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我真的只想被贬官啊!》 第1章 垂拱殿内激烈辩论 垂拱殿内,熙宁二年八月。 盛夏的暑气透过厚重的宫墙,依旧蒸得人发闷。 虽已命内侍搬来了冬日窖藏的冰块,置于殿角四隅,但那丝丝寒意,丝毫无法驱散弥漫在垂拱殿内的焦灼。 而这焦灼的源头,正是御座之下,新旧两党重臣围绕“青苗法”展开的激烈交锋。 吕惠卿上前一步,手中笏板一扬。 “司马学士,富相公,文枢密,三位皆是国之柱石,为何偏要抱着祖宗之法不放?” 他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带着几分咄咄逼人。 “今国家之困,在于民不加赋而国用饶。青苗法贷钱于民,民得其利,国得其息,两全其美,何悖于祖宗?” 司马光脸上肌肉抽动,他扶着笏板沉声道。 “与民争利!自古以来,朝廷何曾与商贾争利?此法一开,官吏皆成放贷之人,百姓受其盘剥,其害甚于商贾百倍!祖宗若在,必不容此恶法!” 王安石一直闭目养神,此刻缓缓睁开眼睛。 他身形清瘦,目光坚定。 “司马学士此言差矣。” “官吏为何会盘剥百姓?因其无所约束。新法推行,自有监察之法相随。官吏奉法办事,贷钱于民乃是惠民,何来盘剥?” 他顿了顿,视线扫过旧党诸公。 “倒是如今,豪强兼并之家,高利盘剥,百姓走投无路,卖儿鬻女,学士可知否?新法,正是要断此辈之根!” 这话一出,富弼、文彦博等人脸色都变了。 新法要断的“豪强兼并之家”,在座的旧党官员,谁家没有几千上万亩地,谁家没有做些借贷的营生。 王安石这一句话,几乎是直指他们就是盘剥百姓的根源。 文彦博涵养功夫最好,此刻也忍不住冷笑一声。 “王相公好大的口气。老夫只知祖宗之法,乃是维系天下安稳的基石。轻言变法,动摇国本,其心可诛!” “国本?” 邓绾在旁阴恻恻地开口了,他是新党中的急先锋。 “国库空虚,连边军的粮饷都快发不出了,西夏、辽人虎视眈眈,这才是动摇国本!文枢密守着祖宗之法,可能变出钱粮来?” “你!” 文彦博气得胡子都翘了起来。 旧党众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们翻来覆去,只有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 可国库没钱是事实,边患严重也是事实。 他们拿不出解决的办法,只能空喊口号。 龙椅上的年轻天子赵顼,眉头越皱越紧。 他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声响。 殿内所有人都知道,官家已经不耐烦了。 他需要钱,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王安石给了他希望。 而司马光这些人,只会在他耳边嗡嗡作响,重复着过时的道理。 “够了。” 赵顼的声音不高,却瞬间让殿内安静下来。 他看着下面争得面红耳赤的臣子们,眼中闪过一丝决断。 “青苗法之意,在于富国强兵,解百姓之困。朕看……” 他正要说出那个决定。 一个声音,清朗又突兀,从大殿的角落传来,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穿绿色官袍的年轻人,手持笏板,从御史台的队列中走了出来。 他身形挺拔,面容平静,站在大殿中央,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争吵与他无关。 王安石眯起了眼,打量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官。 司马光也愣住了,这是谁?御史台的人,难道是要弹劾新党? 御座上的赵顼脸色沉了下来。 在他即将做出决断的时候被人打断,这让他很不悦。 他盯着那个年轻人。 “你是何人?” “臣,御史台监察御史里行,赵野。” 一个从八品的实习御史。 殿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一个连转正都没的御史,也敢在垂拱殿上打断皇帝说话? 赵顼压下心中的火气,冷冷问道。 “你有何事?” 赵野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没有丝毫闪躲。 “臣,欲弹劾参知政事王安石、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吕惠卿、知谏院邓绾三人。” 一语既出,满殿皆惊。 弹劾王安石? 自新法推行以来,弹劾新党的奏疏堆积如山,可从未有人敢在垂拱殿上,当着官家的面,直言弹劾这位圣眷正浓的宰相。 还是一个从八品的实习御史。 赵野仿佛没有看见众人惊愕的目光,继续说道。 “王安石等人,罔顾民生,轻启变法,名为富国,实则与民争利,动摇国本,乃是大罪!” 他将笏板交于左手,空出的右手指向吕惠卿。 “青苗法,名为惠民,臣却只看到了害民!” “州县之间,各有常平、广惠仓,本为赈灾而设,如今钱谷尽出,充作放贷之本。” “敢问吕学士,若遇灾年,百姓颗粒无收,仓中空空如也,官府拿什么去赈灾?又拿什么去逼迫百姓还贷?” “届时,百姓走投无路,官吏为求政绩,催逼不已,岂不是逼民为盗,自乱阵脚?” 赵野转过身,面向王安石。 “王相公言,新法自有监察之法相随,可保官吏清廉。臣不敢苟同。” “监察之官亦是人,孰能无私?” “下官奉上钱粮,上官得其政绩,新法推行,层层皆有好处,唯独百姓受苦。” “这监察,是监下官之贪,还是保上官之位?” 他没有引用经文,也没有空谈祖宗之法,只是将青苗法中最可能出现的问题,摆在所有人面前。 最后,赵野的目光扫过王安石、吕惠卿和邓绾三人,声调陡然拔高。 “臣敢问王相公,吕检详,邓知谏院,此中关节,三位可曾思量过?还是说,为了诸位的赫赫功业,便要将这天下万民,置于水火之中而全然不顾?” “一派胡言!” 吕惠卿面色涨红,第一个跳了出来,指着赵野的鼻子。 “你只是一御史,哪知其中关节?危言耸听!妖言惑众!新法乃是利国利民之善政,岂容你在此肆意污蔑!” 赵野看着他,眼神平静。 “下官所言,是与不是,待新法推行一二年,自见分晓。只怕到那时,百姓流离,国基动摇,悔之晚矣。” 第2章 不听你的大宋就要亡咯? 赵野的声音还在殿中回荡,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竟将矛头直指龙椅上的天子。 “官家登基不过两年,若用此恶法,引得民怨沸腾,届时江山动乱,那这大宋江山怕是有覆灭之危啊!” 覆灭之危。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得整个垂拱殿瞬间鸦雀无声。 之前还喧嚣鼎沸的大殿,此刻静得只剩下朝臣们倒吸冷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司马光一党的人全都僵住了,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互相用眼神询问。 这是谁家的部将? 怎么如此勇猛? 这已经不是在辩论新法了,这是在咒骂大宋要亡国,是在指着官家的鼻子说他会是亡国之君。 就连王安石那边的官员也全傻了眼,吕惠卿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他们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不怕死的人。 赵顼的脸先是涨红,随即变得铁青,他霍然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抬起手,手指直直地指着殿下的赵野。 “你的意思是说,朕如果施行新法,不听你的话,我大宋就要亡国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股寒意。 那道目光如同实质,压在赵野的身上,让他后背的官服瞬间就被冷汗浸湿。 他心里确实有点发毛,这可是皇帝。 不过,念头只转了一瞬,他就稳住了心神。 他记得清楚,有宋一朝,文官极受优待,从太祖皇帝开始,就没有杀言官的先例。 自己骂得再凶,顶天了就是被贬斥出京,发配到哪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 这正好合了他的意。 只要被贬官,他脑子里的“逍遥富家翁系统”就能激活。 从此天高海阔,不比在汴京当个小御史强? 想到这里,赵野心一横,脖子一梗,迎着赵顼要吃人的目光,吐出两个字。 “难说。” 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之前那番长篇大论的杀伤力还要大。 赵顼听到这两个字,胸膛剧烈起伏,气得反而笑了出来。 “好,好一个难说!” 他连说两个好字,猛地一甩袖袍。 “反了!真是反了!来人啊!” 殿外的侍卫闻声而动,甲胄碰撞声响起,很快便冲了进来。 “把这个狂悖之徒给朕叉出去!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赵顼的吼声在殿内回响。 革职查办,永不叙用。 这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是比死还难受的惩罚,意味着他的政治生涯彻底终结。 然而,预想中赵野痛哭流涕、叩头求饶的场面没有出现。 传入耳中的,却是一个嘹亮且兴奋的声音。 “臣,领旨谢恩!” 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懵了。 满朝文武,包括刚冲进来的侍卫,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赵野。 被革职查永不叙用,他还谢恩? 而且听这声音,这股子高兴劲儿,不像是装出来的。 他是疯了吗?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司马光。 他一个箭步冲出队列。 “官家息怒!赵野言辞虽有不当,却是忠君体国之言,字字珠玑,还请官家网开一面,莫要寒了天下谏官之心啊!” 文彦博也紧跟着出来求情。 “官家,赵野为国谏言,冒犯天威,其情可悯。若因此重罚,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朝廷,如何看待官家?恐非社稷之福。” 富弼也连忙出列,站在司马光身旁。 “请官家三思!” 旧党一群官员见状,纷纷出班,齐声高呼。 “请官家三思!” 吕惠卿看着这副场面,眼中闪过一丝快意,他立刻抓住机会,也跪了下来,声音却与司马光等人截然相反。 “官家!此獠蛊惑圣听,危言耸听,意图阻挠变法大计,此等祸国殃民之徒,必须严惩!否则国法何存?新政何以推行?” 他身后的新党官员们会意,也纷纷附和吕惠卿,要求严惩赵野。 一时间,垂拱殿内,泾渭分明。 唯独王安石,还直挺挺地站在原地。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难题。 在他旁边的吕惠卿有些急了,他悄悄伸手,用力拉了拉王安石的衣角。 王安石身子一震,这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 他看了一眼场中两派官员,又看了一眼龙椅上怒气未消的赵顼,最后,目光落在了那个满脸喜色的赵野身上。 他缓缓走出队列,躬身奏道。 “官家。” 赵顼看向他,以为他也要来要求严惩赵野。 “王相公有何话说?” 王安石开口了,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臣以为,此等惩处,过于严苛。赵野身为言官,风闻奏事乃其本分,纵有言语冲撞之处,亦罪不至此,还望官家收回成命。”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吕惠卿惊愕地抬头看着王安石,满脸写着“相公你怎么回事”。 司马光等人也面露诧异,没想到王安石竟然会为这个骂他最凶的人求情。 赵顼更是大为不解,他为了维护王安石的新法,才要重重惩罚赵野,结果王安石自己倒先求起情来了。 “相公?” 王安石没有多言,只是迎着赵顼不解的目光,轻轻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眼神很复杂,有安抚,有示意,还有更深层的东西。 赵顼与王安石君臣相知,立刻读懂了那眼神中的含义。 他沉吟了片刻,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天子的最终裁决。 终于,赵顼缓缓坐回了龙椅,脸上的怒气消散了许多。 “也罢。” 他摆了摆手,声音透着一股疲惫。 “看在王相公为你求情的份上,朕就网开一面。” 他看着赵野,一字一句地说道。 “革职查办,永不叙用,确实重了。就罚你一年俸禄,以儆效尤。” 说完,他就站起身宣布。 “退朝!” 他甚至没有再看殿中众臣的反应,转身对身边的内侍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便快步走下御阶,身影很快消失在垂拱殿的侧门后。 而站在最中央的赵野,整个人都傻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茫然。 罚俸一年? 就这? 说好的革职查办呢?说好的永不叙用呢? 第3章 你说给赵野升官如何? 内侍尖细的嗓音喊出“退朝”二字,垂拱殿厚重的殿门随之开启。 殿内百官躬身行礼,待御座上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才直起身子,各自松了一口气。 当值的御史高声维持着秩序,官员们依品级高低,开始有序退出大殿。 司马光、文彦博、富弼几人走在一处,彼此交换着眼神,谁也没有先开口。 直到脚步迈出殿门,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司马光才将身体稍稍凑近文彦博,声音压得极低。 “文公,方才殿上那人,可是你门下的?” 文彦博脚步不停,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君实说笑了。这等人物,我可不敢用。” 旁边的富弼也摇了摇头,脸上还带着一丝未消的惊悸。 “确实。此子言语,已是奔着杀身之祸去的。我等门下,断然寻不出这般不要命的莽夫。” 司马光听罢,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了。 他心中奇怪,不是他们的人,那会是谁? 今日赵野这番惊天动地的话,若是放在平日,他们连出言附和的胆子都没有。 可眼下不同,王安石的新法如同一把火,眼看就要烧到所有人的身上。 赵野这么个无名小卒跳出来,做了第一个冲锋的死士,还把吕惠卿那帮人说得哑口无言,这份功劳,不能白费。 无论如何,这个人,必须保下来。 文彦博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轻声开口。 “既然是御史,那便归御史台管。去问问晦叔,不就清楚了。” 话音刚落,几人回头,正看到御史中丞吕公著一脸阴沉地跟在后面。 吕公著此刻的脸色,比吃了黄连还苦。 他到现在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 自己手底下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张嘴就是大宋要亡,闭嘴就敢说官家会成亡国之君。 若不是如今他与王安石关系还不错,且配合王安石在御史台安排人员进来。 官家怕是得以为是他指使的! 吕公著越想越是心烦,他打定主意,等会儿一回到御史台,就把那个叫赵野的叫来,好好问个清楚。 正在他思索间,文彦博几人已经停下脚步,转身迎了上来。 “晦叔,留步。” 吕公著停下脚,对着几人拱了拱手。 “文公,富公,君实。” 司马光性子最急,直接开口问道。 “晦叔,你台里那位赵御史,究竟是何方神圣?今日可真是让我等开了眼界。” 吕公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君实莫要取笑老夫了,老夫也是一头雾水。台里几百号人,平日里只看得到那些熟面孔,这个赵野,若非今日,我甚至都想不起有这么个人。” 跟在吕公著身后的一个侍御史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躬身说道。 “回禀诸位相公,下官对此人略知一二。”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侍御史不敢怠慢,清了清嗓子回话。 “此人名赵野,字伯虎,乃是蜀地嘉州人士,治平四年的进士。去年冬才调入御史台,任监察御史里行之职。” 他略作停顿,似乎在回忆。 “下官与他打过几次交道,此人为人还算稳重,只是性子孤僻了些,又十分肛烈,不喜与人结交。故而在台里,相熟之人确实不多。” 蜀地人士,性格肛烈。 司马光几人听完,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这赵野的背景清白得不像话,完全看不出是哪一派的人。 司马光心中念头急转,随即脸上露出笑容,对着吕公著发出了邀请。 “晦叔,文相,富公,今日之事,颇多蹊跷。不如去我班房暂坐片刻,我那刚得了些新茶,正好一同品品,也商议一下此事。” 吕公著脚下顿了顿,脸上现出犹豫之色。 他与司马光等人私交不错,但在变法一事上,他始终保持着中立,既不明确支持,也不公开反对。 如今司马光相邀,意图不言自明。 他目光扫过司马光,又看了看面带微笑的文彦博,最后还是点了下头。 “也好。” 司马光见状,心中一喜。 吕公著虽是中立,可王安石的青苗法,一样触及了他吕家的利益。 若是能借此机会,将这位御史中丞,名义上的百官之首,拉拢到自己这边来,那对抗新法的把握,便又多了几分。 …… 另一边,吕惠卿、邓绾几人正围着王安石,脸上写满了不解和焦急。 “王相,这究竟是为何?” 吕惠卿忍不住先开了口,声音里满是憋屈。 “那赵野分明是冲着我们来的,言辞恶毒,几与谋逆无异!官家本已动怒,您为何要替他求情?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邓绾也在一旁附和。 “是啊,相公。今日不借此机会严惩此獠,日后朝中言官,岂不人人效仿?我等新法推行,必将步步维艰。” 王安石看着他们急切的模样,只是缓缓摇了摇头,正要开口解释。 一个内侍却迈着小碎步匆匆赶来,在他面前躬身行礼。 “王相公,官家有旨,请您即刻往福宁殿觐见。” 王安石闻言,对几人摆了摆手。 “你们先回值房,莫要多议。我去去就来。” 说完,他便整理了一下衣冠,跟着那内侍,朝福宁殿的方向走去。 …… 福宁殿内,熏香袅袅。 赵顼正坐在御案后,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见到王安石进来,他抬了抬手。 “介甫,坐。” “谢官家。” 王安石依言坐下。 赵顼停下敲击桌面的手指,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王安石,开门见山地问道。 “介甫,你今日在殿上,为何要保那个赵野?朕本想杀鸡儆猴,为你扫清推行新法的障碍。” 王安石神色平静,拱手回道。 “官家,言官可杀,天下士子之心不可杀。” “今日因言获罪,杀了一个赵野,明日便会有千百个张野、李野站出来。堵得住朝堂之口,却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 “届时,天下士子皆会为他鸣不平,人人都会议论官家刚愎自用,不纳忠言。于官家圣名有损,于新法推行,更是百害而无一利。” 赵顼听着,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他明白王安石的意思。 王安石继续说道。 “况且,臣以为,还有其二。” “那赵野所言,虽有危言耸听之嫌,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这话一出,赵顼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哦?连介甫也认为他说的有理?” 王安石重重地点了点头。 “青苗法之本意,在于惠民,在于与豪强争利。但推行到地方,经由层层官吏之手,若无万全之策,确有可能出现他所说的那般,官吏为求政绩而强行摊派,良法变为恶政,最终苦的还是百姓。还有灾年还贷...” 他坦然承认。 “臣之前,一心只想着如何尽快推行新法,富国强兵,于这些细节之处,确是疏忽了。” 第4章 动口不如动手 赵顼沉默了。 他靠回椅背,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 他烦的,是司马光那些人,每次辩论,只会抱着“祖宗家法”哭闹,却拿不出半点解决国库空虚的办法。 那是纯粹的为了反对而反对。 可今天这个赵野不同。 他虽然骂得难听,却指出了青苗法实实在在可能存在的漏洞。 这不是空谈,而是有建设性的反对。 赵顼想通了这一层,看着王安石,轻声道。 “看来,这赵野还是有些真材实料的。他这是给朕,也给你提了个醒。” 王安石躬身。 “官家圣明。之前未曾想到这些,如今有人提出,我等便可查漏补缺,将新法修缮得更为周全。从这一点看,此乃好事。” 赵顼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道光芒。 他敲击桌案的手指猛地停住,双眼眯了起来。 “介甫,你说,朕若是给这个赵野升官,如何?” 王安石闻言,先是微微一怔。 他抬起头,看到年轻天子眼中那抹异样的神采,瞬间便明白了赵顼的用意。 提拔一个公开反对自己,甚至痛骂自己变法政策的人。 这一手,何其高明! 此举既能向天下人彰显官家从谏如流的广阔胸襟,又能将赵野这个最尖锐的反对者置于火上烤。 旧党会以为他是官家安插的棋子,新党会视他为眼中钉。 一个从八品的小官,骤然被推到风口浪尖,是龙是虫,一试便知。 王安石在心中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过了一遍,随即眼中也亮起光来。 他站起身,对着赵顼深深一揖,声音中带着由衷的赞叹。 “官家圣明,臣,佩服。” ...... 赵野回了御史台值房。 坐回值房角落的专属座位,一言不发,抬手揉着眉心。 就差一点点。 王安石,我骂你呢,你居然还帮我。 这人怕不是有病。 他又得重新想办法了。 系统规定得清楚,想被贬官,不能作恶害人。 不然事情就简单多了。 唉,我就想激活系统,买点东西,安安稳稳做个富家翁。 这个破御史,谁爱当谁当去。 他正心烦意乱,一个声音在门口炸响。 “赵野,你这乱臣贼子,竟敢在朝堂之上,咒我大宋要亡!” 赵野抬头。 一个身材清瘦,年约四十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七八名御史。 他们个个腰间插着笏板,满脸怒容,指着赵野,一副要生吞活剥了他的模样。 “简直无法无天!” “狂悖之徒,当诛!” 身后几人纷纷附和,唾沫星子横飞。 赵野心里有了数。 这些人都是新面孔,刚入御史台没多久。 官家要推行新法,让吕公著配合王安石,把御史台里那些不听话的言官都给清洗了一遍。 如今这台里,十个有九个都是新党的人。 自己之所以没被洗掉,是因为官小。 一个实习御史,人微言轻,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跟旧党那帮人也毫无牵连,这才逃过一劫。 谁能想到,今天自己直接成了反新法的急先锋。 这些人过来找麻烦,再正常不过。 忽然,赵野眼睛亮了。 他缓缓起身,眯着眼打量着门口那群人。 “我道是谁,原来是冯御史。” 为首那人正是新任监察御史冯弘。 冯弘见他起身,气焰更盛,往前踏了一步。 “赵野,你可知罪?” 赵野嘴角扯了一下。 “我何罪之有?我身为言官,为国谏言,乃是本分。” 冯弘冷笑。 “好一个本分!我看你分明是包藏祸心,与司马光那些奸臣沆瀣一气,意图阻挠变法大计!” “你这等奸臣,人人得而诛之!” 他身后的人也跟着鼓噪起来。 “奸臣!” “打倒奸臣!” 赵野听着这个“奸”字,不怒反笑。 他慢悠悠地走到冯弘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冯御史,可知这‘奸’字,如何写?” 冯弘一愣。 “你什么意思?” 赵野伸出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 “一个女字,一个干字。” “就在上月,我听说冯御史新纳了第三房妾室,不知可有此事?” 冯弘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周围那几个御史的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赵野继续说道。 “这个‘奸’字,怕是加不到我赵野的头上。谁不知我赵野如今孑然一身,连个说媒的都没有。” “倒是冯御史,夜夜笙歌,日理万机,辛苦了。” 这话里的嘲讽,傻子都听得出来。 冯弘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野的鼻子。 “你……你血口喷人!” “我正室无子,难道还不能纳妾了么?这是国法准许的!你……你……” 他“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赵野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你什么你?” 他话音未落,拳头已经抡了出去。 “吃我一拳!” 拳风呼啸,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冯弘的脸上。 “嘭!” 一声闷响。 冯弘“哎哟”一声惨叫,整个人像断了线的风筝,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身后的几个御史躲闪不及,被撞得东倒西歪。 整个值房瞬间乱成一团。 赵野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趁着冯弘倒地的工夫,直接骑在了他的身上。 然后,左右开弓,拳头雨点般落下。 “砰!砰!砰!” “我让你骂我奸臣!” “我让你多管闲事!” “让你狗仗人势!” “让你为老不尊!” “十几岁的小娘子,你都下的了手!” “禽兽,畜生!” 他一边打,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 冯弘起初还能挣扎几下,没几拳下去,就只剩下抱着头惨叫的份了。 “啊!别打了!” “救命啊!” 周围那七八个御史全都看傻了。 他们见过御史在朝堂上对喷,见过御史写奏疏骂人,就是没见过御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另一个御史按在地上打的。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动手呢? 这……这有辱斯文啊! 冯弘凄厉的惨叫声,终于把他们从震惊中唤醒。 “快!快拉开他!” “赵野,你疯了!” 众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冲上来,有的拉胳膊,有的抱腰。 “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赵御史,快住手!此乃御史台公廨,不是街头市井!” “成何体统!简直成何体统!” 赵野被人从后面死死抱住,但他还是挣扎着,又给了冯弘两下。 他感觉自己的计划,又回来了。 打人,尤其是在官署里打同僚,这罪过可不小。 别说司马光,王安石,哪怕皇帝想要保他都要掂量掂量。 想到这里,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几分。 整个御史台的值房区域,彻底乱了套。 第5章 赵野,还得继续保 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赵野从冯弘身上拽了起来。 赵野被人拉开后,也便顺势停了手,他甩了甩胳膊,仿佛掸去什么灰尘。 说到底,他今日所为,不过是想寻个由头,好让朝廷将他贬斥出京。 如今人也打了,这由头算是足够大了。 那边,冯弘也被人颤颤巍巍地扶了起来。 他单手捂着一只眼睛,那只眼睛周围已经迅速肿胀起来,变成了青紫色。 另一只手指着赵野,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狠话,却因气血上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下,眼睛一翻,竟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周围的御史见状,顿时乱作一团。 “快!快送冯御史去医馆!” “来人啊!冯御史晕过去了!” 刚才跟着冯弘一起来的那几个人,此刻也顾不上找赵野的麻烦,手忙脚乱地抬着冯弘往外跑。 其中一人跑出几步,还不忘回头指着赵野怒骂。 “赵野!你竟敢对同僚下此毒手!我等定要上禀中丞,上禀官家,定不与你干休!” 赵野闻言,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他对着那人的背影喊道。 “去,你们赶紧去。” 说完,他施施然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还顺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 他端起桌上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然后笑眯眯地对着值房里剩下那些目瞪口呆的同僚说道。 “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可要快点哦。” ...... 一刻钟后,政事堂的值房茶室里,茶香袅袅。 司马光、文彦博、富弼以及御史中丞吕公著几人正围坐一处,各自捧着茶盏,闲聊着朝中逸闻。 气氛正当和缓之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当值的内侍躬身在门外传报。 “启禀诸位相公,御史台有官吏求见吕中丞,说是有要事禀报。” 茶室内的谈笑声戛然而生。 吕公著放下茶盏,眉头一皱,御史台的人这么急着找过来,怕不是出了什么事。 他站起身,对着司马光几人拱了拱手。 “几位稍坐,我去去就回。” 司马光点头道。 “晦叔自便。” 吕公著跟着那内侍快步走了出去。 剩下的三人继续饮茶,只是心思已然不在茶上了。 文彦博轻轻拨动着茶碗里的浮叶,眼神深邃。 “看方才那吏员神色,怕不是台里出了什么大事。” 富弼也附和道。 “能追到政事堂来的,定然不是小事。”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吕公著回来了。 只是他出去时还算平静的脸色,此刻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端起茶盏,却又重重地放下,发出“砰”的一声。 司马光见状,关切地问道。 “晦叔,可是台里出了什么棘手的公事?” 他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若是不便,不说也罢。” 吕公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和恼火。 “倒也不是什么机密公事,而是...唉!” 他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把御史台值房里发生的那一幕,简略地说了一遍。 “那个赵野把新任的监察御史冯弘给打了。” 话音落下,茶室里一片死寂。 司马光、文彦博、富弼三人脸上的表情,像是瞬间凝固了一般,端着茶盏的手都停在了半空中。 过了许久,司马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吕公著,问道。 “这个赵野当真是科举正途出身的进士么?” 一个饱读圣贤书的读书人,一个本该以笔为刀的言官,竟然在御史台的公廨里,把同僚按在地上打? 这行径,与街头的泼皮无赖有何区别? 富弼和文彦博也是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事实在是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片刻的震惊过后,司马光最先冷静下来,他看向吕公著,问道。 “晦叔,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吕公著脸上满是无奈。 “还能如何处置?这都动手打人了,而且被打的冯弘这些人,都是...” 说到这里,他便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但在座的几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冯弘这些人,都是王安石变法后,新安插进御史台的,是新党的骨干。 赵野打了冯弘,就等于是打了新党的脸,打了王安石的脸。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同僚斗殴,而是赤裸裸的党争了。 茶室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文彦博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吕公著的脸上,缓缓开口。 “晦叔,当初你出手帮王介甫,我等都能体谅。毕竟国库空虚,朝廷确实需要有所变革。” 他的语气很平缓,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但如今这青苗法,目标直指我等士大夫。此法一旦推行,你吕家的田产佃户,同样会受其所害。”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 “今日在殿上,那赵野所言,字字珠玑。若你此刻还要帮着王介甫去处置赵野,怕是损己利人之举啊。” 文彦博的话,如同尖针,句句都扎在吕公著的心坎上。 他之前对王安石多有回护,确实是出于公心,觉得国家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 可他万万没想到,王安石的第一刀,就朝着他们这些士大夫砍了过来。 青苗法与民争利,更是与他们这些放贷的士绅大户争利。 这已经触及到了他的根本利益。 吕公著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文彦博的话,他无法反驳。 他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仿佛在思考一个极为复杂的问题。 许久,他才抬起眼皮,看着对面的三人,声音平淡地说道。 “几位若想保下赵野,不妨去见一见官家。” 他将茶盏放到唇边,又补充了一句。 “毕竟,今日之事,是冯弘等人围堵他在先。” 司马光、文彦博、富弼三人闻言,互相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喜色。 吕公著虽然没有明说,但这个态度,已经很明显了。 他不会主动去处置赵野,甚至还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点出了“冯弘围堵在先”这个关键。 这便是默许,是变相地站到了他们这边。 司马光心中大定,他端起面前的茶杯,对着众人举了举。 “以茶代酒,满饮此杯。” 文彦博与富弼也含笑举杯,三人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格窗照进茶室,映得那袅袅升起的茶烟,都仿佛带上了几分暖意。 第6章 他一定有深意 福宁殿内,王安石的身影刚刚消失在殿门口。 赵顼挥手让内侍取来常服,准备换下这身繁复的朝袍,去后宫给高太后请安。 衣带刚解开一半,一名内侍官迈着小碎步,悄无声息地滑至他身前,躬身禀报。 “官家,御史台那边出事了。” 赵顼换衣服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外袍搭在一旁的衣架上,随口问道。 “何事?” 那内侍垂着头,将御史台值房里发生的一切,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 赵顼听着,脸上的表情慢慢凝固。 待内侍说完,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转过身,看着那名内侍。 “你说什么?赵野把冯弘给打了?” “是,官家。” 内侍的回答依旧平静。 赵顼又确认了一遍。 “按在地上打的?” “是,官家。” 赵顼背着手,开始在殿内来回踱步。 不对劲。 这个赵野,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今日在垂拱殿上,他言辞犀利,直指新法弊病,条理清晰,逻辑分明。 这样的人,绝不是一个不知轻重、没有脑子的莽夫。 他为何要在御史台公然动手打人? 这等同于自毁前程,将自己往绝路上逼。 赵顼百思不得其解。 他忽然停住脚步,脑中灵光一闪,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 他猛地回头,盯着那名内侍。 “你刚才说,是冯弘先带人去找的赵野?” “是,官家。冯御史带着七八人,将赵御史堵在了值房。” “然后赵野反唇相讥,提到了什么小妾?” “回官家,赵御史说冯御史新纳了第三房小妾,年岁尚小。” “还说他为老不尊?骂他是奸臣?” “是,官家。赵御史说,‘奸’字乃女干构成,他孑然一身,算不得奸。反倒是冯御史……” 内侍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赵顼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答案。 他不愿意相信一个能看穿新法隐患的人,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除非,这愚蠢的举动背后,另有深意。 赵野是在借题发挥。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自己一些什么。 赵顼快步走回御案后,拿起朱笔,又放下。 他沉声下令。 “传朕旨意,命皇城司即刻去查这个冯弘。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遵旨。” 内侍躬身领命,悄然退下。 福宁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赵顼一人。 他看着窗外,目光深远。 …… 王安石刚踏进位于皇城司东面的制置三司条例司官署,一股燥热的喧嚣便扑面而来。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迎面就撞上了十几个官员。 这些人个个脸色涨红,义愤填膺,正气势汹汹地准备往外走。 带头的,正是吕惠卿。 “王相!” 吕惠卿看到王安石,如同看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 王安石眉头微蹙,拦住了众人的去路。 “吉甫,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如此吵嚷,成何体统?” 吕惠卿一指外面,声音都高了几分。 “王相,您还不知道?那赵野简直无法无天!就在刚才,他竟在御史台公廨,将冯弘按在地上暴打!” 他身后的官员也纷纷开口。 “是啊,相公!冯御史半边脸都肿了,听说当场就晕过去了!” “此等狂徒,若不严惩,我等颜面何存?新法还如何推行?” 王安石听完,只觉得眼角直跳。 他心中叫苦不迭。 方才在福宁殿,官家还龙颜大悦,说要给那个赵野升官。 当时自己还附和着,夸官家圣明。 这圣旨估计已经下发到政事堂,墨迹都还没干透。 结果这边,赵野就把自己人给打了。 这叫什么事! 他看着眼前这群激愤的下属,还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的烦乱。 他伸出双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众人安静。 “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吕惠卿梗着脖子回答。 “我等这便去面见官家,请官家为冯御史做主,严惩凶徒!” 王安石的脸沉了下来。 “糊涂!” 他低喝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你们这么多人,气势汹汹地跑去找官家,是想做什么?是想去逼宫么?” “有事说事,有理讲理。回去各自写奏疏,将事情原委写清楚,呈递上去。朝廷自有公断。” 众人被他这么一喝,脑子里的热血才稍稍冷却了一些。 是啊,这么多人冲过去,确实不像话。 可吕惠卿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 他凑到王安石身边,压低了声音。 “王相,这可都是我们的人啊!冯弘被打,就是打了我们所有人的脸。您若是不出面说句话,大家这心里……!” 王安石看着他,又扫了一眼他身后那些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官员。 他心中无奈,也升起一丝隐忧。 他本意推行新法,富国强兵,从未想过要结党营私。 可如今,这些人因为新法聚集在他的麾下,言必称“我等”,行事抱团。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结党之实,已然形成。 自己是这个群体的领袖,若是在自己人受了欺负时没有半点表示,那人心就散了。 团队,也就不好带了。 想到这里,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 “你们放心。” “此事,我自有计较。” 他看着众人,语气变得郑重。 “我稍后便会上书,弹劾赵野。” 这话一出,众人脸上阴郁的神色一扫而空,尽皆大喜。 吕惠卿更是兴奋地一挥手,对着身后众人喊道。 “都听到了吗?王相会为我们做主的!” “走,都回去写奏疏!把那赵野的罪状,写得明明白白!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一群人轰然应诺,转身又气势汹汹地回了各自的值房。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王安石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他抬头看了看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 这潭水,被赵野这块石头,彻底搅浑了。 御史中丞吕公著,离开政事堂后,连御史台的门都没敢再进。 他直接打道回府,随即上了一道奏疏,称自己偶感风寒,头痛欲裂,需在家静养数日。 谁的浑水,他都不想趟。 而司马光、文彦博、富弼三人,却已在赶往内廷的路上。 他们生怕新党借题发挥,将赵野这个刚刚冒头的“勇士”置于死地。 无论如何,这个敢当面痛斥王安石的人,必须保下来。 他们却不知道,此刻的新党众人,已经被王安石摁在了官署里,正一个个埋头奋笔疾书,准备用奏疏淹没那个叫赵野的狂徒。 整个汴京城的官场,因为赵野的拳头,暗流涌动。 而风暴的中心,赵野本人,却安然地坐在御史台的值房中。 冯弘被人抬走后,值房里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剩下的同僚们,看他的眼神,像是看一个怪物。 赵野对此毫不在意。 他甚至悠闲地给自己沏了一壶新茶。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轻轻吹去浮沫,浅酌一口。 然后,他便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在等。 等着那场决定他命运的审判到来。 他的神情轻松,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第7章 果然有大问题 宫门之外。 司马光、文彦博、富弼三人并肩而立,官袍的下摆被午后的风吹得微微摆动。 守门的禁卫上前一步,手中长戟拄地,发出一声闷响。 “诸位相公,官家今日偶感风寒,不见外臣。” 司马光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风寒?早朝时官家龙体尚安,怎会如此突然?” 他正想再问,身旁的文彦博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 文彦博对着那禁卫微微点头,语气平缓。 “既然官家不适,我等改日再来便是。叨扰了。” 禁卫躬身行礼,不再多言,重新站回原位,目不斜视。 三人转身,缓缓走下宫门前的石阶。 司马光终于忍不住了,他压低声音,话语里带着火气。 “这哪里是风寒!官家这是不愿见我等!” 富弼也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官家不见,我等也无计可施。只怕新党那边,不会放过赵野。” 文彦博的脚步未停,他看着远处汴京城的轮廓,眼神深远。 “君实稍安勿躁。” 他侧过头,看了一眼司马光。 “不管如何,赵野必须保,先回去通知门生。若新党发难...” 司马光一愣,随即重重点头。 三人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身影在长长的宫道上,被拉得很长。 ...... 日头西斜,光线从御史台值房的格窗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都快到散值的时辰了,赵野没等来任何消息。 他上午打人的那股冲劲过去后,整个值房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没人与他说话,甚至没人朝他这边看。 他只从两个小吏的窃窃私语中得知,他的顶头上司,御史中丞吕公著,称病回家了。 赵野揉了揉太阳穴。 吕公著这是躲了。 他把自己当成烫手的山芋,谁也不想接。 值房里的人一个个起身,收拾好案牍,陆续离开。 很快,偌大的值房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 他安慰自己,没道理不追究自己的。 打了人,还是在公廨里打的同僚,这罪名跑不掉。 明日,明日应该就有消息了。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袍,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也迈步离开了御史台。 走出皇城,街市的喧嚣扑面而来。 他混在人群中,穿过几条街巷,拐进了城南一片寻常的民居里。 他租住的小院就在巷子深处,院门是两扇半旧的木板。 他伸手推开,门轴发出“吱呀”一声。 院里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一架葡萄藤,还在努力地向上攀爬。 皇宫深处,福宁殿。 赵顼负手站在殿中。 一名皇城司的指挥使快步走入殿内,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封好的卷宗。 “官家,冯弘的所有底细,尽在于此。” 赵顼没有立刻去接,他只是低头看着那个跪着的人。 “讲。” “是。” 指挥使不敢抬头,声音平直地开始禀报。 “冯弘,现年四十二岁,原为地方县尉,因于王相公变法有功,被吕惠卿举荐入御史台。其人……” 赵顼摆了摆手。 “讲朕让你查的。” “是。” 指挥使清了清嗓子。 “冯弘于上月新纳一妾,名林娘,年十三。本是河北东路大名府人士,家中遭灾,父母早亡,只身来汴京投靠堂兄。” “其堂兄在城东祥符街以卖汤饼为生,林娘便在摊上帮手。” “一月前,冯弘路过其摊位,点了一份汤饼。林娘在端送之时,不慎跌倒,汤汁溅湿了冯弘的衣袍。” 赵顼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指挥使继续说道。 “冯弘当即大怒,要求店家赔钱。店家询问要赔多少,冯弘称其衣袍乃上等蜀锦所制,价值五贯。” 五贯。 赵顼的眼皮跳了一下。 一个汤饼摊子,一个月刨去开销也挣不了几百文钱。 “店家拿不出钱,冯弘便声称要去开封府告官。他亮出御史腰牌,又说自己是王相公的人,还叫来了两个相熟的开封府差役。” “他对店家说,若是闹到公堂,便不止五贯钱。” 指挥使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 赵顼冷冷地开口。 “说下去。” “冯弘最后说,若是店家愿意将林娘许他为妾,衣袍钱便一笔勾销。” 殿内陷入了沉默。 过了许久,赵顼才发出一声冷笑。 “呵。” 他走到御案前,端起茶杯,却又重重放下,茶水溅出,湿了桌面。 “一件衣袍,五贯钱。” “逼一个走投无路的百姓,卖了投靠自己的亲人。” 他猛地转身,死死盯着那份卷宗。 “果然有问题!” 他胸口起伏,一股怒气直冲头顶。 他走到殿门口,对着外面侍立的内侍喊道。 “来人!” 一名年长的内侍快步走了进来,躬身候命。 赵顼指着地上的卷宗。 “把这份东西,原封不动,给王安石送去!” “遵旨。” 内侍捡起卷宗,正要退下。 赵顼又叫住了他。 “再传朕一句口谕。” 内侍连忙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 王府,书房内。 王安石正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 他时而停笔,手指轻敲桌面,眉头紧锁,似在思索。 他笔下的纸上,写的并非诗词文章,而是密密麻麻的条陈。 最上面一行,赫然是“青苗法补遗数条”。 “灾年贷息当减,或可免之……” 他刚写下这一句,书房门外传来管家恭敬的声音。 “相公,宫里来人了。” 王安石的笔尖一顿,在纸上留下一个墨点。 他先是一愣,随即放下笔,站起身。 他快步走出书房,整理了一下衣冠,往府外走去。 来的是官家身边的一位老内侍,王安石认得。 他正要上前行礼,那内侍却抢先一步,将手中的卷宗递了过来。 “王相,这是官家给您的,让您务必好好看看。” 内侍的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公事公办。 王安石双手接过卷宗,心中有些疑惑。 内侍又接着说道。 “另外官家有口谕。” 王安石闻言,不敢怠慢,连忙弯腰躬身,双手交叠于前,做出恭听的姿态。 “臣,恭听圣谕。” 内侍看着他,将赵顼的话原封不动地传达了出来。 “介甫,新法施行需要多人群策群力,朕明白。但也不能什么人都用。” 话音落下,内侍便躬身告退。 王安石独自站在那里,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他没有立刻直起身,也没有说话。 那句“不能什么人都用”在他耳边回响,像一口钟,不响,却沉重。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显得格外凝重。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紧紧攥着的卷宗,转身走回书房。 将卷宗在书案上缓缓展开,他的目光落在“冯弘”两个字上,久久没有移开。 第8章 请客吃饭的上门了 赵野换下官袍,穿上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常服。 他坐在自己那间陋室中,看着桌上摊开的三十五枚铜板,陷入了沉思。 铜板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幽微的光。 他心里把这身体的原主骂了一遍。 买那么多书做什么,现在连肚子都填不饱。 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明后天大概率就要被开除滚蛋了,心情又好了不少。 眼下的问题是,得先去吃点东西。 他将三十五枚铜板小心地揣进怀里,站起身,准备出门去街角买两个炊饼对付一下。 刚拉开院门,吱呀一声。 巷子口就有三个人提着灯笼,正朝着他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侍从。 灯笼的光晕在青石板路上晃动,将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那几人看到赵野,脚步明显快了几分,径直走到他面前。 为首一人脸上堆着笑,对着赵野拱了拱手。 “可是赵伯虎当面?” 赵野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 他打量着眼前这几个人,衣着不凡,气度沉稳,不像是寻常人物。 “正是在下,不知几位是?” 为首那人连忙自我介绍。 “在下谏院右司谏刘建。” 他指了指身旁两人。 “这位是左正言陈源,这位是右正言李清。” 谏院的人? 赵野脑子飞速转动,记忆里搜索了一圈,可以确定,自己跟谏院八竿子打不着。 御史台和谏院同属监察体系,前者纠察百官,直属皇帝。 后者规谏皇帝,点评朝政,两边业务不同,往来并不多。 他一个实习御史,怎么会惊动谏院的三位谏官? 刘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脸上的笑容更盛。 “赵御史莫要见怪,我等是慕名而来。” “今日在垂拱殿,听闻赵御史仗义执言,直斥新法之弊,振聋发聩,我等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故而特来拜会,想与赵御史结交一番。” 这话一出口,赵野心里就全明白了。 来了。 这帮人绝对是旧党那边的,而且是奉了司马光或者文彦博的命令,过来拉拢自己的。 想把自己推到台前,当成一杆枪,去跟王安石那伙人对垒。 他心里门儿清,脸上却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模样。 “几位言重了,下官不过是尽言官本分,说了几句心里话,当不得如此谬赞。” 他嘴上客气着,心里却在盘算。 刘建几人又是一番吹捧,说得天花乱坠,仿佛赵野是百年难遇的忠臣楷模。 客套话说完,刘建才状似无意地问道。 “看赵御史这身打扮,可是要出门?” 赵野顺势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窘迫。 “不瞒三位,下官尚未用饭,腹中饥饿,正准备去街上买两个炊饼充饥。” 他这话是故意说的。 你们想拉拢我,总得拿出点诚意吧。 一顿饭,不过分吧。 果然,刘建一听,立刻拍着胸脯开口。 “哎呀,这可巧了!我等也是腹中空空,正商量着去何处用饭。” 他热情地发出邀请。 “不如我等做东,请赵御史同去樊楼小酌几杯,如何?也好让我等一尽仰慕之情。” 樊楼? 赵野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那可是东京汴梁城里最顶级的酒楼,销金窟一般的存在。 自己这三十五文钱,怕是连樊楼的门槛都摸不到。 现在有人请客,不去白不去。 他现在饿得前胸贴后背,早就扛不住了。 这个时代一天只吃两顿饭的规矩,对他来说,可太难受了。 “这……如何好意思让几位破费。” 赵野嘴上推辞着,脚下却已经做好了挪步的准备。 刘建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直接上前一步,半拉半拽地揽住他的胳膊。 “赵御史切莫推辞!今日能与赵御史这等人物结交,乃是我等的荣幸,区区一顿饭,算得了什么!” 陈源和李清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赵御史,同去,同去。” 赵野便不再客气,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 “既然如此,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行人提着灯笼,簇拥着赵野,朝着城中心最繁华的所在走去。 夜幕下的汴京城,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鲜活。 御街两旁的商铺酒肆,灯火通明,将整条街道照得亮如白昼。 叫卖声、说笑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喧腾的声浪。 赵野跟在刘建身边,看着这幅景象,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这就是《东京梦华录》里的大宋都城,果然名不虚传。 不多时,一座巍峨的楼宇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此楼高三层,飞檐斗拱,东西南北各有楼门相通,皆是雕梁画栋,气派非凡。 无数灯笼高悬,将整座酒楼映照得金碧辉煌,远远望去,如同一座燃烧的宫殿。 正门之上,一块巨大的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 “樊楼”。 楼门口车水马龙,往来皆是衣着光鲜的富商权贵。 见到刘建一行人,门口的伙计眼尖,连忙一路小跑地迎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哎哟,刘官人,陈官人,李官人,几位贵客可有日子没来了!快里边请!” 刘建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他熟络地点了点头,指着身边的赵野,对那伙计吩咐道。 “去,把你们这最好的雅间‘天字一号’给老夫备好,再将你们的看家菜都准备一份。” “这位赵御史,是我们的贵客,切不可怠慢了。” 那伙计看了一眼赵野。 见他虽然穿着朴素,却能与三位谏院的官人走在一起,心中便有了数,态度愈发恭敬。 “得嘞!几位官人楼上请!” 伙计在前面引路,一行人穿过喧闹的大堂,走上铺着红毯的楼梯。 雅间内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几净。 推开窗户,便能俯瞰大半个汴京城的夜景。 几人分主次落座,立刻有侍女送上香茶和各色干果点心。 赵野也不客气,他实在是饿坏了。 他拿起一块枣泥糕就往嘴里塞,又端起茶杯灌了一口。 刘建三人见他这副模样,眼中都闪过一丝笑意。 在他们看来,赵野这不拘小节的样子,正是出身寒微、不通世故的表现。 这样的人,才最好拉拢控制。 第9章 不得不变。 吃了几口点心垫吧了没多久。 一道道菜肴便流水般送了上来。 烧羊肉,烤鹅,卤鸡,另配着几样精致的下酒小菜。 酒是楼里最好的“琼浆”,琥珀色的酒液在灯下荡漾着光。 刘建亲自为赵野斟满一杯酒,双手举起。 “今日得识赵御史这般风骨之人,实乃我等之幸。来,我等敬赵御史一杯。” 陈源与李清也连忙举杯附和。 “敬赵御史。” 赵野端起酒杯,与三人轻轻一碰。 “三位前辈言重了,下官愧不敢当。” 说完,他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刘建见他喝得爽快,脸上的笑意更浓。 “赵御史好酒量。” 他夹起一块烤得焦黄的鹅肉,放进赵野碗里。 “快,动筷。奔波一日,想必是饿了。” 赵野也不客套,拿起筷子便埋头吃了起来。 樊楼的菜肴名不虚传,那烤鹅皮脆肉嫩,入口即化。 他吃得风卷残云,刘建三人只是含笑看着,偶尔举杯共饮,却不怎么动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赵野腹中有了食,吃东西的速度才慢了下来。 他放下筷子,端起茶杯漱了漱口。 刘建看准时机,又一次为他斟满酒,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伯虎,今日在殿上,你那番话,真是说到了我等的心坎里。” 他叹了口气。 “王安石一意孤行,倒行逆施,这青苗法名为惠民,实则与民争利。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赵野知道,正题来了。 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愤慨之色,端起酒杯。 “下官人微言轻,也只能说几句实话。眼看百姓将要受苦,朝廷将要动荡,实在是寝食难安。” 陈源在一旁接话。 “谁说不是呢。我等在谏院,也是日日上疏,可官家偏信王安石,我等的奏疏,皆如石沉大海。” 李清也跟着摇头。 “如今朝中,王安石一党势大,如日中天。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也就只剩司马学士、文相公他们几位了。”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看着赵野。 “今日又多了一位赵御史,真乃我辈之楷模,大宋之幸事。”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不断地给赵野戴着高帽。 赵野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 他放下酒杯,对着三人长长一揖。 “下官何德何能,敢与司马学士相提并论。只是觉得身为言官,食君之禄,自当为君分忧。有些话,不得不说。” 刘建见他态度诚恳,心中大定。 他与陈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悦。 刘建再次凑近一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 “伯虎,今日你在御史台,与那冯弘动手之事,我等已经听说了。” 赵野心中一动,知道他们要图穷匕见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忧色。 “一时冲动,倒是让几位前辈见笑了。” “见笑?不!” 刘建猛地一拍桌子,把杯中酒都震得洒了出来。 “伯虎此举,乃是义举!大快人心!” 他双眼放光,语气激动。 “那冯弘是什么东西?不过是王安石安插在御史台的一条走狗!平日里仗势欺人,早已是天怒人怨。你今日这一打,是为御史台清除败类,是为我等出了一口恶气!” 陈源和李清也连声附和。 “打得好!” “此等奸佞小人,就该打!” 赵野看着他们群情激奋的模样,心中只觉得好笑。 他故作担忧地说道。 “话虽如此,可下官毕竟是在公廨动手打了同僚。此事若是追究起来,怕是……” “怕什么!” 刘建打断了他的话,胸脯拍得砰砰响。 “伯虎你尽管放心。此事,司马学士、文相公、富相公他们,都已经知晓了。” 他神秘地一笑。 “文相公已经发话了,说你赵伯虎,是国之栋梁,必须保下。有几位相公在,王安石想动你,也得掂量掂量。” 他端起酒杯,递到赵野面前。 “你什么都不用管,只管做好你分内之事。朝堂之上,有我等为你摇旗呐喊。朝堂之外,有几位相公为你撑腰。” 赵野看着递到眼前的酒杯,也端起了自己的杯子。 他脸上露出感激的神色,眼中甚至泛起点点泪光。 “能得几位相公如此看重,下官……下官万死不辞。” 两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顿饭,宾主尽欢。 刘建三人觉得,他们为旧党发掘了一个勇猛无畏的干将。 赵野觉得,自己白吃了一顿樊楼的大餐。 饭局散去,刘建热情地要派马车送赵野回家。 赵野婉言谢绝了。 他拱手与三人作别,独自一人,走入汴京城的夜色里。 …… 回到那间破败的小院,赵野推开门,又关上。 他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摸索着坐到桌边。 他在黑暗中静坐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 这群人,比王安石那伙新党,还要王八蛋。 新法虽然千疮百孔,执行起来更是问题重重,可王安石他们的初衷,是为了改变大宋积贫积弱的局面,是为了国富民强。 他们的手段有问题,但目的还算高尚。 可刘建这群人呢? 他们口口声声祖宗之法,仁义道德。 心里想的,却全是自家的田产、佃户,全是党同伐异,全是自己的官位和利益。 为了维护这些,他们不惜让整个国家停滞不前,眼睁睁看着国库空虚,边防糜烂。 刚才在酒桌上,他们嘴脸里的那种欣喜,赵野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根本不在乎新法到底是对是错,他们只在乎,又多了一个可以用来攻击政敌的工具。 自己,就是他们眼里的那把刀。 赵野之所以顺着他们的话说,陪着他们演戏,原因很简单。 他知道,自己犯下的事,司马光他们根本扛不住。 别说一个自己,就是他们所有人加起来,也扛不住历史的车轮。 大宋已经到了一个不得不变的地步了。 冗官,冗兵,冗费,这三座大山压得整个王朝都喘不过气。 不改革,就是等死。 王安石的变法,虽然最后失败了,但它确确实实给这个王朝续了命。 这是大势所趋。 年轻的官家赵顼,比谁都清楚这一点。 他需要钱,需要军队,需要一场胜利来巩固自己的皇位。 王安石能给他希望,司马光那些人只会抱着祖宗牌位哭。 赵顼怎么可能允许自己这样一个旗帜鲜明反对变法的人,继续留在朝堂上碍事? 早上在垂拱殿,之所以只是罚俸一年,赵野现在也想明白了。 那是官家在做姿态。 怕史官骂他昏君,怕天下人说王安石堵塞言路,容不下反对的声音。 所以他捏着鼻子,忍了。 可自己下午动手打了人。 性质就完全变了。 这就不是言论之争,而是实实在在的触犯了律法。 有了这个由头,官家再贬斥自己,就名正言顺,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 贬自己,是必然的。 至于司马光、文彦博这些人,他们现在看着位高权重,其实也不过是泥菩萨过江。 赵野记得清楚,明年,王安石就会彻底掌控朝堂,权势达到顶峰。 到那时,司马光这些人,也该卷铺盖去地方上养老了。 指望他们来救自己?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赵野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夜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他看着天上的月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挺好。 一切都在朝着自己计划的方向发展。 他并不是不想帮助大宋,而是如今的大宋,党同伐异,你想好好干事情,很难。 或许等他系统激活完,他享受够了,可能会出手帮一下吧。 毕竟系统说了,只要激活了,开局就给宅子,丫鬟,管家,还有无数的钱财。 哪个干部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第10章 坏了,连升两级 次日,赵野依旧按时前往御史台坐班。 他如常翻开案头堆积的卷宗,其中夹杂着不少同僚私下传阅的风闻札记。 御史台本是消息荟萃之地,捕风捉影、弹劾攻讦之辞比比皆是,若存心罗织,朝中几无完人。 赵野随手翻阅,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直至午时,忽闻堂外一阵喧哗。 只见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昂然而入,身后跟着十余名开封府衙役,腰佩铁尺,神色肃穆。 值房内顿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心中皆道:定是昨日殴斗之事发作,官家遣人来拿赵野问罪了! 几个平日与冯弘交好的御史当即迎上前去,指着赵野值房方向高声道:“天使明鉴,那赵野便在里头!昨日便是他目无纲纪,殴伤同僚!” 说罢便引着众人直趋赵野座前。 赵野见这阵仗,心头也是一紧。 暗忖:不至于吧?打个架! 难不成要下狱问罪? 正惊疑间,那绯袍官员已展开一卷黄绫敕牒,朗声道:“御史台监察御史里行赵野接旨!” 赵野连忙整衣正冠,躬身长揖:“臣赵野恭聆圣谕。” 但闻宣旨官声音清越,字句铿锵: “敕曰:监察御史里行赵野,风闻奏事,纠劾不避权贵。 据察冯弘恃势压民、枉法纳妾等事,皆属实迹。朕念尔忠悃,特擢为朝请郎、守殿中侍御史,仍充馆阁校勘。 尔其益砺操守,毋负委任。 故兹诏示,想宜知悉。熙宁二年八月十七日。” 旨意宣毕,满堂寂然。 众御史目瞪口呆——非但未遭贬斥,反得连迁两阶! 寄禄官升至从七品朝请郎,职事官晋为殿中侍御史,更兼馆阁清要之职! 这赵野何时竟密奏了冯弘罪状? 至于赵野。 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几个字在来回冲撞。 朝请郎。 殿中侍御史。 馆阁校勘。 怎么回事? 他不是应该被拿下问罪吗? 他不是应该被革职查办,然后灰溜溜地滚出汴京城吗? 他明明只是打了冯弘一顿,别的什么事也没干。 什么举报,什么有功?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整个值房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些方才还指着赵野,准备看他好戏的御史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他们张着嘴,看看那名宣旨的绯袍官员,又看看木桩一样杵在那里的赵野,眼神里全是茫然。 而就在这时,那宣旨的官员脸上露出一抹笑容,他将手中的黄绫敕牒往前递了递。 “赵侍御,该接旨了。” 一声“赵侍御”,将赵野从混沌中惊醒。 他看着那圣旨,只觉得那东西烫手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迈着有些僵硬的步子,上前两步。 伸出双手。 “臣……领旨谢恩。” 宣旨官员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收回手,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 他目光扫过堂内众人,脸上的笑容敛去,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神情。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 “官家还有口谕!” 值房内众人闻言,心头又是一跳,连忙躬身肃立。 只听那官员朗声道。 “冯弘身为御史,不知监察百官,反倒滥用职权,欺压良善,强纳民女,败坏朝纲!官家闻之震怒,特旨将其押送开封府,交府尹严加审问!” “冯弘可在御史台?” 一个角落里,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回……回禀上官,冯御史……不对,冯弘今日告了假,并未当值。” 说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御史,他低着头,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宣旨官员闻言,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开封府衙役一挥手。 “去冯府拿人。” “喏!” 十余名衙役轰然应诺,转身便跟着那绯袍官员,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御史台。 脚步声远去,值房内却依旧死一般的寂静。 留下满屋子的御史,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冯弘完了。 这个念头,同时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强纳民女,败坏朝纲,这罪名一旦坐实,最少也得流两千里。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个刚刚还被他们当成疯子傻子的人,此刻正拿着晋升的圣旨,成了他们的顶头上司之一。 殿中侍御史,虽然品阶不高,却是实实在在的职事官,有纠弹百官之权。 更何况,他还兼着馆阁校勘的清要之职,这代表着他已经是官家眼中的“自己人”。 短暂的寂静过后,终于有人反应了过来。 一个平日里与冯弘素有嫌隙的御史,脸上最先堆起笑容,他快步走到赵野面前,深深一揖。 “恭喜赵侍御!贺喜赵侍御!” 他的声音打破了值房里的宁静。 “赵侍御年纪轻轻,便身居要职,真乃我辈楷模!” 有人带了头,其余的人也立刻醒悟过来。 “是啊是啊,赵侍御此番为民除害,我等佩服之至!” “往后还请赵侍御多多提携!” “下官早就看那冯弘不是个东西,仗着有新党撑腰,在台里横行霸道,今日终遭报应,大快人心!” 一时间,恭维之声,不绝于耳。 方才那些还想看他笑话的人,此刻一个个笑脸相迎,言辞恳切,仿佛他们与赵野是多年至交,早就看好他一般。 赵野被这群人围在中间,只觉得头晕目眩。 他手里攥着那卷圣旨,脸上不得不挤出笑容,应对着这些虚伪的面孔。 “各位同僚客气了。” “不敢当,不敢当。”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 他嘴里机械地回应着,心里却在疯狂地呐喊。 我不要升官啊! 我不要当什么侍御史! 我的富家翁系统呢!我的宅子丫鬟呢! 我只想被贬官,怎么就这么难! 他看着眼前一张张谄媚的笑脸,只觉得这个世界荒诞到了极点。 他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每一步都踩在被贬官的雷点上。 朝堂顶撞皇帝,有了。 公廨殴打同僚,有了。 两件掉脑袋的大罪凑在一起,最后的结果,竟然是连升两级。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野脸上笑着,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卯足了劲,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拳手,浑身的气力,都泄了个干净。 他现在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破官,他一天也不想当了。 必须想个别的办法,一个更直接,更有效,更能让官家震怒,让他万劫不复的办法。 第11章 各方反应 政事堂隔壁的茶室内,雾气氤氲。 富弼端起茶盏,送到嘴边,又缓缓放下,茶水连一口都未曾喝下。 “想不通。” 他摇了摇头,目光投向窗外,那里是禁中森严的殿宇一角。 他对面的司马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确实想不通。我等昨日还商议着,无论如何也要保下赵野,哪怕是与王介甫在殿上再吵一回。” 文彦博则显得平静许多,他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去茶沫,发出轻微的脆响。 “可我等还没来得及动,官家的圣旨就下来了。” “非但没罚,反而升了官。” 富弼接过了话头,声音里满是困惑。 “昨天那道口谕,说要给赵野转正,还只是在政事堂里过了个话,没派人去御史台呢。今天倒好,直接连升两级。” “从八品的监察御史里行,一下子成了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这还不到一天。” 司马光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文彦博。 “文公,你怎么看?官家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文彦博吹了吹热气,轻啜了一口茶。 “我等看不懂,王介甫那边,怕是也一样看不懂。” 他放下茶盏,看着二人。 “官家的心思,我等不必去猜。猜来猜去,也只会是错的。” “只看结果便是。” 富弼和司马光都看向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结果就是,赵野安然无恙,还升了官。而王介甫安插在御史台的那个冯弘,被抓了。” 文彦博的嘴角微微翘起。 “一上一下,一增一减。于我等而言,这便是好事。” 司马光思索片刻,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文公所言极是。” “不管官家打的什么算盘,最起码,赵野这个敢说话的人,我们保住了。” “还顺带打掉了一个新党的爪牙,确实是好事。” “虽只是个御史,但如此也说明,官家并不是无理袒护王安石一党。” 富弼也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这次终于喝了一口。 “这赵野,当真是一员福将。” 文彦博脸上带着笑意,又补充了一句。 “也是一员猛将。” 三人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茶室里只剩下品茶的细微声响。 …… 制置三司条例司的官署内,气氛却与那间茶室截然相反。 十几名官员将王安石的公房围得水泄不通,个个脸上都写满了焦急与愤懑。 吕惠卿站在最前面。 “相公!这究竟是为何?” “冯弘昨日才被赵野那竖子殴伤,今日官家非但不为他做主,反而下旨将他逮捕入狱!” “那赵野,一个当众行凶的狂徒,反倒连升两级,成了殿中侍御史!这……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身后的官员也纷纷附和。 “是啊相公!冯弘他有错,可罪不至此啊!” “官家这么做,岂不是在打我们所有人的脸?这让外人如何看我等?” “以后谁还敢为新法奔走效力?” 一声声质问,如同浪潮,拍打在王安石的身上。 王安石一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任由他们吵嚷。 直到所有人的声音都渐渐平息,他才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冷淡地扫过众人。 “说完了?” 众人看到王安石那不满的眼神,纷纷噤声。 王安石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 “冯弘犯了国法,就该伏法。此事有何可议?” 吕惠卿急道。 “可那赵野……” “赵野为何升官,那是官家的旨意。” 王安石打断了他。 “我等身为臣子,奉旨办事便是,轮得到你们来此质疑官家吗?” 他看着眼前这些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官员,声音冷了几分。 “我只说一句。” “新法之本,在于富国强兵,在于革除弊政。若有人敢借推行新法之名,行欺压百姓、中饱私囊之实,那冯弘,便是他的前车之鉴。” “都回去当值吧。”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众人,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拿起了一卷书。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脸上虽仍有不忿,却也不敢再多言,只能悻悻地躬身告退。 吕惠卿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公房的门被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 王安石手中的书卷,却迟迟没有翻动一页。 他将书放下,走到窗边,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 新法还未在天下彻底铺开,他的人,就已经开始作恶了。 冯弘以权谋私,强纳民女,若非赵野那一拳,此事还不知要被遮掩到何时。 他忽然想起了赵野在垂拱殿上质问他的那句话。 “监察之官亦是人,孰能无私?” 那时他只觉得是无稽之谈,可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 只靠监察,果然是不稳的。 这个赵野…… 王安石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年轻人挺拔的身影。 有才华,有胆识,嫉恶如仇,只是行事冲动了些。 不过,年轻人冲动一点,也不算什么太大的缺点。 他与官家都认为,赵野定是早就知道了冯弘的罪行。 只是碍于冯弘是自己的人,觉得官家或许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才隐忍不发。 直到被冯弘带人堵在值房挑衅,这才愤而出手,将事情捅了出来。 想到这里,王安石对赵野的欣赏,又多了几分。 “年轻好啊,年轻才有朝气。” …… 福宁殿内,熏香袅袅。 赵顼抿了一口刚进贡来的新茶,听着身前内侍的汇报。 “你说,赵野听到升官的圣旨时,不是很开心?” 他垂首回答。 “回官家,据皇城司报。赵侍御当时整个人都愣住了,脸上没有半点喜色,反而像是……受了惊吓。” 赵顼闻言,放下了茶盏,发出一声轻响。 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赵野啊赵野,朕知道你反对新法,是怕此法行之不当,反而害了百姓。” “可你又哪里知道,若不变法,这大宋,才真是要亡国了。” 他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提拔赵野,一是为了彰显自己从谏如流的胸襟,二也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赵野,自己也不是什么人都护,乱法害民,他照样惩处。 可赵野的反应,却让他有些始料未及。 站在一旁侍立的老内侍见状,轻声开口。 “官家,何不召见一下赵侍御,让他知晓官家胸中的锦绣乾坤呢?” 赵顼摆了摆手。 “不急。” “他还需要再历练历练。如今说得再多,也只是空话。” “等新法在各地铺开,成效显现,他亲眼看到了,自然会懂得朕的良苦用心。” 老内侍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问道。 “官家,那司马学士、富相公他们,昨日可是在到处打听赵侍御的消息,今日怕是会去拉拢他,是不是要……” 赵顼的眼神沉了一下。 “这个确实得防备一下。” 他沉吟片刻,对着那老内侍下令。 “让皇城司的人多盯着点,尤其是司马光府上,还有樊楼那种地方。” “赵野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给朕。” “喏。” 老内侍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福宁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赵顼一人。 他重新端起那杯早已微凉的茶,目光望向窗外,深邃而悠远。 第12章 卖书 夕阳的余晖给汴京城镀上一层暖色,下值的官员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御史台门口,几位新晋同僚热情地围了上来。 “赵侍御,下官已在樊楼备下薄酒,还请您务必赏光,让我等为您庆贺一番。” “是啊赵侍御,同去,同去。” 赵野脸上挂着客套的笑,一一拱手回绝。 “多谢各位美意,只是家中有事,实在不便。” “改日,改日由我做东,再请各位。” 众人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强求,只能眼看着他独自一人,汇入街市的人潮之中。 赵野在路边摊上花六文钱买了两张炊饼,一张揣进怀里,一张拿在手上啃。 看的路人好奇张望,毕竟穿着官袍当街边走边吃饼,在这大宋也算是奇观了。 回到屋里,他点上油灯,豆大的火光将他一个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他坐在桌边,就着凉水,慢慢吃着另外一张炊饼。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赵顼虽说有励精图治之心,可他眼下最倚重的就是王安石。 新法推行前期,为了扫清障碍,他几乎是无条件地维护新党。 冯弘这点破事,就算捅到他面前,只要王安石说句话,大概率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再说了,自己压根就没举报过冯弘。 一个念头忽然从他脑海里闪过。 司马光,文彦博……难道是他们? 赵野放下手里的炊饼,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开始盘算这其中的逻辑。 旧党想要保下自己这杆枪,所以搜集了冯弘的罪证。 他们不敢自己上,怕被官家认为是党同伐异,于是就借了自己的名义。 他们将罪证递上去,再联合起来向赵顼施压。 赵顼迫于压力,只能处置冯弘,顺便也就把自己给保下来了。 这个逻辑,通了。 赵野一拍桌子,一定是这样。 靠,这群老狐狸,还真让他们给办成了。 经过一番严密的推理,他断定,旧党出手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 可随即,他又摇了摇头。 不对。 就算旧党出手保自己,那顶多也就是功过相抵,打人的事就此揭过。 皇帝犯不着给自己升官,而且还是直升两级。 这赏赐,太重了,重得不合常理。 难道还有别的隐情? 赵野抓了抓头发,只觉得脑子乱成一团麻。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他将最后一口炊饼塞进嘴里,眼神慢慢变得坚定。 管他什么新党旧党,你们都给老子等着。 老子不把你们一个个都弹劾到受不了,不逼得你们联合起来把我踹出汴京,我就不姓赵。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搞钱。 他掏出身上所有的家当,摊在桌上。 二十九文钱。 圣旨上只说升官,可没说免了罚俸。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墙角的书架。 书架上塞满了各种经史子集。 “唉。” 他叹了口气。 明日休沐,先找一套书卖了,先解了这燃眉之急再说。 ……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赵野便从书架上抽出一套《韩昌黎先生文集》。 在他残存的记忆里,是这身体的原主省吃俭用,花了足足十二贯钱才买回来的宝贝。 原主还在书页的空白处,用蝇头小楷写了不少批注。 自己前天刚穿越过来的时候,也翻看了一下,用后世的观点,在上面涂抹了一些。 卖个六贯钱,应该不成问题吧? 他抱着书,心里盘算着,快步出了门。 相国寺旁边,是汴京城最大的书市。 清晨的书市已经很热闹,各家书铺都已开门迎客。 赵野找了一家看起来门面不小的书铺走了进去。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他接过书,草草翻了几页,便伸出三根手指。 “三贯。” 赵野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十二贯买的书,自己还加了那么多批注,转手就只值三贯? 当自己是冤大头吗? 他没跟掌柜的争辩,只是默默地从对方手里拿回书,转身就要走。 “这位兄台,请留步。”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赵野转过头,看到一个身穿月白长衫的年轻人。 哟嚯,女扮男装。 不过他也没多想,只当是哪家出来游玩的富家小姐。 “何事?” 那年轻人对着他拱了拱手,目光落在他怀里的书上。 “可否让在下看看兄台的书?” 赵野还没说话,那书铺掌柜的先不乐意了。 他走到两人中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假笑。 “这位官人,这不合规矩。您要书,小店里多的是。” 那年轻人闻言,眉头微蹙。 她身后的一个随从立刻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张十贯的兑票,放在柜台上。 “我家官人等会儿会从你店里买一套书,现在,可以看了吗?” 掌柜的看到那兑票后,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他立刻退到一旁,还殷勤地给两人让出地方。 赵野将书递了过去。 那年轻人接过书,手指修长干净。 她翻开书页,看得十分仔细,尤其是在那些有批注的地方,停留的时间格外的长。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念出了一个名字。 “赵伯虎?” 赵野点了点头。 “正是在下。书里有些拙见,若是小娘……咳,这位兄台介意,那便不卖了。” 那年轻人听到“小娘”两个字,抬起眼皮,看了赵野一眼。 她的眼神很平静,看不出喜怒。 “你这套书,打算卖多少钱?” 赵野伸出六根手指。 “买的时候十二贯,如今半价,六贯。”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 “价格倒是公道。” 她合上书,目光重新落在赵野的脸上。 “在下只是有些好奇,赵兄为何要卖书?” 赵野心里翻了个白眼,觉得这人问得有点多。 他脸上却不动声色,语气淡淡。 “兄台问的,有些多了。” 那年轻人闻言,洒然一笑。 “倒是在下唐突了。只是觉得,读书人大多嗜书如命,卖书之举,极为少见,故而好奇一问。” 赵野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没钱吃饭了,抱着这些书,又不能扛饿。” 那年轻人的眼神变得有些古怪。 她打量着赵野,仿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这个时代,对大多数读书人来说,书就是脸面,是尊严。 卖书,尤其是在书市上这样公开叫卖,跟卖掉自己的尊严没什么两样。 可眼前这个人,说出“没钱吃饭”这种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半点羞愧,好似理所应当一般。 这让她感到十分意外。 不过她也没再多问,只是对着身后的随从点了点头。 “我买了。” 那随从立刻从怀中取出一个钱袋,从里面拿出两张兑票,递给赵野。 一张面额一贯,一张面额五贯。 赵野接过兑票,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就灿烂了。 他对着那年轻人拱了拱手,话都说得利索了不少。 “多谢了,美女!” “走了,走了。” 说完,他将兑票往怀里一揣,转身就跑出了书铺,眨眼间就汇入了人流。 那年轻人独自站在原地,还有些发呆。 他叫自己……美女?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人,好生轻薄。 不过她很快就收回了思绪,将目光重新投向手中的那套《韩昌黎先生文集》。 她翻开其中一页,看着上面那些与原注截然不同的批注,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对着身后的随从吩咐道。 “去查查这个赵伯虎。” 随从躬身应是。 第13章 收集黑料,弹劾顶头上司 赵野从怀里掏出那张一贯钱的兑票,找了街角一家挂着“许记”招牌的兑票铺。 铺面不大,柜台后的掌柜拨着算盘,眼皮都未抬一下。 赵野将兑票递进去。 掌柜接过去,对着光亮反复看了看,又拿出小戳子在上面印了一下。 他从柜台下的钱箱里抓出一大串铜钱,用麻绳穿着,往柜面上一放,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千文,一文不少。 赵野将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揣进胸口,衣襟瞬间就被坠得往下沉。 他把剩下那张五贯的兑票仔细折好,塞进内层衣物的夹缝里,这才觉得踏实了些。 他现在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吃饭。 一天两顿的日子,他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他摸着咕咕叫的肚子,抬脚便朝着大相国寺的方向走去。 相国寺是汴京城最热闹的地方之一,每月开放五次,百货交易,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寺庙周围自然也聚集了最多的食摊酒肆。 赵野不想去那些动辄几百文的大酒楼,六贯钱看似不少,真要天天在那种地方吃喝,不出半个月就得当裤子。 还是路边摊实在。 他在一个卖汤饼的摊子前停下,这家的生意看着不错,几张桌子都坐了人。 他找了个空位坐下,对着里面忙活的店家喊了一声。 “店家,来份鸡丝汤饼。” “好嘞!客官您稍坐,马上就来!” 店家是个嗓门洪亮的中年汉子,他麻利地从锅里捞起面条,浇上热汤,撒上鸡丝和葱花。 没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饼就被端到了赵野面前。 赵野拿起筷子,也不管烫,呼啦啦就往嘴里扒拉。 面条煮得有些软烂,汤头也只是寻常的鸡汤味,和后世精心调制的拉面汤底没法比。 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这就是无上的美味。 他吃得满头大汗,正觉舒爽,街面上忽然传来一阵呵斥声。 “让开!都让开!” “没长眼的东西!冲撞了贵人,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赵野抬起头,只见一辆华贵的马车正从街口缓缓驶来。 马车前后,跟着七八个家仆,个个身强力壮,手里拿着棍子,粗暴地推搡着路上的行人,为马车清出一条道来。 行人纷纷避让,脸上敢怒不敢言。 赵野眉头一皱,嘴里嘟囔了一句。 “谁啊这是,好大的排场。” 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隔壁桌一个正在喝茶的老哥却听见了。 那老哥“啧”了一声,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小兄弟,外地来的吧?” “吕府的马车,这都看不出来?” 赵野闻言转过头,放下筷子。 “吕府?哪个吕府?” 那老哥朝着马车的方向努了努嘴。 “还能是哪个,车里坐着的,是吕检详的夫人。” 赵野心头一跳。 吕检详? “吕惠卿?” “正是。” 老哥撇了撇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 “他夫人一直都这么嚣张?让家仆当街开道?” “这都算收敛的了。” 老哥喝了口茶,继续说道。 “这半年来,只要吕府的马车来大相国寺,都是这副光景。上回有个卖炊饼的老汉躲得慢了些,直接被那几个家仆打断了腿,摊子也给砸了。” “告官了吗?” “告官?谁敢告?开封府尹见了他们都得绕着走,谁会为了个卖炊饼的得罪吕学士。” 赵野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心里却已经给吕惠卿记上了一笔。 仗势欺人,纵容家仆行凶,好,很好。 那辆马车耀武扬威地过去没多久,街面上又是一阵骚动。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又一辆马车出现,形制与方才那辆不相上下,旁边同样跟着一群家仆,同样在呵斥驱赶人群。 赵野人都看懵了。 他放下筷子,扭头问旁边那位见多识广的老哥。 “老哥,这……这又是谁家的?” 那老哥脸上露出一种见怪不怪的神情。 “哦,这个啊,也是吕家的。” “还来?” “嗨,不是一家。这个是御史中丞吕公著他们家的。” 赵野心里“咯噔”一下。 吕公著? 自己那位称病在家,躲清闲的顶头上司? 他家的人,也这么横? 赵野心中猛然激动起来。 好家伙,这可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 一个是新党的二号人物,一个是名义上的百官之首,自己的顶头上司。 这要是把他们两家一起弹劾了,会是什么效果? 吕惠卿那边肯定恨自己入骨,新党那帮人能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吕公著这边更妙,自己弹劾自己的顶头上司,这叫什么?这叫大逆不道,这叫欺师灭祖! 只要吕公著被自己气得跳脚,不迟早得着个由头搞自己? 那自己被贬斥出京,岂不是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赵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从怀里摸出十二文钱拍在桌上。 “店家,钱放这儿了!” 说完,他起身就走,朝着大相国寺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 他要去实地考察一下。 光是当街驱赶行人还不够劲爆,最好能再找点别的由头,把罪名坐得更实一些。 赵野挤在人群里,远远地跟在那两拨人后面。 大相国寺内人声鼎沸,香火与各色小食的香气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 赵野混在人群中,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两辆马车在寺庙前的一片空地上停稳,家仆们立刻上前,放下脚凳,恭敬地立在一旁。 吕惠卿家的马车车帘先动。 一名中年妇人先探出身子,她穿着一件暗花罗的褙子,头上的金钗在日光下晃眼。 她正是吕惠卿的妻子何氏。 何氏下车后,又转身,小心地扶着一个少女下来。 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与吕惠卿有几分相似,身形窈窕,只是脸上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倨傲。 这是吕惠卿的独女,吕婉儿。 紧接着,另一辆马车上也下来了人。 吕公著的妻子王氏先下了车,她年岁与何氏相仿,穿着打扮却素净许多。 王氏下车后,又扶着另一位妇人下来。 何氏本已看到王氏,脸上刚露出笑容,正要上前打招呼。 可她看清王氏身边那人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没了。 她停住脚步,视线在那妇人身上扫过。 那妇人一身青色素服,头上只一根碧玉簪,面容清癯,眼神却很亮。 何氏快走两步,站到王氏面前,话语里带着质问。 “王姐姐,她怎么会跟你在一起?” 王氏脸上现出一丝尴尬,她拉了拉身边妇人的手。 “何妹妹,我在路上碰见了张姐姐,便一道过来了。” 何氏闻言,脸色冷了下来。 “张姐姐?” 她上下打量着那妇人,语气里满是审视。 “看来吕中丞如今是想,要与司马学士他们一党搅在一起了。” 这话一出口,王氏的脸色立刻难看起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旁边那司马光的妻子张氏却先一步上前。 张氏看着何氏,声音清冷。 “何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党不党的,休要在此胡言!” 何氏冷笑一声。 “呵,敢做不敢当?” “我家夫君在朝堂之上为国事操劳,你们的夫君倒好,在背后拉帮结派,处处掣肘。” “如今你们搅在一起,不是结党,又是什么?” “还偶遇,这哄骗三岁稚子的话也说得出?” 张氏被这话气得脸上泛起红晕。 “结党?我看真正结党的,是你家吕惠卿和王安石!” “他们网罗亲信,排除异己,朝堂上下都快成了他们的一言堂!这才叫结党!” “我夫君他们不过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就被你们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你!” 何氏没想到对方言辞如此犀利,一时竟有些语塞。 王氏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 “都少说两句!” “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周围都是人!” “话要是传了出去,对谁家的夫君有好处?”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两人头上。 何氏与张氏互瞪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忌惮。 高官家眷当街争吵,这要是传到官家耳朵里,绝不是什么好事。 何氏冷哼一声,拉过女儿吕婉儿的手。 “我们走。” 她不再看王氏与张氏一眼,转身便带着女儿往寺内走去。 张氏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王氏一把拉住。 王氏对着她摇了摇头。 “算了,张姐姐,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张氏这才作罢,只是胸口还在剧烈起伏。 赵野站在不远处一个卖字画的摊子前,装模作样地看着一幅山水图。 他的耳朵却将方才那场争吵,一字不落地全听了进去。 他心里乐开了花。 好好好。 这下连人证物证都不需要了,直接把这番对话写进奏疏里。 就告他们两家治家不严,纵容家眷当街争吵,言语涉及朝堂党争,败坏官场风气。 这罪名,不大不小,却恶心人到了极点。 他看着何氏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还站在原地的王氏和张氏,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弹劾顶头上司,再顺带捎上新党的二号人物。 这道奏疏递上去,自己离被贬官的目标,又近了一大步。 他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付了钱,拿了副字画,转身也混入了人群之中。 第14章 臣又有本奏 五更天的梆子声刚敲过,汴京城的街面上还是一片漆黑。 赵野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跟着上朝的队伍往皇城里挪。 昨日在书市卖了书,又去大相国寺看了场热闹,回来后为了写这封弹劾奏疏,熬了大半宿。 到了待漏院,百官整衣。 赵野特意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靴子,又理了理身上的官袍。 升了官,待遇确实不一样。 以前做监察御史里行,站班都在大殿门槛边上,冬天吃风,夏天晒肉。 如今成了殿中侍御史,位置虽然还是靠后,但好歹能进垂拱殿里面站着了,头顶上有片瓦遮着。 随着静鞭三响,宫门大开。 百官鱼贯而入,分列两班。 赵顼端坐在御座之上,精神头看起来比昨日好了不少。 行礼毕,朝会开始。 果然不出所料,新旧两党的大佬们,为了新法的事,又掐上了。 双方你来我往,唾沫星子横飞。 赵野站在队列后面,听得直打哈欠。 这些话,他在御史台的卷宗里都看烂了,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车轱辘话。 他把手缩在袖子里,摸了摸那本硬邦邦的奏疏。 这才是今天的正菜。 他现在就等着这帮人吵累了,自己好上去点炮。 争吵持续了小半个时辰,眼看谁也说服不了谁,赵顼在御座上揉了揉眉心,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安石动了。 他缓缓出列,从袖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奏疏,双手呈上。 “陛下。” 王安石的声音传出,嘈杂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臣闻,近日朝中对青苗法多有议论,言其执行之中存有漏洞。”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司马光等人,最后在赵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回面向赵顼。 “臣以为,兼听则明。新法初行,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既然有人指出了问题,那便改。” “这是臣拟定的《青苗法补遗》,针对强行摊派、取息过重等弊病,做了修补。” 内侍接过奏疏,呈递御前。 王安石继续说道。 “此乃初版,后续还会根据各路反馈,继续完善。” 接着,他便开始逐条念诵补救的措施。 “其一,严禁官吏强行抑配,愿借者给,不愿者听其自便。” “其二,灾伤之地,依灾情轻重,可展限或免息。” “其三……” 随着王安石一条条念下去,大殿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司马光原本紧绷的脸,出现了一丝错愕。 文彦博捋胡子的手也停住了。 他们没想到,素来以“拗相公”著称,坚持“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王安石,竟然真的低头认错,开始修改新法了。 片刻后,王安石念毕。 他挺直脊背,朗声道。 “自古变法,无不伴随阵痛。有问题,解决便是,这才是进取之道。” “之前赵野赵侍御所言弊端,臣听进去了,也改了。” “若是改了之后,还有人只知一味反对,那臣不得不怀疑,诸位究竟是为了公义,还是为了私利?” 司马光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什么好的切入点。 人家都承认错误并且改正了,你再揪着不放,确实显得有些无理取闹。 殿内响起一阵窃窃私语。 新党官员们个个面露喜色,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就在这时,枢密使文彦博忽然咳嗽了一声。 他迈步出列,并没有直接回击王安石,而是转过身,看向了站在后排的赵野。 “赵侍御。” 赵野听到文彦博点自己的名,心里叹了口气。 这老狐狸,又要拿自己当枪使。 文彦博脸上带着和煦的笑。 “既然之前的漏洞是你指出来的,那便由你来说说,王相公这补救之策,是否合理?是否真能解百姓之倒悬?”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集中到了赵野身上。 旧党众人眼中满是期待。 他们指望着赵野能像那天一样,再次语出惊人,把这所谓的“补救之策”批得体无完肤。 新党众人则是死死盯着他,眼神不善。 只要赵野敢说半个不字,他们袖子里的弹章就要飞出来了。 赵顼也坐直了身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赵野。 “赵卿,你说说看。” 赵野整了整衣冠,坦然出列,走到大殿中央。 他先是对着赵顼行了一礼,然后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 他心里其实很想借题发挥,把这补救之策骂一顿。 但他做不到。 王安石提出的这几条,确实是打在了青苗法的七寸上。 如果真能落实下去,不敢说尽善尽美,起码能让百姓少受很多苦。 青苗法本身是好意,是为了抑制兼并,救济贫民。 自己是为了被贬官,不是为了祸害国家。 昧着良心说瞎话,他赵野干不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 “回陛下,回文枢密。” “臣以为,王相公此补救之策,甚好。” “针对强行摊派与灾年逼债这两大毒瘤,皆有对症之药。若能依此推行,确无大碍。”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文彦博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富弼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置信。 司马光更是气得胡子直抖。 叛徒! 这就是赤裸裸的背叛! 说好的赴汤蹈火的呢? 富弼脸色阴沉,忍不住开口问道。 “赵野,你可听仔细了?你觉得这补救之策当真没有问题?” 语气中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赵野看着富弼,目光清澈,没有丝毫躲闪。 “回富相,确实没问题。” “有错则改,善莫大焉。王相公能听进逆耳忠言,完善新法,此乃社稷之福。” 御座上的赵顼闻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连连点头。 王安石也看着赵野,眼中满是赞赏。 此子果然是良才,对事不对人,不涉党争,难得,难得啊。 旧党那边,却是炸了锅。 一个个怒视着赵野,那眼神若是能杀人,赵野此刻已经被千刀万剐了。 若不是在大殿之上,顾忌着御前失仪的罪名,恐怕唾沫星子早就喷到赵野脸上了。 赵顼见状,心情大好。 新法最大的阻力就是这帮顽固派,如今连最尖锐的反对者都认可了,看他们还有什么话说。 他挥了挥手。 “既然如此,赵卿先退下吧。至于新法修订之事,便按王相公的意思办……” “陛下且慢!” 赵野并没有退下,反而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 “臣,有本奏。” 赵顼一愣,皱了皱眉。 这小子又要干什么? 刚才表现得挺好,这时候还要奏什么?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点了点头。 “准。” 赵野从袖中掏出那个熬夜写好的小本本,双手高举过头顶。 他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大声喊道。 “臣要弹劾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吕惠卿!” 这话一出,殿内众人虽有些惊讶,但也还能接受。 毕竟吕惠卿是新党核心,赵野之前就弹劾过,再弹劾一次也不稀奇。 可赵野的话还没说完。 他顿了一下,继续喊道。 “臣还要弹劾,御史台,御史中丞,吕公著!” “还有,翰林学士,司马光。” 轰! 这句话,就像是一颗惊雷,直接在垂拱殿内炸响。 所有人的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 第15章 逮谁咬谁 赵顼坐在龙椅上。 他看着下方的赵野,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这满朝文武,如今除了新党便是旧党,剩下的就是中立派。 赵野这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是要把满朝公卿都得罪个干净? 赵顼手指在御案上敲了敲。 “赵卿,你要弹劾他们三人何事?若是为了新法之争,方才不是已经议定了吗?” 赵野直起腰,将手中的小本本换了一只手拿。 “回官家,臣弹劾他们,与新法无关。” 他转过身,目光在吕惠卿、吕公著和司马光三人脸上逐一扫过。 “臣要弹劾这三位重臣,治家不严,纵容家眷欺行霸市,当街阻路,且内帷妇人竟敢妄议朝政,败坏京师风气!” 此言一出,吕惠卿第一个没忍住。 他一步跨出,笏板指着赵野,胡须乱颤。 “一派胡言!” “老夫家中向来规矩森严,内眷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来欺行霸市,何来妄议朝政?” “你这狂徒,为了博取虚名,竟敢凭空污人清白!” 司马光也黑着脸走了出来。 他向来以道德君子自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齐家可是排在治国前头的。 被人指着鼻子骂治家不严,比骂他不懂变法还难受。 “陛下,臣之拙荆,常年吃斋念佛,最是良善不过。赵御史此言,纯属构陷。” 就连一直只想躲事的吕公著,此刻也不得不站出来。 他若是认了这罪名,往后这御史中丞还怎么当? “陛下,臣冤枉。” “赵野身为御史,风闻奏事虽是本分,但也需有些影儿。如此信口雌黄,若不严惩,朝纲何在?”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气势汹汹。 新党和旧党的官员们,此刻也难得地达成了一致。 纷纷出言指责赵野。 “就是,三位相公何等样人,岂容你这般泼脏水!” “请陛下治赵野诬告之罪!” 面对满殿的指责声,赵野面色不变。 他只是不紧不慢地翻开了手中的那个小本本。 “都说完了?”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气急败坏的三人。 “既然三位相公不认,那下官就给大伙儿念念。” 他清了清嗓子,低头照着本子念道。 “昨日巳时三刻,大相国寺正门前。” “吕惠卿吕府上的马车,乃是黑漆齐头平顶,车辕处镶了铜兽。随行家仆八人,手持棍棒。” 他抬头看了一眼吕惠卿。 “吕检详,这马车样式,没错吧?” 吕惠卿脸皮抽动了一下,没说话。 赵野继续念。 “随行家仆为给马车开道,推搡行人。” “此事,大相国寺门口摆摊的商贩,皆可作证。” 他又翻过一页,看向吕公著和司马光。 “随后,吕中丞府上的马车至,司马学士夫人同车。同样有家仆手持棍棒呵斥百姓,为马车开路。” “相国寺门口。” “吕惠卿之妻何氏,与司马学士之妻张氏,当街争执。” “何氏言:‘我家夫君在朝堂操劳,你们夫君在背后拉帮结派,处处掣肘。’” “张氏回言:‘真正结党的,是你家吕惠卿和王安石!网罗亲信,排除异己,朝堂成了你们的一言堂!’” 赵野合上本子,发出一声脆响。 “三位相公,这话,可是下官编得出来的?” “若是三位不信,大可现在就派人去大相国寺门口随便找个人问问。” “或者,干脆回家问问尊夫人,昨日在大相国寺,是不是说了这些话?”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针落可闻。 吕惠卿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太了解自家那个夫人了,平日里仗着他的势,确实有些跋扈。 而且那些话,也确实像她说出来的。 司马光则是闭上了眼,手里的笏板捏得咯吱作响。 他夫人张氏虽不是惹事的人,但性子刚烈,受不得气。 若是被吕家那个妇人言语相激,当街吵起来,也不是没可能。 吕公著更是缩了缩脖子,心里把自家夫人埋怨了一百遍。 你出门就出门,凑什么热闹! 三人都没说话。 因为赵野既然敢把时间、地点、人物、甚至对话都说得这么详细,那绝对是有备而来。 而且他们夫人,昨日确实都去了大相国寺。 这要是真让官家派人去查,把大相国寺门口那些小贩找来对质。 到时候丢的可就不仅仅是脸面了。 纵奴行凶,妇人干政。 这两顶帽子扣下来,按大宋律法,那是真要吃挂落的。 尤其是妇人议政,传出去,他们这官声还要不要了? 赵顼坐在高台上,将下面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事儿,八成是真的。 他看着赵野,嘴角微微上扬。 这小子,手里还真有点东西。 吕惠卿反应最快,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官家!臣……臣治家无方,致使内眷在外失言,臣有罪!” 这时候只能认。 认个治家不严,顶多罚点俸禄。 要是死扛到底,被查实了纵容家眷妄议朝政,那就得卷铺盖走人。 司马光和吕公著见状,也只能跟着跪下。 “臣等知罪,请官家责罚。”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三位大佬,此刻像是霜打的茄子,蔫了一地。 满朝文武看着这一幕,一个个噤若寒蝉。 谁家还没个强悍的夫人?谁家还没个仗势欺人的奴仆? 这要是都被赵野拿个小本本记下来,这官还当不当了? 赵顼看着跪在地上的三人,也没想真把他们怎么样。 毕竟都是朝廷重臣,也是要面子的。 他摆了摆手,语气平淡。 “罢了。” “既然你们都认了,那该罚就罚吧。” “吕惠卿,吕公著,司马光,三人各罚俸半年。” “另,禁足十日,在府中闭门思过,好好整顿一下家风。” “若是再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三人如蒙大赦,连忙叩头谢恩。 “臣等领旨。” 处理完这三位,赵顼的目光落在了赵野身上。 他越看这个年轻人越顺眼。 不结党,不营私。 既不偏帮新党,也不讨好旧党。 看到问题就指出来,不管是王安石的新法漏洞,还是吕惠卿他们的家风问题。 一视同仁,刚正不阿。 这种孤臣,正是他这个皇帝最需要的。 只有这样的臣子,才是真正属于他赵顼的人。 “赵野。” “臣在。” “你今日纠弹有功,不畏权贵,甚好。” 赵顼想了想。 “赏钱五十贯,绢五匹。” 赵野一听这话,眼睛瞬间就亮了。 五十贯! 这可是一笔巨款! 有了这五十贯,别说吃汤饼,就是天天去樊楼,也能潇洒一阵子了。 他连忙躬身领旨。 “臣,谢官家!” 他是真高兴。 赵顼见他这副财迷模样,也不由得失笑。 到底是年轻人,一点城府都没有。 “行了,起来吧。” 赵顼收敛了笑意,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他扫视全场,朗声宣布。 “既然青苗法补遗已定,那便即刻下发各路州县,着令实施,不得有误。” “退朝!” 内侍声音响起。 “退——朝——” 赵顼站起身,从御阶上走下。 他侧过头,看了赵野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 有欣赏,有玩味,甚至还带着几分同情。 赵野低着头,没看到这眼神。 他满脑子都是那五十贯钱,又想到现在自己得罪了那么多人,以后参自己的人不得老多了? 自己到时候露点破绽,贬官指日可待。 他完全没注意到,赵顼离开后,殿内的气氛已经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很多官员都冲着他这个位置走了过来,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 第16章 舌战群儒 刘建第一个冲了上来。 他动作太快,脚下的官靴在大理石地面上蹭出一声刺耳的“吱”。 他张开双臂,死死拦在赵野面前,胸口剧烈起伏。 在他身后,陈源、李清,还有七八个平日里唯司马光马首是瞻的谏官,哗啦一下围了上来。 眼睛死死钉在赵野身上。 若是眼神能化作刀子,赵野此刻怕是已经成了肉泥。 “赵野!” 刘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手指颤抖着指着赵野的鼻子。 “你……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之前,你是如何答应我等的?你说要为国除奸,你说要匡扶社稷!” “我等视你为同道,请你饮酒,为你铺路,甚至求了几位相公保你性命!” “你倒好!” 刘建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飞溅在赵野的官袍前襟上。 “你转头就咬了司马学士一口!你还有没有良心?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野站在人群中央。 他伸手掸了掸胸前的唾沫星子,动作慢条斯理。 他抬起眼皮,看着气急败坏的刘建,嘴角扯了一下。 “刘司谏,这话我就听不懂了。” “之前在樊楼,我确实吃了你们的酒,也吃了你们的肉。” “可我何时说过,吃了你们的饭,就要把良心卖给你们?” 他往前踏了一步,逼得刘建不得不后退半步。 “我赵野是天子门生,食的是大宋的俸禄,忠的是当今官家。” “司马学士治家不严,纵容妇人干政,这是事实。我身为殿中侍御史,纠弹百官是我的本职。” “难道因为吃了一顿饭,我就要看着国法被践踏而装聋作哑?” “若是那样,这就不是结交,是结党!” “结党”二字一出,周围几个想要张嘴帮腔的旧党官员,喉咙像是被人掐住,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这帽子太大,没人敢接。 远处,司马光,文彦博和富弼正往殿外走。 王安石也没有管这边的动静,也快步离开了垂拱殿。 这种场合,他们这种身份的人,若是下场去和一个从七品的御史对骂,那是自降身价。 只能由着门生故吏去闹。 刘建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强词夺理!” “什么妇人干政,不过是几句闲话!你这是构陷!是恩将仇报!” “我呸!什么忠臣,我看你就是个投机的小人!” 旁边传来几声嗤笑。 那是新党的人。 吕惠卿虽然被罚了俸禄,还要闭门思过,但他手底下那帮人还在。 邓绾抱着笏板,站在外圈看热闹,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笑。 “哎呀,这戏好看。” “这就叫狗咬狗,一嘴毛。” “费尽心机想拉拢条狗来咬我们,结果这狗疯了,连主人都咬。” “啧啧,刘司谏,你们这眼光,不行啊。” 新党的一群官员哄笑起来,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格外刺耳。 赵野猛地转过身。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直直地落在邓绾脸上。 “邓知谏院,很好笑?” 邓绾脸上的笑容还没收回去,被赵野这么一盯,心里莫名咯噔一下。 但他仗着人多,又是新党红人,也不怵赵野。 “本官笑笑又如何?难道赵侍御还要管本官笑不笑?” 赵野点了点头。 “我管不了你笑。” “但我能管你哭。” 他伸手指向邓绾,手指笔直。 “你身为谏官之首,方才刘建等人在殿内喧哗,围攻同僚,你视而不见,反而在旁煽风点火,幸灾乐祸。” “这就是你的官德?” “还有。” 赵野目光扫过那些还在哄笑的新党官员。 “你们有什么脸笑?” “吕惠卿纵奴行凶,欺压百姓,这是事实!你们身为新党官员,平日里口口声声说是为了百姓变法。” “结果呢?你们的领头人带头欺负百姓!” “你们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看到吕检详吃瘪,你们就觉得自家主子的屎也是香的?” “一群是非不分、只知党同伐异的蠢货!” 这一下,捅了马蜂窝。 新党那群人也炸了。 “赵野!你骂谁!” “狂悖!简直狂悖!” “你这是无差别攻击!你是疯狗吗!” 邓绾气得胡子乱抖,指着赵野的手都在哆嗦。 “我要弹劾你!我定要弹劾你!” 赵野却根本不理他。 他转过身,看向站在墙根底下的那群人。 那是中立派的官员。 他们既不站新党,也不站旧党,平日里上朝就是凑数,只想混到点卯下班。 刚才看到两边吵架,他们正贴着墙根往外溜,想离这是非之地远点。 赵野大步走了过去,拦住了一个正准备跨出门槛的官员。 那官员吓了一跳,手里捧着的笏板差点掉地上。 “赵……赵侍御,有何贵干?在下……在下可没惹你。” 赵野看着他,冷笑一声。 “你是没惹我。” “刚才刘司谏围攻我的时候,你在看。” “邓知谏院嘲笑的时候,你也在看。” “身为朝廷命官,见到殿前失仪,见到同僚相争,你既不劝解,也不上奏,只知道明哲保身,当缩头乌龟。” “大宋养你们这些骑墙派有什么用?” “要是金殿柱子倒了,你们是不是也得先看看砸不到自己,才决定扶不扶?” 那官员脸都被憋红了,张口结舌。 “你……你这叫什么话!” “我等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赵野打断他。 “不过是想混日子!拿着朝廷的俸禄,占着茅坑不拉屎!” “你们这种人,比他们更可恨!他们好歹还在做事,虽然做得是一坨烂泥,你们呢?你们就是那烂泥上的苍蝇!” 这下好了。 整个垂拱殿,彻底乱了套。 旧党骂他忘恩负义。 新党骂他疯狗乱咬。 中立派骂他不可理喻。 几十号人围着赵野一个人喷,唾沫横飞,声浪几乎要把大殿顶棚掀翻。 赵野站在风暴中心。 他也不回嘴了。 他只是抱着笏板,昂着头,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轮流扫视着每一个人。 那眼神里写满了两个字: 废物。 这种无声的蔑视,比骂娘还让人难受。 众人越骂越气,越气越骂,有的甚至撸起袖子,看架势是想动手。 就在这时。 “咳咳!” 几声尖锐的咳嗽声响起。 几个身穿紫袍的大内侍,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一人,正是赵顼身边的亲信。 他扫了一眼乱糟糟的人群,也不说话,只是用拂尘轻轻敲了敲殿门。 “诸位上官。” “官家还要在后殿批阅奏章。” “这垂拱殿是议政的地方,不是菜市口。” “若是诸位精力旺盛,不如咱去请旨,让诸位去殿前广场上跪着骂?” 这话一出,如同一盆冰水浇了下来。 所有人都冷静了。 在殿前喧哗已经是失仪,要是再惊动了官家,那可就真要吃不了兜着走。 众人恨恨地瞪了赵野一眼。 刘建甩了甩袖子。 “竖子不足与谋!” 邓绾冷哼一声。 “咱们走着瞧!” 那个被骂成苍蝇的中立派官员,捂着脸,头也不回地跑了。 人群骂骂咧咧地散去。 赵野看着他们的背影,伸手掏了掏耳朵,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笑。 得罪完了。 这就对了。 他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官袍,大摇大摆地走出了垂拱殿。 第17章 跳脱出时代的看法 福宁殿内,铜炉里的龙涎香静静燃着,轻烟笔直向上,碰到藻井后才散开。 赵顼坐在御案后,手边堆着半尺高的奏疏,但他没看那些,手里只捏着几张轻薄的桑皮纸。 这是皇城司刚刚递进来的密奏,上面事无巨细地记录了赵野昨日的行踪。 从去书市卖书给宁河公主,到在相国寺吃汤饼,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 赵顼的视线停留在宁河公主四个字上,眉头挑了一下。 “咦?” 他把纸张凑近了些,指尖在那个名字上点了点。 “这丫头,又跑出宫去了。” 他摇了摇头,嘴角却没忍住往上勾了勾。 那昨天买书的那个女扮男装的人,正是他的亲妹妹,宁河公主赵宁。 原以为是去祈福,没承想是女扮男装去逛书市了,还偏偏撞上了去卖书换饭吃的赵野。 这缘分,倒是有些意思。 赵顼把皇城司的奏报折好,随手压在镇纸底下,并未打算深究。 妹妹自幼养在深宫,性子活泼些,出去透透气也无妨,只要人平安回来便是。 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一名大内侍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盏热茶,轻轻放在御案一角。 “官家,歇歇神。” 赵顼端起茶盏,撇去浮沫,随口问道:“前面散了?那赵野如何了?” 内侍脸上神情变得极其精彩,他垂着手,低声回道:“回官家,散是散了。只是这散的场面……实在是有些骇人。” “哦?”赵顼来了兴致,放下茶盏,“怎么个骇人法?是被那帮人打出来了?” “非也。” 内侍咽了口唾沫,绘声绘色地说道:“赵侍御一人站在垂拱殿前,舌战群儒。他指着刘建骂司马光他们是结党营私,指着邓绾骂他们是非不分,连那些想溜走的中立官员,都被他骂成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苍蝇。” “噗——” 赵顼一口茶差点喷出来,他连忙用袖子掩住口鼻,咳嗽了两声,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笑声在空旷的福宁殿内回荡。 “苍蝇?占着茅坑不拉屎?” 赵顼笑得肩膀都在抖,“这话虽糙,却实在是大实话!这满朝文武,平日里之乎者也,装得道貌岸然,如今被这混不吝的小子撕了脸皮,怕是都要气疯了吧?” 内侍也陪着笑:“可不是嘛,刘谏官脸都气紫了,邓知谏院更是跳着脚要弹劾他。那场面,比菜市口吵架还要热闹。” 赵顼收敛了笑意,长长舒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好。”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案。 “骂得好!” 他站起身,背着手在殿内踱步。 “朕要的就是他这股劲头。除了朕,没人敢用他,也没人会容他。” 赵顼停下脚步,目光变得玩味起来。 “这种孤臣,朕太喜欢了。” 正说着,殿外又有小黄门来报。 “官家,宁河公主求见。” 赵顼重新坐回御案后,脸上露出一抹莞尔的笑意。 刚看完这丫头买书的奏报,人这就来了。 “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阵环佩叮当之声响起。 一名身着淡粉色宫装的少女,像只穿花蝴蝶般飞了进来。 她未施粉黛,却眉目如画,手里还紧紧抱着几本厚书。 “阿兄!阿兄!” 赵宁还没行礼,声音先到了。 “给你看看好东西!” 她快步跑到御案前,献宝似的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摊。 正是昨日赵野卖的那套《韩昌黎先生文集》。 赵顼没有去接书,而是板起脸,故意沉声道:“你昨日又偷摸出宫了?要是让母后知晓,朕怕是得被你连累,挨顿骂。” 赵宁吐了吐舌头,翻了个白眼。 “才不会呢,母后可疼我了,才舍不得骂我。” 她伸手把书翻开,指着其中一页,催促道:“阿兄,你别管我出不出宫,你快看看这个!这上面的批注,好有意思!” “批注?” 赵顼有些漫不经心。一套旧书,能有什么稀奇的批注? 他顺着赵宁手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御史台上论天旱人饥状篇,原本是韩愈论述如何救灾的文章。 但在正文旁边的空白处,写着几行潦草却刚劲的字迹。 赵顼定睛一看,念了出来。 “笨办法。开仓放粮,救得了百姓一时,救不了一世。” “大饥过后,土地必贱,必被豪强低价兼并。百姓失了地,沦为佃户,来年若再遭灾,除了卖儿鬻女,又该如何?” “真正的救灾,不在给粮,而在保地。抑兼并,控粮价,以工代赈,方为上策。” 赵顼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原本随意的坐姿,瞬间变得端正起来。 他伸手拿过那本书,又仔细读了一遍那几行字。 字数不多,却字字诛心,直指大宋如今土地兼并日益严重的顽疾。 韩愈的文章讲的是仁政,是道德。 而这批注讲的,是利益,是根源。 赵宁站在赵顼旁边,又翻了几页。 “阿兄,你看这儿,还有《争臣论》的批注。” 赵顼低头看去。 《争臣论》乃是韩愈批评阳城的文章,历来被士大夫奉为圭臬。 可那旁边的批注,却写得极为刻薄: “沽名钓誉。” “韩愈批判阳城是对的,甚至骂轻了。在其位,不谋其政,只知爱惜羽毛,坐视百姓受苦,以求‘清流’之名。” “庸官之害,与贪官一个级别。贪官谋财,庸官误国。” 再往下看,还有一段更长的议论: “官员选拔,考诗词歌赋有何用?治理地方,靠的是写诗吗?” “考核官员,当看三样:经济是否增长,民生是否改善,百姓口碑是否载道。” “至于所谓的士林名望,最是扯淡。不过是阶级圈子内的互相吹捧,你捧我一句清高,我夸你一句风骨,百姓饿死了,他们还在那儿吟诗作对,感叹民生多艰。” “这……” 赵顼越看越心惊。 这些话,太难听了。 若是被司马光、文彦博那些人看到,定要气得吐血三升,大骂这是离经叛道、辱没斯文。 可是…… 赵顼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郁气,随着这些文字被吐了出来。 痛快! 他早就受够了那些只知道空谈道德、遇到实事就两手一摊的“名臣”。 国库没钱,他们说要节流,要修德。 边境吃紧,他们说要修文德以来远人。 全是废话! 赵野这几行字,虽然粗鄙,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官场最大的弊病——务虚不务实。 特别是那句“庸官之害,与贪官一个级别”,简直说到了赵顼的心坎里。 他继续往后翻。 每一页,几乎都有类似的批注。 有的骂古人迂腐,有的评时政荒谬。 赵野看事情的角度,完全跳出了儒家经典的框架,没有半点君君臣臣的教条,全是赤裸裸的利害算计和民生实务。 那种对贵族阶级、对士大夫圈子的鄙夷,透纸而出。 赵顼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先是低笑,继而变成了大笑。 “好!好一个赵野!” “原来朕还是小看他了。他不仅是个敢咬人的孤臣,还是个能看透这世道人心的明白人!” 赵顼合上书,像是怕被人抢走似的,直接把书压在了自己的手肘下。 他抬起头,看着赵宁。 “阿宁,这书,先留给朕。” “朕要好好研究研究。” 赵宁一听,小嘴立刻撅了起来,满脸的不乐意。 “阿兄!你怎么能这样!” 她伸手要去抢。 “我还没看完呢!这可是我花钱买的,足足十二贯呢!” “我都看了一半了,正看到精彩的地方,那个……那个关于《师说》的批注,我还没琢磨透呢!” 赵顼身子往后一仰,避开了赵宁的手,脸上露出一副无赖的表情。 “我是官家,这天下都是我的,征用几本书怎么了?” 他笑着摆摆手。 “听话。等朕看完了,研究透了,再还给你。” 赵宁瞪着大眼睛,看着自家皇兄这副强取豪夺的模样,气得跺了跺脚。 但那是皇帝,是她亲哥,淫威之下,不得不低头。 “哼!” 她气鼓鼓地转过身。 “给就给!不过你要快点看,过两天必须还我!” “还有,要是看坏了,你要赔我!” 赵顼心情大好,连连点头。 “赔,朕赔你十套新的。” 赵宁又嘟囔了几句,这才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转身跑了出去。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赵顼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考。 他重新翻开那本书,手指轻轻摩挲着那行“经济,民生,口碑”。 “经济……” 这个词,他听着新鲜,却又觉得无比贴切。 经世济民,不就是经济吗? 赵野这脑子里,装的东西显然不止是用来骂人的。 他既能看出青苗法的弊端,又能提出官员考核的新标准,还能一眼看穿某些人的虚伪。 这样的人,若是只用来当个御史,未免有些可惜了。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太年轻,资历太浅,而且树敌太多。 现在把他推到实务的位置上,只会被那些老狐狸联手做掉。 赵顼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声响。 “先在御史台磨一磨吧。” “这把刀,越磨才会越快。” “等把那些陈腐的烂肉都剔干净了,朕再给你换个更大的舞台。” 赵顼看着那书上的批注,眼神越发深邃。 对于赵野,他是越发喜爱了。 第18章 工作安排:复核刑狱 御史台的班房内,茶汤的热气还没散尽,刚回来的赵野屁股还没把椅子坐热,一名杂役便匆匆走了进来。 “赵侍御,刘知杂请您过去一趟。” 赵野放下手中的茶盏,眼皮抬了一下。 刘知杂,便是侍御史知杂事刘述。 如今御史中丞吕公著闭门思过,这御史台的一把手位置空缺,便由这二把手刘述暂摄台务。 大宋官制繁杂,侍御史本是六品,但这“知杂事”的衔头一加,便是御史台的实权人物。 为了不让这御史台的台面太过寒酸,朝廷特许其借绯服,穿五品官员的红袍,腰佩银鱼袋,走出去也是威风八面。 赵野站起身,理了理袖口。 这刘述平日里唯吕公著马首是瞻,如今吕公著被自己一本参回家了,这刘述找自己,定然不是请吃饭。 他跟着杂役穿过回廊,来到刘述的班房前。 杂役通报了一声,里面却没动静。 赵野也不等,直接迈步跨了进去。 班房内,刘述正端坐在书案后,那一身绯红官袍在略显昏暗的屋内显得格外扎眼。 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对着一份公文写写画画,头埋得很低,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进来。 赵野走到案前三步站定,拱了拱手。 “下官赵野,见过刘知杂。” 声音清朗,在屋内回荡。 刘述手中的笔没停,头也没抬,像是没听见一般,继续在纸上勾勒。 赵野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过了三息。 屋内静悄悄的,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赵野直起腰,放下手,目光落在刘述那顶随着书写微微晃动的乌纱帽上。 这是要给自己立规矩,晾一晾自己的锐气。 这套路,太老了。 赵野也不恼,他上前一步,直接凑到了书案边上,伸手在桌面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声音极大,把砚台里的墨汁都震得晃了晃。 刘述的手一抖,笔尖在公文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他猛地抬头,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眼中满是怒意,瞪着赵野。 还没等刘述开口,赵野先说话了。 他一脸关切,嗓门扯得老大。 “刘知杂,您这是耳朵不太好使了?还是对下官有什么意见?” “若是耳朵不好,下官认识几个不错的郎中,可以给您引荐引荐。若是对下官有意见,您直说便是,何必装聋作哑?” 刘述被这一嗓子吼得脑仁疼。 他身为御史台二把手,平日里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哪怕是同级的官员,也要给几分薄面。 哪有像赵野这样,一上来就问上官是不是聋了的? 他将手中的笔重重往笔山上一搁,沉声道。 “赵侍御,此处是公廨,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本官正在批阅紧要公文,一时入神,未曾听见,你这般无礼,眼里还有没有上官?” 赵野却不吃这一套。 他双手抱胸,身子微微后仰,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紧要公文?” 他瞥了一眼那张被墨迹毁了的纸。 “刚才下官行礼,声音可不小。刘知杂既然没聋,那就是故意不理。” “上官召见,下官来了,行了礼,上官却故意晾着。” “这叫什么?” 赵野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点了点。 “这叫弄权!这叫欺凌下属!” “刘知杂,咱们都是御史,这风闻奏事的规矩您比我懂。您说,我要是把这事儿写个折子,递到官家面前,说您刘述在御史台摆架子,给刚立功的下属穿小鞋,官家会怎么想?” 刘述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他只觉胸口一阵发闷。 这赵野,简直就是个滚刀肉! 吕公著、吕惠卿、司马光三位大佬都被他参得闭门思过,自己若是再被他咬上一口,那说不得得被下狱。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火气。 这现在可是出了名的疯狗,不能跟他硬碰硬。 刘述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摆了摆手。 “赵侍御言重了。” “本官刚才确实是看得太认真,一时失神,绝无针对之意。” “你也知道,中丞不在,台里大小事务都压在本官一人肩上,难免有些疏漏。” 赵野见他服软,也不再纠缠。 他拉长了语调,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噢”。 “原来是刘知杂年纪大了,精力不济,耳背也是常有的事。倒是下官误会了。” “既然是误会,那就算了。” 刘述听着那句“年纪大了”,嘴角抽搐了两下,藏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他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跟赵野扯皮,免得把自己气死。 他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赵侍御,今日叫你来,是有件正事要交给你。” 赵野找了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刘知杂请讲。” 刘述从案头拿起一卷早已准备好的案宗,递了过来。 “如今刑狱积压,官家屡次下旨,要清理旧案,绝冤狱,通民情。” “刑部那边人手不足,大理寺也忙不过来,便请咱们御史台派人协助复查。” “本官思来想去,赵侍御刚正不阿,眼光独到,正是这复查冤狱的最佳人选。” “不知赵侍御,敢不敢接这个差事?” 刘述说完,目光紧紧盯着赵野,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 这是个激将法。 但他觉得赵野一定会接。 年轻人嘛,刚升了官,最想做的就是建功立业,证明自己。 赵野接过案宗,随手翻了两下。 清理旧案,复查冤狱。 这活儿听着光鲜,实际上是个烫手的山芋。 大宋的刑狱制度虽然完备,但也极其繁琐。 刑部负责复核,大理寺负责审判,御史台负责纠察。 三方互相制衡,也互相推诿。 那些积压下来的旧案,要么是证据不足的悬案,要么是牵扯到权贵豪强的棘手案子。 谁碰谁倒霉。 查不出来,是无能。 查出来了,得罪人。 若是查错了,那就是制造冤狱,罪加一等。 刘述这哪里是给自己安排工作,分明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 赵野合上案宗,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接。” “为什么不接?” “为国分忧,为民伸冤,乃是御史本分。这差事,下官接了。” 刘述微微一愣,没想到赵野答应得这么痛快。 他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的大道理,想着用官大一级压死人,逼赵野就范。 没想到这小子连个磕巴都没打,就答应了? 第19章 你们见过这种铁案? 赵野看着刘述那错愕的表情,心里乐开了花。 他当然得接。 系统规定得清清楚楚,不能主观作恶。 身为朝廷命官,上级分派的职责范围内的工作,若是无故推诿罢工,那就是渎职,是主观作恶。 要是自己不接,哪怕因此被贬官,系统也不认账,那不就白忙活了? 而且,根据前身的记忆,这复查刑狱的活儿,最容易出岔子。 一年几千起案子,想要没点冤假错案,那是做梦。 只要自己接手了,到时候出了纰漏,或者得罪了哪路神仙,被牵连进去。 那被贬官岂不是顺理成章? 这简直就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贬官捷径”。 刘述这哪里是害自己,分明是自己的贵人啊! 赵野站起身,将案宗往怀里一揣。 “刘知杂若是没别的事,下官这就去刑部报到。” 刘述回过神来,连忙点头。 “好,好。” “赵侍御果然是一心为公,本官没看错人。” “你去吧,刑部那边已经安排好了,大理寺的人也会在那里等你。” 赵野拱了拱手,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看着赵野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刘述紧绷的脸皮终于松弛下来。 他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吕中丞回家前特意交代过,这赵野是个刺头,必须得拔了。 这复查刑狱,就是个无底洞。 只要赵野陷进去,随便找个由头,说他断案不明,或者说他包庇罪犯。 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这御史台,就再也没有赵野的立足之地。 这是个阳谋。 赵野躲不掉,也没得躲。 …… 刑部位于皇城西南角,高墙深院,门口两尊石狮子张牙舞爪,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赵野拿着公文,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刑部的一处偏厅。 这偏厅名为“详断房”,专门用来处理积压案件和多方会审。 一进门,一股陈旧纸张发霉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屋子里堆满了架子,架子上塞满了落满灰尘的卷宗。 两名身穿绿色官袍的官员正站在屋子中央,见赵野进来,连忙迎了上来。 “下官刑部主事孙进,见过赵侍御。” “下官大理寺评事钱通,见过赵侍御。” 两人齐齐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赵野打量了这两人一眼。 孙进,三十岁上下,身材微胖,脸上堆着笑,看着像个生意人。 钱通,年纪轻些,二十出头,身形消瘦,眼神有些闪烁。 这两人都是从八品的小官。 赵野心里顿时有了数。 这复查刑狱,乃是三方会审,按理说,刑部和大理寺至少也该派个六七品的官员来坐镇。 结果就派了这么两个小虾米。 自己是从七品的殿中侍御史,在这三人小组里,官阶最高。 这也就意味着,一旦出了事,自己就是那个扛雷的。 这两人,就是俩炮灰,专门用来凑数的。 这安排,完全不合规矩,但太合赵野的心意了。 他要的就是这种“天塌下来我个高的顶着”的效果。 赵野笑着虚扶了一把。 “二位不必多礼。” “往后咱们就要在一个锅里吃饭了,还请二位多多关照。” 孙进和钱通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受宠若惊的神色。 他们这种低阶官员,平日里在部里就是干杂活的命,这次被派来协助御史复查案件,虽然知道是苦差事,但能跟最近风头正劲的赵侍御搭上话,那也是个机会。 孙进上前一步,殷勤地说道。 “赵侍御客气了,能在您手下办事,是下官的福分。” “听说赵侍御在朝堂上舌战群儒,下官早就仰慕不已。” 钱通也跟着附和。 “是啊是啊,赵侍御威名远扬,这次有您坐镇,咱们这复查工作定能顺顺当当。” 两人一脸兴奋,显然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里。 在他们看来,这是一次被委以重任的机会,若是干好了,说不定能得到赵野的提携。 殊不知,他们只是棋盘上用来坑赵野的弃子。 赵野也不点破,只是指了指周围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 “既然人齐了,那咱们就开始吧。” “这屋里的案子,都是咱们要查的?” 孙进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苦色。 “回赵侍御,这里的卷宗,大多是熙宁元年以前积压下来的,共有三百四十二件。” “刑部那边催得紧,说是要在年底前全部过一遍。” “三百四十二件?” 赵野挑了挑眉。 现在已经是八月,离年底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月。 平均每天要查三个案子。 这还得除去休沐和吃饭睡觉的时间。 这哪里是复查,这分明是走马观花。 “行。” 赵野走到一张布满灰尘的书案前,伸出手指在桌面上抹了一把,留下一道清晰的指印。 他转身看着孙进和钱通。 “既然是复查,那就不能走过场。” “咱们不仅要查,还要查出问题,查出真相。” “若是遇见那种卷宗模糊、证据不足的,一定要深挖。” “哪怕是翻遍整个刑部的库房,也要把事情搞清楚。” 孙进和钱通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工作量,听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孙进小心翼翼地问道。 “赵侍御,这……时间上怕是来不及吧?” “若是深挖,一个案子拖上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 赵野摆了摆手,一脸大义凛然。 “时间不够,那是上面考虑的事。” “咱们做事的,只求无愧于心。” “难道为了赶进度,就要让冤案石沉大海?就要让真凶逍遥法外?” “你们放心大胆地查,出了什么事,有我顶着。” 两人一听这话,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 这年头,像这样敢担当、不甩锅的上司,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下官遵命!” 两人齐声应道,随即挽起袖子,斗志昂扬地扑向了那些满是灰尘的卷宗。 赵野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也随手抽出一卷案宗,拍了拍上面的灰。 “来吧,让我看看,这里面到底埋了多少雷。” 他翻开卷宗,然后开始翻看起来。 “大名府……” 赵野的眼睛眯了起来。 这案子,有点意思。 卷宗上写着,大名府富商张顺,因私铸铜钱,被判流三千里,家产充公。 但案犯张顺的供词则供认不讳,并且在当天就在狱中畏罪自杀。 一个富商,私铸铜钱? 哪来的胆子? 而且说完供词才自杀? 离谱,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赵野肯定不信。 他又看向这案件的经办人落款,赫然写着当时的河北路提点刑狱公事,如今的刑部侍郎,李岩。 李岩,可是王安石的铁杆支持者,新党的中坚力量。 赵野的手指在那个名字上轻轻敲击。 复查,复查。 这第一刀,看来又要砍向新党的人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这刘述还真是送了自己一份大礼。 他拿起笔,在卷宗上重重地画了个圈。 “孙进,钱通。” “来,咱们先查这个。” “大名府张顺私铸案。” 孙进和钱通闻声凑了过来。 孙进一看那卷宗,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苍白。 “赵……赵侍御,这案子……这可是李侍郎当年亲自办的铁案啊。” “咱们要是翻这个,会不会……”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这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赵野看着他,目光坚定。 “铁案?” “这案件从头到尾透着诡异,你们见过这种全是疑点的铁案?” “只要有冤情,就算是天王老子办的,我也要给他翻过来。” “怎么,你们怕了?” 孙进和钱通看着赵野那无所畏惧的眼神,心里的恐惧竟莫名消散了几分。 有这样的上司带着,有什么好怕的? “不怕!” 两人异口同声。 赵野笑了。 “好。” “那就开工!” 班房内,灰尘飞扬。 三个品级不高、却胆大包天的官员,开始在故纸堆里,挖掘那些被掩埋的真相。 而一场针对赵野的阴谋,也在这漫天尘土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阴谋的走向,最终会偏离轨道,变成一场席卷整个朝堂的风暴。 第20章 生死簿 详断房内,烛火摇曳。 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赵野手里抓着那卷“大名府张顺私铸案”的卷宗,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得笃笃响。 “孙进。” 正埋头整理另一堆文书的孙进猛地抬头,脖子缩了一下。 “下官在。” 赵野把卷宗往桌子中间一推,指着上面的一行字。 “你来看看这段。” 孙进赶紧凑过来,顺着赵野的手指看去。 “张顺,家资巨万,领河北路盐引三千道,茶引一千五百道……因贪利,私铸恶钱……” 赵野看着孙进。 “看出问题没?” 孙进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茫然。 “赵侍御,这……这就是案由啊。张顺贪财,铸钱牟利,没什么不对吧?” 赵野嗤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贪财?” “这大宋的盐引和茶引,是什么价码,你比我清楚。” “三千道盐引,一千五百道茶引,这就是两棵摇钱树。他张顺只要不是傻子,躺在家里数钱都数不过来。” 赵野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架子前,随手抽出一本《宋刑统》。 “私铸铜钱,是杀头的罪。稍微有点脑子的商贾,都知道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 “放着安稳的盐茶暴利不赚,去干这种随时可能家破人亡勾当?” “这就好比,家里有金山的,非要去街上偷别人的泔水桶。” “你信?” 孙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词。 赵野走回来,又翻开一页。 “再看这个。” “抄没家产,现钱两万贯。” 赵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写下几个数字。 “我查了户部那边关于河北路盐茶的税收记录,粗略算了一下。” “按照张顺手里的引票数量,他这一年,光是盐茶两项的流水,就在九万贯上下。” “除去打点官府、运输折耗、人工开支,纯利怎么也有七万贯。” 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墨汁晕开。 “七万贯的进项,抄家就抄出来两万?” “这么多年来挣的钱都让狗吃了?” 钱通这时候也凑了过来,他看了看那数字,小声说道。 “赵侍御,卷宗后面有交代。” 他伸手翻过几页,指着一行小字。 “这儿写了。因河北路连年遭灾,张顺新建的酒楼客栈生意惨淡,亏空甚巨,且多处产业贱卖抵债,故而家资所剩无几。” 赵野看着那行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贱卖?” “卖给谁了?契约呢?中人是谁?卖了多少钱?” 他把卷宗拎起来,抖了抖。 “这上面一个字都没提。” “就一句‘贱卖抵债’,就把几万贯的窟窿给填上了?” “河北是遭灾了,那是种地的遭灾。酒楼客栈那是房子,是地皮!” “只要地还在,房子还在,就算生意不好,那也是实打实的房子。” “现在的世道,地皮能贬值贬成这样?” “除非这酒楼是纸糊的,风一吹就没了。” 孙进和钱通对视一眼,两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不是傻子,经赵野这么一剖析,这案子里的猫腻简直大得没边了。 这哪里是经商亏空,这分明就是有人吞了那笔钱。 至于是谁吞的……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案子的经办人——现任刑部侍郎,李岩。 孙进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抖。 “赵……赵侍御,那这案子……咱们怎么记?” 赵野把卷宗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记下来。” “疑点一:作案动机不存。疑点二:巨额家产去向不明。疑点三:资产变卖无据可查。” 他坐回椅子上,眼神冰冷。 “这不是铁案。” “这是个漏勺。” “只不过这漏勺上面,盖了一块官官相护的遮羞布。” 孙进的手哆嗦了一下,提起笔,在记录册上写下了这几行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往他自己的脖子上套绳索。 …… 接下来的日子,详断房里的灯火,几乎夜夜通明。 赵野像是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带着孙进和钱通,在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里疯狂挖掘。 他甚至让人找来了几张巨大的白纸,贴在墙上。 纸上画满了表格和线条。 这是他根据后世的统计学方法,弄出来的“案件分类表”。 “经济类、凶杀类、失踪类、纠纷类……” 每一个类别下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案卷的编号和主要的疑点。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已是熙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 秋风已起,卷着枯叶在院子里打转。 详断房内。 赵野手里拿着最后一份整理好的清单,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完活。” 他把清单往桌上一拍。 “三百四十二件案子。” “初筛完毕。” 孙进和钱通站在他对面,两人的脸色比外面的枯叶还要难看。 赵野指着墙上的表格。 “证据不足、证词矛盾、逻辑不通的,一共一百五十九件。” “甚至还有十几件,连尸体都没找到,就凭几个泼皮的口供,就把人给斩了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屋子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涉案的地方官员,四十五人。” “京官,二十七人。” 赵野的目光落在孙进手里捧着的那本“黑名单”上。 “这里面,官最大的,就是那位李岩侍郎,从三品。” “剩下的,大理寺的少卿,御史台的旧僚,还有刑部的几个郎中,从四品到从八品,应有尽有。” “这就是大宋的法度。” “这就是所谓的‘慎刑’。” 孙进手里的册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双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钱通也好不到哪去,牙齿在那儿上下打架,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们早已没了最开始的欣喜,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恐惧。 谁能想到,他们只是复查一下案件,竟然能查出那么多猫腻来? 这可是七十二名官员啊,根据现有的证据,最少都是个渎职。 “赵……赵侍御……” 孙进带着哭腔开口了。 “这……这名单要是交上去……” “咱们……咱们还能活吗?” 这不仅仅是得罪人。 这是要把半个朝堂的司法官员都给得罪光了。 这是在挖大宋官场的祖坟啊! 赵野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陪着自己熬了一个多月。 眼圈黑得像熊猫,人瘦了一圈,连官袍都显得宽大了不少。 虽然胆子小了点,但干活还算卖力,没拖后腿。 赵野叹了口气。 他走到两人面前,弯下腰,把那本掉在地上的册子捡了起来。 拍了拍上面的灰。 “行了。” “瞧你们那点出息。” 他把册子揣进自己怀里。 “这东西,是我让你们查的。” “字,是我让你们写的。” “最后这名单,也是我列的。” 赵野看着两人的眼睛。 “冤有头,债有主。”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这事儿,太大了,你们那小身板,扛不住。” 孙进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侍御,您……” 赵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别废话。” “现在,立刻,马上。” “收拾你们的东西,滚回你们各自的衙门去。” “回去之后,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赵野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听不进人话。” “说你们跟我吵了一架,实在受不了我的臭脾气,撂挑子不干了。” 钱通急了。 “这……这怎么能行!这不是陷赵侍御于不义吗?” 赵野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什么义不义的。” “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保住脑袋,才是最大的义。” “你们还年轻,才刚入官场,还没活明白呢。” “跟我这儿陪葬,犯不上。” “滚吧。” 他说完,转过身,不再看两人,自顾自地去墙上撕那些表格。 孙进和钱通站在原地,看着赵野忙碌的背影。 那个背影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 但在这一刻,在昏黄的烛光下,却显得异常高大。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羞愧和感激。 他们知道,赵野这是在救他们。 也是在赶他们下船,好自己一个人去撞那座冰山。 孙进咬了咬牙,整理好衣冠。 钱通也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 两人对着赵野的背影,整整齐齐地长揖到底,行了一个大礼。 “赵侍御……保重。” 声音哽咽。 赵野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门被关上。 屋子里只剩下赵野一个人。 和满屋子的卷宗,还有那份足以让朝野震动的“生死簿”。 第21章 得给他们个把柄才行 皇城,福宁殿。 赵顼手里拿着一份皇城司刚送来的密报。 他看得很快,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把人都赶走了?” 他放下密报,看向站在阴影里的皇城司勾当官。 那勾当官躬身回话。 “回官家,走了。” “孙进和钱通出了刑部大门,就各自回了衙门。” “对外宣称是赵御史性情古怪,难以相处,且行事乖张,他们实在无法配合,故而请辞。” 赵顼听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性情古怪?难以相处?” “呵。” 他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 “这两个人,倒是听话。” “赵野让他们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 勾当官低着头,不敢接话。 赵顼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沉下来的天色。 “这哪里是难以相处。” “这分明是不想让他们沾上一身腥。” “赵野这是查到了什么案件?让他如此忌惮?” 他转过身,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详断房那边,还没动静?” “回官家,赵御史还在里面。据探子报,他在整理那些卷宗,嘴里……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念叨什么?” 勾当官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禀报。 “说……‘李岩啊李岩,你这名字起得好,又臭又硬,这次看我不把你这块石头给砸碎了’。” “还有……‘这帮孙子,当官当到这份上,不如回家卖红薯’。” “噗嗤。” 赵顼没忍住,笑出了声。 “卖红薯?” “这又是哪里来的新鲜词儿?” 他笑着摇了摇头。 “这小子,嘴里总能蹦出些稀奇古怪的话。” 一旁的内侍见官家心情不错,试探着问道。 “官家,既然赵御史查出了这么多东西,要不要派人去把那些卷宗取来?也好让官家先过过目?” 赵顼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 他摆了摆手,语气坚决。 “不。” “朕不去拿。” “他既然赶走了帮手,就是要一个人唱这出戏。” “朕若是现在插手,这戏就没法唱了。” “他办,朕能保他,朕办的话,朝廷怕是得乱。” 他坐回龙椅,目光深邃。 “不管他查到了什么,不管他想干什么。” “最后,他肯定得拿着东西,来找朕。” “朕就在这儿等着。” “看着他怎么把这天,给捅个窟窿。” …… 刑部,详断房。 赵野把最后一张表格折好,塞进那个已经鼓鼓囊囊的公文袋里。 他环顾四周。 这个待了一个多月的鬼地方,全是灰尘和霉味。 但也是在这里,他握住了一把足以让朝廷颤抖的刀。 明天。 就是明天早朝。 他要把这把刀拔出来,狠狠地砍下去。 李岩,从三品。 这级别够高了吧? 再加上那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官员。 这一竿子捅下去,新党也好,旧党也罢,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那些人不得恨死自己? 不得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生吞活剥了? 赵野摸了摸下巴,感到一阵久违的兴奋。 这就对了。 只要恨意足够大,反弹就足够强。 到时候群情激奋,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自己淹死。 官家就算再想保自己,面对这么多人的怒火,也得掂量掂量。 贬官,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不过…… 赵野忽然皱了皱眉。 光是查案得罪人,还不够保险。 万一官家脑子一热,觉得自己是孤胆英雄,非要力排众议保下自己,甚至再给自己升个官,那不就完犊子了? 上次打了冯弘,不就升了两级吗? 这事儿有前科,不得不防。 得想个办法。 给自己身上泼点脏水。 让官家想保都保不了,只能顺水推舟把自己踢出京城。 什么脏水最好泼呢? 贪污?不行,系统不让,而且容易掉脑袋。 渎职?自己这案子查得这么漂亮,说渎职没人信。 杀人放火?那更是找死。 赵野的手指在桌案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 脑子里灵光一闪。 宋律有云:官员不得狎妓。 虽然大宋风气开放,文人墨客逛个青楼楚馆是常有的事,写词唱曲也是雅谈。 但那大多是私底下的,或者是去那种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吟小班。 真正明文规定的,是在职官员严禁宿娼。 若是被抓了现行,或者被人举报查实,那绝对是生活作风问题。 轻则罚俸降职,重则罢官免职。 这罪名,不致死,但足够恶心人,足够毁名声。 若是明天在朝堂上大杀四方,转头就被人爆出夜宿青楼,生活糜烂。 这种巨大的反差,绝对能让官家对自己失望透顶。 到时候,那些被自己弹劾的官员再一拥而上,抓住这个小辫子不放。 官家为了平息众怒,为了维护朝廷颜面,肯定得把自己贬走。 完美! 简直是天衣无缝! 赵野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却乐开了花。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正是华灯初上,销金窟里好风光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时辰。 酉时三刻。 下班了。 赵野没再犹豫,动作麻利地收拾好东西,把那个装满黑料的公文袋藏进柜子里,锁好。 然后,他吹灭了蜡烛,走出了详断房。 出了刑部大门,他没直接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街边的成衣铺。 花了一贯钱,买了一身看着还算体面的绸缎常服。 那是那种富家公子哥常穿的样式,颜色鲜亮,甚至有点俗气。 回到租住的小院,他迅速换下官袍,穿上那身新买的衣服。 对着铜镜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虽然长得还算周正,但配上这身衣服,活脱脱一个暴发户的模样。 “啧。” 赵野嫌弃地撇了撇嘴。 “为了贬官,老子也是拼了。” 他从床底下的暗格里,摸出上次官家赏赐的那张五十贯的兑票。 这是他全部的身家了。 樊楼那种地方,那是销金窟,没钱连门都进不去。 五十贯,应该够潇洒一晚上了吧? 他把兑票往怀里一揣,手里拿了一把折扇——那是前身留下的装逼利器。 “啪”地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下。 虽然深秋的晚上有点冷,但为了这纨绔子弟的范儿,忍了。 赵野锁好院门,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夜色中。 目标,樊楼。 第22章 给我找个头牌来 樊楼之所以叫樊楼,是因为这楼真的太高了。 站在楼底下往上看,三层的主楼灯火通明,飞檐上挂着的红灯笼连成了一片火海,把半边天都烧红了。 楼里面传出来的丝竹声、欢笑声、划拳声,混杂着酒香和脂粉气,像是一锅煮沸了的迷魂汤,还没进门,人就先醉了三分。 赵野站在大门口,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刚买的、艳俗得有些扎眼的绸缎袍子,又摸了摸怀里那张五十贯的兑票。 他“唰”的一声甩开折扇,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一脚跨进了这销金窟的大门。 大厅里宽敞得像个广场,几十张桌子摆得满满当当,跑堂的伙计手里托着盘子,像穿花蝴蝶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一个眼尖的跑堂见有客到,立马把手里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哟,这位官人,看着面生,头回来咱们樊楼吧?” 那跑堂的上下打量了赵野一眼,见他衣着光鲜,虽然款式俗了点,但料子是实打实的好货,当即腰弯得更低了些。 “官人是一个人?还是约了朋友?” “打尖还是住店?咱们这儿后院有上好的清净客房,前楼有雅座包厢。” 赵野没搭理他。 他把折扇在胸前呼呼地扇了两下,下巴抬得老高,鼻孔对着那个跑堂的。 那种暴发户的劲头,拿捏得死死的。 他没回答住店还是吃饭,而是突然停下脚步,扯着嗓子,问出了一句让整个大厅都安静下来的话。 “哎,伙计。” “你们这儿,有没有姑娘?” “什么价位?”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穿透力极强。 原本喧闹的大厅,像是被谁突然掐住了脖子,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正在划拳的停了手,正在喝酒的端着杯子僵在半空,正在在那儿低声吟诗作对的文人雅士,一个个像被雷劈了一样,张大嘴巴转过头来。 几十双眼睛,唰的一下,全钉在了赵野身上。 这是谁? 哪来的土包子? 樊楼是什么地方?这是东京汴梁第一酒楼,是文人墨客挥毫泼墨、达官贵人宴请宾朋的高雅之地。 虽说这里确实跟各大青楼都有合作,但这事儿大家都是心照不宣。 谁来这儿找姑娘不是进了包厢,酒过三巡,才含蓄地让跑堂的去请? 哪有像这样,一进大厅,当着几百号人的面,张嘴就是“有没有姑娘”、“什么价位”的? 这就好比在金銮殿上问皇帝“你家茅房在哪”一样,简直是有辱斯文,粗俗到了极点。 那跑堂的也被问懵了。 他在樊楼干了七八年,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这种上来就问价的。 这是把樊楼当成路边的暗门窑子了? 跑堂的脸上一红,又是一白,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但他毕竟训练有素,很快就反应过来。 他急忙上前一步,凑到赵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生怕别人听见。 “哎哟,我的爷,您小点声。” “咱们樊楼可是正经酒楼,不……不直接做那个营生。”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往四周瞟,看着那些食客鄙夷的目光,只觉得后背发凉。 “若是官人有雅兴,想听曲儿或者……那个,咱们还是去楼上包厢谈吧。” “那儿清净,也没人打扰。” 这是在给赵野台阶下,也是在维护樊楼的体面。 可赵野今天是来干嘛的? 他是来泼脏水、毁名声的。 要是进了包厢,关起门来玩,谁知道他赵野是个生活糜烂、不知廉耻的官员? 没人知道,那这官还怎么贬? 所以,这面子,他坚决不能要。 “包厢?谈?” 赵野非但没有压低声音,反而嗓门更大了。 他把手里的折扇“啪”的一声合上,指着跑堂的鼻子。 “谈什么谈?我是来消费的,又不是来做贼的!” “去包厢干什么?怕见人啊?” 说着,他伸手入怀,动作夸张地摸出那张五十贯的兑票。 他用两根手指夹着兑票,在跑堂的眼前晃了晃,那兑票被甩得“哗哗”作响。 “看见没?这是什么?” “钱!” “这里是五十贯!足值的交子!” 周围的人听到“五十贯”这三个字,又是一阵吸气声。 这年头,寻常人家一年的嚼用也不过十几贯。五十贯,在樊楼也能摆上一桌顶级的席面了。 赵野看着跑堂那瞪大的眼睛,冷笑一声。 “怎么,怕爷给不起钱?” “爷告诉你,爷我不差钱!” “既然你们这儿有姑娘,那就别藏着掖着。” “去,给我找个最好的来!要那个……叫什么来着?对,头牌!” “把你们这儿最红的那个头牌给我叫来!” “爷今儿个就在这儿等着,哪儿也不去!” 跑堂的看着那张晃动的兑票,又看了看赵野那副“老子就是大爷”的嘴脸,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 无奈,憋屈,又带着点对有钱人的敬畏。 五十贯啊,光是赏钱估计就能落不少。 可这也太……太那个了。 “官人……这……” 跑堂的还想再劝两句。 “这大厅里人多眼杂,您叫了头牌来,坐在这儿……怕是不太方便吧?” 赵野眼珠子一瞪。 “有什么不方便的?” “我是没穿衣服,还是她没穿衣服?” “大家都长着两只眼睛一张嘴,谁比谁高贵?”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食客,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再给我上点好酒好菜,什么贵上什么!” “要是敢怠慢了爷,小心爷把你这店给砸了!” 跑堂的彻底没辙了。 他算是看出来了,这人就是个混不吝的滚刀肉,而且是个有钱的滚刀肉。 跟这种人讲道理,那是对牛弹琴。 再劝下去,指不定这人还能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到时候影响了其他客人的雅兴,掌柜的怪罪下来,还是自己倒霉。 既然他想丢人现眼,那就由着他去吧。 反正只要给了钱,他爱坐哪坐哪。 跑堂的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行,行,官人您说了算。” “您想坐大厅,那就坐大厅。” 他侧过身,指了指大厅角落里的一张空桌子。 那里靠近楼梯口,光线稍暗,旁边还有个巨大的屏风挡着,算是大厅里最隐蔽、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了。 “官人,您看那个位置如何?” “那边清净,离门口也近,上菜快。” 赵野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那个角落?” 他连连摆手,一脸的嫌弃。 “不行不行!那是什么破位置?” “那是耗子待的地方!” “爷花了五十贯,你就让爷缩在墙角里喝西北风?” 跑堂的都快哭了。 大哥,你是来嫖妓的,不是来登基的。 这种事儿,不都是越隐蔽越好吗? 你看周围那些食客,哪一个不是找个屏风挡着,生怕别人看见自己跟哪个姑娘眉来眼去? 你倒好,嫌位置太偏? “那……那官人您的意思是?” 赵野把折扇往手里一拍,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 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了大厅的正中央。 那里有一个高台,是平日里歌女弹琴唱曲的地方。 高台正下方,有一张巨大的圆桌,位置极佳,视野开阔,正好处于整个大厅的中心点。 坐在那里,不仅能看清台上的表演,更是能被大厅里所有的人360度无死角地围观。 那就是个活靶子。 “就那儿!” 赵野伸手一指。 “我看那中间台子底下的位置就挺好。” “宽敞,亮堂,还能听曲儿。” “爷就坐那儿!” 跑堂的人都傻了。 他顺着赵野的手指看去,只觉得眼前一黑。 那个位置,一般都是用来给贵客摆寿宴或者大宴宾客用的。 一个人,坐那么大一张桌子? 还在最中间? 还要叫个头牌姑娘在那儿陪着? 这画面,光是想想,就觉得离谱到了姥姥家。 “官人……那儿太显眼了……” “要不咱们换个……” “不换!” 赵野把眼一瞪,声音拔高了八度。 “显眼怎么了?显眼才好呢!” “爷长得这么俊,还怕人看?” “就那儿了!别废话!赶紧带路!” 他说着,也不管跑堂的答不答应,迈开步子,径直朝着那张大圆桌走了过去。 一路上,他昂首挺胸,折扇摇得飞起,路过几张桌子时,还故意用那种“你们都是穷鬼”的眼神,扫视着坐着的人。 所过之处,食客们纷纷侧目,低声议论。 “这人谁啊?这么狂?” “不知道啊,看那打扮,像个暴发户。” “听口音像是本地人,怎么行事如此乖张?” “啧啧,在大厅里叫头牌,还非要坐中间,这人脑子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嘘,小点声,能拿出五十贯面不改色的人,怕也是有些来头的。” 赵野听着这些议论声,心里美滋滋的。 对,就是这样。 议论吧,鄙视吧,震惊吧。 最好明天就把这事儿传遍整个汴京城。 传到御史台,传到政事堂,传到官家的耳朵里。 让大家都知道,新晋的殿中侍御史赵野,是个在樊楼大厅公然宿娼的无耻之徒。 他走到那张大圆桌前,一屁股坐下。 椅子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把那张五十贯的兑票往桌上一拍,震得桌上的茶杯跳了跳。 “伙计!人呢?” “还愣着干什么?上茶!上酒!叫姑娘!” 跑堂的见木已成舟,也没办法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赶紧小跑着过来,先拿起茶壶给赵野倒了一杯茶。 “官人您稍坐,酒菜马上就来。” “至于姑娘……小的这就去给您问问。” “不过咱们这儿的头牌‘苏苏’姑娘,那可是心气儿极高的,一般不见生客,小的只能去帮您传个话,至于姑娘肯不肯来……” 赵野挑了挑眉,直接把证明自己身份的鱼袋从怀中掏出了出来砸在桌上。 “你就说朝请郎、守殿中侍御史,馆阁校勘,赵野,赵伯虎要她来陪。” “不来?你让她试试看?” 第23章 他究竟想干嘛? 那一枚铜鱼袋砸在红木桌面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跑堂的伙计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眼皮子也不由自主地跳了两下。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枚鱼袋上。 铜质的袋饰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再看那行字。 殿中侍御史,赵野。 伙计的膝盖瞬间就软了,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侍……侍御史?” 他又猛地抬头,盯着赵野那张年轻却透着股混不吝劲头的脸,声音都变了调。 “您……您是赵伯虎?那个……那个……” 他那个了半天,也没敢把后面半截话说出来。 但周围的人听见了。 原本只是因为有个暴发户闹事而看热闹的食客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赵野?” 有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就是一个多月前在垂拱殿上,指着官家鼻子骂大宋要亡的那个赵野?” “还能有谁!这汴京城里,除了他,谁还敢叫赵伯虎!” “我的个老天爷,听说他之前把同僚冯弘按在地上打,打得人家现在还在开封府大牢里蹲着呢!” “这还不算,他一口气弹劾了司马学士、吕公著和吕惠卿三位大员,逼得这三位都要闭门思过!” 议论声像是一阵风,瞬间刮遍了整个大厅。 原本那些还端着架子、一脸鄙夷的文人雅士,此刻一个个脸色煞白,手里的折扇也不摇了,酒杯也不端了。 在百姓眼里,赵野是敢于直言的青天,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但在这些读书人和官员眼里,赵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是个随时会咬人的恶犬。 连那些高官都敢咬,何况他们这些小鱼小虾? 跑堂的心中打鼓,生怕这位爷对自己有意见。 “赵……赵侍御,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 “只是……只是您这身份尊贵,这大厅里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冲撞了您……” 他这话是想劝赵野收敛点,毕竟一个御史,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嚣着要睡头牌,传出去实在是不好听。 赵野斜了他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人多眼杂?” 他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 “怕个屁!” “我敢来,就不怕被人知道!” “怎么?你们樊楼是不想做我赵某人的生意?” 跑堂的连忙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敢!借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那还不快去!” 跑堂的抱着那张烫手的兑票,一脸的无奈。 他看了一眼四周那些神色各异的食客,咬了咬牙。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跑堂的一走,赵野便大剌剌地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翘得老高,手里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大腿。 他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嘴角挂着那一抹让人看了就想打一顿的笑。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还座无虚席的大厅,此刻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赶着众人。 靠近门口的一桌,几个身穿锦袍的年轻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快走!那是赵疯子!” “他连吕惠卿家里马车是什么样、家仆拿了几根棍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咱们要是被他看见在这儿喝花酒……” 另一人打了个寒颤,连忙招手叫来伙计结账。 连找回来的零钱都顾不上拿,几人用袖子遮着脸,低着头,贴着墙根,像做贼一样溜了出去。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坐不住了。 尤其是那些身上有官职的,或者是家里长辈在朝为官的衙内们。 他们太清楚赵野的威力了。 这人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异类。 要是明天早朝,这疯子再掏出那个小本本,念上一句:“某月某日,某公之子,于樊楼大厅,左拥右抱,有伤风化……” 那他们回家不得被打断腿? 于是,大厅里出现了一幅奇景。 原本还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客人们,一个个像是屁股底下着了火。 有的把头埋在衣领里,有的拿扇子挡着脸,有的干脆把外袍脱下来罩在头上。 “快走快走!” “别让他看见!” “晦气!怎么碰上这么个煞星!” 一阵桌椅挪动的嘈杂声过后,原本喧闹的大厅,竟然空了一大半。 剩下的,也就是些不知内情的富商,或者是外地来的客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野坐在大厅中央,看着这一幕,手里摇扇子的动作都停了。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的茫然。 “跑什么?”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艳俗的绸缎袍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又没动手打人。” “至于吗?”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嗤笑。 “一群胆小鬼。” 没人也好,清净。 跑了更好。 ...... 夜色像是一口倒扣的大锅,把整个汴京城罩得严严实实。 樊楼门口那盏巨大的红灯笼,在风里晃了晃,把“樊楼”两个金字照得忽明忽暗。 大厅里那一嗓子“给我找个头牌来”,就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扔了一块巨石。 水花还没落下去,涟漪就已经撞开了汴京城的夜色。 几个平日里就在樊楼周围趴活儿的闲汉,听了这信儿,眼珠子一转,撒腿就往各个府邸跑。 紧接着,皇城司的探子也动了。 几匹快马踩碎了御街上的月光,马蹄声急促,像是敲在人心口上的鼓点,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滚去。 皇宫,后苑。 这里没有樊楼的喧嚣,只有虫鸣和远处更漏的滴答声。 一座暖阁内,烛火通明。 赵顼斜倚在软塌上,身上只披了一件素白的单衣,手里端着一只玉盏。 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薄纱的妃子,正剥了一颗葡萄,要往他嘴里送。 赵顼张嘴接了,葡萄汁水在嘴里爆开,甜得有些发腻。 他眯着眼,嚼了两下,心情颇为舒畅。 忽然。 “官家!官家!”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暖阁外传来。 赵顼被这一嗓子吓得手一抖,手里的玉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那妃子也吓得花容失色,手里剥了一半的葡萄滚落到了地毯上。 赵顼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脸上的惬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坐直了身子,对着门外喝道。 “喊什么!进来!” 门帘被人猛地掀开。 一阵风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乱晃。 赵顼的贴身内侍,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平日里最是沉稳的一个人,此刻却跑得气喘吁吁,帽子都有点歪了。 他一进门,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官家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惊驾!” 赵顼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单衣,赤着脚踩在地毯上。 “什么事?天塌了?还是辽人打进来了?” “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自己去慎刑司领板子!” 张茂则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声音哆嗦着。 “回官家,没……没塌,辽人也没来。” “是赵野!赵侍御!” 听到这个名字,赵顼愣了一下。 他皱着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些,重新坐回软塌上。 “赵野?他又怎么了?” 张茂则咽了口唾沫,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他抬起头,看了赵顼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赵侍御他……他在樊楼。” “樊楼?” 赵顼笑了。 “这小子发了财,去吃顿酒也是常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他在樊楼大厅,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拍出五十贯钱……” 张茂则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了赵顼的耳朵里。 “他说他要找姑娘。” “还点名要那个……那个头牌苏苏。” “还说……还说让苏苏去大厅中间陪他。”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张茂则把头磕在地上,声音发颤。 “赵侍御穿了一身艳俗的商贾衣裳,在大厅里叫嚣,说他不差钱。” “有伙计劝他去包厢,被他骂了回来,说去包厢那是做贼。” “他还把鱼袋砸在桌上,亮明了身份,说谁敢不给他面子。” 赵顼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眨了眨眼睛,伸手掏了掏耳朵。 “赵野?” “殿中侍御史赵野?” “那个在垂拱殿上骂王安石,骂司马光的赵野?” “去逛窑子?还在大厅里逛?还亮鱼袋?” 张茂则跪在地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千真万确。” “皇城司的人就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 赵顼慢慢地靠回软塌上。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疯了。” “这小子绝对是疯了。” 他嘴里念叨着,眼神却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刚才那种被打断雅兴的怒气,此刻全变成了震惊和不解。 赵顼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走了三圈,他突然停住,转过身看着张茂则。 “你起来,给朕仔细说说。” “他当时是什么神情?是不是喝醉了?” 张茂则爬起来,躬着身子。 “回官家,据探子报,赵侍御去的时候,身上并无酒气。” “神情……神情很是嚣张,像个暴发户。” “但他那双眼睛,探子说,看着清亮得很,不像是有醉意的样子。” “清亮得很……” 赵顼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冷风吹进来,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没醉。 那就是故意的。 赵顼的手指在窗框上无意识地扣着。 为什么? 赵野不是傻子。 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干出这种自毁前程的蠢事? 大宋律法,官员不得宿娼。 这要是被御史台那些人抓住了把柄,弹劾一本,轻则罚俸降职,重则罢官免职。 更何况,他可是把司马光跟王安石等人得罪了个遍。 那些人现在正愁找不到地方下嘴咬他呢,他倒好,自己把脖子洗干净了送上去? 还把鱼袋砸桌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御史?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赵顼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他眉头越皱越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张茂则。” “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 张茂则哪敢乱猜,只能低头回道。 “奴婢愚钝,猜不透赵侍御的心思。” “或许……或许是年轻人,一时得意忘形?” “得意忘形?” 赵顼嗤笑一声。 “他要是那种得了点赏赐就不知道姓什么的人,早就死八百回了。” “五十贯钱,就能让他得意成这样?” “不可能。” 赵顼转过身,背着手。 “他一定有别的目的。” “知法犯法,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 “这不像是去寻欢作乐的,倒像是去……” 赵顼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 自污。 难道他是怕自己功劳太大,遭人嫉恨,所以故意给自己泼脏水? 不对。 他才是个从七品的官,有个屁的功劳。 而且他已经把人都得罪光了,再泼脏水有什么用? 那是为什么? 第24章 谁的身份能有我尊贵? 樊楼内,接到消息的掌柜王通,听说赵野的事后。 立马亲自安排酒席,然后派人去询问凌烟楼的人苏苏姑娘是否接客。 但没想到却出了点意外。 ...... “赵侍御,实在是对不住。” 王通的声音压得很低,生怕惊动了周围那帮看热闹的食客。 “苏苏姑娘……她这会儿实在是不方便。” 赵野手里的扇子一停,眼皮撩了起来。 “不方便?” 他把那枚铜鱼袋拿起来,在手里抛了抛,发出沉甸甸的声响。 “怎么个不方便法?是身子不适,还是看不起我赵某人?” 王通脸上的肉抖了抖,连忙摆手。 “哎哟,我的爷,借小的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看不起您啊。” 他凑得更近了些,声音细若游丝。 “是有贵客。” “苏苏姑娘正在楼上,陪一位贵客吃酒,实在是……分身乏术。” 赵野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直冲天灵盖。 好好好。 这可太好了。 原本以为只是单纯的宿娼,顶多是个生活作风问题。 现在好了,还要跟人争风吃醋。 这要是闹起来,把对方得罪了,再加上宿娼的罪名,明天早朝那些御史还不得把自己喷成筛子? 这贬官的圣旨,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赵野强压下嘴角的笑意,猛地一拍桌子。 “砰!” 这一声巨响,把王通吓得一哆嗦,差点跪地上。 赵野霍然起身,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指着楼上,嗓门扯得比刚才还大。 “陪的谁?” “我就不信了,在这汴京城里,还有谁的身份能有我尊贵不成?” “我乃天子门生,殿中侍御史!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架子,敢抢爷看上的女人!” 这话一出,大厅里又是一阵吸气声。 这赵野是真疯啊。 一个御史,为了个妓女,在大庭广众之下跟别人争风吃醋,还要比身份? 这新闻,比刚才那个还要劲爆十倍。 明日的汴京小报,头版头条算是有了。 王通苦着一张脸,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 “赵侍御,赵爷爷,您小点声……” 他看了一眼楼梯口那几个抱着刀、面无表情的守卫,后背一阵发凉。 “这客人……这客人小的是真不能说。” 王通一咬牙,试图和稀泥。 “这样,赵侍御,除了苏苏,还有红玉、绿珠,那也是一等一的绝色。” “我给您换个人?您……” “放屁!” 赵野闻言顿时大怒。 “什么不能说?怕个鬼!” “我赵某人还不信了,这天底下还有人不给我面子?” “不说是吧?行,我自己上去看!” 说着,赵野把下摆一撩,推开王通,抬脚就往楼梯口走去。 那架势,气势汹汹,活像是个去捉奸的丈夫。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不给我面子!” “哎!赵侍御!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 王通见状,魂都快吓飞了。 他顾不上什么礼数,连滚带爬地冲过去,张开双臂,死死拦在赵野身前。 “赵侍御!您听小的一句劝!” 王通死死抱住赵野的胳膊,把他往旁边拉了两步,声音压到了极低极低,带着一股子颤音。 “那位贵人……咱们真的冲撞不起。” 他指了指楼上,眼神里全是惊恐。 “那位贵客的身份……贵不可言。” “您千万不要自讨苦吃啊!” 赵野被他拦住,眉头皱了起来。 贵不可言? 在这个汴京城里,能让樊楼掌柜怕成这样,还用上“贵不可言”这四个字的,难道? 皇室中人? 赵野的眼睛瞬间亮了,亮得吓人。 如果是宗室亲王,或者是哪位郡王,那这篓子可就捅破天了。 得罪权臣,顶多是党争。 得罪皇室,那是大不敬! 这简直是为贬官量身定做的绝佳机会啊! 想到这,赵野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往头上涌,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麻。 他一把推开王通,脸上露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蛋模样。 “什么贵不贵的!” 他大声嚷嚷着,声音在楼层间回荡。 “我今天把话撂这儿了!” “不管他是谁,我今天就是要苏苏来陪我!” “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王通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完了。 这赵疯子是铁了心要找死,还要拉着樊楼一起陪葬。 楼梯口的几个带刀护卫,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冰冷地盯着赵野。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 “吱呀——” 楼上一间雅间房门,开了。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淡紫色罗裙的女子,缓缓从门内走了出来。 她并未施粉黛,发髻也只是随意挽起,插了一根白玉簪子。 但她往那儿一站,周遭那些描金画凤的装饰,瞬间就俗了下去。 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放着一壶酒,两只杯。 女子站在栏杆旁,居高临下地看着赵野。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寻常青楼女子的媚态,反倒带着几分书卷气。 “赵官人。” 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她微微福身,对着赵野行了一礼。 “奴家便是苏苏。” “既然赵官人如此赏脸,非要奴家相陪,那奴家便恭敬不如从命。” 她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举起手中的酒壶。 “奴家愿意陪赵官人,喝两杯酒。” 赵野愣了一下。 他看着楼上那个女子,心里竟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这就出来了? 这就妥协了? 里面的那个“贵人”呢?怎么不出来跟自己干一架? 哪怕出来骂两句也好啊! 这剧本不对啊! 而在苏苏身后的那扇半开的门内。 阴影里,坐着两个人。 一名身着藏青色锦袍,腰系玉带,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正死死盯着楼下的赵野。 他手里捏着一只酒杯。 那张原本英俊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阴霾。 “赵野。”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好大的胆子。” “连本王的局都敢搅。” “哼!” 他重重地冷哼一声,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顿。 酒水溅了出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 他看着年轻男子那副要吃人的模样,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伸手按住了男子的手背。 “王爷,息怒。” 中年人压低声音,语气轻缓。 “这里是樊楼,人多眼杂。” “这赵野是个出了名的疯狗,逮谁咬谁。” “若是王爷此刻出去与他争执,不仅失了身份,要是传到官家耳中,说王爷在宫外与御史争抢妓女……” 中年人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王爷一眼。 “吃亏的,终究是咱们。” 年轻王爷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显然是气得不轻。 但他终究不是个没脑子的莽夫。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那这口气,本王就这么咽了?” 中年人抚了抚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怎么会咽了?” “赵野身为御史,公然宿娼,还在大庭广众之下喧哗闹事,这可是把把柄送到了咱们手上。” 他凑到王爷耳边,轻声说道。 “先忍了这口气。” “明日早朝,让咱们的人,参他一本。” “有罪证,有人证,到时候,官家想保他都保不住。” 年轻王爷听了这话,脸上的怒气这才稍稍消散了一些。 他端起那半杯残酒,一饮而尽。 “嗯,先生说的是。” “就让他再蹦跶一晚上。” “明天,本王要看着他怎么死。” 楼下。 赵野看着苏苏款款走下楼梯。 他虽然心里有点遗憾没能跟皇室正面对线,但眼下这局面,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御史逼迫花魁,这名声也够臭的了。 第25章 皇帝又脑补了 赵野见目的达成,当即也打算撤了。 他就是想找个由头自污而已,现在的事情已经够他被贬了。 没必要再浪费时间了。 “算那孙子识相!” “既然人来了,爷也不难为你。” 他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撞得倒在地上,发出“咣当”一声。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缩着脖子往这边看。 赵野伸出手,指了指楼上那扇半掩的门,脸上全是嚣张跋扈。 “告诉楼上那位,算他识相!” “但我赵伯虎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他先来的,那爷就给他个面子。” “这酒喝了,人也见了。” “爷乏了,回家睡觉!” 说完,他也不管苏苏那错愕的眼神,大袖一甩,抓起桌上的折扇,踢开脚边的椅子,大摇大摆地往外走。 一边走,一边还高声嚷嚷。 “连个能打的都没有!无趣!无趣的很呐!” 那个背影,在无数眼睛的注视下,嚣张到了极点。 ...... 皇宫,后苑。 更漏声声,夜色深沉。 赵顼还坐在暖阁里。 他没睡。 他在等。 他在等樊楼那边的确切消息。 赵野那个疯子,到底能在樊楼闹出多大的动静,到底是为了什么。 那个剥葡萄的妃子早就被打发下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张茂则一个人,垂手立在阴影里,像根木桩子。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细碎却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皇城司的亲从官快步走到门口,没敢直接进来,只是隔着帘子低声禀报。 “官家,樊楼那边有新消息了。” 赵顼眼睛一亮,身子前倾。 “讲。” 帘子被人掀开一条缝,那亲从官低着头,声音压得很低。 “回官家,探子回报,赵侍御在樊楼大闹了一场,非要点那个叫苏苏的头牌。” “结果……” 亲从官顿了一下。 赵顼眉头一皱。 “吞吞吐吐做什么?说!” “是。” 亲从官咽了口唾沫。 “结果那苏苏姑娘正在楼上陪客,那客人……那客人是岐王殿下。” “你说什么?” 赵顼的声音陡然拔高,整个人从软塌上弹了起来。 “岐王?颢哥儿?” “是。” 亲从官的头垂得更低了。 “千真万确。岐王殿下今日微服出宫,带了随从,就在樊楼的天字号雅间。” “作陪的正是那个苏苏。” “混账!” 赵顼猛地一巴掌拍在身前的案几上。 案几上的茶盏被震得跳了起来,滚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刺耳。 赵顼赤着脚站在地毯上,胸口剧烈起伏。 “身为亲王!朕的亲弟弟!” “居然去那种地方!居然去叫了妓女!” “他还要不要脸了?这要是传出去,皇室的脸面往哪放?朕的脸面往哪放?” 他在屋子里来回转圈,步子迈得极大。 “平日里看着老实,没想到背地里竟然干出这种荒唐事!” “去!去把他给朕叫进宫来!朕要打断他的腿!” 张茂则见状,连忙上前两步,跪倒在地,抱住赵顼的小腿。 “官家息怒!官家息怒啊!” “气大伤身,为了这点事气坏了龙体不值当啊!” 赵顼一脚踢开他,指着门外。 “这是小事?堂堂亲王宿娼,还要跟御史争风吃醋?你说这是小事?” 张茂则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管膝盖疼不疼,凑到赵顼身边,语速极快地劝解。 “官家,您先别气,先问完再说。” 说着他看向亲从官喝问道:“还有没有?” 亲从官闻言反应过来继续开口发言。 “官家,事情没闹大。” “岐王殿下最后还是退让了,没敢真的跟赵侍御争风吃醋。” “那个苏苏姑娘下楼给赵侍御敬了酒,赵侍御也没非得去找岐王当面对质。” “喝完酒,赵侍御骂了几句无趣,就走了。” “这事儿,知晓的人不多。” 赵顼听到这话,脚步猛地顿住。 他转过身,盯着亲从官。 “没闹起来?” “没闹起来。” 亲从官则肯定地点了点头。 “赵侍御就在楼下大厅坐着,喝了酒就走了,根本没上楼。” 赵顼眯起眼睛,眼神闪烁不定。 他慢慢地走回软塌边,坐下。 “不对。” 他低声呢喃。 “赵野那个性子,朕了解。” “刚烈正直。吕惠卿的夫人在街上吵个架他都要弹劾,今天在樊楼,他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放手?” “还要了个头牌,喝了杯酒就走了?” 赵顼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 “除非……”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如闪电般划过。 他猛地抬头,看着张茂则。 “茂则,你说,赵野是不是早就知道楼上那是岐王?” 张茂则一愣。 “这……奴婢不知。不过赵侍御既然是御史,这汴京城的风吹草动,应该瞒不过他的耳朵。” “那就是了!” 赵顼一拍大腿,脸上的怒容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神情。 “怪不得!” “怪不得赵野今日如此反常,非得在大厅里大喊大叫,还非得点那个妓女!” “原来如此!” 赵顼站起身,眼眶竟然微微有些发红。 “他是早就知道颢哥儿在樊楼叫了妓女!” “他是特意赶过去,想要阻止岐王的!” 他在屋子里走了两步,语气越来越激动。 “你想想,若是他直接带人冲进去抓人,颢哥儿的名声就全毁了!亲王宿娼被御史当场拿获,这是多大的丑闻?” “所以他不能抓。” “但他又不能不管,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室丢人。” “所以,他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赵顼伸出手,比划着。 “他摆明身份,在大厅里闹事,点名要那个妓女。” “这样一来,那妓女就得下来。” “颢哥儿也绝对不敢跟他发生争执。” “而且,他这一闹,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他赵野,谁还会注意楼上的客人是谁?” 赵顼长长地叹了口气。 “最后退让,没冲上去找人,估计也是为了给朕留脸面。” “唉,没想到赵野为了阻止岐王,竟然如此自污。” “为了掩人耳目,为了保全皇家的体面,他不惜毁了自己的清誉,背上一个‘御史宿娼’的骂名。” “不然按他以往的性格跟做派,如果是别的官员在上面,他早就冲进去把人揪出来,辩个明白了!” “哪会这么轻易就走?” 赵顼已经完全脑补成,赵野是为了皇家脸面,将自己的名声置之度外。 他是一个真正的孤臣。 一个为了君父,可以牺牲一切的忠臣。 这种忠诚,比那些整天把“死谏”挂在嘴边的老臣,不知道要高出多少倍。 那些人只会要名声,要清流。 而赵野,连名声都不要了。 赵顼吸了吸鼻子,只觉得心里暖烘烘的,又酸溜溜的。 他沉吟了一会,重新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传朕的旨意。” “告诉王安石,富弼,司马光等人。” “今天晚上樊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张茂则刚要领命,赵顼又摆了摆手。 “不,光这么说不行。” “这帮老狐狸,鼻子比狗还灵,肯定已经听到风声了。” “若是强压,他们反而会不买账。” 赵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可以稍微给他们透露一下,岐王在的消息。” “让他们知道,这事儿牵扯到亲王。” “若是他们还想拿这件事做文章,那就是跟朕过不去,跟皇家过不去。”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透着一股寒意。 “记住,告诉他们。” “若有人拿这件事说事,呵,休怪朕无情。” 张茂则身子一凛,连忙躬身。 “奴婢遵旨。” “还有。” 赵顼转过身,看向窗外那漆黑的夜色。 “岐王那边,也派人去说一下。” “不要骂他,也不要罚他。” “就说四个字。” 赵顼一字一顿。 “朕,很生气。” 张茂则心里一抖。 这四个字,比打一顿板子还要重。 这是诛心。 “臣立马去通知。” 张茂则不敢耽搁,转身就要往外走。 “等等。” 赵顼又叫住了他。 “还有一件事。” “今天樊楼发生的事情,不管是谁看见了,听见了。” “让皇城司派人去封嘴。” “谁敢在外面乱嚼舌根,污蔑朝廷重臣跟亲王名誉的。” 赵顼冷笑一声。 “全部下狱。” “遵旨。” 张茂则倒退着出了暖阁,帘子落下,隔绝了屋内的灯光。 赵顼重新坐回软塌上,端起那个还没来得及喝的玉盏。 茶已经凉了。 但他还是喝了一口。 苦涩中带着一丝回甘。 “赵野啊赵野。” 他低声念叨着这个名字。 “你这份情,朕记下了。” 第26章 没人弹劾?那我再加把火。 寅时三刻,残月还挂在西边的飞檐上,惨白的光晕染着汴京城上空的薄雾。 待漏院内,灯火昏黄。 赵野打着哈欠跨进院门,脚下的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橐橐的声响。 他特意没整理衣冠,让领口稍微歪着,袖子上还沾着昨夜特意蹭上的酒渍,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宿醉未醒的颓唐劲儿。 院子里早已人头攒动,百官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语声嗡嗡作响。 赵野这一露面,原本喧闹的待漏院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瞬间静了一瞬。 数百道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有鄙夷,有惊愕,有愤怒,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赵野迎着这些目光,心里乐开了花。 对,就是这个眼神。 看来昨晚自己在樊楼那一出“大闹天宫”效果拔群。 御史宿娼,大闹樊楼,争风吃醋,这几顶帽子扣下来,今天这早朝,怕是要变成自己的批斗大会。 他也不往人堆里凑,径直走到廊下一根朱红的大柱子旁,身子一歪,没骨头似的靠了上去。 他眯着眼,双手拢在袖子里,甚至还抖了两下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心里却在暗自盘算:来吧,弹劾我吧,使劲弹劾我吧。最好一人一口唾沫,直接把我冲出汴京城,让我回家当那个逍遥快活的富家翁。 …… 廊下的另一侧,气氛却有些诡异。 司马光手里捧着笏板,面色凝重。他身旁围着富弼、文彦博几位旧党的大佬。 “诸公,都交代下去了么?”司马光压低了声音,目光却不自觉地往赵野那边飘。 文彦博捋着胡须,点了点头,神色复杂。 “都交代了。老夫严令门生,今日早朝,无论发生何事,绝不可提樊楼二字。” 富弼叹了口气,眉头紧锁。 “轻重缓急,我等还是知晓的。” 他往赵野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只有身边几人能听见。 “那事毕竟牵扯到岐王殿下,事关皇家脸面。如此丑闻,若是闹开了,官家脸上无光,朝廷体面扫地。我等身为臣子,定不会让人瞎传的。” 文彦博也附和道:“老夫也已规劝了那些年轻气盛的门生,让他们不得拿昨天晚上的事弹劾赵野。更不允许私下讨论。” 说到这里,文彦博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只是有些人不太理解为什么要这样做。有些人,昨晚连夜写好了弹章,听说我不让他们上奏,还在府里闹了一通情绪。” 司马光摇了摇头,语气坚定。 “这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底下的人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反正绝不能在我们这出乱子。若是谁敢多嘴,那便是要把天捅个窟窿。” 几人皆是点头称是。 “嗯……明白……” 此时,司马光的目光再次落在赵野身上。 那个年轻人正靠着柱子,脑袋一点一点的,似乎在打盹。 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是放浪形骸,可在司马光眼里,却变了味道。 “唉。” 司马光长叹一声,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敬佩。 “诸位看看,赵野如此心胸,我等不如也。” 富弼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也是赞同地点头。 “是啊。为了保全岐王的名声,为了不让官家为难,他竟不惜自污名节,在大庭广众之下装成那副无赖模样。” 文彦博接过话茬,语气唏嘘。 “若换了老夫,要老夫背上这‘宿娼’的骂名去保护岐王,老夫……怕是做不到。” “此子平日里看着张狂,关键时刻,却是这般顾全大局,这般……委屈求全。” 几位平日里把名声看得比命还重的士大夫,此刻看着那个“声名狼藉”的背影,心中竟升起一股高山仰止的感觉。 …… 待漏院的另一角,新党众人也是围成了一个圈。 王安石面沉如水,正严肃地跟众人交代着事情。 吕惠卿站在他身旁,脸色像是便秘了半个月,难看至极。 “相公,都已经交代下去了。” 吕惠卿叹了口气。 “只是可惜了。那赵野如此张狂,把把柄送到了咱们手上,咱们居然……” “住口!” 王安石眉头一竖,直接打断了他,脸上露出明显的不悦。 “吉甫,我知你与那赵伯虎有怨。你夫人之事,你一直耿耿于怀。” 他目光如电,扫视着周围的一圈新党骨干。 “但赵伯虎此事,做得确实对!他挽回了皇室的脸面,保住了岐王的清誉。” “你们只看到了他在樊楼闹事,却没看到他为何要闹事。” 王安石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沉重。 “扪心自问,若换了你我,是否愿意舍去此等名声,背负千夫所指的骂名,去保护官家,保护皇家?” 众人闻言,皆是沉默。 他们为了变法,为了皇帝,或许愿意去死。 因为那样能留下千古美名,能青史留名。 但用这种自污的方式,把自己搞成一个笑话,一个无赖,去保护皇帝? 他们做不到。 也没人愿意做。 毕竟除了他们这些高级官员,没人知道内情。 其他人只知道一个御史去嫖娼了。 这种黑暗中的英雄,这口黑锅,他们可背不起,也不想背。 王安石看着沉默的众人,摇了摇头。 “别人不会理解他,甚至会唾骂他。但他为了大局,忍了。” “这种人,哪怕是政敌,也值得一敬。” 人群外围,一个身材高大、目光炯炯的官员,正静静地听着。 他是编修三司条例官,章惇。 章惇越过人群,看着远处那个靠在柱子上打哈欠的赵野,眼中满是欣赏。 “有意思。” 章惇在心里暗暗盘算。 得找个什么时候,去跟这赵野喝顿酒,交个朋友。 赵野这个人,很对他的胃口。 …… “咚——咚——咚——” 景阳钟声响起,浑厚悠长,震散了晨雾。 宫门大开。 百官整肃衣冠,开始排班入朝。 赵野被钟声惊醒,揉了揉眼睛,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他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口,又特意把那只沾了酒渍的袖子往外露了露。 “走着!”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了鼓劲。 “今天就是我赵野告别朝堂的日子,得走得潇洒点。” 他混在队伍里,跟着人流往垂拱殿走去。 一路上,他特意竖起耳朵,想听听周围人的议论。 按理说,这么大的瓜,大家伙儿不得议论纷纷?不得对他指指点点? 可奇怪的是,周围安静得可怕。 平日里那些喜欢嚼舌根的官员,今天一个个都成了哑巴,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见他这个人。 进了垂拱殿,百官分列两班。 赵野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抱着笏板,眼观鼻,鼻观心,等着暴风雨的来临。 赵顼升座。 山呼万岁毕。 赵野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要有人出列弹劾,哪怕只是开个头,他就立刻顺坡下驴,痛哭流涕地承认错误,然后请求贬官。 然而。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朝堂上讨论了河工修缮,讨论了边境互市,甚至讨论了太常寺的礼乐规制。 就是没人提樊楼。 没人提赵野。 整个朝堂,就像是集体失忆了一样,完全忘记了昨晚有个御史在樊楼大闹了一场。 赵野有点站不住了。 他悄悄抬起头,往前面瞄了一眼。 只见御史中丞吕公著站在前面,手里拿着笏板,稳如泰山。 再看那边,刘述也是一脸严肃,仿佛在思考什么国家大事。 不是,你们这帮御史是干什么吃的? 我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犯错了,这么大的把柄,你们看不见? 我都把鱼袋砸桌子上了啊! 赵野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 他心中暗骂:“好好好,没反应是吧?那我就给你们再加一把火。” 第27章 又有本奏了 垂拱殿内,议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关于河工修缮的折子已经递了上去,太常寺的礼乐规制也没人再争了。 大殿里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赵顼坐在御座上,目光扫过下方的臣僚,见没人出列,便准备开口宣布退朝。 就在这时。 “官家!” 一声高喝,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赵野从柱子旁弹了出来,大步走到大殿中央,手中的笏板高高举起。 “臣,有本要奏!” 众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在他身上。 那些原本准备散朝的官员们,一个个神色各异。 赵顼看着赵野,脸上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准奏。” 赵野深吸一口气。 既然没人弹劾我,那我就先干正事,把水搅浑了再说。 他从怀里掏出那本厚厚的“生死簿”,哗啦一声展开。 “臣要弹劾,刑部侍郎,李岩!” 此言一出,站在前排的李岩眼皮猛地一跳,转过身,死死盯着赵野。 赵野根本不看他,视线落在手中的册子上,嘴皮子翻飞,语速极快。 “除李岩外,臣还要弹劾大理寺少卿王默,刑部郎中张德,大理寺详断官刘贺……” 一个个名字,从他嘴里蹦出来,像是在报菜名。 大殿内一片哗然。 官员们面面相觑,眼中的震惊越来越浓。 赵野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官员的脸色变得煞白。 “……监察御史周彤,开封府推官孙立……共计七十二人!” 赵野一口气念完,合上册子,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以上七十二人,在历年刑狱复核中,或渎职懈怠,或弄权枉法,致使冤狱丛生,百姓含冤!” “臣请官家,严查!” 静。 死一般的静。 刚才还等着看赵野笑话的人,此刻全都傻了眼。 七十二个官员。 涵盖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开封府,审刑院。 这是把大宋的司法系统捅了个对穿! 被点名的官员中,有八个此刻就在殿内。 李岩脸色铁青。 他没想到,赵野这个疯狗,不去管樊楼的烂摊子,反而咬到了自己身上。 赵顼也没想到。 他脸上的笑意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凝重。 他知道赵野在查案,也知道赵野查出了东西,但他没想到涉及面这么广。 “赵卿。” 赵顼缓缓开口。 “说具体点。” 赵野直视李岩。 “臣奉命协助刑部复查积压案件,历时一月有余,发现诸多案件,疑点重重,却被草草定案。” “冤假错案,比比皆是!” 赵顼闻言,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他伸手指了指殿内被点名的那几人。 “李岩,王默,你们有什么话说?” 李岩深吸一口气,出列跪下。 “官家!冤枉!” “臣等审理案件,皆是依照大宋律例,重证据,听口供。” “每一桩案子,都有人证物证,案犯更是签字画押,供认不讳。” “赵野此言,纯属污蔑!他是为了博取直名,不惜构陷同僚!” 其他几名官员也纷纷跪下喊冤。 “是啊官家!铁证如山,何来冤狱?” “案犯自己都招了,难道还能有假?” 赵野听着他们的辩解,冷笑了一声。 “招了?” 他转过身,看着李岩。 “李侍郎,下官想问问,若是下官把你抓进大牢,把夹棍往你手指头上一套,再用烧红的烙铁往你胸口上一烫。” “你会不会招?” 李岩大怒。 “你……你竟敢在大殿之上公然宣扬酷刑!” 赵野逼近一步。 “有口供就没问题?按你们这样做,我把你们打一顿,严刑逼供,搞一份口供,是否就算犯罪了?” 李岩被问得张口结舌,一时语塞。 赵野不再理他,转身面向赵顼。 “官家,空口无凭。” “臣就举一个例子。” “大名府,张顺私铸铜钱案。” 他把那桩案子的疑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条理清晰地摆了出来。 “家资巨万的富商,放着盐茶暴利不做,去铸铜钱?” “多年经商,抄家只剩下两万?” “所谓的变卖抵债,连个契约都没有?” “更可笑的是,张顺刚画押,当晚就畏罪自杀。” “这案子,有没有问题?” 他环视四周。 “诸位,你们都是读过书的,脑子没坏,这案子,你们信吗?” 大殿内,不少官员开始皱眉。 他们都是聪明人。 这案子逻辑漏洞大得连傻子都能看出来。 但没人说话。 毕竟要真的深扒的话,他们也不一定干净。 赵野见状,目光一转,直接落在了站在前排的一个老人身上。 知审刑院事,苏颂。 审刑院是负责复核天下奏案的最高机构,苏颂作为审刑院一把手,平日里素有清名。 “苏知院。” 赵野拱手一礼。 “这案子,当年也是经过审刑院复核的。” “您是知审刑院事,又是当世大儒。” “下官想问您一句,李岩办的这件案子,是否有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苏颂。 李岩更是紧张得额头冒汗,拼命给苏颂使眼色。 苏颂沉默了片刻。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野,又看了一眼御座上的赵顼。 然后,他叹了口气。 这老头缓缓走出队列,步履沉稳。 “官家。” 苏颂的声音有些苍老,却很坚定。 “赵侍御所言,臣听明白了。” “这个案子,按照赵侍御所列疑点,确实有问题。” 李岩的脸瞬间白了。 苏颂继续说道。 “当年此案复核,审刑院未能察觉其中疏漏,是审刑院之过。” “李岩身为同知审刑院兼刑部侍郎,对这件案子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摘下头上的乌纱帽,放在地上,然后跪了下去。 “臣身为审刑院知院事,也有失察之责。” “臣请官家,下旨重新调查审理此案。” “若查实确有冤情,臣愿领罪。” 赵野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小老头,眼中满是惊讶。 他本来只是想把苏颂拖下水,多得罪一个人,让局面更乱一些。 在他的预想中,苏颂肯定会推诿,会找借口,甚至会反咬一口。 毕竟这是官场常态。 可他没想到,苏颂居然直接扛下来了。 没有甩锅,没有辩解,坦坦荡荡地认了错,还主动请求重审。 这……这就是名臣的风骨吗? 赵野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敬意。 他对着苏颂深深一揖。 “苏知院事,公正。” 赵顼看着这一幕,脸上的笑意又回来了。 他看向那些跪在地上的官员,语气玩味。 “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李岩等人面如死灰。 连苏颂都认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若是再反对,那就是心里有鬼,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臣……臣等也请求官家发回重审。” 李岩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发回重审,至少还有操作的空间。 若死扛到底,那怕是很难洗清嫌疑了。 赵顼点了点头。 “既如此,那就由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审刑院一起,对所有疑义的案件发还重审吧。” 他目光落在苏颂身上。 “苏卿,此事,由你领头审理。” “臣遵旨。”苏颂重新戴好帽子,领旨谢恩。 赵顼又看向赵野,眼神里带着一丝宠溺。 “赵卿,你便代表御史台吧。” 他又看了苏颂一眼,轻声补充了一句。 “苏卿,赵卿对刑狱也是颇有见地,审理过程中,可以多听听他的意见。” 苏颂闻言,心中一凛,连忙应道。 “臣明白。” 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赵野是朕的人,朕很喜欢他。 名义上你是头儿,实际上他是朕派去的监军,代表的是朕的意思。 你要多听他的,也就是要多听朕的。 赵野站在一旁,听着这道旨意,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 不对啊。 剧本不是这样的啊。 刚才说那些,把这帮人得罪死,就是为了逼他们反击,逼他们把昨天晚上樊楼的事爆出来。 可到现在还没人提樊楼? 难道昨晚的消息还没传出来? 不应该啊,樊楼那么多人,消息传递最是灵通,怎么可能没人知晓? 第28章 又没留宿,哪能算宿妓呢? 赵野咬了咬牙。 既然你们不说,那我就自爆。 我就不信了,我都把屎盆子扣自己头上了,你们还能忍? “官家!” 赵野再次高喊出声。 “臣,还要弹劾一人!” 赵顼正准备退朝,听到这话,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还有人?”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赵野。 “你要弹劾谁?” 赵野挺直腰杆,目光坚定。 “臣,要弹劾臣自己!” 话音落下,整个垂拱殿瞬间安静了。 比刚才赵野报菜名的时候还要安静。 文彦博捋胡子的手停在了半空,几根胡须被扯断了都没发觉。 吕公著瞪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 活了大半辈子了,见过弹劾政敌的,见过弹劾上司的,甚至见过弹劾皇帝的。 唯独没见过弹劾自己的。 这赵野,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什么? 赵顼坐在龙椅上,脸上的表情也僵住了。 他看着赵野,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这小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赵卿,你说什么?” “你说你要弹劾谁?” 赵野一脸的正气凛然。 “回官家,臣要弹劾殿中侍御史赵野!” “臣要举报自己,昨日夜间,身穿奇装异服,流连于樊楼之中,公然宿娼,且在大庭广众之下喧哗闹事,争风吃醋,严重败坏了朝廷命官的形象!” “臣此举,目无国法,不知廉耻,实乃罪大恶极!” “臣请求官家严惩,最好将臣削职为民,赶出汴京,以正视听!” 赵顼听着听着,整个人都麻了。 他昨天下了死命令,让皇城司封口,让张茂则去警告各大重臣,就是怕有人拿这事儿做文章。 他是为了保护岐王,也是为了保护赵野。 结果千防万防,没防住赵野。 他居然自己跳出来自爆了! 还说得这么详细! 还要求严惩! 赵顼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晕。 他这是图什么啊? 难道真的是为了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好让岐王彻底摘干净? 这……这也太忠烈了吧? 赵顼心中感动之余,更多的是无奈。 他不想让赵野滚蛋啊。 “那个……” 赵顼揉着眉心,装作没听清的样子。 “朕今日……忽然有些头晕。” 他摆了摆手,对着身边的内侍使了个眼色。 “退朝吧,退朝吧。”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说完,他站起身就要往后走。 只要朕走了,这事儿就不算奏上来。 可赵野哪能让他跑了。 他一个箭步冲到御阶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拦住了赵顼的去路。 “官家!” “国法不可废!礼法不可乱!” “臣犯了国法,就该严惩!若官家因私情而废公法,何以服天下?” “臣请求官家,立刻下旨,惩处罪臣!” 赵顼看着跪在脚边的赵野,气得想踹他一脚。 好家伙。 你是真不想当这个官了? 朕为了保你,脸都不要了,你还在这儿给朕上眼药? 赵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火气。 他不能发火,也不能真的治罪。 一旦治罪,那就坐实了赵野宿娼的事实。 那他想保也保不住了。 赵顼眼珠子一转,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苏颂。 “苏卿。” “你是知审刑院事,这……这赵野说的情况,该怎么判?” 他疯狂地给苏颂使眼色,意思是:你看着办,给朕把这事儿圆过去。 赵野也看向苏颂,眼中满是期待。 “苏知院,您最公正了。” “您说,官员宿娼,该怎么判?是不是得罢官?是不是得流放?” 苏颂被这两道目光夹在中间,只觉得浑身难受。 他也麻了。 心中暗骂:你别搞我啊! 昨晚宫里来人传话,暗示得那么明显,谁不知道这是官家要保人? 自己要是敢按律法说“罢官”,那官家等会儿就敢拿李岩那七十二个人的案子来搞死他。 苏颂捋了捋胡子,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在思考一个两全其美的说辞。 既不能违背律法,又不能得罪官家。 ... 赵野看着满殿的沉默,人都无语了。 他看着那些平日里最喜欢挑刺的谏官,一个个低着头看脚尖,仿佛地上长出了花。 他又看向那些新党旧党的大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了一般。 这特么是北宋吗? 这种情况下,不应该有一群人跳出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斯文败类吗? 不应该群情激奋,要求把我碎尸万段吗? 怎么一个个都跟哑巴了一样? 难道我穿越到了一个假的大宋? 赵野在心里疯狂咆哮。 赵顼见苏颂不说话,也没招了。 就在他准备大手一挥,强行宣布退朝,把这事儿拖过去的时候。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官家。” 司马光站了出来。 赵野听到这个声音,如同听到了天籁。 大喜过望! 还得是旧党给力啊! 关键时刻,还得靠这位砸缸的老实人啊! 司马光一脸严肃,走到大殿中央。 “赵侍御昨日晚上,确实犯错了。” “有错就得罚。”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岂容亵渎?” 赵野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对!对! 就是这样! 骂我!罚我!把我赶走! 他立马高呼。 “司马学士说得对!” “臣请罪!请官家责罚!绝无怨言!” 赵顼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神色不善地看着司马光。 这家伙,平日里看着挺精明,怎么这时候犯糊涂? 没看见朕在保人吗? 非要跟朕对着干? 司马光感受到了皇帝那杀人般的目光,但他面色不变。 他接着说道。 “赵侍御。” “你说你昨夜在樊楼宿妓?” 赵野连连点头。 “没错!就在樊楼!那个苏苏姑娘!” 司马光点了点头,语气平缓地问道。 “那老夫问你。” “你是在樊楼过夜,还是在家中过夜?” 赵野一愣。 “啊?”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 “这……这有什么关系吗?” “自然是有关系的。” 司马光一本正经地说道。 “宿妓,顾名思义,乃是留宿。” “若未留宿,便算不得宿妓。” 他盯着赵野。 “据老夫所知,赵侍御昨夜虽然去了樊楼,也点了姑娘,喝了酒。” “但在戌时刚过,便离开了樊楼,回到了家中。” “既未过夜,也未留宿。” “这……” 司马光顿了顿,给出了结论。 “这只能算是喝了杯酒,听了首曲子。” “虽有失体统,但算不得违反国法中的‘宿娼’大罪。” 赵野人都傻了。 这老头,是在跟我玩文字游戏? “不……不是……” 赵野急了。 “司马学士,我……我虽然没过夜,但我心不诚啊!” “我当时是想过夜的!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司马光打断了他。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既然没做,那就是没做。” 司马光转身面向赵顼,拱手道。 “官家。” “赵野既没宿妓,况且只是言语张狂一些,喝了杯酒,那就算不得违反国法了。” “但毕竟身为朝廷官员,在大庭广众之下言语张狂,坏了朝廷形象,影响恶劣。”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还是要罚的。” 赵顼闻言,眼睛猛地一亮。 妙啊! 姜还是老的辣! 司马光这一手,简直是绝了! 把“宿娼”变成了“喝酒”,把“大罪”变成了“失仪”。 既保住了赵野的官位,也保住了皇家的脸面,还给了众人一个交代。 赵顼差点没忍住给司马光竖个大拇指。 他对啊! 赵野就喝了杯酒,你说他大庭广众那样搞,张狂是张狂了点,但本质上,事情可大可小。 他又没嫖。 “司马学士言之有理!” 赵顼连忙接口,生怕赵野再说什么。 “既如此,赵野殿前失仪,酒后无德,确实该罚。” 他大手一挥。 “就罚俸半年吧!” “以此为戒,下不为例!” 说完,他根本不给赵野反应的机会,立马宣布。 “退朝!” 然后像屁股着了火一样,带着内侍匆匆离开了垂拱殿。 其他官员也快速离开垂拱殿。 像是生怕沾染什么晦气似得。 只留下赵野一个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 风从殿门吹进来,吹起他的衣摆。 赵野人都麻了。 他看着司马光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那空荡荡的龙椅。 脑子里只有三个大字在回荡: 凭什么? 凭什么啊? 我又是骂人,又是打人,又是得罪同僚,又是嫖娼。 这都快集齐五毒了。 结果呢? 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啊! 这大宋的官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还有没有天理了? “赵侍御,请吧。” 一名小黄门走过来,好心地提醒道。 “再不走,宫门就要下钥了。” 赵野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 他看了一眼这金碧辉煌的垂拱殿,只觉得一阵心累。 “行。” “你们狠。” 赵野咬牙切齿。 “咱们走着瞧。” “我就不信了!” 他一甩袖子,气呼呼地往外走。 第29章 以后一定好好盯着你 赵野跨出垂拱殿。 日头升到了头顶,阳光直愣愣地砸在青石板上,泛起一层白光。 他没理会远处那些对他指指点点的官员,只是低着头,沿着宫墙根慢慢地走。 脚下的官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滚了几圈,撞在墙上,发出“哒”的一声。 不对。 太不对了。 赵野停下脚步,手掌在粗糙的宫墙砖面上蹭了一下,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他抬起头,眯着眼看那红彤彤的宫墙。 刚才在大殿上,赵顼的态度,司马光的说辞,还有满朝文武那诡异的沉默,像是一张早就织好的网,把他那点小心思兜得严严实实。 就他这一路来干的事,换了旁人,估计早就回家种田了。 可他呢?安然无恙! 连“宿娼”这种屎盆子扣在头上,都能被司马光轻飘飘一句“没留宿”给抹平了。 赵顼罚酒三杯似的罚俸半年。 这哪里是罚,这分明是哄孩子。 赵野转过身,背靠着宫墙,看着远处那巍峨的垂拱殿。 他闭上眼。 脑子里开始把穿越以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像穿珠子一样串起来。 垂拱殿上,赵顼看他的眼神,带着笑,带着戏谑,唯独没有杀意。 王安石被骂了,还要夸他年轻有为。 司马光被参了,还要帮他开脱罪名。 他猛地睁开眼。 懂了。 全懂了。 他是个孤臣。 满朝文武,不是新党就是旧党,要么就是像苏颂那样明哲保身的中立派。 只有他赵野,谁的面子也不给。 赵顼缺的不是能干活的人,缺的是一把刀。 “呵!” 赵野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 原来自己费尽心机想被贬,在赵顼眼里,全是表忠心的投名状。 既然如此…… 赵野摸了摸下巴,眼珠子转了两圈。 “要不结个党试试?” “不行,得换个。”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就瞬间放弃了。 投靠新旧两党确实可以一瞬间让赵顼对自己的那种看法改观。 但风险极大。 结党这种罪名在历朝历代都是重罪,现在新旧两党虽已有结党之实,但这也是赵顼平衡出来的结果。 要是赵顼认为自己背叛了他,然后暴怒一上头,找个借口除掉自己可不难。 所以这个结党的路,走不了。 ... 片刻后,他脸上扯起一抹残忍的笑容。 既然结党太危险,那就只能继续当这个孤臣。 不仅要当,还要当得更彻底。 赵顼不是喜欢看他咬人吗? 不是觉得他这把刀好用吗? 行。 那我就咬你。 我就盯着你赵顼。 你是皇帝,你总有犯错的时候吧?你总有想偷懒的时候吧?你总有想花钱享乐的时候吧? 只要你有一点不合规矩,我就上奏,我就开喷。 我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拿祖宗家法,拿圣人言论,一天十二个时辰死盯着你。 我就不信,你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能受得了天天被人像防贼一样盯着。 到时候,你肯定会烦我,厌我,恨不得一脚把我踢得远远的。 那时候,贬官还不是手到擒来? “妙啊!” 赵野一拍大腿。 既符合“孤臣”的人设,又能实实在在地恶心皇帝。 系统也不能判定自己是在作恶,毕竟谏君是御史的本职工作。 “哈哈哈!” 赵野突然仰天大笑。 笑声在空旷的宫门外回荡,惊起几只落在墙头的麻雀。 远处,两列正在巡逻的禁军被这笑声吓了一跳。 带头的都头手按刀柄,猛地转过头,厉声喝道:“何人喧哗!” 待看清是赵野,那都头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立马松开刀柄,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 “原来是赵侍御……您……您这是?” 赵野止住笑,伸手抹了抹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他大步走到那都头面前,伸手拍了拍对方身上的铁甲,发出“啪啪”的声响。 “没事。” “本官高兴。” “本官想到了一个报效官家、匡扶社稷的好法子。” 那都头被拍得身子一僵,连连点头。 “是是是,赵侍御一心为国,末将佩服。” 赵野心情大好,也不理会周围那些路过的内侍和宫女投来的看疯子一样的目光。 他大袖一甩,随后又猛然停住,转头看向禁军都头。 “审刑院在哪?” 都头愣了一下,抬手指了指东边。 “出了东华门,往南过两条街,便是审刑院。” “谢了!” 赵野迈开步子,走得虎虎生风。 既然决定要死盯着皇帝,那就得先把手头的活儿干漂亮了。 避免被系统判定为渎职。 那七十二个倒霉蛋的案子,还得去审刑院过堂。 …… 审刑院。 大门有些陈旧,朱漆剥落了几块,露出里面的灰木头。 门口两尊石狮子倒是擦得锃亮,瞪着两只大眼珠子,看着过往的行人。 赵野站在台阶下,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审刑院”三个大字的匾额。 这里是大宋刑狱的最后一道关卡。 在还未改制之前,凡是死刑案,都要经过这里复核,才能呈送御前。 如今,这里成了他赵野新的战场。 他拾级而上。 门口的守卫显然早就接到了消息,也没敢拦,只是行了个礼,便放他进去了。 穿过前院,来到正堂。 堂内光线有些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 苏颂正坐在案后,手里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 他面前的桌案上,堆着几摞半人高的卷宗,那是赵野昨天在大殿上报出来的“菜名”。 赵野也没客气,直接跨过门槛,脚底板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苏颂抬起头,看见是赵野,放下了手中的书。 “赵侍御来了。” 苏颂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喜怒。 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 赵野走过去,一屁股坐下。 “苏知院事倒是清闲。” 赵野瞥了一眼苏颂刚才看的书,不是案卷,而是一本《本草图经》。 “这么多冤案堆在桌上,苏知院还有心思研究草药?” 苏颂也不恼,只是笑了笑,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磨刀不误砍柴工。” “心不静,断案不明。” “赵侍御刚才在宫门外那一阵大笑,老夫在这里都听见了。” “看来赵侍御的心情不错,想必是想通了什么关节?” 赵野挑了挑眉。 听着话,看来盯着自己的人倒是不少。 他盯着苏颂。 “是想通了。” “我想通了,这大宋的官场,就是个大染缸。” “既然跳进来了,就别想干干净净地出去。” “苏知院事,咱们也别绕弯子了。” 赵野指了指桌上那堆卷宗。 “官家让咱们重审,这活儿怎么干?” “是你来,还是我来?” 苏颂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抿了一口。 “官家说了,由老夫领头,赵侍御协助。” “不过……” 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深邃。 “赵侍御既然能从故纸堆里把这些案子翻出来,想必心中早有定数。” “这第一案子,赵侍御是想办谁的?” 赵野站起身,走到那堆卷宗前。 找了半天,把张顺的卷宗拿了出来。 随手往桌子中间一扔。 “就他。” “擒贼先擒王。” “李岩是刑部侍郎,又是这次涉案官员里品级最高的。” “把他办挺了,剩下那些小鱼小虾,自然就老实了。” 苏颂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那就依赵侍御。” 第30章 此处是审刑院,不是阎罗殿 审刑院正堂内,光线昏沉。 苏颂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落在赵野那张年轻且无所畏惧的脸上。 他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 “赵侍御,既然选定了李岩,那你打算从哪查起?” 赵野闻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条腿很自然地伸直,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这还不简单?” 他伸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嘴角咧开一个森然的弧度。 “派几个身强力壮的禁军,把李岩那厮捆了。然后拖到刑房里,各种刑具给他上一顿。” “我就不信他是铁打的。只要这一套流程走下来,别说是私铸铜钱,就是说他想谋朝篡位,他也得乖乖画押。” “胡闹!” 苏颂脸色瞬间一黑,手里的茶盖重重地扣在茶碗上,发出一声脆响。 “赵侍御,此处是审刑院,不是阎罗殿,莫要开这种玩笑!” 老头子显然是被气到了,胡子都抖了两下。 “李岩如今虽有渎职弄权之嫌,但他还是朝廷命官,是正儿八经的从三品刑部侍郎!不是街边的泼皮无赖!” “大宋律法严明,刑不上大夫虽非铁律,但对官员用刑,必须经过重重审核,还得有官家的御笔朱批。” “你这般做法,那是滥用私刑!是知法犯法!” 苏颂瞪着眼睛。 “你若是敢这么干,不用别人开口,老夫先让人把你拿下!” 赵野看着苏颂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心里暗笑。 这老头,还真是个方正君子。 他当然知道不能直接动刑,大宋对士大夫的优待那是出了名的。 他这么说,纯粹就是想试探一下苏颂的底线,看看这老头能配合自己疯到什么程度。 “行行行,苏知院消消气。” 赵野坐直了身子,收起了脸上那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双手一摊。 “下官也就是活跃一下气氛,看您老刚才一直板着脸,怕您憋坏了。” 苏颂哼了一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既然不能动刑,那是河北大名府的案子,那就去趟大名府呗。” 赵野手指在桌案上那个写着李岩名字的卷宗上点了点。 “案发地在大名府,人证物证都在那边。我不信李岩能堵住所有人的嘴。” “那个被冤死的张顺,家里那么大的产业,酒楼、客栈、田产,总有迹可循。” 说到这,赵野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转头看向苏颂。 “苏知院,刑部跟大理寺配合复查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苏颂拿起茶水抿了一口,润了润刚才喊哑的嗓子。 “官家旨意刚下,他们也需要选拔人手,交接公务。老夫估摸着,怎么也得明后天吧。” “还要明后天?” 赵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手指在桌面上急促地敲击着。 “太慢了。” “兵贵神速。咱们在朝堂上这么一闹,李岩只要不傻,肯定知道咱们要拿他开刀。” “他在刑部经营多年,在大名府肯定也有眼线。” “两天时间,足够他传信去大名府,让人销毁证据。” 赵野站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两步。 “万一李岩不单单只是为了弄权渎职,博取政绩。万一那个富商张顺就是他故意弄死的,那些消失的张顺家产,此刻就在李岩或者他亲信的私库里……” 苏颂放下茶盏,打断了他。 “赵侍御,慎言。” “李岩如今还是三品大员,朝廷重臣。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你这般揣测,有些过了。” “咱们查案,讲究的是证据。” “过了?” 赵野猛地停住脚步,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苏颂。 “苏知院,恕下官直言。李岩如今在我眼中,那就是犯罪嫌疑人!” 苏颂一愣。 “犯……什么人?” 这个词太新鲜,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犯罪嫌疑人!” 赵野加重了语气,双手撑在书案上,给苏颂科普这个超前的概念。 “只要案件存疑,只要证据指向他,不管他身上穿着紫袍还是红袍,不管他头戴乌纱还是草帽,在查清楚之前,他就是有作案嫌疑的人!” “既然是嫌疑人,我们作为调查方,那就可以合理的怀疑一切!” “有罪推断,懂吗?” 苏颂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 赵野有些无奈,只能换种说法。 “就是咱们先假设他有罪,假设他就是那个贪赃枉法、谋财害命的凶手!然后顺着这个假设去找证据!” “这个案子,李岩本身就存在重大的嫌疑,证据链条缺失,逻辑不通,为何不能做有罪推断?” “您若只是把这个案件当做普通的、无心的渎职案来处理,慢吞吞地走程序,讲规矩。” 赵野直起腰,指了指桌上那堆积如山的卷宗。 “那一百多个案子,七十二个官员,咱们查到猴年马月去?” “怕是等咱们查到一半,证据早就被毁光了,人也都跑没影了!” 苏颂闻言,看向赵野。 他眼中的惊讶掩饰不住。 这个年轻人嘴里总是蹦出些新奇的名词,什么“犯罪嫌疑人”,什么“有罪推断”。 虽然听着有些离经叛道,不合圣人教诲的“宽仁”之道。 但仔细一想,却又透着一股子直指核心的犀利。 若是真按赵野这法子办,效率确实会高上许多。 只是…… 苏颂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法子太刚猛,太霸道,也太容易折断。 他看着赵野,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既有对后生可畏的欣赏,也有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奈。 “赵侍御。” 苏颂沉吟了一会儿,缓缓开口。 “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赵野挑了挑眉。 “后果?什么后果?查清真相,还百姓公道,能有什么后果?” 苏颂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赵野身边。 “你太年轻了。” “你只看到了案子,没看到案子后面的人。” “若这七十二名官员确实有问题,或者就按你刚才说的,合理怀疑一切,假设他们都是故意做的冤案。” “那一旦这盖子揭开了,递上去,影响有多大,你知道么?” 苏颂伸出手,指了指门外,那是皇宫的方向。 “这七十二人,涵盖了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开封府。” “若是都查实了,他们该怎么办?全部罢官?全部流放?” “这大宋的刑狱衙门,还要不要转了?” 苏颂的声音低沉,透着一股子寒意。 “若他们为了自保,再攀咬其他人呢?” “官场之上,盘根错节。这七十二人背后,有恩师,有同年,有姻亲。” “若是拔出萝卜带出泥,涉案人数怕是不少于几百人,甚至更多。” “届时朝廷动荡,百官人人自危,政令不通。” “官家要怎么办?” 苏颂转过头,直视赵野的双眼。 “而你,作为揭开这个盖子的人,得罪了那么多人,你该如何?” “哪怕官家想保你,保得住一时,保得住一世吗?” “满朝文武都会视你为仇寇,你会成为众矢之的。” “那你认为,你还能在这官场上待下去吗?” 第31章 家有倔儿,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赵野听着这番话,心里却乐开了花。 待不下去? 那太好了! 这就是我要的效果啊! 我就怕待得太稳! 但他脸上却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表情。 他挺起胸膛,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苏颂拱了拱手。 “苏知院,您这番话,是金玉良言,是为了下官好,下官明白。” “但是!” 赵野话锋一转,声音变得铿锵有力。 “家有倔儿,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若是为了保全自己的乌纱帽,就眼睁睁看着冤狱遍地,看着贪官横行,那这官,下官也不稀罕!” “为了官家,为了朝廷,为了社稷。” 赵野伸手摘下头上的乌纱帽,往桌上一拍。 “我这乌纱帽,不要也罢!” “哪怕粉身碎骨,哪怕被千夫所指,只要能换来大宋刑狱的一片清明,我赵野,在所不惜!”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大堂内回荡。 苏颂闻言,楞在了当场。 他开始重新审视赵野这个人来。 在他的眼里,赵野之前有点小聪明,行事乖张,喜欢出风头。 官家之所以昨天晚上派人打招呼,是因为赵野保护了岐王,保护了皇室的脸面。 而今天赵野在殿中自爆宿娼的行为,他也认为是赵野想要以退为进,用自污来提醒皇帝自己的功劳,是一种高明的政治手腕。 但现在看起来,赵野似乎真是很不一样。 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他很多年没见过的火焰。 那是理想。 那是热血。 苏颂忽然想到自己年轻时,在地方任职,不也是这般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吗? 如今官越做越大,顾虑越来越多,反而束手束脚,变得圆滑世故起来了。 什么时候,自己也开始先算计利弊,再考虑对错? 而就在这时,赵野继续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不屑。 “苏知院,您刚才说会牵连几百人,会导致朝廷动荡。” “下官以为,未必。” “如今我大宋冗官之苛如此严重,三个官管一件事,人浮于事,相互推诿。” “这不就是因为官员太多所制么?” 赵野伸出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把。 “牵连个几百人又如何?哪怕几千人,该查也得查!” “少了这帮尸位素餐、只会制造冤狱的害群之马,难不成我大宋还没人当官了不成?” “若是把这些位置腾出来,给那些真正有才干、有德行的官员,我大宋的吏治,只会更好,绝不会更乱!” 苏颂闻言一惊,心中如惊雷炸响。 暗道:原来如此!这个赵野居然想的如此之深! 他不仅仅是在查案,他是在借查案之名,行整顿吏治之实! 他是在帮官家解决那个最头疼的“冗官”难题! 这一刀下去,虽然痛,却能刮骨疗毒! 苏颂深吸了一口气,胸中那股沉寂多年的热血,似乎也被赵野点燃了。 他看着赵野,眼神变了。 不再是看一个后辈,而是看一个志同道合的战友。 “好!” 苏颂重重地点了点头。 “赵伯虎,既然你有此决心,老夫若是再畏首畏尾,岂不是白活了这一把年纪?” 他走到赵野面前,拍了拍赵野的肩膀。 “这件事,全权交由你去办!” “汴京这边,那些求情的、施压的、捣乱的,我来顶着!” “你带人去大名府,务必查明案由,把案子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赵野一愣。 这老头转变怎么这么快? 刚才还劝我慎重,现在就让我放手去干?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苏颂又抛出一个重磅炸弹。 “你且在这等着,我这就进宫找官家要人!” “光靠大理寺和刑部那几个人不行。” “我要让官家派皇城司的人随你同去,协同调查!” 赵野彻底懵了。 “皇……皇城司?” 那可是皇帝的特务机构,是百官最厌恶的存在。 让皇城司的人跟着自己去查案? “苏知院,这……这大宋官员不是最讨厌皇城司了么?咱们带着他们,会不会……” 苏颂却是一脸的坚决。 他当然知道百官讨厌皇城司。 但他更知道,若张顺之案真像赵野说的,不单是渎职弄权,而是故意陷害,那危险程度可是直线上升。 把李岩逼急了,半路上截杀,或者在大名府制造意外,赵野这小身板怕是扛不了两刀。 必须要有人能够保护赵野。 而皇城司,最为适合,他们直属皇帝,不受制其他人。 “讨厌又如何?” 苏颂冷哼一声。 “只要能护你周全,查清案子,带条狗去都行!” 说完,苏颂也不解释,拍了拍赵野的肩膀,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伯虎,小心驶得万年船。” “老夫去去就回。” 随后,这老头便迈着大步,风风火火地离开了房间,那背影竟显出几分少年的意气风发。 赵野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挠了挠头。 “这……这都哪跟哪啊?” 他完全没想到,苏颂已经开始担心他的人身安全问题了。 大宋官场虽然极少出现这种暗杀的情况,但那是建立在大家都在规则内玩游戏的前提下。 如今赵野掀了桌子,要砸人饭碗,要人身家性命。 牵涉的人众多,利益巨大,说不定就有人狗急跳墙。 赵野对于宋朝的政治斗争,理解还是太青涩了。 他的思想还停留在“我要被贬官”的层面上,以为大家都会按照“弹劾贬官”的流程走。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当然,他要是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凶险,估计也不敢这样蛮干了。 赵野叹了口气,重新拿起桌上的乌纱帽,戴在头上。 “算了,皇城司就皇城司吧。” “反正名声已经臭了,再带上一群特务,估计更招人恨。” “到时候回京,满朝文武看我带着皇城司的人耀武扬威,肯定得骂我是权奸。” “权奸好啊,权奸离贬官更近。” 赵野自我安慰了一番,嘴角又露出了笑容。 他拿起那卷关于李岩的卷宗,揣进怀里。 “李岩啊李岩,你可得给点力。” “千万别怂,一定要反抗,一定要闹大。” “我的贬官大业,可全指望你了。” 第32章 皇帝的大力支持 福宁殿内,茶香袅袅。 赵顼手里捧着那本《韩昌黎先生文集》,手指在书页上轻轻摩挲。 他抬起头,看着站在下首的苏颂,嘴角微翘,眼神里带着几分玩味。 “苏卿。” “赵野那小子,当真说了那话?” 苏颂躬身拱手,神色肃然。 “回官家,千真万确。” 赵顼闻言,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放下书,端起御案上的茶盏,轻轻撇去浮沫。 “好。” “好一个家有倔儿,好一个国有诤臣。” “真乃良臣,贤臣也。” 赵顼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 “既如此,那朕便不能让他寒了心,也不能让他折了戟。” “苏卿的担忧,不无道理。” “小心为上。” 赵顼转过头,看向一直立在阴影里的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 “茂则。” 张茂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奴婢在。” “传朕的旨意,命皇城司派遣人手,随赵野一同前往大名府办案。” 赵顼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似乎在思考人数。 苏颂在一旁听着,心里盘算着。 皇城司的人都是精锐,十几个确实够了,就算遇到几十个蟊贼也能应付。 正想着,就听见赵顼的声音再次响起。 “人数嘛……” “派一指挥使。” “调一都的人过去。” 苏颂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滚圆。 一都? 大宋军制,一都乃是一百人! 皇城司的一都,那可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一百名精锐特务! 这是去查案? 这是去打仗吧? 还没等苏颂回过神来,赵顼又开口了。 “另,赐银牌。” “见银牌如朕亲临,方便其办案。” “若有阻挠者,可先斩后奏。” 苏颂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银牌! 皇城司的银牌信物,那是天子亲信的象征。 拿着这东西,到了地方上,别说大名府知府,就是河北路安抚使见了,也得客客气气。 官家对赵野的恩宠,简直到了没边的地步。 但这还没完。 赵顼沉吟了一会儿,目光变得幽深。 “既然要办案,那就得把路扫干净。” “赵野在前头冲锋,后面不能有人扯后腿。” 他看向苏颂。 “苏卿,那七十二名涉案官员,如今都在何处?” 苏颂咽了口唾沫,强压下心中的震惊。 “回官家,除了李岩等几位京官,其余人等大多还在原职,等候复查。” 赵顼点了点头,语气平淡。 “传朕口谕。” “命政事堂拟旨。” “刑部侍郎李岩,大理寺少卿王默,以及那名单上的所有京官。” “即日起,全部停职。” “遣往集贤院修史,或去国子监任职。” “告诉他们,等案件查明后,若无问题,再调回原职。” 苏颂只觉得头皮发麻。 停职? 修史? 这哪里是暂时调动,这分明就是变相的软禁和夺权! 把这些实权官员全部扔到清水衙门去冷板凳,那就是拔了他们的牙,断了他们的爪子。 等赵野查完案回来,黄花菜都凉了。 就算查不出大问题,这些人在朝堂上的位置,怕是也早就被人顶了。 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赵野。 这是在借赵野的手,清洗朝堂啊! 苏颂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心中升起一股深深的敬畏。 赵顼看着苏颂那震惊的模样,笑了笑。 “苏卿。” “赵野乃良才。” “虽年轻不谙官场规则,行事鲁莽了些,但胜在赤诚,忠良。” “你作为前辈,这次与他共事,或可点拨一下他。” “让他知道,朕,始终站在他身后。” 苏颂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冠,郑重地长揖到底。 “臣,领旨。” …… 苏颂退下后。 殿内重新恢复了安静。 赵顼重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水。 苦涩入喉,回甘悠长。 他靠在软塌上,目光透过窗棂,看着外面那四角的天空。 “家有倔儿,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 他低声念叨着这句话。 “孙伏伽劝谏唐高祖的话。” “赵野,大宋如今就需要你这样的诤臣。” “你去闹吧。” “把这大宋的死水,给朕搅活了。” “呵呵,我大宋确实不缺这么些官员。” 赵顼嘴角挂着笑。 他当然不知道,赵野这个“诤臣”,压根就没想当什么大宋的救世主。 等赵野办完这些案子。 赵顼就会发现,这条疯狗,回过头来,真会冲着他来的。 而且下嘴比谁都狠。 ...... 政事堂内,落针可闻。 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刚刚离开,留下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静静地躺在紫檀木的大案上。 屋内的光线有些暗,窗棂把午后的日头切成一道道光柱,在那光柱里,尘埃都不敢乱舞,沉闷地悬着。 富弼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端着的茶盏已经有些凉了,他却忘了放下。 他盯着那卷圣旨,神情有些怪异。 在他对面,曾公亮微阖着眼,手里转动着两颗铁胆,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除此之外,再无声响。 参知政事赵抃是个急性子,他在屋里来回踱步,靴底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的声音让富弼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赵抃终于忍不住了,他停下脚步,指着那卷圣旨。 “七十二名官员!其中还有从三品的刑部侍郎,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没有任何审讯,没有任何定罪,仅仅因为赵野的一本奏疏,就要全部停职?” “官家这是要干什么?是要把大宋的刑狱衙门都给拆了吗?” 富弼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脆响。 “阅道,慎言。” 他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忧色却比赵抃更甚。 “官家这次,确实是……太急了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门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燥热的风。 王安石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上的官袍有些凌乱,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一路从制置三司条例司疾步赶来的。 跟在他身后的,是参知政事陈升之。 王安石一进门,目光就锁定了桌案上的那卷圣旨。 “介甫,你来了。” 富弼抬了抬眼皮,指了指那圣旨。 “你自己看吧。” 第33章 政事堂震动 王安石也不客套,几步走到案前,一把抓起圣旨,展开。 他的目光在上面扫过,越看,眉头锁得越紧,两道眉毛几乎要拧在一起。 “李岩……王默……张德……” 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 王安石的手抖了一下。 这里面,有不少都是他新法的坚定支持者,尤其是李岩,在刑部推行新法,那是出了大力的。 如今,全部停职,调往集贤院修史,或去国子监任职。 这哪里是调职,这分明就是流放,是把人从实权位置上连根拔起,扔到冷板凳上等死。 王安石猛地合上圣旨,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屋内的几人。 “这旨意,政事堂还没副署吧?” 富弼摇了摇头。 “刚送来,还没来得及。” “不能署!” 王安石声音洪亮。 “这七十二人,皆是朝廷栋梁,掌管刑狱多年。如今仅凭赵野一面之词,甚至连查都没查实,就先夺了官职。” “这让百官如何自处?这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朝廷?” 陈升之在一旁附和道。 “是啊,富相,曾相。这刑部和大理寺若是空了这么多人,刑狱之事谁来管?难道让那些积压的案子继续积压下去吗?” “此乱命,政事堂不能接。” 王安石把圣旨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 屋内又陷入了沉默。 富弼和赵抃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 他们支持旧制,按理说看到支持新法的人倒霉,应该高兴才对。 但这名单里,不仅仅有支持新法的人,也有不少是他们的门生故吏,甚至还有许多中立派的干才。 这七十二人,可以说是大宋刑狱系统的骨架。 官家这一棒子打下来,不分党派,不分亲疏,直接把骨架给打散了。 这才是让他们感到恐惧的地方。 官家这是要做什么? 是对新法不满了?还是对他们也不满了? 亦或是,单纯的想要立威? 众人心中念头急转,却谁也摸不透那位年轻帝王的心思。 “介甫,你先别急。” 一直没说话的曾公亮,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停止了手中铁胆的转动,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你们只看到了停职,却没看清官家这道旨意的后半句。” 众人一愣,纷纷看向曾公亮。 曾公亮伸出枯瘦的手指,在圣旨上点了点。 “调往集贤院修史,或去国子监任职。” “且有言在先,待案件查明后,若无问题,再调回原职。” 王安石皱眉道。 “这不过是官家的托词罢了。一旦离了位,再想回来,谈何容易?” 曾公亮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介甫,你当局者迷了。” “你仔细想想,官家若是真想惩治他们,为何不直接下狱?为何不交由御史台或者大理寺看管?” “修史,那是清贵之职。国子监,那是育人之所。” “这两个地方,虽然没有实权,但地位尊崇,且……安全。” “安全?” 王安石愣住了。 富弼和赵抃也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曾公亮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赵野这次闹出的动静太大了。” “他在朝堂上公然点名七十二人,又立下了军令状要去复查冤狱。” “若是这些人还在原职,赵野去查案,他们会怎么做?” 赵抃下意识地接口道。 “自然是百般阻挠,甚至销毁证据。” “对啊。” 曾公亮放下茶盏。 “若是那样,朝廷就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和争斗之中。赵野查不下去,这些人也会为了自保而无所不用其极。” “到时候,官场动荡,人心惶惶,那才是真正的大乱。” 他目光深邃,看着那卷圣旨。 “官家这一手,高明啊。” “先把人调开,名为惩处,实为保护。” “既给了赵野查案的空间,让他没有借口推脱。又把这些官员从风口浪尖上摘了出来。” “若是赵野查实了,那这些人确实该罚,现在停职也是顺理成章。” “若是赵野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或者是查错了。” 曾公亮笑了笑。 “那到时候,这些人再官复原职,甚至还能借此机会,参赵野一本诬告之罪。” “对于这些官员来说,去集贤院喝喝茶,修修书,避开这场风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听完曾公亮这番剖析,屋内的几人都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王安石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他原本以为这是官家对他的不信任,是想借机清洗一些人。 现在看来,官家还是那个官家,心思缜密,平衡之道玩得炉火纯青。 这哪里是清洗,这分明是在控场。 把双方拉开,给赵野腾出笼子,让他去折腾。 折腾出结果了,官家收割声望。 折腾不出结果,官家也能保全这些官员。 “明仲公高见。” 富弼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 “既然是平调,又保留了品级和俸禄,那便符合朝廷法度。” “这道旨意,政事堂可以署。” 赵抃也点了点头。 “只要不是不教而诛,那就说得过去。” 陈升之看向王安石。 “介甫,你看……” 王安石沉默了片刻,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卷圣旨。 他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毕竟李岩是他的人,现在被调去修史,新法在刑部的推行肯定会受阻。 但曾公亮说得对,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若是硬顶着不署,那就是公然抗旨,而且会显得新党心虚,不敢让赵野查。 “署吧。” 王安石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既然官家有此安排,我等身为臣子,自当遵从。” “只是……”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芒。 “若是那赵野最后查不出东西来,哼,到时候,我定要向官家讨个说法!” 原本王安石还挺欣赏赵野的,但赵野接二连三的对新法支持者下手,让他有点不开心了。 他已经开始怀疑赵野的动机了。 曾公亮见众人都同意了,便拿起桌上的朱笔,递给富弼。 “彦国,请吧。” 富弼接过笔,在圣旨上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是曾公亮、王安石、赵抃、陈升之。 五位宰执,依次署名。 这道足以震动整个大宋官场的旨意,正式生效。 第34章 查不出来,你脑袋就等着搬家吧 审刑院的正堂里,日头偏西,把窗棂的影子拉得老长。 堂内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赵野坐在苏颂那把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上半身趴在书案上,脸颊贴着那堆散乱的卷宗,睡得正香。 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在那卷《大名府张顺私铸案》的封皮上洇湿了一小块。 他太累了。 昨晚在樊楼折腾了一宿,今早又在朝堂上跟人斗智斗勇,这会儿紧绷的弦一松,困意就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咚、咚。” 两声清脆的叩击声在耳边炸响。 赵野猛地一激灵,身子像装了弹簧一样弹了起来,官帽歪在一边,眼神迷离,张嘴就喊。 “下班了?吃饭了?” 苏颂站在桌前,黑着脸,手里还保持着敲桌子的姿势。 他看着眼前这个衣衫不整、嘴角还挂着口水的年轻御史,无奈地摇了摇头。 “赵伯虎。” 苏颂指了指外面的天色。 “还是当值的时候,你就在上官的班房里呼呼大睡?” 赵野伸手抹了一把嘴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才看清面前的人。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个懒腰。 “苏知院,您可算回来了。” 他从椅子上绕出来,一边整理歪掉的官帽,一边抱怨。 “我这不是在等您么。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这审刑院的椅子又太舒服,一时没忍住……” 苏颂没接他的话茬,只是侧过身,露出了身后站着的一个人。 “行了。” 苏颂指着那人。 “介绍一下。” “这位是皇城司,亲从官指挥使,凌峰。” 赵野顺着苏颂的手指看去。 只见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立在门口逆光处。 这人身长八尺有余,穿着一身紧窄的黑褐色武官袍,腰间束着铜扣革带,挂着一把样式古朴的长刀。 那张脸棱角分明,一道寸许长的疤痕从眉骨斜插进鬓角。 赵野心里咯噔一下。 这皇城司的人,身上的味儿都不一样,透着一股子生人勿进的血腥气。 他连忙拱手,脸上堆起笑。 “见过凌指挥使。” 凌峰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抱拳回了一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甲胄摩擦的轻响。 “赵侍御客气。” “卑职奉官家口谕,协查办案,听候赵侍御差遣。” 赵野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犯嘀咕。 这保镖看着是挺猛,但怎么感觉像是来监视自己的? 苏颂没给他胡思乱想的时间。 从怀里掏出一个明黄色的锦囊,还有一块沉甸甸的银牌。 “赵野,拿着。” 赵野凑过去,伸手接过那块银牌。 银牌入手冰凉,分量极重,正面刻着“皇城司”三个篆字,背面是一条张牙舞爪的蟠龙。 “这是……” “官家特旨。” 苏颂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赐你银牌,专旨查案。” “持此牌者,可调动沿途州县厢军配合,可直接提审五品以下官员。” “若遇阻挠办案、销毁证据、暴力抗法者……” 苏颂停顿了一下,目光凌厉。 “先斩后奏。” 赵野手里的银牌差点掉在脚面上。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苏颂,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先……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从苏颂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但落在赵野耳朵里,却像是四声惊雷。 这权利太大了。 大得有点烫手。 “苏知院,官家这……这是不是有点太……” 苏颂没理会赵野的震惊,自顾自说道。 “官家对你,那是荣宠之极,信任之极。” “不单单给你银牌,派皇城司精干护着你。” “连七十二名官员也被调往闲职。” 赵野听着听着,脸上的表情却越来越不对劲。 没有喜悦。 只有惊恐。 “苏……苏知院。” “不至于吧?” 苏颂看着他,眼神里透着一种“你还是太年轻”的怜悯。 “不至于?“ “赵伯虎。” 他往前走了一步,压低了声音。 “你以为你要办的是什么案子?” “那是七十二个官员!” “如今官家一道旨意,把他们的官职都停了,把他们发配去修史,去教书。” “这可是断人前程,毁人饭碗的大仇!” 苏颂的脸凑近了赵野,昏暗的光线下,那张儒雅的脸竟显得有些阴森。 “那轻则流放,重则掉脑袋的罪。” “你觉得,那些人会坐以待毙吗?” “狗急了还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 “若是真让他们觉得没了活路,你以为,他们不敢让你死在大名府?” “轰!” 赵野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锅粥。 暗杀? 这不是大宋吗? 这可是文人治国、号称“与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啊! 历史上也没听说过几次这么激烈的党争暗杀啊! “不……不会吧?” 赵野的声音虚得连自己都不信。 “咱大宋朝……有人敢做这种事?” 苏颂看着他,目光幽幽。 “伯虎。” “官场如战场,刀光剑影,有时候比真刀真枪还要狠。” “稍不留神,便是身死道消。” 苏颂叹了口气,转过身,背着手看着窗外。 “我年轻时,也如你一般,嫉恶如仇,觉得只要占着理,便天下大可去得。” “但入了京,坐在这个位置上,看多了人心鬼蜮……” 他摇了摇头。 “不说也罢。” “你是聪明人,应该懂的。” 赵野看着苏颂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不想懂啊! 他就是想被贬个官,回家当个富家翁,过过逍遥日子。 怎么现在这剧本走向越来越不对劲了? 这哪里是贬官路线? 这是送命路线啊! 他手里拿着那块银牌,此刻只觉得这东西烫得要命,恨不得立马扔出去。 “苏知院……” 赵野吞了吞口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其实……其实我觉得这案子……” 苏颂猛地转过身。 那双总是半眯着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嗯?” 一个鼻音,带着浓浓的威压。 “赵伯虎,你莫不是怕了?” 苏颂指着赵野手里的文书。 “七十二位官员的调职旨意,政事堂已经发下去了。” “几位宰执都已经署了名。” “官家在宫里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个时候,你说你不干了?” 苏颂冷笑连连。 “你哪怕反悔也来不及了。” “这把火是你点的,这刀是你拔的。” “你若是不去查出个结果来……” “呵呵。” 这一声“呵呵”,听得赵野头皮发麻。 “如……如何?” 赵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是不是就算我无能?是不是就贬我的官?让我回家种地?” “种地?” 苏颂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你想的倒是挺美。” 他逼近赵野,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顿。 “查不出来,那就是诬告朝廷命官。” “欺君之罪,加上构陷大臣之罪。” “而且是你自己把事情闹得这么大,逼得官家动了这么大的手笔。” “若是最后是个乌龙……” 苏颂伸出手,在自己的脖子上轻轻比划了一下。 “届时,官家为了平息众怒,为了给百官一个交代,只能借你的头一用。” 赵野只觉得眼前一黑,腿肚子一软,差点没瘫在地上。 心凉了。 这回是彻底凉透了。 原来自己给自己挖的坑,不仅深,下面还插满了尖刀。 贬官? 那是天堂才有的待遇。 现在的选项只有两个: 要么查清案子,把李岩那帮人送进大牢,自己活下来。 要么查不清楚,被李岩那帮人弄死,或者回来被皇帝砍头。 这就是个死局啊! 只有拼命这一条路了! “所以……” 苏颂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你最好赶紧出发。” “迟则生变。” “现在卷宗里就能看出来大问题,证明李岩他们手脚并不干净。” “你只要能在大名府查出点东西,不管大小,哪怕只是一本账册,一个证人。” “那都有个交代。” “但若是拖得久了,等人把证据清理干净,把人证都灭了口……” 苏颂没有说完。 但赵野懂了。 真的懂了。 时间就是生命。 这话以前是口号,现在是催命符。 赵野深吸一口气,把那块银牌往怀里一揣。 他又一把抓起桌上的文书,胡乱塞进袖子里。 眼神变了。 刚才的恐惧和退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疯狂。 “走!” 赵野咬着牙,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 他看都没看苏颂一眼,转身就往门外冲。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喊了一嗓子。 “苏知院!我先走了!” “我去河北了!这就去!” “这破汴京我是一刻也不待了!” 苏颂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像兔子一样窜出去的身影,一脸的无语。 这小子,刚才还要死要活的想辞职,这一转眼跑得比谁都快。 真的是…… 还没等他感叹完,一直站在门口当背景板的凌峰也动了。 这汉子对着苏颂抱拳一礼,动作依旧干脆。 “苏知院,卑职告退。” “定护赵侍御周全。” 说完,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追了出去,甲胄铿锵,杀气腾腾。 苏颂看着两人消失在院门外的背影。 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 “赵伯虎啊。” “愿你能扫除奸佞,还我大宋一片朗朗乾坤。” 他抬起头,看向皇宫的方向,眼神变得坚定无比。 “你去冲杀。” “这汴京城的明枪暗箭,流言蜚语。” “老夫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能为你顶住。” “而河北……” “就得靠你了。” 第35章 风起汴梁 汴京城东门,黄土大道被马蹄踏得烟尘滚滚。 日头刚过中天,影子被踩在马蹄下。 “驾!” 赵野一身绿袍,伏在马背上,手里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 那马吃痛,嘶鸣一声,四蹄腾空,像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在他身侧,凌峰一身铁甲,腰悬长刀,面色冷硬如铁。 身后跟着十几名皇城司亲军,个个背负弓弩,马鞍旁挂着备用的长刀。 每人牵着两匹空马,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歇。 这阵仗,把路上的行商吓得纷纷避让,跌进路边的草沟里。 “赵侍御,照这个跑法,明日午时便能过黄河。” 凌峰策马靠近,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有些碎。 赵野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被风灌了一嘴的沙子。 “再快点!” 他吐出一口唾沫。 “咱们快一刻,大名府那边的证据多一分!” 凌峰没再说话,只是扬起马鞭,重重落下。 马蹄声如雷,卷起漫天黄沙,转瞬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 而在他们身后,汴京城的官场,已经炸开了锅。 刑部衙门。 李岩站在班房里,身上的绯红官袍还没来得及脱。 几个小吏低着头,正在收拾桌案上的公文和印信。 李岩看着自己的官印被装进盒子里,贴上封条,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 “这……” 一名心腹主事凑过来,手里捧着一杯茶,手有点抖。 李岩没接茶,只是挥手打翻了茶盏。 “啪!” 碎瓷片溅了一地。 “备马!” 李岩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去哪?” “制置三司条例司!” 李岩大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 他转过身,指着那个心腹主事。 “你,现在立刻出城。” “带上我的亲笔信,八百里加急,去大名府。” “告诉他们,我死了,他们也别想活。” …… 制置三司条例司。 这里是变法的中枢,也是如今大宋最有权势的地方。 公房内,堆满了各路州县送来的变法奏报。 王安石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支朱笔,正在一份奏疏上批红。 “相公。” 门外传来通报声。 “刑部李侍郎求见。” 王安石笔尖一顿,一滴朱砂墨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殷红。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让他进来。” 片刻后,李岩走了进来。 他没有行礼,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膝盖磕在硬木地板上,声音沉闷。 “相公!你要救我!” 李岩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嘶哑。 王安石看着他,没说话,也没让他起来。 屋里的空气有些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王安石才缓缓开口。 “救你?” 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刚送来的停职圣旨抄本。 “七十二人,官家亲自下的旨,政事堂五位宰执全署了名。” “你让我怎么救?” 李岩往前爬了两步,双手抓着书案的边缘。 “相公,这是构陷!” “这是赵野那厮为了博取直名,故意针对新法官员的构陷!” “那个张顺案,我是冤枉的!” 王安石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李岩的眼睛。 “冤枉?” 他从案头抽出一份卷宗,那是赵野在朝堂上列举的疑点抄录。 “家资巨万去铸铜钱?家产不翼而飞?画押当晚就畏罪自杀?” 王安石把卷宗扔在李岩面前。 “李岩,我不懂刑狱,但我懂常识。” “你告诉我,这些怎么解释?” 李岩看着地上的卷宗,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眼神没有躲闪。 “相公,张顺确实私铸铜钱了,这是铁证,有人证物证。” “至于家产……” 李岩咬了咬牙。 “那是底下办事的人手脚不干净,抄家的时候顺手牵羊,这在大宋官场是常有的事。” “我是有失察之责,但我绝没拿一分钱!” “那个张顺自杀,也是狱卒看管不严。” “我承认我结案草率了些,那是为了尽快推行新法,为了给河北路的变法筹措资金,没那么多时间去磨蹭!” “顶多也就是个渎职!是个急躁!” “至于赵野说的什么故意陷害,什么谋财害命,那纯属子虚乌有!” 李岩说得声泪俱下,一脸的委屈。 王安石看着他。 看了很久。 李岩是变法的干将,推行新法法令,有很大的功劳。 若是李岩倒了,刑部这块阵地就要丢。 而且,李岩说得也有道理。 底下人手脚不干净是常态,只要李岩自己没拿,那就罪不至死。 王安石叹了口气。 “起来吧。” 李岩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王安石拿起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行字。 “赵野此人,行事乖张,好出风头。” “他这次去大名府,若是没人看着,怕是要把河北路搅个天翻地覆。” 王安石一边写,一边说道。 “我会修书一封给大名府知府张文,还有河北路转运使。” “让他们配合赵野查案。” 李岩心里一紧。 王安石写完,吹干墨迹,把信装进信封,盖上自己的私印。 他把信递给李岩。 “但也要告诉他们。” “要依法国法办事。” “赵野若是查案,让他查。” “但他若是想屈打成招,若是想搞株连。” 王安石抬起头,目光冷峻。 “让他们寸步不让。” “出了事,我担着。” 李岩双手接过信封,手都在抖。 这哪里是让他们配合查案。 这就是尚方宝剑! 有了王安石这句话,大名府的官员就有了底气。 只要咬死程序正义,只要不让赵野乱来,那这案子就翻不过来。 “谢相公!谢相公!” 李岩连连作揖。 “去吧。” 王安石挥了挥手。 “去集贤院好好修书,修身养性。” “若是这案子真如你所说,只是渎职。” “等风头过了,我会向官家进言,调你回来。” “是!” 李岩把信揣进怀里,倒退着走出了公房。 出了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李岩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封信,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 有了这个,大名府那就是铁板一块。 赵野? 哼。 哪怕你带着皇城司,也就是个外人。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 与此同时。 城西,司马光府邸。 书房内,几个身穿便服的官员正围坐在一起。 这几人,都是这次被停职名单上的旧党官员。 大理寺少卿王默坐在下首,一脸的愁容。 “君实兄,这可如何是好?” “官家这次是动了真格的,咱们这些人,全被踢出了衙门。” “若是那赵野在大名府真查出点什么,咱们……” 司马光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盏茶,没喝。 他眉头紧锁。 “慌什么。” 司马光放下茶盏。 “身正不怕影子斜。” “若是没做亏心事,怕他赵野查什么?” 王默苦笑一声。 “君实兄,话是这么说。” “可你也知道,刑狱之事,哪有绝对干净的?” “这些年积压的案子,多多少少都有点瑕疵。” “若是赵野拿着放大镜去找,总能找出毛病来。” “而且……” 王默看了一眼周围几人,压低了声音。 “咱们底下那些门生故吏,有些手脚确实不太干净。” “若是被赵野抓住了把柄,顺藤摸瓜……” 司马光脸色一沉。 “那就让他们自首!” “谁做的事谁担着,莫要连累了朝廷大局!” 王默被噎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一旁的富弼叹了口气,开口打圆场。 “君实,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赵野已经出发了,带着皇城司的人。”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富弼捻着胡须,沉吟道。 “大名府那边,虽然主要是王安石的地盘,但提点刑狱公事是咱们的人。” “老夫这就修书一封。” “让他盯着点。” “既要盯着赵野,别让他乱咬人。” “也要盯着支持新法的那些人,别让他们把黑锅全扣在咱们头上。” 司马光点了点头。 “也好。” “彦国兄考虑得周全。” “这赵野,虽然行事鲁莽,但这次查案,倒也是个机会。” 司马光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若是能借他的手,把王安石手下在大名府的那些烂账翻出来,对咱们倒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小心,别让他这把火,烧到了咱们自己身上。” 富弼点头称是,随即拿起笔,开始写信。 …… 汴京城的上空,无数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起。 十几匹快马从各个城门冲出,朝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所有的线,都汇聚向了同一个地方。 大名府。 第36章 流民遍地 驿站外挂着的风灯有些残破,昏黄的光晕在夜风里打着摆子,把赵野和凌峰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马匹打着响鼻,喷出几团白气,被亲从官牵去马厩喂料。 连续驰骋了三个时辰,胯下的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哪怕是垫了厚实的软垫,这滋味也不好受。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这驿站名为“白沟驿”,离汴京已有百里之遥,再往北走,便是出了京畿路,直入河北地界。 赵野站在驿站门口,手里抓着个水囊,仰头灌了一口。 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也把那一身的疲惫稍微冲散了些。 他没急着进屋休息,反而转过身,目光投向驿站外的官道。 赵野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三个时辰,离汴京越远,越往东走,他就越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也太拥挤了。 这一路过来,官道两旁的枯草堆里,树林子里,全是黑压压的人影。 那些人也不说话,就那么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像是一堆堆被人遗弃的破布袋。 借着驿站门口微弱的灯光,赵野能看清离得近的几个人。 衣衫褴褛都算是好的,大多是衣不蔽体,身上挂着几条发黑的布片,露在外面的皮肤干瘪得贴在骨头上。 “凌指挥使。” 赵野放下水囊,声音有些发涩。 凌峰正指挥着手下卸甲修整,听到招呼,大步走了过来。 “赵侍御,有何吩咐?” 赵野指了指外面那些黑影。 “为何这一路上流民如此之多?” 凌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的线条变得僵硬起来。 这汉子叹了口气。 “赵侍御有所不知。” “官家登基那年,瀛州、沧州、莫州就出现了地龙翻身的灾祸,房子塌了无数,百姓死伤惨重。这两年时间朝廷虽有赈济,但这元气还没修养好。” 凌峰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从今年初春开始到如今快十一月了,河北、陕西、京东西、淮南等路,那是滴雨未下。” “老天爷不开眼啊。”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地里干得裂开了口子,能塞进去拳头。庄稼早就枯死了,连草根都被挖干净了。” “从六月开始,就有河北百姓弃家舍业,拖家带口地前往汴京,想去天子脚下求条活路。” 赵野看着那些蜷缩在寒风中的身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 “求活路?” “这些人……” 凌峰苦笑一声,指着驿站外边那几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不走,怕是得饿死。” “走了,也未必能活。” “汴京城门查得严,流民不许随意入城,说是怕冲撞了贵人,也怕生了疫病。这些人进不去城,又回不去家,就只能在这官道上耗着。” 赵野闻言,脸色巨变。 “旱灾?” 他在朝堂上听过汇报,说是有旱情,但他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朝廷没调拨粮食么?” “司农寺是干什么吃的?义仓呢?” 赵野的声音有些拔高,带着几分怒意。 凌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无奈。 “赵侍御,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司农寺。” “官家早下令调拨粮食了,为了这事儿,政事堂吵了好几回。” “但如今河北大旱,河道水位下降,许多运河都干得见了底,根本走不了大船。” 凌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南方的粮食运不进来,只能走陆路。” “陆路那是靠车拉,靠人背。这一路上人吃马嚼,运一百石粮食,到了地头能剩下三十石就不错了。” “而京东京西也受灾,自己都吃不饱,也无余粮运来赈济。” “现在就只能等着南方的粮食慢慢运来,或者是等老天爷开眼,下一场雨,把河道灌满了。” 赵野闻言心情沉重,只觉得手中的水囊重若千钧。 他没再说话,只是迈开步子,走出了驿站的大门。 深秋的夜风很硬,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如今已是十月底,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了。 赵野紧了紧身上的绿袍,走到路边。 那些流民,就躺在路边的干沟里,身上盖着些稻草,有的干脆就几个人挤在一起取暖。 有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那眼神空洞洞的,没有光,也没有焦距,就像是看着一截木头,一块石头。 赵野眼睛有些酸涩,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贵人……”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脚边的草堆里传了出来。 赵野低头看去。 只见一名妇女,正艰难地从草堆里探出身子。 她头发蓬乱得像个鸡窝,脸上全是黑灰,看不清本来面目,只露出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仔细一看,那是个孩子。 孩子脑袋大得出奇,脖子却细得像根筷子,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 那妇女看到赵野身上的官袍,眼中突然爆发出一种求生的光芒。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没力气,只能半跪在地上,向着赵野伸出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 “贵人……” “赏口吃的吧……” 声音嘶哑。 赵野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随即又站定。 他转头询问跟在身后的凌峰。 “有吃的么?” 凌峰闻言,伸手入怀,摸索了一阵,掏出两块干硬的炊饼。 递给赵野。 赵野接过炊饼,手掌甚至能感觉到那上面的粗糙。 他弯下腰,把炊饼递给了那女人。 “吃吧。” 女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块灰扑扑的面饼,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 她一把抢过炊饼,动作快得惊人。 她没往自己嘴里塞,而是先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拼命地嚼。 那炊饼太硬,她牙齿似乎也不太好,嚼得腮帮子鼓鼓的,脸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嚼碎了之后,她又把那团糊糊吐在手心里。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手凑到怀里那个孩子的嘴边,想要喂给他。 那孩子嘴唇发紫,牙关紧闭,根本张不开嘴。 女人急了,用手指去撬孩子的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出来。 “吃啊……儿啊……吃一口……” 赵野见状,连忙蹲下身子,伸手阻止了她。 “别喂了!” “这么干,孩子遭不住,得噎死!” 女人被他一拦,吓得浑身一抖,以为他要抢回去,死死护着那点嚼碎的面糊。 赵野转头跟凌峰说道。 “去弄点水来!” “要热的!” 凌峰应了一声,转身跑进驿站。 赵野转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 “别怕。” “我是让你泡成糊糊,这样孩子才吃的了。” 女人听懂了,身子松懈下来,连连点头,那颗枯瘦的脑袋点得像捣蒜一样。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我是大名府魏县人……” 赵野看着她那副模样,心里又是一酸。 大名府魏县,那是这次去查案必经的地方。 “魏县离这儿可不近。” 赵野问道。 “家里人呢?就你一个?” 这话问出,那女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呜呜呜……” 她张着嘴,发出一种压抑的哭声,干瘪的胸口剧烈起伏。 但却没有一滴泪水流出。 她早就哭干了,身体里也没水分让她流泪了。 而怀中的孩子,好似也感应到了母亲的悲伤,嘴唇动了动。 “哇……哇……” 哭声细若游丝,像是小猫叫,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凌峰端着一碗热水快步走了出来,递给赵野。 赵野把水碗递给女人。 女人颤抖着手接过碗,把手心里的面糊放进水里搅了搅,又把剩下的炊饼掰碎了泡进去。 趁着泡饼的功夫,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起来。 “家里人……都没了……” “当家的在半道上饿死了……” “公婆走不动,怕拖累我们,自己在树林子里上吊了……” “大儿子……” 说到这儿,女人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眼中的恐惧浓得化不开。 “来的路上……也饿死了……” “现在就剩下我跟这小的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也不敢走了……” 她抬起头,看着赵野,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 “怕走出大路……被人吃了去。” 赵野闻言,瞳孔猛地收缩,背后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吃了?” “你是说……?” 女人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拼命给孩子喂那碗糊糊,身子抖得像筛糠。 而此时,凌峰站在赵野身后,突然伸手按住了刀柄。 “赵侍御。” 凌峰的声音很冷,带着一股杀气。 “你看那边。” 赵野顺着凌峰的视线望去。 只见驿站外的黑暗中,不知何时,聚拢了一群人。 那是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一群面黄肌瘦、形同恶鬼的饥民,正死死地盯着那女人,盯着她手中的那碗糊糊和怀中的炊饼。 那种眼神,赵野这辈子都没见过。 那不是人在看人。 那是狼在看肉。 若不是赵野旁边站着十几名身穿铠甲、手按长刀的皇城司亲从官。 这群人怕是早就冲过来,把那女人连同孩子,还有那块饼,一起撕碎了。 赵野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此时脑海中闪过在书上看到过的六个字。 岁大饥,人相食。 他以前看史书,这六个字不过是一行墨迹。 如今,这六个字变成了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第37章 魏县那么近,怎么也赈不到? 风更大了,卷着地上的枯草和尘土,往人领口里钻。 那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里晃动。 赵野还没来得及从“人相食”的震悚中回过神,那些隐在暗处的饥民便动了。 他们没敢直接冲撞全副武装的皇城司亲从官,只是像一群闻到了血腥味的鬣狗,慢慢地围了上来。 几十个,上百个。 衣衫褴褛,形同鬼魅。 他们看着赵野,更看着那个刚刚得了两块炊饼的妇人。 “贵人……”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贵人,给口吃的吧。” “给条活路……” 有人带了头,剩下的人便纷纷张了嘴。 声音不高,却汇成了一股阴冷的潮水,直往人耳朵里灌。 “赏口饭吃……” “饿啊……” 赵野看着这一张张干瘪得脱了相的脸,手下意识地往怀里摸去。 除了那块银牌之外,什么都没摸的出来。 凌峰上前一步,挡在了赵野身前。 “锵!” 长刀出鞘半寸,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夜风中格外刺耳。 那群饥民被这声音吓得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半步,但眼神依旧死死地盯着这边,没散。 凌峰侧过头,声音压得很低。 “赵侍御,办案要紧。” “咱们带的干粮不多,还要赶路。若是开了这个口子,这几百号人涌上来,咱们走不了。” 给?怎么给? 这里几百张嘴,就算把皇城司众人的口粮全拿出来,也不过是一人一口,救不了命,反倒会引发哄抢,甚至踩踏。 不给? 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 赵野心中难受得像是被人塞了一把沙子,磨得生疼。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把视线从那些脸上移开。 “走。” 他转过身,抬脚往驿馆大门走去。 步子迈得很重,像是腿上绑了铅块。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 那个瘫在地上的妇人,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 “贵人!” “贵人别走!” 妇人想爬起来,却没力气,只能用手抓着地上的土,身子往前蹭。 “能不能救救我的孩子?” “他还小!呜呜呜……” 妇人把怀里的襁褓高高举起,那是她全部的希望。 “哪怕带去汴京!卖给别人也好!只求留条活路!” “求求贵人了!给他口饭吃就行!当牛做马都行!” 那哭声,在寒风里飘荡,直直地钻进赵野的心窝子。 赵野猛地站住。 脚底板像是生了根,怎么也抬不起来。 他背对着妇人,双手死死地攥成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念叨:赵野,别冲动,别冲动。你救不了他。 你现在自身难保,你还要去大名府查案,你还要面对李岩那帮人的明枪暗箭。 带个孩子?怎么带? 但那妇人的哭喊声,一声比一声凄惨。 “哇……哇……” 那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绝望,发出了微弱的啼哭。 赵野的身子晃了晃。 凌峰看出了赵野的犹豫。 这汉子皱了皱眉,看了一眼那个瘦得只剩个大脑袋的婴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转瞬即逝。 他是皇城司的人,见惯了生死,心肠比铁还硬。 “赵侍御。” 凌峰走到赵野身边,声音冷淡。 “这孩子没人要的。” “太小了,还要吃奶。这年头,谁家也没多余的粮食养个吃白食的。” “哪怕你救了他,也安顿不下来。带回汴京?没人会买的。若是带在路上,不出三天就得死。” 赵野闭上眼。 凌峰说的是实话。 大实话。 这世道,人命贱如草。 赵野咬着牙,腮帮子鼓起一块。 “走。” 这一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 他没再回头,抬脚跨过了驿馆高高的门槛。 驿馆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的风,也隔绝了那令人心碎的哭嚎。 赵野走进大堂,整个人好似失了魂一般。 他走到一张方桌前,一屁股坐下,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桌面上的一盏油灯。 灯火如豆,跳跃着。 大堂里很空,只有几个驿卒缩在角落里打盹。 凌峰跟进来,解下身上的披风,抖了抖上面的尘土。 他看着赵野那副模样,走过去,给赵野倒了一碗热茶。 “赵侍御。” 凌峰把茶碗推到赵野面前。 “天灾每年都有,没办法的。” “河北大旱,死的人多了去了。咱们是办差的,不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无需自责。” 赵野看着那碗冒着热气的茶水,嘴角扯动了一下。 “呵。” 他苦笑出声。 “是啊。” “没办法。” “我一个御史,手里只有一支笔,一张嘴。我又不是神仙,变不出粮食来。” 赵野端起茶碗,手有些抖。 茶水洒出来几滴,落在桌面上。 “只是……” 赵野放下碗,声音有些发颤。 “连大名府治所下的魏县都如此……人都相食了……” “那其他地方又该如何?” “深州?祁州?那些更偏远的地方,岂不是成了人间炼狱?” 说到这,赵野猛然抬起头。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吓人。 “等等。” “魏县?”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的东西,目光死死盯着凌峰。 “魏县……距离大名府多远?” 凌峰愣了一下,没想到赵野思维跳跃得这么快。 他想了想,回答道。 “魏县是大名府的附郭县之一,离大名府城不远。” “大约四十里左右。” “四十里……” 赵野重复着这个数字。 四十里。 骑快马,一个时辰就到。 就算是走路,一天也够了。 赵野闻言陷入了沉思,眉头越皱越紧。 大名府是北京,是河北路的治所,是北宋四京之一。 那里有重兵把守,有巨大的粮仓,有无数的高官显贵。 它是整个河北路的心脏。 而魏县,就在这颗心脏的边上,就在大名府的眼皮子底下。 “怎么可能?” 赵野喃喃自语。 “远的地方或许赈不到,路途遥远,损耗巨大,这说得过去。” “但魏县那么近,怎么可能赈不到?” “大名府的粮仓难道是空的?” “还是说……” 赵野的眼神瞬间变得阴沉起来。 “还是说,有人根本就没想赈?” “有人把魏县的百姓,当成了空气?” 这不合常理。 绝对不合常理。 第38章 我看看谁在通天。 赵野猛地一拍桌子。 “啪!” 茶碗跳了一下。 “凌峰!” “你把那妇人喊进来。” “我要问些事情。” 凌峰看着赵野那副要吃人的表情,知道这位爷又上劲了。 他没有多问,只是抱拳领命。 “是。” 凌峰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驿馆的大门再次打开,冷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一阵乱晃。 没过多久,几名亲从官就抬着那个妇人走了进来。 是的,抬进来的。 那妇人已经彻底没了力气,身子软得像一滩泥。 凌峰怀里抱着那个大头细脖子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几个亲从官把妇人放到大堂的地上,地上铺着青砖,透着凉气。 “扑通。” 妇人怀里掉出来半块东西,滚到了赵野脚边。 赵野低头一看。 正是刚才给她的那两块饼。 还剩下一块半块,其中半块饼上还留着几个清晰的牙印。 赵野弯腰捡起那块炊饼,只觉得沉甸甸的。 “为何不吃了?” 赵野蹲下身子,看着妇人。 妇人费力地睁开眼。 她看着赵野手里的饼,咽了口唾沫,却摇了摇头。 “给……给孩子留着……” 声音微弱得像是蚊子叫。 “我吃了……也是浪费……” “他……还能多活几日……” 赵野的手猛地一抖。 他看着妇人那双有些涣散的眼睛,心里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 这就是母亲。 哪怕自己饿死,也要把最后一口吃的留给孩子。 赵野站起身,猛地转头,不想让妇人看到自己发红的眼眶。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 “来人!” “喊驿丞来!” 赵野冲着角落里打盹的驿卒吼道。 那驿卒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去后堂。 片刻后,一个胖乎乎的驿丞跑了出来,一边跑一边系扣子。 “赵侍御,您吩咐。” 赵野指着地上的妇人。 “去,弄点流食来。” “米汤,或者稀粥,要热的。” “快去!” 驿丞看了一眼地上的乞丐婆,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这……赵侍御,咱们驿馆也没多少余粮了……” 赵野眼珠子一瞪。 “让你去就去!” “少废话!” 驿丞被吓得一哆嗦,也不敢再推脱,转身跑向厨房。 赵野站在原地,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 他知道,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 这妇人是从魏县逃出来的,她嘴里,肯定有大名府的真相。 赵野整理了一下表情,重新蹲下身子。 “大嫂。” 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和些。 “我有话要问你。” “你好好回答即可。” 赵野指了指凌峰怀里的孩子。 “只要你把我问的问题都回答好。” “我赵野发誓,保你母子安全。” 妇人闻言,原本灰败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道光。 那是回光返照般的生机。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磕头,却根本动不了。 只能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头在地上磕得砰砰响。 “贵人……贵人请问……” “我……我知无不言……” “只要能救孩子……让我死都行……” 赵野看着她这副模样,叹了口气。 他伸手扶住妇人的肩膀,不让她再磕头。 “不急。” “你先歇着。” “等会儿粥来了,先吃点,恢复下力气。” “我再问你。” 赵野转头看向身后的亲从官。 “去,拿些稻草被褥来。” “铺在身下。” 他指了指冰凉的青砖地。 “不然地上实在是太凉了。” “是。” 亲从官领命而去。 ...... 两刻钟后。 一碗热腾腾的米汤端了上来。 凌峰把孩子递给旁人,亲自扶起妇人,一点点给她喂下去。 一碗米汤下肚,妇人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她喘了几口粗气,看着赵野,眼神里满是感激。 赵野搬了张凳子,坐在她面前。 “大嫂,你是魏县人?” 妇人点了点头。 “是……魏县李家村的。” “那你告诉我。” 赵野盯着她的眼睛,问出了那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魏县离大名府不过四十里。” “大名府那边,就没人来赈灾吗?” “哪怕是一碗粥,一口粮?” 妇人听到“大名府”三个字。 眼中的感激瞬间变成了恐惧,还有浓浓的恨意。 “赈灾?” 妇人惨笑一声,声音凄厉。 “哪来的赈灾?” “只有催命的!” 赵野眉头一皱。 “催命?” “什么意思?” 妇人咬着牙说道。 “六月里,地里就干了,庄稼都死了。” “我们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官府开仓放粮。” “结果……” 妇人喘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结果大名府没派人来送粮,反倒派人来收税了!” “收税?” 赵野霍然起身,椅子被带倒在地。 “大灾之年,朝廷早就免了河北路的赋税!谁敢收税?” 妇人摇了摇头,一脸的绝望。 “他们说……那是给官家修园子的钱。” “说是官家要过寿,要修什么……什么万岁山。” “每家每户,按人头算,交不出来,就抓人,就拆房!” “我家当家的……就是为了护着那点口粮,被那些差役……活活打死的!” “轰!” 赵野只觉得脑子里炸开了一道惊雷。 修园子? 万岁山? 放屁! 赵顼现在正为了国库空虚愁得睡不着觉,哪有闲钱修园子? 还万岁山? 这分明是有人打着皇帝的旗号,在横征暴敛! 赵野的手都在抖,气得浑身发冷。 “好啊。” “好一个大名府。” “你们这是在造反!” 赵野在大堂里来回踱步,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片刻后。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瘫在地上的妇人。 “大嫂。” “你且听好了。” 赵野从怀里掏出那块银牌,往那妇人眼前一亮。 银牌上的蟠龙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冷光。 “我叫赵野,乃当朝殿中侍御史,是官家派下来查案的奉使。” “你刚才说有人横征暴敛,有人逼死人命。” 赵野蹲下身,视线与妇人齐平。 “你现在告诉我,这魏县里头,是谁在兴风作浪?那大名府里,又是谁在给他们撑腰作恶?” 妇人盯着那块牌子。 身子猛地一哆嗦。 “御史?” 她愣了一会,随后咬着牙说道。 “是魏县知县,张百里!” “那张百里,平日里鱼肉乡里,强抢民女,只要是他看上的地,就没有拿不到手的。这次借着旱灾,更是变着法子刮地皮!” 妇人喘着粗气。 “我们不服,村长带着我们去大名府告状。” “结果……” 妇人惨笑一声。 “结果刚到大名府衙门口,就被那守门的衙役乱棍打了出来。” “我们喊冤,那大名府的知府连堂都没升,直接派人把保正抓了进去,说是……说是聚众闹事,意图谋反!” 赵野眉头拧成了疙瘩。 “谋反?” “一群饿的站都站不起来的百姓,拿什么谋反?” 妇人接着说道。 “后来我们想去找转运使,那是管河北路的大官,我们寻思总该讲理吧?” “哪知道还没见到转运使的面,就被一群黑衣人拦在半道上,一顿死打。” “他们说...” “他们说,他们在朝廷里有人,那是通了天的关系。” “我们这群泥腿子,死了也是白死,就是告到汴京,那也是被扔出来的命!” “后来有人不信邪,偷偷跑出去想去汴京。” “结果第二天,尸体就被扔回了村口。” “腿被打断了,舌头也被割了……” “那张百里派人来村里敲锣喊话,谁再敢往外跑,全村连坐,一起打死!” “要不是后面饿死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也懒得管我们。” “我们或许还被困在李家村呢。” “砰!” 赵野一拳砸在身边的板凳上。 “好大的胆子!” “通了天?” “我倒要看看,这天到底是谁!” 赵野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 这底下竟然藏着这么大一张网? 连大名府知府都烂透了? 第39章 我不信世界上有那么巧的事情! 赵野看向妇人。 “大嫂。” “空口无凭。” “你敢不敢签字画押?” 他指着凌峰。 “我现在就让人记录供词。” “你把你刚才说的,张百里如何收税,如何打人,大名府知府如何包庇,一五一十都记下来。” “然后,你在上面按个手印。” 妇人愣住了,眼神有些闪烁。 画押? 那是跟官府作对啊。 赵野看着她的眼睛。 “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 “若是你说了假话,这是诬告朝廷命官,按大宋律例,是要反坐的。” “也就是要杀头。” “但若是你说了真话,我赵野拿这顶乌纱帽担保,必帮你伸冤,必帮你报仇!” 妇人犹豫了。 她看着还在昏睡的儿子。 孩子太小了,还没看过这世道的好,就要跟着遭罪。 若是自己画了押,万一……万一这御史也斗不过那些地头蛇呢? 那自己死了不要紧,这孩子咋办? 赵野看出了她的顾虑。 他叹了口气。 “你放心。” “不管这案子最后能不能查清。” “这孩子,我保了。” 赵野竖起三根手指,指着头顶那根发黑的房梁。 “我赵野对天发誓。” “这孩子我带回汴京,我养他长大,供他读书。” “绝不让他饿死,绝不让他被人欺负。” “而且,若你说是实话,我赵野绝对保你周全。” 妇人闻言,猛地抬起头。 她死死盯着赵野的眼睛,似乎想看穿这个年轻官员的心肝。 看了许久。 她看到了赵野眼里的火。 那是她在那些吃人的灾民眼里没见过的,在那些冷漠的官差眼里也没见过的。 那是把人当人的眼神。 “信!” 妇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我信您!” 赵野嘴角勾起一抹笑,那笑容带着血气。 “好!” 他直起身子,大袖一挥。 “来人!” “笔墨伺候!” 驿丞早就吓傻了,缩在柜台后面不敢动,捂着耳朵生怕自己多听了某些不该听的事情。 凌峰皱了皱眉,亲自去翻找了一通,找来了一套有些发干的笔墨和几张粗糙的桑皮纸。 赵野也不嫌弃,把纸铺在桌上。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 “说!” 妇人开始说,赵野开始记。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每一笔,每一划,都记录着魏县百姓的血泪。 凌峰站在一旁,看着赵野那飞舞的笔龙,眉头越皱越紧。 他是个武人,但也懂规矩。 这事儿,越界了。 等到赵野写完最后一行字,让妇人按下了那个血红的手印。 凌峰终于忍不住了。 他往前跨了一步,伸手按住了赵野想要收起供状的手。 “赵侍御。” “咱们这次出京,身上背的是‘张顺私铸案’。” “官家给的旨意,苏知院给的文书,都是让咱们查张顺的。” “这魏县的贪腐,还有大名府知府的问题,那是另外的案子。” 凌峰看着赵野,眼神里带着警告。 “您这是节外生枝。” “若是把这事儿捅上去,那就是越权。” “我们皇城司护着您查一个案子还行。要是同时跟整个河北官场开战……” 凌峰摇了摇头。 “不是我们的任务。” 赵野看着按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大手。 笑了。 他轻轻拨开凌峰的手,把那份供状折好,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放着。 “凌指挥使。” “你觉得这是两码事?” 凌峰一愣。 “难道不是?” “张顺是私铸铜钱,这妇人告的是横征暴敛。” “这怎么能是一码事?” 赵野冷笑一声。 “我觉得这就是一码事。” 他转过身,从放在桌上的包裹里,翻出那份张顺案的卷宗。 “凌指挥使,你还是太老实了。” “你想想,李岩在河北路担任提举刑狱公事多少年?” 凌峰想了想。 “五年。” “对,五年。” 赵野手指在卷宗上敲击着。 “河北提点刑狱司就设在大名府。” “大名府知府张文,跟李岩在大名府共事了整整五年。” “一个管刑狱,一个管行政。” “这五年里,大名府要是真像这妇人说的那样烂透了,李岩能不知道?” 赵野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如果说张文干的这些伤天害理的事,他李岩一点都不知道,我是不信的。” “要么李岩是个瞎子,要么……” 赵野顿了顿。 “要么他们就是一伙的!” “所以我合理怀疑,他们绝对有勾结。” 凌峰听得有些无语。 这推断,也太……太赵野了。 “赵侍御。” 凌峰叹了口气。 “您这也太武断了吧?” “同城为官,未必就同流合污。” “也许李岩只是被蒙蔽了呢?也许张文只是瞒得好呢?” “咱们办案讲究证据,您这全是猜测。” “猜测?” 赵野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诡异。 他将卷宗放在桌上,哗啦一声展开,指着第一页的一行小字。 “凌峰,你来看看这个。” “最要紧的是在这。” 凌峰凑过去,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向赵野手指的地方。 那是关于犯人张顺籍贯的记录。 字迹有些小,但很清晰。 【犯人:张顺。籍贯:大名府魏县人。】 凌峰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他猛然抬头,看向赵野。 “魏县?” 凌峰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凌峰,你现在还觉得这是两码事吗?” 赵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 “张百里,张文,李岩。” “十有八九就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凌峰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着赵野,眼神里多了一丝敬畏。 原来这位爷早就看出来了。 “赵侍御……” 凌峰的声音有些干涩。 “您刚才就是发现了这一点?” 赵野点了点头,把卷宗合上,重新塞回包裹里。 “一切都太过凑巧了。” “我不信这天底下有那么巧的事情。” 赵野站起身,走到门口,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我更愿意相信,其中是因果关系。” “呵,没想到我们还没到大名府就有意外收获。” 赵野转过身挥手下令。 “凌峰。” “传令下去。” “全员修整两个时辰。” “卯时出发。” “咱们不去大名府了。” 凌峰一愣。 “不去大名府?那去哪?” 赵野伸手指向北方,手指如刀。 “去魏县!” “既然根子在那,咱们就去把那个根给刨出来!” “还有,派人先行一步,通知已经提前前往大名府的皇城司暗探监视好张文,另外转运司衙门的转运使,张世谦,也盯一下!” “我怕这个河北转运使,也有问题。” 凌峰抱拳,甲胄铿锵。 “是!” “卑职这就去安排!” 凌峰转身大步离去,脚步坚定。 第40章 先打了再说 寅时。 除了留守保护那母子俩的两名亲从官之外。 其他人此时都已经翻身上马。 “走。” 赵野没再废话,重新踩着马镫,强撑着跨上马背。 一行人卷起烟尘,消失在夜色之中。 ... 马蹄踏碎了晨雾,又追上了落日。 整整八个时辰,除了换马饮水,屁股没离过马鞍。 待到魏县外围的那片枯树林时,天穹已彻底黑透,只有几颗星子挂在树梢。 树林深处传来几声夜枭的啼叫,紧接着,数十道黑影从树干后转出,无声无息地立在官道旁。 那是先行抵达的皇城司密探,加上他们此时这队人马,足有六十人之众。 赵野勒住缰绳,身子一歪,直接从马上滑了下来。 “嘶——” 双脚落地的一瞬,他倒吸一口凉气,五官挤在了一处。 大腿内侧像是被火炭烫过,那是皮肉磨烂后又粘在裤管上的滋味。 凌峰见状,快步上前,一把扶住赵野的胳膊,将他架到路边的一块大青石上坐下。 “得处理。” 凌峰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又拔出腰间短刀,刀锋挑开赵野大腿处的布料。 布料连着皮肉,撕开时发出轻微的声响。 赵野咬着牙,额头上滚下豆大的汗珠,手死死扣住青石边缘。 凌峰手腕一抖,白色药粉洒在血肉模糊的伤处。 那药粉钻进肉里,痛感顺着神经直冲天灵盖。 赵野身子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脖颈上青筋暴起。 凌峰动作极快,撕下衣摆,几下便将伤口缠好。 “行了。” 赵野喘匀了气,扶着凌峰的肩膀站起身,试着走了两步。 虽然还是疼,但那股钻心的劲儿过去了。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这六十名全副武装的汉子,又看向不远处那座隐在黑暗中的县城轮廓。 “进城。” “直接去县衙,把知县张百里抓了。” 凌峰正擦拭着手上的药粉,闻言手一顿,猛地抬头看向赵野。 “抓人?” 这汉子瞪大了眼。 “咱们刚到,这县里的情况两眼一抹黑。” “查都不查么?” 赵野伸手入怀,摸出那块银牌,随手丢给凌峰。 凌峰下意识接住。 “查?” 赵野冷笑一声,整理着身上的袍服。 “官家赐我便宜行事之权。” “领命,抓人。” “若是抓错了,或者是出了岔子,我担着。” “你只需听令。” 凌峰握着那块银牌。 他看了看赵野那张在夜色中有些惨白的脸,又看了看身后那些沉默肃杀的亲从官。 叹了口气,随后抱拳。 “喏!” “留十人看守马匹,其余人跟我进城。” “半个时辰后,县衙汇合。” 众人抱拳唱喏,身形散入黑暗。 赵野咬着牙,牵过一匹马,没骑,只是慢慢地往城门方向挪。 城门早就关了,但这难不倒皇城司的人。 不到一刻钟,城门便从里面被推开一条缝,发出“吱呀”声。 赵野缓步踏入城门。 他此举并非鲁莽,而是意在借速度之利,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即便真出什么岔子,也有那道皇命在背后撑着。 不论赵顼情愿与否,既然给了他这份权柄,就得担起这份责。 至于证据不足、局面失控? 赵野压根不往那处想。 他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先前苏颂那番作态,是在吓唬他而已。 若真查不出什么,他反倒死不了——毕竟大家都安稳。 唯有查出点什么,才是真正踏进了险地。 所以他毫不犹豫下令捉拿张百里。 审不出,至多领个罚;若审出了什么……他眼底寒光一闪,那便是为河北路的百姓,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况且皇帝眼下正看重他。 若真有人能在皇城司重重护卫下取他性命,那也只能认命,算是他赵野该死。 待他入城不久,凌峰策马近前,抱拳禀报:“禀赵侍御,人已拿下,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赵野眼也不抬:“押去县衙,我要亲审。” 凌峰领命而去。 赵野仍缓辔而行,目光扫过道旁漆黑死寂的屋舍楼宇,轻轻一叹。 半刻钟后。 等他踏进县衙正堂时,一切已布置妥当。 堂中跪着个只着单衣、发髻散乱的中年胖子,双手反缚,在夜风里瑟瑟发抖,正是张百里。 周围几名县衙胥吏睡眼惺忪,惶惶立在一旁。 而数十名皇城司亲从官自内而外,将整座县衙围得铁桶一般。 赵野拖着微跛的步子径直走上公堂,在主位坐下。 他冷眼俯视张百里,开口问:“张百里,可知他们是谁?” 说着,指向两旁肃立的皇城司人员。 张百里心中早如擂鼓。 这些人闯入家中拿他时已亮明身份,他岂会不知? 此刻见赵野高坐堂上,而皇城司众人肃立听令,他再蠢也明白这年轻人身份不凡。 可他还是强撑着喊道:“下官不知所犯何罪!上官是何人?岂可无故抓捕朝廷命官——” “啪!” 惊堂木重重一拍,截断他的辩词。 赵野看也不看他,只对凌峰吩咐:“犯官不老实,动刑。” 凌峰愣了一下。 这还没开始审呢,这就用刑? 连问都没问一句啊。 “这……” 凌峰犹豫了一下,抱拳道。 “赵侍御,按律……” “我不听律!” 赵野猛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凌峰。 “直接用刑!” 凌峰脸色一黑,心中有些埋怨赵野太荒唐,但还是继续开口。 “赵侍御……” “这……这不合规矩。” “若是打坏了,没法交差。” 赵野伸手入怀,掏出那块银牌。 “当啷”一声。 银牌被他扔在公案上。 “你想抗命?” 赵野盯着凌峰的眼睛。 “我说了,用刑。” 凌峰看着那块银牌,又看了看赵野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他叹了口气。 算了,自己是听命行事。 既然劝不动,那就不劝了。 凌峰转过身,对着两名亲从官点了点头。 “动手。” 两名亲从官得到命令,瞬间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你们干什么!” 张百里见状大惊,拼命挣扎,身上肥肉乱颤。 “我是朝廷命官!你们不能打我!” “我有功名在身!刑不上大夫!” “救命啊!来人啊!” 他冲着旁边跪着的那些衙役大喊。 “你们都是死人吗?快来救本官!” 那些衙役把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谁敢动弹一下? “别打!别打!” 张百里带着哭腔大喊。 “上官!” “你想问什么啊?我说!我说!” “您问呐!” 赵野站起身,双手撑着公案。 他看着张百里,摇了摇头。 “你不会说的。” “还是先用刑的好。” “用了刑,你就想说了。” “用了刑,你说的话,我才信。” 他大手一挥。 “打!” “给我狠狠地打!” “先打二十棍,让他清醒清醒!” “喏!” 两名亲从官齐声大喝。 一人按住张百里的头和肩膀,一人抡起水火棍。 “呼——” 棍风呼啸。 “砰!” 第一棍结结实实地砸在张百里的屁股上。 第41章 杀鸡儆猴 沉闷的击打声在公堂之上回荡,每一下都像是砸在败革上,发出一声闷响。 “啊——!” 张百里那肥硕的身躯在地上剧烈弹动,像是一条离了水的胖头鱼。 凄厉的惨叫声穿透了县衙的屋顶。 赵野坐在公案后头,眼皮都没抬一下。 “五……” “六……” 行刑的皇城司亲从官那是行家里手,手里那根水火棍使得极有分寸。 既能让人疼得钻心入骨,又不至于几棍子就把人打死。 每一棍落下,都能带起张百里身上一阵肥肉乱颤。 “饶命……上官饶命……我说……我说啊……” 张百里的嗓子已经喊劈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混着地上的灰尘,成了个大花脸。 “九……” “十!” 随着第十棍落下,张百里身子猛地一挺,随即像是被抽去了骨头,软趴趴地摊在地上,没了动静。 那身白色的单衣,屁股那块已经渗出了殷红的血迹。 “停!” 凌峰猛地一挥手,喝住了还要举棍的亲从官。 他几步跨到张百里身边,伸出两根手指在张百里鼻下探了探,又摸了摸颈侧。 还好,有气。 凌峰松了口气,转过身看向赵野,眉头紧锁。 “赵侍御,昏死过去了。” 他看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伤处,沉声说道。 “这人身子骨虚得很。再打下去,怕是真得把命交代在这儿。” “才十棍就不行了?” 赵野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站起身,走到公案前,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像死猪一样的张百里。 “到底是锦衣玉食喂出来的官老爷,皮肉太娇嫩。” 赵野摆了摆手,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一只阿猫阿狗。 “既如此,那就先别打了。” “去找个郎中来,给他瞧瞧,上点药。” 他指了指地上的张百里。 “别让他死了,吊着一口气就行。” 凌峰领命,挥手让两名手下把张百里抬了下去。 公堂之上,瞬间空旷了不少。 只剩下那一滩刺眼的血迹,还有跪在两旁、此时已经抖得像筛糠一样的几名差役和书吏。 赵野背着手,缓缓踱步下阶。 那官靴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死寂的公堂里格外清晰。 “哒、哒、哒。”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那些差役的心尖上。 赵野走到那几名差役面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那种冷漠的、审视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那几名差役把头埋得更低了,额头死死贴着地面,哪怕地上冰凉刺骨,也不敢抬起分毫。 他们刚才亲眼看见了。 平日里在魏县一手遮天的县尊,被眼前这个年轻官员,问都不问一句,直接按在地上打得昏死过去。 这是个狠人。 是个不讲规矩的阎王。 “把他们押入大牢。” 赵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不带一丝温度。 “分开关押,让人看着,不许交头接耳,不许串供。” 他又转头看向凌峰。 “你也累了一天了,让兄弟们轮流去弄点吃的。” 赵野摸了摸肚子。 “我也饿了。” “吃完饭,我再来审审这几块料,看看他们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坏水。” 凌峰抱拳。 “是。” 几名如狼似虎的亲从官冲上来,也不管那些差役如何求饶,直接架起胳膊,像是拖死狗一样拖离大堂。 原本热闹的公堂,彻底安静了下来。 夜风从大开的仪门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吹散了那一股子血腥气。 赵野没动,依旧站在原地。 凌峰安排好人手,正准备转身去安排吃食,见赵野这般模样,脚步一顿。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回来。 “赵侍御?” 凌峰试探着叫了一声。 “若是饿了,卑职让人去县衙后厨看看。” 赵野没接话,只是转过头,看着凌峰。 那双眼睛在昏黄的灯火下,亮得吓人。 “凌峰。” 赵野忽然开口。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行事太过荒唐?” 凌峰一愣,随即低下头。 “卑职不敢。” “呵呵。” 赵野笑着把手背在身后,在公堂上慢慢踱步。 “你知我为何审都不审,就下令给张百里上刑么?” 凌峰皱眉,心中想的是,你没规矩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在汴京城樊楼都敢那样闹,谁知道你想干嘛。 但他嘴上还是老实回答。 “卑职不知。” 赵野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门外漆黑的夜色。 “时间。” 他吐出两个字。 “我们缺的是时间。” “我们虽然来得快,打了个出其不意。” “但只要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只要让张百里有了开口辩驳的机会。” 赵野冷笑一声。 “你信不信,他能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得一干二净?” “或者,他会拖。” “拖到大名府那边反应过来,拖到上面有人来救他。” 凌峰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 “那为何不让他说话?哪怕是让他狡辩,我们也能从中找出破绽啊。” 赵野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 “没用的。” “张百里这种老油条,不见棺材不掉泪。” “不上刑,他绝对什么都不会说,只会跟你扯皮,跟你讲律法,讲规矩。” “他会等着他身后的人来搭救他。” “至于上刑嘛……” 赵野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你也知晓,不管他说什么,哪怕他把底裤都招出来,这份供词到了刑部,到了大理寺,也会被视为严刑逼供,做不得数。” 凌峰彻底懵了。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赵野,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既如此……那刚才您那样做为何啊?” “既然供词没用,还要把他打个半死?” “这不是白费力气么?” 赵野闻言莞尔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夜色中显得森然无比。 “杀鸡儆猴。” 他指了指刚才几名差役跪的地方。 “你说,刚才那些差役,会不会知道张百里干的事情?” 凌峰闻言瞬间明白了,脑中灵光一闪。 他看向赵野的眼神瞬间惊异起来。 “赵侍御,您是想以那些差役为突破口?” 赵野点点头。 “这些差役,或许不知道张百里背后的关系网,不知道他跟大名府知府、跟汴京高官是如何勾结分赃的。” “但张百里干的具体的事,哪家被拆了房,哪家被逼死了人,钱粮收上来放在哪,账本藏在何处。” “这些事,张百里不可能亲力亲为,肯定得有人去办。” “这些差役,就是执行者。” “我打张百里,不是为了让张百里招供。” “我是为了让他们害怕。” “你想想,他们只是一群连吏都算不上的小人物。” “当他们亲眼看到,一个高高在上的县尊,我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往死里打。” “他们心里会怎么想?” 凌峰咽了口唾沫,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赵野猛地一拍巴掌,自顾自说道。 “他们会恐惧,我要的就是这种恐惧。” “只有让他们惧怕,让他们觉得我赵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是个不讲规矩的疯子。” “他们才会争先恐后地把知道的一切都吐出来,只为了换一条命。” 说到这,赵野收敛了笑容。 他走到凌峰面前,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凌峰。” “我知你心中有顾虑,怕我行事太过,牵连到你,牵连到皇城司。” “你身为官家亲军,天子耳目,按律办事是你的本分。” “但是。” 赵野指了指外面。 “路上你也看到了,那魏县李秦氏的口供,你也听到了。” “人相食啊!” “这魏县,这大名府,这河北路的百姓,正在地狱里煎熬。” “这时候讲规矩?讲律法?” “那是对恶人的纵容,是对百姓的残忍!” 赵野死死盯着凌峰的眼睛。 “不管是从良心,或是官家圣谕,你都需要无条件配合我。” “我需要你帮我把这场戏演成。” “你已经尽本分劝过我了,但我不听。” “你碍于皇命,只能听令。” “所有的黑锅,我赵野一个人背。” “所有的骂名,我赵野一个人扛。” “你可明白?” 凌峰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许多的文官。 他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决绝,看到了那股子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狠劲。 这一刻,凌峰心中的那点芥蒂和疑虑,彻底烟消云散。 他深吸一口气,整肃衣甲。 随后对着赵野抱拳,深深一拜。 “喏!” 赵野见状上前扶起凌峰,脸上重新挂上了那一抹玩味的笑。 “好。” “既如此,那这出戏咱们就得唱全套。” 赵野招了招手。 “你且附耳过来。” 凌峰凑上前去。 赵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片刻后。 凌峰抱拳领命离开大堂。 而赵野则看着天空高悬的明月不由得喃喃自语。 “封建王朝也是有好处的,有皇帝背书,程序?可笑!” 第42章 疯狗御史,怕不怕? 半个时辰后,魏县大牢。 牢房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发霉稻草混杂着屎尿的馊味。 几名身穿褐色窄袖戎装的皇城司亲从官,大大咧咧地围坐在一张缺了角的方桌旁。 桌上摆着几只粗瓷大碗,中间堆着一摞有些发硬的炊饼。 “咔嚓。” 一名亲从官咬了一口炊饼,那动静在死寂的大牢里格外响亮。 他抓起桌上的水囊,仰脖灌了一口,腮帮子鼓动着,把那干硬的面饼强行咽了下去。 原来看守大牢的几名狱卒,此刻像是受了气的小媳妇,缩手缩脚地站在墙根底下。 他们眼珠子乱转,一会儿看看那些腰悬利刃、满脸横肉的皇城司大爷,一会儿又瞟向旁边那间最大的牢房。 那牢房里关着的,正是平日里在县衙威风八面的几名押司,文书和捕头。 此刻这些人身上的公服都被扒了,只穿着单衣,双手抓着栏杆,脸贴在木栅栏上,耳朵竖得像兔子。 “哎,我说老张。” 正在啃炊饼的亲从官抹了一把嘴角的渣子,嗓门提得老高,像是生怕别人听不见。 “咱们这位赵侍御,真不愧是汴京城里出了名的‘疯狗御史’。在公堂上那一出,啧啧,真是一点规矩都不讲。” 被称为老张的亲从官把腿往长凳上一架,冷笑一声。 “规矩?跟赵侍御讲规矩?你怕是没睡醒。” 老张伸出筷子敲了敲碗边,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你也不去汴京城打听打听。王安石王相公,那是当朝宰执吧?司马光司马学士,那是士林领袖吧?还有吕公著、吕惠卿这些大员。” 老张环视了一圈,目光特意在旁边那间牢房上停留了片刻。 “哪个没被他参过?哪个没被他指着鼻子骂过?满朝文武,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算个屁!”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亲从官把手里的炊饼往桌上一摔。 “参几个官算什么本事?他可是在垂拱殿上,当着官家的面,敢说‘大宋要亡’这种话的主儿!这得长几个脑袋才敢这么干?” 牢房里的几名押司听得浑身一哆嗦,互相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 那年轻亲从官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横飞。 “我这辈子就不服别人,但我就服赵侍御。你说参上官,咒大宋要亡,还殴打同僚,甚至去樊楼宿娼。这要是换了旁人,早就被流放岭南了。” “可人家呢?” “现在活得好好的,官家还给他升官,还赐了银牌,让他来河北查案。你说这大宋朝立国以来,谁能做到?” 墙根底下的狱卒们听得腿肚子直转筋。 他们虽是小地方的差役,但也知道朝廷的法度。 这赵侍御听起来,简直就是个无法无天的太岁魔王。 牢房里的捕头李三,平日里也是个狠角色,这会儿却觉得后脖颈子冒凉气。 他咽了口唾沫,把身子往后缩了缩。 这时候,那个叫老张的亲从官又开口了,声音压低了一些,透着股阴森劲儿。 “刚才赵侍御可是吩咐了,等那张百里醒了之后,别急着问话。” “那干啥?”旁边人捧哏。 “直接上夹棍。” 老张比划了一个夹手指的动作,脸上挂着残忍的笑。 “十指连心啊。赵侍御说了,张百里皮糙肉厚,刚才那顿板子也就是给他松松皮。等会儿醒了,先要把他十根手指头一根根夹断,让他尝尝滋味。” “这也太狠了吧?” 有人咂舌。 “那张百里好歹也是个知县,朝廷命官。等会儿怕不是得被弄死?” “管他呢!” 老张一摆手,语气轻蔑到了极点。 “咱哥几个奉命行事。赵侍御可是有官家钦赐的银牌,那是先斩后奏的皇权特许!一个县令,七品官而已,弄死了就弄死了。” “官家圣谕说了,五品以下的,赵侍御想斩就斩。别说这小小的魏县县令了,就是大名府知府张文,若是惹恼了赵侍御,那一刀下去,脑袋也得搬家!” “嘶——” 牢房里传来一阵整齐的吸气声。 几名押司吓得面如土色,有胆小的,裤裆里已经湿了一片,骚臭味弥漫开来。 连大名府知府都敢杀? 那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岂不是连蚂蚁都不如? 就在那几名押司几乎要被这恐怖的氛围压垮的时候,牢房门口传来一阵轻咳声。 “咳。” 正在吹牛的几名亲从官瞬间闭嘴,动作整齐划一地收回腿,站起身,垂手肃立。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野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凌峰按着刀,面无表情地跟在他身后半步。 赵野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手里还捏着两个不知从哪弄来的核桃,转得咔咔作响。 他脸上挂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火光下,显得格外温和,但在牢里众人眼中,这简直就是阎王爷的微笑。 “都在呢?” 赵野目光扫过墙根底下的狱卒。 狱卒们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头磕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赵野没理会他们,径直走到那间关押着魏县差役的牢房门前。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手里转着核桃,眼睛透过木栅栏,一个一个地打量着里面的人。 就像是在市集上挑牲口一般。 牢房里的几个人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李三受不了这种压力,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侍御饶命!侍御饶命!小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纷纷跪下,哭爹喊娘地求饶。 赵野停下手中转动的核桃。 “我有说要杀你们吗?” 他声音轻飘飘的。 众人一愣,哭声戛然而止。 赵野转过身,对凌峰招了招手。 “搬把椅子来。” 凌峰挥手,一名亲从官立刻搬来一把太师椅,放在牢房门口。 赵野大马金刀地坐下。 “把门打开。” 狱卒哆哆嗦嗦地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赵野指了指跪在最前面的李三。 “你,出来。” 李三身子一颤,面如死灰,但看着旁边皇城司亲从官手里那明晃晃的钢刀,只能硬着头皮,像条狗一样爬了出来。 “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 赵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回侍御话,小的李三,是……是县衙的捕头。” “哦,捕头啊。” 赵野点了点头。 “那就是负责抓人的喽?” 李三把头磕得砰砰响。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赵野冷笑一声。 “我问你了么?” 随后对着凌峰喊道:“话都不会说,拖出去打。” “喏。”凌峰领命,直接大手一挥。 几名亲从官立马扑上去,那李三还欲求饶,但几名亲从官一点机会都不给,直接将嘴给堵住。 随即拖出了牢房。 片刻后,外面就传来阵阵惨叫与哀嚎声。 第43章 长得丑就得死? 赵野坐在太师椅上,手里那对核桃转得飞快,咔咔作响。 他歪着头,听着外面的动静,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却在剩下的几人身上瞄来瞄去。 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往日里作威作福的押司、文书们,一个个恨不得把头缩进裤裆里。 忽然,赵野的手停了。 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角落里。 那里缩着个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人,身形消瘦,眼珠子乱转,一看就是个心思活泛的主儿。 赵野抬起手,拿着核桃指了指那人。 “你。” 那八字胡浑身一僵,缓缓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侍……侍御唤卑职?” 赵野撇了撇嘴,一脸的嫌弃。 “长得尖嘴猴腮,一看就是个奸诈之徒。” 他转头看向凌峰,摆了摆手。 “这种人,不想问了。看着就烦,直接拖出去打吧。”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 “算了,打也费劲,杀了吧。长得太讨厌了,碍眼。” “锵!” 凌峰二话不说,腰间长刀瞬间出鞘半寸,寒光在昏暗的牢房里一闪而过。 那八字胡闻言,整个人都懵了。 长得丑就得死? 这是什么道理? 大宋律法里哪有这一条啊! 他看着赵野那张不耐烦的脸,又看着凌峰手里那把随时准备砍下来的刀。 他确定了。 这赵野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是个根本不讲理的阎王。 求生欲瞬间冲破了恐惧。 “别!别杀我!” 那八字胡连滚带爬地冲到牢门前,双手死死抱住木栅栏。 “赵侍御!赵爷爷!您问!我什么都说!我什么都招!” 赵野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一脸的不在意。 “可是我不想听怎么办?” 他吹了吹指尖。 “而且你长得那么奸诈,肯定会骗我的。” 赵野站起身,拍了拍袍角。 “杀了吧,反正还有其他人。那个胖子看着就憨厚点,我问他去。” 那八字胡一听这话,魂都吓飞了。 眼泪鼻涕瞬间涌了出来,顺着那两撇胡子往下滴。 “赵侍御!赵爷爷!别杀我!” “我知道很多!张百里干的事情我都知道!真的!” 他把脸挤在木栏杆的缝隙里,五官都变了形,哭喊着求饶。 “我求求您了!留我一命!让我说吧!我不骗您!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骗您啊!” 赵野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凌峰,叹了口气。 “凌峰啊,你说这些人怎么那么怂?” 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这次来查案,憋了一肚子的火,就想杀杀人,过过瘾。” “这要是都招了,我还真不好下手杀了。” 凌峰嘴角抽动了一下,但还是板着那张死人脸,配合着演戏。 “赵侍御,您虽有皇命特权,但这毕竟是查案。” 凌峰把刀收回鞘中,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还是审一下比较好。最起码有点东西交差嘛。若是都杀了,到时候死无对证,也是麻烦。” “哎呀,交不交差的又无所谓。” 赵野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反正官家看重我。我哪怕没什么收获,空着手回去,官家也不会处罚我。” “顶多就是罚酒三杯。” 牢里的人听得心惊肉跳。 这得是多大的圣眷,才能把杀官当成罚酒三杯的小事? 凌峰则苦口婆心劝道。 “赵侍御,别杀了。” “毕竟人家愿意招,那本着治病救人的心思,还是得给人家机会的。” “您可是御史啊,是读圣贤书的人。” 赵野皱着眉,似乎在权衡利弊。 过了好半晌,他才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行吧。” “既然凌指挥使求情,那就……审一下?” 凌峰闻言,立马转身,瞪向牢房内吓得浑身发抖的几人,厉声喝道。 “还不谢谢赵侍御?” 几人如蒙大赦,哪还敢迟疑。 “多谢赵侍御!多谢赵侍御不杀之恩!” 几人连忙匍匐在地,脑门磕得砰砰响,那动静比刚才李三求饶还要响亮。 赵野看着这一幕,心中暗笑。 看看。 这就是人性。 你要审他们,他们跟你讲条件,讲律法。 你要杀他们,他们绝对招的比谁都快。 “行了,别磕了,再磕傻了怎么问话。” 赵野挥了挥手。 一名亲从官立刻搬来一张小桌案,放在牢房门口,铺上纸笔,研好墨。 赵野对着凌峰点了点头。 凌峰会意,一挥手。 几名如狼似虎的亲从官冲进牢房,把除了那个八字胡以外的人,全都拖了出来,押往别的牢房。 片刻功夫,这间牢房里就只剩下了那个八字胡,孤零零地跪在地上。 赵野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核桃,轻轻敲击着扶手。 “你先说。” “姓名,籍贯,身份。” 那八字胡身子还在抖,听到问话,赶紧开口,声音里带着哭腔。 “回……回赵侍御。” “卑职是魏县文书,姓陈,名德昌。魏县人士。” “陈德昌?” 赵野撇了撇嘴,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德昌?以德昌盛?” “你配这个名字吗?” 陈德昌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完全不敢接话。 生怕哪句话说错了,惹恼了这个疯子,直接给他砍了。 赵野也懒得纠缠名字的事。 “说说吧。” 赵野身子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盯着陈德昌。 “你家县尊,那个张百里,都做了些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啊?” 还没等陈德昌开口,赵野又补了一句。 “对了,提醒你一下。” “刚才拖出去那个李三,还有等会要审的其他人。” “如果他们的口供跟你不一样,或者是你少说了些什么……” 赵野嘿嘿一笑,那笑声在阴冷的牢房里回荡。 “我这人最恨别人骗我。” “到时候,我做人可是有一套哦,是字面意义上的做人哦。” 陈德昌闻言,身子猛地一颤。 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我说!我说!” 陈德昌赶忙开始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肚子里那点货全都倒了出来。 “回侍御,张百里……不,张百里那个狗官!” “他跟魏县本地的士绅,还有大名府的几个豪商勾结。” “去年旱情刚起的时候,他就派人把朝廷派下来的粮食全给占了,对外就说汴京也遭了灾,没粮食拿来河北赈。” “然后……然后他让那些豪商高价卖粮,一斗米涨到了八百文!” “百姓买不起,只能卖地。” “他就让那些士绅趁机压价,一亩良田,两贯钱就收了!” 旁边的亲从官手中的笔飞快地记录着,眉头越皱越紧。 陈德昌咽了口唾沫,继续说道。 “还有……还有借官家的身份收取苛捐杂税。” “那是六月的事儿,他说官家要修万岁山,每户要交‘修园钱’。” “实际上……实际上那是大名府知府张文传下来的话,说是要给上面送礼,这钱最后都进了他们自己的腰包!” 赵野听着,心中了然。 呵。 果然是巨贪。 这套路,跟那李秦氏说的一模一样,甚至还要详细。 但他脸上的表情却突然变了。 变得阴冷无比。 “就这?” 第44章 河北路烂透了 赵野冷笑一声,猛地一拍桌子。 “死到临头还敢蒙骗本官?” “左右!” 两名亲从官连忙上前,手按刀柄,杀气腾腾。 “在!” 赵野指着陈德昌,语气平淡,却带满满的杀意。 “杀了。” “这点破事,我在大街上随便拉个百姓都知道,还要你来说?” “留着也是浪费粮食。” 两名亲从官立马拔出腰间佩刀,大步朝着牢门走去。 陈德昌彻底崩溃了。 他声泪俱下,在那又哭又嚎,双手死死抓着地上的稻草。 “赵侍御!赵爷爷!” “我没有骗你!我都说了!这都是真的啊!” “您别杀我!别杀我!” 赵野面无表情,看着两名亲从官打开牢门,架起陈德昌的胳膊。 直到这时候,他才慢悠悠地开口。 “张顺的案子,你还没说呢。” 陈德昌的哭声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赵野。 赵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还有,你以为我来河北干什么?” “只是为了查几个贪官?” 赵野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那李岩已经落网了,就在汴京大狱里。” “他已经招了。” “你还要瞒我?” 这是诈术。 李岩根本没招,还在集贤院修书呢。 但面前这个家伙不知道啊。 陈德昌闻言,身体剧烈地发抖,像是筛糠一样。 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赵侍御……是我该死……我刚才忘了……我说……我全都说……” 赵野心中一喜。 他本想诈一下陈德昌而已,没想到这陈德昌真的知道内幕。 看来这张百里做事,也没瞒着这个心腹文书。 赵野挥了挥手,让亲从官把陈德昌扔回地上。 他阴恻恻地笑道。 “你要是再忘了的话,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残忍。” 陈德昌跪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喘了几口粗气,开始全盘托出。 半刻钟后。 赵野听完了陈德昌的供述,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河北路的问题,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还要触目惊心。 原来,所谓的张顺私铸案,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惊天大案。 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 那个死去的张顺,实际上是李岩、张文,还有如今的河北路转运副使邹良瑞、转运判官祝君谦、提举常平公事祁知秋,以及三州八县的其他官员共同养的一条狗。 俗称,白手套。 这些官员平日里贪墨的钱财,受贿的赃款,见不得光。 就通过张顺的酒楼、商铺,把钱洗白,然后再进行分赃。 这本来就是一条黑色的利益链。 但后来,事情闹大了。 后来唐州有人发现了一个小型的铜矿。 按大宋律法,发现铜矿必须上报朝廷。 但这些人胆大包天,利益熏心。 李岩、张文等人一合计,居然选择隐瞒不报,让张顺私自开采,然后私自铸币! 私铸铜钱,那是掉脑袋的死罪,是谋逆! 但其中的暴利,让他们红了眼。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钱源源不断地流进这些人的口袋。 但坏就坏在张顺的儿子,张淮安身上。 这小子是个纨绔子弟,一日酒醉,在酒楼里跟人争风吃醋,吹嘘家中能铸币,钱要多少有多少,甚至还拿出了几枚私铸的新钱显摆。 这话传到了张百里耳朵里。 张百里吓坏了,立马层层上报,最后报给了李岩。 李岩和张文等人一商量,觉得张顺一家留不得了,是个大隐患。 于是,他们先下手为强。 动用官府的力量,将张顺一家十三口全部抓进魏县大狱。 然后伪造了口供和罪证,把私铸铜钱的罪名全部扣在张顺头上。 最后。 这十三口人,包括那个还在襁褓中的孙子,全部被勒死在监狱内。 对外宣称,畏罪自杀。 而他们往来的账本,就是陈德昌负责保管,正藏在家中的地窖中。 陈德昌说完,整个人瘫软在地上,像是一摊烂泥。 “卑职说完了。” 赵野眯着眼睛问道。 “你为何知道那么多?” “回赵侍御的话,之所以卑职知道这么多……是因为……” 陈德昌抬起头,看了一眼赵野,声音小得像蚊子。 “张百里是,是我姐夫。” “有些账目,是他让卑职去做的。” 旁边负责记录的皇城司亲从官,越听越心惊。 这太黑了。 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他原以为自己是皇城司的人,见惯了阴暗面。 但这帮文官狠起来,简直比他们还要狠十倍! 赵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杀意。 他睁开眼,看向那个记录的亲从官。 “刚才他说的话,全部记录在案了吗?” 那记录的亲从官喏了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回侍御,都记下了。” “一字不差。” 赵野点了点头。 他接着问道。 “那现任河北路转运使,张世谦,可有参与其中?” 这是个关键人物。 张世谦是封疆大吏,管着一路的财赋。 如果他也烂了,那赵野就得考虑一下后面该如何行动了。 陈德昌摇了摇头。 “没……没有。” “张转运使是七月才调过来的。” “而且张转运使为人……比较方正。” “所以张文他们还在试探,很多事情都瞒着他。” “这次魏县的旱情,张转运使一直想赈灾,但下面的粮仓都被张文他们控制着,说是空的,张转运使也没办法。” 赵野闻言,稍微松了口气。 还好。 这河北路的天,还没全黑透。 至少还有一个能用的人。 赵野点点头,然后起身,走到陈德昌面前。 “还有没有要说的?” 陈德昌连忙磕头。 “真没有了!赵侍御,我把知道的全都说了!” “我们……我们都是被逼的啊!” “是李岩,是张文他们逼我们干的!” “按律……按律公罪,可减免处罚……” 他抬起头,一脸希冀地看着赵野。 赵野看着他那张涕泪横流的脸,闻言面露不屑。 被逼的? 勒死张顺一家老小的时候,也是被逼的? 这帮人,作恶的时候比谁都狠,事发了就说是被逼的。 赵野撇了他一眼,没有再说话。 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冷漠。 “带下去。” “看好了,别让他死了。” “这可是个宝贝证人。” 两名亲从官上前,像是拖死狗一样把陈德昌拖了下去。 赵野站在空荡荡的牢房里,看着桌上那份刚刚写好的供词。 “凌峰。” 赵野喊了一声。 凌峰从阴影里走出来,脸色凝重。 “赵侍御。” “这案子……捅破天了。” “私铸铜钱,杀人灭口,涉及三品大员。” “那张文是大名府知府,还兼着安抚使的差,若是他狗急跳墙,调动军队...” 赵野拿起供词,吹了吹上面的墨迹。 “怕什么。” “我大宋文官最看不起武人了。” “我就不信他们挣了钱还给军里的人分。” 凌峰闻言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赵野说的难听,但确实有道理。 他们皇城司都被那些文官看不起,别说普通的禁军跟厢军了。 赵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过我不一样,对我来说,文人武人都一样,都是为国出力。” 凌峰心中一暖,没想到赵野会说出这样的话。 还没等他说些什么,赵野又开口说道。 “既然知道了名单,那就好办了。” 他把供词折好,揣进怀里。 “传令。” “把剩下那些人,都给我审一遍。” “我要把这份名单上的人,一个个都钉死!” “其次派人前往陈德昌家中取回账本。” “最后……” “拿我银牌,前往大名府禁军驻地,让他们别动,若无枢密院调令,动则视同谋反。” “我相信他们会想明白的。。” “喏!” 第45章 御史要杀人了 晨曦微亮,天边泛起一层惨淡的鱼肚白。 赵野站在魏县县衙的仪门之下,一夜没睡,眼底布满了红血丝。 他抬头望天,一阵刺骨的寒风卷着枯叶吹来,直往领口里钻,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十一月初一了。 入冬了。 他迈步走出县衙大门,目光扫过眼前的长街。 街道还是那么萧瑟,两旁的铺子大多关着门板,只有个别衣衫褴褛的百姓,如同游魂一样,贴着墙根在街道上游荡。 他们脚步虚浮,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喘口气,似乎随时都会倒毙在路边。 赵野看着这个画面,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哒哒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死寂。 伴随着马蹄声的,还有一声声嚣张的高呼。 “让开!让开!” 一匹枣红色的健马从街角冲了出来,四蹄翻飞,直奔县衙而来。 那马速极快,根本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 街道中央,一个佝偻着背的老汉,正拄着一根枯树枝,艰难地挪动着步子。 听到马蹄声,老汉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正欲躲避,但身子太虚,腿脚不听使唤,脚下一软,踉跄了一下。 “砰!” 马头狠狠地撞在老汉的背上。 老汉直接被撞飞了出去,在空中翻滚了一圈,重重地摔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滚了两圈,不动了。 赵野刚好转头看到这一幕,瞳孔猛地一缩。 那骑马的人却连头都没回,甚至还骂了一句“晦气”,直接策马来到县衙门口,“吁”的一声勒住缰绳。 马蹄高高扬起,就在赵野面前落下,溅起一片尘土。 那人翻身下马,一身风尘仆仆的劲装,手里拿着马鞭,指着门口的衙役高声喊道:“张县令在不在?汴京急递!快让张百里出来接信!” 说着,抬脚就想要往县衙内闯。 赵野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 “拿下!” 一声怒吼,如同惊雷炸响。 守卫在门口的皇城司亲从官,听到命令,立马冲出,动作快如闪电。 “砰!” 一人一脚踹在那送信人的膝盖弯里,另一人反手一拧,直接将那人按倒在地,脸颊贴着冰冷的石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啊!” 那人惨叫一声,拼命挣扎,嘴里大声嚷嚷:“放肆!你们干什么!我是刑部李侍郎派来送信的!我是京差!你们想要造反吗?” 赵野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从台阶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向刚才被撞飞的老汉。 此时,凌峰也听到动静,提着刀从府衙中冲了出来,见状连忙来到赵野身边。 那老汉仰面躺在地上,双眼圆睁,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口鼻处全是溢出的黑血,胸膛塌陷下去一块,显然是肋骨断了插进了肺里。 赵野俯身,伸出颤抖的手指,探向那老汉的鼻息。 没有气流。 一点都没有。 身子还是温热的,但人已经没了。 赵野的手指僵在半空。 片刻后,他收回手,慢慢地站起身。 “呵呵。” 一声低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 紧接着。 “哈哈哈哈!” 赵野仰天大笑,笑声癫狂,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听得人毛骨悚然。 凌峰看着赵野笑得前仰后合,眼角甚至笑出了泪花,不由得有些担心,手按在刀柄上,往前凑了一步。 “赵侍御,您……” 他话还没说完,赵野的笑声猛地止住。 赵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官靴,声音平淡得没有丝毫波澜。 “凌指挥使,我要杀人了。” 这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凌峰却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赵野转过身,目光越过凌峰,看向县衙大门。 “传令下去。” “派人通知城内所有残存的百姓,让他们全部集合到县衙门口。” “告诉他们,朝廷来赈灾了,发粮,发钱。” 凌峰一愣,刚要开口,赵野又接着说道。 “另外,去大牢里,把张百里,还有那个叫陈德昌的,以及所有涉案的同党,全部押出来。” “让他们在县衙大门口跪成一排。” “还有,城内那些参与兼并土地、倒卖粮食的士绅大族,有一个算一个,全部给我叫来。” “绑也要给我绑来,不来的,就地格杀。” 赵野转过头,那双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黑。 “让大名府那边的暗探盯着点。” “既然李岩派人来魏县报信了,那大名府那边肯定也派人了。” “不管是谁,不管是几个人。” “直接截住。” “明白么?” 凌峰看着赵野那决绝的眼神,心中一凛,抱拳大喝。 “卑职明白!卑职这就去办!” 凌峰转身,大步流星地去安排人手。 等凌峰离开后,赵野挥手喊来两个亲从官。 “把这老丈抬过来。” 两名亲从官小心翼翼地抬起老汉的尸体,放在县衙门口的台阶下。 赵野指着那个还被按在地上的送信人。 “把他拖过来。” “让他跪在老汉面前。” “喏!” 两名亲从官如同拖死狗一样,把那送信人拖到老汉尸体前,一脚踹在他腿弯上,强迫他跪下。 那送信人还在挣扎,嘴里骂骂咧咧。 “你们好大的胆子!我是李侍郎的人!你们这是动私刑!我要回京告御状!” “啪!” 一名亲从官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得他嘴角流血,几颗牙齿混着血水吐了出来。 “闭嘴!” 亲从官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阵,搜出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 “侍御,搜到了。” 赵野接过信件,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张百里亲启”五个字,还有李岩的落款印信。 他直接撕开封口,抽出信纸。 展开一看。 信的内容不长,字迹潦草,显然是写得很急。 大致意思是:赵野已带皇城司离京,恐往河北,务必将账册销毁,将所有知情人处理干净,切记,切记。 赵野看着信纸,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防备我?” “想销毁证据?” 赵野看着那个送信人,又看了看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老汉尸体。 “晚了。” 赵野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子狠劲。 “我要是不把你们这些王八蛋全部弄死祭天,我就不姓赵。” 第46章 杀 日头升到了正中,惨白的光把魏县县衙门口的青石板照得发亮。 一个时辰,不多不少。 县衙前的空地上,黑压压挤满了人。 千余名百姓相互搀扶着,或是坐在地上,或是靠着墙根。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还有偶尔响起的咳嗽声。 他们身上的衣裳破成了布条,露出的皮肤贴着骨头,像是一层干枯的树皮。 而在县衙大门的左侧,站着另一群人。 三十几个身穿绸缎长衫的男人,一个个缩着脖子,挤成一团。 平日里在魏县横着走的士绅、地主,此刻腿肚子都在打转。 几十名皇城司亲从官,身披铁甲,手按腰刀,像一堵黑铁墙壁,将这两拨人隔开。 甲片在日头下泛着冷光,刀柄上的红缨被风吹得乱颤。 赵野站在台阶上。 他脚下就是跪成一排的张百里等人。 张百里身上的单衣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全是血污和泥土。 他趴在地上,屁股上的伤口大概是疼得厉害,身子一抽一抽的,嘴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旁边的主簿、县尉,还有那个叫陈德昌的文书,脑袋磕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抖得像筛糠。 赵野没看他们。 他往前走了一步,目光扫过台阶下那千余双空洞的眼睛。 “各位!” 赵野气沉丹田,声音在空旷的街道上炸响。 “我乃朝廷派下来的奉使!” 底下的人群动了动,无数双眼睛抬了起来,看向那个身穿绿袍的年轻官员。 赵野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 “官家在汴京,听到了咱们河北遭了灾,知道了咱们魏县百姓受了苦!” 他又猛地把手指向脚边跪着的张百里等人。 “官家也知道了,这群狗官是如何欺压你们的!” 这一声吼,让地上的张百里猛地哆嗦了一下。 赵野弯下腰,一把抓住张百里的发髻,强迫他抬起头,露出那张满是鼻涕眼泪的肥脸。 “看看!” 赵野冲着百姓喊道。 “就是这群畜生!他们欺上瞒下,假借官家修园子的名义,向你们收‘修园钱’!朝廷发下来的赈灾粮,他们敢私吞!还要杀人灭口!” 人群中传来一阵骚动。 那是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在这一刻被点燃了引信。 有人握紧了拳头,有人咬碎了牙齿。 赵野松开手,张百里的脑袋重重磕在石板上。 “罪不容恕!” 赵野站直身子。 “官家赐我先斩后奏之权!” “今日,我便给魏县的父老乡亲,讨个公道!” 他猛地一挥手。 “来人!” “唰——” 几十名亲从官同时拔刀。 刀锋出鞘的摩擦声,整齐划一,听得人头皮发麻。 凌峰跨步上前,大喝一声。 “在!” 赵野指着地上的张百里,还有那一排跪着的官吏。 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 “杀!” 凌峰没有任何犹豫。 “喏!” 手起。 刀落。 十几把钢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半圆的寒光。 “噗!噗!噗!” 利刃切入皮肉,斩断骨骼。 张百里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那颗肥硕的脑袋就滚下了台阶。血柱冲天而起,喷溅在县衙朱红的大门上,顺着门钉往下流。 接着是主簿、县尉、陈德昌…… 十几颗人头落地,在青石板上滚了几圈,停在那些士绅的脚边。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啊——!” 那群士绅里,有人发出一声尖叫,两眼一翻,直接吓昏了过去。 剩下的人也是魂飞魄散,有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大片,黄白之物顺着裤腿流了出来,臭气熏天。 而在场的百姓,却没有人尖叫。 他们看着那些滚动的人头,看着那喷溅的鲜血。 原本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有了焦距。 一个老汉张着嘴,喉咙里发出“荷荷”的声音,眼泪顺着满是褶子的脸流下来。 他想喊个好,却发现嗓子早就哑了,发不出声。 旁边一个汉子,死死盯着张百里那颗人头,突然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 疼。 不是做梦。 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真的死了。 赵野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些百姓饿太久了,久到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 杀人,只是第一步。 得让他们活下去。 赵野转过身,没理会地上的尸体,迈步走向那群缩在墙角的士绅。 他的官靴踩在血水里,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那群士绅看着赵野走近,就像看着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们拼命往后缩,恨不得把身后的墙挤倒。 赵野停在他们面前三步远的地方。 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 很和善,甚至还带着点读书人的斯文气。 “各位员外。” 赵野拱了拱手。 “咱们聊聊?” 没人敢说话,只有牙齿打颤的声音。 赵野也不在意,他背着手,在他们面前踱步。 “你们收了不少田地吧?” 赵野歪着头,看着一个穿着酱色绸衫的胖子。 “两贯钱一亩良田,这买卖做得值啊。” 那胖子浑身肥肉乱颤,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磕得砰砰响。 “奉使饶命!奉使饶命啊!” “那……那是张百里逼我们的!我们若是不收,他就要找我们的麻烦!我们也没办法啊!” 赵野点了点头。 “理解,理解。” 他又看向旁边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 “赈灾的粮食,听说你们也收了不少?” “八百文一斗米卖出去,转手就是几十倍的利。” 那老头腿一软,也跪下了。 “奉使明鉴!都是被逼的!我们也是无奈啊!” 一时间,三十几个士绅全都跪在了地上。 哭爹喊娘,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死人身上。 赵野摆摆手,一脸的通情达理。 “各位何须如此,快起来,快起来。” “本官都知道。自古民不与官斗,你们做的事,也情有可原。” “毕竟张百里那是县太爷,手里有刀,有差役。你们也是为了保命,为了保家业嘛。” 众人听到这话,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看来这年轻奉使虽然杀人狠,但还是讲道理的。 只要把锅甩给张百里,说不定能破财免灾。 赵野看着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 “律法就是律法。” “做错事了就该罚,若是都不罚,那还要大宋律法干什么?” 众人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赵野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本官如今倒是有一个能够帮你们将功补过的方法。” 他笑眯眯地看着众人。 “你们愿意听么?” “愿意!愿意!” 十几名士绅七嘴八舌地喊着,生怕喊慢了。 那边皇城司的亲从官,手里的刀还没入鞘呢,刀刃上还滴着张百里的血。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不愿意。 第47章 一百给我九十五 赵野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 “那就很简单了。” 他往前凑了一步。 “我就送你们一句话。” 赵野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 “一百给我九十五。” “我的手段你清楚。” 他指了指那边地上的无头尸体。 “剩下五文别乱动,也许明天我有用。” “明白么?”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士绅都张大了嘴巴,一脸的不可置信。 一百给九十五? 这是要抄家啊! 这是要把他们几辈人积攒的家业,一口气全吞了啊! 这哪里是罚款,这简直比土匪还土匪! 那个酱色绸衫的胖子,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 “奉……奉使……这也太……” “太多了?” 赵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他猛地拔出凌峰腰间的长刀。 “锵!” 刀锋直指那胖子的鼻尖。 “看来你认为钱财比命重要。” 那胖子看着近在咫尺的刀尖,斗鸡眼都吓出来了。 “不!不!” “给!我给!我全给!” 赵野收回刀,扔给凌峰。 “这不就结了。” 他拍了拍手,环视众人。 “各位,本官这可是在救你们。” “这钱不是给我的,是给这魏县百姓的,是给朝廷的。” “你们把吞进去的吐出来,哪怕吐得多点,那也是买个平安。” “若是让刑部来查……” 赵野嘿嘿一笑。 “到时候,恐怕就不止是九十五了,连你们那一大家子的人头,都得算进去。” 众士绅面面相觑。 他们也是人精,哪能听不懂这话里的意思。 这是花钱买命。 而且,赵野这架势,摆明了是不给钱就杀人。 他连县令都敢杀,杀几个士绅算个屁? “给!我们给!” “多谢奉使指路!我们这就让人回家取钱!取粮!” 众人点头如捣蒜,争先恐后地表态。 赵野见几人那么识相,也就没说什么了。 他转头跟皇城司的众人说道。 “既然他们配合,那就收刀吧,别吓坏了他们。” “凌峰!” 凌峰上前一步。 “在!” “安排人手,跟着这几位员外回家取粮。” “就在这县衙门口架锅,放粥!” “喏!” 凌峰一挥手,几十名亲从官立刻分出一半,押着那些士绅往各家走去。 赵野又叫住那些正准备离开的士绅。 “慢着。” 众人身子一僵,回头看着赵野,生怕他又变卦。 赵野指了指空荡荡的县衙大门。 “我们人手不太够。” “光有粮食不行,还得有人煮粥,有人分发。” 他看着那些士绅,脸上又挂上了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们家里的家仆,还有老婆孩子,是不是可以来做下义务劳动?” “就当为百姓出力了,积积阴德。” “你们说怎么样?” 让家里的夫人郎君来伺候这帮泥腿子? 这简直是有辱斯文! 但看着赵野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谁敢说个不字? “好!很好!” “我一直都想给百姓出力的!” “我家那个婆娘,平日里就喜欢吃斋念佛,这等善事,她肯定愿意!” 众士绅七嘴八舌,把胸脯拍得震天响。 赵野冷哼一声。 “那就快去!” 众人如蒙大赦,在亲从官的“护送”下,连滚带爬地跑了。 赵野看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冷哼。 “真以为你们还能活命啊?呵呵!” ... 半个时辰后,第一批从县衙粮仓里搬出来的陈粮已经到了。 几口大锅在县衙门口架了起来,底下塞满了木柴。 火苗窜了起来,舔舐着锅底。 水烧开了,米倒了进去。 不一会儿,一股久违的米香味,就在县衙门口飘散开来。 这味道,对于这些饿了几个月的百姓来说,简直就是仙气。 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忍不住想要往前挤。 赵野大步走到大锅前,双手下压。 “各位!” “都别急!” “粮食管够!每个人都有!” 他指着那些正在忙碌的士绅家眷。 那些平日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阔太太、娇小姐,此刻正挽着袖子,笨手笨脚地拿着大勺子在锅里搅动。 旁边还有亲从官盯着,谁敢偷懒,立马就是一鞭子抽在地上。 “等会粮食煮好了,就在县衙门口给大家放粥!” 赵野大声喊道。 “大家如果还有家里人没来的,走不动的。” “可以跟我们说!” “我让那边的员外们,派轿子,派马车,去你们家里,把人抬来喝粥!” 这话一出,人群里炸开了锅。 让员外老爷抬我们来喝粥? 这简直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灾民的眼里此时也出现了光芒,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有个汉子,拄着一根木棍,艰难地往前挪了两步。 他看着赵野,嘴唇颤抖着。 “奉使……” “您……尊姓大名?” 赵野看着那汉子,看着他身后那千余张充满希冀的脸。 他微微一笑。 “我的名字不重要。” 赵野抬起头,看着头顶那轮正午的太阳。 阳光刺眼,驱散了清晨的寒气。 “重要的是,魏县的天,亮了。” 就在这时。 人群中一阵骚动。 一名年约五六十的老叟,从人群中艰难挤出。 他衣衫褴褛,头发花白,那双枯瘦的手上全是老茧。 老叟走到赵野面前,噗通一声跪下。 “奉使!” 老叟却很是执拗。 “请您务必告知我们,您的尊姓大名。” “您救了全县人的命啊!” “我等日后,定为您立个长生祠,日日供奉!” 说完,老叟就要磕头。 赵野叹了一口气。 他快步走下台阶,俯身伸出双手,握住老叟那双像树皮一样的手臂,想要将他扶起。 老叟身子一缩,往后躲了躲。 “不可!不可!” “奉使,小老儿太脏了,别污了您的衣服!” 赵野的手没停。 他一把抓住老叟的胳膊,稍微用力,将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老人扶了起来。 他看着老叟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脸上纵横沟壑般的皱纹。 赵野心中五味杂陈。 这些普通底层百姓,要求真的不高。 他们无非就是想求条活路,求口饭吃罢了。 这粮食本来就是朝廷给他们的,这公道本来就是官府该给他们的。 如今他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做了该做的事情罢了。 甚至,他还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但这些百姓,却把他当成了再生父母,当成了天大的恩人。 还要立生祠? 何其淳朴,又何其可悲。 赵野帮老叟拍了拍膝盖上的土。 他轻声说道。 “没事的。” “我姓赵,名野,字伯虎。” 老叟嘴里念叨着:“赵青天……赵青天……” 赵野摇了摇头。 “生祠就不用立了。” 他指了指县衙,又指了指汴京的方向。 “这是朝廷欠你们的,无需感谢我。” 赵野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若要谢,那就谢官家。” “是官家让我来的。” 第48章 敲锣打鼓去大名府 魏县的日头挂在天上,没什么温度。 赵野扶着车辕,在那龇牙咧嘴。 “嘶——” 赵野吸了口凉气,身子歪在大车旁。 “不行不行。” 他摆着手,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这马是骑不得了,再骑下去,我这两条腿就得废了。” 凌峰站在一旁,看着赵野那副模样,伸手指了指身后早就备好的马车。 “赵侍御,请吧。” 那是一辆从县衙里搜罗出来的宽大马车,原本是张百里下乡巡视用的,里面铺着厚实的锦缎褥子,还熏了香。 赵野也没客气,抓着凌峰的胳膊,借力爬了上去。 他一屁股坐在那软塌塌的褥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舒坦。” 赵野拍了拍身下的垫子,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阵仗。 “凌指挥使。” “在。” 凌峰翻身上马,策马来到车窗边。 “安排好了么?” 赵野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后面。 “那十几颗脑袋,挂高点。” “那些炊饼,也都摆出来,别藏着掖着。” 凌峰点了点头。 “赵侍御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前头是首级开路,中间是您的车驾,后头是运粮的车队。” “那就走!” 赵野大袖一挥,身子往后一靠。 “去大名府!” “喏!” 凌峰大手一挥。 “出发!” 队伍动了。 最前头,是十名身穿铁甲的皇城司亲从官。 他们手里举着长杆,杆子上挂着一个个竹笼子。 笼子里装着的,正是张百里、陈德昌那一干贪官污吏的人头。 “铛!铛!铛!” 铜锣敲响,震得路边的枯树枝都在颤。 一名嗓门最大的亲从官,扯着脖子高喊。 “圣上已知河北苦!” 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滚过,传出老远。 “特派奉使正王法!” “开仓放粮救民生!” “魑魅魍魉尽诛杀!” 这四句口号,是赵野亲自编的,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喊完这一嗓子,那亲从官又指着那几根高高竖起的杆子。 “魏县贪官张百里!” “已斩!” “贪污赈灾粮者!” “斩!” “鱼肉百姓者!” “斩!” 这一声声“斩”字,带着股子血腥气,听得人头皮发麻。 官道两旁,原本或是躺着、或是坐着的流民,被这动静惊得爬了起来。 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支杀气腾腾的队伍。 看着那些挂在杆子上的人头。 有人认出来了。 “那……那是张百里?” 一个老汉哆哆嗦嗦地指着竹笼子,嘴唇都在抖。 “是……是那个狗官!” 旁边一个汉子猛地握紧了拳头,眼珠子瞬间红了。 “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死了?真死了?” 人群里起了骚动。 没人敢信。 那个在魏县一手遮天,那个逼得他们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张百里,就这么被人砍了脑袋,像挂腊肉一样挂在杆子上?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队伍后方传来了吆喝声。 “发吃的了!” “发吃的了!” 十来辆大车缓缓驶来,车辕压在土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上堆满了白花花的炊饼。 车旁边,跟着一群穿着绸缎衣裳的人。 此刻,他们一个个脸上堆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他们手里拿着炊饼,还得弯着腰,递给路边的流民。 “吃……吃吧。” 那个酱色绸衫的胖员外,手里抓着两个炊饼,递给面前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小孩不敢接,缩着脖子往后躲。 胖员外急了,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手按刀柄的皇城司亲从官,赶紧往前凑了一步,把炊饼硬塞进小孩怀里。 “拿着!” “是官家赏的!” 胖员外咬着牙,把赵野教的话念了出来。 “官家没忘了他这帮子民!” “以后有饭吃了!” 小乞丐抱着怀里那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炊饼,愣住了。 他低下头,闻了闻。 香。 真香。 是面的味道。 他猛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 “唔……” 那一瞬间,眼泪顺着他满是污垢的脸颊流了下来。 “娘……” 小乞丐转过身,冲着身后的草堆喊。 “有吃的了!真有吃的了!” 这样的场景,在官道上不断上演。 流民们疯了一样围了上来。 “别急!别急!” 皇城司的亲从官在旁边维持秩序,手里拿着鞭子,却不打人,只是在地上抽得啪啪响。 “大家别挤!” “奉使说了,粮食管够!” “这只是垫吧一口,大家跟着队伍走!” “去大名府!” “到了大名府,还有更好的!” 亲从官们高声喊着。 “去大名府,看奉使杀贪官,吃官家赏的皇粮!” 流民们手里抓着炊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皇城司”大旗,看着那辆居中而行的宽大马车。 “官家……官家圣明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紧接着,噗通噗通的跪地声响成一片。 几百,几千名流民,跪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他们朝着马车的方向,朝着汴京的方向,磕头。 “官家万岁!” 哭声,喊声,嚼东西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震得马车顶上的流苏都在晃。 车厢内。 光线有些昏暗。 赵野趴在软塌上,裤子褪到膝盖弯。 凌峰手里拿着个白瓷瓶,正小心翼翼地往他大腿内侧撒药粉。 “嘶——” 赵野身子一抖,抓着枕头的手紧了紧。 “轻点!轻点!” “你这是上药还是上刑啊?” 凌峰手没停,动作麻利地用纱布把伤口裹好。 “赵侍御忍忍。” “这药烈,但是好得快。” 凌峰把瓷瓶收好,帮赵野把裤子提上来。 他听着外面震天响的哭喊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赵侍御。” 凌峰把手上的药粉拍了拍,坐到一旁。 “这么大张旗鼓的。” “您这还没进城呢,就把动静闹得这么大。” “那张文只要不是聋子,肯定收到消息了。” 凌峰脸上有些担忧。 “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赵野翻了个身,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他伸手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过一个梨,咔嚓咬了一口。 汁水四溢。 “惊动?” 赵野嚼着梨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惊动不惊动的,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他咽下嘴里的果肉,用袖子擦了擦嘴。 “凌峰啊。” “你以为咱们是去干什么的?” 赵野冷笑一声,伸手拍了拍旁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如今掌握的罪证,已经够了。” 赵野从怀里掏出一叠信件,随手扔在小几上。 “看看。” “我来趟河北。” “居然能收到那么多封信。” 凌峰凑过去,拿起那叠信件。 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盖着大红的印章。 那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私印。 下面还有。 司马光的。 富弼的。 甚至还有枢密院那边的。 凌峰手抖了一下。 赵野看着凌峰害怕的样子,不由得笑一声。 “你怕什么?又不是写给你的。” “这些信,有的是给大名府知府张文的,有的是给河北路转运使的,还有给提点刑狱公事的。” “都是咱们在汴京的那帮好同僚,写给各自门生的。” 赵野伸出手指,在那叠信上点了点。 “要说,这些相公们倒是也有趣,内容几乎相差无几。” “无非就是两件事。” “第一,撇清关系。告诉他们的门生,若是手脚不干净,赶紧擦,擦不干净就自己扛,别连累了恩师。” “第二,盯着我。别让我赵野乱咬人,别让我把这把火烧到他们头上。” 赵野叹了口气,把剩下半个梨扔回盘子里。 “河北官场这些人,他张文也好,其他官员也罢。” “我审不审,要不要再挖深点,已经没有意义了。” 凌峰闻言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歪在软塌上,大腿上缠着渗血纱布,手里还抓着半个梨啃的年轻官员。 心中那股子敬佩,像是野草一样疯长。 前后不到三天。 从出汴京城门算起,到如今魏县人头落地,也不过就是三天光景。 这么大一个案子,牵扯到知县、士绅,还有这背后的私铸铜钱大案,就这么被查了个七七八八。 这哪怕是一起普通的汴京城内盗窃案,让开封府那帮老吏去查,估计都没那么快的。 “赵侍御神算。” 凌峰把手里的药瓶盖子塞紧,又扯过一条毯子,盖在赵野腿上。 “卑职去外面盯着点。” “这路上流民多,别冲撞了车驾。” 赵野点了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 凌峰下了马车,翻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车窗外。 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嘎吱”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铜锣声。 第49章 给赵顼上圣名 赵野身子往后一仰,整个人陷进软塌里。 闭上眼睛。 他现在需要做的,其实很简单。 那就是帮赵顼擦屁股。 河北大旱,百姓易子而食,这是天灾,也是人祸。 若是这事儿传出去,赵顼这个皇帝的脸面,往哪搁? 史书上会怎么写? “熙宁某年,河北大旱,饿殍遍野,帝不察,致人相食。” 这可是昏君的标配。 所以,赵野得把这个局给扭过来。 他得让河北的百姓知晓,赵顼是圣君。 是那个在汴京城里,心系百姓,特派奉使,带着粮食来救他们的活菩萨。 至于那些贪官污吏?那是下面的人把经念歪了,跟皇帝没关系。 皇帝是好的,只是被蒙蔽了。 现在皇帝派人来了,把贪官杀了,把粮食发了。 这名声,不就回来了吗? 赵野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 “只要把这‘圣君’的高帽子给赵顼戴稳了。” “不管我做得如何过火,哪怕我把这河北官场捅个底朝天。” “赵顼也必须保我。” “因为保我,就是保他自己的脸面,就是保他‘圣君’的金字招牌。” 赵野心里门清。 若是自己被治罪了,那岂不是说明,官家派来赈灾的人是个罪人? 那这赈灾的事儿,不就变味了吗? 所以,哪怕自己再怎么违规操作,再怎么无视律法。 顶多也就是贬官。 贬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当个闲散小官,这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吗? 他在把握这个度。 “不过……” 赵野眉头微微皱起。 “总觉得火候还差那么一点点。” “还得再犯点错。” 但杀人…… 赵野叹了口气。 说实话,他已经不能再杀了。 杀张百里,那是七品官,手里有实打实的铁证,又是先斩后奏的特权范围,杀了也就杀了。 但再杀下去,若是动了五品以上的官员,那就真的犯了忌讳了。 大宋优待士大夫,这是祖宗家法。 要是自己真的不论品级,见官就杀,那自己估计迟早也得被砍。 “唉!” “只能等到了大名府,见招拆招了。” ... 大名府,河北路转运司衙门。 这座掌管着整个河北路财赋、粮草的衙门,此刻却显得有些冷清。 二堂内,炭盆里的火早就熄了,只剩下几块灰白的炭灰,散发着最后一点余温。 河北路转运使张世谦,正坐在公案后头,神情有些呆滞。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一名小吏半跪抱拳。 “回……回漕司。” “魏县那边传来的消息。” “说是官家派的奉使到了,是殿中侍御史赵野。” “他……他带着皇城司的人,还有十几辆大车。” “车上拉着粮食,还有……” 探马吞了口唾沫,声音有些发抖。 “还有十几根竿子。” “竿子上挂着人头。” “说是魏县知县张百里,还有主簿、县尉,全……全被斩了。” “如今那队伍正往大名府这边来,后面跟着数千流民,敲锣打鼓的,声势浩大。” “大概……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能到大名府城下。” 张世谦整个人都懵了。 “官家派的奉使?” “赵野?” 张世谦喃喃自语。 “带着皇城司?拉着粮车?挂着人头?”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怎么听怎么诡异。 他手撑着桌案,缓缓站起身。 “这赵野是疯了不成?” “还有,这么大的事,为何我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张世谦眉头紧锁,脸色铁青。 按理说,朝廷派奉使下来,哪怕是急差,也该有制置三司条例司或者是中书省的公文先行一步。 再不济,作为河北路的封疆大吏,他在汴京也是有同年故旧的。 怎么可能直到人都在魏县杀完官了,自己才知道? 他如果知道王安石送给他的书信被截住了,那他就知道为什么了,可惜他不知道。 沉吟了片刻,他开口对门外喊道。 “来人!” 一名绿袍官员快步走了进来,那是转运司的勾当公事。 “漕司。” 张世谦整理了一下官袍,沉声说道。 “去。” “请邹副使,祝判官来议事。” 那勾当公事闻言,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他站在原地,没动。 张世谦皱眉,看着他。 “怎么?” “本官的话不管用了?” 勾当公事苦笑一声,拱手道。 “漕司息怒。” “非是下官不愿去请。” “实在是……” 他抬头看了张世谦一眼,小心翼翼地说道。 “邹副使跟祝判官,不在衙门内。” “不在?” 张世谦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这才未时,离散值还有两个时辰。” “他们去哪了?” 勾当公事低下头。 “不...不知。” “砰!” 张世谦狠狠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都跳了起来。 “混账!” “又往知府衙门去了?” 勾当公事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张世谦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好啊。” 张世谦怒极反笑。 “好个邹良瑞,好个祝君谦。” “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转运使?” “还有没有朝廷法度?” 张世谦愤怒是正常的。 太憋屈了。 他七月调任河北路转运使,本想着大干一场,赈济灾民,推行新法。 结果到了这大名府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光杆司令。 不仅下面的州县官员只知有张知府,不知有张转运。 就连自己这转运司衙门里的副使和判官。 平日里对自己阳奉阴违,有些事情根本就不通知他。 完全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走!” 张世谦一把抓起桌上的官帽,戴在头上,扶正。 他大步绕过公案,往门外走去。 “我倒要看看,他邹良瑞、祝君谦两人,到底是在知府衙门当值,还是在转运司衙门当值!” “若是他们不想当这个官,那就把这身官服扒了!” 然而。 就在他一只脚刚跨出门槛,还没来得及落地的时候。 一个人影。 径直走了进来。 张世谦下意识地收回脚,差点没站稳。 他抬起头,正要呵斥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下人。 话到了嘴边,却卡住了。 “你……” 张世谦还没说话。 那人就从怀里掏出一块牌子。 那牌子在夕阳的余晖下,泛着冷冽的光。 银色的。 上面刻着三个字。 【皇城司】 第50章 堵赵野?帮场子。 大名府,知府衙门正堂。 厚重的木门紧闭着,窗棂上也糊了厚纸,把外头的天光挡得严严实实。 屋内点了七八盏油灯,灯火在浑浊的空气里跳动。 十几名身穿绯袍、绿袍的官员挤在这方寸之地。 有人在来回踱步。 有人瘫坐在椅子上。 “这叫什么事!” 河北路转运副使邹良瑞猛地停下脚步,把手里早已捏湿了的汗巾往地上一摔。 “魏县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脑袋都挂在杆子上了!” 邹良瑞瞪着眼,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张百里那是朝廷命官!是七品知县!” “那赵野说杀就杀了?连个过堂的文书都没有?连大理寺的复核都没有?” 坐在他对面的转运判官祝君谦,身子缩在太师椅里,脸色白得像纸。 “邹兄,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那赵野带着人头,带着流民,敲锣打鼓地往大名府来了。” “说是要来大名府杀贪官,救百姓。” 祝君谦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 “各位,咱们谁屁股底下干净?” “若是那真的冲着咱们来……” 这话一出,屋里瞬间炸了锅。 “他敢!” 提点刑狱公事祁知秋拍案而起。 “他赵野不过是个七品御史!” “就算是奉使,那也得按大宋律法办事!” “哪有见面就杀人的道理?” “道理?” 角落里一个绿袍官员惨笑一声。 “张百里死的时候,赵野跟他讲道理了吗?” “住口!” 坐在正堂主位上一直没说话的知府兼安抚使张文,猛地一拍桌。 “啪!” 原本吵得跟菜市场一样的正堂,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张文。 张文端坐在太师椅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 “慌什么?” 张文声音低沉。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你们好歹也是朝廷官员。” “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邹良瑞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往前凑了两步。 “帅司,不是我们慌张。” “实在是那赵野太邪乎了。” “我们现在两眼一抹黑,根本就不知道他来干嘛啊,万一...” 张文冷哼一声,直接打断他的话。 “不可能。” “若真冲我们来的,那我们不可能一点信都没。” 张文站起身,背着手在案后走了两步。 “朝廷不可能不下发公文。” “咱们在汴京的那些恩师,那些同年,不可能不管不问。” “不可能连个信都不给咱们报。” 祁知秋闻言,眼睛亮了一下。 “帅司的意思是……” “这中间有问题。” “那是张百里他...” “咚!咚!咚!” 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屋内的讲话。 屋里刚松弛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紧绷起来。 “谁?” 张文喝问道。 “帅司!有急报!” 门外传来差役的声音,透着一股子焦急。 张文眉头一皱,对着门口的亲信使了个眼色。 亲信上前,拔掉门栓,拉开一条缝。 一名满头大汗的小吏。 他顾不得行礼,直接冲到张文面前,气喘吁吁。 “帅司!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张文看着那小吏惊慌失措的样子,心里咯噔一下。 “转运司衙门那边……” 小吏吞了口唾沫,指着外面。 “张漕司……” “他刚才直接去了转运司的兵房,调了两百名发运兵!” “什么?” 邹良瑞和祝君谦同时跳了起来。 “调兵?” “他要干什么?” 小吏喘着粗气,接着说道。 “张漕司……张漕司看起来很愤怒。” “他手里拿着一把剑,带着兵直接往城外走了。” “一边走一边骂。” “骂什么?”张文追问道。 “骂……骂那赵野无法无天。” “说擅杀朝廷命官,是大逆不道。” “说哪怕是官家派下来的奉使,也不能如此践踏国法。” “他说要去迎一迎那赵野,要去给死去的同僚讨个公道!” “还说……还要把赵野拦在城外,不许他进大名府撒野!” 正堂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针落可闻。 众位官员面面相觑,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这……” 邹良瑞结结巴巴地开口。 “这个张世谦……这么猛?” “他要硬刚奉使?” “还要带兵去拦?” 祝君谦也是一脸的不可思议。 “平日里看这张世谦,总是板着个脸,一副方正君子的模样。” “没想到……” “没想到这人性子这么烈?” 祁知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倒是像他的为人。” “这张世谦是出了名的认死理。” “赵野这种先斩后奏的做法,正好犯了他的忌讳。” “只是……” 祁知秋看向张文。 “帅司,咱们怎么办?” “张世谦这一去,怕是要跟赵野起冲突。” “若是两边打起来……” 张文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的脑子在飞速转动。 张世谦去拦赵野?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 若是张世谦把赵野拦住了,甚至把赵野赶走了,那自然是万事大吉。 但若是张世谦被赵野拿下了呢? 或者…… 忽然,张文的眼睛亮了。 他猛地一拍大腿。 “好!” “好一个张世谦!” “没想到关键时刻,竟然是他挺身而出!” 张文转过身,看着众人,脸上露出了一抹兴奋的潮红。 “诸位!” “机会来了!” 众人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帅司,什么机会?” “张世谦虽然是转运使,但他手里只有两百发运兵,那是运粮的厢军,手里拿的是哨棒和朴刀,连甲胄都没有。” “赵野手里可是有皇城司的亲从官,那是全副武装的精锐。” “张世谦这一去,肯定要吃亏。” 张文深吸一口气,声音提高了几分。 “你们说的都对,但是!” “张世谦代表的是什么?” “代表的是大名府的脸面!代表的是河北路官场的尊严!” “他去跟赵野讲道理,去维护朝廷法度。” “咱们能看着吗?” “不能!” 张文大袖一挥。 “不管这赵野什么来头,我们都得去给张漕司帮帮场子!” 邹良瑞有些犹豫。 “帮场子?” “帅司,咱们手里也没兵啊。” “而且若是去了,岂不是也跟赵野对上了?” 张文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你懂个屁!” “法不责众!” “现在张世谦已经冲在前面了,他是领头的。” “咱们跟在他后面,那就是声援,是团结一心。” “若是赵野敢对张世谦动手,那就是对整个河北官场动手。” “我就不信,他赵野敢把咱们这一屋子的人全杀了!” 张文走到邹良瑞面前。 “你想想。” “若是咱们都在场。” “再加上张世谦带的那两百兵。” “咱们人多势众!” “那赵野也是人,他也得掂量掂量。” “若是他真敢动手,那就是激起民变,就是逼反地方!” “这个罪名,他担得起吗?” 张文越说越兴奋,眼里的光越来越亮。 “而且,漕司已经给咱们打样了。” “咱们若是缩在后面。” “这大名府的百姓怎么看咱们?底下的差役怎么看咱们?” 张文猛地站直身子,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绯红官袍。 他伸手扶正头上的乌纱帽。 “诸位!” “走!” “我们也去!” “不管这个奉使下来干嘛,咱们现在一定要团结一心。” “咱们去给张漕司助威!” “去给朝廷法度助威!” 众人闻言,原本畏缩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是啊。 人多力量大。 而且有个愣头青张世谦顶在前面当炮灰。 他们在后面摇旗呐喊,既能显得自己有骨气,又能给赵野施压。 若是能把赵野逼退,那他们就有时间去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了。 就算逼不退,他们有也时间扫尾或求援。 这简直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帅司说得对!” 祁知秋第一个站了起来,一脸的大义凛然。 “张漕司乃吾辈楷模!” “咱们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走!去会会那个御史!” “同去!同去!” 邹良瑞和祝君谦也来了精神,纷纷起身。 原本死气沉沉的知府衙门,瞬间变得热火朝天。 官员们互相整理着衣冠,脸上挂着视死如归的表情。 “来人!” 张文冲着门外大喊。 “备马!” “叫上衙门里所有的衙役、捕快!” “拿上杀威棒!带上锁链!” “把声势给我造起来!” “咱们去迎一迎这位奉使!” 第51章 请君入瓮 大名府的城郭轮廓,在三里外的官道上只是一道模糊的青灰色剪影。 赵野下了马车,脚踩在干燥的黄土地上,队伍行进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下来。 凌峰牵着马,跟在他身侧:“赵侍御,你说那些贪官真会上当么?” 赵野的目光落在远处,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不是会不会,是绝对会。” 他踢开脚边一块石子,那石子滚了几圈,停在枯草旁。 “他们现在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只晓得他们的同党被我砍了,然后我带着人头跟数千流民,敲锣打鼓地往大名府来了。 “你说,他们会做什么?” 凌峰皱着眉,思索了片刻。 “消除证据?” 赵野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开窍的木头。 “笨,缺少讯息,首要之事便是收集讯息。没有讯息,他们如何决断?” “他们现在最想知道的,就是我赵野到底要干什么。” “所以,只要有人先动了,他们就一定会跟上来探个虚实。” 凌峰恍然大悟,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赵野忽然停下脚步,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远处,黄土官道上卷起一阵烟尘。 “人来了。” 烟尘越来越近,隐约能看见人影绰绰。 约莫一两百人,正直奔这边而来。 为首那人,一身绯红官袍,在马上颠簸着,正是河北路转运使,张世谦。 赵野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 约莫半刻钟后,马蹄声如雷。 张世谦带着两百名手持朴刀、哨棒的发运兵,将赵野的队伍最前头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世谦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直接一扔,大步流星地走到赵野面前。 他脸上挂着笑,拱了拱手。 “赵奉使,我来晚了。” 赵野也拱手回礼,脸上的笑意更浓。 “不晚,不晚。张漕司来得正是时候。” 赵野伸手指了指四周这片空旷的原野,黄土裸露,野草枯黄。 “这个位置不错。” 张世谦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心中五味杂陈。 就在半个时辰前,一名皇城司的亲从官找到了他,亮明身份后,交给了他一封信。 看完那封信,张世谦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来河北赴任不过三四个月,本以为这河北路虽有旱灾,但吏治尚算清明。 万没想到,自己治下已经烂到了根里。 私铸铜钱,杀人灭口,侵吞赈灾粮,逼得百姓易子而食。 桩桩件件,都是滔天大罪。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他来此三四个月,若说对这些事一点察觉都没有,这话说出去,朝廷信吗?官家信吗? 一个失察之罪,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所以,当那名亲从官传达了赵野的合作之意后,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答应了。 这才有了眼前这场堵路的大戏。 他必须配合赵野,将功补过,把这颗毒瘤挖出来。 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自己的乌纱帽。 就在这时,一名骑在马上的亲从官翻身下马,来到赵野身旁低声说道:“赵侍御,城池方向又有人来了,约莫百余人。” 赵野点了点头,在意料之中。 他转头看向张世谦,笑着问道:“张漕司,等会不会对着自己的下属,下不了手吧?” 张世谦闻言,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 “赵奉使说笑了。” 他看了一眼那些将赵野团团围住的发运兵,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无奈与愤懑。 “我来这河北数月,他们早已将我架空。我名为转运使,执掌一路财赋,实际上,还不如地方一知县的权利来得大。” 赵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无非就是: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们干的那些事,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赵野莞尔一笑。 “既如此,那这些盘踞在河北路肌体上的虫豸,就由我来帮你解决了。” 赵野继续说道:“张漕司,你这两百发运兵能指挥的动吧?” 张世谦拱手说道:“回奉使,放心,官我动不了,但这转运司的发运兵,我还是能指挥的。” “那就好。” 赵野看向凌峰说道:“凌指挥使,准备好,等会人到了,所有官员就地擒拿,那些差役若敢动,就地诛杀。” “喏。” 张世谦在一旁听的不由得心惊,这赵野果然如传闻一般,是条疯狗,完全不讲规矩。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赵野现在是在给他将功补过呢。 而且赵野还是官家派的奉使,虽然官职没自己高,但有这层身份,见官大一级,自己听令就好了。 而张文带领的官员跟差役,看到前面张世谦的人已经将队伍围的水泄不通后,非常兴奋,对着身旁的官员说道:“张漕司已经跟赵野对上了。快点,跑起来。给张漕司助威去。” 众人皆是喏了一声,随后挥动马鞭疾驰起来。 后面的差役见状也纷纷跑步加速跟上。 然而等他们靠近之后,却发现,被围起来的中间空地上,张世谦正跟一名年轻绿袍官员站在一起,神情严肃。 而那名绿袍官员则笑意盈盈的盯着他们。 还没等他们说话,那年轻人就开口道:“拿下。” 而张世谦也轻飘飘说道:“奉上谕,捉拿张文一众犯官。” 话音落下,皇城司亲从官跟两百发运兵立马开始转身将他们包围起来。 张文勒住缰绳,马蹄在原地踏了两下,溅起一蓬黄土。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 “张世谦!” 张文在马上指着张世谦,手指哆嗦个不停。 “你疯了不成?我是大名府知府!我是安抚使!你敢拿我?” 他转头看向四周。 那些原本背对着他们的发运兵,此刻全都转过身来。 两百双眼睛盯着他们。 朴刀的刀刃在日头下泛着光。 更要命的是那些皇城司的亲从官。 这帮人动作太快了。 就在张世谦话音落下的瞬间,几十名身披铁甲的亲从官就已经拔刀出鞘,直接切断了张文等人的退路。 赵野站在原地。 歪着头,看着马上气急败坏的张文。 “张知府,下来聊聊?” 赵野抬脚往前走了一步。 “还是说,你想让本使请你下来?” 张文看着赵野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又看了看旁边一言不发的张世谦。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 这是个局。 是个把他们一锅端的局! “中计了!走!快走!” 张文猛地调转马头,手中的马鞭狠狠抽在马屁股上。 “冲出去!回城调兵!” 跟在他身后的邹良瑞、祝君谦等人,此时也吓破了胆,纷纷在那扯着缰绳,想要掉头逃窜。 后面的差役和捕快更是乱作一团,互相推搡,有人甚至连手里的杀威棒都掉了。 “动手,负隅顽抗者就地格杀。” 赵野笑着下令。 活像一尊阎王。 “杀!” 凌峰暴喝一声,身形如电,直接冲了出去。 他手中长刀划过一道弧线。 “噗!” 一名刚想拔刀反抗的捕头,手还没摸到刀柄,脖子上就多了一条红线。 血水喷涌而出,那捕头捂着脖子,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这一刀,就像是发令枪。 几十名皇城司亲从官瞬间扑入人群。 他们是天子亲军,是皇城司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杀才。 对付这些平日里只知道欺压百姓、吓唬良善的衙役捕快,简直就是砍瓜切菜。 “啊——!” 惨叫声瞬间响彻官道。 断肢横飞。 鲜血把干燥的黄土地染成了暗红色。 那些衙役平日里看着威风,真遇到了这等阵仗,一个个吓得尿了裤子,丢下兵器跪地求饶。 “别杀我!我投降!我投降!” 剩下的衙役捕快,全都趴在地上,把头埋在土里,身子抖得像是在筛糠,连大气都不敢出。 而张文那边。 他刚调转马头,还没跑出两步。 前面的路就被发运兵给堵死了。 这些发运兵虽是厢军,装备差,平日里也没怎么操练。 但此刻,他们人多。 十几根长矛加上几十根哨棒,密密麻麻地架在那,形成了一道墙。 张文的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前蹄扬起。 “滚开!” 张文挥舞着马鞭,抽打着挡在前面的发运兵。 一名发运兵脸上挨了一鞭子,皮开肉绽,但他没退,反而激起了凶性,手中的朴刀猛地往马腿上一砍。 “希律律——” 枣红马惨嘶一声,前腿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张文整个人被甩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官帽也掉了,头发散乱,那身绯红的官袍沾满了尘土和马粪。 还没等他爬起来。 两名发运兵就扑了上去,一左一右将他按在地上。 “放开我!我是知府!我是朝廷命官!你们这是造反!” 张文拼命挣扎,嘴里还在叫嚣。 其他的官员,邹良瑞、祝君谦、祁知秋等人,也都没跑掉。 有的被拽下马,有的吓得自己从马上摔下来。 此时全都被亲从官拖到了赵野面前。 跪成了一排。 刚才还在知府衙门里意气风发,说着要来给张世谦“帮场子”的这帮大员。 此刻一个个面如土色,更有甚者,身下已经湿了一片。 第52章 长相思·流民恨 赵野低头扣着指甲缝里的泥。 而在他脚边,张文嘴如同机关枪一样叫喊着,身子像条蛆一样在黄土里扭动。 其余的官员,邹良瑞、祝君谦等人,也都跟待宰的猪羊一般,被五花大绑,跪成了一排。 “吵死了。” 赵野抬起头,看了一眼旁边按刀肃立的皇城司亲从官。 “把嘴都堵上。” “尤其是那位张知府,劲儿挺大,多塞点。” “喏!” 几名亲从官上前,粗暴地掰开那些官员的嘴,将早已准备好的麻布团狠狠塞了进去。 世界终于清静了。 赵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转头看向一旁的张世谦。 张世谦此刻正看着那一排昔日的同僚,神色复杂。 “张漕司。” 赵野喊了一声。 张世谦回过神,连忙拱手。 “奉使有何吩咐?” 赵野指了指不远处那座巍峨的大名府城池。 “进城吧。” 赵野嘴角勾起一抹笑。 “派人去敲锣打鼓,从进城门开始就喊。” “让全城百姓都出来。” “就说朝廷派人来给他们做主了,让他们都来看看这帮吸血虫的下场。” 张世谦闻言,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他看了一眼那些狼狈不堪的官员,有些犹豫。 “奉使。” “这……是否过了些?” “这些人虽身犯重罪,但毕竟还没经过三司会审,也未定罪。” “如此游街示众,这可是羞辱斯文,一旦传回汴京,怕是……” 赵野挥了挥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张漕司。” “这是上谕。” 张世谦张了张嘴,剩下的话全被堵在了喉咙里。 他看着赵野那双没有任何玩笑意味的眼睛,心里叹了口气。 官家? 官家真的会下这种不留体面的旨意? 但他不敢问,也不能问。 银牌在此,赵野的话就是圣旨。 “臣……” 张世谦深深一揖。 “遵命。” …… 两刻钟后,大名府。 这座北宋陪都,此刻彻底沸腾了。 铜锣声、鼓声,吆喝声,把整座城市的死气沉沉撕开了一个口子。 贡院门口的广场上,本来是士子们等待入场考试的地方,如今却被围得水泄不通。 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不到边。 这些人大多是城内的百姓,还有那些滞留在城中无法离开的流民。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此刻那双原本麻木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名为仇恨和快意的光芒。 广场中央,十几辆囚车一字排开。 张文、邹良瑞、祝君谦……这些平日里在大名府呼风唤雨、出门都要净街的大官人。 此刻正像牲口一样被关在木笼子里。 官帽没了,头发散了,那一身绯红、惨绿的官袍上沾满了尘土和马粪。 嘴里塞着破布,只能惊恐地看着下面那些他们平日里视如草芥的百姓。 赵野站在贡院高高的台阶上。 他手里拿着一个不知从哪找来的铁皮大喇叭,。 赵野举起喇叭,放到嘴边。 “喂——” 声音经过铁皮的扩音,变得有些失真,但足够响亮,在大名府的上空回荡。 下面的嘈杂声渐渐小了下去。 几万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台阶上那个年轻的绿袍官员。 赵野看着下面那乌泱泱的一片。 深吸了一口气。 “河北的乡亲父老们。” 赵野的声音有些低沉。 “我来晚了。” “你们……受苦了。”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颗火星子掉进了干柴堆。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 “哇——” 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 紧接着,哭声连成了一片。 那是压抑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委屈。 那是看着亲人饿死、看着家园荒芜的绝望。 不少老人直接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苍天啊!终于有人来说句人话了!” “我那苦命的儿啊!你死得早啊!没等到这一天啊!” 呜咽声,哭泣声,此起彼伏,听得人心里发酸。 站在赵野身后的张世谦,眼眶也不由得红了,他转过头,偷偷抹了一把眼泪。 赵野举着喇叭,等哭声稍微小了一些,才接着喊道。 “朝廷没有忘记你们!” “官家也牵挂着你们!” 赵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悲愤。 “此次来河北之前,官家找我说话。” “每每提起河北大旱,提起河北的百姓,官家都忍不住落泪!” “官家说,朕对不起河北的百姓啊!” “朕在汴京锦衣玉食,却不知道朕的子民在这边吃糠咽菜,甚至连糠都吃不上!” “官家说,朕恨啊!恨这些贪官污吏,居然瞒了朕这么久!居然让朕成了瞎子,成了聋子!” 下面的百姓闻言,一个个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震惊。 官家哭了? 那个住在汴京城里,像神仙一样的官家,居然为了他们哭了? “官家……官家没忘记我们啊!” “呜呜呜,官家圣明啊!” 有人跪了下来,朝着汴京的方向磕头。 “官家心里有我们啊!” 赵野看着下面跪倒一片的百姓,心里叹了口气。 官家哭没哭? 应该是没哭的。 赵顼现在估计正为了国库里的钱发愁。 哪有空为了这群不认识的百姓哭? 但赵野必须这么说。 这不仅是为了安抚百姓,更是为了给赵顼下套。 这是阳谋。 这大名府几万百姓,再加上之前魏县的,这张嘴一传十,十传百。 不用半个月,整个河北路都会知道“官家为河北百姓落泪”的故事。 到时候,这顶“爱民如子”、“千古圣君”的高帽子,就死死地扣在赵顼头上了。 赵顼想摘都摘不下来。 为了维持这个形象,这河北路的灾后重建,赵顼就算是从牙缝里省钱,也得把钱拨下来。 不然,这戏就穿帮了,这圣君的名头就戴不稳了。 赵野放下喇叭,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火候差不多了。 该上正菜了。 他举起手,猛地指向身后那十几辆囚车。 “乡亲们!” “官家心里苦啊!官家是被这些人给蒙蔽了!” 赵野指着张文那张惨白的脸。 “就是他们!欺上瞒下!贪污赈灾粮!逼得你们卖儿卖女!” “我此次来河北,一路上看着路边的白骨,看着你们的惨状,心里憋了一团火。” “我想了一首词,名为流民恨!” “想请大家品鉴品鉴!” 下面的百姓都愣住了。 连站在一旁的张世谦和凌峰也都愣住了。 这个时候? 念词? 还要让这帮大字不识几个的百姓品鉴? 这莫不是疯了? 赵野没有理会众人的诧异。 他举起喇叭,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崩出来的。 “饥民流,难民流。” “流到沟壑死便休!” “白骨……谁人收?” 这几句词,大白话,没用什么典故。 但却能让人瞬间感受到河北的惨状。 “呜哇——”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这词,说的就是他们啊! 谁家没死人?谁家没把亲人的尸骨扔在乱葬岗,扔在沟里? 那白骨,没人收啊! 张世谦身子猛地一颤,低下了头。 这是自己治下的河北啊。 白骨谁人收? 这是在打他的脸,也是在打大宋朝廷的脸啊。 赵野的声音还在继续,越来越高亢,越来越愤怒。 “吏亦豺!官亦猱!” “刮尽民膏肥己裘!” “此恨……实难休!” “这首词,觉得怎么样?” 赵野自问自答。 “应该还行。” “但!” 赵野看着下面那双双已经喷出火来的眼睛。 “我觉得这两句还不够!” “我还想再填一句!” 赵野深吸一口气,随后声音拔高。 “志欲酬!誓欲酬!” “涤尽九州人间垢!” “恨雪……方收!” “轰!” 这最后一句,彻底引爆了全场。 第53章 赵野的连环阳谋。 愤怒。 滔天的愤怒。 所有的百姓都被挑起了怒火,那怒火烧红了他们的眼睛,烧毁了他们的理智。 “杀了他!” 人群中,一个汉子猛地举起拳头,怒吼出声。 “狗官!还我阿娘命来!” “杀!杀了这帮畜生!” “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人群开始骚动,像是决堤的洪水,朝着囚车涌了过来。 皇城司的亲从官们脸色大变,纷纷拔刀,想要阻拦。 但面对这就几万愤怒的百姓,他们这点人就像是浪花里的小石头,瞬间就会被淹没。 凌峰手按刀柄,急得满头大汗,看向赵野。 “赵侍御!快拦住他们!要出事了!” 赵野却不慌不忙。 他举起喇叭,气沉丹田,暴喝一声。 “各位乡亲父老!” “不要急!”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前面的嘈杂声压下去了一点。 赵野站在台阶边缘。 “我知道你们恨他们!” “我知道你们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把他们的骨头嚼碎了咽下去!” “我也恨!” 赵野拍着自己的胸口。 “但是!” “官家还在汴京城等着呢!” 赵野指着汴京的方向。 “官家说了,这些人把他骗惨了,把河北百姓害苦了!” “官家要亲自审判他们!” “官家要亲眼看着他们被明正典刑!要亲自下旨砍了他们的脑袋!” 赵野看着下面那一张张扭曲的脸。 “如果现在把他们杀了,那是便宜了他们!” “如果现在让他们死了,官家那口恶气怎么出?官家如何解恨?” “你们也不想官家留下遗憾吧?” “咱们得把这些活着的狗官,送到汴京去,送到御街上!” “让汴京,让大宋的所有百姓都知道贪官的下场。” “让官家亲自出气!” 这番话,就像是一盆凉水,浇在了即将失控的人群头上。 百姓们愣住了。 他们虽然恨,但那是官家啊。 官家要亲自杀人? “奉使说得对!” 人群中,一个老者高呼出声。 “咱们不能让官家有遗憾!” “对!留着他们的狗命!让官家杀!” “让官家亲自了结这些狗官的性命!” “咱们听官家的!” 愤怒的喊杀声,慢慢变成了整齐的呼喊。 “送去汴京!让官家出气!” “送去汴京!让官家出气!” 赵野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上翘,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他在心里暗暗说道: “官家啊官家。” “我这可是给你揽了一个大活啊。” “这几万百姓看着呢,这河北路千万百姓看着呢。” “这些人送回汴京,你要是不杀,你要是敢轻判。” “那你这圣君的人设,可就崩了。” “到时候,民怨沸腾,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又是一个阳谋。 逼着赵顼杀人,逼着赵顼对这群贪官斩尽杀绝,什么士大夫?这汹涌的民意,挡得住? 站在一旁的凌峰,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脸都绿了。 他在心里叫苦不迭。 这赵野太离谱了。 之前假传圣旨,给皇帝戴高帽子,他也忍了。 毕竟是为了安抚百姓。 也是给官家脸上贴金。 可现在呢? 这直接替皇帝做了主了? 还官家要亲自审判,亲自出气? 赵顼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这要是这些人押回汴京,皇帝没想杀,或者按照律法只是流放。 那这百姓能答应? 这完全就是把皇帝架在火上烤啊! 凌峰现在肠子都悔青了。 早知道这赵野是个疯子,打死他也不接这个差事。 这就是在作死啊! 而且是带着皇城司一起作死! 他看了一眼赵野,又看了一眼狂热的人群,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 “算了,反正我劝过了。” “赵野不听。” “到时候官家怪罪下来,我就说是赵野逼我的。” “没事的,没事的……” 而另一边的张世谦,却是完全不同的反应。 他不知道赵野是在忽悠人。 他听着赵野的话,看着百姓的反应,还以为官家真的跟赵野说过这样的话。 张世谦擦了擦眼眶的泪水。 他在心里暗暗下定决心。 一定要好好配合赵野,把这件事办漂亮。 绝对不能让官家失望,也不能让这河北的百姓失望。 赵野看着下面的火候差不多了。 情绪宣泄出来了,仇恨转移了,皇帝的形象也立住了。 接下来,该干点实事了。 “好了!” 赵野举起喇叭,大声喊道。 “咱们现在最紧要的是……” “吃饭!” 这两个字,比任何口号都管用。 原本还沉浸在情绪里的百姓,肚子立马咕咕叫了起来。 赵野转过身,看向张世谦。 “河北路转运使,张世谦何在?” 张世谦闻言,立马整理衣冠,大步上前,弯腰拱手。 “臣在!” 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子精气神。 赵野指着下边的百姓。 “开仓!” “放粮!” 张世谦没有任何犹豫,大声应道。 “遵命!” 他直起身子,对着身后的两百发运兵一挥手。 “开仓!” “把所有的陈粮、新粮,全都搬出来!” “就在这贡院门口,架锅!造饭!” 赵野转过身,看着下面的百姓,脸上露出了笑容。 “大家听到了吗?” “等会就能吃上饭了!” “现在,都回去拿碗!” “这贡院虽然大,可没那么多碗给大家盛饭!” 下面的百姓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哈哈!拿碗去!” “回家拿碗咯!” 原本剑拔弩张、充满了仇恨和血腥气的广场,瞬间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百姓们抹着眼泪,笑着,跑着,四散而去。 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赵野看着散去的人群,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 他放下喇叭,随手扔给旁边的亲从官。 然后,他转身看向凌峰。 凌峰正还在那自我安慰呢,见赵野看过来,心里咯噔一下。 又有幺蛾子? 赵野走到凌峰身边,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耳语道。 “账本的名字都记住了吧?” 凌峰点了点头。 “名单上那些大名府的富户。” 赵野眼中闪过一道寒光。 “按照魏县那些人的流程来。” “带人去,把家抄了。” “把粮食、钱财,全部拉到转运司衙门。” “至于人嘛……” 赵野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 “榨干了就丢进囚车里。” “过两天,跟这帮官员一起,押回汴京。” “记住了,是一百给九十五的那种流程。” 凌峰倒是不抗拒这些,这些人活该。 但他还是想埋怨一下赵野刚才的操作。 “赵侍御啊……” “您这是想弄死我啊。” “官家……” 赵野没等他说完,直接瞪了他一眼。 “你这人怎么什么都怕?” “娘们唧唧的。” 赵野伸手戳了戳凌峰那身铁甲。 “都说了,有事我扛。” “你怕个屁。” “先去干活,有什么事,晚点再说。” 凌峰无奈地叹了口气。 心中疯狂吐槽:你是不怕,你是疯子,你是谁啊? 你有银牌,你有圣眷。 我能跟你比么? 我要是背了锅,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但看着赵野那双眼睛,凌峰也知道,自己没得选。 这船既然上了,就下不来了。 “行。” 凌峰咬了咬牙。 “我去。” “但我丑话说前头,要是出了事,您可得在官家面前保我。” 赵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像只狐狸。 “放心。” “保你升官发财。” 凌峰翻了个白眼,转身对着手下的亲从官一挥手。 “走!” “干活去!” 第54章 抄家结算,天子剑正在路上 大名府,转运司衙门后堂。 两天光景,转瞬即逝。 原本空旷的庭院,此刻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一口口朱漆大箱子垒得像小山,箱盖敞着,里头黄灿灿的金铤、白花花的银饼子,在日头底下泛着贼光,刺得人眼晕。 几个负责清点的书吏,手里拨弄算盘珠子的手都快抽了筋,噼里啪啦的响声,比那过年的爆竹还要密。 赵野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个茶盏,眯着眼,盯着眼前这堆积如山的财货。 凌峰站在一旁,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账册。 “赵侍御,点清楚了。” 赵野把茶盏往桌上一搁。 “报。” 凌峰深吸一口气,翻开账册第一页。 “得现钱,一千二百六十万贯。” “金银折算,约合三百万贯。” “田契、地契、铺面、宅院等固定资产,粗略估算,不下九百万贯。” “粮食……” 凌峰顿了顿,看了一眼院墙外头那堆得比墙还高的粮垛。 “没法细数,太多了,只能论仓算,足够河北路百姓,吃上整整半年。” 赵野听着这串数字,嘴角扯了扯,露出一抹笑。 “好啊。” 他站起身,走到一口箱子前,伸手抓起一把金瓜子,随后松开手。 金瓜子哗啦啦地落回箱子里,声音悦耳。 “一千二百万贯。” 赵野拍了拍手上的金粉。 “大宋一年的商税才多少?这两天抄出来的,顶得上朝廷十分之一的税赋。” “这些人还真是富得流油啊。” 凌峰合上账册,脸色有些复杂。 “赵侍御,更要命的是这个。” 他指了指旁边桌案上,那堆得半人高的账本。 “查抄过程中,从张文、邹良瑞等人的家中,搜出了这些。” 赵野走过去,随手拿起一本,翻了两页。 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名字,还有往来的金额、日期。 赵野把账本往桌上一扔。 “这些人真有意思,干坏事还非得记个账,生怕以后阎王爷算不清楚似的。” 凌峰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敢接话。 这哪里是怕阎王爷算不清,这是为了分赃不均时有个凭证,也是为了互相拿捏把柄。 赵野看着那堆账本,叹了口气。 “这上面牵扯的人,数了么?” “数了。” “光是名字,就有七百余人。” “不仅是河北路,京东路、京西路、淮南路……只要是运河沿岸,跟漕运、盐铁沾边的,都有官员涉案。还有在汴京也不少...” 赵野伸出手,在那些账本上拍了拍。 “七百余人。” 他转过身,背着手在屋里踱了两步。 “贪墨如韭,割而复生;蠹吏似蒿,诛之难绝。” 赵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态。 知道案子不小,但没想到拔出萝卜带出泥,带出那么多人。 是时候走了,不然... “唉!” 现在钱也抄了,粮也发了,人也抓了。 剩下的烂摊子,还是扔给赵顼去头疼吧。 “行了。” 赵野停下脚步,看向凌峰。 “收拾收拾,把这些账本,还有那些重要的人犯,都装车。” “明天回汴京。” 凌峰一愣。 “这么急?大名府这边的局面刚稳住……” 赵野摆了摆手。 “趁着消息还没炸开,赶紧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官家。” “这案件太大,咱们兜不住了。” 凌峰想了想,也是这个理,随后躬身抱拳。 “卑职领命!” …… 汴京,夕阳西下。 皇宫,福宁殿。 殿内点着龙涎香,烟气袅袅。 赵顼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盘腿坐在罗汉床上,手里捧着一卷书,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盏热茶。 “踏踏踏。” 一阵急促细碎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赵顼眉头微皱,放下手中的书卷。 只见张茂则,手里捏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 这老太监平日里最讲规矩,走路都是脚后跟不着地,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茂则?” 赵顼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何事如此惊慌?” 张茂则跑到御前,噗通一声跪下,双手将信件高高举过头顶。 “官家。” “河北,皇城司密报。急递!” 赵顼闻言,眼睛一亮。 “哦?居然是急递?” 他放下茶盏,笑着说道。 “掐算下日子,赵野那小子应该刚到大名府吧。” 赵顼伸手接过信件,手指在火漆上摩挲了一下。 “难道是碰到什么难题了?找朕搬救兵?” 他一边说着,一边撕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 展开。 赵顼的目光落在信纸上。 起初,他脸上还挂着笑。 但随着目光下移,那笑容渐渐凝固,随后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错愕,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 “啪!” “怎么可能?” 赵顼喃喃自语。 随后,他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张茂则跪在地上,看到官家这副模样,心里咯噔一下。 “官家……” 赵顼回过神来。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随后,他把信纸往桌子上一拍。 “你也看看。” 张茂则一愣,连忙磕头。 “奴婢不敢。” “朕让你看!” 赵顼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烦躁。 张茂则不敢再推辞,连忙爬起来,凑到桌边,拿起那封信。 他快速地扫视着。 假传圣旨…… 斩杀知县张百里…… 抓捕知府张文…… 游街…… 张茂则的嘴巴慢慢张大,大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噗通!” 张茂则再次跪倒在地,膝盖磕得生疼。 “官家!” “这……这赵伯虎太大胆了!” “他……他居然敢假传圣旨!绑架圣意!” “这是矫诏啊!这是大不敬!” 张茂则吓得脸都白了。 赵野这是疯了吗? “官家,此风不可长啊!必须严惩……” 赵顼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重新坐回罗汉床上,伸手拿起那封信,又看了一遍。 “长相思,流民恨。” 赵顼轻声念着信里提到的那首词。 “监司除转运使之外,全部涉案。” “呵。” 赵顼笑了。 那笑容透着一股子渗人的寒意。 “没想到啊。” “河北离汴京才多远?” “在朕的眼皮子底下,他们都敢如此无法无天!” 赵顼猛地一拍桌子。 “那更远的地方呢?朕看不到的地方呢?” “是不是早就烂透了?” 张茂则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赵顼站起身,在大殿里来回踱步。 “赵野假传圣旨?” 他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张茂则,眼中闪烁着精光。 “这个圣旨传的好啊!” “杀了!都杀了!” “不杀不足以泄民愤!不杀不足以泄朕之愤!” 赵顼越说越激动,声音在大殿里回荡。 “赵野干的好啊!干的漂亮!” 只能说,赵野给赵顼戴的帽子太高了。 对于二十二岁的他来说,圣君名号怎能抵抗的了? “他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大功!” “为了维护朕的声誉,他不惜背上矫诏的罪名,不惜得罪整个河北官场!” “此等忠心,天地可鉴!” 赵顼大手一挥,指着门口。 “去!” “现在就去!” “持天子剑!” “急脚递送去给赵野!” 赵顼眼中闪过一道厉色。 “告诉他,他干的事,朕全授权了!” 张茂则听得目瞪口呆。 矫诏变授权? 这官家对赵野的宠信,简直到了没边的地步啊。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 “官家,赵侍御估计过几天就要回朝了。” “现在送去,是不是……有点晚了?” 赵顼瞪了他一眼,骂道。 “蠢货!” “他什么时候回来不紧要!” “紧要的是,有了天子剑,他在河北干的事就是合法的!” “银牌毕竟还是差了点。” “若是没有天子剑,回朝之后,他会很麻烦!” 张茂则闻言,连忙叩首。 “臣领旨!” 张茂则从地上爬起来,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大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赵顼重新拿起那封信,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如水。 他看着信纸末尾。 “志欲酬,誓欲酬。” “涤尽九州人间垢,恨雪方收!” 赵顼喃喃念道。 “好啊,好啊。” “这句词加的好啊。” “涤尽九州人间垢。” 赵顼的手指轻轻抚过那行字,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 “赵野,这就是你心中的志向么?” “也是朕的志向啊。” 他抬起头,看着那一轮明月。 “既然你要涤尽这人间垢,那朕,必当如你所愿。” “这大宋的天下,确实该好好洗一洗了。” 赵顼转过身,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怀中。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赵伯虎,朕在汴京,等你回来。” “到时候,咱们君臣联手,给这朝堂,来个天翻地覆!” 第55章 不是,刑部跟大理寺的人还没去呢。 时光如同指间沙,抓不住,流得快。 又是几日的光景,在汴京城那永不停歇的喧嚣声中,一晃而过。 这几日,汴京城的官场上倒是难得的清净。 审刑院,二堂偏厅。 知审刑院事苏颂,正端坐在案后,手里捧着一杯热茶,眉头却微微蹙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难以决断的难事。 在他面前,并排站着两名身穿绿袍的年轻官员。 这两人垂手肃立,脑袋耷拉着,一副受气包的小媳妇模样。 左边是刑部主事孙进;右边是大理寺评事钱通。 没错,就是之前配合赵野复核案件的两位倒霉蛋。 “咳。” 苏颂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打破了屋内的沉寂。 他抬起头,目光在两人脸上扫了一圈,语气颇为语重心长。 “刚才老夫说的话,你们都记下了么?” 两人身子一颤,连忙拱手作揖,动作整齐划一。 “回苏知院,下官记下了。” 苏颂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 “此次去河北,非同小可。” “那是三司会审的大案,官家盯着,朝廷盯着,百姓也盯着。” “你们虽是协助赵侍御办案,但身上也担着刑部和大理寺的干系。” 苏颂顿了顿,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嘱咐道。 “务必要配合赵侍御好好办案。” “但有一点,你们得切记。” “赵侍御那人性子急,行事……行事颇为不拘一格。” “你们跟在他身边,若是见他要做什么出格的事,或者是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举动。” “必要时,你们得拦一下。” “拦不住也要劝,劝不住……那就赶紧给京里递信。” “万不可让他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孙进和钱通两人闻言,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苦涩。 ... 此次三司会审,说是要派人去河北协助赵野。 消息一传回刑部和大理寺,整个衙门瞬间就炸了锅。 平日里那些争着抢着要出外差、想捞点油水政绩的官员们,这次一个个都成了缩头乌龟。 有的说家母病重,得侍奉汤药。 有的说自己旧疾复发,连路都走不动, 甚至还有人为了躲这差事,故意在下楼梯的时候摔断了腿。 谁不知道赵野是个煞星? 谁不知道这次河北的案子是个烫手山芋? 跟着赵野去查案,那是要得罪人的,弄不好连命都得搭进去。 所以这事儿就这么一直拖着。 拖了整整十天。 刑部和大理寺硬是一个人都没派出来。 要不是苏颂实在看不下去了,亲自发了话,要求两部必须立马派人,否则就参他们一本怠政。 不然,怕是能拖到明年去。 而孙进和钱通这俩倒霉蛋,不出意外又被推出来了。 “下官……明白。” 孙进咽了口唾沫。 “下官定当……定当竭尽全力,规劝赵侍御。” 钱通也是一脸的视死如归。 “下官……遵命。” 苏颂看着两人那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心里也是无奈。 他也知道这两人是去受罪的。 但没办法啊。 朝廷的规矩在那摆着,三司会审,总不能只有御史台一家唱独角戏。 “行了。” 苏颂摆了摆手。 “既然明白了,那就回去收拾收拾吧。” “文书都已经给你们备好了。” “明日一早,便出发去河北。” 两人再次拱手。 “喏。” 正当两人垂头丧气,准备转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时候。 “报——” 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通报声。 紧接着,一名身穿青色公服的小吏快步走了进来。 那小吏脸色有些古怪,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又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五官都有些扭曲。 他进了屋,甚至忘了给苏颂行全礼,只是草草拱了拱手,语气急促地说道。 “苏知院!” “出事了!” 苏颂眉头猛地一皱,手里的茶盖“当”的一声扣在茶碗上。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他不悦地看着那小吏。 “什么事?天塌了不成?” 小吏喘了口气,伸手指着门外。 “皇城司……皇城司派人来传信了。” 苏颂心里咯噔一下。 皇城司? 难道是赵野在河北闯了大祸? “什么信?” 苏颂沉声问道。 “赵侍御……” 小吏吞了口唾沫,眼神有些发直。 “赵侍御快到汴京城了。” “人正在城东五里处的十里亭。” “什么?!” 苏颂猛地站起身。 “你说谁?” “赵野?” “他在城东五里?” “这怎么可能!” 苏颂伸出手指,快速地掐算着日子。 “他离京才几天?满打满算,今天刚好第十天!” “这么点时间,他能干什么?” “他是飞回来的不成?” 旁边站着的孙进和钱通也是一脸的懵逼。 他们互相对视一眼。 这……这是不用去了? 那小吏苦笑一声,摊了摊手。 “苏知院,卑职也不清楚啊。” “皇城司的人就是这么传的。” “他们还说……” 小吏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不那么荒谬。 “他们说,让我们审刑院赶紧安排好监房。” “大约有八十余人要关进来。” “而且要重监,要单间,说是都是要犯。” “还有……” 小吏指了指后面。 “让把案牍库也清理一下,腾出几间大屋子来。” “说是……说是有八车涉案的证据,账本、书信、契约,需要存放。” “多少?!” 苏颂的嘴巴长得贼大,下巴差点没掉在地上。 他伸出小指,使劲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八十余人?” “八车证据?” “什么意思?” 苏颂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了。 这哪里是查案? 这分明是去抄家灭族了吧? 十天时间,抓了八十多个人,还拉回来八车证据? 这就是神仙下凡,也没这么快的办事效率啊! 小吏一脸的无奈,只能重复道。 “苏知院,卑职真的不知道具体情况。” “皇城司的人说,河北的案子查完了。” “赵侍御正押着犯人和证据回来了,这会儿功夫,估计马上就要进城了。” 屋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苏颂站在原地,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 他想不明白。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 赵野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难道他真有什么点石成金、撒豆成兵的法术不成? 过了许久。 苏颂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罢了。”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 苏颂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重新恢复了威严。 “备马。” 他沉吟了一声,吩咐道。 “我出城去迎一下。” “这么大的阵仗,我不去看看,心里不踏实。” “喏。” 小吏领命,转身跑去安排车马。 苏颂迈步往外走,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着还傻站在原地的孙进和钱通。 这两人此时正大眼瞪小眼,一脸的茫然无措。 “苏知院……” 孙进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那……那我们?” “还需要去河北么?” 苏颂看着这两个倒霉蛋,没好气地摆了摆手。 “回去吧!” 两人闻言,如蒙大赦。 原本苦涩的脸瞬间绽放出菊花般的笑容,那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不用去了! “多谢苏知院!” “下官告退!下官这就告退!” 两人生怕苏颂反悔似的,连忙拱手作揖,然后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苏颂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大宋的官场啊……” 他叹了口气,迈步走出了二堂。 第56章 这剑要是卖,能卖不少钱。 此时。 汴京城东,官道之上。 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缓缓行进。 数十名身穿铁甲的皇城司亲从官骑着高头大马,在前后开道。 中间是十几辆蒙着黑布的大车,车轮碾过路面,发出沉重的嘎吱声。 而在队伍的最后,是十几辆囚车。 囚车里关着的,正是张文、邹良瑞那一干大名府的官员。 经过几日的颠簸,这些人早已没了往日的威风。 一个个蓬头垢面,眼神呆滞,随着囚车的晃动而摇摆,就像是一群没了魂魄的行尸走肉。 队伍的正中央。 一辆宽大的马车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车厢内。 赵野毫无坐相地半躺在软塌上,一只脚翘在小几上,随着马车的节奏晃悠着。 他手里拿着一把剑。 那剑鞘上镶嵌着七色宝石,剑柄是用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上面还缠着金丝。 哪怕不拔出来,光看这外表,就透着一股子皇家特有的富贵与奢华。 赵野拿着剑,翻来覆去地看,嘴里还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啧啧啧。” “这剑是真漂亮啊。” 赵野伸出手指,在那颗红宝石上抠了抠。 “这宝石要是抠下来,拿到大相国寺的铺子里去卖,少说也能值个几百贯吧?” 他又摸了摸那个玉柄。 “这玉也是好东西,温润细腻,这要是卖了……” 坐在一旁的凌峰,听着这话,眼角不由得直跳。 那张本来就严肃的冷脸,此刻更是黑得像锅底。 要换了别人这样说,他或许会觉得是在开玩笑,是在调侃。 但赵野这样说…… 凌峰是真的怕。 他是真怕这位爷脑子一热,真拿出把匕首来,把这上面的宝石给抠了去卖钱。 这事儿,赵野绝对干得出来。 “赵侍御。” 凌峰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出声提醒道。 “这是天子剑。” 赵野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他把剑往怀里一抱,撇了撇嘴。 “我能不知道么?” “若是普通的剑,我会这么稀罕?” 赵野叹了口气,一脸的惋惜。 “可惜啊。” “这玩意儿还得还回去。” “这要是官家赏给我的就好了。” 他抚摸着剑鞘,像是在抚摸情人的手。 “不然我拿去当铺当了,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凌峰彻底无语了。 他把头扭向一边,不想再看赵野那副财迷心窍的嘴脸。 哪怕真给你,这种御赐的东西,那是无上的荣耀,是可以当做传家宝供在祠堂里的。 谁会拿去当了? 这满朝文武,除了你赵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有这种想法的人了。 就在凌峰心中疯狂吐槽的时候。 赵野忽然收起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他坐直了身子,把剑放在一旁。 “凌峰。” 赵野开口唤道。 凌峰回过头。 “赵侍御有何吩咐?” 赵野透过车窗,看了一眼后面那辆被黑布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那辆车里坐着的,是李秦氏母子。 这次回京,赵野把她们也带回来了。 不仅仅是为了作证,更是为了兑现他在魏县许下的诺言。 “那李秦氏。” 赵野沉吟了一下,说道。 “你找人,在城里租个清净点的院子。” “先让她们母子住下。” 赵野想了想,又补充道。 “再给她们找个郎中,好好调理一下身子。” “那孩子太虚了,得吃点好的补补。” “然后好吃好喝安排着,别慢待了。” 凌峰闻言,点了点头。 “卑职明白。” “只是……” 凌峰看了赵野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难色。 “这钱……” 租房,请郎中,还要好吃好喝。 这汴京城的开销可不低。 赵野大手一挥,理直气壮地说道。 “钱的话,你们皇城司出了。” 凌峰:“……” 他一脸哀怨地看着赵野。 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吃白食的无赖。 皇城司是有钱,那是官家的内帑。 但皇城司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啊,每一笔开销都得有账目,都得有说法。 这给证人租房治病,还得好吃好喝供着,这笔钱怎么报? 报“赵侍御请客,皇城司买单”? 赵野被凌峰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干咳了一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几分尴尬。 “咳咳。” “那个……凌峰啊。” “你也知道我的情况。” 赵野摊了摊手,一脸的无奈。 “我这也是没办法嘛。” “我被罚了一年半的俸禄。” “现在我全身上下,加起来还没这一把剑上的金丝值钱。” “我是真穷啊。” 赵野凑过去,拍了拍凌峰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你们皇城司家大业大,这点小钱,那就是九牛一毛。” “你们先给我出着。” “等回头……” 赵野眼珠子转了转。 “等回头我把官家之前赐我的那五匹丝绸卖了。” “有了钱,我再还你们嘛。” 凌峰闻言,看着赵野那张年轻且略显疲惫的脸。 他眼神有些复杂。 不得不说,赵野这个人,是个怪胎。 他贪财吗? 看起来挺贪的,连天子剑上的宝石都想抠。 但他又不贪。 他在大名府抄了那么多家,一千二百多万贯的财货从他手里过。 他愣是一文钱都没往自己兜里揣。 所有的钱粮,全都封存造册,运回了汴京。 他要是真想贪,随便漏一点,哪怕只是指甲缝里漏一点,都够他在汴京城买几座大宅子,过上几辈子荣华富贵的生活了。 可他没有。 他把自己搞得身无分文,甚至还要借钱来安顿证人。 凌峰在皇城司干了这么多年,见过太多的官员。 有的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 有的清廉如水,却迂腐不堪,百无一用。 唯独赵野。 他做事没有规矩,手段狠辣,甚至有些无赖。 但他心里装着百姓。 他为了魏县那对素不相识的母子,敢跟整个河北官场翻脸,敢背上矫诏的罪名。 这是一个好官。 一个真正的好官。 凌峰深吸一口气,在车厢狭小的空间里,郑重地抱拳一礼。 “赵侍御大义。” “这钱,卑职出了。” “不用皇城司的公账,卑职这点积蓄还是有的。” 赵野愣了一下,随即摆了摆手,重新躺回了软塌上。 “行行行。” “你出就你出。” “反正有人出钱就行。” 他又翘起二郎腿,晃悠着那只官靴。 “不过你也别想着我会谢你。” “顶多……” 赵野嘿嘿一笑。 “顶多下次你去喝花酒的时候,我给你写首诗词,让你勾搭小娘子去。” 凌峰嘴角抽搐了一下。 刚才那点感动,瞬间烟消云散。 这人…… 果然还是那个无赖。 就在这时,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和喧哗声。 第57章 被堵门了 外面传来亲从官的通报声: “苏知院来了。” 赵野“唔”地应了一声,理了理身上那件起了皱的绿袍,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马车。 苏颂也刚下马,正朝这边走来。 年过半百的老臣目光越过赵野,直直落向他身后,那一长串蒙着黑布的大车,以及末尾那十几辆沉默的囚车。 苏颂眼皮跳了跳。 赵野已迎上前,端正行礼:“苏公,我回来了。” 苏颂收回视线,看向眼前这年轻人一身风尘,眼里却亮得灼人。 他伸手扶起赵野,语气里带了些急:“伯虎,虚礼免了。快说,究竟怎么回事?” 赵野直起身,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风卷过官道,扬起几片枯叶。 苏颂听罢,整个人怔在原地,嘴唇微张,花白的胡须在风中轻颤。 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疯子。” 赵野失笑:“苏公,下官差事办完了,不求夸赞,可怎么还骂人呢?” 苏颂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向赵野。 河北官吏有问题,他早有预料,却未想到问题如此之大,更没料到赵野办得如此之快、如此不讲成法。 最关键是,赵野如今是乘马车而非囚车归来,官家未有责难之意。 瞧他这副从容模样,手里恐怕还握着别的倚仗。 一千多万贯…… 若真全数入库,那位拗相公怕是要在梦里笑出声了。 苏颂摇摇头,按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肃容道:“先回审刑院。你此番行事,定会有人拿章程规矩说事,心里要有准备。” 赵野耸耸肩,浑不在意。 “随他们说去。” 天子剑都送到了手里,态度再明白不过。 那些人想动他,难。 不过……若新旧两党真能一齐发力,把他贬到某个山沟小县去,反倒正中他下怀。 “走吧。” 赵野转身,重新登上马车。 苏颂也坐回轿中。 车轿粼粼,朝审刑院行去。 而此时,汴京城内,各方势力早已被河北传来的惊雷震得人仰马翻。 赵野归京,还押回了数十名犯官、满载罪证的消息,像一阵狂风,瞬间卷过了宫阙衙署的每一个角落。 政事堂旁的茶房里,低语与杯盖碰撞的脆响交织。 制置三司条例司内,更是隐隐传出器物摔落的动静。 “赵野”这个名字,被不同立场的人,反复提起,咀嚼嚼嚼。 官场表面波澜不惊,无人轻易动作,但无数道或明或暗的视线,已如蛛网般投向审刑院方向,急切地探询着此事的每一个细节,权衡着利弊与风向。 审刑院内的交接迅捷而沉默。 当最后一箱账册入库,赵野甚至没来得及喝口热茶,宫中内侍便已抵达,传召他即刻入宫面圣。 赵野整理了一下袍服,便随着内侍走向皇城。 然而,当他抵达东华门外,准备依制入宫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微微一怔。 宫门前的御道两侧,黑压压地聚了数十名官员。 绯袍、绿袍,品阶不一,但此刻他们脸上却是同一种神情——激愤。 一见赵野的身影出现,人群顿时如同沸水般炸开。 “赵野!你这酷吏!” “国朝养士百余年,何曾出过你这等践踏纲纪的奸佞!” “擅杀官吏,私动刑罚,你眼中可还有王法?可还有圣人之教!” 一道道手指,如同利剑,隔着禁军侍卫的阻拦,直直指向赵野。 怒骂声、斥责声汇成一片,几乎要掀翻东华门的琉璃瓦。 赵野目光扫过这一张张面孔,心中瞬间明了。 这些冲在前面的,多半是些被推出来投石问路的马前卒。 或是些被煽动起来、自以为占据道德高地的清流言官。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站着,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闹剧。 负责接引的内侍却急得满头是汗,尖着嗓子高喊:“圣上有旨,召殿中侍御史赵野即刻觐见!尔等堵阻宫门...” 然而,他的声音很快被更大的声浪淹没。 “与此等奸佞同朝,实乃吾辈之耻!” “我等今日便是要在此,清君侧,正视听!” “圣上定是被此獠蒙蔽!” 官员们根本不理内侍的警告,反而骂得更加起劲,引经据典,口沫横飞,将“违背祖制”、“祸乱朝纲”等一顶顶大帽子狠狠扣来。 这边的动静,早已惊动了皇城外的百姓。 虽是天子脚下,但这等官员集体堵门怒骂同僚的场面也是极为罕见。 人群越聚越多,踮着脚,伸着脖子,窃窃私语。 “嚯,这么多官老爷在骂谁呢?” “好像是个姓赵的御史,说是在外面杀人如麻,是个大奸臣……” “看着挺年轻啊,犯了众怒了这是……” “官老爷们都这么说,那肯定不是好人……” 流言在人群中迅速发酵。 虽然不明就里,但眼见数十名官员群情激愤,许多百姓看向赵野的目光也渐渐带上了怀疑与指摘。 内侍见局势几乎失控,劝阻无效,只得一跺脚,对赵野匆匆说了一句“赵侍御稍候,奴婢这就去禀报官家!” 随即转身飞快地跑进宫门报信去了。 一时间,东华门外,只剩下赵野,凌峰跟几名皇城司亲从官,立于马车旁,面对着汹汹众口与越来越多围观百姓的异样目光。 唾沫星子横飞,骂声如潮水般一浪高过一浪。 赵野站在马车旁,眼皮低垂。 他不想说话。 跟这帮人争辩,费口舌,还没用。 在大宋,祖宗家法、圣人教诲,那就是天,就是地。 这帮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张嘴是孔孟,闭嘴是祖制,哪怕赵野浑身是嘴,也说不过这几十张吃饱了没事干的嘴。 他只想等着宫里的消息,等着赵顼那个“圣君”来给他解围。 然而,他的沉默,落在那帮官员眼里,却成了理亏,成了心虚,成了无言以对的傲慢。 人群中,一个身穿绿袍的年轻监察御史挤到了最前面。 这人名叫周正,平日里最爱搏个直名,此刻见赵野不语,以为抓住了痛脚,气焰更是嚣张。 周正伸出手指。 “赵野!你为何不语?” “可是自知罪孽深重,无颜面对我等同僚?” “你看看你这副模样!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当街杀人,抄家敛财,哪有一点读书人的斯文?” 周正越说越起劲。 “我看你就是从小缺乏管教!家中无人约束,才变的如此狂悖。!” “这便是家教不严!便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轰!” 赵野只觉得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 这火,或许是原主残留在身体里对家人的执念,或许是赵野本身对这种不就事论事、只知道进行人身攻击的厌恶。 骂人可以。 骂爹娘,不行。 赵野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全是凶光,死死盯着那个叫周正的御史。 周正被这眼神一刺,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嘴里的骂声也卡了壳。 “你……你想干什么?” “此处是皇城脚下!众目睽睽!难道你还敢行凶不成?” 赵野没理他。 转身。 大步走到马车旁。 “赵侍御?” 凌峰见状,手按刀柄,上前一步,想要询问。 赵野没有理会他,伸手掀开车帘,钻进车厢。 外面的官员们见状,以为赵野怕了,要躲进车里当缩头乌龟。 顿时,骂声更大了,嘲笑声四起。 “跑了?这就跑了?” “果然是个没胆的鼠辈!见了吾等正人君子,便只会抱头鼠窜!” “出来!赵野你给我出来!” 周正又来了劲,冲着马车大喊。 “今日你便是躲进车里,我们也绝不答应!定要在此参你一本,让你身败名裂!” 不一会,车帘被再次打开。 赵野走了出来。 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把剑。 赵野面无表情,单手提着那把剑,踩着车辕,一步一步,登上了马车顶。 他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那群叫嚣的官员。 风吹动他的绿袍,猎猎作响。 原本嘈杂的人群,看到那把剑的瞬间,声音小了一些。 有人认出了那把剑。 有人觉得眼熟。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赵野猛地举起手中的长剑,剑鞘直指苍穹。 气沉丹田,暴喝出声。 “天子剑在此!” 这一声,如平地惊雷,炸响在东华门外。 第58章 朕不安 赵野的声音在回荡。 下面那几十名官员,瞬间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所有的骂声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赵野手中那把剑。 赵野站在车顶,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官员。 “尔等是要造反么?” 造反? 这顶帽子扣下来,谁接得住?谁敢接? “锵!” 一声清越的刀鸣声响起。 凌峰站在马车旁,看到天子剑的那一刻,没有任何犹豫,腰间长刀瞬间出鞘。 刀锋森寒,直指面前的官员。 “皇城司听令!” 凌峰大吼。 “在!” 数十名亲从官齐声暴喝,同时拔刀。 “哗啦——” 一片刀光闪过。 亲从官们迅速变阵,将马车护在中间,刀尖对外,杀气腾腾。 赵野请出了天子剑。 那就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辱骂的御史,而是代表着皇帝本人。 冲击御驾,那是诛族的死罪。 作为皇帝亲军,皇城司必须要有态度。 刚才还气势汹汹、指着赵野鼻子骂的官员们,此刻一个个脸色巨变。 那个叫周正的御史,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利索。 “天……天子剑……” “他……他怎么会有天子剑……” 他们根本没收到消息。 若是知道赵野手里有这玩意儿,借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来堵门啊。 这哪里是堵赵野? 这分明是堵皇帝! 赵野站在高处,看着下面这群刚才还不可一世,现在却如丧考妣的官员。 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见天子剑如天子亲临!” 赵野再次大喝。 “还不行礼?” 行礼? 给赵野行礼? 他们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一千个不服气。 赵野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靠着幸进、手段残忍的酷吏,凭什么受他们的大礼? 可那把剑就在那悬着。 那把剑代表的是赵顼,是当今官家。 不行礼,就是大不敬。 大不敬,是要掉脑袋的。 这帮人平日里把忠君爱国挂在嘴边,把君臣父子喊得震天响。 如今君就在面前,他们敢不拜? 那是自己打自己的脸,那是把把柄往赵野手里送。 周正脸色涨成了猪肝色,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看着那把剑,又看了看赵野那张冷漠的脸。 坚挺的腰椎最终还是弯了下去。 “臣……” 周正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字。 “参见官家!” 他双手抱拳,长揖及地,腰弯成了九十度,头几乎要碰到地面。 有了带头的,剩下的人哪怕心里再憋屈,再不甘,也只能照做。 “臣等……参见官家!” 几十名官员,稀里哗啦地弯下了腰。 原本挺得笔直的脊梁,此刻在皇权面前,不得不弯了下去。 “官家圣躬安!” 声音参差不齐,透着股子不情愿,但终究是喊出来了。 围观的百姓们,原本还在看热闹,还在被官员们的言语所左右,觉得赵野是个坏人。 可此刻,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们,对着赵野……不,对着赵野手里的剑行此大礼。 他们哪里还敢站着? “噗通!” 不知是谁先跪下的。 紧接着,像是割麦子一样,成片成片的百姓跪倒在地。 黑压压的一片,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尽头。 “民叩见官家!” “官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东华门外炸响。 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赵野站在马车顶上,听着这震耳欲聋的呼喊声,看着下面跪伏在地的几千人。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却吹不散他眼底的寒意。 这就是权力。 这就是皇权。 一把剑,就能让这些自诩清流的官员低头,就能让万千百姓跪拜。 赵野目光扫过那些跪在地上的百姓,眼神稍微柔和了一些。 “百姓可免礼。” 赵野开口,透着股子温和。 “起身。” 百姓们闻言,纷纷磕头谢恩,然后才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他们看着车顶上的赵野,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也多了几分好奇。 赵野没有让官员们起身。 他就那么站着,冷冷地看着那些还保持着长揖姿势的官员。 周正等人的腰都快断了,汗水顺着额头滴在地上,洇出一小块深色。 他们不敢动。 没有“平身”的旨意,谁敢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 每一息,对于这些官员来说,都是煎熬,都是羞辱。 赵野看着他们那副撅着屁股、狼狈不堪的模样。 冷笑一声。 “你们问官家安否?呵。” 赵野手指众人。 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朕不安。”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比刚才那声“天子剑在此”还要沉重,还要震耳欲聋。 周正弯着腰,双手抱拳过头顶,脸面几乎贴到了沾满尘土的青砖上。 他身上的官袍此刻有些凌乱,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湿哒哒地贴在脊梁骨上,风一吹,凉意钻心。 僭越! 这是赤裸裸的僭越! 自大宋立国以来,除了坐在垂拱殿龙椅上的那位,谁敢自称“朕”? 赵野这是疯了? 周正很想抬头,想指着赵野的鼻子大骂他大逆不道,想喊来禁军把这个狂悖之徒拿下。 但他不敢。 不仅是他。 他身后那几十名官员,也不敢。 没人敢去赌。 毕竟赵野违不违礼制,最终解释权在皇帝身上。 若是官家事后承认了这句话,说那就是他的意思,那跳出来的人就是抗旨,就是欺君。 大宋不杀士大夫,那是祖宗家法。 但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谁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 于是,诡异的一幕出现了。 东华门外,几十名满口仁义道德的朝廷大员,对着一个站在车顶上的年轻御史,弯腰行礼,大气都不敢出。 而那年轻御史,也不叫起,就那么冷冷地看着。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 日头偏西,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周正的双腿开始打颤。 这种长揖的大礼,最是费力。 腰要弯下去,手要举过头顶,膝盖还得绷直了。 平日里行礼,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可现在,已经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 那酸麻的感觉从腰处蔓延开来,顺着脊椎往上爬,两条腿像是被无数只蚂蚁在啃噬。 汗水顺着周正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 但他不敢擦。 他只能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鼓起一块硬肉,拼命维持着身形的稳定。 不能倒。 倒了就是御前失仪。 赵野站在车顶,手里提着那把天子剑。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面这群人。 赵野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却没有笑意。 痛快吗? 痛快。 看着这帮平日里只知道在那之乎者也、正事不干一点、整天想着怎么勾心斗角的官僚吃瘪,确实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情。 但他心里却又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奈。 他叹了口气。 这也就是在宋朝。 这要是在明清。 就凭这帮人刚才敢堵门骂街,敢冲击御驾。 他赵野根本不需要这么多废话。 直接一声令下,让锦衣卫把裤子扒了,摁在地上就是一顿廷杖。 打得他们皮开肉绽,打得他们鬼哭狼嚎。 可惜。 这里是大宋。 赵野的目光再次落在周正身上。 那小子身子抖得最厉害,估计快撑不住了。 “行了。” 赵野心里盘算着火候。 若是真让人晕在这儿,也不好收场。 他把剑往怀里一抱,身形一晃,从马车顶上跳了下来。 “砰。” 官靴落地,激起一片尘土。 赵野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到那群官员面前,声音平淡。 “都起来吧。” “官家若是知道你们这么懂礼数,想必也会欣慰的。” 听到可以起身了,周正等人如蒙大赦。 “谢……谢官家。” 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透着股子有气无力。 众人试着直起腰。 “咔吧。” 不知是谁的腰椎发出了一声脆响。 “哎哟……” 几声痛苦的呻吟从喉咙里溢出来。 众官员看着赵野,眼里满是怨毒。 今日之辱,刻骨铭心。 赵野感受到了众人的目光。 然后,咧嘴一笑。 “看什么看?” “没拜够?” “要不再来一炷香的?” 众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野的手指都在哆嗦。 “你……你……” “我什么我?” 赵野把脸一板。 “本官手里拿的是天子剑,你指着本官,就是指着官家。” “你想造反?” 众官员吓得赶紧把手缩了回去,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没背过气去。 无赖! 这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 “哒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宫门内传来。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看去。 只见东华门那朱红的大门内,一道灰色的身影正飞奔而出。 是张茂则。 他一路小跑,穿过禁军的守卫,直接冲进了人群。 看到赵野和那群官员还在那对峙,张茂则脚下一顿,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 没打起来。 张茂则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 快步走到人群中央。 “有旨意!” 这三个字一出,在场的所有人,不管是赵野,还是那些刚刚直起腰的官员,全都神色一肃。 官员们虽然恨赵野,但对皇权,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敬畏。 众人再次弯腰拱手,只是这次,动作比刚才要利索得多。 “臣等接旨!” 张茂则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赵野身上。 “官家口谕。” “宣殿中侍御史赵野,即刻入宫觐见!” 说到这,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周正那一帮人。 “另。” “凡在京五品以上官员,一并入宫觐见!”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官员们面面相觑,脸上满是错愕。 入宫? 现在? 这都什么时辰了? 这太阳都要落山了。 按大宋的规矩,除非是发生边关急报或者是天大的变故,否则绝不会在这个时辰召见群臣。 难道是因为堵门的事? 官家要问罪? 还是说…… 赵野也有些意外。 他挑了挑眉,看着张茂则。 心中也有些好奇。 张茂则传完口谕,并没有立刻转身回宫。 他迈着碎步,来到赵野身旁。 在两人身形交错的一瞬间。 张茂则压着嗓子开口,低得只有赵野一个人能听见。 “赵侍御。” “政事堂的几位相公……” “刚才联袂入了福宁殿,找官家说话去了。” “官家让你准备好。” 赵野闻言,眼神微微一凝。 随即,他恍然大悟。 怪不得。 原来是那帮大佬坐不住了。 他不由得有些叹气。 自己好像离自己的目标越走越远了。 不过他也没太过多后悔,他的性格就这样,改不了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 转身对凌峰耳语一番。 随后看向皇宫。 “呵,无非就是道德绑架罢了,我让你们看看什么才道德绑架,什么才叫政治正确。” 第59章 比惨是吧?我祖上三代忠良。 垂拱殿内,大烛噼啪作响,爆出一朵灯花。 数百支巨烛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金砖漫地,反射着森冷的光。 赵顼端坐在御座之上,头戴通天冠,身着绛纱袍,手搁在御案那摞奏折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御阶之下,文武分列。 王安石、陈升之、冯京、曾公亮,司马光、富弼、文彦博等重臣,皆肃立在前。 再往后,是六部九卿,台谏两院。 乌压压一片人头,却听不到半点杂音,连呼吸声都似乎被这大殿的穹顶给吞了去。 赵野站在大殿正中。 他那身绿袍上还沾着大名府的黄土,在这满朝朱紫贵气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刺眼得很。 “臣,吕惠卿,有本奏!” 吕惠卿迈步出列,手持笏板,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直刺赵野。 “臣弹劾殿中侍御史赵野,身犯五大罪,罪不容诛!” 赵顼眼皮抬了抬,没说话,只是做了个手势。 吕惠卿吸了一口气,语速极快。 “其一,擅杀朝廷命官。魏县知县张百里,乃朝廷七品正印官,赵野不经大理寺复核,不经刑部批文,私自斩首,陈尸县衙!” “其二,私捕四品大员。大名府知府张文,乃一方封疆,赵野无诏擅抓,将其囚于槛车,如同猪狗!” “其三,游街示众。将士大夫首级悬杆,将犯官如牲畜般示众,此乃践踏斯文,辱没国体!” 吕惠卿往前逼了一步。 “其四,矫诏!赵野在河北,假称奉了密旨,以此蛊惑流民,收买人心!” “其五!亦是最不可赦之罪!” 吕惠卿猛地转身。 “赵野在东华门外,手持天子剑,逼迫满朝朱紫行见天子大礼,更口出狂言,自称为‘朕’!” “此乃目无君父!此乃僭越!此乃谋逆!” “赵野之行,无法无天,败坏纲常,比之汉末董卓、唐之酷吏,犹有过之!” “臣请官家,立斩此獠,以正国法,以安社稷!” 话音落下,大殿内响起一片吸气声。 “臣附议!” “法度不可废!若人人都如赵野这般,大宋还是大宋吗?朝廷还有体面吗?”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附议之声响彻整个垂拱殿。 不仅是旧党的言官,就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此刻也纷纷出列。 赵野这一路杀得太狠,做得太绝,确实触动了所有士大夫的底线。 然而赵野却竖立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 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好似被弹劾的人不是自己一般。 赵顼看着一群弯腰附议的臣子,又看了看站在那一言不发的赵野。 他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又重重地放回案上。 “当。” 瓷器与木案碰撞的声音,让大殿内的嘈杂声瞬间一收。 “吕卿言重了。” 赵顼的声音平平淡淡,听不出喜怒。 “赵野离京前,朕赐了他银牌,天子剑,许他便宜行事。” “既然是便宜行事,那杀个罪官,抓几个贪官,便在权责之内。” 这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如同一两拨千斤。 最致命的谋逆罪,就这么被皇帝轻飘飘一句话,给揭过去了。 吕惠卿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了根鱼刺。 他知道这是皇帝在拉偏架,在硬保赵野。 但他能说什么? 皇帝都认了,难道他还要指着皇帝的鼻子说你撒谎? 吕惠卿咬了咬牙,迅速调整方略。 既然谋逆的罪名扣不死,那就换个方向。 “官家仁慈,以此回护臣子,臣感佩。” 吕惠卿语气一转。 “然,即便有官家授权,赵野行事之酷烈,手段之残忍,亦是骇人听闻!” “他视士大夫如草芥,视同僚如仇寇!” “今日东华门外,监察御史周正,不过是仗义执言几句,便被他持剑威逼,强行行礼受辱!” “这难道也是官家的旨意吗?” 吕惠卿手一指。 “周御史,你且上前来,让官家,让诸位相公看看,你是如何被这酷吏羞辱的!” 人群中,周正被人搀扶着走了出来。 走路一瘸一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腿断了。 赵野眼角一抽,好家伙,真能演,你咋不让人抬进来呢? “扑通!” 周正跪倒在御阶下,未语先泪。 “官家!” 这一声喊,凄厉无比,带着无限的委屈。 “臣……臣出身寒微,家中三代务农,无半点根基。” “臣寒窗苦读二十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才侥幸中了进士,得以为朝廷效力。” “臣为官以来,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家中老母至今仍穿布衣,食粗茶。” 周正一边哭,一边用袖子擦着眼泪鼻涕。 “臣听闻赵野在河北滥杀无辜,甚至要杀尽天下读书人,臣心中惶恐,才去东华门外询问。” “可赵野……赵野他……” 周正指着赵野,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他仗着天子剑,逼着臣行大礼,让臣在尘土中长揖不起!” “士可杀,不可辱啊官家!” “赵野此举,是在践踏臣的脸面,也是在践踏天下寒门学子的脸面啊!” 周正哭得捶胸顿足,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番唱念做打,极具感染力。 朝堂上,不少出身寒门的官员,眼眶都红了。 他们感同身受。 读书人最重脸面,赵野这么干,确实是把他们的尊严踩在了脚底下。 “臣请官家做主!” “若不惩处赵野,臣宁死于殿前!” 又有几名御史冲了出来,跪在周正身后,摘下官帽,放在地上。 这是死谏的架势。 赵顼看着下面这一幕,眉头皱了起来。 他心里腻烦得很。 一群大老爷们,在这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况且本来就是你们先去堵人,骂人家祖宗,现在来卖惨? 真当自己是瞎子不成? 但明面上,作为皇帝他又不能这样说。 毕竟“不辱士大夫”是政治正确。 赵顼转过头,看向赵野。 “赵卿。” “对于周御史的指控,你有何话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赵野身上。 等着看他如何辩解,如何理屈词穷。 赵野看着周正心中涌起不屑,比惨是吧? 看看你有没有我惨? 他这具身体的家世可比周正惨多了。 “哇——!” 一声毫无征兆的哭嚎,从赵野的喉咙里炸了出来。 这声音之大,之惨,把所有人都吓了一哆嗦。 连赵顼都惊得往后缩了一下。 赵野根本不顾什么朝仪,什么规矩。 他两腿一软,直接瘫坐在金砖地上。 双手拍打着地面,放声大哭。 “苦啊!” “周御史,你说你苦?” “你寒窗苦读二十年,家中老母穿布衣?” 赵野声音悲愤,好似得了莫大的委屈。 “我赵家三代,哪一代不比你苦?哪一代不是把命填进了这大宋的江山里?” 赵野指着汴京城的西北方向。 “宝元元年!西夏李元昊反!那一年,我祖父赵铁山,响应朝廷号召,自备干粮,去陕西投军!” “三川口一战!全军覆没!” “我祖父连个尸首都没找回来!只带回来一件染血的破袄子!” 赵野眼泪横流。 “那时候,我爹才五岁!” 他转头看向富弼。 “富相公!那时候您在朝中吧?您知道三川口死了多少人吗?” 富弼身子一颤,花白的胡须抖动着,低下了头。 那是一场惨败,是大宋的伤疤。 赵野没等他回答,又继续哽咽说道。 “庆历年间!朝廷要岁币!要军费!” “我祖母!一个妇道人家!带着我爹,日夜纺织!” “为了交那一匹军布的税,她连续熬了十个大夜!” “布织出来了!人倒下了!” “死在织机旁!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把梭子!” “因为那是给官家的税!是给前线将士的军资!她不敢停啊!” 大殿内,原本窃窃私语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赵野那泣血般的控诉。 “嘉祐元年!蜀地发大水!” “我爹!为了救被洪水冲走的乡民,被巨木砸断了腿!” “如今走路都是瘸的!” “我娘!一个弱女子!既要伺候腿脚不便的爹,又要养活我们兄弟!” “她去给大户人家浣洗衣物,大冬天的,手冻得跟烂萝卜一样,全是口子!流着血水!” “就为了供我读书!供我考进士!” 赵野起身,逼近周正。 “周正!” “你说你苦?” “你中了进士,当了御史,穿着绿袍,站在这垂拱殿上,享受着朝廷的俸禄,享受着百姓的供养!” “我赵家三代人,换来你在这跟我谈体面?谈尊严?” 赵野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指着殿外。 “我去河北!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易子而食!我看见饿殍遍野!” “那些贪官污吏!张百里!张文!他们贪的是什么?” “贪的是我祖父拿命换来的和平!贪的是我祖母熬瞎了眼织出来的军布钱!贪的是我娘在冰水里洗衣服换来的血汗粮!” “他们把这些钱拿去花天酒地!拿去买地置产!” “让百姓吃土!吃人!” 赵野一把揪住周正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你告诉我!” “不该杀吗?” “你周御史,满口的孔孟之道,满口的仁义道德。” “当百姓饿死的时候,你在哪?” “当贪官在酒楼里挥金如土的时候,你在哪?” “你现在跳出来,弹劾我酷烈?弹劾我辱没斯文?” “百姓的命都没了!还要什么斯文!” “我赵野杀个贪官,让那些贪官游街,你就觉得受不了了?觉得有辱斯文了?” “那百姓被逼死的时候,你怎么不觉得有辱斯文?” “你辱骂我父母,为何不觉得有辱斯文?” 赵野猛地一推。 周正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张着嘴,脸色苍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野转过身,面向赵顼。 “官家!” 赵野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坚定。 “臣所求,唯有一个公道!” “臣这趟去河北,没想过活着回来,也没想过要什么前程。” “臣行事不合法度,臣认罪。” “但臣心里,有三个无愧!” 赵野抬起头,直视天颜。 “臣无愧于官家厚恩!官家赐剑,臣用它斩了奸佞,护了社稷!” “臣无愧于赵家列祖列宗!我赵家三代忠烈,臣没给祖宗丢脸!臣是在为民除害!” “臣无愧于天下百姓!臣让魏县的百姓吃上了饭!臣让大名府的冤魂闭上了眼!” “若官家觉得臣有罪!” “请斩臣头!” “臣,死而无憾!” 赵野说完,长揖及地,那弯下的腰在此时却显得如此伟岸。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整个垂拱殿,除了赵野那粗重的喘息声,再无半点声响。 吕惠卿手里捏着笏板。 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大道理,准备了一堆律法条文。 可在赵野这番血淋淋的家族史面前,在那种“满门忠烈”的道德高地面前,所有的律法、规矩,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你跟人家谈法度?人家跟你谈牺牲。 你跟人家谈体面?人家跟你谈人命。 司马光站在班列中,看着赵野那背影。 他眼神复杂。 他是个守旧的人,最讲究规矩。 但此刻,他却无法开口指责赵野。 因为赵野所说的“忠、孝、仁、义”,恰恰是儒家最核心的价值观。 忠:三代忠烈,无愧君父。 孝:父母受辱,为父母出头。 仁:为民请命,解民倒悬。 义:斩杀不义之徒。 这样的人,若是还要喊打喊杀,那大宋的道德根基何在? 富弼叹了口气,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赵野的话,勾起了他的回忆,也触动了他那颗尚未完全冷硬的心。 赵顼坐在御座上。 他看着赵野。 心中激荡,他没想到赵野一家居然为大宋付出了那么多。 他没有怀疑赵野是否在撒谎,在垂拱殿说出这样的话,如果是假的,那就是欺君。 没人会,也不敢。 他转眼看向王安石,眼中不满之色已经溢出。 他没想到自己已经保赵野保的那么明显了,而王安石居然还放任吕惠卿出来弹劾赵野。 这让他非常生气。 第60章 我斩了他们,也在情理法度之内 王安石立在班列之首,眼皮微微一跳。 赵顼那道灼热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王安石握着笏板的手指紧了紧。 他心中清楚,此时若是站出来替赵野说一句话,这满殿的火药味或许能压下去一半。 但他的目光扫过身后那群群情激愤的官员,那是新党的骨干,是变法的基石。 赵野在河北,名为查案,实则是将新法在河北的根基犁了一遍。 张文、李岩,那都是推行新法的干将。 如今这些人被赵野装在囚车里,像牲口一样拉回汴京,新党内部早已是怨声载道,恨不得生啖赵野之肉。 若他此时还要回护赵野,怕是人心就要散了。 王安石垂下眼帘,看着金砖上自己的倒影,呼吸放缓,身形如同一尊入定的老僧,纹丝不动。 他装作没看到赵顼的眼神。 赵顼坐在御座上,等了半晌,见王安石毫无反应,放在御案上的手猛地握成拳头。 眼中那抹失望之色愈发浓重,随即化作了一股压抑的怒火。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官家!”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个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苏颂手持笏板,大步迈出班列。 他走到大殿中央,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周正,又看了一眼满脸正气的吕惠卿,最后对着赵顼深深一揖。 “官家,臣以为,吕检详此言大谬。” 苏颂直起腰,花白的胡须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颤动。 “赵野行事,确有鲁莽之处,手段也确实酷烈了些。” “但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灾民,为了社稷,并无半点私心。” 苏颂指着殿外。 “若因为他手段激进了些,便要严惩这样的功臣。” 苏颂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字字铿锵。 “那传扬出去,天下臣民该如何看待官家?如何看待朝廷?” “日后若再有天灾人祸,谁还敢挺身而出?谁还敢为民请命?” “苏知院事,此言才是大谬!” 苏颂话音刚落,吕惠卿此时也反应过来,这话题怎么越扯越远了。 他连忙跳出来开口道。 “苏公不要再东拉西扯了,现在说的不是河北的事!” 吕惠卿走到苏颂面前,咄咄逼人。 “若说河北之事,赵野是为了公心,尚可辩驳一二。” “那东华门外呢?” 吕惠卿伸手指向宫门方向。 “周正等御史不过是想询问几句,赵野便拔剑相向!” “他强令百官行臣子之礼,逼迫同僚在尘埃中长揖不起,受尽羞辱!” “这难道也是为公?” “这分明是赵野睚眦必报,借着天子剑的威风,行一己之私欲!” 吕惠卿冷笑一声,目光盯着苏颂。 “苏知院事口口声声说赵野无私。” “那你此言,是想说官家是故意让赵野羞辱百官?是官家想让百官难堪不成?” “你!!” 苏颂气得胡子乱抖,脸上瞬间涨红。 这顶帽子太大了。 若是坐实了,那就是把赵顼也拖下水,成了羞辱士大夫的昏君。 苏颂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吕惠卿。 “吕吉甫!你莫要含血喷人!你莫要曲解老夫意思!” “我……我何时说过是官家授意?” “你什么?” 吕惠卿根本不给苏颂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 “苏知院事,赵野在东华门所为,全为一己之私,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 “你如此颠倒黑白,拼命为他辩驳。” 吕惠卿眯起眼睛。 “难不成,你与这赵野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结不成?” “吕吉甫,你真乃小人也!!” 苏颂气愤至极。 他没想到吕惠卿居然如此无耻,居然敢在大殿之上公然构陷。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发黑,张着嘴想要反驳,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苏公。” 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扶住了苏颂的胳膊。 苏颂转头,看见了赵野那张平静的脸。 赵野没有看吕惠卿,而是对着苏颂深深行了一礼,动作恭敬且标准。 “苏公,您且退下休息。” 赵野的声音充满着镇定。 “这种只会逞口舌之利的无耻之徒,让我来跟他一辩。” 苏颂看着赵野,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随后退回了班列。 赵野直起腰。 然后转过身,面向吕惠卿。 此时的赵野,脸上哪还有刚才哭诉时的悲愤? 那双眼睛里,全是冷冽的寒光,像是在看一个死人。 “吕检详。” 赵野拱了拱手,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你刚才说,我是为私?” “那好。” 赵野往前走了一步。 “请问一下。” “我奉旨查案归来,入宫面圣述职。” “周正等人纠集数十名官员,聚集宫门,围堵于我,阻断御道。” “请问,大宋哪条王法给他们的权利这样做?” “哪条律令允许臣子阻拦奉使入宫?” 吕惠卿冷笑一声,满不在乎地甩了甩袖子。 “赵御史何必扣这么大的帽子?” “大家不过是听闻你在河北行酷烈之事,心中愤慨,想找你问个清楚,讨个说法罢了。” “同僚之间,难道连问都不能问了?” “问个清楚?” 赵野看向吕惠卿,眼中的不屑几乎要溢出来。 “吕检详,我不知你是真的蠢,还是故意装蠢?” 吕惠卿大怒:“你敢辱骂本官?” 赵野没理他,自顾自地说道。 “官家赐我银牌,赐我天子剑。” “这代表着什么?” 赵野从腰间解下那块银牌,高高举起。 “见牌如见君!” “我当时还未入宫交旨,银牌在身,天子剑在手。” “那我便是代天巡狩,便是官家的化身!” 赵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 “周正等人聚集宫门,围堵于我,便是围堵官家!” “他们指着我的鼻子谩骂,便是指着官家的鼻子谩骂!” “我当时代表的是官家的威严,是朝廷的体面!” 赵野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脸色瞬间大变的吕惠卿。 “吕惠卿!” “你也是熟读律法之人。” “你来告诉我。” “阻拦御驾,指斥乘舆。” “按大宋刑统,该当何罪?!” 吕惠卿有些语塞,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该当何罪? 他当然知道。 “说啊!” 赵野暴喝一声,往前逼近一步。 “你若是不说,那我来替你说!” 赵野环视大殿,目光所及之处,群臣纷纷避让。 “此乃十恶中的大不敬之罪!” “宋刑统,斗讼律有载!” 赵野一字一顿,声音冰冷刺骨。 “诸指斥乘舆,情理切害者,斩!” “诸拦截御驾,惊扰圣躬者,绞!” 那个“斩”字,带着浓浓的血腥气,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赵野看着吕惠卿那张脸,冷笑连连。 “且此大恶之罪,事关皇家威仪,无需三复奏,亦无需大理寺复核!” “哪怕我当时拔出天子剑,当场把他们全斩了!” “把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砍下来,堆在东华门外!” “那也在情理之内!在法度之中!” 赵野收回手,背在身后,下巴微微抬起,一脸的郑重。 “我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念在官家仁慈。” “这才没有动手杀人。” “我只是让他们弯腰长揖,行个臣子之礼,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尊卑,什么是敬畏。” “这已经是法外开恩!是皇恩浩荡!” 赵野歪着头,看着吕惠卿。 “怎么?” “吕检详觉得我做错了?” “难道在吕检详眼里,让我把周正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才算是为公?” “才算是符合你口中的大宋法度?” “你……” 吕惠卿指着赵野,手指剧烈颤抖。 “你这是强词夺理!你这是……” “我这是依律办事!” 赵野直接打断了他的话,气势如虹。 “吕惠卿,你若是觉得我说的不对。” “那你现在就找出一条能允许官员围堵手持天子剑奉使的条文来!” “你若找得出来,我赵野立刻摘了乌纱帽,把脑袋送给你当球踢!” “你若找不出来……” 赵野眼神一凛。 “那你就是在这里妖言惑众,就是想包庇那些犯了大不敬死罪的狂徒!” “你是不是也想去大理寺的大牢里坐一坐?” 吕惠卿彻底哑火了。 他本想拿着赵野为私这一条去说事。 但赵野现在咬死了法理,虽然说有些牵强,但只要皇帝认,那就是对的。 所以一时之间,他还真找不到反驳的点。 第61章 按律,当夷三族 赵顼高坐在御座之上,身子微微后仰,靠在龙椅的椅背上。 他看着下面哑口无言的吕惠卿,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他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 赵野说得对啊。 朕是天子,是大宋的主宰。 朕召赵野进宫,那是皇命。 你们这帮人,纠集在一起,堵在东华门外,把御道都给拦了,还要逼着奉使下车。 你们心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还有没有把皇权放在眼里? 赵顼眯起眼睛,目光在吕惠卿那张平日里能言善辩的脸上扫过,又看向旁边那些低着头的官员。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 若是赵野之前在东华门外,真的拔剑,把这帮人的脑袋全给砍了。 那这朝堂上,是不是就能清净些了? 是不是就没人整天在他耳边嗡嗡乱叫了? 这个念头一出,赵顼自己都吓了一跳,但随即,心里竟隐隐有些期待。 “吕检详。” 赵野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赵顼的遐想。 赵野往前迈了一步。 他逼视着吕惠卿,眼神咄咄逼人。 “为何不语?” “刚才你弹劾我的时候,不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么?” “怎么?现在提到大宋律法,提到大不敬之罪,你就哑巴了?” 吕惠卿咬着牙,心中愤怒,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他不说话,不代表赵野就会这样算了。 “你不说话,那本官替你说。” 赵野伸出手,指着殿外,又指了指吕惠卿。 “今日周正他们哪来的胆子,敢去堵天子剑?” “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是不是你吕惠卿,指挥他们去冲击御驾的?” “是不是你吕惠卿在试探官家?” “是不是有不臣之心?” 这一连串的发问,如同连珠炮一般,炸得吕惠卿头晕目眩。 “你……你含血喷人!” 吕惠卿终于憋出一句话。 “我没有!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赵野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 “好一个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能那么快给我罗列五大罪?” “若是没有你在背后撑腰,他们敢冒着杀头的罪名去堵门?” 赵野猛地转身,面向赵顼,拱手大喝。 “官家!” “臣以为,此事绝非偶然,乃是有预谋、有组织的结党营私!” “吕惠卿指使言官,围堵奉使,意图以此挟持圣意,逼迫官家惩处功臣!” “这就是结党!” “这就是意图谋反!” “这就是想要刺王杀驾!” 赵野转过身,死死盯着吕惠卿,伸出手指,一根一根地数着。 “我给你算算。” “结党。” “谋反。” “谋大逆。” “大不敬。” 赵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呵呵。” “按大宋律,当夷三族!” “轰!” 这话一出,整个垂拱殿瞬间炸了锅。 所有的大臣,不管是新党还是旧党,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脸色皆是大变。 夷三族? 这可是大宋开国以来,极少动用的大刑! 这赵野,疯了吗? 这帽子扣得太大了,直接奔着人家祖坟去了! 吕惠卿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指着赵野,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毒夫!你这个毒夫!” 他没想到赵野居然这么狠。 自己只是搞他一个人而已,而赵野更狠,居然想弄他三族! 这要是皇帝真的信了赵野的话,认为赵野说得对。 那一场席卷大宋中枢的清洗,就要展开了。 到时候,人头滚滚,血流成河,谁能幸免? 王安石坐在班列之首,原本如老僧入定般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 他坐不住了。 真的坐不住了。 若是再让赵野这么咬下去,吕惠卿就要被钉死在谋反的耻辱柱上了。 吕惠卿是他变法的左膀右臂,若是折在这里,新法还怎么推行? “赵伯虎!” 王安石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出班列。 他面色铁青,花白的胡须随着呼吸剧烈颤动。 “你勿要冤枉他人!” “吕检详只是就事论事,弹劾你的过失,何曾有过谋反之意?” “你如此罗织罪名,构陷大臣,简直是……” “只是什么?” 赵野猛地转头,直接打断了王安石的话。 他看着这位当朝宰执,眼中没有丝毫敬畏,反而全是挑衅。 “王安石!” 赵野直呼其名。 这一声大喝,让殿内众人又是一惊。 这可是当朝相公,赵野居然敢直呼其名? 赵野往前走了两步,逼近王安石。 “吕惠卿刚才冤枉我谋反、冤枉我僭越的时候,怎不见你站出来?” “那时候你在干什么?” “你在装聋作哑!” “如今轮到吕惠卿了,你却坐不住了?” “怎么?” 赵野歪着头,目光在王安石和吕惠卿之间来回扫视。 “是否你也是他的同党之一?” “是否这冲击御驾的戏码,也有你王介甫的一份功劳?” 赵野现在可不惯着王安石了。 吕惠卿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王安石在旁边看着不说话,那就是默许。 既然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既然你们想玩,那就看看谁扣帽子的本事更大! 王安石闻言,心中大怒。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 他没想到赵野这么不给面子,不仅直呼他的名字,还顺带给他也打个结党的标签。 简直太可恶了! “竖子!” 王安石气得手都在抖。 “老夫一心为国,天地可鉴!你竟敢污蔑老夫结党谋反?” “是不是污蔑,查查不就知道了?” 赵野冷笑。 “反正你们是一伙的,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事。” 这时候,新党的门人终于忍不住了。 曾布、韩绛、邓绾等人,纷纷从班列中跳了出来。 他们一个个面红耳赤,指着赵野怒骂。 “赵野!你休要血口喷人!” “王相公乃国之栋梁,岂容你这疯狗随意攀咬!” “你心思歹毒!你是奸臣!你是大宋的罪人!” “官家!赵野疯了!官家切勿信他!” 一时间,垂拱殿内吵成了一团。 新党的大员们围着赵野,唾沫星子横飞,恨不得冲上去把赵野撕成碎片。 第62章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而另一边。 司马光、富弼、文彦博等旧党重臣,则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他们看着被围攻却依旧屹立不倒、甚至还在冷笑的赵野,眼中满是震惊。 这赵野…… 战斗力忒猛了! 招招致命,直接奔着把王安石他们往死里整去的。 他们虽然兴奋王安石他们吃瘪。 但却没人落井下石,因为真因为这事弄死了人,那这朝堂以后就得彻底乱了。 唐朝党争之酷烈,他们是清楚的。 他们之所以之前也赞同吕惠卿他们弹劾赵野。 也是因为赵野事情做过头了,他们想找个由头将人贬黜出汴京罢了。 司马光摸了摸胡子,心中暗道:此子虽行事狂悖,但这股子狠劲,若是用在正道上…… 例如,反对新法上。 不过他很快就摇了摇头,赵野这个人完全就是奔着孤臣去的。 睚眦必报,眼中只有对错,这种人不好控制。 自己之前被他参的事情还不到两个月。 他可不想也被扣上一个结党的帽子。 赵野看着围在自己身边的一群人。 韩绛在那跳脚,邓绾在那骂街,曾布在那引经据典。 他也不恼。 反而仰天大笑一声。 “哈哈哈哈!” 笑声在大殿内回荡,盖过了所有的嘈杂声。 随后,赵野猛地收声。 他看都不看那些人一眼,直接转身,面向赵顼,深深一揖。 “官家!” “您看!” 赵野伸手指向身后那群气急败坏的新党大臣。 “奸臣已经自己跳出来了!” “王安石一个,吕惠卿一个,韩绛、邓绾、曾布,皆为党羽!” “他们平日里把持朝政,排除异己。” “今日见臣揭穿了他们的阴谋,便群起而攻之!” “这就是结党营私的铁证!” “请官家下旨彻查!将这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不能让他们乱了我大宋根基!” 王安石等人都要气疯了。 “官家!赵野构陷大臣!罪该万死!” “臣等冤枉啊!臣等只是不忿赵野如此污蔑!” “请官家治赵野之罪!” 众人纷纷对着赵顼行礼,要求皇帝治罪赵野。 赵顼坐在御座上。 看着王安石那张愤怒的脸,看着吕惠卿那惊恐的眼神,看着韩绛、曾布等人那整齐划一的动作。 赵顼的脸色,慢慢阴沉了下来。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黑云压城。 他没有说话。 只是静静地看着。 那种沉默,比任何咆哮都要让人感到恐惧。 大殿内的嘈杂声,慢慢消失了。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来自御座之上的那股寒意。 良久。 赵顼终于开口了。 声音听不出喜怒,幽幽的,像是从地底钻出来的风。 “尔等……” “倒是整齐。”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 却王安石他们血压极速升高。 赵顼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 “朕若是不惩处赵野。” “朕这个皇位,怕是坐不稳了?” 这话一出。 王安石、吕惠卿等人的脸色,瞬间巨变。 惨白如纸。 赵顼心里愤怒不已。 他知道王安石推行新法,确实需要笼络人才在身边,需要一群人抱团才能实施,才能对抗那些顽固守旧分子。 这一点,他以前是默许的,甚至是支持的。 但现在。 看着下面齐刷刷十来个人跳出来,围攻赵野。 甚至还想逼着自己表态,逼着自己惩处赵野。 这是想干嘛? 这是在向朕示威吗? 这是在逼宫吗? 朕才是皇帝! 朕才是这大宋的主人! 你们这帮人,是不是觉得手里有了权力,就可以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王安石此时觉得身体浑身燥热,手指也不由得有些微微颤抖。 他没想到,赵野在皇帝心里的分量居然这么重。 他更没想到,皇帝居然会为了赵野,对他们说出这么重的话。 他们这些人,可是新法推行的关键执行人啊! 是皇帝最倚重的臣子啊! 皇帝怎么能这么怀疑他们? 王安石心中既是恐惧,又是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委屈。 他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拱手说道。 “官家!” “臣等绝无此意!” “臣等一片丹心,皆是为了大宋,为了社稷!” “是赵野!是赵野如此构陷臣等!” “臣等实在是不忿……” “够了!” 一声暴喝,打断了王安石的辩解。 “哗啦——” 赵顼猛地一挥手,直接将御案上的茶盏掀翻在地。 瓷片碎裂的声音,在大殿内格外刺耳。 茶水泼洒在金砖上,冒着热气。 赵顼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指着下面这群人。 “退下!” 赵顼是真的想把这眼前十几人全给下狱了。 太气人了。 太嚣张了。 但一想到新法,一想到国库里那少的可怜的钱银,一想到还要靠这些人去理财、去变法。 他只能咬着牙,硬生生地把这口恶气忍了下来。 他不想在这件事情上再纠结了。 再纠结下去,这朝廷就真的要散了。 “都给朕退下!” 赵顼一甩袖子,重新坐回龙椅上,把头扭向一边。 然而。 王安石也是个倔脾气。 这种时候,别人早就吓得屁滚尿流,赶紧谢罪退下了。 可王安石偏不。 他觉得自己没错,觉得自己受了冤枉,那就必须说清楚。 莽夫劲儿一上来,谁也拦不住。 王安石还杵在那,梗着脖子,大声说道。 “官家!” “臣有本奏!” “此事若不辩明,臣死不瞑目!” “赵野乱法……” “朕现在就是不听你说话!” 赵顼猛地转过头,眼珠子都红了。 “朕让你退下!” “你听不懂吗?” 王安石还想说话,嘴巴张开,刚要出声。 旁边的曾布和韩绛等人吓得魂飞魄散。 这要是再让王安石说下去,皇帝真得杀人了! 两人顾不得什么朝仪体统了,一左一右,死死拉住王安石的胳膊。 “相公!相公慎言啊!” 曾布眼神里全是哀求:大哥,再搞真得死了!咱们都得玩完! 韩绛也是拼命给王安石使眼色,手上用力,硬是把王安石往后拽。 “相公,官家正在气头上,咱们先退下,改日再奏!改日再奏!” 王安石被两人架着,身子往后退,嘴里还在喊。 “官家!臣……” “捂住!把嘴捂住!” 邓绾在后面急得直跳脚,小声喊道。 几人七手八脚,半拖半拽,硬是把这位倔强的宰相给拖回了班列。 一场闹剧,这才勉强收场。 赵野站在一旁,双手抱胸,冷眼看着这一幕。 看着王安石那副死不服输的样子,他也不由得在心里暗暗佩服。 这拗相公,是真牛逼。 敢跟正在气头上的皇帝硬刚,这头铁的程度,大宋独一份。 不过…… 今天这梁子,算是彻底结死了。 以后这朝堂之上,怕是再无宁日了。 但,那又如何? 既然他们想要自己的命,那自己无非豁出去跟他们拼了。 第63章 臣请斩七百国贼 王安石被曾布、韩绛等人拉回班列。 垂拱殿内的气氛依旧压抑,并未因冲突平息而缓和。 御座之上,赵顼胸膛起伏,显然余怒未消。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群臣,声音低沉: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朝堂乃商议国事、定鼎国策之所在,非是尔等逞口舌之利、互相构陷之地!” “此番朕不予深究,然若有下次,休怪朕不念君臣之情!” 这番话是对新党集团的警告。 殿内众人都清楚,这是皇帝目前能做出的最平衡的处理。 赵顼渴望富国强兵,变法离不开王安石。 但王安石今日的行为,已在皇帝心中埋下了隐患。 赵野整了整衣袍,出班奏道: “官家,既然诸位大臣皆在,臣恳请借此机会,将河北之行所见所闻、所查所办,据实禀奏,也好让诸位同僚知晓,臣在河北,究竟做了些什么,又为何不得不如此行事!” 赵顼看了赵野一眼,语气稍缓: “准奏。赵卿,朕准你奏报,然需就事论事。” “臣明白。” 赵野听出了弦外之音:可以讲事,别扩大打击面。 他将奉旨出京后,一路所见流民惨状、魏县人相食的景象、张百里等官吏的横征暴敛” “以及如何查出张文等人私铸铜钱、贪墨赈灾粮、杀人灭口的经过,条理清晰地道来。 他语气平淡,没有刻意煽情,但饿殍遍野、百姓易子而食的事实本身便足以震动人心。殿中不少官员闻之变色。 赵野拱手总结: “官家,河北官场贪墨成风,吏治败坏已极,民怨沸腾如鼎沸!” “若不严惩,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正国法!” “按《宋刑统》,首恶、主犯,罪证确凿,当处以极刑!” “否则,河北数百万民心,必将离散,国本动摇!” 赵顼颔首,看向群臣: “众卿以为赵侍御所奏,及所请严惩之事如何?” 新党成员不敢言语。 旧党一系,尤其是司马光,不得不出列。 涉案者高达七百余人,若按赵野所言首恶当斩,实在骇人。 司马光手持笏板,沉声道: “官家,赵侍御所言河北惨状,臣等闻之心痛。” “然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推崇德教,慎用刑杀。祖宗法度,重在教化。” “对于这些犯官,依臣之见,可按律罢黜、流放,使其受国法制裁,亦显天恩浩荡。” “若动辄处以极刑,恐伤陛下仁德之名,亦非长治久安之道啊。” 赵野立即反驳: “司马学士!您饱读圣贤书,当知‘仁治’之前提,是施与对象尚可为‘人’!” “然张百里、张文辈,盘剥灾民,视人命如草芥,致使河北路死者数以十万计!” “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对禽兽讲仁治,那几十万冤魂可能瞑目?” “王道荡荡,亦需雷霆手段!” 司马光脸色有些纠结,他何尝不知道赵野说的是对的。 可杀戮一开,想再收,可就难了。 但若强词夺理,他又舍不下这张脸皮。 枢密使文彦博出班,试图化解: “赵侍御,你痛恨贪官,老夫理解。” “然圣人思想,重在教化引导,使人向善。” “一味强调杀戮,似与圣人‘教化’之本意相悖,恐非解决根本之道。” 赵野冷笑一声: “文枢密所言极是,一味杀戮确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使其不能再害人!” “使其得到应有的惩罚!” “下官也读圣贤书,我读的是‘孔子作《春秋》,寓褒贬,别善恶’。” “读的是‘王道复古,尊王攘夷’;更读的是‘九世犹可以复仇乎?虽百世可也!’。” “这也是圣人教诲!如今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为何还要等百世?” “宽容,是给人的,不是给畜生的!” 文彦博被噎住,脸色难看。 公羊派在儒家是个异类,讲究大复仇,讲究血债血偿。 虽然不算是如今的主流,但毕竟也是儒家经典,他也无法反驳。 一直没说话的富弼,叹了口气,走了出来。 他看着赵野,眼神复杂。 “赵侍御,老夫知你一片赤诚。然则,冤冤相报何时了?” “朝廷大局,稳定为重。凡事需留有余地啊。” 这话是在提醒赵野,身为士大夫,如此不留情面,将来恐被整个阶层清算。 赵野闻言心中确实闪过一丝犹豫。 面对穷追猛打的敌人,他有决心跟人家拼命。 但自己真打破了政治平衡,自己未来真能全身而退? 赵顼捕捉到了赵野的迟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就在赵野内心挣扎之际,苏颂的声音响起: “官家,文枢密,诸位同僚。” “老夫这里,有赵伯虎在河北大名府时,有感于民间疾苦,所作的一首词。” “或可助于诸位明了其心迹,亦与此案息息相关。” 此言一出,满朝皆感诧异。 垂拱殿上,正在讨论数百人生死的大案,突然要念词? 文彦博皱起眉头,一脸的不悦。 “苏知院,这是在垂拱殿。” “不是在瓦舍勾栏。” 苏颂面不改色。 “老夫知晓这是垂拱殿。” “但这首词,跟此案息息相关。” “更跟这大宋的江山社稷息息相关。” 赵顼坐在上面,眼睛却是一亮。 他想起了那封密信里的内容。 他挥了挥手。 “念。” 苏颂也不等文彦博回话,自顾自地念了起来。 “此词名为长相思流民恨。” 他顿了顿,随后低沉的声,从苏颂口中传出。 “饥民流,难民流。” “流到沟壑死便休。” “白骨谁人收?” 前三句一出,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大臣,一个个闭上了嘴。 画面感太强了。 “吏亦豺,官亦猱。” “刮尽民膏肥己裘。” “此恨实难休!” 念到这,苏颂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子悲愤。 不少官员低下了头,不敢直视苏颂的眼睛。 苏颂停顿了一下。 他看向赵野,眼中满是赞赏。 然后,念出了最后一段。 “志欲酬,誓欲酬。” “涤尽九州人间垢。” “恨雪……方休!”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 大殿内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这首词,不合韵律,不讲平仄。 甚至可以说,粗俗直白。 但那种扑面而来的大气魄,那种要扫清天下污浊的决心,却让在场的所有人为之震撼。 长相思,原本是写男女相思之情的婉约词牌。 可在赵野笔下,却写出了民间疾苦,写出了官吏暴虐,更写出了改天换地的豪情。 众人看向赵野的眼神变了。 古人云,诗以言志。 骗人很简单,嘴皮子一碰就能说出花来。 但诗词这种东西,很难骗人。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精气神,是装不出来的。 能写出这样词的人,心思能坏到哪去? 赵野站在原地,听着苏颂念完这首词。 他笑了。 笑得很释然。 他知道,苏颂这是在帮他。 是在提醒他,别忘了自己立下的誓言。 别忘了自己在魏县面对百姓时说过的话。 赵野转过身,冲着苏颂深深一揖。 “多谢苏公。” 苏颂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颔首,退回了班列。 赵野直起腰。 眼神中的犹豫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比刚才更加坚定的光芒。 不管未来如何,不管以后会不会被清算。 这次为民请命。 他请定了。 赵野转过身,面向赵顼。 手持笏板,高高举过头顶。 “官家!” “臣,请斩此七百余名国贼!” “以谢天下!” 第64章 诸公,看看这个孩子。 垂拱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像是凝固了。 “七百人?” 司马光手里的笏板抖了一下,差点没拿稳。 他瞪圆了眼睛,看着站在大殿中央的赵野,胡须都在颤动。 司马光往前跨了一步,声音拔高,在大殿穹顶下回荡。 “自太祖立国以来,从未有过一次斩杀七百名官员的先例!” “此乃酷吏行径!此乃暴政!” 随着司马光这一声怒喝,身后的旧党官员们像是炸了窝的马蜂,纷纷出班。 “臣附议!赵野此举,有伤天和!” “杀戮过重,必遭天谴啊官家!” “不可!万万不可!此乃乱命!” 喧嚣声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赵顼坐在御座上,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看着下面群情激愤的臣子。 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 七百人。 确实太多了。 若是真的一口气全砍了,那这朝廷的官员就得人人自危了,怕是得出大乱子。 可若是轻轻放过…… 赵顼看了一眼赵野。 若是朕现在驳了他,让他寒了心,以后谁还肯做这把刀? 赵顼陷入了两难。 就在这时。 赵野动了。 他没有理会司马光等人的指责,只是转身,对着赵顼拱手一礼。 “官家。” “杀不杀,杀多少,稍后再议。” “臣此次回京,并非独自一人。” 赵野指了指殿外。 “臣还带回来一对母子。” “乃是魏县百姓,名为李秦氏。” “她们现在就在宫门外候着。” 赵野抬起头,直视赵顼。 “请官家召见,听听河北百姓的声音,看看河北百姓的模样。” “看看她们,再决定这七百人,该不该杀。” 这话一出,司马光急了。 “荒唐!” 司马光大袖一挥,拦在赵野面前。 “赵侍御,此乃垂拱殿!是天子与士大夫共议国事之所!” “那李秦氏不过是一介村妇,怎可登堂入室?” “若是事关案情,你大可将人送去大理寺,送去审刑院,哪怕是送去开封府也行!” “带上金殿?成何体统!” 赵野瞥了司马光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体统?” “司马学士。” 赵野往前逼了一步。 “圣人云: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官家是舟,百姓是水。” “水舟一体,缺一不可。” “既然官家是万民之主,为何不能见自己的子民?” “还是说……” 赵野眯起眼睛。 “司马学士觉得,这大宋的百姓,不配见官家?” “你……” 司马光被噎住了,脸涨得通红。 “巧言令色!” “臣不是这个意思!臣是说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 赵顼突然开口,打断了司马光的辩解。 他从御座上站起身,手扶着玉带。 “赵野说得对。” “朕是天子,也是百姓的君父。” “哪有父亲不能见孩子的道理?” 赵顼一挥手。 “宣!” “宣李秦氏上殿!” 随着内侍尖细的嗓音一层层传出去,殿内的争吵声渐渐平息。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看向殿门口。 一刻钟后。 一道怯生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李秦氏穿着一身虽已洗净、却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 她低着头,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这可是皇宫啊。 地上的金砖亮得能照出人影,两旁的大柱子上盘着金龙,那些穿着红袍绿袍的大官们,一个个板着脸,像是庙里的泥塑神像。 李秦氏腿一软,差点没跪在门口。 赵野快步走过去,伸手虚扶了一把。 赵野声音温和。 “勿惊。” “官家在此。” “我带你来,就是为了给你,给魏县,给河北的百姓主持公道的。” 李秦氏抬起头,看到赵野那张熟悉的脸,心里那块大石头稍微落了地。 这是赵青天。 赵青天在,她就不怕。 李秦氏深吸一口气,抱着孩子,战战兢兢地走到大殿中央。 “民妇……” 她刚要下跪磕头。 赵顼抬手。 “免礼。” “赐座。” 小黄门搬来一个绣墩。 李秦氏愣在那,不知所措。 赵野提醒道:“还不谢过官家?” 李秦氏这才反应过来,慌忙点头,嘴里语无伦次。 “谢官家……谢官家……” 她也没敢坐实,只是沾了个边,身子绷得紧紧的。 赵野转过身,面向群臣。 “官家,诸公。” “李秦氏的遭遇,刚才我已经说过了。” “张百里横征暴敛,逼死她丈夫、公婆,一家七口,如今只剩这孤儿寡母。” 赵野走到李秦氏面前,伸出手。 “大嫂,孩子给我。” 李秦氏看了一眼赵野,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还是顺从地把孩子递了过去。 赵野接过孩子。 襁褓很轻。 轻得像是一团棉花。 赵野抱着孩子,一步步走向御阶。 “官家。” “李秦氏一家,如今就剩这根独苗了。” “司马学士说刑罚太重,说要讲仁恕。” 赵野把孩子举高了一些。 “官家,您看看。” “这孩子。” “若不是碰到了臣,如今怕是已经成了路边野狗口中的肉食。” “而河北这样的孩子,何止千百?” “若放过那些贪官墨吏,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旁边的张茂则见状,想要下阶去接孩子。 赵顼却摆了摆手。 他走下御阶,来到赵野面前。 赵野掀开襁褓的一角。 “嘶——” 赵顼倒吸一口凉气。 那哪里是个孩子? 那分明是个大头娃娃。 脑袋大得出奇,顶在一根细得像芦苇杆一样的脖子上。 那手,那脚,皮包着骨头,没有一丝肉,只有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凸起。 赵顼的手有些抖。 他伸出一根手指,想要碰碰孩子的脸,却又缩了回来。 怕一碰就碎了。 “这……” 赵顼喉咙发干。 “这孩子……多大了?” “回官家。” 赵野轻声说道。 “刚满周岁。” “臣刚见到他的时候,比这还要惨。” “养了这十来天,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赵顼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涌的酸涩。 他猛地转身。 “抱给诸位大臣看看!” “让他们都看看!” 赵野领命。 他抱着孩子,第一个走向司马光。 “司马学士。” 赵野把孩子往司马光眼前一送。 “您看看。” “这手,这脚。” “若是您的孙儿变成这副模样,您还会说杀戮过重吗?” “您还会说要给那些贪官留条活路吗?” “您对着这个孩子把您刚才的话重新说一遍。” 第65章 罪首斩,升官。 司马光看着那个孩子。 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是个君子,是个仁人。 看到这般惨状,良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司马光偏过头,闭上眼,长叹一声。 没有回应。 赵野没停。 他抱着孩子,走过文彦博,走过富弼。 这些旧党的老臣,一个个都沉默了,低下了头。 最后。 赵野停在王安石面前。 “王相。” 赵野声音冰冷。 “这就是您在河北的得力干将,张文、李岩等人干的好事。” 王安石看着那孩子,脸色铁青。 他嘴唇紧抿。 他想反驳,想说这是执行出了问题,不是新法的问题。 但面对这个孩子,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王安石沉默不语。 大殿内,只剩下孩子偶尔发出的哼唧声。 赵野转了一圈,把孩子还给李秦氏。 “带下去歇着吧。” 李秦氏抱着孩子,在内侍的带领下,退出了大殿。 赵顼重新坐回御座。 这一次,他的眼神冷了很多。 “诸卿。” “还有何议?” 大殿内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 司马光动了。 他缓缓走出班列,背影似乎佝偻了几分。 “官家。” 司马光声音有些沙哑。 “首犯……可斩。” “但其余官员,人数众多,若全数斩杀,恐伤国体。” “臣以为,可按律流放,或罢官夺职,永不录用。” 这是妥协了。 也是赵野想要的结果。 七百人全杀,那是气话,也是策略。 如果不喊出杀七百人,这帮人连杀首犯都要叽叽歪歪。 这就是破窗效应。 你要开窗,他们不让。 你说要掀房顶,他们就愿意开窗了。 赵顼看了一眼赵野。 见赵野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点了点头。 “准。” “三司会审,定罪量刑。” “务必在五天内,将此事审理完毕,呈给朕勾决。” “不论品级,不论背景。” “该杀的杀,该流的流!该罢的罢!” “遵旨!” 群臣齐声应诺。 赵野站在原地,嘴角微微上扬。 这件事,算是了了。 但还有一笔账没算。 “官家。” 赵野再次开口。 “此次去河北,臣还截获了一封信。” “一封从汴京送往大名府,给知府张文的密信。” “这信,臣已经交给皇城司凌指挥使,呈递御前。” 这话一出,大殿内又是一阵骚动。 不少官员的脸色都变了。 当初赵野离京,不少人都给河北的门生故吏写了信,通风报信。 这要是被翻出来…… 赵野没卖关子,直接点名。 “这封信,是吕惠卿写给张文的。” “信中言辞暧昧,多有回护之意。” “吕检详。” 赵野转头看向吕惠卿,眼神玩味。 “你怕是……” “不用说了。” 赵顼直接打断了赵野的话。 “那封信,朕看了。” 赵顼盯着吕惠卿。 “你可知罪?” 吕惠卿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没想到,赵野居然连这个都截住了。 而且直接捅到了御前。 吕惠卿噗通一声跪下,摘下官帽。 “臣……知罪。” “臣一时糊涂,念及旧情,才写了这封信。” “臣并未参与贪腐,只是……只是……” “行了。” 赵顼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既然认罪,那就罚。” “吕惠卿,知法犯法,通风报信。” “连降三级。” “仍担任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 “罚俸一年。” 赵野撇了撇嘴。 果然。 赵顼还是要保吕惠卿。 毕竟是变法的干将,舍不得一棍子打死。 赵顼似乎也察觉到了赵野的不满。 他想了想,又加了一条。 “另。” “吕惠卿需给赵野写一封道歉信。” “言辞要恳切,态度要端正。” “要在朝堂之上,当众朗读!” 吕惠卿闻言,猛地抬头,眼中满是屈辱。 让他给赵野道歉? 还要当众朗读? 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这简直是把他的脸皮扒下来,扔在地上踩! “官家……” 吕惠卿还想求情。 “怎么?” 赵顼眼睛一瞪。 “不愿意?” “臣……臣遵旨。” 吕惠卿咬碎了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他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的怨毒。 赵野乐了。 这可比砍头有意思多了。 杀人诛心啊。 “官家圣明!” 赵野高呼一声。 随后,他又补了一句。 “官家,这道歉信也得有个期限。” “他要是一年都写不出来,臣岂不是要等一年?” 赵顼轻笑一声。 “五天。” “五天之内,写出来。” 吕惠卿看向赵野的眼神,红得像兔子。 如果眼神能杀人,赵野现在已经变成了筛子。 “臣……遵旨。” 赵野看着吕惠卿那副要吃人的样子,一点都不带怕的。 心中想着。 等以后找到机会,我第一个弄死你。 “赵野。” 赵顼开口。 “臣在。” “此次河北之行,你做得很好。” “虽有逾矩之处,但赤心可嘉。” “传朕旨意。” “赵野,升从六品上阶,奉直郎。” “仍为殿中侍御史。” “加直秘阁衔。” 大殿内,不少官员倒吸一口凉气。 这也升得太快了! 一个月前,赵野还是个八品的小官。 这转眼间,寄禄官已经升到了六品。 虽然职事官没变,但有了“直秘阁”这个贴职,那身份可就不一样了。 在大宋,不是所有官员都有这个职贴的。 可以说,只要是官员,都以得到职贴为荣。 然而,赵顼的封赏还没完。 “另。” “赐银鱼袋。” “特进绯。” “嘶!” 这下子,群臣是真的麻木了。 特进绯! 按大宋官制,三品以上服紫,五品以上服绯,六品以下服绿。 赵野现在只是六品官,按理说还得穿绿袍。 但官家特许他穿绯袍,佩银鱼袋。 这待遇,直接跟五品大员平起平坐了。 这是真宠啊。 这就是简在帝心啊。 无数道羡慕、嫉妒的目光投向赵野。 赵野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脏兮兮的绿袍。 心里却在叹气。 唉。 完了。 这离自己的目标算是越来越远了。 而且…… 也不给自己罚俸免了。 这升官跟没升有啥区别? 但他能说什么呢?只能含泪领旨谢恩了。 “臣谢官家圣恩!” 第66章 奇怪的夜景 垂拱殿厚重的木门缓缓合上。 赵野站在台阶上,脸上满是疲惫。 累。 是真的累。 这十来天,从汴京到魏县,从魏县到大名府,再杀回来。 神经一直崩得像根拉满的弓弦。 现在这根弦松了。 那种疲惫感就像是潮水一样袭来。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干。 就想找张床,把被子一蒙,睡他个昏天黑地。 “伯虎。” 忽然身后传来苏颂的呼喊声。 赵野连忙转身,拱手行礼。 “苏公。” “恭喜了。” 苏颂看着赵野,伸手捋了捋胡须。 “直秘阁,特进绯。” “这可是多少人熬了一辈子都求不来的恩典。” “你这一步,算是跨过去了。” 赵野苦笑一声。 他抬起头,看着苏颂。 “苏公就别取笑下官了。” “今日可是得罪了不少人。” 苏颂闻言,莞尔一笑。 “你也不是第一次得罪了,你怕过?” “再者说。” “只要你心正,只要你身后站着理,站着百姓。” 苏颂伸手指了指头顶的天,又指了指远处的宫门。 “官家看得见。” “天下人也看得见。” “今日朝堂之事,加上你那首词,天下读书人哪怕不认同你的手段,也得敬你三分。” 赵野笑笑,没有回话,只是再次深深一揖。 “今日殿上,多谢苏公仗义执言。” 这满朝文武。 看着他被吕惠卿围攻,看着他被周正等人发难。 只有苏颂。 只有这个老头,肯站出来,替他说句公道话。 这份情,赵野记下了。 苏颂摆了摆手,一脸的云淡风轻。 “谢我做甚?” “老夫帮你,非是为了私情。” “而是出于公心。” 苏颂往前走了一步,站在台阶边缘,望着这巍峨的皇城。 “大宋需要你这样的臣子。” “敢说话,敢做事。” 苏颂转过头,看着赵野,眼神里透着股子长辈的慈爱。 “伯虎啊。” “你还年轻。” “官家也年轻。” “你有品行,有才情,更有为天下万民请命的决心。” “将来必能辅佐官家,成就一段伟业。” “老夫老了,能做的不多了。” “但这路,还得有人接着走。” 苏颂伸出手,拍了拍赵野的肩膀。 赵野听着这些话。 心里有些无奈。 他其实真没想那么多。 什么伟业,什么万民。 他只想贬到山区当个小官,然后激活系统当个富家翁,每天喝喝茶,听听曲,晒晒太阳。 现在这一切,都是被逼出来的。 都是阴差阳错。 但此时他也只能陪着笑,时不时点点头。 “苏公教诲,下官铭记在心。” “定不敢忘。” 苏颂见赵野态度恭顺,满意地点了点头。 “行了。” “早些回去歇着吧。” “你也累坏了。” 苏颂说完,迈步走下了台阶。 赵野目送苏颂走远。 直到那道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他才收回目光。 “唉。” 赵野叹了口气。 紧了紧身上的袍子,也往宫外走去。 出了东华门。 天已经彻底黑了。 路边的灯笼亮了起来,昏黄的光晕在风中摇曳。 各家的马车,都停在宫门外的广场上,等着自家的官人们散朝。 赵野站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圈。 没人。 没车。 他这才想起来。 他那辆从大名府坐回来的马车,是赃物。 进宫后,就被皇城司的人拉去充公了。 “得。” “十一路,最稳当。” 赵野迈开腿,往城南方向走去。 汴京城的冬夜,是真冷。 风不大,但是阴。 赵野一边走,一边搓着手。 时不时还跺两下脚。 “嘶——” “这鬼天气。” “还好没下雪。” 赵野嘴里碎碎念着,以此来分散注意力,对抗寒冷。 而在后面。 司马光在一群官员的簇拥下,走出了宫门。 “相公,车备好了。” 司马府的老管家赶紧迎了上来,手里捧着一件厚实的狐裘大氅,想要给司马光披上。 那马车也是特制的,车厢里早就生好了炭盆,暖烘烘的,连车帘子都是用的厚毛毡。 司马光点了点头,伸手接过大氅。 刚要往身上披,他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目光越过管家的肩膀,落在了前面那个在此刻显得格外单薄的背影上。 那是赵野。 在那宽阔且空旷的御街上,那个穿着单薄绿袍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有些萧索。 司马光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是……赵伯虎?” 旁边的富弼也走了出来,顺着司马光的目光看去,叹了口气。 “是他。” 司马光沉默了。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狐裘那柔顺的毛领。 暖和。 真暖和。 可这暖和,此刻却让他觉得有些烫手,有些刺挠。 “相公?上车吧,外头风大。” 管家见司马光发愣,小声催促了一句。 司马光回过神来。 他看了一眼那辆暖烘烘的马车,又看了一眼前面那个瑟瑟发抖的背影。 突然。 他把手里的狐裘大氅往管家怀里一塞。 “不坐了。” 管家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相公?您说什么?” “我说,不坐了。” 司马光声音透着股子倔强。 “我要走回去。” “啊?” 管家彻底懵了,看了一眼这黑灯瞎火的御街,又看了一眼自家老爷那把老骨头。 “相公,这……这离府上还有好几里地呢。” “这天寒地冻的,您这身子骨……” “多嘴!” 司马光瞪了他一眼。 “赵伯虎能走。” “老夫难道就走不得?” 司马光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官袍,双手背在身后,目光深邃。 “赵伯虎虽行事狂悖,手段酷烈,老夫不喜。” “但若论品行,吾亦不如矣。” 司马光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敬佩。 “此乃纯臣。” “面对如此纯臣,老夫若是坐在这暖车里,心不安。” 说完,司马光不再理会管家,迈开步子,踩着青石板,朝着赵野的方向走去。 管家没办法,只能苦着脸,牵着空马车,跟在后面。 这一幕,被刚出来的文彦博、吕公著等人看在了眼里。 文彦博正准备上轿子,一只脚都跨进去了。 看到司马光这番做派,他又把脚缩了回来。 “君实,这是作甚?” 文彦博问向一旁的富弼。 富弼指了指前面。 “你看那边。” 文彦博望过去,随即苦笑一声。 “这...” “他这一走,咱们怎么办?” “若是坐了,岂不是显得咱们贪图安逸,不如他司马君实,更不如那个赵野了?” 文彦博摇了摇头,挥手让侍从退下。 “罢了,罢了。” “走走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说完,这位枢密使也背着手,加入了步行的行列。 这一下,直接产生了连锁反应。 旧党的大佬们都步行了。 后面的官员一看,这哪敢坐车啊? 文坛领袖,宰相、枢密使都走着呢,你一个小官坐车里舒坦? 明天还要不要在官场里混了? 于是乎。 东华门外出现了奇景。 几十辆马车、轿子,空荡荡地跟在后面。 几十名穿着紫袍、绯袍、绿袍的朝廷大员,在那寒风呼啸的御街上,甩着袖子,一步一步地往前挪。 没有交谈。 只有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 气氛肃穆得像是在进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 赵野走在最前面。 他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只觉得今晚这风,有点邪门。 怎么感觉背后凉飕飕的,像是被人盯着一样? 不过他也没多想,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家,躲进自己的被窝好好睡一觉。 想到这,他脚下的速度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第67章 家中来信。 次日恰好是休沐日。 赵野倒是睡了一个好觉。 等他起床时,已到午时。 赵野打了个哈欠,伸出手,抓过床头的旧袄子,胡乱往身上一裹。 半晌后,洗漱完毕。 刚拿布巾擦干脸上的水珠,院门外就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赵野眉头皱了一下。 这时候谁来? 赵野把布巾往架子上一搭,紧了紧衣领,走过去拔开门栓。 “吱呀——” 木门拉开。 只见院门处站着个年轻人。 看着约莫二十出头,比赵野还要小上两岁,身上穿着一件厚实的青布袍,虽不是什么绫罗绸缎,但浆洗得干干净净,头上包着幅巾,背上背着个书箱,手里还提着个蓝布包裹。 见到赵野出来,那人赶紧放下手里的包裹,整了整衣冠,双手叉手,深深一揖。 “敢问,可是赵野赵御史?” 赵野上前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我是。” “你哪位?” 那年轻人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喜色,连忙直起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学生薛文定,字守出,嘉州龙游县人。” “此次进京赶考,临行前,令尊托学生给您带封家书。” 赵野一听这名字,又听说是家里来信了,脸上的生疏劲儿散了不少。 “原来是家乡人。” 赵野侧过身子,让开门口。 “快请进,外面风大。” 薛文定有些拘谨,连声道谢,提着包裹,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 进了屋,赵野指了指那张方桌。 “坐。” “屋里没生火,有些冷,你且担待着。” 说着,赵野便去角落里翻找茶壶,准备去烧点热水。 薛文定哪敢让赵野忙活,屁股刚沾着凳子,见状立马弹了起来。 “赵御史,不用忙活!学生不渴!” “您是官身,学生怎敢劳烦您动手。” 赵野摆了摆手,还没回话。 “咚咚咚!” 院门又被敲响了。 赵野有些纳闷。 今儿这是怎么了?赶集呢? 门一开。 只见外头站着两个身穿内侍服饰的小黄门。 为首那个,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盖着黄绸子。 赵野见状也明白了是昨天的赏赐到了。 半晌后,一套谢恩流程结束。 赵野端着托盘,提着食盒。 转身进屋。 “咣当。” 食盒放在桌上。 那套绯红色的官服和银鱼袋,则被他随手放在床头。 薛文定此时已经站了起来。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套绯红色的官袍,又看了看那个银鱼袋。 喉咙里发出“咕咚”一声吞咽的声音。 他虽然只是个举人,还没经过省试和殿试的洗礼,但对于官场的规矩,他还是知道的。 官服那是吏部发的,皇宫内侍来送官服。 那只有一种可能,特赐的!!! 他抬起头,看向赵野的眼神彻底变了。 刚才只是恭敬,那是对同乡前辈的礼貌。 现在则是震惊,是敬畏。 赵野才多大?看着比自己也大不了两岁。 居然已经穿绯袍,佩银鱼袋了? 他来之前听说,赵野只是一个八品御史里行啊。 这升官速度也太离谱了吧。 薛文定双腿一并,整理衣袍,再次深深一揖,腰弯得比刚才还要低。 “赵……御史。” “不对,赵公……您……” 赵野看着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有些好笑。 “行了,别拜了。” “什么公不公的,我现在只是个殿中侍御史罢了,不是什么大官。” 赵野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坐下说。” 薛文定战战兢兢地坐下,屁股只敢挨着半个凳面,腰杆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像是个等待夫子训话的蒙童。 赵野这样说,他可不敢真以为赵野是小官。 殿中侍御史?那是小官么? 天子近臣啊,那是能用品阶来对比的么? 赵野见状也不打算烧水了,这样子估计自己烧了,他也不敢喝。 他坐回椅子上,拿起那份信件拆开。 展开信纸,快速扫了几眼。 这薛文定,是他娘远房表舅的侄子的邻居的朋友,总之这关系绕了十八道弯,算是能扯上点边。 薛文定这次来汴京是参加来年春天的省试。 他这个爹的意思是,让赵野在京城照拂一二,要是方便,就给寻个住处。 他接着往下看。 目光忽然顿住了。 “吾儿伯虎,汝弟赵英,年岁渐长,顽劣不堪,家中私塾先生已被气走三位。吾与汝母商议,年后将赵英送至汴京,交由汝管教。汝身为长兄,当严加约束,若其不听,棍棒伺候,切勿手软。” 赵野的手指在“赵英”这两个字上敲了敲。 脑海中浮现出原主记忆,他这个便宜弟弟可不是省油的灯。 十四岁的年纪,正是人憎狗嫌的年纪。 “唉。” 赵野叹了口气,把信纸折好,塞回信封。 麻烦。 真是麻烦。 但也没法拒绝,谁叫自己穿成了他哥。 不过转念一想,反正是男孩。 要是这小子真敢在汴京城里给自己惹事,那就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来自长兄的关爱。 什么叫棍棒底下出孝子。 赵野将信纸仔细折好收回信封,这才转向薛文定,脸上露出随和的笑容。 “守出是吧,你若是不嫌弃我这寒舍简陋,暂且就在这儿住下。” “多谢你千里迢迢帮我捎来家书。” 他边说边指了指靠墙的书架。 “我这儿别的没有,杂书倒是堆了不少,你备考闲暇尽可翻看,或许能派上用场。” 薛文定受宠若惊,连忙起身长揖。 “赵侍御高义,学生感激不尽!这住宿的费用,断不能让您破费……” 说着便伸手往怀里摸索。 赵野刚想摆手说不必见外,却见薛文定已掏出一张兑票双手奉上。 目光扫过票面数字。 三十贯! 赵野心头一跳,到嘴边的客气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轻咳一声,面不改色地接过兑票:“守出你这……也太见外了。” 随即站起身,亲热地拍了拍薛文定的肩膀。 “你且安心坐着,我去扯两床新被褥来。” “对了,用饭可有什么忌口的?” 薛文定慌得直摆手:“怎敢劳烦赵侍御!这些琐事学生自己张罗便是……” 赵野脸色一肃:“什么侍御,叫兄即可。既住这儿,就当我是你兄长,安心备考便是。” “哪怕省试过了,不还有殿试么?你只管住着,不必见外。” 薛文定赵野身为五品官员居然如此随和,心中不由得有些暖洋洋的,想到这又要起身行礼,却被赵野一把按回座上。 “行了,别总行礼。我这儿没那么多规矩。” 赵野朝门外走去。 “我去买些炭与吃食,你可用了饭?” 薛文定摇头。 “正巧,我也还没。你等我片刻。” 薛文定哪敢真坐等,连忙起身:“学生随您一同去吧!” 赵野点点头:“也好,顺道带你认认汴京的路。” 第68章 偶遇苏轼,赵伯虎在这 赵野身上既有了钱,精神也爽利起来,便想着去酒楼好生吃一顿。 凭着记忆,寻到原主从前常去的一家店面,名叫清风楼。 此处虽比樊楼略逊一筹,却也是文人常聚之所。 一路上,薛文定恭恭敬敬地随在赵野身侧,不知情的怕要将他当作赵野的仆从。 赵野无奈,只得叫他放松些,自己实在没那么多规矩,如平常一般便是。 薛文定这才稍稍自在几分。 二人正要举步进入清风楼,忽听一旁有人唤道:“赵侍御。” 赵野转头看去,来人年约三十,肩背厚实,面庞方正,颧骨微显,尤其一双眼睛深邃透亮。 记忆随之浮起,此人正是苏轼苏子瞻。 虽然原身与苏轼往来不多,但因同是蜀地出身,彼此间自有一份乡谊在。 赵野连忙拱手:“原来是苏学士。” 苏轼先是一怔,随即还礼笑道:“赵侍御说笑了,在下岂敢称学士。” 赵野这才想起,此时苏轼官职乃是殿中丞、直史馆判官告院、权开封府推官,确实未授予学士之职。 便打个哈哈道:“以子瞻兄之才,学士之位早晚之事。” 苏轼摇头苦笑,未接这话,只问道:“赵侍御这是要用饭么?” 赵野点点头,侧身把身后的薛文定让了出来。 “正是。” “今日正好遇上个同乡晚辈,带他来尝尝这汴京的酒菜。” 赵野拍了拍薛文定的肩膀。 “这位是薛文定,字守出,嘉州人。如今已过了发解试,来京备战明年省试的。” 薛文定早在听到“苏轼”二字时,整个人就傻了。 这可是苏轼啊! 天下读书人谁不读他的诗文?谁不敬仰他的才情? 此刻见苏轼看过来,薛文定激动得脸皮都在抖,双手举过头顶,一揖到底。 “学生薛文定,见过苏推官!”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得见,学生……学生三生有幸!” 苏轼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 “既是蜀地同乡,不必行此大礼。” 苏轼打量了薛文定一眼,见这年轻人虽衣着朴素,但眼神清正,便点了点头。 “嘉州是个好地方,山水养人。” “既然来了汴京,便安心备考,莫要辜负了这一身才学。” 薛文定直起身,眼圈都红了,连连点头,话都说不利索。 苏轼转头看向赵野,脸上的神色郑重了几分。 “赵侍御。” 苏轼拱了拱手。 “你在河北做的事,还有昨日在垂拱殿为万民发声的壮举,某都听说了。” “特别是那首《长相思·流民恨》。” 苏轼眼中闪过一丝敬佩。 “某读之,亦是动容不已。” 赵野愣了一下。 这才过了一天,传得这么快? 他摆了摆手。 “子瞻兄谬赞了,不过是有感而发,当不得真。” 苏轼却是一把拉住赵野的袖子。 “相逢不如偶遇。” “今日某做东,请赵侍御和这位小友喝一杯。” “正好也让某沾沾赵青天的正气。” 赵野本想推辞,但见苏轼目光真诚,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那就让子瞻兄破费了。” 三人说说笑笑,迈过门槛,进了清风楼。 一进大堂,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酒香、肉香,混杂着嘈杂的人声,直往鼻子里钻。 此时正是饭点,楼里座无虚席。 跑堂的伙计端着托盘,在桌椅间穿梭,吆喝声此起彼伏。 书生们三五成群,或高谈阔论,或举杯对饮,好不热闹。 苏轼看着这番景象,转头对赵野笑道。 “赵侍御,看着这些学子,可曾想起当年初入汴京时的光景?” 赵野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脑海中原主的记忆翻腾了一下。 那是治平年间的事了。 那时候的原主,也是这般意气风发,想着一朝中举,天下闻名。 赵野哑然一笑。 “是啊。” “那时候只觉得这汴京城大得很,怎么走都走不到头。” “如今看来,这城还是那座城,只是看城的人变了。” 苏轼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共鸣,刚要开口叫伙计安排个雅间。 “子瞻!” 楼梯口传来一声呼喊。 苏轼抬头一看,脸上露出喜色。 “原来是刘兄。” 只见一个穿着儒衫的中年人快步走下楼梯,来到苏轼面前。 这人显然也是个熟人,上来就拍了拍苏轼的肩膀。 “刚才在楼上就看着像你,没想到还真是。” 苏轼笑着寒暄了两句,侧身指了指赵野。 “刘兄,来见见。” “这位是殿中侍御史,赵野,赵伯虎。” 那姓刘的中年人本来脸上挂着笑,正准备随意拱个手。 听到“赵野”两个字,那手僵在了半空中。 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后化作震惊。 眼珠子瞪得老大,死死盯着赵野。 “赵……赵野?” “可是那位去河北斩了贪官,昨日在垂拱殿怒斥群臣,请斩七百国贼的赵伯虎?” 赵野被这目光盯得有些发毛,但还是点了点头,拱手道。 “正是赵某。” 那刘姓文人倒吸一口凉气。 他往后退了一步,整理衣冠,郑重地对着赵野行了一礼。 “原来是赵侍御当面!” “失敬!失敬!” 赵野刚想客套两句。 那人却猛地直起腰,转身冲着大堂内那乌压压的食客,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 “诸位!” “诸位且静一静!” 这一嗓子中气十足,把大堂里的嘈杂声压下去了一半。 食客们纷纷停下筷子,转头望过来,脸上带着疑惑。 那人指着赵野,脸涨得通红,神情激动得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 “赵伯虎在此!” “那位为河北百姓请命,敢在金殿之上怒斥奸佞的赵青天,就在此地!” “轰——” 这一句话,就像是一颗火星子掉进了油锅里。 整个大堂瞬间炸了。 “谁?赵伯虎?” “赵青天来了?” “在哪?在哪?” “哗啦啦——” 凳子摩擦地面的声音响成一片。 一楼的,二楼栏杆边的,所有的食客,不论是书生还是商贾,全都站了起来。 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聚在赵野身上。 那眼神狂热,甚至带着几分崇拜。 赵野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这……”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呼啦一下。 人群涌了过来。 原本宽敞的过道瞬间被堵得水泄不通。 “赵御史!受学生一拜!” 一个年轻书生挤到最前面,噗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若非赵御史,我那在河北的远亲怕是早就饿死了!” “赵御史!请受老朽一盏酒!”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端着酒杯,手颤巍巍地递过来。 “大宋有此等骨鲠之臣,乃社稷之福啊!” “赵御史!好样的!” “杀得好!那帮贪官就该杀!” 人们七嘴八舌,有人作揖,有人叫好,有人甚至激动得热泪盈眶。 薛文定被挤到了角落里,抱着包裹,看着被人群簇拥在中央的赵野,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 他知道赵野厉害,穿绯袍,佩银鱼。 但他没想到,赵野在民间竟然有如此威望。 这哪里是官?这分明是万家生佛啊! 苏轼也被挤到了一边,但他没恼,反而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看着这一幕,脸上带着笑。 赵野被围在中间,鼻子里全是酒气和汗味。 他看着那一双双真诚的眼睛,听着那些发自肺腑的赞美。 人有点懵。 怎么回事? 苏轼知道自己的事,那是官场中人,消息灵通。 可这些书生,这些商贾,甚至那个卖唱的歌女,怎么也都知道了? 垂拱殿的事,昨天才发生啊。 这消息怎么传得比风还快? “诸位……诸位……” 赵野拱着手,想要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根本传不出去。 他只能不停地回礼,脸都笑僵了。 第69章 皇帝的推手,学子的疯狂 皇宫,福宁殿。 赵顼坐在御案后,手里拿着一支朱笔,在一本奏折上勾画着。 殿内烧着地龙,暖烘烘的。 张茂则迈着碎步走进来,手里捧着一盏热茶,轻轻放在御案边。 “官家。” 张茂则垂手立在一旁,声音低顺。 “事情都办妥了。” 赵顼头也没抬,笔尖在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 “如何?” 张茂则腰弯了弯。 “如今汴京城的各大瓦舍、酒楼,都在传唱赵御史的事迹。” “邸报也印发下去了,用的是加急的版面,今日一早便发往各路州府。” “如今这汴京城里,上至八十老翁,下至三岁孩童,怕是无人不识赵伯虎了。” 赵顼手中的笔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弧度。 “好。” 赵顼放下笔,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这名声,算是给他扬出去了。” 赵顼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外头的冷风吹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你可知朕为何要这样做?” 张茂则趴在地上,眼珠子转了转。 他当然知道。 但他不能说。 做奴婢的,若是比主子还聪明,那就是取死之道。 “奴婢愚钝,请官家明示。” 赵顼转过身,指了指殿外。 “赵野这次在河北,得罪的人也太多。” “朝中恨他的人太多,将来朕未必能够保得住他。” 赵顼背着手,在大殿里踱步。 “朕把他捧成天下读书人的榜样,捧成万民敬仰的青天。” “这就是给他穿了一层护身符。” “只要这名声在,只要这民心在。” “那些想动他的人,就得掂量掂量。” 赵顼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只要他能留在朝中,他就能替朕盯着这满朝文武,就能替朕去砍那些朕不方便砍的人。” 张茂则适时地抬起头,一脸的恍然大悟。 “官家圣明!” “如此一来,赵御史便安全了。” “只是……” 张茂则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担忧。 “若是赵御史日后恃宠生娇,做出什么让官家不满意的事……” “毕竟,他那性子,可是连天子剑都敢用来堵门的。” 赵顼挥了挥手,一脸的自信。 “朕了解他。” “他那人,看着狂悖,实则赤诚。” “他一心为公,哪怕以后做事惹朕不喜,那也是为了这大宋的江山社稷。” 赵顼坐回龙椅上。 “朕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 “唐太宗能容得下魏征,朕难道就容不下一个赵野?” 张茂则连忙磕头,声音里满是谄媚。 “官家真乃圣天子转世!” “将来文治武功,必在唐太宗之上!” 这话听得赵顼浑身舒坦。 他最崇拜的就是李世民,做梦都想超越唐太宗,收复燕云十六州。 虽然他也知道这很难,但好话谁不爱听呢? 赵顼笑骂了一句。 “你这混才,如此媚上。” “该罚。” 张茂则闻言,哪能不知道赵顼的心思。 他连忙抬起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拍了两下。 “啪!啪!” “奴婢该罚!奴婢嘴欠!” 赵顼见状,哈哈大笑。 “行了。” “你好歹也是入内内侍省的都知,别作践自己。” “起来吧。” 张茂则从地上爬起来,垂手而立,脸上依旧带着谦卑的笑。 “奴婢的一切都是官家给的。” “奴婢是官家的家臣,是官家的狗。” “只要官家高兴,奴婢就是把这张脸打肿了也心甘情愿。” 赵顼指了指他,摇了摇头。 “去吧。” “让皇城司的人盯紧点。” 张茂则神色一凛,躬身行礼。 “是。” “奴婢告退。” ... 而清风楼这边。 赵野刚开始被众人围着追捧,听着那些发自肺腑的赞誉,心中难免有些飘飘然,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可这热情经久不息,且愈演愈烈,将他层层围住,水泄不通,连呼吸都觉着有些困难了。 让他感到一种实实在在的烦恼。 这……也太特么热情了! 苏轼在一旁瞧见赵野虽面带笑容,但眉宇间已隐现窘迫与疲惫之色,心知这般下去不是办法。 他适时地上前一步,挡在赵野身前,对着周围团团作揖,朗声笑道: “诸位,诸位高贤,请听苏某一言!” 苏轼名满天下,他一开口,众人的注意力便被吸引过去几分,喧闹声稍歇。 “今日恰逢其会,苏某正要做东,为赵侍御接风洗尘。” “赵侍御河北归来,车马劳顿,尚未好生歇息。” “诸位若是敬重赵侍御,不如卖苏某一个面子,让他先吃口热饭,饮杯薄酒,如何?” 众人见苏轼出面说情,又听得在理,虽然不舍,倒也纷纷附和。 “苏推官说的是,是我等孟浪了。” “赵青天辛苦,是该好生歇息。” “对对,莫要扰了赵侍御用饭。” 人群虽未立刻散去,却也不再向前拥挤,给赵野让出了些许空间。 然而,人群中几名赴京赶考的学子,眼见心中偶像近在咫尺,终究不甘就此错过。 其中一人鼓起勇气,高声喊道: “赵侍御!您乃万民称颂的青天,我等学子敬仰不已!” “能否请您赐下一言,以为勉励,助我等明年春闱砥砺前行?”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不少学子的响应。 “是啊赵侍御,请赐言勉励!” 苏轼闻言,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收尾方式,既满足了学子们的愿望,又能让场面平和下来。 他转向赵野,含笑询问道:“赵侍御,你看……是否与这些未来的国之栋梁说两句?” 赵野看着那一张张年轻而充满希冀的面孔,眼神清澈,满怀热切。 他心中苦笑一声,知道这要是不说点什么,怕是难以脱身了。 “也罢。” 赵野轻叹一声,整理了一下被挤得有些褶皱的袍袖。 说着,他信步登上旁边的木梯,走了几步,站在一处略高的台阶上,以便让更多人看见。 站定之后,他环视楼下楼下鸦雀无声的众人,目光扫过那些的年轻脸庞,自己却一时陷入了沉思。 说些什么呢? 之乎者也的大道理? 恐怕他们早已听得耳朵起茧。 忽然间,他想起自己前世高考时,教室里弥漫的紧张气氛,以及自己心中那份既期待又忐忑的心情。 想到这,赵野莞尔一笑,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他清了清嗓子。 “诸位学子,” “你们是我大宋未来的栋梁。” “我知道,寒窗苦读十数载,如今临近大比之期,你们当中许多人,此刻心中必然是紧张的,甚至是害怕的。” 这话说到了不少学子的心坎里,许多人下意识地点头。 赵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稳而有力:“但我想告诉你们,怕输的人,才会紧张。” “而一心想着赢的人,他不会紧张,他眼里只有一往无前的无畏!” 他看着众人,继续描绘道:“当你们感到紧张、害怕的时候,不妨在心底想一想,赢了,那该有多爽?” “想象一下,金榜题名,跨马游街!” “以天子禁军为你们护卫,沿街的万千百姓为你们欢呼喝彩,那汴京城里最美的小娘子,会将最香的香囊抛向你们!” 赵野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具感染力的憧憬:“为了那一刻的风光,为了那份赢了的痛快,现在这点紧张和害怕,又算得了什么?” “去努力,去奋斗,去把那份想赢的念头,刻进骨子里!” “现在,告诉我,” 他微微提高声调,目光灼灼地扫视众人,“你们还会仅仅因为害怕失败而紧张吗?” 话音落下,清风楼内陷入了一片奇特的寂静。 所有人都懵了。 谁也没想到,赵野给出的勉励之词竟是如此直白,甚至……显得有些功利? 这似乎与他们平日所受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般含蓄而高远的教诲大相径庭。 然而,仔细一品,却又觉得这话糙理不糙,无比真实! 金榜题名,跨马游街,光宗耀祖,不正是他们埋首经卷最直接、最炽热的渴望吗? 学子们不由自主地随着赵野的话语,想象着那一日春风得意、看尽汴京花的景象,血液渐渐升温,心跳逐渐加速,胸膛中的那股气越来越足! 短暂的沉寂之后,不知是哪个热血上头的学子,再也按捺不住,嘶吼道。 “我想赢!!”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我想赢!!”第二声,第三声接连响起。 很快,零星的呐喊汇成了汹涌的声浪,越来越多的学子面色潮红,挥动着拳头,加入到这直抒胸臆的咆哮中: “我想赢!!” “我要赢!!” 声浪几乎要掀翻清风楼的屋顶。 那股蓬勃的朝气与炽热的欲望,冲散了冬日的寒意,也冲散了先前那文人雅集般的拘谨,显得格外震撼人心。 第70章 为利有何不可? 清风楼大堂内的喧嚣声浪,如同钱塘江的大潮,一波接着一波,震得屋顶瓦片似乎都在簌簌作响。 苏轼看着这几近失控的场面,眼角跳了跳。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店家,抬手招了招。 “店家,楼上可还有清净些的雅间?” 掌柜早已站在一旁,见苏轼发话,连忙点头如捣蒜。 “有,有,苏推官,赵侍御,雅间早已备好。” 苏轼点了点头,伸手拉了一把还在向众人拱手的赵野。 “赵侍御,走吧,再待下去,这顿饭怕是吃到明年也吃不到嘴里。” 赵野颔首,转身欲走。 跟在身后的薛文定,此时却停下了脚步。 他看了一眼楼梯口,又看了一眼大堂内那些依旧亢奋的同年学子,眼珠转了转。 薛文定上前一步,对着赵野和苏轼叉手行礼。 “兄长,苏先生。” 薛文定声音压得有些低。 “今日兄长一番话,令在座学子心潮澎湃,学生也是备受鼓舞。” “只是……兄长与苏先生乃是朝廷命官,有些体己话要说,学生在侧恐有不便。” “且楼下皆是今科举子,学生也想借此机会,与他们结交一二,探讨些学问。” “就不随二位上楼了。” 赵野闻言,脚下一顿,回头看了薛文定一眼。 心中暗道:倒是个知进退的。 虽然他不太在意,但如今薛文定还未入仕,有些事听多了确实未必是好事。 而且留他在楼下,也能替自己挡一挡那些还想冲上来的学子。 赵野没有多言,只是微微颔首。 “也好。” “账算我的,你且随意。” 薛文定再次一揖,目送两人上楼,随后转身,一头扎进了那群狂热的书生堆里。 …… 半晌后。 苏轼屏退了店家,亲自提起酒壶。 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一道细线,落入白瓷杯中,发出“哗啦”的轻响。 苏轼端起酒杯,双手递到赵野面前。 “赵侍御,请。” 赵野伸手去接,手掌却在半空虚按了一下。 “子瞻兄。” 赵野看着苏轼,眉头微挑。 “这屋内就你我二人,又无外人。” “你我同出巴蜀,这一声声赵侍御,是不是显得太过生分了?” 苏轼闻言,动作一滞,随即那张方正的脸上绽开一抹爽朗的笑意。 他将酒杯重重放在赵野面前,大袖一挥,坐回对面。 “好!” “伯虎既如此说,那我便不矫情了。” 赵野端起酒杯,嘴角上扬。 “来,子瞻兄,满饮此杯!” “请!” 两人举杯,一饮而尽。 温热的黄酒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上的寒意,也让屋内的气氛瞬间活络了起来。 苏轼放下酒杯,拿起筷子夹了一粒黄豆送入口中,咀嚼几下,目光却落在赵野脸上。 “伯虎。” 苏轼放下筷子,神色收敛了几分,语气中透着一丝隐忧。 “刚才你在楼下说的那番话,怕是要招来一些麻烦了。” 赵野闻言,眉毛抬了抬。 “麻烦?” “子瞻兄指的是?” 苏轼摇了摇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 “我等读书人,自幼读的是圣贤书,讲的是‘修齐治平’,求的是圣人之道。” “虽说人人心中皆有功利之念,来这汴京赶考,也确是为了功名利禄。” 苏轼叹了口气,看着赵野。 “你今日当众宣讲的这些。。” “在大儒眼中,便是离经叛道。” “怕是要惹得一些清流不满,少不得要在背后编排你几句,甚至上书弹劾你教坏士子。” 赵野听完,将手中的酒杯转了转,脸上露出一抹浑不在意的笑。 “哈哈哈哈。” 赵野笑声爽朗,震得桌上的酒液微微晃动。 “这有什么?” 赵野放下酒杯,直视苏轼的双眼。 “太史公在《货殖列传》有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 “天下之人,皆为利动。” “农夫耕田是为了利,商贾行商是为了利,便是这读书人寒窗苦读,若说不是为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子瞻兄,你信么?” 苏轼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无从下口。 赵野接着说道。 “这道理虽肤浅,听着也不怎么高雅,但却是实打实的大道理。” “承认自己想要赢,想要过好日子,不丢人。” 赵野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变得深邃。 “子瞻兄,我且问你。” “你当年科举入仕,究竟是为何?” 苏轼身子一正,神色肃穆。 “自是为国为民,欲展胸中抱负,辅佐君王,致君尧舜上。” 赵野点了点头,并未否认。 “这是自然,子瞻兄之志,我深信不疑。” “但……” 赵野话锋一转,眼神中带着几分促狭。 “未曾谋名?” “未曾想过青史留名?未曾想过文章传千古?” 苏轼一愣。 他看着赵野那双眼睛,哑然失笑。 他端起酒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苦笑道。 “自然也为名。”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我等读书人,哪个不是为了这个?若说不想青史留名,那便是虚伪了。” 赵野笑着点头,手指在桌面上划了一道线。 “当官为名利,本无错。” “错在只为名利,罔顾社稷民生,那才有错。” “若能让百姓吃饱饭,若能让国家富强,我便是贪些名声,求些富贵,又有何妨?”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君子好名,求之有实。” “只要这道与实不亏,那些大儒的聒噪,随他们去便是。” 苏轼听着这番话,眼中异彩连连。 他猛地一拍大腿。 “好!” “伯虎果然快人快语,通透!” 苏轼举起酒杯,对着赵野遥遥一敬。 “苏轼拜服。” 两人碰杯,再次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轼的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但思绪却越发清晰。 他看着赵野,忽然有些感慨。 “说到实,说到为民。” 苏轼放下筷子,叹了口气。 “你的那首《流民恨》,我自昨夜闻晓后,辗转难眠。” 苏轼声音低沉,带着一股子悲凉。 “我在想,易地而处,若是我在河北,面对那般惨状,我是否能写出如此气魄、如此直指人心的词句?” 苏轼摇了摇头,自嘲一笑。 “我想了许久,答案是不能。” 苏轼看着赵野,目光真诚。 “没想到今日能与伯虎你偶遇,寥寥几语,就已道出你我差距。” “你比我,更懂这世道。” 赵野闻言,心中却是暗自腹诽。 差距? 大哥,你可是苏东坡啊! 你现在写不出,是因为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还太顺了。 等你以后经历了乌台诗案,去海南岛吃生蚝,你的诗词产量和质量会暴增的。 苦难才是诗人最好的养料啊。 不过这话赵野自然不能说。 毕竟那是他记忆中的历史,而这个世界的历史是否还会重演,这谁都不知道。 他只是笑呵呵地摆了摆手,给苏轼倒满酒。 “子瞻兄言重了。” “你我只是看事物的方向不同,但殊途同归。” “我不过是恬得虚名,那是被逼急了,骂娘的话罢了。” “若真论文才,你千百倍与我。” “来,我敬你一杯。” 苏轼看着赵野,心中感慨万千。 传闻赵野是个莽夫,是个酷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可今日一见,此人虽言语直率,不拘小节,但心思通透,见解独到,且极有分寸。 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乱来的人。 果然,流言多是以讹传讹罢了。 他莞尔一笑。 “来,今日得一良友,满饮此杯,我们不醉不归。” 第71章 新党间隙已生 未时三刻,汴京城头顶那轮冬日惨白,却晃得人眼晕。 相国寺旁的王安石府邸,书房。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一两声噼啪脆响。 王安石坐在主位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那是他几十年的习惯,哪怕再累,这根骨头也没弯过。 他手边那盏茶,也没了热气,茶汤浑浊,映着他那张布满忧愁的脸。 就在半个时辰前,他原本想要进宫找官家商议一些新法的事,却被挡了回来。 理由很客气,也很生硬:官家正批阅奏章,王相公有事,具折以闻。 自变法以来,他王安石要见官家,何时需过这道手续? 哪次不是随到随见,甚至抵足夜谈? 如今,这扇门,关上了。 让他很是不安,不知官家是在敲打,还是朕心有变? 吕惠卿坐在左下首,眼底全是红血丝,眼眶乌青,像是熬了几宿的鹰。 曾布、韩绛、邓绾几人围坐在一旁,手里捧着茶碗,谁也没喝,眼神在王安石和吕惠卿脸上来回扫着。 “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吕惠卿开了口,声音有些低沉。 “相公。” 吕惠卿抬起头看向王安石。 “若非赵野那厮,我等何至于如此被动?昨日垂拱殿受辱,今日宫门紧闭,这难道还看不明白吗?” 他猛地一挥袖子,带起一阵风。 “河北乃新法根基,如今被他连根拔起!张文、李岩等人被抓,河北新政尽废!此獠不除,必成心腹大患!” “必须设法,将他逐出汴京!贬去岭南!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曾布和韩绛对视一眼,眉头皱了起来,都没接话。 谁都听得出来,吕惠卿这是私愤。 昨天被逼着写道歉信,要在朝堂上当众朗读,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情。 而王安石还未回应。 一旁的章惇先坐不住了,把手里的茶碗重重顿在紫檀木的茶几上。 章惇坐直了身子,目光看向吕惠卿。 “吕公,此言差矣。” 章惇声音洪亮。 “赵伯虎在河北所为,乃是公义,张文、李岩之辈,罪有应得!” “如今,罪证确凿,依律查办,何错之有?” “焉能将这笔烂账,尽数归咎于赵野一人?” 吕惠卿猛地转头,声音里充满着怒气。 “章子厚!” “你到底是哪头的?” 吕惠卿拍案而起,指着章惇的鼻子。 “河北乃新法试行要地!经此一乱,诸事停滞!重新选派干员、熟悉政务,需耗费多少时日?这其中的损失,谁来担?” “赵野分明是借题发挥,意在阻挠新法!是要挖我们的根!” 吕惠卿往前逼了一步,唾沫星子乱飞。 “更何况,如今已与他结下死仇!若留他在朝,日后必成肘腋之患!你不帮着想办法,反倒替那厮说话?” “霍!” 章惇也站了起来,身形比吕惠卿还要高出半个头,气势上半点不让。 “吕公!” “莫非为了推行新法,便可纵容贪墨、默许蛀虫?” 章惇胸膛起伏,声音越发激昂。 “张文、李岩之流,彼等口口声声支持新法,究竟是为公器,还是为私囊?你我心知肚明!” “章某不信赵伯虎是专为对付我等而去查案!若他二人自身清廉,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何惧查证?” 章惇双手抱拳,对着王安石拱了拱手,又看向吕惠卿。 “如今官家圣裁已定,此事当告一段落。吾等应思量如何选派清廉干吏赴河北重整河山,而非在此纠缠于已定之案,更非将矛头一味指向赵伯虎!” 章惇盯着吕惠卿的眼睛,一字一顿。 “吕公,尔此举,过了!是为私怨,非为公义!” “你……!” 吕惠卿被这番话堵得面色铁青,一口气没上来,身子晃了晃。 他指着章惇,指尖剧烈颤抖。 “好……好你个章子厚……” “够了!” 一声断喝,打断了两人的争吵。 王安石一掌拍在案上,震得茶盏乱响。 他面沉如水,目光扫过争执的二人,最后落在章惇身上。 “子厚,少说两句。” 章惇胸膛剧烈起伏,鼻孔里喷着粗气,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他对着王安石拱手一礼,却依旧挺直脊梁,站在那里,像是一杆长枪一般。 吕惠卿见王安石开了口,以为相公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急忙又要开口。 “相公,我们不能……” “笃笃笃。” 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吕惠卿的话。 房门被推开一条缝。 管家趋步入内,低着头,快步走到王安石身边低语了几句。 王安石原本阴沉的脸,瞬间变了颜色。 眉头的川字纹锁得更深了。 他挥了挥手。 “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躬身退下,带上了房门。 屋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几双眼睛都盯着王安石。 王安石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吕惠卿身上。 “刚才传来的消息。” 王安石声音有些发飘。 “赵野现在清风楼,说了一番勉励士子的话。” 吕惠卿冷哼一声。 “哗众取宠之辈,能说出什么好话?” 王安石没理会他的嘲讽,把刚才赵野在清风楼说的话,重新复述了一遍。 半晌后。 吕惠卿哈哈大笑。 “王相,天赐良机啊,赵野此言,大违圣人教诲!必遭清流唾弃!” “我们可以联络太学,联络国子监,让那些大儒出面,弹劾他教坏士子,霍乱人心!” 章惇难以置信地看着吕惠卿。 “吕吉甫!你疯了不成?” “如此下作之事,你也干得出来?” “你才疯了!” 吕惠卿转过身,红着眼睛吼道。 “此时不除,等他成了气候,我们就得死无葬身之地!” “相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王安石坐在那里,看着再次吵成一团的两人,只觉得脑仁生疼。 “都住口!” 王安石再次拍案。 但这一次,章惇没有退让。 他看着王安石。 “相公!若今日定要行此构陷之举,章某定不相随!” “章某入仕,为的是大宋的江山社稷,而不是来构陷忠臣的!” 随后眼睛死死盯着王安石,等待着一个答案。 而王安石陷入了沉默,久久没有回应。 章惇见状,眼中满是失望。 随后对着王安石深深一揖。 “告辞!” 说罢,他便起身,大步流星,拉开房门。 “砰!” 房门被重重关上,震落了门框上的一层灰。 章惇头也不回地走了。 书房内,一片死寂。 吕惠卿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 他转过身,对着王安石拱手,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决绝。 “相公,子厚妇人之仁,不足与谋。” “这件事,我去做!” 说完,吕惠卿也不等王安石回话,转身就往外走。 邓绾、韩绛、曾布等人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叹了口气,随后也起身告辞。 “相公,我们也先告退了。” “去吧。” 王安石挥了挥手。 几人鱼贯而出。 偌大的书房,瞬间空了下来。 午后炽亮的阳光,慢慢挪了位置,铺满了半个书房。 光线里,尘埃在飞舞。 王安石独自坐在太师椅上,身影被拉得老长。 他望着窗外明晃晃的天光,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 第72章 子瞻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清风楼雅间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声毕剥脆响,将屋内的酒气熏蒸得越发浓郁。 桌案上杯盘狼藉,几坛酒已见了底。 赵野与苏轼二人,此刻早没了半分端方仪态。 两人并肩挤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勾肩搭背,身形随着酒意微微晃动。 苏轼面色酡红,眼神迷离,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只白瓷酒杯,另一只手重重地拍在赵野的肩膀上,力道之大,让赵野的身子都跟着歪了歪。 “伯虎啊……” 苏轼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那股子酒气直冲赵野面门。 “为兄……为兄这心里苦啊。” 苏轼仰起头,看着屋顶的横梁,声音里带着几分更咽,几分委屈。 “如今这朝堂,乌烟瘴气。那王介甫,执拗得像头牛,听不进半句人言;那司马君实,又固执得像块石头,只知守旧。” “我在中间,两头受气。” 苏轼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在衣襟上,他也浑不在意。 “我想做事,他们拦着;我想说话,他们堵着。” “这汴京城,繁华是繁华,可也太挤了,挤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转过头,醉眼惺忪地看着赵野,眼中满是疲惫。 “我已经写了折子,上请外放了。” “去杭州也好,去密州也罢,只要离这汴京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赵野此刻也是有了七八分醉意,脑袋昏昏沉沉,像是塞了一团浆糊。 他听着苏轼的抱怨,只觉得感同身受。 他反手搂住苏轼的脖子,把头靠在苏轼宽厚的肩膀上,叹了口气。 “子瞻兄啊……” 赵野的声音有些含糊。 “你也苦,我也苦啊。” “你以为我想当这个殿中侍御史?” 赵野松开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指了指窗外那巍峨的皇城方向。 “这官,我是真不想当啊。” 赵野抓起酒壶,也不用杯子,直接对着嘴灌了一大口。 “咳咳咳……” 酒液呛入喉管,引得他一阵咳嗽。 “我就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当个小小的县令。” “没事断断案,劝劝农,闲了就去河边钓钓鱼,去山里赏赏花。” “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日子。” “这汴京城的官,有什么好当的?多大的官才是大啊?” 苏轼闻言,原本迷离的眼神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愣愣地看着赵野,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伯虎……何意?” 在苏轼眼里,赵野是那种敢在金殿上请斩七百国贼的猛人,是那种为了百姓敢跟整个官场硬刚的斗士。 这样的人,应该是一身肝胆,志在社稷才对。 怎么会想去当个小县令? 赵野已经有些醉得厉害了,身子一软,整个人趴在了桌子上。 脸贴着冰凉的桌面,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太累了……” “天天听着他们吵架,天天吵,吵得脑仁疼。” “多烦啊……” “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意思,真没意思……” “找个地方当个小官,多好……” “我的系统,我的美好生活...”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 苏轼看着趴在桌上沉沉睡去的赵野,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既有惊讶,又有惋惜,更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慨。 “原来……” 苏轼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野的后背。 “伯虎,原来你也厌倦了那些相公们的争执了啊?” “居然有如此想法……” 苏轼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他想把赵野扶起来,送到软塌上去睡。 “伯虎?伯虎?” 苏轼叫了几声,赵野毫无反应,只有轻微的鼾声回应着他。 “这酒量……” 苏轼笑着摇了摇头。 他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正欲起身。 “咚咚咚!” 一阵急促而暴躁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震得门框都在颤抖。 紧接着,门外传来一阵焦急的呼喊声。 “开门!快开门!” “子瞻!我知道你在里面!” 这声音有些耳熟,透着一股子火烧眉毛的急切。 听到声音的苏轼,浑身的酒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 他晃了晃脑袋,辨认出了来人。 “子厚?” 章惇? 他怎么来了? 苏轼不敢怠慢,连忙踉跄着走过去,一把拉开房门。 门刚一开,一股寒风夹杂着一个人影便冲了进来。 只见章惇面色潮红,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的。 “子瞻,赵……” 章惇话刚出口,眼神便扫到了趴在桌旁、睡得正香的赵野。 他愣了一下。 “醉了?” 苏轼点了点头,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刚醉倒。” “子厚,怎么了?如此焦急?你怎么……” 苏轼看着章惇这副模样,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章惇平日里最是注重仪表,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今日这般失态,定是出了大事。 章惇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平复了一下呼吸。 他走到桌边,看了一眼赵野,眼神复杂。 随后,他转过身,一把抓住苏轼的胳膊。 “现在先不说别的了。” “我来是有事要说。” “出事了。” “赵伯虎之前在楼下对那些学子说的话,已经传到了吕惠卿耳中。” 苏轼带着醉意,有些没反应过来。 “传到了又如何?不过是几句勉励之言罢了。” 章惇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勉励之言?” “在吕惠卿嘴里,那就是离经叛道,就是蛊惑人心!” “他现在已经去纠集太学与国子监的学子大儒了。” “说是要联名上书,弹劾赵伯虎言论功利,败坏士风,要将赵伯虎赶出汴京!” “什么?!” 苏轼闻言,剩下的那点酒意顿时清醒得干干净净。 他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伯虎之言虽功利了些,但那是为了激励学子,那是大实话!” “他吕惠卿难道当官不是为了名利?他怎么有脸拿这个做文章?” 章惇看着激动的苏轼,有些无语地摇了摇头。 “子瞻,现在就不要追究对错的问题了。” “官场之上,从来不讲对错,只讲输赢。” “赵吕之怨已深,吕惠卿这次是抓住了把柄,要置赵伯虎于死地。” “事到如今,先考虑如何应对才是。” 苏轼也是有些头皮发麻。 他虽然才华横溢,但在这种政治斗争的阴谋诡计上,确实不如章惇敏锐。 他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眉头紧锁。 “太学……国子监……” “若是那帮大儒真的被煽动起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伯虎的名声就全毁了。” 苏轼猛地停下脚步,眼睛一亮。 “有了!” “我去求司马公他们!” “司马公乃士林领袖,若是他肯出面说一句话,吕惠卿的阴谋就不攻自破!” 章惇闻言,像看傻子一样看着自己这个同年好友。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伸手在苏轼眼前晃了晃。 “子瞻,你莫不是喝多了?” “你去求司马君实?” “你觉得司马君实会管这件事?” 苏轼一愣。 “为何不管?司马公最重公义……” “公义?” 章惇嗤笑一声。 “司马光那个人,你还不了解?” “他最重的是‘义理’,是‘名教’。” “赵伯虎今天说的是什么?是‘利’!是‘赢’!是‘欲望’!” “这在司马光眼里,那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洪水猛兽!” “你去求他?说不得他听了之后,还得连夜写折子,跟吕惠卿一起联合上书弹劾赵伯虎!” “到时候,双方一起发力,赵伯虎就算有三头六臂,也得被碾成齑粉!” 苏轼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是啊。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司马光那个老顽固,最恨的就是言利。 赵野这番话,简直就是踩在了司马光的肺管子上。 苏轼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满脸的颓丧。 “那如何是好?”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趴在桌上对此一无所知的赵野,眼神中满是怜惜。 “怪不得伯虎年纪轻轻就不愿在朝堂,只想去当个县令。” “这朝堂,太脏了。” “吕惠卿之流当真无耻,为了私怨,竟连这种下作手段都使得出来。” 章惇闻言,有些发懵地看着苏轼,以为自己听错了。 “子瞻何意?” “你说什么?赵伯虎不想在朝堂当官?” 苏轼点了点头,指了指赵野。 “就在你来之前,伯虎亲口跟我说的。” “他说他早已厌倦了朝廷争斗,太累,太烦。” “他只想找个清净地方,当个小官,好好过日子。” 第73章 真宗出来挡刀。 章惇闻言瞳孔一缩,目光转向赵野。 赵野居然有这种心思? 他慢慢走到赵野身边,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同僚。 他知道苏轼的为人,苏轼是不会骗他的。 赵野看来是真存了心思不愿待在汴京了。 章惇叹了口气,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失落。 这诺大的朝堂,看似官员无数,朱紫满朝。 但真正能做事、敢做事、不计个人荣辱的人,又有几个? 若是赵野走了。 这朝堂,还能看吗? 章惇转过身,对着苏轼,脸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郑重。 “子瞻。” “我大宋官员无算,但真有栋梁之材者有几何?” “赵伯虎此人,虽行事乖张,但心怀百姓,敢作敢为。” “他是一根脊梁。” “若赵伯虎这种人不在朝堂任职,心灰意冷去当一小小知县,那这朝堂久而久之,那便全是庸人了。” “到时候,这大宋的天下,还能指望谁?” 章惇握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子瞻,我们得帮他。” “不能让他就这么被吕惠卿毁了,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心灰意冷地走了。” 苏轼被章惇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是自然!” “伯虎是我的好友,更是大宋的功臣,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奸人陷害。” “但……” 苏轼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们该如何救?” “咱们人微言轻,你虽在条例司,但吕惠卿势大;我不过是个推官……” “太学和国子监那边一旦闹起来,那是众怒啊。” 章惇没有说话。 他在屋里来回踱步,脑子飞速运转。 吕惠卿这招很毒,利用的是舆论,是道德制高点。 要想破局,就不能硬碰硬。 必须另辟蹊径。 片刻后。 章惇停下了脚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有了。” 他招了招手,示意苏轼靠近。 “子瞻,你且听我说。” 苏轼连忙凑了过去。 章惇压低了声音,在苏轼耳边快速地低语着。 皇宫大内,福宁殿。 赵顼坐在御案后,手里捏着一本奏折,眉头锁着,半晌没翻一页。 “踏踏踏。” 一阵细碎却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 张茂则躬着身子,快步走到御案前。 “官家。” 赵顼眼皮未抬,将手中的朱笔搁在笔山上。 “讲。” 张茂则往前半步,呈上一份折子。 “皇城司刚递进来的密报。” 赵顼拿起折子扫视了片刻。 “啪。” 赵顼的手掌拍在御案上。 年轻的脸庞上布满阴霾。 “这吕惠卿,竟如此小肚鸡肠?” 赵顼咬了咬牙。 “朕念他于新法有功,又是王安石的臂膀,才没将他贬黜出京城,只是罚俸降级,甚至还让他留任检详文字。” “朕给了他脸面,他却不知悔改。” 赵顼猛地转身,袖袍甩出一道风声。 “简直可恶!” 张茂则见赵顼动了真火,连忙上前一步,手里捧过一盏温茶。 “官家息怒。” 张茂则把茶盏递过去,语气平缓。 “吕惠卿此举虽毒,但也在意料之中。” “事到如今,怒亦无用,需先解决眼下之问题。” 赵顼接过茶盏,没喝,只是握在手里取暖。 张茂则接着说道。 “如今赵侍御名望正盛,清风楼一番话,虽激励了人心,但也确实落了‘言利’的口实。” 张茂则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赵顼的脸色,试探着建议。 “其实,只要赵侍御服个软。” “让他上一道奏疏,解释一番,说是酒后失言,或是为了激励后进一时口快。” “再道个歉,给国子监那帮老夫子个台阶下。” “此事,或许便能了结。” 赵顼闻言,握着茶盏的手紧了紧。 他沉默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脑海中浮现出赵野在金殿上诉家史、斥群臣的模样。 “赵伯虎性格太过刚直,宁折不弯。” “让他为了这事道歉?” “他怕是宁愿挂冠而去,也不会写那个道歉的折子。” 张茂则闻言,也是一阵担忧。 “那……官家,该如何是好?” 赵顼没说话。 他背着手,走到窗边,透过窗棂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似乎,要下雪了? “利……” 忽然他猛地转过身,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他快步走到书架前,伸手抽出一卷书。 那是《真宗御制集》。 赵顼哗啦啦地翻动着书页,最后停在一页上。 他指着上面的诗句,看着张茂则,脸上露出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你来看看。” 张茂则凑过去,目光落在书页上。 那是真宗皇帝的《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五经勤向窗前读。” 张茂则读着读着,眼睛慢慢亮了起来。 他猛地抬头,看向赵顼。 “官家,这……” 赵顼合上书卷,手指在封皮上重重一拍。 “真宗皇帝乃我大宋列祖列宗,他老人家都说了,读书就是为了千钟粟,为了黄金屋,为了颜如玉。” “这就是利!这就是欲!” “真宗皇帝能说,赵野为何说不得?” 赵顼深吸了一口气,腰杆挺得笔直。 “去!” “让皇城司的人动起来!” “就说真宗皇帝曾作劝学诗,鼓励天下士子求取功名利禄。” “自也是希望天下士子求利!” 张茂则听得心头剧震。 这一招,太绝了。 这是把祖宗请出来当挡箭牌啊! 吕惠卿敢反驳赵野,难道他还敢反驳真宗皇帝? 那就是数典忘祖,那就是大不敬! “官家圣明!” 张茂则跪地磕头,声音里满是折服。 “此计一出,吕惠卿便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赵顼挥了挥手。 “还没完。” “光靠皇城司的嘴,分量还不够。” “苏子瞻跟章子厚现在何处?” 张茂则从地上爬起来。 “回官家,皇城司的人回报,苏轼跟章惇正游走于各大客栈之中。” “在利用他们的名望游说入京赶考的学子呢。” 赵顼闻言,乐了。 “这两人,倒是讲义气。” 赵顼坐回龙椅。 “传朕口谕。” “召苏子瞻跟章子厚入宫觐见。” 赵顼叮嘱了一句。 “记住,走侧门,不要太大张旗鼓。” “遵旨。” 张茂则躬身领命,退出了大殿。 第74章 你们听我说 东城,章府。 卧房内,烛火只剩下一截残芯,在铜台上跳动,昏黄的光晕将屋内的陈设拉得影影绰绰。 赵野这一觉睡得极沉。 身下的被褥软得像云,鼻尖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着炭盆里银霜炭燃尽后的余温,让人骨头缝里都透着舒坦。 只是这舒坦没持续太久。 那种令人烦躁的推搡感,像是恼人的苍蝇,怎么挥都挥不去。 耳边还有人在聒噪。 “伯虎……伯虎……” 声音由远及近,像是隔着水膜,又像是就在耳边炸响。 “别睡了,快醒醒!要误了时辰了!” 赵野眉头紧锁,喉咙里发出两声含糊不清的咕哝,身子一扭,扯过被子蒙住头,翻身向里。 “别闹……再睡会……” 床榻边。 苏轼一身绿袍,头戴展脚幞头,早已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看着像只蚕蛹般缩在床角的赵野,急得直跺脚,转头看向正在系腰带的章惇。 “子厚,这都什么时候了?怎没早些喊醒他?” 章惇整理着身上的玉带,闻言翻了个白眼,一脸的无奈。 “我喊了。” 他指了指床上的那坨“蚕蛹”。 “喊了三遍,推了五回,这厮睡得跟死猪一样,雷打不动。” 苏轼看了看窗外。 窗纸上依然是一片漆黑,但更漏声已报了寅时三刻。 再不走,早朝真要迟到了。 “没法子了。” 苏轼咬了咬牙,撸起宽大的袖口,露出半截手腕。 他几步走到脸盆架旁。 铜盆里的水放了一夜,早已凉透。 苏轼伸出双手,在那冰凉的水里捧起一掬。 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答。 他快步走到床边,对准赵野露在被子外面的那张脸。 “哗啦——” 一捧凉水,结结实实地浇了下去。 “啊——!” 一声嚎叫,在安静的卧房内炸响。 赵野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冰凉的水顺着脸颊流进脖颈,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胡乱地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水渍,眼睛还没睁开,起床气先爆发了。 “谁?干嘛呢!下雨了?” 苏轼哪顾得上跟他解释,一把抓起搭在屏风上的那套绯色官袍,直接扔到赵野头上。 “子厚!快来帮忙!” “给伯虎更衣!” 章惇闻言,也不含糊,两步跨过来,一左一右,如同两个强盗,直接上手。 “伸手!” “抬腿!” “哎呀,这扣子怎么这么紧!” 赵野刚把脸上的水擦干,就感觉两双大手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 里衣被扯开,冰凉的空气灌进来,紧接着又是厚重的官袍往身上套。 他猛地睁开眼。 只见苏轼和章惇两人,脸贴着脸,正对着自己“施暴”。 赵野大惊失色,双手护胸,拼命往床角缩。 “你们干嘛?!” “这是哪?!” “不要啊!我不喜欢男的!我有龙阳之好……不对,我没有龙阳之好!” 赵野语无伦次,脑子里的浆糊还没化开,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极其惊悚。 两个大男人,大半夜的扒自己衣服,这传出去还能做人吗? 章惇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伯虎,别闹了!” “赶紧换衣服!寅时三刻了!今日是朝会,迟到了可就麻烦了!” 苏轼则趁机将腰带往赵野腰上一勒,用力一扣。 “呃……” 赵野被勒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翻了个白眼。 “轻……轻点……” 一番折腾,鸡飞狗跳。 在两人的暴力协助下,赵野总算是穿戴整齐。 绯袍加身,银鱼袋挂在腰间,只是头上的幞头有些歪,脸上还带着没睡醒的懵逼。 他坐在床沿上,看着这陌生的屋子,又看看面前这两个气喘吁吁的男人。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怎么会在这?” 苏轼和章惇对视一眼,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 两人一左一右,直接架起赵野的胳膊。 “路上说!路上说!” “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赵野双脚离地,像是被绑架的人质,直接被架出了房门。 穿过回廊,越过庭院。 府门口,一辆马车早已备好,马匹打着响鼻,嘴里喷出白色的雾气。 “上去吧你!” 章惇一用力,将赵野推进了车厢。 紧接着,苏轼和章惇也钻了进来。 “走!去东华门!” 马车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车厢内,挂着一盏风灯,光线昏暗。 赵野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被冷风一吹,酒劲散了大半,脑子也终于开始转动了。 大约过了一刻钟。 赵野总算是捋清楚了来龙去脉。 自己昨天在清风楼喝断片了。 吕惠卿那个老阴货,纠集了太学和国子监的一帮老夫子,准备在今天的早朝上,拿他在清风楼的“言利”之语做文章,要弹劾他败坏士风。 章惇和苏轼怕他出事,就把他从清风楼弄到了章府,就是为了今天能第一时间把他带上朝堂,应对吕惠卿的发难。 而且…… 苏轼一脸兴奋,凑到赵野面前,压低声音说道。 “伯虎,你放心。” “我与子厚昨夜已入宫面圣。” “官家说了,真宗皇帝亦有劝学诗。” “今日吕惠卿若是敢发难,自有官家替你撑腰,太学的学子们我们也联系了一些,到时候舆论必能反转!” 章惇也是点了点头,拍了拍赵野的膝盖。 “没错。” “我们已经为你备好了申辩的腹稿,到时候你只需咬死‘真宗遗训’这一条,吕惠卿便拿你没有丝毫办法。” 两人眼中闪烁着战斗的光芒,那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义气,也是即将痛打落水狗的兴奋。 赵野听完,整个人都麻了。 他张着嘴,看着面前两人。 神情复杂。 特别是章惇,居然因为吕惠卿想弄自己而跟他叫板反目,如今还这样帮自己。 让他有些感动,心头热乎乎的。 但是,他更想说的是... 谁让你们帮我申辩了? 他吕惠卿想弹劾自己就弹劾呗。 那个罪名多好啊! “言利”、“败坏士风”、“教坏学子”。 这罪名不大不小,刚刚好。 只要这个罪名坐实了,自己就能顺理成章地被贬出汴京,激活系统,去个山清水秀的小县城当个逍遥县令。 日子多美? 赵野深吸一口气,脸色比哭还难看。 “那个……子瞻兄,子厚兄……” “有没有一种可能……” 赵野试探着开口。 “咱们不用这么费劲?” “让他弹劾呗?反正我也不是很想在京城待着……” 苏轼闻言,脸色一肃,一把抓住赵野的手。 “伯虎!切莫说此丧气话!” “我知道你厌倦了朝堂争斗,但此次不同!” “若是让吕惠卿得逞,你背上的就是‘毁坏名教’的骂名,以后还如何在士林立足?” 章惇也接过话茬,语气坚定。 “正是!” “伯虎,你且放宽心。” “今日有我们在,有官家在,绝对不会让你被奸人所害!” “你看我们的就行,不用担心!” 赵野嘴角抽搐。 “不是……” “吁——” 马车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外头传来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 苏轼掀开车帘看了一眼。 “到了!东华门到了!” “快!时间快来不及了!” 苏轼也不管赵野想说什么,拉着他就往车下跳。 章惇紧随其后。 赵野被两人裹挟着,无奈地跳下马车。 东华门外。 无数官员正排着队,等待宫门开启。 寒风呼啸,吹得灯笼乱晃。 赵野看着苏轼和章惇,想要开口说明。 “子瞻兄,子厚兄,你们听我说……” “伯虎!” 章惇直接打断他的话,眼神坚毅。 “你先听我们说!” “待会上朝,你千万别冲动,别跟吕惠卿硬顶。” “等官家开口,一定要沉住气!” 苏轼也在一旁帮腔。 “对对对,勿虑,官家都在帮你,放心吧,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哎哟,我是想说……” 赵野急得直跺脚。 就在这时。 一道急促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赵侍御!赵侍御!” 几人转头看去。 只见一名身穿绿色官袍的官员,手里拿着个名册,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 这人是御史台殿院的御史,算是赵野的下属。 他看到赵野,就像是看到了救星,赶忙跑上来行礼。 “侍御,您可算来了!” “快!马上就要排班入宫了!” “您得赶紧过去看着点!” “那边几个新晋的官员不懂规矩,站位都乱了,您得去纠正啊!” 苏轼和章惇闻言,对视一眼,松开了赵野的胳膊。 苏轼拍了拍赵野的肩膀,一脸的鼓励。 “去吧伯虎。” “你可是殿中侍御史,别忘了正事。” “我们在班列里等你,到时候看我们眼色行事!” 说完,两人整理了一下衣袍,转身朝着各自的班列走去。 留下赵野一个人,站在寒风中凌乱。 那名御史还在旁边催促。 “侍御?赵侍御?” “咱们赶紧过去吧。” 赵野转过头,看着那名下属,眼神幽怨得像个深闺怨妇。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特么叫什么事啊! “走吧。” 赵野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 “带路。” 第75章 这个门,我想让谁进就谁进 半个时辰后。 “咚——咚——咚——” 景阳钟的钟声,沉闷而悠长,穿透了层层宫阙,在空旷的御道上回荡。 这是百官入朝的信号。 原本散落在广场四周、三五成群低声交谈的官员们,迅速收敛了神色,整理着身上的袍服,按照品阶高低,排成了两列长队。 紫袍在前,绯袍居中,绿袍殿后。 赵野站在垂拱殿的正门外。 背着手,身子微微倚靠在那扇厚重的朱漆大门旁。 身上那件绯红色的官袍,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刺眼。 官员们经过赵野身边时,大多都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甚至屏住呼吸,生怕引起这位“煞星”的注意。 毕竟,赵野动不动上弹章的本事他们是知道的。 赵野也没找茬,只是眼睛放空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似得。 不对啊,自己是殿中侍御史啊。 今天这道门,他想让谁进就让谁进啊。 等会别让苏轼跟章惇进去不就行了么? 想到这,他嘴角都快压不住了。 虽然感觉有些对不起两人,但为了自己的贬官大计,也只能委屈两位好友了。 而在这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吕惠卿。 因为被连降三级,现在品阶刚好卡在了正六品上。 此时的吕惠卿,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穿着一身略显宽松的绿袍,混在一群低阶官员中间,显得鹤立鸡群,却又格格不入。 这种落差,让他极其不爽,腮帮子上的肌肉紧紧绷着。 队伍缓缓前行。 终于,吕惠卿走到了大殿门口。 两人面对面。 距离不过三尺。 吕惠卿抬起头,狠狠地剜了赵野一眼。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的一瞬间。 “哼。” 一声冷哼,从吕惠卿的鼻腔里喷了出来。 赵野的眉毛猛地一跳。 他身形一晃,左脚往外一跨,直接横在了吕惠卿面前。 “啪。” 一只手伸了出来,挡住了去路。 队伍瞬间停滞。 后面的官员收势不及,差点撞在前面人的后背上,引起一阵低微的骚乱。 吕惠卿被迫停下脚步,抬起头,看着挡在面前的手臂,又看向赵野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赵伯虎,你做什么?” 吕惠卿压着嗓子,声音里透着火气。 赵野没理他,而是转过头,看向站在旁边的一名负责记录的御史。 “记下来。” 那御史一愣,手里提着笔,有些不知所措。 “记……记什么?” 赵野指了指吕惠卿,声音洪亮。 “吕检详,入殿之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乱了朝班规矩。” “殿前失仪。” “记!” 那御史手一抖,墨汁差点滴在册子上。 他看了一眼满脸怒容的吕惠卿,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赵野,最后还是咬着牙,在册子上写了起来。 吕惠卿气得浑身发抖。 他猛地往前一步,胸口几乎要撞上赵野的手臂。 “赵野!” “我何时交头接耳?何时窃窃私语了?” “这里就我一人,我跟鬼说话不成?” 赵野收回手,抱着胳膊,歪着头看着他。 “噢?” “没说话?” 赵野掏了掏耳朵,弹了弹指甲盖。 “那你刚才哼什么?” “那一声‘哼’,难道是放屁?” 周围的官员听到这话,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肩膀剧烈耸动。 吕惠卿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粗鄙!” 吕惠卿深吸一口气,咬着后槽牙说道。 “天气凉,嗓子干,嗓子里有痰,哼一声清清嗓子,不行么?” 赵野点了点头,一脸的恍然大悟。 “噢——” “原来是嗓子干啊。” “有道理。” 赵野摸了摸下巴,随后脸色一板。 “但我不认。” 他转头对着那名御史,手指在册子上点了点。 “记录在案。” “吕惠卿,殿前失仪,狡辩抵赖。” “加一条,藐视监察御史。” “你!!” 吕惠卿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他指着赵野,手指头都在哆嗦。 “赵伯虎,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你这是公报私仇!” “你不怕我弹劾你么?” “弹劾我?” 赵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往前凑了凑,然后说道。 “我不怕。” 赵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你有本事就弹。” “你要是不弹,你以后就别姓吕,跟我姓赵。” “你……” “好好好!” 吕惠卿怒极反笑,连说了三个好字。 “赵野,你给我等着!” “今日早朝,我若不参你,我誓不为人!” 说完一甩袖子,抬脚就要往里闯。 “慢着。” 赵野的声音再次响起。 吕惠卿脚步一顿,回头怒视。 “又怎么了?” 赵野没看他,只是对着旁边的御史淡淡说道。 “殿前咆哮。” “记录在案。” 那御史此时已经麻木了,赵野说什么,他就写什么,笔尖飞快地在纸上游走。 吕惠卿看着那御史手中的笔,又看了看赵野那副“你继续说,我继续写”的嚣张模样。 他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人狠狠锤了一拳。 不能再说了。 再说下去,这还没进殿,罪名就要写满一页纸了。 吕惠卿死死地闭上嘴,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然后,快步走进了大殿。 赵野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 “切,要不是为了让你弹劾我,今天你还想进这个门?” 他转过身,重新站回门边,目光再次投向排队的官员。 队伍继续移动。 很快。 章惇和苏轼的身影出现在视野中。 这两人并肩而行,脸上带着几分兴奋。 刚才前面的骚动他们也看见了,虽然没听清具体说了什么,但看吕惠卿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在赵野手里吃了亏。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笑意。 苏轼更是整理了一下衣冠,准备上前跟赵野打个招呼,顺便交流一下待会怎么在朝堂上配合。 然而。 当两人走到门口,正准备抬脚跨过门槛的时候。 “站住。” 一只手,再次伸了出来。 横在了两人面前。 苏轼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章惇也是一愣,迈出去的脚悬在半空,落也不是,收也不是。 两人抬起头,看着赵野。 只见赵野面无表情,神情冷漠。 “伯虎,这是……” 苏轼有些发懵,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两位。” “衣冠不整,今日不能入殿。” “啥?” 苏轼和章惇人都傻了。 两人低头看了看自己。 苏轼今日穿的是崭新的绿袍,幞头戴得端端正正,脚下的官靴连个灰尘点子都没有。 章惇更是出了名的注重仪表,腰间的玉带扣得一丝不苟,全身上下挑不出一丁点毛病。 这也叫衣冠不整? “伯虎,你这是?” 苏轼皱着眉,满脸的不解。 “我这衣冠哪里不整了?” 赵野没说话。 他只是叹了口气。 “回去吧。” “今天这个殿,你们进不去。” 说完,赵野直起腰,恢复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他没有再看两人,只是对着站在一旁维持秩序的几名禁军招了招手。 “这两位,衣冠不整,不得入内。” “请他们离开御道,莫要挡了后面人的路。” 说完,赵野一甩袖子,直接转身,大步流星地往殿内走去。 留下苏轼和章惇两人,站在冷风中,大眼瞪小眼。 几名身穿铁甲的禁军走了过来,虽然态度还算恭敬,但手中的长戟却是实打实地拦住了去路。 “两位,请吧。” 章惇是个暴脾气。 他看着赵野离去的背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起。 昨夜为了帮这小子,两人连觉都没睡好。 结果倒好。 临了临了,这小子居然给他们来这一手? 把他们挡在门外?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赵伯虎!” 章惇猛地往前一步,张嘴就要喊。 而苏轼眼疾手快,赶忙上前将他拉住。 “别喊!” 章惇转过身,瞪着苏轼。 “子瞻!你拦我作甚?” 苏轼摇了摇头。 “子厚,你还没看明白吗?” 苏轼松开手,指了指大殿的方向。 “伯虎他……是在保我们。” “保我们?” 章惇眉头一皱,眼中的怒火稍微退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疑惑。 “什么意思?” 苏轼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袍子。 “吕惠卿虽然被降级,但他毕竟还是王相的左膀右臂。” 苏轼看了一眼章惇。 “若是我们今日在朝堂上,公然站出来替赵野说话,替他辩驳。” “特别是你,那就是公然与吕惠卿决裂。” 苏轼顿了顿。 “伯虎是怕我们被牵连进去,怕我们被王相等人记恨,影响了仕途。” “所以,他才会出此下策,把我们挡在门外。” “只要我们不进那个殿,不掺和今日的争斗,我们就还是安全的。” 章惇听完这番话,也熄了火。 他看着那扇朱红的大门,沉默了许久。 随后。 章惇冷笑一声。 “呵。” “他赵伯虎不惧,难道我章子厚就是贪生怕死之辈?” “我们既然决定帮他,难道就没想过这些后果么?” “仕途?” 章惇一挥袖子,脸上满是傲气。 “若为了仕途就要看着忠臣受难而袖手旁观,这官,不当也罢!” 苏轼看着好友这副模样,也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伯虎所为,人之常情。” “若换了我,我也不愿我好友因为我的事,毁了前程。” 苏轼抬起头,看着那巍峨的宫殿。 此时,朝阳已经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不过……” 苏轼眯起眼睛。 “伯虎拦住了我们,难道还能拦住官家不成?” “昨夜官家召见我们,可是亲口说了,今日要我们配合。” “如今我们被挡在门外,官家若是看不到我们,这戏还怎么唱?” “伯虎这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子厚且放心。” 苏轼拍了拍章惇的肩膀,语气笃定。 “等会官家看不到我们,自会派人出来寻我们入殿。” 章惇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在这等着吧。” 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盯着那扇大门。 第76章 我认,开始脑补了 宣德门上的钟鼓声歇了,余音还在晨雾里打转。 垂拱殿内,大烛高烧。 百官分列两班,赵顼端坐在龙椅之上,眼睛扫视着下方群臣。 这是年前最后一场常朝。 按例,今日该议的是年节庆典的章程,以及过了年大朝会的座次安排。 礼部官员出班,捧着折子念了一通,无非是哪里挂灯,哪里设宴,赐宴的名单又添了谁减了谁。 赵顼听得有些心不在焉,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着。 底下站着的臣工们,也没几个在听礼部那点车轱辘话。 大伙儿的眼神,有意无意地都在往两个人身上瞟。 分别是赵野跟吕惠卿。 昨日赵野在清风楼一番“言利”的宏论,早已传遍了汴京的大街小巷。 吕惠卿为了这事,串联了国子监和太学,这事儿满朝文武心知肚明。 今日这场朝会,才是正戏。 司马光站在班列的前头,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皮耷拉着,像是个入定的老僧。 若是搁在往常,听到赵野在清风楼那种“读书只为赢”、“只为名利”的言论,他这会儿早就跳出来,指着赵野的鼻子骂他有辱斯文了。 可今日,他没动。 毕竟吕惠卿已经要上弹章了,他也没必要跟着上了。 况且,赵野前夜回家时的样子他们是知道的。 赵野言利却如此清贫,若说他心思不正,他是不信的。 他认为,赵野或许只是没想到其中关节,口不择言罢了。 ... “……以上,便是礼部拟定的章程,请官家圣裁。” 礼部官员念完,合上折子,躬身退回班列。 赵顼点了点头,声音平淡。 “准了,照此办理。” 大殿内静了一瞬。 该谈的正事谈完了。 空气里的弦,一下子绷紧了。 “臣,有本奏!” 一声高喝,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吕惠卿大步出班。 赵顼眉毛挑了一下。 果然来了。 来吧,我会配合你的。 “吕卿有何事?”赵顼明知故问。 吕惠卿走到大殿中央,转身,手指直直指向赵野。 “臣弹劾殿中侍御史赵野,言行狂悖,蛊惑人心,败坏士林风气!” 吕惠卿声音洪亮,在大殿内回荡。 “昨日,赵野在清风楼,当着数百名赶考举子的面,公然宣称读书只为名利,只为跨马游街!” “此等言论,赤裸裸地宣扬功利,置圣人教诲于不顾!” “若不严惩,恐天下士子皆以此为榜样,届时人心沦丧,国将不国!” 说完,吕惠卿又加重了语气。 “另,臣还要弹劾赵野滥用职权,目无尊长,在宫门外私设关卡,阻挠同僚入朝,此乃权奸之行径!” 这话一出,朝堂上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前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但这阻挠同僚入朝,可是新鲜出炉的罪名。 赵顼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旁边的张茂则立刻高声喊道:“准奏。” 赵顼目光转向赵野。 “赵卿。” “吕惠卿弹劾你的事,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赵野慢吞吞地从班列末尾走了出来。 他走得不快,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那身绯袍在金砖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走到大殿中央,赵野对着赵顼行了一礼。 然后,他直起腰,看都没看吕惠卿一眼,直接开口。 “我认。” 吕惠卿愣了一下。 认了? 这么痛快? 他准备了一肚子引经据典的话,准备了一堆用来驳斥赵野的反击,这下全憋在嗓子眼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都钉在了赵野身上。 这是什么路数,连解释都不解释? 赵顼也是一愣。 按照他和苏轼、章惇商量好的剧本,赵野这时候应该反驳“言利”之罪,然后引出真宗皇帝的《劝学诗》,打吕惠卿的脸才对。 怎么直接就认了? “赵卿。” 赵顼身子往前探了探,眉头皱起。 “你再说一遍?” 赵野抬起头,一脸的郑重。 “官家,臣说,臣认……” “咳!” 赵顼听到认这个字,猛地咳嗽一声,直接打断了赵野的话。 “先等会儿。” “苏轼与章惇何在?” 赵顼看向张茂则。 “宣他们上殿,朕有话要问。” 张茂则刚要领命。 赵野却突然轻咳一声,往前跨了一步。 “官家。” 赵野拱着手,脸上露出一丝“羞愧”的神色。 “不必宣了。” 赵顼一愣,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为何?” 赵野低着头,声音听起来有些发虚。 “章检正跟苏推官,入殿的时候,臣发现他们靴子上有污渍。” 赵野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臣怕他们在殿内走动,脏了这垂拱殿的地,不好清理。” “所以……” 赵野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赵顼。 “所以臣让他们回家换鞋去了。” “……” 死寂。 整个垂拱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赵顼坐在龙椅上,整个人都傻了。 他张着嘴,看着下面那个一脸“我是为了宫廷卫生着想”的赵野。 脑子里像是有一万匹马在奔腾。 什么玩意? 鞋子脏了? 怕脏了垂拱殿的地?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这可是两个朝廷命官!是朕特意召见来救场的证人! 你因为人家鞋上有泥,就把人赶回家了? 赵顼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黑得像锅底。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 “赵野。” 赵顼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地就是让人踩的!” “无妨!” 赵顼一拍御案,声音拔高了八度。 “说着他看向张茂则,去!将二人召来!朕有话要问!” 他就不信了。 这两个人肯定就在门外,肯定是被赵野这混账给拦住了。 只要朕下旨,他们肯定能进来。 然而,赵野却急忙再次开口。 “官家!” “臣认罪!” “臣不仅言利,败坏士风,还擅作主张,赶走了苏轼与章惇!” “臣罪大恶极,无可救药!” “求官家责罚!求官家将臣贬出京城,发配岭南!” 赵顼看着这一幕,气得肝都在颤。 昨天晚上苏轼跟章惇入宫后,跟他说了,赵野不想在京城当官的事情,想去地方当官。 但因为苏轼怕赵顼误会赵野是逃避责任,所以少说了几句话。 所以在赵顼的理解里,赵野是想去地方干实事的,是想去基层历练。 他能理解,毕竟有了地方理政经验,将来坐到高位,也更知道该如何统筹大事。 他也是支持的。 但被贬去跟被调出去是两码事啊! 若是背着“败坏士风”的罪名被贬出去,那这辈子的仕途就毁了! 这赵野怎么就拎不清呢? 朕是在保你啊! 你把苏轼和章惇挡在外面,朕怎么用真宗的诗来堵吕惠卿的嘴? 朕总不能自己跳出来背诗吧? 赵顼越想越气,只觉得一股子邪火直冲脑门,连带着肚子都开始抽抽。 他猛地站起身。 “诸卿且等一会!” 赵顼捂着肚子,脸色难看。 “朕方觉有些腹痛。” “等会再来!” 说完,赵顼根本不管底下的反应,一甩袖子,大步流星地往后殿走去。 赵野站在原地,见赵顼要走,急了。 这怎么能走呢? 罪还没定呢! 他直起腰,冲着赵顼的背影大喊。 “官家!” “官家请留步啊!” “请务必处理我!不然何以服众啊!” “官家!臣真的有罪啊!” 赵野喊得声嘶力竭,情真意切。 但赵顼好似没听到一般,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快了,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屏风后面。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安静。 只有赵野那未散的余音在回荡。 吕惠卿站在一旁,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手里还拿着笏板,保持着弹劾的姿势,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见了鬼。 不对。 这不对啊。 赵野认罪了? 不是,怎么就认了呢? 按照他对赵野的了解,这厮不是应该跳起来跟自己对质,然后自己再出杀招,一击绝杀么? 怎么回事这是? 还有…… 吕惠卿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龙椅。 官家你哪怕拉偏架是不是也太离谱了? 人家都认了,你直接开躲? 肚子疼?早不疼晚不疼,偏偏这时候疼? 还有,找苏轼跟章惇干嘛? 赵野都认罪了,还有什么可辩的? 吕惠卿脑子里一团浆糊,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而另一边。 司马光等一众旧党大佬,此时也是一脸懵逼。 他们原本以为今天会有一场激烈的大戏。 新党内讧,赵野舌战群儒,官家拉偏架…… 结果,就这? 文彦博眉头深深皱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写满了疑惑。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富弼。 “彦国,这……” 富弼摇了摇头,苦笑一声。 “我为官几十年,怎么就看不懂呢?” “这赵伯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几人面面相觑。 就在这时。 司马光忽然叹了口气。 “唉。” 司马光看着大殿中央的赵野,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赵野还真是重义。” 文彦博一愣,转头问道。 “君实,此话怎讲?” 司马光捋了捋胡须,目光深邃。 “昨天苏子瞻与章子厚二人在各大客栈联络学子的事,你们都知道吧?” 文彦博点了点头。 “知道,不就是为了今日帮赵野辩驳。” “正是。” 司马光指了指殿门口。 “而今日之事,我们也知在朝堂必有一番辩论。” “而苏轼官职不过一推官,按照规矩,他不必入朝论事。” “而官家却说,要找他们。” “无非就是官家下令的,或者商量好要保赵伯虎的。” 司马光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 “但如今二人却被赵伯虎挡住,不让入内。” “且赵伯虎直接认罪,为何?” 文彦博闻言,眼睛猛地一亮。 他恍然大悟。 “明白了!” “赵伯虎是怕牵连二人!” “这是为了保护朋友,才自断臂膀,不让他们进殿!” 富弼听完,也是一脸的感慨。 “这赵伯虎,居然……” “唉。” 富弼摇了摇头。 “宁可自己背负骂名,宁可自毁前程,也要保全朋友。” “此等义气,古之侠士也不过如此。” 几人看向站在殿中央一脸无奈的赵野,纷纷投去敬佩的眼神。 ... 殿外。 张茂则快步走出殿门,一眼便瞧见立在柱子旁的那两道身影。 张茂则长出了一口气,胸口那块大石总算落了地。 人还在就好。 他紧走几步,来到二人跟前。 “二位官人。”张茂则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苏轼见他出来,连忙行礼,随后问道:“都知,里面情形如何?伯虎他……当真认了?” 张茂则点点头,随后将刚才殿内发生的事情给说了一遍。 片刻后。 苏轼身子猛地一晃,眼眶瞬间便红了。 “荒唐……荒唐!” “为了不让我们卷入这漩涡,为了不让我们被吕惠卿记恨,他竟直接认了!” 章惇没说话,只是嘴角有些颤抖。 良久,他仰头大笑。 半晌,笑声止住,他看向苏轼。 “子瞻,你我相交多年,诗酒唱和,意气相投,我常自诩得一知己足矣。” “但一直以来,我总觉着咱们之间,虽有雅趣,但却好似缺了一些什么东西。” 章惇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 “今日,伯虎让我知道了缺的是什么。” “是那种为朋友,两肋插刀的勇气与决心!” 苏轼抬手抹去脸上泪痕,大笑回应:“有理!” 张茂则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个文质彬彬、此刻却状若疯癫的文官,心中那根弦也被狠狠拨动了一下。 他在宫里待了几十年,见惯了尔虞我诈。 这般纯粹的情义,他没见过。 张茂则心中对赵野的敬佩,此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二位。” 张茂则上前一步,打断了二人的抒情。 “我这就去后殿禀报官家,二位且在殿门旁候着,稍后官家必有召见。” 苏轼与章惇闻言,神色一肃。 两人整理衣冠,对着张茂则深深一揖。 “有劳都知。” 张茂则侧身避过,不敢受礼,随即转身,迈着碎步,匆匆向殿内跑去。 苏轼与章惇对视一眼,两人不再言语,只是默默走到殿门的一侧。 苏轼从袖中掏出一卷书册。 章惇则按了按腰带,腰杆挺得笔直,如同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 第77章 决裂 后殿之内,脚步声有些急。 张茂则躬着身子快步走回。 赵顼正在殿内来回踱步,听见动静,猛地停下脚,转过身来。 “人找到了?” 张茂则喘匀了气,连忙叉手行礼。 “回官家,找到了。” “奴婢已让二位官人在殿外候着,随时可以入殿。” 赵顼闻言,手掌猛地击了一下掌心,脸上露出一抹松快。 “好!” 赵顼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绛色龙袍,迈步就要往外走。 “回前殿。” “官家……” 张茂则突然开口,身子更低了几分。 赵顼脚下一顿,转头看他。 “何事?” 张茂则吞了口唾沫,把刚才在殿门外苏轼跟章惇说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殿内静了下来。 只有炭盆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子声。 赵顼听完,原本迈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 赵顼坐回榻上,手指揉着眉心。 他没想到,赵野认罪,竟是为了保全朋友。 更没想到,苏轼和章惇为了赵野,竟也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这满朝文武,整日里算计来算计去,或是为名,或是为利。 唯独这三人,在这名利场里,讲起了义气。 赵顼睁开眼,目光有些复杂。 赵野担心得没错,为了保护苏轼跟章惇,果断认罪,确实是最稳妥的法子。 但这让赵顼很难办。 他喜欢赵野。 孤臣,没私心,不结党,有才干,敢做事。 这样的臣子,哪个皇帝不喜欢? 可王安石那边…… “你们难,朕也难啊!” 赵顼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着,眉头锁成了一个“川”字。 张茂则立在一旁,偷偷觑着赵顼的脸色。 他服侍赵顼多年,自然知道官家在烦恼什么。 “官家。” 张茂则轻声开口,声音放得很低。 “您春秋鼎盛,赵侍御也还年轻。” “有些事,何必急于一时呢?” 赵顼闻言,手上的动作一停。 他抬起头,看向张茂则。 张茂则把头埋得更低。 “来日方长。” 赵顼咀嚼着这四个字。 片刻后。 紧锁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是啊。 来日方长。 自己是皇帝,只要自己还在,只要赵野还在,机会多得是。 现在,先把人保下来再说。 其他的,以后再说。 赵顼站起身,脸上重新挂上了帝王的从容。 “你说得对。” “不急。” 赵顼一甩衣袖,大步流星地往前殿走去。 “走。” …… 垂拱殿内。 内侍声音响起。 “官家驾到——” 原本因为皇帝离席而有些散乱的大臣们,瞬间归位。 紫袍、绯袍、绿袍,泾渭分明。 赵顼从屏风后走出,重新坐回龙椅。 他目光扫视全场,最后落在张茂则身上,微微颔首。 张茂则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扯开嗓子高呼。 “宣——章惇、苏轼入殿!” 这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赵野站在大殿中央,听到这两个名字后。 暗自叹了口气。 完了。 而另一边。 吕惠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脸的自信。 昨天苏轼和章惇在各大客栈游说学子的事,他早就收到了风声。 不就是想拿真宗皇帝的《劝学诗》说事么? 不就是想鼓动侯考的学子发起清议,给赵野站台么? 他早就准备好了反驳的说辞。 甚至,他还准备了杀招。 只要这两人敢开口,他就能把这两人连同赵野一起,钉死在耻辱柱上。 王安石则站在最前头,眼观鼻,鼻观心。 脸上无波无澜,好似这殿内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哒哒哒。” 脚步声响起。 章惇和苏轼并肩走入大殿。 走到御阶下。 两人齐齐行礼。 “臣章惇。” “臣苏轼。” “参见官家!” 赵顼抬手。 “平身。” 两人谢恩直起身。 赵顼没给吕惠卿发难的机会。 率先开口。 “苏轼。” 赵顼目光温和。 “朕听说,你昨日在汴京城内走访,可有什么见闻要奏报?” 苏轼闻言,上前一步。 他从怀中掏出一份早已写好的奏疏,双手高举过头顶。 “回官家,臣确有奏报。” 内侍接过奏疏,呈给赵顼。 苏轼朗声说道。 “昨日,臣在汴京城内各大客栈、酒楼走访。” “见到许多入京赶考的学子。” “他们精神饱满,斗志昂扬。” 苏轼顿了顿,目光扫过吕惠卿,声音拔高了几分。 “臣听到,许多学子都在传诵真宗皇帝的《劝学诗》。”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 “学子们皆言,要以此为志,考取功名,报效朝廷。” “现在汴京城内,学风蔚然,士气高涨。” 苏轼对着赵顼一揖。 “臣是来恭喜官家。” “来年省试、殿试,必将人才济济,为我大宋再添栋梁!” 这话一出。 垂拱殿内的臣工们,脸上纷纷露出了然的神色。 果然是这一手。 搬出真宗皇帝来压人。 这一招虽然老套,但确实好用。 毕竟谁敢说真宗皇帝的话不对? 而吕惠卿和王安石等新党高层,却没什么反应。 吕惠卿甚至还撇了撇嘴,眼中闪过一丝不屑。 赵顼翻看着手中的奏疏,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频频点头。 “好,好啊。” “真宗皇帝的《劝学诗》,乃是我大宋留下的瑰宝。” “学子们能以此为勉,朕心甚慰。” 赵顼合上奏疏,把话题一转。 “刚才吕惠卿弹劾赵野,说他言利,有悖圣人之道。” 赵顼看向苏轼和章惇。 “对此,你们有什么想说的么?” 来了。 “臣有话说!” 章惇一步跨出。 目光如电,死死盯着吕惠卿。 “吕检详此言,乃大不敬之言!” 章惇的声音,在大殿内炸响。 “臣请官家,斩吕惠卿!” 话音落下,整个垂拱殿纷纷望向章惇,眼里满是震惊。 这章惇在做什么? 这么离谱? 直接就要杀人? 而且这种感觉怎么那么熟悉? 吕惠卿那张脸,黑得跟锅底一样,胸膛剧烈起伏,鼻孔里喷着粗气,死死盯着章惇。 王安石则猛地一步跨出班列,手中笏板重重一顿。 “章子厚!此乃朝堂!” 王安石声音严厉。 “话不能乱说,退下!” 章惇身子僵了一下。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王安石。 那双平日里对王安石充满敬仰的眼睛,此刻却像是一潭死水。 没有了之前的尊敬,只有深深的失望。 他以前一直视王安石为偶像,认为王安石的新法,能够带领大宋走出困境,富国强兵。 为此,他不惜得罪亲朋,不惜背负骂名,冲在变法的第一线。 可今日,他看到了什么? 王安石为了维护吕惠卿,为了所谓的“大局”,竟然对是非黑白视而不见。 明明是吕惠卿构陷忠良,明明是吕惠卿行事下作。 王安石却让他退下? 第78章 吕惠卿的攻势 章惇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苦涩的笑容。 他对着王安石深深一揖,动作恭敬,却透着一股子疏离。 “王副相。” 章惇直起腰,声音平静。 “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随后起身,看向王安石的眼神里已经只有淡淡的陌生感。 而其他朝臣则面面相觑。 这是翻脸了? 大殿内响起一阵压抑的低语声。 “王副相?” “这称呼……” 王安石现在是参知政事,叫副相,确实没啥问题。 但花花轿子人人抬,官场上谁会刻意加个“副”字上去啊? 平日里,章惇都是一口一个“相公”,叫得亲热。 如今这一声“王副相”,分明就是划清界限,是要割席断义了。 新党众人脸色变得相当难看。 章惇帮赵野说话,他们想到了,毕竟昨天的事他们也有耳闻。 但章惇居然为了赵野,直接跟王安石撕破脸,甚至在大殿上公然叫板,他们是万万没想到的。 这是内讧。 是分裂。 赵野站在一旁,人也麻了。 他看着章惇那挺拔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这怎么回事? 史书记载,章惇的性子很烈,他是知道的。 但没想到烈到这种地步,比自己还莽? 为了帮自己,章惇这是把自己的前程都搭进去了。 自己跟他也不算熟啊。 他看向王安石。 王安石此时已经气得有些颤抖,手指着章惇,胡须都在哆嗦,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吕惠卿见状,向前一步,冲着章惇怒斥道。 “章子厚,你……” 他刚想骂章惇小人,居然背叛王安石的时候,突然想到。 这是在朝堂。 若是骂出脏话,或者把党争的事摆到台面上,那才是真的授人以柄。 所以只能忍下,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然后改口说道。 “你说我大不敬,此话怎讲?” “我吕惠卿上奏弹劾,乃是履行一个大宋官员的职责,何来大不敬?” “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日便是你咆哮朝堂,构陷大臣!” 章惇冷笑一声,刚欲开口说话。 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 赵野从旁边窜了出来,两步冲到大殿中央,挡在了章惇身前。 然后高呼。 “臣有本奏!” 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他已经没得选了。 不管如何,他也不可能让两人因为自己的事而出事。 苏轼为了他,去游说学子。 章惇为了他,跟恩师决裂。 这份情,太重。 他赵野虽然想当个逍遥县令,想躲清静,但他不是缩头乌龟,更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 他心中苦笑。 这古人的君子之交,让他有些不适应的同时,又十分感动。 既然你们为了我豁出去了。 那我赵野,也不能负了你们。 赵野对着御座方向躬身一揖,声音清晰地说道。 “官家,臣有几句话,想与吕朝奉郎分说明白。” 赵顼嘴角一扬,点了点头:“准。” 他话音方落,殿内便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朝臣们面面相觑——吕惠卿的职事官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检详文字”,按官场惯例,该称一声“吕检详”才是。 若在平日,以其寄禄官相称,是表尊敬。 可如今他刚被连降三级,赵野再这么叫,便是赤裸裸的戳心窝子,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了。 果然,吕惠卿额角青筋暴起,一双眼睛死死盯住赵野,几乎要喷出火来。 赵野却浑不在意那杀人般的目光,只淡淡道。 “方才你弹劾我的那些,我认了。但你的事,咱们得好好说道说道。” 吕惠卿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有何事?” “你的事多了。” 赵野语气平稳。 “真宗皇帝《劝学诗》中,白纸黑字写着‘千钟粟’、‘黄金屋’,这难道不是言利?” “你口口声声弹劾我‘有违圣人之道’,岂不是在影射作此诗的真宗皇帝?” “此等行径,不是大不敬,又是什么?” 他话音一落,不少朝臣恍然大悟,终于明白方才章惇指控吕惠卿“大不敬”时,那股熟悉的狠辣劲儿是从何而来了。 分明是得了赵野的真传! 然而,出乎众人意料,吕惠卿非但没有暴怒,脸上反而出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冷哼一声,持笏的手稳如磐石,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殿中: “赵伯虎!休要在此断章取义,妄图以诡辩淆乱圣听!” “你方才所言,才是真正的曲解圣意,其心可诛!” 他踏前一步,语速陡然加快,显得成竹在胸。 “真宗皇帝《劝学诗》中,确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之语。” “然此乃天子勉励寒窗学子之具象期许,犹如父母以蜜饯诱孩童读书识字,其最终目的,乃是期望学子们‘五经勤向窗前读’,明理成才,以报效家国!” “此诗精髓,在于‘男儿欲遂平生志’!何谓平生志?” “绝非你赵野所蛊惑的那般,仅是跨马游街、名利双收之私欲!” “真宗皇帝所言之‘志’,乃是范仲淹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襟怀。” “是以学问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大道!” 吕惠卿越说越是激昂,霍然转身,面向御座深深一揖: “官家!真宗皇帝以‘利’为引,意在导引天下士子追寻‘义’之根本,此乃圣人教化之权变,王道荡荡之体现!” “而赵野,却故意割裂诗文,只取‘利’字皮毛,大肆宣扬。” “将其庸俗化为赤裸裸的功利追逐,全然无视‘平生志’所承载的忠君爱国之核心!” 他猛地再次指向赵野,声调陡然拔高。 “这才是真正的大不敬!” 你赵野将祖宗劝学之深意,歪曲成满足一己私欲的妄言,玷污圣训,误导士林,动摇国本!” “你究竟是何居心?莫非是想让天下读书人都变成只知逐利、不识大义的禄蠹,使我大宋士风败坏,再无栋梁之材吗?!”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响起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就连司马光等人闻言,也不由得微微颔首,显然认为吕惠卿这番辨析,确实切中了要害。 第79章 你有本事别享受特权 章惇与苏轼听罢吕惠卿这番话,眉头瞬间锁紧。 赵野却站在原地,脸上神色未变,甚至嘴角还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穿越前好歹是历史学硕士,在学校辩论队里也是把好手,无理他都能搅三分。 更何况吕惠卿话听着看似站在道德制高点,毫无破绽,但实则全是漏洞! 赵野略微沉吟,随即开口。 “吕朝奉郎一番高论,真是让我茅塞顿开。” 赵野拱了拱手,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恭敬,反倒全是戏谑。 “原来追逐‘利’字,竟是如此不堪,竟是如此玷污了读书人的清名。” 他一边说,一边缓步走到吕惠卿面前,目光在吕惠卿那身官袍上打了个转。 “既然如此,赵某倒要请教吕朝奉郎了。” “您享朝廷优免之特权,名下田产不纳赋,门下仆役不输庸。” “这岂不是天下最大、最实在之‘利’?” 这话一出,原本还在点头的官员们,瞬间僵住了。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 赵野声音陡然拔高,手指着大殿外那广阔的汴京城。 “若按你所言,言利者可耻,逐利者败坏士风。” “那你身享免税之利,却在此高谈耻于言利,这岂不是天底下最虚伪之事?” 话音落下,如惊雷落地。 苏轼率先反应过来,他本就是个直肠子,此刻只觉得赵野这话骂到了骨子里,痛快至极。 “啪!” 苏轼拿起手中的笏板,在掌心重重击响。 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内回荡。 章惇也赶忙反应跟上。 而其他朝臣则面面相觑,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赵野这话放在这朝堂辩论,确实是绝杀。 但这满朝朱紫,谁家没有几千亩良田?谁家没有成群的仆役? 这优免权,是士大夫的命根子,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们虽觉得赵野说得有理,但作为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喝彩? 只能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御座之上,赵顼眼中则异彩连连,手掌在御案下用力握紧。 若不是因为自己是皇帝,若不是要维持天子的威仪,他都想站起来给赵野喝彩了。 这话说的,确实没毛病! 要不是因为你们,国家至于穷成这样么? 富人的税一个都收不到,光收穷人的,那可不就是没钱么? 吕惠卿被赵野这番话打了个措手不及,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没想到赵野会从这个角度切入。 但他毕竟是官场老手,反应极快,连忙挺起胸膛,大声说道。 “此乃朝廷优待士人之法度,乃是祖宗家法,岂能与私利混为一谈?” 赵野闻言,仰天哈哈大笑。 笑声在大殿内回荡,震得吕惠卿耳膜嗡嗡作响。 他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赵野猛地收住笑声,往前逼近一步,鼻尖几乎要碰到吕惠卿的鼻子。 “朝廷赐此优免,本意是‘养士’,是让士人无后顾之忧,安心为国效忠,此为‘以利养义’!” “可如今到了你嘴里,却成了可以坦然受之、却不准他人言说的‘禁脔’!” 赵野转过身,面向满朝文武,大袖一挥。 “吕朝奉郎,你享受着不言而喻的‘免税之大利’,却要断天下寒门学子求取‘俸禄之小利’的念想。” “这好比饱食者怒斥饥民不该想炊饼,说想炊饼就是庸俗,就是下流。” “这是何道理?” “这又是什么狗屁道理?!” 赵野再次转身,死死盯着吕惠卿,眼中寒光四射。 “若你真觉‘利’字庸俗,玷污清名,何不率先垂范?” “你现在就上书官家,奏请废除士大夫优免之特权,将你家田产户籍一并纳入州县,与庶民一体纳粮当差!” “你若敢做此千古表率,我赵野今日便自请官家重罚!” 赵野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脖颈,发出“啪啪”的脆响。 “哪怕要我赵野这颗项上人头,我也自当奉上!” 说罢,他声音猛然拔高,如猛虎咆哮。 “吕惠卿,你可敢?!” 声浪滚滚,直冲殿顶。 吕惠卿被赵野这声大喝震得两耳发聩,身子不由自主地退后两步,脚下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废除优免? 纳粮当差? 这怎么可能! 他若是敢开这个口,不用赵野动手,这满朝文武,甚至全天下的读书人,都会把他生吞活剥了! 这是挖了士大夫的祖坟啊! 苏轼跟章惇两人听得热血沸腾,只觉得胸中一股意气直冲天灵盖。 苏轼一步跨出,站在赵野左侧,大声喝道。 “我苏轼,愿与伯虎同进退!” “吕惠卿,你若敢上奏,我苏轼这颗人头,也给你!” 章惇也不甘示弱,大步走到赵野右侧,如金刚怒目。 “我章惇,也愿奉上项上人头!” “吕惠卿,你可敢上奏本?!” 三人并肩而立,气势如虹,逼视着吕惠卿。 吕惠卿现在整个人冷汗淋漓,后背的衣衫已经湿透了。 他看着面前这三个疯子,喉咙里像是卡了一团棉花。 这让他怎么接? 他根本不敢回答。 ... 大殿内,数百名官员,此刻竟无一人敢出声。 司马光闭上了眼,心中暗叹。 这一局,吕惠卿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在“利”这个问题上,只要赵野高举士大夫特权二字,那谁也辩不过他。 赵野见吕惠卿久久不语,冷哼一声,满脸的不屑。 他转过身,不再看吕惠卿一眼,而是面向御座方向。 随后拱手,腰杆挺得笔直。 “官家,臣说完了。” 赵顼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面这一幕,只觉得浑身舒泰,比大热天喝了一碗冰水还要痛快。 他满意的点点头,目光转向那个已经有些站立不稳的吕惠卿。 “吕检详。” 赵顼声音平淡,却透着威严。 “赵卿的话,你可听到了?” “你可还有话说?” 吕惠卿身子一颤,缓缓抬起头。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话可说。 吕惠卿绝望地转头,望向王安石方向。 王安石站在班列最前头,感受到吕惠卿求救的目光。 他心中五味杂陈。 最后叹了口气。 他闭上眼,然后缓缓摇了摇头。 吕惠卿见状,只能无奈对着赵顼长揖。 “臣……无话可说。” 赵顼闻言,冷哼一声。 正欲开口给吕惠卿惩戒一番时。 “报——!”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急奏声。 紧接着,一名禁军校尉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殿门口。 赵顼皱了皱眉。 他看了一眼张茂则。 “去看看。” “怎么回事?” 张茂则连忙快步往殿外走去。 很快,他来到那名禁军面前。 那禁军校尉满头大汗,脸色焦急,凑到张茂则耳边快速低语了几句。 张茂则脸色一变。 “当真?” 禁军校尉连连点头。 “千真万确!东华门外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国子监和太学的学生,跟各地来京赶考的学子骂起来了,大约有几百人,而且人还在越来越多!” 张茂则闻言,心头一跳。 这可不是小事。 几百名读书人在皇宫门口对骂,这要是处理不好,那就是震惊天下的政治事件。 他连忙问道:“什么原因?” 禁军校尉擦了把汗,汇报道。 “国子监和太学那边的人说是叩阙,要求官家严惩赵侍御,说他败坏士风。” “而那些各地学子们,认为赵侍御无错,是为了激励后进。” “双方就在宫门外吵了起来,推推搡搡。” “要不是我们拦着,现在可能已经打起来了!” 张茂则闻言,赶忙说道。 “一定要将他们拦住!” “千万不能打起来!若是伤了读书人,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我去给官家汇报!” “喏!” 禁军校尉领命而去。 张茂则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快步走回殿内。 第80章 贵子的傲慢,寒门的憋屈 半晌后,垂拱殿内。 “叩阙?” 赵顼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朕这垂拱殿的朝议还没散,外头就有人要叩阙了?” “这是想跟朕讲道理?” 赵顼猛地将手中的茶盏往御案上一顿。 茶水溅了出来,湿了那张铺在案上的明黄绸布。 “还是想逼宫?” 这一声暴喝,吓得殿内不少官员身子一抖。 宋朝优待士大夫,不杀言官,这是祖宗家法。 这也养成了文官集团动不动就死谏、动不动就聚众闹事的毛病。 若是平日里,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就罢了。 可今日,这是在朝会上,是在君臣奏对还未结束。 外头那帮学生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叩阙。 这哪里是请愿? 这分明是给里面的人撑腰,是给皇帝施压。 赵顼的目光在群臣脸上扫过,最后停在了吕惠卿身上。 吕惠卿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这确实是他策划的。 这原本是他的一步暗棋,想着辩赢后,官家想要轻饶,就让外面的学生闹起来,造出声势,逼官家严惩。 可他没想到,赵野在殿上根本不按套路出牌,几句话就把局面给翻了过来。 现在外面的学生闹起来,反倒成了把他架在火上烤的柴薪。 但事到如今,若想翻盘也只能拼死一搏了。 吕惠卿咬了咬牙,猛地出班,手中的笏板高高举起。 “官家!” “赵野虽言辞犀利,但巧舌如簧终究掩盖不了事实。” 吕惠卿手指着殿外,声音拔高。 “外头叩阙的,乃是国子监与太学的学子,是天子门生!” “之所以群情激愤,全因赵野昨日那些言论,确实在士林中引起了惊涛骇浪,坏了人心术。” 他抬起头,直视赵顼。 “官家若是不信,不妨听听学子们的意见,听听这外头的呼声。” “若非赵野做得过火,怎会有如此多读书人前来叩阙?” 赵顼听到这话,气笑了。 这吕惠卿,是真把他这个皇帝当傻子啊。 在殿上辩不过,现在就想拿外头的人来压朕? 赵顼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出来。 吕惠卿,你这是自己在找死。 但赵顼没有立刻发作。 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了几下,把那股想直接让禁军把吕惠卿拖出去的冲动压了下去。 既然你想让朕听听外头的声音,那朕就听听。 他相信赵野那张嘴,绝对能给他带来不一样的惊喜。 赵顼猛地站起身,大袖一挥。 “好。” “既然如此,那趁着人齐,大家都一起出去看看。” 赵顼走下御阶,步子迈得很大。 “朕倒要听听,这民间的‘声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摆驾!东华门!” 众臣见状,纷纷拱手领命。 “遵旨!” 众人万万没想到,这原本就是一场普通的廷议,现在却像是滚雪球一般,越闹越大。 他们有预感,等会估计还会有热闹看。 东华门外。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尘土。 禁军早就拉起了人墙,手中的长棍横在胸前,死死抵住两边的人群。 左边,是国子监跟太学的学生,约莫百余人。 这些人一个个面色红润,不少人身上披着狐裘,腰间挂着美玉,脚下踩着厚底官靴。 他们站在那里,下巴抬得高高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气。 右边,则是三四百名各地来的学子。 这些人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门,大多是填充了柳絮、碎麻的裌衣,有的甚至还打着补丁。 寒风一吹,不少人冻得缩着脖子,手插在袖筒里,脸色发青。 双方隔着禁军,唾沫横飞。 “有辱斯文!简直是有辱斯文!” 太学那边,一个领头的年轻学子,手里摇着折扇,指着对面骂道。 “读书乃是圣贤事,是为了明理,为了治国平天下!” “你们这帮人,竟然听信赵野那等狂悖之言?” “满口铜臭!简直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这边,薛文定站在人群最前面。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 薛文定拱了拱手,大声回道。 “真宗皇帝《劝学诗》在前,难道真宗皇帝也满口铜臭?” “我等寒窗苦读十载,难道不想着一朝中举,改换门庭,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这也就是铜臭?” 薛文定话音刚落,身后的各地学子纷纷附和。 “就是!难道你们读书就不想当官?不想拿俸禄?” “装什么清高!” 那太学学子冷笑一声,把折扇一合。 “我们要当官,那是为了施展抱负,为了泽被苍生!” “至于俸禄?那是朝廷养士的恩典,岂是你们这种为了钱才读书的人能比的?” 他上下打量了薛文定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 “看你们这穷酸样,怕是连饭都吃不饱吧?” “也是,一群泥腿子出身,肚子里能有多少墨水?” “也就是赵野那种酷吏,才会跟你们这帮人为伍,说出那种下作的话来!” 这话一出,性质变了。 原本还在讨论圣人教诲,讨论赵野的话对不对。 现在直接变成了人身攻击。 特别是那句“泥腿子”,像是一根刺,狠狠扎进了各地学子的心里。 “你说谁是泥腿子?” 薛文定身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京东东路学子怒了,撸起袖子就要往前冲。 “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就说了怎么着?” 太学那边,又走出来几个人,指着这边的学子,脸上全是嘲讽。 “看看你们那鞋,都露脚趾头了!” “身上那味儿,隔着三丈远都能闻到,一股子土腥味!” “就凭你们也配谈圣人?也配进朝堂?” “哈哈哈哈!” 太学和国子监的学生们哄堂大笑。 各地学子们气得满脸通红,一个个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冲过去跟这帮人拼命。 但他们不敢。 因为在太学那边的人群后面,坐着几位老者。 那是国子监的大儒,是士林的前辈。 有这几尊大佛坐镇,他们若是动手,那就是不敬尊长,那就是自绝于士林。 薛文定气得浑身发抖,他虽家中还算富裕,也中了举,但却依旧被这些权贵之子如此羞辱,心中愤恨可想而知。 他指着对面,大声喊道。 “英雄不问出处!” “太祖皇帝当年也是起于微末!” “你们如此羞辱同窗,难道这就是国子监教出来的规矩?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斯文?” “放肆!” 一声断喝,从太学人群后方传来。 只见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在两名学生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这老者穿着一身宽大的儒衫,头上戴着高冠,面容清癯,眼神锐利。 他是国子监的直讲,姓钱,在士林中颇有威望。 钱直讲推开搀扶的学生,往前走了两步。 他看着薛文定,目光像是在看一只蝼蚁。 “太祖皇帝乃是天命所归,岂是尔等可以妄议的?” “你这后生,尖牙利嘴,目无尊长。” 钱直讲指了指薛文定,又指了指身后的各地学子。 “老夫治学数十载,从未见过像你们这般不知礼义廉耻的学生。” “赵野言利,你们便跟着起哄。” “如今被指责两句,便要动手打人?” “这就是你们的家教?这就是你们的圣贤书读出来的道理?” “出身寒微不是错,但若是因为出身寒微,便自甘下流,追逐蝇头小利,那就是自轻自贱!” “你们看看你们现在的样子,一个个面目狰狞,哪里还有半点读书人的气度?” “老夫羞于与尔等为伍!” 这番话,太重了。 直接把各地学子钉在了“自甘下流”、“不知礼义”的耻辱柱上。 薛文定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可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儒,面对这顶扣下来的大帽子。 他只觉得喉咙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周围的学子们也都低下了头,脸上满是屈辱和不甘。 他们是来赶考的,是来求取功名的。 若是得罪了这位钱直讲,以后在士林中还怎么混? 太学那边的学生见状,更是得意洋洋。 “听见没有?” “一群没教养的东西!” 第81章 别丢了读书人的骨气 而此时,东华门轰然洞开,两列禁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鱼贯而出,甲胄铿锵,如同一人,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军士们低声传递着警跸的命令,声音虽轻,但皇权威严的气势却扑面而来。 紧接着,十几名身着绯色、绿色官袍的礼部官员缓步走出,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就在众人屏息之际,东华门城楼上,张茂则拉长声音高呼:“圣——驾——至——!” 一顶明黄伞盖应声立起,皇帝赵顼身披赭红色裘袍,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下方,不怒自威。 文武百官紧随其后,肃立于皇帝身后。 下方的士子们见到天子亲临,心中无不震撼,激动之情难以言表。 那十几名礼部官员迅速分散两侧,齐声高唱。 “躬——身——!” 士子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朝着城门方向深深作揖。 官员又唱。 “不——必——拜——!” “唱——喏——!” 士子们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官家,圣躬安!” 赵顼微微颔首。 张茂则随即宣道。 “上谕:朕安。” 礼部官员再唱:“直——身——立——!” 士子们这才直起身来。 此时,一名禁军将领快步上前,向张茂则禀报了方才双方争执的最新情况。 张茂则转身,当着众人的面向赵顼详细奏报。 赵顼听罢,眉头紧锁:“竟有此事?” 赵野作为殿中侍御史,站得离皇帝最近,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得知那些为自己发声的寒门学子竟遭如此羞辱,他脸上瞬间阴云密布,胸中怒火翻涌。 周围群臣闻言也面露不悦,而新党众人的脸色更是难看。 下面那些国子监、太学的学生中,多有他们的子侄。 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些晚辈竟敢如此嚣张,公然侮辱各地学子。 此事若处理不当,后果不堪设想。 王安石连忙上前,对赵顼奏道:“官家,这些学生言行无状,虽因意见不合而起口角,也不该如此失仪。” “臣请命下去训诫一番。” 赵顼看了王安石一眼,并未准奏,只是淡淡道。 “此等小事,何劳相公亲自出面?” 他随即转向赵野:“赵卿,你代朕去处理。好好问问双方,究竟是何诉求。” 赵野心领神会,皇帝这是要借他之手,好好敲打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权贵子弟。 他当即拱手:“臣自幼熟读圣贤之书,最懂循循善诱之道。领旨!” 说罢,转身大步走下城楼。 张茂则高声宣谕。 “上谕:着殿中侍御史赵野,代朕倾听诸生谏言。” “待朕明了是非曲直,再作圣裁!” 吕惠卿等新党官员闻言,皆面露不满,觉得皇帝对赵野的偏袒实在太过明显。 王安石更是心中一沉,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在皇帝心中,自己或许并非不可替代。 往日他总以为推行新法离不开自己,可官家近来的举动,分明透着别样的意味。 这个念头虽一闪而过,却在他心底投下了一道阴影。 不过他很快定下心神,只要明年新法初见成效,拿出实实在在的政绩,即便赵野再得圣心,也动摇不了他的地位。 城楼下,各州考生见是赵野前来问话,无不喜形于色,这分明是皇帝在为他们撑腰。 而太学、国子监的学生们却是一脸不屑,他们的父兄皆是朝中要员,新政推行岂能离得了他们? 赵野之前不过是侥幸诡辩罢了,而这次,他们手握“圣人道义”这张王牌,倒要看看赵野能奈他们何。 赵野来到双方中间,先面向寒门学子这边拱手一礼。 “本官奉旨,特来慰问诸位。” 寒门学子们见赵野身为天子近臣,竟先向他们行礼,无不感动,纷纷郑重还礼。 这一拜一还之间,他们更加确信:赵御史,绝没有错! 赵野直起身子,目光扫过那群衣着光鲜、神色倨傲的太学与国子监生员。 只一眼,便收回目光。 “刚才,我听闻有人拿家世讥讽尔等。” 赵野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说你们是泥腿子,说你们身上有土腥味,说你们不配谈圣人。” 薛文定站在最前头,听到这话,拳头攥得发白,指甲陷进肉里,头垂得更低了。 身后的学子们也是一个个咬着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是羞愤,更是无奈。 赵野往前走了一步,视线在薛文定那张涨红的脸上停留片刻。 “被人指着鼻子骂,被人羞辱父母,尔等却只知低头?” 赵野突然提高了嗓音,厉声喝道。 “怎么?见到他们身后的夫子,见到他们身上的罗绮,见到他们腰间的玉佩,你们便怕了?”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风吹动衣角的猎猎声。 “君子固穷,不堕其志,你们,实在是让我失望。” 赵野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 薛文定为首的一群学子闻言,纷纷低下头,脸上满是羞愧。 他们想反驳,想说那是国子监的直讲,那是朝廷的大儒,他们不敢得罪。 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赵野看到他们的样子后,面露不悦。 “都低着头干嘛?” “抬起头来!” 这一声暴喝,吓得不少人身子一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位年轻的御史。 赵野目光灼灼,环视众人。 “我知道,你们怕。” “你们怕得罪那些所谓的大儒,怕他们在士林中一句话,便断了你们的前程。” “你们怕十几年寒窗苦读,却因为得罪某些人而付诸东流。” 赵野伸手指了指对面那群还在冷笑的太学生。 “你们怕他们有靠山,怕他们父兄在朝为官,怕他们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你们。” 薛文定嘴唇哆嗦着,眼眶发红。 他们确实怕。 穷人家的孩子,输不起。 “但我告诉你们。” 赵野猛地一挥袖子,身形挺拔如松。 “不要怕!” “你们背后有我!” 赵野指了指自己,又转身指了指身后那巍峨的城楼,指了指那在那黄罗伞盖下的身影。 “有官家!” “我倒想看看,谁的靠山能比的过官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们是天子门生!除了官家,谁有资格断你们的前程?” 这话落下,如同惊雷落地。 所谓寒门子弟纷纷抬起头,看向赵野,眼中原本的畏缩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底气”的光芒。 心中感动无以复加。 是啊。 官家就在城楼上看着呢。 有官家在,有赵御史在,他们还怕什么? 薛文定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眼眶有些发红。 他往前跨了一步,对着赵野深深一揖,声音哽咽却洪亮。 “赵侍御,我错了!” “学生不该畏首畏尾,丢了读书人的骨气!” 其他人也纷纷出声,声音此起彼伏。 “赵侍御,我们也错了!” “多谢赵侍御教诲!” 赵野看着这一张张重新焕发生机的脸庞,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这就对了。” “读书人,若是连脊梁骨都断了,那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条断脊之犬。” 第82章 赠少年 这边气氛热烈,群情激昂。 而那边,众多国子监跟太学的士子可不乐意了。 这话里话外都在嘲讽他们也就算了。 更可气的是,赵野从头到尾,连正眼都没瞧过他们一下。 这种无视,比谩骂更让他们难受。 “狂妄!” 太学那边,一个身穿锦袍的生员跳了出来,指着赵野骂道。 “赵野!你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教化百姓,反而在此煽动对立,鼓噪生事!” “你这哪里是为官之道?分明是市井无赖的行径!” 另一名国子监生员也跟着附和,手中折扇拍得啪啪作响。 “正是!” “你一个作为天子近臣,却不做好榜样,反而教唆学子逞勇斗狠。” “枉读圣贤书!” “你这般行径,简直是有辱斯文,不配立于朝堂之上!” 叫骂声四起,这些权贵子弟平日里嚣张惯了,哪怕面对御史,也敢指指点点。 赵野闻言,缓缓转过身。 他脸上没有丝毫怒意,只有一片冰冷。 他看着那群叫嚣的生员,就像是在看一群不知死活的蝼蚁。 赵野可不惯着。 他往前走了两步,逼近那群生员。 “榜样?” 赵野冷笑一声。 “你们也配跟我谈榜样?” “官家派我问明缘由,如今御驾在前,圣躬未远。” 赵野猛地抬手,指着城楼方向。 “你等却在此大呼小叫,指手画脚,一点礼数都没。” “这就是国子监教你们的规矩?这就是你们口中的斯文?” 那几名骂得最欢的生员,被赵野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赵野却不依不饶,声音陡然拔高,如利剑出鞘。 “若再咆哮,我定奏明官家,治你们一个御前失仪之罪!” 赵野话音落下,很多人都收了声,脸色煞白,闭紧了嘴巴。 刚才还喧嚣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但还有个别人还在忿忿不平,嘴里嘟囔着。 “你……你这是以势压人……” 那个姓钱的直讲,此时不得不站出来了。 若是让赵野真的把“御前失仪”的罪名扣下来,这帮学生完了,他这个直讲也得跟着倒霉。 钱直讲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 他没有直接跟赵野对骂,而是转头看向身后的学生,摆了摆手。 “都住口。” 钱直讲声音苍老,却带着一股子威严。 “既然赵御史拿官家来压人,那我们便不与他做口舌之争。” 他看了一眼赵野,随后对着学生们淡定表示。 “别急。” “公道自在人心。” “晚点官家自会给我们做主。” “是非曲直,朝堂诸公看得清楚,天下读书人也看得清楚。” 学生们闻言,这才稍微安了心,一个个退到钱直讲身后,用眼神狠狠剜着赵野。 赵野也不再管他们。 跟这帮人废话,浪费口水。 他转过身,继续看向寒门学子这边。 风似乎小了些。 阳光穿过云层,洒在赵野那身绯红色的官袍上,泛起一层金光。 赵野看着面前这一双双充满期待和信任的眼睛。 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豪气。 “诸位。” 赵野开口,声音清朗。 “刚才,我看着你们,看着这汴京城的风,想到一首诗。” “想送给你们。” 各地学子闻言,脸上瞬间露出喜色。 纷纷噤声,翘首以盼。 赵野的词,可是让他们每次读完都感觉心怀激荡,热血沸腾。 如今,赵野要作诗一首送给他们。 这是何等的荣耀? 这是何等的激励? 他们怎能不激动? 薛文定更是屏住了呼吸,双手紧紧抓着衣角,生怕漏掉一个字。 赵野沉吟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念诗,而是负手而立,目光投向远方。 “这首诗,名叫《赠少年》。” 赵野轻声说道。 随后他跨步走起。 一步。 两步。 官靴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随后嘴里声音清朗,字正腔圆,穿透了凛冽的寒风。 “青衫挽弓射苍穹,何惧炎凉与西东。” 第一句出,众学子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位身着青衫的少年书生,虽无甲胄在身,却敢挽弓搭箭,直指苍穹。 那是一种无畏,一种不惧世态炎凉、不惧东西南北风的豪情。 薛文定身子一震,只觉得头皮发麻。 青衫,说的就是他们这些还未入仕的学子啊! 赵野脚下不停,声音愈发激昂。 “骤雨难销埋鞘剑,长风终可跃云鸿。” 哪怕暴雨倾盆,也销蚀不了鞘中宝剑的锋芒;待到长风起时,鸿鹄终将跃上云端,翱翔九天。 这是在告诉他们,眼前的困顿、贫寒,不过是一场骤雨。 只要守住心中的剑,终有乘风而起的一天。 不少学子眼眶湿润,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赵野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众人。 他抬起手,指着东方。 “荣光本在星斗北,浩气元泊山海东。” 少年的荣光,本就应如北斗星辰般璀璨;胸中的浩然之气,本就该如东海般辽阔深沉。 这是在为他们正名。 谁说寒门无贵子?谁说泥腿子没浩气? 他们的志向,在星斗,在山海! 赵野深吸一口气,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的脸庞。 最后一句,如黄钟大吕,震彻云霄。 “且看来日拏云处,再道人间第一峰!” 且等着看吧! 待到来日,我等施展抱负、凌云直上之时。 再来看看,谁才是这人间的第一高峰! “轰!” 这首诗念完,现场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吼声。 薛文定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燃烧,胸腔里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郁气,随着这首诗,彻底喷薄而出。 “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 “好诗!” “长风终可跃云鸿!” “再道人间第一峰!” 学子们疯了。 他们挥舞着手臂,有人大笑,有人大哭。 这首诗,写进了他们的骨子里,写进了他们的灵魂里。 这是给他们的战歌! 薛文定脸色潮红,率先拱手高呼。 “谢赵公赠诗,我等必当铭记,不负韶华,誓攀高峰!” 其他学子纷纷拱手行礼跟唱。 “不负韶华,誓攀高峰!” 那充满少年豪情的声音,震碎云霄,连天上的冬日都不由得明亮了几分。 城楼之上。 赵顼站在伞盖下,听着下方传来的诗句,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喝彩声。 他的手掌在栏杆上重重一拍。 “好一个青衫挽弓射苍穹!” 赵顼眼中精光爆射。 “好一个再道人间第一峰!” “这首诗,有气魄!朕喜欢!” 站在身后的王安石,此时也是微微动容。 他虽不喜赵野的行事风格,但不得不承认,这首诗,确实写得好。 那种少年意气,那种不服输的劲头,让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此子……” 王安石心中暗叹。 “若是能入我门下,该多好。” 而另一边,太学和国子监的生员们,此时一个个面如土色。 他们虽看不起寒门学子,但他们也是读书人,也懂诗词。 这首诗的好坏,他们听得出来。 哪怕是那个钱直讲,此刻也是张着嘴,半天合不拢。 他想挑毛病,想说这诗不合平仄,想说这诗意境不高。 可在这一气呵成的豪迈面前,任何挑剔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第83章 别打了,别打死人了 赵野看着眼前这些胸膛起伏、眼中有光的寒门学子,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阶级这道墙,自古便横在那里,比这汴京的城墙还要厚实。 这些人日后入了官场,或许会被大染缸浸透,或许会变得圆滑世故,学会了和光同尘,甚至变成他们此刻最讨厌的模样。 但至少此刻,在这东华门的冷风里,他们还是心怀热血的稚子,是敢把腰杆挺直了的读书人。 没后台,没家世,这是他们心头的刺,也是肉里的疮。 既然没人疼,那他赵野来疼;既然没人撑腰,那他赵野来撑。 赵野转过身,目光投向另一侧。 那里站着百余名国子监与太学的士子,锦衣华服,即便到了此刻,不少人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与生俱来的倨傲。 见赵野看过来,几人下意识地想要冷笑,却在触及赵野那双毫无温度的眸子时,笑容僵在了脸上。 赵野迈步走过去。 在那群人面前三步站定,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充满傲气的脸。 “本官懒得跟你们废话。” 赵野声音发冷。 “听说你们是来叩阙的?想要弹劾我?” 他下巴微抬,点了点最前面那个手持折扇的青年。 “说吧,弹劾什么?” 那青年一愣,随即往前跨了一步,昂首挺胸。 “赵野!你身为读书人,居然——” “居然败坏风气,带坏读书人,有辱斯文,是吧?” 赵野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语速极快。 那青年被这话堵得胸口一滞,到了嘴边的词全咽了回去,脸憋得通红。 “你既知……那……” “你叫什么?” 赵野再次打断,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 那青年连续两次被打断,只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胸口剧烈起伏。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火气,整理了一下衣冠,脸上重新浮现出傲然之色。 “学生姓王,名诺,字……” “哪来那么多废话?” 赵野眉头一皱,一脸的不耐烦。 “我没兴趣知道你的字,问你哪里人?是谁家子侄?” 王诺气得手都在抖,折扇骨节被捏得咯咯作响。 这赵野,简直粗鄙至极! 他刚要张嘴怒斥。 赵野伸出一根手指。 “十息。” “十息之内说不清楚,我就问别人了。” 王诺心中暗恨,牙齿咬得生疼。 但他转念一想,若是今日能在这东华门外,将这狂徒怼得哑口无言,那他在士林中的名望必将如日中天。 忍! 王诺强行咽下这口恶气,下巴抬得更高了些。 “学生乃江南西路,抚州临川县人士。” 说到这,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股子炫耀。 “当朝宰执王相公,乃是学生族叔!” 说罢,他斜睨着赵野,骄傲的好似一只公鸡一般。 谁知赵野只是点了点头,脸上波澜不惊,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哦,王安石的侄子。” 赵野目光越过王诺,看向他身后。 “你们都是来弹劾我的?还有谁?报上名来。” “本官记性好,等会一并跟官家汇报。” 能在官家面前提到自己? 这话一出,人群里顿时一阵骚动。 不一会就有十几人站了出来。 “福建路泉州府南安县,吕盈宏!” “福建路泉州府晋江县,曾至!” “福建路泉州府南安县,吕青山!” “江南西路抚州临川县,黄禀忠……” 一个个名字报出来。 赵野听着,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在心里啧了一声。 好家伙。 吕惠卿的族亲,曾布的族亲,王安石的族亲。 这哪是国子监的学生叩阙,这分明是新党大聚会啊。 全是熟人的亲戚。 “嘿。” 赵野发出一声轻笑。 既然都是仇人的亲戚,那就别怪他不讲武德了。 原本他还想着给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讲讲什么是圣人经义,什么是民间疾苦。 现在看来,没必要。 对牛弹琴,浪费口水。 赵野往前迈了一步,逼近那个王诺。 两人距离不过半尺,呼吸可闻。 赵野微微侧头,凑到王诺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问道。 “我有句话想送给你,想听么?” 王诺一愣,下意识地反问。 “什么?” 赵野轻咳一声,脸上瞬间换了一副表情。 那是欣赏,是赞许。 他大声说道。 “好!你们的话,本官都听到了!” “真是后生可畏!” “本官定会如实禀报官家!” 说着,赵野伸出手,重重地拍在王诺的肩膀上。 “啪!” 这一巴掌力道极大,拍得王诺身子一歪,半边肩膀都麻了。 “不愧是王相的子侄!好样的!” “虽是弹劾本官,但如此风骨,让人敬佩!” 赵野嘴里大声夸赞,眼睛却死死盯着王诺。 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 没有声音。 但王诺离得最近,看得最真切。 那口型分明是—— “我是你爹。” 紧接着又是一串极其下流的市井脏话,问候了王诺的祖宗十八代。 王诺的脑子“轰”的一声炸了。 读书人最重脸面,他长这么大,何曾被人如此当面辱骂过? 而且还是这种毫无底线的脏话! 怒火瞬间烧毁了理智。 “你居然骂我!!” 王诺发出一声怒吼,猛地伸手,一把抓住赵野拍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用力往外一甩。 这只是下意识的动作,力道并不算大。 然而。 就在他甩手的一瞬间。 赵野像是被一头奔牛撞了一般。 “啊——!” 一声惨叫。 赵野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脚下踉跄,连退五六步。 “噗通!” 赵野重重地摔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 他捂着胸口,躺在地上,指着王诺,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和痛苦。 “你……你居然打我?” “君子动口不动手!我夸赞于你,你怎如此粗鄙!竟敢当街行凶!” 王诺保持着甩手的姿势,僵在原地。 整个人都傻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躺在几丈开外的赵野。 这…… 这怎么可能? 他刚才只是甩开了手而已,根本没用力推啊! 哪怕是傻子,此刻也反应过来了。 “无耻!!” 王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地上的赵野大骂。 “你陷害我!我根本没打你!” 然而,他的辩解在此时显得如此苍白。 另一边,那几百名寒门学子可没看到赵野的口型。 他们只看到赵野拍着王诺的肩膀,一脸和善地夸奖他。 然后,那个嚣张跋扈的王诺,就动手了! 把赵御史推倒在地! “狂妄!!” 一声怒吼从寒门学子中爆发出来。 “王诺!你居然敢殴打赵公!” “赵公乃朝廷命官,你竟敢当街行凶!” 之前那个京东东路的魁梧学子,眼珠子瞬间红了。 他猛地往前一冲,双手抓住禁军拦在身前的长棍,用力一推。 “起开!” 禁军也没想到这帮书生突然爆发这么大的力气,阵型瞬间被冲开一个口子。 那学子冲出包围,振臂高呼。 “各位同年!他们欺人太甚!” “赵公如此纯良,赠诗于我们,为我们撑腰,如今却被这帮权贵子弟殴打倒地!” “若我等无动于衷,那还是人吗?” “跟他们拼了!!” 这一嗓子,彻底点燃了火药桶。 几百名寒门学子,积压已久的怒火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拼了!” “保护赵公!” “打死这帮狗眼看人低的!” 人群如决堤的洪水,瞬间冲破了禁军的阻挡。 几百号人,红着眼睛,嗷嗷叫着冲向对面。 王诺还站在那里发愣。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硕大的拳头已经在眼前放大。 “砰!” 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他鼻梁上。 “哎哟!” 王诺惨叫一声,鼻血狂飙,整个人仰面便倒。 紧接着,无数只脚踩了过来。 国子监和太学那边虽然也有一百多人,但这些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平日里也就斗斗嘴,比比诗词。 真动起手来,面对这些常年干农活、力气大得惊人的寒门学子,简直就是弱不禁风。 瞬间就被冲散,被围起来一顿暴打。 惨叫声、怒骂声、拳头到肉的闷响声,响彻东华门外。 城楼上。 赵顼手扶着垛口,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差点瞪出来。 “这……这……” “快!!” 赵顼回过神来,连忙大喊。 “快派禁军去!给朕拦住!” “别打死了人!” 身后的朝臣们也是一个个大呼成何体统,有辱斯文。 大宋立国百余年。 这种几百名士子在皇宫门口、当着天子和百官的面互殴的场面,那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王安石看着下面被按在地上摩擦的太学生,脸色铁青。 那里面可有不少是他们的子侄啊!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城下。 赵野躺在地上,透过人腿的缝隙,看着外面的混战。 他也有些无语。 他本来只是想演个戏,让别人看到王诺推倒自己。 这样他就可以借题发挥,晚点去找皇帝给新党那群人上眼药,说他们家教不严,纵容子侄行凶。 可他没想到,这帮寒门学子的火气这么大。 一点就着,直接开干了。 这下事情闹大了。 “哎……” 赵野叹了口气,刚想爬起来。 一双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一把搀住了他的胳膊。 “赵公!您没事吧?” 薛文定满脸焦急,那张清秀的脸上此刻全是尘土,发髻都跑歪了。 赵野借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我没事……” 薛文定闻言,长松了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赵公没事就好!” “您且在这歇着!” 薛文定把赵野往旁边一推,护在身后。 “剩下的交给我们!” “今日必给您讨个公道!” 说完,这书生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转身,像头蛮牛一样往人群里挤去。 一边挤还一边高呼。 “我乃成都府路嘉州薛文定!赵公乃我同乡!” “诸位给我个面子!让一让!让我踹那王诺两脚!” 赵野站在原地,看着薛文定那奋勇冲杀的背影,人都傻了。 眼看着场面越来越失控,已经有太学生被打得哭爹喊娘,甚至有人开始抄起地上的土块。 赵野急了。 这要是打死人就麻烦了! “别打了!!” “都住手!!” “别给打死了啊!!” 然而,他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震天的喊骂声中,根本没人听见。 第84章 赵野是真无耻啊。 不过,即便如此,孙悟空也不敢恋战。芭蕉扇实在厉害,万一这妖怪发起疯来,朝着师父挥几下,以师父的肉骨凡胎,还不顷刻间化为灰烬?他只能暂时避其锋芒,急纵筋斗云,跳将起去,无影无踪地逃了。 从铁堡中卷带出来的钢板残骸,就像山崩的岩石般纷纷扬扬落下。贺豪见状,双足顿挫,通过引力波逃到了后方,于是刻录男孩的铁臂被拉成一道近30米长的庞大虚影,虚影之中飞沙走石,大地开裂。 清风下车对车上的几人拱了拱手,便要转身向酒店中走去,可没走几步就被车内的人叫住。 抵住了关键部位,上将便因此无法说话,但通过脸色来观察却是很明显,上将的心里面虽然不想承认,而双手则是在摆动,表明自己要服软的意思。 林炎的眉头一直在紧皱着,龙泉窟中,很明显,光明的力量要更胜一筹。 “我打死你!”孙悟空纵筋斗,跳在半空,刷地落下来,要抓卷帘大将。卷帘大将自然不肯吃亏,立即收了降妖宝杖,一头扎下水,隐迹潜踪,渺然不见。 同时清风也要按照林九英的嘱托,将那厉鬼高少少给救出来,修道之人一言一行皆有天地见证,说要替高少少向乃猜报仇,就不能让其在这之前魂飞魄散了。 “那你还说娶我,你是不是疯了?还是你在耍我?”木槿曦板着脸说道。 “我的是没想到,这种话竟然从你的嘴中说出来。”空道人嘲笑道。 鱼玄机轻轻在叶子耳边说了一些情话,惹的叶子羞涩不能自己,完全不知道一颗芳心究竟是不是托给了对的人。 话音未落,自他身后近六十位天半主强者全部出动,向着牧天一方杀来。 排名第六的偷天鼠就更厉害了,典型的速度型。还有着自己的杀手锏,偷天飞爪。偷天鼠不光是排名第六的黑榜杀手,还是排名第一的大盗!说谁穷也不能说偷天鼠穷,这家伙光是名画,名饱就不知道偷了多少。 听姥爷忽然提起陆少曦、武斗门,沈梦瑶娇躯一震,马上竖起了耳朵。 “大元帅还是称呼我为天道子吧!”年亲人有些傲然的说道,显然,相对于三皇子这个称号,他更喜欢的是天道子这个道号。 一个是背着长弓和箭袋的青年人,年纪与陆少曦相仿,身材英伟,肩宽腰窄,手臂修长,脸形并不算英俊,但轮廊鲜明,加上他那双凌厉的眼神,给人一种极为强悍英武的感觉。 梅鱼龙宋天权等人只看得暗暗摇头,李逸航尚年轻,钟天璇却已一把年纪,且是北斗派掌门,这种下三滥招数实不宜在他手中使出。 赵圆圆背影已然消失,眼前老道无理纠缠,冯玉衡气得头发胡子都竖了起来,心想要追赵圆圆,得先解决了眼前的臭老道,当即沉下心,施展出混身解数与老道周旋。 昊天明听到慕容墨情的这句话之后心中有些莫名的痛,谁让你打败西门的?墨情心中喜欢的还是西门吗?为什么那个西门在慕容的心中占着这么重要的位置。 片刻间牧天来不及施展更强大的域技,只好选择已经能够瞬发的雷神三怒作为攻击手段。 凛从传送阵冲了出来,直奔北门。管你们死过多少次,反正老子是第一次。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我和哥哥也曾探讨过,哥哥也说过,如果也要说服爸爸加入到我们队伍之中,成功的几率大概只有两成,而爸爸会亲自杀了我们的可能性则是足足达到了七成。像大义灭亲这种行动,爸爸他是做得出来的。 这就是全系魔法师的好处了,在什么情况下用什么魔法,根本找不到比他更全面的魔法师了。 大鹏白天没有回家睡觉,想给赵晓晨跟白无常留下好印象,所以他特意的找关系托人的去打听关于财西的事情。 “不是不能惹雪,而是只要你有办法在惹完之后平息就可以。”顾明摇摇头说。 “晚上去我家店里吧。我刚回来打算先帮帮忙。”傲雪认真的说。 可以说,李彦这个时候尝试吸收大殿内的奇特能量是一种非常冒险的事情,但危险越大,也就意味着成功后获得的收益越大,这个险李彦不得不冒。 天空中,一声声爆破声响起,并伴有刺眼的闪光,这正是黑桃J与黄鹰交战的情景。 魂力值就是觉醒武魂时,暗石所呈现的亮光,光芒越亮等级就越高,先天满魂一般第一次接触暗石就会产生,比其他百倍的光芒。 季冰心轻笑一声,光是听着,都能感受到她发自内心的喜悦与满足。 梁焕卿脸上依旧是淡淡的笑容,不是她不想哭,她眼泪早就哭干了往回流着,眼下根本就不是流泪的时候,梁焕卿深知是有人要害她,有人为了皇位要害她,就算她们不告诉自己,梁焕卿心中也知道赵佩瑜敬的那杯酒有问题。 第85章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吧。 其中一个盘子里面放着几个圆圆的南瓜丸子,色泽鲜艳,看起来就很不错。 柳枝儿忙站起来,对着唐冰冰又行了礼才下去了。看来确是一个秀才教出来的孩子,很懂礼节,不过想想先听五郎说的事,想来等一下还要去报名处看看。 简朗这一动作,苏清河伸出的手便僵硬在半空中,男人的脸色比刚才还苍白了三分,任夜风吹拂,泛起彻骨入心扉的冷意。 卧室朝向正南方向,现在的时间是下午2点左右,屋里还是满室阳光的。 长公主冲到面前看到盈盈苍白空灵的一张脸,长公主心中一颤,连忙轻声问道。都怕声音大了惊着了那个似乎要变成透明的孩子。 宫中,宁王收到的三个消息,梁浩毅也收到了。不过不同于宁王的气极败坏的是,梁浩毅收到信后是高兴的大笑了几声。让屋里屋外的其他人都被笑得莫名其妙。 保镖的表情一惊,却还是听话的脱下了外套,秦风拿着外套闻闻,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 林兮兮抿嘴,“谁让你有床不睡却跪在地上睡!”林兮兮走过来搀扶林啸,让他坐在床边,然后给他捏了捏腿。 不过还是放下了抱青哥儿的手,青哥儿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失落?还是羡慕? “长明叔,这里你辈份最高。就由你指挥。”雷子枫大有深意地说道。 “当然没有了,如果哥被僵尸伤着的话,恐怕今天你就见不到哥了。”野哥见坏丫在自己遭受如此巨大的劫难下竟然还在关心自己,不由感动得差点儿没有热泪盈眶。 其实几家不是没有对秦天调查过,只是所得的到资料显示,秦天不过是个农民家的孩子罢了,而事实上经过多方的求证之后,这个看似荒谬的身份也是确实是真实的,这就不由的让两家的高层们感到越发的不可思议了。 这间地下室里有上至唐朝时期的瑰宝唐三彩瓷器,中至元青花瓷,近至明清景泰兰,各种珍奇古玩,整整齐齐码放。 “妖冥帝!”青云说道。随后青云立刻和宝儿施展瞬移,来到了妖界妖冥星域。很轻松地就找到了妖冥帝。妖冥大殿,高高大大的妖冥帝正悠闲地坐在大殿之中,对于青云和宝灵仙帝的突然到访,似乎并没有太多惊讶。 能想到的杀人方式都想到了,就是感觉没有一种杀人的方式能让她解气。 学堂的新一轮主线任务其实并不困难,相应的奖励也不会很高,除了必然得到的金元和经验,额外得到的也不过是两次‘抽’奖机会。 而且当初太平教之所以兴起,就是张氏三兄弟亲自治疗患了瘟疫的百姓,才慢慢积累起来的人望。 “不敢,璇儿聪明天下第一”此刻的魔王奴颜奴相,哪里还有之前趾高气扬的神气? 野哥说着凭感觉就往来时的方向走,可是刚迈出一步,便被叶剑飞双掌拍在肩背上。 “对对,那个喻理……我怎么可能喜欢他,他是长得帅。可是那人一看就不像好人,凶巴巴的。 不过,目前也只能局限于帝都之内了,其他地方光传消息恐怕就得几天。 “行,反正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你们救了我一命,又饶了我一命,这样的恩情,我会报答的。”巴基说道。 “我明白的,谢谢你,埃力格。”娜美表示明白,心动归心动,但是契约一个没有节操的大恶魔堕天使肯定是要付出相应代价的。 师尊回答的时,这丹火也就是三昧真火,只是起到一个将药材里面的药效彻底催化出来的作用,起不到跟凡间的火烧水做饭的作用。 “这是不是意味着李元拥有五种属性的灵根?”季四海不禁想到,可五种属性灵根者,资质最差,这李元又是凭什么修炼到当前的境界。 他天真的以为,自己找到了朱竹清,找到了锚点,精神问题便算是解决了。 洛基微微点头,他不想看见自己的母亲流泪,失落,可是说到米德加尔特的蛮子时,他的眼底涌现着愤怒,即便不能干掉索尔,他也要把地球的那个蛮子给杀死,以解心头之恨。 但是简羽就好像是没听到似的,“呀~这才一晚上你怎么就成这个样子了?知道你拥有了后宫高兴,但是你也不能纵/欲过度呀。 “老子气死你二大爷!不配你们玩了,想要将老子抽魂炼魄,你们还不配!”慕飞破口大骂,连忙拿出盾走符瞬间掐碎,慕飞一掐碎盾走符身型顿时变得虚幻起来。 此时韩增若是还不知道刘病已意思,便当真是无用了,“此事臣不知原委,既已交给廷尉府,廷尉大人自有定夺。”韩增揣着明白装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