事发突然那护卫反应不及,被男人一刀抹了脖子成了刀下亡魂。 现场顿时大乱,女眷们尖叫着后退躲避,难民里却有更多的人扑了出来,扑向了粥棚里的人。 第087章 第 87 章 几人扑进粥棚, 一些扑向李月桦和江俪,一些扑向江娆。江娆吓得花容失色尖叫着后退,她身旁的江沐白挺身而出护在她身前, 随手抓起地上的条凳作为武器, 左右挥舞着阻止他们靠近。 一人抓住江俪, 将她往外拉扯,李月桦紧抓着江俪的手不放,一脚踢中靠向她那人的肚子, 借势后倒拉着江俪后退,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棚外的护卫被难民缠住不能及时来救, 幸好李昱廷赶到,拿起舀粥的长铁勺当做武器用力击打向拉扯江俪那人,逼得他不得不放手。 顾家的粥棚也被难民闯入, 有人掀翻了熬粥的大锅, 滚烫的米粥淌了一地。顾林书拉着袁巧鸢飞快退向江家的粥棚去同李月桦汇合, 刚跑了几步又有人从外扑了进来,直扑向袁巧鸢。 顾林书将她拉入自己怀里侧身避过,顺手抓起一个木瓢击打在那人脸侧, 那人被打得偏过头喷出一口血和牙齿, 顾林书抓住一旁的粥锅掀翻向后面扑来的难民, 滚烫飞溅的热粥逼得他们不得不后退, 借着这个机会他拉着袁巧鸢到了李月桦和江俪身旁。 顾林书将袁巧鸢推向李月桦,自己则扑上去协助李昱廷。 江俪慌乱中不见李昱枫,急道:“五哥呢?” 李昱枫顶着一个竹篓蹲着躲在粥棚垒着的粮食袋后。江娆眼尖看见了他, 伸手指向他所在:“在那里!” 李月桦带着江俪和袁巧鸢江娆也躲避到了粮食袋后。李昱枫抓起一个萝卜扔向扑进粥棚的难民,几个姑娘见状也有样学样, 抓起了手边能够到的东西砸了过去。 到处都是尖叫哭喊声。有难民扑进了邓家的粥棚,一旁的段文珏抽出腰间的配刀逼退了袭击邓瑶儿的难民,他来的及时手里有长刀,威慑着难民一时不敢靠近,转而扑向旁处。 邓瑶儿眼里含着泪水躲在段文珏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切,先前看着逆来顺受的难民们忽然之间就像疯了一般□□掠,一些抢了粥棚里的粮食,一些去抢姑娘们身上的金银首饰,还有一些是奔着人去,拖着姑娘摁在地上当众就行不轨之事,更有甚者什么都不图,抢了武器只为了杀人。 邓瑶儿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抓着段文珏的衣服不放,眼下只有面前这个背影能让她有几分安心。 邓家护卫来得及时,团团围在了邓瑶儿面前。段文珏心急如焚地看着长街对面江家的粥棚,见那处一片混乱,李昱廷和顾林书左右难支。眼看护卫赶到他便要赶去对面,却觉得身后一紧,回头去看邓瑶儿正拉着他的衣服。 她眼眶通红,害怕地看着他:“小世子……” 他什么都没说,抽回自己的衣服跳出粥棚,提刀扑向了对面。 有了段文珏的加入李昱廷和顾林书的压力顿时一轻,一部分护卫此刻也摆脱了难民的纠缠赶到,让几人脱离了危险。 城门开了。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门后是全副武装的士兵。士兵们鱼贯而出,拿着武器杀入了乱民中。 有了士兵的加入,混乱很快被压制,还敢反抗的乱民被杀,其余人都被长戟长刀指着后勃颈踩着背压在泥地里不能动弹。 几人这才有时间看向身后。李昱廷开口问道:“有没有受伤?” 躲在粮食袋后的众人起身摇头,江娆脸上此刻终于没有了跋扈,剩下的全是恐惧。 “佥事大人!”五城兵马司的队长看见段文珏,过来行礼,“大人,外面不安全,家眷们还是尽早回城的好。” 段文珏应下:“好!”随即点了两队人马,一队护送自家人,一队去护送邓家和定国公府上的家眷。 段文珏回头看了眼李月桦,见她并无大碍,转而看向李昱廷:“大哥,你们先回,我还要留在此处。” 李昱廷嘱咐道:“你自己小心。” 他这才转身越过长街去了对面,江娆失望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暗自咬了咬唇。 邓瑶儿身边的护卫纷纷同段文珏行礼:“小世子!” 邓家的马车已经到了近前,段文珏送邓瑶儿上了车。她不放心的按住车帘看着他:“你……”她顿了顿,“你小心些。” 他按下了腰间的配刀:“好。” 长街上各府的家眷纷纷被马车接回,在城门处排成了长龙。江家的马车要入城门之时,外面传来恐惧的哭喊:“姑娘,天啊,姑娘……” 江俪闻声要去掀车帘,被李昱廷伸手拦住:“别看。” 江俪不明所以,环视一周见车内众人脸上皆是沉重之色,慢慢明白了过来,苍白着脸放下了手。 外面的泥地里,温国公家的三姑娘仰面朝天躺着,一双眼睛已经变成了死灰色,她的一侧太阳穴处有着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流了满地,衣衫凌乱,生前被人凌辱过。 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暴民被脸朝下按在泥地里,他同样衣衫不整,被抓到的时候,正在对定国公家的三姑娘施暴。此时他并不畏惧,反而疯狂地大笑着,丝毫不顾嘴里流下来的血水:“……老子死了也值了!” 消息传回宫里,元帝霍然起身,一掌排在书案上发出一声巨响。他面色铁青地看着下面众人,京城脚下竟然发生暴乱,堂堂国公府贵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暴民凌辱致死! “反了!”元帝震怒,“传朕旨意。”他咬着牙一字一句的开口,“将凶徒押至城门处,凌迟!凡参与的乱民,一律斩首示众!” 五城兵马司的千总领命:“是!” “以京城城墙为界,”元帝冷冰冰地道,“墙外三里之内不许聚集!违者格杀勿论!” 城墙外传来了阵阵哭声,士兵们拿着武器驱赶聚集的难民,三次警告之后若仍滞留不动便当场正法。屠刀逼得难民们终于动了起来,缓缓向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移动。 范阳候回府径直去了后院,曹婉见着他放下了手里的账册起身:“侯爷。” 范阳候问道:“桦儿呢?” “在她自己院里歇着。”曹婉道,“今日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听到消息,心都要从嗓子眼跳出来!幸好孩子们都平安无事。” 范阳候紧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曹婉上前亲手替他更换朝服:“侯爷,温国公家的事儿京城里都传遍了……是真的?” “真。”范阳候言简意赅,“圣上已经下令,将暴徒押至城门外凌迟处死。” 曹婉闻言不由得低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怎的突然就会发生暴乱?” 范阳候没有回答,转而问道:“桦儿回昌邑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曹婉道:“若雨两姐妹东西多,想着等她们收拾好,下个月月中坐船走。” “不等了。”范阳候道,“我去备船,带上府里的护卫,你和桦儿一起,后日便走。今夜着人去同秋涟说一声,让她也收拾收拾,带着孩子们一起去昌邑。” 曹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看就是秋闱,昱廷他们怎么办?” 范阳候道:“他们几个暂且留下,余下的能走都走。” 曹婉感觉到了巨大的不安:“侯爷,发生了什么事情?” 范阳候摇了摇头:“眼下并无事发生。你听我的便是。”范阳候嘱咐道,“不要贪多,带上些容易携带的体己和银票,金银这等扎眼之物好好收好不要外露。旁的不用收拾太多,紧着常用的细软收拾一些。也交代秋涟一声。” 范阳候顿了顿,“对外就说几个孩子回老家,你不放心跟着去看。秋涟思念老夫人,便也带着孩子们和你同行。” 范阳候虽说无事发生,他的话里却透着一种无形的紧迫感,曹婉应下:“是。” 京城的气氛悄无声息中也变得紧张了许多。往日通宵达旦狂欢不息的朱雀街破天荒的歇了夜市,路上行人步履匆匆,再没有之前赏春景的闲情逸致。有看不见的风暴在缓缓聚集,沉沉地压在整个大元王朝上空。 距离京城一百多里地的峡州,大雨还在下着。顾仲阮坐在客栈的房间里,等着姚七的消息。陈旧的方桌上只点了一盏油灯,透过大敞的窗户能看见黑漆漆的后院,听见绵绵的雨声。湿气也透过窗户飘进了室内,雨星氤湿了窗台,烛火下泛着微微的水光。 门口传来敲门声,刘同知起身去开门,姚七戴着压低的竹笠遮住了面容。他一身雨气闪身进门,向顾仲阮行礼道:“大人。” 顾仲阮抬手示意他免礼:“如何?” “属下带人悄悄去摸了州府的银仓和粮仓。”姚七道,“银仓里架子上装的是山石,粮仓里封的也不是粮食,是砂砾。” 顾仲阮站起身,低头背手在屋子里来回急速地走了几圈。刘同知闻言也嗅出了其后危险的味道,追问道:“一点粮食都没有?” 姚七肯定的回答:“一颗粮食都没有,全是砂砾。” “难怪。”顾仲阮道,“难怪他要筹银筹粮。” 眼下粥棚已经搭了起来,虽然熬的粥清可见底,好歹还有一点盼头,暂时可以稳住局面。可这才头一日,过两日周边村镇的难民往州府聚集,粮食的需求会越来越大,州府粮库无粮,到时候难民聚集,无望之下一点小火星就极易产生民乱。 顾仲阮转身在方桌旁坐下:“我这就写折子,姚七,你着人快马密送上京。” 姚七应下:“是!” 顾仲阮飞快地写好了折子交给姚七,复又问道:“此处的矿监税使是谁?府邸在何处?” “大人,此处的税使说起来与您还有一面之缘。是咱们之前遇到过的马邦才马大人。他受伤之后原本的差事交给了他人,他伤愈后就调任到了此地。” “好。”顾仲阮点头道,“给马大人送拜帖,我这就去同他见上一见。” 马邦才十分诧异顾仲阮到了峡州,与他寒暄两句后问道:“大人深夜来此,不知是有何要事?” 顾仲阮道:“马大人,地龙翻身百姓受苦,眼下正是急需用银的时候。下官恳请大人挪些银两先行救灾。” 马邦才奇道:“顾大人,这赈灾是州府的事,与我何干?矿监税收入的是内库!若有支取出入,需得上报圣上方可,本官如何敢私自挪用?!” 顾仲阮看着马邦才:“马大人,州府的银仓里,可还有库银?” 烛火下,马邦才微微眯起了眼睛,他的声音冷了些:“有无库银,我如何得知?朝廷有令,着各州府开仓赈灾,此事与我无关。内库的银子,咱家不敢妄动分毫!”马邦才站起了身,“夜深了,顾大人还是请回吧。” 州府衙门里,蔡知州愁眉苦脸地看着筹集起来的一千多两银子和少得可怜的粮食,心知肚明这撑不过一时三刻,不由得头皮发麻。正满腔忧愁时,下人送来了信件。蔡知州拆开一看,面色顿时变得雪白,就着烛火烧掉了信件,在屋子里没头苍蝇一样走了半宿,快天明时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袱,穿着一袭布衣,趁乱混在难民之中,悄无声息离开了峡州。 第088章 第 88 章 李家和江家准备了两艘船, 李秋涟带着家里的孩子和曹婉同行。李长河安排了不少侍卫,除了主船还有四艘护卫船,六艘船在码头一字排开, 占据了大半个河岸。 细如牛毛的雨丝还在飘着, 绵绵密密地落到人的头发上衣服上, 凝成一片细细的水雾。仆役们顾不上雨雾濡湿的衣衫,抓紧时间往船上运送着行李和杂物。 江、李两家的车驾出现在了长街上,穿行在翠绿的垂柳中。连日的春雨洗得一切如新, 燕子低飞快速从车棚前掠过,马车停在了码头前。车上的人一一下车, 女眷们带着垂了纱帘的斗笠, 挡住了濛濛细雨也挡住了看向她们的视线。 身姿轻盈的是李若雨,略微圆润些的是李语琴。喜穿淡蓝色衣衫的是江俪,不情不愿跟在她身后的是江娆。 个子最高, 举手投足间自有风华的是李月桦。 码头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下停着一辆不起眼的乌棚马车, 也不知在此停了多久, 赶上了晨间的那场雨。雨水打得柳叶落下,不少粘在车棚上。车上不见车夫,马儿被松松地系在一旁的柳树上, 老老实实地在细雨中站着一动不动。 车窗上垂着竹制的车帘, 车厢里昏暗, 从外看不清内里, 从里却能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段文珏靠坐在车厢里,看着熟悉的众人一一下马。李昱廷带着兄弟几个来送行,顾林书也在。 李秋涟笑着问顾林书:“东西都齐全了?” “全了。”顾林书恭敬回道, “多谢夫人,帮着把东西带回去。” “左右是顺路的事情。”李秋涟笑道, “还有什么话要我带过去没有?” “劳烦夫人同我大伯说一声,”顾林书道,“三伯嘱咐了。今年年头不好,家里的粮食就不要拿出去卖了,若是能收再往手上收着备一些。家里的庄子,围墙该修整的抓紧时间好好休整,尤其是山里那两处庄子,有些时日没去住人,趁着日头好好好拾掇拾掇。今年热得早,想来暑热难耐,不如去庄子里避避的好。” 李秋涟脸上的笑意淡了许多,若有所思地看着顾林书。昌邑镇本身就处在大山脚下,背山面江十分凉爽。那边的庄子靠近温泉,山里夏日多蚊虫且潮湿闷热,何来去避暑一说?她回头看了看大船和正在上船的孩子们,这些日子的降雨让河面格外广阔,船身在浪涛中微微起伏着。码头上人来人往一派忙碌景象,看着安详平和。 想着大哥连夜备船催促她一同回昌邑的事,再细品顾林书眼下的话,眼前的祥和场景就像一个阳光下五彩斑斓的脆弱气泡。 她慎重的点点头:“好。我记住了。你放心,这些话我一定带到。” 顾林书知晓她听懂了三伯话里的意思,躬身行礼:“多谢夫人!” 李秋涟看向顾林书身后的江沐白江沐廉,因着要参加秋闱,他二人也留在了京城。她眼里闪过一丝淡淡地担忧,嘱咐顾林书道:“你我府宅紧挨着,若是有什么事情,互相知会一声,多个照应。” 顾林书应下:“是!” 李若雨、李语琴和李月桦站在路边的垂柳下,见顾林书得了空,李若雨问他:“顾九哥,你有没有什么东西要我们捎给家里妹妹们的?” 顾林书道:“这次你们走的匆忙,我没来得及备下给她们的东西。等我回昌邑的时候,再给她们补上。” “好。”李语琴展颜一笑,“我们替你把这话带到。” 顾林书看向李月桦,她正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看着他。这些日子两人在京城其实见得不多,碍于身份礼法即使见了,也说不上几句话,远比不上以前在昌邑或者在客栈相处的那几日。微湿的风吹动着她斗笠上的纱帘,让她的脸在其后若隐若现。 他有很多话想和她说,话到嘴边却只有一句:“一路顺风。” 纱帘后她唇角微弯,那个淡淡的弧度让他心跳骤然加速。她转过了身,和李家两姐妹一起走下石阶,只给他留下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马车里,段文珏的眼睛里也只留下一个渐渐远去的背影。 天亮了,难民们拥挤在一起又熬过了一宿。陆陆续续地,有不少难民连夜从周围赶到峡州,城门外半夜就积聚了黑压压的人群,眼巴巴地盼望着天亮开城门,进去讨口饭吃。 谁也没注意趁着城门打开时,乔装打扮趁乱离开的蔡知州。 州府的同知还等着天明之后蔡知州出面主事,左等右等没有消息,终于按捺不住推开了他的房门,却见前一日筹来的银锭摆在桌面上,大额的银票俱都没了踪影。再看房里衣柜的门开着,衣衫散乱的被拉扯在地,同知心里咯噔一声,捶手道:“坏了!” 衙门设立的粥棚每日施粥两次。按照前一日的时辰,这会儿已经到了领粥的时间。然而难民们翘首以盼,却见粥棚里负责的人都无所事事的坐着。灶台没有生火,铁锅里空空如也,水都不见一滴。 有人忍不住问道:“今日怎么不熬粥?” 粥棚里负责的人起身拉出后面空空如也的粮袋在问话的人面前抖了抖:“没有米,怎么熬粥?” 这一下引得众人议论纷纷。有难民鼓足勇气问道:“大人这意思,今日没有吃的了?” “我们也是听吩咐做事。”负责的人道,“咱也只是普通百姓,被征来这里熬粥。上面给米我们就熬,这没有米也没人来知会,咱也不是神仙,变不出来吃的啊,您说是这个理不?” 又有人问:“那今日到底有没有吃的?” “不知道!”负责的人有些不耐烦了,摆着手复又坐下,“上面啥时候送东西过来,我们啥时候接着做事儿!” 难民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讨论着,好在情绪还算稳定,见没有吃的也没有强求,只是失望的散了开去。 不远处的顾仲阮看着这一幕,随着日头渐渐升起,城里的难民眼见越来越多。开始粥棚附近还有空地,慢慢地越来越拥挤,人声也越发嘈杂。 “大人!”姚七从人群中挤过来,在顾仲阮身边轻声道,“属下得到消息,蔡知州连夜卷了银两跑了!衙门里的同知发现知州跑了,害怕担责任也跟着跑了!眼下州府里无人主事,那些衙役们也散了出去,州府已经成了个空壳。” 顾仲阮心里一沉。眼前黑压压的难民,少说也有一两万之数,这么多的人聚在此处,州府已经成了个空壳子,说乱就会是大乱。 顾仲阮果断道:“去州府。”他边走边吩咐姚七,“你去把城里的粮商都提到衙门里来,不管用什么手段,一个时辰后我要见着人!”他接着吩咐刘同知,“你且留在此处主持大局,安抚民心为主!” 刘同知应下。 州府里的粮商们被人半挟持地押到了州府,一个个都吓得瑟瑟发抖,不明所以地聚集在一起,小声讨论着。等到顾仲阮出现,屋子里为之一静,都抬头看着他。 顾仲阮道:“诸位都是城里粮商大老板,鄙人顾仲阮,长话短说,鄙人想买下各位老板家里的七成存粮。” 一个老板冷哼一声:“你要买,我便一定要卖你不成?” 平日里可以好商好量,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顾仲阮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若是不愿意卖,本官如何能勉强?只是如今地动依旧不息,各位要多小心着些,别落到地缝里落个无影无踪就好!” 众人闻言一惊,互相看了看递着眼色。各大粮商都有存粮,灾祸之后都屯在库里,每日放出来的有数,有的在粮食里掺了两三成的麦麸当做好粮提价卖,更有甚者每次直接挂出售罄的牌子,都等着粮价上涨发上一笔横财。这都是私底下买通了蔡知州,彼此心知肚明的事。 眼下突然冒出个顾仲阮要强征存粮,众人如何愿意。有人冷笑道:“大人要征粮也可,还请知州大人出来说句话,您这么不明不白的征了去,是为公还是为私,恐怕也说不清楚!” 顾仲阮放了手里的茶杯。他看着温和,说话不紧不慢,是以看着没有太大的威慑力。他笑了笑道:“成,那我换个说法。今日请来的诸位,若是愿意拿出七成存粮的,市价收购了,您还能从这门里走出去。若是不愿意的,遗憾您埋在了连日的地动里,以后初一十五,多给您上柱香。” 这话一出满屋子一片寂静。先前还反问的人看着围在周围的姚七等人额头冒出了冷汗,慢慢坐下去不敢再吭声。 顾仲阮用雷霆手段征来了粮食,组织下发,粥棚里又开火熬上了粥。 但这也只是一时之计,银子粮食远远不够,来得难民越来越多。 矿监税使府,有和马邦才相熟的粮商前去哭诉:“大人,蔡知州尚且没有强征,这也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个姓顾的,这简直就是明抢!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马邦才没有吭声。他有些没有摸清楚顾仲阮的来路。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他被贬官且被追杀的事情,莫名沉寂了一月之后突然出现在此地,还如此高调行事,加之他之前来让自己挪用税银的事,马邦才有些不耐烦道:“大难当前,能出一份力便出一份力,哭哭啼啼做什么!” 粮商在马邦才这里讨了个没趣,自然不敢再多说什么,灰溜溜地告辞。马邦才心里烦闷得紧,坐了片刻唤人来准备笔墨,匆忙给皇贵妃娘娘去了封密信。 顾仲阮虽然想了不少法子,奈何杯水车薪,仍是解决不了难民面临的难题。随着聚集来得难民越来越多,峡州不得不实行管制,不再允许难民入城,逼得他们不得不北上。 京城被驱逐的难民无处可去,只能一路南下,难民潮最终汇聚在沧州附近。这小小的地界短时间内涌入了六七万人,难民所过之处,地上的枯草不见一根,树皮也尽数被扒光。道路旁随处可见饿殍,散发着剧烈地恶臭,有人走进就腾起黑压压的苍蝇,状况凄惨至极。 一群人围在一起揣着双手蹲坐在地上,看着四周围黑压压的,满眼绝望地难民,其中一人道:“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税逼得人要死,这贼老天爷逼得人要死!” “反了吧!”另外一人突然道,“贼老天和死皇帝都不给我们留活路,还不如自己挣条活路出来!” “反了!”他身旁有人应和道,“这世道,还有什么活路!” 随着一个一个的应和,响应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地,数万难民激愤地积聚到一起,几万黑压压地难民冲进沧州,打了沧州府一个措手不及。半日的功夫,沧州府便被难民攻占。事情很快传开,如同星星之火起了燎原之势,各州府很快响应,一时间战乱四起。 天色擦黑,李家和江家的船行驶在西凉河上。船行两日,到了陈裕关附近。头船在减速准备靠近码头接受查验,却见码头上方浓烟滚滚,不少建筑里有火光腾起。 船老大见此惊疑不定,着人去报给主家。曹婉闻言赶到甲板上去查看,果然见前方烟火滚滚。但码头上还在不断打着信号示意他们的船停靠。她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第089章 第 89 章 天色将暗未暗, 天空一片暮蓝。远处的房子透着火光,火光外裹着滚滚黑烟,在暮色中扭曲飞舞。距离太远, 看不清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能看见码头上的信号一直在催促他们减速靠岸。 李家几个姐妹也出了船舱, 好奇地走到侧舷处打量岸上的情况。 护卫首领上了甲板,同曹婉行礼后道:“夫人,情势有异, 船先减速不要靠岸,看看情形再说。” 曹婉点了点头, 船老大依言控制船速缓缓减慢, 大船停在了河心处。 天色又暗了些,反衬得岸上的火光越发明亮。那火势开始还只是一朵一朵,这会儿的功夫渐渐烧成了线, 映亮了整个山头。 “那个方向。”甲板上有护卫道, “好像是水师衙门。” “是水师衙门。”旁边有人肯定了他的话, “陈裕关外没几个人居住,山岩上那一排都是水师衙门的房子。” 头船一停,后面跟着的船陆陆续续也跟着停下。护卫首领道:“放小船下去, 过去两个人看看什么情形。” 后船上李秋涟也察觉到了异常, 上了甲板查看情况。 小船放到河面上, 两个护卫乘船划向岸边。太阳落到地平线以下后, 天色讯速地暗沉下来,只见流水滔滔如一整片暗色的丝绸,广阔的河道变得一片漆黑。 大船上点亮了灯, 次序的灯笼一一亮起,照亮了船身周围。 划向岸边的小船船头也亮起了一盏气死风灯。随着小船渐渐远去, 只余那一点灯火在黑暗中颤颤巍巍缓缓前行。 突然那火光剧烈抖动了两下,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不过小船不再划向岸边,而是向着来路返回。 感觉不太对劲,护卫首领拔出了腰间的配刀:“传令下去,各小队长分队守卫舱层,让老幺带人去底舱,别被人趁黑摸上来。”他看向曹婉,“夫人,请您同几位姑娘去顶层的舱房,紧闭门户不要露面。” 有护卫去了船尾,拿着火把同后船传递消息,示意他们警戒。 接到消息,紧跟两艘主船的护卫船再度开动,缓缓从两侧向着两艘主船靠拢,呈合围之势。 小船到了护卫船附近,船上的侍卫们举着火把打量下去,却见船上空空如也,不见先前上船的两人。 头前的侍卫一惊,大声喊道:“船上是空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下面传来了闷哼声。来袭者潜在小船底下,借着小船的掩护已经摸到了近前。此刻靠近了船只,便从暗处摸上了船。 李家主船的底舱里也传来了护卫小队长老幺的示警声:“有水耗子!” 来袭者穿着一袭黑衣趁夜摸到了船上,只是他们没想到船上的人早有防备且全副武装,双方立刻交上了手。 被发现之后,河里借着夜色掩护游过来的水耗子们不再遮掩行踪,嘴里叼着武器手脚并用往大船上爬,一时间船只外侧挂满了黑压压的人影,真如被水里游上来的耗子包围了一般。 厮杀声在船上响起,女眷们心惊胆战地躲在船舱里。李若雨紧紧抱着李语琴,眼里隐有泪花:“舅母,我们会不会有事?” 曹婉安慰道:“船上人手充足,不会有事。”话虽如此,她仍是取下了墙壁上挂着的一把长刀,握着刀柄横放在面前。李月桦也取下了一把轻盈的长剑握在手里,站在曹婉身旁,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打杀声渐渐靠近,侧窗突然被人撞破,有人扭打着滚了进来。李若雨李语琴吓得失声尖叫,抱在一起仓惶躲向角落,李月桦侧身让过,地上的两人一个翻身站起,一人是船上的护卫,背向她们的是摸上来的水贼。 许是因为进舱的一刹那水贼看见船舱里只有几个女眷放低了警戒心,却不想因此被一柄长剑从后穿透了胸膛。李若雨李语琴瞪大了眼睛,浑身发抖地看着李月桦收回了手里的长剑,水贼的尸身发出一声闷响砸在地面上,她们此刻已经惊得失语发不出声音。 护卫收了刀,转而跳出侧窗继续投入外面的战斗。李月桦倒提着长剑侧身紧贴着墙守在侧窗旁,剑身映着烛光闪着寒芒,殷红的鲜血在上面拉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线,有血滴缓缓凝结到剑尖滴落在地,她面无表情,专注地看着窗外的动静。 曹婉握着刀退到了李家两姐妹身前,有水贼被护卫逼得退到了侧窗附近,李月桦的剑如同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刺出,瞬间取了水贼的性命。她出手果决,杀人时神色间不见一丝波动。 突然船舱的正门被撞开,护卫和水贼纠缠在门口战斗,护卫虽拦住了几个贼人,仍有一个水贼冲了进来。他一看屋里只有四个女眷,举刀扑向距离他最近的李月桦。 李月桦临危不惧,侧身闪过他砍来的这一刀。长刀嗡的一声砍在了窗棂上,他拔刀再砍,此刻曹婉已经到了近前,她双手横刀接住了他这一劈,两刀一触及分。幸好后面的护卫及时来救,三两下将闯入的水贼斩于刀下。 范阳候安排的护卫大多都是原来边城的边军,在战场上厮杀下来的老兵。这些水贼不是他们的对手,约莫一刻钟的功夫就将其击溃,一些趁黑跳水逃走,一些丢了性命,还有一些被抓住捆了押上甲板。 顶层船舱的地板上横着两具水贼的尸体,被打扫战场的侍卫拖着脚拉了出去,地上留下长长的两条血痕。李若雨和李语琴胆战心惊地看着,战斗已经结束,她二人仍然颤抖不已。 曹婉叫来了随行的嬷嬷:“扶两位表姑娘下去休息,让小厨房熬些安神的汤给姑娘们喝。” 李月桦没有动,站在曹婉身旁。曹婉在主位上落座,侍卫们押了水贼的一个头领上来,按着他跪在曹婉面前。 曹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袭击我们的船?” “我们原是附近的粮船帮。”水贼首领道,“见着你们的大船想着有银粮,便想趁着天黑干一票。” “胡说!”护卫首领呵斥道,“粮船帮干的是替朝廷运粮运货的营生,你们分明都是水贼!” “大人,小的没有胡说。”水贼首领道,“小的两日前还是粮船帮的人。前日关里暴乱,那边的贼头子找到了我们老大邀他一起做事,我们今日来袭击陈裕关,原也是想抢码头库房里存的一批还没有转运走的粮食,遇到你们的船是碰巧。” 曹婉一惊,追问道:“关里暴乱?你讲清楚,什么时候哪儿起的乱子,多少人,现下如何?” “就这两日的事情。”水贼首领道,“我们这边关里原本就有山贼,朝廷一直围剿也未能清除,沧州被攻陷后,那些山贼得到消息就杀出了山,把关里的难民们收编以后,就一路杀到了关外。我们粮船帮也是刚刚被收编。” 曹婉闻言对护卫首领道:“此地不宜久留,让船老大立刻开航。也同后面的船说一声,现在就走!” 护卫首领领命去了。曹婉看向水贼:“你们到陈裕关有多少人?有几条船?船在哪里?” “我们到陈裕关一共八十四人,几乎都是原来粮船帮的兄弟。”水贼道,“我们只有两艘货船,没在这边码头,停靠在后面的回水湾里。” 他说完不停磕头:“夫人,还请夫人饶命!小的原也是良民,实在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干出这样的事来!夫人饶命啊!” 曹婉对着护卫首领点点头,后者领了两个手下堵了那山贼的嘴,将他押去了底舱关押。 曹婉对护卫首领道:“今夜劳烦大家打起精神,晚上怕是不太平。” 护卫首领道:“夫人且安心,我等一定仔细着,断然不会出任何差错。” 大船开航,陈裕关附近水道如同葫芦的收口,河道到了这里骤然变窄,两侧群山巍峨。过了这一段关口,出关之后便是一马平川。 大船慢慢行入关口水道,随着河道变窄,两岸的崖壁似乎正向着大船缓缓压来。这里肉眼清晰可见山崖上燃烧的水师衙门,房屋已经被大火烧透,烈焰滚滚。 诚如水贼交代的那般,他们的船来的突然,正好遇上对方在偷袭粮仓,此刻消息传回去再组织人手需要时间,山崖上有不少贼人,火光映照下密密麻麻,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河道里的大船,如同盯着猎物的饿狼。 双方彼此无声的对视里,大船慢慢开出了关口,进入了广阔的河道中。 沧州。 整座沧州城如今到处都是人,道路上水泄不通,莫说行车过马,便是步行都要仔细些,一不留神就会踩在某个随意倒卧的难民身上。 除了席地而睡的难民,地上还有死尸。战斗结束后城里留下了大量的尸体,难民们从死尸身上拔走了一切有用的东西,绝大多数尸体都光溜溜地随意被丢弃在街头,没有人会多看一眼。 沧州府原来的衙门里亮着灯,几个男人正围坐在木桌前喝酒吃肉。眼下正是缺粮饿殍遍地的时候,他们的桌上却满是大鱼大肉。 其中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掳走顾小四的山贼李小六。当日西郊大营剿匪时,他因为腹痛外出出恭侥幸逃了一命,此后兜兜转转,又在旁的贼窝里慢慢混出了些名堂。这次暴乱他领着人出山,抓住机会收编了不少难民,眼下有了点气候,占据沧州便是他主导之一。 他的对面坐着一个干瘦的少年,容貌清俊,用一只黑眼罩遮挡着左眼。他盘腿坐着,抓着一只鸡腿吃得满嘴流油,时不时拿起面前的酒壶猛地灌上一大口。他年龄虽然不大,但能识文断字,加上思维缜密做事阴狠很受李小六的喜欢,就将他一直留在了身边。 “任鹏飞。”李小六开口问对面的少年,“如今沧州攻下了,接下来咱们怎么做?” 任鹏飞头也不抬:“六哥,你还真想混个皇帝做不成?” “怎么?”李小六不服气,“天子交椅,你坐五百年,我坐五百年!怎么他们坐得,我就坐不得?” 他带着山贼难民攻破沧州不费吹灰之力,这给了他极大的自信,只觉得整个天元王朝已经在他脚下,迟早都要被他收入囊中。 “你要是信我,就别做那皇帝梦。”任鹏飞打破了他的美梦,“趁着现在的机会,狠狠捞上一笔,捞够了就带着钱南下,去漳南边境找个山窝做土皇帝去!” “怎么?”李小六不乐意听,仗着酒劲猛地一拍桌子,“你觉得六哥我当不了皇帝?!” “六哥。”任鹏飞放下了手里的鸡腿,“莫说京城,通往京城的关口就驻扎着八千精兵。咱们这点子乌合之众,你觉得能在人手里走过一个来回?” 第090章 第 90 章 李小六那点酒意撑起来的雄心壮志被任鹏飞无情地戳破, 却仍觉得心有不甘:“靠我们这点人是不够,眼下到处都在举旗,我等聚集在一起, 未必不能成就大事!” “六哥。”任鹏飞给李小六倒了杯酒, “镇国将军、虎贲营和范阳候可不是吃素的。” 李小六不满, 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总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任鹏飞看着气咻咻的李小六,哑然失笑。自己又何必同他多说?他提起酒杯:“来来六哥, 再喝一杯。你说得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那皇帝老儿的宝座, 凭什么其他人就坐不得!” 李小六闻言喜笑颜开,拿起了酒杯和任鹏飞对饮。 很快李小六就喝得酩酊大醉,趴在木桌上不再动弹。 任鹏飞见李小六醉酒, 厌恶地看了他一眼, 推开房间的门走到门廊外。 初夏夜间的风柔软地拂过面颊, 这风刺鼻而辛辣,风中夹杂着烟火味、雨水泡过垃圾的臭味、还有慢慢开始发散的尸臭味,种种复杂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无孔不入, 像污水淹没了世间的美好, 他却觉得十分舒适。 他当日纵火带着作为证据的药渣离开顾家, 原本是想去昌邑老家寻族老做主。嫡母毒害庶子,这样的罪名压下去,他日后便不用再被袁氏钳制。只可惜他想的还是太简单了些, 路上遇到了居心叵测的山匪险些丢了性命,他险死还生却没了一只眼睛。 他反杀了对他动手的老头, 山匪看中了他这股子狠劲,把他留了下来。 顾林洲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做匪徒的这段日子,是他过得最舒心的一段时光。没了只眼睛如何,成了山匪又如何?如今的他才是自己,不再戴着面具生活,不再低人一等处处小心谨慎曲意逢迎,不再压抑内心深处那些总是想要喷薄而出的黑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何等畅快何等惬意! 天高任鹏飞,海阔凭鱼跃。他给自己改了名叫任鹏飞,离了那片樊笼他要闯出一片自己的天下! 顾林洲走到大门外,脚下一绊,一具尸体横陈在他面前。他扶着门框,漫不经心地擦了擦鞋底沾到的腐臭尸水。见他出来,几个山匪赶紧过来讨好:“飞哥儿,您有什么吩咐?” 沧州,小小沧州却是北上南下的必经之地。顾林洲脑子里想着大元朝的地图,描摹着那些山川走势,盘算着兵马的往来调度,又想起了李小六想要做皇帝的梦话。他无声地笑了笑,笑李小六的痴人说梦。和这些没什么见识的山匪不同,他非常清楚大元的兵力有多强盛,只要朝廷集结反扑,沧州就靠这些人,半个时辰都守不住。 “别让这尸体在这挡道。”他慢吞吞地说,“天气这么热,再捂上几日,这还有能落脚的地方?!一个个的眼里都没有活做!叫上几个人,把尸体收一收。”他随手一指不远处的水井,“都扔井里去!” “好嘞!” 几个山匪闻言立刻行动,用脚踢醒了不远处在街边席地而睡的难民,逼迫着他们抬起地上的尸首,扔进了不远处的水井里。 噗通噗通几声闷响,尸首落入水里,溅起几个浪花慢慢沉了下去。被支使干这脏活的人低声咒骂着走开,井底渐渐听不见外面的人声,只有腐臭的尸水一缕一缕从尸体里渗出,渐渐在水中弥漫。 京城,范阳侯府。 花厅里广宁伯没头苍蝇一样走来走去,时不时长吁短叹,见到范阳候他赶紧上前:“大哥。” 范阳候点点头,示意他坐下说话。 广宁伯一撩外袍落座,着急地问:“秋涟传书回来,她们在陈裕关的时候遇到了水贼。她们都是女眷,眼下外面纷乱四起,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护卫充足,行的又是水路,一时半刻还算安全。”范阳候道,“眼下她们刚出陈裕关,再往前行三日才到峡州方有停靠之地。这几日我另着几路人马从陆路追过去,应能赶在她们停靠峡州之前前去接应。” 广宁伯连声道:“那就好,那就好。”他看着范阳候略显疲惫的神情,“大哥,外面情形如何?” “沧州失守。”范阳候道,“圣上调动了渭北营,以江维为将前去平叛。”范阳候顿了顿,“原只有北三省起了乱子,今日接到信报,南面也有六州举了叛旗响应。好在各路叛军各自为营,还未成气候。” “唉。”广宁伯一声长叹,情势越乱,他越忧心。忧心流落在外的妻女,只怕战火将她们卷入。 广宁伯站起身,走到花厅门口往外左右张望了一番,见下人们都避得远远地,只有范阳候的亲信二人守在门口,复又转身问道,“大哥,你跟我交个实底,为何突然起意将她们送回昌邑?” “今年的春猎,金帐王庭新选了个少年可汗。他上位不久,就将两个叔叔的势力吞到了自己囊中。”范阳候道,“这帮狼崽子虎视眈眈盯着大元,边城屡遭流战骚扰。今春探子传回来的消息,少年可汗集结了大批游骑,兵强马壮。当日先帝允许重开边市通商,虽让边城的日子好过了不少,却也给了金帐王庭喘息之机。殊不知那些草原人就如同野狼一般,只要熬过几个冬天,水草一丰,他们的羽翼就会壮大。斩草未除根,必是心腹大患。” 广宁伯明白了范阳候的意思。当年先帝与关外王庭大战获胜后定都在此,便是为了让子孙后代镇守国门。京城处北,再往西北方向仅仅隔着一省之地就是边城。若是战火燃起京城首当其冲,这才送了女眷去昌邑。 只是没想到时局动荡,关外烽烟未起,关内的叛乱来得如此之快,家眷刚刚出京才两日,四下里就扯起了叛旗。 范阳候忧心的是关外的时局,内里这些乱民闹出的动静,并没有被大元的皇室贵族看在眼里。铁骑之下,乌合之众不足以虑。如今领兵出去平叛的首领多是宗亲贵族之后,借着这个机会积累军功以便青云直上。那江维就是温国公家不袭爵的小儿子,等他平叛归来少不得封个削等的伯爵。圣上这是在侧面弥补温国公的丧女之痛。 广宁伯欲言又止。范阳候对他难以启齿的话了然与胸,必然是江卉求到了她嫡兄广宁伯面前:“长乐候夫妇做事不清不楚,文珏却是个好孩子。他们既然想送他出去走这一遭,我也不会从中作梗。” 范阳候如此说,必然是已经看到了平叛将领名帖上段文珏的名字。广宁伯放下心来,惭愧道:“是我嫡妹做事糊涂。” 范阳候不欲听他再提长乐候夫妇的事,站起了身:“嘱咐文珏一声,战场上刀剑无眼,莫要掉以轻心。” 天色渐明,李月桦正在半梦半醒之间,依稀听见外面传来了说话声。她倏然惊醒,睡意如潮水般褪去,坐起了身。 “姑娘。你醒了?”丫鬟兜铃正好推门进来查看,见她起身过来挽起了床帐,“紫姝一早在小厨房熬了菜粥,您用一点暖暖胃。” 李月桦看了眼窗外:“什么时辰了?” 兜铃回道:“卯时正。” 李月桦换好衣物到了顶层,朝阳初起,天边一片红霞,水鸟在河道上空盘旋飞翔。 出了陈裕关之后,河面变得宽广,两岸群山巍峨,险峰翠绿让人心旷神怡。 李月桦走到船尾,后面江家的大船还很安静,不见姑母和江俪她们出来活动。 江家大船身后极远的地方,水天交界之处隐约可见两艘木船的身影,只是因为现在距离很远,看不清是什么船。 船老大一早就发现了后面跟着的船,上报给了护卫首领:“我们被尾随了。” 这个时间从陈裕关出来能紧跟在后面尾随而来的只能是水贼的船,他们这是被对方盯上了。 只是眼下对方还远远吊着在追赶,逼迫他们不能减速也不敢靠岸。 这般航行了一日,次日天明时,对方的船身已经清楚了许多。对方的船航速比李、江两家的大船速度要快,这么下去追上只是时间的问题。 看着后面紧咬不放的贼船,船上诸人的心都提着,这般压力沉沉压在心头,让没有经历过世事的李家姐妹和江家姐妹失去了吃饭的胃口,坐在船舱中也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更糟的情形出现在了第三日清晨,就在对方的船头已经清晰可见之时,前方的航道上又出现了两艘木船。对方逆流而上,船速不快却和后面追赶的船一起对李、江两家的船呈夹击之势。 曹婉上到顶层甲板上,她脱下了宽袍大袖的裙装,卸去钗环换上了紧袖的骑装,李月桦也同她一般装扮。李月桦手里提着长剑,站在母亲身旁。 后面的水贼传信给同伙,这才有了前面木船的拦截。好在粮船帮的船上没有远距离攻击的武器,他们也只能等船行接近之后逼迫大船,然后用飞钩绳索一类的物件登船。眼下船行速度不慢,对方无法像那日夜里从水下悄悄摸上来。 对方的船从下游迎着江家的船而来,大有绝不避让的势头,要逼迫他们停航。 “不能停。”船老大行航经验丰富,也同水贼交过不少次手,深知他们的套路。此刻若是被逼迫停下,等后方的船追上,便成了合围之势。况且船只要一停,对方登船就易如反掌。 “不停。”曹婉神色冷峻,江家的船是三层的大船,两侧还有护卫船紧跟,并不畏惧正面交战。对面堵河道的是粮船帮的货船,特点是船速快但体轻且小,曹婉道,“加速,撞过去!” 船老大咬咬牙传令下去,大船不仅没有减速,反而加快了速度,借着顺流的水势,极具压迫感的迎向堵航的贼船。 贼船上的人万万没想到对方这般来势汹汹,眼看着两船越来越近,船老大大喊道:“转舵,转舵!” 千钧一发之际,堵航的船让出了一个微小的角度,两船船头擦身而过。即使如此,船身侧舷也发生了摩擦,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咯吱声。 这个距离已经足够这些身手灵活的水贼登船,对方借着这个距离提着刀纷纷从船舷处跳了过来。《 》 90-100 第091章 第 91 章 两个老兵借着两船相接的机会从底舱的舷窗跳了出去, 摸到了对面的贼船上。对方的底舱往日用来堆放货物,眼下空空如也,只有一些原本用来垫在货物下面的稻草杂乱地铺陈着。 一个老兵提刀守在底舱楼梯口, 小心看着上面。水贼都去了上方参战, 下面一时没有人, 只能听见上面传来的厮杀声。 另一个老兵打开了身上带着的油壶,把火油洒满船舱,然后点燃火折子扔在地上。船舱里本来就满是干枯地稻草, 眼下又浇满了火油,轰的一声火势就燃了起来。 “走!”一人招呼一声, 两人麻利地从窗户又跳进了河里。 很快火势就从底舱一路燃到上层。等水贼发现的时候火势已成气候, 没过多长时间,两艘贼船中的一艘便浓烟滚滚,蛟龙般的黑烟卷着火苗从窗口透出, 把船烧了个通透。不少水贼被火势逼得不得不跳河躲避。 着火的贼船并没有停航, 调头撞向它身侧的护卫船, 贼船的桅杆被大火烧断,发出沉闷地声音砸在护卫船的甲板上,猛烈燃烧着的船帆顺势落在了护卫船上。双方因此纠缠在一起, 很快火势就从贼船蔓延了过去。 河道上浓烟滚滚, 两艘木船大火熊熊, 一时间堵住了半个航道。 李家主船速度不减, 冲出了围堵,江家的船紧跟其后。 这一场遭遇战持续时间不长,登船的水贼不算太多, 主船上的护卫沉着应对,很快将上船的贼人击溃。 然而这一战远不如那日夜里轻松, 不仅损失了一艘护卫船,船上的侍卫也有不少折损,死伤都有。 许是看出了船队的主人身份不一般,后面的三艘贼船还不死心的跟着,幽灵一般紧咬着不放。 曹婉上到甲板,眉头紧锁地看着后面的三艘贼船,简直如同跗骨之蛆。被贼船这般咬着,她们就无法按照原计划在峡州靠岸,被逼迫着只能继续前行。 最糟糕的是粮船帮遍布整个水道,互通消息下,她们在河道上停留的时间越久就越危险。 无法靠岸,停留也是处于险境,一时间陷入了两难之地。 天空飞过一只山鹰,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在空中翱翔,盘旋片刻后收拢翅膀俯冲而下,落在了江家大船上。 山鹰偏着头打量着甲板上的众人。它的爪子上绑着一个朱漆封口的竹筒。 传信兵带着厚厚的护臂走过去,山鹰扑腾着翅膀抓住了他的胳膊。传信兵拿了肉条喂它,从它的爪子上取下了竹筒。 “夫人。”护卫首领将竹筒递给曹婉。曹婉接过从里面取出信件,看完后递给了护卫首领。 是范阳候送来的信,上面告知从京城派遣了府兵,将在峡州处接应。 曹婉问道:“离峡州还有多远?” 护卫首领道:“再行半日,今天傍晚左右就能到。夫人,”护卫首领道,“到达峡州后属下率领护卫船拦住后面的贼船,趁着这个间隙,您与伯爵夫人乘小船上岸与府兵汇合。” 曹婉点头道:“好。” 三艘护卫船接到传信后慢慢减速落在后面,并排航行在江家大船之后。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道两旁一直荒无人烟的崖壁上慢慢出现了开垦的田地和零星的房屋,船队进入了峡州地界。 船队开始减速,后方的贼船见前方的船只减速,也跟着放慢了速度。 天将黑未黑,太阳落到了地平线处,暮色苍茫。远处的峡州码头已经隐约可见。李、江两家的大船底舱旁,都悄无声息地放下了几艘小木船,女眷们挎着布包在精兵的护卫下一一上船,划向前方的码头。 护卫船调转船头,迎着贼船而上,双方很快交手。即使隔得很远,厮杀声仍被河风隐隐约约地吹了过来。 李若雨和李语琴紧紧抱在一起不敢回头去看,仓惶地看着前方的码头。后方的船只上,江俪一反平日的活泼,一向跋扈地江娆也默不作声,两姐妹安安静静的坐在李秋涟身后。 暮色消退,夜色渐起,木船摇摇晃晃接近了峡州码头。 码头上长满了荒草和青苔,空荡荡地不见一人。 船靠岸后众女眷一一上岸,一阵河风吹过,有些寒凉。看着空无一人的码头,李若雨有些害怕地轻声开口:“接应的人在哪里?” 负责护卫的小队长见状对曹婉和李秋涟道:“夫人,不如先寻个地方避一避,我让人去城里打探打探消息。” 眼下也只好如此。 众人顺着码头的石阶拾级而上,半途有小路横伸绕山而过。想起来路上在山上看见的那些房屋,小队长道:“夫人,不如先寻个民居落脚。” 众人于是顺着那小路又走了约莫两刻钟,果然见前方出现了农舍。只是在船上的时候远远看见的房屋到了近处一看已经毁在了地动之中,勉强还有半间屋子有茅草遮顶,房子的主人已经出去避难,院子里空无一人。 小队长带人将剩的半间草屋收拾了一番安顿下了众人,又挑了两个机灵点的手下,让他们去城里打探情况,寻找前来接应的府兵。 前脚的探子刚走不久,小路尽头出现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借着大树和草丛的遮蔽打量着前方的茅屋。等了片刻,见有护卫出来提了桶顺着小路下山去打水,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声交谈。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四条船在下面靠得岸,一大半都是女的,白白净净穿得也好,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前面河心有几艘大船还在交手,看来是从那上面逃下来的。” “带了多少护卫?” “约莫十来个。刚才走了三。” “怎么样,动不动手?” “别急。”领头的略一沉吟,“想法子把屋里的护卫引走几个再动手。” 京城。 丑时正,天还没有亮,城门外已经密密麻麻全是人影,前方是轻骑,后方是身着轻甲的士兵,约莫有五六千人。训练有素的马儿们安静整齐的站立着,时不时喷出一个响鼻,耐心的和主人一起等待着。 终于,沉重的城门打开,段文珏身披轻甲,骑着墨染带着擎黄当先,后面跟着数百轻骑,陆续走出了城门。城外方阵里千总出列同段文珏行礼道:“大人!” 段文珏点点头:“人可点齐了?” 千总回道:“齐了。” “好。”段文珏言简意赅,“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大军开拔。 这次平叛以江维为首,元帝共点了三万精兵,于这几日陆续离开京城南下。段文珏麾下有六千人,另有一千民夫负责粮草,他身后跟着的是长乐侯府的府兵,约有三百之数。这些都是他的近身侍卫,和民夫一样并不算在六千人之中。 大军走的是官道,在距离官道不远处的小路上,一行数十人勒住了缰绳,正远远看着一旁大军的队伍。他们穿着紧身的短打服饰,头上戴着笠帽,身上披着蓑衣,用布巾蒙了脸防尘,他们骑的不是普通的黄劣马,而是骨量极好的鞑靼马,马侧挂着半丈长的重刀。 这是顾府的家仆和苏氏镖局的人。 局势混乱后顾仲阮身陷峡州下落不明,顾林书和顾林苍带人前去接应,为保安全,请了苏家的镖师同行。 看了片刻顾林书拉了拉缰绳道:“走吧。” 他们这段路和大军方向相同,等到了沧州附近他们会继续南下。 路旁有许多难民,这些难民大多是周边的百姓,他们先前聚集在京城,被强行驱逐后无处可去又不愿远离家园,就幽魂一般在此徘徊,他们或坐或躺,脸上漆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貌。有难民看见民夫们推着的粮草想要上前讨食,被一鞭子抽走后不敢再上前,仇恨地注视着大军。 大军行进不快,顾林书等人策马赶路,很快就超过了大军的方阵,远远将其甩在了身后。 消息还没有来得及传出去,峡州城也已经被乱军占领。这附近有几股势力汇合到一起,突然侵入峡州,蔡知州逃跑之后下面的人怕担责任也跟着溃逃,峡州只留下了一个空壳子,乱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此处。 矿监税使马邦才被捉住关入了原来的峡州府大牢。留在府衙主持赈灾事宜的顾仲阮也被乱军捉住,眼下被软禁在峡州府衙中。 山匪推开房门,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上面放着几个白面馒头和两碟小菜。山匪将托盘放在方桌上,客气地道:“顾大人,请您用午膳。” 送饭的山匪刚走,后面就进来一个粗壮的汉子。他是这帮乱军的匪首,名叫葛成义。他拱了拱手同两人见礼后自顾自的找了个椅子落座:“顾大人,我的提议您可想好了?” 顾仲阮道:“道不同不相为谋。恕老夫无法与先生共事。” “大人。”葛成义劝道,“如今朝廷就像那烂木椽子,表面看着还好,里头早被虫蛀空了。您看看外面的百姓过得都是什么样的日子,民不聊生流离失所!这样的朝廷,您还要维护不成?!” 顾仲阮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葛成义劝道:“顾大人,您能挺身上书反对开矿,被贬官也再所不惜,如今大乱姓蔡的卷了钱跑了,您又愿意留在此处征粮救灾,可见您心系百姓。既然如此,你如何忍心看百姓过那样炼狱般的日子!” 顾仲阮睁开眼冷然道:“先生不必多言。” 葛成义也不再多劝,叹息一声离开房间,让手下锁上了房门。 “老大。”外面的一个山匪对葛成义道,“这老头子就像茅坑里石头又臭又硬,不如杀了算了!” 葛成义冷冷地看过去,那山匪接触到他的目光,讪讪地闭嘴。葛成义扫视了一圈院子里众山匪:“此事休要再提。” 众人应诺。 房间里刘同知叹息一声:“大人,这匪头子不知还有多少耐心。” 顾仲阮取过馒头,递给刘同知一个:“先吃。明日的事,明日再说。”他压低了声音,“姚七他们还留在城里,再等等。” 峡州城外半山腰上,两个山匪偷偷摸摸地摸进了院子里,故意弄出了一些响动,果然引起了屋子里护卫的注意:“谁?!” 护卫出来查看,两个山匪提刀便上,双方短暂交手后两人假装不敌,边战边退,引走了屋子里五六个侍卫。 这会儿功夫,屋里除了女眷,就只剩下了三个侍卫。 埋伏在林子里的山匪这才现身,提刀冲进了院子,剩下的三个侍卫拔刀应敌,双方战做一团。 奈何对方人多,很快就纠缠住他们三人,让他们无暇顾及身后的女眷。后面的山匪看着屋子里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眷们,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 第092章 第 92 章 山匪们饿狼一样扑向女眷, 惊得几个小姑娘失声尖叫。曹婉拔出了腰间的配刀挡在了山匪面前,李月桦也拔出了长剑,拦住了扑过来的山匪。 山匪没想到女眷中还有人会拳脚功夫而且战力不弱, 被曹婉母女二人挡住。女眷们的尖叫声传出去, 被引走的护卫们顿时明白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放弃了前面引他们的土匪,转头回赶。 护卫们回来得及时,这些山匪不是侯府护卫的对手, 很快就被杀得丢盔弃甲,在杀掉了几个山匪之后, 余下的见势不对, 扭头就跑。 几个护卫追了上去,小队长收了刀,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对曹婉道:“夫人, 此地已经暴露了行踪不安全, 咱们得另寻个地方避一避了。” 曹婉转身看着身后众人, 除了李秋涟和李月桦的眼里还有着几分镇静,其余的人皆惶然地看着她。 她们这一行全是女眷,穿着打扮实在扎眼, 眼下派出去的两个探子还没有回返, 不清楚接应的府兵那出了什么问题, 为何不见踪影。 此时夜色已经降临, 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洒下来,勉强还能看清脚下的路。 曹婉对小队长道:“你能不能想法子弄些难民的衣物来让我们更换?” 小队长明白了曹婉的意思, 她这是想换了装扮趁着夜色混入难民里。他当即招呼了两人,去寻难民的衣物。 这个倒也不难, 峡州城外城里同样到处都是死人,扒些衣物易如反掌。过不多时,两个护卫就寻了不少衣物来,一股脑扔在地上。 曹婉从衣服里寻了适合李秋涟身形的,交到她手上,李秋涟倒也干脆,脱下了华贵的织锦外袍,穿上了难民的布服,随即摘下了头上身上的首饰拿个帕子抱了揣进怀里,又打散抓乱了头发,垂了些到额前挡住自己的脸。 其她诸人见状有样学样,都学她一般打扮。江娆拿起一件衣服,见那衣服又脏又破,还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忍不住抱怨道:“这东西太恶心了,这比倒夜香的婆子身上的味道都重。” “你想这么进城不成?”李秋涟此时也没了耐性容忍她,冷冷道,“你这样送到山贼面前,想想会是什么下场?” 江娆咬咬牙不敢再多言语,忍着恶心换上了衣物。 护卫们也更换了衣裳,小队长将换下来的外袍包在一起,挖了个坑草草掩埋。一行人趁着夜色走向峡州城。 离开码头之后,路上的人渐渐增多。这里受地动的影响同样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和倒伏的树木,这些难民们就随意的找个地方,席地在废墟中蜷缩着睡觉。 夜色中她们一行人并不显眼,山路上还有很多从其他地方而来的难民,渐渐地众人汇聚到一起,有些不愿再动弹同样在路边寻了个地方倒头就睡,有些还不死心的继续往前走着,想要坚持到入城。 峡州的城门已经近在眼前,城门两侧的火把熊熊燃烧着,新设的守军环抱着双臂靠墙坐在地上,有的在低声聊天,有的在闭目养神,对进进出出的难民们视而不见。 曹婉一行人不敢贸然进城,在靠近城门难民聚集最多的地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悄然打量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一呆,就是好几日。众人每日混在难民群里领上一顿粥果腹,其它时间便学别的难民那般低着头坐在墙根底下一动不动。 此时她们已经知道峡州也被乱军占领。探子没有寻到前来接应的府军,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更糟糕的是传来消息朝廷开始平叛,路上到处都是溃逃的流寇十分混乱,这两日大量难民涌入峡州,她们不敢贸然离开峡州城,一时间困在了此处,度日如年。 第四日傍晚,李语琴失魂落魄地依靠在李若雨肩头,小声哭泣着。她的哭声没有引起四周围的注意。这些日子,时不时就有人崩溃,有人小声啜泣,有人嚎啕大哭,难民们已经麻木,不会多看上一眼。 李语琴小声问:“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江娆正心烦的不行,闻言低骂道:“你别乌鸦嘴!” 李月桦同样心情沉重,靠墙闭着眼睛沉默不语,她身旁的江俪突然一个激灵,用力扯了扯她的胳膊,几乎压抑不住声音里的激动:“……巧兔!是巧兔!” 李月桦睁开眼,见一行人骑着马正缓缓而来。他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浑身风尘仆仆,一人双骑配着重刀。当先那匹马正是巧兔,其上的少年虽然蒙了脸,看那身形,不是顾林书又是谁? 江俪不等李月桦反应,迫不及待的起身冲着那处喊道:“顾九哥!” 熟悉的声音传来,顾林书勒住缰绳扭头看去,见难民群里一个满脸污黑的少女正狂喜地蹦跳着冲他挥舞着手臂,他皱了皱眉,一时没有认出。随后他的视线掠过她,落到她身旁那个缓缓站起的少女身上,不由得浑身一震。 城门口的火把映照下,李月桦正站在那里看着他。顾林书跳下马,快步穿过人群到李月桦面前,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么在这里?!” 这处的喧哗引起了城门口守卫的注意,看见顾林书一行人,警惕地起身上前喝道:“干什么的?!” “二位爷。”刘一笑着上前,掏出腰牌递过去,“我们是苏氏镖局的人。”说罢又不动声色的递了两锭银子过去,“一点小心意,孝敬二位。” 守卫查验了腰牌,见果然是镖局的人,随手收了银子:“这时候还走镖呢?” “寻亲呢。”刘一回答地滴水不漏,“这不是出了乱子,家里走失了几个晚辈,咱们不得不出来寻一寻他们。” “行。”守卫把银子揣进怀里,见刘一如此上道,言语也缓和不少,“有什么需要言语一声,哥几个也替你留意留意。” 刘一忙不迭地道谢:“多谢多谢!” 顾林书顾不上旁的,看着眼前落魄的李月桦。这几日下来,担惊受怕心力憔悴,她看着也同周围的难民没有什么区别。她脸上脏污地看不清原来的样貌,身上的衣物破破烂烂。他勉力定住心神,强迫自己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看向她身后的曹婉和李秋涟:“两位……”他顿了顿,“……姨母,你们怎么会在此处?!” “说来话长。”李秋涟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顾林书左右看了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和我们同行。” 众人起身随着顾林书走出难民群,刘一没有多问,领着众人入城去了镖局的局子落脚。 曹婉三言两语把路上的事情说了一遍,顾林书皱眉听着,和刘一对视一眼:“我们这一路赶来,路上倒是遇到了不少队伍,都是朝廷调集出来平叛的大军,未曾见过范阳候府的府军。” “顾九哥。”江俪打断了众人的对话,“有没有吃的?太饿了。” 刘一见状赶紧拿出了包裹里没有吃完的干粮,一众女儿家此刻哪里还顾得上别的,纷纷上前拿了馒头和饼坐在地上开始吃。曹婉和李秋涟稍微克制一些,却也没抵抗住食物的诱惑。 吃着吃着,李语琴开始哭,她这一哭,引得众人都开始落泪。从出生到现在,她们何曾过过这般担惊受怕吃苦受罪的日子!一时间镖局的侧厅里都是女眷们的哭声。曹婉和李秋涟也禁不住为劫后余生落下了眼泪。 镖头刘一见状不声不响地拉着众人避了出去,给这些女眷们一个释放情绪的空间。 顾林书没有走远,坐在偏厅外的门廊下,看着夜空发呆。他很想进去再同李月桦说上两句话,问问她这几日的经历,有没有受伤,但是碍于礼法只能在这儿坐着。 夜空上,银河璀璨,星河倒挂。顾林书顺手揪了地上一根野草,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偏厅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顾林书闻声扭头,见李月桦走了出来。他忙不迭地起身,真看见了她满心的话都憋在了心口,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他看了眼后面黑漆漆的侧厅,小声问:“她们都歇下了?” “嗯,都睡了。”她同样小声回答,“这几日在外面也不敢睡实,今日才敢放松的睡下。” 他轻声问:“你困不困?” “我还好,想出来坐坐透口气。”她走到他身旁,隔着一个身位坐在门廊的台阶上,他便也坐了下来,看着她的侧脸。星光下她的容貌朦朦胧胧,线条却十分优美。她突然扭头看向他,顾林书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小声问:“你们赶到这里做什么?” 顾林书道:“我三伯陷在这里,我们来是想法子接应他回去。” “我这几日在这儿,也听到了些消息。”她说,“城里这个土匪头子叫葛成义,讲义气重承诺,名声十分不错,很多人拥护他。顾三叔就是被他抓了,不过顾三叔在百姓里官名远播,好些老百姓自发的去围救他,葛成义不愿为难他,就把顾三叔软禁了起来。” 顾林书点了点头,幸好这是峡州城,这里的土匪头子是约束下属的葛成义,她们在这呆了这些时日没有遭遇旁的。这一路赶过来,别的州府被山匪控制后简直是人间炼狱。他不敢深想,压住了心里的后怕:“段兄领兵平叛,他的队伍就驻营在峡州和沧州之间,距此地不算太远。我明日修书一封给他,他应会遣人前来接应。” 她问:“顾三叔的事,你心里可有成算?” 他道:“三叔带着一队暗卫,先想法子和他们接上头再议。” 侧厅的门没有关,黑暗里曹婉和李秋涟并没有睡着。看着门外略隔了些距离并肩而坐低声交谈地顾林书和李月桦,李秋涟轻声问道:“嫂嫂,你知道他们的事?” 曹婉轻轻叹了口气,李秋涟没有再问,沉默片刻后轻轻道:“顾九是个好孩子。” 曹婉轻声回答:“我知道。”眼睛习惯了黑暗,勉强能看清四周围的环境。她的身旁,江俪、江娆、李若雨、李语琴,还有各个丫鬟们都躺在地上放松地沉睡着。这是这些日子以来,她们感觉最安全的一宿。 他轻声对她道:“我都没想到在这里能看见你。先前见你站起来,我还以为自己连着赶了几天路在白日做梦。” 她闻言眉眼一弯,十分温柔:“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你。” 那一瞬间心里涌上来那种惊喜、放松还有安全前所未有,她没有把心里的感受告诉他,她知道他没有走就在偏厅外,等到大家都睡下了,她才悄悄出来,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哪怕什么都不说,在他旁边坐一坐也好。 两人正相顾无言,大门处传来了拍门声。二人闻声站起身,镖头刘一披着衣裳从旁边的厢房推门出来,对着门廊下的两人摆了摆手,李月桦见状避回了偏厅关上门,顾林书快走几步到刘一身旁。刘一冲着门外问道:“谁啊?” 第093章 第 93 章 拍门声更响, 门缝里隐隐传来火把的光亮,外面传来陌生男人的声音:“开门!” 镖局里的汉子们拿着武器无声无息的聚集到院子里,顾十也来到了顾林书身旁。刘一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示意大家小心, 随即打开了院门。门外聚集着数十人, 手里拿着火把和兵器, 虎视眈眈地注视着院内。当先的一人见院门打开,客气的拱了拱手:“镖头,得罪了。” 刘一回了个礼:“你是?” “某是葛老大的参随黄节。”黄节道, “奉命前来搜查。” “黄大人。”刘一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黄节摇摇头:“镖头, 某就把话直说了。你带来的那些女眷, 我们要带走。” 顾林书和偏厅里被惊醒贴着门正在偷听的众女眷面色皆是一变。江俪猛地抓住母亲的胳膊,小声开口:“娘,怎么办?” 刘一皱起眉头, 看着黄节慢慢道:“黄大人, 辱人妻女非英雄所为。你可不要坏了葛大人的名声。” 黄节不同他争辩, 对着身后挥了挥手,他身后跟着的人便要上前强闯,院子里的一众镖师和护卫见状纷纷拔刀。 “镖头。”黄节见院里镖师众多, 知道这些人都是好手, 他不愿意在这里有所折损, “这峡州城都是我们的人, 真动起手来伤了和气不说,你们也毫无胜算。”他冲着院里喊道,“侯夫人, 你们已经漏了行踪,我家大人请你们去做客, 还望夫人移步。” 对峙中偏厅的门打开,曹婉走了出来。她穿过院里的镖师来到门前沉声道:“我同你走,不要为难其他人。” “夫人。”黄节客气道,“请吧。”他回头对身后的手下吩咐,“把院里的女眷都带走。” 女眷们被一一带出偏厅,顾林书看着李月桦经过自己身前,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对黄节道:“大人,此乃我娘子,可否劳大人通融通融?” 黄节回头打量了他二人两眼,笑了笑:“既然如此,就请这位公子一同走一遭罢。” 顾十有些急了:“哥!” 顾林书对他摇摇头,和李月桦站到了一起。 “大人。”刘一赶紧上前,往黄节手里塞了一张银票,“请大人不要为难我家公子和大娘子。”他扭头看着顾林书的眼睛道,“稍后我必带厚礼去拜访葛大人。” 黄节看了眼手里的银票,塞进了怀里笑道:“镖头放心,查证了是你家公子和大娘子,某亲自送他二人回来。” 众人被带到峡州府衙,一众女眷被软禁在一间屋子里,顾林书和李月桦软禁在另一间屋子,这个院子的正房里关着的正是顾仲阮和刘同知。 顾林书透过门缝看出去,院子里关押他们的正房和西厢房两个屋子漆黑一片落着锁,唯有东厢房的门大敞着亮着灯,院子里只有三个守卫,正在屋里围坐在桌前喝酒。 他扭头看了一眼,李月桦环抱双膝坐在临窗的炕上,灯光透过琉璃窗朦朦胧胧的洒进室内,看不清她的面容。 他走到她身旁不远处坐下:“不知道正屋里的是不是三伯。”他想了想,复又起身用力拍打房门,故意大声喊道,“来人,来人!” 东厢的守卫闻声过来:“怎的了?” 顾林书大声道:“我娘子口渴了。劳烦几位大哥弄点水喝。” 那守卫正要不耐烦地呵斥,旁边的人拉住他:“黄老大交代了好生照顾着。”那守卫闻言悻悻地转身去拿了一壶凉茶,打开房门塞到顾林书怀里:“拿去!” 守卫关上门复又落了锁。顾林书贴着房门聚精会神地听着,果然听见正房里传来了顾仲阮的咳嗽声。他心中一喜,小声对李月桦道:“是三伯。” 她问道:“你有什么打算?” “方才刘镖头说,稍后他会带着厚礼前来拜访葛成义。”顾林书走到她身边坐下,“我们原本也没打算在此停留太久,摸清了情况就动手。刘镖头的意思,会提前有所动作。” 她轻叹一声:“是我连累你了。” “难不成看着你被人带走?”他道,“你在我眼前,好不好我都知道。这么被人带走谁知会是什么情形,让我在外面等着,我等不了。” 她心里一暖。 “别怕。”他轻声说,“我在呢。” 黑暗里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没有丝毫犹豫握住了她,温暖从掌心传来,传递给了她坚定的力量。她没有躲避,反手握住了他。两人肩并肩靠坐在墙上,虽然身陷匪窝,他在身旁,她心里的焦虑消散了大半。 沧州外的大营里,段文珏一身轻甲,正在就着烛火读手里的信。他一目十行地看完,将信点燃扔到一旁的托盘里烧成了灰。他看着面前前来报信的人:“你可有信物?” 来人拿出了苏氏镖局的信物,另有顾林苍的腰牌:“我家九爷和十爷原本是打算暗地里动手,接了三老爷就走。没成想遇到了侯夫人和伯爵夫人,两位夫人走漏行踪眼下被葛成义的人抓了,刘镖头怕夜长梦多再起旁的变故,打算今夜就动手。” “大人。”一旁的亲随护卫长道,“大人慎重,恐是诱敌之计。” 段文珏走到营帐口看着漆黑的帐外沉默不语,片刻后他转身道:“传令下去,西一骑营随我开拔,前往峡州平叛。” 护卫长有些着急:“大人!” “传令!”段文珏从墙上取下配刀,“若有差池,自有我担待!” 院子里来了人,来人提着灯笼,灯光透过窗户洒进来,顾林书睁开了眼睛。身旁李月桦困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了过去,斜倚在他肩头一动不动。他满心爱怜地轻轻替她理了理额前的头发,这个动作惊醒了她,她有些迷蒙的睁开眼睛,正好迎上他的注视。 这么近的距离,她心头一跳往后退了些,有些慌张的替自己分辩:“我……我睡着了。” 他笑了,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他示意她噤声,让她听窗外。 院子里葛成义站在房门前,对着屋内道:“侯夫人,得罪了。” 曹婉的声音传来:“先生意欲何为?” 葛成义道:“夫人放心,夫人且在此安生住着,有我葛成义在一天,必保夫人周全。” 说罢他对左右叮嘱了几句,都是让人好生照顾一众女眷的吩咐。 李月桦轻声问:“他想干什么?” “此人看着是个侠盗,实则是个贪名之徒,所谋甚大。”顾林书道,“他想借我三伯的官声助他,眼下又想利用你母亲和姑母的名头。” 葛成义为了显示自己对曹婉的优待,放了两个丫鬟出来在院子里听候曹婉差遣。顾林书和李月桦仔细听着,听见了大丫头兜铃和紫苏的声音。兜铃机警,出来后就靠在李月桦房间的窗外站着一动不动。 葛成义一走,东厢房里三个守卫就唤两个丫头过去给他们倒酒。顾林书隔着窗户轻声对兜铃道:“灌醉他们。” 兜铃没有作声,不声不响地和紫苏去了厢房伺候三个守卫喝酒。 夜色越来越深,厢房里几个守卫在两个丫头的轮番灌酒下醉了过去,歪着身子趴在桌上地上沉睡不醒。兜铃蹲下去推了推他们见毫无反应,这才跑到顾林书和李月桦房间的窗外,抖着声音道:“姑娘,他们醉了。” “你去找找,看看他们身上有没有钥匙。”顾林书道,“你别慌,让紫苏去院门口守着,有人来就知会一声。” 兜铃应了一声,依言跑去了守卫那里翻找钥匙,紫苏去了院门处守着。许是已经拿下了整个峡州城,葛成义并没有把这一院子的女眷和老者放在心上,是以守备并不森严,除了院子里的三个守卫,附近没有别的守卫巡逻。 兜铃紧张得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容易翻出了守卫身上的钥匙,试了好几次才打开了顾林书他们的房门。顾林书接过钥匙,先打开了曹婉房间的锁,然后快走几步打开了顾仲阮房间的门锁:“三伯!” “书儿。”顾仲阮扶住顾林书的肩膀,上下打量他一番,神情中满是欣慰却语带责怪之意,“你怎能以身犯险?” 他看见了院子里的曹婉和李秋涟等人,上前行礼:“下官见过两位夫人。” 曹婉和李秋涟避开身子让过半礼:“顾大人不必多礼。” 顾仲阮看向顾林书:“我们人数如此之多,怎么离开此地?” “三伯,还要委屈你们在此先呆着。”顾林书道,“我想法子摸出去和镖头接头。他们今晚定会动手。” 李月桦道:“我和你一起去。” 顾林书看向曹婉,曹婉道:“桦儿有点功夫防身,和你同去也可。你们千万小心,若有不测不要硬拼。” 几人议下,各自回了房间里,将门口的锁虚挂着。曹婉寻了两个丫头在李月桦先前的房间里呆着充数,兜铃和紫苏把钥匙放回守卫身上,回到曹婉门前的长廊下靠墙坐着。 顾林书和李月桦往外看了看,见府衙里没有巡逻的守卫,趁着夜色掩护贴着墙根离开了关押他们的院子。 镖局里,刘一和姚七接上了头。姚七惭愧道:“葛家军入城的时候,我等在外,等接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大人已经落到了姓葛的手里。” 正是姚七送出了消息,顾林书才同刘一前来接应。 姚七从怀里摸出一张堪舆图在桌上摊开,其上画着峡州的地势地貌,其中也有峡州府衙的地形图。 姚七指着府衙后院道:“我们已经摸到消息,顾大人便被软禁在此处。葛成义想要大人助他一臂之力,共谋大元江山,对大人十分客气。” 刘一皱眉看着地图,指着一处问道:“这是何处?” 姚七看了一眼:“这原是一座寺庙,年久失修,地动时已经坍塌。” 这寺庙所处的位置就在峡州府衙身后,同关押顾仲阮的院子距离不远。 刘一问姚七:“能不能从这里摸进去?” 姚七道:“能。拿些人在前面闹出点动静把人都吸引过去,再从后面摸进去救人,成算要大得多。” 众人正在镖局里商量如何动手的时候,通往峡州的官道上传来了雷鸣般的响声,马蹄起落间一匹匹快马电闪而过,远远看去火把亮起宛如一道长龙。 城门上负责巡逻的小兵感觉到了地面隐隐地震动,爬起身往外一看,见远处轻骑如蛟龙般趁着夜色正滚滚而来。小兵吓得后退一步,一个趔趄摔倒在地,随即起身大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 第094章 第 94 章 “葛老大!”手下从外面一路狂奔, 顾不上礼数直接撞进葛成义的房间,“官兵!来了好多官兵!” 葛成义正躺在榻上做他的美梦,闻言一轱辘翻身坐起:“什么?!” 手下急得说不出话来:“您快出去看看!” 葛成义随手扯了件外袍披在身上, 大踏步去了城楼, 果然见官道上火把宛如长龙, 阵阵马蹄声宛如惊雷,正向着峡州而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稳住心神厉声道:“关城门, 准备迎敌,迎敌!” 守军们驱逐着城门洞里的难民, 手忙脚乱地开始关闭城门。奈何城墙外的难民看见奔袭而来的官兵慌乱地涌向城里, 一时间人潮汹涌,城门迟迟无法闭合。 “下面干什么吃的?!”葛成义见城门迟迟没有闭合,怒道, “再有往里闯的, 格杀勿论!” 此话一出, 后面的守军拿着武器开始屠杀还在往里闯的难民,前面的难民见状哭喊着后退,后面的不清楚情况还在一个劲往前挤, 狭窄的城门洞里发生了踩踏, 一时间人挤人水泄不通。 镖局里刘一和姚七同样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哭喊声呼喝声隐隐从夜风里传来。 刘一问:“发生了什么事?” “镖头!”外面跑进来一个镖师, 抱拳道,“城外来了官兵!葛成义率人去城门处迎敌,现在城里已经乱了!” 刘一果断拿起武器:“走!” 峡州府衙乱成了一锅粥, 山匪们胡乱套着衣服抓起武器往外跑,顾林书和李月桦伏在花坛后, 小心地往外打量。 黑暗里,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李月桦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刘镖头他们动手了?” “不像。”顾林书仔细听着,听见有人在喊:“官兵来了,官兵来了,官兵围城了!” 一小队守军从他们面前急匆匆跑过,两人同时往后缩了缩,等到守军经过,他轻轻地拉了拉她,两人继续悄悄潜行。刚走到花门处,恰逢身边一扇门打开,开门的人冷不丁见两人在面前不由得一愣,随即便要开口喊叫,顾林书果断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用力往里一推,李月桦跟着闪身进去闭上了房门。 “我问,你答。”黑暗中顾林书轻声道,李月桦掏出了防身的匕首顶在他心口。那人眼睛盯着匕首,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顾林书问:“府衙有没有侧门,在哪里?” 他将手松了些,那人赶紧回答:“有,和软禁顾大人的院子隔了一个天井,通往西街。” 顾林书复又问道:“粮仓在哪儿?” 那人犹豫着不敢开口,李月桦手上微微用力,感受到匕首刺向自己心口,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在府衙东侧院!” 顾林书一记手刀劈晕了此人。在房间里寻了根绳子将他反手捆紧堵住嘴后塞到床下。两人取下墙上的大刀,打开门往外看了看,见院里没人两人闪身出来,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摸回了先前软禁他们的院子。 兜铃和紫苏正惶恐不安地等待着,见他二人去而复返,赶紧迎上前:“姑娘,顾九爷。” 顾林书打开房门,此时外面的嘈杂声越盛,在府衙里也听得清清楚楚。顾仲阮不禁开口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朝廷平叛的军队来了。”顾林书快速道,“现在府衙里乱成了一锅粥,没人顾得上这里,咱们寻一寻侧门赶紧走。” 一行人出了院子,按照那人说的方向往西走,穿过天井的时候迎面遇到了两个守卫,双方皆一怔,守卫提刀攻了上来。顾林书和李月桦手里有兵器,挡在了众人身前。那守卫抱着同样的心思,都想先拿下李月桦,长刀同时攻向她。顾林书横刀在胸挡在了李月桦面前,硬吃了这一劈,他连连退后几步,只觉得心头一阵气血翻涌,喉头腥甜。 守卫提刀再上,正危急间,几个黑影幽灵般从墙头翻墙而入。黑影见状欺身上前一柄长刀横入,戳穿了那守卫的肚子,另一个守卫一惊,随即被人从后抹了脖子。 顾林书看清来人,顿时一喜:“刘镖头!” 镖头刘一带着姚七等人趁乱从侧门摸进了府衙,恰好与顾林书等人相遇。 刘一道:“此处不可久留,快走!” 府衙侧门洞开,镖师和护卫们守着门口,将众人一一救出。外面的长街上正一团混乱,一部分难民害怕被波及正在寻找地方躲避,还有一部分则趁乱在抢劫财物。刘一道:“眼下官兵在攻打南门,城内主要人手都集中在那处,咱们要想离城,可从北门处试着闯一闯。” 峡州城外,段文珏骑在马上,冷峻地看着远处的城门。那里因为拥挤发生了骚乱,城门口因踩踏而死的百姓不知凡几。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峡州的城门仍然艰难地闭合,门口留了层层叠叠的伤者和尸首。 士兵们下马后迅速架好了破城弩,此时城门外一射之地内除了无法动弹的死伤者再没有其他人,葛成义站在城楼上和段文珏遥遥相望,看着官兵们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地扎营架弩装配投石机,葛成义的心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葛成义问左右:“沧州破了?” 手下摇头:“没有收到消息。” 葛成义用力捶了一下城墙,原想着还有沧州在前,没想到对方会绕过沧州南下,分兵攻打峡州,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对手下道:“去,把范阳候的家眷提到城楼上来!” 街上仓惶地难民众多,一行人借着难民的掩护到了北城门附近。有许多人见要开战,想从此处离城,奈何北城门也被守备牢牢管控着,难民只能聚集在附近。 姚七打量着城门上的守军。这里有三支队伍,城楼上一队,城门处一队,另有一队在巡逻。 暗卫们散了出去,先对巡逻的士兵下了手。趁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将他们拖到黑暗里取了性命。 蓦然间一道焰火冲上夜空,炸成漫天星光。段文珏抬头看着天上的焰火,眼睛里满是淡漠。士兵们怒吼着抬着云梯往前冲,南城门处的战斗正式打响。 天上炸响的焰火同样吸引了北面守城门的士兵,他抬头看向夜空,忽然觉得心口一凉,一把匕首透心而出,他被人从后取了性命。 眼看扑来几个黑影,城门处的小队长反应迅速,厉声大喝:“什么人!” 姚七等人不再掩饰行踪,暗卫、镖师连同侯府的护卫已是一支有生力量,轻而易举地杀死了城门的守备,从内攻破了北城门。 姚七收了刀,同众人一起合力卸下了沉重的门栓,打开了北城门。 刘一护着顾仲阮等人道:“快走!” 众人不敢耽搁,匆匆出城。先前见到交手还在躲避的难民眼见城门洞开纷纷跟上往城外逃。 姚七带着几个暗卫去而复返,在城里四处奔跑,一边跑一边大喊:“城破了!北门开了!官兵入城了!城破了!北门开了!官兵入城了!” 昏暗中城里的难民和山匪都处于恐慌之中,姚七等人一喊,引发了更大的骚动。好多人纷纷跑向北城门处,见城门大开,城破的消息迅速传了开去。 南城门楼上,属下去而复返,恐慌地对葛成义道:“老大,人质……人质都跑了!” 葛成义晃了晃,原想着有顾仲阮和范阳候家眷在手,以他们为要挟,外面的官兵必然投鼠忌器。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人竟然跑了干净。 他怒火攻心,一脚踹在手下的心口:“你们干什么吃的!” 恰逢此时,后方又传来极大的骚动。葛成义厉声喝问:“后面怎么回事!” “老大!”属下惊恐万分,“北城门破了!官兵,官兵攻进来了!” 葛成义已经听见了后方传来马蹄的起落声,接到北城门开消息的段文珏果断分兵入城,将葛成义前后夹击在了南城门处。 看着身后长街上黑压压涌来的士兵,葛成义无力地滑坐在地,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府衙里亮着灯,段文珏起身同进门的曹婉李秋涟行礼:“舅母。” 峡州被攻破,葛成义被俘,其下的山匪纷纷弃了武器投降。段文珏掌控了峡州城,进城后落脚在府衙,迎回了曹婉等人。 他的视线落到李月桦身上,她们历经这些日子的苦难,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身上满是脏污和血迹。她看上去清瘦了很多,神情疲惫。他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掠到其后进门的女眷们身上。几个姐妹一一同他见礼:“四哥哥。” “你们受苦了。”他终究是没忍住,视线又落到了李月桦身上,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转而看向曹婉,“我已经传信告诉舅舅这边的情形。眼下峡州局势已定,你们暂且在此安置几日。如今路上不太平,流寇山匪众多,贸然出行恐有不妥。等家里的消息过来,再定接下来的行程。” 曹婉道:“我前几日在船上接到了家里的传书,侯爷派遣了府兵前来峡州接应。但我等到峡州之后,却未见一人。你从沧州而来,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李月桦在厅里坐了一坐,悄然起身去了后院。段文珏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心口微疼,神色间却不见异常:“并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府衙还是那个府衙,但是和先前被软禁在此时的心态已经大为不同。她刚走下长廊,就看见了一侧花窗里的顾林书。他同顾仲阮、刘镖头等人正在偏厅里说话。似是心有灵犀,他也扭头朝她看来,见她站在长廊下,他返身出了偏厅向她走来。 到此时他才有功夫好好地打量她。借着房里的灯光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看的她脸颊微红:“我没受伤。”她担忧地看着他,“你先前是不是受了伤?” “我不要紧。”他摸了摸胸口,隐隐有些作痛,“眼下总算安稳了几分。” 正厅里曹婉和李秋涟对视一眼,心里隐有疑虑,只是眼下也不好多说。段文珏看出了她们的担忧:“两位舅母安心歇着,此事侄儿去查。”段文珏道,“侄儿先行提审葛成义,看看你们是如何走漏的行踪。此事诸多蹊跷,他说不得知道几分。” 曹婉点点头:“辛苦你了。” 第095章 第 95 章 天刚放亮, 后院隐隐传来声音。李月桦翻了个身,时间还早,晨曦在屋里只有缕缕微光, 淡蓝色的光线下, 身旁的江俪还在熟睡着。她很久没有这么放松的沉睡, 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李月桦不想吵醒她,悄无声息地起身穿衣,推门离开了房间。 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峡州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几只麻雀从天空飞过,落到后院的屋脊上, 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李月桦穿过月门, 见镖头刘一一身短打服装,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笑看着前方。院子中央顾林书和顾十正在拆招,交手间扬起了地上细细的尘土, 在空中若隐若现。 看见李月桦, 刘一抱拳道:“李姑娘。” 看见她顾林书和顾十也停下了动作。顾十不停揉着自己的小臂, 龇牙咧嘴:“九哥,你下手也太狠了。” 李月桦走到刘一身旁:“这么早就起来练功?” 顾林书揉着手腕道:“我空有一身力气,拳脚精巧上却不行, 难得今日有时间, 就请镖头指点指点。” 顾十让到一旁:“镖头, 你陪他练吧, 我歇会儿。” “好!”刘镖头活动着拳脚下场,“我陪公子练一练!” 顾十从屋里拿出来一件旧衣裳,狗腿地吹了吹地上的灰尘后后垫上:“三姐姐, 坐。” 李月桦敏锐地发现他从惯常称呼的三姑娘变成了三姐姐,抿唇微微一笑坐下, 顾十蹲到她身旁,看着场下来往的两人开始点评:“功夫肯定是镖头好,养眼还是我九哥养眼。” 李月桦莞尔,顾十偷眼看了看她,贱兮兮地追着问:“是不是啊,三姐姐?” 这小子看出了李月桦和顾林书之间微妙的变化,故意打趣。顾林书听见他说的话,喝道:“顾十,你下来,再陪我好好练练!” 顾十哪儿敢下去挨揍,赶紧同李月桦道:“三姐姐,你从小在军中长大,防身功夫也是那时候学的?” “嗯。”李月桦道,“跟着学了点皮毛。” 顾十使坏:“听说军营里学的都是杀人的手段,三姐姐,你不如去杀一杀我九哥的威风?” 他话音刚落,一个石子就飞向他头顶。顾十一伸手接个正着,瞪着顾林书:“九哥,你要杀了我不成?!” 刘一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也露出了笑容。 李月桦站起身,这些日子她穿的都是普通的粗布衣服,眼下也是。虽然换下了难民身上扒来的破烂衣裳,她身上这一套也是为了方便干活穿的窄袖服装。她道:“活动活动经络也好。” 顾林书看着她下场,有些不知所措:“真要试试?” 李月桦微微一笑:“承让了。” 话音刚落她便一脚漂亮的横踢,他伸手挡住下意识便想握住她的脚踝给她摔出去,等握到回过神来忙不迭的放开,她收了腿欺身再上,他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还手不是,不还手也不是,整个人被打得哎哎叫个不停,只能不断闪避,顾十在旁边捧着肚子大笑。 曹婉站在长廊尽头看着这一幕,身旁的李秋涟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曹婉的脸色,怕她生气赶紧找补道:“小儿女玩闹罢了。” 李月桦看见曹婉的身影停下了拳脚:“娘。” 院子里几人闻言纷纷同她行礼:“夫人。” 曹婉看着女儿,她站在那里,面上带着笑容,脸上红扑扑的,是健康的血色,因为方才的运动她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眼睛里散发着光彩。 这样的女儿还是小时候在边城的时候,她曾见过。自从入京以后处处拘着她,她慢慢从一个野丫头变成了一个行差踏步都没有的大家闺秀,而此时的她破除了那层层捆缚在她身上的无形束缚,做回了她自己,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曹婉拿出手帕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淘气。” 见她言语中并没有责怪之意,李月桦眼珠一转,悄悄看了顾林书一眼,这一眼灵动无比,让她整个人变得无比鲜活。 顾林书如遭雷击,认识她以来,她一直都是美丽而冷漠的,带着大元贵女的高贵和距离,从未露出过这般小女儿的姿态。像是融化掉了她躯壳外的一层坚冰,露出了冰层下真正的自己。 “夫人。”刘一道,“段大人一早去提审葛成义,此时恐怕还没有结果,夫人不如去花厅坐一坐稍候。” 曹婉感激道:“多谢镖头。” “别看了。”顾十凑到顾林书身旁,用胳膊顶了顶他,“人都走远了,还看什么?” 顾林书没有搭理他,转身往房间里走,顾十追了上去:“九哥,你说以后你会不会被嫂子管得死死的?看你这样子,日后恐怕是休想纳妾哎哎我错了……” 顾林书一把搂住顾十的脖子,用力夹着他一下一下拍着他头顶一边往前走,顾十手忙脚乱的挣扎个不停,“九哥饶命,九哥饶命……” 地牢里倾泻火把的灯光,段文珏走到牢房前,看着里面的葛成义。低矮的地牢里,他不得不蜷缩着身体陷在黑暗中,地上污水横流,看不见的地方隐约听见老鼠在吱吱的叫着,地牢里潮湿阴冷不见一点光亮,短短两日时间,葛成义身上的意气风发消失殆尽,看见灯光,他急促地上前抓住栏杆恐惧而渴望地看着外面的人:“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段文珏没有说话,站在地道里看着葛成义。地牢深入府衙地下,如果没有照明,这里长年深陷黑暗之中,绝对的寂静和黑暗轻易就能摧毁普通人的意志。 段文珏道:“你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知道范阳侯府和广宁伯府家眷的行踪?” 葛成义一窒,抓着栏杆看着段文珏没有说话。段文珏道:“事到如今,你若是老实地说了,或者还能少受些苦楚,若是不说……”他没有说下去,葛成义却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我原也将信将疑!”葛成义赶紧道,“有人将消息传进来,说侯爷的家眷到了峡州,我令人搜查了几日都不见行踪,听闻苏氏镖局护送一众女眷,原也是碰碰运气,不成想歪打正着。” 段文珏微微眯起眼睛:“谁送进来的消息?” 段文珏站在地牢门口,地牢里的潮湿阴暗恶臭仍像看不见的毒蛇一样缠绕在他身上,他闭起眼睛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太阳慢慢驱散身上的阴冷,仿佛才从地狱回到人间,身上一点点的回暖。 他慢慢走回府衙,侧院花厅里江俪正在同李月桦下棋,江俪不敌,赶紧从棋盘上拿走了两子:“不算不算,重新再来!” 李月桦道:“我让你半子便是,你这般耍赖,怎么玩?” 她们都褪去了平日里穿的锦缎华服,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脸上没有胭脂,头上身上不见钗环,朴素地一如寒家女子。即便洗净铅华,花窗框着俩人,仿佛一幅画。 窗外恰有一株紫玉兰,正是盛开的时节,玉兰、花窗、李月桦,三重纵深的场景融合在一起,如同有人拿了刻刀凿刻在他心头,每一下落刀都让他心血飞溅。 感受到他的注视李月桦抬起头了头,段文珏站在玉兰树下,似近还远。她站起了身:“四哥哥。” 江俪闻声回头:“四哥哥!” 段文珏迈步进了花厅:“七妹妹,可否容我同八妹妹说两句话?” 江俪闻言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李月桦一眼,犹豫片刻避到了花厅外。她心里有些担心没有走远,就守在花厅外的长廊上。 江俪出去的时候闭上了花厅的雕花木门,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人。清晨的阳光透过花窗洒进来,在地面上描摹出花窗上的各种图案。 一只麻雀不知室内的暗潮汹涌飞到了窗台上,歪着脑袋打量着屋里仿若雕塑般一动不动的两人,片刻后又扑闪着翅膀,扑棱棱地飞向了院子里的大树枝头。 阳光流泻,鸟儿轻鸣,屋里的两人却沉默不语。 原本坐在回廊上的江俪看见长廊拐角过来的顾林书和顾十,猛地站起了身,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莫名地觉得心里一阵慌乱:“顾……顾九哥?” 顾林书停下了脚步,上下打量她一眼:“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江俪看见玉兰树上的麻雀,“我在这里看麻雀!” 江俪笑得十分心虚,顾林书停下脚步视线落到她身后花厅的大门上。 江俪下意识的挪了挪,挡住了他的视线。 顾林书皱起了眉头。 花厅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段文珏迈步而出:“顾兄。” 顾林书回礼:“段兄。” 他的视线落到花厅里李月桦的身上,微微一怔。 明明几人面无表情,江俪却觉得小小的花厅电闪雷鸣:“我,我出来透口气。” 她仿佛在强调方才她还在花厅同李月桦在一起,并非段文珏李月桦在花厅里独处。 段文珏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了。” 看着段文珏大步离去的背影,江俪莫名地有些头皮发麻,她看了看顾林书看了看李月桦,又看了看顾十:“顾十!我方才看见树上有个鸟窝,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鸟蛋!” 顾十正愁没法脱身,闻言立刻附和道:“好!在哪里?!” 两人一唱一和走到院子里,站在榕树下对着树冠上的一个鸟窝吱吱喳喳。 顾林书进了花厅走到李月桦身旁:“他同你说了什么?” 李月桦道:“他什么都没说。” 顾林书突然觉得心口仿佛被泥浆堵住了一般,点点头:“好!”说罢不发一言,扭头就走。 一直在偷眼看着花厅的顾十见状赶紧追了上去:“九哥,等等我,九哥,九哥!” 第096章 第 96 章 趁着闲暇, 李秋涟和曹婉坐在窗边,就着洒进来的阳光在做针线活。 前些日子她们穿的都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眼下虽然寻了些干净的衣裳给她们更换, 奈何衣裳不合身。两人左右无事, 就坐在一起拿针线将衣服改一改打发时间。 李秋涟放下剪刀, 揉了揉有些酸的手腕无奈地笑道:“有些日子没做大衣裳,如今手上都生疏了。” 侯爵府和伯爵府府内都有针线局,有专职的绣娘做这些事情。她们出嫁前在家里还会碰一碰女红, 出嫁后极少碰针线,只在家里孩子小时候做一点贴身的衣物。 曹婉放下手里的针线, 朝着一旁的李月桦招了招手。李月桦走到母亲身前, 穿上了她亲手改的外裳,虽然是粗布衣服,仍难掩她的美丽。 李秋涟看着侄女:“这一天天的看着孩子们从小苗渐渐长大, 眼下都是大姑娘了。” “娘。”江俪拉了拉李秋涟, “我的呢?” “再等等。”李秋涟复又拿起了针线, “还差一点。” 李月桦穿好了衣裳便去了一旁不声不响地坐着。她坐的位置在花窗旁,恰好能看见外面的长廊。这会儿长廊上没有人,只有洒进来一半的阳光在地板上印下方方正正的一块光斑。 李秋涟看了眼李月桦的背影, 悄声对曹婉道:“早上还好好的, 这是怎的了?” 江俪缩了缩脖子想走, 李秋涟一个眼神定住了她:“你说, 怎么回事?” “早上四哥来找八妹妹说话。”江俪苦着脸道出了实情,“正好顾九哥和顾十过来碰个正着,顾九哥板着脸走了, 再遇到他两人就谁也不理谁。” 李秋涟拿衣服去拍江俪的脑袋:“这话也是能混说的?!你嘴上怎么没个把门的?” 江俪捂着脑袋躲避,委屈道:“是你要问的, 我说实话你又打我。” “还说!”李秋涟低喝,“住嘴!” “我还能同外人讲嘛!”江俪跺脚,“要不是你非要问,我才不说!” 看着江俪跑出去,李秋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孩子这么大了,没有半点稳重。这可怎么放心让她嫁出去?” 曹婉没接话,看着李月桦的背影若有所思。 顾林书被段文珏的亲卫请到后院,玉兰树下他摆了酒还有几碟小菜,正在自斟自饮。看见顾林书他道:“上次在隋明寺后山没有尽兴,今日你再同我好好喝上两杯。” 顾林书走到桌边落座,提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二人碰杯皆一饮而尽。这酒又苦又辣,一入喉像刀割一般,一道火线燃到胃里,顾林书道:“这酒好烈!” 段文珏笑了笑,又给彼此斟满:“眼下条件有限,只能寻到这个酒。这是行商喝的酒,酒是劣酒,也是烈酒。” 一旁的玉兰树悄无声息地落下一片花瓣,落到潭水表面,荡起一圈涟漪。 外面传来马儿的嘶鸣声,还有叮叮当当的敲击声,不绝于耳。峡州城地动和暴乱后百废待兴,一应事务仍由顾仲阮代理。他重开粥铺、清淤、整扫路面、重修民宅、组织围猎和捕鱼,让难民们以工换粮。因为反对开矿和地动后强征富商粮食救灾的缘故,顾仲阮在百姓中有极高的威望和官声,城里的难民们对他自发的拥护和爱戴,峡州城短短两日就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葛成义入城的时候掳掠了城里所有的富商粮商,将洗劫来的粮银全堆在东侧院。”段文珏道,“我粗略看了一眼,粮食约莫有一库之数,麻烦的是金银。” 顾林书若有所思:“矿监税府的银子他也尽数劫了?” “马邦才我杀了。”段文珏冷漠地开口,“收复峡州那夜在大牢里发现了他,没有留活口。我的人在矿监税府翻出了马邦才得账册。税银的账册有内外两册,内册记录的是真实的入库数目,外册是假账,每年报到京里的是外册。实际入内库的税银只有真实数目的十之一二。内册除了真实的税银数目记录,还有与各省间官员的银两往来、私下给皇贵妃娘娘及其家人的上贡。” “账册我用油纸包了,就埋在旁边的这株玉兰树下。”段文珏道,“等安全后你再挖出来。” 顾林书道:“你要走了?” “范阳侯府的府兵会同朝廷前来接管峡州府的官员驻兵明日到达。”段文珏再饮一杯,“我私自带兵离营,虽然攻下了峡州城,然而功过相抵,还需回主营去同江维复命。” 顾林书看着段文珏,以往他看他,只看见他侯爵府世子的身份,羡慕他身后和李月桦相当的家世,羡慕他们十几年的情分。今日他看他,却看见了他世子身份下肩头承担的那些沉甸甸的压力,看见了家世带给他的种种不得已。 顾林书举杯道:“以往我羡慕你,现在我不羡慕你,但是佩服你。” “羡慕我,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段文珏同他碰杯,嘴里的酒越发的苦涩辛辣,“我想做什么都无法随自己的心意,处处受制,连自己心爱的人都娶不了……” 此话一出,两人同时沉默了下去。 他看着通往前院的月门:“葛成义也不知走漏舅母他们行踪的是何人,有人暗地里送信范阳候的家眷到了峡州城,并且透露落脚在苏氏镖局。暗里还有眼睛在盯着她们。我回营之后身不由己,这件事只能交给你。” 顾林书应下:“好。我一定护她们周全。” 几杯烈酒下肚,两人的脸上都带上了醉色,眼睛双颊血红。段文珏道:“我也佩服你,文采出众,听闻你箭术也绝佳。为人……”他用力拍了拍顾林书的肩膀,“为人仗义!我五弟时常夸你!” “我虽身世比不上你。”顾林书拍拍自己,又拍拍段文珏,他说话有些大舌头,“自认旁的不比你差在哪里!” 段文珏突然一把抓住顾林书到近前:“我不甘心!” 顾林书闻言突然一拳打在段文珏脸上,后者躲避不及,被他一拳打倒在地。段文珏扶着凳子晃晃悠悠坐起,顾林书森然道:“你不甘心也得甘心!” 段文珏不发一言起身扑向顾林书,两人你一拳我一脚,在后院交上了手。 “夫人,夫人!”大丫鬟紫苏慌慌张张地跑进花厅,“顾九爷和小世子在后院打起来了!” 曹婉大惊:“什么?” 李月桦回头,起身跑了出去。 闻声前来劝架的镖头刘一和暗卫姚七分开了顾林书段文珏二人。他二人气喘吁吁红着眼睛坐在地上仇视着对方,两人下手都极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不说,唇角都带着血迹。 “这是做什么?”曹婉到了后院,看着虎视眈眈的两人,冷了脸开口。 两人看见来人,皆想起身,奈何醉酒晃了晃又都同时跌坐在地。曹婉这才看见树下石桌上的酒具和菜肴。刘一拿起酒壶闻了闻:“是行商去极北之地御寒才会喝的烈酒。这一杯就能醉上半日,他们喝了一壶。” 话音刚落,顾林书哇的一声扭头冲向一旁大吐特吐。段文珏见状哈哈大笑:“你不如我,你不如我!” 话音落往后一仰,躺在地上醉死了过去。 曹婉哭笑不得,吩咐人道:“扶小世子回房去休息。”再看顾林书,吐完往旁边身子一歪,也醉了过去。 沧州。 李小六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 这几日朝廷的官兵天亮攻城,日落便鸣金收兵。与其说是要一举拿下沧州城,不如说是在戏耍他们。即使如此,几番消耗下来,他也已难以支撑。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任鹏飞说的话,如果城外的主帅愿意,攻破沧州只怕用不了一个时辰。 看着外面的夕阳李小六心里烦躁的厉害,用力砸碎了手边的茶盏:“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老大。”一旁的亲信道,“飞哥说的对,咱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也同他们耗不起,不如趁现在还有机会,卷了细软南下去漳南寻个地界一窝当土皇帝!” 李小六拿不定主意,看向一旁的顾林洲:“任鹏飞,你说呢?” 顾林洲心里冷哼了一声。朝廷平叛的军队南下之前,他让他带兵去漳南,他要做他的春秋大梦妄想当皇帝,眼下才对峙了三日,他就已经吓破了胆,满脑子只想着怎么逃走。只可惜已经错过了逃走的最佳机会,眼下想走,外面大军围城谈何容易? 何况这般被围了三日,他备下的这份大礼差不多也成了。就这么一走了之岂不可惜? 顾林洲道:“你们都出去。我同六哥谈谈。” 其他人不知所措地看向李小六。顾林洲见状心里冷哼一声。这些人平日里说着服他的话,实则还是听命于李小六。 李小六不耐烦地挥挥手:“出去,都出去!” 等到屋里的人都走了干净,顾林洲才道:“六哥,眼下要想都走,已经办不到。你要想走,就要壮士断腕。” 李小六皱起眉头:“怎么说?” “今晚把人都召集起来,就说这么被耗下去迟早一死,不如集结所有力量,打开城门出去和他们拼了!”顾林洲冷冷道,“把城里的难民全部赶到城门处,逼迫他们冲城。等到大战开始时,你我同一两个心腹借着夜色掩护从水渠离城。那时城外的水渠出口想来不会有人看守,即使有守备也不会如平日森严,我们大有机会脱身。” 李小六闻言神色变幻不定:“你要我抛下这帮兄弟让他们去送死?” “六哥。”顾林洲轻声道,“他们不死,我们就要一起死。” 第097章 第 97 章 顾林书醒了。 感觉就像有一万匹马从脑子里踏过去一样, 他头疼欲裂,不仅如此,身上四处也十分疼痛。 他感觉胃里像火烧一样, 非常口渴。他起身寻水, 摇了摇房间里的茶壶是空的, 推门到院子里才发现月已中天,四下里十分安静,月光温柔地笼罩着大地, 台阶下的石缝里偶尔冒出一两声虫鸣。 顾林书来到水井旁,打起一满桶清水, 先用手捧着喝了两口缓解心口的烧灼, 然后举起来兜头浇下,井水的寒凉平息了些许身体的躁动,也冲淡了不少身上的酒气。 井水浇透了衣服, 紧紧贴在他身上, 和水珠一起描绘着少年充满力量和生命力的身体线条, 银色的月光下他披散了长发,柔软的长发没有软化他,反而给他添了几分白日里看不见的妖异。他索性脱掉了身上湿透的外袍, 举起一桶水再从头顶浇下。他仰着头, 只觉得凉水冲击皮肤无比畅快。 水花飞溅中, 他眼角余光瞥见长廊处的身影, 顾林书转身低喝:“谁?!” 长廊下月光透不进的暗影里,夜色浮动交错勾勒出了李月桦的轮廓。她像是从他的梦中走出,朦朦胧胧漂浮在夜色中看不清面容。 她万万没想到听见后院的动静过来查看会撞见他在沐浴。李月桦脸色绯红, 扭身便走。 在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快步追上在回廊里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不敢回头, 有些惊怒又十分羞怯:“放手!” 可能是身体里残存的酒意,也可能是黑暗让这一切太像梦境而他并不十分清醒,他用力将她拉入怀中紧紧拥住。 李月桦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只剩下一片空白。 他埋首在她颈侧,有力的手臂环绕在她身后,少年身体滚烫抱着她一动不动,她一时间除了自己心脏的狂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他的声音闷闷地带着委屈:“我不喜欢你瞒着我。”他问她,“有什么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身上带着浓烈的酒味,似乎每一次呼吸遇火都能燃烧起来。听他说话才知道他神智还不清醒,他就像个才三岁的孩子,在指责她伤了他的心。 她慢慢放松,终于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他:“不瞒你。” “那你说。”他抬起头抵住她的额头,他的鼻尖危险地擦过她的,他伸手将她按在了墙上,把她禁锢在他与墙之间,他低声重复,“你说。” 她方才才放松的身体又不自觉的变得僵硬,感觉到他的手寻到了她的手,随即握在掌心。他的手心滚烫,热力透过肌肤传来。他被她所吸引,专注地看着她,黝黑的眼眸像是深潭,呼吸渐渐急促。 她真的有些慌了:“……顾林书。” 他喉头动了动,慢慢拉开了一些距离,他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着,但神智似乎清醒了许多,只是他的手仍然牢牢地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片刻后他放开了她的手,往后让出了守礼的距离,李月桦一得到自由,飞快地从他面前消失。顾林书走回水井旁,再度打起两桶凉水,兜头冲自己浇了下去,身体里酒意带起的躁动未退,如今像海浪喧嚣。 他撑着井沿,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峡州府衙东侧院里封存着葛成义从矿监税使府里搜刮来的金银,海量的数额让人咋舌。这件事情无法假手他人,顾仲阮带着暗卫姚七、顾林书顾十等人在库房里查证银两数额。 从早上开始,顾林书就觉得三伯看自己十分不顺眼,脸板得像门板一样,说话的语气像石头又冷又硬。 “九哥。”顾十蹲在顾林书身旁悄声道,“你惹着我爹了。” 不仅是他,顾十也察觉出了顾仲阮的怒气。这份怒气压在平静的外表下。顾林书摸了摸头顶,还有些晕:“因为醉酒?” “因为打架吧。”顾十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挂着彩。小世子一早已经出发,脸上同样青一块紫一块。骄傲的小世子挂着五彩的脸领着大军回了沧州主营,“你跟小世子为啥打架?因为嫂子?” 顾林书赶紧捂住了他的嘴,顾十瞪着眼睛看着他表情十分无辜。顾林书低喝道:“闭嘴!瞎说什么东西!” 两人好好干活还行,眼下蹲在角落里嘀嘀咕咕,让顾仲阮忍无可忍,沉声道:“顾九!你跟我出来!” 顾林书赶紧放开了顾十站起身:“是!” 叔侄两一前一后出了库房走到旁边的偏厅。顾仲阮转身在椅子上坐下看着他不说话。顾林书刚想开口,顾仲阮喝道:“跪下!” 顾林书麻溜地跪在地上一声不吭。 顾仲阮训斥道:“你虽贪玩,想着你年纪小,倒也不是什么大错。如今年纪渐长越发没有规矩!我顾家便是这般教着出了你这么一个行事不知轻重的好色之徒?!”顾仲阮说着话,越发压不住心头的怒气,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从小便教育你们,为人要守礼知廉耻!今日你父亲不在,我便代你父亲好好教教你!” 顾仲阮说着话从屋角寻到了一根拐杖,也不知是谁扔在此处,正好让他拿了来揍顾林书。那拐杖足有半寸粗细,梨木实心,三尺多长,拐杖带着呼啸的风声第一下揍在顾林书腿上时他还硬抗,眼看着三伯又挥舞起了第二下,他猛地蹦起来就往外跑,边跑边喊:“三伯,有什么您骂我便是!您别拿着这东西用力,仔细闪了腰!” “站住!”顾仲阮握着拐杖追了出去,他一喊,顾林书就停下了脚步。等他到了近前挥舞拐杖要揍他,他又灵猴一般地一撑回廊的栏杆跳了出去,让顾仲阮打了个空。拐杖敲在栏杆上发出一声巨响,顾仲阮怒喝道,“叫你站住!” 顾十哪儿还有心思在库房里清点银两,跑到院门口站着看热闹,刘一和姚七也闻声而出,顾十赞道:“我爹真老当益壮,身手灵活。” 顾仲阮教训自家晚辈,刘一和姚七也不好去拦,只能同站在一旁看顾林书被追得满院子乱跑。他不敢跑出去也不敢跑太快,怕顾仲阮追太急伤着又怕将他气太狠,跑跑停停,每次都在拐杖要打到他的时候窜出去,在院子里上蹿下跳。 院子里这般大的动静引来了曹婉和李秋涟,两人见状十分诧异,李秋涟劝道:“顾三爷,有什么事好好说,孩子淘气好好教就是了,别打出个好歹来!” 见着曹婉和李秋涟顾仲阮才站住脚,颇为羞愧地对着两人躬身行礼:“我顾家教子不严,让大家见笑了。” 曹婉下了回廊温声道:“顾九一直是个好孩子,顾三爷何至于动如此大的气,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顾仲阮羞愧地低头:“侯夫人,可否移步?” 曹婉心里疑惑,仍是点了点头:“顾三爷请。” 顾林书躲在玉兰树后,顾仲阮回头冲他低喝道:“滚进来!” 顾十好奇的不行,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巴巴地跑过去想要旁听,没想到走到偏厅门口的老爹停下了脚步,回头冲着他道:“滚远些!” 他等曹婉和顾林书进了偏厅,清退了长廊下的众人,又请来了曹婉身边的于嬷嬷守在门口,这才转身进去半合上了偏厅的门。 顾十好奇的不行,奈何他爹这个做派,他也只能垂头丧气的回了库房去继续干活,想着稍后可以直接问九哥,他又精神了些许。 等到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人,顾仲阮对顾林书再次怒喝:“跪下!” 顾林书不敢不从,端端正正跪在了偏厅中央。顾仲阮十分羞愧,不敢直视上座的曹婉:“侯夫人,是我顾家教子不严。如今要如何惩罚他,全凭您做主,要杀要剐,我顾氏绝无二言。” 曹婉从开始的一头雾水到恍然大悟只用了一个呼吸的时间。疑惑、明了、震惊、惊怒瞬息在她眼中流转,而她神情虽然变得紧绷,却依然十分沉稳。顾仲阮心里暗自佩服,看见她瞬间转换的这些情绪后也惊讶地明白曹婉并非不知顾林书和李月桦的小儿女情事。眼下只能看她如何处理,他后退到一旁陷入沉默。 若说开始挨揍的时候顾林书还以为是因为和小世子醉酒打架的事,到了现在哪里还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万万没想到昨夜的事儿让三伯看见了,虽然是一时冲动也守住了礼法眼下却也无可辩驳。他此刻就像被霜打蔫了的茄子一样,垂头不语。 曹婉心里惊怒,外袍下紧紧握着拳头。然而几番思绪转过,她慢慢冷静下来。这几个孩子天天都在眼皮底下,这几日生死与共,顾林书是什么样的品性她也看在眼里。便是不看顾林书,自己女儿是什么品性,她做母亲的最清楚,断然不会做出什么败坏家风有辱家门的事情。 她稳住心神,微笑着对顾仲阮道:“顾三爷消消气。孩子没有犯什么大错,日后好好耐心教导,就算是行差踏错了些许,拉他走回正途就是。” 两句话间,双方长辈均已心照不宣,彼此都知道儿女间的那点小情愫,彼此都在试探对方的态度。 顾仲阮道:“夫人说的是。日后我必严加教导。” 曹婉看向顾林书,心里揣测着顾仲阮为何会发那么大的火,面上不由得就严厉了些:“顾九,君子行端坐正不立危墙,克己复礼,这些道理你都懂,盼你知行合一。” 顾林书应下:“是。” 顾仲阮问道:“夫人,昌邑李氏祖上可是原文化殿大学士李洛李大人?” “正是。”曹婉微笑道,“我曾听小姑提过,李家祖上同顾氏有亲。” “那便是了。”顾仲阮道,“早些年李家迁走了一阵,只留了几个人看守祖宅。头几年才又有人回昌邑居住,两下里来往的少,许多人都不识得了。” 双方长辈都不再提之前的事情,默契地揭了过去。 曹婉离开之后,顾林书还跪在地上低着头不敢动。顾仲阮起身走到他身旁,冷哼一声:“臭小子,算你走运!” 顾林书不明所以的抬头看着三伯,顾仲阮道:“我这就修书给你父母和你大伯,让你大伯备下重礼,去李家替你提亲。” 第098章 第 98 章 新任府衙曹远望和驻防军以及范阳候府的府兵一起到了峡州。顾仲阮区区一个末品的按察使经历, 在上官到来后将手上一应事务交到了曹远望手中。 峡州这些日子在顾仲阮手上被治理得井井有条,众人入城时所见:主要街道清理得干干净净,街上所有的死尸都被拖到城外荒郊挖的大坑里统一埋葬;能修葺后继续使用的房屋这几日基本修葺完毕, 甚至有铺子已经打开门在做生意;损毁严重的被清拆, 能使用的材料留在一旁, 不能使用的被拖去做了燃料。 原本城里居民有住所的,房屋能住的发还原址,不能的则统一暂且安排在寺院、道观等处, 投奔到此处的外来难民一一记录名册后住在难民营里。城里没有一个闲人,人人都在做事, 以此换取粥棚里的食物。 不仅如此, 顾仲阮还组织了人手去附近的山里围猎,让渔民们重操旧业去西凉河捕鱼,填补食物来源的同时在渐渐推动恢复城里的经济。 曹远望原本以为会来接收的是一个烂摊子, 没成想状况远超他的期望。看顾仲阮交上来的册子, 如今记录在册的粮食还有三库之数, 加上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度过这段时日绰绰有余。 他不得不佩服顾仲阮的治理手段。 翻看到银两记录的时候,曹远望皱起了眉头。册子上记载, 州府里的银子只有三千七百一十二两。 曹远望略一沉吟:“去请顾大人过来。” 顾仲阮进了书房同曹远望见礼:“下官见过曹大人!” 曹远望起身热情的扶住他的双臂:“顾兄不必如此多礼, 请坐, 请坐!” 二人分了主客落座, 曹远望道:“短短几日,峡州可谓在顾兄手中起死回生,我等所见实在让人钦佩。” 顾仲阮道:“大人谬赞了。” 曹远望道:“今日我翻看账册, 见库粮尚有三库之数,库银却只有三千七百一十二两。愚兄心中不解, 翻查往昔记录,二十八年入库3431两,二十九年入库银5117两,金20两,只这两年便不止三千七百两之数,顾大人可知其中缘由?” “实不相瞒。”顾仲阮道,“峡州的粮库和银库到底存数如何,下官并不清楚。下官接手之时,已是段大人破了峡州城,从匪首葛成义手中搜剿的这些银粮。” “顾大人。”曹远望微微挑起了眉毛,“据本官所知,你在地动之时就身在峡州,蔡知州失踪以后,也是你接手了峡州的一应事务。” “曹大人。”顾仲阮道,“蔡知州卷走了多少银两,这个下官如何知晓?” 曹远望眯起了眼睛,宽大的袖罩里他轻轻捻着手指,看着面前状似诚恳的顾仲阮。 库银是小数,他真正想问的是矿监税使府那里的银子。今年上半年入内库的银两尚未上缴,便是蔡知州卷走银子,那也是峡州城出事前的事儿。矿监税使那里实际的税银数额不是个小数,就算蔡知州真有那个本事拿着税银,他也没有那个本事带走。 “顾大人。”曹远望放慢了声音,“有些东西可碰不得,沾着就是引火烧身哪!” “大人冤枉。”顾仲阮辩解,“下官岂敢做出越界之事?” 曹远望见顾仲阮软硬不吃,不由得冷下了脸:“既然如此,本官就不多留顾大人了,请。” 顾仲阮起身行礼,施施然离开了房间。 等到顾仲阮离开,曹远望才叫进来亲卫:“你可查实了?” “查实了。”亲卫道,“小的审过葛成义的亲卫,矿监税使府的银子在破城时尽数被姓葛的掳走,此后便一直封存在府衙内。” “姓顾的好大的本事。”曹远望冷笑一声,“什么银子都敢伸手!”他提笔写了封密信交给亲卫,嘱咐道,“送上京,交给娘娘。” 眼下时局混乱,路上到处都是流寇和难民,曹婉一行人又走漏了行踪,便选择留在峡州暂时落脚。曹远望使人将原矿监税使府的府邸收拾了出来,供她们暂居。 顾仲阮一行人也迁到了矿监税使府隔壁居住,与曹婉等人隔了一道院墙。 这两处院子里种了不少柳树,时值五月已是初夏,柳树翠绿的枝条长长软软地垂落,随风轻拂,知了趴在枝条上,没玩没了地鸣叫着。 阳光下已经开始觉着热了,回廊和房间里太阳晒不到的地方,尚且还有几分清凉。午间的微风透过敞开的窗户透进来,柔柔地拂过皮肤,带来初夏的气息。 矿监税使府的花园里有一方带着假山木桥的池塘,里面种了不少荷花。这个时节荷叶冒出了水面,伸展着巴掌大新绿的圆叶。嫩绿的叶片边缘上停着一只蜻蜓,荷叶颤颤巍巍,其上一滴水珠滚来滚去,在阳光下散发着珍珠一般七彩的光。 江俪趴在回廊栏杆上,看着池塘里荷叶上的那粒水珠发呆,李月桦坐在一旁,手上拿着细细的草叶在编制着蚂蚱,在她的巧手穿梭下,一只蚂蚱半个身子已经成型,看上去活灵活现。 要是在往日,江俪断然耐不住这样平静的时光,早觉着万分无聊。然而经历了最近一段时间的苦难后,她却十分享受眼前的安稳,哪怕只是坐在这里看看池塘的水面荷叶和蜻蜓,也觉得十分惬意。 院墙那边冒出来一个脑袋,顾十攀着墙沿,小声冲这边喊:“喂!” 回廊上坐着的两姐妹没有听见,顾十晃了晃差点掉下去,赶紧攀严实墙头,低头对下面说了一句:“站稳了,别摔着小爷!”复又大了点声冲回廊上的两人喊道,“三,三姐姐!江小七!” 最后一声江小七声音略大,回廊上的两人闻声看去,江俪见是顾十,柳眉倒竖:“顾十!江小七是你叫的吗?叫七姐姐!” 顾十用力朝两人挥手:“快过来接把手。” 两人走到围墙下,顾十费力的从身后拉上来一个篮子,递到对面缓缓放下去。李月桦接到手中只觉入手沉重,揭开篮子上盖的布一看,是一篮粉嘟嘟的桃子,水灵灵十分新鲜,一看就是刚摘下不久。 “后院找着的。”顾十笑眯眯地对李月桦说,“九哥特地给你摘了好大一篮哎唷!”他突然滑了下去从两人视线里消失,再费力地爬上来忍着痛笑道,“等会儿,还有呢!” 他扔了个拳头大的布包过来给江俪,正好扔到她怀里,嘱咐道:“吃的时候小心点,别染衣裳上。”说完扭头跳下,隐隐约约听见墙那边传来他的抱怨,“九哥你拉我干嘛?好悬没给我摔死。” 顾林书的声音传来:“你话怎么那么多?!” “哎唷。”江俪用肩膀撞了一下李月桦,取笑道,“八妹妹,这桃子能分我一个嘛?” 李月桦唤来了紫姝,把篮子交到她手里:“洗干净了送去母亲和姑母那里,就说是隔壁顾家送来的。” “八妹妹,你这就浪费顾九的一番心意了。”江俪叫住了紫姝,把手里的布包递给她道,“洗干净了送回来,就这么一捧,我可不做好人。” 李月桦斜睇了她一眼:“目无尊长。” 江俪回了她一个鬼脸。 顾林书和顾十说着话往后院走,见姚七正扛着一个半截的木头斜梯出来。两人觉着奇怪拦下了他:“姚大哥,你这是要去哪?” 姚七忍笑道:“三老爷吩咐的,让我把这半截木梯放在前院围墙下面,省的你们不知轻重爬上爬下摔断了腿。三老爷嘱咐了,踩着木梯往那边送送东西行,要是敢翻过去,就打断你们的腿。” 姚七行了个礼扛着木梯走了,留顾林书和顾十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京城,翊坤宫。 院子里知了叫个不停,皇贵妃被吵得头疼:“就那么几只小虫子,见天的拿着竹竿去粘,都没有抓住,都是干什么吃的?” 屋子里宫女太监们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孙公公在门口站了一站,正好听见皇贵妃说的话,对着身旁的小太监招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寝殿。 “娘娘。”孙公公行礼,小太监低头高举双手捧上托盘,“这是小厨房新做的绿豆沙,放了冰块镇着,最是清凉解暑,您用一点尝尝。” 皇贵妃看见孙公公,收敛了身上的不耐温言道:“你身子还没大好,让你在府里再歇一歇,这么着急回来做什么?” 孙公公道:“老奴心里牵挂娘娘,就怕下面这些小的不懂娘娘心意伺候不好。眼下也好得差不多了,如何能在府里呆着。” 祈雨时孙公公替邓皇贵妃挡下了那一刀,如今是最得她信任之人。皇贵妃拿起绿豆粥浅尝了一口:“果然绵软。” 孙公公挥挥手,寝殿里其余的人识趣的退下。孙公公上前几步轻声道:“娘娘,老奴这些日子在宫外,查着了一个消息。” 皇贵妃慢慢品尝着冰绿豆沙:“说来听听。” 孙公公道:“皇后原是病得起不了身,是顾家私底下寻了女医假作宫女送进了坤宁宫。” “顾家?”皇贵妃微皱眉头,“哪个顾家?” 孙公公道:“工部左侍郎,现去了南面兼任湖广巡抚的顾仲堂。” 皇贵妃放下手里的勺子,拿起一旁的丝帕沾了沾嘴:“皇后看着老实柔弱,竟也悄悄的把爪子伸向了前朝!这顾仲堂看着不起眼,关键时刻救了皇后一命,真是好大的功劳。” 孙公公从怀里掏出来一封密信:“曹远望从峡州送来的信。” 皇贵妃展开书信慢慢看完,皱起了眉头:“顾仲阮?” 孙公公道:“正是那顾仲堂的嫡亲三哥,原是沧州知州,因为反对沧州开矿收税,被贬做了峡州按察使经历。” “原来是他。”皇贵妃知道此人,只是没想到这个小跳蚤当时在沧州没有被按死,不知走什么渠道跑去了峡州,“可查实了?” 孙公公道:“证据确凿。” “好。”皇贵妃冷笑道,“既然如此,便让曹远望和言路上的人上折子,敢借着叛乱伸手去动要入内库的银两,姓顾的真是好大的胆子!看看这一次还有谁能救他!”她看向孙公公,“银子的下落可追查到了?” 孙公公摇头:“曹远望还在查。” “查着查不着,这么多的银两,单凭顾仲阮一人如何能做成这么大的事情?想必是有人从旁协助。”皇贵妃冷冷道,“顾家既然是皇后埋在前朝的爪子,就把这对爪子斩了吧!” 孙公公应下:“是!” 第099章 第 99 章 月亮在乌云中穿行, 夜色浮动。 李小六紧张地站在人群后,抑制不住地扭头看了一旁的顾林洲一眼。 长街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沧州剩余的民众被他们胁迫聚集到一起, 准备城门一开便冲城。 一大片乌云遮挡住了月亮, 四下里一片漆黑。沉闷地嘎吱声响起, 沧州城的城门无声无息的打开了。 百姓们为了活命,拼命向外奔跑,城墙外的一射之地内十分空旷, 给了涌出来的百姓们奔逃的时间。几乎是同时,沧州大营里响起了号角声, 这般声势让大营误以为是敌袭, 营地里的士兵用最快的速度集结完毕,拿起武器上场迎敌。 “快走!”李小六低喝一声,同顾林洲并五六个亲信一起, 抛下先前还喝鸡血酒发誓要同生共死的兄弟们, 扭头钻入一道漆黑的小巷, 七拐八弯后寻到了水渠的入口。两个力气大的亲信跳下去拉开了事先被弄断的栅栏门,一伙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怕引起外面的注意,众人不敢点火把照明, 靠着前方洞口隐约的天光指引在水渠里摸黑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到了出口处。诚如顾林洲所料, 因为前方交战转移了注意力, 这处没有人防守。 几人摸出城, 投入山林里,很快消失不见。 这场战斗发生的突然,结束得无比迅速, 半个时辰后沧州城门大开,江维骑着马, 威风凛凛地在众部下的簇拥下入了城。 熊熊火把的映照下,长街上四处都是死尸,环顾四周入目所见皆是废墟。难民们在城里被围困了这些时日,城市里早已污浊不堪。夜风吹来的气息直冲脑门,江维嫌弃地用手捂住了口鼻。 先行进城的亲卫收拾干净了府衙迎江维入主:“将军!请移步府衙歇息!” 江维调转马头,缓步走向府衙的方向。 乌云浮动,月亮又露出了脸庞。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月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平静的水井底部沉着无数尸体,井水幽深看不清颜色。 长街房檐下石阶旁,死尸堆里还蜷缩着几个活人。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肤色蜡黄,浑身冒着豆大的汗珠,身体不自觉地抽搐着,他们的身下散发着恶臭,只是因为死尸和夜色的掩盖没有被人发现异样,而等到太阳升起之时,他们的身体也将凉透,安静地化作尸群的一部分。 “段大人!”沧州城外,江维的亲卫首领手执令牌来传令,“将军有令,命大人留守大营。” 段文珏接了手令,目送亲卫首领离开。段文珏的副手不由得恨恨地哼了一声:“将我等留守后方大营,压着不许我等迎敌和入城,不就是怕抢了他们的枭首和破城之功?!” 段文珏没有说话,转身进了营帐。他带领的人马被江维压在后方,枭首破城他都落不下任何功勋。之前虽然破了沧州,奈何他是私自领兵出营,看在邓家的面子上,江维给他判了个功过相抵,此后却再没给过他好脸色。 段文珏屏退左右,只留了副手在旁,他回身走到主位上落座,问道:“我嘱咐你查的事,查得如何了?” 副手面色微变,回头看了看身后。营帐门口立着两个大火盆,正熊熊燃烧着。门口站着守营的是段文珏的府兵亲卫,副手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大人,属下查到侯爷派遣的府兵出了城后,在三里林那处就失了踪迹。属下派了斥候去追查踪迹,在三里林以西的密林里发现了战斗的痕迹,那些痕迹被人为清扫掩盖,斥候循着踪迹找到了埋尸坑,从衣着上看,正是范阳侯府的府兵。” 段文珏眯起了眼睛:“一百多人,尽数被截杀?” 副手道:“正是。” 一百多人全副武装的府兵,能够无声无息地被截杀在半路上,非寻常力量能做到,这不亚于一场小型的遭遇战。何况范阳侯府的府兵都是边城退下来的老兵,战斗经验极为丰富,居然没有逃出一个活口。 副手取出一个腰牌呈上:“斥候怕打草惊蛇,只是取了几个腰牌做信物就匆匆离开了那处。” 段文珏接过腰牌打量,果然是范阳候府的亲卫腰牌。他略一沉吟:“你现在就出发,回京把这腰牌连同此事秘密禀告范阳候。” 副手应下:“是!” 京城,金銮殿。 早朝伊始,元帝便满面怒容地坐在宝座上,不等百官朝拜完毕,就将太监举过来的一托盘折子尽数砸了下去。 “看看,都给朕看看!”元帝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地上的折子道,“天旱、地动,朕下着罪己诏,只想请上天原谅谋求个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下面这些人呢?下面这些当官的,卷了赈灾银粮跑路!趁着暴民叛乱私吞库银和税银!你们一个个的,真是朕的好帮手啊!!” 大殿上呼啦啦地跪下去一大片,齐声道:“圣上息怒!” 元帝随手拾起落在眼前的一个折子打开:“蔡知州!赈灾不力!大敌当前竟然弃城叛逃!顾仲阮!亏得百姓还推崇他在外有个好官声,竟然做出私吞税银的勾当!” “圣上息怒。”下方文官阵营吏部尚书周瑾年出列,“顾大人向来为官清廉爱民如子,不惜贬官也要为民请愿反对增开矿业,臣虽远在京城,却也听闻顾大人在地动之后征粮赈灾之举,此后更是与长乐候小世子里应外合抗击暴民这才解救了峡州的百姓。试问这般心系百姓之人如何能做出侵吞税银之事?” “哼。”一旁的户部右侍郎冷哼一声,“周大人,您莫不是忘了您的前任赵大人,他为官十数年可不也是有个清廉的好名声?谁知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私底下倾尽奢靡之能事。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周大人。” 周瑾年皱眉道:“丁大人,敢问税银有多少之数?” 户部右侍郎道:“按去年入库折算,约摸应有五、六万两之数。” “五、六万两。”周瑾年道,“税库的税银,那可是沉甸甸的银子,并非银票!葛成义动用了多少人力才从税库房里挪走了那些银两?顾大人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贪墨这么多银两?” “六万两银子,封车也不过是十二车之数。”户部右侍郎不耐烦地辩驳道,“夜黑风高之时,掩人耳目封装十二车银两有何难处!周大人,下官知晓您与顾家是故交也是同乡,便是要护着,也要分分轻重!” “够了!”元帝一声怒喝,方才还针锋相对的两人垂首行礼退下。元帝道,“传朕旨意,原沧州知州蔡遥,缉捕后斩立决!株连三族!虎卫何在?” 武官阵营里虎卫总领出列:“臣在!” 元帝道:“即刻前往峡州捉拿顾仲阮,押回大理寺受审!” 虎卫总领领命:“是!” 京城的狂风暴雨尚未吹到峡州,后院里顾仲阮半靠在躺椅上坐在柳树下,手里拿着蒲扇正在悠哉悠哉地歇凉。 他的脚边摆着一个盆,里面放着洗干净的大桃子、还有几捧山李子。太阳不大、微风正好,树荫下他微眯着眼睛昏昏欲睡。 前院传来了几声鸟叫,原本在偏厅里坐着温书的顾林书和顾十闻声抬起了头,顾十探身往外看了一眼,见自家老爹已经歪着头闭上眼睛,蒲扇也扑落在胸前,回头小声对顾林书道:“我爹睡着了。” 两人蹑手蹑脚起身,走到顾仲阮身旁还不望回头小心翼翼打量他一眼,见他睡得正香隐有鼾声,两人赶紧加快脚步跑到前院。 前院的大柳树下,半截木梯靠墙放着。顾林书爬上木梯,刚好露出个脑袋在墙头上,那边院子里江俪正在学鸟叫,见他露面噗嗤一笑:“顾九哥。” 顾林书打量了一圈院子,没看见李月桦不由得有些失望:“你八妹妹呢?” 江俪抿唇笑:“八妹妹还在小厨房呢,怕是没空过来。” 她说着话拿出一个布包,朝墙头上扔过去:“接着!” 顾林书接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样还冒着热气的小点心,喷香扑鼻。 江俪道:“这可是我八妹妹亲手做的。” 顾林书眉开眼笑:“好!多谢!赶明儿捉山鸡给你吃!” 顾林书跳下木梯,顾十赶紧围了过来:“有什么好吃的?给我尝尝!” 矿监税使府的花厅里,李秋涟无奈地看着这一幕:“这些孩子们真是越发淘气了。” 话虽如此说,眼下隔墙而居,孩子们都在跟前看着。平日里来往送点小吃食也都在她们面前过了明路,也就由得他们去了。她看向曹婉:“老家来信你也看了,家里问你和侯爷的意思。嫂嫂,你和我说个准话,这两孩子的事情,你到底准备怎么办?” 昌邑老家飞鸽传书,提了顾家族长上门提亲的事情,为顾家四房嫡次子顾林书求娶李家长房嫡女李月桦。照理说顾家是高攀了,顾仲阮却给大哥写了信,让他尽管上门求娶便是。 顾家族长于是请了德高望重的长者做媒,做足了礼数去了李家,李家告知此事要问过侯爷和夫人的意见,暂且按下未提。 曹婉道:“侯爷的意思,是先等一等。” 顾林书和顾十两人哄抢着糕点迈进院门,一抬头见顾仲阮正摇着蒲扇看着他二人。两人齐齐刹住脚步,老老实实地喊人:“爹。” “三伯。” 顾仲阮摇着蒲扇道:“这一日日的,不是送新摘的桃子,就是送刚捕上来的河鱼,再要不就是套到的兔子,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能不能好好地安心温温书?!” 顾林书推了顾十一把:“去把昨日套到的兔子送一只到厨房去,做了给三伯下酒。” 顾十应了一声去了。顾林书走到顾仲阮身旁拖过一个矮凳坐下:“三伯,大伯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顾仲阮慢慢摇着扇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等着就是,过问什么?” 顾林书实话实说:“我心里没底。这些日子,她也对我避而不见。” “见你做什么?”顾仲阮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且好好收一收心,秋闱在即,若是考不出什么名堂,你如何同人家交代?!” 顾林书品了品三伯话里的意思,蹭的站起了身:“多谢三伯指点迷津!”言罢不再说旁的,回了花厅去认真温书。 顾仲阮露出满意的微笑看着头顶的垂柳。 算了算时间,京城那边过来的人,差不多也快到了。 第100章 第 100 章 一大早大门就被人拍得啪啪作响, 守门的老头一边穿着外袍一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慢吞吞地往外走:“来了,来了。” 大门敞开,老头一愣, 门外站着数十身穿金甲配着长刀的护卫。门一开他们鱼贯而入, 大踏步地走向后院。 老头不明所以, 大声喊道:“你们什么人,唉,什么人?别往后闯!” 一名护卫拉住了他:“我们乃京城虎卫, 奉命前来羁押顾仲阮回京受审!顾仲阮可在此处?” 老头大惊失色,颤巍巍道:“在……在……” 眼看着虎卫去了后院, 老头赶紧转身去旁边的矿监税使府求救。 曹婉听到消息赶到旁边院门前的时候, 虎卫已经锁了顾仲阮正带着他往外走。顾林书和顾十焦急地追了出来,却被虎卫拦在其后不许他们上前。顾十跳脚喊着:“爹,爹!” 顾仲阮脖子上戴着沉重的木枷, 双手锁在胸前。看见曹婉,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虎卫首领识得她,赶紧行礼:“下官见过侯夫人!” 曹婉看向顾仲阮脖子上的木枷,又看了看停在院门口的囚车:“这是做什么?” 虎卫首领道:“回夫人的话, 我等奉圣上谕旨, 前来缉拿犯官顾仲阮押解回大理寺受审。” 曹婉心知圣旨不可违, 略一沉吟, 看了看身后的于嬷嬷,后者会意,赶紧一溜小跑回了旁边院子, 不多时就捏着几张银票过来。曹婉示意于嬷嬷把银票交给虎卫首领:“这位大人,一路上京路途遥远, 眼下天气炎热,这点散碎银子,就请诸位在路上买点酒水喝。” 虎卫首领接了银票:“多谢夫人!” 曹婉看了眼顾仲阮:“顾大人身体不太好,这一路上还望大人多看顾些。” 虎卫首领道:“夫人放心。” 曹婉不得不让到一旁,看着虎卫将顾仲阮锁上囚车。顾林书和顾十到了曹婉身边,顾十急道:“夫人,求你救救我爹!” “你别急。”曹婉安慰道,“既然是押回大理寺受审,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她看向后院追出来的姚七等人。她知道姚七是一直跟着顾仲阮的护卫,对他道:“辛苦姚护卫一趟随大人上京。路上也好照顾饮食起居。” 姚七应下,立刻转身去套马。顾十闻言也立刻转身跟了上去。因是曹婉吩咐,虎卫便也没有拦他,由着姚七带着顾十缀在队伍后跟随他们上京。 虎卫拿到了顾仲阮立刻启程,顾林书等人只能在门口站着目送,神情中满是焦急之色。 顾林书对曹婉深深行礼道:“夫人,小侄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如今我也不便在此多留,需得回京去应对。多谢夫人方才对我三伯的关照,免了他路上的苦楚。” 曹婉道:“你自去就是。无论何事要沉住气,不要自乱阵脚。” 顾林书感激地谢过,匆匆转身去收拾细软,准备回京。 京城,翊坤宫。 哐当一声,皇贵妃因太过诧异霍然起身,撞倒了身侧的冰盘。切好的水果和冰块滚落一地,果汁溅到了她的长裙上。她丝毫不觉,紧盯着孙公公道:“你说什么?” “娘娘。”孙公公小声道,“皇后娘娘要将大皇子过继到她名下!” 皇贵妃倏然握紧了拳头,指甲紧紧掐进掌心。若是大皇子过继到了皇后的名下,他不仅占了长还占了嫡,那三皇子就再无一争之力。她顿时心乱如麻,勉强平息下剧烈的心跳追问道:“当真?” “是。”孙公公道,“老奴好容易趁着乾清宫失火圣上迁宫之时在坤宁宫安插了新的眼线。这事儿皇后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没有任何人知晓。前几日皇后娘娘母家人进宫探亲,便是那时她们在后殿密谋,这都是江南王氏家族出的计策,说眼下皇后势微,大皇子也势微,但若他二人合做一处,情况将大为不同。” “不。”皇贵妃凤目凌厉地眯起,“圣上不会应允!” 孙公公道:“此事儿皇后娘娘让王氏家族联合前朝一些拥长的老臣们去劝服太后娘娘,听那个意思,路王也被劝动了。若是太后娘娘和路王一起去劝圣上,娘娘……” 皇贵妃变了脸色。圣上再偏宠她,然而对太后一向顺从,更别提处处偏爱的那个嫡亲弟弟路王。若当真太后和路王连同前朝诸臣一起发力,事情恐怕不会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皇贵妃走到花窗前看着窗外,阳光照在碧湖上,垂柳依依风光正好,她的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她转身对孙公公道:“去,传于氏进宫。” 孙公公应下:“是!” 太阳渐渐西沉,晚霞漫天,将天空染成了大片绚烂的金红色。 皇宫东侧角门处,守门的侍卫到了换班的时间。门口的侍卫列队进了角门,按照惯例,此时当值的侍卫会从东角门处出来顶替方才侍卫们的位置,然而不知为何角门处空荡荡的,一时没有人值守。 一个身穿灰色布衣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男子站到了朱红色的皇宫角门前。若是往日他无法靠近宫墙三丈之内。此刻他却抬头打量着大门上的铜钉,他伸手去触摸那铜钉,没想到一用力推开了宫门。 男子看着宫门后长长的甬道,此刻一眼看不到尽头的甬道上也不见来往的太监和宫女,空无一人。甬道两侧均是高墙,能看见墙后宫殿顶层叠的飞檐,霞光下殿顶的金瓦散发着炫目的光彩。 男子看着那光彩着魔一般的迈进了大门,宫门后的阴影里,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看不清面目的小太监,其中一人将一根枣木杖递到了他手里,低声嘱咐他道:“一直向西走。” 男子接过了木杖,径直循着正西的方向而去。两个小太监互相对视一眼,揣着手弓着腰消失在了另一侧的拐角处。直到男子的身影也拐过了西面宫墙的拐角,换防的宫卫才姗姗来迟,像往日一般推开门站在了角门外,仿佛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男子像在梦游一般,手握木杖一直前行,一路上甬道空空荡荡不见一人。他一直向西走,走到了一座大殿前,他抬头看了看殿门前的牌匾,上面写着慈庆宫三个大字。 男子的神情突然变得凶狠,脚步加快,握着木杖闯了进去。慈庆宫里空荡荡的,只有两个守门的小太监正在宫门后站着,正面带笑意低声交谈。突然见一个黑影从面前闪过,两人皆是一惊,大喊道:“什么人?!” 男子闻声看去,双目血红,高高举起手中木杖,一杖击打在左侧小太监的头顶,打得他皮开肉绽当场血流不止倒地不起,另一侧的小太监见状吓得连滚带爬,喊出来的声音都变了形:“刺客,有刺客!” 男子握着木杖追了上去,从后一杖将小太监打倒,再一杖打断了他的腿骨。小太监大声痛呼,他方才的叫声引来了宫殿里的人,大皇子与一众太监们闻声而出。太监们见状大惊失色,纷纷上前想要拦他,奈何此人力大无比,一杖下去便打得来围堵他的太监口吐鲜血,他挥舞着木杖竟无人能近他身,眼睁睁看着他手持凶器逼向大皇子。 大皇子惊得面无血色,蹭蹭往后退了几步,凶徒猛地一棍击打过去,大皇子当胸受击,仰面朝天摔倒在地。 此时侍卫首领韩让才率人赶到,见状他抽出腰间配刀迎了上去挡在了凶徒和大皇子之间,挡住了凶徒的第二击。只觉那棍棒打过来如同泰山压顶,即使是他也承受不住,被硬生生打得连退好几步。侍卫们围杀了此人约摸一刻钟,才瞅中一个机会打掉了他手里的木杖,将其按倒在地抓住。 韩让用刀压在此人脖颈上,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慈庆宫有刺客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元帝处。元帝震怒,令巡视皇城御史将男子提至法司审问。 翊坤宫里,皇贵妃焦急地等待着消息,孙公公屏退众人进了内殿。皇贵妃希翼地看着他:“如何?!” 孙公公道:“娘娘,那人被韩让抓了,眼下已经提去了法司审讯。” 皇贵妃的面色变得狰狞,用力一拍扶手:“废物!一个个的都是废物!”她扭头看向孙公公,“慈庆宫那边什么情形?” “那边封了宫,眼下被巡城卫团团围住,没法探听里面的情形。”孙公公道,“不过圣上急召太医院的院判入宫,大皇子似是受到了惊吓。” 皇贵妃道:“他可会招供什么出来?” 孙公公摇头:“娘娘,他全家人的性命都捏在我们手里,不敢说什么。” 皇贵妃厉声道:“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孙公公弯下身子:“娘娘息怒!” 皇贵妃怒视着孙公公:“既然事情没有办成,那就把后面的马脚清理干净了!” 孙公公应下:“是!” 慈庆宫。 大皇子躺在床榻上面若金纸,他的胸前凹下一块,唇角边全是带血的沫子,他的胸膛不正常的起伏着十分急促,手指虬曲用力,不自觉地痉挛着。 太医院的院判带着一众部下忙的团团转,额头皆是冷汗。元帝站在一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这个一向不喜欢的庶长子。从他出生起,他就很少见他,只有宫里阖宫团圆的大日子他才会出现在他面前。不知不觉间他已是个半大的少年,看着那张和自己有几分肖似却格外年轻的脸庞,看着他痛苦得无法呼吸憋成了青紫色的脸,元帝暴怒地一掌推翻了身侧的瓷瓶:“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为何不救他!” 碎瓷飞溅到刚刚迈进大门的王皇后脚下,让她的脚步顿了一顿。一屋子的太医尽数跪了下去,院判惶恐地开口:“圣上!大皇子被打断了胸骨倒插进了内腑,怕是,怕是……” 床上大皇子急促地喘息着,面色越来越紫,眼看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他唇边的血沫子越来越多,冒着泡顺着他的唇角流下,染红了衣裳染红了床被。 元帝如遭重击退后一步跌坐在木椅上,王皇后迈步上前担忧地扶住他:“圣上!”元帝傻了一般呆呆地看着床榻上的大皇子,皇后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大皇子向着他努力地伸出了手,伸着伸着突然落了下去,再不动弹。 他的脸是恐怖的紫色,眼睛里的亮光消失,渐渐化作死灰色。 院判膝行过去查验,悲痛地俯首在地:“圣上!大皇子……殁了!”《 》 100-110 第101章 第 101 章 慈宁宫。 赵太后面色铁青的端坐在主位上, 元帝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偌大的正殿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一旁香炉里的青烟缭缭燃烧着,笔直地飘在空气中。 赵太后终于开了口:“不管你如何偏宠邓氏, 那都是你后宫的事。可是千不该万不该, 你宠的她无法无天, 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来!” “母后。”元帝忍不住辩解,“事情还没有查实,未必是她所为……” “查实, 还要怎么查实?!”赵太后忍不住顿了顿手里的拐杖,“那行凶的人在提刑司里没有挨过半日就丢了性命!真是好厉害的手段, 手眼通天啊。查实, 你现在要怎么查实?” 元帝没有说话。 偏厅里,王皇后隔着一扇木门站着,面无表情的听着赵太后和元帝的话。她的身侧站着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男孩, 一声不吭的牵着她的手, 仰头看着她。王皇后低头看向小男孩, 轻轻摸了摸他的头顶以示安抚。 “你就是再不喜欢他,那也是你的血脉,你的庶长子!”赵太后骂道, “她今日敢引刺客入宫对成年的皇子下手, 明日保不准要的就是你的脑袋!这些年因着你的宠爱, 那邓氏姚氏亲族满布朝野, 现下好了,她的儿子占了侧嫡又占了长位,那些亲族何不拥护一个黄口小儿为帝掌握这大元江山!” 元帝一惊抬头看着赵太后。 赵太后怒骂道:“早年常丞相在世之时, 你头脑还算清楚,丞相故去之后, 你所行之事,倒行逆施,越来越离谱!你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邓氏已经被你宠爱到了什么程度?莫不是你要亲手将这皇位拱手让人,将这大元江山拱手让人你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成!” 元帝起身撩起龙袍在赵太后面前跪下:“母后息怒!” 赵太后举起拐杖指着他:“你要是做不好这个皇帝,你就出门修行去!让你弟弟来做这个皇帝!他就算再不济,也不会把旁的放在江山之上!” 元帝深深叩首不敢言语。 赵太后看向一旁的木门:“皇后,你进来!” 太后身边的掌事宫女推开了木门,王皇后牵着小男孩的手进了屋子:“参见太后。” 小男孩松开了王皇后的手,规规矩矩地行礼:“孙儿参见皇奶奶,愿皇奶奶身体康健,长寿无疆。”随即又转向元帝,稚气道,“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万岁。” 元帝抬头看向小男孩,他有五个儿子,大皇子刚刚逝去,二皇子幼时便夭折,三皇子五皇子皆是皇贵妃所出,还有一个在宫里宛如透明人一般的四皇子,他从小便失去了生母,一直养在兆祥所,由宫里的嬷嬷照顾。 “前些日子,皇后同我说她这些年膝下空虚,想把小四接到她身边填补寂寞。我想着皇后身份特殊,没有轻易答应。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应了!”赵太后道,“让钦天监寻个日子修改玉蝶,把四皇子记在皇后的名下!” 元帝大惊:“母后!” 王皇后闻言牵着四皇子的手行礼:“多谢母后垂怜。” “怎么,你还要同哀家说什么!”赵太后不容他辩驳,“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翊坤宫里,听完元帝说的话,皇贵妃的面色苍白如纸。 她哀凄地哭道:“陛下,臣妾未曾做过这等事情,太后如何能这般疑心于我!” 元帝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皇贵妃,又想起大皇子临死前那张紫胀的脸和慢慢化作灰色的瞳孔。要查,即使凶手已经已经死在提刑司,他怎么进的宫?如何准确找到了大皇子所在的宫殿?谁人给他的指引?顺着一点一点查下去,哪儿能完全没有蛛丝马迹?只是他不愿也不敢去查。 元帝一字一句的问:“当真不是你所为?” 皇贵妃跪伏在地:“臣妾愿一死以证清白!” 元帝起了身,沉默着离开了翊坤宫。直到元帝走了很久,皇贵妃才慢慢抬起了头。刚知道大皇子殁了她还又惊又喜,未曾想才短短一日的时间,皇后竟然就过继了四皇子在膝下! 千算万算,除去了大皇子,却让那个透明人一样的四皇子出了头! 如今四皇子占了嫡出的名分,哪儿还有她三皇子的位置! 她的眼睛里满是怨毒。 囚车慢慢碾压着地面,顾仲阮一行人到了京城。顾仲阮被押解去了大理寺,顾十和姚七回了京城顾府。 “什么?”袁氏听闻顾仲阮被押解回京大惊,顿时失了主意,“这,这可如何是好?!” 顾十道:“我已修书给四叔。四婶,能不能在京里托一托人,打探打探我爹到底是何情形?” 袁氏六神无主地看向一旁的顾林颜。若是李秋涟还在京里,她还能想法子厚着脸皮上门去问一问,如今李秋涟去了昌邑,她初来乍到京城,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熟的夫人都没有几个,如何能托人去办这件事情? “你莫急。”顾林颜道,“我托人去问一问。母亲,您先准备些衣物和吃食,想法子给三伯送去。” “好,好。”有了大儿子做主,袁氏心里安定了许多,“我这就吩咐人备着给那边送过去。” 三人正坐着在说话,大丫鬟慌慌张张来传话:“夫人,外面来了好多官兵!” 顾林颜和顾十对视一眼站起了身迎出去,过不多时,见一个首领大踏步而来,对着众人道:“鄙人奉命前来查顾仲阮贪墨之案。”他说着话往后挥了挥手,一队士兵鱼贯而入,将府里众人团团围住。 袁氏惊慌失措地看着士兵们:“这,这是要做什么?” “夫人。”那首领道,“顾大人贪墨的银两不知去向,下官奉命前来追查税银的下落,得罪了。” 眼看这些士兵便要闯入内院,顾林颜沉声道:“慢着!” “怎么?”首领见顾府只有妇孺,顾林颜与顾十都是半大少年,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这位公子有什么话要说?” “你从哪里来,奉的谁的命,可有公文旨意?”顾林颜冷然看着他,“堂堂三品大员的家宅,岂是你随口说闯就能闯的!” 此人一窒,眼珠转了转,威胁道:“奉命查案,你还想阻拦不成?!” 顾林颜冷笑:“大人莫非是觉着府里只有我母亲做不了主,便想着威吓一番,若是查出什么自然是你的功劳,若是查不出什么,也追究不了你。” 这话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他原本只是奉命前来问询,但他知道上面的意思,便想着趁机把事情做实。没想到顾家这个大公子却不是很好对付,他还想着威吓他:“你想抗命?!” “今儿个除非有圣上抄家的手谕!”顾林颜遥遥对着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厉声道,“否则你敢擅闯,我们便去皇宫门口敲登闻鼓!” 此话一出,这首领不敢再轻举妄动,却又不想失了脸面,冷冷道:“好,公子既然执意阻拦,有什么后果你自己承担!” 言罢对着左右一偏头,众人大踏步出了顾府。 这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顾林颜眉头紧锁,深感此事只怕没有这么简单。袁氏坐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看着他,顾林颜安慰道:“母亲,你先去安排三伯的事情。你不要怕,这边的事情自有我和十弟应对。” 袁氏应了一声,和卢嬷嬷去收拾给顾仲阮的东西。顾林颜对顾十道:“我修书两封,你拿着信物去送信。一封送去城里的苏氏镖局,交给那里的总镖头,另一封送去范阳侯府,交给李昱枫。” 顾十应下:“好。” 京城顾府旧宅。 袁硕凝神听完儿子袁宽打探回来的消息:“此话当真?” “当真。”袁宽满是后怕的神情,“我听闻顾家三伯被押送进京,便想着去姑母府上探听消息。今儿个我瞧得真真的,好些士兵闯了进去,将那边围了个水泄不通!街上的人都在议论,说是顾家三伯贪墨了峡州内库的税银。” “税银案啊!”韩氏心惊肉跳地看着丈夫,“顾老三这是贪墨了多少银两?怕不是要杀头?” 袁硕低头思忖着:“这事儿太大,只怕不仅是顾老三的事情,也牵扯到了妹夫身上。” 韩氏埋怨道:“我就说不要跟着进京!他们好没我们什么事,不好只怕都要牵连到我们身上!这一天天的过得什么日子,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不进京?不进京你能住上这么好的宅子?”袁硕眼睛一瞪,呵斥妻子,“不进京你能拿到郊外的庄子和几十亩良田?!妇人之见!” 韩氏不吭声了。 “爹,你们别吵了,火都烧眉毛了!”袁宽着急,“我们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能怎么办?贪墨税银那是要掉脑袋的事情!”袁硕果断对儿子道,“去,寻个中人来,把这宅子卖了。”他看向妻子,“赶紧收拾细软,我们回同安。” 顾林书迟了两日进京,回府时见府里多了许多护卫,里外巡逻都是好几班人手。 顾林颜在前院花厅和弟弟见了面,两兄弟分别把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遍。顾林颜道:“三伯在那边已经关押了数日,我托了人打探消息,至今仍然没有着落。” 他看顾林书神色不对:“怎么?” 顾林书看着地面,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把他的影子投射在地上的青石板上,拉得很长。虽然有阳光,他却觉得前胸后背透凉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三伯被抓是因为税银?” 顾林颜道:“正是。” 顾林书慢慢道:“当日小世子破城,曾经将一本账册埋在峡州府衙的玉兰树下,嘱咐我安全了之后挖出来。我将那账册交到了三伯手上。库房里的税银我、顾十还有姚七刘镖头去查实过,有六十七万两。” 顾林颜沉默片刻:“曹远望自己吞了银子诬陷三伯贪墨?” 顾林书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 顾林颜在屋里来回踱步,片刻后停下看着弟弟:“小世子交到你手上的账册,必然有大作用,否则不会这般谨慎行事。三伯也不会是贪墨银两之人。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眼下只能沉住气,不要自乱阵脚,静观其变。若三伯有旁的打算,过几日便能看出端倪。” 顾林书点了点头。 第102章 第 102 章 一大早就下起了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让地面变得湿滑不堪,就在这烟雾一般弥漫的细雨中,顾仲堂回了京。 养心殿内, 顾仲堂站在一旁, 他的上首站着的是吏部尚书周瑾年与都察院左都御史姚正。三人眼观鼻鼻观心立于一旁沉默不语。主位上元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正在看手上的账册。 他啪的一声将账册扔到书案上,看向下方的三人,勉强压住内心的翻涌:“这上面记录的东西, 可查证属实?” “圣上。”一旁的周瑾年出列,“顾大人接手峡州事务后, 在贼首葛成义掳来的贼赃里查到了巨额的银两。此外还得到了矿监税使府历年的账册。顾大人深知此事关系重大, 为免走漏风声,将赃银封箱后秘密托了镖局押运进京。”周瑾年顿了顿,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信。近前伺候的张公公接过信呈给元帝, 周瑾年道, “微臣接到信后便将此事告知了姚大人。” 元帝问道:“这件事情, 顾仲阮押解回京之时,你们为何不上禀?” “圣上息怒。”姚正道,“那时赃银账册尚未抵京, 单凭一封书信微臣不敢妄下结论。如今二者皆已由镖局押送封存在都察院, 臣核实过数目, 今年上半年峡州矿监税的实际数目与暗账上记录的数目相同, 是六十七万两。” 元帝看向顾仲堂。顾仲堂行礼道:“臣奉命兼任湖广巡抚平息民乱,湖广矿监税使在骚乱中被杀,臣查核矿监税时也得了几本账册且查封了大量税银, 此次回京正是为了向圣上禀告此事。” 顾仲堂呈上了暗账的账本,元帝只翻了几页, 已是变了神色。 姚正道:“微臣遣人暗地里核查了近三年京畿一代的矿监税,实得明、案账册各四本。” 张公公弓腰将姚正带来的账册上呈给元帝。 “好。”元帝翻着账册,身体微微发抖,“很好。朕的内库,去年仅峡州一地年入税银是十四万两,实收一百三十二万两。湖广入库三十一万两,实收三百九十万两!广平入库二十二万两,实收一百九十万两!大名入库六万七千两,实收七十七万两!这些血盆大口趴在朕的身上吸食朕的血肉!”元帝暴怒,“他们好大的胆子!” 殿内几人纷纷劝道:“圣上息怒!” 元帝举起手中账本作势要扔出去,却突然定在了原处。那一瞬间他的面色胀得通红,随即又迅速变得苍白。他手中的账册跌落在地,他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 殿内众人均大惊失色,张公公扑上去接住了元帝:“圣上,圣上!”他冲着殿门外大喊,声音急得变了形,“快,快!传太医!” 坤宁宫正殿,闻讯而来的一众妃嫔们站在正厅里,战战兢兢地看着宫女太监们忙碌地进进出出,许多妃嫔低着头小声啜泣着。 邓皇贵妃坐在王皇后下首,心神不宁地盯着东稍间的大门,听见身边妃嫔的哭声,她忍不住扭头呵斥道:“哭,哭什么哭!圣上还好好的,哭得这么晦气做什么,都给我收回去!” 话音刚落,张公公从东稍间里出来,皇贵妃赶紧起身迎过去:“公公,圣上他如何了?” 张公公同皇贵妃欠身行礼:“娘娘稍安勿躁。”他看向后方站起身的王皇后,绕过皇贵妃走到王皇后面前行了个全礼,“娘娘,圣上有令,宣卫国公、范阳候、都察院左都御史姚大人、刑部尚书袁大人、大理寺卿朱大人觐见。” “好。”王皇后没有问旁的,“劳烦公公去传话。” 张公公应下,转身出去宣旨。邓皇贵妃微微变了脸色,慢慢走回原位落座。 张公公去而复返,回殿同元帝复命后复又出来传话道:“圣上说了,他眼下没有大碍,请各位娘娘不要担心。太医嘱咐圣上需静养,各位娘娘便请先回宫吧。” 一众妃嫔们应下,陆陆续续散去。皇贵妃没有走,叫住了张公公,强笑道:“公公,圣上便没有宣我等进去面圣吗?这到底什么情形,让我等看上一眼,也好安心啊。” “娘娘。”张公公恭敬回答,“圣上尚需静养,您还是等明儿个再来看看吧。”说罢欠了欠身,转身回了东稍间。 皇贵妃回到自己的宫殿后木雕一般枯坐了许久,一直到她母亲姚氏和嫂嫂于氏奉命进宫来陪伴,她才有了点生气:“母亲。” 姚老夫人走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坐下,仔细端详:“才几日不见,你怎么看着这般憔悴?” 皇贵妃这才落下泪来,哽咽不能语。 姚老夫人看向殿内的掌事女官,后者会意,行礼后带走了所有伺候的人,轻轻闭上了寝殿的门。 “母亲。”皇贵妃害怕地反握住姚老夫人的手,“大皇子的事情之后,圣上来宫里质问过我一次,我否认此事同我有关,圣上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再追究。只是那之后,好些天我都不曾再见着圣上一面。今日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往日,怕是早宣我在旁陪伴,今日在坤宁宫,我却连内室的门都未能进,我心里慌得很。” 姚老夫人拍了拍皇贵妃的手:“你先沉住气。”姚老夫人略一沉吟,“圣上现下到底情形如何?” “我不知道。”皇贵妃害怕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张公公出来传话,宣了卫国公、范阳候和三司的人进去面圣,只说圣上需要静养。” 姚老夫人道:“明日你再去坤宁宫看看,能面圣再说旁的。” 皇贵妃抬头看着自己的母亲:“女儿不懂。” “若是宣了定国公,咱们还能从旁知道圣上的情形。今日宣进去的人,没有一个是我们的人。”姚老夫人道,“你可知圣上是为何突然晕厥?” 皇贵妃茫然地摇头:“太医只说是急火攻心。” “宣了这些人,前朝应是出了大事。”姚老夫人思忖片刻,“这些事儿,让你哥哥多出去打听打听便知。”姚老夫人道,“眼下倒是有个顶顶要紧的事情你要抓着,出了这么大的事,前朝那些人怕是又要催促立嗣之事了。” 皇贵妃怨恨道:“若皇后没有过继四皇子,我儿便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如今四皇子占了嫡子之位,还拿什么去同他争?!” “话虽如此,未必不能争上一争。说到底,四皇子并非皇后所出,新录在她名下罢了。你是皇贵妃,位同副后,三皇子是真正的侧嫡!立嗣之事虽要遵循祖宗礼法,却也在圣上的一念之间。当日要封你为皇贵妃,前朝那些人以恭妃未进封不符合礼法为由反对了多久?最后还是圣上一言定乾坤。”姚老夫人握住皇贵妃的手,“这几日你一定要想法子面圣,不可让旁人钻了空子!” 皇贵妃点了点头。 未等到次日一早,当天傍晚时分,元帝便宣召了皇贵妃陪伺。 皇贵妃已有数日不见元帝,进了内殿的门见元帝斜倚在卧榻上,双目便是一红,快走几步上前扑到他胸前:“圣上!” 在元帝面前她只有小女儿的娇态,并无皇贵妃的雍容,元帝抬手顿了一下,最终还是落到了她的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哭什么,朕这不是还好好的?” 皇贵妃抬头泪眼朦胧的地注视着他:“臣妾还以为,您不愿意见臣妾了。” 元帝没有说话,深深地看着面前这张脸庞。从她十四岁初入宫开始便入了他的眼,那般明艳活泼的少女,一颦一笑鲜活灵动得像是落入人间的仙子。她入宫第二年封嫔,第三年封妃,第四年进封贵妃。此后他不顾群臣反对,又将她进封为皇贵妃。 她的父亲、伯父、兄长他都屡屡破例晋升,他对她的偏宠世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皆道邓贵妃宠冠六宫。 元帝道:“朕已决定立皇四子为太子。” 邓皇贵妃脸上的神情凝固了,眼里写满了不可置信:“圣上!”她失态地站起了身,“既然如此,您当日同臣妾在三清祖师面前许下的诺言又是什么?!君无戏言!” 因为失态她失却了平日里的温柔,声音尖锐地传到了外间。刚刚进殿的王皇后脚步一顿,站在了门口。 元帝冰冷地回答:“朕心意已决。” “圣上!”邓皇贵妃复又扑过去抓住元帝的手,“常儿自幼聪慧,您一直疼爱他,您曾不止一次说过,这江山百年后要交到常儿手中,便是臣妾做错了什么事情惹得您恼怒,常儿何辜……” 王皇后没有继续听下去,垂眸出了正殿,去了西暖阁。 王公公悄无声息地跟了过去,轻声道:“娘娘。” “顾家这个差事办得好。”王皇后道,“顾仲阮现下如何?” 王公公道:“回娘娘的话,眼下还有各省的矿监税没有核实还需协同去地方办案,未免打草惊蛇,还要委屈顾大人在牢里再呆上一段时日。此外,另外一个顾大人怕是也要受些牵连。” 王皇后道:“提刑司里的事情,办得可妥帖?” 王公公道:“回娘娘的话,那刺客打伤大皇子,审讯时刘御史用刑重了些,那人就没有熬住。” 王皇后看着窗外,宫里原本盛开着无数山海棠,时值五月末,海棠花渐渐地凋零,合欢花开始慢慢崭露头角。 “你看。”王皇后指着窗外的合欢花对王公公道,“海棠花盛放了那么久,败了便是败了,快到六月,也该是合欢花盛开的时节了。” 王公公深深地弯下腰去没有抬头。 顾仲堂刚刚回府,还没有坐下同妻儿说上几句话,前面门子便来报,大理寺来了人。 顾仲堂整了整衣冠道:“请吧。” 片刻后捕头带着一众捕快到了前厅,捕头客气的拱手为礼:“顾大人。” 顾仲堂道:“不知捕头此时上门,所谓何为?” “顾大人。”捕快道,“顾家三老爷事涉税银案,下官奉命前来请顾大人去府衙一趟。” 袁氏大惊,上前几步抓住顾仲堂的胳膊:“老爷!” 顾仲堂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回头对顾林颜与顾林书道:“扶住你们母亲。” 两兄弟上前扶住袁氏,担忧地看着父亲。顾仲堂深深地看了两个儿子一眼,什么都没有交代,便随着捕头出了门。 袁氏身子一软晕了过去。 第103章 第 103 章 傍晚时分, 袁氏从昏迷中苏醒,她一缓过神来就想起丈夫被大理寺带走,不由得落下泪来:“这可如何是好?” 卢嬷嬷在旁劝慰道:“夫人不要太着急, 仔细身子。大哥儿和二哥儿已经出去想法子去了。” 袁氏悲戚道:“锦上添花易, 雪中送炭难。眼下这个情形, 还能去寻谁来商量?”她话音方落就想起了自己大哥也在京城,顿时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吩咐卢嬷嬷道,“你快让卢忠去请大舅老爷过来, 也好商量一二。” 卢嬷嬷应了一声去了。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卢忠回来复命, 进了屋子却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袁氏见他神情有异:“怎的, 大舅老爷不愿和你同来?” 卢忠咬咬牙:“夫人,我过去的时候,那边宅子大门紧锁。我拍了半天门都没有人来应门。往旁边人家一打听才知道那边房子已经卖出去了, 说是屋主前几日就坐车离了京城。” 此话一出犹如晴天霹雳, 袁氏几乎又晕厥过去, 不由得哭诉道:“我只得这么一个嫡亲的哥哥了。原想着他能顾念我们一母同胞,不想竟然这般无情!” 卢嬷嬷劝道:“夫人,老奴说句不该说的。这么些年, 大舅老爷对您到底如何, 您也该看清楚了。眼下也好, 看清了他们的嘴脸!” 顾林书回来便听见母亲在抽泣, 听见事涉袁家那个大舅,他心里烦躁转身又出了大门,没成想在门口遇到了同样垂头丧气的顾林颜:“大哥?” 顾林颜刚从苏氏镖局回来。他这几日日日去那边寻人, 那边却总是避而不见。想来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苏家也避讳了。 顾林颜道:“你那边如何?” 顾林书摇摇头:“李兄去求范阳候, 奈何侯爷这些日子不在京城,他又去寻了广宁伯,伯爷那边只说圣上震怒要严办此案,没有提别的。” 顾林颜长叹一口气:“走,你我去喝上两口。” 兄弟二人骑马去了樊楼,在二楼临窗寻了个位置坐下,要了几碟小菜两壶酒,彼此对饮。 兄弟二人心里都担心父亲和三伯内心烦闷,也不怎么说话,只你一杯我一杯的喝着闷酒。 “爷。”孙韶的长随眼尖,瞧见了窗边的顾家两兄弟,“你看那是谁?” 孙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笑:“上楼。” 哐当一声,一根马鞭扔在了桌面上,撞倒了酒壶摔碎在地,也将桌上的小菜砸得四溅。顾林颜和顾林书一时不察,酒渍菜渍溅了满身。 “不好意思。”孙韶扔了马鞭,拍拍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手滑了。” 顾林书和顾林颜站起了身,顾林颜冷眼看着他:“孙韶,你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孙韶张开手原地转了一圈,戏谑地道,“这不是樊楼吗?到这儿来,自然是来吃饭的。” “好。”顾林颜走到顾林书身旁,“走。” 孙韶身旁的几个狗腿子上前拦住了兄弟二人的去路。 孙韶在一旁的空椅子上坐下:“顾二,你在同安的时候,不是挺横的吗?怎么,没有赵驰周玉这帮兄弟在身边替你撑腰,你就是个软蛋了?!”他仿佛恍然大悟般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嘴,“瞅我这记性,你那兄弟赵驰,如今坟头草恐怕都三尺高了吧。你们好兄弟,你不下去陪陪他?” 顾林书冷笑一下:“你那嫡亲的弟弟也在下面等着你呢,你这个当亲哥的,怎么不下去陪陪?” 孙韶身边的狗腿子跳出来指着顾林书的鼻子骂道:“你说什么呢!” 顾林书出手如电,一把撅折了那狗腿子的手指,往自己身前一拉一压,疼的他大叫着跪了下来:“爷,救我,救我!” 孙韶眼睛里都是冷得能淬冰:“顾二,你活腻了是不是?!” 顾林书这几日压在心里的暴虐已经到了一个顶点,如今被孙韶一击,尽数爆发。他手上用力,只听让人牙酸的一声啪嚓,那狗腿子的胳膊硬生生被他掰折。顾林书紧紧盯着孙韶的眼睛:“不就是一命换一命!你今日要动手,就尽管放马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呢!”五城兵马司的小队长接到樊楼掌柜报案上了楼,一看是孙韶立刻换了神色,“孙大人。”再扭头一看,“顾公子。”小队长和段文珏关系匪浅,两边都不愿得罪,“几位在这喝酒呢?如今天热容易上火,几位可别伤了和气。” 孙韶看了一眼小队长身后,他呼啦啦带上了来了十几个人。孙韶知道今日是没法再找顾林书的茬,慢慢起身阴沉地说了一句:“咱们慢慢走着瞧。” 目送孙韶下楼走远,小队长才回头对顾林书道:“二公子,大公子。这些日子你们还是回避些的好,省的让人抓着机会,落井下石。” 顾林颜知晓小队长是好心,拱手谢过。 小队长下了楼,樊楼的小儿远远地在楼梯口探头探脑不敢上来收拾。顾林颜道:“换个桌子,重新置办点吃食和酒水来。” “二位爷。”樊楼掌柜迎上来,“楼上有包房,二楼去那处吧,那里清净。” 两人也不想再惹麻烦,随着掌柜上楼,谁知一进包房就看见刘一刘镖头正在房间里候着:“数日不见,二位可还安好?” 顾家两兄弟顿时有些激动:“刘镖头!” 刘一关好门,转身在桌旁坐下:“大公子,这几日难为你了。总镖头实在有苦衷,还请大公子见谅。” 顾林书迫不及待的问:“刘镖头。你今日在此,可是有什么要交代我兄弟二人?” 刘镖头点点头:“这些日子,二位就不要再为了家里长辈四处奔波了,在家好好安抚令堂,静心候上几日便是。” 顾林颜和顾林书对视一眼,眼里都多了几丝明悟,同时起身谢道:“多谢镖头提点!” 月黑风高,十数匹快马在大道上奔驰着。 各地闹得轰轰烈烈的起义和叛乱持续了半月左右,如今已经一一被平定,在朝廷的有序组织下,地动后的赈灾重建工作也迈上了正轨,各地缓缓回复生机,慢慢恢复了往日正常的运转秩序。 这十数匹快马到了正定府大门外,为首的取下腰牌给守城门的将士过目,片刻后城门开启,一行人连夜入了城。 这些快马径直到了矿监税使府门外,门子查验了腰牌不敢怠慢,迎了众人进门。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来人就擒住了正定府的矿监税使,稍后从内室的暗格里查出了明、暗两本账册。 这样的情形同样迅速地在各地上演着,无声无息之间,派诸全国的矿监税使就在元帝的授意下进行了大换血。 此后根据暗账上的记录,虎卫出动捉拿大小官员共计一百一十三人,尽数押解进京关在刑部大牢待审。 元帝这一波核查打击雷厉风行,前后不过半月,事涉税银案的官员尽数缉拿归案。 这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皇贵妃的人,或是皇贵妃的亲朋、或是皇贵妃派系提拔起来的亲近官员。 事情传到京城,此时才知道消息的邓、姚两家人慌了手脚。这里面有很多是两家的直系和旁系子弟,纷纷上书向皇贵妃求救,希望她能保住自家的子侄。 这其中便有皇贵妃兄长的嫡子邓遂,邓遂被下大狱的当日,皇贵妃便去了元帝的寝宫外哭诉:“圣上!我兄长只得这么一个儿子,邓家三代单传,就唯一这一点骨血啊圣上!便是他有千般不是,也望圣上看在往日的情份上,保住他这滴血脉!” 因为立嗣邓皇贵妃同元帝大闹之后,元帝便没再见过她。眼下她在外面哭得哀凄,元帝也只是在屋子里闭着眼睛不言不语。 入夏之后天气多变,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天上聚集起了浓厚的乌云,没过多久滚过两个滚雷就开始落起了雨来。雨水敲打着屋檐发出啪啪的响声,张公公抬头看了看外面连成一片的雨线,对元帝道:“圣上,外面风大雨急,皇贵妃娘娘还跪在廊下呢。” 元帝终于睁开了眼睛:“让她进来吧。” 张公公应了一声,折身去外面请进了皇贵妃,然后使了个眼色叫退了屋里伺候的人,自己轻轻关上房门只留他二人在屋里说话。 通往后院的花窗开着,雨气和风从窗户里透了进来,带着泥土青草味。屋子里点着檀香,浓郁的檀香味被潮湿的风吹淡了许多,就如同元帝对皇贵妃的情分一般。 皇贵妃在廊下稍了雨,衣服打湿了些许。她的头发也因为雨水的浸润看着没什么生气的贴服在头皮上。 元帝打量着她,她入宫的时候十四,如今也不过才二十四五正是美丽的时候。既不失少女的灵动,又多了一份成熟的魅惑,他对她实在是喜爱。 元帝一直盘着手串的手停了下来,将握在手里的红宝石手串放在了桌上:“这个手串,由五种宝石串在一起制成,价值千两。” 皇贵妃抬头看着元帝,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要说起手串之事。 “你在宫里的俸禄每年是八百两白银,朕每年赏你的金银玉石,绫罗绸缎,总数约莫在两千两左右。”元帝顿了顿,“朕原本觉着给了你荣华富贵,却不曾想,朕就像个跳梁小丑!” 说到这里元帝拿起红宝石手串狠狠地砸在了皇贵妃面前,一声脆响后宝石飞溅到屋里四处,皇贵妃俯下身去:“圣上!” “你们好大的胆子!”元帝暴怒,“还知不知道这是大元的天下,是朕的天下!每年矿监税实收,十之一二进了内库,十之四五进了你们邓、姚两府!富可敌国啊,这哪儿是朕给了你荣华富贵,朕要谢谢你的父兄从手指缝里漏出了些银两给朕才是!” 皇贵妃听闻此言,吓得瑟瑟发抖趴伏在地上不能言语。 元帝怒喝道:“滚回你的翊坤宫去!” 皇贵妃不敢再多言语,慌张地起身出了元帝的寝殿。 这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间又晴空万里,只余湿漉漉的地面。她一路顺着甬道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心里满是惊惧。刚走到一半,见自己宫里的掌事宫女跑了来寻她:“娘娘,您在这里!您快回宫吧,外面乱起来了!” 皇贵妃茫然地抬头:“什么乱起来了?” 宫女浑身抖得如同筛糠:“老爷……老爷连同大少爷和姑老爷他们起兵了!大娘子往宫里托了话,让您带着三皇子五皇子回宫紧锁宫门闭门不出。” “什么!”皇贵妃一把抓住掌事宫女的手腕,只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她勉力稳定心神,厉声问道,“三皇子五皇子呢?” 掌事宫女道:“奴婢已经做主将两位皇子接回宫了,娘娘,您赶紧回去避一避吧!” 砰的一声,远处有烟火炸响,让皇贵妃倏然一惊,循着炸响的方向看去,只见红色的烟雾还在天空中弥漫,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了厮杀声。 第104章 第 104 章 “夫人!”卢忠神情惊慌的冲进内院, 身体止不住的发抖,“外面乱了!大街上冒出来好多兵,见人就杀!” 顾林颜和顾林书正在陪母亲说话, 闻言起身走到长廊下, 外面隐约传来厮杀声哭喊声, 顾林颜道:“大门可闭严实了?” “闭得紧紧的。”卢忠回道,“护院们都在院子里巡视。” 前几日有人想闯进来强行搜院之后,顾林颜就从镖局雇了不少人手回来, 眼下府里护卫远比平日充足。 兄弟二人快步走到前院,大门用一丈长, 一尺宽厚的门闩牢牢锁住, 几十个护院手握兵器围在此处。看见兄弟二人,众人纷纷行礼:“大爷。”“二爷。” 到了这里外面的声音听得更清楚,长街上哭喊声不绝于耳, 顾林颜正皱眉听着, 忽闻起落的马蹄声到了近前, 随后便有人上前拍门:“开门!” 顾林颜看了眼护卫首领,首领会意,高声答道:“外面何人?” “我等奉命缉拿乱党。”外面的人答道, “速速开门!” 首领看向顾林颜, 顾林颜摇了摇头。首领道:“现在院子里只有妇孺, 我家夫人说了紧闭房门紧守门户, 恕难从命。” “你们不开门,可是窝藏了乱党?”外面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孙韶。他阴恻恻地问道, “可知窝藏乱党是诛灭九族的重罪?!” 护卫们闻言心里害怕面面相觑,顾林书道:“孙韶!你无官无职, 何时轮到你领人来搜查乱党?!莫不是你贼喊做贼,你们就是乱党!” “顾二。”孙韶骑在马上,长街上如今混乱不堪,反军手持屠刀见人就杀,而在他身旁两侧黑压压一字排开的都是孙家的私兵。他们手拿兵器虎视眈眈地盯着顾府大门,他冷笑道,“实话告诉你,今日这门你开与不开,小爷都不会留你性命!你们顾家、周家、赵家、罗家,都要下去给我弟弟陪葬!” 顾林书闻言神情凝重地看向兄长。 这是京城,天子脚下。外面乱成这个样子,孙韶敢领兵公然围府又口出这样的狂言,只有一种可能。 顾林书道:“孙家反了?” “孙家不过是邓、姚两家的狗。”顾林颜道,“圣上立了四皇子为太子。怕是邓、姚两家起事了。” 兄弟两几句话把来龙去脉猜了个十成十。听说大义在自己这边,外面的人才是乱党,众护卫顿时打起精神握紧了手中兵器。 顾林颜冷笑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公然造反!孙韶,我看是你们全族都要下去陪你那个宝贝弟弟了!” 孙韶不欲与他二人再废话,一挥手:“上!” 皇宫里杀声震天,邓、姚两家的私兵攻破了皇宫最外层的防线,乱军入了皇城。 御林军和近卫内侍退守内城,封了内城的城门,双方在内城城墙处拉锯对峙。墙外的甬道上,密密麻麻都是敌军,只是内城易守难攻,叛军一时还无法攻破。 坤宁宫东暖阁,元帝面色铁青的倚坐在榻上,听张公公报着外面的情形。 京城外有西郊大营、东郊大营和中军营三大军营。但是若没有元帝的虎符和圣旨,无人敢调兵入京。眼下邓、姚两家骤然发难,他们有好多子弟在五城兵马司,成功控制住了京城的出入,内里叛乱的消息是否传递出去都是未知之数。 王皇后牵着太子的手进了寝殿同元帝行礼:“圣上。”王皇后道,“眼下要想法子把虎符和圣上手谕送出去。范阳候在京城,只要送到范阳候府上,他定会调动大军前来救驾。” 元帝道:“如今已经退守内城,且不谈如何将东西送出去,此事事关重大,又有何人能担此重任?” 王皇后看向身后,王公公上前道:“圣上,老奴愿冒死一搏。” 元帝道:“内城围困,你如何绕过外面的乱军?” 王公公道:“圣上,老奴的师父曾经告诉老奴,冷宫有一条废弃的水道,已数十年不曾使用,宫里的人知之甚少。出口是武英殿西侧偏殿的一个枯井。老奴从这条密道前往武英殿,再想法子从武英门出宫,未尝不可一试。” “好!”事到如今元帝也只有放手一搏。单凭宫里的这些御林军和近侍亲卫,不知能抵挡到何时,当下写了手谕并虎符一起交到了王公公手上,叮嘱道,“爱卿,你自己多加小心。” 王公公领命,将手谕和虎符牢牢包好放在怀里,带着小徒弟去了密道。 王皇后目送王公公走远,方才收回视线看向元帝:“圣上,臣妾见外面起了纷乱,便领人去兆祥所,想着把一众皇子接到坤宁宫以策安全。未曾想兆祥所的嬷嬷回话,三皇子同五皇子一早便被皇贵妃接回了翊坤宫。” 纷乱初起时,元帝尚不知是何人起事,此时外面传回来消息已知是邓姚两家造反。被皇后一提醒,他面色一变心里恨毒了皇贵妃,恨恨道:“朕倒忘了这个毒妇!来人!” 近卫首领道:“臣在!” 元帝道:“速去翊坤宫,拿了那贼妇来见朕!” 翊坤宫主殿自地动一分为二后,皇贵妃便暂居在东厢房。地动留下的深深沟壑宛如一道巨大的伤口横贯整个宫殿院落,看上去十分狰狞。 东厢房里,皇贵妃将两个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紧张地看着外面的天空。这里看不见外面的混乱,却能听见厮杀声,也能看见飘散在空中的硝烟。 三皇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也感受到了那种不同寻常的气氛,他抬头看着皇贵妃:“娘,我怕。” “别怕。”皇贵妃将他搂紧了些,“别怕,外面的是姥爷和姑老爷的兵,他们来宫里接我们回府。不要怕,一会儿就会没事。” 话音刚落,宫门处传来啪啪的拍门声:“圣上有旨,宣皇贵妃觐见!” 皇贵妃听见敲门声浑身一震,害怕地将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她透过大敞的殿门紧张地看着外面的宫门,没有人前去应答。翊坤宫的宫人们一个个都缩在暗处不敢动弹,今天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感觉到了大难临头,心都悬在嗓子眼上,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外面的人呵斥道:“赶紧把宫门打开!圣上有旨,宣皇贵妃觐见!” 内院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小太监和宫女们都观望着。皇贵妃搂着两个孩子一动不动,也没有着人前去应答。 回廊下躲着的一个小宫女正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飘来了一烟味。她抹了抹鼻子,以为是从殿外飘进来的味道。外面的天空飘着缕缕黑烟,随风在皇城上空飞舞。 渐渐地那烟味越来越浓,身后也传来了阵阵热量。她回头一看,西耳房的窗户、门缝里正往外冒着阵阵青烟,小宫女大惊失色:“走水了!” “走水了!走水了!” 宫人们纷纷拿了木桶铜盆从宫墙根下放置的大水缸里舀水去救火。一个小太监踹开了西耳房的大门,大门一开,滚滚浓烟扑面而来,紧接着整座房间骤然爆燃,剧烈燃烧的橘色火焰如同翻卷的火龙,一下冲破房屋冒了出来。 皇贵妃大惊失色,将五皇子交到了贴身宫女的怀里,自己牵着三皇子走到长廊下去查看火势。即使隔着一个天井,火焰的热力扔扑面而来。西耳房几间屋子都透着橘色的火焰,浓烟遮蔽了半个天空。下面的宫女太监们慌乱奔走着救火成效却不大。 皇贵妃正焦急地查看着火情,没有注意旁边的角落里扑出来了一个妇人。她神色疯狂披散着花白的头发,身上的衣衫半旧,如同从暗影里冒出的毒蛇猛扑到皇贵妃的背后,从后刺了她一刀。 皇贵妃被她扑得向前跌倒,她用力拔出了匕首退后几步扭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三皇子。 三皇子见这妇人面容扭曲状似疯魔手里的匕首上鲜血淋漓,一时间竟吓傻了,站在原地不知躲避。 此人正是大皇子的生母恭妃。今日宫变,也不知是何时让她趁乱进了翊坤宫。 她一把掐住了三皇子的脖子,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光,高高举起了匕首。 “不要!”皇贵妃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喊声,整个人浑身冰凉恐惧到了极点。眼前的恭妃哪儿还有昔日的半点懦弱与畏惧,浑身充斥着滔天的恨意和杀意。听见她的喊声恭妃顿了一顿,扭头看向在血泊中倒地不起的皇贵妃,阴森地道:“你杀我皇儿的时候,可曾想过有今日!” 话音落,在皇贵妃极度的恐惧中,匕首落在了三皇子的颈侧,鲜红温热的血如同喷泉一般喷涌而出,将恭妃染得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可怜他小小人儿挣扎都未挣扎,就被恭妃取了性命。 恭妃眼看着三皇子没了气息才撒手,朝天疯狂地大笑着:“皇儿,你看见没有,娘替你报仇了!” 宫女太监们尖叫着,这样的场景竟让他们无一人敢上前。恭妃扭头紧紧盯着皇贵妃,一步一步走到她身旁,伸手抓住了她的肩膀,拖着她往西耳房走。 “娘娘!”太监宫女们回过了神,此时想要上前来救,恭妃却挥舞着匕首不许众人靠近。在皇贵妃痛苦的尖叫声中。她就这么拖着她挪下长廊,拉着她退入火海之中,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 火海里传来了皇贵妃拼命的求救声和恭妃疯狂地笑声:“我受的苦,我要你百倍千倍的偿回来!” “救人,救人啊!”当值的掌事太监看见这个场景手脚瘫软,一叠声地喊着让人救人,自己连滚带爬去打开了翊坤宫的宫门,外面的兵士顿时一涌而入。掌事太监高声喊道,“快救娘娘,娘娘被拖到火场里去了!” 话音刚落,西耳房历经地动和大火终于再撑不住,房梁轰然倒塌,无数火花飞溅,将皇贵妃与恭妃掩埋在了烈焰之中。 天色擦黑,叛乱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四个时辰。孙韶与顾家人隔着围墙和大门交手也已有小半个时辰。外面的弓箭手一波一波的乱箭射进来,众护卫在暂时躲避之后,也用了长弓回敬,双方各有折损。 孙韶见顾府大门久攻不下,已经十分不耐烦,回头问道:“还没好?” 旁边的长随赶紧答道:“大爷。好了!” 门口的私兵纷纷让开,露出后面一小队人马来。他们抬着一整根刚砍伐的大树,用力撞击向顾府大门。 如是数下,虽然大门和其后的门闩都十分厚重,此时也在撞击下发出了咔嚓咔嚓的撕裂声,眼看着再来上几次就要粉碎。 孙韶正得意时,后方传来了阵阵奔雷般的马蹄声,京城南城门被中军大营攻破,范阳候领兵围杀京中叛军。中军先骑营仅一个来回的冲锋就将孙韶的私兵冲散,三两下将那些散兵游将杀了个七七八八,将孙韶捆于马下。 还在内城与御林军对峙的叛军忽闻后面传来喊杀声,回头一看中军已经进入皇城,和御林军一起对他们形成了夹击之势。眼看大势已去,领头诸人颓然扔下了手中兵器纷纷跪地投降。 第105章 第 105 章 天色已晚, 皇宫里亮起了灯,与往日不同的是,甬道里流动着灯火长龙, 那是打着火把在收拾战场的御林军和内监, 尸首被统一抬到了广场处一一排放准备核实身份。 养心殿前, 带头造反的皇贵妃兄长、伯父、母家兄弟等跪了一长排。他们的身后密密麻麻摆放着一具具尸首,眼下还有许多御林军和内侍在抬着尸首进进出出。元帝高居在大殿龙座上,透过大敞的殿门看着外面这一幕。 “圣上!”范阳候全副武装, 身上还带着血迹和尚未褪去的杀气,单膝跪地道, “臣救驾来迟, 请圣上降罪!” 元帝道:“爱卿请起,若非爱卿,朕岂能安然无恙, 爱卿何罪之有?” 范阳候谢恩后起身退到一旁。元帝的视线落到外面诸人身上,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 冷笑道:“朕宠爱邓氏,破格将你等从千总、百总之职晋升为从一品都督同知、正二品都指挥使、正一品左都督,破了自后位以下, 大元开国至今外戚授职的往例!朕自认对你等不薄, 却不想将你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 这么些年你等趴在国税上, 中饱私囊吞下了多少银两?!只怕朕的内库国库都比不上你们邓、姚两家的私库!如今更是要这大元的江山, 要朕的皇位!朕倒要问问你们,朕到底是哪儿对不起你们,让你们有了这样的心思!” 皇贵妃大伯父抬起头, 一梗脖子道:“成王败寇!如今输了就是输了,大不了一死!有什么好说的!” 皇贵妃的表兄冷笑道:“不贪?你卓家不贪能有大元的江山?!何必假惺惺来问!” “我等起事乃顺应天意!”皇贵妃的大伯父道, “你这个昏君!天降大旱在先,地动在后!就是因为你这个昏君让民不聊生,百姓活在地狱!这种种异像都是对你这个昏君的惩罚!” “住口!”元帝怒极,拍着龙椅扶手站起了身,快步走到大殿门口,“你们这群白眼狼,无耻小人!冠冕堂皇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元帝正怒骂时,近卫首领领着人抬着三具盖了白布的担架到一旁跪下:“臣参见圣上!” 大殿檐廊的灯光照耀下,元帝脸庞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已经怒极。他的视线落到近卫首领身上,记起让他去将皇贵妃带来,眼下不见人怒喝道:“人呢?!那个贼妇在哪里?!” “启禀圣上。”近卫首领道,“臣等到翊坤宫之时,皇贵妃下令将宫门紧闭。随后宫内起火,臣等破门而入时才知是恭妃趁乱潜入翊坤宫,杀害了三皇子之后,拖着皇贵妃在火海中同归于尽。臣等救援不及,请圣上恕罪!” “什么?”元帝愣住,他看向一旁的张公公,不可置信地指着廊下,“你去,你去看看!” 张公公不敢怠慢,快步上前弯腰掀开了担架上的白布,见两具烧得焦黑已经辨不清面貌的尸体,再掀开是肤色惨白的三皇子。张公公颤抖着抬头对元帝道:“圣上,是……是三皇子!” 邓、姚两家的人闻言纷纷回头去看。元帝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一般呆在了原处。十来年和皇贵妃的恩爱如走马灯一般快速从他眼前闪过,三皇子是他真正从内心认同和疼爱的第一个孩子。他虽迁怒皇贵妃,却也知以她的心性,断然不会和谋反有所牵连,他从未想过取她性命,万万没想到转瞬间与爱妃爱子就已是天人永隔。 接连遭受巨大的打击,一股辛辣的热流从胸口急速向上,元帝喷出一口鲜血,通红的面庞肉眼可见的转为雪白,直直地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夜色已深,经历了白日的叛乱,京城还没有平静。整座京城灯火通明,长街上处处都是巡逻的士兵,五城兵马司的人组织人手在有条不紊地清理叛乱给城市带来的伤痕。顾府也亮着灯,工匠们在修葺损坏的大门和围墙,顾林颜和顾林书安抚住了母亲,正提着灯笼在院子里巡视,突然皇宫的方向传来了低沉遥远的钟声。 众人皆是一愣,凝神去听,钟声接连响了十二下,所有人面色大变,京城只有皇帝驾崩才会连敲十二下铜钟。 兄弟两人赶紧聚头,吩咐府里所有的人换下身上的衣物,换上丧服,正在忙乱中,顾仲堂与顾仲阮、顾十回了府。 兄弟二人大喜:“父亲!”“三伯!”又与顾十紧紧抱了抱。顾仲堂肃容道:“去取我的素服来。” 顾仲堂与顾仲阮都是官身,皇帝驾崩凡在京官员都要第一时间着素服进宫。众人也顾不上别的,伺候他二人换上素服,匆匆赶去皇宫。 顾仲堂是正三品的工部左侍郎,按照规矩凡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眷也要进宫哭丧,袁氏在卢嬷嬷的伺候下梳洗更衣,紧跟其后也进了宫,只留下了兄弟二人和顾林苍顾小四守家。 长街上传来打更声,已是四更天,顾小四已被奶娘带回去睡了,其余众人却没有丝毫的睡意。顾家三兄弟围坐在矮桌前,顾十泡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平躺在大炕上,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大理寺附近的客栈里,如今归家只觉得哪哪儿都舒服。 顾林颜和顾林书已经听刘同知讲述了外面发生的事情,明了是邓、姚两家造反,范阳候调动中军大营救驾,一举剿灭了叛军。 却不曾想元帝会突然驾崩。 “幸好太子名分已定。”兄弟三人围桌夜话,顾林颜道,“大行皇帝走得如此突然,若是名分未定,只怕又是一场大震荡。” “今日若是叛乱未平,会是如何的结局还真不一定。”顾林书道,随即他也放松下来。这是发自内心真正的放松。从他知道自家站得是皇后娘娘的立场之后,心就一直悬着,只怕行差踏错全家万劫不复。 如今王皇后成了王太后,四皇子太子名分已定,邓、姚两家谋反皇贵妃大势已去,税银案已定,再没有利刃高悬头顶。 “九哥。”顾十微眯着眼睛,此刻他也完全放松,懒洋洋地道,“你和嫂子的婚事怕是要拖一拖了。” 国丧三年不可谈婚论嫁,他和李月桦的婚事还没定,眼下遇到大行皇帝驾崩,自然要往后延。 顾林书长叹一口气同样仰面躺下。便是没有国丧,订婚再做准备,最快也要一年以后才能成亲,眼下一口气支到了三年后。 想到这里他扭头去看大哥,顾林颜原本将在几个月后迎娶苏家嫡女,眼下这婚事同样要后延三年,他嘴硬道:“我倒不急,要急也是大哥急。” “你不急?”顾十睁开了眼睛奇怪的看着他,“五哥为何要急?他的婚事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是往后延上三年罢了。你八字还没有一撇,如今范阳候立下了这么大的功劳,这爵位肯定还要再往上升一升。新帝继位,侯爷是实权新贵,怕是王太后都要仰仗他几分,谁还敢拿嫂子以前那些谣言出来说嘴?只怕一个个的都巴不得往上贴,四叔只是三品堂官,你这婚事悬啊!” 顾林书心里咯噔一声,坐起了身直勾勾地瞪着顾十,顾十被他看的有些害怕:“你瞪我做什么?” 顾林书握拳要去揍他,被顾林颜拦下:“你且稍安勿躁,李家是守诺的人家,咱家与李家交情匪浅,再者侯爷也非贪名图利之人,那些上赶着结亲的人,他还不知是为了什么?怎会与那样的人家结亲?” 顾林书狠狠瞪了顾十一眼:“你若再给我添堵,我揍得三伯三婶都不认识你!” 顾十不吭声,转过身去不再看他兄弟二人。 夜风透过微敞的窗户吹进来,已带着夏日的暑热。长街上还有不少人在干活,时不时能听见断断续续的人声、马儿的嘶鸣声。顾林颜知道他在想什么,安慰道:“他们是侯府家眷,大行皇帝驾崩,必然已经启程赶往京城奔丧,过两日就能见到了。” 几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正昏沉间听见外面卢伯在喊:“大爷,二爷,快起快起,宫里宣旨来了!” 几人迷迷糊糊睁眼,听闻是宫里宣旨,赶紧备下香案沐浴换上干净的素服,一切准备完毕到了前厅,见张公公正笑眯眯的等在那处。见到二人张公公笑道:“两位公子不用急,旨意在宫里已经宣读,咱家今日前来是将圣旨送到府上。” 两人恭恭敬敬按照礼数接了圣旨,张公公道:“顾大人升任户部尚书,授资政大夫,兼任太子少傅、内阁次辅。”张公公顿了顿,“两位公子,恭喜了。” 太子年幼,过些日子登基,顾仲堂就有了帝师的头衔,又担任了内阁次辅,可谓一步登天。这是王太后对顾家的依仗和恩宠,兄弟二人回过神来谢恩道:“臣等躬谢圣恩!” 虽然还在大行皇帝大丧期间,王太后已以雷霆之势整顿朝纲。 定国公被削爵,且夺了爵位的世袭传承;邓、姚两家被诛灭九族;孙家诛灭旁系三族;凡牵涉进税银案的大小官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空出来的官职从前几年的恩科进士里提拔人选补充。 范阳候晋封保国公,封上护军;顾仲堂升任户部尚书,授资政大夫,兼任太子少师内阁次辅;顾仲阮任大理寺右少卿;周瑾年授荣禄大夫,兼任太子少傅,内阁首辅,晋中极殿大学士;姚正授光禄大夫;广宁伯授广宁侯;段文珏授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 保国公、太子少傅、太子少师辅政。 元帝驾崩第三日,朝廷下旨废除矿监税,并免除当年杂税。虽在国丧期间,百姓们仍关起门来悄悄欢腾庆祝。 短短几日,王太后就将皇贵妃原本的势力和元帝留下的苛政拔除得一干二净,大元在接连遭受重创后,终于迎来了喘息的机会。 停灵二十七日后,元帝的棺椁送到皇陵安葬,此后新帝继位,改年号为明,因新帝年幼,王太后垂帘听政,举国上下服国丧三年,在此期间,停办一切祭祀典礼、不嫁娶、停科、不开恩科、不选秀,一切从简。 时间悄无声息地流逝,转眼间,三年过去了。 第106章 第 106 章 两只燕子从空中划过, 灵巧地避开长长地垂柳枝,在荷塘上空追逐着水蝇。它们捕捉到食物后回到屋檐下,房檐一角搭着一个燕窝, 里面有四只刚孵化不久的幼燕正张大了嘴吱吱喳喳地叫着, 等候父母喂食。 燕子喂完幼崽, 偏着头打量了几眼下方忙碌的人类,一振翅又飞向远方去继续捕猎。 广宁侯府十分忙碌,大厨房彻夜灯火通明, 灶台上热气腾腾,一早就在制作各式费时的蒸菜和面点。眼下各种活鱼、河鲜、家禽家畜正流水一般地往里送着, 厨下的厨娘和打杂的小丫头忙的连轴转。 今日是李秋涟的生辰, 恰逢整岁,广宁侯府大开宴席,邀请亲朋好友前来作客。从巳时开始, 侯府门口宾客便络绎不绝, 停下的车马从侯府正门一直排到长街尾。抬着礼品的小厮从角门进进出出, 侯府偏院的厢房放满了送来的各式贺礼。 侯府花厅里,坐着不少前来贺寿的命妇,众人围坐一处, 边吃着茶果边聊着天。时值六月中旬, 天气已经十分炎热, 花厅四角摆放着足有半人高的青花瓷缸, 里面盛满了巨石般大小的冰块,花厅顶部挂着两溜排半扇门框大小的竹扇,下面安排了专门的小厮摇动滚轮, 带动竹扇前后轻扇,给花厅送去阵阵凉风。 外面迎客宾仪道:“保国公夫人到!” 花厅里的一众夫人们纷纷起身, 同刚刚进屋的曹婉行礼。曹婉环视一圈不见李秋涟,问在花厅里陪客的二大娘子俞氏:“寿星呢?怎么不见她?” 俞氏笑道:“嫂嫂刚才还嘱咐我,若是大嫂到了同你说一声,她去了水榭那边。” 曹婉道:“你在这陪客便是,我自去寻一寻她。” 俞氏将曹婉送到回廊处,见左右无人才悄声道:“大嫂,长乐候夫人在那处。” 虽然保国公、太子少傅和少师辅政,实际上真正掌权的是垂帘听政的王太后。王太后与皇贵妃不睦多年,凡与皇贵妃有关系粘黏者都没有什么好下场:斩首、获罪、削官、流放。王太后整顿朝纲时彻底清除皇贵妃的党羽,整个前朝一下空了将近一半。 段文珏因为在税银案里立了大功,虽然和邓瑶儿定了亲,却封了京卫指挥使司指挥同知。明眼人都知道好在有这个儿子,长乐候府才堪堪保住了爵位。王太后看在段文珏的份上毫发无伤的留着他二人已是天大的恩典,是以无论谁见着江卉,都明哲保身选择同她划清界限。 侯爷夫妇当日和保国公悔婚投靠皇贵妃想着和邓家结亲,邓家一倒他们就成了满京城的笑话。这几年长乐候和长乐候夫人俨然是京里茶余饭后的笑柄,目光短浅、贪享荣华富贵却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典型,是以哪儿都不待见他们。 国丧期间没有聚会宴席还没有十分明显,国丧结束后长乐候府门庭冷落,京里往来都默契地忽略掉了他们夫妇二人,李秋涟生辰是这几年来京里第一次有人邀请他们夫妇上门作客。 江卉在花厅里呆得不自在,借口纳凉去了水榭。 水榭里,李秋涟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小姑子:“什么?!” 湖岸旁凉风习习。微风吹皱了湖面,轻拂过岸边的垂柳,让盛开的荷花轻轻摇曳,尺许长的锦鲤时不时在荷花下一摆尾,湖面顿时荡起圈圈涟漪。 “我知道,好些事情是我们夫妇做的不对,可文珏是个好孩子啊。”江卉捏紧了手里的帕子,走到李秋涟身旁坐下,“这几年,保国公对文珏也多有提携爱护,可见心里是没有芥蒂的。邓家被满门抄斩之后,文珏的亲事自然就做不得数了。桦儿也快十八了尚未定亲,文珏一直痴心于她。是我们做父母的耽误了孩子的婚事,眼下想要弥补一二,嫂嫂,你就不能看在文珏的份上,去做这个中人?” 李秋涟道:“天老爷!侯爷是你嫡亲的大哥血脉相连,所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如今事儿都已经好几年揭了过去,咱们自家亲戚来往,我自然是没什么可说的。可保国公夫人是我娘家大嫂,同你是隔了一层的,当初桦儿的婚事那般败坏她的名声,她如何能原谅你,你怎么还想着同她家结亲?!” 江卉脸涨得通红,片刻后呐呐道:“那件事,真同我们无关,并非我们传出去败坏桦儿的名声。再者说,文珏对桦儿如何,难道你不知?” “无辜也好,与你有关也罢。事情总归是因为你们悔婚才会发生。”李秋涟一抬头,看见曹婉正站在不远处,不由得起身道,“嫂嫂,你来了?” 江卉回头看见曹婉,惭愧地起身行礼:“嫂嫂安好。” 水榭里没有旁人,只有她们姑嫂两人。曹婉便也示意身边跟着的人留在岸边,自己慢步进了水榭:“还是这里凉快些,花厅那里人多,摆了那么多冰还是觉着热。” 李秋涟道:“是呢。水榭这里就是地方小了些,不然把宴席摆在这处倒也凉爽。” 曹婉走到游廊环椅上坐下:“你倒会躲懒,今日你是寿星不在前厅宴客,躲在这里和小姑子说什么悄悄话呢?” 保国公和曹婉真心喜欢段文珏,是以这几年虽然没有和长乐候夫妇来往,如今见了面却也十分和善。 江卉看了看李秋涟,知道自己大嫂怕是不会在儿子的婚事上同曹婉再提半个字,当下心一横,先郑重行了个礼:“曹嫂嫂,往日是我目光短浅又贪享荣华做下了许多错事,还请曹嫂嫂见谅!” 曹婉和气地同江卉道:“都是过去这么久的事情了,还提它做什么?” “曹嫂嫂。”江卉鼓足了勇气开口,“桦儿如今也十八了,文珏也已十九。两个都是好孩子,我们夫妇虽不好,文珏如何您是看在眼里的。何不两好合一好,也算是续了他们的一段缘份?” 一阵风吹过,吹动了曹婉脸颊旁的碎发。她看着湖面盛放的荷花,大半个湖面都被莲叶所覆盖,莲叶中还有游动的鸳鸯,在惬意地划水。 “文珏真真是个好孩子。”曹婉温柔地道,“只是我们家桦儿已经定了亲,这门婚事不能答应你了。” “定了亲?”江卉一惊,“何时定的亲?定的哪户人家?为何没有听见半点消息?” “三年前就定了亲。”曹婉道,“许的是内阁次辅顾大人家的嫡次子顾林书。因为老家都在昌邑,顾氏族长替族中子弟到李家提亲,两家老人就把事情定了下来。后来遇到先帝的事情,自然不可再谈嫁娶之事,所以也就没有往外透露消息。” 曹婉轻轻扇着手里的绢扇,劝慰江卉道,“文珏这么好的孩子,自有他的缘分。” 江卉眼里的光彩灭了一大半,强笑道:“是我们家文珏没有福分。” 李秋涟上前挽住曹婉的胳膊拉着她起身:“这里虽然凉爽风却也大,你不要在这里吹久了回头又头疼。”说着就拉着她往回走,回头对江卉道,“你也来,一会儿开席了寻不到你人!” 江卉没什么精神的应了一声,没有动弹。 李秋涟挽着曹婉往前走了一段,见江卉没有跟上还在那处呆坐着,低声道:“把话说透了也好,断了他们夫妇两的心思。”她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文珏那孩子的一片心。”她复又打起精神埋怨道,“那你也不能随口拿这种事搪塞她,这要传出去可怎么办?” “没有搪塞她。”曹婉轻轻扇着扇子,“两个孩子是真的定了亲,是这两日才定下来的事儿。昌邑那边两家族长出面交换庚帖合过八字,是门好姻缘。” “那真是喜事了!”李秋涟问道:“桦儿呢?” 曹婉道:“一进府就寻俪儿去了。” 侯府西苑,仆从们立起了箭靶,江、李两家的子弟和顾氏兄弟正在射箭。 三年的时间过去,众人都从半大的少年成长为了年轻的男子,尤以顾林书为甚。他褪去了少年时的几分稚气,原本有些圆润的面部线条如今变得坚硬,桃花眼少了幼时的温和,看人看物十分冷淡。这几年他的容貌越发出色,出落得如同妖孽一般。京城里多少少女见过他一次便念念不忘,成为了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 江俪坐在偏厅里,透过窗户看着下面草地上正在射箭的众人,对身旁的李月桦道:“顾九这几年怎么就长成了这样,八妹妹,他若是做女子打扮,怕也会艳冠京城。” 李月桦抿唇一笑:“你小心让他听着。” 江俪道:“我还怕他不成?!他不好好讨好我,谁帮他捎那些东西给你?” 下面李昱枫突然抬头对上面道:“七妹妹,声太大了,我们都听见了。” 下面众人哄堂大笑。江俪索性趴在窗户上冲顾林书喊道:“顾九!你自己说,我说的是不是?!” 顾林书抬头向上面看来。他一向冷淡的桃花眼在看见楼上的李月桦后变的十分温柔,定亲之后两人按照规矩就不方便再见面,今日能在这里看见她也算是聊解相思之苦。他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认认真真同江俪作揖道:“还要仰仗七姐姐多多关照。” 李月桦被他看的脸微红,转身避到了内室躲开了他的视线。 江卉没有在广宁侯府多呆,喝了两盏酒推说头疼早早就离席回了长乐候府。 马车离开广宁侯府时,江卉掀起了车帘一角看向窗外,长街上络绎不绝的车马还在赶来,外面热热闹闹,广宁侯府门庭若市。她怅然若失地看着这一幕,如今的长乐候府门可罗雀,虽然还保留着侯府的名头,早已不复往日。 江卉回了内院,见百万正从长廊过来,停下脚步诧异地问:“小世子不是去了峡州,你怎么在这?” “回夫人的话。”百万应道,“今日是舅夫人的生辰,世子爷赶回来去府上送了礼就回了院子。” 江卉闻言去了段文珏的院子,一进院门就见他坐在院中大树下的石桌旁正在独饮,看样子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看见江卉他起身行礼,疏远而礼貌:“母亲。” 儿子自悔婚的事情之后同他们疏远已久,看他这个样子,江卉内心涌上一股强烈的悔意,轻轻握住他手中的酒壶:“不要再喝了。” 段文珏落座,看着面前的空酒杯没有言语。 江卉落下两滴泪来,哽咽道:“是母亲对不起你……” 顾林书和李月桦定亲的消息很快传出,顾林颜的婚期定在八月,顾林书的婚期定在了十月。 按照真实定亲的时间算,顾林书和李月桦的婚事赶了些。但是顾林书和李月桦都已年过十八,对外又说是三年前就定下的亲事,倒不显得仓促,就是忙坏了袁氏,一下要操办两个儿子大婚,整个顾府陀螺一样为了婚事转了起来。 第107章 第 107 章 十月初二, 宜嫁娶、订盟、纳采、出行,辰时、巳时、午时、未时皆是吉时。 卯初,顾林书起身, 在青钗绿荷的伺候下梳洗完毕换上了新郎的吉服, 随后在顾十的陪伴下到了西别院。因顾氏老家在昌邑, 京城并没有祠堂,便在西别院的佛堂里供奉着祖宗的牌位。 顾仲堂已等候在此,等到顾林书入内后, 顾仲堂起身点燃三炷香,对牌位道:“吾今有嫡次子顾林书, 年十八, 欲娶李氏月桦为新妇,从今以后夫妻恩爱和顺,为我顾氏开枝散叶, 望他夫妇二人日后事事平顺、儿孙满堂。特禀先祖, 求先祖庇佑。” 言罢行礼上香退至一旁。身穿吉服的顾林书上前, 同样点燃三炷香对着众牌位拜了三拜。顾十从旁递上准备好的美酒,顾林书用手将杯中美酒沾了沾,冲着不同的几个方向弹向天地, 随后又朝地面倒了少许, 最后将杯底的酒一饮而尽, 将空杯递还顾十。 顾林书转身面向父亲, 垂首听训。 顾仲堂看着面前的儿子,转眼间,几个儿子一个个的长大成人, 娶妻生子。顾仲堂老怀大慰,对顾林书道:“从今日起, 你便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是你妻子的支柱,未来家里的男主人,不再是我顾氏不问世事的逍遥二公子。你要学会爱护你的妻子,撑起属于你自己的门户,用你的肩膀去承担苦难和责任,携手你的妻子一起,共同去经营你们自己的生活,你可知晓?” 顾林书肃容应下:“儿子知晓,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好。”顾仲堂点头,“去迎娶你的新妇吧。” 顾林书在顾十的陪伴下出了佛堂,外面林禄和绿松各自怀抱一只大雁候着,见到顾林书出来,众人以他为首,出了顾府大门。 大门外备着用红绸装饰过的喜马,喜马前有身穿喜服的两个小厮,各自举着一根小儿手臂粗的大红蜡烛。喜马后是八抬大轿,喜轿两旁各有数十人的喜乐队,手里拿着各式乐器不一而足。 喜轿旁还跟着喜婆,另有几个随行的丫头。这些丫头最受街上孩子们的喜欢,她们挽着一个用红布装裱过的竹篮,里面装着铜钱和格式糖果。等到迎亲队伍出行,丫头们就会把铜钱和糖果洒向看热闹的人讨好好彩头。 顾林书翻身上马,迎亲的执事立刻拖长了嗓音喊道:“起轿~” 喜轿两旁的乐队闻声开始奏乐,一行人向着保国公府而去。 保国公府同样一早就亮了灯,忙忙碌碌的准备着。前一日顾府送来了一百零八担聘礼,保国公府同样备下了一百零八担嫁妆,将整个前院放的满满当当。聘礼和嫁妆都要放在显眼的地方,供亲朋好友观看。顾府是实实在在的聘礼没有虚抬,公爵府回的同样也是实实在在的嫁妆,好些抬压得严严实实,若非被聘礼的抬数压着,只怕一抬都能再分做两抬。 迎亲的队伍还差着一条街才到,早有好事的孩童跑到公爵府门口大喊:“喜轿来了,喜轿来了!” 前面打探消息的小厮这时也跑了回来报信新郎即将到达的消息,保国公夫妇同前来观礼的亲朋好友告罪了一声,先行到祠堂处准备。等到顾林书到达公爵府正门外门子正式报信,保国公在祠堂向祖宗牌位上香后道:“某之独女,今日将归于顾氏嫡次子顾林书为新妇,不胜感沧。” 礼毕保国公夫妇在赞礼的引导下至正堂,主婚人引领顾林书和怀抱大雁的林禄、绿松入府在正堂外等候。身着凤冠霞帔的李月桦在兜铃和紫姝两个大丫鬟的搀扶下缓步来到正堂父母面前,拜别父母。 保国公道:“从今日起,你嫁入顾府为新妇,当孝顺公婆、敬爱兄长、体贴丈夫、养育子女,你可知道?” 李月桦低头答道:“女儿知晓。” 曹婉看着面前的女儿,眼眶通红,心里万般不舍仍强笑道:“要夫妻和顺友爱。” 李月桦应道:“女儿谨记父亲、母亲教诲。” 曹婉看了眼一旁的喜婆,喜婆这才拿了红盖头过来盖在李月桦头上。此时顾林书交付了大雁进正厅,和李月桦一起拜别保国公夫妇。在主婚人礼成的声音中,共同转身走向门外。 门口放起了鞭炮,热闹的鞭炮和喜乐声中,李月桦登上喜轿,众人返回顾府。 李昱廷、李昱枫、江沐白、江沐廉四兄弟送亲。到了顾府门口后,李月桦下轿,李昱廷将妹妹背进了顾府。 众人早翘首以盼,眼见新娘到达齐声贺喜,喜婆送来红绸让一对新人各执一头,送了两人进正厅拜天地。正式拜过天地之后礼成,顾林书与自己迎亲的兄弟、李月桦送亲的兄弟一起去前院应酬,李月桦在丫鬟的搀扶下送进洞房。 一百零八担嫁妆按照规矩摆在一进院的院子里,往来的人无不惊叹李月桦嫁妆的丰厚。袁氏乐得合不拢嘴,顾林颜娶妻同样也是满满当当的一百零八担嫁妆,两个儿媳妇给袁氏大大的长了脸,让亲戚无不艳羡。 喜房里,李月桦端坐在喜床上,隔着盖头看着自己的手脚。喜房里静悄悄的,丫鬟婆子们都被隔绝在外,只余她自己一人坐着。一早就起来做准备,喜婆不让她吃东西,她眼下有些饿心里又忐忑,身为新妇又不好出声唤人,只能自己闷坐着等待。心里想着,顾林书在前院应酬,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她正这般想着,听见喜房的门被人推开,传来阵阵恭贺的声音,一众丫鬟婆子入内,随后眼前一亮,顾林书拿秤杆挑起了她的盖头。 他眼角含笑看着她,将秤杆和盖头交给一旁的喜婆,自己在她身边落座,低声问道:“累不累?” 她有些害羞,轻轻摇了摇头。 丫鬟们面带笑容端来了装着热水的铜盆:“请二爷二奶奶洗手。” 顾林书握住她的手,李月桦下意识的往后缩了一下,被他坚定的拽住,他道:“合盥礼。” 二人净手完毕,丫鬟们又送上来了准备好的吃食行同牢礼,两人各自夹了一点吃下便是礼成。最后喜婆送上来合卺酒,道:“共饮此酒,从今以后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两人拿起酒杯,互相挽住对方的胳膊喝下合卺酒。屋里众人齐声道贺:“祝二爷二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顾林书眉间眼角全是笑意,挥了挥手让大家出去领喜钱。喜婆贴心的走在最后关上了房门,屋里只余下他二人。 李月桦见顾林书没有离开的意思:“前院不是还在宴请,你不去应酬?” 顾林书起身,替她摘下头上的珍珠翡翠冠:“一会儿再去便是。左右这场酒席轻易不会散场,我大哥你大哥他们都在外面陪酒,少我片刻也不打紧。这个太重了,先取下来松快松快。” 顶冠一取,李月桦整个人都轻松了几分。顾林书道:“我一会儿让绿荷送些吃食进来,你吃一些。身上这喜服也繁重的厉害,让青钗给你准备热水梳洗。左右今日你也不会出去见客了,不要把自己这么拘着,换了常服舒舒服服在屋里待着,我不在,你先好好放松放松。若是等不住我,你就先睡觉,不要挺着。” 她低头轻声道:“洞房花烛夜,哪儿有让我先睡的道理。” 他坐到她身旁握着她的手,靠近她耳边轻声道:“你就是睡着了,我也会把你弄醒。今夜怕你没有功夫睡,能睡的时候,你就先养一养精神。” 李月桦的脸轰的一声如同燃烧了一般通红,那粉色一直蔓延到了耳后和脖颈,顾林书握着她的手没放,看着眼前粉白的皮肤,没忍住上前轻轻吻了吻她的耳垂。 李月桦吃痒躲避,双手推在他胸前:“你,你还要出去应酬呢。” 他往前压了压,她没坐稳被他压倒在榻,他撑着自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睛里燃烧着危险的火焰。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按在他胸前,掌心下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心跳快如擂鼓。 “我先去前厅了。”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他苦笑一下,“再不走我怕出不去了。” 他放开她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吉服,走到大门处深呼吸片刻,才稳住心神拉开了房门。屋外青钗绿荷都在不远处候着。顾林书叫来了两人:“二奶奶带过来的人对府里还不熟悉,你们两人今天进去听着伺候,有什么多勤着跑跑腿,别让二奶奶自己在里面枯等着。” 顾林书复又嘱咐绿荷,“你先去前头给二奶奶拿些吃的,问问二奶奶喜欢用什么再去。” 两个大丫鬟笑着应下。 顾林书还不放心,又回头往后看了看,见李月桦通红着脸庞坐在那处,他才狠下心回前厅待客。 青钗悄声对绿荷道:“咱们这二爷,原来不是不解风情,单看对谁。” 绿荷笑着瞪了她一眼,轻轻拍了她一下:“小妮子敢拿二爷二奶奶说嘴,活腻了!” 青钗悄悄吐了吐舌尖,俏皮地一笑。青钗一抬头唬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二爷?!” 顾林书去而复返,见她这般惊吓奇怪的打量了她两眼,随即道:“你去前头,看看大奶奶在干什么,她若是不忙,请她到后头来陪二奶奶说会儿话。” 青钗赶紧应下。顾林书这才安心的去了前厅。 夜色渐深,顾氏新妇大奶奶苏婉仪到新房坐着陪李月桦说了会儿话,毕竟洞房花烛夜她也不好多留,眼看着时辰差不多就回了自己的院子。李月桦梳洗完毕换了常服靠坐在榻上看书,这些都是为了洞房花烛夜,喜婆给准备的画本。喜烛下,她越看脸越红,心脏越跳越快,偏生还倔强地继续研究着。 房门吱呀一响,顾林书进了屋子。她慌忙将手里的画本塞到枕头底下,起身去迎他。却见他已经梳洗过换了寝衣,他呼吸间有淡淡地酒香味。 “今晚吃了不少酒。”他道,“我怕熏着你,先去水房洗了澡换了衣服。我身上还有没有味道?” 她摇了摇头:“还好。” 他越过她往里走:“刚才在看什么?怎么见着我就开始藏?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没有!”她赶紧上前去拦,按住枕头不让他看,“家里嬷嬷让带的东西。” 他的手按在枕头上,听她这么说,他知道是什么,不想让她难堪,他不再和她争抢,翻身将她压在了床榻上。 “何必看画本?”他在她耳边轻语,“身体力行就会了。” 第108章 第 108 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琉璃窗洒在榻上, 正好透过床幔的缝隙映在李月桦的脸上,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刚刚苏醒的大脑还混沌着,她一时间没有搞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然而心里并不慌乱, 就如同在自己的闺房醒来一般安稳。身上有些沉, 她低头去看,只见一个臂膀从她面前横过去,将她拥在怀中。 这时才感觉到身边的热力, 肌肤贴着肌肤,彼此没有任何阻隔。 顾林书还沉睡着, 大红喜被上, 他的长发披散,宛如黑色的水流。她仔细看着身边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而想起梅园里那个摇落雪花戏弄她的骄傲少年, 那时如何能想到, 他会是她未来的夫君。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 又闭上了眼睛,他困得厉害,下意识将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 让彼此拥抱得更紧些。这种无意识的亲昵比昨晚深层次的肢体接触更让她心动。她柔顺的依附在他怀里, 听着他沉稳的心跳, 感受着他身上的热力, 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干净好闻的味道。 她微微仰头打量他,他开了口,带着未醒地困倦和慵懒:“你睡不着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嗯。” 喜被里, 他的手轻轻覆盖在她小腹处,低声问她:“还疼?” 她脸红地按住他的手, 昨夜她喊疼求饶,他却哄诱她一次又一次。她道:“还好。” 他没有说话,呼吸变成了沉睡时才有的平稳漫长,可他的手还无意识地在给她轻揉着小腹,她也不知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一会儿让小厨房煮个糖水蛋。”他突然又开了口,手绕到她背后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你吃一碗,吃甜的能缓解疼痛。” 他低下头啄了啄她的唇,原本只是蜻蜓点水,随着他动作的加深变得缱绻绵长。他开始变得极具侵略性,察觉到他的凶悍和意图,她试图脱身:“不行,要起身了。” “乖。”他在她耳边低声道,“别躲。” 眼看又要被他得逞,两人隐隐约约的声音传到门外,早就守在门口的李嬷嬷问道:“二奶奶醒了吗?” 两人动作一顿,李月桦赶紧应道:“醒了。” 李嬷嬷道:“今日要晨起给公婆请安敬茶。二奶奶要是醒了就起身吧。老奴这就唤兜铃紫姝来伺候梳洗。” 顾林书长长地叹了口气,总算是暂时放过了她:“什么时辰了?” 李嬷嬷赶紧应道:“回二爷的话,卯正了。” 李月桦推了推顾林书,他无可奈何地放开了手。门口传来两个大丫鬟的声音:“二奶奶,我们进来了。” 喜房的门被推开,隔着屏风两个大丫鬟忙碌地进进出出准备着梳洗的一应物事。李月桦穿上寝衣起身,顾林书伸手拉住了她:“你替我穿衣。” 外面兜铃和紫姝听见顾林书的话,脸上一抿,笑着避了出去。李月桦道:“叫你的丫鬟来伺候你。” 顾林书放开了她的手,坐起身自己慢条斯理的穿衣服:“爷一直都是自己穿衣,从未让两个大丫鬟这般近身伺候过。想着好不容易娶了媳妇儿可算是不用自己动手了,没想到还是要自己来……” 他话才说到一半,她已经拉住了他的衣服,眼里都是笑意:“你房里那两个千娇百媚的丫鬟,不是你的通房?” 他一动不动让她替他穿衣裳:“什么通房,昨夜我和你一样都是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她捂住了他的嘴瞪他。他拉下她的手:“我长成这样,但凡我想要做点什么,那还不排着队的姑娘自愿送到我榻上?爷为了你洁身自好到现在,你倒好,说什么通房,你要想拿大娘子的气度,你倒是给我安排几个通房,让我也尝尝鲜……” 刚开始他话说的还理直气壮,说到后来龇牙咧嘴。李月桦下手不客气,狠狠地拧着他胳膊内侧的肉。他吃痛偏生还硬挺着低头问她,“如何,我壮不壮?” 李月桦没忍住一下笑出声:“你现在才像那开屏的雄孔雀。” 他将她抱在怀里,低头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温声道:“你如今是我的雌孔雀,我便是时时日日在你面前开屏,那也是应该的。” 两人携手转过屏风到了外间,此时两个大丫鬟才进门来伺候李月桦梳洗打扮。青钗绿荷也到了屋外,顾林书招招手让她两进来,指着李月桦道:“从今天开始,这宅子里的一应事情,都是二奶奶说了算。绿荷,往日里宅子里的事都是你管着的,你好好同二奶奶交接,钥匙都给二奶奶。” 绿荷恭敬应下。 李月桦微笑着看了顾林书一眼,知道这是他在替她撑腰,让下面的人知道从今以后她才是女主人。她对青钗绿荷道:“我听二爷说,你们也是一直跟在他身旁伺候的。如今兜铃和紫姝同你们一样都是一等的大丫鬟,我和二爷近身的事情就劳烦你们四人了。还是以绿荷为首,你们四个商量着安排,如何?” 绿荷感激道:“多谢二奶奶!” 李月桦柔声对绿荷道:“我初来乍到,好多事情不清楚,还需要你多提点些。” 绿荷恭谨答道:“一切都听二奶奶吩咐。” 李月桦见这两个丫头虽然长得出色,但是举止极为规矩,眼神也不会随意往顾林书的身上去瞟,应对间也很本份,果然不是顾林书的通房,脸上的笑意又浓了些。让李嬷嬷奉上赏银,给绿荷和青钗。两个大丫鬟领了钱,规规矩矩地退了下去。 “二爷二奶奶晨安。”卢嬷嬷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老奴奉命来取喜帕。” 顾林书同李月桦道:“这是母亲身边的管事嬷嬷,卢嬷嬷。” 李月桦起身道:“嬷嬷好。” “好好!”卢嬷嬷笑着进了内室,从喜床上取下了喜帕,上面一大片殷红梅花一样盛开。她仔细将喜帕叠了放在木盒里,回转身出来道,“二爷大喜!二奶奶大喜!”言罢拿着喜帕去袁氏那复命去了。 小厨房在顾林书的吩咐下煮了一碗糖水蛋。顾林书监督着李月桦用完了才起身和她一起去鹤延堂给父母请安敬茶。 “我爹虽然对我和大哥严肃些,对大嫂却极为宽和,想来对你也一样。”路上,顾林书宽慰着李月桦,“我娘那人极好面子,你出身好,长得好,嫁妆丰厚,她一定喜欢你喜欢极了。你不用担心她。” 李月桦轻笑道:“哪儿有这么说话的?” 后面李嬷嬷和几个丫鬟闻言也低头嗤嗤低笑。 顾林书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别说不会为难你,就是真有人为难你也不怕,有我呢。” 有我呢。 就这三个字,遇到山匪的时候他挡在她身前说过,叛乱落难时他在她身边说过,不知不觉间她对他早已极为信任。有他护着她还担心什么?她轻轻点了点头。 诚如顾林书所言,顾仲堂十分温和,袁氏更是对这个二儿媳妇儿满意得不得了,吃完茶后拉着她的手看了又看,最后还给了她一对极为漂亮的玉镯子亲手给她戴上。不仅如此,还嘱咐她早上多睡些好好休息,免了晨昏定省,只初一十五的时候去去就好,什么新妇伺候布菜一应不许她动手,让她安安生生地一起落座用早膳。只怕她自己生个女儿,也就如此看待了。 “爹,娘。”用完早膳顾林书道,“如今正是金秋,秋高气爽,我想着带桦儿出趟远门,去边城看一看。” 李月桦一惊,此前顾林书没有提过半句这件事情。眼下刚新婚,哪儿有新婚就带着新媳妇儿出远门的?她忐忑不安地看了公婆一眼。顾仲堂闻言思忖片刻:“如今天下太平,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也好。不过还是要多带些护卫,财不可露白,不要掉以轻心。” 袁氏道:“就算要去,也要等三日回门之后再去。回去的时候同国公爷夫妇知会一声,否则也太失规矩。想要怎么去,东西都带齐全了,伺候的人带好,别去太久。怎么也要赶在过年前回来,知不知道?” 顾林书笑着应下。 回去的路上李月桦轻轻推了顾林书一把:“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同我商量一声?” “同你商量做什么?”他道,“你刚入门,我若和你商量,你肯定顾忌这个顾忌那个,还不如我直接拿了主意。” 李月桦有些迟疑:“那咱两就这么出门,是不是不太合规矩?” “家里有大哥呢。”顾林书毫不在意,“我若是长子你是长媳,确实不太好,如今有大哥大嫂在前头撑着,只要三日后回门全了礼节就不算不合规矩。你不想回边城?你不是一直都想回去看看?” 他停下脚步看着她,清晨的阳光干净明亮,光线从长廊飞檐上透下,束束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她也站定看着他,脑海里回想起巨大的石头垒砌的房子和院落,一望无际的草原,清澈的溪流和白鱼,她脱口而出:“去!” 他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宠溺地道:“那我们就去。” 京城,皇宫宫门处。 保国公停下了车驾,撩起车帘看向路边立于一侧的段文珏。段文珏行礼道:“侄儿请舅父安!” 保国公道:“你特地在此等我?” 段文珏道:“是。侄儿有事相求。” 保国公点了点头道:“上车来说话。” 段文珏谢过,上了保国公的车,车驾继续平稳前行。保国公道:“你可是为了转职的事情?” 段文珏道:“正是。” 保国公沉吟片刻:“你如今年龄也不小,此去戍边一走便是三年,岂不是耽误了?” “舅父。”段文珏道,“男儿当建功立业为先。” 保国公透过车帘看向窗外。这几年整个大明变化很大,农业生产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到处都一片繁荣景象。 “我知道你是个做大事的苗子。”保国公收回视线看向段文珏,“当年峡州的疫症若非你发现得早,果断填平了那些水井又封了城,怕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渡过。江维当年患了疫症要强闯出城,你下令杀了他,是不是?” 段文珏没有回避,沉声道:“是。” 保国公点了点头:“那时先皇贵妃和定国公都还得势,你敢做这样的决定,属实果断。也因如此,太后娘娘才对你另眼相待。” 车外传来小孩子的笑声,几个小孩打闹着从车旁一晃而过。 “好。”保国公应允下,“想去就去吧。我中军营收你这员大将。” 段文珏道:“多谢舅父!” 第109章 第 109 章 青木马车停在保国公府大门前, 顾林书跳下车,转身去扶身后的李月桦,两人握手的一瞬间相视一笑。这一幕落到门口候着的于嬷嬷眼里, 让她脸上也跟着添了几分笑意。待李月桦站稳, 于嬷嬷上前道:“姑娘大喜, 姑爷大喜!国公爷和夫人在里面等着您二位呢。” 两人去了正厅拜见国公爷夫妇,这三日回门宴除了自家人,曹婉还请了广宁侯府一家。保国公夫妇见女儿眉梢眼角尽是温柔的笑意, 心知顾林书对她定是极为不错,看向他的神色便满意了几分。待二人拜完父母, 又转向广宁候夫妇:“侄女侄女婿拜见姑父\姑母!” “好好!”广宁侯笑道, “祝你夫妻二人平安和顺!” 两人恭敬回道:“多谢姑父!” 夫妻两人拜见完长辈并肩落座,李秋涟道:“嫂嫂,你方才不是说让我去帮你挑一挑皮子, 正好桦儿回来了, 不如一起去看看。” 曹婉微笑着起身对李月桦招了招手:“走吧, 同我一块儿去看看。” 小夫妻两心知肚明这是长辈要将他两人分开问话,李月桦转身冲顾林书一笑,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飘然随着母亲和姑母去了后院。 女眷一走, 正厅就只余保国公和广宁侯两位长辈, 顾林书正襟危坐, 不敢露出丝毫疲懒。保国公端起茶喝了一口,这才道:“国丧三年,停科了三年。为了广招贤才, 圣上拟年后加开一场恩科,沐白沐廉可要下场?” 广宁侯道:“自然是要下场。” 保国公点点头:“不少人都因着这三年耽误了。”他看向顾林书, “你呢?准备的如何了?” 顾林书恭谨道:“小婿也要下场一试。” 保国公道:“我听说你箭法骑术俱佳,这几年又一直跟着在学武是不是?” “是。”顾林书道,“经历了那许多事情,小婿觉着不可做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是要有武艺傍身才可护着自己和妻儿。” 保国公闻言赞许地点点头,同身旁的长随于齐道:“你去和姑爷比划比划,看看姑爷这几年武艺练得如何?” 于齐应下,走到顾林书面前拱手行礼:“姑爷,请!” 顾林书起身脱去身上大氅随于齐进了院子。院子靠墙放着兵器架,供保国公平日里练武所用。二人各选了一把称手的武器,两人都选了长戟。 于齐抖了抖长戟,嘴里说了一句:“姑爷,得罪了!”便快如闪电地攻出了一枪。 保国公和广宁侯走到廊下观战,见两人大开大合打得有来有往,于齐虽然拿捏着分寸但并没有过分谦让,反观顾林书应对也并不吃力,两人不相上下。 同样的长戟在顾林书手里每一次挥舞都带着呼啸地破空声。“早听说这孩子天生神力。”广宁侯道,“他说练武倒不是嘴上说说,是下了苦功的。” 保国公道:“据说他一直在随着苏氏那个总镖头习武。苏总镖头南来北往闯荡了几十年,手上有真功夫,只要肯吃苦,自然能学到几分真本事。”他虽然没有明着夸顾林书,言语间透露着十分满意。 于齐往前送了一枪,顾林书侧身偏头闪过,他手里的长戟落地。就在众人都以为他败局已定时,他抬腿一踢长戟枪身,长戟嗡的一声弹起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刺向对方,枪尖直逼于齐咽喉。 眼看于齐躲避不及就要丢了性命,顾林书撤去了力道,长戟偏向一旁重重落地。于齐擦了擦额头惊出来的冷汗,抱拳道:“小的佩服!” 顾林书抱拳回礼:“承让了。” 保国公赞许地看着顾林书,突然问道:“书儿,你有没有想过考武举?” 顾林书一怔:“小婿未曾想过。” “我朝猛将不少,然而个人神勇却未必善于领军和行兵布阵。战场上首将比拼的可不仅仅是手上这几分功夫。”保国公道,“你天生神力,箭法骑术俱佳,如今又有一身好功夫,何不试试考武举?” 广宁侯知道保国公这是起了爱才之心,却不得不劝道:“大哥,书儿还在同安时便是南三省出了名的神童,若是去考武举,只怕是可惜了他的天分和文采。” 保国公闻言略有几分失望,但他也听过顾林书以前的盛名,略一沉吟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后院里曹婉和李月桦进了花厅,李秋涟找了个借口避了出去,只留下了她母女二人说话。 曹婉慈爱地看着女儿:“他对你可好?” 李月桦爱娇地依靠在母亲肩头,低声道:“他待女儿极好。” 曹婉轻轻拍了拍李月桦的手背。顾林书对女儿如何,她心里最是清楚不过,却还是问道:“他房里有几人?你如今也是正头的大娘子,要有气度些,对他房里人不要苛待……” “娘。”李月桦轻轻打断了母亲的话,“他房里没有其他人。” “没有?”曹婉有些吃惊。顾林书的样貌在那儿,想着他再洁身自好,也不过是外面没有人。这般容貌的男子,免不了有姑娘投怀送抱,只怕一早就尝了男女之事。懂得约束自己的是在自己院子里罢了,“真没有?” 李月桦肯定地回答:“没有。他房里就两个贴身的大丫头青钗和绿荷,打小就跟着他伺候,都是清清白白地好姑娘。我问过婆母,这两个都已经和家里的管事定了亲,日后成了亲也是要回房做管事嬷嬷的。除了她二人,再无其他女子在他院子。别说他,大哥院子里也一样,也只得大嫂一人。” 曹婉叹道:“未曾想顾大人家教甚严。”她怜爱地看着女儿,替她捋了捋颊边的碎发,柔声道,“你们少年夫妻,他房里又只有你一人,你要懂得多节制些。他年少气盛又新成亲,血气方刚难免控制不住自己,夫妻恩爱虽好,过度却伤身,知道不知道?” 李月桦脸微红,点了点头。 曹婉又道:“他身边没有通房也好。你身边的兜铃和紫姝也都是从小跟着你,知根知底的家生子,等你身子不方便或者有孕时,你便寻个机会选一人放在他身边开脸。”见李月桦听她如此说眼神黯然下去,曹婉心疼道,“我知道你们新婚燕尔,正是好的蜜里调油的时候。但这世上哪儿有男子能只守着一人的?尤其是书儿,便是他不招惹旁人,旁人就不招惹他?与其让外面不清不楚的人进来,还不如你自己选人拿捏在手里,省的内宅平白生乱。” 小夫妻两在保国公府用完了晚膳才一起回府。顾林书被江、李两家的兄弟抓着灌了不少酒,上马车时就已经有些醉了。等李月桦一上车,他便牢牢抓住她的手,顺势靠在她肩头:“娘子,我有些头晕。” 李月桦轻轻扶住他的头柔声道:“你醉了。” 他抬头看了她一眼,突然坐直了身体,用手捧着她的脸认真道:“你为何不开心?” “没有。”她想掰开他的手,“今日回门,我怎么会不开心?” 他没有放开她,肯定地重复:“你不开心。” 马车平稳地前行着,灯光从竹帘里一阵一阵地透进来,车厢里忽明忽暗。他以为她是不舍得离开家,将她抱进怀里:“别不开心。你想什么时候回去看看,便什么时候回去便是,我还能拦着你不成?你要想回,我陪你,你要嫌我烦,我就套车给你送到门口,等你呆够了,我再套车来接你。” 她闻言笑出了声,笑完想起母亲的话,又觉得万般委屈,捏住他胸前的衣服红了眼睛。这世上就没有男子能只守住一人吗?即使是曾经一心都在她身上的顾林书,终有一日,她也得为了贤良把兜铃或者紫姝,再或者其他人送到他身旁,也那般去感受他的温柔狂热和体温? 他喝得有些多了,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波动,却没有弄清缘由。他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额头,靠着车厢壁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她轻轻叹了口气,收起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将他扶正让他依靠着自己,小心地不让他随着马车的晃动失去平衡。 保国公府外长街拐角处的暗影里停着一辆马车,等到顾林书和李月桦的车驾过去了许久,百万才撩开车帘轻声问段文珏道:“世子爷,天色已晚,我们走吗?” 黑暗的车厢里看不清段文珏的脸,只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启程吧。” 百万应下:“是。” 今日是李月桦三日回门的日子,也是段文珏启程去往边城的日子。他申请了调令,太后和圣上应允,保国公批示将他调入边城卫指挥司任指挥同知,将戍边三年。 他知晓她今日回门,便在此处候着,只想远远再见她一面。昔日那个一身火红的明艳少女如今梳起了妇人的发髻,温婉了许多,美丽更甚往昔。她和顾林书站在一起,不得不让人暗叹一句好一对璧人。 他今日到此,暗地里和她告别,也和过往的自己告别。 顾林书的马车刚刚停在顾府大门前,林禄还没有放好下马凳,斜地里冲出来一个妇人,牢牢抓住马车车椽,伸长了脖子冲着马车里喊道:“可是二侄儿二侄媳妇儿?” 林禄唬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拉那妇人。那妇人扭头冲林禄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敢动手动脚,你看清楚我是谁?!” 林禄仔细一看,不是袁氏的娘家大嫂是谁?他赶紧收手道:“舅太太,怎么是您?” 韩氏并不理他,希翼地看着车厢里。随车的丫鬟兜铃上前撩开车帘,韩氏见车里出来一个千娇百媚的大美人,一身华翠,身上衣裳也是华丽至极的蜀锦,整个人贵不可言让她不敢直视,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讪讪地道:“这……可是二侄媳妇儿?” 李月桦没有应,看向垂手立在一旁的林禄。见李月桦看向他,林禄赶紧道:“二奶奶,这是老夫人娘家大嫂韩氏韩太太。” 韩氏听林禄说完,顿觉腰杆硬了两分,对李月桦道:“论起来,你也要叫我一声大舅母。” 李月桦还没开口突觉肩上一沉,顾林书按着她的肩膀摇摇晃晃下了马车,林禄赶紧上前去帮忙扶着。韩氏见了他欣喜万分:“二侄儿,可算见着你们了!” 第110章 第 110 章 青钗点亮屋角的小羊皮落地宫灯, 内寝亮起了温暖的光。李月桦扶顾林书在榻上躺好,直起身来捶了捶自己的腰,绿荷在一旁轻声道:“二奶奶累了吧?” 李月桦接过绿荷递过来的热帕子, 替顾林书净手净脸, 轻声问道:“那个舅老太太怎么回事?看她是婆母的正经亲戚, 怎么进京不好好的上门,突然闹这么一出?先前在门口我还以为……” 毕竟是长辈,下面的话有些不好说出口, 李月桦打住了话头,“你打小就待在府里, 你同我说一说, 也省的我不小心犯错。” 绿荷接过李月桦递回来的帕子,放在铜盆的热水里投了投:“老太太娘家有个嫡亲的大哥,不过我们二爷向来不喜欢舅老太爷一家人。早先舅老太爷他们也在京里, 老太太把家里原来的旧宅子给了他们落脚。后来老爷三老爷入狱那年, 家里落了难老太太不知道找谁商量, 就让人去请舅老太爷,谁知道……” 绿荷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 “谁知道舅老太爷他们把京里的宅子卖了, 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跑了个无影无踪, 老太太好悬没气得背过气去。这几年也没听见他们的消息, 今儿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就上了门。” 绿荷轻声叮嘱,“二奶奶, 那家子人,您面上过得去就好。” 李月桦感激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绿荷弄好了帕子, 端起铜盆同李月桦行了个礼,抿唇一笑退了出去。 榻上顾林书翻了个身,手无意识地在一旁摸了摸,没有寻到李月桦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见她正坐在床沿,屋角温柔的灯光流泻,映得她的面庞有一层柔美的光。 即使是现在,他似乎都还没有真实拥有她的感觉,总觉得发生的一切好似一场梦,就怕梦醒了她就从他生活里消失,就如同以前无数次她在他梦里出现一般。 他握住她的手,她一怔,转而看向他温柔地开口:“你怎么醒了?” 他握着她的手,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 “是不是烛火碍着你了?”她起身去放床幔,“把幔帐放下来挡一挡光。” 他用力一拉,她跌坐在他怀里,他拉着她躺下,将她牢牢拥入怀中,埋首在她颈侧。她整个人都被他牢牢环抱,这样的拥抱传递的不是欲望,而是缱绻缠绵的情感,是他对她的渴求和占有欲。 好半晌他才抬头,用脸颊蹭了蹭她的,轻声问:“你什么时候睡?” “这就睡了啊。”她轻声回答,“我刚换完寝衣。” “那就别起身了。”他说,“也别管蜡烛。燃到头自然就灭了。” 她没有回答,往他怀里更深的窝了窝,伸手搂住他的背,感受着掌心下的身体结实、健壮、充满生命力和热力。她无意识地沿着他的背脊线轻轻摩挲着。 他道:“今天岳父问我,有没有想过考武举。” “考武举?”她从他怀里抬头去看他,很是诧异,“爹怎么突然问你这个?”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名将可不仅仅是武艺高强,岳父应是见我才高八斗又武艺超群,难得见到这么文武双全的奇才难免见猎心喜,这才想着让我去考武举,以给未来的大明多添一员猛将。” 李月桦听得眼睛里全是笑意:“是是是,你文武双全才高八斗,你最厉害。” 他继续说:“我还长得好看。” 她嗯了一声:“你最好看。” 他不服气:“在你心里还有比我更好看的不成?你把他叫出来。” “叫出来你要干嘛?” “当然是把他杀了。在你眼里比我还好看,他还能有活路?” 她笑出了声。 他偏头看她:“我最厉害。” 她顺着他的话说:“对,你最厉害。” “你这意思不服?”他翻身压在她身上,“我现在就让你知道知道,我有多厉害。” 他借着酒意拉掉了她身上的寝衣,肌肤相贴,火像从血液深处翻腾出的岩浆,在全身迅速蔓延。 这几日他夜夜求欢。她想起母亲叮嘱要节制的话语,想要推拒他:“林书……” 她的尾音里带着情不自禁的颤音,诱惑得他完全失去了理智。 原本见内室亮着灯还在门外候着的兜铃听见屋内传来的细碎声音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往远处站了些。李嬷嬷见兜铃红脸低头躲避的样子,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轻声对兜铃道:“二爷二奶奶恩爱是好事。你和紫姝都是夫人备下将来要给二爷做通房的人,这些事儿都要明白着,不比在府里伺候姑娘的时候了,知不知道?” 兜铃脸更红,低头点了点头。 李嬷嬷看了房里一眼:“等着吧,好生伺候着。” 顾仲堂避而不见,袁氏在偏厅见了大嫂韩氏。 虽然言语上还算客气,袁氏的脸板得像冰山一般。韩氏见小姑这样,心里也知道是自己家人理亏,讪讪地道:“妹妹,我也知道,当日是你大哥和我对不住你。” 她顿了顿,替袁硕分辩道,“都怪我胆子小,那时候听说税银案要杀头,顾家三伯和妹夫都下了大狱,吓得我胆子都破了,又哭又闹求着你大哥不看在我,看在几个孩子的份上赶紧离开京城。” 她眼睛红了,落了几滴眼泪,低头擦了擦,“你大哥不肯,顾念着你是他嫡亲的妹妹,我就以死相逼。”看见袁氏有些动容抬头看她,她赶紧趁热打铁,“我对不住你,可我是真的怕啊!我怕连累宽儿和致远,巧鸢也求着我不要就这么离开京城,我还打了她几巴掌,骂她胳膊肘朝外拐,不顾念自己亲身父母……” 她惭愧地低下头,捂着脸呜呜哭出声,“这几年家里你大哥、两个侄儿还有侄女都总埋怨我,说我不该以死相逼让他们离开京城。你大哥想你,却没有脸再见你。这几年郁郁寡欢已是落下了病根,他世上就你这么一个嫡亲妹妹了,让我弄得生不能见。我就怕这么耽误着,生离变成了死别,那我真是千古罪人,这才舔着脸上京来寻你们……” 袁氏闻言大惊:“大哥怎么了?” “他这几年内疚又想念你,心里郁结不畅,开春的时候就病倒了。如今越病越重。”韩氏的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妹妹,都是我不好,对不住你,你就原谅你大哥吧。好歹去见他最后一面……” 袁氏惊得起了身,快走几步上前:“大哥如今在哪儿?可请了大夫医治?” 韩氏擦了擦眼泪,哽咽道:“我那时候想回同安,可是路上不太平,我们就去了沧州,这几年买了个小院子一直住在沧州。你大哥在那边的家里,我是眼见他病得快不行,私自上京来寻你。” 袁氏又急又气,狠狠跺了跺脚没有和她多说什么,一叠声吩咐卢嬷嬷赶紧叫卢忠去套车,她要连夜赶去沧州看一看袁硕的情形。 袁氏这边的事儿惊动了顾仲堂,听妻子说了韩氏讲的事情,顾仲堂略一沉吟:“既然如此便去看一看。”看见妻子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顾仲堂又道,“让颜儿陪着你去。” 袁氏现在心里一心都在病危的大哥身上,也顾不上别的。顾林颜本来已经歇下,被父亲派来的小厮叫起,听完了事情起末后他换了身衣裳和妻子交代了两句就随着母亲连夜出了门。 次日一清早,顾林书就起了身,他酒醒以后神清气爽,去院子里练了半个时辰的长拳。他前一晚借着酒劲没少折腾李月桦,若是往日外面有动静李月桦早已醒来,这次被他折腾得日上三竿还在屋子里昏昏欲睡,疲惫得浑身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般,丝毫没听见外面的声音。 李嬷嬷见顾林书练完了一套长拳李月桦还没起,小步挪到寝房门口想去叫醒李月桦,顾林书叫住了她:“嬷嬷,让二奶奶再睡会儿,别叫她。” 李嬷嬷道:“时辰不早了,二爷。” 顾林书道:“母亲吩咐了平日里不用她去晨昏定省,你只初一十五的时候提醒一下二奶奶去去就行。她累就让她多休息,睡醒了自然知道起身。” 李嬷嬷笑道:“二爷,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可从没见过您这么护着媳妇儿的。”她说笑归说笑,二爷吩咐了不用叫醒李月桦,她自然乐得让自家姑娘多睡,悄然退到了厢房里。 霞蔚居里人少,眼下西厢一溜排三个房间给了嬷嬷和几个大丫鬟住。嬷嬷自己住着打北头第一个房间,青钗和绿荷住着打南头的房间,兜铃和紫姝住在中间。眼看顾林书要去沐浴,绿荷赶紧出来去水房替他准备热水。李嬷嬷去了兜铃和紫姝的房间,因着李月桦还没起,两个大丫鬟正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就着阳光替李月桦做一些贴身的衣物。 绿荷送完水就退出了水房,避回了自己的房间。李嬷嬷透过窗户看着这一幕,自言自语道:“二爷看着风流的样子,没成想这般谨守自重,丝毫不贪女色。” “二爷眼光高着呢。”兜铃道,“也就二奶奶能入得了他的眼,寻常女子长得还不如二爷,他如何看得上?” 李嬷嬷一琢磨也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世上男子千万种,遇到二爷这样的,哪怕是给他做房小妾,都好过去做外头那些浑天混地混账的正头娘子。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见过这么多夫妻,没见过一个像二爷这么疼二奶奶的,事无大小都打心眼里护着她。”李嬷嬷摇摇头,“女子嫁人真如第二次投胎,谁遇到二爷这般的,都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她说着话抬头看了对面的两个大丫头一眼。这两打小跟着李月桦长大,陪嫁过来本就是备下给未来的姑爷做通房。这些事儿保国公夫人在李月桦出嫁前就已经提点过她。只是她见两个大丫头低着头互相比对着花样,对自己有意无意说的话毫无所动,心里不禁暗暗点头。 二爷房里这两个丫鬟安分,二奶奶身边这两个丫头也没有非分之想,二爷又对二奶奶这般疼爱,二奶奶这边稳着呢。 兜铃抬头看了李嬷嬷一眼,笑道:“嬷嬷,您是夫人后指派过来跟着二奶奶的,好些以前的事您不知道。我们是看着二爷跟在二奶奶身后追着撵着,这么些年一直到现在。” 紫姝也道:“这世上除了二奶奶,谁嫁给二爷都讨不了好,给他做妾可等着坐冷板凳吧。”她扭头问兜铃,“这些年你可见着二爷对旁人稍加辞色?” 兜铃笑道:“以前家里那个姓袁的表姑娘,漂亮得像画里走出来一样,也没见二爷多看她一眼。” 两人相视一笑打住了这个话题,低头继续描着手里的花样。李嬷嬷闻言若有所思。保国公夫人让她看着点后宅,李月桦年幼不懂事,若是有必要,她要劝着她给顾林书抬通房妾室。眼下看来小夫妻两好的像蜜里调油一样,可越是这般,只怕将来抬通房的时候李月桦受伤越重,李嬷嬷心里叹息了一声。 少年夫妻啊。《 》 110-120 第111章 第 111 章 顾林书选了个宜出行的黄道吉日, 带着李月桦出发前往边城。 家里准备了三辆马车,主车坐着小夫妻二人,第二辆车里坐着李嬷嬷和兜铃紫姝两个大丫鬟, 第三辆车全是行李。除此之外, 还有十来人的护卫和十来个镖师骑马随行。 这三年虽然是国丧年, 但是风调雨顺,在新帝新政的治理下,整个大明焕发了不一样的生机。 李月桦挑开车帘往外看, 高远的蓝色天空下入目是一望无际的旷野,金黄的麦田透着一种沉甸甸的厚重, 旷野的风吹出了一波一波的麦浪, 在眼前起伏连绵。田里有不少农户在劳作,他们带着圆形的斗笠遮挡阳光,蚂蚁一样在看不到边际的麦田里勤勤恳恳地忙碌着。有许多小孩子挽着裤脚穿着草鞋在田埂上奔跑玩耍, 清脆的笑声随风飘出去很远。 数年前见到的百姓个个面容愁苦, 被繁重的赋税压得喘不过气来。王太后废除了矿监税后, 免收了一年的杂税,此后又调整了一系列的赋税政策发布了促进生产的新政,极大地减轻了底层农民的负担, 让他们从生死线上挣扎着活了下来, 慢慢将日子过得有了起色。 如今这些农户虽然仍然穿着打着补丁的布衣, 但是衣着整齐, 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从心底里透出一种对生活的期望和满足。 马车晌午时分在村口支的茶棚外停了下来,众人下来歇息用饭。老板老板娘见来了大生意, 赶紧殷勤地上来招呼。李月桦打量着这仅用竹竿和粗布支起来的棚子,见竹竿用麻绳绑得极为结实, 棚顶的粗布虽旧浆洗得干干净净,再看木桌和木椅同样陈旧却一层不染。 老板拿来粗瓷的茶壶和茶杯先给众人上了凉茶:“眼下虽然入了秋,白日里秋老虎还厉害着。我这凉茶清热解暑,诸位正好去去热气。” 顾林书道:“有什么好吃的?” 老板娘介绍道:“咱这摊子小,做不了贵人们吃的正经吃食。小摊主要是卖粥和各式蒸菜,客官要不要尝尝?我们的粉蒸肉、莲叶粑、盐水鸭都极为软烂入味,另外还有风味鱼,都是河里前几日捞上来的十多斤大鲜鱼,用佐料腌制了再挂在灶台上被烟熏风干了两三日,一蒸熟了极香。” 这村子顾林书和李昱枫以前曾路过。那时候顾林书被姚允之追杀被逼离京躲避途径此地,恰好遇到矿监税使的爪牙收税,有老者曾叹息只怕到了秋日颗粒无收,百姓甚至会易子而食。短短几年时间过去,村头的小摊卖着各式美味吃食,再不见当日惨状。 顾林书道:“你看着我们的人数,各式好吃的都来上一些。” 老板娘高兴地应了一声,转身去灶台处忙碌。 一阵风刮过,吹得凉棚的篷布发出轻微的响声。不远处有一条小河,阳光映照着河面,波光粼粼。有几个小孩在河边拿着竹竿全神贯注在钓泥鳅,每钓上来一条他们就会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顾林书突然起身走向那几个小孩,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他回身冲李月桦招手,她不明所以地走过去,一个小孩将手里的钓竿递给她:“姐姐你玩!” 李月桦接过钓竿,旁边几个孩子非常热情地教她怎么捏饵,怎么看位置下钩,她按照他们说的小心地将钓钩下到洞里,过了片刻感觉到手上有动静她用力往上一提,一条半尺长的泥鳅被她钓了上来。 她欣喜地举起来给顾林书看:“快看!我钓到了!”旁边的孩子们也跟着发出一阵阵惊呼:“这条长!” “这条好肥!” “好新鲜啊!” 小孩帮着她把泥鳅取下来放进桶里,李月桦看了一眼,他们已经钓了小半桶。 不远处李嬷嬷坐在凉棚里,和兜铃紫姝面对笑意地看着这一幕。小夫妻两蹲在木桶旁,和几个孩子一起叽叽喳喳不知在说些什么。 老板娘端上了吃食,李嬷嬷才起身去劝小夫妻两:“二爷,二奶奶,吃食上桌了,先用膳吧,下午还要赶路呢。” “好。”顾林书吩咐李嬷嬷,“你去管老板娘要几碟甜糕分给他们。” 他蹲在小河边洗了手,转身细心地替李月桦挽起袖口,用手浇了干净的河水起来,替她净手。 “姐姐。”旁边一个小孩皱眉看着这一幕,“你都这么大了,还不会自己洗手,还要哥哥给你洗,羞不羞?” 李月桦大窘,顾林书哈哈大笑:“姐姐不用自己洗,这辈子都是哥哥替她洗!” 李月桦轻轻推了顾林书一把,自己忍不住也笑了。李嬷嬷端来甜糕分给几个孩子,小孩们发出了欢呼声:“谢谢嬷嬷!” “谢谢姐姐!” “谢谢哥哥!” 山野小食说不上精致,胜在食材新鲜也十分美味。也许是心情好,也许是口味鲜美,李月桦比平时多用了些饭。顾林书吃到一半放下筷子看着妻子,李月桦察觉到他的注视,不解地看了看自己:“你看什么呢?”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唇角,闻言道:“吃吧。” 他将她面前的荷叶粑拿过来,替她打开上面烫手的荷叶:“你尝尝这个。” 糯米甜糯,里面包着大枣,带着荷叶的清香。她抬头冲他眉眼一弯:“好吃。” “待会儿买几个带在路上备着,一会儿饿了给你垫垫肚子。”他又把风味鱼拿到自己面前,小心的摘掉了上面的鱼刺,再放到她面前,“吃的时候小心点,怕还有碎刺没摘干净。” 一旁的老板娘见状艳羡地对自己的丈夫道:“这位小郎君生得这么好看还这般疼爱娘子,这位娘子真是好福气。” 老板什么都没说,只是把洗净的果子擦干了水递给老板娘。老板娘接过来咬了一口,眉梢眼角也是幸福的笑意。 掌灯时分,顾家的马车回了府,袁氏将袁巧鸢带了回来,将她安顿在了以前住的院子里。 顾仲堂见袁氏一直闷闷不乐:“大哥如何了?” “病得不轻。”袁氏眼睛一红,哽咽道,“以前那么富态的一个人,如今瘦的脱了形,躺在床上起不了身。” 顾仲堂道:“到底是什么病?” “大夫只说是郁结于心,又被时令刺激,久而久之郁结成疾。”袁氏犹豫地抬头看着丈夫,欲言又止。 顾仲堂瞧出了她的心思。袁氏只得袁硕这么一个嫡亲的大哥还在世,眼见他病成这样,怕是想将他接回京来照顾。只是袁硕那人,贪生怕死满心算计,就像一只蚂蟥一般趴在顾家的身上只知道吸血。 往日里看在亲戚的情面上他对他多番容忍,可他落难之时,那个大舅哥却卖了家产卷了银子丢下袁氏跑了,可见他的眼里只有银子没有亲情。也就袁氏因着是嫡亲的兄妹还顾念着他,他却不想再和这个大舅哥有所纠缠。 顾仲堂道:“时候不早了,你一来一回坐了两天马车也累得不轻,今日早些歇息吧。” 袁氏怏怏地应了一声,忽然又抬头道:“老爷,咱们给颜儿选个日子,早些把巧鸢纳进府吧。” 顾仲堂皱起了眉头。 “颜儿和巧鸢的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眼看着国丧三年巧鸢也跟着耽误了三年,如今也快十七了。万一我大哥有个好歹……”袁氏低头抹了抹眼泪,强压住声音里的哽咽,“巧鸢再守孝三年,那就是二十多的老姑娘了。我想着趁现在大哥还在,早些把巧鸢的事情办了,免得耽误了她。” “话虽如此。”顾仲堂斟酌着道,“婉仪进府还不到半年,你就这么着急给颜儿抬贵妾?” 袁氏道:“颜儿纳妾是迟早的事情,何况这门亲事是一早就定下的。如今若不是因着大哥的身子,我也不会这般着急。你若觉着不好,明日里我把婉仪叫来问问,若是她点头,就把巧鸢的事情办了。她若是有为难或不愿,就把巧鸢的事情再放一放,你看如何?” 顾仲堂想了想,左右不过是个妾,袁氏愿意过问婉仪已是顾虑周全:“就按你说的办吧。” 袁氏说办就办,次日一早就让竹琴去青木居请了大奶奶过来说话。 苏婉仪一进正厅的门,就见袁氏身边站着一个眼生的姑娘。她皮肤很白,身量极高,虽然穿得素净,然而美貌天生,看那样子和婆母有五六分相似。 苏婉仪上前行礼:“母亲。” “坐。”袁氏对苏婉仪道,“这是巧鸢,我娘家的侄女儿。巧鸢,这是你大表哥的大娘子,苏婉仪,你要叫一声大嫂。” 袁巧鸢上前身子一矮,温声软语:“大嫂。” 苏婉仪赶紧伸手扶住她:“都是自家人,不用这般客气。”嘴上虽然如此说,头一次见面,她从手腕上捋下一个碧绿的玉镯递过去,“不知道妹妹在,也没有准备旁的东西,这个镯子我平日里戴着,今日就给妹妹做个见面礼。” 袁巧鸢谢过接了镯子,安静地退到袁氏身旁。 袁氏看了看袁巧鸢,叹了口气:“原本不想现在就讲这事情,只是我那娘家大哥眼下身子不好,巧鸢因为国丧耽误了三年,若是再守孝三年,女子最好的六年时间就这么荒废了。”她抬头期盼地看着苏婉仪,“巧鸢和颜儿早年间就定了亲事,我同大嫂讨要了她给颜儿做妾。眼下大哥身子这般,我想着找个日子,先让巧鸢进门,你看如何?” 苏婉仪有些惊讶地看向袁巧鸢。袁氏刚开口说了两句话,她已经满面通红将头低了下去,眼下那脸颊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局促不安地在长袖里用力捏着手指。 苏婉仪道:“这事……大爷可知道?” 袁氏道:“纳妾的事情,本就是内宅的事儿。我是他母亲,你是她正头的大娘子,只要我们点头就是了。” 苏婉仪看向袁巧鸢,她已是个年轻女子的模样。本朝女子成亲一般不会超过十六岁,国丧这三年,耽误了不少婚嫁,就是她自己,也生生地耗掉了三年的时光。她不由得有些同情袁巧鸢:“既是一早就定下的事情,婆母做主就是。” 袁氏闻言露出满意的笑容:“我就知道你是懂事的。那便找人来看看日子,你回去让人把西厢的院落拾掇拾掇,把事情办了。” 苏婉仪柔顺应下:“好。” 第112章 第 112 章 越往北走, 山峦越少,初时还见丘陵起伏,慢慢地大地变成了一片旷野。 南方的树木枝干虬曲且总是伸展着巨大的树冠, 蟒蛇一般的根系从土地里翻出地面盘踞, 阔大的叶子密密麻麻的叠在一起, 像是撑开的巨伞。树木周围生长着无数说不出名字的各种灌木,有时树身上还缠绕着爬藤,几棵树聚集在一起就有密林的架势。 北方的树高大笔直, 干干净净地矗立在一望无际的大地上,它的脚下只有零星几棵野草, 树冠也不似南方的树巨大, 收束成小小的一朵。南方这个时节大树还绿着,这里的树叶子已经枯黄,好些已经凋落了一半, 只余光秃秃的树枝。 迎面吹来的风干爽微凉, 李月桦撩起车帘迎着风惬意地眯起了眼睛。顾林书问她:“想不想骑马?” 她扭头看着他, 眼睛里亮起了光:“可以吗?” “现在我是二爷,你是二奶奶,这里我和你说了算, 自然可以。”他道, “我让林禄套马。” 两人下了马车, 各自骑了一匹马并肩而行。顾林书见路边盛开着铜钱大的小黄花, 下马摘了一小朵,别在妻子的头上。李月桦道:“不如我们赛上一程?” 顾林书应下:“好!” 李月桦一提缰绳,马儿顿时如同离弦的箭一样跑了出去。顾林书大笑着在其后扬鞭跟上。 “哎哟。”李嬷嬷从马车里探出头看着这一幕, “这……” “嬷嬷,您且安心坐着吧。”兜铃劝道, “这也就是不得不带着人出门,要不二爷恨不能只和二奶奶两人呆着。您看护卫们也跟上去了,不用担心。” “到底是出了嫁的人,也不好还像做姑娘时一样无拘无束。”李嬷嬷担心的看着前方,已经看不见李月桦和顾林书的影子,“太太就得有个太太端庄的样子。” “嬷嬷。”紫姝也忍不住劝道,“咱们是下人,二爷二奶奶才是正经的主子。我也知道您是为了二奶奶好,怕起了流言蜚语。可是这荒郊野外的,又有二爷护着,您就别操那么多心了,好好歇一歇罢。” 李嬷嬷道:“你两是丫头,什么都得听二奶奶的。国公夫人让我陪着二奶奶出嫁,可不是什么都由着她的性子。就是二奶奶不高兴二爷不喜欢,该说该做的我也要去说去做。” 兜铃和紫姝对视一眼,知道劝不动李嬷嬷,就由着她去了。 李月桦和顾林书放马尽情跑了一程,慢慢地放慢了速度。这一番狂奔让心里积存的烦闷一扫而光,李月桦索性放了缰绳,由着马儿自己慢慢走着。顾林书跟着她的节奏,和她并肩而行。 两人率先到了营官城,过了这里再往前走半日就是边城。这里已经有很多鞑靼人和瓦剌人在这里做生意。营官城不大,这里流动的人口是常驻民的三倍之多,好些行商大的总店都在此处。 两人进城之后下了马,营官城的集市极为热闹,许多内陆看不见的商品这里都有出售,这里鞑靼人和瓦剌人最喜欢的商品是布匹、铁器、盐、茶、糖等生活用品,内陆的人最喜欢的是他们运来的毛皮、牲畜、还有各种少见的草药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贩卖奴隶的人市。和内陆卖丫头小厮等不同,这里人市出售的多是鞑靼人和瓦剌人战争里抓获的俘虏,这些俘虏个头高大看着极为凶悍,手腕脚腕都上了重铁链锁着防止他们伤人和逃跑。 两人寻了个酒肆进去歇脚用膳,刚坐下片刻,就有一老者领了个少女上前,同二人行礼哀求道:“二位,我这生了重病,怕是命不久矣。原想着带孙女回内陆去寻亲,只怕撑不到那时候,把她拖到人市里去卖了,又怕遇到禽兽糟蹋了她。爷,夫人,二位看着便是善人,可否发发善心收下她,让她做些洒扫浆洗的粗活也中,只求给她一条活路。” 说着便要磕头,旁边的少女嘴里叫着爷爷拉住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顾林书尚未开口,李月桦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他会意地沉默。 “这位老人家,您还是去求旁人吧。”李月桦柔声开口,“我们夫妻两要回边城,恐怕是带不了您的孙女。塞外苦寒,别让她跟着我们遭罪。” 老人吃惊的抬头,多看了李月桦几眼,没再说旁的,拉着孙女冲着两人行了个礼,匆匆出了酒肆。 原本在一旁看热闹的店老板这才笑着上前:“两位客官,来点啥?” 李月桦道:“看着我们的人数,来羊肉汤和馍。” 老板爽利地应了一声。 李月桦低声同顾林书道:“这几年虽然太平了不少,出了关之后,鞑靼人瓦剌人和明人都有流寇盗匪,这片不受官府辖制,长年闹得厉害。方才那两人就是匪窝的探子,或许是见你我衣着口音都是内陆,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顾林书奇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探子?” “原本也不是特别肯定,以前在边城住的时候没少听说类似的骗术,都是看人从外地来看着面善就卖个丫头进去,晚上在客栈丫头下迷烟把人迷晕,后面跟着的匪徒就前来劫财害命。”李月桦道,“我方才说回边城,他匆匆拉着丫头就走了没有纠缠,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顾林书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老板送上来吃食,顾林书把羊汤推到李月桦面前:“我们就在此歇一歇,等后面的人都来齐了,再一起走。” 李月桦点了点头。 后面的马车来得慢了些,抵达营官的时候天已擦黑,众人决定索性在此住上一宿,天明后再走。 太阳落山以后,寒气渐渐地蔓延上来。推开窗户往外看,暮色苍茫的草原上薄雾像轻纱一样弥漫。旷野里架起了篝火,熊熊的火焰周围围坐着不少人,载歌载舞,饮酒作乐。音乐声欢呼声顺着风隐隐约约传进室内。 李月桦沐浴完毕后披散着长发坐在窗边,看着远处的草原。顾林书拿着帕子站到她身后,替她擦着头发。湿漉漉的头发触手冰凉,丝绸一样缠绕在指尖,也缠绕在他的心脏上,越来越紧。 他情不自禁的低头,吻在她的颈侧。 这几日风餐露宿,一直歇在马车上,他日日看着她在身旁却亲近不得。原本蜻蜓点水的一吻瞬间燃起了燎原的火势,他把控不住地抱起了她往床榻的方向走。 新婚燕尔干柴烈火,两人云消雨歇的时候月已中天。李月桦累得手指都不想动一下,窝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顾林书怜爱地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门外突然传来了镖头刘一压低的声音:“二爷。” 顾林书起身披了衣服去外间开门,刘一神情严肃地轻声开口:“二爷,咱们被人盯上了。” 顾林书回头看了眼内室,略一沉吟:“你拿腰牌去寻营官的知县,亮明身份求助。” 刘一应下:“是。” 京城顾府。 顾林颜虽然只是纳妾,但是毕竟是贵妾,仍是用了两人抬的小轿从侧门将袁巧鸢抬进了门。 青木居西厢的院子苏婉仪让人收拾了出来,正房让袁巧鸢居住,东面是暖阁,西面给她的贴身丫头住。院落里张灯结彩,门窗上都贴上了大红的喜字。 袁巧鸢一身桃红的喜服进了门,忐忑不安地坐在床沿。因不是正妻她不能穿凤冠霞帔也没有盖头也没有龙凤烛。许是为了喜庆些,下人们在屋子里点亮了一对红烛,就着一屋子红色,倒也有几分新婚之夜的意思。 袁巧鸢看着那对燃烧的红烛发呆,蜡烛燃得久了流着烛泪,淌下来在盘底积做小小的一团。顾林颜不用和她拜天地,只今夜到了歇息的时辰到房里来和她圆房就算全了礼数。 她一直知道自己会嫁进顾府,也期盼着嫁进顾府。原本以为会是成为二哥哥的正头娘子,岂料最后只做了大哥哥的贵妾。 她看着烛火的火苗,恍惚间想起数年前太极宫里道士给她批的姻缘:此签求姻缘,是下下签,皆是浮光华影,落不到实处之兆。 浮光华影,浮光华影。看上去触手可及的东西,实则遥不可及;看上去美好的一切实则镜花水月。 她正胡思乱想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顾林颜进了门。 袁巧鸢有些慌乱地起身:“大哥哥……”她顿了顿,红着脸改口道,“……大爷。” 顾林颜和顾林书不同,顾林书的外貌是带有攻击性的,极易让异性动心,让同性起敌意。相比之下顾林颜就温和许多,他看着沉稳内敛,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味道。 顾林颜合上门站在那处没动。袁巧鸢鼓起勇气上前,颤抖着抬起手去解他的衣扣伺候他更衣,这才发现大哥哥这几年长高了许多。过去她只矮他半个头,如今却只到他的肩膀处。 他抬起手按住了她的手:“我过来同你说一声,我今晚就不歇在此处了,你早些歇息。” 袁巧鸢闻言一震,面色苍白地抬起头。可不等她说什么,他已转身离开。 苏婉仪原本准备歇下,却听见房门响,大丫鬟甘草吃惊的声音:“大爷?” 她起了身,果然见顾林颜进了内室。她迎上前看了看西厢的方向,见院子里还亮着大红的灯笼:“大爷,你怎么过来了?” 顾林颜不欲与她多说:“替我更衣。” 苏婉仪柔顺上前替他解开衣扣,他看着她的头顶,片刻后才开口:“袁氏不安分。你不要太良善,小心着她些。” 苏婉仪吃惊地抬头:“她是你的母家表妹……” “正因为她是我母家的表妹,打小知道她的心性,我才知道她不安分。”顾林颜道,“你若是拿不起大娘子的主意,母亲再偏护她一些,日后定然后宅不宁。” 苏婉仪替他更换了寝衣,柔柔道:“母亲说亲事是一早定下的,又是你母家的表妹,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你这个性子,天长日久,定会在她手上吃亏。”顾林颜握住了苏婉仪的手将她拉到自己怀里,“既已娶进了门,就先将她在那处放着,先打磨打磨她的心性。你冷眼旁观着,是狐狸就藏不住尾巴。她若是安分,多房妾便多房妾,她若是不安分,不能让她和袁家来搅乱了咱家。” 屋子里,白釉不知打哪儿钻进了内室,喵的一声跳到桌上,不小心打翻了其中一根红烛。大红蜡烛摔到地面断成了两截。白釉原本想蹭到袁巧鸢的怀里撒娇,走到近前看清她的脸,害怕地往后缩了缩不敢再上前。 第113章 第 113 章 乌云飘过夜空, 月亮在空中时隐时现。 整个营官城褪去了白日里的喧嚣,陷入了梦乡,从空中看下去, 一座座房子安静地在黑暗里矗立着, 只有极少数的地方零星亮着几盏灯。 营官城的城楼上挂着几盏气死风灯, 长夜过去了一半,气死风灯里的灯油也燃烧了大半,眼下烛火有气无力的耷拉着, 眼看着快要熄灭。 守在城头的士兵背靠着城墙坐着,抱着怀里的长矛打了个哈欠。虽然才十月初, 北面夜里已经很冷, 他环抱着自己摩挲了一下双臂强打精神,只盼能快点到天明交班的时刻。 从城墙上看出去,城门前是蜿蜒延伸向远处的官道, 四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营官城孤零零的座落在草原上, 两人多高的土城墙将其环绕。 金秋, 草场上的长草没腰。草尖已经发黄,下面还是绿色。风吹起时草海翻滚,金色与绿色波浪般涌动, 一浪一浪蔓延向远方。 安静地草海中, 数十黑色的身影幽灵般正在悄悄靠近。突然一支长箭射向城头, 守城的士兵被箭当胸贯穿, 眨眼间丢了性命。他身旁的同伴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后一把抓起一旁地上的铜锣,一边敲打一边高喊:“马贼!马贼袭城!” 外面响起了阵阵口哨声, 马贼到了近前不再隐藏身形,一匹匹高大的骏马从长草中一跃而出, 其上的马贼个个人高马大,他们穿着黑色的长袍掩盖行踪,此刻手一抬拿出手中的长弓,朝着城墙上便是一轮抛射。墙头的士兵一边示警,一边仓惶躲避。 马贼控制着马儿在城门前交错奔跑,一队跑过去便是一轮抛射,逼得墙头的士兵不敢抬头,另有人拿了绳索拴在城门上,口里吆喝着几个马贼控制着马儿同时发力,只听一声巨响,城门被拉得洞开。 马匪们喊着他们特有的口哨,骑着马闯进了城。 寂静的夜里,马蹄的起落声和马贼的吆喝声清晰可闻。客栈里顾林书睡得极浅,听见声音他起了身,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往下看去,月光下的长街上十几个黑色的身影正手拿弯刀纵马狂奔。 他心里一沉,立刻翻身套上外套,取下了墙上的长刀。此时李月桦也听见声音起身,一边穿衣物一边问:“怎么了?” 顾林书言简意赅:“马贼进城了。” 他取下另一把长刀递给李月桦。门口传来敲门声,镖头刘一带着几个护卫过来:“二爷,马贼进城了。” “把女眷都集中到一起。”顾林书道,“我们且先守在此处。知县那边有什么回复?” 刘一道:“知县见了腰牌,已派人去附近的千户所求助。知府里只有十来个捕头,营官城里驻防的士兵不多不受知县辖制,只有一百人左右,没有骑兵。这一百人隶属于指挥使司。” 顾林书点点头。 李嬷嬷和两个丫鬟被护卫叫起送到了顾林书和李月桦的房间。三人紧张地看向主子:“怎么了?” 李月桦安抚她们:“在这里等着就是。” 话音刚落,马贼撞开了客栈的大门提刀杀了进来。老板和店小二不敢反抗,抱着头缩在桌子下瑟瑟发抖,顾家的护卫提刀迎了上去。 知县派去千户所求助的捕快带着顾林书的腰牌和知县的亲笔信。千户所的镇抚收了东西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且回去复命吧。” “大人。”捕快行礼道,“还望大人给个口信,小的也好回去同知县大人交代。” 镇抚不快道:“又不是公事。不过是个京里来的富家子被几个鞑靼人吓破了胆求助罢了。你回去说吧,明日,明日下午我们派几个人过去看看。” 捕快应下:“是!” 镇抚拿着装有腰牌和亲笔信的信封进了屋子,小心地呈给正千户:“大人,营官城的知县派人送来的求助信。” 正千户正坐在桌后饮酒,看也不看那信封:“知道了,拿出去吧。明日里着几个人过去看看就是。” 镇抚应下正要转身离开,正千户叫住了他:“今夜是不是哈布尔部打猎?” 镇抚道:“是呢。哈布尔部的首领送来了一百金,说是看上了一个肥羊,今夜夜袭营官。” 正千户喝了杯酒,有些不耐烦:“他们平日里嚣张些也不打紧,这草原上来来去去那么多马贼盗匪,谁也弄不清楚谁。这几日那个新上任的指挥同知还在此处呢,让他们收敛些,干完这一票安分些日子。等那个段同知去了指挥使司就职再说。” 镇抚道:“小的知道了。” 镇抚拿了信封出门,往外走了不远和段文珏打了个照面,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镇府赶紧笑着行礼:“段大人!” 他一抬手,顾林书的腰牌从那信封里滑落,叮叮当当掉到段文珏面前。他看着眼熟,弯腰拾起,看清楚了上面的字后漫不经心地拿在手上把玩:“哪儿来的?” “回大人的话。这是营官知县使人送过来的。”镇抚赔笑回礼,“京里来的富家子,趁着天气好到边地游玩,许是被城里的鞑靼人吓破了胆,这就使人来求助,让派遣几个人去保护他们。” 段文珏伸手,镇府不得不把知县的信也递了过去。他展开信封,就着廊下的灯笼一目十行的看完,叠回去放回信封,冷笑着看了镇抚一眼,转身就走。 “哎,大人!”镇抚见段文珏带走了信和腰牌,心里没底追了上去,段文珏并不理他,大踏步出了千户所,他的副手见状跟上:“大人!” “立刻召集人马。”段文珏让百万牵来了自己的马匹,利落翻身上马,“去营官!” 镇抚闻言心里一抖,眼看着段文珏一打马当先跑了出去,他的身后,他带来的一百多护卫随之而去,镇抚赶紧跑回正千户那处:“大人,大人。不好了,段指挥去营官城了!” “什么?!”正千户霍然起身,脑子里一转立刻道,“叫百总带上兄弟,立刻跟上!” 镇抚应道:“是!” 客栈里,幸好有顾家的护卫和镖师,将闯进来的马贼赶了出去,从里守着大门将马贼堵在了外围。 这些马贼在马背上战力倍增,下马后巷战实力虽强,顾家护卫还能勉强抵挡住。 长街上,身披黑袍的马贼头领骑在马上,冷然抬头看着客栈,他的身旁一个老头子从黑暗里摸了出来,恭敬对他行礼:“主上。” 马贼头领问道:“你说的肥羊,就在此处?” “是。”这老头子正是在酒肆里要将孙女买给顾林书李月桦做丫鬟的老头,“小的一路暗自尾随着他们,见他们落脚在此。” “好。”马贼首领挥挥手,“上。” 他身后十数人下了马,手拎弯刀气势汹汹上前。 他们将绳索绑在客栈大门上,另一头绑到马儿身上,准备如法炮制之前破城门的方法,破开客栈大门。 客栈大门如何能同城门相比,只听一声令下,瞬间四分五裂。眼看大门洞开,马贼们提刀杀了进来。 这些马贼人高马大,一手弯刀使得极好,和先前第一波闯入的马贼截然不同。顾家的护卫一个照面就吃了不小的亏,只能且战且退,退守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不让他们上楼。 马贼首领慢步进了客栈,见护卫们紧守楼梯口,也知道肥羊在二楼。他抬头往上看,正好与站在走廊上的顾林书打了个照面,也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李月桦。 见着二人他眼睛便是一亮,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带着绳索的飞爪扬手一甩,飞爪落到二楼栏杆上绕了几圈卷紧,他借势助跑几步,蹬着客栈里的立柱,飞身上了二楼,转眼间逼近到了顾林书面前。 顾林书横刀迎上,铛的一声火花四溅,两人眼里都是一凝,心里暗自惊叹对方的力道。这一刀一触及分,马贼首领又欺身而上。 李月桦提着刀在面前退回内室护着身后的李嬷嬷还有两个丫鬟。顾林书与马贼首领在走廊上你来我往杀得难解难分。靠近顾家的护卫被马贼首领避过,一脚将其踢得从二楼掉了下去。 走廊狭窄,顾林书身后的护卫被堵着再不能上前,只能眼睁睁看着寒光闪烁,刘一道:“二爷小心!” 马贼首领一刀劈来,顾林书侧身闪过,岂料他这一刀是虚晃,他将顾林书往前逼退了一段距离,突然后撤撞入内室,伸手就向李月桦抓去。 李月桦横刀斩向他抓过来的手,他狞笑着用刀一别,挡住了李月桦的刀,抬脚踢在李月桦的小腹处,在李嬷嬷和两个丫鬟惊恐的眼神中,李月桦被踢退到窗户处,仰身半个身体悬了出去。 兜铃紫姝失声尖叫:“姑娘!” 段文珏带人赶到营官城,见城门洞开城墙上挂着守卫的尸体心里便是一沉,他打着快马进城,刚往前不远就听见前面传来打杀声,一抬头就见李月桦半个身体悬在窗外。 他心头一紧,幸好李月桦反手抓住了窗棂。她身肢柔软,又退了回去。 此时顾林书已经追进了房间,马贼头领回身迎敌。两人刚交手,下面就传来马贼的喊声:“主上!官兵来了!” 马贼首领心里一凛,看向顾林书的神情不由得凝重了几分。他是哈布尔部的部族,暗地里和千户所勾结,会做些不干净的营生。部族里给千户所送了金子,今夜夜袭营官不应有援兵才对。眼前这个肥羊能调来官兵只怕身份不简单。 想到这里他无心恋战,大开大合逼退顾林书,闯出房间从二楼的走廊跳了下去。 这十几个马贼极为生猛,众人留不住他们,眼见他们闯出客栈,抢了坐骑飞身而去。 顾林书上前握住李月桦的胳膊:“你有没有受伤?!” 李月桦面色苍白,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她忽然看向他身后,面露诧异:“四哥哥。” 顾林书回头,见段文珏一身黑色指挥同知的服饰正站在身后。他收了手里的刀:“八妹妹……八妹夫。” 第114章 第 114 章 段文珏坐在大堂里, 因为打斗被弄坏的桌椅已经被店小二收走,还没有新的补上,让大堂显得空旷了不少。 时间太晚, 段文珏只要了一壶酒, 独自坐在靠窗的位置自斟自饮, 片刻后楼梯口传来动静,顾林书送了请来的郎中下楼,又谢过一次后将他送出了客栈大门, 这才转身向段文珏走来。 段文珏递给他一个空杯,顾林书自顾自在他对面落座, 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 冲段文珏举了举,一饮而尽。 城里官兵还在搜查马贼,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原本安静的夜被搅得沸沸扬扬不安生, 四处因为搜查亮起了灯。人声马鸣狗吠, 顾林书往窗外看了一眼, 几个官兵正从长街上匆匆跑过:“你的人?” 段文珏摇了摇头,再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千户所跟来做做样子的。”他拿出顾林书的腰牌放到桌面推到他面前。顾林书收起腰牌:“多谢。” 段文珏道:“自家人,何必言谢。”他顿了顿, “八妹妹如何, 伤得可厉害?” 顾林书抬头看向段文珏, 他坦荡荡地回应他的注视, 他眼里只有不遮掩的关心,一如往常。顾林书道:“伤的不重,只是些皮外伤。” 段文珏点点头没有再多问:“那就好。” 顾林书道:“你怎么在此处?” “我从京卫指挥所调任到中军大营, 前往边城戍边三年。”他道,“出了大石关以后就是西北边境线。我朝在这条线上领土庞大, 座落的聚居城市成规模的只有营官、边城和康阳三座,余下的都是些零散的小集镇,有集市的时候有人,没有集市的时候就如同鬼蜮一般。 这里的居民大多都是牧民,游牧而居没有定所。三座大城一是边防,二是互市才得以有人长居。这整个一大片草场名赤刹海,从营官开始,一直往西北再到北面的北蒙山脚下,都是赤刹海的范围,约莫有近一半我朝的面积。 这片草海一半属于我朝,另一半十分混杂,主要是鞑靼人和瓦剌人的部族,此外还有大大小小旁的部落,分散其上的势力有几十个之多。先帝在时这里混乱不堪,后来金帐王庭出了个少年可汗,吞并了不少势力,眼下草海上被他整肃得清净了不少,但是数十年累积的余孽还在。” 顾林书认真听着。长街上有人在喊冤,被几个士兵从屋子里硬拖了出来,说他与马贼有关联,拿了他去下狱。段文珏看了会窗外这混乱的一幕,微微抬头示意对面的顾林书:“今晚这场乱局又肥了这些人的荷包。” 他提起酒壶,倒出最后两杯酒,晃了晃酒壶已经见底,他将酒壶放下:“这边的卫所形同虚设,暗地里同草海上的外部族有勾结,往来商市打劫黑吃黑是常事,见着内陆来的富商勾结着下手也是常事,国公爷的意思要清理清理。否则真等到金帐王庭那个可汗伸出了爪牙,就眼下边境的糜烂程度,只怕不用打,为了些金银就把自己人卖了。” 顾林书道:“四哥,此事不易,你小心些。” 段文珏点点头,两人拿起酒杯共饮。段文珏道:“时辰不早,你回去陪八妹妹吧。今夜城里查的严,不会再有什么事情,你放心安睡便是。”他复又嘱咐道,“你们既然被人盯上,就不要再私自行动。在城里还好,到了草海若是遇到外部人的骑兵埋伏,你这点人护不了你们的周全。” 顾林书有些惭愧:“是我考虑欠妥当了。” 段文珏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回了房间。他今夜也在客栈落脚。他带来的一百多护卫将客栈围得像铁桶一般。 顾林书回了房,李月桦还醒着,靠坐在床头,兜铃正服侍她喝下刚煎好的药。屋里只点着一盏油灯,淡淡的光亮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兜铃见着顾林书,福了一福出了房间,留下他夫妻二人。 顾林书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按在李月桦小腹处:“还疼不疼?” 她摇了摇头:“还好,大夫也说了不打紧,你别担心。” 他叹了口气:“原想着带你出来走一走看一看,你思念边城良久,没成想新政治理了三年,还如此混乱。” 李月桦柔声道:“和过去相比,已经好了很多了。好歹有父亲的中军大营在外驻守着,下面的人就算是闹,也只是小蛀虫,不会太出格。” 顾林书道:“我听四哥的意思,岳父调他过来,是要对下面动手。” 李月桦点头:“这些事一直都是父亲的心患,动手是迟早的事情。过去是被旁的牵制住无暇顾及,眼下天下太平,粮晌充足,也到了该朝这里开刀的时候了。” 顾林书脱掉外袍躺到李月桦身旁,将她轻轻拥进怀里:“既然遇到了四哥,后面的行程便和他同行吧。他身边护卫充足,咱们出行在外,好歹有个照应。” 她柔声答道:“好。” 京城顾府。 苏婉仪刚起身不久,正坐在铜镜前梳妆,丫鬟儿茶过来轻声道:“太太,袁姨娘敬茶来了。” 苏婉仪从梳妆匣里拿起一个镶玉的簪子看了看放回去,又拿起一个镶了红珊瑚的银簪交给一旁的甘草,吩咐道:“拿东西装起来。” 袁巧鸢穿着一身湖蓝色暗绣的长裙,头发梳成了妇人的发式,在丫鬟菱角的陪同下,立生生地侧立在一旁等候在正房堂屋里。 等到苏婉仪从穿堂门出来,她矮身行礼:“太太晨安。” 苏婉仪落座,菱角从外端来茶盘,袁巧鸢拿起茶盏走到苏婉仪面前跪了下去,双手将茶盏恭敬地奉起:“请太太喝茶。” 苏婉仪没有为难她,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小口便放下,示意一旁的甘草将准备好的红木匣子给袁巧鸢:“喝了这盏茶,你也是这个院子的主子了。望你日后好好服侍大爷,早日替顾家开枝散叶。” 袁巧鸢听见开枝散叶四个字,只觉分外刺耳。昨夜是她和大哥哥圆房的日子,大哥哥抛下她回了正房。若是这般,她拿什么开枝散叶? 她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不显,接过了甘草给的红木匣子:“谢太太赏。” 苏婉仪道:“既然给我敬过了茶,就去见见老太太吧。” 袁氏今日定然是等着她的。袁巧鸢乖巧应下:“是。” 鹤延堂里不仅袁氏在等着她,她的生母韩氏也在。两姑嫂笑盈盈地看着做新妇打扮的袁巧鸢进了屋子上前行礼:“巧鸢见过老太太,见过母亲。老太太晨安,母亲晨安。” “快坐快坐。”韩氏赶紧扶起了女儿到一旁落座,拉着她看了又看,喜滋滋地问道,“如何?你大哥哥待你可好?” 袁巧鸢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复又低下头,声如蚊蝇地道:“大哥哥待女儿……自然是好的。” “好,好!”韩氏笑着回头对袁氏道,“既是这般,我也就放心了。” 袁氏笑着对袁巧鸢道:“你这亲事给你父亲冲了喜,你父亲的病也好多了。你母亲说,昨日你父亲已可坐起身用上半碗粥,可见这亲事是极好的。” 袁巧鸢低头没说话,两姑嫂只当她是新妇害羞,没有多问。袁氏让卢嬷嬷拿来了一个托盘,里面是新做的一套头面。袁氏道:“这是一早就定下的,前几个月才做好。你来看看,喜不喜欢?” 韩氏见那套头面虽然是银的,但是用料做工十成十,单一对手镯就足有半斤多重,更别提旁的。她眉开眼笑看着袁氏:“妹妹,你这又破费了。” “破费什么?”袁氏冲袁巧鸢招了招手,拉着她在身边坐下,慈爱地看着她,“如今已是自家人,我的这些东西,不给她给谁?” 韩氏闻言笑容更盛。 袁巧鸢道:“谢老太太。” 韩氏在顾府留着,同袁氏、袁巧鸢一起用过了午膳才走。走的时候袁氏牵挂大哥,大包小包又让韩氏带了不少药材、毛皮、布料等等东西过去。大箱小箱足足装了一马车,韩氏心满意足。 等韩氏走了,袁氏才叫住袁巧鸢:“你今儿个神色不对,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同姑母说,姑母替你做主。” 袁巧鸢摇了摇头:“姑母,鸢儿许是昨夜休息的不好,补补眠就没事了。” 见她不愿意多讲,袁氏没有为难她,放了她回自己院子,让卢嬷嬷悄悄去青木居打听。 卢嬷嬷很容易就知道了昨夜顾林颜没有同袁巧鸢圆房,歇在了苏婉仪房里的事。袁氏闻言大怒,气道:“她好歹也算是大家闺秀,平日里看着也是知书达理的样子,怎的这般拈酸吃醋,大爷纳妾,她竟然将爷们儿霸在自己房里不放,哪儿有这样做正妻的道理!”袁氏对卢嬷嬷道,“去,把她给我叫来!” 袁氏这个婆婆平日里待两个儿媳妇儿都不错,免去了她们的晨昏定省,也不用她们伺候布菜立规矩一类。今日她突然传唤苏婉仪去她院子,苏婉仪不敢怠慢,赶紧赶了过去。 她一进正厅,就见袁氏不似平日里带着笑容,板着脸坐在主位上。她心里忐忑上前行礼:“婉仪见过母亲,母亲晨安。” “安不了。”袁氏扭了扭身子看着苏婉仪,“婉仪,你嫁进来这些日子,我看你也是个好性子。颜儿纳妾的事情,我当日是同你商量了的吧?你点了头,我才让巧鸢进了这个家的门。别说巧鸢一是我娘家的侄女儿,二是一早就定下了的亲事,三也是两抬小轿抬进门的贵妾!她也是这府里正正经经的主子,不是随意便可以发卖的贱胚子!你这般打她的脸面,打得哪儿是她,是我的脸面!” 苏婉仪初时被袁氏突如其来的怒火骂得没头没脑,随即便明白定是昨夜圆房的事情。她也不申辩,跪下低头认错:“请母亲息怒。” 袁氏气道:“你若是不愿意巧鸢进门,一早就不要点头。既然点了头,为何又要从中作梗?!哪有大爷圆房,你一个正妻霸着他不放的道理!这就是你苏家的家教?!” 袁氏越骂越生气,苏婉仪一声不吭,只是低头受着。袁氏骂了一会儿见她总是一副柔顺听话的模样,强压下后面的话挥了挥手:“念你也是新婚,心里不忿也是有的。这次不同你多计较。你身为正妻,理当大度才是!如何做这个大娘子,莫非还要我手把手的教你不成?!不可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苏婉仪低头应下:“是。” 袁氏发了一通火,只觉得苏婉仪就像个棉花,骂她没有任何回响。她心里还憋着气,又让卢嬷嬷叫来了大儿子,如法炮制地要将这些话再训他一顿,岂料才说了几句,顾林颜就开了口:“是我不愿同表妹圆房。” 袁氏的话一下噎在喉咙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什……什么?” 第115章 第 115 章 顾林颜慢慢道:“是我不愿意和表妹圆房。” 袁氏不解:“为何?好端端地, 是巧鸢做错了什么?”她又道,“巧鸢打小就在我身边,说是她父母养大的她, 莫不如说是我养大的。你们从小也有情谊……” 顾林颜垂眸安静地听母亲絮叨着, 没有应和也没有反驳。 外祖外祖母去世得早, 袁家家道中落,若非父亲守诺,母亲怕是嫁不进顾家。大舅在长辈离世后艰难撑着袁家, 袁氏常常感念最艰难的那些时日,大舅宁愿自己饿着肚子将吃的都让给她。她能活下来, 全因为这个嫡亲的哥哥。 也因此在父亲为官家里渐渐好转以后, 母亲对娘家多有帮扶,尤其是对袁巧鸢这个表妹可谓视如己出。母亲一早便定下娘家这个侄女儿一定要嫁进顾家,在她眼皮子底下看着, 不去外面受欺负。最早是想许给他或者二弟为正室, 父亲不允, 母亲才打起了给他为贵妾的主意。 顾林颜一直沉默着,袁氏说的心头火起,干脆停下了话头气咻咻地看着儿子。 “母亲。”顾林颜道, “ 人是会变的。” 袁氏一怔。 “您常说的, 已是少年情谊。如今的大舅早已不是当日那个哪怕自己活不下去, 也要省下一口饭来留给您的兄长了。”顾林颜抬眼看着母亲, 袁氏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个大儿子,眼神冷静而淡漠,说着家里的至亲就像在说毫不相关的人, “就像您念着我、二弟和四弟。大舅也要想着那两个表弟,为他们做打算。” 他不愿母亲伤心, 话说得极为委婉。袁氏眼里涌上几分伤悲,眼眶红了些许,怒气消散不少:“我何尝不知?但到底是他照顾了我那许多年,才有我的今日,有你和你弟弟们的今日。” 顾林颜指尖轻轻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母亲平日里很清醒伶俐的一个人,唯有一涉及到娘家这个嫡亲的哥哥就犯糊涂。那日大舅母上门哭诉大舅如何病重,他同母亲赶去沧州,母亲关心则乱,眼见自己的哥哥卧床不起,早已后悔不已哪儿还顾得上去思考其他。落在他眼里,袁家人是拿掉大舅母一人的脸面,成全全家罢了。 这刚抬了表妹进门,大舅的身子就大好,怕是再过几日,又能生龙活虎,夸上几句这桩好姻缘为他冲了喜。 左右不过是个妾,就算是个贵妾,也只是内院里多上几分脸面上不了台面。娶回来照顾着也算是全了母亲的一片心。 可袁家如何,这几年他看在眼里。欲壑难填,人心不满。他若不拿正主意,这就是家里祸乱的根源。 袁氏看儿子若有所思,忍不住埋怨道:“你若不喜欢巧鸢,何苦纳她?” 顾林颜说了一句重话:“我若不娶,您是不是要想着法子让我娶,再不成,想法子给二弟抬了做贵妾?若非小四年龄太小,您是不是还要想着让小四纳了她?” 袁氏张了张口,有一种偏心的心思被戳穿的羞怒感。巧鸢无论如何,她也是不会让她嫁与旁人的,只是不成想大儿子会这么直白地戳穿这一点。 “她既已被我纳进了门,是我的妾,那就是我后院的事。如何办,我自己有打算。”顾林颜既然开了口,决定一次性把话同母亲说清楚,否则她这偏心娘家的心思,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麻烦,“家宅不宁,仕途有碍。母亲,您就是再疼爱表妹,也越不过我去吧?” 袁氏心里憋闷得厉害,丈夫往日里还由着她帮着大哥家,出了前几年的事后,眼看着这情分是越来越淡了,未曾想儿子也不能和她一般感念大哥对她的情谊,那到底是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人,是宁愿自己饿死都要想法子让她活下去的嫡亲哥哥。 “她再如何,还能越过婉仪去?”袁氏道,“左右不过是让你对她好些,圆房这般大事,你……” “她若安分,自然能好好过日子。”顾林颜道,“日后让大舅母她们少上门,便是上门也不要让巧鸢去见了。” 袁氏一惊:“为何?” 顾林颜下了猛药:“她到底是儿子的妾,还是儿子的表妹?若是表妹,舅舅家的人上门,亲戚间理应去见。若是妾,满朝也没有这个规矩,妾的家人是正经的亲戚。您这般端待着妾的家人,传出去爹的颜面何在,顾家的颜面何在?” 袁氏面色微微发白,仿佛不认识儿子一般怔怔地看着他。 顾林颜心疼母亲,却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一定要干脆利落不可有丝毫退让,否则袁巧鸢和袁家能在顾家翻了天去。 顾林颜走了很久,袁氏还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滴大滴的垂着眼泪。卢嬷嬷见状也不敢多劝,只小心道:“夫人,您也别太伤心,大爷说的话,也有他一定的道理。” “我知道他说的有道理。”袁氏用手帕按了按眼泪,“我只是心疼。老爷、儿子,一个个都是心狠的人。鸢儿一个女儿家,内院的事情,他怎么就……我今日才看明白,我这个儿子纳了巧鸢做妾,存的就是让我和大哥家远了来往的心思!” 她越想越伤心,眼泪流的更急。 卢嬷嬷劝道:“夫人,您也说了,是内宅的事。这么大的家里,内宅是您做主。您若是心疼表姑娘,多偏爱她些也无妨。至于旁的,到底是血亲,大爷还真能断了这道血缘不成?” 袁氏听进去了卢嬷嬷的话,渐渐收了眼泪,对卢嬷嬷道:“你去,同青木居那边院子说一声,就说我身子不爽利,让巧鸢平日里晨起以后,来我这边伺疾。” 袁氏的话传过来,苏婉仪看得清楚,这婆母哪儿是要袁姨娘去伺疾,是怕她被她这个正妻立规矩罢了。当下也不计较微微一笑,从库房里捡选了一些上好的药材带着,和袁巧鸢一起去了鹤延堂给老太太请安。 顾林颜见回来时苏婉仪独自一人:“老太太把她留下了?” “留下了。”苏婉仪道,“看那样子,原本是打算让她每日去的,不知怎的见了我,老太太许是上了气性,赌气就把姨娘留在院子里,说是要在身边留上几日伺候。” “母亲气的不是你,是我。”顾林颜走到妻子身后,轻轻将她拥入怀里,从铜镜里看着她如画的容颜,“留几日也好,多几日清净。只要母亲高兴,就由着她去吧。” 苏婉仪点了点头。 营官、边城康阳三座边线城市,边城地理位置居中,面积最大。顾林书和李月桦在段文珏的护送下平安抵达边城,到了这里他便同他二人辞行,却了卫指挥所就职。 营官是个大点的城镇模样,两人多高的土围墙,城门被马贼用绳索便可攻破。边城不同,边城是座大城,城墙全由巨石累成,足有两丈余高,城墙上的甬道宽约三尺,设有箭楼、隘口、塔舍、兵器库等等,一应俱全。 城里的房子也不是土舍,同样由巨大的石块垒建而成,除了门窗几乎不见木头,这让整个边城极为粗犷大气。 只是这里的街道没有用石板铺路,裸露出黄土的地面,加上城里树和灌木极少,风一吹黄沙便肉眼可见的打着旋儿,从眼前卷过。 李家原本在边城的宅子还在,这些年虽然没有人住,留在这里看宅子的人极为尽心尽力,打理得整洁干净。接到消息听说姑娘和姑爷要来这边住上一段时日,管家又督促着下人们将屋子里损坏的细微之处好好休整了一番,将门窗擦得窗明几净,家具一尘不染。 李月桦推开了自己房间的门。 几年过去,这里还保留着她当初在这里居住时的模样。家具一应都在也没有挪动的痕迹,就连她小时候玩的风车和纸鸢,都还插在多宝阁的架子上、挂在墙上。 这里的宅子不大,只有一个院落,前院天井里有口井,正屋后还另有一排夹了巷道的耳房。耳房原是给下人们住的,李家人走了之后,管家在城里有自己的宅子,只留了门子住在前院的门房,正屋和耳房都闲置了下来。 众人一回院子,李嬷嬷带着两个大丫鬟赶紧先收拾出了正屋让主子落脚,接着便带着两个大丫鬟去了后面收拾耳房。 “厨房怕是要到晚上才能用。咱们先出去走走。”李月桦道,“这里的羊肉极为好吃,一点腥膻味都没有。还有一种拳头大的白色蘑菇,除了关外,旁的地方见不着。你也去尝尝。” 她兴致勃勃的样子,他笑着应下:“好。” 两人便叫人套了马出门。 边城里居住的不是普通老百姓,全是中军大营的家眷。在这里的行商和镖行需要拿了特殊的许可方可在城里开行营业。边城也有和外部的互市,不过市集没有在城里,而在城外以西三射距离之处。那里营建了房舍,这些年过去,也渐渐聚集成了一个颇有规模的集镇。有不少普通老百姓和外部的人在此混居。 “边城城防严着呢。”李月桦同顾林书道,“每日到了申时末便要闭城门。凡是没有身份牌的人和外部人不允许夜宿在城内。” 顾林书道:“这边互市规模这般大,这些行商在哪儿落脚?” 李月桦道:“城外的市集有客栈也有镖局车马行。外面的人都歇在那处。” 太阳渐渐落山,天空干净透蓝,苍穹静谧地笼罩在草原之上。到了掌灯时分,城里次第亮起了灯火,城外的市集灯火更甚,站在城墙上远远看过去,那处比高墙环绕的城内更繁华。 夜风里吹来了声乐丝竹声,高声吆喝,还有马儿嘶鸣、听不懂的歌声。夜风里长草起伏,市集灯火远远看去像是悬浮在草海上的一片星辰。 外间如何歌舞升平,城墙上驻守的士兵们丝毫不为所动。他们穿着全副的铠甲,手拿武器坚守着岗位,巡防的小队队伍整齐纪律严明。和营官那抱着兵器靠墙躲懒偷睡的守卫截然不同,他们从骨子里透着一股坚毅和严苛。 李月桦颇为自豪地告诉顾林书:“这才是中军。” 草原上那些马贼敢袭扰营官,袭扰康阳,却不敢轻易来犯边城。中军大营的主营就驻扎在边城以东不到一里处。 城外的市集酒肆里来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外族男人。他看着极为凶悍,穿着传统的哈布尔部族服饰,腰间配着一把镶着宝石的弯刀。他带着一众护卫在桌旁落座,身旁的人都下意识的挪走避开了他。过不多时来了个男子走到他面前行礼:“主上!” 此人正是营官的马贼头领,哈布尔部族的部落首领之一孛日帖。 “如何?”孛日帖拿起杯喝了口冷茶,“可打听出来他们是什么身份了?” 来人道:“主上,他们入住了保国公府的旧宅,那女子似是保国公的女儿李月桦。” “噢?”孛日帖放下水杯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阴冷的眼睛眯起笑了笑,“有意思。” 第116章 第 116 章 天色将晚, 太阳落到地平线处,天空翻滚着色彩浓烈的晚霞,金色、火红色、橙色、明黄色、血色夹杂在一起, 仿佛火凤凰张开了艳丽的尾羽。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李月桦一身精干的骑装, 一马当先,闪电般疾驰而过,顾林书紧随其后, 再往后是他们随行的数十护卫。一行人声若奔雷,轰隆隆从草原上卷过, 马队四周围跟跑着不少猎犬, 天空还有猎鹰在盘旋。 马队前方,一群野鹿正在惊慌失措地奔跑着,李月桦在骑行中弯弓搭箭, 看准目标射出一箭, 那野鹿察觉到身后的危险突然转向, 箭矢擦着它的身体扎在了草地上。 几乎同时,另一支箭矢如流星般准确命中,从后穿透它的腹部, 野鹿身子一歪, 勉强又往前挣扎了几步, 终于倒下。 李月桦回头看了一眼, 顾林书正面带笑意收起手中长弓。她夹了夹马腹加快速度,追着另一个目标而去。 草原上有经验的骑手一看天上盘旋的猎鹰,就知道那下面必然有人正在围猎。远处一行人看着天上那两个交叉盘旋地小黑点, 估计了一下方位和距离:“那不是宁国中军大营的草场?” “没听说嘛,李长河的女儿女婿回来了。”另一人道, “保国公的家眷,在大营草场围猎,有谁敢说二话?” “哼。”第一人哼了一声,“她要是来外场,我保她有来无回。” 齐腰深的丰美草海上,散落着一圈帐篷。这些帐篷和牧民们常用的不同,它们更加高大宽阔,帐篷表面装饰着华丽花纹的毡布,中间夹着厚厚的羊毛用来挡风和保暖,内里是厚织的、草原上极为少见的重工锦缎。 几个极为美丽的少女身穿传统部族服饰,正在帐篷里服侍主人。没有被吩咐到的时候,她们就埋头匍匐在地,不敢有丝毫别的动作。 帐篷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美丽鲜艳。帐篷里一圈散放着舒适的靠枕,七八个各部族的首领正或坐或躺围坐在一起,他们面前放着矮桌,其上摆满了鲜果美酒和烤好的羊肉。每个矮桌旁都有一个少女在小心伺候着。 刚才在帐篷外交谈的两人回来落座,这里是哈布尔部落大首领贺金的王帐,其下一圈围坐的都是隶属于他的小部族首领,其中就有马贼首领孛日帖。 “宁国那个小皇帝又往边境加驻军了。”贺金下首,他的舅舅察朗道,“原本宁国在这条线上的驻军只有两万。这几年陆陆续续,如今恐怕已经翻了三番。” 另一个首领道:“宁国这是准备和金帐王庭开战?” 贺金转着手里的酒杯冷哼了一声:“这不是迟早的事情?赤刹海我们想要,他们也想要。这几十年来不就是打打停停,关闭互市开放互市?” “李长河老了,咱们的首领还是初生的雄鹰!”有首领道,“这几年首领吞掉了不少零散的势力,壮大了许多!这些年宁国休养生息,咱们何尝又不是?如今咱们的小狼崽子们早就摩拳擦掌,他们要战我们便战!” “你们就喜欢打打杀杀,这几年日子过得不舒坦么?”孛日帖道,“没事就干一票,钱有漂亮的女人也有!打打杀杀为了什么?就咱们这性子,就算打下整个宁国,谁耐得住在那房子里天天关着呆着?” 孛日帖的话有人附和,有人不屑。孛日帖对面的首领冷笑一声:“不打,不打你就永远只能像只老鼠一样,天黑了才敢出来活动!怎么着,这次营官的教训还不够?还想着过你那偷偷摸摸的小日子?” 大首领贺金终于开口:“营官怎么回事?” 贺金的声音深沉,从胸腔里震动而出,自带深沉的威严。他的话一出,营帐里顿时一静。孛日帖不再吊儿郎当,坐正了道:“大首领,千户所那边给了回话,原是按照规矩办的事儿,赶巧被那个姓段的撞上,他同保国公是亲戚,见信就带了兵去营官救人。” “可惜了。”贺金叹了一声,“这次真是遇到了一只肥羊。你若是在营官得了手,把人交到金帐王庭那去,秋日围猎说不得都得有你一份。” 下面众人闻言面面相觑,孛日帖小心问道:“大首领,这意思……王庭准备同宁国开战?” 贺金道:“休养了这许多年为了什么,咱们的狼崽子们都长大了,正是好时候!这几年风调雨顺,羊肥马丰物资充足,宁国那孤儿寡母,这时候不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千户所那帮混账。”另一个部族首领道,“老子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胃口越来越大,咱们走一趟,一半被他们抽走。打,打下来城池钱女人都是我们的!” “想个法子。”贺金对孛日帖道,“把那两只肥羊抓了。” 孛日帖举起酒杯遥遥道:“好!” 李月桦扔下手里的小鹿,她面前的草地上有三只兔子、两头野鹿、一只鹞,此外还有一只獾。她兴致勃勃地看着顾林书,顾林书的面前也有一堆猎物,她点了点,比她多了只狐狸,但是少了一只鹞一只兔子。 李月桦道:“你虽比我少了一只猎物,但是狐狸体型大。这次咱两算平手。” 顾林书把手里的长弓交给侍从,过来牵住李月桦的手:“好,你说了算。” 他牵着她走到小溪边坐下,此时天上的晚霞正在渐渐变得暗淡,旷野里吹过的风带上了凉意,他拿来一件披风给她披上。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互相依偎而坐看着远方,天穹倒扣,天地交界处呈现灰蓝色的一条线。身后护卫们架起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侍从们在稍远的地方把打来的猎物开膛破肚,用盐抹了拿木棍串起来,准备放到火上去烤。 他微微侧过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你还记得五哥生病时,咱们滞留在驿站里么?” 她拢紧身上的披风点了点头。 “那日出去跑马,我和你说,希望永远能停留在那一刻。”他的眼里都是笑,“现在不了,我更喜欢现在的日子。” 她慢慢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我听见了。” 他不解:“什么?” 她笑:“你那天说的话,我听见了。” 他低下头看她,眼里是缱绻的情意,他情真意切地道谢:“谢谢你。” 换她不解:“谢我什么?” “你若是对我没有情意,不愿等我,我如何能有今日。”他静静地握紧了她的手,“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你为我做了很多努力。”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往他怀里窝了窝,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太阳终于落山,红彤彤的熔融的太阳在地平线上落下了最后一片金红。无边的暮色从四处升起,草海上仿佛飘着淡蓝色的青烟,薄暮笼罩着大地,带着一种略有些悲凉的苍茫。 她在这里和在京城截然不同。在京城里的她处处拘谨,时时刻刻注意着自己的言行举止,但是在这里的她更加鲜活更加明艳,透着内里热情鲜明的生命力,让他挪不开眼。 远处响起了号角,嗡嗡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着。顾林书循声望去,只见暮色青烟,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远着呢。”李月桦道,“这是大营里的号角声,这个时辰他们应该收兵了。” “收兵?” “父亲说,兵不练就像刀不磨,兵不练则惰,刀不磨不利,所以每日大营都会把士兵拉出去拉练。”李月桦道,“中军大营能一直稳居五大营之首,和这个不无关系。” 这片草场是中军的草场,虽然看不见,但是在草场边缘散布着许多斥候。在这里他们是安全的,不用担心外部的突然偷袭。 在往外走,就是宁国和外部的交界线,到了那里情势十分复杂,各方势力都在那处驻扎。 远远地一人单骑从暮色中而来,顾林书道:“四哥来了。” 段文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扔给一旁迎上来的侍从,他走到篝火旁坐下:“我来晚了?” “不晚。”顾林书牵着李月桦也走到篝火旁落座,“猎物刚烤上,要熟还得等上一阵。” 段文珏点点头。 这才短短几日的时间,他看着疲惫了许多。侍从送上酒,顾林书同段文珏一人一壶,也没有用杯,就着酒壶开怀痛饮。 段文珏抹了抹唇边的酒渍:“幸好今日你们邀约,否则我再在那处憋着,只怕要爆炸。” 李月桦轻声道:“事事不易吧?” 段文珏点点头:“这处人事盘踞已久,都是和家里有关联的老人,要不就是有资历有战功,动哪个都不容易。”他苦笑,“大舅这是交了个烫手山芋在我手里。” 顾林书一刀切开面前的一只烤兔,滋滋冒油的肉下面渗出了鲜血。他把刀插进草地:“没熟。” 段文珏笑了笑:“这些大东西,不比烤鱼。烤透了才能吃。这些东西若是里头熟了,外面怕是都焦透了,需得用刀一刀一刀片着吃。”他停下话头看着顾林书,“你点我是不是?” 顾林书笑道:“是四哥自己通透,如何是我点你。” 段文珏拿起刀贴着野兔最外层片下薄薄一层烤熟的兔肉递给李月桦:“你这夫君,贼精贼精,你小心些,不要在他身上着了道。” 李月桦接过兔肉,看着顾林书微微一笑。 段文珏道:“过完年要加开恩科了,你准备得如何?” 顾林书拔起地上的刀在手中把玩,沉默片刻道:“四哥,我想考武举。” 段文珏和李月桦皆是一惊。段文珏道:“你若考武举,便是从军,你可想好了?” 顾林书收了刀:“这几年看得还不通透么?” “慎言!”段文珏喝住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缓了缓道,“你若考武举,顾大人可能同意?” 顾林书道:“左右家里有大哥,我若不下场,大哥也必然能榜上提名。” 段文珏又片了一片兔肉递给李月桦:“你若真有此意,最好同大舅商量一二。” 顾林书道:“这个自然。” 三人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着烤肉喝着酒一边聊着天。说起了一些段文珏李月桦年少时的趣事,又讲起了一些在昌邑时的往事,不知不觉间天空已是星辰漫天,银河高悬。 段文珏醉了。顾林书使人将他送进了支起的帐篷里安眠,自己则在李月桦的搀扶下进了备好的另一个帐篷。 她想替他打水净脸,被他用力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抵着她的额头,轻声道:“谢谢你。” 她想问他为什么又要道谢,再抬头,他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进入了梦乡。 第117章 第 117 章 朝阳升起, 互市又迎来了新的一天。新来的驼队叮叮当当响着进入集镇,酒肆二楼,正千户从窗边看了下面长长的队伍一眼, 转身在木桌旁落座。木桌上摆放着珍馐美酒, 孛日帖提起酒壶给正千户斟满一杯美酒:“千户大人, 这是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酒,和咱们寻常喝的酒不同,自有一番甘甜滋味, 大人不妨尝尝。” 正千户笑了笑:“上次营官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了。” “大人这是哪儿的话。”孛日帖举起酒杯敬了正千户一杯, 看了看对方的神情, 不动声色道,“不过,这姓段的一来动作不少, 咱们的交易怕是就没那么自由了。大人, 咱们就由着他拿捏不成?” 正千户哼了一声:“某在此驻守小十年, 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是他一个毛头小子来了说动就能动的?真当某在此十余年的经营是摆设?” 孛日帖笑眯眯地看着正千户。正千户顿了顿话锋一转:“他好歹是小世子,又是保国公的世侄, 难免要给他三分颜面。” 孛日帖缓缓转着酒杯:“大人, 我与你合作日久, 难得彼此信任。我不愿打破眼下的平衡, 有您在这坐守,我办事能放开手脚,有我一分好处, 必然也少不了给大人的孝敬。我,包括我身后的部族, 可不愿意看着旁人伸手进来。” 正千户喝光了一杯酒,狠狠把酒杯砸在桌上,终于说了句实话:“哪又如何?打量我愿意他掺和?人家是侯门世子,国公爷护着的人!新官上任三把火,还能不让他烧起来不成?!” “旁的不说。”孛日帖放下酒杯,压低声音道,“他便是家世再好,边境这条线都是你我的人,让他犯点错还不容易?!借着错将他赶走又有何难?” 孛日帖再给正千户斟上一杯酒,声音仿佛毒蛇吐信一般,“尤其这集镇,握在你我手中,咱们在这里做点手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他一走,就没人再来掺和咱们的买卖,岂不美哉?” 正千户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孛日帖:“你有什么法子,说来听听?” 孛日帖笑了笑:“风险是有,单看大人怎么想,愿不愿意了。”孛日帖靠近正千户在他身侧低声耳语片刻,正千户闻言面色数变,孛日帖说完退后,“大人,虽然兵行险着,但事儿都是我们担着,与你并无什么牵扯。只要大人抬抬手放松些防卫,事情自有我们去做妥帖。” 正千户给自己倒了杯酒,恶狠狠地一饮而尽。思索片刻后道:“好!就这么办!” 顾林书正与妻子在偏厅下棋,听闻大门被拍得啪啪作响。门子打开门,不见其人先闻其声,李昱枫笑道:“八妹妹,八妹夫!你们好会躲清闲!” 顾林书和李月桦闻声迎了出去,见李昱枫和李昱廷风尘仆仆,正站在院子里笑看着他二人。见着顾林书李昱枫道:“快快,快来叫我一声五哥听听。” 顾林书哭笑不得,同二人行礼道:“大哥,五哥。” 李昱枫闭上眼睛十分陶醉:“每听八妹夫叫一次五哥,我心里都十分熨帖,好比大夏天吃了冰甜的水果,舒服至极。” 李昱廷闻言失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同两人回礼:“八妹妹,八妹夫。” 李月桦奇道:“大哥哥五哥哥,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李昱枫道:“京里闷得慌,我想出来走一走,听闻你们两口子躲到了这处,我就拉着大哥同来了。” 顾林书迎了两人进屋落座,李昱廷笑道:“原本是打算南下去昌邑,五弟听说你们来了此处,非拉着我同来看看。” 李昱枫道:“昌邑还呆得不够么?打小就在那处长大,边城不曾来过,自然要来走走看看增长些见识。”他看向顾林书,“四哥也来了罢?” 顾林书点头:“四哥在卫所指挥使司,落衙之后会回城。” 李昱枫道:“四哥住哪儿?” 李月桦道:“他原本是打算自己在城里找个宅子。左右这里的宅子平时空着没有人住,我和林书在这也呆不了太久,就劝他干脆在这儿落脚,也省的再去折腾一番。四哥觉着如今住进来打扰我们清净,就暂时住在客栈,等我们走了再搬进来。” 李昱枫道:“我们可不怕打扰你两的清净,我们就住这里了。”他说着话就去招呼外面的侍从把行李从车上拿下来,放到厢房里去安顿。李月桦是他堂妹,顾林书和他情谊非同一般,他自顾自拿主意旁人都只是笑看着。李昱廷见弟弟拿了主意,也顺从了他的意思。 李昱枫转身道:“托人去给四哥递个口信,让他今日早点落衙,我们一起去好好喝上两杯。” 两兄弟远道而来,张罗着要去市集上开开眼界。市集上多是外部人,李昱枫好奇的打量着他们。看着他们的服饰、身上的配饰还有马匹随从。宁国人天性拘谨一些,外部人要豪放得多。 李昱枫用胳膊碰了碰李昱廷:“你看他们的项链。” 李月桦顺着李昱枫的视线看了一眼:“那是狼牙。” 李昱枫十分羡慕:“真的狼牙?” “真的狼牙。那应该是拓罗河部的人,他们的习俗男子成年礼是独自狩猎一头狼,他们会一直戴着自己成年礼时猎到的狼的狼牙。”李月桦道,“那个项链对他们来说意义非凡。” 众人停在一栋两层楼高的酒楼面前。李月桦抬头看了一眼:“就是这里。” 市集上多是一层的平房,高的建筑不多,这两层楼的酒楼虽然是木建筑,依然十分气派显眼。小二赶紧迎了众人上楼,给他们备下一个视野开阔的包房。从这里墙上的窗户看出去,可以远眺一望无际的草海,也可以遥望不远处边城高大的城墙。 段文珏还在衙门里忙碌着,一时无法脱身。四人围着木桌落座,先上了些甜酒果品,一边品酒一边聊天。 一阵风吹起,草海翻滚着巨大的浪涛传向远处的地平线,李昱枫着迷的看着这一幕:“此处美景果真与京城与昌邑截然不同,别有一番滋味。” 李昱廷道:“山川四海如此之大,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还能看见许多不同的美景。” 李昱枫回头道:“待我高中,自然会外放做官,那时候我便出去看看各处的山川美景。” “外放?”李月桦道,“五哥哥,你不想留京?” 别人想要留京或许不容易,李家人并不难。何况京官哪怕是末品,那也和外官大为不同,旁人都是想着法子留京不愿意外放。 李昱枫拿起甜酒喝了一口:“待我高中再说吧。如今说这些都是痴人说梦罢了。” 酒楼下传来敲击声,还有怪异的音乐响起,吸引了屋里众人的注意。几人到窗边看下去,见下面出现了一群奇装异服的人。他们穿着兽皮做的衣服,脸上带着面具,头上戴着用鸟羽做的顶冠,他们露出来的皮肤上画着颜色浓烈的彩绘。这群人手里拿着奇异的金属乐器,一边演奏着一边前行。 李昱枫奇道:“这是在干什么?” “这是哈布尔部的迎灵队。”前来送酒的店小二听见李昱枫的话,从旁作答,“有人过世了,他们部族就会让迎灵队迎回逝者的灵魂。他们相信迎回去的灵魂能获得重生。” 迎灵队停在酒楼下方,那些人口中念念有词,开始跳奇异的舞蹈。他们手里拿着两头都在猛烈燃烧的火杖,在空中挥舞出道道残影。 店小二送完酒下楼,在楼梯拐角处被人拦住,来人压低声音开口:“东西下进去了?” “下进去了。”店小二摘掉头上的布巾,“房间门口有四个护卫,其余的人都在楼下。” 来人点点头上了楼,神色自若地进了相邻的房间。等候片刻后他一甩头,房间里的众人站起身,开门直奔门口的护卫。 门口的护卫反应极快,见来者不善立刻抽刀迎敌,岂料对方同样有备而来,抓起一把药粉朝他们吹了过去,几个护卫吸入那药粉,顿觉手脚酸软没有力气,委顿在地。 领头的低声道:“快!” 手下动作麻利地将几个护卫拖进他们的房间关好门,再推开顾林书等人的房间时,果然见他们喝酒后已经着了道,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主上!”一个手下匆匆前来报信,“快走,姓段的来了!” 领头的从窗户往外看了一眼,果然见段文珏带着一众护卫,正骑马而来,眼看已经到了酒楼门口,只是被街上的迎灵队阻了一阻,暂时还没有上楼。 领头的回头看了眼身后四人:“把女的带走!” 众人匆匆抬起李月桦,在她身上绑了绳索,从面向草海的后窗将她放了下去。下面早有人候着接应。几人见李月桦落地,便接连从窗户翻窗而出,瞬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段文珏看着面前咿咿呀呀跳个不停地队伍,莫名地觉得不安。他抬头看了眼二楼大开的窗户,下马穿过这些外部人进了酒楼。 小二赶紧迎上:“爷!您这边请!” 段文珏径直上楼,一到二楼走廊他便一怔。只见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几个房间门口没有一个守卫。 他的脚步骤然加快,先踢开了第一间包房的门,只见地上横倒这几个护卫。他立刻转身回到走廊冲楼下的护卫们喝道:“封锁市集!” 他的话一出,跟着他的副手立刻执行,抽出了腰间的配刀将街上的人群赶往道路两侧。调派的小队快马奔向市集的前后出口。此时段文珏才转身踢开第二间房间的门,只见屋子里窗户洞开,一眼看见外面无边的草海,地板上李昱廷、李昱枫、顾林书三人昏迷不醒。 不见李月桦。 他心头一紧,扑向窗边往外看,见东边不远处一队人马正在飞速远离。他顾不上屋里的几人,转身下楼上马,扬鞭朝着方才看见的方向追了上去。 孛日帖看着马背上昏迷的李月桦,哈哈大笑。他的手下恭喜道:“恭喜主上!抓住了这只肥羊,大首领必然对您另眼相待!” “千户所那些蠢货!”孛日帖冷哼一声,“本王略施小计就将他们骗了过去敞开了防卫。恐怕正千户那个蠢货还在等着我们给消息呢哈哈哈哈哈哈……” 孛日帖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走!去金帐王庭领赏!” 第118章 第 118 章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着小雨, 天地间一片潮湿。灰蓝色的暮气笼罩着整个草原,唯有地上燃烧着的篝火驱散了些许寒凉。细碎的雨丝落到火焰上,时不时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冒起几缕白烟。 段文珏一袭黑衣坐在篝火前, 面前横放着厚重的配刀, 雨丝朦胧看不清他的脸, 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火光,安静地恢复着体力。 顾林书坐在他的对面,同样一言不发。雨丝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 他一动不动。他的配刀横放在手边的草地上,雨水映着火焰把皮革的刀鞘洗出了暗金色的光芒。 他们从市集出发追出来已经一天一夜。段文珏带着自己的亲卫队先行紧缀着孛日帖的马队不放, 一个时辰后顾林书和李昱廷骑快马带着猎鹰和猎犬追上了他的脚程, 三人碰面后李昱廷带着几个随从转去了中军大营传消息求援,顾林书和段文珏追着对方一路跟到现在。 两人都没有心情交谈,都回避了李月桦的话题。不许设想她落到对方手里眼下是如何的处境, 但是内里的焦灼和愤怒就像熔融的火焰一样灼烧着他们的内心, 让他二人看上去分外凝重。 对方极为擅长隐藏行踪, 也幸好顾林书带来了猎鹰和猎犬,他们才得以远远地缀在对方身后。 眼下他们已经十分靠近草场边缘,快要走出宁国边境进入外部的范围。 天色越来越暗, 隐约能看见擎黄在空中盘旋着指示着对方所在得位置。看样子对方也扎了营在休息。连续一天一夜的极限狂奔不仅人受不了, 马也到了极限。 草原的另一侧, 孛日帖眯着眼睛看着天空的那个黑点, 他知道自己被对方跟上了。这一天一夜那只苍鹰一直在头顶盘旋,只可惜它飞得实在是太高,没有办法将它射下来, 只能任由它在他们头顶为后面的人指着方向。 孛日帖扭头看向篝火旁的李月桦,她被捆住了手脚坐在草地上, 雨水让她湿漉漉的,火光映着雨水给她镀了一层暖橘色的微光。 真是个美人。 孛日帖拿着刀在李月桦身旁落座,切下了一大块烤熟的兔子肉扔在她怀里。李月桦拿起兔肉,一声不吭的吃了起来,她大口吃着肉,丝毫没有宁国那些贵女的饮食仪态,她从昏迷中苏醒以后神情就一直很镇定,没有哭喊没有抽泣,安静得像个哑巴。 孛日帖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眼看她吃完了一个后腿,他又切下一大块递给她。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接过去继续大口大口的吃。孛日帖解下腰间的酒壶递过去:“马奶酒。” 李月桦依然没有拒绝,就着酒壶喝了一大口。 孛日帖道:“不愧是保国公的女儿。”这时候不哭不闹,安静观察环境,有机会便抓紧时间吃喝补充体力。他想起自己曾经绑过的那些宁国贵女,无一不是一路上哭哭啼啼,柔弱得像是被猎到的小兔子。 这可不是只小兔子,这是只小母狼,弄不好就要被她反咬一口。 李月桦抬头看了眼天空,夜色降临,已经看不见擎黄的身影。 孛日帖道:“你的人跟在后面。” 李月桦放缓了吃东西的速度,拿起马奶酒又喝了一口。 孛日帖指了指身后一望无际的草海,黑夜里稍远处是看不透的黑暗,很远很远的地方隐约可见天边有阴影起伏,那是北蒙山山脉,“再往前走就是外部的草场了。” 李月桦明白他的意思,再往外走,出了宁国的国境,草海里有外部的马队,到了那时后面跟着的人就成了孤军深入,极为容易被扑灭。 马奶酒在嘴里有些腥甜,她咽了一口,看着远方的黑暗。 可同样因为已经到了国境线,这里散布着许多中军的斥候小队。 赤刹海内场的兵力分布如同一个圈,绕着地势范围环布。内场中心反而是中空地带,但是交界线处,中军严格执行着斥候小队的换防。 他们越接近国境线,和斥候小队碰面的几率就越大。 李月桦看着孛日帖,心里思忖着他是否知道这一点。这几年休养生息,往来商队频繁,边境上也不曾发生过大规模的摩擦,中军一直严格守着约束,这些斥候小队仿佛隐形了一般,就像狮子藏起了獠牙。 孛日帖未必知道斥候小队的存在,但他依然十分警惕。他在篝火旁闭上了眼睛休息,不顾飘落的雨滴。营地外围散布着护卫,潜伏警戒着。 段文珏睁开了眼睛,提起刀站起身。他一动,周围的护卫纷纷跟着起身,顾林书拿着刀也站了起来。 段文珏道:“夜里没法靠擎黄指明方向只能靠猎犬追踪,眼下雨越下越大,不能被对方甩开太远,否则雨水洗刷掉了气味,咱们就跟丢了。” 顾林书沉默着上了马,段文珏和他并肩而行。护卫们放开了猎犬,由着它们在前方嗅闻着指明方向,他们跟在其后,在黑暗中幽灵一般跟着。 篝火旁的孛日帖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站起身道:“走。” 他拿起弯刀用刀背拍了拍李月桦示意她起身,她沉默着服从的上了马,他将她禁锢在怀里,敞开身上绣满图腾的披风,将她牢牢罩住。 草海里传来轻响,出现三个身穿轻甲的宁国士兵。他们呈箭头形散布站立,为首的人皱眉看着孛日帖一行马队:“什么人?” 孛日帖的护卫道:“我们是哈布尔部族的人,这是我们的首领孛日帖大人。我们从边城市集而来,如今要回自己的王庭去参加秋日围猎。” 他说着递上了证明身份的文书还有通关文书。为首的士兵接过去看了看,并没有卖账,指了指孛日帖的怀里:“那个女人是谁?” 李月桦没有动,她的后心窝处被匕首牢牢抵着,她知道只要自己有所动作或者呼救,他就会下手杀了她。 孛日帖遇到了中军的斥候小队。 斥候小队一共十二人,眼前只有三人出来盘问,也就是剩下的九人在黑暗里悄无声息地包围着这一行马队。 孛日帖慢悠悠道:“这是我夫人,淋雨受了些寒。” 为首的士兵道:“掀开披风看看。” 孛日帖仍是慢慢道:“我夫人受了寒,不便见风,可否通融一二?” 为首的士兵反手握紧了腰间的配刀刀柄,警惕地看着孛日帖坚持:“掀开看看。” 孛日帖看了看左右,跟着他的护卫们无声无息地散开,将那三名士兵围住。 孛日帖笑了笑,掀开了披风露出了李月桦。 三名士兵一看李月桦是宁国贵女装束,立刻抽出了腰间的配刀,几乎与此同时,四周围的护卫也朝他三人扑了过去。 黑暗里传来破空声,几寸长的弩箭阴毒地让人防不胜防,孛日帖的护卫瞬间好几人中箭,此时斥候小队的其余九人才从黑暗里显出身形,提刀扑了上来。 孛日帖并不恋战,他早先上马,见状一夹马腹,马儿疾奔而出。 两名斥候立刻抢了孛日帖队伍的坐骑跟了上去。 段文珏顾林书一行人远远看见了前方的火光,猎犬也兴奋地发出了吠叫声,他们加快速度赶了过去,正好看见斥候和马队的厮杀。 一行人提刀下马加入战局,有他们的加入,很快就将外部的人擒获。他们也从斥候处知晓了李月桦方才就在此处,段文珏用刀抵着俘虏的脖子,眼神冰冷:“说,你们要把人带去哪里?” 俘虏并不惧怕,看着刀笑了笑:“再往外走就是我们的地盘了。你们那个保国公的女儿,会被送到王庭作客!” 段文珏收刀上马,猎犬正冲着孛日帖离开的方向狂吠着,眼见主人出发,猎犬们按捺不住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在前方带路。 雨势越来越大,打在脸上冰冷,长夜慢慢消退,天空露出了一丝鱼肚白。猎犬已经疲惫地伸着长长的舌头喘息着,但就在前方,出现了三个黑色的身影。 后方的人精神皆是一振,顾不上节省脚力,催促着马儿加快跟上。 孛日帖听见了后方起落的马蹄声,他回头看了一眼,一直咬着他的两个斥候后面出现了新的追兵,他自知孤立无援恐怕是无法逃脱,索性停下了脚步,用匕首抵着李月桦的脖子面对着身后众人。 顾林书段文珏追到了近前,二人皆跳下马,往前走了几步,孛日帖道:“留步。” 他说的云淡风轻,匕首用力往李月桦的脖子里压了压,瞬间见血。 两人同时止步。 “看来我今天是走不掉了。”孛日帖坦然地笑了笑,贴近李月桦的脸庞,眼睛却紧盯着前面的人,“走不掉也没关系,我这条命,迟早都要落在这片草海上。不过我要走,也不能白走,得拉着人陪我上路。” “你放了她!”段文珏道,“我们放你走。” “呵。”孛日帖冷哼,“我只要放了她,只怕你们就要给我个透心凉吧。” “我用长乐候世子的身份作保。”段文珏焦躁地看着李月桦颈间的匕首,看着那深深的伤口和鲜血,“只要你放了她,必然保你平安无事!” 孛日帖道:“你让那些护卫们先离开。” 段文珏看了看身侧,吩咐护卫和斥候退出一射之地。 顾林书没有动,孛日帖抬起下颔指了指他:“他怎么不动?” 顾林书道:“她是我妻子。” 孛日帖点点头,露出了不怀好意地笑容:“好。” 他等着所有人退到了一射之地之外,眼前只余顾林书和段文珏。 “她是你妻子,你要留在此处也可,可你们二人,我双拳难敌四手,实在是信不过你们。”孛日帖眼里闪着阴毒的光,“要我将她放了也行。你二人要给我能安心走的机会。”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扔过去,“这瓶里是蛇毒。吃下去会让人手脚无力,两个时辰后如果没有解药就会毒发。你们吃了,我就放了她。” 李月桦急道:“别听他的!” 孛日帖一用力,她颈上的伤口又深了些。 段文珏道:“我二人若吃了这毒手脚无力,如何还能辖制你?” “也对。”孛日帖阴毒地笑着,“那你二人便择一人吃下这毒药,留下一人接应可好?” 第119章 第 119 章 顾林书抢先一步拾起了地上的瓷瓶, 李月桦恐惧的看着他:“不要吃!” 孛日帖用力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贴在她耳边低笑着开口:“你要再说一句话,我就用刀切断你的脖子。”他看向对面的二人, “选吧, 你们自己做决定, 谁吃,谁留?” 他低沉地阴笑着,“我再好心提醒一下, 这里距离最近的边城也不止两个时辰的路程,这药两个时辰没有解药可就会毒发。谁吃谁死。”他眼底闪着兴奋的光, “你们想好了没有, 谁去送死?” 顾林书拔掉了瓷瓶的盖子,仰头便要去喝。李月桦瞳孔收缩大喊:“不要!” 一阵拳风袭来,顾林书的侧脸挨了结结实实的一拳, 瓷瓶被段文珏抢到了手中, 他毫不犹豫地将蛇毒倒进自己嘴里。 顾林书要再抢已来不及, 李月桦声音变了形:“四哥!” 段文珏捏着瓷瓶冷静地看着孛日帖:“蛇毒我吃了,现在你放人。” “好!”孛日帖幸灾乐祸地看着段文珏开口,就像毒蛇吐信一般, “就算我再落到你们手里, 也有你给我垫背了, 我不亏!” 顾林书抹去唇角的鲜血, 默默地站起身,他整个人安静异常,但谁都能感觉到他压抑的怒火已经到了极限。 “小子。你别急。”孛日帖紧盯着段文珏同顾林书道, “你不要轻举妄动,枉费小世子送上的这条命。” 段文珏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他的身体抖了一下往后踉跄了两步,顾林书伸手扶住他,他摆了摆手,慢慢地坐在地上。 “现在我没能力同你交手了。”段文珏忍耐着腹中的剧痛,额头密密麻麻冒着豆大的汗珠,“你放人吧。” “哈哈哈哈哈哈……”孛日帖紧紧盯着顾林书,“你把身上的外袍和鞋子都脱掉。” 顾林书依言为之,他见他身上没有贴身的弓弩一类方才点点头,从后推了李月桦一把:“算你运气好,去吧。” 李月桦被他推得往前一扑,顾林书伸手去接,孛日帖趁机飞身上马扬长而去。风中传来他的声音:“小世子,我劝你早点交代清楚后事!哈哈哈哈哈哈……” 顾林书打了个呼哨,后方的护卫听见声音策马上前,斥候和一小队人马紧跟着顾林书指的方向去追孛日帖。 李月桦早已扑到段文珏身旁,她看着他青白地面色,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 镖头刘一听说段文珏中了蛇毒,果断拿出腰间的铜壶递给他:“喝,喝了吐。”他环顾四周,“谁还带着酒水,都拿来!” 段文珏接过铜壶,里面装着满满一壶马奶酒,他仰头全喝了下去,然后弓腰在草地上狂吐。 四周围的护卫都送上了随身携带的酒壶,段文珏喝了吐如是几番,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刘一不知从哪儿寻了些药草来递给他,不容置疑地道:“吃下去!” 段文珏接过生嚼了几口咽下。此时刘一才扶着他上马,眼看他虚弱的不成样子,刘一对顾林书道:“二爷,方才属下给小世子服的是蛇草,能缓解大部分蛇毒。但是那人阴险毒辣,他的话几分真假尚未可知。小世子需要尽快就医。” 一行人不敢耽搁,护着段文珏飞身回赶。 路程走到一半,遇到了李昱廷请来救援的中军队伍,幸好随行的有营里的军医,听说世子中毒,他立刻替他把脉,军医眉头紧锁:“虽然镖头及时催吐去除了世子大部分的毒性,又用药草缓解了一番,但是此毒极为霸道,小世子性命堪虞。” 军医替段文珏施针拔毒又给他服了解毒的药丸,但段文珏的情况越来越差,初时他还有神智,如今已经陷入了昏迷。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会儿浑身汗出如浆,一会儿又浑身冰冷。军医用尽浑身解数替他吊着命,终于熬到回了边城。 城里最好的大夫都被请来替段文珏医治,众人候在房外焦急沉默地等待着,也不知过了几个时辰,房门被推开,段文珏的副手悲伤地道:“世子爷醒了,请八姑娘进去交代两句话。” 这句话一出,外面的人面色皆是一白,李昱廷站起身晃了晃,勉强扶住一旁的墙壁才稳住心神,扭头看向一侧,李月桦慢慢站起身,她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随着副手进了门。 他中毒之后畏光,屋子里没有点灯,厚重的床幔被放下,将他遮挡在黑暗里。副手推开门的时候从外流泻了一小片光亮在地面,在李月桦进门之后,随着房门被关闭,那一小片光亮连带着她的影子都被吞没消失。 她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适应了室内的黑暗,走到床榻边坐下,轻轻撩起幔帐,慢慢看清了他的脸。 他的皮肤呈不自然的诡异紫色,脖子和脸颊边的血管清晰可见,如同暗青色的蛇潜伏在他的皮肤之下,可他看着她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 “我怕是不行了。”他说,“想着和你单独说两句话。” “四哥哥。”李月桦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落,温热的泪水落在他的手背上,像是火一般烧灼着他的皮肤。 “别哭。”他说,见她仍是低着头落泪,他吃力的抬起手想去抹掉她的眼泪,手悬停在她的脸侧,几乎快要碰到她的皮肤他又慢慢地放了下去,他柔声道,“别哭了。” “你九岁回京城,我第一次看见你,就觉着你和旁人不同。”他看着她的脸,十来年过去,印象中初见的双髻小姑娘已经作妇人打扮。他从第一次见她就心悦于她,这些年他一直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护着她,却没想到造化弄人,最后她嫁作他人妇,“你一直是我最疼爱的妹妹。” 他轻声问,“顾二待你可好?”不等她回答他又道,“他定然待你极好。今日若非我拦着,他也愿意用性命去换你平安。” 李月桦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她握住了他的手:“四哥……” 哪有那么多成全,那么多体谅啊。喜欢一个人就是想据为己有,想把对方留在自己身边,日日看着她伴着她。但是人总归不是自己想如何就如何,有太多太多其它的东西枷锁一般层层套在身上,压得你不得不屈服妥协。最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想拥有的流沙一般从指缝里滑落,再也抓不住。 段文珏顿了顿:“你不要觉得内疚。我是你四哥哥,是你们的兄长,岂能看着你们两劳燕分飞,今日不是你,是七妹妹九妹妹十妹妹我也一样会救。” 李月桦第一次感觉到心疼,那种心在身体里慢慢裂开,一点一点生生被撕扯,到了现在他都不愿多说一句让她觉得不堪或为难的话,怕她内疚怕她陷在他走后凝固的过去里。 她慢慢抬起头看着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他从她的目光里看见了别的东西,是他一直想拥有不曾拥有,如今也不可以拥有的东西,他一直揪着的心突然就放下了,好似这么久的期盼终于在她这一眼中落了实处。虽然彼此没有说一个字,他知道,就足够了。 “你去吧。”他对她说,“叫大哥进来。我还有事要交代。” 李月桦起身出门换了李昱廷进去,李昱枫迎上前焦急地问:“八妹妹,四哥如何了?” 他看着她通红的脸颊和悲伤到近乎麻木的脸庞,猛地转身用力狠捶了一下墙壁。 李月桦抹了抹眼泪,抬头四顾:“林书呢?” 李昱枫一怔:“方才他还在……”他们回来时十分慌乱,仔细想想,他好似回城的时候就没有同他们再在一处。李昱枫心里一紧霍然起身,“我去寻他!” 边城市集上,哈布尔部部署的商铺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个哈布尔部族的人,顾林书拿着刀抵着为首人的脖子,冷冷地看着他:“快说。” “小的真的不知道啊。”那人苦着脸道,“小的虽是部族的人,平日里只是老实做生意……” 他话没说完发出了一声惨叫,寒光闪过,顾林书切掉了他的三根手指。他眼睛通红,浑身冒着森冷的寒气,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冒出来:“我现在没有耐性听你瞎扯,你说,我留你一条生路。你不说,你和屋里所有的人,我会一刀一刀的把你们切成肉碎。我四哥死了,你们留在这的所有人,先行给他陪葬。” 那人惨叫着捂着手,仍是咬着牙不说。他仇恨地看着顾林书一声不吭。 顾林书挥了挥手,刘一把此人的儿子提到了顾林书面前。小男孩穿着哈布尔的传统服饰,才五六岁大小,害怕地看着这一幕。 顾林书轻轻拍了拍小男孩的肩膀,指了指外面带来的猎犬:“你再不说,我就把他扔出去喂狗。” 那人慌了:“你们宁国人不是自诩礼仪仁善!” 顾林书没说话,提着他儿子的衣领冷漠地看着他,屋外的猎犬来回低嗅着地面,时不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看着顾林书血红的眼睛和发狂的神情他终于感觉到了害怕:“别,我说!主上惯用的毒是蝮蛇的毒!我这里有解药!” 顾林书道:“解药拿来!” 那人看向自己一旁躺在地上不敢动的手下,手下接到他的眼神,一骨碌爬起来翻出了一个瓷瓶。顾林书看向刘一,刘一一把夺过了瓷瓶飞身而出。 顾林书道:“你最好说的是真话。我就在此候着,解药若是假的……”他晃了晃商户小儿子的衣领。 刘一骑快马离开,顾林书带来的人团团围着商铺,外面许多宁国人和外部的人伸长了脖子好奇的打量着里面的情形,但是不敢靠近。除了顾林书带来的人,中军大营也有一个小队守卫在附近。 商户见外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鼓足勇气道:“你们宁国人这般欺负我们,是在撕毁条约!” 顾林书冷冷地斜眼看向那商户:“尔等狼子野心,真当我们不知?!你们既然敢下手,莫非还想着平和不成?!” 那商户闻言身子一抖,惊惧地看着顾林书,揣摩着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一时间不敢再开口。 外面的人听见了顾林书说的话,也不禁互相使着眼色,低头议论纷纷。 眼看天色越来越黑,刘一终于去而复返,他跳下马对顾林书道:“二爷,解药是真的,小世子的毒稳住了。” 顾林书绷得像石头一样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他手里一直平卧横放的长刀落了地,发出钲的一声撞击,唬得那小男孩身体一颤。顾林书一推那男孩把他还给了他父亲,疲惫地站起身,看着商铺外团团围观的众人,点了点头:“好。”他随即扭头看向哈布尔部族的商铺,声音如冰,“市集凡哈布尔部部署,一律捉拿下狱。” 他虽不是官身,但他是李长河的嫡亲女婿,今日又出了这样的大事,外面一直护着的中军小队没有任何异议,立刻将哈布尔部的人纷纷绑了起来带走。 刘一这才走到顾林书身边轻声道:“二爷,回去吧。” 第120章 第 120 章 别院里虽然依然很安静, 先前的绝望和紧绷已经一扫而空。大家都奔波劳累了一天一夜,眼下各自回了房去休息。李昱廷是大哥,体力消耗也最少, 只留了他在段文珏的房间里守着, 廊下的小泥炉里熬着中药, 百万正揣着胳膊蹲在那里忠心耿耿地守着药,看见顾林书他赶紧站起身,顾林书摆了摆手, 他深深地行了个礼又蹲了下去。 顾林书在段文珏的房间外站了一站,听见里面没有动静, 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李月桦还没有休息, 披散了长发穿着寝衣在窗边坐着,正看着外面的黑夜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林书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她只听脚步就知道是他, 柔顺地靠进他的怀里。 他的疲惫几乎从身体里透出来, 他半弯下腰从后抱紧了她, 埋头在她颈侧一动不动。 夫妻两这个姿势维持了很久,久到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他似乎靠着她睡着了。她有些心疼地转身, 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都是血丝, 透着深深的疲倦。 她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去榻上休息吧。” 他握着她的手往床榻边走, 一边走一边脱去了身上的外袍。她注意到袍子上溅上的鲜血, 她没有问,替他解开了发髻,看着他疲惫地躺下闭上眼睛。他紧紧抓着她不许她离开, 强迫她躺在自己怀中。 她听着他沉稳地心跳和呼吸,仰起头看着他的脸。 初见他时那个俊逸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了锋芒毕露的男人, 她小声开口:“林书。” 他从鼻腔里应了一声:“嗯。” 她有些迟疑:“今日,我……” 他突然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怀里,不许她再说下去。 “我若是有事,把你托付给四哥,我是放心的。”他缓慢地开口,“他也一样。” 她觉得愧疚,今日她面对段文珏时的心疼和心里涌上的情意,让她觉得十分对不起他。她窝进他怀里伸手回抱住他:“我觉得十分对不起四哥。” “这世界上哪儿有能够事事两全的事情?”他没有睁眼,缓慢地道,“既然已经对他不起,就继续对他不起,对得起我就好。就怕你觉得对他不起,再对不起我,最后就是三个人都陷进去,最终你谁都对不起。”他顿了顿,“旁的事情或许可 以让一让,这件事,我做不到,你觉着我自私也好,我没觉着我错了,同样我也希望你想法和我一样。” 片刻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黑暗里他的眼睛幽深,“现在就是最好的情况了,不要回头去看他,不要给他希望,也不要动摇。你是我的妻子,我能理解你今天的想法,我也感激他,但我希望他以后是我们的四哥,也只是我们的四哥。”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 京城,皇宫。 王太后放下手里用来朱批的毛笔,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她扭头看向一侧,才六岁的明帝正乖巧地坐在一旁的案桌旁规规矩矩地看书习字,王公公弓着腰慈祥地看着他,小心地伺候着笔墨。 王太后看向下首,保国公、周瑾年、顾仲堂等三人正立在一侧候着。王太后拿起方才她正在审阅的几本奏折:“诸位爱卿看看。” 女官恭敬地接过奏折,传给了三位辅政大臣。 “这两日可有不少折子上奏,说顾家二公子虽是白身,却在边城调动军备,是仗了你保国公在中军的势,说中军已是你的一言堂。”王太后微笑地看着保国公,“长此以往,只怕你要割据一方占地为王了!” “还有那些。”王太后又点了点其余几本,轻声细语道,“哦,这些是外部使者抗议的奏折,说咱们不守同他们签订的条约,要求咱们合理履行签订的内容。”她笑看向三人,“诸位爱卿怎么看?” 顾仲堂首先出列,躬身行礼道:“犬子顽劣,劳太后费心了。” 周瑾年道:“臣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消息,长乐候小世子被哈布尔部的人下了毒,几乎丢了性命。他们私底下阴毒的手段用的不少,明面上倒要我们守规矩,这些外部人真是不知脸面为何物!” 李长河终于开口:“先帝时便军费糜烂,其危害不亚于矿监税。这几年臣一直在整顿军备,文珏那孩子,也是臣私心放到边城的一步棋,想着借他的手,把那边的蛀虫挖一挖,没想到这些人利欲熏心胆大包天,竟然敢同外部勾结!太后,若我朝真同外部打起仗来,就这帮人在边境上作乱,咱们的江山只怕他们恨不得拱手送人只用来换得自己的一两分荣华富贵。” 王太后点了点头:“这些烂掉的部分,早该挖掉了。” 周瑾年道:“太后,这几年风调雨顺粮草丰美。保国公调整军备,查清臃余缩减军备,加之新政得力,国库充足。若是要战,我朝丝毫不惧。” 王太后青葱般细白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她虽已贵为太后执政三年余,实则也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长年居于高位让她渐渐凝练出凌厉的气势。外部金帐王庭的动静一直都在她的眼皮底下,那边那帮人不安分,养肥了羊和马,养大了新的一批小狼崽子,早就已经蠢蠢欲动。 她看向李长河:“何人为将?” 李长河道:“臣昔日旧部,曹山威可为主将。” “那便战罢。”王太后轻笑道,“也让周遭的人看一看,我们这孤儿寡母,是不是真的好欺负!”王太后顿了顿,“保国公听令。” 李长河道:“臣在!” 王太后拿出调兵的五营虎符交予他:“着你为五营主帅点将,集结人马同外部择日开战!” 李长河道:“臣领命!” 王太后看向周瑾年和顾仲堂:“二位大人,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的后备便交予你二位了。” 两人同时道:“臣等必将竭尽全力!” 三位辅政大臣聊着即将到来的大战离开了翻修后的乾清宫,走到宫门处李长河对顾仲堂道:“顾大人,周大人,某有私心,想要点顾林书为前锋营指挥使,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周瑾年闻言停下脚步,有些诧异地看着李长河:“国公爷,那顾二是我的门生。他若好好参加春后恩科,必然榜上有名,你这……” 顾仲堂眉头紧锁看着保国公:“他自己可有此意?” 李长河道:“你若应允,想来书儿不会反对。” 顾仲堂沉默片刻道:“此事还请国公爷容我多思量思量。” 李长河点了点头:“好!” 北伐的军令还没有到,顾林书的任命先到了边城,他在李长河的保举下入职中军,成了前锋营的指挥使司。 整个宁国都在为了北伐调动粮草兵马,明令未发,底下暗潮汹涌。若是平日里李长河如此保举自己的女婿免不了被言官弹劾,眼看着大战在即,前锋营凶险万分,李长河将顾林书送上了这般危险的位置,朝中的一众言路均保持了静默不语。 顾林书有了官身之后,暂替了段文珏的职务。他毫不留情地对着哈布尔部举起了手中的屠刀。 互市依旧开放着,但市集上哈布尔部的族人尽数被捉拿,凡年满十五岁以上者不得赎,全部发配北蒙山做苦工,十五岁以下者,可由其族人用重金赎回。一时间哈布尔部向宁国朝廷上书抗议无数,但是送上去的折子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半点声息。 有上面护着,人人又皆知顾林书是李长河的女婿,他虽只是任职前锋营指挥使,出入除了自己府上的护卫,中军原李长河的亲卫也寸步不离的守在他身侧。连中军的现任主将曹山威都对他礼待有加,一时间在边境他如同一颗升起的新星,风头一时无两。 里里外外五大营的军士、各指挥所的头目备了拜帖和礼物,雪花一样飞向顾林书落脚的宅子。 眼看着顾林书带着人又出了门去赴宴,李昱枫颇为担忧地叹了口气,坐在段文珏身旁,拿起了药碗递给他:“现下温度正好,四哥,你先把药用了。” 稳住毒性之后,段文珏的情况一日好过一日,只是他还需卧床静养一段时日。他接过药碗皱着眉将药一饮而尽,打量李昱枫担忧的样子:“你在担心八妹夫?” “唉。”李昱枫长长的叹了口气,“我虽知道他的性子,但这些日子人人捧着他,他难免骄狂了些。他说的做的,说实话四哥,我看了只觉心惊肉跳,心里没底。” “你既然知道他的性子,就由着他去做就是。”段文珏道,“我差就差在他那一份骄狂上,若我有他三分,或许也不会是眼下的情形。” 李昱枫闻言似懂非懂。 顾林书骑着马,带着自己的亲卫和中军护卫,浩浩荡荡去了猎场。今日是指挥所的千户下的帖子,邀请他前去围猎。 眼见着顾林书,正千户赶紧上前迎上,亲自替他握住了缰绳:“顾大人!” 顾林书翻身下马,眼神冰冷的看了正千户一眼,脸上却带着笑意:“千户大人。” 正千户谄媚地笑着,将缰绳交到侍从手里:“顾大人请!” 顾林书随着正千户进了围场,地上燃烧着巨大的篝火,围绕篝火一圈摆放着案桌,上面满是美酒美食,顾林书掀起披风在主位上落座,正千户陪坐在侧,替他斟了一杯酒:“这是新运来的美酒,顾大人尝尝。” 顾林书拿起酒杯缓缓晃着看着里面琥珀一般的酒水却没有用,正千户正待开口询问,顾林书身侧的亲卫抽出了长刀架在他脖子上。正千户一抖,手中的酒壶摔落在地,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顾林书:“顾大人,你这是何意?” “也罢,让你做个明白鬼。”顾林书看着映着火光的酒水,漫不经心的开口,“你同哈布尔部的人暗中勾结谋害我四哥的性命,旁的种种我不耐细说,想来你也心中有数。” 正千户脸上失了血色。 顾林书带来的人此时已经纷纷抽出武器拿住了席上的一众人,顾林书此时才抬眼:“千户大人,这个季节草场上狼群出没,不安全呐。咱们出去围猎,你们走失陷入狼群之中,实在是让人惋惜。千户大人放心,抚恤的银两,本官会着人送到你的府上。” 正千户面色大变:“顾大人!顾大人饶命!” 顾林书神色不动,护卫手起刀落,正千户颓然倒地。猎场上一众配席的小官都跟着送了性命。 顾林书扔下手里的酒杯起身:“把他们拖去草场上喂狼。” 一众亲卫轰然应诺:“是!”《 》 120-130 第121章 第 121 章 袁氏这些日子很不高兴。 二儿子从小聪慧, 当初在同安时,整个南三省谁人不知道他小神童的声名?她就等着开科以后家里两个儿子都高中,好好地扬眉吐气一番, 岂料顾林书去了一趟边城, 不知怎的就被朝廷授了官, 成了中军前锋营指挥使。 且不说从文从武,眼下这个局势,调拨粮草大军开拔, 谁都能瞧出这是要打仗的阵势了。她好好地儿子,被送上了战场前锋, 这让她如何不心焦?她理解不了丈夫的想法, 为此她罕见地和顾仲堂赌气,好几日都不曾和他说话。 袁氏半靠在罗汉榻上看着窗外的院子,入秋后院子里的树木叶子纷纷掉落, 要再等上一段时间的光景, 梅花才会绽放出属于它的风景。眼下秋风萧瑟, 万物凋零,让她越发地没有兴致。 门帘一掀,袁巧鸢端着一个托盘进了房间。托盘上放着一个白瓷的南瓜状小碗, 里面装着淡绿色的粳米粥, 远远闻着有淡淡的竹香。袁巧鸢放下托盘道:“母亲, 大夫说粳米止烦, 您又喜闻竹香,我用竹筒做盅,拿粳米熬了这一小碗米粥, 您用一点试试。” 袁氏仄仄地起身,闻了闻那碗粥, 轻轻地拍了拍袁巧鸢地手:“还是你用心。” 袁巧鸢拿着瓷勺,一勺一勺地吹凉了,细心地喂着袁氏。袁氏这几日心烦没怎么用膳,眼下吃了这散发着淡淡竹香的米粥,略微有了些胃口,竟然用了大半碗。袁巧鸢眼里有了几分喜色,细细劝道:“母亲,二哥哥虽然被授了职,但谁都知道他从未上过战场,他的岳父更是保国公,那么多人呢,如何能让他亲自上去厮杀?依我看,这是保国公想提拔二哥哥的手段罢了。月桦姐姐是国公府嫡女,保国公如何能让二哥哥有什么闪失,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袁氏想了想袁巧鸢说的话,顿觉通透了许多,是啊,那可是自己嫡亲的儿子,丈夫又怎么舍得让他去送命,怕是这些日子都是自己想左了,这是保国公让书儿镀金的手段才是啊。可笑自己愚笨,竟然还没有一个小姑娘看的通透。她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喜色:“我白活了一把年纪,竟然还不如你。” 袁巧鸢取出绢帕替袁氏沾了沾唇角,柔声道:“您哪儿是想不通?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姑侄两正说着话,卢嬷嬷喜气洋洋地进了屋:“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袁氏奇怪的看着她:“好端端地,道什么喜呢?” 卢嬷嬷笑道:“今儿个晨起,大奶奶就觉着身体不适,大爷请了大夫回来问诊,大夫把出来是喜脉,已有月余的身孕!” “真的?!”袁氏精神一振坐起了身,忙不迭地穿鞋,“快,快过去看看!” 大丫鬟替袁氏穿好了鞋,卢嬷嬷扶着她,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去了青木居,独留下袁巧鸢一人在房间里。这时候袁氏哪儿还顾得上她?袁巧鸢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只觉得无边的落寞扑面而来,她咬了咬牙,最终自顾自的跟了上去。 青木居正房里,苏婉仪正坐在临窗的炕上,顾林颜坐在一旁,握着她的手含笑看着她。见着婆母进门,苏婉仪赶紧起身,袁氏快走几步按住她不让她动:“你坐着,坐着。快别动。你这是头一胎,又还没有出前三个月,胎像不稳,可要好好将养着。” 她看向一旁的大儿子:“大夫怎么说?” 顾林颜笑道:“大夫说一切都好,母体康健。只是婉仪初孕难免有些不适,给开了调养的方子,补补气血。” “好好。”袁氏看着大儿媳的肚子,眼下虽然看不出来什么,她却越看越欢喜,扭头对卢嬷嬷道,“你去,叫兰馨那丫头到库房里去,把最好的适合孕妇用的药材都捡些给送过来。”她算着日子,“眼下是十月,哎唷,明年七八月我可就要当奶奶了!” 四周围一片贺喜的声音。袁巧鸢等袁氏院子里的众人贺喜完毕,也跟着上前行礼:“恭喜大奶奶,贺喜大奶奶!” 苏婉仪这才看见她,脸上的笑容不变:“袁姨娘来了。” 袁巧鸢的脸顿时通红。从进门之后,她就被袁氏要到了鹤延堂去,这些日子一直伺候着袁氏不曾回青木居,眼下苏婉仪这一句话,显得她仿佛是来做客一般。袁巧鸢没说话讪讪地站到一旁。袁氏没看她,握着苏婉仪的手满心欢喜。从顾林书从军的事情开始她就不曾开心过,今日被袁巧鸢劝慰了几句解开了心结,又听说了这样的大喜事,整个人看着都精神了许多:“你好好养着,旁的事情都不要管!这孕妇前三个月最重要,不要劳累、不要动气。以后得空日头好的时候,要到院子里去多走走,孕期可要少吃甜食。这样你身体康健,胎儿也不会太大,生产时不会吃亏。” 苏婉仪知道婆婆是真心关爱自己,微笑着一一应下。袁氏不放心大儿媳,又拨了两个妥帖的婆子到大儿子院子里专职照顾她,这才高高兴兴的去同老爷说这个好消息去了。 袁巧鸢尴尬地厉害,跟着袁氏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后只得同苏婉仪行礼告退回了自己的厢房。 她刚进门,就见卢嬷嬷去而复返,同她行了个礼,笑眯眯地道:“袁姨娘,白釉呢?” 袁巧鸢慌忙起身躲过卢嬷嬷的礼:“嬷嬷折煞我了。白釉,白釉在外头玩儿吧,没看见它。” 卢嬷嬷冲着后面跟着的婆子使了个眼色让她出去抓猫,转而对袁巧鸢道:“老太太特地让我来同您说一声,原先养着白釉解闷也没什么。如今大奶奶有了身孕,孕妇忌讳猫狗一类在身旁,这白釉暂时就先送到庄子上去养一段时日吧。等日后大奶奶生产完毕,再接回来也不迟。” 白釉正在院子的假山上晒太阳,婆子出去眼尖看见它,就上去将它抱进了怀里来同卢嬷嬷复命。白釉跟了袁巧鸢四年多日夜相伴,她心里十分不舍,眼看着婆子要将它抱走,她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卢嬷嬷转身拦住了她,劝道:“您放心,白釉放到庄子上,也一定好生看护着。眼下大奶奶有了身孕,一切都要以她为主。您且等上一段时日,到时再给您送回来。” 说完同袁巧鸢行了个礼,匆匆和婆子一起复命去了。 袁巧鸢坐在房间里没有动,菱角没敢进来打扰她。天色渐渐地暗下来,房间里也慢慢陷入了半明半暗的暮色中。隔着院子她能看见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有来给苏婉仪道喜的、有来给她送东西的,忙忙碌碌喜气洋洋好不热闹,只有她被人遗忘在这一隅无人问津。 她渐渐地捏紧了手里的帕子。 袁氏一直忙碌地挑拣着给苏婉仪送去的东西,忙乎了大半天才歇下来,这时才发现身边少了个人:“巧鸢呢?” 卢嬷嬷赶紧道:“先前您去大爷院里看大奶奶,她跟着过去了。许是觉着再跟着回来不好,就留在了那边院子里。” “留着也好。”袁氏拿起茶喝了一口,笑道,“她便是没回去,我也要送她回去了。眼下婉仪有了身孕,自然是不方便再伺候颜儿。她这时候回去,和颜儿圆房不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你去,”袁氏对卢嬷嬷道,“你去大厨房,让他们送一份补气血的酒刀大爷那儿去。” 卢嬷嬷笑着应下:“是。” 不止袁氏如是想,苏婉仪也做了这个打算。她眼下有了身孕自然是不方便再伺候顾林颜,眼下西厢还有个活生生的人在那儿眼巴巴地等着,她这个做主母的自然要大度些,就使了贴身的丫鬟甘草去同顾林颜说,今晚她要自己歇息。 没成想到了晚间休息的时候,顾林颜仍是回了正房。 恰好大厨房送来的酒也到了,厨下的娘子将酒送到,把袁氏的话也带到。 “你看。”苏婉仪道,“母亲的意思你也知道了,你还在我这留着,我可担不起这个骂名。” “你如今是家里第一金贵的人,谁能骂你?”顾林颜没有去碰那酒,走到妻子身边坐下,看着她因为怀孕而格外温婉的脸庞,知道怀孕以后她整个人变得越发温柔。他握住她的手,“若是往日母亲兴许还会数落你几句,如今你肚子里有她的宝贝金孙,她哪儿舍得说你半个字?” 苏婉仪噗嗤一声笑出声,柔柔地靠进丈夫怀里:“那你不去姨娘房里?” “我在你心里,便是那般急色之人?”他反手拥她入怀轻声道,“我若贪色,又何苦将她放到今天。便不是她,房里忘忧半夏两个大丫鬟,哪个又不是好容貌?” 她自然知道丈夫不是贪色的人。 顾家从老爷顾仲堂开始,到下面顾林颜、顾林书,个个都是好相貌,个个都非急色之人。 老爷只得曹姨娘一个偏房,夫君虽然从了母命娶了表妹为贵妾,一颗心全系在她身上,纳妾月余不曾碰过她一个手指。 小叔顾林书更不用说,明明生成了那样不知是京里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偏生对李月桦一往情深。二弟妹又是高门贵女,二弟无论是从哪方面看怕是都不会纳妾来给她添堵。 她垂下眼眸柔声道:“总归她是正经抬进门的贵妾,既然入了门,自然我也是容得下她的……” 他拥着她躺下,把她抱在自己怀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我知道你大度。我有我的盘算,表妹的事再等一等。时辰不早早些歇息吧。你好好养胎,别的事情不要去七想八想耗费心神。你虽是大妇,我若是不乐意,你还能给我强绑了送到小妾的床上去不成?” 她笑着轻轻捶了一下他胸口,他握住她的手,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 苏婉仪心里一片柔软。 袁巧鸢听了卢嬷嬷送来的口信,特地梳洗打扮一番在房间里等着。等啊等啊等了许久,等到正房都熄了灯,等到屋子里的灯油燃尽陷入一片黑暗,她像雕塑一般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第122章 第 122 章 顾林颜陪着苏婉仪用完早膳, 就被袁氏派人请了过去。 袁氏沉着脸,坐在主位上生闷气。顾林颜同母亲行礼她也不搭理,微微侧过身去不看他。 顾林颜见母亲生气也没有落座, 垂手站在一侧也不说话。母子二人这般沉默着, 花厅里的一众丫鬟婆子们见势不好, 纷纷悄悄退了出去。 半晌后终究是袁氏沉不住气,扭头看向儿子:“昨儿个给你送去的酒,又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 是不是?” 顾林颜没说话。 袁氏道:“颜儿,你既然纳了巧鸢进门, 眼下婉仪又有了身孕, 这不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吗?巧鸢如今都成了这个院子里的笑话,面上旁人顾着我不说什么,私底下谁不是对她指指点点, 你还要将她这般晾到什么时候?她好端端的一个黄花大闺女……” “娘。”顾林颜道, “既然把她纳进了门, 也就是我的人了。眼下婉仪刚有了身孕,就算她身子不便,头三月胎像不稳, 我去巧鸢那边, 她当真心里就舒坦?若是她郁结于心, 对孩子能有什么好处?” 袁氏一怔, 转念一想也是,苏婉仪就算再大度,如今怀着身孕呢。孕妇本身就敏感, 保不齐暗地里想东想西的,眼下应该一切以孩子为重。她点点头:“你说的是, 说的是,是我想左了,可不能让她堵气,对孩子不好。”袁氏想了想,“那就还是把巧鸢送到我的院子里来。正好每日里也有人陪我说说话,你们几个都是儿子,真要说贴心,还是她贴心。” “让她就在自己院子里呆着吧。”顾林颜道,“总是在您这边院子里躲懒,未免也太娇狂了些,既然已经是姨娘,就该守着姨娘的本份。” 袁氏想说什么,又无法辩驳儿子说的道理,怏怏地低下了头。 顾林颜回到自己院子,刚到院门口就看见了站在那处的袁巧鸢。青木居外是一条夹在假山与林荫道间的回廊,假山下有一方池塘。这个季节树叶纷纷掉落,池塘表面漂浮着一层枯黄的落叶,阳光就从落叶缝隙的水面中反映到回廊下,泛着粼粼金色的波光。 袁巧鸢身量高,容貌也出色,她极适合穿素色的衣裙,格外有种我见犹怜的神色。看见顾林颜她上前迎了几步,又赶紧收住脚步行礼:“大爷。” 顾林颜看了看她,秋日的早晨已带着几分寒意,他出门的时候罩了一件薄披风,她站在廊下却穿得十分单薄,身上只有套淡蓝色的夏末衣裙,勾勒出了她盈盈一握的腰肢。 他问道:“你怎么在此处站着?晨间风寒,仔细着了凉。” 袁巧鸢道:“我想着出来迎一迎大哥哥,走得急了些,忘了加衣物。”她扭头看了眼身后的菱角,菱角赶紧一福身,快步回院子替她取衣物去了。 廊下只剩他二人,袁巧鸢抬头看了顾林颜一眼,略带三分哀怨:“大哥哥,我一直想问你一句,是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顾林颜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对我这般不喜。往日里在这个院子里头,你待我是十分和善的。还是……”她怯生生地看着顾林颜,“是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惹了大奶奶不喜,若是这般,还望大哥哥告诉我一声,鸢儿一定改……” 顾林颜打断了她的话:“你特地在这里站着等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 袁巧鸢眼含泪珠低下了头:“明明往日里,你待我是极好的。我听说,听说要嫁给你,心里十分欢喜……”她语带哽咽,越往后声音越小,到最后低不可闻。 一旁的榆树落下一片树叶,打着旋儿掉落到水面,荡起一小片涟漪。 “往日里你是表妹,自然要好生待你。”顾林颜道,“你听说要嫁给我,欢喜什么?你心心念念期盼的,不都是嫁给二弟做正头娘子么?” 袁巧鸢霍然抬头看着顾林颜,脸上的血色潮水般退去,她神色慌乱面色苍白,嗫嚅了两下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出口:“我……我……”她没想到自己那从未宣之于口的念头会被顾林颜这般不留情面地揭露,她心头乱跳,不知该说什么,“大哥哥,我……” “你如今已经不是袁家表妹,还是守规矩不要叫我大哥哥的好。”顾林颜神情冷淡,“你若是觉着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大奶奶,就自己去大奶奶房里跪着请安问罪,犯不上在院门口堵我。虽然是自己家,里外里多少双眼睛也看着,你如今是正经的姨娘,做事要知晓分寸。” 袁巧鸢难堪地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艰难地开口应下:“是。” 顾林颜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自顾自进了院子。 菱角拿着披风,静若寒蝉地站立在一旁,等顾林颜去得远了才赶紧上来给袁巧鸢披上:“姑娘,小心着凉。” 袁巧鸢拉紧了身上的披风,只觉得假山后拐角里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静悄悄地偷眼瞧着自己的笑话,她面色苍白地转身,步履匆忙地进了院门。 透过琉璃窗看着袁巧鸢那失魂落魄地模样,苏婉仪看向一旁刚刚落座的丈夫:“姨娘不是出外迎你去了?这是怎的了?” 顾林颜没有接她的话:“你这几日觉着如何?” 苏婉仪道:“就是有些恶心还总是犯困,旁的倒还好。这早上醒来吃了东西就想睡,睡到中午用了午膳还想睡,再睁眼天都快黑了,原想着晚上得失眠吧,晚上还能睡。” 刘嬷嬷送上来一碗酥酪,笑着道:“这有了身子,嗜睡些也正常。想睡就睡,这是养胎呢。” 顾林颜看了外面一眼同刘嬷嬷道:“那边西厢的若是过来看大奶奶,你多拦着些,让奶奶好些养身子就行,不用她贴上来献殷勤。” 刘嬷嬷知道大爷偏疼自己家姑娘,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是,老奴记下了。” 袁巧鸢回了自己房间将菱角也赶了出去,紧闭门窗,她面色通红如血浑身发抖,她紧紧抱着自己只觉得难堪到了极点。她忍着忍着牙越咬越紧,一缕鲜红顺着唇边缓缓淌下。 边城的人马调动越来越频繁,在这里做生意的各部族的人也清晰感受到了战争临近的紧迫,整个边城的气氛十分压抑。 哈布尔部族给朝廷上了不少折子,又表忠心又是奉承,甚至把逃回去的孛日帖推了出来做替罪羊将人头送回了宁国,即使如此,朝廷也没有给予任何回应。 这些日子清除了体内的余毒,段文珏已渐渐恢复健康。每日晨起他会同刘一等一起练一套长拳强身健体,原本苍白的面庞慢慢有了血色。 顾林书到院子的时候,段文珏正在同刘一练拳,看见他刘一收了拳势:“二爷。” 段文珏转身,顾林书正站在穿廊门口,他身着黑色指挥使袍服。这样的衣着极衬他,将他相貌中的几分阴柔尽数洗去,只余男子阳刚之气。 顾林书道:“四哥。” 段文珏点点头:“你来寻我?” 顾林书道:“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长廊进了花厅,百万赶紧拿来外袍给段文珏披上怕他着凉。顾林书给他斟了杯热茶推过去:“暖暖身子。” 百万退了出去,花厅里只剩下他二人。段文珏拿起茶杯,腾腾地热气缭绕,他轻轻吹散水面的热气:“是因为外部的事?” “四哥。”顾林书正色道,“我还没好好谢谢你。那日若非你出手,或许我已性命难保。” 段文珏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你夫妻二人,莫非我还看着你们留下一个不成?我是你们的兄长,无论如何那日也该护着你们。” 院子外面传来士兵晨练的声音,顾林书看了天空片刻,天上有猎鹰在翱翔,那是放出去的擎黄,它在自由围猎。 “这些日子,市集上外部的人在撤市。”顾林书收回目光道,“好几个商队排队在等着,准备拿了文书离开这里。” 段文珏道:“你怎么想,让他们走,还是扣下不走?” 顾林书道:“如今文书还压着。蒋大人的意思是,先把他们拖上一拖。这些在市集里做生意的外部人,大多都是外部的探子。放不放他们全在我们一念之间。”他拿起面前的茶杯,“放,我倒是想放,但是想做点手脚。” 段文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偷梁换柱?” 顾林书点点头:“他们表面上不断上书道歉臣服,实则暗地里也在积极应战,不过是迷惑我们的手段罢了。外部的势力分布、兵力分布到底如何?若是借着商队的掩盖出去探一探,也好有个更好的判断。” 段文珏慢慢点头:“好是好,就是风险太大了些。” 顾林书道:“如今草海上势力庞杂,派出去的探子只要机警些,不要冒充遇到那些的部族的人,倒是可以掩人耳目。” 段文珏思考片刻:“不如再同蒋大人商量商量。” 顾林书拿起热茶喝了一小口,垂眸道:“好。”他再抬起眼睛,恳切道,“四哥,你身体没有痊愈,眼看大战在即,不如回京吧。” 段文珏道:“再将养上几日便好。” 顾林书轻叹:“眼下这边的局势一日紧似一日,再留月桦在此十分不安全,我想让大哥、五哥护着她一起回京。你身子不好,不如也回去休养。” 段文珏摇头拒绝:“我当日来此,便下定了决心要在这里戍边三年。如今大战在即,我如何能因为这点小事反而逃回京?你不要再劝,我自有打算。” 顾林书待要再劝,林禄前来传话:“二爷,蒋大人请您回营议事。” 顾林书只能抛下段文珏匆匆回营,一进大营主账就见到了不知何时到此的岳父李长河和主将曹山威。他赶紧上前行礼:“末将见过保国公、曹大人!” “起来吧。”李长河微笑着让顾林书起身,指了指面前的沙盘,“顾指挥使,如今外场有几支游离的哈布尔部边军,你身为前锋营指挥使,可能带人去将这几股散兵吃下来?” 顾林书低头道:“末将领命!” “能吃下来最好。若是啃不动就跑。”曹山威叮嘱道,“让你们去不是要你们打胜仗,袭扰可懂?这帮兔崽子没事儿就袭扰我们的边城,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尝尝这滋味了。” 第123章 第 123 章 “回京?”李月桦走到一旁坐下, “我不走。” 李昱廷和李昱枫面面相觑,顾林书去了大营之后一直没有回来,临走前曾嘱咐他兄弟二人带李月桦回京, 没想到李月桦会是这个态度。 “这里开战在即。”李昱廷道, “到时候兵荒马乱, 城里不安全,让你回京也是八妹夫为你着想。” “这城里住的都是大营官兵的家眷。”李月桦道,“我幼时父亲在此戍边, 便一直跟着他在这里生活。那时何尝不是烽火不断?林书既然被留在了这里,我是他妻子, 自然没有自己回京的道理。” 李昱廷闻言沉思片刻, 握拳轻叹一声:“也好。” 李昱枫急道:“大哥!” 李昱廷摆了摆手:“八妹妹既然不走,顾林书不在城里,她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安稳, 我也先不回去了。” 李月桦有些动容:“大哥……” “那我也不走了。”李昱枫道, “咱们几个互相还能有个照应。” 李月桦知道大哥和五哥是真心看护她, 起身盈盈一拜,也没有多说什么:“我去吩咐厨下准备晚膳,不如做个炙羊肉, 晚上可以做下酒菜。” 她刚转身就是一怔:“四哥哥。” 段文珏点点头道:“八妹夫托人带了口信回来, 他这几日有军务在身回不来, 让你不要着急, 也不要等他。” 李月桦应下:“好。” 段文珏走到厅里落座,见他神色间的疲惫,看看李月桦去得远了, 李昱廷问道:“什么事?” 段文珏道:“他领了人去外部围场,看这意思是去打袭扰战。” 李昱枫叹道:“大伯父到底怎么想的, 提了他做前锋营监察使,又送去这么危险的地方,这可是提着脑袋的事情。” 李昱廷道:“大伯父只得八妹妹这么一个独女,若是八妹夫无能也就罢了。恐怕是看中了他,想要他继承衣钵,日后撑起这个国公府。” 李昱枫闻言下意识地看了段文珏一眼,后者神色并无太大变化,想来他也早就想通了这一节。李昱枫也不好评判长辈,只道:“那也……太心急了些。” “你想想顾二这个人。”李昱廷端起茶杯,“小时候就无法无天皮实得厉害,箭法超群更有一身蛮力,咱们平日里都被他的表象迷惑住,他同咱们一起读书,就总觉得他应该是个文弱书生。从那时你和他同行遇匪开始,到后来他在京里几度遭人追杀,遇到兵祸他护着大伯母和姑姑一行人逃难,此后几年一直坚持习武。成亲前只怕大伯父早就把他查了个底掉,今日种种是他早盘算好的打算,说不上心急。”李昱廷顿了顿,突然轻声道,“那姚允之坟头的草怕是都长到三尺高了吧?” 李昱枫一怔:“大哥,你意思……” 李昱廷看向段文珏:“是不是?” 段文珏搓着手上的玉扳指对李昱枫道:“你不用担心他,大舅指派了几个极有经验的老将给他做副手。大舅是要他去历练,不是让他去送命。” 李月桦吩咐小厨房晚上准备做炙羊肉,走到厨下见水缸盖子开着,里面冒出来好大一股腥膻味,她顿觉心口一阵翻涌,扭头冲了出去扶着廊柱一阵干呕,这一下苦胆汁都差点吐了出来。 李昱枫等几人听见外面的动静,见她如此赶紧冲了出去:“怎么了?” “不知道。”丫鬟紫姝道,“二奶奶刚才还好好地,突然就冲出来吐了。” 李月桦抬起头,面色苍白地摆了摆手:“我没事。” 段文珏转身对百万道:“去请大夫来。” 他和李昱廷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了几分猜测。 郎中把脉后证实了两人的想法:“恭喜二奶奶,贺喜二奶奶,您这是有身孕了!” “什么?”李月桦抬头看着郎中,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李昱廷吩咐道:“赏。” 刘嬷嬷早准备好了谢银,听说是这么好的消息,赶紧把谢银又封厚了三成。 “先前你不肯回,也由着你。”李昱廷等郎中离开,转身对李月桦道,“如今你有了身孕,便是为了腹中胎儿着想,也不可再留在此处。你还是和我们一起回京的好。” 李月桦轻轻按着自己的小腹,怔怔地不说话。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有了身孕,这个月的月信是迟了些,她还以为是上次腹部受伤所致。 她抬头看向几个哥哥,段文珏道:“回去吧,京中安稳,吃穿住行也远非这里可比,回去安胎才是上策。” 李月桦知道有了孩子不可再一意孤行,点了点头,复又道:“我能不能,等林书回来同他见上一面,亲口告诉他这个消息再走?” 李昱廷笑道:“这个自然可以。本还想让人赶紧去告诉八妹夫这个好消息,既然如此,就等他回来你亲口告诉他。” 顾林书带着人已经远离了内场,进入了外部的范围。 他这支人马不多,只有一百来人。但是在草场上,只要没遇到正规的大部队,这已经是一股不小的势力。寻常成气候的马贼也不过就三五十人。 他们升起了篝火,把猎来的兔子狐狸等扒了皮架在火上烤。 这里还属于内外交界地,这片区域往来的商队极多,早先盗匪流寇也不少,这几年安稳了些许。这些日子,这里出现了几股马队抢掠来往商队,这些哈布尔部族的人往年还扮作马贼,如今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再做,他们不仅抢宁国的商队,杀人截货,外部一些小部族的商队他们同样也抢掠。 初时他们只是在草场上为祸,如今周围的市集小镇他们也开始袭扰,前些日子屠杀了整整一个市集的人。等后面的商队到达时,见到的只剩尸横遍野。 这些市集小镇虽然散落在草海里,均隶属于宁国。 哈布尔部嘴上认错,手上的小动作不断。 众人都下了马坐在草地上休息,马儿放了缰绳让它们随意地溜达吃草。顾林书腿边趴着两只膘肥体壮的大狗,看那毛色和狼极为相似,这是训好的军犬。两只大狗跟着奔波了一日,正撕咬着扔给它们的内脏,吃的心满意足。 顾林书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北蒙山脉,听着篝火燃烧得噼啪作响,淡淡的肉香味正渐渐在空中发散。 出来了两日,他们还没有遇到过其他人。草海实在太大了,虽然这里还只是交界处,一眼望出去无边无际,只能看见金色的草浪随风起伏。他们走的是斥候摸回来对方常走得路线,眼下的安静只是一时,相遇是迟早的事情。 大狗突然停止了进食,抬起头警惕地看着远处竖起了两只耳朵。很快它们抛下了面前的食物窜了出去,向着远处吠叫起来。 营地里的人立刻拿起了兵器上马警戒,不到半刻钟前方传来起落的马蹄声,天穹下一队全身漆黑的马队就像黑色的洪流正从天边滚滚而来。 嗡的一声流矢擦着一个士兵的面颊飞过,副队长高喊:“盾!” 众人背后皆背着一个圆形的斗笠,和普通的竹制斗笠不同,其上覆盖了一层金属。落雨天这个盾可用来挡雨,也可用来做盛水的容器,遇到箭矢时还可临时充做护盾。 众人纷纷举起斗笠略向前方倾斜护住自身,果然流矢纷纷而来,等一轮射击完毕后,副队长再次高喊:“箭!” 己方的士兵弯弓搭箭,估算着距离一轮抛射,对方马队纷纷散开躲避射击,仍有一部分人中箭落马。 两轮远攻之后敌军已经近在眼前,己方的人一夹马腹抽刀迎了上去。 顾林书横刀在手,借着马匹的冲势和对方迎面一击,巨大的力量将对方直接劈斩下马。长刀去势不减落在对方马匹的背上,马儿发出一声悲鸣高高扬起了前蹄。 几个护卫紧紧贴着顾林书保护着他,他拿着刀大开大合,加上力道极大,转眼间已经将三人斩杀。 这场遭遇战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对方发现不敌,很快转身就走。 “不要追!”副将拦住了顾林书,他已经杀得浑身鲜血,身上带着腾腾地杀气。副将道,“这批人马来得蹊跷,溃败得太快,唯恐有诈。” 顾林书努力平复着身上沸腾的气血,点了点头。 “怎么样?”副将将腰间酒壶摘下来递给顾林书,“喝一口,压压。” 顾林书接过酒壶,仰头猛灌了几口,擦了擦唇边的酒渍将酒壶递了回去:“多谢!” 他虽是监察使,对方是副将,他心里清楚,这是李长河身边的亲卫首领。这次是为了保护和指点他,才甘愿为副手和他随行。顾林书言语中十分尊重。 副将欣赏地看着他,方才骤然迎敌他表现得十分沉稳,这已远超他的预期,何况他还斩杀了数人。他虽为主将,也并不一意孤行。初时还担心主帅让他护着纨绔子弟,此时已完全转变了想法。 副将道:“咱们得挪地方。方才这队人马像是诱饵,那后方必然还有其他人。如果是游族还好,万一遇到了别的,咱们这点人不够看。” 说动就动,众人迅速收拾物品转移阵地。 一群人往西移动了数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出于谨慎众人没有点亮火把照明,寻了个地势稍高处摸黑扎营,掏出了携带的食物在黑暗中沉默地吃着。如是坐了时间不久,风中隐隐传来低沉地号角声。 顾林书和副将对视一眼,两人当机立断带了几个人循着号角声传来的方向摸了过去。 几人走了两刻钟左右,前方是个巨大向下的斜坡。斜坡底此刻亮起了灯火,借着火光顾林书等人看见了镶着金边的王帐,还有围绕着王帐约莫数万人的士兵。对方似乎也是刚到此处不久,正在忙碌地扎营。 看着下方黑压压的人马,来回奔跑的彪悍骑兵,上面诸人浑身汗毛倒竖,迅速往回缩了缩头。 顾林书看向副将,方才那队人马果然有诈,他们怕是遇到了对方的前锋营,因为摸不清虚实,所以对方放出了一队人马做诱饵。幸好他们没有追击。 更重要的是,他们误打误撞竟然发现了金帐王庭的动向,对方已经无声无息调动大军到此。 “大人。”副手轻声道,“事关重大,咱们赶紧回去报信。” 顾林书点头:“好。” 几人摸着往回走,然而还没有走到,远远地已经看见前方兵荒马乱。副手按住顾林书,众人匍匐在草海中,只见方才他们扎营之处已被敌军发现侵袭,看样子已全军覆没。 火光照耀下,外部的骑兵哈哈大笑着,一一砍掉了宁国士兵的头颅血淋淋地挂在腰间,翻身上马意气风发地要回营地领赏。 方才还活生生的一百多人转眼间只剩他们几个。 眼看着对方朝着他们的方向而来,副将推了推顾林书,急促地道:“走!” 第124章 第 124 章 几人翻身下滚, 恰好有块突出的地势遮挡在头顶,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们躲避在凹陷处,听着头顶马蹄声隆隆, 一匹匹快马从顶上一跃而过。 等大部队离开后他们探头去看, 后方营地里敌人没有全部撤离, 仍留了一队人马在翻找搜查。片刻后领头的队长打了个口哨,留下的人散开来搜寻,明显是发现有人离开了营地。 先前来的那队人马既是诱饵也是斥候, 显然发现营地里没有顾林书等人,才留下了这队人继续搜寻。 眼下他们身处草原深处, 没有坐骑, 加起来一共只有七人。四周围都是在搜寻他们的外部士兵,不远处还有金帐王庭的营地。躲藏在此处按兵不动,被找到是迟早的事, 往外突围又陷入重重包围和搜寻之中, 几乎已经走到了绝地。 副将看了眼顾林书又看了看身侧的一个老兵, 他两身形相近:“你两把衣服脱下来。” 老兵毫不迟疑的执行命令,将身上的衣物脱下。 副将将衣物递给顾林书:“换上。” 顾林书迟疑了一瞬,副将道:“他们不识得你, 只能通过衣物来判断。顾大人, 眼下不是犹疑的时候, 要以大局为重。” 顾林书依言和老兵交换了服饰, 副将对换了顾林书衣物的老兵道:“你们三人,向东走,尽量引开搜寻。” 三人应了一声, 静悄悄地离开了躲藏之处。 等他三人离开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副将带着余下四人直奔不远处的溪流而去, 远处已经隐隐传来了狗吠,几人加快脚步,终于扑进了溪水之中。 虽然秋夜围场上气温骤降溪水寒凉,但溪水能掩盖住他们身上的气味,现在还有夜色掩护,这是能摆脱对方猎犬追踪唯一的办法。 他们忍着寒冷浸泡在溪水中,只露出一个头,果然犬吠声到了近前,在岸上盘旋了片刻,又转向东面的位置追去。 等到岸上再无声息,几人才从溪水中上岸。副将看着天上的星辰辨别了一下方向:“距离这里不远应该有个集镇,咱们先去那处再做打算。” 四人走了一夜,快天明时到了集镇附近。草场上很多集镇都是赶场的时候才热闹,平日里人极少。这个集镇便是,没有赶上赶场的日子,集镇上只有三两个人在土屋外坐着,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四人趁人不备翻过矮墙进了院子,翻找了几套平民的衣裳换上。他们身上的配刀太显眼,只得留下防身的匕首,将换下来的衣物把长刀裹起来塞在屋角隐蔽之处,这才进了市集,寻人买马。 这会儿市集上只有几匹劣马,几人也不挑剔,有了马匹才能尽快穿过草海赶回内场,把金帐王庭的动向传递回去。 几人刚牵着马要出市集,远远就见前方来了一队人马。他们约莫有三十多人,全部身着外部传统的部族服饰,腰间配着弯刀。 副将轻声道:“是哈布尔部族的马队。” 几人牵着马避让到一旁,低着头作势不敢看。马队从他们身旁一一经过,眼看便要擦身而过,最末尾的人停了下来,用手中的马鞭指着四人道:“你们抬起头来。” 他说的是宁国话,四人闻言不得不抬头。此人打量四人几番:“宁国人?在这里干什么?” “大人!”副将陪着笑道,“我们叔侄四人原是贩点小东西来卖的,眼下没了货,准备返程回去。” 那人上下打量着他们四人,见他几人穿着平民服饰身上没有携带武器,扬了扬鞭子:“跟着我们走!” “大人!”副将作势惊慌失措,“我们是良民啊大人!” 话音刚落,一鞭子就打在了副将的身上,他发出了一声惨呼摔倒在地,顾林书等人急忙去扶他,那人恶狠狠道:“让你们跟着走就跟着走!再不听话,就割了你们的脑袋!” 顾林书低头,趁着那人不注意和副将对视一眼,后者悄无声息地微微点头,几人做着被俘虏的样子,垂头丧气地牵了马匹,老老实实地跟在马队之后。 马队在市集上搜寻了一番,又抓了几个宁国人,这才回返。 看着马队去的方向顾林书禁不住心头狂跳,这不是……金帐王庭扎营的方向?! 几个时辰后,顾林书等人被哈布尔部的人带到了金帐王庭扎营的地方。 一到营地他们的马就被收走,众人被鞭子赶到一起,撵去了营地一角,这里已经有好几千被抓来的宁国人和其他小部族的人,这些人被聚集在这里做苦工。 顾林书等人一到,就被赶着去搬运东西。他们四人没有反抗,沉默地加入队伍,在监工的监视下扛起了包裹开始运送。 镶着金边的王帐在营地的最中心,以它为圆心,其余的帐篷依次往外散落着。这里聚集着许多臣属部落的首领,每个帐篷上都绣着对应部落的花纹,顾林书粗略看了一眼,有七八个之多。 外面传来骚动,又一队人马回营,此刻天色已经擦黑,营地里亮起了火把,当先的首领骑着骏马,他的手上除了缰绳还握着一根绳子。他进入营地飞身下马,用力扯了扯绳子,绳子后面栓着一个一路被拖行的人,那人已经奄奄一息。 首领吩咐手下:“去看看,他死了没有?” 手下低头摸了摸他的鼻子道:“还有气!” 首领道:“把他提上来!” 两个手下架起了那人,随着首领大踏步到了王帐前的空地上。首领躬身行礼道:“我王,属下捕获了宁国前锋营的监察使!” 王帐的帐篷被揭开,走出来一个极为漂亮的少年。他身上除了部族服饰外,额外斜披着一件纯白的狼皮,他一出现,整个营地都为之一静,附近的将士士兵纷纷匍匐在地,用部族的语言歌颂他的伟大。 搬运的苦工们还在辛勤劳作着,监工见王出来,纷纷用鞭子抽打着这些奴隶逼迫他们下跪,随即他们自己也虔诚的面向王所在的方向恭敬的匍匐在地。 匆忙中顾林书看见了熟悉的黑色监察使衣饰,正是那个和他更换衣物的老兵。他们三人做诱饵引开对方,落入了对方的手中。另两人被当做亲兵斩杀,头颅挂在首领腰间,因为这个老兵穿着监察使的衣物,就被带回了营地。 少年王刹什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奄奄一息的老兵,随即微笑着看向自己的部属:“好,赏金百两!” 首领激动地谢恩:“谢吾王!” 刹什拍了拍首领的肩膀,抽出了他腰间的配刀,冰冷的刀锋架到老兵的脖子上,他淡金色的眼眸没有任何情绪:“宁国人,就用你来祭旗吧!” 话音落寒芒闪过,老兵的头颅飞到了一旁,草地上喷溅出浓烈的鲜血。 整个营地里都发出了欢呼声,将作为前锋的几个部族架起了无头的尸身,用十字木棍将他撑住了,绑在了令旗下,头颅被扔到了京观里,同其他被砍下的头颅混做了一处。 不远处的顾林书副将等人看见这一幕,牢牢地握紧了拳头,面上却不能流露出什么哀戚愤怒之色。顾林书低头咬着牙,若非老兵同他更换了衣物又用性命引走了追兵,此刻被绑在令旗下的人就是他。 少年王扔掉了手中沾血的长刀:“明日一早开拔!” 京城顾府。 袁氏的心突然抖了一下,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茶水顿时在桌面上四溢。 “夫人!”卢嬷嬷赶紧上前用帕子捂住那滚烫的茶水,防止它们淌到袁氏身上,随即抓起了袁氏的手打量,“可烫着了?” “没有。”袁氏看着卢嬷嬷,有些失神,“我不知怎么,突然觉着心惊肉跳。”她不安地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不行,我要去佛堂上柱香,求老天爷保佑我书儿平安。” 卢嬷嬷扶着袁氏出了正厅往东暖阁走,刚走到廊下就进来个婆子行礼道:“夫人,外面门子送来的信,说是从边城来的。” “什么?”袁氏一惊,“快拿来看看!” 卢嬷嬷赶紧接了信递给袁氏,袁氏迫不及待地撕开,就着阳光一目十行地看完,脸上的神色又喜又忧,喜的是李月桦有了身孕准备回京安胎,忧的是顾林书领了军令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 袁氏垂下手,顺了顺心气,随即对卢嬷嬷道:“去让人把二爷二奶奶的院子好好拾掇拾掇。二奶奶也有了身孕,要回来养胎了。” “哎唷,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卢嬷嬷笑道,“恭喜夫人,贺喜夫人!” 袁氏一面吩咐人把信拿去给顾仲堂看,一面快步进了佛堂。她跪在蒲团前点上三炷香,虔诚的祈祷:“祈求老天爷保佑我儿顾林书顺遂平安……” 青木居里,刘嬷嬷让婆子们放下箱子出去,打开箱子给苏婉仪看:“奶奶你看,这是家里给你带过来的皮子,都是上好的毛皮,大爷说京里比南边儿冷多了,让你好好做两身厚衣裳。”说完又指着另外一个箱子道,“这是大奶奶特地吩咐的,里面都是她自己做的一些小孩子贴身穿的衣物。” 苏婉仪拿了一件婴儿的衣物出来在手里看,这衣服选用了最好最软的棉布,针线缝得平整密实,不见任何线头等杂物,足见做衣物人的细心和体贴。苏婉仪道:“大哥大嫂总是记挂我。” “还有这个呢。”刘嬷嬷指着最后一个箱子,“这些是大爷搜罗来的画本,怕您怀着孕发闷,找来给您解解闷。” “最用心的是这个。”刘嬷嬷摸着放在墙角的木质摇篮床,“这是大爷特地去寻了上好的楠木做的摇篮床。楠木天然驱蚊虫,还有淡淡地香味。” 苏婉仪轻轻抚摸着光滑温润的木质扶手,眼底都是温柔:“大哥哥有心了。” 正厅的门窗大敞着,温暖的阳光安详地洒进室内,苏婉仪穿着舒适的家居服,面带笑意地站在摇篮床边,她一手扶着床围栏,一手轻轻扶在自己的小腹上,脸上是母性柔美的光辉。 那画面和画面里透出来的幸福安详像针一样扎着袁巧鸢的眼睛。她在院子里顿了顿脚步,忍着心里翻腾地酸意想要上前,岂料刘嬷嬷眼尖先看见了她,快走几步将她拦在廊下:“姨娘这是有事儿?” 袁巧鸢停下脚步:“我来同主母请安。” “您还是请先回吧。”刘嬷嬷客客气气地道,“太太这些日子怕冲撞,需要安安稳稳地养胎,大爷头前儿就交代过了,您也不用特地来请安,让太太静养最好。” 袁巧鸢慢慢抬起头,面色有些苍白地看了内室一眼,看见苏婉仪的背影。阳光温暖,色彩鲜明。这整个院子仿佛所有的色彩和温度都在她那处。袁巧鸢勉力笑了笑:“好。” 第125章 第 125 章 啪的一声脆响, 长鞭落在一旁,被打中的人顿时皮开肉绽,因为剧痛从睡梦中惊醒。监工再度扬起了手中皮鞭, 带着破空声击中另外一个苦工, 此起彼伏的痛呼声响起, 长鞭的声音和呼痛声惊醒了其余的人。 时间还早,天上银河高悬,营地里的苦工们已经被监工们催促着起身, 开始为大营开拔做准备。 前方作为前锋的几个部族已经集结完毕,黑压压的马队极具压迫性的站成了几个方阵, 在方阵最前方竖着大营的旗帜, 旗帜下用十字支架支撑着祭旗的无头尸体。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带着一种难掩的悲凉在旷野里传出去很远。随着号角声响起,营地挪开了堵门的垛刺, 黑色的骑兵洪流鱼贯而出, 向着远方奔行。 黑色的洪流一路向东, 越过势力交界进入内场,在这里他们遭遇到了第一波抵抗,主力军在数量的绝对压制下轻松压下了宁国的斥候队, 转而继续南下直逼边城。 斥候队的抵抗为消息的传回赢的了宝贵的时间, 外部前锋营到达边城时, 边城的防卫已经内缩形成了守城之势, 原本大敞的城门紧闭,城墙上密密麻麻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都是守卫的士兵。 外部前锋营在距离边城城墙一射之地外扎营, 他们动作迅速的建立起了营防机制,随即将营旗插在了大营外。营旗旁的空地留作京观所有, 营旗下祭旗的无头尸体穿着一身黑色的检查指挥使服饰,格外醒目。 边城城墙上的守卫看清了祭旗的尸体不敢怠慢,将消息层层报了上去,没过多久就见到大营副帅蒋大人亲自上了城楼,他面色凝重远远看着外部营旗下的无头尸体,片刻后一言不发,神色僵硬地下了城楼。 啪嚓一声,李昱枫手里的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他起身抓住信使的领口,眼睛通红神色狠厉地道:“你再说一次?” 信使神色哀戚道:“顾大人,顾大人……” 李昱枫身子晃了晃,松开信使跌坐在椅子上。 信使不知走了多久,屋子里仍旧一片安静,李昱廷李昱枫两兄弟对坐无言,看着照进屋子地面上的那片阳光从西渐渐挪到正中,又渐渐向东。 段文珏在门口下马,大踏步进了屋子。看见他李家两兄弟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四弟。”“四哥。” 段文珏放下手里的马鞭,看了眼正房:“八妹妹知道了没有?” 李昱枫摇摇头:“她如今怀着身孕,这样的事情,我们怎么开口?” 段文珏落座,片刻后道:“不能等了。如今外部人兵临城下,只怕明日一早就要攻城。到时消息一传开,想要捂也捂不住。大哥,你和五弟想法子找个借口,赶紧带八妹妹先走。无论如何先将她送回京城再做打算。” 三兄弟正在偏厅里商议,李月桦起了身。有身孕之后她总是觉着腰腹酸疼的厉害,得空就在屋子里歇着。眼看着到了落衙的时辰,她强撑着自己起身,刘嬷嬷心疼地扶住她:“二奶奶,左右这院子里您说了算,要是觉着身子不爽利就多歇歇!” 李月华摇了摇头:“四哥哥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刘嬷嬷赶紧道,“先前刘柱来回话,说四爷正在偏厅里和大爷、五爷说话。” 李月桦道:“那更不能睡了,还得去厨房吩咐一声,晚上准备的膳食。” 偏厅里李昱枫担心地道:“瞒的了一时瞒不了一世。” 李昱廷道:“总归要瞒过当下……”他站起了身,“八妹妹。” 李月桦站在门口,把他们的话听了个尾声,她笑问:“大哥要瞒什么?” 李昱廷不知道她听见了多少,尴尬地扯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我们随意闲聊。” 李月桦去看李昱枫,他避开了她的注视,低头看着地上的方砖。 李月桦眉头皱起:“你们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你多想了。”段文珏开口解围,“我们在说营地里的事,你问也不好告诉你。” 李月桦看着段文珏,他只是神色稳定的微笑着看着她,李月桦道:“今日晨间在市集上新得了点藕。这东西在咱们那寻常,在这儿可是稀罕物。晚上做藕夹好,还是桂花清蒸藕合好?” 段文珏道:“你怀孕了不耐荤腥,不如做桂花清蒸藕合。” 李昱廷和李昱枫连连称是。李月桦不疑有它,转身去了小厨房吩咐。 李昱枫抹了抹额头的冷汗:“八妹妹和八妹夫情深义重,若是她知道了真相只怕是经不住打击,咱们一定要想法子瞒住了。” 李昱廷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即使在内院深居不出,李月桦也感觉到了外面气氛的变化,街道上所有的店铺都开始收拾铺子提早关了门歇业,唯有米店门口排起了长龙购买粮食,一队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匆匆从长街上跑过,城里调动着城防。 这样的动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米店老板强制闭门,可门口还有好多人不肯散去,宁愿通宵在街道上排队等候。城内街道上跑过的士兵步履整齐划一,起落的脚步声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远处隐约能听见低沉的号角声,拂过的夜风送来了几分号角最后破碎前的低吟。 夜凉如水,段文珏没有丝毫睡意,在院子的榕树下缓缓打着长拳静心。细微的破空声惊扰了李月桦,她起身推门,见银色的月华下,段文珏正专心致志缓慢捕捉着自己的一招一式。看见她的身影他收了拳起身。 她站在廊下的阴影里,微冷的月光没有照耀到她身上。但是他知道,眼前的她是鲜活而充满生命力的。翻了年她才十九,她虽然已经嫁做人妻,可依然有小女儿的姿态,因为怀孕后微圆的脸庞还带着几分小姑娘的娇憨,皮肤柔嫩粉白,眼神里仍有几分不解世事的天真。 可就是这样的她,却从现在开始要守寡。一想到城墙外外部营旗下那具无头尸身段文珏便觉得心如刀绞,为顾林书,也为她。 他问:“睡不着?” “四哥哥。”李月桦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披风,“是不是要打仗了?” 他们说的时候,外面街道上还传来士兵跑步时,身上甲胄起落的撞击声和脚步声。他点了点头:“外部的兵已经到了城外,明日一早怕是就要攻城。” 她闻言安静了片刻:“也不知林书回来了没有。” 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把尖刀戳进了他的胸膛,让他险些动容。他半转过身,作势整理自己的护腕掩饰自己的不正常,尽量稳着自己的声线,“如今战况紧急,他便是回来怕是也不能归家,要在大营里候命。” 她点了点头,如果段文珏不是因为之前中了蛇毒身体不适,现在怕是也在外领命奔波。 “不要再等了。”段文珏压下了心头的绞痛,抬头对李月桦温声道,“如今局势紧张,你明日一早先同大哥和五弟回京。” 李月桦摸着自己的小腹,低头不语。 段文珏正要开口再说什么,只闻夜空里传来低沉厚重的号角声,随之而来的是交织在一起的喊杀声,他面色一变,外部竟然选择在夜间攻城! 边城城墙外,一片璨燃地火把连接在一起,仿佛一条火龙。那道火龙沸腾着向城墙靠拢,城墙上守卫的士兵敲响了警戒的铜锣,守城的士兵纷纷迅速到达自己的岗位应战。 火把中间有道道黑线,那是运送登墙梯的队伍。他们把几乎可高耸入云霄的长梯运到城墙下,喊着号子将其竖起,随着登墙梯附着在城墙上,外部士兵开始咬着武器开始攀爬。 城墙上的士兵从垛口里探头,手里拿着长弓对着下面的外部人便是一轮疾射,一批人痛呼着中箭掉落,后面的人很快补上。 咚咚咚的战鼓声响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中,巨大的攻城锤显现出了它的身影。数十匹骏马将它拉着前往边城城门,看见攻城锤,城墙上的远攻手转移了目标,仅仅一轮抛射,攻城锤旁便有无数人中箭身亡。即使如此,其后立刻有人勇猛地补上了前面的位置。 攻城锤敲击到厚重的城门上,发出了沉闷地撞击,在安静地夜空里传出去很远。李昱廷李昱枫听见声响披了衣衫出门,遥遥地看向城门所在的方向,只听见阵阵沉闷地撞击声和整齐划一的号角声,震耳欲聋。 城门在攻城锤的冲击下发出了让人牙酸的吱呀声,城门后宁国士兵搬运来了巨大的圆木牢牢从后抵住加固,城门甬道内士兵接踵摩肩,黑压压一片看过去全是人头,严防死守着城门。即使如此,在攻城锤持续的攻击下,巨大厚重的城门仍然肉眼可见的出现了裂痕。 段文珏的副手骑着快马冲到了李氏旧宅,叫开门后顾不上什么礼数冲进了院子:“大人!眼下局势危急,家眷能撤便撤 吧!” 段文珏问道:“前面怎么样了?” 副手道:“城门怕是守不住。万一城破,外部的人只怕会进来肆虐。此处实在不安,还请大人早做打算!” 段文珏看向李昱廷和李昱枫,后者已经匆匆套上了外袍,此刻也顾不上收拾什么细软,匆忙捡了点要紧东西,拉着李月桦便往外走,边走边吩咐下人套车套马。 可惜还没有走出大门,就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打杀声骤然变得清晰,众人脸色皆是一变,城门破了! 几人不在往外走,立刻吩咐将院门紧锁,护着李月桦回退。院子后面有一处用来放置蔬菜酒水的地窖,事急从权,几人将李月桦和几个女眷送到了地窖里。 李昱廷搬来一些物事将地窖入口挡住,最后封住之前,他嘱咐下面的众人:“不管听见什么声音不要出来,确认外面安全之后,才可以求救。” 最后一道障碍物挡住了入口,地窖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丫鬟兜铃和紫姝害怕地靠近了李月桦,和刘嬷嬷一起紧紧地将她围在了正中。 第126章 第 126 章 战鼓声隆隆地响着, 急促的催促着士兵攻城。外部在营地外营旗旁立起了一个高台,上面放着一张三人围抱的人皮大鼓,鼓身上的铜环用人头骷髅做装饰, 一个肤色黝黑的壮汉半敞着肌肉结实的胸膛, 正在奋力擂鼓, 每一次鼓槌重击,都会带得骷髅不停震动。 随着鼓声的催促,外部士兵悍不畏死, 一波一波地涌上,城墙的云梯上密密麻麻挂满了人, 半破的城门处同样簇拥着大队的人马, 城墙甬道里变成了死亡场,一半宁国士兵,一半外部士兵, 在这个宽不足一丈的狭小甬道里分寸必争, 毫不退让。 城里有许多百姓收拾了行李想要离城, 奈何此时城内已经戒严,三座城门都被重兵把守,即使是城里的居民也不能靠近分毫。段文珏留下了私兵帮助李昱廷和李昱枫固守李家旧宅, 自己则全副武装上了城楼。 天色墨黑, 乌云遮天蔽日, 掩盖住了漫天的星光。狂野的风撕扯着城楼上的火把, 也带来了战场上的血腥气和焦灼地味道。 站在城楼高处,前方的景象一览无遗。一望无际的草海上,外部的前锋营像一把刀横贯在边城前, 熊熊燃烧的火盆和火把让营地亮如白昼,营旗下那具无头尸体像针一样扎着段文珏的眼睛, 让他的眼底渐渐泛起了红色。 一具云梯损坏,外部士兵很快抬来了新的,在号角声中架起。段文珏拿起长弓,对着云梯前端的外部士兵连射三箭,每箭都瞬间有人倒地不起,但云梯还是缓慢而坚定的架设在了城墙上,下面的人悍不畏死的开始上爬。 段文珏收了弓,叫来了城墙上城防队长:“用火油。” 队长没有迟疑,应下后立刻下达命令。整个城墙上开始运转,城内送来了一桶一桶密封的火油,油桶送到墙头,士兵们拔掉了油桶的塞子,顺着垛口开始往下倾倒,一部分火油直接浇在外部士兵的身上,一部分顺着城墙的外墙面缓缓下淌。 段文珏取下了城墙上用来照明的火把,顺着墙头下扔。火把落到下面,瞬间腾起了一片火焰,随着火焰传来阵阵凄厉的哀嚎。 四周围的士兵有扔火把的,有向着下面射出燃烧箭的,片刻之间整个城墙都被火焰所覆盖,一个一个外部士兵身上燃烧着,哀嚎着从云梯上掉落。 外面鼓声骤变,云梯上的士兵随着鼓声的指挥开始后撤,转而加强了城门处的攻势,如今城门里交界线已经成了绞肉场,里外都有一波一波的人瞬间死去,然后又被后面的人顶上。外部的人想要攻进来,守城的士兵坚守不退将他们往外驱逐,战况一直胶着。 这样残酷的战争一直持续了整整一夜,渐渐地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历经几个时辰的战斗后敌我双方都进入了疲态,终于,外面传来鸣金收兵的锣声。随着锣声响起,外部士兵如同潮水一般退去。 敌我之间又空出了一射之地,然而和昨日的空旷相比,眼前的这一射之地已经被鲜血和尸体所覆盖,附着在尸体上和城墙上的火油依旧在熊熊燃烧着,青烟焦油味飘散在空中。城门洞的甬道内,尸体密密麻麻,宁国士兵抓紧时间修补着城门,被破开的大门重新闭合,只是已经被攻城锤敲破的城门绽裂着破碎的纹路摇摇欲坠,似乎预示着边城的不安稳。 地窖的遮蔽物被移走,李昱廷李昱枫扶了李月桦的丫鬟婆子们出来,几人在地窖里艰难熬了一夜,半梦半醒间渡过了这漫长的夜晚。李月桦看着李昱廷:“大哥,外面如何了?” “如今战况稍平。”李昱廷道,“昨夜城门破了,好在中军坚守,敌军没能攻入城内。” 李月桦抬头四顾:“四哥呢?” “他昨夜去了城楼参加守城战。”李昱枫道,“方才百万回来送了消息,说四哥一切都好。只是眼下内城戒严,咱们就是想走也没有法子,让咱们稍安勿躁不要着急。” 李月桦点点头。战争一旦开启内城一定会戒严,出不去了也在情理之中,眼下也只能稍安勿躁。 一夜过去,段文珏也异常疲惫,但他仍然坚守在城墙之上。眼下城墙上守城的士兵更换了一轮,副将上前劝道:“大人,您也下去歇息会儿吧!” 段文珏没有说话,远远看着外部大营外营旗下的无头尸体。他说不清现在心里那种翻涌的情绪,愤怒、悲伤、疲倦,各种东西掺杂在一起,堵得他心头难受,难以呼吸。 突然间外部营地的大门打开,几人骑着快马跑出,他们绕场跑了一周,然后回到营地大门前,几个奴隶上前取下了营旗下的无头尸体,这一下引起了城墙上诸人的注意。虽然没有人开口,谁都知道那无头尸体身着的是宁国检查使的衣饰。对方用己方的军官祭了旗。 无头尸体被抬到空地上,四肢绑上了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绑到了马匹身上,随着一声令下,几匹马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跑开,无头尸体就在众目睽睽下被分尸成了数块。 外面传来了外部人猖狂地笑声。他们放出了营地里养的猎犬,让其去啃噬被分尸的尸体。看着这一幕城墙上的士兵们愤怒到了极点,段文珏眼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血液全部涌到了脑子里,他眼睛通红,紧紧攥紧拳头,身体颤抖着。 “大人!”副将按住了他,“大人息怒!这是外部人的圈套啊大人!” “宁国人!”一个部族首领骑着马傲慢地对着城墙上道,“这具喂狗的尸体,就是你们的下场!” 段文珏夺过一旁守卫身上的长弓,迅速弯弓搭箭,嗖的一声,那部族首领眼看着长箭而来偏身躲过,但他躲过了箭矢,马匹却中了箭。马儿吃痛又受惊,扬起前蹄发狂奔跑,带着他一溜烟冲出了两军间的空地,慌不择路中跑向了边城的城墙。 眼看着他自投罗网,城墙上的士兵们纷纷举起了手中长弓,一轮抛射后,这个部族首领连带着他座下的战马被射成了刺猬,倒在城墙外不远处一动不动。 空气中硝烟在缓缓弥散,两边营地里的气氛近乎凝滞。外部大营里的其他部族首领看见这一幕,只是吐了口唾沫,低低地骂了一声:“蠢货!” 原本借着分尸打击宁国士气的大好机会,被他白白浪费不说,还激发了对方的仇恨。 段文珏眼看着那部族首领倒在城墙外,心头沸腾的怒火才平息了一丝,他眼神阴鹜地看着对面的大营,扔掉手中长弓,转身下了城楼。 李氏旧宅里,来了一队人马。他们敲开大门,客气地同前来主事的李昱廷李昱枫行过礼,道明自己的来路和来意:“保国公派遣我二人前来,护送李姑娘回京。” 李月桦听闻自己父亲派了人前来接应,也到了正厅见客。众人起身见礼后落座,那人道:“国公爷十分挂念姑娘,姑娘身子可还好?” 李月桦道:“劳父亲挂念了,他身在大营面对诸多军务还要为我担忧,实在是女儿不孝。” 另一人道:“李姑娘节哀。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国公爷如何能不担心?” 他的同伴扼腕叹息:“顾大人这般年轻,实在是天妒英才……” 李昱廷和李昱枫想要阻拦,奈何二人两句话已经说了个七七八八。李月桦目光茫然地看着他们:“你们说什么?什么节哀,什么……”她站起身,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看向自己的两个哥哥,“什么天妒英才?!” 李昱廷和李昱枫难掩眼里的悲痛之意,李昱廷赶紧起身扶住她:“八妹妹,你要挺住。” 李昱枫道:“你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自己腹中的胎儿想一想!” 那二人见李月桦这般,明白自己言语有失,赶紧起身道:“我等并非故意……” 李昱廷摆了摆手打断他们的话,不知者不罪,此时他也没有心思去管别的,他担忧地看着李月桦,眼睁睁的看着她眼睛里的光芒一点点的破碎消散,她用力抓住了李昱廷的手:“林书他?!” 李昱廷慢慢地,悲痛地点了点头。 她没有说话,脸上却浮现出了痛苦之色,她闭上眼睛,额头瞬间冒出了密密麻麻豆大的汗珠,她的身体和心都剧痛着,却无法说出一个字,仿佛整个人被石化了一般。 “姑娘,姑娘!”刘嬷嬷惊慌地上前,“大爷,快请大夫,快请大夫啊!” 李月桦的裙裾肉眼可见一块血色渐渐弥散,她的脚下青石砖的地面上也出现了点点血滴。李昱廷面色大变:“快,快套马去请大夫!” 一道皮鞭落下,抽打在顾林书的背上,他疼得身体一抖,他咬牙挺住了疼痛,扛着肩上的货包往前走。 监工甩着皮鞭胡乱抽打辱骂着他们:“快点!你们这些笨猪!” 顾林书身旁不远处便是副将,他们四人身陷此处已经两日,大营里看管极严,无法脱身。 前方传来鸣号声,一头棕色巨象缓缓步行到王帐前跪下,王帐打开,刹什步出王帐,踩着奴隶的背上了巨象。顾林书远远看着少年王的方向,监工又摔了一鞭子过来:“别偷懒!” 顾林书龇了龇牙,慢慢往前走,趁着周围不备他低声问副将道:“怎么样?” 副将轻声回答:“风险极大,值得一试。” 第127章 第 127 章 李氏旧宅正房外, 李昱廷李昱枫一干人正焦急的等待着。看着大夫出来,他们赶紧迎了上去:“如何?” 大夫面带难色地摇摇头:“二奶奶她急怒攻心又有大悲之意,这头三月本身胎象就不太安稳, 老朽无能, 实在是没能保住, 唉……” 屋子里李月桦平躺着看着床帐的天棚一动不动,一滴眼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氤湿了枕头。 李嬷嬷万分心疼, 轻声安慰:“姑娘,你别伤心, 咱们还年轻, 以后,以后……” 她原本想说以后还会再有,突然想到已经不在人世, 不由得悲从心来, 哽咽着自己转过了头去快走几步到一旁抹泪。 兜铃和紫姝也轻声抽泣着, 又怕这样更惹得李月桦伤心。兜铃道:“厨下还有些新捡回来的蛋呢,我去给姑娘做个糖水蛋吃。” 郎中出了门,兜铃擦着眼泪沿着回廊快速去了厨房。段文珏一进院门, 就看见李昱廷和李昱枫正坐在回廊的围栏上, 垂着头低头不语。看见他他们二人才打起了几分精神:“四弟。”“四哥。” 段文珏身上有血迹和油污, 还有火油的味道, 昨夜残酷的厮杀在他身上还留有痕迹。因为疲惫和悲伤他的面色十分低沉,他看了正屋一眼,见李嬷嬷正闭了房门在门口抹泪:“怎么了?” “唉。”李昱廷道, “大伯让人来送八妹妹回京,来人不小心说漏了嘴, 让八妹妹知道了八妹夫的事,她没经受住打击,孩子没保住。” 段文珏站在那里,看着庭院里唯一的一颗榆树,这个时节树叶早已泛黄掉落,空余孤零零的几片尚且挂在枝头,他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心脏悬在那里,似是没有归处。他觉得心疼,心疼顾林书就这么丢了性命,心疼李月桦经受这样的打击,他又觉得愤怒,愤怒顾林书不知轻重让李月桦经历这些,又觉得这一切都是无可奈何。 他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控制住了自己的声线:“门外的马车是来接八妹妹的车?” 李昱廷道:“是。八妹妹骤然小产,他们也不好擅自做决定,在等我们回话。” “原本是不太好挪动她。”段文珏道,“只是眼下这个情形,能走还是走吧。大哥,五弟,你们随车一起,送八妹妹回京。” 保国公因为李月桦,特地破例这么一次。李昱廷也知道再等下去情况再变恐怕到时候想走都走不了。当下不再犹疑,和李昱枫去收拾东西。 李嬷嬷听说要回京,立刻也动了起来。李月桦刚小产不能见风,眼下不得不坐车舟徒劳累,她想法子给车里铺上了厚厚的棉褥子,又用厚毯子将车窗挡得严严实实防止进风。准备好一切,又用棉褥子将李月桦整个人包裹起来,李昱廷这才亲自抱了她出门上车。 段文珏送着他们一直到了边城北门,负责护送李月桦的人给守城的卫兵查验了腰牌才得以靠近。眼看着就要出城门,李昱廷对段文珏叮嘱道:“你自己一切小心。” 段文珏点点头,目送他们一行人顺着半敞的城门离开,厚重的大门其后又牢牢地关闭。 “姑娘。”车厢里,兜铃将临走前做的那份糖水蛋装好带上了车,她小心的递到她面前,“这个补气血,你用一点。” 李月桦从上车开始一直像木头人一般靠着车壁一动不动,失神地看着虚空中的某处。兜铃手里的陶罐里飘出一股略带腥味的 甜香,她眼珠动了动,慢慢看向那碗糖水蛋。 新婚那日晨起,他心疼她,便是让厨下做了一碗糖水蛋,他坐在她身边,看着她一小口一小口用完。 从那日起,这碗寻常糖水蛋的味道,在她的回忆里就和幸福甜蜜联系到了一起。 她想起新婚那天早上,床帐里也是这般昏暗,唯有一缕阳光从缝隙里透进来,正好洒在他们身上。那时候她一睁眼,他正沉沉地睡在她的身边,她向他靠近时,他迷迷糊糊地伸手将她抱进怀里。 温热的身体、浅浅地呼吸,缱绻后的拥抱远比激情本身更让人眷恋。那时候她悄悄描绘着他的脸,心里猜测着再过些年月,他这妖孽般的容貌会变成什么模样,什么时候光洁的皮肤上会爬上皱纹,什么时候漆黑的头发会变成苍白,那时候他和她会在哪里,在做些什么,是否儿孙绕膝。 心口猛然一阵锐痛,像是一把刀从心脏处将她整个人劈成了两半,痛得她紧紧皱起了眉头近乎窒息。她觉得喘不上气用力掐紧了拳头,指甲一直掐到了肉里她都感觉不到疼痛,心里的痛楚盖过了一切,让她觉得麻木。 这阵尖锐的疼痛从心口消退,化作成千上万的尖针密密麻麻地在身体里窜行,从知道顾林书的死讯开始,她只有在落胎时掉下过一滴眼泪。她整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封住了,她的感官她的身体都处在一种漂浮于现实世界的异常状态中。眼下那碗糖水蛋略带腥甜的味道飘进了她的鼻腔,她整个人缓慢落回到了现实,厚重凝滞的悲伤如同潮水一般袭来,缓缓将她淹没,直至没顶。 她无声无息的坐在那里,滑下了第一滴眼泪,紧接着泪水如决堤一般汹涌而下。她没有动也没有说一个字,但是那种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悲伤让人不忍直视,紫姝哭着扭过了头,兜铃也禁不住跟着落泪,小声抽泣着:“姑娘,你用一点吧。你现在身子虚,可不能这样。你这样要是二爷知道了,他得多心疼啊。” 李月桦咽了口口水,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她的嗓子干得像火烧一般。听了兜铃的话,她终于微微扭头看向她,兜铃赶紧抹了抹眼泪,拿起瓷勺小心的喂她。李月桦闻着糖水蛋的味道,终于张开了嘴。 她的泪水也落进了糖水里,略微有些咸。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李嬷嬷同样抹着眼泪,“姑娘,日子还长着呢。” 护送李月桦回京的马车孤零零地在官道上前行着,官道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草海。在西侧很远的地方,金帐王庭拔了营,整个队伍缓缓向东移动着。 彪悍的黑色骑兵队伍包围着中间的巨象,用绣着金线花纹的白布装饰的棕色巨象上坐着草原的少年王刹什。远远看去他就像下凡的神灵一般,骑兵队伍方阵后跟着的是苦工们,他们负责押运粮草,再往后是奴隶们,他们负责运送战争器械。 顾林书和副将等人在苦工队伍中,随着王庭的动向缓缓前行,最终在向东挪了约莫五里地以后,再度停下扎营。 苦工和奴隶们在监工的皮鞭催促下迅速动了起来,顾林书一边往草地上敲着木制的楔钉,一边打量着前方。 这些日子,苦工们也被划分成了几个队伍。一部分已经跟着攻打边城的前锋营离开,王庭余下的兵马已分成了三队,一队将在明日一早开拔向北,去攻打稍远些的康阳城,余下两队守卫大营和王庭的安全。 王庭在缓慢东移,要等前线的战况确定,王庭才会南下。 顾林书等人被划进了第二个方阵,将跟随攻打康阳城的队伍离开。 他们负责的是运送粮草的繁重工作。 顾林书有些惋惜自己没能继续被留在王庭里。 秋雨过后,草原上冒出了一茬一茬新鲜肥嫩的蘑菇。顾林书采摘了不少,晚上苦工们做饭时,他会用采来的蘑菇熬汤,鲜美的滋味很受大家欢迎。王庭下发给苦工的食物不多,能就着鲜美的蘑菇汤喝,大家都很满意。有时候监工闻着味道都会忍不住过来跟着喝上两碗。 李月桦和他说过,草原上长着拳头大纯白色粪蛋一样的蘑菇,用来熬汤也好,烤着吃也罢都十分鲜美,这是她小时候在边城生活时就极爱的食物。 在这些一簇一簇白蘑菇的周围,时不时能看见稍小一些的,手指粗细的黄蘑菇。这些蘑菇虽然看着好吃,实则有毒。轻则让人出现幻觉神智失常,重则丧命。 他在采摘白蘑菇的时候,暗地里收集了不少小黄蘑菇。若是能留在王庭里,说不定能找个机会对那个被敬为天神的少年王下手。 顾林书长得俊美,这几日刻意讨好监工,让其对他放松了不少防备。苦工营里做饭,初时监工让他接近,如今已经对他用白蘑菇熬汤的事默许。他们这些人,在外部人的眼里都是被掳来的宁国寻常民众,翻不出什么风浪。 苦工营做饭和其他营做饭离得并不远,时间久了,好些时候还会混在一起。 顾林书已经接近了其它营的厨下,他只是一直按捺着,只是老老实实地用白蘑菇熬着汤,日日如此。 等到营地扎好,天色也已经擦黑,营地里负责饮食的地方燃起了篝火吊起了瓦罐,厨师们开始忙碌地做饭。 顾林书观察过,少年王的饮食有专人负责,并不在这一处。 他又拿着粗陶罐去了篝火旁边,把用溪水清洗干净的白蘑菇一个个拿了出来放进陶罐里,再将陶罐放在篝火旁。 他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旁边的厨师们对他视而不见。最开始的时候还会呵斥他几句,时间久了已经习惯,见他只是在那处守着陶罐,厨师们甚至会支使他干活,帮着宰杀猎物或者将食物抬到火堆上去烤等等这些杂事。 等到蘑菇汤熬好,他用外套抱着陶罐回了苦工营,营地里的其他人见状纷纷围了上来,顾林书也不吝啬,先来的人见者有份,很快就将其分光。 他自己抱着陶罐喝着汤啃着干粮,副将坐在他身旁。副将轻声问:“有多少了?” 顾林书看着远处燃烧的篝火:“又集了一包。” 他偷偷从怀里拿出来一个拳头大的小包递过去,副将接过后顺手递给了不远处的同僚。后者不动声色的揣进了怀里。 这几天顾林书已经搜集了三包这样大小的毒蘑菇,他道:“不知道够不够。” “就算毒不死,最少也能让他们手酸脚软。”副将道,“生死厮杀之时这般,就等于送命了。”副将接着道,“等到了康阳,咱们想法子寻机会离开。大人,不要轻易冒险,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 顾林书点了点头。 第128章 第 128 章 马车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了京城, 径直去了保国公府。 国公府开了大门,让马车到了二门前才停下。李昱廷抱着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李月桦,将她送回了原来的闺房。先一步接到消息的曹婉早已把一切安排妥当。她坐到床榻边心疼地看着女儿, 见她昏睡不醒, 扭头去问李嬷嬷:“怎么回事?” 李嬷嬷道:“夫人恕罪。姑娘许是身子太虚, 走到一半路途的时候就发起了低热。大爷在集镇上寻了个大夫给姑娘看了,扎过针但是低热未退。” 曹婉吩咐于嬷嬷:“拿家里的帖子,去请太医回来给姑娘看看。” 于嬷嬷赶紧应了一声去了。 李月桦面色苍白浑身冷汗, 前额的头发湿哒哒地粘在额头上。兜铃去打了热水回来投了帕子,曹婉亲自动手, 细细地慢慢地替她擦着汗, 只觉得她的皮肤又湿又粘。 李昱廷和李昱枫一直候在外院的花厅里,一直到天黑才又见着曹婉:“大伯母。” 曹婉歉意道:“只顾着桦儿,让你们久等了。” 李昱廷摇摇头:“自当以八妹妹为重。太医怎么说?” 曹婉轻叹一声:“惊怒攻心骤然小产, 对身体伤害极大。好在桦儿年龄小, 有习武的底子身体康健, 好好将养上一段时间应该无虞。只是身体能养好,心病却难除。” “大伯母。”李昱枫道,“我和大哥觉着眼下的情形, 八妹妹还是回家养病最好, 就擅自做主将她送了回来。顾府那边还是要差人去说一声的好。” 一直到李昱廷李昱枫归京, 顾林书的死讯才传回来。此时顾府诸人还不知道这个晴天霹雳。曹婉红了眼睛:“早知如此, 让他们好好的在京城呆着便是,何必让他们去京城……” 李昱廷此刻想的却是旁的:“大伯母,八妹夫的事, 怎么同顾府说?” 顾林书是因为保国公举荐才去了前锋营,谁知竟然会就这么送了性命。曹婉闻言也觉着焦虑, 两家原本是结亲,如今这样,只怕顾家人会恨上国公府,那就变成了结仇。 照理说李月桦出嫁后回京理应送回顾府,但眼看她这个样子,若是再传回顾林书的死讯……曹婉下定了决心要将女儿留在国公府照顾:“昱廷,你差人去同顾府说一声。只说桦儿路上不小心滑胎后染了急病,听说顾家大奶奶有了身孕,怕过了病气给她,所以将她送回娘家暂时安养,旁的一概不要提。林书的事情,等朝廷下了正式的文书再说。” 眼下这是最好的安排,李昱廷应了一声自去安排。 “什么?!”袁氏听了国公府送来的消息霍然起身,“小产?!” “唉。”送信的婆子叹息,“说是那边局势紧张,出城就不太容易。二奶奶受了些惊吓就……小产之后她在路上发起了低热,送回府的时候人还昏睡着不清醒。大爷听说府上大奶奶新孕,怕过了病气也不敢送二奶奶回来,就将她送回了国公府,我们夫人就遣我前来同夫人说一声。” 袁氏惊疑不定,又同送信的婆子说了两句后吩咐卢嬷嬷送客。卢嬷嬷回来见袁氏坐在那处一动不动:“夫人,是有什么不妥?” “我说不好。”袁氏捂着心口,“就总觉得有些不对。” 卢嬷嬷道:“二奶奶毕竟是国公爷的独女,便是娇惯些也不为过。许是国公夫人见二奶奶那般,舍不得她接她回去养小月子去了。”卢嬷嬷顿了顿,轻声道,“何况大奶奶还怀着身孕呢,二奶奶骤然滑胎确实不吉,不说过病气,冲撞了大奶奶也不妥。” 袁氏看着燃烧的灯烛发了会儿呆,突然问:“林书可有消息传回来?” 卢嬷嬷摇了摇头。 袁氏站起身又坐下:“去请大爷来。”她说完又叫住了卢嬷嬷,“罢了,我去一趟。” 过些日子是苏婉仪大哥的生辰。青木居里,顾林颜正同苏婉仪在商议贺礼的事,听闻袁氏突然到来,他十分吃惊,和苏婉仪一起起身去迎。 袁氏到了正屋主位落座,也不耐说别的,直奔主题:“颜儿,这些日子,你二弟可有同你书信往来?” “有。”顾林颜不解,“前几日二弟才寄了一封家书回来,说他与二弟妹在边城的见闻。母亲,怎么了?” 袁氏闻言放心了些许,她的视线落到苏婉仪身上,烛光下她看着安静温婉,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失态,强笑道:“这许多日子没有你二弟的消息,想着你们兄弟二人一向感情好,所以过来问问。”她不愿提李月桦小产的事,“婉仪感觉可还好?” 苏婉仪笑道:“劳母亲挂记,儿媳一切都还好。” “你要好好养着。”袁氏忍不住叮嘱,“不要劳累。”她的目光落到桌上方才两人商议的贺礼上,拿起来打开看了看,忍不住埋怨顾林颜,“这些事情,这时候就不要再累着婉仪,你便是拿来同我商议都行,让她好好养着,不要让她劳心劳神。” “娘。”顾林颜听出了袁氏的关切之意,“儿子记住了。” 袁氏拉扯了几句离开了青木居,却仍觉得心头沉甸甸的。她突然停下脚步对卢嬷嬷道:“明日你亲自去一趟国公府,先去库房把最好的药材捡一些备着,去探探国公夫人的口风。就说我这边一切都收拾妥当,接二奶奶回来养小月子,看看那边怎么说。” 卢嬷嬷应下:“是。” 曹婉一直在李月桦的房间里呆到深夜,只等她服下了今日最后一次药,身上的低热退了少许,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身体虽然疲惫,却丝毫没有睡意,坐在圆桌旁一动不动。 于嬷嬷见她如此劝道:“夫人,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李月桦还不到十九就已守寡。她原本觉着顾林书和她情投意合是上好的佳偶,岂料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心疼女儿,看着她这个样子心头绞痛,连带着对李长河都起了几分怨怼之心。若是她都会责怪国公,顾家人知道了顾林书的死讯又会如何? 李月桦能在家里将养小月子,就算顾林书如今没了,她也是他未亡人,到底要回顾府去。那时她又如何去面对怨怒的顾家人? 曹婉满心忧虑,深深地叹了口气。 顾林书丝毫不知自己和老兵更换衣物后假死的消息掀起了多大的波澜和暗涌,他和副将还有两个亲兵一起,在第二日凌晨时分随着攻打康阳的大队开拔北上。 大部队急行军了约莫四个多时辰,在午后抵达了康阳城外。 边城开战后康阳早已进入了戒备状态,斥候传回了外部北上的消息,他们到达康阳城外时,康阳已经城门紧闭呈现出备战之态。 顾林书所在的苦工营接到命令驻营,他们来回忙碌着扎营,将运来的粮草一一归拢,足足忙碌到天色擦黑时,营地才粗具规模。 “今晚不会攻城。”副将晚膳时悄声对顾林书道,“咱们一路急行而来,一定会养精蓄锐一宿,明日一早才会有所行动。” 顾林书看着不远处的篝火,他抱着这几日每日里都使用的粗陶罐没有动,压低了声音问副将:“怎么着,今晚动手还是明早?” “要动手只能今晚。”副将知晓顾林书在实战经验上有所欠缺,耐心的同他解释,“今晚这些将士会大吃大喝一顿,为明日的大战做准备。明日晨起只会简单吃些干粮果腹,要是想动手,今晚是最好的机会。” 营地里的厨师们正忙着宰杀牲畜,把扒了皮的整羊放到火堆上去烤,还有将肉切成大块扔进大瓮里去炖煮的,厨师忙不过来,从苦工营叫了几个平日里听话的去帮着打杂。 那几包毒蘑菇平日里放在一个人身上太显眼,所以分做了几份分别藏在不同人的身上。眼下决定动手,几人把毒蘑菇都交予了顾林书,顾林书揣好蘑菇,同往日一般去了厨下。 看见他抱着粗陶罐来,几个厨师见怪不怪,由得他同往日一般将粗陶罐放到篝火旁煮着,便叫了他去帮忙。 顾林书的面前被扔了一整只刚宰杀不久的山羊,厨师递给他一把小尖刀,吩咐他把羊皮剥下,然后将羊肉分解成大块扔到一旁的大瓮里。大瓮足有半人高,里面盛满了汤汁,用羊骨熬着,眼下已经熬做了粘稠的雪白状,散发着阵阵肉香。 顾林书一声不吭老老实实地干着活,只是在将羊肉扔进大瓮的时候,他趁人不备加了些私料,把毒蘑菇掏出一把神不知鬼不觉地扔了进去。 营地里一共有八个大瓮,他挨个走了一圈。三包拳头大小的毒蘑菇分散到八个半人高的大瓮里,扔进去被沸水一滚就没了身影,尤其眼下天黑,更是半点痕迹不留。 这些烤肉炖汤可没有苦工营一帮俘虏的份儿。顾林书老老实实在厨下帮着忙了约莫半个时辰,这才带着厨师赏的半个饼回了苦工营。 副将一直在等着他:“下进去了?” 顾林书在副将身边落座,啃了口烧饼:“下进去了。” 他看着远处,到了晚膳时间,营地里的低等士兵们排着队去领取食物,高等将士在草地上升起了篝火围坐成一圈,烤好的整羊被送了上去,美酒也被送了上去,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送上加了料的羊汤炖肉。 几人在苦工营里等待着,夜风传来了远处高等将士们的歌声。顾林书仰头看天,草海的星空总是一样的,漫天繁星,银河倒挂高悬。 过了约莫两个时辰,毒蘑菇开始发挥它的功效。 凡是喝了羊汤的士兵无不出现了症状,有的面色青紫浑身抽搐、有的口吐白沫骤然倒地,还有的嘿嘿傻笑着不知在对着空气比划着什么,整个营地呈现出一种极为诡异的气氛。 那羊汤炖肉几乎营地里人人都喝了,整个大营十之有九都中了招。在监工也口吐白沫倒地之后,顾林书果断掏出一直私藏的匕首结束了他的性命,对副将道:“成了!” 几人在一众中了毒的外部士兵中穿行,摸到了主将的帐篷附近,守卫也已中毒倒地,顾林书和副将对视一眼,悄悄取了守卫的长刀猛地掀开门帘闯了进去,却见主将早已面色发黑,毒发身亡多时。 副将并不耽搁,摸到了营地里的信号弹,出了帐篷点燃了引线,只听一声巨响,夜空里炸响了一朵灿烂的烟花。 绚烂的烟花下,副将对顾林书笑道:“顾大人,此次您是立了大功了!” 第129章 第 129 章 一大清早, 卢嬷嬷坐车去了国公府。府里的婆子引她去花厅坐着喝茶,笑道:“嬷嬷劳您多等会儿,夫人早上事忙, 有好些事儿要处理。” 卢嬷嬷笑道:“这个应当的, 我等会儿便是。” 婆子退了出去, 又有小丫鬟送来了茶果。小丫鬟送了茶果没有走远,就站在花厅的门外安安静静地候着,怕卢嬷嬷有什么差遣吩咐。 卢嬷嬷吃了两口茶, 打量着国公府的花厅,虽然陈设简单低调, 却依旧难掩清雅的贵气。 时间还很早, 清晨的阳光透过花窗在地面投下的影子就像一幅剪影画,从花窗看出去,窗框又将院子里的景色如画一般挂在墙上, 真可谓一步一景, 处处不同, 可见细致用心。 除此之外,这个小院里再没有旁人,十分安静。只能听见飞过的麻雀落在枝头和屋檐上时不时吱吱喳喳叫上两声。 卢嬷嬷悄悄往院子外面打量了一眼, 月门外只见影壁挡住了视线, 她心里揣摩着等会儿要说的话, 收回了视线。 正院里候着一群等着给曹婉回话的婆子。这个时间是曹婉理家的时候, 下面管事的婆子们排着队拿了对牌,在这儿等着主母召唤。屋里隐约听见有婆子正在回话,于嬷嬷悄悄进了房间, 见正厅里曹婉手里拿着账本,眼睛却看着别的地方, 显然心思并不在那上面。阳光越过花窗投在窗前的梅瓶上,映下一小片光影。她的视线便游离在那处。 于嬷嬷看了眼厅里正在回话的婆子,婆子机灵地停下了话头。于嬷嬷冲她使了个眼色,婆子行了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左右招呼了一声,院子里原本等着回话的婆子们便也散了。 片刻后曹婉长叹一口气,将手里的账本放到了一旁:“顾家的嬷嬷,还在花厅里候着吗?” “是呢。”于嬷嬷道,“顾家送了不少东西过来。” 曹婉又叹了一口气:“请卢嬷嬷过来吧。” 卢嬷嬷见到曹婉,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先是说了几句吉祥客套话,然后道:“我家夫人听说了二奶奶的事儿,心里记挂得紧。今日遣老奴过来办三件事儿:一是家里我们夫人都准备妥当,想这几天接二奶奶回去将养,同国公夫人商量个日子;二是让老奴面见二奶奶,这样我们夫人也好放心;三是把这些东西给二奶奶送过来。” 她回头示意,后面跟着的粗使丫鬟一一将送给李月桦的东西抬了进来。 曹婉看着箱笼一个一个放下,等到丫鬟们都退下才道:“顾夫人有心了。”她顿了顿,“桦儿从回来以后一直低热未退,眼下还在昏睡着。”她微微侧身,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温柔地道,“嬷嬷,劳您回去同顾夫人转告一声,我也知道桦儿出嫁已是顾家妇,理应回顾府去。但是,说到底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孩子,见她这般实在于心不忍。可否就让她先在国公府住着,等她身子好些了再做打算?” 卢嬷嬷也不好说旁的:“夫人放心,老奴一定把话带到。” 曹婉对着于嬷嬷点点头,于嬷嬷上前道:“老姐姐,劳你移步,我陪你去二奶奶院子里看看。” 卢嬷嬷辞别了曹婉,同于嬷嬷一起去了李月桦的院子。 李月桦吃了安神的药昏昏欲睡,眼下已近正午,她还在幔帐中沉睡不醒。两个嬷嬷轻手轻脚进了房间,卢嬷嬷撩起床帘让于嬷嬷看了一眼。于嬷嬷见李月桦面色苍白,嘴唇都不见几分血色,才一段时间未见整个人暴瘦许多,尤其额头还不断出着冷汗,将枕头和褥子都汗出了痕迹。 外面虽然阳光正好,屋子里却透着一股死气。 “这……”卢嬷嬷吓了一跳,轻声道,“这,这看着可不太好啊。” “可不是呢。”于嬷嬷赶紧道,“二奶奶这样,我们夫人如何舍得,还望老姐姐回去同顾夫人好好说一说,眼下还是不要先挪动她为好。” 卢嬷嬷心有余悸的点了点头。 卢嬷嬷回府第一时间去回话,听了她的转述袁氏大吃一惊:“这么严重?!你亲眼见着了?” “见着了。”卢嬷嬷叹了口气,“我摸了摸二奶奶的手腕,入手冰冷,脉息弱得几乎探不到……夫人,这哪儿像是小产,我瞅着倒像是去了大半条命,十分不好。” 袁氏惊疑不定:“她那般康健的人,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卢嬷嬷摇了摇头:“老奴不知。那边只说是路上骤然小产伤了身子。” 袁氏心念一转,先前让嬷嬷去探口风,如今知道李月桦病成这样,自己倒不能不上门了。当下对卢嬷嬷道:“你让卢忠去套车,我亲去一趟。” 曹婉早知卢嬷嬷见了李月桦后袁氏会亲自上门,一直在府里候着。听门子来报,她便亲去了大门处迎她。两人一见面曹婉就红了眼睛:“亲家,劳累你跑一趟了。” “这是哪儿的话。”袁氏赶紧上前握住曹婉的胳膊虚扶她,“我听家里嬷嬷说桦儿病成那样,我如何还放得下心?你快领我去看看。” 亲眼看见形销骨立的李月桦,袁氏心里咯噔一声,这样子哪儿像是小产,怎么觉着出气多进气少,倒像是弥留之际。她坐到床榻边轻轻握住李月桦的手,只觉入手像块冰一样,兼之湿漉漉的,让人心里极不安稳。她皱着眉头不知梦见了什么,对身边的一切懵然不知。 “这……”袁氏问道,“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李月桦忧伤过度内火郁结,可这些话如何讲明?顾林书的事情还未定,朝廷没有明发消息,她不可轻易告诉袁氏前线的事情。曹婉只能强笑道:“只说先是受了惊吓,在路上又伤了身体,所以需要静养。” “真是遭了大罪了。”袁氏心疼地看着李月桦,一时间自责起自己的小心眼,“亲家,你就让桦儿好好在家里养着,需要什么尽管言语一声。家里有的我给送来,没有想法子搜罗来,无论如何一定要让她养好身体。” 曹婉闻言不由得越发愧疚,心里难过更甚,半转过身去擦了擦眼泪:“好,多谢亲家。” “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生分。”袁氏轻叹一声,“等桦儿醒了,你好好劝慰她。让她不要内疚不要伤心,他们都还年轻,以后有的是机会再要孩子。只要养好了身体,明年说不定就有了呢?” 曹婉压住心里一瞬间翻腾的剧烈悲伤,强笑道:“亲家说得对,我一定嘱咐她。” 袁氏走了很久,曹婉还一直坐在李月桦的床边,她轻轻替她擦着额头的冷汗。她回来了两日,清醒的时候极少,醒来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地流泪,让曹婉的心碎了一地。 “我知道你们夫妻情深。”曹婉哽咽的开口,“他走了,你恨不得随他而去。可是孩子啊,你还有我同你父亲啊!你若是这般心灰意冷的随他去了,你让我们怎么办?” 李月桦没有动没有睁开眼睛,只是眼角安静地落下了一滴眼泪。 康阳城。 康阳大捷,以远远低于外部的兵力打了个大胜仗。 昨夜见着烟花报信后,负责康阳守卫的主将姚炳决定主动出击,时值中毒的外部士兵根本没有多少抵抗之力,侥幸从中毒中幸存的尽数被俘。 “某一定如实上报。”姚炳弄清了顾林书的身份,知道他是保国公的女婿之后,原本那点贪功的小心思早就烟消云散,喜笑颜开地道,“顾大人,这次您可是立了大功!幸得有您出了奇招,这才让某不费力气保住了康阳不说,还全歼外部大营。” “姚大人。”顾林书道,“您想不想要更大的功劳?” 姚炳闻言精神一振:“顾大人请说。” “这次大捷,您收缴了不少外部人的服饰、兵器、马匹。何不以假乱真,出奇制胜?”顾林书道,“您此时扮作外部营军,假作康阳大捷后南下去边城支援,里应外合将那边的外部兵包个饺子,这功劳不就落到了您的囊中?” 姚炳一直在康阳按兵不动,便是知晓外部必然来攻打。如今暂且消除了这个心头大患,眼下诚如顾林书所说,若是抓住这个机会假扮外部人去边城,他这职位保不住要往上再跳上几级,甚至封个闲散爵位也不是不可能。 姚炳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 战场上的时机瞬息万变,事不宜迟,姚炳当下将自己统辖的士兵换上了外部士兵的装备,拿着他们的武器骑着他们的战马,南下前往边城。 顾林书和副将等人也在其中。 出发之前,姚炳先用飞鸽传书,将此事传信给了边城。 李长河因为顾林书的事情,一直沉默而阴郁,连带着数日整个中军大营都乌云罩顶。接到康阳的飞鸽传书后,他突然霍然站起,仰天大笑了几声,连道:“好!好!好!” 他身上的沉郁一扫而空,营里的几个副将互相对视一眼,曹山威道:“国公爷,什么事情这般开怀?” 李长河眉宇间都是满意和笑意,将信件递了过去,曹山威一目十行的看完,也不禁露出了笑容:“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信件在营帐里被传阅了一遍,人人皆向李长河道喜。 顾林书不仅没有死还立下了大功,他报来了金帐王庭的动向消息,扎营的位置,眼下更要从康阳南下夹抄边城外的外部军队,李长河一拍木桌:“好!我们就来个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敌营!” 第130章 第 130 章 康阳大捷、边城大捷, 金帐王庭被消磨了一半的兵力后被逼退,少年王刹什被迫主动递上求和书,李长河在朝廷的授意下与其签订了新的边境协议, 宁国在赤刹海的范围又向西推进了三十里。 三十里听着不长, 但是落到整个赤刹海的范围是极大一片区域。 最重要的是这场胜利打消了其它觊觎宁国, 想趁着新帝年幼来犯的那些人,按下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思。 王太后凤颜大悦,拟定在新的领土范围上建立州镇和城市, 往西推进形成一条蜿蜒的新防线,扼住外部的咽喉, 防止他们来犯。 边城、康阳和中军大营驻扎地不变, 作为边境和内陆的缓冲带。 顾林书一下战场回边城径直回了李氏旧宅,如今这宅子只剩段文珏一人。暮色下顾林书叩开门,带着一身风尘喜滋滋地冲里面喊:“四哥!我回来了!” 段文珏正在书房临窗的桌前坐着看家书, 猛然听见顾林书的声音他霍然起身, 撞翻了身后的椅子都浑然不觉。他快走几步出门, 见他果真活生生地在那处站着,他骤然红了眼眶。 他疾步越过院子,到了近前猛地给了顾林书一拳, 打得他晕头转向摸不清头脑,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 又猛地紧紧将他抱在怀里, 使劲拍着他的背,骂道:“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尸体都被外部人五马分尸喂了狗!” 顾林书擦去唇角的鲜血展颜一笑:“没死!命大着呢!”他用力拍着自己胸膛,“还活得好好的!”他强调, “不仅没死,还立了大功!” 他当即三言两语把自己和老兵换衣服的事说了一遍, 待要再讲后面敌营的事情,段文珏打断了他:“八妹妹骤然听闻你的死讯,悲伤过度小产了。” 顾林书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猛地抓住段文珏的胳膊:“她现下如何?” 段文珏道:“大舅想法子将她送回了京城,这几日我也没有她的消息。” 顾林书立刻转身大步往外走,边走边吩咐身边的亲兵:“备马!快!一人双骑,我要回京!” 从京城到边城马不停蹄的狂奔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第二天傍晚顾林书赶在城门关闭前回了京城。他回了顾府,翻身下马后不顾门子的惊讶和一路丫鬟婆子的请安,飞一般往自己的院子跑,岂料回去一看屋子里空空如也。 婆子们赶紧去同袁氏报了顾林书回来的消息。袁氏赶到霞蔚居,正赶上顾林书往外走,看见袁氏他快步上前:“娘!月桦呢?!” 袁氏又惊又喜地看着眼前的儿子,他尚且全服戎装,轻甲上还有干涸的血迹。短短一段时日,他的面庞看上去坚毅了许多,褪去了身上最后一丝少年人的青涩,完成了向男人的转变。他的眼神带着战争后不可避免的沧桑,接连的赶路让他十分疲惫。他的神色间满是焦急,“娘!”他握住了她的胳膊,“月桦呢?!” “你别急。”袁氏反握住他的手,先安他的心,“桦儿没事。”他闻言神情镇定了些,她接着道,“只是她小产后不太好,国公夫人不放心,将她接了回去亲自照顾。眼下她在国公府养小月子。” 顾林书转身便走:“我去看看她!” 袁氏原本想拦着让他梳洗换件衣裳吃两口东西再去,话还没出口,他已经急匆匆跑了没影。 长街上马蹄起落,五城兵马司巡街的人见有人戎装在街上疾驰,抽了刀上前拦路:“前方何人?!立刻下马!” 顾林书勒住缰绳,马儿发出嘶鸣人立而起,顾林书摘下腰牌扔过去:“某顾林书,现要去国公府寻妻。” 巡逻的小队长接过腰牌查验后双手奉回。这些日子里京城没少传小道消息,都说李月桦命不久矣。眼看顾林书一身戎装未退,显然是从边境疾驰而回赶回来看望李月桦,小队长安慰道:“顾大人莫急,小的这就让人护送随行,省的路上再被截下。” 顾林书谢过了小队长,在五城兵马司的护送下一路前往国公府。 说是护送,实则也是为了压下他不要在内城狂奔。顾林书看着夜色下的长街,刚从战场上下来赶回边城他就听说了李月桦的事情,一人双骑一路疾驰回到京城,他滴水未进粒米未沾。他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疲惫又精神的状态。疲惫的是身体,亢奋的是紧绷的精神。等见到国公府的大门,他整个人几乎是从马上摔下,幸好一旁的亲卫扶住了他。 “什么?”曹婉吃惊地起身,手上的茶盏摔碎在了地上,“谁?” 传话的婆子道:“姑爷!姑爷回来了!正往姑娘院子赶呢!” 顾林书进了李月桦的院子,一进院门看见廊下静谧的灯光,他整个人就安静了下来,一路上的焦虑忧心着急等等情绪缓缓沉淀。他放慢了脚步,低头看了看自己,眼下无法更换衣物,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略微整理了一下衣饰,便往内室走。 满院子的丫鬟婆子都在行礼,兜铃和紫姝还有李嬷嬷知道内情,出来看见他都呆若木鸡,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木头人一样僵在那里看着他推门进了内室。 屋子里只在角落点了一盏落地的宫灯,厚重的床幔放下了一半,看不见李月桦的脸,只能看见她的手放在床幔后。那手看着白皙,指节纤长。 他慢慢上前半跪在床前,撩开床帘看着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月桦。” 她缓缓睁开眼睛,不甚分明的灯光下看见了他的脸。他发丝凌乱,眼睛里满是对她的愧疚心疼和爱意。她轻轻抽手轻拂他的脸,嗓音沙哑的艰难开口:“……你瘦了。” 他握住她的手亲吻:“嗯。” 他瘦了好多,脸上的线条更加分明。她看着他身上的铠甲,破破烂烂,带有战火残留的痕迹和血迹,还有不太好闻的味道。她轻叹了一口气:“你来接我了是吗?” 顾林书没说话,猛然落下两滴泪来,落在她的手背上,顺着皮肤滑落。 “我愿意跟你走。”她反握住他的手,“只是有点不放心我娘。还有,对不起啊林书,我们的孩子我没保住。” 他没说话,眼泪一波一波的涌出。难言的愧疚将他淹没,他牢牢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我们哪儿都不去。我以后一直陪着你。”他又道,“孩子的事情不怪你,怪我。” “疼吗?”她略带孩子气的问他,“死……疼吗?” 曹婉赶到李月桦的院子,见两个大丫鬟守在李月桦的房门前,看见她两人赶紧迎了上来,她两听见了屋里的对话,眼下眼眶通红,两人抹了抹泪轻声道:“夫人,姑爷方才回来了。” 曹婉点了点头走到房门外,驻足等了一会儿,听里面没有动静她才轻轻推开门,门口的灯光流泻进去在地板上投下一条长条形的光影。光影的尽头顾林书依靠在床边,将头挨在李月桦身旁握着她的手,两人都已经睡熟。 曹婉眼眶一红,轻轻闭上了房门。她转过身深呼吸,平息下心里的翻腾:“李嬷嬷呢?” 兜铃道:“嬷嬷说姑爷一路奔波回来,想来是累得狠了,怕他没有吃东西,去厨下吩咐准备吃的去了。” 曹婉吩咐紫姝:“你去,嘱咐他们多备些热水,再去问问五爷……不,问问大爷,他身量同姑爷相仿,问他借两套衣裳过来。等姑爷醒了伺候他沐浴更衣。” 紫姝一一应下。 曹婉再转身往外走,神态步伐已大不相同,带着一种久违的轻松和发自内心的欢喜。她边走边吩咐:“遣人去顾府那边说一声,就说姑爷回来了,眼下在国公府。明日,明日给姑爷摆接风酒,去请顾家人,还有长乐候府、广宁侯府……等等,先别请。”曹婉又叫住了于嬷嬷,“我这是高兴糊涂了,总不好越过顾家人越俎代庖。咱们就摆个家宴,请广宁侯府的人来就好,旁的人不要惊动。” 于嬷嬷高兴的应了一声去了。曹婉又吩咐人叫来了厨下管事的婆子,吩咐她明日要做的菜式,好些今夜就要提前准备着。 虽然主子没有多说什么,整个国公府忧伤的氛围尽去,透着喜气洋洋。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室内的时候,李月桦睁开了眼睛。 她昨晚做了一个梦,梦里顾林书来找她,那梦那么真实,就像他真的在她身边一般。 她流下了眼泪,然后听见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醒了?” 她诧异地扭头,晨曦中他正坐在地上笑看着她,微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看着疲惫又狼狈,整个人又脏又乱。他揉着胳膊,有些龇牙咧嘴:“昨晚靠着睡了一宿,整个身体都麻了……” 他话没说完,她已经不管不顾的起身扑进他怀里,牢牢抱着他的脖子埋首在他颈侧。她的身体恐惧地颤抖着,似乎在害怕下一瞬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用力回抱住她低声安慰:“别怕,我回来了。” 他怕她着凉,扯下被子将她裹住抱住,由得她孩子般依偎在他怀里,慢慢告诉她发生的一切:他们怎么遇到了对面诱饵的队伍;他们如何发现营地已经被屠灭;他如何和老兵更换了衣物;他们在集镇换装后被俘虏;他们如何利用毒蘑菇打了胜仗。 她越听眼睛越亮,原先苍白的脸色也渐渐变得红润。 他低头迎着她的注视亲吻她的嘴唇,低声道:“对不起。”他用自己的脸颊摩挲着她的,“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以自己为重。” “不要。”她断然拒绝,“不吉利,我不答应。” “好。”他啄了啄她的脸颊,一切由她,“那就不答应。” 两个小夫妻在房间里又缠绵了半日,顾林书才去沐浴更衣。李昱廷李昱枫听见消息早在花厅里候着,见着他活生生的站在面前,他二人才红着眼眶上前一人当胸给了他一拳:“骗得我们好苦!” “这事儿都赖我。”顾林书十分惭愧,“只是初时没法往外传递消息,后来到了康城战场军情保密,实在是对不住。” 李昱廷道:“如今怎么说?” 顾林书道:“金帐王庭经此一役,想来会再平息数年。旁的事情,要看朝廷如何定夺了。” 第四卷~终 卷《 》 130-140 第131章 第 131 章 边关大捷, 朝廷论功行赏,顾林书的前锋营指挥使实职被收回,授予了武勋的从三品轻车都尉。 眼看到了年底, 顾、李两家人决定回昌邑老家去过年。 南下路途遥远, 众人赶在大河封冻之前坐船出行。 金帐王庭的战役结束之后, 宁国四海升平,入目皆是平和繁华的景象。王太后的新政在这几年越发显出成效,往年还闹山匪流寇, 这几年已经极少听说这样的事情,连带着各个城市的城门关闭和宵禁时间越来越晚。许多繁华的大城甚至取消了宵禁, 让人们通宵旦达地狂欢。 大船一路行来, 白日里见大河两岸金黄色的良田连绵。虽然已经过了秋收田里不见农人劳作,但见农舍炊烟缭缭,孩童们在追逐嬉闹, 小狗摇着尾巴欢快地跟在身后, 仿佛一副鲜明的画卷。晚上城池灯火璀璨平静祥和, 夜里不时能看见山路上有人提着灯笼或者打着火把在赶路,那是南来北往的商队。 李月桦身体还没完全养好,顾林书拦着不让她上甲板, 在屋里点了取暖的炭盆, 只打开临河的窗户让她看外面的风景。苏婉仪虽然过了头三月胎象稍稳, 顾林颜也宝贝的护着, 只怕她有什么闪失,也只让她同李月桦同坐在房间里赏景,不许她到外面去。 船舱里炭盆暖洋洋地燃烧着温暖如春, 屋子四角都点着明亮的灯笼,火光和灯光驱散了初冬的寒意。李月桦坐在铺了厚垫子的大椅子上, 面前还搭了一大块儿狐皮衍缝的毯子,她看着还是十分清瘦,但脸上已经有了健康的血色。 她手里拿着一件婴儿的衣裳,正在一针一线的仔细缝着,时不时和一旁苏婉仪手里做的做个比对,几个贴身的大丫鬟在一旁或仔仔细细地绣着花,或在描新的衣服样子,只有儿茶和兜铃嘴馋,围在炭盆前翻烤着芋头。 顾林书和顾林颜兄弟两则对坐在临窗的方桌前,桌上放着一个泥炉上面正煮着茶烤着茶果,兄弟二人闲适地享受着安详的时光。 “听说了吗?”水沸,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顾林颜提起茶壶给彼此沏了一小杯茶,“金帐王庭那边,少年王刹什将亲弟弟摩诃送到我朝当质子。王太后为表优待,在京城给他修建了质子府,还拨了不少人去伺候,一应起居比照亲王待遇。” 顾林书笑了笑:“他这个算盘打得好。送走了摩诃,没人因为战败指责他不力拥护他人和他争王位,还能换来他想要的互市和和平。等到他的獠牙和爪子再锋利的时候,这个弟弟不要也罢。” 顾林颜道:“太后在赤刹海拟建七座边城,城与城之间用高墙连接,中心城做关隘。若是建成,外部再要来犯便极为不易。” 顾林书喝了一小口热茶放下茶杯,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这七座城池同原先的营官、边城、康阳合在一起,会划做新的一州吧?” “对。”顾林颜道,“前些日子在家里听父亲说起……” “你们兄弟两坐在一处,明明年纪不大,偏生老气横秋。”苏婉仪柔柔地打断了顾林颜的话,“以前二弟还有些少年生气,这段日子和你消磨在一起,越发的像个小老头子了。” 顾林书失笑,扭头看向大嫂和妻子,正迎上李月桦看向他的目光。她眼里含着笑,温柔缱绻地看着他,他便起身走到她身旁,伸手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冷不冷?” “穿得这么厚,椅子上垫着厚棉褥子,身上又搭着狐皮毯子,哪儿还能冷?”她温柔地回答,“倒是你,不要一直坐在窗边,船行河心风大,仔细吹多了头疼。” 他应了一声。紫姝搬来了小凳子给顾林书,他也不嫌弃,就在她脚边落座伸手烤火。炭盆里芋头半熟,空气中漂浮着香甜的味道。 顾林书接着先前的话头问大哥:“你是想着若有可能,去新州府任职?” “新城除了原先草海上散落集镇的居民,从内陆迁移一部分过去,剩下的,还会接纳外部一些弱势来投的部族。”顾林颜见风大,起身将窗户放下了些,“那里多族混居,朝廷打算单划那一处实行不同的治理方式。” 如今宁国有两处亲王的封地,在封地内在不违背朝廷条例的前提下,亲王可以自己颁布法令和税政。顾林颜这意思,新封地虽然条款法令仍是由朝廷商议颁布,这一州之首实权恐怕可以并肩亲王了。再加上边境地处极北,这一州自治同藩王还有什么区别? 顾林书摇了摇头:“怕是不妥。” “你想到的,上面自然也想到了。”顾林颜道,他原本还打算细说,见苏婉仪面露疲惫之色便打住了话头。他看看天色,“是时候午睡了。我先扶你大嫂回去休息。” 顾林书起身送顾林颜和大嫂出门,闭了房门后转身又在李月桦身边落座。旁人一走他更加放松,斜依在她腿上。李月桦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两人相依无言。 大船还没到达昌邑,远远地看见船队的身影,码头上就响起了鞭炮声。长长的鞭炮从河边顺着石梯一直铺陈到尽头,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河道上炸响,码头上飘起了阵阵浓烟将一切都淹没。看热闹的小孩捂着耳朵高兴地尖叫着在青烟中跑进跑出。 顾、李两家的马车早早的就在码头候着,等大船靠岸留下仆从们搬运行李,将众人先接回了顾家老宅。 老宅里摆下了接风的席面,李家人也被接了过来,宅子里灯火通明热热闹闹,院子里天上牵着大红灯笼,地上摆着朱漆大圆桌,酒已经暖好,就等着人齐全了开席传菜。 众人被引着进了正屋,双方同长辈一一见礼,等到礼毕,顾央、顾桃、顾巧儿几姐妹上前,脆生生地开口:“五嫂!”又转向李月桦,“九嫂!” 苏婉仪同她们是第一次见面,李月桦同她们却是熟识的。顾巧儿上前挽住李月桦的胳膊,调皮地眨了眨眼:“九嫂,你如今是我们的嫂嫂了,回来有没有给我们带见面礼?” “带了带了。”顾林书替李月桦解围,“东西都还在船上呢。一会儿东西送回宅子你们自己去挑就是,不要为难你九嫂。” 他说着话,寻了个离暖炉最近的地方让李月桦坐下。李月桦小产的事儿老家也有所耳闻,婆子赶紧关上了李月桦身后的窗户怕她吹着风。 大伯母樊氏和袁氏并肩而坐,面带笑容的看着苏婉仪的肚子:“已经显怀了,四个多月了吧?” 袁氏笑道:“可不是呢。” 樊氏冲苏婉仪招了招手,后者恭敬上前。樊氏握住她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这孩子生的好,五哥儿有福气!”复又去看苏婉仪的肚子,“这肚子尖尖的,是宜男之相!” 袁氏闻言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樊氏看了眼身侧,管事嬷嬷送上了木托盘,上面用红布垫着,放着一个纯金镶了各色宝石的项圈,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纯金的平安锁,一对纯金的手镯。樊氏笑道:“这项圈和平安锁是给孩子的,这手镯是给你的。” 说着就拿了那手镯,亲自给苏婉仪戴上:“第一次见面也没有准备别的什么,权当是我的一点心意。” 苏婉仪应下谢了长辈,二伯母也拿来了见面礼,是一个螺钿盒子装的金镶玉发簪,三伯母的见面礼是纯金的牡丹穿花分心。苏婉仪收了礼,一一谢过。 袁巧鸢站在袁氏身侧,看着屋子里的长辈们对着苏婉仪嘘寒问暖,却没有人给她多一个眼神。唯有顾央注意到了她,用手肘怼了怼身侧的顾梨轻声问:“四婶身边那个是谁?这年纪打扮也不像新来的管事婆子,说是大丫鬟又作妇人装扮。” 顾梨抬眼看了袁巧鸢一眼,同样轻声回答:“是五哥的妾室,四婶的娘家侄女,抬了作的贵妾。” 顾央恍然大悟,难怪能跟着回老家又一直伺候在袁氏身边。 苏婉仪收完了见面礼,轮到了李月桦。三个伯母同样备下了重礼,只是少了一套给孩子的礼物。樊氏心疼地看着消瘦的李月桦,拉着她的手道:“这一晃就几年不见,你看着长高了不少,可也清瘦了许多。好好养好身子,你还年轻,再慢慢生养就是!” 李月桦低头应下。 樊氏吩咐管事:“和下面说一声,传菜开席吧。” 大家互相招呼着起身入席。因是家宴没有区分男女,各自按照长幼尊卑落座,袁巧鸢站在袁氏身后,乖巧地替她布菜。 樊氏看了她一眼道:“这是长辈席,自有大丫鬟伺候着。大奶奶还怀着身孕,你自去你主母那就是。” 袁巧鸢面色通红放下手中布菜的筷子应了一声,转身去了顾林颜他们所在的席面。 甘草原本在苏婉仪身旁伺候,看见袁巧鸢过来,她微微福身行礼退到了一旁。 袁氏扭头看了袁巧鸢一眼,在家里她虽然护着她,眼下这种场合也不好多说什么。 袁巧鸢进门之后几乎都在袁氏身边呆着,回了自己院子后因为顾林颜的吩咐,她鲜少到苏婉仪面前请安,更别说做这些伺候人的事情。她的手微微有些抖,席面上坐着的原本都是表亲,论身份和她差不多的人,却因为她做了顾林颜的妾,如今她们是主,而她是半仆。 她夹了块鱼肉给苏婉仪,苏婉仪正怀着身孕不耐这些腥膻的味道,闻着那鱼顿时心中一阵烦闷,忍不住扭头干呕了两声。甘草见状快步上前撤下了苏婉仪面前的鱼肉,袁巧鸢呆立在一旁手足无措。顾林颜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下去吧,还是让甘草来照顾大奶奶。” 袁巧鸢福了一福,眼里沁着委屈的眼泪退到一旁默不作声。顾央看了她一眼,声音不大不小的道:“奇了怪了,她一个姨娘连主母有孕后的避讳都不清楚,她倒委屈上了。” 苏婉仪道:“是我有孕后不耐烦旁人在面前,所以鲜少让她近身伺候。” “五嫂嫂,你脾气真好。”顾桃道,“她哪是不会,方才不是一直紧跟着四婶嘛。”她看向顾林颜,“五哥,你可不能偏心!” 第132章 第 132 章 主桌上, 樊氏看了顾林颜所在的席面一眼,轻声对身旁的袁氏道:“四弟妹,你别怪我这个当嫂嫂的多嘴, 说你两句。” 袁氏放下筷子:“嫂嫂这是哪儿的话?长嫂如母, 我一向敬重您, 我有什么不对的您尽管说。” 樊氏轻声道:“后宅不稳,家宅不宁。五哥儿那个妾室虽然是你娘家侄女,你也太宠她了一些。这妾室没得娇惯失了规矩, 他日若是家里争斗起来,你向着自己侄女, 到时候妻不成妻, 妾不为妾,让五哥儿夹在中间几头受气,大好的男儿精神头都消磨在这些糟乱事里, 于他仕途有何益?” 袁氏一怔, 好多事情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 就是旁人一点拨的事儿。她素来只想着将袁巧鸢留在自己身边,总觉得她从小在自己身边长大,自己多护着她些理所应当, 却未曾深想过这后面的事情。 樊氏看了眼顾林颜那边, 见他正夹了清淡的芦笋丝给苏婉仪用, 袁巧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强忍着站在后面不远的地方,她靠近袁氏些轻轻道:“我看这个五儿媳是个好的,性格娴静大度, 颇有大妇风范。反观那个妾室,却是小家子气了。再说说你, 依我看,你很是将她惯得有了不该有的心思,拿不准自己的位置!你这个当婆母的可不要太偏心,没得给五哥儿添麻烦!” 袁氏看着委屈着站在一侧,不得不和几个大丫鬟并立的袁巧鸢,此时哪里还有吃东西的胃口。她有些怔忪:“莫非我做错了?” 袁氏这顿饭用的心事重重,晚间让卢嬷嬷请了大儿子过来说话。顾林颜同母亲请安落座,袁氏打量着他,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面前的那两个毛头小孩子已经长成了成年男子。她想起以前在家里顾林颜同她说过的话,又想着今日大嫂点拨她的话,再想想自己的大哥和袁巧鸢,一时间心里百般胶着。 她让丫鬟婆子们都退了出去,只留下自己和大儿子说话:“我问你,你同巧鸢圆房了没有?” 顾林颜的眉头轻轻皱了皱:“她来同您说嘴了?” “她一个姑娘家,哪儿好意思同我讲这些!”袁氏有些生气了,“你先前说婉仪初孕,不想给她添堵,让巧鸢伺候你的事儿往后再放一放,我想着你说的在理就没有再提。可着,婉仪有孕都四个多月,巧鸢进门也小半年了,你还这么冷着她,你,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好好的一个黄花闺女,难不成就这么被你扔在后院里蹉跎岁月不成?!” 顾林颜道:“您想将她留在家里,儿子善待她,一应衣食起居不比婉仪差,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也一一紧着她。” 袁氏气道:“你这般和把她养在家祠里有什么区别?!” 顾林颜掩住了眼底的不耐,到底是母亲:“家祠青灯古佛,她如今过得日子不比那强上百倍?” 袁氏气了个仰倒:“你要一开始就不愿纳她,何不明明白白的说清楚……” “要么我纳,要么二弟纳。”顾林颜道,“您还能放过我们不成?左右不是我的事儿就是二弟的事儿,还不如我这个当大哥的接了这个麻烦,省的二弟的婚事再平生波折。” 袁氏被顾林颜的话噎住,她胸口剧烈起伏着,只觉得一口气憋在那里咽不下去又提不上来,气得猛地一拍桌子:“你就真打算这么虚耗人家一辈子不成?!” “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顾林颜捋了捋袖口对母亲道,“儿子没有碰过她一根毫毛,您若是真心疼她,左右现下到了老家,您就在这边给她寻个好人家,当做家里的妹妹给足了嫁妆嫁过去就是了。” 袁氏目瞪口呆地看着顾林颜,半晌后道:“你早就做好了这个打算是不是?从你答应纳她开始,一是要我远离你大舅家,二是算着另外给她找个婆家?颜儿,我是你亲娘,你怎么把你那些算计的心眼,都用到我身上了?!” 顾林颜垂眸沉默半晌:“娘,儿子一不愿我们顾家被那贪得无厌的一家子趴在身上吸血,二也不想表妹蹉跎……” “那是你嫡亲的大舅!我嫡亲的大哥!”袁氏听顾林颜这般评价自己长兄,怒气冲昏了头脑,“我怎么生养了你这么一个冷血的东西!” 顾林颜起身同母亲行礼:“母亲,您消消气,不要气坏了身子。” 袁氏指着门外怒道:“滚出去!我不想看见你这个没有人性的东西!” 顾林颜也不争辩,转身而去。 卢嬷嬷见顾林颜去得远了,赶紧进去安抚袁氏。袁氏气得面庞通红,直落下泪来:“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东西!” “姑娘啊!”卢嬷嬷赶紧劝道,“您想想,如今大舅老爷是觉着您亲,还是他的两个儿子亲?那您是觉着大舅爷亲,还是老爷少爷们更亲?!” 袁氏再度怔住,呆呆地坐在那里,方才还翻腾的怒气突然间尽数消失,让她觉得空落落的,整个人没有一点力气。 镇子里不知道谁家的孩子淘气在玩鞭炮,时不时的响起一两声清脆的爆炸声。顾林书见李月桦看着窗外听着外面的动静,过去牵着她的手拉她起身:“晚上吃的有点撑,左右时间还早,你陪我出去走走。” 小夫妻两出了老宅,沿着镇上的大路在月色下漫步前行。昌邑不大,从老宅到河边的码头统共就一条大道,马车一刻钟左右,步行半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小镇子比不得京城,到了这个时辰白日里的商户早已闭户,街上没有几个行人,只有几个贪玩的孩童还在追逐打闹,风一般从街头跑来,又风一般在街尾消失。临街的窗户里流泻出室内昏黄的光,温暖又安静。 再往前走不远是镇上唯一的靶场,这个时间靶场的大门也紧闭着,两人在门口站了一站,看着里面空旷的场地,成捆的稻草扎得整整齐齐靠着内院的围墙码放着,地上散放着一些扎了一半的草靶,场地纵向上立着几个陈旧的草靶,还是他们当年射箭所用,风吹日晒更显陈旧。 李月桦突然问道:“当初那个马蜂窝,是不是你打下来的?” “天地良心!”顾林书举起手叫屈,“那马蜂窝是十弟打下来的。我当时拦他了,没拦住!” 李月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月光下她的样子很美,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几分俏皮。顾林书放下手:“谁让那孙子同你献殷勤的?我一看他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就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不逮着机会教训他一顿?我还觉得教训的轻了!” 后方传来轻笑声,顾林书回头,兜铃紫姝李嬷嬷还有林禄绿松都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除了李嬷嬷其余几人都是这一段的亲历者。顾林书挥了挥手:“再远些!不要偷听我同二奶奶讲话!” 后面的笑声不加掩饰,几人闻言缀得更远了些。 顾林书牵住李月桦的手,低声问她:“冷不冷?” 她半仰起头看他,朦胧的灯光和月光映照在她脸上,她眼里都是温暖和笑意,她摇了摇头:“不冷。” 这里已经临近西凉河,前方视野骤然开阔,居高临下的望过去,宽阔的河道就在眼前。河风吹过带来初冬的寒意,他怕她冷,撩开自己身上的大氅将她裹进怀里:“冰嬉同你那场比赛,我赢了却也输了。” 她不解:“怎么输了?” 他在她耳旁低语:“把我自己输给你了。” 她低头笑,他一本正经逗她:“你说我输了要在人前给你磕三个响头,我也办到了。” 她一时不察:“什么时候?” 他看着她笑得促狭:“拜天地的时候!” 她伸手去拧他的胳膊,却又舍不得,只像小奶猫一般不疼不痒地挠了他一下。疼不疼,反倒引起了这些日子一直潜藏在身体里的火焰。 她之前在坐小月子,他心疼她,大夫说要养好身体最好坐满大月(四十二天)好好将养,他就一直忍着。忍到现在她柔软的身体就在怀里,细腻的皮肤、巧笑倩兮,再忍下去,他估计就是圣人了。 “河风太大了。冷,回府回府。”他一本正经的道,“车呢?” “来了来了。”绿松一直赶着车在后面跟着呢,闻言赶紧将马车牵了过来,“二爷二奶奶请上车。” 一进车里他就迫不及待的吻住了她,狼子之心昭然若揭。她推拒他,轻声在他耳边挣扎,声音带着颤抖:“嬷嬷他们都在外面呢!” 他原本只想同她亲近一下暂时解渴,听见她颤抖的声音身上的火近乎燎原。他抵着她的额头深呼吸控制自己,他看着她,目光如同要将猎物拆吃入肚的野兽。 好半晌他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不至于失态,低头蜻蜓点水般啄了啄她的唇。等着马车一停,他就牵着她的手大踏步回了房间。他猛地锁了门,将跟过来要伺候的兜铃紫姝给拦在了外头,好悬没撞门板上。两个大丫头面面相觑,突然听见室内隐约传来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两个丫头恍然大悟,羞红了脸赶紧避去了一旁。 侧院里,袁巧鸢面色苍白,嘴唇翕动着不可置信地看着菱角:“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菱角肯定地回答,“大爷同老夫人说话的时候,木蓝姐姐就在外面站着呢。恰好就在窗外,所以听了个一清二楚。大爷同老夫人说,左右还没有同姑娘圆房,若是不想姑娘蹉跎,就让老夫人在这边寻个人家,以妹妹的身份把您嫁出去!” 袁巧鸢的脑子轰然作响,菱角说的话就像一颗炸弹,炸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她浑身发着抖,伸手想去拿桌上的茶喝一口压压心神,拿茶杯却无论如何都拿不起来。见她这样菱角也吓着了,赶紧上前端起茶杯给她:“姑娘,你可要稳住啊。你若是有什么打算,不妨去同夫人直说,夫人还是疼您的!” 袁巧鸢惨笑道:“再疼,我终究也是个外人,还能比得过大爷去不成?”她没有接茶杯,抬头看着菱角,“大爷现在在哪儿?” 菱角道:“大爷晚上吃了酒,怕酒气熏着大奶奶,今晚歇在东苑偏厅呢。” 袁巧鸢站起身,眼神从惊恐彷徨不安慢慢变得坚定:“带我过去。” 第133章 第 133 章 袁巧鸢站在东苑院门外的抄手游廊上, 这一处没有照明,天上的月光也没有办法投进回廊的深处,黑暗隐没了她的身影。 东苑里偏厅的灯光还亮着, 这是内宅, 他身边常跟着的林寿和石头不在这处。这次出来一直贴身伺候他的忘忧和半夏被留在了府里, 苏婉仪身边的儿茶和甘草留在那边伺候有身孕的她,所以这边院子里只叫了老宅的一个小丫头在外面候着听候差遣。 袁巧鸢让菱角把那个小丫头叫了出来,嘱咐她给顾林颜送了份莲子羹进去, 只说是老宅里樊氏的安排,怕他们吃多了酒不适, 所以用碗莲子羹稳稳肠胃。 袁巧鸢捏紧了手里的油纸, 油纸被她揉成了小小一团紧紧攥在手心。油纸里的药她已经下进了莲子羹里。 夜风轻拂,很冷。她觉得站在这里的自己,浑身没有一点温度, 就像个游魂一样。 药是母亲来顾府探亲时给的, 那时候她进门已经有两个多月, 顾林颜一直没有同她圆房,母亲早就买通了袁氏院子里一些小丫头,风言风语的自然也瞒不过她的耳朵。 “他眼下同大奶奶正是好得蜜里调油的时候, 你这时候进门难免吃亏。”韩式在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耳提面命, “可你们毕竟有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情分, 他待你也不错。” “我为何愿意将你嫁给大哥儿做妾?你姑母说了, 大哥儿那门亲事是你姑丈定的,不过是个行商的女儿,她不满意。她心里只有你才是她儿媳妇儿, 也只有你同她才是一条心。” “你姑母可是答应了的,等日后你生下一男半女就将你扶正。到时候你就是顾家的大奶奶!” “男人啊, 贪着新鲜同那边好过一段时日也就过去了,她哪儿能比得过你们十几年的情分?你找个机会给他吃了这个,成就了好事,他自然就护着你了。” “好些事情要靠自己去争!你不声不响,别人就把你当个软柿子拿捏!我同你父亲若是不争,咱家现在还在镇子上过苦日子呢!” 这些话就像雷鸣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回响。她一时觉得愤怒,一时又觉得悲凉。她一个黄花大闺女,沦落到要给夫君下药来圆房,她的骄傲没法让她这么做。直到她听说,他说他左右没有碰过她一根毫毛,备些嫁妆将她打发出去便罢了。 小丫头端了木托盘出来,上面是一个空碗。看见黑暗里的袁巧鸢她吓了一跳,赶紧停下脚步行礼:“姨娘。” 袁巧鸢看着空碗:“五爷用过莲子羹了?” 小丫头老老实实地回答:“用了。” 袁巧鸢点点头:“你去歇着吧。五爷这边自有我伺候。” 小丫头不清楚这里面的许多事情,闻言应下:“是。” 袁巧鸢进了院门走到偏厅的窗外。屋里亮着灯,顾林颜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她站在院子里仔仔细细地看着他,似乎透过窗户和影子能将他看得清楚些。 她打小眼睛里心里就只有二哥哥,可是最后却许给了大哥哥。知道这个消息后她很是伤心过一阵,可二哥哥要娶的是国公府的嫡女,就像天上仙女一般的存在。她没法比也没法争,只能默默认命。 顾林颜是温文儒雅的,同顾林书相比,这些年来实则他对她照顾得更多。接受了这个事实以后,慢慢地,她也开始期盼嫁给大哥哥,内心深处也盼望着真如姑母所言,某日她得了一男半女将她扶正,做顾家的当家大奶奶。 可是现在他说要添点嫁妆把她打发出去,就像不要某个小猫小狗。 她出神地看着他的影子。他拿着卷书看了会儿,端起茶来喝了一口。他似乎有些烦闷,放下书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片刻后他脱去了身上的外袍,转身上床吹灭了屋子里的灯。 袁巧鸢还是一动不动的在院子里站了半晌,又过了约莫半刻钟她才悄无声息地推开偏厅的门走了进去。 她反手掩上门,背靠着身后的门板一动不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 恰逢乌云飘过遮挡住了月亮,屋子里一片漆黑。她好容易等眼睛适应了屋里的黑暗才勉强看清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她浑身冰冷,她握紧了拳给自己勇气,轻轻拨动门闩反锁上了房门,这才迈步往里走。 她一边走,一边褪去身上的衣物,等到了床边时她已经不着寸缕。初冬的寒冷激得她皮肤颤栗,她丝毫感受不到,她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恐惧一直在颤抖着。她在床边站了片刻,摸索着掀开了被子,如同小猫一般钻了进去。 强烈的热气顿时将她包围,床幔里有酒气,还有一些躁动不明的东西。 她搂住他的脖子,抖着声音轻喊:“大爷……” 顾林颜喝了酒,又吃了猛药,控制着自己睡下已经是理智的极限。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怀里多了一具微凉的身体,他的手落到其上,只觉柔弱无骨。被药物撩拨得无从发泄的火焰顿时有了宣泄的出口,他一翻身压了上去。 袁巧鸢紧紧咬住下唇,死死忍住了那声痛呼。她的眼泪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落下,她闭上了眼睛。 天亮了。 两只小麻雀跳到院子的大树枝头上,彼此对望吱吱喳喳地叫着。 哐当一声,东苑偏厅的门被撞开。顾林颜铁青着脸,身上只穿了一件里衣,胡乱披了大氅在身上,抓着自己的外袍阴沉地大步往外走。 院子里洒扫的丫鬟婆子吓了一跳,纷纷矮身行礼,他看也不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东苑。 屋子里传来隐隐的低泣声,有个婆子壮着胆子往里看了一眼,这么冷的天,袁姨娘光着身子委顿在地,被子褥子胡乱被拉扯得一半在榻上,一半在地面。她长发凌乱,正在哀哀地哭泣,看着十分狼狈。 袁氏正在兰馨的伺候下梳头,卢嬷嬷进了屋子,让几个大丫头都出去。袁氏放下手中的发簪,奇怪地看着她:“什么事还要把人都支走了再说?” “方才下人看见大爷衣衫不整的从东苑出来。”卢嬷嬷不等袁氏过问就补充道,“我问过了,昨儿个大爷吃醉了酒怕酒气熏着大奶奶,特地去了东苑的偏厅歇息。婆子说他只穿了里衣怒气冲冲地出了东苑。洒扫的婆子进去一看,见……见姨娘光着身子在地上哭,榻上,榻上还有姨娘的落红。” 袁氏惊得侧过身:“巧鸢人呢?” 卢嬷嬷道:“姨娘回自己的住处去了。” 袁氏道:“把她叫过来,我且问问她。”卢嬷嬷正要去,袁氏赶紧叫住了她,“先别叫巧鸢,请大爷过来。” 顾林颜换过了一身衣裳,却仍铁青着脸。他进了屋子同袁氏行礼:“母亲。” 袁氏打量他神色不对,再想想先前卢嬷嬷说的那些话,心里转了两转,斟酌着开口:“你昨日不还说添些嫁妆把人当做妹妹嫁出去,怎么就……” “母亲。”顾林颜道,“同大伯母商量一下,寻个家祠安顿她吧。” “什么?!”袁氏大惊,“你在说什么?!” 顾林颜神色很淡:“我吃了多少酒,自己心里有数。便是再醉,也做不出酒后乱性的事情。” 袁氏急了:“是不是醉酒又如何?本来就是纳进门有名分的贵妾,圆房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你怎的成就了好事,还要罚她进家祠?她才多大,就要这么虚耗她一辈子不成?!你心也太狠了!” 顾林颜冷冷道:“儿子身边不敢放这种处心积虑算计我的女人。今日她能为了圆房给儿子下药,怎知明日不会为了旁的要我性命?” 袁氏看着他:“下药?” “我叫了原本在东苑伺候的小丫头来问,是姨娘的丫头菱角让她送了莲子羹来,说是大伯母想着我们喝多了酒让我们醒酒。我问过大厨房,昨儿个晚上大厨房备了醒酒汤,没做莲子羹。”顾林颜的眼底都是厌烦,“她送空碗出去的时候,姨娘拦住了她将她支走。”他抬眼看着袁氏,“是不是被下过药,请个郎中来一把脉就知。” 袁氏又气又急:“你。”她满心想着要护住袁巧鸢,不可让她年纪轻轻就被送到家祠从此常伴青灯古佛,“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被你逼得下药同你圆房!你怎么就不想想,她被逼到了什么地步?!” “逼到什么地步?”顾林颜道,“给她备了嫁妆让她另嫁他人去做正头娘子,是亏待她不成?!她宁愿下药给儿子做小,她舍不得的是您,是我,还是她眼里的富贵!” 袁氏气道:“你怎知她不是舍不得这十几年的情分?在你眼里,巧鸢就这么不堪?还是你大舅一家就这么不堪?你这么看他们,可知他们都是我的血亲!” 顾林颜道:“他们又何尝不是我的血亲?母亲,您看什么事都清清楚楚,唯有在大舅的事情上总是糊涂。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是否看重这血缘亲情,早在父亲下狱时他们卖了京里的房产躲到别处去的时候不就一清二楚了么!” 袁氏坐在椅子上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抖着手指着屋外道:“出去!” 顾林颜行了礼,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袁氏落下泪来,卢嬷嬷赶紧进屋安慰她:“夫人,您别伤心,别伤心!” 袁氏哀伤地摇了摇头:“他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可那到底是我嫡亲的大哥,这世上我唯一的亲人了,便是他犯了错,他升斗小民,如何不怕杀头的大事?!如今事事都太平,为何就不能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姑娘,您糊涂啊!”卢嬷嬷终究看不下去,“大舅老爷怎么是您唯一的亲人?大爷、二爷、四爷,哪个不是从您肚子里爬出来的?您做了这么多年的当家主母,大爷二爷都快成人了您还能得四爷,满京城谁不夸一声老爷同您恩爱?那可是下药啊夫人!您,您这般执拗,真就不怕伤了老爷和大爷他们的心嘛?!” 袁氏还在屋子里坐着发怔,顾林颜已经去了大伯母樊氏的院子。 昌邑老家大伯是如今的顾氏族长,樊氏是当家主母,顾家内院上下的事,她一概能做主。 听顾林颜三言两语说完了昨夜的事情,樊氏先唤人去熬了一碗避子汤,然后又吩咐人套了一辆马车,这才叫了几个粗使婆子来,让自己身边的管事嬷嬷一起和顾林颜去了他落脚的院子。 樊氏道:“你母亲事事都好,唯有在她娘家大哥的事情上不够通透。今日这事儿大伯母给你做主了。这样的女子留不得。” 第134章 第 134 章 袁巧鸢正忐忑不安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大门突然被推开,几个婆子闯了进来,不由分说抓着她硬灌下了一碗药, 然后便架住了她带她出门, 袁巧鸢咳嗽着挣扎:“你们要做什么?!” 几个婆子拉扯着她出了门, 她惊慌失措想要求助,见顾林颜在院子里站着冷冷地看着她,她不敢喊他, 转眼看见听见响动不明就里出来查看的苏婉仪,赶紧求饶:“大奶奶, 大奶奶救我!” 苏婉仪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是怎么了?” 顾林颜怕袁巧鸢挣扎中冲撞到怀孕的苏婉仪, 拦在了她面前:“你回去,别惊扰了你。” 樊氏身边的管事嬷嬷上前挡住了袁巧鸢的视线:“好叫姨娘知道,您犯了错, 族长夫人罚您去家祠面壁思过。这路还远着呢, 姨娘不要耽搁, 早些上车吧。” 袁巧鸢大惊,她疯狂地看向顾林颜:“大爷救我!”顾林颜没有理她,扶着苏婉仪往回走, 苏婉仪回头看她, 袁巧鸢大喊, “大哥哥, 大哥哥求你救救我!大奶奶,大……” 一个婆子往她嘴里塞了块儿布团,另两个婆子手脚麻利的捆住了她的手脚。袁巧鸢叫不出声, 眼泪鼻涕糊做一团,被人强架着出了院子塞进了马车。 砰的一声马车门关闭, 车厢内一片昏暗。 过不多时,樊氏又叫人将顾林颜请了过去,她请来的郎中上了门,来替顾林颜把脉。 樊氏看向郎中:“如何?” 郎中捋捋胡须:“五爷,您尚且年轻,这些猛药还是不用为妙。俗话说是药三分毒,何况这种药是透支人的内里。哪怕就用这么一次也极伤肾水。老朽开个方子您好好调理一段时间,这七天先忌房事。” 樊氏担心地追问:“没有别的问题吧?” “那倒没有。”郎中道,“不过若是常用,伤了肾水以后可就不能人道了。还是不要再用了。” “不用了不用了。”樊氏赶紧道,“没事就好。” 送走了郎中,顾林颜起身道谢:“多谢大伯母!” 樊氏道:“你这些日子就好好吃药调理几日。你是个自律的,旁的不用我同你多说。你放心,你母亲那边,我去说姨娘的事。” 顾林颜再度躬身道谢。 袁氏尚且不知长嫂和大儿子已经快刀斩乱麻处理完了袁巧鸢的事情,她在房间里生闷气的时候,送袁巧鸢去家祠的马车已经离开昌邑一路向西。 樊氏亲自去找了袁氏,一进门还没落座就开门见山道:“我越俎代庖,处理了五哥儿姨娘的事。” 袁氏闻言抬头怔怔地看着她,一时忘记了说话。 “五哥儿那你不必担心,我已经请郎中来看过。那药虽然伤身,好在只用了这么一次。郎中给开了方子,嘱咐他戒房事七日,好好调理。”她看着袁氏那个样子,气道,“你这个当娘的,出了这样的事情,不想着给五哥儿请郎中,反而去偏袒那个下药的小妖精,你到底怎么想的?!” 袁氏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羞愧愧疚地低下头。 儿子在她眼前,看着他无事她竟然没有往别的事情上想,只想着拦着不要让袁巧鸢去家祠。 “依我看,五哥儿考量的对!”樊氏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袁氏,“不能让那个小妖精在你身边呆着,也不知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晕头转向,自个儿嫡亲的儿子都顾不得了!这样下去还怎么指望你主持家里的事情,你这心眼莫不要偏到天上去!” 袁氏哀求道:“嫂嫂……” 樊氏顿了顿:“四弟妹,四弟能有今日不易。五哥儿、九哥儿都是有出息的,眼看着小十七(顾小四,在老家排行最末排十七)也聪明伶俐,你可要把好内宅,不要生出那些乌烟瘴气的事来!”她看着袁氏,“人我已经送到家祠了。敢给爷们儿下那种猛药,她好大的胆子!这是五哥儿没事,若是伤了根本呢?” 袁氏垂着头不语。 “你拎拎清!”樊氏越发严厉,“她一个小姑娘家,药哪儿来的?她这么大的胆子敢给五哥儿下药?这事儿不能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揭过去!你好歹也是四房的当家主母,把事情查明白了!” 见一向好脾气的大嫂发了这么大的火,袁氏不敢申辩,弱弱地应了一声:“是。” 樊氏缓了缓:“人我送到了西边儿火耗村山上的家祠。吃穿住行不会短着她,也不会惯着她!她身边那个叫菱角的丫头,也一并让人送过去了,继续在她身边伺候着。另外寻了两个婆子在那里看守。” 袁氏抬头问道:“嫂嫂,这要让她住到什么时候?” “你还想把人带回去不成?”樊氏也知袁氏是真心心疼那个孩子,终究是缓了语气,“带回京是暂且不成了。等她在那边好好反省两个月,回头到我这边我教着。若是能教好,就给你送过去,若是教不好,就在老家呆着吧,省的生出别的祸害!” 李家来递了信,李昱廷等兄弟姐妹要去温泉庄子上住上几日,问顾林书李月桦愿不愿意同行。顾林书怕李月桦在老宅待着受拘束应了下来。 马车离了老宅,李月桦还有些惴惴不安:“家里长辈们都在,咱们难得从京城回来一趟,不陪着他们跑去庄子上玩耍,是不是不太好?” 顾林书抓着她的手握在掌心:“我在家里呆久了闷得慌,你不愿意陪我出去松快松快?” 马车行在山路上,车轮碾压石子路发出细碎的噪音。李月桦撩开车帘往外看,北方这时候早已一片荒凉,南方入目还是满目青翠。除了个别落叶木褪去了身上的枝叶,余下的依然舒展着叶片在寒风中傲然挺立。 温泉山庄所在本是一片梅园,这个季节还没到梅花盛开的时候,满山层次分明的冷翠让宅子半隐半现,屋顶腾起缭缭炊烟,于荒山中平添几分人气。马车停在山庄门口,顾林书先下车,回身去扶李月桦。李昱廷、李昱枫、李语琴先到一步,早在庄子门口候着,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八姐姐!”李语琴上前,挽着李月桦的胳膊往里走,“听说我们要来庄子住几天,可把九姐姐(李若雨)羡慕坏了。” 李若雨定下了婚期,年后就要出嫁,如今正被家里拘着在学东西绣嫁妆,轻易不让她出门。 顾林书同李昱廷李昱枫打过招呼,落后两个女眷几步,一起往里走。 “趁着还没落雪山路易行,我们打猎去。”李语琴兴致勃勃地提议,“这个时节小动物都忙着贴秋膘准备过冬,肥着呢!” “那得多带几个护卫。”李昱廷道,“这个季节山上野猪也多。” 顾林书闻到了香味:“准备了什么好吃的?” 李昱枫笑道:“数你鼻子灵。前几天庄头新得了头野鹿,中午准备做炙鹿肉吃。” 几人说话间进了花厅,这里四面的窗户都大敞着,厨下将碳炉设在廊下。顾林书道:“这里未免局促。不如挪到后面梅园里去,边赏景边烤肉,岂不美哉?” 厨下依言将一应物事挪到了后面梅园,又搬了桌椅支在树下。另在一旁的地上设了个红泥碳炉,咕嘟咕嘟的煮茶。 小丫头送来了暖好的美酒,四碟凉菜供他们下酒。李昱廷提起酒壶对两个妹妹道:“今日是家宴,这桂花酒也清浅,你们两也跟着喝一点吧。” 李语琴立刻举起了酒杯,喜笑颜开:“多谢大哥哥!” 李昱枫道:“你可不要贪杯吃醉了酒。” 李月桦柔柔道:“多谢大哥。” 等李语琴杯里酒满,顾林书接过了李昱廷手中的酒壶,先替他和李昱枫各自斟了一杯,然后再给李月桦和自己斟满。顾林书举杯:“敬我等今日平安康健!” 几人符合:“平安康健!” 山里有风,山上林涛阵阵哗哗作响,有不知名的鸟儿在深山里呱呱地叫着。幸好梅园里有树遮挡地势又是个傲处,山风到了这里所剩无几,只将碳炉上的青烟吹乱了几许。庄子里看门户的大黄狗新下了一窝小狗崽,小狗崽们闻到烤肉的香味,迈着小短腿围到几人身旁,拼命摇着尾巴。李月桦见它们胖嘟嘟的实在可爱,弯腰抱起了一只,小狗崽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就不再动弹,两个眼睛盯着桌上的美食。 狗妈妈还在哺乳期,懒洋洋地走到距离众人不远的地方伸了个懒腰趴在草地上,满怀温情地看着不远处自己的小崽们。 李语琴拿了鹿肉条喂小狗,李昱廷看了她一眼:“可不能多喂,鹿肉上火。” 顾林书靠过去点低声道:“鹿血酒有没有?” 李昱枫差点被酒呛着,咳嗽了好几声:“八妹夫,你还不到用这个的时候吧?” 顾林书义正词严:“天气冷了,带回去给父亲大人暖暖身子,你想到哪里去了!” 李昱枫懒得拆穿他:“好好好,给顾大人带回去暖暖身子。” 李语琴闻言抬头和李月桦相视一笑。 小狗吃了根鹿肉条,李月桦将它放在了地上,其余几只狗崽懵懵地在周围转来转去,有的见讨不到吃的,转头奔向大黄狗的方向。顾林书见李月桦视线一直黏在小狗身上,柔声道:“你若是喜欢,就抱一只回去养。” 李月桦伸手摸着围着她脚边转的一只小奶狗,入手柔软温暖,她轻轻摇了摇头。 她虽然没有说,他却知道她是因为看见了小狗崽在为之前孩子的事情伤神。他轻轻握住她的手,给她信心和力量。感受到他要传递给她的东西,她向着他感激地笑了笑。 庄子里厨下的厨娘备完了梅园里几个主子的吃食,从大厨房的蒸锅上取下来三个素菜一碗饭装在一个三层的朱漆木盒里,交给等在门口的小丫头。小丫头领了朱漆木盒,转身就往外走。她出了温泉山庄,顺着山路一路向西又走了约莫一刻钟,停在了一个院门前。小丫头抬手敲门,一个婆子来打开了房门,小丫头道:“我来给姨娘送吃食。” 婆子侧身让小丫头进去。这是个只有一间正房两间耳房的小院,院子由青砖砌成,屋子有着高高的飞檐、黑色的瓦顶和白色的围墙。整个院子陈设十分简单,正房有两间,一间里只有一床一桌两椅,另一间则只有供奉的佛龛和蒲团。 袁巧鸢换下了绫罗绸缎身穿灰色布衣,头发简单地盘起没有任何首饰点缀,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正跪在蒲团上看着墙上佛龛里的菩萨,她面若死灰,眼神没有丝毫焦距。 婆子打开朱漆木盒看了看,奇道:“今日这菜式挺精细?” 小丫头道:“今儿个庄子上来了贵人,厨房的姨姨就将姨娘的素菜随着贵人的一起做了。” 婆子点点头:“送进去吧。” 听着外面的对话,袁巧鸢的眼睛些微有了些光亮。 第135章 第 135 章 小丫头放下了吃的, 照例候在一旁。她要等袁巧鸢用完了吃食,再把朱漆的木盒子送回那边庄子的大厨房。 火耗村这边户与户之间相距甚远,方圆几里只有顾家的家祠和李家的温泉庄子两处。最近的村户人家在一个时辰脚程之外。顾家的家祠和李家的温泉庄子离得不远, 家祠没有厨房, 袁巧鸢到了这里之后, 她的饮食就托给了李家温泉庄子上的厨娘照顾。 袁巧鸢看了眼那几个素菜,果真比平日里做的要精细许多。她夹了一筷子笋丝,看了眼门外, 见负责看守她的婆子懒洋洋地搬了椅子坐在靠墙角的地方晒太阳去了,这才低声问小丫头:“今儿个庄子上都谁来了?” 小丫头不过七八岁, 听她问也不疑有他:“李家的大爷、五爷、八姑娘、八姑爷还有十姑娘。” 李家的八姑爷…… 袁巧鸢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那不就是二哥哥? 她稳了稳心神:“你这么小,人能认全?” 小姑娘皱着眉头看着她:“自然能认全。” 袁巧鸢道:“那我考考你,李家的八姑爷叫什么?” 小姑娘语塞, 半晌后道:“我只知道他是顾家的, 姓顾。” 果然是二哥哥。袁巧鸢捏紧了手里的筷子。二哥哥来了, 大哥哥来了吗?她低头夹菜,勉力稳住自己的心神,状若无意地问:“还有其他人吗?” 小丫头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没了。” 没了。袁巧鸢不由得失望, 只觉得一颗心往下沉, 往下沉, 沉甸甸地落到不知名的地方去。她食不知味地吃着, 心里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又一一否定。 她用完了膳,小丫头收拾着朱漆木盒, 眼看着她要走,她赶紧又问了一句:“贵人们要在这里待几日?” 小丫头摇摇头:“不知道。”在她面露失望之前她又补充道, “总归要好几日吧,厨房的姨姨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呢!” 看着小丫头离开,袁巧鸢看着佛堂的门。 这里的门比正常的门要窄而高,长条形的一条,从里往外看出去,只能看见院子的地面、高高的围墙和同样被圈成窄窄一块儿的天空,狭窄压抑得让人窒息。 她一到这里就被强迫着换掉了身上的衣物,只给她留了这么两套灰色的粗布衣服换洗。她的首饰全部被收走,唯一能碰的只有佛堂里的红木佛串。因为在礼佛她只能茹素,平日里她只能在这个走上二十步就到头的小院子里活动,不可离开一步。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呆多久。她还能回去吗?恐怕是回不去了。若是姑母能护住她,她也不会被族长夫人送到这里。她给大哥哥下了药,姑母还会护着她吗? 她坐在蒲团上失神地看着屋外,看着日头西斜,天色渐渐变得黯淡。暮色慢慢升起,蓝色天空慢慢透出墨色,直到星辰漫天。 守院子的婆子锁好了院门,将钥匙慢悠悠地挂在自己的裤腰上,缓缓回了耳房歇息。她们不管袁巧鸢每日里做了什么,只要她不寻短见不离开这方院子就行。 “姑娘。”菱角见袁巧鸢在佛堂里呆了一下午,怯生生地到门口提醒,“时辰不早了,歇息了吧。” 她的话音刚落,桌上用来照明的油灯跳了一跳熄灭,灯芯燃到了尽头,屋子里陷入了一片黑暗。 袁巧鸢的声音幽幽地从黑暗里传来:“好。” 顾林书和李月桦睡到半夜,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嘈杂的吵闹声。李月桦要起身,他安抚住她,自己披了衣服出门查看,见兜铃和紫姝已经在廊下站着。顾林书问道:“怎么了?” “二爷,您回去继续歇着吧。”兜铃道,“庄子上没事儿。是隔壁烧起来了,庄头正组织人过去救火呢。” 顾林书不放心,吩咐兜铃和紫姝进屋陪着李月桦,自己一边套着外袍一边往外走,刚走到一半就见庄子上一个管事慌慌张张跑了过来,看见他赶紧上前:“八姑爷!遇到您就好了,正要来同您说一声呢!” 顾林书不明就里:“什么事儿?” “那边顾家的家祠烧起来了。”管事的赶紧道,“这里面还有个姨娘在礼佛呢。火起得倒不大,就是烟浓,那姨娘呛了不少烟晕了过去。那边只有两个看院子的婆子没有能做主的,听说您在这里,就赶紧让我们来问问主子。” 顾林书问道:“人呢?” 管事的赶紧道:“人已经在往这边送了。咱们也差人骑马去村里请郎中了。” 顾林书原本想过去看看,转念一想既然是个姨娘他怕是不方便,扭头对身边的丫鬟道:“去请八姑娘过来。就说这边的事儿需要她做主出面。” 丫鬟赶紧应了一声去了。 袁巧鸢呛了不少烟晕了过去,脸上身上都被浓烟熏得漆黑。庄子上的下人们想法子做了个简单的担架将她从家祠那边抬到了庄子里。这会儿功夫,李昱廷、李昱枫和李语琴都被惊动起了身来了堂屋。 还没走到三人就见门口好多下人围着在看热闹,堂屋地面上放着一个简单的担架,其上躺着一个年轻的俏尼姑,看那样子应是带发修行。两个婆子一个丫头守在她身旁,婆子受了些皮外伤,小丫头倒没受伤,就是吓得不轻,脸被熏的黑一道白一道,正在不停的抹着眼泪。 庄子里的婆子见她可怜,拿了帕子给她擦脸:“别怕,火起得也不大,已经灭了。人没事儿就好!” 婆子一抬头看见几个主子,起身行礼:“大爷、五爷、十姑娘。”她看向后面的顾林书,“八姑爷!” 几人点点头,下人们见势散开让出路来。顾林书一进堂屋心里就咯噔一下,这地上躺着的不是袁巧鸢是谁? 袁巧鸢的事情樊氏处理得雷厉风行外加捂得严实,旁人并不知道她被送去了家祠修行。 众人又纷纷行礼:“八姑娘。” 李月桦到了。 家祠那两个婆子听庄子上的下人说这是顾家的九爷和九奶奶,顿时觉着有了主心骨。看见李月桦赶紧上前道:“九奶奶,这事儿您得做主啊!” 李月桦看清是袁巧鸢,脚步也是一顿,随即扭头去问旁边的婆子:“请郎中了吗?” 那婆子赶紧应道:“请了,最近的郎中快马也得半个时辰。眼下又是半夜,怕是还得有一会儿。” 李月桦吩咐将人挪去偏院的厢房,又让自己的丫鬟去打水来替袁巧鸢清洗。到了这里庄子里看热闹的下人们就散去了,只有那两个婆子和菱角跟了过来。 顾林书不好进内室,和李昱廷、李昱枫在前院的花厅里等着。李语琴本想跟进去,李昱廷觉着事情涉及顾家后宅隐私,将她喝住,撵了她去睡觉。 兜铃用热水投了帕子给袁巧鸢净脸,慢慢露出她原本的容貌来。李月桦看了眼一直在旁边掉眼泪的菱角:“你们姨娘什么时候被送去家祠的?” 菱角抽抽噎噎地回答:“前儿个晚上。” 李月桦皱起了眉头:“怎么走的水?” “奴婢也不知道。”菱角抹了抹眼泪,“今儿个姨娘在佛堂呆了一天,晚上奴婢去提醒她休息。姨娘回了房就歇下了,不知怎么半夜就起了火。” 李月桦问道:“火从哪儿烧的?” 菱角道:“从佛堂。佛堂和姨娘的房间连着,烟进去了,姨娘被熏晕了。”她说着说着又落下泪来。 兜铃还在仔仔细细给袁巧鸢擦脸,李月桦的视线落到她身上,她虽然闭着眼,但眼睛微微抖动着,似是极为紧张。 “别哭了。”李月桦收回视线柔声安慰,“今儿个你也受了惊吓,去好好歇着吧。一会儿我喊个庄子里的丫头今晚替你。” 菱角的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样:“奴婢不累,奴婢就在这里守着。” 李月桦闻言也不多劝,吩咐兜铃去庄子上问人借两套干净衣裳来替袁巧鸢和菱角更换,又悄悄吩咐那两个婆子将人看住了,这才转身去寻顾林书。 花厅里李昱廷和李昱枫见李月桦出来,起身问道:“人要不要紧?” 李月桦道:“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不过还是要等郎中诊治了才知。” 兄弟两点点头,见李月桦似乎有话要和顾林书说,两人就避了出去。 顾林书看着李月桦,微微挑眉:“怎么?” 李月桦犹疑了一下,轻声道:“之前是不是晕过去了不知,眼下是装的。”李月桦顿了顿,“方才兜铃给她净脸时我看了,脸虽然漆黑,七窍却干干净净。真晕的人没什么反应,她方才眼睛抖动着……何况小丫头说了,火不大,从旁边的佛堂烧起,姨娘的房间只是透了点烟进去。” 顾林书闻言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 照理说,出了这样的事情,这人受了伤明日一早就该往昌邑送了。毕竟这边的郎中是赤脚大夫,只能救急,到底如何要去镇子上或者同安城才能有个定数。 顾林书轻声问:“知道她为啥被送来吗?” 李月桦摇摇头:“只说是前儿个夜里才被送过来。” 顾林书道:“这事儿你怎么看?” 李月桦沉思片刻:“人被送到了家祠咱们都不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家里才捂得严实。这事儿咱们既然遇上了,一是要和家里一样,不管内情如何,家丑不可外扬。二来这火起得也蹊跷,在这边庄子上人咱们得看住了,不让她有机会再和外人接触。三等天色亮些,快马差人给大伯母送个信。四则我问过了,那边家祠火势不大,只是佛堂有点损毁,若是郎中诊治后她没什么大碍,还是将她送过去的好。” 顾林书眼里带着笑意:“怎么不是给母亲送信,是给大伯母送信?”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李月桦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母亲对姨娘一向偏疼,哪儿舍得将她送到家祠?这事必然是大伯母做的主。” “姑娘。”兜铃在门口道,“郎中来了。” 李月桦起了身:“我跟过去看着。” “好。”顾林书握了握她的手,“辛苦你了。” 郎中诊治完,李月桦跟着他出门,到了偏院门口才开口问:“人要不要紧?” “不打紧。”郎中道,“只是受了点惊吓,这几日吃点去火毒的饮食清一清内里的热便可。” 李月桦点点头,让庄子里的人送郎中离开,她正要走,偏房的门哐当一声被打开,袁巧鸢快走几步到院子里,朝着李月桦就跪了下去,哀哀地祈求:“二奶奶,求您帮帮我!” 第136章 第 136 章 山里风大, 天上流云浮动,月亮在云层后忽隐忽现,跪在地上的袁巧鸢便在光影中忽明忽暗, 她看着她, 眼里的神采似乎也在希翼与破灭中交织。菱角跟在袁巧鸢身后不远的地方, 见主子跪了她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李月桦扭头看了眼身后,外面只有两个先前在家祠守院子的婆子,兜铃和紫姝一直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她转头对菱角道:“扶你家姨娘起来说话。”一边低声吩咐兜铃去同顾林书说一声, 另外再从庄上叫两个婆子过来帮着守着院子,这才对袁巧鸢道, “外面冷, 有什么事情,进屋去再说吧。” “二奶奶。”袁巧鸢不肯起,“求您帮帮我!”她说着就磕头, 菱角也赶紧跟着磕了下去。紫姝上前拦住了她, 半拉半扶地强迫她起身:“姨娘, 咱们二奶奶身子骨不太好,不能见冷风,您有啥事儿, 回屋去慢慢说不成么?” 袁巧鸢这才听话地回了房间。一进门她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李月桦去扶她, 无论如何她都不肯起身, 她抬头苦苦哀求:“二奶奶,咱们往日里虽然没有多少情分,可也是认识的。当日在伯爵府上, 我被江家姑娘欺负,也是您替我出的头。我知道您心地善良, 如今我这样,也只有您能帮帮我了!” 紫姝扶了李月桦在一旁落座,李月桦看着袁巧鸢没有说话。见她神色间的考量,袁巧鸢有些急了,膝行两步上前:“二奶奶,我也不求您旁的。只求您带我回老宅,让我见母亲一面。” “这我帮不了你。”李月桦道,“你肯定是犯了大错,长辈惩罚你才会将你关进家祠。我若是带你回老宅,岂不是忤逆长辈?再者说,你以前是顾家的表姑娘,如今却是大哥的妾室,你的事儿我如何能逾越伸手?你若真是有什么冤屈,我会将今日的事情回去告诉大嫂,她自会和大哥商量,由他们决定怎么处理。” 听了李月桦的话,袁巧鸢整个人没什么力气的坐在地上,过了会儿才惨然笑道:“送我到这儿来做主的就是大爷,你若是告诉他,我哪里还有什么生路?”她半侧头看着李月桦,“我本也是好好的姑娘家,袁家虽然比不上顾家,也算殷实。我爹原本给我说好了亲事,是母亲要我留在顾家!留了我,却又只给大哥哥做个妾室。当日想我进门时说的那些话,都不过是哄我开心的罢了!什么得了一男半女就将我扶正,我进门半年,大哥哥连手指头都不碰我一下!” 她越说越愤怒,一张脸涨得通红,神色间怨恨益盛,“我比不得你,国公府嫡女,和你比起来,我贱如草芥!也比不得大奶奶,母亲嘴上说着嫌弃她是行商的女儿,可那十里红妆,财帛动人心啊! 那我是什么东西?纳进门的摆设?我养了几年的白釉,就因大奶奶肚子大了怕惊了她,说送走就送走,有人问过我没有! 我犯了什么大错?我不过是想法子为自己争一争罢了!这就要将我关进家祠,就这么毁我一生?!” 她说着突然起身扑向李月桦,伸手去抓她头上的发簪。李月桦习过武,如何能让她近身,轻而易举就将她制服,袁巧鸢见没有拿到发簪,又挣扎着扭头要去撞墙。李月桦见她这般寻死觅活,果断给了她一手刀,将她打晕了过去。 袁巧鸢脑袋一垂不再动弹,李月桦扭头看向一旁吓呆了缩在墙角的菱角:“来扶你们姨娘。” 菱角上前扶了袁巧鸢到榻上安顿。李月桦吩咐了紫姝一声,一会儿就有婆子拿了布带子进来将袁巧鸢手脚都缚住,又往她口里塞了团破布防止她咬舌自尽。做完这些李月桦支走旁人,问菱角:“你们姨娘到底犯了什么错?” 菱角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是大爷迟迟不肯同姨娘圆房,又说,又说要在老家找户人家把姨娘嫁出去,姨娘就,就给大爷下药圆了房……” “把你们姨娘看住了。”李月桦道,“她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也脱不了干系。” 菱角眼里含着泪拼命点头。 顾林书见李月桦回了房间眉头紧锁,起身迎她:“怎么了?” 李月桦将方才的事情说了一说:“只怕她醒了还要闹。看这样子,她是想将事情闹大,这边儿没了法子,就只能将她送回老宅。” 折腾了几个时辰,天边露出了几丝鱼肚白,眼看天都快亮了。顾林书见李月桦眼睛下面有着淡淡的青紫,拉了她往内室走:“先不想这些,先回去补个眠。我吩咐人一声回老宅去报信,别的事情等睡醒了再议。” 李月桦躺下,却没有什么睡意,背对着顾林书看着内墙发呆。昏暗的幔帐内,他摸到了她的手握在掌心:“别想了,我不会纳妾,不会有这腌臜事儿来烦你。” 李月桦翻了个身,偎进他怀里:“我没说不让你纳。大户人家,开枝散叶,子孙兴茂才是家族兴盛之相。” 顾林书一手抱住妻子,一手枕在脑后:“父亲原本也是不纳妾的。家里那个曹姨娘,是那时候母亲得了我不久,父亲就要去岭南治水,一走就是三、四年。岭南多瘴气毒虫十分艰苦,我那时年幼,大哥又只年长我一岁多,母亲带着两个孩子不便同行,就做主给父亲纳了曹姨娘,也好照顾他生活起居。” 李月桦安静地听着。 “父亲从岭南回来的时候,领了三弟回来。那时候三弟都一岁多了。母亲嘴上不说,我却知道她心里辛苦。以前父亲母亲感情甚笃,从有了曹姨娘和三弟以后,就像隔了层看不见的墙一样,再没有往日的亲近。”顾林书偏头轻轻吻了吻李月桦的额头,温声道,“岳父身居高位,只得你一个独女也未曾纳妾。你便是不说,我也知道你深心里,并不愿我纳妾。将心比心,谁又愿意将自己的枕边人和他人同享?” 她抱得他更紧了些,没有说话。 “这事儿是母亲做的不好。”顾林书继续道,“她喜欢表妹想将她留在家里,就该下定决心早早地定下亲事,便是父亲不同意许给大哥做长媳,小时候定给我或者定给三弟,都是正头的亲事。她却偏偏要留她做妾,做妾便也罢了,又说了那些话,平白地让表妹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人心贪婪,何况是大舅家……” 他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母亲,他做儿子的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李月桦的背,“这事儿轮不到你做主,咱们遇上了,你处理得已经很好。剩下的事情自有长辈拿主意,你好好睡就是。我并非家里的嫡长子,顶立门户这种事轮不到我,我自己不愿纳妾,母亲也挑不出什么错来。你不要胡思乱想。” 她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温度和呼吸,听着他的心跳。 失而复得。 原本以为永远失去了他,他还在,她以为自己就再无它求。他说的对,人心贪婪,她也是,拥有了又想独占,她还以为自己会是一个有气度的大妇。 她突然问:“那我若是,生不出儿子怎么办?” “有大哥,再不济,还有小四。你要生不出,等我百年后,从他们那过继一个给我摔盆就成。”他有些困了,迷迷糊糊的回答,“父亲就是纳了曹姨娘,我们四兄弟,不也三个都是从母亲肚子里出来的?”他打了个哈欠,再度拍了拍她的背,“困了,睡觉。” 他闭上眼睛,片刻后又突然睁开,扭头看向怀里的李月桦,黑暗里她正睁着眼睛看着他。 “没有就没有。我不是长子,不用承担给顾家生长孙的压力。岳父大人居国公之位不也只有你一个女儿,他尚有爵位承袭,我如今只有个虚衔,又无爵位世袭。最重要的是,人生凡事都有轻重,于我而言你最重,子嗣轻,我不会为了开枝散叶去纳妾。” 她没有再说什么,往他怀里偎了偎。 他强调:“我真不会纳妾。” 她应了声:“嗯。” 他有点急了:“我顾林书一口唾沫一个钉,说不纳就不纳。” 她仍是淡淡的:“知道了。” 他叹了口气,手脚开始不老实。她按住他的手:“你不说困了?” “困什么?”他翻身压上,“我努努力早点让你生一个,省得你没事儿胡思乱想……” 顾林书派去老宅报信的人天蒙蒙亮就出发,快马赶回去将事情告诉了樊氏。没过多久,就见一辆马车从昌邑出发,吱吱呀呀地往西而去。 袁巧鸢早就醒了,她说不出话,呜呜的喊着菱角,示意她拿掉自己嘴里的布团。李月桦特地交代过,菱角怕她咬舌自尽,哭着道:“姑娘我也知道你难过,但也不能就这么寻短见啊……” 袁巧鸢见菱角这个笨丫头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她也没有别的法子。眼下被堵住了嘴,手脚又被捆得紧紧的不能动弹。她勉强扭头看了眼天色,外面已经大亮。 偏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个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进了门她也不说话,带着几个粗使婆子将袁巧鸢抬了起来径直上了外面候着的马车,很快就回到了先前的家祠。 到了这里老嬷嬷才让人解开了袁巧鸢身上的束缚,对着袁巧鸢道:“姨娘,老身是顾家呆老了的教养嬷嬷了。家里几个姑娘小时候的规矩都是我教的。您原来的丫头就不用了。从今日起,老身就在这儿陪着姨娘您。老身先同您告罪一声,以后无论是吃饭睡觉还是洗漱出恭,老身都会寸步不离的跟在姨娘身边。另外夫人让我转告您一声,您安安生生的,这日子还有以后。您若是要再闹,放火也好,上吊也罢,就是一卷席子裹了了事的事儿。” 袁巧鸢面如死灰的坐在了地上。 第137章 第 137 章 李月桦睡到半夜有些冷,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身旁顾林书正在安静地沉睡着,只能听见他轻轻的呼吸声, 整个世界异常安静。 她起身, 一离开温暖的被窝越发的觉得寒冷, 她拉了外袍披在身上。感受到她的动作,顾林书打了个哈欠翻身,困倦地开口:“怎么了?” 她轻声回答:“我起来喝口水。” 她下了床, 拉紧身上的外袍,走到窗边点亮了炕桌上的油灯, 这才看见窗户上结了一层细细的冰花, 呼出的气都带着白烟,降温了。 她一时兴起,伸手推开窗户, 呜的一声, 外面的冷空气随着窗户的打开扑面而来, 随之卷进来的还有细碎的雪花,下雪了。 窗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积雪,院子里、房顶上都铺上了一层浅浅的白色, 月光下无比静谧。 顾林书抬起头, 见她正趴在临窗的炕上看着外面, 灯火勾勒出了让人眼热的线条。他也起了身赤脚下地。地面冷了很多, 寒意从脚心传进心里,他快走几步上炕,从后面环抱住她, 靠到她耳边,低声问:“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在耳边震动着, 醇厚低沉,从胸腔里震起鼓动她的耳膜,带动她的心弦。 她轻声回答:“下雪了。” 他没有说话,从后摸索到她腰间,窸窸窣窣解开衣物的声音响起,她察觉到他的意图:“林书……” 余下的尾音破碎在寒冷的空气里,她撑着窗台,手指握住窗棂,指尖接触到薄薄的积雪,很冷,可身体又极为炙热。他抬手挥灭了身旁的油灯,让一切都隐没到黑暗里,只是紧紧地贴着她,听着她在他耳边挣扎求饶。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昨夜的寒冷早已随着地龙的烧起而消散,李月桦翻了个身,伸手一摸身边是空的。她累极,一点都不想动,抱住了身边的被子,慵懒地将脸埋在上面,感受着被子上他的余温。 有人推开门,他进了门掀起幔帐坐在床边:“昨晚下了雪,大哥问你想不想去山上围猎。” 她回过头:“去。” 嘴上说着去,人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低下头看她,促狭地看着她笑:“去还不起来?” 她伸手搂住他的脖子,他顺势低头吻上她的唇。 本来只是蜻蜓点水,不知怎的勾起了昨夜残存的火星,他看着她的眼神变得幽深,她抵住他的胸口:“围猎?” 他没放过她:“稍后再去便是。” 两人从成亲之日开始,从未这般放纵过。茫茫然不知时间流逝,也忘掉了旁的东西。整个天地只有他二人。 院子里下人们早避了出去,兜铃和紫姝远远地守在院门口的厢房里,一边围着炭盆取暖,一边做着女红聊天。小夫妻新婚燕尔,突然没了消息李昱廷也没有使人来过问,就这么眼看着日头升起,眼看着到了正中,又眼看着渐渐偏西,正房的门始终紧闭着,没有一点动静。 两人再从睡梦中醒来,外面天色已经擦黑。院子里厢房亮着灯,灯光在雪地上投下了橘色的光影。白日里雪停了一阵,这会儿又开始下,和昨夜比起来下得更大了些,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无息的飘落。 顾林书饿了,他抵着李月桦的额头:“饿不饿?” 她也饿了,两人竟然在房间里消磨了一整日,粒米未进。 他起身,也拉着她起来:“我让厨下做点吃的,咱们就在屋里吃。我去看看,外面冷,你不要出来。” 他前脚出去,后脚兜铃和紫姝就进了房间,两人伺候李月桦去偏房梳洗。等沐浴更衣后回来,房间的炕上放上了一个暖炉,上面放着个浅口的陶瓮,里面咕嘟咕嘟煮着吃的,香飘四溢。 临炕的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因为有炉子,坐在窗边也不觉着冷。顾林书道:“厨房里还有些菜和肉,看着时辰不早了,让厨娘弄了个汤锅,正好这两日落雪,围着碳炉吃也暖和。” 丫鬟们都避了出去,只留下夫妻两对坐。顾林书提起暖好的酒壶给李月桦斟了一小杯酒:“刚暖好的桂花酒,喝一小杯,暖暖身子。” 暖酒入喉,身体跟着慢慢变得温暖。李月桦看着窗外的大雪:“要等雪停了才能往回走了。” “左右无事,在这里多住上几日又何妨?”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我还记得第一次在这边庄子的梅园里见到你。” 她扭头看着他,眼里带着笑意:“我也记得。” “那时我便觉得你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他陷入回忆中,“吃醉了酒没有回房歇着,丫鬟也不带,独自一人就去了梅园,见着外男也不躲,反而咄咄逼人。”他转头看向她,“可别的场合见着你,你又处处守着分寸和规矩,不逾越半分,我就觉得你这个人,很是表里不一,内里是个野的。” “觉着压抑罢了。”她轻叹一口气,“以前跟着母亲一直住在边城,后来父亲调防入京,我们便也跟着进了京。到了这里,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被规矩约束着。到了最透不过气的时候,家里提议来昌邑,我便跟着来了。想着到了这里不似在京里时那般被处处紧逼。” 他温柔地看着她:“我那时候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聪慧骄傲、飞扬跋扈、纨绔子弟。”她眉眼一弯,“还没到同安呢,就听说了你的大名。路上他们提起南三省的才子,怎么也绕不过你去,那时对你还有些好奇,然后就听说你们和孙家的人在酒楼打架,打死了人的事儿。我在梅园里见着你的时候,只想着你是个麻烦,离你远一点。” 他追问:“后来呢?为何又改了主意?” 她道:“我看你待孙燚种种,知你本性不坏,并非如外面传闻那般。” “桦儿。”他轻轻喊她的名字,“你是何时对我动心?” 何时动心? 她眼神迷茫,陷入了遥远的回忆中,片刻后她的眼睛动了动,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带着笑意看着他反问道:“那你呢,又是何时对我动心?” “第一次见你。”他道,“你一袭红衣从林中突然出现射中那头野鹿的时候我便动心了。想着若要娶妻,非你不娶。”他追问,“你呢?” 她坦然相告:“被山贼追杀那一夜。你护在我和五哥哥前面。” “那还好。”他舒坦了不少,“那你我相距并不算太远。” 李昱廷冒雪走到别院门口,见别院的大门敞开着,隔着正在落雪的院子,正房里亮着灯,顾林书和李月桦正在窗边围着一个热锅子对坐。两人间雾气腾腾,灯火温暖,两人笑意融融。 他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兜铃眼尖看见他,赶紧出门来迎:“大爷,您来寻八姑娘和姑爷?” 李昱廷摆了摆手:“一日没见着他们心里不安所以过来看看。他们无事便好,不要通报去打扰。我这就回去。” 兜铃嘱咐道:“大爷您小心着些,雪天路滑。” 李昱廷摆摆手自去了。 顾林书和李月桦透过微敞的窗户隐隐听见外面的交谈声,顾林书问道:“谁来了?” 兜铃赶紧过来回话:“方才大爷来过,说是一日没见着人心里挂念所以过来看一看。见着无事就回去了。” 李月桦脸微红:“倒让大哥看了笑话。” “你既然嫁给我,陪着我自是理所应当的事,哪儿有什么笑话。”顾林书突然话锋一转,“你既然这般不喜欢在京城被拘着,我们就迁出去住,好不好?” 李月桦一惊,抬头看着他:“你是说……新州府?” 顾林书点点头:“你可愿与我同去?” 李月桦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春节期间,朝廷颁布了许多新法令,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在西北沿线,并营官、边城、康阳与外计划营建的新七城及关隘为新州府。 顾林书入营中军,任卫所指挥使,将负责督建七座新城中的开阳城,节后赴任。 袁氏虽然心里万般不舍,朝廷任命已下,她也不能抗命。 只是她心里总归不舒坦,原来觉得儿子们将来都会留京做京官,不成想顾林书不仅从武,还要去戍边。 还有袁巧鸢的事情,也像根刺一样梗在心口。 她心里不舒坦,话也少了很多。顾林书的任命传到昌邑,家里人人都恭喜,她却很淡。 樊氏见她这些日子心情不好,有意开解,叫了她一起去吃茶。 樊氏道:“九哥儿小时候就聪明,如今成了新州府的卫所指挥使,是家里小一辈头一个官身,真把这些兄弟一个个都全比了下去。” 听着樊氏这般夸赞,袁氏脸上松动了些:“只是新州府远在西北边线,他这一去不知几年才能归家。我实在是舍不得。” “这都是咱们妇人的想法。”樊氏道,“这些老少爷们儿,说不得想走得越远越好。好男儿志在四方,一心只想着建功立业!尤其九哥儿那个孩子,心里是个有主意的。” 一旁陪坐的二伯母突然道:“这一走数年,九儿媳妇也应该要跟着去吧。” 袁氏侧了侧身子:“边境苦寒,如何能让桦儿也跟着过去吃苦。” “不让桦儿去,他们小夫妻新婚燕尔就分隔两地?”樊氏道,“再者说,桦儿若是不去,只得九哥儿一个人,你能放心?” “桦儿若是留在京城,他好歹心里还有这个家,还惦记着回来。若是桦儿也去了,只怕人就真的飞出去了!”袁氏道,“他要去,便让他去,桦儿留在京城,给他添个妾室照顾生活起居便是!” “你是真糊涂啊!”樊氏气道,“你往日里还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涉及到儿女总犯傻劲儿?他二人如今尚无孩子,你留着桦儿在京城,塞个妾室跟着去边关,这要是得了庶长子,打的是谁的脸面?!” 第138章 第 138 章 “照理说, 九哥儿去戍边,留着九儿媳妇在家里代他孝顺父母,这情理上也说的过去。再者说, 那边新城尚在建立条件艰苦, 肯定哪哪儿都比不上京城。桦儿是国公爷独女, 不让她跟着去吃苦是体恤。”二伯母一向话少,今日难得多说几句,“只是这事儿也要分两面来看。单留桦儿在京城那是体恤, 若塞个妾室跟着去,那可就是婆婆拿捏儿媳妇的手段了。你怎的气不顺, 要让家里人人都跟着不痛快不成?!” 袁氏不忿:“当年老爷去岭南治水, 一走三、四年,还是我主动纳的曹氏让她跟着照顾他起居。” “是你主动纳的。”二伯母拿起茶杯吹了吹,“可你心气顺了吗?逼着自己贤良大度, 你可开心?都说大妇要大度, 将心比心, 咱们为妻可愿大度?换成自己儿子了,巴不得他多娶几个多生几个,感情是刀没切自己身上不痛, 扭头逼着儿媳打落牙齿和血吞, 又是何必。” 袁氏语塞:“你就八哥儿一个儿子, 你不想他多娶多生?” “他要是自己想多娶多生, 那是他的事。我这个当娘的,可不想左一个右一个的给他塞人,平白无故地惹人厌烦。”二伯母抬眼看了眼袁氏, “大嫂说得对,往日里看你挺明白一个人, 如今在儿女的事情上反倒骄横起来,怎么的,你这是想拿婆婆的款不成?” 这句话戳中了袁氏,让她哑口不言。 她得了三个儿子,小十七还小暂且不提。大儿子娶的苏婉仪,原想着是行商的女儿,后来老爷成了内阁次辅,她在京里眼界也拓宽了些,才知道那是王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掌事太监王公公奶兄家的姑娘。二儿子娶的更是国公府的独女。这两个儿媳妇儿她待哪个都是客客气气,不曾为难半分。可也因为如此,她这婆婆当的着实没滋没味。 想着让大儿子纳了袁巧鸢做贵妾,如今却又闹得把人送进了家祠。看着大嫂二嫂三嫂家里一个个的,儿媳妇都规规矩矩伺候着婆婆,她心里难免失衡。老爷官居高位,她却过得最没滋味。 袁氏看了看樊氏:“大嫂,这眼瞅着就快除夕,也不知鸢儿在家祠如何,这除夕讲的是阖家团圆,能不能将她接回来……” “她若是安分,接回来也不是不可。”樊氏道,“她去了家祠可也不安分,就这还想法子闹了两出事情。前面失火的事儿就不提了,后来又闹了一次绝食一次撞墙。这一天天的寻死觅活,如今家里的教养嬷嬷寸步不离的跟着,只是有嬷嬷在那儿,嬷嬷便做主料理了。”樊氏劝道,“你心太软,这个恶人我来做,事情我做主,你不要再过问。” 大嫂这般说,袁氏也不好再多说,怏怏地低头坐着,过了会儿突然抬头道:“她到底是我嫡亲大哥的姑娘。年后回京,怎么的也要把人带回去,要不,我也不好同大哥大嫂交代……” 樊氏闻言和二伯母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有些无力。樊氏脸上冷了些,淡淡地道:“人毕竟是你的人,你若执意要将她带回京,我也没理由拦着你。”樊氏说着话起了身,“我去库房看看送来的年礼。” “四弟妹。”二伯母喝了口热茶,“你是真糊涂了。” 说完这句话她也起身离开不再搭理袁氏,留她一人满腹心事的坐在那里发呆。 樊氏回到自己房间坐着想了一会儿,叫人去请来了顾林颜。 顾林颜对这个大伯母极为尊敬,刚踏进门就规规矩矩的行礼:“侄儿见过大伯母。” “你坐,我和你说两句话。”樊氏道,“你母亲今日提起,过完年回京,想将姨娘带回去。她本就是你院子里的人,又是你母亲娘家的侄女,带回去也应该。只是我想着这些日子出了这些事,也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揭过去了。虽说是内宅的事,难保不起别的风波,凡事留个防范省的将来麻烦。” 顾林颜道:“请大伯母示下,侄儿该如何做?” “你去一趟家祠。”樊氏道,“你自己亲自主理,将姨娘下药的事情白纸黑字的记录下来,尤其审问清楚药怎么来的,谁给她出的主意,末了让她画押。有了这个东西,即使再回京,她也掀不起再大的风浪来。” 顾林颜起身,躬身道:“多谢大伯母!” 樊氏叮嘱道:“便说落了大雪路况不好,去接你弟弟弟媳回老宅,不要提旁的。” 顾林颜应下:“是!” 接连的大雪让一切都变成了白色,家祠不大的小院被白雪覆盖,更显单调。袁巧鸢坐在自己的房间里,身旁不远的地方放着一个炭盆。她呆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院子一动不动,教养嬷嬷就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自顾自的就着油灯在看书。 外面有人敲门,守院子的婆子打开院门,一个高大的男人收了手中的油纸伞进了院子。他穿着一件淡青色的长袍,身上披着黑色的及地狐皮披风。袁巧鸢坐直了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外面,是顾林颜! 她飞快的转身跑了出去,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激动地看了他片刻,才慌忙想起来行礼:“大爷!” 教养嬷嬷跟了出来,见是顾林颜,也跟着行礼:“老婆子见过五爷。” 顾林颜温声道:“嬷嬷,你辛苦了,请你去歇息片刻。我有些话想同姨娘说。” 教养嬷嬷没有多问,微微欠身避去了厢房。 顾林颜进了正房,屋子不大,只有一床一桌两椅,除此之外再无它物。地上一角放了个取暖的炭盆,些微驱散了些外面的寒意。他转身在椅子上坐下,见袁巧鸢跟了进来,害怕又期待地看着他。 一墙相隔的旁边房间里,跟来的林禄铺陈开白纸,摆放好了笔墨,凝神静气的听着。 顾林颜看着袁巧鸢,这几日在家祠里,让她看着清瘦了些。他问道:“你给我下的什么药?” 她面色一白,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看着她。 她抬头,鼓足勇气问:“大爷,你,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顾林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安静的看着她一言不发。这样的注视很快让她承受不住败下阵来:“是,是合欢散。” 房间里落针可闻。 一旁的屋子里,林禄安静地记录着。 顾林颜垂眸:“你常年身居内宅,这种江湖上流传的药是哪儿来的?” 袁巧鸢的面色越发苍白,她低下头不敢回答,捏着手里的串珠。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懂的这些腌臜事儿?”顾林颜慢慢追问,“药是哪儿来的?”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水:“大爷,我知错了。” “你若是真知错,就把事情说的明明白白,这样我带你回去,我也安心。”顾林颜冷然道,“你今日能给我下合欢散,难保它日不会给我下什么要命的东西。” 袁巧鸢上前两步噗通一声跪下:“大爷,鸢儿断然不敢!鸢儿只是想同您有夫妻之实成就好事。若是有其他坏心,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底里没有半点怜悯,可惜油灯昏暗,她只看见了他神情的冷漠,没有看清他眼底的决然。 他往前微微欠了欠身子,慢慢道:“那你就把事情都说清楚,让我看看,还能不能信你。” 温泉庄子里,顾林书和李月桦正在房间里下棋,兜铃来报:“姑爷,大爷来了。” 顾林书闻言嘱咐李月桦先休息,自己迎了出去。顾林颜在前院的偏厅里,李昱廷和李昱枫正在此处陪他。看见他顾林书很吃惊:“大晚上的,你怎么过来了?”他面色一变,“家里出了什么事?” 顾林颜摆了摆手:“上午就出了门,雪天路滑,路上耽搁了行程而已。大伯母看路况不好让我来接你和弟妹。家里没什么事儿。” 十几年的兄弟,顾林颜一开口顾林书便听明白了里面有事,当着李家兄弟两也不便多说,只道:“路上冷,你冻了一路,正好去泡泡温泉去去身上的寒气。” 他拉着顾林颜去泡温泉,两兄弟下了水没了旁人顾林书才问:“是为了表妹的事情来的?” 顾林颜点了点头:“我就知道瞒不过你。”他道,“年后回京,母亲要带她回去。大伯母怕再生旁的枝节,我便来审了她一番。药是大舅妈让人买了,趁着来家里探亲的机会送到她手上的。事情的前前后后她都说了清楚,我让林禄在旁边屋子里记下,末了让她按了手印画押。” 顾林书看穿了大哥的打算:“你不打算让她回京?” “嗯。”顾林颜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留她在这里,也省的日日在母亲面前再生别的事端。有了这个,就算大舅家来寻人,他们也没什么好说的。” 顾林书看了大哥片刻:“你想好了?若是将她留在这里,若没有大的变故,她可就长居家祠了。” 顾林颜扭头看向他:“你觉着我太无情?” 顾林书摇了摇头:“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何况是你后院的事。”温泉池里热气蒸腾,顾林书往下沉了沉,转变了话题,“年后我便要离家了,以后父亲母亲还要你多照顾。” “你放心去便是。”顾林颜道,“家里一切有我。” 顾林书看着大哥,真心实意地道:“大哥,多谢!” 顾林颜知他谢的是什么:“我虽也想考取后谋新州的外放,但我毕竟是家里长子,还有旁的责任压在肩上,并非事事可如我所愿。既然如此,不如成全了你。再者,多少人想要留京还寻不到门路,你我嫡亲兄弟,不用想太多。” 第139章 第 139 章 热热闹闹的除夕之后, 顾林书要去开阳城赴任,李昱廷顾林颜等人要回去参加加开的恩科考试,均踏上了归途。 顾林书要带李月桦同去开阳, 他身边一直伺候的林禄、绿松、青钗、绿荷也都跟了去, 另外带了李月桦身边的李嬷嬷及其家人, 还有两个大丫头兜铃、紫姝。袁氏另外又点了六个二等丫鬟跟着,给他凑齐了另立门户基本的人手。 先前说着不愿意让他去,眼瞅着要走了, 袁氏又怕他们小两口过去吃苦,大包小包的箱笼收拾了十几车。国公府那边又给送了十来车的东西过来, 林林总总单行李马车就有三十多辆。 幸好如今世道太平, 又有亲兵护着,一行人安安稳稳到了开阳城。说是城,实则才刚刚修筑了西面的城墙出来, 其它的建筑都还只是个雏形。城主府圈了地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中, 好在正房主院已经修建完毕, 总算让他们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开阳的东、南、北三面城墙同普通的城墙没有太大区别,唯有西面的城墙十分特别,墙体顶端的甬道可并排跑五匹马, 墙高约五丈, 用巨大的石块做底, 辅以糯米汁、稻草泥、白灰混合物粘合, 干涸之后十分坚固。墙后修筑有之形的石梯上下,面向草海的一侧则光可鉴人。 这高大坚固的城墙在草海上沿南北走向延伸,它日和其它六城连为一体后, 将把整个宁国护在身后,成为面对外部最坚固的防线。 李月桦站在正房的廊下眺望西面的城墙。从这里看过去巍峨的城墙就像一道青灰色的盾牌, 稳稳的矗立在宁国和外部之间。如今城墙还在修筑中,可见工人们正在上上下下的忙碌。 不止城墙,整个内城包括城主府都是工地。正房主院院落虽然已经建成,其它的院落还在修筑中,耳边听得叮叮当当的响声不绝于耳。 顾林书一到任十分忙碌,一出门就不见了人影。李月桦留在家里操持,东西太多院子还没落成,只能先捡眼下要用的东西拿出来。别的东西要一一登记造册先放入库房。最紧要把卧房、书房和厨房安顿好,此外还要安排跟来的这些人的居所。独立了门户之后,具体的事情也要分配下去,谁负责什么,把事情和职责一一理清楚。 “咱们带来的这些人手还是不够。”李月桦看着侧院里兜铃和梅香正带着几个二等丫鬟在核对入库带来的东西,她放下手里的名册对身旁的李嬷嬷道,“还得买些人手。” “是呢。”李嬷嬷道,“咱们带来的人虽然不少,这一个府的事儿还是撑不起来。尤其是那些粗活和厨下的事儿,还没有人手。” 李月桦有点头疼,原想着没有多少事情,谁知道真要自己立府,一件事一件事落实下来才发现纷繁复杂。只人手一项就不容易。尤其是厨房,那人肯定要仔仔细细的筛选了才能放进去。 绿荷进了房间,同李月桦行礼道:“二奶奶,后罩房都安顿好了,按照您的吩咐,两个大丫鬟一间,三个二等丫鬟一间。”她顿了顿,“二奶奶,奴婢想着梅香姐姐原是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指派过来虽然跟着几个二等丫鬟划作一路,实则是领头的管事。让她同两个二等丫鬟一间,怕是不妥。” “你说得对。”李月桦抬头道,“是我忙糊涂疏忽了。就给梅香比照李嬷嬷单住一间吧!” 绿荷闻言应声行礼退下。 李嬷嬷看着绿荷离开的背影,看了眼李月桦,欲言又止。 察觉到李嬷嬷的异常,李月桦抬头道:“嬷嬷,您是母亲特地指派给我的,如今是家里的管事嬷嬷,这内宅除了我,旁的事情都是您说了算。我要是有什么不妥,您尽管说。” “不是姑娘您有什么不妥。”李嬷嬷道,“老夫人指派来的这个梅香,是什么意思,姑娘你准备怎么办?” 梅香早过了嫁人的年龄,一直跟在袁氏身边到现在。直到这次他们离京,才将她指了过来。 袁氏身边兰馨、梅香、竹琴、菊幽四个大丫鬟,其余三个都是家生子,梅香虽然是后买回来的,若论容貌身段她却最出色。尤其这几年她长开了,整个人仿若熟透的蜜桃一般越发诱人。 李月桦合上手中的册子:“梅香原是母亲身边的大丫鬟,指过来跟着我们到这儿,一是管一管下头的丫鬟婆子们,二则,一直留着她怕是也备着给二爷做个通房的意思。” “便是要抬通房,也不能抬梅香。”李嬷嬷道,“且不说她那容貌,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抬了她什么事儿都得看老夫人几分颜面。兜铃紫姝都是夫人替您备着的人,您要是身子不方便的时候,抬人也得抬她们,她们一是家生子,二是打小跟着您的,和您一条心。” 李月桦低头笑了笑:“二爷不纳妾。” 李嬷嬷一怔,随即劝道:“姑娘,您便是万分不愿,也不可担这个妒名……”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二爷的意思。”李月桦抬起头看着李嬷嬷温柔地笑了笑,“他身边的青钗绿荷早就定下了和管事的婚事。如今咱们在这里缺人手,所以再留她们一年。过了年就放她们去成亲,之后若她们愿意回来,再回来做家里的管事嬷嬷。 兜铃和紫姝的婚事虽然还没定,我也不能亏了她们。至于那个梅香,老夫人虽然是这个意思,二爷不愿意纳妾,你且帮着留心着,若是有合适的,就给她说门亲嫁出去吧。把嫁妆添足些,也算是全了老夫人的脸面。” 李嬷嬷见李月桦已经拿定了主意,二爷同姑娘的恩爱她们平日是看在眼里的。姑娘的底气自然是二爷支持的缘故。李嬷嬷闻言笑道:“好,那我就多托几个媒人留意着,有合适的就给她说亲。” 李月桦点了点头。 天黑透了,顾林书才回了府。李月桦早已洗漱完毕,偎在正房的炕上看书。他一进门带来室外的寒气,李月桦忙不迭地道:“快关门!好冷!” 他边走边脱下身上的外袍:“赶明儿也做个家里那样的厚门帘子,这样可以挡一挡外面的寒风。” “这些东西都得慢慢添置。咱们才落脚,慢慢来吧。” 她从温暖的被子里起身,想要去帮他脱衣被他伸手按住:“你歇着,进去偎着别冻着。我刚才进来的时候吩咐了青钗准备热水,我去水房洗个澡再回来。” 李月桦吩咐兜铃拿来备好的食物。顾林书洗漱回来一看,只有简简单单烙的两张饼和一碗炖羊肉。他也不嫌弃,坐下便吃:“厨下的人找好了没?” 李月桦道:“还没呢。眼下辛苦了兜铃和紫姝,饭菜都是她两亲手做的。我抓紧着在选人。” “梅香不是在?”顾林书道,“她做的一手好饭菜,让她先去厨房帮忙。” 李月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她可是老夫人指过来的,明面儿上是和几个二等丫鬟一路,实则是家里的管事。让她去厨房合适么?”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咬了一大口饼,“母亲留着她,眼下又送了她过来,不就是备着给我做妾室?我不纳妾,眼下人手也不够自然要各尽其责人尽其用。她做家里的管事,怎么厨房的管事就做不得?厨房重地,她若不是母亲指派来的人,我还不放心让她去。” 李月桦拿着书看:“要说你去说,我可不去。” 顾林书想了想,冲着窗外喊了一声:“绿荷!” 绿荷应声而来:“二爷。”她转向李月桦,“二奶奶。” 顾林书道:“你去同梅香说一声,我记得她做得一手好菜,这些日子缺人手,家里厨房的事儿让她先担着。” “厨房重地。”顾林书加了一句,“让她仔细些,眼下新城里人杂着,别让外面的宵小有机可乘。” 绿荷抿唇一笑:“是。” “呵。”李月桦头也没抬,嗤了一声,“你说完这话,只怕人家命都要替你卖在厨房里。” 顾林书端起碗喝了口羊汤,皱起眉头道:“这汤里没放醋啊,怎的这么酸?” 李月桦抬起头,白了他一眼。 第二日一早,绿荷送来了早膳。熬得晶莹剔透的米粥、腌鱼、凉拌笋丝,此外还有软糯香甜的红枣馒头,全是顾林书爱吃的东西。 梅香昨夜才领了差事,一大早就备好了这些东西,着实不容易,也可见其用心。 顾林书拉着李月桦在桌边坐下用膳:“我今日忙,中午不回来,你自己好好吃饭。眼下天寒,冻土不易施工,好些事儿都必须要盯着还要商量。我昨日问过了,眼下城里已经有不少登记在册的商行,人牙子也有,你让李嬷嬷使人去一趟,找官牙,让那边选些听话的做事麻利的,过来再让你选。不要着急一下买齐,看着好的就先留两个用。”他又嘱咐道,“如今新城这边人杂,除了宁人,外部人、各小部族的人都不少,只用宁人,往上查三代,三代都是宁人再买回来用。” 李月桦看了他一眼:“城里很多细作?” “如今这情形,城里的细作多如牛毛,只是万事伊始,暂时只能这么着。但咱们府上,这人要把控严格,宁愿不用紧着些,也不要轻易放旁人进来。” 李月桦道:“好,我记着了。” “厨房的人,不行就和家里带个消息,让母亲或者岳母从那边选了送过来。”顾林书道,“旁的人也是,你看看差多少,紧要的都用家里人,不紧要的再用新买回来的。” 李月桦一一应下。 他用完了早膳起身:“我走了。”他走到门口突然又折身回来,弯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这一下又用力又响亮,啵的一声。李月桦猝不及防,只能捂着脸瞪眼看着他,他得意地笑着出了门。留下身后几个看见的大丫鬟低头嗤嗤地笑。 第140章 第 140 章 听说是给城主府挑人, 官牙那边选了最干净伶俐的十来个小姑娘小厮送了过来。 李月桦看着名册,听官牙一个一个把人叫上前来介绍,多大、叫什么名字、哪儿人、父母原是做什么的。她也不问问题, 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官牙说了半天口干舌燥, 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见李月桦也不表态,不由得问道:“夫人可是不满这一批?若是觉着不中意,我回去再挑些给您送过来过过眼。” “那倒不必, 他们就挺好。”李月桦轻轻点着手里的名册,“旁的都还成, 只是这家里的情况说的太不清楚。我们爷交代了, 要祖上三代都是土生土长的宁人方才可用,中人,你看这……” “哎唷, 这个是我疏忽了。”官牙一拍大腿, “应该的应该的, 我这就回去把他们祖上三辈的情况都弄清楚了给您送过来。” “好。”李月桦笑笑,“那就麻烦你了。” 她看了眼身边的兜铃,兜铃掏出一锭碎银子塞在官牙手里:“辛苦你跑一趟, 一点小心意, 请你买茶喝。” 官牙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多谢夫人赏!小的这就回去, 您放心, 这事儿我铁定给你办得妥妥帖帖!” 这十几个人怎么来的又怎么被官牙带了回去。侧院里梅香带着几个二等丫鬟还在库房里忙碌着整理归类新入库的东西,看见官牙将人带走,银豆好信儿的跑到院门口去数了数, 又回来道:“送来了十五六个人,二奶奶一个都没留。” 杏雨一边低头整理东西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哪儿有那么容易就进门, 咱们奶奶可不是一般小门小户出来的寻常小家碧玉。”她将药材一一放进方格封好,“国公府嫡女又是独女,这也就是眼下开府新立,否则这些猫啊狗啊的,进门来看一看的机会都没有。” 几个二等丫鬟里,杏雨和棉雾是李月桦的陪嫁,从国公府带过来的丫头,余下的都是顾府出来的人。几个丫鬟闻言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选择了低头做事不搭话。她们都听出了杏雨话里指桑骂槐的意思。 梅香自然也听出了话里的意思,她走到司琴身边按住了她正要抱走的那个坛子:“这个送厨房去吧。仔细着些,这次从京里过来,拢共就带了这么一坛。”见其余几人好奇的看过来,她浅浅一笑露出脸上的酒窝,“二爷在同安的时候就最爱吃的虾酱。这虾每年只有三月里有,光是做成酱就要一个半月,又极其不易保存。尤其夏日,要一直放在冰窖里否则就会坏掉。” 司琴应了一声,跟着梅香出门去了厨房。杏雨看着梅香的背影,别的丫鬟都穿着湖蓝色的制式衣衫,唯有她穿了一身银白色衣裳,在袖口和衣边处绣着朵朵白梅。看着她柔软纤细的腰肢,杏雨轻轻的呸了一声:“打量给谁奔丧呢,穿一身白!” 棉雾轻笑一声:“没听说嘛,要想俏,一身孝。” 余下两人埋头干活,只当没听见杏雨和棉雾的话。 司琴将装着虾酱的瓷坛仔仔细细的放好,拍了拍身上和手上的灰,回头对梅香讨好地道:“梅香姐姐,你这衣裳真好看,这缎子真好,梅花是自己绣的?” “这料子是老夫人赏的。”梅香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说是川西那边的料子,她老人家觉着这颜色太素净,就给我和兰馨姐姐一人给了一匹。” 司琴羡慕地道:“还是你同兰馨姐姐最得老夫人喜欢,什么事儿都惦记着你们。你满了年岁老夫人也不放你出去,如今指给二爷,咱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她靠近了些,“你以后要是飞黄腾达了,可要顾念着我一点。你知道我一向是向着你的!” 梅香半娇半嗔地瞪了司琴一眼:“瞎说什么浑话呢,老夫人让我跟着过来是怕你们几个小丫头不稳重,让我管着你们点!” “是是是!”司琴笑着亲热地挽住梅香的胳膊,“姐姐你喜欢用桂花头油吧?我从京里带了两盒过来,荣斋记买的,一会儿给你送过去一盒。” 梅香笑道:“它家的头油细腻香滑,就是贵。你也舍得匀我一盒?” 司琴讨好地道:“若是旁人定然是不舍得,对梅香姐姐自然是舍得的。”她悄悄往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道,“二奶奶一贯向着她府里带出来的人,梅香姐姐,你若是得了二爷宠爱,以后也要向着我们才是啊!” 梅香假作生气道:“快别瞎说!咱们二奶奶是国公府嫡女!我拿什么同她相比,你快闭嘴。” 司琴轻声道:“她出身高贵不假,长得漂亮也是真。可她美则美矣,却没有姐姐的万般风情。莫说二爷,就是我看姐姐久了心里都喜欢的不行。” 梅香笑着用手指一戳司琴的脑门:“油嘴滑舌!” 晚上落起了雪,顾林书一身风雪的回到家,大雪濡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李月桦见他衣衫半湿,不由得道:“怎么不穿蓑衣?这么冷的天寒气进了身体,当心以后落下病根。” 顾林书拍打着身上的湿雪,一边脱下外袍:“初时下的不大,就没想着穿。后来下得大了,已经走了一半的路,干脆就直接回了家。” 李月桦推着他往外走:“快去水房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 青钗去厨房要热水。顾林书近身的事情一向都是她和绿荷负责。见她手上抱着干净的里衣来要热水,梅香道:“是二爷要沐浴?” “是呢。”青钗道,“多备些热水,二爷受了点寒,让他好好泡泡。” 梅香吩咐了一声厨下的烧火婆子,眼见青钗要走,她快走几步跟上去:“青钗,有什么能搭手的,我也来帮帮忙。” 青钗停下脚步扭头看着梅香,她正希翼的看着她。她心里什么想法,院子里的人都知道。她们四个大丫鬟都是老老实实地穿着湖蓝色的衣裳,唯有她和李嬷嬷独一份儿。李嬷嬷是老嬷嬷自不必说,她这般用心打扮,还能是为了什么? 她不知道二爷的心思。 青钗看了看手里的里衣,将其塞到梅香怀里:“那正好,我还要回去拿东西呢。你帮我把这干净的衣裳送到水房去。” 梅香接过里衣应了一声,转身便往水房的方向而去。 青钗看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一扭身回了偏房。绿荷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见青钗回来不由得道:“你知道二爷的性子,何苦让她去撞那个枪口。” 青钗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水:“就她那个样子,今日我就是不让她去,明日她不还得想别的法子巴巴地贴上去?她想去就让她去好了。她不去怎么知道厉害?” 绿荷不赞同地起身,往水房的方向追了过去。 水房在正院西角门连通的偏院里,同时也和小厨房有甬道连通。水房里设置了一个屏风在浴桶前,顾林书换下来的衣物胡乱地搭在屏风上。屏风后是浴桶,屏风前有方长凳,干净衣裳一般都放在长凳上。 梅香心里砰砰乱跳,抱住里衣稳了稳心神,轻轻推开了水房的门。 屋子里白雾缭绕,隔着屏风隐约可见顾林书正靠坐在浴桶里,放松的泡着热水。听见门响他以为是青钗或者绿荷,随口吩咐道:“衣服放在长凳上就是。” 梅香转身关上房门防止外面的冷风进来。她听见顾林书的话没有吭声,将衣裳放在了长凳上。 她在原地犹豫了几个呼吸,咬咬牙解散头发褪去身上的衣物,只剩下了一件淡粉色的肚兜。 她伸出双臂环抱着自己,看着自己身上晒雪的肌肤,还有面前盈润傲人几乎将肚兜挤破的饱满,慢慢走到了屏风后。 只听见有人进来,没听见有人出去,若是青钗或者绿荷,早出声回应。顾林书已知来人不是自己的贴身丫鬟,挪到浴桶的另一侧面朝着屏风靠坐着。梅香一绕过屏风,就见他正漫不经心略带嘲讽地看着她。 她心头漏跳了一拍,勉力稳住心神,抖着声音道:“二爷,奴婢……奴婢伺候您沐浴。” 顾林书胳膊搭在桶沿上,轻轻敲着浴桶的边缘:“谁让你进来的?” 梅香原本鼓足了勇气想要上前,被他一句话问得挪动了半步就停在了原地:“是,是青钗让我帮着送您换洗的衣裳进来……” “她让你送衣裳进来,没让你投怀送抱吧?”顾林书冷冷道,“你是老太太院子里的丫鬟,说话做事代表的是老太太的颜面。怎么着,我们顾家的家教就教出来你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东西?” 梅香大惊,噗通一声跪下:“奴婢不敢!” 她俯下身去,长发从后滑落,露出羊脂白玉般的后背,这般更是让胸前的风光一览无遗,顾林书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就挪到一旁,沉声道:“出去!” 梅香抬头看向顾林书,见他扭过头,心知他受到了自己这具身体的魅惑。她知道今日的事到了这会儿要么成功要么万劫不复。她心一横,起身拉掉自己身上最后遮蔽身体的肚兜迈进浴桶向着顾林书靠过去:“二爷……” 绿荷刚走到水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梅香一声软绵绵的二爷,紧接着是她的惊呼声。她的脚步一顿,不清楚里面是什么情形不敢贸然上前,正犹疑间水房的门猛地被拉开,顾林书只裹了一件外袍,神情冷冽地和绿荷打了个照面,绿荷赶紧矮身行礼:“二爷!” “把李嬷嬷叫来,叫上几个力气大的婆子,把里面的人捆了。”顾林书不耐烦地吩咐,“明儿个一早把人牙子叫来,让二奶奶做主,把人发卖了。卖得越远越好!”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回了正房。 绿荷应下,胆战心惊地往里看了一眼,见梅香不着寸缕摔在水房的方石地上,听见顾林书的吩咐她惊恐地抬起头:“二爷!奴婢知错了!”《 》 140-150 第141章 第 141 章 人牙子看着地上的梅香, 见她二十出头的年纪,肌肤如玉赛雪,再看那容貌千娇百媚, 一双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 眼里蓄满泪水看着她, 我见犹怜。人牙子心里咯噔一声,扭头看向一旁的李嬷嬷:“这……”她拉着李嬷嬷往旁边走了几步低声道,“嬷嬷, 我也不怕得罪您,这姑娘太漂亮了, 怕是府上爷的心尖子, 这样的人儿,咱可不敢乱收啊!” 李嬷嬷笑道:“你放心的收就是。这可不是咱们府里的姨娘,只是个二等丫鬟。”李嬷嬷声音提高了些, 边说边扫视了一圈围站在周围的丫鬟们, 这些都是她特地叫齐了来看梅香被发卖的人, “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做人不本分,妄想爬床一步登天。咱们二爷可不是那浅薄的好色之徒!今儿卖她, 是二爷亲口下的令, 发卖得越远越好!”说完这几句话, 她才复又看向人牙子, “你好好看看,卖个好价钱。” “好好好!”人牙子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这么漂亮的黄花闺女到她手上, 定然能让她大赚一笔。她走到梅香身边,仔细端详了她一番, 捏了捏她的肩头,又伸手掂了掂她的胸。梅香屈辱地忍受着,祈求地看着坐在正厅主位的李月桦。 人牙子拉掉梅香嘴里的布团查看她的牙齿,她趁机冲着李月桦喊道:“二奶奶饶命!二奶奶,我知错了,求求您看在老太太的面上,不要卖了我!” “呸!”李嬷嬷从旁唾了她一口,“你还好意思提老太太!你干那下作事儿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老太太?这会儿倒想起来让老太太保你了!” 梅香挣扎着往前膝行几步,发疯般地磕头:“二奶奶,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方石地面粗糙不平又冷硬无比,很快她额头就磕的见了血。人牙子赶紧喊了自己的帮手上来架住她,把那破布团又给她塞了回去。人牙子埋怨道:“好好地一张脸!若是破了相可就不值钱了!” 梅香眼里充满了惊恐。这是在边境,这里的人牙子做的生意不仅对宁人,也对外部,价高者得。她不敢想象以自己的姿色流落到人市里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她还想再求李月桦,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呜咽着落下大滴大滴的泪水。 人牙子拿了些碎银子称了交给了李嬷嬷。双方交换了梅香的身契,只要人牙子拿着身契去官府盖了印,这买卖就算成了。周围的丫鬟们害怕地看着这一幕,眼睁睁地看着梅香被人拖了出去,扔在了外面的马车上。 李嬷嬷将银子放到李月桦手边的桌子上,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李月桦看着那几锭碎银子,这才抬头看向下面站着的丫鬟们。这些丫鬟一个个被方才的一幕吓得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屋子里落针可闻。 “二爷是个好性子的,从不随意打骂、责罚下人。”李月桦开口道,“只要你们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当差,必然不会亏待你们。说起来大家都是从京城带过来的,全都是家里用老了的人。以往在家里当差的时候都勤勤恳恳,如今到了这里咱们别府而立就出了这样的乱子,想来是看我年轻,没有真正把我放在眼里。” 下面没有一个人敢接话。 李月桦的视线一一从众人身上扫过,“我平日里不爱计较,在我看来,不管是京城也好,这里也好,说来说去都是按照规矩办事。守规矩万事好说,不守规矩,打发出去就是。我用不了心怀叵测成日里算计的大神。”她顿了顿,最后道,“以后再想着使法子从二爷那儿得手的,看看今日的梅香,是什么下场。” 众人一起应下:“是。” 李月桦道:“下去做事吧。” 丫鬟们鱼贯散去,司琴尤为害怕,飞快地扫了李月桦一眼,见她没有迁怒自己,这才赶紧追上前面的姐妹。 李嬷嬷笑看着这一幕:“杀鸡儆猴。那些个丫鬟片子再想着离了京没人镇着想翻天,怕是也不敢了!” 李月桦轻叹一声,像她所言,这些丫鬟们在顾府的时候一个个本本分分,到了这里就心思活动,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欺她年轻。尤其梅香,借了老太太的两份势,真把自己当了半个主子。 好在顾林书站在她这边,若是遇上那些贪财好色之徒,今儿个就得喝梅香这杯茶了。 想到梅香一走,厨下又没了负责的人,她打起精神问李嬷嬷:“给家里的信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李嬷嬷道,“二奶奶放心。老奴送去驿站走的官道,快马两日就能送回京城。” 李月桦的信写了两封,一封给婆婆袁氏,一封给自己母亲曹婉。给婆婆的信里报了平安,说了开阳城和府里的情况,重点说了顾林书的近况,梅香的事情只字未提。给曹婉的信里拉拉杂杂讲了许多事,提了梅香爬床和被发卖的事儿,另外还让曹婉给她送人,尤其厨娘和管事。 曹婉很快就从国公府挑了两个得力的厨娘,另外又从下面的庄子上选了三户人家,尽数给李月桦送了过去。 袁氏收到了李月桦的信却没有心思读。她愁眉苦脸地坐着,将信顺手放到一旁。韩氏坐在她对面正在抹眼泪。 过完年后回京,韩氏到顾府来看女儿,这才知道袁巧鸢被留在了昌邑老家没有带回来,几番追问之下,袁氏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袁巧鸢犯了错所以暂时被留在了那处。韩氏通过袁氏院子里买通的小丫鬟知道袁巧鸢是被送去了家祠,这才去而复返,打上门来管袁氏要人。 “……那可是你嫡亲的侄女儿啊!”韩氏双眼通红,“她就是犯了再大的错,你好生管教就是了,怎么忍心将她送去家祠?她才多大?” 袁氏觉着理亏:“嫂嫂……” “当日里老爷给鸢儿说好了亲事,是你托人来带话,说想将鸢儿留在府里,让我们把那门亲事退了。”韩氏得理不饶人,“你是怎么同我说的?你说在你心里,唯有鸢儿才是你认定的儿媳妇,她打小在你跟前儿长大,只有她才和你一条心。 要不是你说等她得了一男半女就将她扶正,我如何愿意把自己好好的女儿送到你这里来做小!如今倒好,进门半年多了都圆不了房,这一圆房就被送去了家祠!” 韩氏打住了话头,狐疑地看着袁氏,“是不是,是不是那个苏婉仪,是不是她?是她设计将我鸢儿害了对不对?所以鸢儿才会被留在老家?!” 她霍然起身,不顾袁氏的分辨和阻拦,“她刚进门才多久,竟然这么厉害的手段!她是大妇,怎么这般缺少容人之量?这般妒妇,我倒要去会会她,问问她何时让我的鸢儿回来!” 她说着起身就走,提起裙摆飞快地出了鹤延堂的正门。袁氏赶紧起身去追,奈何韩氏在气头上跑得飞快,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快,快!”袁氏叫卢嬷嬷,“快去叫卢忠拦住大舅奶奶!” 卢嬷嬷应了一声去唤卢忠,袁氏忙不迭地追着韩氏。韩氏对顾府十分熟悉,径直到了青木居门口,守门的婆子认得她,正惊讶她为何到了这里,就见她招呼也不打,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苏婉仪!你出来!” 苏婉仪正在暖阁里坐着看丫头们做婴儿的衣裳,听见外面的喊声诧异地抬头。刘嬷嬷当先迎了出去,拦在了廊下:“你是何人?” 韩氏怒道:“我是谁?我是她的长辈!她要叫我一声大舅妈!让她出来见我!” 苏婉仪起了身,在丫鬟的搀扶下到了正房门口。韩氏一看见她,怒道:“亏你还是大妇!善妒是七出之条知不知道?!我鸢儿进门之后你就欺负她,她好歹还是个贵妾,不是那些买回来的猫儿狗儿,你先是想着法子的不让她同大哥儿圆房,现下圆了房,就使了阴毒手段将她送去了家祠!你……” 她的话在看见顾林颜的时候戛然而止。顾林颜原本在书房里看书,听见外面的乱子过来就正好看见这一幕。看见顾林颜韩氏眼睛一红,喊了一声:“大哥儿。”正要哭诉,却听顾林颜冷冷地开口道:“你哪儿来的胆子,训斥主母?” 韩氏一愣,话都噎在了肚子里,愣愣地看着他。 “往日你是我大舅母,我自然敬着你三分。”顾林颜神情冰冷,“你方才说的明白,你是为了袁姨娘的事情上门。你既然是袁姨娘的母亲,就不该再自认是家里的亲戚。需知姨娘是仆,你是下仆的生母。”他轻轻扶住苏婉仪,心疼她大着肚子还要受这般气,语气越发冷冽,“谁给你的胆子训斥主母?!” “你,你……”韩氏气得手指发抖,指着顾林颜,“弟妹怎么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若不是你大舅,你母亲如何能有今日!只怕早在灾荒年时就没了性命!没有她又哪儿来的你!如今你爹居了高位,你就这般对待我们……” 韩氏在院子里跳脚骂顾林颜,他丝毫不为所动。唤来了甘草和儿茶,嘱咐她们:“扶大奶奶回去。” 苏婉仪担心地看着他,他低头轻声道:“放心,我有分寸。” 袁氏赶到青木居,见韩氏气得满脸通红,正在大骂顾林颜。她上前拉住韩氏的胳膊:“大嫂……” 韩氏用力一甩推开她,袁氏一个踉跄,幸好卢嬷嬷眼明手快扶住了她。韩氏不管不顾地冷笑道:“好,好。如今我们倒是你们家的下人了!袁昭!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没有你大哥哪儿来的你今天!” 顾林颜打断了韩氏的话:“大舅母,你也不必如此激动。我这里有些东西,正好也想给你看看。” 他看了眼林寿,林寿赶紧去书房拿来了袁巧鸢在昌邑时签字画押的供词递给韩氏。韩氏半惊半疑地接过去,只看了几行脸色就刷的一下变得雪白。 “正是因为顾念你是我母家亲戚的情分,这事儿才没有继续往下追究。”顾林颜冷冷道,“人是我送去的家祠。你若是觉着我处事偏颇你大可以去请顾氏族长做主,若还是不满,去公堂上告也可。” 袁氏还不知这供词的事,见韩氏瞪着双眼再说不出半个字的样子,她从她手上拿了供词去看,只看了几行就恨铁不成钢地使劲拍打了韩氏一巴掌:“你!唉!” 第142章 第 142 章 顾林书站在城墙墙头, 远眺着赤刹海的西方。草海无边无际的延伸着,在极远极远的地方能看见北蒙山的雪线。天阴沉得厉害,整个天空都是厚重的铅灰色, 浓厚的云层里酝酿着暴风雪, 北风呼呼地刮着, 冰冷的风棱刮在脸上像刀子刮过一样。 顾林书看向北侧,城墙正在向着那个方向延伸,劳工们不辞辛苦地运送着数人高的巨大石块, 整齐的号角声阵阵响起,时不时能听见皮鞭在空中炸响, 那是监工在催促骡马加快脚程。 “大人!”书记官绕过一队队忙碌的工人, 赶到顾林书身边:“外部又使人来问互市商证的事情。问您什么时候有空能见一见他们商队的首领。” 新城新规,凡要入城到互市做买卖的外部人,必须有城主签发的商证, 半年一换。如今新城尚未建成, 市集已开, 好多人伸长了脖子等着拿商证。顾林书看着手里的图纸,不紧不慢地道:“不急。让他们再等一等。” 书记官应下:“是。”他复又道:“漯河部的首领想求见您,也使人来问了好几次, 您看……” 顾林书什么都没说, 抬头淡淡地看了书记官一眼。书记官心头一紧, 立刻噤声弓腰行礼。这个新上任的指挥使年龄不大, 却给人极大的压迫感,让他压下了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不敢再多言。 顾林书将图纸卷起, 交给一旁的侍从。他拍了拍手上沾上的灰尘:“钱你收了便收了,外部人的钱, 不收白不收。但是你要记住了,你是宁人。你收了钱,心该落在哪儿,事情办不办、怎么办,你自己心里得有数。” 书记官心中一寒,噗通一声跪下:“属下知错!” “有什么错?”顾林书笑了笑,“外面的人若是再来送礼,你尽管收,托你送给我的,你也都送到我府上去。如今哪儿不需要钱?建城不需要钱?”他抬脚踩了踩脚下的甬道,“建这么长的城墙不需要钱?!收就是了。” 书记官颤颤巍巍的站起,大冷的天他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应下:“是。” 新城的集市设置在城外一射之地。这里的进度比内城快,许多房子拔地而起,早已修建妥当。宁人的商行已经开始营业,少部分拿了商证的外部人商栈也已开门做生意。酒肆的二楼,一个带着大铜环耳环肤色黝黑,梳着一条蟒蛇般长辫的汉子穿着狼皮外衣,正坐在窗边喝酒。 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远处的城墙,看着墙头那个一袭黑衣的年轻男人。他端起酒杯,一口饮尽,包房的门打开,他的手下戴着一个女子进了屋子,用力将那女子往前一推,女子摔跪在他面前。 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被人牙子提出府去卖的梅香。梅香吓得瑟瑟发抖,不敢看前面那个一身杀气的男人。 男子开口问道:“你原是城主府的丫鬟?” 他说的宁国官话,梅香惊慌的点了点头:“是。” “那个。”男子指着城墙上年轻的黑衣男子问道,“可是你原来的主子?” 梅香抬头看向城墙,见顾林书正在那处。她犹豫了片刻,男子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用力插在桌面上,噔的一声让梅香一惊。男子捡了口菜吃:“你好好把你知道的说清楚,不受罪。你若是不说,我自有法子让你不得不说。” 梅香瘫软在地,吓得涕泪横流。她原以为被卖给外部人已经十分悲惨,没想到远远比她料想的还要凶险:“我说,我说!” 男子冷然地扫了她一眼:“算你聪明。” 城主府里,李嬷嬷叫来杏雨往屋子里多加了两盏灯点亮,棉雾把支起的窗户撑得更高了些,好让屋子里再亮堂点。李嬷嬷打量着天色对李月桦道:“奶奶,下晚怕是要下大雪。” “让人给二爷送件蓑衣去。”李月桦道,“顺便问问他,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回不回来用晚膳。” 李嬷嬷应了一声出去,没一会儿就回转来,面色古怪地道:“奶奶,您去外面看看吧,有人送东西来了。” “嗯?”李月桦放下手里的账本抬头,“是什么人?” 李嬷嬷道:“说是下头的小官儿奉了二爷的令。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李月桦不明所以到了前厅,见一个青衣小官正候着,他身后摆放着数十箱箱笼,除此之外,他身后还站着一溜排排开的八个千娇百媚穿着传统服饰的外部美人儿。看见李月桦他赶紧行礼:“下官见过夫人。” 李月桦看向箱笼和美人儿:“这是?” “夫人。”青衣小官恭恭敬敬地回答,“这是指挥使的意思。下官奉命将东西和人送到府上,请夫人过目。” 说罢他奉上了手中的名册和礼单。紫姝上前接过转交给李月桦。李月桦接过翻看了片刻压在手旁:“好,我知道了。” 青衣小官这才行礼离去。 兜铃上前打开箱笼,只见里面装着黄金白银、各色珍珠宝石饰品,还有各种上好的皮货等等,无一不是值钱的东西。李月桦将礼单递给紫姝:“让人来把东西抬去库房,你和兜铃去清点入库。” 紫姝领了礼单叫来人抬着箱笼去了库房,李月桦这才看向下面的八个美人儿。 她们都有着充满异域风情的容貌,面对城主府的主母,几人有些害怕,局促地站在那里不敢抬头不敢动。 李嬷嬷走到李月桦身边,俯身轻声问:“奶奶,这些人怎么处理?” 李月桦站起身:“等二爷回来自个儿处理吧。”扔下这句话她转身回后院。她发了话,旁人便不敢领这八个美人儿去别的地方。只能让她们几个巴巴地站在大厅里等着。 李月桦走到月门门口又停下了脚步,扭身问:“给二爷送蓑衣的人去了没有?” 李嬷嬷赶紧道:“还没出门。” “别送了。”李月桦冷着脸,“让他空手去,告诉二爷,他奉了我的令去给他送蓑衣。” 李嬷嬷不敢多说:“是。” 送蓑衣的小厮没领过这么奇怪的差事。但是主母吩咐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做。他骑着马一溜小跑去了城墙处,气喘吁吁爬上去找到顾林书:“二爷!” 顾林书脚步一顿,认出这是自己府上的下人:“怎么?” “二爷。”小厮行礼,“二奶奶说今儿个天气不好,怕是要落雪,差小的来给您送蓑衣。” 顾林书身上冷冽的气势消融,整个人变得温和了许多。她怕他再淋着雪:“蓑衣呢?” 小厮僵硬着脖子摇了摇头:“二奶奶说了,让小的就这么来。把话给您带到。” “?”顾林书满头问号,“她真这么同你说的?” 小厮点头:“二奶奶亲口吩咐的。” 顾林书抬头看看天空,低头看看地面,满面疑惑,复又看向小厮:“家里去什么人了?” 小厮道:“先前来了个送礼的人。” 没想到书记官动作还挺快。顾林书追问:“没有旁的人别的事?” 小厮摇头:“没有。” 顾林书摸了摸脸颊,在城墙上来回踱步片刻,唤来副官交代了几句要点,随后道:“今儿个我先回去。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差人去府上寻我。” 他满头雾水地赶回城主府,一进门下人都同他行礼然后贴着墙根躲着他走。顾林书越发觉着古怪,再看前厅的门大敞着,里面一溜排站了一排人,他喊住正想贴边溜走的丫鬟菱香:“这是谁犯了大错?二奶奶在里面训人?” “二爷。”菱香赶紧行礼,“您,您还是自己进去看看吧。您看一眼就知道了。”说完这句话她飞快地拐进了一旁的角门逃了个无影无踪。 顾林书不明所以进了正厅,看清一溜排八个外部美人,倒吸一口凉气,他大喝一声:“林禄!” 林禄忙不迭地跑了进来:“二爷!” “这……”他指着面前八个正梨花带雨含情脉脉看着他的外部美人儿,“什么事儿?!” “这是外部送的礼啊二爷。”林禄赶紧道,“送人来的小官说了,是您吩咐的,让把东西和人都送回府。东西二奶奶入库了,人她吩咐了一声等您回来再处理,人就都留在了这里。” 顾林书瞪大了眼睛扭头看向林禄,后者无辜地回视着他。他指了指林禄,又指了指几个美人儿,噎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都撵走都撵走!哪儿送来的给我撵哪儿去!” 他吩咐完大踏步去了后院,见后院正房大门紧闭,窗户也放了下来。屋子里亮着灯,将李月桦的身影投射到窗户上,兜铃和紫姝原本正在廊下门口站着,看见顾林书回来赶紧行礼,唤了一声:“二爷。”然后两人也飞一般地逃了出去,还不忘关上了正院的院门。 顾林书回头看了眼紧闭的院门,又扭头看了看关得紧紧的正房大门,心中忐忑不已。他稳了稳心神轻轻推开大门,心里一松,还好,门没有反锁。 李月桦背对着他坐着,手里拿着剪刀正在油灯下剪花样。他背后一寒,小意上前:“娘子。” 李月桦没有理他,充耳不闻,手中的剪刀用力了些。 顾林书硬着头皮上前:“娘子,我错了。”他走到她对面落座,“我是让他把东西都收了送过来,如今哪儿都需要钱,外部人既然要送,那咱就不收白不收。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除了想用钱财来打动我,竟然还用了美人计。我是真不知道里面还有人,这才让都送到府上。” 李月桦还是没抬头,只是手里剪花样的动作放缓了些。 “我错了,真错了。”顾林书老老实实地道,“以后我一定吩咐清楚了,你别生气。” 李月桦轻声开口:“外部那些美人儿,都不过十四五岁正是水嫩的时候,一个个漂亮得紧。” 顾林书伸手拿走了李月桦手里的剪刀放到一旁,将她拉进怀里:“没你漂亮。她们都只是路边的雏菊,你才是国色天香的牡丹。” 李月桦终于绷不住笑出声:“你恶心不恶心呢。” 顾林书长松一口气,紧紧将她抱住:“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大雪来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像鹅毛一般落下,天空阴沉得厉害,白天仿若傍晚。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所有的工地都暂停了施工, 开阳城安静了下来, 再听不见随处可闻的敲击声。人们都回了室内, 坐在暖炕上吃酒聊天,享受这难得的放松时刻。 城主府的整个宅邸虽然还没有完工,高大环抱的院墙和灰砖青瓦的飞檐已经露出了不一样的气势。白雪将屋顶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松糕, 也盖住了屋脊上的望天兽铜雕。为了照明院子里已经亮起了灯,整个城主府灯火通明, 廊下每隔一丈挂着六角木框的羊皮灯笼。琉璃的窗户上结满了冰花, 室内橘色的光朦朦胧胧地透出来,带着一种温暖的静谧。 正院东暖阁的屋角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铜炉,三足弯鼎, 其上浮刻着山水花纹。铜炉里的炭烧得猩红, 隔老远都能感觉到透出来的暖意。铜炉上有个半球形的黄铜镂空雕花顶盖盖着, 每隔半个时辰,兜铃都会去揭开盖子,拿火钳翻一翻里面的木炭, 让火烧得更旺些。 临窗的大炕上顾林书和李月桦头顶头的对坐着, 两人身上都穿着常服。他们面前的矮桌上摆放着一个棋盘, 两人正在对弈。紫姝站在李月桦的身后观战, 兜铃和李嬷嬷坐在铜炉边一边烤火一边做些针线活,屋子里轻松而惬意。 这些日子李嬷嬷也真正的放松了下来,她被国公夫人指派到李月桦身边最紧要的事情无非两件:一是李月桦怀孕相关;二是顾林书纳妾。第一件事情还好, 第二件事情一直像是悬在她头顶上的一把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落下。如今好了, 二爷说得清清楚楚不纳妾,她心里的压力尽去,整个人变得温和了许多,事事真正从李月桦的角度出发着想。 她的视线从手里的绣样挪到窗边的小夫妻身上,两人只是安静地在那里坐着对弈就让人觉得心里分外安稳。这才好呢。李嬷嬷心里暗暗琢磨,没有其他人插足,两口子这么恩恩爱爱,以后再得上一男半女,那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早先就隐约听说二爷极为疼爱二奶奶,如今这一路看下来,她是真信了。李嬷嬷唇角露出一个笑容,想起前两日送来的那几个外部美人儿,二奶奶什么都没说,就让小厮空手去给二爷送了次蓑衣,二爷回来就把人全部撵了出去,然后小心谨慎地守在二奶奶身边好几天。如今从人牙子那里新买进来的几个丫鬟,也尽都挑了些样貌平平的,长得好的全让二爷打发了出去。 李月桦拿起一颗白子落下:“你输了。” 顾林书看着棋盘冥思苦想好半晌:“我输了。” 李月桦眉眼温柔地看着他,伸手道:“拿来。” 顾林书从怀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过去:“娘子。你再这么赢下去,为夫真就身无分文了。” 李月桦将银票递给身后的紫姝示意她放进梳妆匣里去,扭头看着顾林书一笑:“那你就去公中账房支取。” 顾林书道:“我堂堂一家之主,体己银子全部输给了你,还要去公中账房支取,岂不让下人看笑话?”话虽如此,他仍是清理干净了棋盘,“来来,一百两银子一局,继续。” 兜铃抬头和李嬷嬷对视一眼,两人都是莞尔一笑。 小夫妻两刚落下了几个子,外面杏雨来传话:“二爷,二奶奶,京里来人了。” 顾林书将手中棋子放回棋篓:“是谁,人现在在哪儿?” 杏雨道:“是国公府送过来的人,现下在前厅候着呢。” 李月桦也放回了棋子:“我前些日子给母亲写信要人手,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到了。” 顾林书起身扶她下炕,伸手接过紫姝拿过来的厚毛及地披风给李月桦披上:“走,一起去看看。” 两人一到前厅,却见一个清瘦的男子背对他们而立,正背着手打量着外面还未完工的院落。两人一怔,顾林书上前道:“四哥!你何时来的?!” 段文珏转过身,看着两人露出一个笑容:“我正好回京交差,听说舅母要往这边送人,想着新城还未来看过,就跟过来看看。”他对李月桦道,“不要责罚丫头,是我特地嘱咐不许她们讲,给你两个惊喜。” “来得正好!”顾林书上前道,“昨儿个刚有人送来了一头野鹿,今晚上咱们做烤鹿肉吃,你好好同我喝上几杯!” “那感情好。”段文珏指了指偏厅,“舅母送来的人都在那边候着。” 李月桦道:“你们先坐着说会儿话,我过去看看。” 曹婉送来了不少人,除了两个得力的厨娘和她们用惯了的助手外,她还从庄子上挑了三户管事,这三家子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林林总总这次总共送过来了差不多二十来人,整个城主府的人手一下变得充裕。 厨娘一到,冷清了几日的厨房又开始运转。外头送来的野鹿就挂在厨房的门廊下,这个天气也不怕腐坏。厨娘取下了野鹿,没多大功夫,烤炉火炭、片好装盘的鹿肉还有美酒就一一送来了花厅。 顾林书提起酒壶,给自己和段文珏各自斟满一杯酒。切得薄薄的鹿肉一放到石盘上,就发出了滋滋的声音,香气四溢着向内蜷缩。顾林书道:“尝尝。” 段文珏夹了一筷子烤好的鹿肉,和备好的蔬菜一起卷着放进嘴里,只觉得掩不住的肉香,蔬菜又中和了肉的油腻,极为可口,点头赞道:“很香。” “这个法子还是同外部人学的。这菜是草原上的一种野菜,用来配烤肉吃极为特别。”顾林书道,“你那边现下如何?” 段文珏喝了杯酒:“如今有了七城在前,中间围成了内草场,边城的压力就小多了。”他顿了顿,“我来的路上听人议论,说你在买卖商证。” 顾林书哈哈一笑:“是。我故意拖着外部人不给他们办商证。原本朝廷没有规定每年商证发放的份数,只规定了一年一换新。外部的证我压着一年只放二十份。” 段文珏微微皱眉:“外部商队如此之多,二十份怕是不够……”他转眼间就想明白了顾林书这么做的理由,片刻后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法子。” 压着只放二十份,商证放得少,市集上外部的商户散户几乎就没有,能进来的都是有实力的大商号或者被迫合作的商人群。以往不限商证,散户农户在市集上的极多,鱼龙混杂极为不便管理,给外部那些探子许多可乘之机。这样就算对方还有探子掺杂在里面,池塘就那么大,鱼就那么多,排查监视起来也容易得多。 “如今哪儿不需要用钱?”顾林书再斟了一杯酒,自顾自的喝了一口,“这么大的开阳城,要全建起来,只靠朝廷的拨款要等到猴年马月?大家心里都清楚,我们来接手新州府,可不仅仅是管城防和建设,还要想方设法的弄钱。这时候有人要上赶着送钱,为何不收?”他笑得狡黠,“便是他们不愿意送,我也有旁的法子让他们不得不送。” 段文珏放了心,顾林书还是那个顾林书。他转了话题:“八妹妹的身体好些了没有?” “一直养着。”顾林书道,“每半个月都要请一次平安脉。目前看来一切都还好。” “那就好。”段文珏道,“她那时候听闻你的噩耗骤然小产极为伤身,家里人都一直记挂着她。她如今一切安好,也好让舅舅、舅母安心。” 顾林书知道是他记挂李月桦,但他说的坦荡,他便也坦荡面对。这些年来兜兜转转纠缠到现在,李月桦成为了两人心中一个极为微妙的共同点。两人没有深究,彼此碰了一杯酒。 段文珏道:“家里给我定了亲。” 顾林书拿起酒杯:“四哥,恭喜!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段文珏喝了这杯酒:“说起来你也熟识,是七妹妹江俪。” 顾林书道:“亲上加亲且门当户对,你们彼此又从小熟识,这倒是门好亲。” 段文珏道:“正是如此。” 两人都放下了酒杯,一时无言,只听闻鹿肉在烤盘里滋滋作响,炭火时不时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火星。段文珏看着窗外,透过半敞的窗户飘进来几许寒风,带来了室外的寒冷,也卷走了室内的油烟。 段文珏回头对顾林书道:“今晚尽兴,多陪我喝几杯。” 顾林书应下:“好!” 子时初,两人才停下了这个酒局。段文珏醉得狠了,顾林书喊来了他的长随扶他去偏院休息。他自己也喝了不少,站起来只觉得天旋地转。即使如此他仍坚持着去水房梳洗换了干净的寝衣,这才回房。 屋子里留了一盏油灯,厚重的床幔放了下来,李月桦已经睡了有一会儿。顾林书揭开床幔躺上去,就在被子外面紧紧抱住了李月桦,贴着她的脸一言不发。 他惊醒了她,感受到他醉酒后身体异常的温度还有呼出的热气,她转过身来柔声问:“是不是晕的厉害?” 他摇摇头,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她在他怀里偎了一小会儿,掀开被子将他也盖住,这才重新靠近他怀里,见他似乎有心事:“是有什么难事?” 他摇摇头:“喝多了,有些疲累。” 她轻声道:“你两每次见面都喝多。以后悠着点。” 他应了一声:“好。” 他紧紧抱着她。他知道段文珏为何而来,眼看着定了亲,寻了个借口再来见她一面罢了。终究是少年时倾心所爱之人,如今她他嫁,他也要别娶。四哥是个性情中人,又谨守礼法,虽然明知他对李月桦有情,他却不讨厌他,也真心敬重他。 他轻声道:“四哥同江俪定了亲。” 她抬头看他,他闭着眼睛。她道:“长乐候府从先帝去了之后就一直不好。四哥哥自己虽然还受太后所用,也保住了家里的爵位,但是一直在走下坡路。如今同七姐姐定亲倒是个好事。京里得力的人家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差的人家江姑母又看不上。七姐姐人品家世都好,四哥哥人品能力也俱佳,倒是门好亲事。” 第144章 第 144 章 大雪悄无声息地飘落着, 雪落了一整日,地面的积雪已经没膝。 这样的夜晚,城防也不似往日严谨。守城的士兵躲进了小屋里去偎在火盆边取暖躲避严寒, 整个开阳城被积雪染成了茫茫的白色, 街上空无一人。 过了三更, 守城的士兵也已昏昏欲睡,这是长夜里人最易陷入沉睡和放松状态的时候。连狗吠都不再听闻,只有呼呼的风在旷野上空刮过。 新城尚未构建完成, 朝西的城墙虽然巍峨,却还未能同其它三面墙对城池形成环抱。 城外的市集酒肆侧门悄无声息地打开, 一行十数人身着黑衣, 头戴斗笠走进了风雪里。为首的汉子身材格外高大,蟒蛇般的长辫末端挂着铜环,随着他的步伐起落轻轻摇动着。他的腰间佩戴着沉重的长刀, 每走一步, 都会在地面上留下深深地印记。 他们绕过了在建的城墙, 顺着断臂摸进了城,沿着被大雪覆盖的道路一路寻到了城主府。 这个时间城主府正门门廊下的灯笼也已经灯油燃尽熄灭,整个院子笼罩在暗沉沉的昏暗里。几人侧耳去听, 里面没有任何声息。 为了防止院子里有狗, 两个黑衣人小心地上前从包里摸出几个加了毒药的肉包子扔了进去。等了片刻没有动静, 他们对视一眼, 互相搭起人梯,将同伴送上围墙。 院子里没有人。虽然有守卫,但这样的风雪夜里巡视的间隔不短, 这给了这群人可乘之机。 他们避开耳目,按照从梅香那审问得来的消息悄悄摸到了内院。 屋子里弥漫着暖意和淡淡的酒气。李月桦放下手里的帕子, 顾林书喝多了酒陷入了沉睡,她照顾着他,反倒没有了睡意。 她低头看着他的睡颜,心里一片柔软。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声音极轻,可在这寂静的夜里依旧十分清晰地传到了室内。李月桦心中莫名地一跳,她抓起衣裳套在身上赤脚下了床。她靠到窗边往外看去,不看则已,一看心里一惊,院子里虽然昏暗,然而白雪映衬下来人十分醒目,几个手拿武器的黑衣人正贴着墙鱼贯而入。 她快步转身从墙上取下长刀,到床边去推顾林书,低声道:“醒醒,醒醒!” 顾林书迷迷糊糊睁开眼:“嗯?” 她俯身在他耳边说的又快又急:“院子里进了刺客。”说着话她将手里的长刀塞到他手中,“醒醒!” 手指接触到冰冷的长刀,顾林书下意识的握紧,铁器的锋锐让神智迅速回归,这是在战场上养出来的警觉。他坐起身下地,略微清醒片刻靠到窗边,果然见院子里正站着几个黑衣人。 屋子里十分昏暗,他和李月桦勉强能看清彼此的身形,他拉着她躲到了大床的幔帐后,两人分别紧紧贴着床柱两侧。 大门一声轻响,被推开了。 黑衣人进了内室,简单判断了一下方向后来到大床旁。两人对视一眼举起长刀,猛地掀开幔帐向着床铺刺了下去。 几乎于此同时,两柄刀毒蛇般从两侧袭来透背而出,将他二人刺了透心凉,瞬间夺走了两人的性命。 顾林书一脚踢倒面前的黑衣人,横刀在前跳下床。后面的黑衣人见状挥舞长刀上前,铮的一声,黑衣人被顾林书的力气震得后退几步。有他抢到这个时机,李月桦跑到窗边猛地掀开窗户,拉响了手中一直紧握的烟火。 砰砰两声巨响,烟火冲上天空,瞬间照得整个院落亮如白昼。城主府烟火示警,不仅府内的守卫迅速动了起来过来支援,整个开阳城的守备都跟着动了起来。 顾林书和李月桦正被黑衣人堵在内室苦苦支撑,突然间一柄长戟横入,顿时又带走了一个黑衣人的性命。 段文珏到了。 他赤着脚,脚步还有些踉跄,脸颊通红醉意未除,他顺手从顾林书练武的兵器架上取下了这柄长戟,借着酒意在院子里舞动,一时间缠斗住了两三人。 很快,府内的守卫也赶到,几人的压力顿时一轻。 为首的壮汉见状上前,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刀,赶来的守卫想要拦住他,被他一刀一个劈退,震开十几步。他手中重刀带着风声和段文珏手中的长戟碰撞在一起,长戟应声而断。 段文珏退后几步被顾林书扶住:“四哥,你没事吧?” 段文珏摇了摇头,压住胸口翻腾的血气扔掉手中断掉的长戟:“他好大的力气!” “姓顾的。”壮汉提刀用宁国官话道,“某是延哈的亲弟弟,今日来找你,就是替他报仇!” 延哈便是当日率军攻打康阳的部族首领,被顾林书用毒蘑菇屈辱地毒死取了首级。导致他们部族成为了各部的笑柄。 说完话他提刀欺上,顾林书同样提刀迎了上去。 两人力气都极大,兵器碰撞间发出沉闷的仿佛打铁锤击般的闷响。但壮汉的武器更占优势。那刀为他量身定做,大小比普通长刀长出约三分之一,却有普通刀的两倍厚,劈砍间给顾林书带来了沉重的压力,相比之下他手中的刀薄得像纸糊一般,几个回合下来竟然也一声轻响断为了两截。 两人缠斗间外人近不了身,段文珏吩咐了一旁的亲卫几句,几人迅速跑了出去,没过一会儿折返,他们手里拿来了长绳。眼看顾林书手中长刀折断处于劣势,段文珏抽出一旁亲卫的刀扔了过去:“接着!” 顾林书接刀,反身正好接住壮汉劈来的一击,这一击震得他虎口发麻。但这般对手反而激起了他身体里的狠劲儿。他不退反进迎了上去。 亲卫们拿着绳索在壮汉一侧,瞅准机会将他拦腰套住猛力往后一拉,壮汉一个趔趄,他挥刀去砍套住自己的绳索,旁边的人趁机又缠住了他的腿脚和手腕。众人一起发力,如同捕熊般将他套在了那处。 此时别的亲卫才敢上前,十来个人合力将他拿下,捆了个严严实实。 顾林书将刀插进雪地,走到壮汉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带嘲讽:“报仇?!” 壮汉呸了一声,在雪地里吐了口带血的唾沫:“今日若非你有帮手,我定然取你的首级!” 顾林书眼底杀意渐浓,此人带着部下摸进内院,险些伤了李月桦。酒意和方才交战激发的沸腾血气在他心中交织,激起了他心里的凶狠:“放心,明日你和你部下的首级定然高挂在城楼之上!” 话音落他拾起壮汉的重刀飞快地抹过他的脖子,壮汉双眼暴突,呵呵两声挣扎着再说不出一个字,他的身体沉重颓然地倒地,暗红的鲜血从他身下涌出,顷刻间染红了雪面。 顾林书扔了刀,转身对众亲卫道:“把他们都拖下去,砍了首级挂在城楼上!” 众人领命上前,将满地的尸首一一拖走。 顾林书这才看向李月桦,她在正房门边站着,她手里还握着长刀,发丝有些凌乱。他快走几步上前抓住她的手,入手冰冷。 “今夜幸好你警醒。”他轻声道,“否则你我恐怕都成了刀下亡魂。”他唤来兜铃和紫姝,“陪着二奶奶。”他轻轻推了她一把,“外面冷,去泡个热水澡去去寒气,然后好好休息。我要去同四哥商议事情。” 她虽然仍然有些许不安,顺从地点了点头。 顾林书和段文珏并肩而去,临离开正院前,段文珏回头看了一眼,见兜铃正拿了一件厚毛披风给李月桦披上,她微微低头,露出了姣好的侧颜。 进了房间闭上房门,段文珏道:“眼下这情形,刹什不愿再生风波,这件事应该是此人寻私仇。” 顾林书落坐,林禄送来了药酒和外伤药。他揭开外衣,只见他胳膊和胸前有不少红印,最严重的地方一大片紫红的淤血。他对段文珏道:“四哥,你也上点药。这药酒活血化瘀极好。” 段文珏闻言脱掉外袍,身上果然也有伤。 两人都不愿李月桦担心,默契地选择在此处上药。幸好都是些皮外伤。 “是刹什授意也好,是他寻私仇也罢。这个蠢货既然干了这件蠢事,我们断然没有理由就此轻轻放过。”顾林书道,“四哥,还要劳你同我联合上个折子,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 次日一早,城楼上挂上了十几个外部人的头颅,高悬在城门正上方,头颅下渗出的鲜血顺着城墙流下,化作十几道血棱,距离很远都清晰可见。 没过多久,中军前锋营调动,前三营扎进了草海,散落在两国交界处正在过冬的部族牧民大量被杀。这些被杀的外部人头颅被带回了开阳城,就在城外集市旁不远处立起了人头做的京观。 消息传回金帐王庭,少年王上书给王太后抗议,收到段文珏和顾林书联名折子的太后只是轻飘飘地压下了少年王的书信,没有任何回应。 冬日对外部牧民而言本身就极难度过,如今又遇到宁国前锋营举起的屠刀,下面的小部族们一个个很快扛不住,纷纷找到少年王。少年王不得不再度硬起头皮上书,这次他已经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这次虽然依然上书抗议,但他还将来袭击顾林书的那一部人的成年男子尽数抓了送到开阳城任由他处置。此外又送了不少金银牲畜作为赔偿。 外部送来赔偿的物资满满数十车,顾林书让其在城门后的长街上排着长龙放置了七天七夜。送过来的外部男子他下令将他们全部砍头,头颅同先前那些刺客的头颅一起,并排悬挂在城门上。再结合城门外外部人人头垒起来的京观,扑面而来一种沉重的血腥肃杀之气,让每一个到此的外部人见了心里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压力。 消息慢慢传了出去,传来传去,外部人都知道了开阳新城的城守顾林书,加上他之前用毒蘑菇破营的事情,草海里流传开了他的名字,大家暗地里称他为罗刹,意为吃人肉的恶鬼。 这名字也传回了京里,王太后听闻后微微一笑:“这感情好,便是老一辈的将军们年迈,新一茬的小伙子们都长起来了。这些草原上的恶狼也有了震慑他们的恶鬼,很好。” 第145章 第 145 章 冰雪尚未消融, 朝廷加开的恩科终于到了开考这日。这是先帝大行后第一场科考,为了这场考试许多人已经准备了数年,无论南北的考场前皆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顾家的马车到了贡院东街口, 再无法往前一步, 顾林颜不得不提前下车步行。苏婉仪想下车送他, 被他按住:“你不要下来,这里人太多,这般拥挤, 回头伤到你。” 苏婉仪已经有了五个多月的身孕,如今肚子显怀十分明显。她看了眼熙熙攘攘的人群, 眼里也露出了几分畏惧之色, 摸着自己的肚子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叮嘱他:“东西都拿全了。” 林寿提着考箱站在顾林颜身后,闻言道:“大奶奶放心, 东西我检查了好几遍, 没有纰漏。” 苏婉仪接过身后甘草递过来的厚毛及地披风, 亲手替顾林颜系好:“把这个披好,夜里也能当被子盖在身上。如今天冷,一定要把炭盆生好, 油布和号帘尽早挂起来挡风, 当心受寒。” 顾林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放心。” 眼看着顾林颜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中, 一旁的甘草劝道:“大奶奶, 外面天冷,咱们回吧。” 只是这会儿实在太拥挤,马车想要调头暂时动弹不得。正等待间, 保国公府和广宁侯的马车也到了近前,李昱廷、李昱枫、江沐白、江沐廉、江沐樊、江沐沉等一一下车, 也提了考箱挤进人群,步行前往贡院大门。 江俪随车来送两个哥哥参加考试,她眼尖看见了顾府的马车,使唤丫头过来打招呼:“大奶奶安!我们家姑娘过来同大奶奶问声好。” 苏婉仪撩开车帘,见江俪正在那处笑盈盈地同她挥手。她便也笑着挥了挥,却见江俪紧接着下了马车,穿过人群到了近前:“嫂嫂,我上来同你坐会儿可好?” 苏婉仪道:“快上来。”江俪上了车,甘草福身行礼避让了出去。苏婉仪将铺在自己膝盖上的毯子往她面前拉了拉,“天冷的厉害,盖上暖和暖和。” 江俪谢过苏婉仪,摸着水一样滑顺的狐皮:“这是顾大哥猎的?” “不是他猎的。”苏婉仪道,“这是昌邑老家送过来的皮子,从山上猎来的。” 江俪赞道:“这皮毛厚实,入手滑顺,真真是好东西。” 顾林书同李月桦成亲之后,广宁侯府同顾家也算是拐着弯的亲戚,但是江俪平时同她们并无多少往来,偶尔宴席上遇到也只是点点头的交情。今日在这里遇上,她一反常态的热情主动,苏婉仪心里暗自揣测,悄悄的打量着她。 江俪如今已经十九,早已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她出落得也很好,虽然同李月桦的明艳比起来差上几分,长得也十分端庄秀丽。 她抬头迎上苏婉仪探究的目光,略微有些羞赧地一笑:“我往日里同二嫂嫂十分亲近,和顾二哥也熟识,只是这两年一直被拘在家里,从他们成亲后就不曾再见过,今日见着你的马车,对他们十分想念,所以就想着过来问问。” 苏婉仪道:“年前倒是见着,年后二弟带着二弟妹去了开阳城,如今也有快两个月没有见面了。” 江俪道:“他二人如今可好?我听闻二嫂嫂之前小产,身子可养好了?” 苏婉仪道:“已经好多了。他二人都还好。” 江俪点了点头:“顾二哥对二嫂向来深情,想来他们夫妻二人定然鹣鲽情深。” 苏婉仪微笑道:“这个自然。” 车厢外十分嘈杂,前面乱了一阵,有人在敲锣,这是即将入场的提示。先前乱哄哄的广场为之一静,点名官手里拿着名册在台阶上高喊:“曹瑜!” “在!”被点到名的人提着自己的考箱上前,接受门口搜役的盘查,唯有仔仔细细查清楚了没有夹带者,方才被放进去。 江俪撩起车帘往那处看了一眼,距离远只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她放下车帘对苏婉仪微微一笑:“二嫂嫂对顾二哥如何?” “她骤然小产就是听闻了二弟假死的噩耗。”如今顾林书当日假死的事情已经都被顾家人知晓,“幸好二弟回来得及时,否则只怕她便跟了他去。” 江俪点了点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对苏婉仪道:“嫂嫂,我叨扰了。这会子路上松动了些,你是双身子,还是早些回去歇息的好。”说完便行礼下了车。 甘草目送江俪的背影,悄声对苏婉仪道:“这个江家姑娘怎么奇奇怪怪的?” 苏婉仪责怪地嗔了她一眼:“不要背地里议论姑娘。” 甘草赶紧老实认错:“是。” 这事儿苏婉仪写在信里告诉了李月桦。 韩氏到顾府来闹了那一出,顾仲堂回府听闻之后十分生气,罕见的同袁氏发火关起门来责骂了她一通。且不说韩氏在外面买了猛药唆使袁巧鸢下药,如今苏婉仪怀着身孕,韩氏这般不管不顾地去青木居大闹,实在是不顾后果没有分寸。为此顾仲堂下了令,不许袁姨娘的娘家人再上门。 袁氏极为不愿同大哥断了来往,只是这令是丈夫所下她也无可奈何。韩氏回去之后袁硕又写信来怒骂妹妹,袁氏两边受气过了两日竟然病倒了,家里的许多事情就不得不交给苏婉仪处理。 苏婉仪开始在顾府当家,这才同李月桦有了书信往来。一来二去的两妯娌感情渐渐加深,初时还只是说家里的公事,慢慢地在书信间也时常说起一些家常。李月桦常把新城的事儿写在信上告诉苏婉仪。苏婉仪也将京城的许多见闻告诉她。 李月桦看完信轻叹了一声。苏婉仪不明白为何,她却知道。段文珏对她一往情深,江俪一直看在眼里。以前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她同江俪感情最好。也因此每次段文珏送她什么新奇的东西讨她欢心,江俪大多都在一侧。如今兜兜转转,江俪同他订婚,只怕心里难免有些不安稳,这才一反常态去苏婉仪处试探。 大门被推开,兜铃打起了厚棉帘,顾林书带着一身寒气进了屋子。他脱下身上的披风递给迎上来的紫姝,在半人高的铜炉前站着伸手烤火驱散身上的寒气,边烤边看向李月桦:“在看什么?” 李月桦往外看了一眼,天色不知不觉间已经暗沉下来,早已过了掌灯时分。她道:“大嫂写来的信。” 顾林书等到身上变暖才走到她身边:“听说你今日睡了一天,可是身体不舒服?” 她摇摇头:“许是这几日接连下雪,外面冷不爱动弹,总在屋子里呆着就犯困。” “我已经让人去请大夫。”他握着她的手,“又过了半个月,也该请平安脉了。” “二爷二奶奶。”正说着话,外面传来杏雨的声音,“大夫到了。” 大夫替李月桦把脉,片刻后神情微动,手指微微抬起复又落下,仔细诊脉后露出了笑容:“恭喜大人,恭喜夫人,夫人是喜脉!” “啊?”李月桦微微坐直了身体,十分惊讶,“当真?” 大夫捋着胡子笑道:“当真。月份虽浅,是喜脉无疑。” 顾林书扶着李月桦的肩头:“她数月前曾小产,可有影响?此时再有身孕,是否对母体不利?” “夫人数月前虽曾小产,但已过了三月有余。夫人身体一向康健,恢复得极好。此时再有孕,并无什么不利母体之处。”大夫道,“只是眼下天寒,屋子里不得不取暖,胎儿时间久了容易有火毒,过上一段时日,需要吃上些汤剂清一清胎毒。” “这个自然这个自然。”顾林书喜笑颜开,“多谢大夫!还请大夫仔细些考量,好好替我夫人照顾着。” 大夫道:“老夫定然竭尽全力。” 消息传下去,夫人有了身孕,整个府上都笑意盈盈。李嬷嬷封了厚厚的谢礼亲自将大夫送到大门口,然后一转身去了厨房,去叮嘱厨下孕期的吃食。 李月桦捂着小腹,还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欢喜得呆住了?”顾林书走到她身边坐下,拉住她的手,“这些日子,那些琐碎的事情都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你就不要再费心了。好好养着这一胎。”他沉吟片刻,“不好,应该将你送回京去养胎,这边时局还是不太安稳。幸好上次被袭时没有伤到你,否则……” 李月桦也有些后怕。算算日子那时候她已有身孕只是不自知。 只是……她抬头看着他,她不愿离开他。 以前的她是骄傲的,虽然对他有情,却很少情感外露。唯有在两人最亲密时,她仿佛才敢释放心中的情感。但是从他假死之后,她对他变得越来越依赖,在他面前也越来越娇憨越来越有小女儿姿态,有时她自己甚至都会觉得,他纵得她有些无法无天,好些时候都越过了他去,而他甘之若饴。 “别怕。”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吻,“我送你回去。回去我同母亲好好商量商量,让你在国公府养胎。等到快生产之时再回家就是。” 她依偎进他怀里:“我不想离开你。” 他回手紧紧抱住她,感觉到她的恐惧:“我陪你回京,在京里待上一段时日再回来。”他低头看着她,“京里到此快马也不过两日,若是你想见我,我便赶过去。” 她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不放。 他轻轻叹息一声。他何尝舍得?但是想起前几日的刺杀他便觉得阵阵后怕,何况此地如何能同京里相比。再加上妇人生产是一脚踏进鬼门关,在京里若是万一有什么事情,也有太医看顾着,此地的郎中如何能同太医院相提并论? 他从做开阳城守开始便一直意气风发,唯有在听闻妻子怀孕时,第一次有了丝丝悔意,悔自己不能将最安稳最好的一切给她,只能想着将她送回京,却不能在她身边久伴。 第146章 第 146 章 顾林书将李月桦送回了京城, 同家里商议之后,以袁氏有病卧床,苏婉仪又有孕在身不便照顾李月桦为由, 将她送回了国公府养胎。 袁氏觉着有些不合规矩, 有心将李月桦接回来, 奈何她自己身体不适,也只能作罢。 此时秋闱三场考试已经结束,距离放榜还有些时日。李昱廷和李昱枫表面看着还好, 实则等待结果内心焦虑,见着顾林书回京, 便缠着要同他饮酒。几兄弟便连同顾林颜、江家几个兄弟一起去了天香楼饮酒。 李月桦在家里的院子一直留着。上次小产她在家养身体回来住过一段时日, 如今听说她又有了身孕要回来养胎曹婉极为高兴,将院子里的东西里里外外换了新的,收拾得干净整齐。 李月桦极爱射箭, 原本偏厅有一面墙都是弓箭和箭矢。如今她有孕在身, 曹婉觉着兵器太利不好全部给挪了出去, 只给她留下了几方木琴。 李月桦缓缓抚摸着木琴,看阳光洒进室内,仿佛还是自己出阁前的模样。她吩咐兜铃取下琴放在长桌上, 伸手试了试音调试了一下琴弦, 便坐下信手开始弹《长相思》。 琴声缭缭, 透过花窗在院子里回荡。隐隐约约飘到前院, 江俪刚下马车就听见了琴音,她在门口站了一站,问迎上来的婆子:“是八妹妹在弹琴?” “是呢。”婆子道, “七姑娘请。” 江俪慢慢走进后院。保国公府她也有很长的日子没有来过了。那时李月桦小产回来养胎时她因是姑娘不便上门,也不曾同她相见。再往前, 还是她出嫁时她们见了一面。 她走到她的院子门口,隔着花窗见她坐在那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穿着色彩淡雅的常服,十指如青葱正在缓缓拨弄琴弦。这些日子不见,她看着与以前不同,越发地温柔美丽,眸光中有一种她以前不曾见过的东西。 感受到她的注视,李月桦停手抬头,有些惊喜:“七姐姐。” 江俪抿唇一笑进了厅:“这么久不见,你越发漂亮了。” 两人走到正厅分主客落座。兜铃给江俪上了热茶,给李月桦送上了热牛乳。江俪看了一眼:“你怎么在外部住了一段时日,如今都不饮茶,改饮牛乳了?” 李月桦道:“胃口倒是没改,不过是有了身孕不宜饮茶,所以改饮牛乳。” 江俪微微一怔:“你有身孕了?” 李月桦微笑着点了点头。 江俪知道她眸中多的是什么东西,是母亲的温柔。难怪觉着她大为不同。她放下茶盏:“恭喜你了,八妹妹。” 她虽然嘴上说着恭喜,可言谈举止中带着淡淡的冷淡,同她生份了许多。眼前的她就像一个小刺猬,谨慎地张着自己身上的刺,不愿被人靠近探究。 李月桦喝了口牛乳放下:“我听说你同四哥定了亲,恭喜你。” 江俪微微半侧过身子,有些僵硬有些别扭。 这个消息李月桦自然会知道。她一直猜测着她是否已经知道,什么时候会知道。可当她坦然地说出恭喜时,她却反而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面对,心里微微一松,又轻轻拧紧。 江俪低下头,嗯了一声。 李月桦看着她:“你对这婚事不满?” “我怎么会不满?”江俪诧异地抬头,飞快的看了李月桦一眼又低下了头,觉得自己回答得太快有些懊恼,“我没说我不满。” “我觉着也是。”李月桦道,“四哥人才相貌家世样样都出众,若非被江家姑父姑母拖累,怕是配个公主也是配得的。” 江俪抬头看着李月桦,声音里不自觉地带上了一分酸意:“他在你眼里就这么好?” 李月桦反问:“他在你眼里不好?” 江俪哑然,复又低下头沉默。 李月桦道:“七姐姐,你小时候最喜欢吃枣糕,你可还记得?” 江俪道:“小时候爱吃,后来便不爱吃了。” “是啊。”李月桦慢慢道,“小时候喜欢,可能是喜欢它香软,可能是喜欢枣甜,可大了就未必喜欢了。” 江俪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慢慢抬起头:“那若是大了,还是喜欢吃怎么办?” “左右不过是个枣糕。”李月桦道,“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就非得盯着一个枣糕不成?难不成旁的还不能把那枣糕比下去?” 江俪拧道:“那若只是喜欢吃枣糕,又该怎么办?” 李月桦看着江俪:“若只是喜欢吃枣糕,又没有枣糕可吃,那早就饿死了。既然选择入席,也知道没有枣糕,选的自然是旁的自己爱吃的东西。聪明人哪儿有为难自己的?” 江俪没有说话,看着地上太阳的光影。 李月桦轻叹一声:“七姐姐。你也一向聪明坦荡,如今反而着相钻了牛角尖。” 江俪的脸慢慢变红,她有一点扭捏,身上那股别扭劲儿却消散了不少。过了好一阵她才开口:“他终究是喜欢了你那么久,我……” “我也喜欢了二爷很久。”李月桦坦然道,“从那时在路上遇到山匪,他挡在我和五哥前面开始,我便已倾心于他。”她低头笑了笑,“或许更早,是在冰嬉时他赢了我,还是在后山被姚允之为难时他替我解围,我也分不清。” 她抬头看向江俪,“但是即使喜欢他日久,成亲后我方知,唯有两两相处,一切才能落到实处。七姐姐,唯有两两相处,二人相知,才是真正的喜欢。先前种种,不过是被某一个闪光点所吸引,更甚者,喜欢的不过是自己想象的所在,你能明白么?” 李月桦轻轻按住江俪的手,“咱们都是聪明人,好与不好,不都是自己经营所得。便是年少时喜欢,好多人也天长日久两看相厌,倒有那一开始平淡如水的,长久下来相敬如宾,或倾心相许。” 顾林书吃了酒,不愿自己身上的酒气冲到李月桦,洗了好几遍,又坐在外面喝茶散了会儿酒气方才回房间。 温暖的灯光下李月桦披散着长发穿着寝衣,她的身上带着沐浴后的香味。他忍不住靠近她,贴着她的脸侧。怀里软玉温香,酒意在血管里弥漫,他的呼吸渐渐变重,手也开始不规矩。 她按住了他的手:“大夫说了,头三月胎像不稳,不可以行房事。” 他贴着她的颈侧,紧紧地抱着她,似乎要将她勒进自己的身体里。感觉到他勃发的力量和热度,她的脸也渐渐发烫:“林书……” 他的嗓子干得厉害,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放开了她,温言道:“你先睡。我等一下来陪你。” 他转身出了房间,只觉热血沸腾,有力却无处可使。干脆去后院练长拳散发酒意。 李嬷嬷听见后院呼呼的拳脚声,在长廊处站着看了一眼,随即扭头去吩咐丫鬟:“去把书房收拾好,今夜姑爷去那边休息。” 丫鬟应了一声去了。李嬷嬷便在那处站着候着,等顾林书练完拳她赶紧迎了上去:“二爷,现在二奶奶怕是歇下了。您今晚去书房休息吧。” 顾林书脚步一顿,不置可否:“出了一身汗,我去水房沐浴更衣。” 他明白李嬷嬷的意思,怕他喝了酒控制不住自己伤了李月桦。虽然知道她是好心,他心里却十分不悦。 他泡在浴桶的热水里,一番拳打下来,先前身体的沸腾消散了些。他起身自顾自回了正房。 李嬷嬷在书房前等了又等,不见顾林书前来。等她寻去正院才发现正房的灯早就熄了,悄悄一问守夜的丫鬟才知道顾林书已经回去歇息。她心里暗叹一声也不敢多说,只盼着顾林书早点回开阳,好同李月桦分房。 转日江俪又上了门,这次来带来了酸枣糕、酸角、盐渍梅子等等小吃,满满装了一大盒:“我听说怀孕了喜吃酸。我把荣记铺子里酸的小食都买了些,你都尝尝,看看你喜欢吃什么,回头我再去给你买。” 她身上的扭捏尽去,整个人又恢复了以往的坦然豁达。李月桦看着一盒子的酸食摇头:“我倒不想吃酸的,总想吃辣的。” “我听他们说,酸儿辣女。你得喜欢吃酸的。”江俪道,“你尝尝,说不定吃了,你就想吃了?” 李月桦拧不过她,捡了一个酸枣糕吃了两口,倒也十分可口:“好吃。” 江俪笑道:“这就对了。多吃一吃,说不定就想吃酸的了。回头给我生个大胖侄子。” “侄女不行?”李月桦又捡了一块儿酸角递给江俪,“你也尝尝。” 江俪咬了一口,酸的眉毛皱到一起,忙不迭地吐了出去:“酸!” 两人相视吃吃地笑了起来。江俪也捡了块儿酸枣糕:“这个还行,软糯香甜,带点微酸。” 李月桦取笑道:“昨日还拧巴得不行,怎么一夜过去就想通了?” 江俪坦然道:“不该拧巴么?这么长时间我见他一直对你与旁人不同,如今我却与他定了亲。难免总想着,若是我嫁与他,他却心里只有你,我又该如何。想的时间久了,就钻了牛角尖。” 她抬头看着李月桦柔声道,“八妹妹,幸好你点醒了我。你说得对,我们都是聪明人,四哥也是。他既然与我定亲,自然在他心里我也是好的。成亲后是两看相厌还是举案齐眉,全看我们如何经营。四哥人品好待我也好,嫁与他总比嫁给旁人强过百倍。” 李月桦心里暗自松了口气:“你想通了就好。”她真心实意地道,“我希望你和四哥都好,比我和林书还要好。” 第147章 第 147 章 天还一片漆黑, 苏婉仪已经没有了任何睡意。她坐起身,守夜的甘草听见幔帐里的动静点亮了油灯过来轻声问道:“奶奶,您是要起夜还是想喝水?” 苏婉仪撩开幔帐:“什么时辰了?” 甘草道:“寅时中。” 苏婉仪往外看了眼天色, 还是一片深沉的夜色, 但府里已经亮起了灯。今天是放榜的大日子, 大家心里都记挂着这事。 苏婉仪月份越来越大,顾林颜同她已经分房睡了一段时日。她一边在甘草的伺候下穿衣一边问:“大爷醒了吗?” 顾林颜分房后一直歇在东面的书房里。甘草蹲下替苏婉仪穿鞋,一边道:“大爷早就起了。” 顾林颜这一宿睡得不踏实, 好容易熬到了寅时,干脆起身看书静心。外面灯火晃动, 儿茶推开了书房的门, 他见妻子挺着大肚子进了房间,赶紧放下手里的书册去迎她,一边道:“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起这么早?” “睡不着了。”她打量着他的神情, 若非他起这么早, 真看不出他心里有任何的情绪。 顾林颜扭头吩咐儿茶:“去吩咐厨房一声,先做碗碎米乳羹送过来给奶奶用。” 苏婉仪叫住了儿茶:“做两碗。”她对顾林颜道,“早膳还远着, 你也先垫一垫。”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他握着她的手, 觉着她手心暖和便放下了心:“到炕上偎会儿吧, 炕上暖和。” 他说着话便弯腰去替她脱鞋, 苏婉仪惊得往后瑟缩了一下:“大爷,使不得。等甘草来了再弄就是。” 他没有听她的,抓住了她的脚腕, 替她脱掉了鞋,把她的脚放在自己腿上:“我前几日听你和嬷嬷在聊天, 说你这些日子腿肿得厉害。”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替她捏着小腿和脚,“大夫开的消水肿的方子,你用了好些了么?” 温暖的烛火下,他的手温和有力,他神情温柔,垂眸注视着她。苏婉仪一时间竟然有些看呆了。 以往在闺阁中时母亲曾教导,女子嫁人如同第二次出生,决定了后半生的生活走向。那时她对自己的这门婚事不敢抱任何期望。他同她定亲时虽说只是五品官的嫡长子,她家是行商,即使有王公公看顾着苏家,门第上到底有巨大的差距。她没有任何幻想,商户的嫡女嫁到官宦人家做嫡长媳,她早就做好了被为难和被丈夫苛责冷落的准备。当顾家门第越来越高之后,她甚至往最坏了去打算,做好了被退婚的准备。 先帝大行拖了三年,顾家已经高不可攀,他仍然娶了她,让她成为了顾家的嫡长媳。新婚那日揭开盖头见到他,看见那双清隽中带着冷漠的眼睛,她原以为自己会被冷落。可是他虽然没有如那些画本里写的书生般热烈,却事事顾及她。 甚至在新婚时被婆婆袁氏弄了表妹进门来做贵妾,他都没有让她去面对,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她前面替她安排抵挡一切,那个表妹在家呆了半年多,最后被留在了老家家祠常伴青灯古佛。 她怀孕后他挪去了书房同她分房,却也不见有任何丫鬟近身。他府里原来一直伺候的两个一等丫鬟忘忧和半夏也只是替他打理一些贴身的杂事,算起来到现在他已经忍了半年。 “大爷。”她轻轻按住他替她捏腿的手,柔声道,“这么久了,咱们选个你中意或者合眼缘的,抬了做姨娘吧?” 他微微皱了皱眉毛:“谁同你说什么了?” “没人说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我如今身子重的厉害,不方便伺候你,你……” 他放下她的脚,握住了另一只:“你平日里同嬷嬷丫鬟们聊聊天解解闷,若是再觉着无聊,吩咐林寿让他套车出去逛逛也行。再不济,多打听打听怀孕生产都要注意些什么。心思多往自己身上放一放,不要没事儿合计我房里的那点事。有忘忧半夏打理俗务便好,我不是色中饿鬼。” 苏婉仪惭愧道:“替夫君纳妾,本就是妻子的本份。” 他不欲同她争辩。 门口传来甘草的声音:“大爷,大奶奶,碎米乳羹好了。” 顾林颜道:“送进来。” 甘草送来了乳羹,细软香滑热气腾腾,淡淡的甜香在房间里弥漫。顾林颜拿起瓷碗和瓷勺,舀了一勺吹了吹,递到她唇边:“尝尝。” 她伸手去接:“我自己来……” 他没有动,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她拗不过,低头就着他的手尝了一口:“好吃。” 他这才把瓷碗递给她:“多吃一点。” 她端起另一碗给他:“你也用一些。” 他顺从地接过,很快就见了底。 两人沉默地用完了乳羹,他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他明显放松了许多。苏婉仪道:“左右睡不着了。咱们不如先去放榜的地方瞧瞧吧。这样也好第一时间知道。” 他略一沉吟:“也好。” 林寿早就套好了马车,车里铺了厚厚的垫子,又加了烧得猩红的炭盆取暖,马车静悄悄地离开了顾府前往贡院前张榜的广场。 时辰还早,长街两侧门窗紧闭,只有极少的几扇窗户亮着灯。等到了贡院前的广场才发现早有不少车在这里候着,其中还有保国公府和广宁侯府的车。 顾家的马车停在了保国公府的马车旁边,保国公府的马车车帘撩开,露出了李月桦的脸,紧接着兜铃便过来同顾林颜和苏婉仪请安:“大爷大奶奶安!二奶奶使我过来问一声,大奶奶可愿过去同她同坐一会儿说会儿话?” 顾林颜拍了拍苏婉仪的手背:“你去同弟妹坐坐,我正好去寻李兄他们说会儿话。” 苏婉仪上了保国公府的马车。李月桦出门坐的国公府的制式车驾,车厢约摸有半间屋子大小,里面有躺椅有木桌有铜暖炉。地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椅子上铺着熊皮,车厢壁也用了厚棉夹层,推门一进去,便觉着十分温暖,完全隔绝了室外的严寒。 李月桦笑道:“我睡不着,大哥和五哥要来看榜,我便也跟了过来。” 顾林颜半月前回了开阳城,如今只余李月桦在家住着。她眼下也有身孕,要出门曹婉自然是什么最好的都紧着她。李月桦身边坐着江俪,三人见了礼,江俪看了眼广宁侯府的马车,李家江家几兄弟并顾林颜都在那车上坐着说话。 江俪道:“我大哥昨儿个一宿没睡,房间里的灯通宵地亮着,二哥倒是睡得香,早早被大哥拉了起来来等榜。” 李月桦道:“大哥也五哥也起得早,嘴上不说,心里都记挂着这事。” 李昱廷和李昱枫同江沐白、江沐廉不同,江沐白是侯爵府世子,若是考上了自然是锦上添花,考不上也有爵位承袭。江沐廉是嫡次子,考不上也可以荫官。偏生江沐白得失心重,总想着要自己考取,反倒是江沐廉心宽。 李昱廷李昱枫若想为官,只能走科考一途。 李月桦对苏婉仪道:“你别担心,大哥肯定能考取,只看排名几何。” 苏婉仪感激地朝她笑了笑。 江俪好奇地打量着苏婉仪的肚子:“苏嫂嫂,你这有六个月了吧?” 苏婉仪低头扶着自己的肚子:“有了。” 江俪道:“真神奇,这肚子里就这么有了一个小人儿。” 苏婉仪道:“是呢。如今他还时不时会在肚子里踢我。” 江俪闻言瞪大了眼睛:“疼不疼?” 苏婉仪笑道:“有时会疼。有时冷不丁踢到什么地方,正经会疼上一阵。”苏婉仪看向李月桦,“你如今也有两个多月身孕了,可还好?吐得厉害不厉害?喜欢吃酸还是喜欢吃辣?” 李月桦道:“倒是不吐,喜欢吃辣。” 江俪气道:“都说了让你多吃点酸的,你就不听。把我的大侄子赔我。” 李月桦取笑她:“你要着急,等成亲了和四哥自己生一个去。” “哎呀,你说什么呢!”江俪脸通红,扭着身子转向一旁,她毕竟还没出阁,被李月桦这般打趣有些绷不住,看向一旁不再搭理她。 苏婉仪道:“我也还好,过了四个月以后,吐得就没以前厉害了。如今也是喜食辛辣,尤其辣脚子,如今吃饭的时候若是没有这个小菜,怎么都觉着不香。” 李月桦让她说得顿觉口舌生津:“你若是有好的辣脚子,你给我两坛。” “有呢。”苏婉仪道,“是我大哥从皖南给我带来的,味道和京城这边不同,今天回去,我就让人给你送两坛过去。另外还有一些旁的辣的小食都不错,也给你带上一些。” 李月桦亲热地挽住苏婉仪的胳膊:“谢谢嫂嫂!” 几人在车厢里用着茶果聊着天,不知不觉间天色渐渐放亮。车里的炭盆换了一回,外面的广场也从先前的安静渐渐变得热闹,等到了辰时整个广场上已经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巳初,贡院的大门打开,负责张贴榜单的衙役拿了卷轴抬了楼梯出来,外面的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让他们通过,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紧张期待地注视着。车厢里三个女眷也停下了聊天,紧张地看着那处。 男人们早下了车围在了榜单前等候着,这榜单是倒着张贴,从最末录取的开始贴起,一张一张往前。有早早在榜单上看见了自己名字的考生高兴地挤出人群去报喜,还没有看见自己名字的便焦急地等待着。 江沐白在贴到一百一十名榜单的时候看见了自己的名字,李昱廷排名四十七考取,一直往前贴到倒数第二张都不见顾林颜、江沐廉和李昱枫的名字。江沐廉和李昱枫对自己心里有数,心知应是落了榜,虽然有些失落却也还好。众人都期待地等着最后一张。 “奶奶大喜!奶奶大喜!”林寿费力地挤过人群到了保国公府的马车前,“奶奶!大爷是榜眼!” 第148章 第 148 章 四月十六, 晴。 顾府张灯结彩,中门大开。一大早仆役们就点燃了门口的鞭炮,三条街外都能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 炸响的红色彩纸飘得半条街都是。 顾府为顾林颜高中大摆喜宴, 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顾府门前的长街上停满了马车, 当先的是温国公和保国公府的车驾,往后是长乐候府、广宁侯府、长兴侯府、忠勤伯府、安定伯府等等京城权贵的车驾,放眼看去马车长龙一眼望不到头。 长街上除了来贺喜的权贵, 还有不少街坊邻居和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顾府也俱都准备了糕点糖果一类有专人答谢发放,因此引来了许多小孩围在门前, 越发的热闹。 顾林颜高中榜眼的喜讯传回来, 连袁氏的病都跟着好了一大半。她已经在自己的院子里闷了有一段时日闭门不出,今日喜宴特意装扮了一番出来,看着神态气色都好了许多。原本怕她生病没法陪主客, 顾仲堂特地请了三嫂杜氏前来帮着主持喜宴, 眼见她有了精神, 杜氏便笑盈盈地陪在她身边接待贵客。 设宴的消息前几日就送去了开阳,顾林颜从边境赶回了京。前一日顾林颜去保国公府将李月桦接回了府,今日他们也是主家。 后院里年长的女眷袁氏同杜氏陪着, 苏婉仪和李月桦陪着年轻的女眷们。一上午的功夫过来打招呼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一个时辰下来苏婉仪脸上露出了疲色。 “嫂嫂。”李月桦悄悄同苏婉仪道, “这儿我先撑着, 你去后面躺着歇会儿吧。” 虽然大多数时候是坐着,但来了人总免不了要起身同人见礼。她如今身子沉,这么折腾一上午着实辛苦, 苏婉仪感激地看着她,她实在腰酸得厉害, 闻言轻轻拍了拍李月桦的手背,在儿茶的搀扶下借口更衣回了后院。 顾家在京城的三房、四房年轻一辈没有女眷,是以李月桦身边陪着她的是表姐江俪。江俪担忧地看着她:“你也怀着身孕呢,你不累?” “我还好。”李月桦道,“毕竟月份浅,我身子康健,这个孩子又不折腾人。我有了身子后,只是胃口比以前好了不少,旁的没觉着什么。” 江俪轻轻摸了摸李月桦的肚子:“这么乖,不折腾你娘!等你出来姨姨给你买糖吃!”两人正在笑闹,袁氏身边的大丫鬟兰馨过来行礼道:“二奶奶,老夫人请您同大奶奶过去。” 李月桦道:“嫂嫂去更衣了,我先同你过去。”她同兜铃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快走几步去后院通知苏婉仪。 偏院花厅里,袁氏坐在主位上,她的对面坐着曹婉。杜氏陪坐在袁氏左下,李秋涟、江卉、温国公夫人都在。李月桦和江俪进去见礼,李秋涟道:“快快起来,你如今有了身孕,在座的都是亲近长辈没人挑你的理,快坐下歇着。” 江俪陪着李月桦落座,温国公夫人笑看着她两,开口道:“这时间过得真快,眼看着小一辈们一个个长大,我们也是一天一天老喽。” 曹婉道:“是呢,眼瞅着我都是要做姥姥的人了。” 温国公夫人微笑着看向袁氏:“夫人好福气,长子高中,次子在新城做城守,两个儿媳又都有了身孕,说你现在是京城第一有福气的人都不为过。今儿个我可得好好在你这沾点喜气。” “国公夫人谬赞了。”袁氏道,“要说福气,在座哪位不是有福之人?” 众人相视莞尔。 苏婉仪姗姗来迟,进门行礼道:“见过母亲、各位夫人。” 袁氏慈爱地开口:“你月份大身子沉,快坐下。” 儿茶扶了苏婉仪在李月桦的上首落座。 温国公夫人等苏婉仪坐定,微笑着道:“今儿个要见你们,是因为我受人之托。族里有两个远房亲戚的女儿,都是正经的读书人家,父亲都是秀才,如今在族里的家学教小一辈认字。两个姑娘一个十六一个十七,是堂姐妹,眼下到了议亲的年纪。你们两如今都有了身孕,身边正是缺人用的时候,这两个姑娘都是好姑娘,可愿收了她们姐妹两做个姨娘?” 苏婉仪微微一怔,她还不明白什么意思。李月桦同母亲曹婉对视一眼,心里一转便明白了怎么回事。如今顾府同保国公府是亲家,顾家三房顾仲阮官至吏部右侍郎,顾家四老爷顾仲堂是户部尚书内阁次辅,顾林书成为了新城城守、顾林颜也高中榜眼。眼看着顾家势起,这是京城的老牌权贵抛来橄榄枝,想着法子沾亲带故来了。 但这种事情是把双刃剑,往好了说是沾亲带故,往不好了说,塞进来的何尝不是旁人的耳目? 李月桦看了苏婉仪一眼,知道嫂嫂必然还没想通里面的关窍,若是她贸然答应不好。便抢在了她头里道:“国公夫人,我要先同您告罪一声,纳妾的事儿,我们家二爷早有明令在先,不许我擅专,必得问过了他的意见,他点头方可。” “哦?”温国公夫人笑道,“顾二可真有意思,纳妾向来都是主母做主,他怎么还非得自己过眼?” 李月桦道:“您也知道我们二爷,他自小样貌出色,所以他对容貌格外挑剔。他非得自己掌眼,定要合他眼缘方可。” 温国公夫人闻言点头:“是这个理是这个理。”她看向袁氏笑道,“顾二真真是好样貌,这京城他要谦虚说一句自己第二,怕是无人敢称第一了!” 她说完扭头看向苏婉仪,温和地问:“你呢,怎么说?” 早在温国公夫人扭头同袁氏说话的时候,李月桦已经暗中同她摇头。苏婉仪虽然没有想通其中的关窍,却也乖巧地道:“我……我不敢做大爷的主。”说着羞赧地下了头。 温国公夫人哈哈大笑,对袁氏道:“哎哟!你这两个儿媳妇儿,看着都是绵软的好性子,一个比一个精!只怕粘上猴毛都要成精了!” 袁氏见两个儿媳妇儿都拒绝了温国公夫人,原还担心她恼羞成怒,见她言谈间并无半分不悦之处,她叹了口气:“莫说她们,我都做不了他们两的主。早先我抬了娘家的侄女儿给大哥儿做贵妾,眼下人还被他扔在昌邑老家家祠呢!”她摇了摇头,“他两都有主意得紧,这些事情,我再多管多说,只怕伤了母子情分!” 温国公夫人听袁氏也这般讲,当下便淡了塞人过来做妾的心思。这种事情成了固然好,不成也不能伤了面上的情分。 几个长辈又留着她们说了几句话,才让苏婉仪和李月桦离开。 江俪挽着李月桦一起出了花厅,等走远了才拍了拍心口道:“我刚才真怕你一口答应下来!” “我为何要答应?”李月桦道,“且不说是不是给我添堵,平白无故塞个不知根底的耳目进来,又沾了温国公家的亲戚关系,真要有点什么事情都不好处理,岂不是一个烫手山芋落手里?” 苏婉仪有些后怕:“刚才幸好你给我使了眼色,否则我就应下了。” “苏嫂嫂你真是好性子。”江俪瞪大了眼睛,“给你塞人你就应下?” 苏婉仪道:“我大着肚子不方便,总得有人伺候大爷。做主母的替丈夫纳妾本来也是份内的事。” 李月桦劝道:“便是真要纳妾,也一定要大哥点头。可不要随随便便的就接了外面的人。如今大哥高中榜眼,眼看着就要授官,未来不可限量,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有想借力的、也一定有居心不良的。咱们没法分辨,至少也不要给他添麻烦。” 苏婉仪在眼界学识上到底比不过侯府出身的李月桦,闻言思忖片刻,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三人刚转过长廊,同迎面走来的段文珏、顾林书碰了个正着。江俪一见到段文珏顿时一慌,挽着李月桦的手情不自禁的收紧。她下意识飞快地看了李月桦一眼,见后者诧异地看向段文珏:“四哥?” 顾林书道:“四哥知道今日是大哥的喜宴,特地赶回来庆贺。”他看向苏婉仪恭敬行礼,“大嫂。” 苏婉仪微微福身同他二人见礼,因有外男,她便寻了个借口避了开去。顾林书过来扶住李月桦的胳膊:“我听说温国公夫人要送人来给我做姨娘?” 李月桦惊讶地看着他:“你倒耳聪目明。莫非在母亲院子里安插了耳目不成?” 顾林书拉着她一边说一边往旁边走:“还用安插耳目?卢洵早跑来同我报信了。你说我挑剔,只要好看的!非得合了我的眼缘我点头方可。” 李月桦半仰起头得意地看着他:“如何?我应对得得体不得体?” 顾林书道:“娘子自然聪慧大方,无人能及……”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这么消失在了一旁通往侧院的月门后,留下了段文珏和江俪二人在原地。 虽然二人相识了十几年,又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但是这几年渐大后便少了往来。且按照本朝规矩,订婚后男女双方不可再见面。事发突然江俪一时手足无措,等回过神来顾林书和李月桦已经带着丫鬟婆子跑了。 江俪呆呆地左右打量一番,见拐角处只有她两人,她慢慢地回过神来,脸上涌起了血色,绯红的颜色从脖子一直蔓延到耳后。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不敢看面前站着的人。 段文珏温言道:“八妹妹托八妹夫告诉我,你心里有芥蒂。我想着既然我们已经定亲,寻个法子同你见一面,把话说清楚比较好。” 江俪误会了段文珏的意思。她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的褪去变得苍白。她无力地松开了搅在一起的手指,抬头看着他:“你说吧。” 段文珏道:“往日之事不可追,来日之事犹可待。” 江俪怔忡着,双眼失神地看着旁处。慢慢地,他方才说的话入了她的耳,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他,迎着她的是他温和的笑颜。 他道:“你说得对,两看相厌还是举案齐眉,全看你我日后。” 江俪视线一瞬间变得朦胧。她飞快地抹去了滑落的眼泪,笑着用力点头:“嗯!” 第五卷~番外 第149章 番外1 京城, 顾府。 大雪悄无声息地飘落,天地一片苍茫的白色。霞蔚居的灯彻夜未熄,袁氏、曹婉、还有苏婉仪都坐在东暖阁里焦急地等待着, 前一日傍晚时分李月桦开始发作就进了产房, 一整夜过去还是没有消息。 “祖先保佑, 佛祖保佑。”袁氏捏着手里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桦儿母子平安。” 曹婉紧紧捏着拳头神情担忧。女子生产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能否平安全看天意。 李月桦一发作, 顾家就使人去了国公府通知她,眼看着她有难产的迹象, 又连夜去太医院请了妇科圣手袁大人前来坐镇。 眼下袁大人在产房里替李月桦施针, 众人只能在暖阁里候着。 “国公夫人,您别急。”苏婉仪开口安慰,“桦儿身子一向康健, 定能母子平安。” 曹婉闻言感激地看了苏婉仪一眼。 婴儿响亮的啼哭声突然响起, 划破了夜的寂静。屋子里的众人纷纷起身惊喜地往外走, 只见产婆掀开帘子快步从屋里出来一脸喜气地道:“恭喜几位夫人!二奶奶生了!母女平安!” 天明六年冬,这一年格外寒冷。暴风雪侵袭了整个大宁西北部国境。从入冬开始,大雪便一场接着一场, 整个赤刹海被积雪牢牢覆盖, 新建的凌云洲整个都处在风雪线上。 寒风呼呼地刮着, 刀子一样划过皮肤, 暴雪迷茫了视线。顾林书站在城主府前院的回廊下远眺,西面巍峨的城墙在一片雪白中划出了冰冷的一道青灰色长线。寒冷在城墙表面结上了冰晶,即使是在这样的风雪中, 城墙上的城楼、角楼依然亮着灯,全副武装的士兵们一丝不苟地冒着严寒在巡逻。 他收回视线转身回到正厅, 屋子里几个外部人正谦卑而恭敬地等待着他。 “顾大人。”身穿紫色长袍的长发老者一揖到地,“还请顾大人怜悯我们无辜的子民们,他们只是想在这样的风暴中活下去。” 顾林书转身坐下,神情莫测地看着眼前的众人。这些外部人来自不同的部族,有察哈尔部、哈布尔部、阿拉坦部、布日固部等等。这些人集中到一起来城主府只求一件事,求他打开开阳城的城禁,允许外部人进入城内生活,以度过这个寒冬。 “大人。”察哈尔部的人道,“如今城里已经有许多我部族人在此定居……” “是你们部族的人么?”顾林书原本冷淡地垂眸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闻言抬头看向他,“凌云洲接收了不少外部人,不过都是些散碎小部落走投无路的流民,可没有包含你们王庭下的七部族。” 那人语塞,扭头看向白发老者,白发老者道:“大人,今年风雪尤甚,整个赤刹海都被积雪覆盖。往年大家都会在冬季到来前尽量南迁,将牲畜们赶到可以避风的地方,囤积好粮草以求熬过冬日。但今年这白毛雪实在太可怕了,风雪中不知迷失了多少羊群和我们的族人……” 顾林书站起了身:“我知道你们有你们的难处,但是这等大事也非我一人可定。我少不得要上折子给朝廷,请示之后方能定下是否可以开城禁。诸位还是先请回吧,待我有了消息再告知各位。” 屋里众人见顾林书端茶送客,不得不行礼后离开。待离开城主府,察哈尔部的人回头恨恨地看着高大的府门,对白发老者道:“他东西都收了,却不肯松口,怎么办?” 白发老者长叹一声:“能怎么办?明日再带着东西上门来继续求上一求。” “这个罗刹胃口太大了!”另一个部族的人抱怨道,“这一年咱们不知送了多少金银财宝给他,他简直就像是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 “那又能如何?”另一个部族的人怏怏道,“如今是我们求着他。” 另一个部族的年轻小伙道:“方才城主不是说了他要上折子给朝廷询问,咱们要不要等他的消息?” 白发老者斜眼看了那小伙一眼,冷笑一声:“姓顾的这个罗刹,纵兵杀了我们多少族人,踩着我们的头颅坐上了凌云洲统帅的位置。整个凌云十城都是他说了算,上书朝廷?不过是托词罢了!开不开城禁全在他一念之间!” 开阳城的管制效仿当年的边城,没有户籍的外部人甚至不允许在城内的客栈酒肆过夜。一行人不得不冒着风雪离城,走到城门口,城门以西距离约莫三十丈的位置竖立着一座高高的金字塔状物事,那物事约莫有三丈高,表面坑坑洼洼覆盖着白雪,偶尔露出来的地方冒着一种透着死气的灰黑色。 这行人看见那物事脸上都露出了既愤怒又惊恐的神色。原因无他,这是顾林书下令,用外部人人头立起来的京观,那些坑坑洼洼的灰黑色物事,全部都是外部人的头颅。这些头颅被白灰和盐洒了堆叠在一起,在风雪中牢牢凝结成了一块。 紫衣老者看着那人头金字塔,神色悲凉愤怒地低声咒骂道:“这个恶鬼……” 风雪湮没了老者的骂声。 外部人走后,顾林书回了书房坐下开始批阅公文。屋子里没有烧地龙,只立了一个半人高的铜火炉取暖。绿松推门进来,见顾林书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公文,他上前给铜火炉里加了些火炭让火燃得更旺盛些。李月桦离开开阳后,一应的丫鬟全部被顾林书送回京伺候她,整个城主府除了厨下的几个厨娘一个女的都没有,顾林书的贴身事情全部落到了林禄和绿松的头上。 顾林书做主,前些日子把青钗嫁给了林禄,两人现在正在家里如胶似漆,这几日事情都压在了绿松头上,铺床、准备洗澡水、清洗贴身衣物,弄得他叫苦不迭。 “二爷!”绿松弄好铜炉里的炭,忍不住同顾林书抱怨,“青钗姐姐嫁了人,您倒是把绿荷姐姐留一留啊。您倒好,送她回去探亲。府里一个丫鬟都没有,这些事儿全得我做!” 顾林书眼睛都没抬:“你不愿意做?” 绿松噎了一下,他自然是不愿意做,却不敢明着回答,不高兴地道:“您这是偏心,您怎么不放我回去探亲?大过年的,我娘就我一个儿子,她也想我!” 顾林书道:“绿荷过完年就嫁人,以后能回家的日子更少。你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回去,作何要同她争?” 绿松不情不愿地提着炭筐出了门,不过片刻又跑了回来:“二爷!家里来的信!” 顾林书抬头,见绿松手臂上歇着一只苍鹰。为了方便书信往来,他特地去问段文珏要了一只训好的苍鹰来同京城往来书信,这只苍鹰名为擎苍。擎苍身上都是雪花,它扭着头眨着圆圆的眼睛看着顾林书。这么恶劣的天气,也只有它能穿越风雪将书信送到。 顾林书起身:“去厨房拿吃的来。” 绿松将擎苍送到房间的抓架上,这般冒着风雪飞行,即使是擎苍也累的狠了。绿松很快拿来切好的肉条,擎苍低头撕扯着,顾林书这才上前解下绑在它脚腕上的小竹筒拔掉火漆倒出里面的书信,只看了两眼他的手就紧紧捏成了拳头,脸上闪过狂喜的神情:“好!” 他拿着信,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满是喜悦和满足,仰天大笑几声,又低头看信。绿松不解地看着他:“二爷?” 顾林书满面笑容:“二奶奶生了,生了个姑娘!” 绿松大声道:“二爷大喜!恭喜二爷!恭喜二奶奶!” “好好好!我当爹了!”顾林书脸上的笑容完全压抑不住,先前身上面对外部人的冷漠一扫而空。他又在屋子里来回走了一圈,吩咐绿松,“备马,备马,我要回京!” “我的爷!”绿松赶紧拦下,“您看看外面的天气!这几日都是白毛雪!大雪早就断了路途,您就是再心急,也不能赶这个时候上路啊!” 顾林书走到门外看着还在被狂风撕扯的雪花,狂喜的脑子清明了几分。是啊,就是再心急,这个时候也无法上路。他转身回到屋里,铺开信纸快速回信,待到写完墨水干透,他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塞回竹筒递给绿松:“明天早上,等擎苍休息好了,把信送回去。” 绿松接了信应下:“是!” 顾林书走到大门边看着外面飘落的大雪,心早飞到了京城。脑子里想着李月桦,幻想着女儿的模样,恨不能自己能插上翅膀像擎苍一般飞回去。 次日天明,一众外部人又拉了十几车东西来到城主府。这一次他们没有见到顾林书,只见到了他的副官蒋执。几人心里均是一沉,原想着事情怕是没有了希望,却见蒋执笑道:“昨夜京城传讯,顾大人喜得千金。为了给大姑娘积福,大人同意开放城禁,助尔等度过这个严冬。” 几人闻言大喜:“多谢城主大人!” “恭贺城主大人!” 蒋执摆了摆手:“虽说开放城禁,却并非谁都能进,想进便进,自然得有条款约束着。”他拿出一旁的公文递过去给白发老者,“看看吧,若是没有异议,便按照这个条款来办。” 有约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老者打开匆匆看了一眼便赶紧应下:“好!一切便按照大人的意思办!” 第150章 春寒料峭。 虽然已经进入了三月,天气依然十分寒冷。院子里积雪未化,梅花花期已过,花朵凋零零落,嫩绿的新芽悄无声息地蜷缩成一团星星点点挂在枝头。 曹婉不喜欢屋子里闷着,若是往日这个时节,她早让人停烧地龙只留炭盆取暖。但是今年春节李月桦带着女儿顾安宁回来省亲住在家里,安宁正是喜欢满地乱爬的时候,整个保国公府所有的房间地龙都烧得足足的,屋子里十分温暖。 时值午后,安宁吃过了奶昏昏欲睡,李月桦抱着哄了她一会儿,小心地将她放进一旁的摇床里,仔细替她盖好被子。安宁翻了身,小脸蛋在枕头上蹭了蹭,甜甜的进入了梦乡。 李月桦满眼慈爱地看着女儿,心里一片柔软。 “这孩子真好带。”苏婉仪在一旁轻声道,“吃饱了就乖乖睡觉,可不像我家那个皮猴儿,饿了要哭闹一场才肯吃,困了也要哭闹一场才肯睡。这给我愁的,这一年多白头发都多了好几根。” 李月桦道:“柔姐儿身体好,中气十足,哭起来那嗓门,在后院哭,隔着三四个院子,前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苏婉仪噗嗤一声笑出了声,轻轻地推了李月桦一把:“哪儿有你这么做婶婶的,这么编排自个儿亲侄女儿!” 两人相视一笑,李月桦道:“你今天过来,怎么没带柔姐儿和渊哥儿一起?” “母亲说闷得慌,想让渊哥儿留在家里陪她。”苏婉仪道,“起早就把渊哥儿送去了鹤延堂,这两个小的谁也离不了谁,只得把柔姐儿也送过去陪着弟弟玩耍。” 李月桦仔细打量苏婉仪的神色:“我听说,过年的时候,老家那边把袁姨娘送回来了?” 苏婉仪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点了点头:“送回来了。” “怎么想的?”李月桦不解,“在那边呆得好好地,怎么突然就给送回来了?” 李月桦轻轻叹了口气:“说到底是我们院子里的人。往日里犯了错,在家祠关了两三年,总不好在老家放一辈子。加上母亲娘家的人,三天两头的上门来求情,这么长的时间,若是大爷再不松口,未免也显得太不近人情了一些,所以今年就将她接了回来。” 李月桦轻轻推着摇床:“人呢,眼下在哪儿放着?” “大爷不愿她在面前碍眼,母亲又不愿再将她送出去,两相拉扯下折了个中,把她放在了她做姑娘时在府里住的院子。”苏婉仪道,“既然进了门又没法休了她,左右要养她一辈子,这么放在府里养着,母亲有个伴也好。” 李月桦微微皱着眉头,思忖片刻道:“那个姨娘不是什么善良之辈,你不要太心善,凡事小心些,也远着那边点,知道不知道?” 苏婉仪感激地道:“你放心,我会多加小心。”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紫姝进门道:“奶奶,四奶奶来了。” 话音落,就见江俪进了门。她穿着一件淡紫色绣着梅花的夹棉及地披风,面前拢了个同色的袖笼。一进门她便道:“你屋里好暖和!” 说着话她摘下袖笼递给一旁的丫鬟,又解开了身上的披风。三人十分熟悉,笑着点点头便算是见过了礼。江俪走到摇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正在熟睡的顾安宁,放低了声音:“宁姐儿睡了?” 李月桦道:“刚睡下没一会儿。” 江俪嗓门大,李月桦怕吵醒安宁,冲着紫姝招了招手。紫姝扭身出去喊了兜铃进来,两人抬起摇床去了内室。孩子被挪走,江俪顿时放松了许多,她走到椅子上坐下:“我中午还没有吃东西,有什么吃的给我来一点垫垫。” 李月桦奇道:“你干什么去了,午膳都不吃?” “气饱了。”江俪道,“今儿个原本是回府去看看母亲,岂料被二伯的那个姨娘堵在了房里,话里话外的要我把江娆带回府上去,打量我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江娆心气高,她的父亲虽然只是长乐候的弟弟,但长乐候顾及兄弟情义没有让他弟弟别府令居,是以江娆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侯府的姑娘。长乐候府一共就江俪和江娆两个姑娘家,江俪出嫁后,江娆的婚事就提上了议程。可是上门来求亲的她看不上,她看得上的她又够不着,一来二去就耽误到了现在还没有着落。 也不知道江娆和她母亲怎么想的,主意打到了段文珏和江俪身上。 “最可气的是我爹!”江俪道,“不帮我,胳膊肘向外拐!同我说什么不管怎么说,江娆也是自家亲妹妹,她嫁进来做小,同旁人不同。我在府里受她受得够够的,好不容易嫁了人刚清净了一年,这还要把人塞到我眼皮子底下让我看一辈子不成?” 李月桦道:“姑父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想来是二姑父为了江娆求到了他面前,男子同我们想法不同,姑父或许想着左右不过是个姨娘,你是主母压着她,她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江俪道:“掀不起风浪但是恶心人!” 李月桦微一思忖:“你若是不想江娆进门,早些同四哥好好商量,让他拿主意。小心你二伯母上门到江姑母哪里说些什么,若是江姑母应下,这事儿就不好办了。” 江俪奇怪道:“二伯母一向看不上姨娘水氏同江娆,她怎么还会替她说话?” “看不上是看不上,总归是家里的姑娘,嫁人是一定要嫁的。这些年为了江娆的婚事,二姑母也没少被烦,如今这个烫手山芋能丢出去,她还不丢不成?” 江俪霍然起身:“你说得对!我要回去同四哥商量!” 说着话她让丫鬟赶紧取来袖筒和披风就要走,李月桦道:“刚吩咐小厨房给你做吃的,你不垫垫再走?” “不吃了!”江俪急急忙忙穿好披风拢好袖笼,“我先回家,断然不能让那小贱人进门!” 江俪来得急,去得也快,风风火火就出了国公府。李月桦无奈地冲苏婉仪笑笑:“七姐姐就这个性子,嫁了人也不见改。” 苏婉仪道:“若是你姑母真应了让那个江娆进门怎么办?” “放心吧。”李月桦微微一笑,“就算是姑母应下,她也进不了门。四哥虽然没有提过,但是打小他就不喜欢江娆,不会纳她做小。”李月桦顿了顿,“四哥对七姐,就如同大哥对你。”她突然有些感慨,“我也是嫁人后这几年,才渐渐悟出一些道理。” 见苏婉仪不解地看着她,李月桦道,“以前嫁人,只想着要嫁自己喜欢的人。好在林书好,我没有选错。实际上嫁人最重要看的不是喜欢不喜欢,是他人性中的底色。” 苏婉仪更不明白:“什么人性中的底色?” “就比如大哥同你,你们成亲前未曾见过,彼此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但是嫂嫂,成亲后大哥待你如何?” 苏婉仪微微有些羞赧:“他自然是待我极好的。” “大哥待你好,是因为他的人性底色如此。负责、专一、爱护妻儿,包括他上进、睿智这些都是他人性的底色。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他能这样对你。若是他性格中原本就没有这些东西,那么无论如何他都给不了你这些。”李月桦道,“四哥也是如此,他同样负责、爱护妻儿,他自然不会允许江娆进门来伤害七姐。” 苏婉仪慢慢想明白了李月桦说的话,赞同地点头:“你说的极是。” 江俪赶回长乐候府的时候,恰好遇上广宁侯府的马车离开。两辆车在长街上交错时都停了下来,广宁侯府的车帘撩开,露出了二伯母俞氏的脸,她笑看着江俪:“这是去哪儿了?去你府上也没见着你,倒同你母亲说了好一会儿话。” 江俪闻言便知让李月桦说中,俞氏果然想丢掉这个烫手山芋,上门寻了自己婆婆说江娆的事。当下冷笑一声:“二伯母,您一碗水端得倒挺平。感情我和十二妹妹都是您的侄女,不偏向谁也不护着谁。” 俞氏知道江俪在嘲讽自己,也不生气,笑道:“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说罢便放下了车帘吩咐车夫离开。 江俪气得直绞手中的帕子,她一边生着闷气,一边想着若是母亲已经应下了江娆的事情自己该如何应对,这么想着想着进了府,先去正院同江卉请安,岂料到了正院门口却被看门的婆子拦了下来:“奶奶,老夫人有些头疼不适已经歇下了,特地吩咐了谁也不见。您还是先请回吧。” 江俪心中一沉,只好先回了自己的院子。她忐忑不安地进了院门,却发现东侧书房的门开着,百万正守在门口。 她快步上前奇道:“四爷回来了?” 百万笑道:“回奶奶的话,爷回来有一阵了。” 江俪进了书房,见段文珏身穿一身素色常服,正坐在书桌后批阅公文。她见状不便打扰又悄悄的退了出来,转身吩咐身边的丫鬟去告诉小厨房做碗莲子羹送过来。正低声同丫鬟说着话,里面传来段文珏的声音:“进来。” 她应声进去:“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说一声,也好让人去迎你。” 段文珏这些日子京城、边城两边跑十分繁忙。他略显疲惫,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临时有事回来,所以就没告诉你。” 她见状走到他身后,伸出手替他轻揉额头两侧。她手指微凉,力道正好。他微微后靠,整个人慢慢放松。 “今儿个二伯母来了。”段文珏道,“她同母亲说,想让江娆进门做小。我正好在家里,母亲叫我过去问,我已经回绝了她。” 江俪手上的动作一顿,嘴角微微上扬,脸上是压不住的笑意,偏生嘴硬道:“说起来也是我不是,早该想着给你纳妾。如今倒要二伯母上门来做这个好人。你既然看不上十二妹妹,外面可有心仪的,有谁你尽管说,我使人二抬小轿给人抬进门来。” 段文珏握住她的双手拉下,她吃不住力啊的一声轻呼整个人往前倾,变成了环抱住他。他的声音从前面沉沉地传来:“你愿意?” 她收拢双臂抱住他,贴着他的脸颊,一时间心里翻江倒海,酸意上涌几乎将她整个人淹没。她斩钉截铁地道:“我不愿意!”《 》 150-153 第151章 番外三 漳南边境。 这里群山连绵植被茂密,入目所及全是密林和迷雾,高耸入云的大树树冠遮天蔽日,其下生长着密密麻麻的各种低矮灌木,将地面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里极为潮湿,各种毒虫鼠蚁数不胜数。在这样的大山里最危险的不是猛兽,而是肉眼看不见的各种虫子。 山脚下翠河边依着山势和河流走向座落着十几个寨子。当地为了防蛇虫鼠蚁和洪水,房子都修建成了吊脚楼的形式。一方巨大的平台做地面,下面用十几根粗壮的木基做底柱。平台与木基底柱的接头处用圆形的铁片连接,铁片里放置着防虫蚁的药,防止虫蚁爬上平台。这样即使虫蚁蛀空了下面的基脚,也只需要更换底下的木柱即可。 清晨,顾林洲起床推开窗,入目是漂浮的浓雾,苍翠的巍峨大山在雾中时隐时现。一群飞鸟从空中飞过,进入迷雾后身影渐渐消失。 他打了个哈欠,拉了拉身上的薄衫。这里气候十分炎热,当地人无论男女都只穿一件薄衫,男子露出两个胳膊,穿着短裤,女子打扮同样十分大胆,衣服多是短袖短裙,和宁国女子窄领阔袖及地裙裾严谨拘束的衣着大为不同。 热,即使是早上,也没有觉得凉爽多少。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空气湿度更大,吊脚楼旁巨大的植被肥厚的叶片上滚着小孩拳头大小的水珠,摇摇晃晃偏偏不会坠落。一只不知名的甲虫正顺着植物粗壮的茎部往上爬,不停地挥舞着额前的长须不知道在探寻什么。顾林洲顺手抓起那只虫子拿到眼前看了看,一挥手将它扔出去,那虫子被扔到半空突然嗡的一声张开透明的翅膀,转身飞向了更远处的大树。 顾林洲下了楼,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讨好地同他打招呼:“飞哥儿早。” 他们这帮人从峡州城逃出之后一路南下,一直到了漳南边境处才停下脚步。李小六的人心狠手辣,顾林洲又极聪明,很快他们就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吞并了原本的一两处流匪之后,最终选了这里安营扎寨。 寨子里最高处的三层建筑里住着李小六。这几年他们表面上改邪归正同其它寨子开始往来通商,暗地里还干着杀人越货的勾当。翠河沿线是许多行商的必经之地,因此沿路的寨子都有酒肆茶宿,行商们会在这里歇脚,同时也和当地人做生意,把外面的货物带进来,再把当地的特产运出去。 遇到一般的行商,李小六的人就做正当生意,遇到肥羊就暗地里尾随,在山路上神不知鬼不觉的把货劫了,把人杀掉扔进悬崖里,不留丝毫痕迹。 这里虽然气候和大宁内陆比起来恶劣了些,但在这里占山为王自由自在,慢慢地李小六也越来越安于这样的生活。短短几年时间,他从一个精瘦的汉子变成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大胖子。 顾林洲弯腰走进一个柴屋,这个房间直接修建在地面上,房子中间挖了个下凹的土坑,里面有柴火正在燃烧,土坑上放置着一个三角的铁架,眼下铁架空着。从房顶上垂直落下来一根铁链,铁链下挂着一个铜壶正在烧水。 顾林洲走到土坑边坐下,立刻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上前,她端来一个木质托盘放在他面前。托盘上有一个芭蕉叶包着的饭包,旁边是展开的芭蕉叶,上面放置着两条烤好洒好了调料的烤鱼。 没有筷子,顾林书伸手拿起饭包打开,同样用手抓着烤鱼就吃了起来。少女又拿来一个竹筒,拔掉竹筒上方的漆,芳香的米酒味飘散,她恭敬地将竹筒酒递给顾林书,顾林书接过仰头喝了几大口,只觉甘甜清冽,凉爽透心。 这竹筒酒一直冰镇在井底,需要饮用的时候才打捞上来。 他就这么坐在火坑边也不嫌热,身上汗水大颗大颗的滚落着,他毫不在意。一边吃饭抓鱼,一边时不时拿起竹筒猛灌上几口。 外面公鸡还在喔喔喔的打鸣,渐渐地,寨子里其他人起身开始活动。透过柴房大敞的门,隔着广场正好看见对面的酒肆。这会儿昨夜来寨子里投宿的行商们也醒了,正在酒肆的平台上坐着,等着小二上早餐。 顾林洲喝光了竹筒里的米酒,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 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弯腰进了柴房,在顾林洲身边落座:“飞哥儿。” 顾林洲点点头:“摸清楚了没有?” “摸清楚了。”汉子名叫曹汉,这几年一直跟在顾林洲身边做事,“趁着他们睡觉,哥几个放了迷烟,把人迷倒后进去查看了他们的货物。都是些不值钱的砖茶草药一类。带了点盐,不多,看样子只是拿来同土著换东西所用。” 顾林洲吃完最后一口烤鱼,拍了拍手:“没查出别的?” 曹汉不解:“没有别的。飞哥儿,这几个人一看就没什么油水,您为何要查他们?” 顾林洲看着对面平台上坐着的几个人没有说话。 寻常的行商走南闯北有股子江湖气,这次来的几个人,有两三个人与旁人极为不同,他们身上有种官府的人才有的味道。这帮子山匪难以察觉,但顾林洲本身就是官宦出身,对这个极为敏感。 顾林洲点了点那三人:“他们也没查出来什么东西?” 曹汉肯定的摇头:“没有。” 顾林洲没有再问,起身钻出了柴房。他先信步走到河边就着清凉的河水洗了洗手,又弯腰掬起水洗了把脸,抹了抹脸上的水珠,他转身走向酒肆。 “飞哥儿。”酒肆的小二看见他赶紧迎出来,“您想用点啥?” 顾林洲在那几人身后选了个空桌落座:“随便来碟子小菜,来壶酒,我喝点。” 小二应了一声,很快就送来了他要的东西。顾林洲自顾自的斟酒,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远处,实则用心在听着前面的谈话。 第一人问道:“……是这个寨子?” 第二人回答:“是这个寨子。商队带回来的消息,在这里见过他。” 第三人道:“追了这许多年,好容易有了点消息,就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第一人道:“哪怕又扑个空,总归要来看一看。咱兄弟三人为了寻他,这些年一直在外飘泊着。老爷也发了话了,若是今年再寻不到,就让哥几个回京,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三人叹息一声,举起酒杯碰了一下。第三人道:“这么些年过去,这人容貌从青少年到成人变化极大,如今只怕就算他站在我们面前,仅凭一张当年的画像,我们也未必能认出。说起来不过是满足老爷的一份心愿而已。” 第二人道:“不管如何,咱们兄弟三个尽心尽力,也算不负老爷所托。” 三人点头唏嘘了几句,言语中都是惋惜。顾林洲听了一会儿,提起酒壶上前:“几位兄台,冒昧打扰了。我方才坐在后面,听你们言谈间说起来此处是寻人,不知要寻什么人?小弟在这儿也算有几分薄面,说不定能帮上你们的忙。” 三人闻言起身,客气了几句,请顾林洲落座。他们上下打量顾林洲几眼,觉着他同这寨子里的其他人都不同,身上有一股书卷气,客气道:“这位小哥儿不知怎么称呼?是哪里人氏?” 顾林洲不慌不忙地回答:“我叫任鹏飞。原是峡州人氏,当日兵祸城破,就流落到此地,因识得几个字,就被寨主留了下来讨口饭吃。”他打量三人几眼,“听你们的口音,可是来自京城?” 第一人点头道:“正是。” 顾林洲道:“我到此已有数年,再不曾出过大山,不知外面如今如何?” 第二人笑道:“如今王太后垂帘听政,大宁安稳富强,昔日的兵祸山匪早已平息。你若是有心寻亲,大可放心回去看看。” 顾林洲感激道:“多谢!几位大哥,你们想寻什么人?” 三人对视一眼,拿出来一个卷轴在桌上展开,顾林洲看着卷轴上的画像,瞳孔微微收缩。那画像有些年头已经泛黄,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这还是当初他在府里时,父亲亲手为他画的像。 “任小哥,你在此处可见过此人?”第一人问道,“我们寻他已有数年。前段时间无意间才从一个行商那处听说几年前曾在这里见过他。” 顾林洲摇了摇头,遗憾开口:“未曾见过。这寨子不大,寨子里的人我都认识。或许他当日也只是路过。” 三人闻言略微有些失望,叹了口气:“哎,也行。我们三兄弟会在这里再停留几日,多打听打听。寻了他这么多年,寻到寻不到,总要尽心尽力,也好给老爷一个交代。” 顾林洲试探地问道:“这是?” 一人道:“这是我们府上的三少爷。数年前走失,家里一直在寻他。” 另一人道:“这些年我们走南闯北寻了好些地方,可惜一直没有他的下落。” 顾林洲沉默片刻,斟酌道:“不知几位想过没有,前些年那般混乱,这么久寻不到,会不会人已经……” 三人对视一眼,显然他们也想过这个可能。一人道:“是与不是,总归要尽力去做。” 顾林洲起身:“几位慢用。我这几日也多帮你们打听着,若是有什么消息,就来告诉一声。” 三人起身谢过,目送顾林洲下楼。 其中一人忽然道:“说起来,你们觉不觉得方才这个小哥儿,相貌同大爷二爷有几分相似?” 第152章 番外四 夜幕降临,青蓝色的天空笼罩大地。浓雾未散,同样被暮色染成了淡淡的蓝灰色在山中飘荡。 天气太热,那三人没有出房间,将晚膳叫去了屋子里用。酒肆的小二备下了饭菜要送过去时,被曹汉拦了下来。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将白色的粉末均匀的洒在饭菜里,随意搅了搅,这才对小二挥了挥手:“送去吧!” 小二不敢吭声,见曹汉下完药,这才将饭菜送去了那三人的房里。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曹汉领着人去了那三人的房间,烛火下三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唇边带着白沫和鲜血已经毒发身亡。 顾林洲进了屋子,里面的几人同时回头看向他,恭敬地道:“飞哥儿。” “把人拖出去,扔到山涧里去。”顾林洲道,“动作隐秘些,不要被其他住客看见。” 手下们应下:“是!” 等到人都出了屋子,顾林洲才不紧不慢地翻找这三人的行李,从其中找出自己年少时的那副画像,拿到一旁的蜡烛旁点燃,冷然地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化为灰烬。 火焰舔舐着画卷,就像一点一滴彻底烧尽他和以往的最后一点联系。 寨子主楼里灯火通明,李小六坐在主位上坦露着胸膛,他的面前摆着一个巨大的竹桌,上面摆满了各种美食和美酒。他身边围绕着七八个穿着当地传统服饰的少女正跪在地上服侍他,大厅里几个妖娆的美女正在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李小六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美女。他的心腹王金越过众人走到他身边,弯腰在他耳边轻声道:“老大,飞哥让曹汉做掉了酒肆里的三个人。” “哦?”李小六并不以为意,“他们带了什么值钱的东西?” “没带什么东西。”王金道,“我问过了,那三个人虽然同商队一起进的山,但是他们不是商队的人。他们是来寻人。” “寻人?”王金的话总算引起了李小六的兴趣,抬头看向他,“寻什么人?” 王金道:“今日那三人拿了幅画像在寨子里问了不少人,姚三看了,他说那画上画的,是飞哥。” 李小六扭头看着前面跳舞的少女们,沉默着没有说话。 任鹏飞聪明狠辣,年纪轻轻就同旁人十分不同。这些年他越来越倚重他,也越来越防备他,他就像身边的一条毒蛇,平时蛰伏在那里看着人畜无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窜出来给人致命的一击。 尤其他的来历,这么多年他一直语焉不详。 李小六道:“找两个人去查一查。”他喊住了王金,“别让飞哥儿知道。” 王金应下:“是!” 时间进入六月,漳南迎来了雨季。每日都有雨,有时是绵绵细雨,有时是飘泊大雨,有时是转瞬即逝的一场急雨。大雨打在芭蕉叶上、打在房顶上,噼里啪啦放鞭炮一般响个不停。 半夜里又下起了暴雨,雨水没有驱散无处不在的炎热,反而激发了白日里被晒得滚烫的土地里蓄积的热气,炎热混合着潮气,室内又闷又热。人哪怕躺着不动,身上都一刻不停地在出着汗,不过片刻就会濡湿身下的床单,只能小心翼翼地挪个地方继续睡,而之前汗湿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会自然变干。 这般天气让人心烦意乱很难入眠。顾林洲侧躺在床上,透过大开的窗户看着外面。窗外的芭蕉树被雨滴打得不住颤抖着,叶面的水渍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这样的大雨里,几个人戴着斗笠冒雨穿过院子上了楼,啪啪拍着门:“飞哥儿,老大请你过去一趟。” 顾林洲起身打开门,见门外站着王金和他的几个兄弟:“这个时辰老大寻我什么事?” 王金道:“我也不知。飞哥儿,你还是自己过去一趟吧。” 顾林洲转身取下墙上的斗笠戴在头上,同几人一起穿过泥泞的院子,走向寨子里的主楼。 今日里的主楼里没有其他人,李小六在二楼的窗户边坐着,面前的方桌上简单摆了两碟菜一壶酒。见着顾林洲进门,李小六指了指对面的椅子道:“坐,咱两喝一杯。” 顾林洲取下斗笠随手靠在墙上,雨水顺着斗笠流淌,很快弄湿了一大片地面。他走到桌边落座,李小六看了眼跟上来的王金等人,他们识趣的退了下去。 顾林洲也看着对面的李小六,刚到这个寨子的时候,李小六才一百来斤,这几年过去,他的体重暴增到了两百多斤。如今他坐在那里如同一座肉山一般,肚子上的褶子一层又一层,因为胖所以格外怕热。他穿着的薄衫湿透了贴在身上,额头上还有豆大的汗珠。 李小六抹了把额头的汗,骂了一句:“到这鬼地方来了这么久,还是不适应这里的鬼天气!” 雨季尤为难过,等进入九月以后天气会慢慢变得凉爽。漳南每年九月到次年三月相对凉爽,日子倒没有那么难熬。 顾林洲提起酒壶给彼此斟了一杯酒:“老大,敬你。” 他说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亮出杯底给李小六看。李小六没有着急喝酒:“飞哥儿,咱们到这儿,多少年了?” 顾林洲心里一转:“十三年了。” 李小六点点头:“一晃都十三个年头了。当日听从你的,咱们哥几个才从兵荒马乱的峡州城全身而退。辗转到了这儿,如今也算是落地生根。你看看哥哥我,娶了几个老婆,生了七八个孩子。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就没想着娶上一房妻妾生上两个延续血脉?” 顾林洲笑了笑:“没想过。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也挺好。” 李小六道:“是不是看不上漳南的这些女子?” 因为气候和地理的原因,漳南的女子多体型娇小而且黑瘦。 顾林洲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又给彼此斟了一壶酒。 “飞哥儿。”李小六道,“这么些年了,哥哥我自认待你也不薄,却始终觉着你没有同我,没有同我们的人交心。” 顾林洲手上的动作一顿,抬头看向李小六:“大哥,你何出此言,是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对不好?” 李小六道:“飞哥儿,当哥哥的不太明白。你既然是当朝内阁次辅、户部尚书顾大人家的公子,那是真真的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哥儿,为何要落草为寇,跟我们这些泥里的人混在一起?这些年顾家没少花费力气寻找你的下落。” 顾林洲慢慢放下酒壶,看着李小六没有说话。 李小六道:“三个月前你杀掉的那三个人,我问过了,不是来寨子里做生意,是来寻人的。姚三看过他们拿着的画像,画的是十几年的你。我使人出去查了,才知道你的来头。” 顾林洲依旧沉默着。 窗外暴雨依然在下着,主屋的房顶镶嵌有铁皮,雨水打在上面,声音尤为响亮。 李小六看着顾林洲,如同在看一个宝藏,不大的小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光:“飞哥儿,回京吧。凭你的身份,回京定然能干出一番大事业!再有咱们积蓄下来的力量,未必不能成事!” 顾林洲看着李小六,看着他的肥脸他的贪婪,他脸上冒着的油光。这些人,就像阴沟里的老鼠,从下水道通往街口的小孔里往外看天,便以为世界就是他看见的那个样子。在漳南待了这么多年,他还没有死心,还做着想当皇帝的春秋大梦。 就凭他?就凭这点人?就凭他这些年在漳南笼络的这些乌合之众? 他突然觉得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厌烦从心底升起。这些年与这些蠢货为伍,虚度光阴浪费人生。他只是想找个地方呆着,不想同自己的过往产生联系。 可是眼前这个蠢货,还想着利用他利用他的身份。 顾林洲再度提起酒壶给李小六斟酒,他的小手指微微动了动,白色的粉末从指甲里抖落,悄无声息地下进了酒里:“老大,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他提起酒杯敬酒,李小六哈哈大笑:“好!好兄弟!”他毫无防备满饮了杯中酒。 顾林洲放下酒杯,面无表情地看着李小六。看着他喝下酒后脸上的笑容渐渐变为惊恐,他双手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停的抓挠着,想要说什么却说不出半个字来。渐渐地他的面色变得青紫,他沉重的身体后仰,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浑身不停地抽搐了片刻,失去了声息。 顾林洲起身走到一旁,打开封住的油坛,将里面的油洒满了整个房间,然后拿起放在桌面的油灯扔向地面。 橘色的火焰腾地燃起,火焰迅速在房间里蔓延。这里的建筑本就是木头和竹子建成极易燃烧,在油的助燃下,大火很快将房间吞没。 顾林洲从二楼的平台上下跳,落进了地面的淤泥里。他顺势打个滚卸去了身上的力道。寨子里已经乱了起来,人们纷纷从屋子里跑出来,互相呼喝着去主楼救火。 顾林洲隐没在黑暗里回了自己住的楼,从屋后的芭蕉树下挖出一个包裹,里面是他这些年攒下来的一些金银。他只取了这个包裹,没有再回屋去拿别的细软,就这么趁着夜色和暴雨,转身进入了密林之中。 丛林吞没了他的身影,只余芭蕉树在摇晃着,慢慢的,摇晃的树枝也恢复了平静,再没留下他的任何痕迹。 第153章 番外五 顾林洲五岁。 “三爷,你在这里呢。”许婆子扒开杂草,拉出了躲在后面的顾林洲,拍了拍他身上沾上的脏东西,顾林洲呆呆地抬头看着照顾自己的婆子,脏兮兮的小脸上还带有不小心沾染上的污泥。许婆子拉起自己的袖子替他擦掉那片污渍,放软了声音,“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这样会让大家担心,知不知道?” 许婆子牵着顾林洲的手往回走,才五岁的顾林洲个头不高,有些跟不上许婆子的速度。许婆子回头看了看他,干脆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急急忙忙地往回赶。 鹤延堂的西厢院子里,丫鬟婆子们正在不停地进进出出。袁氏坐在暖阁里看着进出的下人们皱着眉头:“怎么搞的?好端端的,曹姨娘怎么会滑胎?” 下面的人不敢说话,都低着头站在一旁。许婆子抱了顾林洲进门:“夫人,三哥儿找到了。” 袁氏招了招手,许婆子抱着顾林洲上前,将他放在袁氏面前。袁氏看见他脸上没有擦干净的污渍,取了自己身上的手帕,沾了茶水轻轻替他擦拭,柔声道:“跑哪儿去玩儿了?” 顾林洲吸了吸鼻子,天气冷,他在外面冻了好一会儿,有点着凉。袁氏伸手试探了一下他额头的温度,抬头对卢嬷嬷道:“一会儿大夫出来,让他给三哥儿也看看,这孩子恐怕有点着凉。”说着话又吩咐竹琴去小厨房熬驱寒的姜汤给顾林洲送来。 袁氏看向许婆子,神色严厉了些:“把三哥儿交给你们照顾,你们也敢不上心!这要是有什么差错,仔细你们的皮!” 许婆子害怕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夫人!奴才平时对哥儿尽心尽力!只是今日姨娘突然发作,院子就奴才和巧菱两个丫鬟,我们顾姨娘去了,这才没留神让三哥儿跑出了院子。” “如今家里的池塘还没结冰呢!得亏三哥儿没出什么事。”袁氏余怒未消,“真要是有什么事情,你拿命来赔也填不上!” 许婆子不敢再说什么,讷讷低头不语。 兰馨端来了新做好的糕点,袁氏取了一块绿豆糕塞到顾林洲手里:“先吃点垫垫。” 那绿豆糕刚出锅,还带着温热,顾林洲听话的咬了一口,软糯香甜。 袁氏拿手里的帕子擦了擦他唇角的碎屑:“慢点吃。”又拿起了一旁的热奶给他,“喝一口。” 兰馨从旁边拉了个腰鼓凳过来,顾林洲便靠着袁氏的腿坐下,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喝着热奶。先前在外面野草丛里受的寒气一点一点从身体里驱散了出去。 袁氏看了眼脚边的顾林洲,问一旁的卢嬷嬷:“问清楚了没,三哥儿怎么跑出去的?” “问清楚了。”卢嬷嬷道,“说是姨娘见红,三哥儿受了惊吓所以就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袁氏怒道:“除了西厢的门,还有正院的门!守门的婆子干什么去了,这么大个孩子从她眼皮子底下出去都不知道!看看今日当值的婆子是谁,也不用干了,给她这个月的月钱,撵出去!” 卢嬷嬷应了一声退下。 顾林洲填饱了肚子,只觉得坐在袁氏身旁十分安心。兰馨打了水来替他净手,顾林洲抬头看着她,兰馨微微一笑。 大夫从西厢屋子里出来,到袁氏面前来回话。袁氏看见他赶紧站起身:“大夫,姨娘如何?肚子里的孩子如何?” “唉。老朽无能,未能保住姨娘肚子里这一胎。”大夫道,“可惜了,是个成了形的男婴。”大夫顿了顿,“夫人,姨娘月份不小,这般滑胎能保住她的性命,老夫已经尽了全力。姨娘宫体受损,日后怕是不可再孕了。” “保住了性命就好。”袁氏低头看向顾林洲,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顶,“还好姨娘有三哥儿傍身。” 袁氏走后,顾林洲独自一人坐在暖阁的地板上玩着石头。进出的许婆子和巧菱都顾不上他,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困得直揉眼睛,这才站起身去寻人。 先前吃下去的那点绿豆糕和热奶早就消化殆尽。没有用晚膳,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迟疑地在回廊上往前走,他虽然还小,却也知道今天发生了大事。院子里一直紧绷着,许婆子和巧菱也都不搭理自己,在姨娘的房间里进进出出,或者干脆看不见人影。 他不知道找谁,最后凭着本能推开了姨娘的房门。 屋子里很黑暗,只有姨娘的床头点着一盏油灯,灯油烧了过半,灯芯窝在了碗里将灭未灭。他看不清床上躺着的人,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山峦般形状的黑影。屋子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这股味道和房间里的氛围让他望而却步,在门口踟蹰了半天,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姨娘。” 童稚的声音唤醒了榻上的曹姨娘,她扭过头看见儿子害怕地站在门口,小小的身体贴在门框上。她浑身无力,勉力翻了个身,冲他招了招手,嘶哑地道:“过来。” 他进了门走到榻边,眼前的姨娘看上去狼狈又憔悴,她浑身被汗湿透,头发湿淋淋地黏在一起,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本身就清瘦,如今更是眼眶深陷看着仿如一个骷髅。她双眼通红充满了血丝,神色疯狂而偏执。 她一把抓住顾林洲的肩膀将她拉到自己面前,盯着他的眼睛:“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事?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她捏痛了顾林洲,让他忍不住扭动着身子躲避:“姨娘,痛,痛。” “快说!”曹姨娘干脆抓住了他的双肩,半个身体微微仰起,像是离了水在岸上挣扎的鱼,“那个女人对你做了什么没有,对你做了什么没有!?” “姨娘!你吓着三哥儿了!”许婆子一进门就看见这一幕,快走几步上前把顾林洲拉到自己怀里,顾林洲返身紧紧抱着许婆子的腿,从她身后害怕地探出半个脑袋看着榻上的曹姨娘。 曹姨娘无力的躺下去,绝望地看着天花板,眼泪从脸颊上流下。她喃喃地说:“看好三哥儿,一定要看好他。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的。我在外面有了三哥儿,她离得远无能为力,如今在她眼皮子底下,怎么能让我再得一个哥儿!” “姨娘!”许婆子叹了口气,劝道,“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儿个滑胎是意外。” 曹姨娘扭头死死地看着许婆子,看的她毛骨悚然。然而片刻后曹姨娘眼里疯狂的神色尽去,她看上去又是平日里那个怯懦安静的曹姨娘了。她轻声道:“你说得对,是我自己想左了。” 许婆子打量着曹姨娘,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又说不个所以然来。见她平静了许多就劝道:“您如今身子不好,先好好养着身子。等到日后还有三哥儿呢!” 顾林洲八岁。 顾林洲从家学放了学,先同顾林颜、顾林书一起去了正院同袁氏请安,然后才回了姨娘所在的偏院。 曹姨娘见他进门,笑着起身去迎他,刚走了几步视线落到他手里拿着的纸袋上:“这是什么?” 顾林洲不以为意:“方才和大哥、二哥去给大娘请安,大娘给我的糕饼,说是新出的花香味,让我拿回来同姨娘尝一尝。” 屋子里没有旁人,只有他和曹姨娘。他话音刚落,曹姨娘的表情突然变得狰狞,她快步上前用力打掉了他手里的纸袋,抓着他的领口将他拉到自己面前,状若疯狂地道:“同你说了多少次!那个女人给的东西不能要!你忘了你弟弟是怎么没的了吗?就是那个女人给我送了碗羹来,我吃完你弟弟就落了胎!七个月了啊,七个月了!我的儿,我的儿……” 她抬起头,厅外的阳光照进来,她的脸半明半暗,她狠狠地看着正院的方向,“我没了你弟弟,再也不能怀孕生产!那个女人自己如今倒大了肚子。她几十岁的人了,还有了第三胎!如今又买了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回来,打得什么心思,当我不知道?她这是要把我们娘两逼到绝路!日后再抬了那个貌美的丫鬟,哪儿还有我的立足之地……” 她说着说着落起了眼泪,哽咽着无力地松开手。顾林洲害怕地后退几步,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曹姨娘。片刻后曹姨娘抬头,慢慢擦去脸上的泪水,神情恢复了平静,朝着他露出一个半是羞涩半是怯懦地笑容:“不要告诉大娘这些事,知不知道?” 顾林洲最害怕曹姨娘这般,前一刻还是疯狂狰狞,下一刻又如同变了个人一般畏畏缩缩。他害怕地连连点头。曹姨娘拾起地上的纸包:“这个不要吃了,知不知道?!” 顾林洲连连点头,转身落荒而逃。 顾林洲十一岁。 为了方便几个孩子上学,顾仲堂请了夫子在家开了家学。袁氏便将她长兄家的两个儿子袁宽袁致远也接了来和自家的几个孩子一同上课。 时值深冬,滴水成冰。每日里众人仍然雷打不动地按时去学堂。顾林颜、顾林书和袁宽来得早,坐下一边聊天一边等着侍从和长随摆置书桌。两人忙碌了一阵,各自拿出了书翻看。不多时,夫子笼着手,慢慢走进学堂。两人赶紧起身,齐齐行礼。夫子点点头:“坐下吧。”几人这才又落座。 夫子刚翻开书,顾林洲姗姗来迟,在学堂门口朝着夫子慌慌张张的行礼,又慌慌张张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他的长随林正想要替他打开木盒,被他撵了出去。他自己在那里摆弄了好一阵,这才找到了要用的书,拿到面前摊开。抬头偷眼看了眼夫子,见他老人家面色不善闭口不言,便颇有些畏缩的低下了头,看那样子,恨不得把自己整个人缩进衣服里去。 “顾林洲。”夫子开口,“你怎么又来迟了?” 顾林洲起身:“天气太冷,我一时贪暖,就,就睡过了。” “说了多少次,读书要能吃苦。莫说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借光。如今只是让你早些起,你都做不到,日日迟到。如此贪图安逸,能成什么大器?” 顾林洲低着头不敢说话,呐呐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夫子最不喜欢他这个瑟缩窝囊的样子,心中有气:“到一旁去站着!” 顾林洲挪到墙壁处贴墙站着不言。 夫子正要再言,袁致远到了。他才三岁,刚刚启蒙。长随手里提着的那个木盒就比他还高。他一脸没有睡醒的样子,在门口懵懵懂懂向着夫子行礼:“弟子袁致远,见过夫子,夫子对不起,我来迟了,请夫子责罚。”《 》 【全文完结】 第154章 番外六 夫子一视同仁:“到你三哥旁边去站着吧。” 袁致远倒也干脆,一溜小跑跑到顾林洲身边,小声喊了句三哥,就站在他旁边不动了。 夫子在上面讲学,袁致远畏于夫子的威严,虽然在罚站,却也在努力听课。袁致远才刚启蒙不久,大字识不得几个,如今一大早又被按在这里罚站,站了一小会儿就开始不安分,就像身上有虫子一样在那里偷偷的扭来扭去。 这学堂里其余几人年岁都不小,只有顾林洲才十一,年纪和他接近。袁致远趁夫子不注意,偷偷拉住顾林洲的衣角扯了扯,小声道:“三哥三哥,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有轿子进府。” 顾林洲偷眼看了看夫子,见他没注意,便伸手拽住了自己的衣角,眼里闪过一丝怒色夹杂着一丝阴狠,一言不发猛地往回一拔。 他用的力气太大,袁致远哪儿是他的对手,一时不察被他用的猛力带了个趔趄,侧摔了出去,脑袋正好撞在了前面二表哥顾林书的桌角上,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顾林书赶紧将袁致远抱了起来,见他额角撞起了好大一个红包,就和长了个角要冒出来似的,不由得急问:“疼不疼?” 袁致远吃痛,哇哇大哭,谁问都不答。他的长随也顾不得身份奔了进来,想伸手去察看又不敢,急的手脚都不知道放哪里好:“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夫子下了讲台走过来查看,见袁致远着实伤的不轻:“快去通知夫人,你们把他送去夫人那边。顾林颜,你随着去。” “是。”顾林颜起身,从二弟顾林书怀里接过了表弟,领着一众人浩浩荡荡的去了。 夫子扭头去看顾林洲,他并未在众人围着袁致远时上前,低着头贴在墙角一动不动,远远躲在众人之外。 “顾林洲。”夫子问,“你离他最近,刚才他是怎么摔倒的?” “夫子。”顾林洲小心回答,“我刚才在认真听您讲学,实在是没有注意身边的表弟。我看见时,他已经摔在那里大哭了。表弟年幼,许是起得太早犯了迷糊。” 夫子捻了捻胡须不疑有它,对他这认真听学的态度十分满意,心里的气也消了不少:“回去坐着吧。” “是。”顾林洲面露喜色,赶紧回了自己的蒲团坐下。 等夫子转身,顾林书回头看着身后的顾林洲,眼神冰冷。后者不敢和他对视,避开了眼神。 顾林颜回到学堂和夫子回了话。到了午膳时间夫子拢了手溜达着去了偏院吃大厨房送来的饭菜。夫子好酒,每日中午也要小酌一杯午睡片刻,这时间就让众人自己做学问。 为了照顾袁家两兄弟,在学堂里上学的众人中午也是用的大厨房送来的盒子菜。一人一个一尺来高的朱漆木盒子,打开上下三层,上面是荤素各三个菜一个汤,下面是米饭。菜的样式多少都一模一样。 顾林书问大哥:“表弟怎么样了?” “郎中来看过,皮外伤,只要淤血散了就没有大碍。” 说着话小厮们取来了午膳。顾林书等顾林洲的小厮青雀从面前经过时,不动声色伸出了脚,青雀举着盒子不曾察觉,整个人摔了出去,盒子摔飞在顾林洲的面前,汤水饭菜溅了他满身满脸。 “三爷三爷!”青雀慌忙爬起,扯着衣袖去替顾林洲擦,“小的错了,小的错了!” 袁宽不是很看得上顾林洲。见他这般狼狈,在旁爆发出一阵大笑。 顾林洲猛地推开青雀,面色阴沉的自己扯了衣袖擦脸。 顾林颜把二弟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看顾林洲那狼狈的样子,不由得低声对顾林书道:“好端端的,你何必去欺辱他?” 顾林书笑了笑,走到顾林洲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问道:“顾林洲,我故意拌了青雀,让他把汤水饭菜洒在你身上,你气不气?” 顾林洲一愣,抬头看着顾林书。后者年长他几岁,比他高出一个头。顾林书看着他笑的如同狐狸一般,“问你呢,你气不气?” 顾林洲低下头,嗫嚅道:“不……不气。” 顾林书冷笑:“俗话说泥人还有三分火性。我这般欺辱于你,你为何不气?” 顾林洲讷讷不能言。 顾林书道:“你心中生气,嘴上却说不气,要么是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要么就是个懦弱怕事的软蛋。我故意欺辱你,你强忍说不气,必然在心里记恨我。可见你是个小人。” 顾林颜冷眼看着二弟欺负三弟,没有出言劝解。袁宽听了顾林书的话,收了笑容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顾林洲慢慢抬头看着顾林书,忍了片刻到底是少年心性,被他这般故意欺辱又用言语折损,忍不住道:“若非你从个好娘的肚子里爬出来,你当我会怕你?” “笑话。”顾林书冷哼,“投到谁的肚子里,谁做爹娘那是天定。你虽没有那个命,大娘却不曾蹉磨你。你的衣食住行一应和我兄弟三人一样,你如今话里的意思,满是怨怼,你哪里是怨恨我,你是满心满意对我娘不满。我娘哪儿对不起你了?” “你胡说!”听顾林书把话攀扯到了顾夫人身上,顾林洲有些急了,“我何曾怨过大娘?” 顾林书啧啧了两声:“顾林洲,我们顾家怎么会出了你这样的白眼狼,我娘当你如嫡出一般对待,你却内心怨恨她,怨恨我们兄弟!” 顾林洲吼道:“我没有!” 顾林颜冷冷道:“你若没有,为何要故意弄伤表弟?” 顾林洲愣住了,那样子就像有人在他喉咙里塞了块儿石头,让他无法呼吸。他的脸涨得通红,从红的要滴出血来,慢慢退成一片惨白。他扭头看向一旁突然出言质问的大哥,翕动着嘴唇,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顾林书看向大哥笑了笑,竖起大拇指。 他这般模样尽收众人眼底,便是他再抵赖,也没有人会再信了。 袁宽霍然起身冷哼一声:“我道二郎为何突然这般咄咄逼人,原来是你这小人做了丧天良的事。”随即怒斥道,“我弟弟才三岁,你怎么下得去手?得亏他伤的不重,那可是脑袋,要是撞出什么好歹,轻则失了神志,重则丧命!你怎么这般歹毒的心肠?!” 旁人多说一句,顾林洲的脸便再白一分,到了后来已经惨白如纸。他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恐惧,那恐惧越来越浓,突然他大叫一声,扭头冲出了学堂。 “三爷,三爷!” 林正和青雀急了,慌忙跟了上去。 顾林书看着顾林洲跑出去的背影,冷哼了一声。 顾林颜看向自己的二弟:“你怎么知道是他?” “他们站得离我近。我分明听见了表弟刚同他说完话便摔倒,夫子问他他却推说不知,引得众人都以为表弟是睡迷糊了才摔跤,不是他是谁?” 顾林颜道:“着人去跟着他,我再去一趟鹤延堂,这事儿得和娘说一声。一会儿夫子来了,你替我给夫子告个假。” 顾林书应下:“好。” 顾林洲跑出了学堂,一路狂奔。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只觉得内心恐惧,身后有大恐怖在追着他,他只能跑。 冷风拂面,他长大了嘴喘息着,呼出团团白雾,冷空气像刀子一样在他的肺里让他觉得阵阵刺痛。 林正和青雀在后面焦急无比的边追边喊,他充耳不闻。 顾林洲一路跑到春水湖畔冲上了长桥。这个时间路上行人渐多,他不管不顾的一路冲撞,引得路人纷纷侧目。行人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顾林洲只觉得就像一把把剜向他的刀子。他想躲避别人的注视,惊慌失措间和一个推着木车的小贩撞上,从长桥上摔进了湖里。 林正和青雀看见这一幕,亡魂直冒,撕心裂肺的大喊:“三爷!” 林正不要命的冲上桥朝着顾林洲落水之处跳了下去。青雀不会水,在桥上焦急的看着,恨不得自己能代替顾林洲掉下去。这一会子功夫,桥上聚拢了一大群人,朝着桥下指指点点。 顾林书的长随林禄带着一众仆役听从吩咐追了上来,见长桥上围了一大群人,当中青雀在焦急的张望抹泪,当即破开人群上前捏住青雀的肩头问:“青雀,你在这里哭什么?你家三爷呢?” 青雀指着湖面哭道:“三爷……三爷落水了,林正救三爷,也跳了下去。” 林禄看向湖面,只见湖水浩渺,湖面在冷风中泛着粼粼的波光,哪儿有半点顾林洲和林正的影子,当即脸色一变,边脱了身上的厚衣裳边招呼左右跳进湖里救人。 众人入水,顿觉湖水冰凉皮肤刺痛,一小会儿的功夫肢体便冷得有些麻木。林禄强忍着寒意,吸了一大口气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四处张望寻找,就见在下方一个人影垂着头伸着手,长发在水中如水草一般飘散,正毫无知觉的在缓缓下沉。 林禄拼命游上前,想要抓着他上浮,只觉入手分外沉重。原来是顾林洲身上的厚衣裳吸饱了湖水,如今正重如石头一般拖着他下沉。林禄使了吃奶的力气扒掉了顾林洲身上的厚袄,这才拖动了他一路上浮。 “出来了出来了!” 岸上围观的人群见水里林禄拖着顾林洲冒头,发出了阵阵惊呼。这会儿有在湖上打鱼为生的船家听见消息支了船过来帮忙,见状忙去接应。在众人的努力下顾林洲被拖上了船。林禄上船后接过船家递过来的烧酒猛灌了几大口,他冻得面青唇白浑身发抖,低头去看顾林洲不由得心头一沉,顾林洲眉眼紧闭不见呼吸,脸上已经有了青灰色。 那船家长年在水上求生,见状将顾林洲翻过了身,让他肚子顶在船舷,头朝下用力拍打背部控水。也是顾林洲命不该绝,如此拍打片刻后,他呕出了几大口水,慢慢有了呼吸。 他再睁眼时,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曹姨娘坐在一旁,屋子里没有亮灯。她握着他的手,身体神经质的前后晃动着,感觉到他的动作,她猛地顿住看向他,黑暗里她的脸如同鬼魅一般贴了上来,她嘶哑着声音如同毒蛇在他耳边嘶嘶响起:“我说了我说了!那个女人一定会想法子要了你的性命!儿啊儿啊,你要小心,你要小心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