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莓夜》 1、001 第1章 季风廷要赴的约 时间是相对的,可以拉长,可以折叠,就是不能倒流。 演播厅出口走廊墙上钉着几排海报,其中一张下面用中英双语印刷着这段台词,途径此处,季风廷脚步不停,只是瞥了眼,文字像流水一样从他眼前淌过。 出门,裹着泥腥味的风迎面扑来,天空叠满阴云,空气燠热难忍。雨要来了。 整条街不宽敞,履在一条斜坡上,对面路灯隔几米有一盏,光线很暗,但一眼可以看清街边挤满人头。 季风廷横穿街道,钻进人群,去停车位,这是必经之路。摩肩擦踵,他不得不放慢脚步,说借过、不好意思、谢谢,因为着急而显得莽撞,像鸵鸟或沙蜥这样的沙漠生物误入一场热带草原大迁徙。 可雨落得很快,先是打招呼似的往人脸上零星砸几滴,不等人反应,哗一声,不管不顾地兜头往下泼。 所有人都吵嚷着往街边店铺狭窄的屋檐下头躲,季风廷无可奈何,被浩荡大军推进一家便利店。 店里面人已经很多,都是年轻女孩,手里拿着灯牌、周边,五颜六色亮得刺眼。季风廷个头高,沉默地矗在店门口,这时候,他又像株仙人掌,总归是孤僻的沙漠生物,与这场景格格不入。有人忍不住往他身上打量,视线好奇又很热切。季风廷越过黄澄澄的夜灯、越过人群往前看,雨势狂躁,无规律不间断砸在屋檐、车顶、地面,世界是一座坚实的雨的牢笼。 太吵了。一刻前还坐在颁奖晚会现场时季风廷就这么想,他因此提前离场,转眼却迈入另一场更加难以逃离的喧嚣。 他摸出烟,还没来得及点,人群忽然骚动,呼啦一下全乱了,紧接着,震耳的尖叫从远处往面前巨浪一样打过来。季风廷身旁那个女孩激动得跳起来,动作时将季风廷往后狠铳了一道,她却浑然未觉,不顾身体已经被雨浇湿,只一心想将手中灯牌奋力抻向前,跟宛如狂潮的女孩们一齐扯着嗓子呼喊。 季风廷被挤到人群边缘,黑暗里面。低头看手中,烟支已经七零八落。丢掉烟头回头望,你推我搡山呼海啸中,一辆黑色商务车从演播厅停车场驶出,不巧,被另一辆当街掉头的轿车堵在半途。 或许因为想见的人在眼前作暂时停留,只和她们隔极近距离和一扇车窗,雨也拦不住女孩们的亢奋。真奇妙,她们的呼唤竟然能穿透这样大的雨势,在汹汹的雨声里形成另一种汹汹。 身后店铺老板听到动静,往外探头,操着一口蹩脚普通话,见怪不怪地说:“这又是哪个大明星,粉丝怪多咧。” 说完他左右看了看,找到明显也是局外人的季风廷,冲他扬了扬下巴,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是吧兄弟?” 季风廷也笑了下,附和他说:“是啊。” 店主往前一步,似乎想再闲聊两句,季风廷兜里的手机恰时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往更偏僻的角落靠。 “回来了吗?” “还没,”季风廷望着檐边簌簌的雨瀑,抱歉地说,“突然下雨了,可能会堵车。” “我早说让你别去……哎!这儿还有一个钟头就开始了,你抓点儿紧吧。”那头跟着又问,“颁奖礼怎么样?” 季风廷如实回答:“挺好啊,不过人太多,怕散场时赶不及,我提前出来了。” “风廷啊,”那头顿了顿,又挺无奈地笑了声,“我没问你这些废话。” 季风廷没再说话。周遭的呼声更疯狂了——原来随着车流,那辆黑色商务车已经快驶到他们面前。因为拥堵,它几乎是在一寸一寸地挪动。 能躲雨的地方太窄,在潮湿的黑暗里,季风廷避无可避,对于追星的人来说这是个好位置,但对季风廷来说却并不是这样,他开始后悔刚才没有直接戗雨离开。但谁能想到呢,并不是只有观众才会提前离场。 “算了,有这功夫,我不如自个儿去看热搜。”季风廷捂住一只耳朵,另一只耳上手机贴得很紧,仿佛这样才能获得屏蔽,只听见手机里的声音,但那两个字太频密了,如同滔天洪水,从无数缝隙逼进他的耳道,连电话里都在问,“嘿,我怎么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这是见到江徕了?” 季风廷没有作答,他不由自主,目光跟随车的移动而移动。 几秒钟画面仿佛无限停拍。天寂地静,万物凝滞,雨瀑、尖叫、鸣笛,在这注视里通通消失了。世界变成色彩晦暗的默片。 更近了。商务车快驶到眼前,与季风廷几米间距,淆乱水幕,斑斓倒影,视线穿过去,只得到一片扭曲和模糊。 这样大的雨,谁也看不清谁。 “先不说了。”收回视线,季风廷转身,不犹豫地一脚踏进雨里,“我去开车。” 车是剧组的道具车,一辆挺破的小型金杯,停在两条街外季风廷好不容易找到的车位上。他拖着湿淋淋的身体上车,追风掣电地开回剧组,比原计划迟了二十分钟,堪堪赶上夜戏开拍。 丁弘在门口等得望眼欲穿,一见季风廷就赶紧将人带到现场,两人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赶着换衣服吹头发做造型。化妆师闲着手,就差他一个了,制片主任黑着脸看表、吸烟,季风廷上完妆第一件事情,就是赔着笑脸再向大家道一圈歉。 “行了行了,也没迟到。”导演不耐烦地摆摆手,再给了各部门几分钟调整时间,“下次注意着点。” 季风廷点头,便也没人抓着这件事不放。一个网剧的小配角而已,候场时往角落一站,谁眼里都没有他。 这场戏季风廷戏份不多,十多句台词,其余时间大都在充当背景板,没人察觉到他状态不如从前,或者说,他发挥得好与不好其实一直以来都对这部戏影响甚微——毕竟很少有他露脸的时候。 刚下戏,季风廷托丁弘定给剧组的宵夜到了,除了男女主和导演先回酒店休息,剩下的同事还算赏光。有个剧务从后拍他的肩,笑道:“还是风廷会来事儿啊,饿了大半宿,还就得烧烤小龙虾解馋。” 季风廷笑了笑,替他开了罐啤酒,半开玩笑的:“应该的应该的,总是给大家添麻烦,要多谢大家包涵嘛。” 聊了几句,又给刚才黑过脸的制片主任敬烟点上,季风廷坐回丁弘旁边,也给自己开了啤酒,小口啜着。 丁弘咬了口肉串,扭头看他的脸色,却不说话。他眉毛浓而直,眼睛又炯,直直盯着人的时候令人很感压力,季风廷在这注视下不得不放下酒罐。 把串吃光,丁弘一揩嘴,问他:“怎么样?” 季风廷皱皱眉:“什么怎么样?” 丁弘没兜圈子,直说:“见到那人,感觉怎么样?” 季风廷跟他对视几秒,目光垂下去,捏着酒罐,不吭一声。 “不是吧?你没见着人啊?”丁弘其实一早料到这个结果,故作夸张地数落他,“让全组的人等你老人家,回来还淋成个落汤鸡,费这么大功夫,我以为你高低能找去后台,跟他聊上两句呢。” 季风廷哎哎两声,笑起来:“不说这个,来来,我敬你一杯,”他拿酒罐去碰丁弘手边的酒,“今天真是辛苦我们弘总了。” 算算时间,他们两人相识已快十年,丁弘在七年前选择从武替转行,到现在,做演员统筹已经颇有一番经验。而季风廷摸爬滚打至今,在娱乐圈都还是个查无此人的十八线。 此前一年间,他跑了几十个剧组,最好不过是做做替身或是演一点特约角色,能拿到现在这个工作,多亏丁弘牵线搭桥,剧组里多方事宜——诸如今晚的情况,也多亏丁弘帮他从中协调。 “谢了兄弟。”季风廷笑着,“真的感谢。” “少在这儿说屁话,”丁弘瞪他,恨铁不成钢极了,“见不着人你折腾个什么劲儿啊?” 他把竹签往桌上一拍,低声训他:“别的我不唠叨了,好在今天没怎么迟到,咱现在是新起步新开始,在这儿把人都得罪光了,以后怎么办?传出去人家还说你咖不大架势倒不小。大牌咱留着以后红了再耍,成么?” 这话说得不好听,嘴比刀还厉害,但季风廷也不是第一天领教了,知道丁弘心里憋着火,季风廷装乖,低眉顺眼,好声好气地认错:“我知道错了,好弘哥,也就是这一次,以后肯定不会了,”他抓了把烤串往丁弘跟前递,一张清俊的脸笑得温柔,“我保证。” 丁弘向来好哄,哼哼两声,夺过季风廷递来的串,算把这事翻篇。 实际上,季风廷专程跑这一趟,并不为跟那个人见上一面,遑论同他再续前缘。更年轻一点时他或许会做类似的事情,闹很多笑话,还是个幼稚小孩,相信人的组成是少部分胆怯自私和大多数善意爱意,有过很天真的激情和很冥顽的勇气,但这已经是许多年过去。和年少想象区别开来,现如今他是高级人类,自觉严格遵守自然规律、世故人情、宇宙一切通用法则。 埋头跟丁弘吃了会儿东西,状似闲谈,季风廷忽然开口:“非要说的话,也算见到了吧,就是观众席离舞台太远,脸都没看清。” 他又开玩笑:“要是有下次,什么盛典音乐节演唱会,弘哥你得给我搞最前排的票啊。” 丁弘愣了下,扭头看季风廷,见到他含笑的脸,一时竟然有些语塞。 “答应别人的事情,我总得做到。”季风廷搂了下丁弘的肩膀,笑着说,“你别担心。” 酒过三巡,棚里只剩稀稀拉拉三两人,季风廷和丁弘帮着场工收拾残局,最后出门。随着照明灯“啪嗒”“啪嗒”,一声声关闭,浮华消褪去,剧场又变成他们所熟悉漆黑又冷清的模样。 季风廷习惯了摸黑走路。长长的员工通道,丁弘行在他前,忽然提到几天前那场失败的试镜。他的声音飘在两人的脚步声中,在无人的走廊发出空荡回响。 他轻声说:“我说怎么打听不出消息,原来那部电影是谈文耀的新戏。” 谈导。谈文耀。三个普通汉字组合在一起变得字字重磅。这位导演独立电影人出身,从业数十年,获奖无数,电影风格独树一帜。他是季风廷高攀不起的导演,在电影界,他有他独领的江山。 “噢。那也难怪。”季风廷反应如常,答,“能给个机会试镜,都是你朋友帮我们大忙了。” 丁弘放缓脚步,跟季风廷并肩。前方就要到出口,黑暗中安全通道标识幽幽散发绿光。 “各方面条件合适,演技外形没问题,又不是什么主创角色,而且以前也……”丁弘憋闷地叹气,“我真是不明白了。” 季风廷扭头,在黑暗中乜他一眼,忍俊不禁:“说的什么傻话。过你手的演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可是丁弘闻言,郁闷变成气恼、气恼即刻升级成愤怒。 季风廷还在自顾自地说:“况且,那可是谈文耀……” 丁弘脚步骤停,转头狠狠瞪向季风廷,一张怄火的脸,一双忿恚的眼睛。他咬牙切齿道:“你也知道那是谈文耀!季风廷——到底是谁他娘的从头到尾都不明白?” 长廊上,原本早就失灵的声控灯忽然霹雳啪嗒接二连三亮起来,灯光凄白、冰冷,那下面是季风廷平静的脸色。 季风廷没有说话。丁弘回神,逐渐冷静下来,那副狠狠的表情变了又变,变得古怪、气郁、无奈。 “我知道,怪不上谁。可你也都看到了,搭上他,咱得少熬多少年啊?” 最终丁弘别过脸,落败地长出一口气,冲着墙壁放空,好一会儿,低声喃喃,“要不是那档子事,早他妈八百年前你就该红了。”《 》 2、002 第2章 新晋影帝的绯闻 小剧组经费有限,只有几位重要主创住进酒店,其他人都被安置在演员公寓。 十年前季风廷住过这一家,十年后重逢故地,竟然也没发现和记忆里有多少差别,就像季风廷只是眨眨眼,数年光阴就消散开,化作桌椅的瘢痕、墙布的霉点、发黄的旧海报。或许它还蛀空床头,敲一敲表面,木头却发出回响,咚咚咚咚,空空荡荡,这大概就是物是人非今犹在的声音。 之前那场雨一连下了多日,季风廷被潮气捂出疹子,早早到棚里,化妆师要一颗颗给他遮好。旁边等着其他演员上工的造型师们正凑在一起,边吃早餐边玩手机。 忽然有人“啊”地惊呼一声。大家都转头看她,她一字一字读出屏幕上的内容—— 曝某长发美女深夜出入江徕居所,疑似同居! 季风廷也在看她,她读出这条新闻的时候眉毛很灵动地挑起来,不像震惊,倒像兴奋——干这行的,大概看到什么绯闻也不会感觉太惊讶吧。 “这届狗仔不行啊,”有人咬着茶叶蛋评价,“连个正脸都没拍到。” “是上回那个?看着也不像啊……这么快就换人了?” “他前几天刚拿奖,今天就被爆了,有人故意搞他吧。” “正常啦,大家不都这么搞来搞去的,何况就他那臭脾气,都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再说,他有这些绯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无风不起浪嘛……” 化妆师的动作忽然停了,季风廷听见她在耳边轻声问:“怎么了?” 季风廷收回视线,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肘上。那么滑稽,大大小小的疙瘩红肿丑陋,只被遮住了一半,因为刚才自己无意识的反应,化妆刷错出去一小截,新鲜的遮瑕液拉着尾巴,在灯下反着光。 他活动胳膊,对她笑了下:“抱歉没忍住,有点痒。” 化妆师也笑了:“再忍忍吧,我小时候也老爱长湿疹,痒起来整夜都睡不着觉。” 旁边又有人开口,接着八卦这位新晋影帝,“我倒觉得不像真的。” 因他语气里的神秘,化妆间里忽然安静下来,大家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喜欢的,是男人吧——” 季风廷忽然垂下眼睛。视线边缘里,灯光无限膨胀。 那人放低声音:“你们不记得了?他那时候刚红没两年,有人爆了张他跟男人手牵手的照片,那男的背影看着跟钟晨一模一样,后来被洗成是他俩走戏——究竟是不是走戏,哎呀大家懂的都懂,因为他跟钟晨那部戏,我还喜欢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可惜呀……”有人路过,没当回事儿似的调侃一句,“昔日CP终成对家。” “说起钟晨,我倒知道个小道消息。”给季风廷化妆的这个女孩插嘴,“我有一姐们儿在他剧组做助理,听她说……谈文耀下部戏有个角色好像定了钟晨,隔了这么多年,这俩竟然又要合作了。” “本来他就是谈导捧起来的,不稀奇,而且谈文耀一直不就喜欢用那款嘛……”那人视线转向季风廷,突然咦了一声,“我发现……风廷是不是挺有钟晨那味儿的?” “有么。”化妆师停了动作,捧起季风廷的脸,左看右看,乐呵呵地笑了下,“我看着倒不像,我们风廷是风廷味儿,只此一家,别无分店。” 话音刚落,几位演员结伴进了化妆间,女主也在其中。大家噤了声。在稍有点咖位的演员面前,他们一般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侃八卦。 临近杀青,大家心情都很雀跃,拍摄也格外顺利。丁弘在楼下等季风廷下工,一见他出来就笑:“来来来,今儿个顺了几包好烟。” 他一把揽住季风廷,从兜里掏出烟,全塞到季风廷怀里:“吃点什么?昨晚打牌赢了,我请客!” 季风廷低头看,红色的软盒子,两包中华,他也不客气,都收起来,笑笑说:“吃点辣的吧,去去湿气。” 遮瑕快被季风廷抓掉了,胳膊上露出斑驳的红色,丁弘瞅见他手肘的惨状,“啧”了声:“你这老毛病真是……买药了吗?” 季风廷点头:“屋里有。” “那去吃烤鱼,”丁弘打了个响指,“公寓底下新开的一家店,味道还不错。” 从摄影棚到演员公寓并不远,他们沿着街边一路走过去。 连绵的雨终于停下来,气温也跟着骤升。沉闷的天际线隐隐透出几缕清光,是雨后落日,空气中弥漫着地面水汽被高温蒸发的潮湿气味。 正是饭点,漫步过去,那家店恰好只剩一个两人位。丁弘眉飞色舞地和季风廷讲昨夜战况,季风廷一边替他烫碗倒茶,一边搭他的话。 直到烤鱼上来,辛辣咸香的味道窜进鼻腔,打断两人交谈。丁弘琢磨着看了季风廷一会儿,忽然说:“要不我再去问问我们公司吧。” 季风廷顿了顿,反应过来丁弘此言何意。 算一算,回来时间已经不短了,经纪公司的事到现在却还没着落。季风廷从前积攒的人脉,这些年过去,已经是条条不灵。世界变化快,娱乐行业更甚,一夜醒来便不知道又有多少新鲜面孔涌现,后浪不知疲惫推着前浪,哪里还有季风廷的喘息空间。 他有自知之明,一早便跟丁弘掰着手指数过,他年纪不算小,又没几个拿得出手的作品,既不是专业院校毕业或是哪家太子爷托生,也没有帅到人神共愤能从千万张花似的面孔里脱颖而出的程度——娱乐圈里,唯独脸蛋最不能算稀缺资源—— 这么一个小角色,不怪那些经纪公司多有考量。丁弘能帮他争取来这么一个小配角,已经算他万分走运。 季风廷垂眼,慢慢说:“靠得了你一时,也靠不了你一世。”片刻后他笑了笑,“没事儿,大不了还像以前那样,从头做起呗,跑龙套也没什么不好。弘哥,我现在真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想着加油干,能挣钱不就行了。” 丁弘低头扒了几口菜,又放下筷子,气喘不顺似的:“说的什么屁话,总不能真就跑一辈子龙套。人怕没志,树怕没皮,既然你决定回来,咱们怎么着也得混出来个人样,不为别的,至少要在那姓江的那儿扳回一城吧!”他紧拧着眉,说着说着,又从兜里掏手机出来,“不行,我得再问问,说不定……” 季风廷却乐了,按住他的手:“问什么啊问,真没事儿,慢慢来嘛,”他摸到他手机锁屏键,摁了,“咱先吃饭行吧,你瞧这边住了这么多剧组,说不定待会儿吃完出门我就撞大运了呢……” “——碰见一摔倒没人扶的老头,你给扶了,”丁弘冷冰冰插话,“结果人是个深藏不露的老法师,见你长相俊美根骨奇佳命络不凡,断言你日后定非池中之物,看小友你与他如此有缘,便将私藏秘籍慷慨赠之,或者收你为徒传你功法,不出三月,你定能驰骋江湖雄霸天下……” “厉害。”季风廷竖起拇指,“弘哥你转行不当演员是真可惜,瞧这一大段台词,背得多利索。” “玄幻小说不都这么写……”丁弘挺烦地看了他一眼,“一提正事儿你就说废话,算了,我他娘的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季风廷只能让自己又笑了一下。 过一会儿,听到丁弘不满地嘟囔:“那小子还真是不靠谱,你这模样哪点儿不如他意了,不用你那是他们的损失!老子迟早要再找个比这角色还牛的……” 季风廷低头吃菜,不再说话。周围交谈笑闹沉寂下去。 那天试镜,也是下午这个点,他最后一个从房间出来,先头挤满候场演员的酒店走廊已经空无一人。 季风廷没急着走,到洗手间,烟没来得及点燃,门外脚步声响起,是打电话通知他试镜的那位助理,一把沙哑的嗓子,说这进度赶得真是累死人,挑来挑去,就没几个合适。 “最后那个还行吧。”另一个声音响起,季风廷听不出是谁,大概是试镜时那位全程都没有说话的选角导演,“形象合适,有点演技,又便宜,”他“啧”了声,语气里却听不出太大遗憾,“可惜了……” 那天下午季风廷闷在隔间,把烟盒剩下的几根烟抽完才离开。现在想来,他又得到同样教训,没有背景、资历,他就像蚂蚁,人类在俯瞰蚂蚁时不就这样,看你忙碌,看你拼尽全力,脚尖稍用力就能将你碾死,附上临别感言,真是可怜、可惜。 杀青之后,季风廷搬到影视城,又混回群演群,抢通告、找兼职,前景后景光替特约什么都干,时不时串两天场务,楼下印刷店他也时常帮忙。 那天午休时他在片场找了个角落歇下,翻手机,不小心点开微博,主页弹出几条博文。 或许因为刚拿下国内最具含金量的最佳男主角,这么多天过去,占头条的还是江徕大名。博主们几次三番回顾他的成名史以及伴他一路走来的绯闻,讨论度最高的自然是最新那几条。 停顿几秒后,季风廷才将屏幕内容往下滑,见到长篇博文和很多张偷拍照片。 不得不叹,网络时代,明星人气具化成为可视数据,江徕的受关注程度从他各条新闻下惊人的转评赞中可见一斑。季风廷踌躇不久,还是点进去。 那几张最新偷拍是在夜里,像个地下停车场。照片中的主角和平时在网络上见到的不大一样,没有化妆、造型,只是简单的白t长裤,棒球帽遮住大半张脸,江徕肩背薄而宽,露出来的手臂上肌肉遒劲漂亮,裤头一条装饰链条闪着银光。 长发女孩穿超短裙缀在他身后,看不清脸,个头很高,腰间的名牌包有显眼的logo。 这条微博图文并茂,剧组同事念过的标题此刻也一字字活过来,带着惊奇讥诮戏谑的语气,在屏幕上跃动。 猜也能猜到,各大阵营联盟在评论区已形成鼎立局势。爱江徕的恨江徕的烦江徕的,各有各自成一派的道理。 多年来,这位影帝的形象在大众心目中是一个多面体,评价几级分化,有人说他是老天赏饭吃,万中挑一的好演员;有人说他背靠大树,上位当然比常人简单;有人说他帅,但太帅,是个花瓶而非实力派;有人说他不珍惜羽毛,也并未敬老尊贤,难道如今做明星都不讲究德艺双馨,荧幕上饰演的角色形象再深刻出彩,私底下跋扈飞扬潇洒风流,便是教坏小孩,不该做那万人崇拜的偶像。 真真假假、是是非非,对江徕来说,想要解决这些舆论,其实很简单。可或许真应了众人所说,他个性嚣张倨傲狂妄,非是符合公序良俗标准的谦谦君子模样,桩桩件件哪怕媒体拿话筒都堵到他面前,他也从来不给多余眼神,不理会、不澄清、随它便。 只有一件事例外。 如同化妆间里同事们那次闲聊时讲的那样,江徕刚红起来那阵子,他和钟晨的绯闻是有澄清过的。季风廷隐约记得说辞,大约是朋友关系,剧组走戏。 至于后来怎么样,季风廷没有再关注。他连这条澄清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那时候好长一阵子兵荒马乱,季风廷做下了重大决定,最后,他回家乡的行囊里,除了两双鞋几套衫,什么都没再装下。 不过,人生有如电影,也正如电影中所说,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块会是什么味道。 【新戏开演!谈文耀携又一力作归来,首爆料!够神秘!】—— 在打开这则忽然弹出的简讯之前,季风廷恐怕还未能理解到此等名句的真谛。兜兜转转许多年,他回到原点,试镜,失败,试镜,再失败,吃遍酸味苦味。如要采访刚才跟他一起顶着大太阳穿着脏戏服排队拿盒饭的群演同胞,也很难收集到类似“苦难磨砺人生”“挫折铸就辉煌”之类的格言心语。或许大人们相信生活像盒巧克力,但更愿意相信甜的那颗是吊在驴子眼前的红苹果,散发着诱惑香气,却永远悬而未决。 巧的是,丁弘也正在此时来电,季风廷接通,听到他那头重而急的喘气、蝉鸣、剧组的扩音器,混乱之中,他激动地喊:“风廷,风廷,你现在在哪?听我说,好消息!” 听他气喘吁吁说完,季风廷在恍惚中睁眼,不远处,刺目阳光下,奇迹般的人影渐渐清晰,电话那头的丁弘带着好消息,生怕一个倏忽就抓不住,从他的剧组顷刻奔赴到季风廷身边。 “……喂,喂?风廷?别动了,就在那儿等着!” 丁弘急急走向他。季风廷却低下头,找到刚才那则推送,点进页面,点开视频。 记者说,谈导,这些年我们一直关注您的电影,每一部都给观众朋友带来太多意外惊喜,关于这部新片,今天能否在这里给大家稍稍透露一点独家机密呢? 丁弘走到季风廷面前,身躯挡住阳光,季风廷眨眨眼,抬头,起身。两人一对面,他见到他突然红起来的眼眶。 谈文耀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来,他咳了一声,然后笑,说,抱歉,目前只能告诉大家这是一部剧情片,名叫《大路朝天》。 手机里话音刚落,季风廷被丁弘紧紧一把搂住。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做梦一样,空拍的心跳声中,他听到丁弘说。 “这部戏,现在是你季风廷的了!”《 》 3、003 第3章 江老师,您好 午夜十二点,嘉悦酒店高级套间,季风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水已经冷了。 灯开得非常亮,因此会客厅愈显空旷。这是剧组开会用的地方,视线转一圈,笔筒、显示屏、饮水机,咖啡茶叶袋,烟灰缸里塞满烟头,椅子摆放有些凌乱。不难想象,这里不久前应当刚刚结束一场小型会议。 副导演在阳台打电话,声音穿透玻璃门,变得遥远沉闷。 你也知道谈导的脾气,事情已经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既然你们忙,那么换一个角色也无可厚非啊,戏份太少……戏份少不是正好?您两头都不耽误啊。什么叫趁你们不备……行,非要扯这些的话,那我们完全可以按照合同上来办…… 组里不可能全盘停摆等这么久,人家都已经就位了……对,我这么跟你说吧,无论小晨去找谁,这件事都没有任何一点转圜的余地…… 季风廷垂下眼睛。 谈文耀这部新戏主创角色甄选早就结束,季风廷之前试镜的不过是剧中一个小角色,当天就给过他落选的回复。实际上剧组开机时间并不短了,现在却突然说要换角,换的是主角,启用的是季风廷,一切都毫无预兆。 丁弘连夜开车将季风廷送到剧组来,他做统筹,见惯剧组无数大事小情变迭,车上说起这一切,却也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开车一边两眼汪汪。季风廷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感性的一面,“廷啊,”他搂住季风廷长叹,“咱他娘的终于要熬出头了。” 季风廷迟迟没能缓神。车上,他把丁弘的话一个一个字拆开,揉碎,又重组,想过万种可能,问丁弘,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会是季风廷呢。 因为他将要顶上的角色,原本,属于钟晨。 ——现在他才知道答案。 命运竟然这样神奇。 “再等一会儿吧,”副导演终于打完电话,他夹着烟推开阳台门,走到桌边坐下,“谈导有点事。” 季风廷坐得拘谨,隔着袅袅烟雾,副导演毫不掩饰他的打量:“别紧张,”他撑着下巴说,“我们看过你试镜的录像,挺不错。” 这位副导演姓张,留一头蛮飘逸的中长发,穿着落拓大衫破洞裤,季风廷年少时对这样打扮的人很有好感,洒脱、随性,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艺术气质。他边抽烟边看手机,忙着打字,不再跟季风廷闲谈。 没等多久,谈文耀进屋。距季风廷上次见他已经过了许多年,他却没怎么变化,比视频上更瘦些,利落寸头Polo衫,只是眉心那条皱纹更深,此刻满脸疲倦。 季风廷站起身,跟张副导一起向他打招呼。 谈文耀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坐到主位,拿手搓了把脸,长舒一口气,“你叫……季风廷?” 季风廷点点头,见他要点烟,立刻掏出自己的打火机。 “不用。”谈文耀摆摆手,自己给自己点上,用的只是个最简单的塑料打火机,“小张,”他朝张副导扬了扬下巴,“把剧本给他看看。” 之前试镜时季风廷并不知道他试演的具体是哪一个角色。这个项目非常低调,关于电影故事本身,即便是业内人士也打听不到什么消息。 拿到剧本粗粗浏览几页,他才知道为什么低调——这种片子就不是冲着卖票房去的——它甚至可能根本拿不到龙标。 “按理说我们应该再多试一试对手戏,”谈文耀抽着烟,用一种考量的目光看季风廷,片刻后说,“不过你给我的感觉蛮对的。” 他视线先从季风廷的嘴唇走,有些苛刻,掠过鼻头、眉梢,停在他的眼睛。凑近了一些。 “干这行挺久了?”谈文耀问他。 “是。”季风廷绷着呼吸,说不紧张那不可能,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混出什么名堂。” 谈文耀扬了下眉毛,似乎对他露出来的这个笑挺满意:“干这行的,没混出名堂的多了去了,对普通演员来说,演技重要,长相重要,努力重要,但其实没了运气,什么也都不太重要了。” 他这话说出去难免要遭口诛笔伐,但事实的确如此。优秀的人太多了,正经八百做演员的,哪个不努力?哪个没演技?没有身家背景,一个出身平凡的普通演员,就算演技好出花来,不撞大运,抓不住机会,也很难走到观众面前。 “你不是专业院校的学生,平时基本功怎么练的?”谈文耀又问。 “报过几节表演课,”季风廷说,“平常没事的话……就看看电影、话剧,跟着琢磨一下。” “嗯。”谈文耀微微点头,“也不是一日之功了。”他掸掸烟灰,看了季风廷半晌,说,“之前你试的是周绍祺,周绍祺的演员另有人选,”按剧本上来看,周绍祺大概是个男四号,他说,“现在我邀请你饰演孔小雨,考虑一下吗?” 这根本不需要考虑,是个有野心的年轻演员都该一口应下,但季风廷一时间没有说话。 毕竟这太疯狂了,几个小时前他还在影视城跑龙套,现在竟然跟著名导演谈文耀面对面,被他邀请饰演男主之一。 甚至他如同受虐成瘾,多年夙愿达成反而生起怀疑,手在桌下紧掐大腿,靠疼痛才得到确认,眼前一切并非梦境。 谈文耀不急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抽烟。 烟熏雾缭中,季风廷想起当年,当年也是这样,冷气开到最低的房间,满屋子的烟,急匆匆的选角,无厘头的对话。他也是这样,攥着手,踧踖不安的。 谈文耀生活不拘小节,对拍戏却认真到了严苛的程度,从场景设计到服饰发型,每个细节他都要亲手把关,遑论甄选角色。他在选角上往往耗费时间最多,因为有自己一贯的用人习惯,很多时候到最后一刻都不一定能拍板。 而季风廷这种外形和气质,恰巧是谈文耀爱用的类型——感觉如果对了,谈导本人并不太在乎什么咖位、资历,即使是零经验的新人,他也照用不误。 这也是为什么他会选择季风廷——又一次选择季风廷。 “有疑虑也是正常的,可以给你一晚的时间考虑,”张副导靠在椅背上,笑了笑,“毕竟我们这个戏有点特殊嘛。” “不不,不用考虑。”季风廷清楚,这次来之不易的机会并不是靠他的实力赢来,而是靠他季风廷好彩。他紧捏手中的剧本,像紧捏一只跃跃欲飞的春燕,“导演能给我这次机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心跳得急,他说话时牙根都在打颤,“请问什么时候进组呢?我马上回去准备一下。” “后天下午。赶得急,没问题吧?”张副导站起身,将房卡递给他,“你先熟悉一下剧本,我明天拿合同来给你看。好在排在前面的戏都是补拍,会轻松一点,你别有太大压力。” 谈文耀也撑着桌子站起来,像是已经累到极点,脚步朝着门外,忽然却又转过头来,“对了,有个题外话。”他问,“平时喜欢看电影的话,最喜欢哪一部?” 季风廷下意识在脑海中搜寻谈文耀的影片,谈文耀却未卜先知似的,慢悠悠补充道:“除了我的。” 张副导见状,哈哈一笑,拍季风廷的肩膀,道:“别紧张,不是什么考题,问什么答什么就是了。” 季风廷愣住,认真思索片刻,随后轻声说:“《站台》吧。” 谈文耀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离开。 几人分开后,季风廷回到房间,熬夜将剧本仔细读了一遍。《大路朝天》是部很典型的文艺片,故事并不复杂,讲的是两个小人物在一起“碰瓷”事件后产生各种交集的故事。 主角孔小雨是季风廷以前从没有接触过的角色类型,他初中肄业,到二十来岁,一直是社会闲散人员,严格意义来讲,他不算个正面角色,好在人物结构简单。 可对季风廷来说,接下这个角色对他挑战并不小。他在演戏上有那么一点小聪明,但他清楚,这样的小聪明放在演技精湛的对手演员和识人无数的大导面前远远不够用。看上去越是简单的角色,他越需要小心把握。 正式开拍在两天后,当天季风廷早早到达拍摄场地。化妆师完成整体妆造后,托住季风廷下巴,左右端详,最终确定好位置,在他颧骨上点了一颗小痣。 “是角色设定吗?”季风廷穿着剧组准备好的服装,白t工装裤,布料被洗得很薄,几乎不成型。他凑近镜子,仔细看自己。 镜中人唇角带伤,右眼稍有青紫,两颊微微凹陷下去,头发垂顺地贴着额头,脸色唇色都苍白,只有眼底一层薄薄水光,是副生病初愈的样子。 化妆师摇头:“之前没有,是导演临时吩咐的。”她顺着季风廷的视线,也望向镜中,她笑了下,“不过这颗痣倒是很适合你呢……” 话音刚落,化妆间外嘈杂起来,像是什么大人物来了,季风廷听到张副导的笑声,“……到了到了,正扮着呢……瞧你说的,毕竟是救场,不快能行么……” 紧跟着,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季风廷恍惚地想,应该是邢凯的饰演者到了,这部戏另外一个男主,咖位绝对不低,想到今天通告上的戏码,他心神不宁地扶着化妆桌站起来。 “来吧,先认识一下……” 一眨眼,出现一大帮人,挡住门口倾泻的日光。领头的是谈文耀,左右的人季风廷没见过,他正要叫一句“谈导”,光影变幻中,又一个人进了屋。 阳光这时候从他们动作的缝隙里照进来,像白色的火光,闪得刺目。整个房间并不大,氧气似乎在被这片火光极速消耗,温度也轰然升起来。 季风廷嘴只来得及张到一半,就像被人死死卡住脖子,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似乎有种挑剔的欣赏,谈文耀目光流连在季风廷身上,最终在他眼下刚点的浅痣上停留几秒,带着笑向大家介绍:“我的小雨。怎么样?” 旁边有人说俏皮话:“什么您的小雨啊谈导——是咱们凯哥的小雨。” 大家笑开了,各式各样暗藏玄机的笑容,一行人全看向季风廷,这个接钟晨班的替补男主角,或是好奇,或是惊疑,或是审视。 头顶空调呼呼地吹,冰凉冷风拍打季风廷滚烫的皮肤,令他每一条神经都变得僵麻。 谈文耀推了他一把:“风廷,你们两个碰个头?” 四周忽然静了,明明还没开工,周围没有摄像机的红灯闪烁,灯光道具也全没就位,所有人的目光却都专注地聚焦在两位主演之间,像在等待好戏上演。 季风廷一时间没有反应,似乎需要谁来喊一声“action”才会回神。是正对他的高个男人先动作,在导演再度招呼下,抬脚走向他。 在季风廷看来,眼前一切都像镜头慢放,那人从背光的阴影里走出来,走到明亮的灯光下,再一步步靠近,英俊的轮廓清晰起来。 而视线边缘,空气在扭曲,视野在旋转,脚下的空间仿佛缩到只够两个人站定的大小,世界像是被放大的胶卷交错缠绕。 复古色的菱格毛毯、鼓着肚皮的热带鱼、呼哧呼哧摆头的电风扇,还有走马灯,被夜风挑起的窗纱,空气中老式花露水的味道。 不是他想象到的,是他看到感受到的,呼吸间有夏夜黏腻的气息。 那些陈旧的画面应该早就被他忘到了太平洋,此时却一帧一帧在他眼前明白地流转,串联拼合着,密不透风将他裹紧了。 风廷。风廷? 还有耳边,那嗓子应当有把好听的低音,因为跨越漫漫长河,只能模糊地钻进他耳道,留下片语只言。 快起床了,我去买早餐。 明天估计回来得晚,别等我,你早点睡。 男主这场卡了得有三十来条,估计离收工还早。想你了。 虽然刚刚说过想你但是, 又想你了。 叮咚叮咚,是谁的手机在响。季风廷心脏一缩,猛然清醒过来。 恐怕他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反应失礼极了,于是立刻先露出一个笑,说尴尬吧不大像,他接下来表现出的热情,显然补足两位主演片场初见时显露的瑕疵。 “我叫季风廷,季风的季风,宫廷的廷。” 他往前几步,对方便不再动作,季风廷伸出手,旋即又意识到什么,收回手,顺着裤缝反复揩拭,揩干净掌心的汗渍,再度伸出来。 “江老师您好,”他微微哈着腰,对他笑,“跟您合作太荣幸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 4、004 第4章 落水狗 季风廷的手端端正正停在半空,这种姿态圈内人都见惯,身份地位的差别向来直白。所有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如果对方迟迟不肯握住他伸出的手,那么轻易便要让季风廷陷入一个自找没趣的窘境。 三秒,五秒,看客都要生起尴尬。张副导适时清了清嗓子,想要出来打个圆场,那个人终于动了,往前半步,伸出右手。 他的手很大,也冰凉,虚虚包住相形之下季风廷略显纤细的手指——是手指,不是手掌。这样握手的姿势明显陌生疏离。 “季老师自我介绍好有意思,季风的季风——”他对季风廷淡淡笑,笑只一两秒,更多的是淡漠,淡漠里有些痞气,仿佛剧本里邢凯的样子,“我就只有落俗些了。我叫江徕,三点水的江,双人旁的徕。” 说完江徕便立刻抽回手,这没什么问题,正常人的握手也就这样。何况他是意气风发的新晋影帝。 季风廷的动作比江徕的迟缓些许。他把手放回身体两侧,肩膀垂下来,眨眨眼睛,还是那种笑,热情、低姿态,甚至有两分憨劲。 “好了好了,感情你俩以后慢慢培养,”谈文耀一拍巴掌,催促大家,“赶紧上妆,准备开工!” 江徕点头,视线不在季风廷身上有停留,转身去服装间换衣服。工作人员忙前忙后跟着,大家分散开各司其位。季风廷目送他们。此刻全场就他一个闲人,站在原地半天,他无处可去地走出化妆间。 这是这栋七层楼房其中一套三居室,位于二楼,被剧组租来落脚。穿过摆放各类道具和设备的客厅,他朝外走,下楼梯,从楼道拐角墙面上的密集十字花型镂空望出去,底下是一条窄街,单车道,这时候没太多车经过,很安静,路边零散地停着几辆摩托。 他继续往下走,出单元门。人行道上小型地砖大多皴裂,树丛漏下日光斑驳的碎影。抬头看,街边楼房又老又破,参差挤在一起,楼与楼之间只有掌宽的缝隙,皆是水泥墙、旧门窗,为了防盗,蓝色老玻璃被生锈的铁笼子牢牢框住。窗台堆满杂物,偶有一两盆不知名的植物从角落探出几条枝叶。离地面不远的高度,密集的电缆线和晾衣绳相互交错,下头吊着内衣、床单、沙滩裤,家家户户都不在乎随风飘动的私隐。 季风廷沿街一直往前。 这条街坡度不大,到尽头,街巷坡坎无数,往上走,有废弃建筑和神秘山丘,往下走,房屋街道错综复杂,人行其中就如鱼游深海,是个逃跑躲藏的上上之地。 凭心论,知名导演做执导,人气影帝做搭档——普通演员漫漫一生,实难拥有如此境遇。天上掉了这么大一块馅饼下来,是个人做梦都要乐醒吧。 季风廷脸上却没有笑容,两手空空双腿沉沉。他一直走,穿过人流、车流,像被热浪卷动的垃圾,在溽暑中飘散出腐烂的气味。不知拐进哪里,景象忽而变了。前方一条舒坦的通天道,白光闪耀,快意当前,中央却来了条落水狗,被人一碰就连滚带爬地跑开,打着抖缩着头牙齿战战。 他沉默注视,半晌突然笑起来。 谈文耀和张副导商量着第一场拍摄,一行人出来时,季风廷正坐在楼梯上。 他深埋着头,肘关顶着膝盖,两臂交叉垂落,身体缩成一团。变形的光影映到他被宽大t恤裹住的肩背上,发丝泛起细碎的金色。 因为季风廷专心的静止,阳光也显得默默,尘粒和微物在他身后的光柱中缓慢漂浮着。 “风廷?”张副导叫他,“找你半天,怎么跑这儿来了?” 季风廷扭头,露出脸,脸色像是不怎么好。见到导演组,他站直身体,这才慢半拍地笑出来,“刚才去买了包烟。” “走吧。”谈文耀收回目光,“该上楼了。” 季风廷点头,跟在众人身后拾阶而上。 拍摄地点在这栋楼的顶层,一套房东在天台加建的小房子,是间简陋破败的一居室,一眼望到尽头。床就摆在最里面,床尾有个狭窄的后门,可以直达另外半边天台。 因为季风廷是半途加入,之前拍过的许多镜头都需要补拍。还原好这场戏的布景,谈文耀抱着手臂站在摄影机旁指挥灯光布置。 季风廷按照谈文耀的要求坐在床沿,取了几个镜头之后又靠着里侧躺下。 刚躺下,江徕推门进屋,季风廷听到动静,往那头看过去。 江徕已经做好造型,穿一件黑色背心,下面是条简单的咖色沙滩短裤,头发有些凌乱,看上去像平日没怎么打理过的样子。他这时候正低头跟张副导说话,姿态很放松,侧脸下颌线利落流畅,手搭在张副导的椅背上,肘后一道漂亮的肌肉线条。 他合适,更专业。只是这么扮上往布景里随意一站,带着那股子匪气的邢凯就这么漫不经心地从剧本里走了出来。 “老刘,那个罐儿再往里给放放!”张副导忽然喊了一嗓子,说的是床头那张小桌上的易拉罐,孔小雨拿来给邢凯装烟头的。江徕闻声也抬眼。 季风廷在江徕彻底与他对视上之前扭过头,面朝里侧。 这张床很窄,挨着窗放,窗户紧闭,没有窗帘,玻璃贴着流光溢彩的彩格贴纸,但显然上了年头,细看之下,不仅落灰、褪色,四角还有不少斑驳痕迹,阳光从窗纸脱落的地方透进来,如同几道横贯的金火。 季风廷盯着它们。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先头在化妆间碰面时,江徕是怎么打扮的了。他只记得那个眼神,平静得像海,把季风廷化作石子扔进去,听不见丁点儿回音。 “可以了。”谈文耀点起一支烟,示意江徕就位,“你俩先走走戏。” 这场戏时间节点在电影进度过半的位置。 孔小雨在家养伤多日,这天午后,他刚接完电话,邢凯忽然从外回来。孔小雨见到他很意外,因为邢凯白天向来很忙,不怎么会出现在人前。 他们第一次亲吻就在这天。《 》 5、005 第5章 原来是饰演出来的亲密 闲杂人等都撤出这间小屋,演员走戏的时候工作人员都不说话,但也不紧盯着演员看,环境要安静、氛围要轻松,这是谈文耀拍摄时的习惯。 季风廷还是躺在那个位置,江徕绕过摄影设备,进到取景框中,有些闲适的,目光落到桌上的水杯,几秒后,忽然问谈文耀:“导演,来整套吗?” 谈文耀咬着烟,眯眼看向他:“都行,先找找感觉。” 感觉,又是感觉。 谈文耀太过注重感觉两个字。 到目前为止,关于孔小雨这个角色对演员表演时的要求、对人物性格的剖析、哪怕是对演员将要呈现出的他要的某种感觉,谈文耀都只字不提。 工作时其实最怕的不是要求多,而是没有要求。季风廷曾看过一位前辈的采访,她形容谈文耀拍东西就像做实验,他只为驾驶员提供一辆车和一个目的地,怎么开往哪条路开全凭驾驶员自己发挥,兜圈子走岔路也没所谓。 或许有些浪费人力物力,但没有人会指摘他这样的拍摄方式,因为这个过程不过是谈文耀打磨新演员的一种手段,往深了说,他用这种方法了解演员,便于之后的因材施教、去璞存真。 而经他手打磨出来的演员,个个都在最大限度保留自身特色的前提下贡献出精彩甚至被誉为经典的表演,身价地位不知翻上多少番。这也是为什么就算他的本子拍摄繁琐、上映困难,大家也要挤破头地往里钻。 即便季风廷早就对谈文耀的拍摄习惯有所耳闻,自己亲身上阵时仍是免不得心下打怵。屋里太热,季风廷等着走戏,始终保持一个姿势,汗水不停往下滴,耳朵里只听到立式电扇疲惫机械的嗡鸣声。 江徕继续往里走。剧本里是这么写的,邢凯回来,孔小雨刚挂掉电话,他看了眼孔小雨,走到桌边倒水。旧水壶出水卡顿,水柱只有很细小一股,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大家耐心等待水杯灌满。江徕挡在电扇前,一口气喝掉一半,又开口问季风廷,要不要喝。 季风廷反应不算快,接他的戏,看着他,有几秒钟的走神,然后摇头。 江徕没说话,却上前一步,递给他水杯,季风廷盯着那半杯水看了好几秒钟,才说句谢了,起身,伸手接过来。季风廷仰头喝水,江徕就靠在桌边,等他喝完又接过水杯放回桌上。 他问季风廷:“发什么呆?” 季风廷抬头看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江徕垂视着他,片刻后,将裤兜里的水果糖扔到季风廷怀里,轻描淡写地说:“今天不收保护费了呗。” 季风廷笑笑,躺回去。江徕点了支烟咬住,找出药给季风廷腿伤换药,季风廷等他擦完药,开口叫他:“邢凯。” 江徕抬起头,用眼神询问他。 季风廷让开位置,转头看着窗外。过了会儿,江徕扔开药,在他旁边靠下来。 “搞定了,”季风廷说,“他说明晚约我吃饭,到香格里拉。” 江徕一时间没有再说话。这种类型的片子台词都不多,甚至会有许多沉闷的长镜头,剧本上并没有描述间隙时他们具体该做什么。季风廷想或许他该转头看过去,可看过去,江徕背对他抽烟。窄窄一张床,两人距离好远,中间隔着峡谷一样。 过了会儿,他听到江徕用吞吐烟雾的嗓子说台词,说,好事,那我该恭喜你。 又是停顿,轮到季风廷讲台词。谈文耀咳了声,将半截烟灰掸开,打断他们:“OK,可以了。” 导演话音刚落,江徕起身离开。工作人员将他刚才拿过的杯子擦干净,道具全部放回原位。季风廷坐起身,别过脸,热汗立即从他脊背滑下去,身侧的凉席上落着淡淡的水光。 谈文耀不响,他夹着的那支烟快要烧到手指,没察觉似的,左手摸着下巴,只专注地盯着监视器。 江徕抱臂在一旁等,他没一点大明星的架子。显然前一段时间的拍摄让他们已经有了默契,他知道谈文耀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像季风廷,等待导演发话的时候,面对满屋子为自己表演枕戈待旦的陌生人,他只能挺着肩膀,别扭地坐在床边。 大家都看得出来,季风廷想要收回自己因为导演的沉默而情不自已流露出来的忐忑和茫然。 尽管他已经很努力想要表现得游刃有余一点了。 “头发弄弄。”漫长的几十秒,谈文耀终于发话。立刻有造型师上来替季风廷处理他被汗黏得不像话的头发,给他补妆。 谈文耀招招手,让江徕到他身边看监视器上的画面,接着又转过脸,对着季风廷说:“还不错。三分钟后正式开始,有没有问题?” 季风廷冲他点头。余光里,江徕俯下身,在谈文耀耳边说着什么。他长长呼一口气,重新躺回去。 谈文耀并没有对他刚才的表现做过多点评,反而使季风廷心悬得更高。他入行也算有些年头,见过那么多导演,没有一个像谈文耀这样拍戏。在已经浪费许多成本和档期的情况下,最明智的做法一定是向演员清楚阐述他所想要的最终呈现,以保证能高效、准确地完成工作,而不是像他一样坚持追寻一种未知的碰撞。 季风廷往江徕那边看了一眼,江徕闭着眼睛,化妆师在给他补妆。 他想,好多年不见,好多年没有在一起对过戏,跟如今的自己相比,江徕简直是措置裕如的。 三分钟后,正式开拍,场记打板,跟着导演喊开始。 江徕背对着镜头进屋,到季风廷床边,再次灌满水杯,仰头喝水。因为吞咽动作,一滴热汗恰好从喉结上滚过去,剩下半杯时他停下来,问季风廷,“要喝吗?” 季风廷按照走戏时的思路接住他的戏,走神、摇头。 江徕却将水杯递到他面前,季风廷的视线从江徕的黑色背心移到那半杯水上,江徕手又往前,几秒后,季风廷伸手。 很简单的戏,从江徕手中接过水杯,随便喝两口,就像刚才一样,但季风廷被难住了,因为江徕死死拿着杯子,并没有放手。他很怕自己出错,惶惶然中抬头望了江徕一眼,发现江徕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跟之前完全不同的动作,可导演却没有喊停。季风廷硬着头皮往下演,你推我退,水杯被两人用一种古怪的姿势送到季风廷嘴边。季风廷迅速收回视线,不着痕迹地避开江徕刚才碰过的地方,嘴唇对上杯沿。江徕仍然没放手,倾斜杯身,他喂他喝水,动作称得上粗鲁,浑不在意季风廷吞咽的频率跟不上水流的速度。 季风廷忍住咳嗽。冷水顺着下巴流下来,打湿他的衣襟。 A机机位随之固定下来,是个中景,框柱小半布景、两个人和一扇光。脚步声响起,江徕走到木桌另一侧,将水杯放回去。 他靠在桌边,又从烟盒抽出烟来,问季风廷:“发什么呆?” 季风廷下意识摸了摸湿润的衣领,抬头,的确是呆呆一张脸。他望了江徕几秒,忽而轻轻一笑,眼珠生动起来,他反问他:“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江徕咬住烟,扭头,由上至下地看他,片刻后,把水果糖抛给季风廷:“今天不收保护费了呗。” 季风廷听了直乐,往床头一靠不理他了。邢凯点燃香烟,从房间这头走到那头,一阵窸窣的动静,他拿着药回到床边,开始检查季风廷腿上的伤。季风廷忽然叫他:“邢凯。” 他还是那样挪开位置。不知过了多久,身侧凉席往下一陷,江徕靠坐到床头。电风扇呼楞楞地响,风一阵阵拂过来,季风廷嗅到从江徕身上传来浓烈的烟草味,被风吹散的烟雾在阳光下轻纱般曼妙。 “搞定了,”季风廷说,“他说明晚约我吃饭,到香格里拉。” 讲台词时季风廷望着窗外,思绪一下变轻了,似曾相识四个字最容易让人惝恍。天空中没有云朵,太阳敞怀地撒野,漏进房间的光束愈发眩目起来。它穿透窗纸的形状很漂亮,像什么呢? 江徕说:“好事。” 空气安静了一瞬。镜头悬在不远处,摄像机发出细微的运作声,这种冰冷的凝视下,季风廷没有选择。他去看另一边的江徕、一扭头,心脏猛不丁蹦了下。 这次江徕没有偏过脸。目光那么深,他一直凝视他。 季风廷屏住呼吸。 “好事啊。”江徕盯住季风廷的眼睛,大概三秒后吧,他很淡地笑了下,说,“得偿所愿,我该恭喜你。” 像燃烧的蝴蝶。 这一刻,季风廷这么想。 光斑在江徕脸上轻轻晃动,不规则的形状,翅膀上有着灰烬一样的边缘。被蝴蝶青睐的,是他容貌趋近完美的英挺。 他们对视。二十厘米、十厘米?两人肘间只差这点间隔。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或许来自来江徕的注视,薅住季风廷的头发,使他抬头,死死牵扯住他试图闪躲的眼睛。必不得已,他们面对面、近距离。 ——这么近,季风廷甚至能感受到江徕呼吸的喷薄,于是他终于和江徕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重逢。他看着江徕的脸,不得不那么仔细地,目光被阳光的足印缓缓牵动,从下巴上的胡茬、嘴唇、鼻尖,脸颊上细小的绒毛,到江徕那双泠漆漆的眸子。倒映在光影里,变成琥珀色,迷人的一双眼眸。 原来已经不够熟悉了啊,原来现在的季风廷看江徕时,心跳会在恍然之中,与当年在街头偶然碰见他时那道频率重合。 原来人和人之间,竟然有第二次此生初见。 戏到此处,季风廷应当聪明一点,抓住时机,轻快地亲上去,紧跟着继续说台词,接续之后的剧情。他却恍若沉溺在想象的世界,寂然不动。 现实是,他们在山城,江的南岸,坡道街上的贫民区,树木、房屋、窄石阶,坑坑坎坎,古怪拥挤。似乎有风,不知来处,从暗乎乎的小巷穿行,钻过树叶缝隙、虫洞、霉烂的房梁,攀住爬山虎,卷席青苔和铁锈的滋味,通过漏雨的屋檐,最终来到这间小屋,将江徕额前碎发扑乱。发丝遮住江徕的眼睛,让人看不清他目光的温度。 楼下忽然有摩托车点火的轰鸣响起来,像滚石掷向湖面,涟漪涌开,伴随着两声方言的叫喊、几串狗叫、粗暴的喇叭声。很明显不是导演的安排,但一切刚刚好。 摩托车走远,空气再度安静下来,剩下风扇转动的声音,咔哒咔哒,很有规律,像令人精神麻痹的催眠曲。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已经靠得很近。阳光在江徕发梢印上柔软的花火,季风廷弯曲手指,缓缓拂过去,露出那双眼。 是光芒的好处,冷飕飕的眼睛在这刻,竟然也生出来几分一闪而过的温柔。季风廷好仔细地看着,可能入戏了,也可能,季风廷终于迷失在江徕安静的注视之中,他大起胆子,手指抚摸他的眼角、颧骨,往下,触碰他的脸颊。 江徕拿下嘴里的烟,不动,看着他。 “香格里拉,以前路过的时候经常看见一家三口坐在上头吃饭,看江景,看月亮,”季风廷捧着他的脸,双眼微阖着看他,轻声说,“这么好的餐厅,我从来没去过。” 江徕指间的烟燃到底,灰白色的烟烬断在他腿上,被风一吹不见了。江徕说:“我要回去了。” 镜头往前推进,视角很刁,特写很黏,季风廷睫毛在翕动,他看着江徕,江徕也看着他。光的倾侧好极了,他们呼吸的交缠在荧幕中都有了温度。 江徕又说:“我走了。” 说完他便要起身。季风廷追着搂住他,轻飘飘翩翩然往江徕嘴角啄了一口。江徕停住动作,注视他,目光忽然变深。 “嘘……”很近,很近,季风廷凑上去,鼻尖蹭着鼻尖,悄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话,别说话。” 他嗅到烟味、咸味、江徕身上的沐浴乳味。他颤抖起来,也可能是一种错觉,但脊背的确又热又痒,像有香蒲挠刺他。他的脸也烫起来,血液在身体里翻滚、潮涌,眼眶发胀,汗珠聚在鼻尖。 江徕真的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如果不是在拍摄,季风廷一定会猜测,现如今江徕演戏是不是轻松到只需用到眼神和呼吸。但他此刻想不清楚,太近,他也反而看不清楚,唯有一种直觉,江徕的目光有类似海水的重量,这才压得他浑身湿透,喘不过气。 感受是真,眼前人是真,怀抱里的温度是真,而他是邢凯,他是孔小雨。别说话。 即将窒息的前一刻,季风廷闭上眼,慢慢靠近,不知觉地,贴上江徕嘴角。他尝到一点汗渍的咸味。呼吸和体温纠缠起来。他舔江徕的唇瓣,像蒲公英轻柔地亲吻露滴。 所有人都知道,错了,季风廷还有一句台词没有说呢,谈文耀仍然没叫停,他站起来,冲A机打手势,指导更换计划之外的景别。 江徕显然最先反应过来,他清楚怎样让导演得到一个漂亮的画面。他半阖着眼,看季风廷舔舐、亲吻,而他在几秒的凝滞后,握住季风廷肩头,往后推。 季风廷发出一点哼声,嘴唇与嘴唇分离开,他大口呼吸着,睁眼看江徕,双目中闪着水花。几位导演制片都围在一起,监视器前安静得像没人喘气,摄像机捕捉到所有细微的东西,他们交缠的眼锋,若离却近的距离,江徕手背上因为用力而鼓起来的青筋。 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江徕要离开的时刻,“咚”的一声响,监视器上的画面忽然颠覆,变得混乱起来。 等到那几帧摇晃的昏黑过去,等到安静,数道阳光从窗纸破损处斜射进屋。旧木桌、老台灯,沙发旁生锈的立式电扇在孜孜不怠地摆脑袋。镜头由近及远,视角越来越高,取景框里出现这间狭窄破屋的全貌。 单人床上,两个男人莽撞而火辣地接吻。江徕肩背的肌肉,随他动作性感地收缩、舒展着,季风廷被他用力按到床头,闭着眼,微微仰头,睫毛不住颤动,耳朵泛红,透着阳光,动情得像醉了过去。 直到导演喊卡,这场戏结束,都往棚子里望,想看些意犹未尽的情景,却只见到,一个立刻抽身远远离开现场,一个别过脸在床上盯着某处独自沉默。 大家才恍然。 原来是饰演出来的亲密,实则两人之间泾渭分明。《 》 6、006 第6章 “谢谢” “不客气” 季风廷从洗手间出来,旁边候着的化妆师找准空档,轻手轻脚上前来替他补妆。 将适才的拍摄从头至尾回看一遍,谈文耀终于从他的导演椅上挪了挪屁股,很是累乏抻了抻肩背,张副导给他递水,“导儿,怎么说?” 谈文耀拧开杯盖啜了口茶水,眯着眼睛望向季风廷,补完妆之后季风廷就垂头候着,只身片影,哪儿也不看,脊背是一条僵硬的弧线。半晌,谈文耀忽然问:“你紧张什么?” 季风廷抬头,被吓一跳的表情,像是没料到导演会问他这个问题,张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把水还给张副导,谈文耀看了江徕一眼,继续说:“小江比你戏拍得多些,算是前辈,可又不会吃人。” 季风廷不由得在这话之后看向江徕。隐绰的光在江徕身上,他靠坐在沙发扶手,两条长腿岔开撑住身体,很随意的姿势,听到谈文耀的话,只不过很淡地笑了一下。 他的化妆师还在给他补妆。他唇上的妆适才被季风廷吃得一干二净,薄荷味,很清凉。 “好了,”谈文耀起身往编剧的方向去,“大家休息一下,今天下午没别的安排,这一场戏拍完就成。”说着他又点了一下服装,“来个人,湿衣服给孔小雨换一下。” 在那之后,这场戏又拍了两条,太阳下山之后便收工。和预期计划有那么一点出入,谈文耀取消本该接在后面的戏份,听说是他临时提出要再修改一下,拍摄计划推到了第二天。 开了个好头,季风廷到剧组的第一场戏,拍摄全程还算顺利,合作对象敬业耐心,现场工作人员配合默契,唯一让季风廷感到折磨的,便是那翻来覆去无可避免的吻戏。 江徕是否也如同这样所想,季风廷不得而知。从前他们是吻过千百遍的,从来也没感觉腻味无趣过,常常会杞人忧天,要是哪天碰巧他俩演一场吻戏,摄影机那样近,他们该怎样掩饰两人之间有着微妙的不寻常的默契。 那时候的自己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们俩会真的凑在同一个镜头之下,身份关系却改变了,倒不用操心那份如今看来颇有些可笑的担忧。秉持着演员的基本素养,假装亲吻多火热多甜蜜,实际唇舌之间尝到的,只有冰凉麻木而已。 下戏卸完妆出来,大人物都早已离开,现场只剩下几个善后的工作人员。 剧组给季风廷配有车,此刻还在楼下等他。照理说给配商务车是因为艺人工作时一般会有经纪人或助理跟着,季风廷情况特殊,只身一人,便让司机再等了等,顺道将剩下几位落单的同事捎上一同回酒店。 酒店位置不远,笼统也就几公里,车开起来却费劲,大街小巷上山下坎蜿蜒曲折,又是晚高峰,停停走走绕得人头晕眼花。车上人习以为常地小声抱怨着,季风廷沉默地盯着窗外看。 “季老师第一次来这儿吧?”后座有人开口跟季风廷搭话,是个小年轻,挺自来熟,大家管他叫包子,人只是两颊有点肉,白白净净,笑起来有些憨态。 “对。”季风廷扭头,冲他微笑了下,“百闻不如一见,这里的地形还真是有意思。” “山城嘛,交通只能这么规划。”包子趴在季风廷座位的靠背上,手往前一指,示意他看外面,“过了这个路口,就能看到江面了,上头有个跨江索道,您没事儿的时候可以去坐坐,挺多电影都是这儿拍的呢。” “是吗。”季风廷随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恰好绿灯亮,车往前挪,眼前的建筑物缓缓后退,随着转弯消失,过了路口,果然眼前豁然开朗,江好壮阔,落日的碎片浮在上头,粼粼波光倒映依山城景,高处横贯几条索道,橙色轿厢悬在空中,别处难得一见的好景色。 看得近乎发呆,车又转了弯,眼前场景俶尔有变,季风廷才回过神来,摸了下裤兜的手机,笑了声说:“忘记拍照了。” 话音刚落,车提了速,连续好几个上坡弯道,就季风廷一个人因为专注看风景没有准备,差点被甩出座位。 “以后有的是机会拍呢。”包子笑着扶住他,“这种路况最容易晕车,您还是坐稳着点儿,我记得江老师当时刚来这儿就晕得厉害,适应了好几天才习惯,后来也是总爱拿东西出来拍……” 摇摇晃晃的,季风廷抓住扶手:“江老师?” “是啊。”包子坐回座位,“其实他也才进组没多久,半个多月吧,原本就是紧着他的档期来的,哪知道突然出了这事儿,拖了这么……” 话到一半,有人咳咳两声,包子卡了壳,愣半天才从同行人冲他使的眼色中顿悟到自己说错话,讪讪一笑,硬生生转开话头:“对了,那个……季老师,您之前有演过别的戏吗?今天见着您现场,我都吓一跳,怎么一点儿也不像新人,这就叫天赋异禀吧?咱们谈导可真是会挑人儿。” 有人没忍住轻轻“啧”了一声,随即,车里陷入死一样的寂静。 气氛如此诡异,饶是神经再粗,包子这时候也不再敢说话,只尴尬地抿着嘴角。半晌,季风廷转头冲他笑了下。其实他并不在意:“我之前拍过挺多戏的,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也跑龙套,当然不像新人了。你呢?这么辛苦被留下来加班,是做道具还是场务?” “都不是,”包子涨红了脸,干巴巴地笑,“我就……打打杂,帮忙搬点东西跑跑腿什么的……” 十多分钟后到酒店,下车后一群人都往电梯间走。远远的,有一道凌人的身影在电梯口,包子眼尖,带着人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季风廷并没多注意,走近之后听到他们热情中带着拘谨地向那个背影打招呼,他才顿觉糟糕。 江徕转身。他个头高,季风廷也高,人群挡不住彼此,视线很轻易地撞上。季风廷做不成鸵鸟,张张嘴,也跟着大家一起喊,“江老师。” “叮”—— 电梯恰时打开,众人纷纷谦让,江徕对季风廷点点头,率先转身进了电梯。 而季风廷浑身绷紧。他盯着那电梯,好像电梯厢是一只妖怪的血盆大口。他提防着,拖拉着,期待大家赶紧将这趟电梯坐满,他便不需要往这张嘴里引颈就戮。 可没人往里进。在剧组混久了,个个滑溜得像泥鳅,即使季风廷是个没地位更没背景的糊咖,在众人以及江徕的眼前,面子功夫总要做到位,真心或是假意,总归这时候看上去,都对他很客气,纷纷让出位置,请他先进。 骑虎难下也不过如此。季风廷想,还好这时候人多,又想,这样客气真是大可不必。刚要抬脚,又是叮的一声,另一栋电梯到了。包子指着前面,冲季风廷龇着牙笑:“季老师,那您和江老师先走,我们就坐这个电梯了。” 此时此刻,季风廷也只有扯起嘴角,回敬给他一个笑了。 他保持微笑,进了电梯,活像走投无路干脆自愿献祭被妖怪一口吞掉。 酒店的电梯很宽敞,季风廷站到角落,与江徕之间隔着一个女孩,那女孩个头不高,小小瘦瘦,蛮清秀,就是眉头拧着,总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一个下午的时间,季风廷早已认得她了——江徕的助理,大家都叫她梅梅姐——其实她看起来年纪并不算太大。 季风廷视线落到轿厢上,厢壁反射出三人变形的影子,江徕的身影与他的身影,在金属的反光中似乎融成了一体。 楼层很快跳动起来,那样安静。电梯中间竟然一直没再停,季风廷忽然意识到,最好还是说两句什么,他应当刚进电梯时就与他们寒暄几句。话已经到了嘴边,身边的梅梅却忽然先开口,很客气地问季风廷:“季老师现在才回来?” “啊,是,”季风廷不自在地清嗓子,“卸妆耽搁了点时间。” 看得出梅梅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似乎只是出于礼貌,才与季风廷闲谈:“这么热的天,大家都辛苦了。” “是啊……”季风廷抬头,去望电梯跳动的数字,“这地方要热得多。” 十层,十五层,电梯升得很快,同时也生出一种沉重的压力,将季风廷拍向大地。真是邪门,几句交谈就令他神昏意乱。 “……季老师……”耳边有低沉的声音响起,季风廷反应迟钝地偏过头,又有声音灌进他耳道,关照的话语,凌汛似的温度,“季老师要去几楼?” 二十七。 转头,对上江徕的眼睛,季风廷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进来之后一直没按楼层。他看向江徕手边,唯一亮着的按键上明明白白显示着“27”。 噢。原来江徕也住二十七楼。 “有点事,我去找一下谈导。”季风廷倾身,往“27”旁边按了一下,因为动作很快,整个过程显得仓皇,按键没能顺利摁亮,季风廷只好上前半步,抬手时在半空不小心与另一只手轻轻撞上。 在他快碰到按键前,江徕帮他摁亮了“28”。 季风廷收回手,别过脸,维持着沐恩的微笑,一副不敢冒犯前辈的样子,冲着电梯门那头说:“谢谢江老师。” 江徕沉默着,八九秒后,二十七楼到了,江徕抬脚迈出电梯,路过季风廷时,冷淡地往他的方向扔了句“不客气。” 门轻合起来,曳引机运作,很快,叮一声又打开。 好几秒后,季风廷茫然地迈出了电梯。 这时候他才醒悟过来,他刚才也许做了多余的事情。《 》 7、007 第7章 你看,所以人类真的很贱 小时候,季风廷常做类似的事情。 比如借口自己另有其事来婉拒同学邀约,实际上不过是因为他的兜常常比脸还干净,在聚会中多点一杯饮料都是压力;比如在亲朋好友兴致勃勃地讨论集体出行计划时总假装睡着或者没注意、不感兴趣,实际上他心中只有尴尬和汗颜,因为沉默不语的父母没有参与其中的经济实力;又比如下了晚自习后要硬生生等到所有学生离开才出教室,这样就很少有人会发现,这位成绩优异老师器重的班干部,原来是如此孤单不合群的一个人。 好笑的是,现如今自述,他年近三十、生活经验丰富、拥有冷静理智稳重脾气,遇事逃避的手段与幼时比起却没有半点长进。大概这就是所谓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洗完澡,晚八点,季风廷拿起手机。 上个剧组的尾款到账,不多,不过够用。确认好数额,季风廷将这笔款项分成几份转出去。 被他随手打开的电视在回播一部很经典的谍战戏,他躺到床上,看着看着就闭上眼。耳边是声音被压得很低的台词,什么委员长戴老板嘉陵江曾家岩,原来故事背景也在山城,在血色的八十年前。他躺了很久,不愿意想,可还是想到很多,情思像漫天飞絮。 他第一天做演员,演扛着糖葫芦满街叫卖的小贩,当晚在巴掌大的宿舍里兴奋到整夜睡不着;终于有导演记住他的姓名,那是个艳阳天,他指着自己,说那个谁来,叫什么季风廷;下工走在路上,从总是一个人,到和三两朋友,和江徕,到又总是一个人;他沉沉浮浮、来来去去,不跟别人聊天说话,怕认识的人见着他就要怜悯或是嘲讽他,怕人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年纪有多大。 他还想到自己银行卡里可怜巴巴的余额,昨夜紧张压抑的梦境,仿佛还在自己脸上灼烧的太阳毒辣的温度。他想到谈文耀,想到江徕,想到一想就抓狂郁抑的今日见面和拍摄的场景,想到一事无成的过去和冥昭瞢暗的未来。 他心脏很痛苦,表现得却很平静。一晃过去,九点了,干脆抓起一旁的剧本看,翻开一页,是第八十九场戏。孔小雨对邢凯说,你看,所以人类真的很贱,快乐的事情忘得飞快,痛苦的结症过去许多年也解不开。你叫我不要想,其实你自己也做不到,这是种病,每个人都有。当然也有科学依据,我听过有专家说,人在痛苦的时候身体里会产生海洛因一样的东西,会成瘾,我记不住那叫什么,我觉得那多半就是人类热爱忄生虐待的原因。 季风廷缓慢地将这场戏看完。 九点十三分,门被敲响。很意外,来人是江徕的助理梅梅,两人一问一答交谈几句,梅梅说明来意,季风廷迟疑片刻,还是点点头,回屋换了衣服。梅梅开上江徕常坐的那辆车接他出去。 到了地方,一家很大的KTV。季风廷跟在梅梅后头,他来这种场合的次数并不多,被迂回的走廊绕得晕头转向。梅梅很客气地引路,说季老师这边走,找到地方,在前头替他推开包厢门。 混着冷气,一阵喧嚣的音乐声霎时扑面而来。 季风廷并没有第一时间往里探头,上前两步撑住门,让梅梅先进去,自己在后面,轻轻关门,转身,果然见到一副他或许永远无法真正从容适应的画面——所有人都在这刻齐刷刷看向自己。 季风廷视线一扫,迎着数不清的目光,见到江徕正静静坐在中心。光线不好,他上半身隐在昏暗中,季风廷只看清江徕夹烟的手和朦胧的轮廓,但他知道他也在看他。那道视线又冰又利。 “风廷来啦。”张副导端着酒杯从人堆里起身,向季风廷招呼,“愣着干嘛,快过来,等你好久了。” 张副导一开口,旁边的人便凑趣儿地起哄:“来晚的人要先自罚三杯!” 于是季风廷不由自主迈开脚步,往前,背后像有一只未知形状的大手,那是成人总要遵循的社交规则,紧系自身前途的关隘,是命运催人前行的鼟鼟。 “好啊。” 他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到主桌前,从善如流地对他们笑,俯身拿起来酒杯,正要再拿酒瓶,谈文耀叫住他,有些怠倦:“今晚是特意给风廷接风的,哪有让人一来就罚酒的道理。”说完他随意指了旁边的空位,“先坐吧。” 季风廷摇摇头,笑说:“是我来迟了,罚酒应该的,谈导,您就让我表现一下吧。” 满满一杯,眼都没眨,季风廷一仰头便给自己灌进喉咙。大伙很捧场地鼓掌叫好,但江徕必然不会在其中。酒精的刺激使他视线模糊,气血上涌,他什么也没想,谁人也没看,接连往杯里倒酒,三杯饮得一滴不剩。 一瓶酒喝光,拿了新酒瓶,季风廷转向谈文耀,要敬他:“先给谈导赔个不是。” 谈文耀夹着烟看他,没说话。张副导忙搭住季风廷的肩,将他按在座位上,玩笑似的:“好啦好啦,哪儿来那么多规矩,再说了,你现在就喝这么多,待会儿哪儿还有发挥的余地?” 季风廷捏着酒杯坐下,脸上仍然挂着笑意。这位置在包厢最中间,本来是张副导的,但他推着季风廷坐下,于是季风廷便和江徕呈一右一左,坐到了谈文耀身边。 张副导紧挨着季风廷坐,问他:“怎么不早点过来,一个人躲屋里干嘛呢?给你打电话也占线,群里消息没看着么?” 季风廷还是那么笑着,像是一台提前被设定好基础参数的机器。他只能这样,只有笑。因为他总不可能告诉大家,在他们等着自己的时候自己还在床上神游天外,也总不可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在此之前自己根本没有收到任何人通知说,今晚要举行一场宴会,今晚这场宴会是特意用来为自己接风。 “睡着了吧。”谈文耀靠在沙发上抽烟,又问,“吃饭了没?下工那会儿你就该跟我们一起走,还麻烦小江差人回去一趟叫你。” 季风廷抬起头,血液里的酒精浓缩成一支利箭,猛然刺向心脏。听到这话,他倏地有一种醉昏的感觉。 他仿佛又回到几小时之前的那栋电梯,他像人偶,或是玩具,在短短数十秒间,在幕后神秘力量操控之下,失重,腾空,又被拍向大地,自以为表演得不遗余力无懈可击,实则洋相百出,轻松便被一语破的。 季风廷看向江徕。隔着不远的距离,他朦胧的轮廓变清晰。 头顶灯光暧昧不定,有一种忽明忽暗的斑斓,落在江徕年轻英俊的脸上,叫他相貌中的锋锐削减不少。他也看着季风廷,那双眼睛晦冥幽深,不再有无意识间会露出来的少年气,是沉着而陌生的颜色。 “不麻烦。”江徕淡淡移开视线,浑身上下都写满不在意,“我助理本来也是顺便回去取个东西。” 房间里再一次热闹开,季风廷被张副导带着打圈。剧组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他作为后来者,确实应该好好认识熟悉一下。谈文耀看起来似乎不大喜欢这种场合,一直沉默地坐着抽烟,只偶尔跟很放松坐在一旁的江徕说说话。可能是知道导演脾性,整晚很少有人去打扰他。 季风廷被灌了许多酒。是事实——人人都知道,就算季风廷如今搭上谈文耀的车,以他这个说出去都让人感觉寒碜的资历,还远没有对大家说“不”字的权力。 拿着酒杯站到江徕面前的时候,季风廷已经恍惚,视线里满是灯光的重影,猛地对上面,他差点认不出重影之中是江徕的面容。谈文耀早喝过季风廷的酒,这时候与张副导在一旁看着他俩,用一种似乎是衡量又似乎是欣赏的目光。 “风廷,”谈文耀说,“你俩好好喝一杯吧。” 季风廷笑着点点头。其实他束手无策。 他用手指缓慢地揩过酒杯,耳边音乐被酒精隔向很远的地方。他觉得自己又在被什么东西推着走了。 似乎从进入这个剧组开始,他就成为了某种不停歇的履带,时时刻刻都要做规则之下的刻板表演,一切刚开始,第一天而已,他就已经筋疲力尽。可电闸一推开,仅凭人类的力量,如何能够阻挡机械齿轮残酷的运转呢。 “江老师,”真的喝多了,笑起来时季风廷竟然感觉有一滴眼泪从眼角悄悄滑落,但其实没有,这只是一种隐秘的幻觉。他站得恭敬,双手端好酒杯,见到江徕即将要起身的动作,连忙道,“江老师,江老师,您坐着就好。” 那些冠冕堂皇的酒桌敬语,不用经过大脑,季风廷早就已经可以脱口而出了。江老师我敬你。这么多年,江老师一直是我们学习的榜样。能和江老师合作真是。真是。 说话时他低下眉眼,因为他一定不要把事情弄糟,因为江徕在他视线中逐渐黝黯成一个面目模糊秋毫无犯的符号。 江徕说,好,谢谢,谬赞了,太客气。然后“当”的一声,奇迹般,音乐没有压住他与季风廷酒杯碰撞的声音。季风廷仰头喝酒,紧紧闭眼,喉咙用力吞咽。天旋地转的感觉涌上来了,仿佛他在海浪的中间。 揽昇 如此有诚意,他向江徕展示空空如也的杯底,紧跟着他笑了。 “做梦也没想到啊。”又痴又醉,季风廷轻声说,“我这辈子,竟然也有跟影帝喝酒的一天。”《 》 8、008 第8章 “演技太差。” 半夜散场,包厢里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回酒店。 谈文耀去了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屋里没剩下几个。季风廷喝醉了,窝在沙发角落,他半阖着眼,脚下的酒瓶东倒西歪,似乎睡得正酣。谈文耀过去看,见他穿一身极其简单的白t,不知道被汗水还是酒水打湿过,布料皱巴巴地贴在身上。 其实对于孔小雨这个角色来说,饰演者最好还是个头再低一点,给人感觉再荏弱一点。季风廷很瘦,但骨骼并不是纤小细弱的样子,更确切一点来说,他很清减,坐着也能看出,他有高挑漂亮的身形。这样的条件,演他最初试镜的周绍祺才合适一些。 “老张,”谈文耀捏着发酸的手腕,问,“车都安排好了?” 张副导喝得也有些多,这段时间一直操心换角的事情,今天总算可以把心彻底放下。“可以走了,剩下这些人三辆车就坐得下。”他起身,又看了眼季风廷,叫他,“风廷?” 季风廷脑袋动了动,却没有吭声。 “看来是喝趴下了,瞧这样儿,醉了也不爱说话。”张副导笑笑,说,“他进组也没带个助理,导儿,让他坐我们那辆车吧。” 谈文耀低头看看季风廷,又看了眼坐在房间另一头把玩打火机的江徕,说:“嗯。”他俯下身,视线在季风廷酒色朦胧的脸上停留一会儿,又改变主意,“让他坐江徕那辆吧。” 张副导愣了愣:“也对,他俩就住一层,方便些。”他转头,冲江徕说,“小江,那就麻烦你送风廷回去一下了,可以吗?” 江徕的反应很冷淡,听到张副导的话,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季风廷,将手指间夹了许久的一支烟点燃,没什么表情地回答:“好啊。” 对季风廷来说,这一段记忆 十分糊涂。他很少喝酒,更很少喝醉。那些热闹嚣杂光怪陆离仿佛忽然间抽离,他陷入某种无尽的虚无,像被扔进大海深处,荒漠中心。 他用尽全力分辨,才听到人模糊的说话,清脆的打火机,绵长沉着的呼吸。 时间在这种时候总是过得缓慢,甚至失去意义。他不觉得怕,反而想,奇妙极了,快乐极了。又漫天神游,记起曾经看过破甑不顾的典故,世人总结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豁达一点,不要追悔,就让它过去吧。 “老大,我帮你吧。”见江徕起身,梅梅给他拿出口罩和帽子,把包往身后一甩。 “不用。”江徕接过东西,掐了烟,只是让她先去把门打开。 季风廷迷迷糊糊地听他俩对话,听江徕脚步声靠近,又是好几秒的安静,眼前的光忽而暗了,有一股熟悉的味道驱散空气中的烟酒味,轻轻落到他肩上。 香烟、薄汗、沐浴液,令人讶然,江徕身上的味道变化并不太大,演戏的时候被邢凯的味道遮住了,现下冲过凉出门,又没怎么喝酒,所以身上只有属于他自己的气味,叫人一嗅到,耳边便不由得响起那些夏天的聒噪蝉鸣。季风廷思绪又跳跃开。只要嗅到某种气味,就会立刻唤醒与该气味相关的情感记忆。他想了好久,终于想到那条术语,叫做普鲁斯特效应。 江徕给季风廷戴上棒球帽,又戴上口罩,停顿几秒,将帽檐给他往下重重一压。 紧跟着,季风廷被搀起来,两条疲醉的腿跟不上江徕的脚步,季风廷想让他慢一点,张口却天旋地转,一股想吐的冲动涌上来,他只得紧紧闭上嘴巴。穿过走廊、下电梯,在门口等司机泊车的当头,隔着口罩,季风廷又嗅到那个味道。风中还传来江徕沉默呼吸的声音。 车停好,门打开,江徕搂着季风廷上车,梅梅忽然上前来挡住江徕,帮他把季风廷弄到座位上。车开出去,梅梅往后又谨慎地看了几眼,在江徕耳边低声说:“有人拍照。” 江徕坐在另一边,视线落到窗外往后飞驰的街景,片刻后,说:“无所谓。” 酒店离这不算太远,凌晨时分,街上车也不多,十多公里的路,眨眼便到了。仍是下午他俩同乘过的那部电梯,仍是他们三个人,站位完全不同了。季风廷一副烂醉的模样,却是很安静偏过头,闭着眼,一点要撒酒疯的意思也没有。梅梅本来打算帮江徕把季风廷送回房间,中途时江徕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半途她便下了电梯。 到二十七楼,江徕搀着人,穿过静谧的走廊,没问季风廷究竟住在哪间,径直到2709门前。 他低声说:“房卡。” 季风廷垂着头没有动静,几节清颀的颈骨从衣领中露出来。从江徕的角度看不见他是否睁眼。他目光在季风廷裸露的颈项停留了一阵,然后直接伸手从他裤兜里摸出来房卡,轻巧地打开房门。 黑洞洞的一间房,关上门以后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江徕却似乎十分熟悉房型,将季风廷送到床上之后才打开床头的台灯,站在一旁,借着台灯的光垂眼看了季风廷好一会儿,伸手将他脸上的口罩取掉。 季风廷全无察觉,酲酲地偏向一边,棒球帽也被他蹭掉,露出乱糟糟的发丛,和清隽俊秀的一张脸。 房间悄寂,两道平稳呼吸,一轻一沉,仿佛无限拉长延伸,在昏暗里有一种潜影的暧昧。不知过了多久,江徕转身向外走,门锁轻响几声,空气陷入更深刻的安静,季风廷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了颤,他脸上的光影也跟着晃动了,双颊因为醉酒浮现的红色却显得死沉沉。 很轻的声音,像玻璃和桌面相碰,跟着,江徕开口:“别装了。” 他漫条斯理去而复返,却只在离季风廷几米远的距离外短暂停留,声音那么沉,如同黑夜里遥远钟声的余音。 他说季风廷,“演技太差。” 门再次合上,许久,季风廷才敢睁开眼睛。 屋子里空调温度被调整得十分得宜,空气中传来淡淡甜香,床尾的桌上,一杯蜂蜜水氤氲着袅绕的热气。房中早已经不见江徕身影。 拍摄按照计划进行。需要补拍的戏份都告一段落。 由于多方原因,剧组拍摄一般不会按照剧本顺序进行。这天拍全剧的第三场戏,剧情刚开始不久,在被邢凯指认“碰瓷”的第二天,孔小雨和邢凯再次碰面,邢凯成了孔小雨的新邻居。 一早先是季风廷的独角戏。 孔小雨的房间不大,洗手间也简陋,就在房间另一侧,用红砖搭就,刷了薄薄一层腻子,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洗手间门口是盥洗池,很矮,小小一个,洗头的时候尤其费劲,得岔开腿弯下腰,将脑袋深深埋下去。 镜头里先是响起水声,季风廷把自己的头发打湿,抬头,顺势将头发往后抓,接着找出剃头推子,抬手的时候瞥了眼手腕,又换了只手,机器刚打开,却响一下就坏了,他拍了拍,没反应,很随意地将东西往池子里一扔。 他又看向镜子里。镜面布满水渍,不大清晰,他湿掉的头发随他的动作滑下来,有一绺正好掉在他颧骨新鲜的伤疤上面。 笼统不过几个分镜,按照谈文耀的要求,拍了三条保底,又换场景、换服装,孔小雨在屋里喝水、踱步、发呆、看海报、擦桌柜、翻东西,翻出饼干,他咬一口就扔在一边。 摄像机缓慢往上摇。还是那张带彩窗的小床,季风廷仰面躺在床上,床头搁了个呆笨的黑盒子,盒子正发出断断续续的响声,时而又有或嘶哑或尖锐的电波,一则新闻播报变得混乱而支离破碎。 他不切频道,也不睁眼,躺得百无聊赖,直到手机振动将他吵醒,他起床,关掉收音机。 一切都比预想中顺利。屋子里几场单人戏分别拍完,后面要穿插着剪进影片里。摄影师跟谈文耀是合作多年的老伙计,个人风格自成一派,在业内也是久负盛名,张副导笑着揽季风廷去看回放,穷极无聊的几段画面,经他手拍出来却很好看。 几个片段放完,谈文耀坐在导演椅上转头问他,觉得怎么样? 季风廷挺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他也不太好意思说,他觉得被他们拍出来,自己好像已经不像自己。 轮到江徕的戏,不长,比起季风廷的要麻烦一点,楼上楼下都架着机器。季风廷换完妆,候场的时候也去外面观摩。门口停着辆三轮车,载着桌椅板凳衣服餐具,活像收了一车破烂,被捆扎带和几张废纸壳绑着。 江徕上上下下地搬东西,期间有几位群演扮做本地居民进进出出。季风廷站在不远处的梧桐树阴影里,看他们忙碌、调试、一条条地拍。看江徕搬东西时利落的身影。 他又低下头看手机,打开微信,剧组的群聊被顶到最上面,里面是几位道具在对消息,哪里哪里要什么花布,哪里哪里要什么桌椅,再往上面翻,大家稀稀拉拉地回收到,统筹发每天的通告表。很多消息,最上面,在剧组为他举办接风宴的第二天,季风廷被清醒过来的张副导邀请进群。 他关掉微信,又关掉手机。抬头,他们已经快要取完镜头,正要收尾,打街头来了位驼背老头,头发花白,穿着身花色小马褂,手里拿着蒲扇,视一群工作人员为无物,摇着扇子颤巍巍地闯进镜头,直奔着那辆三轮车去。 这是计划之外。场务满脸急色,跟着跑过来,压低声音跟导演组道歉、解释,说这老头脾气怪,像头倔驴,非要进来,说也说不听,拉也拉不住。 正说着,那老头绕着没人的三轮车走了一圈,又一直盯着车上的东西看,嘴里念念有词。不过导演没喊停,没人敢闯进镜头里去拉人。老头拿了盖在车上的废纸板,还想再伸手的时候,另一只手越过他,拿出车里最后装的一个行李包。 季风廷这时候不自觉地凑近,凑到导演组旁,他看到监视器上江徕的特写,他的手,他的脸,他的眼神。剧本上写过,孔小雨开邢凯的玩笑,让他别再做马仔,不然有天总要从小马仔混成大混混,大混混又沦为在逃犯。如要形容,季风廷觉得那无疑就是在逃犯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真被江徕唬到,那老头摆出一副怪样子,瞪着江徕,嘟嘟囔囔一阵,最后还是夹着纸板碎步挪着转身离开。 小插曲很快过去,谈文耀没有言明这条是否能用,他们重新拍摄。 而后是一个长镜头,跟随江徕搬东西的背影上楼。上到顶层,镜头停在两扇木门之间。邢凯的房子和孔小雨的差别并不算大,只是窗朝着楼下街景,没有那半块天台。这种房子修得都不规矩,也简陋,差一些的用铁皮封顶,好一些的用石棉,用水泥,总之框起来都四四方方,能遮风挡雨,像个家的模样。 江徕进屋,屋里桌椅挪动、打扫收拾的声音成了画外音,接着是人上楼梯的脚步声。两个人的对手戏。不一会儿,季风廷出场,成为镜头主角。 谈文耀让他俩先走戏,摄像机一直开着。季风廷不疾不徐地踩楼梯,他左手被绷带缠住,右手抓着一包泡面一袋药。江徕正巧要下楼,一出门,看见来人,不动了。季风廷抬头看见他,也不动,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没有说话。 谈文耀在对讲机里说,孔小雨往前一点。季风廷抬脚,踏上最后一节楼梯,江徕收回视线,往前走。 镜头将要模拟季风廷的视角,跟随江徕的动作旋转,季风廷应该立刻说台词,但怪这楼梯太窄,江徕要从他身旁过去,只有跟他肩擦肩。一阵微风过去,空气里扑来他的气味,并不明显,季风廷捕捉到,走神了,人愣了一愣。 很糟糕,节奏被季风廷自己打乱。他看向谈文耀,想要叫停,谈文耀却沉默着不说话,他只有继续演,开口,问江徕:“你住这儿?” 江徕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像看陌生人。 这个桥段在剧本上几句话就概括完整。邢凯只“嗯”了一声,孔小雨便不说话,居高临下地看对方,审视、忖量。接着,他突然笑了下,声音很低,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掏出钥匙打开门,进屋,不再理会邢凯。 季风廷按照要求表演,演完,谈文耀也没说对不对、好不好。他让他们调整构图、角度,调整心态,一遍一遍重来。 很短一场戏,台词、分镜、情绪都不多,却拍了许多条才勉强过。 拍摄结束,江徕被谈文耀叫到监视器旁说话。 一天下来,大家都很疲惫,各自收工散开。摄像和灯光都撤了,季风廷独自站在孔小雨的屋外,天色将暗,楼道居然升起一股阴冷的气氛。谈文耀在屋内,靠在椅子上抽烟,跟江徕说着话,忽然,两人一齐看向季风廷,季风廷不知所措地站直,谈文耀冲他招手,让他过去。他过去,江徕就走开,下楼,离开片场,不知所踪。 季风廷站在江徕刚才站的位置上,谈文耀面无表情,微微偏头,由上及下,缓慢地看他。 季风廷立即忐忑了——任谁被导演这样注视都会紧张。他下意识抓紧旁边的桌沿,头埋得更低,背也弯得更深些。谈文耀却说,“怎么这么怕?” 他问他:“你到底怕什么。”又问,“怕我,怕镜头,还是怕江徕?” 他手里夹着的烟烧得很快,烟雾飘上来,蛰到季风廷的眼睛。季风廷眨眨眼,不敢看他,说:“导演,对不起。” “刚才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谈文耀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要是人人演戏一有NG就跟我说对不起,那我恐怕是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对不起的人。” 季风廷不知该说什么。谈文耀指指对面的椅子,要他坐下。 “其实我要求不算苛刻,”谈文耀说,“只有一点,在组里,我希望演员能够忘掉自己和对方是谁,全身心地投入角色、投入拍摄,不要板子一打,脑子里还在想别的事情,还在想,镜头后面是谈文耀,自己面前是大影帝。年轻演员很容易有这样的心理负担,不要这样。” 季风廷看着他,张张嘴,却无从辩解。 谈文耀又问他:“明白我的意思吗?”他盯住季风廷的眼睛,耐着性子,慢慢说,“风廷,电影最大的魅力来自它的力量感,它的力量感,绝大部分来自演员表演的真实性。那么,演员表演的真实性又来自哪里?高超的演技吗?” 他撑着扶手站起来,满脸倦色。季风廷无措地跟着起身。他们站在孔小雨房间的角落,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谈文耀低头,点烟,最后开口:“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他看了眼季风廷,整张脸都模糊在灰白色的烟雾里,“风廷,别让我觉得自己做了错的决定。”《 》 9、009 第9章 爱丽丝 夜里八点半,季风廷从2709出来,抬眼望向对面。 走廊上此刻没有人,很空寂,容得下他无关紧要的踯躅。但他目视前方,不停留地迈开脚步。也许在推开自己房间门前,他就已经花大时间下定决心。 季风廷敲门,等待着,没人应答。好一会儿,两个俏生生的小姑娘推着餐车安静地从他身后经过,到走廊尽头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他几眼。季风廷仰头看了一阵房门上的数字,抬起手,咚咚咚,很守规矩地又敲三下。 十多秒钟吧,门后终于有动静传来,季风廷往后退半步。仿佛预知到有什么未知的凶险渐在靠近,身体给出反应,他握着拳头,掌心一点点洇出汗水来。 里面低声问,“哪位?” 季风廷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顿了一下,才说:“您好,我是季风廷。” 动静停了一瞬,紧接着,便是脚步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喀”一声,锁响了,门只打开一道缝隙。 “江……”刚开口,季风廷便意识到自己选错时候——湿润的热气从门缝飘散出来,他呼吸到沐浴乳的味道,是很适合夏天的淡香,像一阵风从他心头卷过。 “江老师,打扰了。”季风廷笑了笑,“也不知道您现在方不方便,要不我待会儿再来?” 足足有好几秒钟,江徕盯着他一言不发。 “什么事?”他开口。他声音总是好听的,跟邢凯的音色不那么一样,或许是刚冲过凉的原因,水蒸气使它染上一种懒懒的冷意。 季风廷拿起手里的剧本示意,又打开袋子,给他看里面的棒球帽:“您的东西干洗好了。” 沉默在一长一短的呼吸里蔓延,季风廷识趣,又往后退半步:“那我先回去,待会儿……” 江徕低声打断他:“进来吧。” 房门打开。江徕并未等季风廷走在他前面,转身先进里间,将擦头发的毛巾往椅子上顺手抛过去。 季风廷愣在原地,视线无可躲避地被江徕的背影牵扯住,远处电梯叮的一声响,有人说着话走到走廊,笑声铃铛一样,在这叮铃铃的催促之下,季风廷生生迈开脚步,跟着江徕进屋。 房间的原貌在他眼下渐渐显现出来。与他那间相同,却又不同,格局都一样,陈设却比他多许多,衣柜、酒柜,尽都塞满了,邢凯的服装挂在最外面,阳台的小桌搁着半杯红酒、剧本和烟灰缸,窗帘被拉开一半,远处是碎波粼动的江。 落地灯下的台面最令人瞩目,其上摆放着一大束包装得很用心的鲜花。不过,称之为鲜花或许也不太准确了,因为大多数花瓣已经衰萎成皱巴巴的褐色,完全看不清本来面目。 不知是何缘由使江徕将它置于此地。 未经邀请进入对方的私人空间,已经足够冒昧,但这间房里面的生活痕迹太重,季风廷的大脑还是概不由己地,为他描绘出江徕平时在这间屋里行走坐卧的画面。 他目光最后一直落在这束花上面。就江徕的身份来说,这束枯萎的花被留在他房间显眼处是很不得宜的。所以季风廷做出诸般猜测,思考江徕是对此无所谓、早将它的存在全然忘记呢,还是行之特意。 “爱丽丝。” 江徕忽然说。 季风廷不明其意,却并不敢往江徕的方向多看一眼,只能往前凑近,凑近,直到看到那束花包装之上牢牢钉着的一张卡片,好漂亮的小字,蓝色的粗芯圆珠笔,写着,“预祝拍摄顺利——欣然”。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体会过这么一种幻觉——目光焦点中的人事物未变,而周遭背景不断远离。作为影视行业从业者,季风廷知道不少影片都采取过这种滑动变焦拍摄手法,无一不是精彩镜头。但真正在现实中感知到,他眼中那张精美卡片历历可见,视线边缘的一切都模糊变形,渐渐离他远去,他却觉得森然。 “爱丽丝……”无意义地,季风廷重复这几个字。爱丽丝,爱丽丝,江徕难道能看穿他所看到的,有趣的是,事实上这种视觉扭曲的病症,就被称作爱丽丝梦游仙境。 不是他的错觉,江徕屋里的冷气温度实在太低,像冰原,寒意如同毒蛇攀上他的脊背。从进屋到现在,这样久的时间,他竟然才在这一瞬间有所察觉。 江徕打开橱柜,从里面挑出一支玻璃杯,杯身折射出一道眩目的光芒。接着上面的话,江徕介绍季风廷注视的花束,说:“一种鸢尾。” 季风廷麻木地点头,称赞:“那应该很漂亮。” 对此,江徕未置可否:“要喝点什么,”他声音飘在冰原之上,像一种报复或是惩罚,他一个字一个字叫他,“季老师?” 已经做好决定,季风廷不再找任何逃避的理由,几个呼吸后,他将视线转向他。江徕穿着浴袍,胸口微微敞开,露出一道结实的沟壑,头发尚有些湿润,被他往后随意抓过去,只掉下几绺垂在额前。 此刻他正凝视着他,用他那双愔然的眼睛。 如果目光也能用某种物象形容的话,那么江徕的目光一定是风。季风廷分心地想。要不然他的喉咙为什么会霎时出现一种奇异的干燥,像沙漠烈风从上面狠狠刮过。他不动声色地吞咽口水,见到江徕搭在酒柜上的手指敲了敲柜面,他在等待季风廷给他答案。 “都可以。”季风廷将手里的纸袋放到桌上,对他微笑,“客随主便嘛。” 江徕取出醒酒瓶,斟上半杯暗红色的酒液。他将酒杯递给季风廷,两人手指有短时间的相触。不过一瞬间而已,季风廷判断出,江徕指尖的温度很高,指腹有一层薄茧。季风廷蜷起手指,视线跟随江徕移动。他有些怕下一秒江徕会与他谈起这杯酒,这是他不大熟悉的知识领域。 好在江徕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到阳台,捡来把椅子坐下。 “我猜,季老师是来对戏。”江徕说。 季风廷往江徕的方向走,杯中酒液晃荡,散发出馥郁的香味。“是。”他听到自己说。 落地窗映着里里外外的光影,江徕看着窗,目光似乎并不落在某处:“季老师想对哪一场?” 明明一口酒也没沾,季风廷却感觉自己醉极了,他声音放得很轻,说:“哪一场都可以。” 江徕忽而转头看着他。 大家都是在娱乐圈摸爬滚打许多年的人,不需要谁来提醒,他们彼此都对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心知肚明。或许正是因为这份心知肚明,所以江徕笑了。一个十分浅淡的,带有微妙讥讽的笑。 他见过这个笑。季风廷想起来,那是好多年前,他见江徕的第一面。他那时的房东是个老奶奶,独居,人很和善,季风廷常去帮她修些小东西,那天他替她换水管,在傍晚时拖着湿淋淋的一身回家去,就在一个转弯,他家楼下的路牙边,江徕就站在那里,从地上捡起半截烟头,咬在嘴里,背着煌煌的落日点燃。季风廷愣在不远处,江徕再抬头,见到他时,便眯着眼睛吐出烟圈,对他露出来这样的笑脸。 “坐吧。”江徕这样笑着说,“不用这么客气。” 将酒杯在茶几上放好,季风廷在江徕对面坐下,脚尖朝着门的方向。 季风廷其实是个好学生。可能比起大城市的小孩,他差得远,不过至少在他从小长大的地方,他拿过小红花、拿三好生、拿优秀班干,他最先解开老师出的函数题,擅长对历史材料进行纵观古今的分析,唯一不及格的一次考试,是半场时胃病发作,答题卡只填了三分之一。 但他预感今日他会拿个零蛋。该怎样跟分手多年的前男友——跟日日合作亲密戏份而实际上已与自己天悬地隔的前男友——在下工后、同一间屋里单独相处,有着如此难度的题目,从没有老师教他解过。 “我知道可能不大合适,”季风廷尝试着说,“本来大家时间就紧张,是我拖累大家……我真的觉得,很惭愧……” 尴尬到僵硬的言语,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这很合适,说这种话时坦坦荡荡才不正常。季风廷别过脸,他看着脚尖,薄薄的影子印在地毯上。 “所以谈文耀让你来找我对戏。”江徕平静地叙述,一刀将遮羞布利落划破,“对什么戏都可以。” 眼前的影子竟然缭乱起来,季风廷认为,恐怕是酒香的肇因。这杯红酒究竟度数几何?尽管不合时宜,季风廷却很想立刻端起来饮尽。 江徕在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到如今的地位,见过的玩过的太多,旁观季风廷今夜的一言一行,不啻于看小孩子夸张而幼稚的汇报表演。荒谬、可放在影视圈里却又万分寻常的事情,季风廷做得生疏又错漏百出。 没有等季风廷回答,江徕又问:“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交际场上,季风廷也算经过诸多磨炼,自诩是个圆滑玲珑的成年人,却在这个曾与自己不知有过多少次彻夜长谈的人面前,变得计穷力竭。 曾几何时,他幻想过,既然自己选择再次踏进这个圈子,那么终将有与江徕见面的机会。或者是某个晚会上人群里遥远的一瞥,或者是影视城里碰巧打一个照面,又或者,他们会在某个圈内人频繁出没的餐厅擦肩。娱乐圈这样小,他们总是要撞上面。 如果有幸,江徕对当年在西薮巷度过的日子还留有浅淡的记忆,也许还会再跟他假意寒暄一句两句,与旁人介绍季风廷,说他们认识,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对他们来说,那倒也是个蛮不错的结局。 可如今的局面从没出现过在季风廷的预想里,甚至梦里也不曾有,所以他所做的任何准备都毫无用武之地。他像一个温习错重点的留级生,只是打开试卷这么一个动作而已,就被出题老师击到望风而溃。 “不、不是谈导安排的。” 季风廷抬起头,让自己直视江徕,“是我自己要来。”他诚恳答道,“江老师,对什么戏都可以。”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灯光之下,江徕的面容仿佛模糊不清,季风廷看不见他脸上是笑是讥,只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声,随着沉默越来越重。下一刻,江徕站起身,那样高大地,向他靠近,季风廷的影子被他一步步踩在脚底。 大脑根据来人每一步动作,推算他的根本意图,这是思维逻辑正常的运作反应。季风廷仰着头,屏着呼吸,江徕每近一步,扎在心脏上的银针,仿佛就深钻一寸。 他在窒息中幻想,江徕大概会问自己,在这种境遇之下,是否对象换谁都可以,或者在表达委婉拒绝之后,又委婉轰自己出门去,也有可能,他给自己一巴掌,狠狠的,至少是用作为前任男友对自己嫌恶的力气。 可是江徕只是在他跟前停住脚步,伸手,然后很轻地,从他的脸颊往下慢慢抚摸过去。 空气变成噪点一样的颗粒,变成陈旧的颜色,变成不真实。 季风廷仰着头望江徕,四肢像被麻痹,不得动弹。那只手滑过他的喉结,温柔地往下,十分轻车熟路,拨开他的衣襟。 如同这样温柔对待过百千个情人,江徕平静地看着他。 “既然这样。那不如我们先试一试床戏。”《 》 10、010 第10章 没人会为美满的故事掉眼泪 好长一段时间,季风廷没有说话。 他维持着仰头的姿势,脖颈是一道细韧的线条。桌上的红酒不知为何,轻晃着,殷红色液体在灯下产生一种奇异的折射。颤动的、暗淡的光斑,倒映在季风廷侧脸。 像一种等待,就好像季风廷在无声地,等待被陌生的自己占领。 门口忽而传来一阵交谈,有房客路过,吵了两句,又远去。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七八年前,他们肩并肩躺在天台看着星星展望未来的时候一定想象不到,未来会有这么一天,会有这么一个面目全非的彼此,会有他们曾最鄙屑的事情发生在他们中间。 在社会的浑水里蹚久了,才发现,原来就连真理都无法做到亘古不变。 “我以为你已经决定好了。”江徕垂眸看着季风廷,“没关系,季老师。选择权完全在你这里。” 说完,江徕收回手。在他起身后退的当口,季风廷及时抓住他的手腕,收紧手指。其实他感受不到,他掌心有潮热的汗迹。 季风廷轻声说:“现在的话……您应该叫我孔小雨。” 很奇妙的,时空停滞了那么几秒钟,像电影剪辑中的视觉暂留,然后江徕忽然倾身向前,居高临下地,迫人地,向季风廷逼近。 两人之间不再留有进退得宜的间隙,江徕站在季风廷两膝之间,手按住沙发两边的扶手,低头看着季风廷,头发因此垂落下来,挡住他眉眼。 本能,季风廷心脏狂跳,不由得往后退——并不宽敞的单人沙发上,最多只有几公分的余地,最后他退无可退,避开江徕的手,抓住扶手里侧,浑身肌肉紧绷,竭力放缓呼吸,似乎有着防备警惕的意味。 “手放下去。”江徕温声说,“头抬一下。” 这样说话时,江徕声音里的熟悉令人恍惚。在大脑做出决定之前,季风廷的身体已经奉令承教,他的手慢慢缩回腿侧,下巴向上仰,视线掠过江徕浴袍开口处的胸膛,往上,碰到他黝黑的双眸,对视之中,他有瑟缩的沉默。 江徕直直地看着他,说:“这么听话。” 很近,近到再模糊的面目也变清晰,近到季风廷可以在这样昏暗的条件下,看清楚江徕眼中自如的温柔和冷漠。 胸膛里忽然涌起一股水流,冰冷、苦涩,哗啦啦地,一直往上蔓延,漫进咽喉,漫向鼻腔。季风廷眼前花了几瞬。他疑心,自己是不是快被这片水淹死,所以才出现幻觉,见到多年前的江徕。 身下的沙发不再柔软,变成硬邦邦的廉价货,灯光从侧面洒下来,江徕靠在另一张沙发上,他们一本正经地对戏,饰演两人加起来总共也没有十句台词的路人甲和路人乙。 一个小兵说:“将军又去城门了。” 另一个小兵跟着说:“将军总是这样。” 小兵叹了口气,最后说:“也不知道他等的人,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说完台词,季风廷沉溺地盯着手中那张薄薄的纸,发起了呆。江徕走过来,双手撑在沙发上,认真看他。 “老是为别人的故事流眼泪。” 季风廷红着眼睛抬头,他笑一笑,对江徕说:“不如我们再多努力一点,等以后出人头地,就该轮到别人为我们的故事流眼泪了。” 江徕也笑了,彼时他那样年少,竟然比季风廷天真更甚,似乎觉得自己能够轻易一眼望穿将来,所以用信誓旦旦的话纠正他,“太傻了,”他说,“没有人会为美满的故事掉眼泪。” 如今回想起来,那些话如同某种命运的谶语。冥冥之中,他俩竟然走出来这样吊诡的结局。 空气中那股酒味变得很淡,季风廷几乎被江徕的味道包围,带着干净水汽的香气。这样呼吸着,仿佛受到某种蛊惑,季风廷想说,以前、曾经、那时候,张张嘴,却只能感到无可奈何,因为当熟悉的声音、姿势、味道被冠以“记忆中”的前缀时,实际上它已经不再能被称为“熟悉”。 江徕抬起手,似乎将要有什么动作,“等等。”季风廷叫住他。有一点讨好地,他笑起来,说:“让我自己来吧。” 其实这个笑容很愚蠢,只是季风廷自己没有察觉。 说着他便动作,手越过江徕的手肘,抓住t恤下端,布料被攥出许多褶,腰间柔韧的皮肤露出来,薄薄一层肌肉覆盖在上面,他有很漂亮的身体曲线。 江徕靠他很近,微微歪一点头,高挺的鼻梁碰到一点点季风廷的侧脸,他视线往下垂,无动于衷地看着季风廷动作。 衣服就要褪到胸口,季风廷眼前一空,笼罩在他身上的温度和味道骤然间消散——江徕直起身,离开了他。 季风廷目光跟随他的动作移动,似乎有些茫然,他竟然问:“是要到床上去吗?” 没得到回答,顿了顿,季风廷跟着站起来,因为坐了太久,很有一阵头晕目眩。 他以为江徕会有许多话说,可是江徕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像看一个初识的过客。 这个眼神令季风廷瞬间变得清醒,他忽然间意识到距离——事实上,受众人追捧的大影帝,没可能愿意和一个十八线对什么床戏,刚才的一切,如果不是梦境,那么就是江徕兴起,陪他玩的一场猫鼠游戏。又或者,江徕其实,会十分介意与前任男友藕断丝连,哪怕只是以公事公办的名义。 季风廷觉得不知所措。 被他抛弃的道德感和羞耻心将他绑上行刑架,江徕的注视像一把刀,冰冷地凌迟他。季风廷看着江徕,落地灯的光晕如同薄纱一样,朦胧地洒落在江徕肩上,他醒悟地想,原来是这盏光给了他柔和的错觉。 原来江徕其实什么嘲讽的话都不必说,只需要远远站在那里,安静地注视他就好了。 季风廷视线慢慢下垂,又忽然看到灯光下的那束花,鸢尾,一位名为“欣然”的女孩所赠,即使枯萎了,也仍旧被江徕珍重地保留在他房间这样显眼的地方。 “对不起。我不应该这样。” 季风廷低下头,看到他和江徕的影子,一短一长,相隔好远。他牵扯起嘴角,赔着笑脸,他似乎感知不到难堪或是羞耻,像一个被设定好在何时做出何种精确反应的机器,理解到江徕的做法,所以十分真诚地道歉:“江老师,是我太冒昧了。” 房间太安静,久而久之,连灯光都显得昏暗起来。其实还有窗外、江对岸城市的霓虹,透过落地窗,照在两人身上,但是距离很遥远,所以光黯淡、隐约。 江徕在昏暗中看着季风廷,忽然问他:“会觉得累吗?” 季风廷怔了一下,抬头。他自然知道,这句话里没有什么体贴的意思,却也难免被这听起来像是关心的话语给迷惑到。他选择低低“嗯?”了一声,可能是不舍得再猜下去。 “戏里也演,戏外也演。”江徕说,“不觉得累吗?” 季风廷与他四目相交,抿着嘴,沉默。 江徕似乎是没太所谓收到他的回答,所以并没有停顿太久,继续说:“谈文耀是个很厉害的导演,但不代表他做的每一个安排都正确。” 说完他又笑了一下,兴致索然地:“当然了,前提是抛开拍电影,只针对演员来说。” 江徕这话本没有意义,他们相遇在此处,都是因为电影,无法抛开电影,也就没有这个前提,谈文耀心中希望的,演员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自然都是能令这部戏拍摄更顺利更圆满的事情。但江徕说话的对象是季风廷,一切便耐人寻味了起来,就好像,演员尽可以打着为了电影的旗号,用尽一切手段达成目的,不管那手段如何不齿于人,只要演员脸皮够厚自甘堕落,那也没有人有资格跳出来指摘。 “季老师,”江徕如此客气地称呼他,“我说得对吗?” 季风廷眨了眨眼睛,感觉自己好像坐在教室中央,老师正在分发已经批改好的考卷,叫到一个名字、念一遍分数,直到叫到他,所有人都齐刷刷盯住他。季风廷,怎么回事,这一次居然拿到零蛋了。 “都是我自己的主意,谈导确实没有这样安排……”季风廷只能头昏脑涨地低声解释,重复他之前说过的话。但很显然,这并不是江徕想要的答案,因为当季风廷说完以后,江徕只是往桌沿上靠过去,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情况糟糕,无论目的是否达成,季风廷都不能继续心平气和在此处待下去。因为江徕看上去比他更平静——或者说冷静更准确。情绪摸不见,是一种投射,依然是没有什么表情的一张脸,他能从江徕身上感受到的,只有烦倦、漠然、冷静。 他忽然在心里问自己,如果邢凯的饰演者不是江徕,那么自己是否还愿意这样做呢。 季风廷一把抓过他的剧本:“太晚了,我就不打扰了。”他朝外走,路过江徕的时候冲他笑了一下,笑得不大好看,甚至有点可怜,“江老师,您早点休息吧。” 江徕有那么两秒没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季风廷,然后点头:“我送你。” “不用的。”季风廷加快脚步,想要尽快离开。 江徕走在季风廷身后,抬手虚虚撑在他背上,像一个心平气和的前辈,或是关系普通的朋友。他说:“还是要送的。” 门打开,一阵风,玄关旁有张纸飘忽落地,季风廷顿住脚步,拾起来,下意识瞥了眼,看到上面有很漂亮的排版,似乎是张宣传海报,列举多年来江徕获得过的电影奖项。季风廷忘了自己的动作。 江徕从他手里拿过那张纸,“这个,”他淡笑了下,说,“之前一个粉丝的,梅梅收信的时候夹在里头了。” 季风廷收回视线,点点头,拉开房门,正要离开,江徕在他身后,却又突然开口:“上个月三号,颁奖会,下暴雨。” 他看看刚才被季风廷按住的那张海报中央,最有份量的那座奖杯,又抬眼注视季风廷的背影,问。 “季风廷,你来过吗?”《 》 11、011 第11章 一个真正的秘诀 当然要演电影。一直跑龙套?那就跑吧。二十年够不够? “喂张先生我问你啊,今天晚上你觉得谁最有希望获奖呢?” 那时候四十来岁——至少四十岁吧。 “哇,好滑头,这么犀利的问题你都答得出?你转头看一下大屏幕,个个都死盯住你啊。” 获奖感言?早准备好了,尤其是最后一段话——要站起来说,要看着你说。季先生,麻烦“话筒”递给我一下。 “不得了喔,个个都这么顶,到底是谁杀出重围了呢……好紧张啊各位,让我先打开偷偷看一下——真是好特别的名字——又靓仔又年轻又厉害,没天理啦。咳咳,这样讲的话,大家不是都很容易猜到了?” 坐我前面吧。那我开始了—— “张生,来吧,为大家揭晓今夜的最佳男主角,让我们一起恭喜——江徕!” 恢宏乐声奏响,掌声响彻典礼大厅,聚光灯紧紧跟随主角的脚步,荣誉又梦幻的一刻。已经在梦里了,季风廷也还像陷在更深的梦境之中一样,偏僻昏暗的观众席角落,他仰着头,看星芒绕着圈飞舞,最终聚在舞台中心。 典礼厅的穹顶仿佛变成了无垠的夜空,银河安静缓慢地流动,夏天的风吹过去,寂寞、无形。那么远——泥地到长天的距离,从季风廷的位置看过去,江徕仿佛只是一个点,像夜晚中最耀眼的,凡人触不可及的那颗明星。 为他的光芒,季风廷好用力地鼓掌,四周安静了,大屏幕切入主角中景,所有人都注视舞台中心,等待江徕的发言。 而在季风廷眼前,时空反复交错,一切如同影片里跳帧的画面,某种蒙太奇,几秒新鲜叠化着几秒的陈旧。江徕走到话筒前——拿过水杯;调整话筒架——踩上沙发;久久凝视观众席——他望着季风廷,那么严肃,然后笑了一下。 耳边有重叠的声音,一道年青,一道沉稳,跨越时空的两个江徕同时开口,说,非常荣幸能够站在这里,获得这份至高无上的荣誉。 空水杯与大音响的回声久久荡在季风廷耳边—— 感谢导演、感谢团队、感谢观众、感谢组委会,我会珍惜这份荣誉,脚踏实地,继续前行。 恭贺的声响春雷一样,季风廷的掌声淹没在这雷点里面。他想,真好,至少他们两个之间,有一个人最终能够圆满地将梦想实现。 一切热闹远去,朦胧之中,泛黄的画面定格,季风廷听到年轻的自己笑着问:那么请问江影帝,您最后一段感言是什么呢? 江徕也淡淡笑一下,他站在狭窄的出租屋中,垂下眼睛看着季风廷,讲起多年后假想成真时,其实半分都未提及的那部分感言,低声说,季风廷,最后要说谢谢你。 谢谢你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对我支持、鼓励。谢谢你的陪伴,你的爱护,谢谢你风廷。谢谢你与我走过来这么辛苦的一路。 梦中回望到过去,其实季风廷也很惊讶。他惊讶自己竟然能将那些话几乎记得一字不差,或许他比江徕对此抱有更深刻的期待和恋念,才会在两人分道扬镳的多年后、礼成时,揣着可笑可怜的侥幸,真的奔赴往当初约定好的地方。 江徕问季风廷,你来过吗。 其实他来了,只是江徕看不见他。因为一个在海角,一个在天涯。 第二天开工,江徕到剧组的时候季风廷已经上好了妆。两人除了拍摄,一般不会有更多交流,此刻在化妆间碰面,也只是礼貌地相互点点头。 季风廷一个人先上楼去了片场,坐在床边看剧本。这种类型的电影,角色台词一般都不多,季风廷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他要专注琢磨的是细节,台本上很少会详细标注演员在哪些时候该做那些动作,大部分的情绪都需要演员通过肢体、细微的神态向观众传达。演员对角色的理解不同,表演中的细节也就大不相同。 他们今天接着上一场戏拍摄,孔小雨回到屋里,时间过去几个小时,到傍晚,太阳西下,他敲开了邢凯的房门。 跟之前那场戏一样,这场戏并不长,后期剪辑进片子里,想来不过十多秒的时间,但季风廷将这段戏翻来覆去读许多遍,看到最后,已经咂摸不出任何滋味,用作体会、思考的大脑如同一团系上死结的乱麻。 他看着剧本发呆。孔小雨床边的电扇没有被打开,屋子里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工作人员调试好机器,都在外面坐着,抽烟,闲聊,等开机。剧本上的文字支离、飘散,变形成旋涡,将季风廷卷入一片纯然的寂静中。他太出神,没留意渐近的脚步声,到他面前,又静止,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漂亮的手伸到他面前,轻轻抽走他攥住的剧本。 季风廷难免被吓一跳,倏然抬头,见是江徕,心脏当即跳得飞快。江徕只是垂目,缓缓观阅他在剧本上满当当的注解。 “江……”季风廷只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江徕视线一转,又看向他,脸色平静,没说什么,在他身边坐下,抬手将剧本还给他。 季风廷接过剧本,目光找不到落处,在小小一间屋里流浪,沙发、花瓶、床单,又回到剧本上,墨蓝色和红色的墨水组合成他的字迹。江徕身上带着烟味,体温也高,坐得这么近,每一个呼吸季风廷都能感知到,他觉得脸上有些痒,悄悄去摸,摸到一手湿湿的汗水。 江徕拿出烟,问季风廷:“介意吗?” 季风廷瞥见烟盒,摇头。很快他听到打火机的响声,浓烈的烟味飘到他鼻间。 神奇的是,这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进屋来,他们两人并肩坐在床边,呼吸安静地起伏,这间小屋仿佛成为一个孤立的世界。过了一会儿,江徕开口,说:“看着我。” 不由自主,季风廷转头,见到江徕的侧脸,斜阳从他身后烧过去,跟故事中描述的邢凯一样,他有不需要打扮的帅气,和一身低调而性感的匪气。 季风廷感觉茫然。 “孔小雨……”江徕缓缓念这三个字,“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季风廷一时间没有说话。江徕转过脸,与他四目相接。灰白的烟雾绕着他们飞舞,环境和光线都泛着陈旧的光芒,江徕像一个从相片上走下来的人,他一瞬不瞬地注视季风廷,等他开口。 十多秒后,季风廷终于张嘴:“看起来像对什么都有所谓……”他怔怔地回答,“又对什么都无所谓。” 江徕不置可否。他吸烟,又问季风廷:“那么邢凯呢?” “邢凯……危险,神秘。沉默……”季风廷顿了顿,形容这个角色的特质,“孤独吧。” 江徕仍然不予季风廷评价,他不紧不慢,继续问:“如果是这样的孔小雨,在面对这样的邢凯时,他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 季风廷没有立即下结论,他空落落地坐在那里,揣摩。他想说冷淡。好像不对。好奇,好像也不对。 得不出好答案。季风廷垂下眼帘,不久,又别过头。江徕却抬手,捏住季风廷的下巴,让他面向他。 这道动作力气不轻。季风廷眨眨眼,他感受不到别的感受,全身心的关注都在江徕凝视他的目光,和他触碰他脸颊的那只手上。那只手还夹着一支烟在燃烧,火焰的温度烫着季风廷的耳廓。 江徕一直不说话,却不收回手,僵持几秒钟,季风廷突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好像要季风廷就这样…… 就这样…… “看着他。”季风廷轻轻说,“他会……看着他。” 几秒钟后,江徕忽地笑了。 “你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不过我想,是这样。”他收回手,低头抽烟,还是那个不紧不慢的语速,他又说,“如果觉得他实在难看,就找好看点的地方。耳朵漂亮么,看耳朵,嘴巴恶心么,看牙齿。” 季风廷始料未及。他愣住了,不,不是愣,是傻住了。他思绪飘起来,飘得很远,穿透房顶,跨过江,飞跃云海山川,到离此地上千公里的某条街、某间房。它落到那台电视机上,钻进显像管,荧幕上光影变幻,大海边,尹天仇不再挂着一副挤出来的笑脸,柳飘飘擎着烟,一双眼睛很亮,像是盛满了泪水。 门外工作人员有些骚动,谈文耀上楼来了。江徕起身,将最后一点烟吸尽。季风廷还傻坐在床边,微垂着头,好似一副被抽去灵魂的空壳。 “都站在外边儿做什么?”谈文耀老远就疑惑,到片场,推开门,见到里头的两人,顿了顿脚步,而后了然地问,“对戏呢?” 江徕冲他点头,季风廷慢半拍地站起来,喊他:“谈导。” “怎么样了?”谈文耀晃着烟盒,“咱现在是再走一遍,还是休息一下直接开始?” 江徕说:“我都可以。” 季风廷答:“听导演安排。” “行,”谈文耀没多犹豫,转身安排机位,“那就直接开始吧。” 灯光就位、布景就位、摄像师就位。 谈文耀坐到监视器前,张副导拿着喇叭,照着通告表喊,各部门注意了,今天两场戏,孔小雨和邢凯第一次正式接触,对彼此印象还没有太大改观。 此时就等演员就位。江徕要去对面房间,途径季风廷,他停下脚步,众人视线追随着他,落在季风廷身上,扩音器滋啦的余音还在回荡。 “其实以前有人传授过我一个真正的秘诀。季老师。”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口,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没温度。他甚至没有偏头乜一眼季风廷。 他说:“别看他的眼珠,看他的睫毛吧。”《 》 12、012 第12章 沉默的人 傍晚时分,孔小雨打开家门。步子如果迈得大,他和邢凯的两扇门之间,只隔三步半。他走过去,抬手、敲门,斜靠到墙壁上等待。 隔着木头门板,他听到里屋的脚步声,很轻。动静在门后停了好一会儿,铁锁才被打开。门缝泄出小片灯光,孔小雨一歪头,晃晃手指,算是对着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 “干什么?”邢凯问他,身体半掩在门板后。可能并没想到孔小雨会突然上门来,又或许是因为背光,他脸色很沉,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可怕。 孔小雨看着他,似乎对邢凯的态度毫无察觉,目光静静的。 “昨天的话当我没说过。”几秒后,他站直身体,从阴影里走出来,抱着手臂,说,“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总要认识一下。” 邢凯不响。一定是洗过澡,他换了整套的衣服,穿着背心,浑身都是硫磺香皂的味道。他房间灯光很暗,是冷调的黄色。他身形高大,手握住门把,手臂上鼓起的肌肉蓬勃。 其实这里镜头并没有对着邢凯,也没有移动,而是直对着孔小雨的脸,是个特写。一切孔小雨的感知,都通过光线映在他目光之上。他的视线就这样在邢凯身上不经心地掠了个来回,而后他忽然笑了一下。 “来吧。”孔小雨向前探手,抓住他的手腕,作势要将他拉出来。 邢凯不被撼动分毫,手腕一转,反将孔小雨往回拽个趔趄。孔小雨差点扑到他怀里,抬头看,邢凯盯着他,“松手。”语气并不好。 孔小雨愣了愣,站直身体,放手了。又是笑,随心所欲地点头:“不来就不来嘛。” 他揣着兜往后退了两步。邢凯正要关门,空气中传来一点金属的碰撞声,孔小雨直直看着他,等他望过来,出人意料地再度抬起手,摊开手掌。 他掌心静静躺着两枚银色的读卡器。 “这条不错!”场记板一响,张副导探出脑袋赞了声,“风廷今天状态挺好啊!” 对讲机里滋啦两声,紧跟着是谈文耀的声音:“行了,这条过了,抓紧时间,各单位准备转场。” 季风廷沉默着,最后进屋,靠近门口的位置,妆发老师替他整理。这场戏保了两条,拍完时太阳刚好沉没下去,屋里的灯打开,都经过剧组精心布置,氛围被烘托得粘稠又晦暗。 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眼房顶,天花板中央,用电线悬着一颗瓦数不大的灯泡,几粒小虫打着旋儿飞舞,灯罩是绿色的,被灰尘扑满,接头处生出褐红的铁锈。 当然了,当然了,谈文耀的剧组,即使是在很难有人注意到的细节上,也绝对一丝不苟。季风廷了解,底层人物居住的地方条件都不好,照明工具调到最高档也是昏暗。只需要满足正常工作,有光,差不多能看清。 “下面这场戏自由度可以再高一点。”谈文耀喝了口水,看向季风廷,又说,“孔小雨也可以表现得再精准一点,你要时而专注,时而游离,再找找感觉。大家休息十分钟,准备准备吧。” 季风廷找了个小马扎在门边坐下,他待会儿要在江徕后面进屋。可能是夜晚的缘故,片场很安静,工作人员交流也都放低了声音。江徕一个人靠在孔小雨的小沙发上,仰头看着那盏灯,不知想些什么,灯光轻轻笼罩住他,些微尘粒在光线中沉浮。 从季风廷这个角度看过去,只看得到一点江徕的侧脸,所以认知模糊,心中浮起他或许是在思念的想象。 十分钟后,拍摄继续。 两个人进了屋,孔小雨带上房门,既不邀请邢凯坐,也没有招呼他喝茶,边往床边走,边脱自己的上衣,随手往床尾扔。邢凯就站在房间中央,像一棵格格不入的大树,没表情地注视他。 其实孔小雨这个人性格和季风廷不大像,甚至说两相径庭。最开始接触时,季风廷总结说,孔小雨很简单,可对他深入了解之后,他检讨自己的断言。 孔小雨是一个流浪的,随便的,玩世的,挣命的,飘荡在风里的人。 拿起和放下对他来说简单如吃饭喝水,季风廷迈每一个脚步却都要思索再三。就像他可以在新鲜认识的某某前莫名其妙而无所顾忌地脱掉衣服,季风廷永远不能。幸运的是,季风廷演戏,体验活成他。 “然后呢。”邢凯问。 孔小雨抓过桌上的药袋,抛给他,又探到桌下,拖出一把木椅,反着跨坐上去。他的肩后有伤,擦伤、撞伤,皮肤发红,肿成一大片。天气炎热,伤口多半发炎了,乍看上去很是吓人。 邢凯走过去,站到他背后,视线落在那些伤痕上。 孔小雨垂着眼睛,环着椅背,下巴抵在手背上,说:“你知不知道,人是不能背对野兽的。” 邢凯没有说话,他真是一个沉默的人。像杀手。孔小雨想。 接着是一个很近的长镜头。灯光洒得漂亮,少明多暗,画面中冒着黏腻的热气,阴影笼罩住两个人的脸庞,只看到孔小雨后背的曲线,男人的背,像日暮时分的山峦。他的皮肤很有光泽,那是汗,细细的,薄薄的。 和上一场戏不同,这时候镜头却在代替邢凯的目光,暧昧而丰富的暗示从光影变换中流露出来。顿了几秒钟,邢凯开始拿手指给他上药,手掌的影子在孔小雨皮肤上游移,如同另一种意义的抚摸。 其实药膏抹到伤口上很疼,但半分钟时间,孔小雨没发一声。夜比人独处时更安静。 下半场戏,重新调整机位,对着孔小雨的洗手间,邢凯站过去,地方显得更局促。 “哗——”是水流突然急速打在台盆的声音。台盆很浅,水花全都溅得老远,邢凯不躲不避,背对着孔小雨,低头仔细地洗着手。 洗手台上有个锈迹斑斑的置物架,很狭窄,放着被人五马分尸的理发器。 怪的是,这么长的时间,孔小雨也不说话,他还是那么反坐在椅子上,晾着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手里的东西。他不时会看邢凯,或者他一直在看邢凯,额发与阴影遮住他的眼睛,他到底在看什么,镜头之外谁也弄不清。 洗完手,邢凯边擦手边朝孔小雨走。两个人四目对上。 孔小雨抬头,在镜头中露出一张百无聊赖的脸,而邢凯垂视着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手指微微蜷曲。他勾了勾食指,意思是“够了,东西还给我。”这样子不俗,还竟然很帅气。 “这么宝贝。”孔小雨晃了晃那东西,“犯罪证据?” 邢凯不回答。孔小雨看了他几秒,像是觉得没意思,拎着读卡器,到他手掌上方十公分的高度,轻轻松手。而后孔小雨端着下巴看他。 他料想,邢凯拿到东西一定会跟他翻脸,哪知道邢凯动也没动,而是掂了掂手里的东西,放回被孔小雨摸过的裤兜。紧接着,他看向孔小雨,似是讥讽,似是据实,讲一句陈述,说:“手艺不错。” 孔小雨撑着脑袋,漫不经心乜向他:“下次来,我教你啊。” 邢凯没应声,转身朝外离开了。镜头还是对着孔小雨,小特写。他低下头平静地看着手指,脸上睫毛的阴影长得像两道哭痕,几秒后,空气中传来关门的声音。 “Cut!今天就到这里了,小雨表情特别好。”谈文耀很少当场夸人,今天不但夸了,还露了个笑脸,招呼大伙儿提前收工。 同事都挺兴高采烈,吹着口哨一哄而散,屋里剩下两位主演,季风廷穿好了衣服,带着满身的药味,汗腾腾地站在谈文耀跟前,听谈文耀安排:“这样,你们也早点回去,明天找个时间开个小会,都再熟悉下剧本。” 这是要围读。季风廷点点头,正想说自己打算先走,谈文耀叫住他:“风廷,”他起身,偏头低声叮嘱,“吃了晚饭,你记得来我房间一趟。” 季风廷一愣,随即应声,本来还想问点什么,不自知地往江徕的方向看了一眼,话却顿住了。 昏暗之中,江徕抱着手臂,靠在门口,看着他。不知道从他的视角见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他目光很冷,那种冷,不用物象而用体感形容更准确。季风廷如堕冰窖。 “去吃饭吧,走了。”谈文耀拍拍季风廷肩膀,拿上水杯朝外走。 季风廷对他笑,点头:“好的谈导。” 再往门口看过去。门口只有灯光摇晃,江徕不在原地。《 》 13、013 第13章 季风廷便是那片树叶 和往常一样,下戏后,季风廷回到化妆间。因为要清理特效妆,今天他动作比往日更慢些,出化妆间的时候,外面灯全被关掉,整套房黑黝黝的,空无一人。大家都已经离去,没有人叫他。 化妆间旁就是更衣室,更衣室冲着屋后窄道的方向,有扇小窗,窗外只有月光,很稀薄,一棵大树深沉地矗立在那里面。 季风廷拉好窗帘,换回自己的衣服,在换鞋凳上没什么表情地坐了几分钟,弯下身,慢慢地系鞋带。这双鞋购于半年前,他刚进上个剧组时,不常穿,有些压脚背,绑鞋带颇费上一番功夫,猛然抬头,只见眼前一阵发黑。 他下意识眨眨眼睛,愣了片刻,才发现不是两眼发黑,而是一片人影,寂寂地盖住了他。 季风廷立即抬头,对影子习惯性地笑了一下,而后看清,原来站在他面前的人是江徕。于是季风廷撑起身,还是那样笑着,问他:“江老师还没回去啊?” 江徕不响,他凝视季风廷,面色很平静,十多秒钟吧,他才开口,对季风廷说:“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 其实并不太能立刻理解江徕此言何意,但季风廷点头,“好的。”他轻声说,“我知道了。” 梅梅就在外面等,离得不近不远。江徕说完话,却没有立刻离开,灯光从他身后浇来,勾出他的轮廓。好耀眼。他已经换好衣服了,旧背心换成奢牌t,但头发还没洗,邢凯的发型乱乱的,额发很长,看起来过于颓废、丧气,其实并不太符合主流审美,可是江徕的脸过于好看,以至于这个发型也变得好看起来。 这样站了一会儿,季风廷后知后觉,他和他之间似乎有些超过正常社交距离,便往后退半步,脚后跟撞到椅腿上,发出“噔”的一声。 季风廷很想再说些什么,像他很惯常与别人相处时的那样,聊聊工作、饮食、天气,但对上江徕此刻的目光,又觉得,他们之间的确是没什么话好说。他忽然想到孔小雨,孔小雨和邢凯在一起即使整天都不说话,氛围也不会如同他俩一样沉默而古怪。 “老大,”梅梅声音压得很低,叫江徕,“车来了。” 江徕“嗯”了声,转身向外走。 如同被鞋带紧紧勒住脚步,季风廷留在原地,迎着光与黑暗目送他。 江徕离开的姿态很像季风廷在等公交时见到的那些人。因为长久的等待而感觉无聊,无聊时便随意摘几片绿化带的树叶捏在手里把玩,远远见到车来之后,树叶便叫他们无意识地随手丢弃了。 一直以来,季风廷便是那片树叶。 回酒店吃过饭,晚上九点三十六,季风廷收到谈文耀的微信。九点五十分,他准时到达谈文耀的房门口,正要敲门,张副导恰巧出来,见到季风廷,对他点头笑了一下。 两人寒暄几句,张副导没多留。季风廷推门进去,这是间大套房,谈文耀不在客厅,工作间传来几声闷咳。 门虚掩着,季风廷小心地敲开门,工作间没开灯,但亮着一张很大的屏幕,配的音响一听便是高标准的专业级,外语对白响得饱满立体。谈文耀陷在沙发里,边看屏幕边抽烟,灰蓝色的烟雾袅袅的,已经聚满了整个房间。 “谈导?” 谈文耀抬头看他,荧幕的光在他恹恹的脸上变幻:“来了?” 或许做导演实在是太劳神,进组来这么久,季风廷就从没见谈文耀眉头真正舒展过。他站在门口,嗅到了烟酒混合的气味,低声问:“没打扰您吧?” “来。”谈文耀招手让季风廷到他身边,等季风廷靠近,他撑着膝盖站起来,又按着季风廷的肩让他坐到自己刚刚坐过的地方。 “你坐一下。”谈文耀咬住烟,往外走,“我去拿东西。” 谈文耀没给季风廷推辞客套的时间,转身出门,做事毫不拖泥带水。季风廷坐下来,先是拘谨,看这间被改成影音室的工作间。房间不大,暗灯的环境看不清周围细节,只见到面前几张沙发、大茶几,茶几上有剩一点底的两杯酒、堆满烟头的烟灰缸、几根笔,谈文耀画的分镜剧本,摊开着,剧本页角有点发卷了。 都是谈文耀的工作用品,季风廷的视线不方便停留太久,他只有抬头,荧幕上的男女低声说着话。非常小众的一部片子,法语片,演员很眼生。昏暗房间、异国对白、细语轻言,不过十来秒的时间,季风廷已经有些昏头转向。 随后几帧场景变换,切了天空的空镜,飞鸟惆怅地叫两声,这时谈文耀回来,手里一大叠装订好的打印纸。 “补充条款签好了,你看看。”谈文耀坐到季风廷右手边的另外一个沙发。等待的过程中,他继续看电影,竟然又点了一支烟。 季风廷低下头看,合同比初版更完善,甲方乙方权利义务划分清晰。研究到最尾,恰好电影也到尾声,谈文耀又说:“剧本在下面。” 剧本。顿了顿,季风廷拿开合同,翻开剧本,随机找了两场戏看,有些惊讶。这个剧本和他手里拿到的大不一样,人物关系更禁忌,故事走向更大胆,甚至于惊世骇俗。而孔小雨不过是个刚辍学初入社会的学生,阅历远远不足,性格设定和现有版本截然不同。若不考虑影片的创作限制,仅就故事性来说,他现在见到的这个版本,一定更夺观众眼球。 季风廷忍不住多翻阅几页,渐渐看入迷,一直看到结局才记起放下。 恰时电影落幕,片尾曲伴随滚动字幕流淌出来,房间霎时暗下去,季风廷抬起头,见到谈文耀背着晦暗光影看他。 “谈导……这是之前的剧本吗?”季风廷捏着剧本问他。 谈文耀淡淡“嗯”了声,他补充,“准确地说,这是原本。” 下意识的,季风廷想问江徕是不是也读过这个版本,刚冒出来这个念头,他又立刻觉得自己蠢透了。 于是季风廷只好说:“没想到会是这个走向。” 谈文耀靠在沙发靠背,慢慢地吸烟,头偏着,好像在漫不经心地听片尾歌,过了会儿,他说:“一个学生写的剧本。” 季风廷笑着接他的话茬:“这么厉害……很有几分您年轻时候的风范。” “我年轻时候的风范……”谈文耀摇摇头,笑了,很淡然,“我自己都记不清我年轻时是什么样了。也不希望他会是那个样子。” 他声音越轻越远,淡然之中,竟有些怅怅的意味。季风廷抬眼,头顶空气中的烟雾盘旋,一如谈文耀的疏薄的情愁,缓缓落在他周身。 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导,谈文耀拍了几十年的戏,这一路来,也并不是百事大吉。实际上,往前数上个几年,网络上对他的争议都还像连天烽火,再年轻一点,遥远一点,那是他最锋芒逼人的时候,拿奖拿到手软,跟头也同样栽到头破血流,出行被限制、片子被禁播,坊间传闻,为了还清欠款,他甚至连当年起家的工作室都变卖过。 一切都因为谈文耀胆大,敢写、敢拍,他镜头下的角色、故事,争议性比他自己多得多。谈文耀的学生,青出于蓝。 季风廷忽然问他:“谈导,现在采用的这本戏,是他改过的么?” 谈文耀不置可否,他只说:“我们要遵守游戏规则。”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塞进烟灰缸,靠回沙发,目光下垂,又过了会儿,意兴索然地笑了下,说,“男人的爱情戏,我从来没拍过。” 听到这话,季风廷很是愣了一下,他预感这话后面还有很多可说,可谈文耀却没再继续说下去,似乎只是醉酒后随口一提。 片尾曲结束,房间陷入幽黑,季风廷正欲开口,忽然有脚步声响起来,像有人在上楼梯——音响里传来的。他抬头看向荧幕,黑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开锁声、门板合页声。“噔”一下,画面忽然亮了,钥匙被扔在柜子上,再是一只手,一只青筋漂亮的、有力道的的手。 紧跟着,一个经典的摇镜,人物背影入画。 季风廷好意外——意外自己会这么早就见到自己第一场戏的粗剪——但他很快就要意识到,他错了。 江徕的侧脸出现在画面一侧。季风廷还从没有在这么大的荧幕上看过他。他几乎屏住呼吸盯着,江徕低着头,睫毛垂下来,阳光星星点点,缀在他高挺鼻梁,他身后的床上有半只脚踝,很白很细,微微往里缩着。 是近景,镜头没有动,也没有剪切,连道具都不怎么入画,一直拍他,一直拍他,从往水杯注水的声音响起来,到江徕仰起头喝水,再到剩下半杯时他停下来,转过头去,问床上的人要不要喝。 季风廷盯着荧幕,用一种长达三千天的期待。 几秒后,江徕动了,身影有一刹那完全挡住镜头,然后阳光倾注整幅画面,孔小雨出现在阳光里面。 ——不是季风廷。 那是钟晨的脸。 那一瞬间吧,季风廷完全无法形容自己的感受。像人突然被卷进一场大火或是大浪,他无法做出即时的反应,睁着眼睛,愣愣盯着前方,看到钟晨接过江徕喝过的水杯,边瞄江徕边喝起水,看到他俩对话,戏一点点演下去。 “哒”的一声,谈文耀又点燃一支烟,季风廷转过头,见他彻底又陷在沙发里,好像明知道不该任由这段视频继续自动播放下去,但他根本懒得理。 “钟晨。”谈文耀望着天花板隐绰的光影,似乎在自言自语,“他演过我的电影。” 季风廷知道。他当然知道。 “好多年以前了。”谈文耀说。 七年前,快八年了。 “你看过那部戏?” 其实没有。但季风廷很清楚剧情,他记得那部戏叫《第八天》。 谈文耀说:“那个本子是我大学时写的,一直没拍,拖了好多年。没人投钱,也找不到合适的演员。” 钟晨很合适的,他饰演剧中孤儿院留下来的最后一个孤儿,后来这部戏拿到了最佳导演,钟晨凭借这个角色拿到最佳新人,自此一炮而红。 “其实我在哪里见过你,”过了会儿,像真的喝醉了,谈文耀懒洋洋的,又陷入自言自语,“是不是?想不起来了。” 季风廷笑着,没有回答这句话。 谈文耀的音响太棒了,声道均衡、透明度好、立体度佳,江徕和钟晨就像直接在他耳边呼吸一样。他还能从中分辨出来两人在慢慢靠近,呼吸的交缠竟然也有声音。幽静密闭的空间里,暧昧的动静被放大无数倍。 季风廷很想看看——于是他让自己这么做了。 与此同时,一点黏腻的、潮湿的声音响起。屏幕上播映着特写,非常清晰,季风廷盯着两人,唇瓣相贴时,一束光恰好落在他们脸上,流转出几许朦胧的晃动的光晕,故此,整幅画面都变样了。 季风廷想。变得那样和谐,那样美丽,那样安静。《 》 14、014 第14章 我不会接这样的戏 和孔小雨所租住的房间很像,季风廷从前住过好几年的那套出租屋,客厅里也只有一扇不太大的对开窗,采光和通风都不怎么样。 那时候,江徕每每抽烟都要去到窗边,半边身体探出去,靠在那里看街景。 他们住小套一,三楼。三楼其实就是顶楼。西薮巷并着旁边几条巷子,那一大片区域,大多都是当地居民的自建房,每栋楼房的造型不一,高矮也不一。楼栋之间挨得紧,私拉电线的也很多,偏偏路两旁还紧巴巴地种了许多行道树,所以街道看上去十分狭窄、杂乱。 即便如此,这里的人气依旧旺盛。在影视城周围三公里范围内,交通省事、生活方便、最重要的是租金便宜——这样的地方,只有西薮巷。因此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规模不小的群演聚居地,居民越多,饭馆酒馆也越开越多,一到晚上,演员下工,这一片就极为热闹。 季风廷家对面就是一个小酒馆,酒馆老板姓关,从前也是群演,性格豪迈,人缘不错,就是演戏实在没什么天赋,演员做了许多年也没能做出头,于是干脆转行卖起了酒。据他介绍,他家装修都是请过某位知名导演指点,真或不真季风廷不得而知,总之那股文艺范儿乍一看上去,倒确实是唬人。 时常有人在那里弹吉他唱歌,季风廷偶尔也会去照顾生意坐一坐,看一批又一批跟他一样的追梦人来来去去,这时候老关就在旁边为他介绍,哪个在哪个组里做过特约演员,哪个刚出来闯一身的风发意气,哪个混了多少年见出名遥遥无望又落下一身伤病,最终还是决定打道回府另起炉灶。 后来江徕在他家住下了。或许因为江徕成日都摆着一张冷脸,又可能是天生就不对付,老关在店里养的大黄狗每每见到他都咆哮不止,所以更多时候,他们就在楼上听歌。 江徕抽烟,季风廷就靠到窗的另一边。夏夜的风从街上吹过,裹走簌簌的树叶声,空气里能嗅见带着热度的潮气,吉他声适时扬起来,他们唱《白鸽》,唱《理想》,唱《海阔天空》,唱踌躇满志的迷途和拥塞喧嚷的人潮,唱不得意、不服输、不甘心。 这种时候,西薮巷仿佛成为了一个从生活罅隙处生长出的、飘着自由歌声的国度,无数怀揣梦想的人得以在此时此地放松呼吸,他们将心装进酒精的泡沫里,音乐像风,像翅膀,于是那颗心随着泡沫,醉醺醺地飘啊飘啊,飘得比天还高。 季风廷也会跟着哼几句,江徕不说话,就盯着晚风中燃烧的烟,静静地听。 醉鬼们东倒西歪地从酒馆出来,在街上大叫——我一定会爆红,我明天就当影帝,我要跟女神拍吻戏。 季风廷听得笑了,他说起他的某次经历——在一部大型古装连续剧里演士兵。男女主有好多吻戏,成婚时要吻,离别时要吻, 吻戏最重的一场是两人在疆场重逢,饰演将军的男主终于从反派处救出女主,可惜女主身负重伤已是弥留之际。 那时候江徕入行有一阵时间了,很有经验地问季风廷,那场戏拍了多长时间。 季风廷趴在窗边,下巴搁在手臂上,说也没多久,两三个小时而已。他运气好,抢到一个死尸的位置,只需要忍受发套铠甲的闷热和鼻尖泥水的腥臭,趴在远处一动不动就好。男女主顶着烈日,带着准确的情绪,缠绵、凄切,一遍又一遍地吻,他说,当时他一边偷偷看他们拍戏,一边心想,再这么拍下去,两位老师会不会从此就要对吻戏有阴影。 江徕冷酷地评价:“要有阴影以后又该怎么拍戏。” “是啊,即使有也要克服掉,”季风廷回答,“演主角嘛,总要拍吻戏。” 他转头看江徕。微风中,江徕发丝轻轻在动,露出他倜然的眉眼,夜色令他更使人着迷。季风廷见过许多帅气的明星,对比起来,江徕的相貌可以算是其中佼佼,光是这样一张脸,便注定了他不是池中之物,龙套必然跑不了几天,红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季风廷笑着说:“没关系。”他十分善解人意,“以后只要碰上你的吻戏,我不看就好了。”他又补充,“床戏也是一样。” 于是江徕也转过头来看季风廷。他的眼睛真黑真深邃啊,虽然他不爱笑,气质也冷淡,但奇迹般的,这双眼睛却有道不明的感情,盯着人看时,总会让被注视的那个人轻易就感觉动心。 “不。”良久,江徕伸出手,手指从季风廷眼角往下,到脸颊、鼻梁,一点点地描摹,最后指尖按在了唇瓣上。他就用这双骗人的眼睛,情真地凝视着季风廷。 江徕的声音仿佛带有无尽的回音。 江徕说:“季风廷。我不会接这样的戏。” 季风廷大喘着气坐起身。 填充一片空白的画卷。首先,这是一个清晨,天光大亮,鸟声清脆;其次,这是一个装修不错的房间,有电视、边桌、地毯,格局像酒店;然后,属于孔小雨的衣服挂在床边,t恤衫、宽短裤,洗得泛白发皱;最后,床的另一边躺着一部功能先进的智能手机,从外观能明显看出,这完全是新时代的产物,正叮叮咚咚响着铃声。 足足停顿到这通电话铃声响完,第二次再响起的时候,季风廷才做出反应,像灵魂刚刚着陆到躯壳中,动作迟缓地拿起手机。 “你好?” “等等。季风廷,你是睡糊涂了还是逗我乐呢?” 季风廷愣了一下,接着微微笑了:“弘哥,”他轻轻靠回床边,“这么早就上工了?” “四点就上了。”丁弘那头有些吵,几秒后,他走到安静的地方,“这会儿刚好休息,前段时间忙得很,一直没给你电话。我不是说过那钱你先留着用,别急着给我,你怎么回事儿?” “都这么多年了,您这位皇帝不急,我当然要替你急了。”季风廷靠在床头,垂下眼睛,手指沿着下颌摸过去,皮肤上全是睡觉时冒出的冷汗,“丁弘同志这是当我债主当上瘾了啊?” 丁弘笑了:“哟,今儿个心情不错啊,看来在谈导的组里拍戏,睡觉都睡得香一点儿?” “是吗。是吧。”季风廷神游天外地笑了下,说,“同事都蛮和气,谈导不像传说中那么严格,进度也挺好的,只是我要多多努力,争取不给您老人家丢脸。” 丁弘哈哈大笑开:“听你这话我就放心了。昨天你嫂子还打电话说要给你介绍个活儿,说是演个什么总裁助理,我一听就让她趁早算了吧,咱们今时不同往日了——谈导的戏都上了,何必还去接这种角色?那岂不是自降身价了嘛。” 这话若不是从丁弘嘴里说出来,季风廷倒要以为是谁在不阴不阳地讽刺他。不过如果他是个有公司规划前景的年轻演员,这么说倒也没错,毕竟从前演过谈文耀电影的,就找不出一个人会再回去演那些不入流的小角色。 可季风廷的情况与旁人又有不同——没有这泼天的好运气,他原本也只不过是一个在演艺圈边缘挣扎的“三无老咸菜”,连总裁助理这样的角色也很难捞到一个。 “对了,廷啊,还没问你……” 丁弘戛然而止。他那边又吵起来,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应付几句,转头急急对季风廷说,“我这儿来活儿了,先挂,你也去忙,有空回聊。” 没等季风廷说什么,他就挂断了电话。 季风廷握着手机在床上坐了很久。 此时是早上七点半,离围读的时间还早,是难得的补觉时间,他却不想再回到梦乡。于是起床、洗澡、吹头发、吃干巴巴的切片面包。然后坐到阳台的小沙发上,在清晨的阳光中,枯坐着磨掉剩下的一个钟。 九点半,他准时到达会议室。会议室在张副导的套房里,正是他进组第一晚时到过的那间。 人很快全部到齐,江徕晚来五分钟,戴着那晚给季风廷也戴过的棒球帽,一副生人勿近的打扮,坐在季风廷对面。谈文耀坐上首,奇怪的是,他左手边,亦是江徕的右手边,有一个空位,那是很重要的位置,不知道留给了谁。 季风廷拿起剧本,注意到谈文耀在两分钟的等待最后看向了江徕,而江徕对他很轻地摇了摇头。 “看样子,大家昨天休息得应该都不错。那就直接开始吧。”于是谈文耀拿起剧本,翻了翻,说,“从……最初的旁白开始。” 纸页翻动,沙沙响作一片。季风廷找到那一页,大段却又简洁的台词,那是剪辑时会加入影片中的邢凯的旁白。整部戏从头到尾的旁白,都是邢凯一人的。 屋里变得很安静,季风廷听到了自己左耳深处心脏跳动的声音。他的余光跟着从江徕背后阳台上斜射进来的阳光,一起落在江徕身上。江徕坐得很放松,靠在椅背上,头微微低垂,看着剧本。帽檐遮住他大半张脸,看不见眼睛,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和露出一半的鼻尖。 江徕在微小的停顿之后开口,念台词。声音很稳,语速有些慢。 他说他叫孔小雨。 我第一次遇到孔小雨,在东大街上。是一个傍晚,夏天,很热。一辆车碰到他,他在地上打了个滚,爬不起来。 我当然不会去注意他。我的买主,她跑过去,把他扶起来。 孔小雨离开的时候,路过我面前,一直看着我。后来他说,当时我看他的眼神很奇怪。他总是说我奇怪,我想他有他对奇怪的定义。我从没告诉他,那时候我其实不在乎他是碰瓷还是被车撞倒。 就像他告诫我别再做打手、马仔、收保护费,那很容易死掉,我从没告诉他,我一直在街边卖随身听,配装内存卡,里面存有三千首歌。 念最后一句旁白时,江徕抬手扣了扣帽檐。 他语气很平静,慢慢地说,我从没告诉他,他像这里面每一首歌。《 》 15、015 第15章 忍耐、忍耐、忍耐 “如果是我,我会在里面放三级片。”孔小雨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说话。邢凯坐在旁边,手里拿着螺丝刀,他正在修那只四分五裂的理发器。 孔小雨又说:“一张卡两百块,男人都会买。” 他在谈邢凯的内存卡。邢凯没有接话。 拍摄进行得很顺利,这天午后,天气很热,所有人都躲在屋里,大街上有一种被火烧空的寂寥。 孔小雨屋里的空气也是滚烫的,电风扇送来一些聊胜于无的风。邢凯从在这里坐下,脸上就布满汗水,汗水缓慢而静默地往下流。 “少了一颗零件。”邢凯说。 一只手忽然贴上他的面颊,他没动,于是那只手很轻地从他脸上拂过去,抹走黏在那上面羽毛一样的灰尘。 “卖三张,就交够一个月房租。”孔小雨收回手,翻了个身,说,“我去过另一个城市,赚钱更多。” 邢凯坐在桌边,眼睛盯着桌上:“是吗。”他说。 “我在海边,很多人找我帮他们拍照。”孔小雨声音很淡,像讲述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有什么好拍的?我拿着相机跑掉了,卖给一个男人,他给我两千块。我卖给过他项链、手机、手表、皮包。” 邢凯看着他,因为他侧躺的姿势,单薄的衣物,他看上去很像一条曼妙的蛇。邢凯说:“你有很多钱。” 孔小雨笑了两声。 过了一会儿,他翻过身,看着邢凯,又过了几秒钟,他站起来,弯腰在作为小茶几的桌子下面摸出一张卡片,放到邢凯面前。 邢凯低头去看。卡片上写着公司、姓名、职务、电话。他看样子已经想起来这张名片。孔小雨那天被车碰倒,车里的男人出来看了他很久,给他比他开口索要的更多的钞票,又给他这张名片。 “他开大奔,车里还坐着另外一个男人。”孔小雨坐到了地上,抱着膝盖,看邢凯,“那个老开,是个搞基的同性恋。” 邢凯的喉结轻轻动了下,他终于把目光投向孔小雨,那眼神还是冷冷的。孔小雨又往前凑了一点,手臂磕上他的膝盖,后来,他干脆把整只手掌都放在邢凯的膝盖上,仰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邢凯,一副不知对何物兴味正浓的模样。 邢凯没有移开目光。大概过了十多秒,他开口,说:“他看上去比你大二十岁。” 孔小雨笑得很没有所谓。他望着邢凯,可能因为这个姿势格外特别,视角与平时看向邢凯的时候都不一样,孔小雨忽然间发现,邢凯似乎远不如他外表所表现出来那样冷酷、那样野气。 这个发现使他产生微妙的兴奋,他又往前凑了一点,很清楚地嗅到邢凯身上皂香和汗水混合的味道。汗珠再度掉下来,孔小雨摊开一只手朝上,及时捧住它们,握住它们,再打开手掌,指缝中洇满了邢凯的体温。 邢凯不言语地注视他一连串动作,他却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何处古怪,眨着眼睛,又看向邢凯,视线变得直白。旁边的电扇一阵又一阵送着热风,几秒钟后,孔小雨忽然松下肩膀,将脸颊贴到自己放在邢凯膝头的湿润的手掌里,双眼投向远方。 “我要买一幢房子。一幢很大、很暖、很美的房子。”孔小雨静静地说,“他一定能给我。” 拍摄结束。饰演孔小雨的季风廷还一直靠在江徕的膝头,不知为何,今天出戏的过程比他往日都长。 “开饭了开饭了,今天有鸡腿、冰奶茶!”场务搬来盒饭,在外头吆喝,“谢谢张副导演请客加餐!” 众人齐笑道:“谢谢张副导!” 张副导摆手:“天气热,大家都辛苦了,”又招呼两位主演,“凯哥小雨赶紧来吃饭,今天三场戏,咱们可还有得拍呢!” 季风廷慢吞吞地抬起脑袋,看起来反应有些迟钝。他没有立刻从地上爬起来,而是先仰头望向江徕,轻声说:“不好意思江老师。” 江徕还是戏里邢凯的坐姿,脸上也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却让人感觉怎么也跟邢凯截然不同。他看了季风廷两秒,忽然做了个状况外的动作,他抓住季风廷的手臂,让他靠近自己。 季风廷浑浑噩噩,只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倾斜,手臂上的抓力松掉,然后挂在颈项的衣领动了动。江徕把他歪掉的衣领正了回来。 “走吧。”江徕收回手,同时起身,手背因此轻擦过季风廷的脸颊。 赶进度的原因,他们今天没有下楼吃饭,选择在片场解决。屋里并没有安装空调,而片场很小,只够放置两台大型空调扇,吃饭的时候大家自发分成两拨,一拨剧组高层,一拨场务杂工,各自聚在两台空调扇跟前。 季风廷没有胃口,取了一杯冰奶茶,坐到了人堆外面。谈文耀和几位摄影正在边扒饭边研究刚才那几条戏的回放,零零碎碎听得见他们低声讨论,“这条可以”“还得补俩镜头”“也还能用”。 从季风廷的视角出发,恰好能窥到屏幕。屏幕上是那些充满隐喻和情绪的,两位主人公眼神、动作的特写。孔小雨接住邢凯的汗水,将它握在掌心。他脸上也有密密的细汗,反着光,他们身上常常都有汗水,让人想到欲望。 一幕,接一幕,介乎在明与暗中间,热烘烘湿漉漉的画面。他最终将手掌放在邢凯膝头,脸颊贴到手掌上面。 季风廷不自主地摩挲着手中潮湿冰凉的纸杯。他浑身都发烫。寻求原因,他不得不重启记忆,回到十分钟前,再度获得感知,江徕滚烫的汗水通过他皮肤上的毛孔进入他的身体,是以跟随血液流动,一路兴风作浪。 这大部分的神情细节和动作设计,都是导演基于演员自由表演,指导修改完成的。谈文耀是真的很会拍戏。 后面的拍摄一直持续到晚上,季风廷粒米未进,只是断断续续地将那杯奶茶喝干净。大概接下来的灰暗一夜,此为祸因。 凌晨时分,季风廷醒过来,这次不是被梦惊醒,而是因为朦胧之中,脑海产生的奇幻想象。他的五脏庙台上端端住着一只大手,眼球长在手背上,细细尖尖的牙齿就是五颗指甲尖,季风廷一旦不乖乖进食以供养它,它就张牙舞着爪,像玩弄解压球那样肆意玩弄季风廷的胃袋。 季风廷忍痛能力十分好,但他忍耐不来剧烈的呕吐。他在洗手间待了至少半小时,先是吐出一些消化物,胃囊空掉之后,只看见黄色的胆汁,终于胆汁也没剩多少了,他呕出来鲜血。 出于不愿拖累剧组拍摄进度的考虑,季风廷将电话拨给前台请求帮助。工作人员反应迅速,很快敲响季风廷的房门。 派给他的工作人员是个男生,个头不高,看起来很年轻,一见季风廷,立刻露出满脸惊色,大叫“季先生”,同时伸手要来扶他。 比起普通人来说,季风廷身高非常优越,作为演员,身形又比常人瘦削许多。因此,他佝偻着身体靠在房门口、一脸苍白的样子,就更加显得单薄可怜。 那男生似乎就是这么看待他。他搀住季风廷,小心翼翼控制着力道,将他带到电梯口,很是紧张地问:“现在还好吗?”又问,“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抱歉,”季风廷声音很轻,还很嘶哑,他看向男生,对他笑了一下,“小蒋,这么晚,太麻烦你了。” 小蒋意外地瞪大眼,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衬衫上别着刻有他姓名的工牌。这副样子,好像从未有住客注意并且称呼过他的名字。 “您千万别这么说,都是我们分内的事情。”小蒋搀着季风廷去够电梯按键,他心底有些高兴,所以更为季风廷担忧,关切地看着季风廷,“离这里最近的医院有三公里,十分钟之内就能到。” 季风廷点点头。这时,电梯门应声打开,小蒋看过去,没来得及挪步,里面的人抬头,视线落到他们身上。 小蒋似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谁人,有些迟疑,一时间没有动作。于是季风廷看过去,见到了戴着帽子、口罩,刚从某地独自回来的江徕,不禁也愣住了。 面面相觑几秒钟,中间的电梯门自动闭合,即将隔开几人。江徕及时伸手按住按键,门再度弹开。 带着轻微的命令口吻,他低声说:“进来。” 不知为什么,小蒋明显很怵江徕,将季风廷扶进电梯,从牙关挤出声如蚊蚋的“江先生”后,便如同一座僵硬的石像杵在角落。 江徕替他们让开地方,却并没有要从轿厢出去的意思,他站在季风廷身边半步远的位置,口罩遮住他脸上的表情,只有那道目光,竟然有些冷厉地落在季风廷身上。 江徕问:“怎么回事?” 小蒋想替季风廷答,张张嘴,鼓起勇气小声说:“季先生他……” 可季风廷却站直身体,抢先答:“没什么事。” 他低声问:“江老师这么晚才回来?今天拍摄辛苦了,您不回房间休息么?” 电梯还没有人按下。季风廷垂下眼睛,盯着鞋尖。 坦白讲,他演技十分流畅自然,如果不是汗湿的额发,惨白的脸色,这些并不由人类意志所转移的身体表现,他可能不会立即露馅。 江徕没说话,也没打算再出电梯,按键按到一楼,又转回头看季风廷几秒,忽然抬手去碰他的脸颊。 季风廷轻轻偏过头,不大礼貌地躲开他。江徕被无声抗拒,手在半空中停滞住,却没有收回,反而更上一步,用一种不容拒绝的平和,将手背贴到季风廷脸颊上,似是在探他的体温。没几秒,江徕手往上,又拨开季风廷的头发,紧紧贴住他的额头。 这一次,季风廷没再躲开,像是失去力气,被迫归降,微偏着头,半阖眼睛,任由江徕动作。 小蒋悄悄注意他们二人行止,总觉得这气氛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空气安静了片刻,江徕蓦地靠近。小蒋正偷窥他,被他的来势骇了大跳。 “给我吧。”江徕对他说。 小蒋打怯地缩着脖子,还没来得及松开手,季风廷就被江徕攥住了另一边胳膊,随着江徕的力量偏航,整个人轻轻荡倒在江徕的怀中。 江徕又问小蒋:“联系车了吗?” 小蒋点头,小声说:“我们的车就在门口等。” 江徕点头,用肩担负季风廷半边身体的重量,另一只手则扣住季风廷的腰,在后面的几十秒钟,静静等待电梯到达一楼。 而季风廷。 季风廷晕头昏脑抬起眼睛,从灯光中望向江徕。 距离这样近。只是一刹那,他浮起许多念头。 他想,记忆之中,他真正见到江徕如此全副武装的次数屈指可数;想江徕露出来那双眼睛,虽然模糊,看上去也让人觉得非常好看;想怎么会这样,比起这种作为同事私下偶遇而在所难免的关顾,他宁愿江徕对他视而不见。 与此同时,气味分子进入鼻腔,季风廷的嗅觉神经元识别出它的种类,是香水,混杂在江徕本身的气味里,很淡,如同云雾,若隐若现,但因为电梯封闭狭窄,空气流通不畅,他轻易地分辨出来了—— 甜腻味,花果香。大多时候是女人用的香调。 好奇怪,明明手指冰冷,江徕的掌心却有炙热的温度,穿透织物,烫到季风廷皮肤上面。季风廷一动不动。其实他在竭力保持平静呼吸,一面感受灵魂灼伤的痛苦,一面在心里告诫自己,忍耐、忍耐、忍耐。 可是忍耐从未如此困难过,似乎那股透明无形的香味有了某种实质,每呼吸一次,重量就在胸腔里积累一层。很快,脏器上便被细丝以这股千钧的香水味死死坠住。季风廷按住胃部,瞪着电梯数,忍耐。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每一秒钟时间竟然这么漫长,忍耐。 胸腔里掀起颠倒的巨浪,潮涌满撑喉管,忍耐—— 终于到达目标楼层,停下来时,轿厢只是一点轻微的摇晃,可就在那零点零一秒间,时间滞住,留出余裕,令季风廷得以完足感受到事物超脱自身控制的绝望,然后“叮”地一声,电梯门打开,同时小蒋已经做好准备请两人出去,指出车停的方位。 千钧一发之际,季风廷只来得及轻轻推一把江徕。 如果地上此刻能找见任何一条细缝,季风廷恐怕都恨不得立即钻进去,但酒店地板光洁明亮,无处令他容身。况且即使有,他也不能,因为,人在持续呕吐的时候,无法被打断,无法思考,无法分散注意力。 剧烈的声音在静谧的酒店大厅回荡,值班工作人员闻声都急忙赶到他身边。一望而知,对季风廷而言,此番境况灰暗程度,堪比末日降临。 良久,他平复好呼吸,闭上眼,慢慢直起身来,却在将站起来那瞬间,见到比末日降临更加糟糕的景象—— 本以为早被他推开的江徕却并没有远离,反而距离他最近。因此,江徕的鞋尖和裤脚,无可避免地沾上污渍,大滩酸黄的胆汁混杂鲜血。空气中飘散着难以形容的气味。 季风廷看着地上,两眼发直。 耳边叽叽呱呱许多人说话,也有人给他递毛巾,不停替他抚背顺气。但被无形屏障隔绝一般,他不能清楚地察觉,只觉得一切离他都很遥远,又或者,他独自处在另一个荒凉的宇宙之中。 他轻声喃喃着什么,神思恍惚,摇摇欲坠。 小蒋忧心忡忡地伸出手,想将季风廷扶住,可是下一刻,出乎所有人意料,季风廷又蹲了下去。 他竟然试图去用手替江徕擦拭鞋边的污渍。 “季先生!”小蒋讶然地叫他——用震惊更合适。他震惊地追着季风廷的动作,想要拦住他,身旁却有人比他更快,带着动气的力度,狠狠一把将季风廷捞起来。 而就在这一秒钟,小蒋听清楚了季风廷口中喃喃,声音低得那么神伤。 原来他一直在说,“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很抱歉”。《 》 16、016 第16章 季风廷两害齐全 对于只有锤子的人而言,他看到的一切都像钉子。 依稀记得是小学时某一天,季风廷从某本书里见到这句名言。那个时候,他并不理解此言何谓。 在没走入社会之前,季风廷算是一个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不理解,便着急想要弄清楚。 当年网络并不发达,在小镇长大的他更无从接触搜索引擎,作为孩童,又暂且没有从生活中总结超越自己当下认知的答案的能力,所以他只能求助于两类人:家长,或是老师。 父母整日忙于棋牌事业,季风廷抱着书在课后询问老师。老师笑得很慈祥,反复读那段话,而后告诉季风廷,这句话讲的是,人们如果只抱有一个固有思维,那么遇到任何事,都只会用这种思维来解决。 老师说完,又循循善诱地问 :所以它告诉我们什么道理呢? 季风廷乖乖答:遇见问题时,我们要放下锤子,跳出固有思维,换一种方式解决它。 十分标准、积极、足以写入考试作文的答案。但其实很无趣,季风廷悄悄地想,为什么不能有另一种回答呢。 二十年后的今天,在跌倒、爬起、跌倒、被狠狠拽回去、挣扎爬起,如此蹚过小半截人生之后,在此刻,他忽然想起来这句名言,真的总结出来另一种回答—— 人手上拿的是锤子或是钢笔,绳索或是尖刀,什么种类,有多少,其实不由得自己选择,都是命运说了算。 所谓命运,便是从出生那一刻起无数因果与些微穷通变化的堆叠,锤子——指代人在此种泰山压顶的堆叠中跋履荆棘时,用以自我保护的盾甲。 谁都知道,要翻山,摩托比走路快、飞机比汽车快,知道有高速、有铁道,但世界之大,总有一些人连跋涉这场长途的鞋也穿不起,遑论买一张便捷车票。 锤子至少能将钉子砸进山里,至少能勉强排忧解难,至少能给人坚持下去就能通关的指盼,于是对他们而言,它这样重要、必不可少。 同样的道理,季风廷也当然知道,做一个被社会尊重、被朋友善待、被家庭珍视的人,需要大方、得体、豁达、从容。不要谄媚取容奴颜婢色自甘下贱。可是,可是。 可是他执念要攀过这座山。 可是他曾经也放下过这把锤子,走入的却是一条死道。 他抬起头,望见江徕露出愠色的眉眼,自觉已经站在陂陀的崖尖,嘴里的话也无法再说出口半字。社会动物最怕“得罪人”和“被看扁”,季风廷两害齐全。 足有半分钟时间,万籁俱寂。 好像闯下天大的祸灾,每一寸皮肤都缩得跼蹐。可其实除了季风廷本人,没有人觉得这是一场什么难以应对的局面。 酒店经验丰富、训练得当,先来人替江徕收拾一番,又贴心地询问需不需要一并准备换洗衣物,另一人为季风廷递来湿纸巾与温开水。 堪称有条不紊。这番比对,倒让季风廷更汗颜惭愧。 小蒋在旁小心翼翼提醒道:“季先生,咱们还是得先赶紧去医院。” “好的,谢谢。”季风廷扶着墙要往外走,低声对众人说,“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 正要跨出电梯,手腕被一把拽住。江徕一言不发走上前,微微弯腰曲膝,将季风廷手臂往肩上搭,反手牢牢挎住他的大腿,起身,背季风廷,就像背一片云。 他朝外走,脚步很快。等季风廷反应过来的时候,江徕已经快到酒店大门前。 “江老师……”季风廷张嘴,想说,不用这样,想开玩笑,说他还没有到气息奄奄的地步。江徕却低声驳他,说“闭嘴”,没好气。 从关上车门到医院,比预计用了更短的时间,江徕打开车门先下,背朝着季风廷在外等他。季风廷顿了顿,默默地趴到他背上去。 这是属于江徕,而不是邢凯的肩背。确认这个事实,季风廷觉得恍惚。 车停在医院门口广场的隔离石墩外,离急诊还有点距离,江徕脚步好急。夏夜的风刮来树叶声与虫鸣,沙沙、唧唧,江徕的体温、心跳、气喘,有规律地分布在这片无规律中,像某种未具名的奥妙,竟使季风廷忽然平静了下来。 魔力。不符合科学依据,只能这么解释了。 不然为什么他感觉所有痛苦都离他远去了,像儿时在父母与朋友小声谈笑的隔壁听着麻将声安心入睡;像在爱人怀抱里看着鱼缸气泵咕噜咕噜吐泡泡;像抱着骏马的脖背,无忧虑地在旷野里纵情狂奔,马蹄落在松软的草与泥上,哒哒,哒哒,他们背后碧空如洗,带着清香的朗风为他们伴行。 这种时候,人只会有臻于幻境的惬怀,怎么还会觉得身体的苦痛难熬。 急诊室的温度很低,满屋子医院的气味。江徕上楼梯,找诊室,又下楼梯。好在医院此时人虽然不少,来来去去的,都是忙碌的医护与焦急的病属,没人会注意到他们身边竟然出现一位红透半边天的影帝。 真是魔力。做梦一样,许多年来,季风廷从没有过这样诡异走向的梦境。 “在这里坐一会儿。”江徕找到一个偏僻而清净的座位,“我去挂号。” 季风廷从江徕的背上转移到冰凉的金属椅,看着江徕,安静地点头。连谢谢都忘掉要说,好像还在做梦。 其实他原来很害怕医院,江徕知道,他们从前还在一起的时候,仅有几次去医院看病的经历,都有江徕陪伴。 或许短时间里,季风廷难以从幻境里抽离,从而心也变得轻飘飘,忍不住要想到那些美妙的记忆,想到江徕还很年轻也还有那么一点阳光的样子。想到他也背过自己走路,从他们住的三楼背下去,披着朦胧的月光,沿无人小巷散步。 想到那时自己总爱讲邪恶的冷笑话,趴在江徕肩边听他的呼吸,然后小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屁股,是竖着分成两半,而不是横着分开吗?” 江徕从台阶上一步步下行,楼道不灵敏的声控灯迟迟没有亮起。他轻轻跺脚,电流带动开关装置“咔咔咔”地响,楼梯忽而明亮,四周是褪皮黯淡的墙灰。 他笑了,明显猜出来答案,但还是很配合地问:“我不知道。亲爱的季老师,快讲讲为什么吧。” 季风廷笑着去看他,灯光下江徕的笑容俊得晃眼。他悄悄地,凑近他耳边,还没开口自己就乐不可支:“因为要是那样的话,你下楼梯就会听到掌声,啪嗒啪嗒啪嗒……” 又想到,他们常去看午夜电影,回家路上,天南海北地聊,聊得最多的还是电影,谈论先锋派、新浪潮。也聊八卦,年少意气,话里话外都看轻一门心思研究走捷径的同行,江徕说,聪明人会将身体和本领当做资本,而不是筹码。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那样笃定,那样天真,让季风廷也生出本不该生出的盲目的自信来。 他说,季风廷,你总要相信自己,你有大把赢的资本。 停。等等。 季风廷倒吸一口凉气。 他紧紧抓住扶手,眼睁大,似乎被人从美梦中强行唤醒。魔力消散了,腹腔的绞痛洪涛一样卷土重来。 他突然明白那个晚上,下工后,为什么江徕要特意找来,说那句话,告诫他,“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言外之意,不要试图上赌桌,拿自己当筹码,用这样蠢笨的手段邀名射利。 ——原来是这样。 “季风廷。” 季风廷凝视地板上反光的灯影。或许适才那几分钟的美梦就是现在这片灯影,玻璃一样,凛凛碎了满地。 “季风廷。” 季风廷笑了。不是像平常那样用笑当面具、做盾甲。由衷的,他觉得自己真好笑。 “季风廷!” 有人抓住季风廷的肩,力气很大,季风廷因此抬起头,露出来死白的脸色,汗湿的额发垂下来,紧贴眉骨。他的笑容没有时间收回。 江徕攥着一堆纸单,见到季风廷这副模样,整个人愣住了。 隔着口罩,也能看出,他露出来一副好像极其难以理解对方的神情。 “季风廷,”江徕看着他,轻声问,“你现在究竟,是脑筋打结了,还是根本少一根啊?”《 》 17、017 第17章 无名无姓的人怎么可以站在山巅 成人世界里有许多法则,沉默是其中之一。在一段对话中,沉默者用无声的方式传达内心的情感与想法,它其实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多微妙啊,只需要适当闭上嘴巴,便能让人体会到轻蔑、抗议、震撼、悲伤、屈服……那样多丰富的隐喻。 常用于影视作品里,沉默也是一种艺术,是语言的断裂,情感的峰巅。他们是演员,自然比普通人更了悟沉默的力量。而季风廷沉默的逻辑相当简单,客套话说尽,其余他只能闭口不谈。因为他与江徕的生命曾有几百个日夜相互交叉,那一部分陈迹如同身体中延伸生长的神经,藏匿在血肉里、皮肤下,只要不去主动触碰,便可过得风恬浪静、不知痛痒。 季风廷很有这样一番经验。 所以不接话、不作答,他知道窗户纸背后什么景象,是血淋淋闹纷纷,那些缠夹不清的因果、难辨是非的选择,一捅破就要祸生不测,如此牵一发动全身,于谁也没有必要。 好在,江徕应当也有这样的共识,他垂视着季风廷,并没有催促他发言的意思,或者他适才那句不是问话而只是慨叹。季风廷默默着,空气冰凉,不知过了多久,大厅四角好像慢慢漂浮起来,变平面,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相片,惨白色。 焦点里,江徕的面目模糊不清,惝恍之中,季风廷似乎听到他轻叹一声气,声音像隔着水雾。而后,江徕弯下腰,搀起来季风廷,带他向诊室走。 季风廷任他动作,病痛的冷汗从额角缓慢地往下颌爬,此后的记忆如同幻景,穿白大褂的医生永远冷静温和地说话,急性肠胃炎,需要挂水、留院观察,季风廷反应迟缓地点头,不知要作何言语,江徕便替他答,好的,谢谢医生,请问还有什么需要注意吗。 仿佛身体机能与社会机能同时退化,生一场病竟然会使一个成年人脆弱至此吗,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躺到床上,吊针打好,单人病房变得死寂,安定下来之后,已是凌晨三点,江徕却并未离去。他关掉主光源,只留一盏冷色的夜灯,在一旁的陪护床上躺了下去。季风廷觉察他坚执的意图,无法再说出请他回去不必麻烦他的场面话。有些人情必须这样一欠到底了。 可除了拜托江徕,孤身一人的季风廷难道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最后的画面更是模糊,黑屋顶、冷吊瓶,被荧光映照的江徕冷峻的脸,他在手机上敲打,指腹接触屏幕,有很细微的动静,那节奏像施过魔法的安眠曲,人类意志力不能支。 上一次被人这样关顾看照是多久呢,大脑进入混沌前季风廷费力地想,虚空中的影像跟随时钟指针飞速倒退,越来越暗、越来越远,最后停顿在一处熟悉的房间,窗纱轻摆、药香弥漫。 “别想了,”江徕的声音缥缈空幻,难以分清飘荡在过去现在或是未来,他轻声对季风廷讲,“快睡吧。” 于是季风廷被彻底按掉了开关键。 是在太阳终于醒来以后,剧组的车才到达医院。 包子抱着一捧百合下车,晕头转向地找了大半天,才找到季风廷所在的病房。梅梅守在门口,见到他来,很是诧异。 “梅梅姐,”包子解释,他几乎没跟梅梅靠得这样近过,说话的时候别扭地撇开眼睛,又不时飞快地偷看梅梅一眼,“导演他们有点事情,说是待会儿来。” 梅梅蹙了下眉:“谁问你这个了,”顿了顿,看他那怂样,似乎还是忍不住有些愠怒,又说,“不是说请制片老师派一个靠谱点的过来么?” “我哪里不靠谱了啊?”包子上前一步,弯着腰,急急为自己辩解,“我可太靠谱了梅梅姐,要论跑腿儿办事,我说第二,组里没人敢说第一。” 梅梅不说话,看着他。包子有些怵了,缩着肩膀,支支吾吾,小声承认:“那什么……大家都忙嘛,而且都有老婆孩子的,打一份工就很辛苦了……谁也不想多加工作嘛,说白了,季老师这儿……” “这儿什么?” 包子左右瞅了瞅,空出一只手掩在花束下,拇指食指捏拢,搓了几下,然后小声说:“实在没什么捞头……”他又替同事找补,“圈里头,这种事情也很正常的吧……” 不光娱乐圈里,其实整个社会都这样,即便是原始丛林动物世界里也是这样。拜高踩低见风使舵,如果不是有利可图,谁愿意拿剧组一份工资打两份工。更何况现在这年头,哪怕是个三线小明显,也很少有不带助理进组的。像季风廷这样的,想想都知道,他光是讨生活恐怕都够呛,更别说私下给点补贴。 最重要的是,他当时是怎么被选到剧组的,大家都有目共睹,能不能红尚未可知,又一没背景二没资历三没流量的,在他手底下做事,很难为自己履历增色添彩,也不怪别人都死活不愿意来给他帮手。 “噢。”梅梅点头,很平静的样子,盯着包子,又问,“那你怎么来了。” 包子一下子红了脸,低着头,盯着花,脑门就差一左一右顶上“娇羞”两个字,他抓耳挠腮地傻笑:“我这不是正替我叔的班儿么……平常也没多少事儿干,他们不愿意来,那就我来呗,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说完,他悄悄问:“梅梅姐,你吃饭了没?门口有卖粥的,待会儿我就去买,再给你捎两根油条。” 剧组成日忙碌最是缺人,在岗却没多少事儿干的,多半都是大事小情都办不利索的关系户。 梅梅看他几秒,忽然长出一口气,说:“算了。” “啊?” “你在季老师这儿的工资,到时候来找我结。记住,这事儿嘴巴闭严实点。” 包子愣了下,不明所以地问:“这……季老师知道吗?” “在他面前,你就当没这回事儿。”梅梅带着他往病房门口去,木着表情,低声叮嘱,“还没醒呢,小点儿声,等他醒了,就弄点清淡的早饭来,江老师陪了一夜,你来他也就好先回去休息了。” 包子吃惊地撩一下眉毛:“江老师还没走呢?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门被轻轻推开。屋里的昏暗与安静像浓雾一样迎面拍来,让人不禁心脏收紧呼吸屏闭,每往前踏一步都小心翼翼。 包子跟在梅梅后面,找见江徕的身影,他背对门口靠坐在椅子上,沉默得几乎要跟这片浓雾融为一体。包子踮着脚往里走,以为江徕会在打瞌睡或是玩手机。快凑到跟前才猛然发现,江徕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看着床上闭着眼睛的男人,目光有些飘离,又很沉静。 “老大,”梅梅低声叫他,“剧组派的人到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顿了几秒钟,像宕机电脑被按了重启,江徕站起来,回过头,视线冷淡地落到包子身上,对他点点头,说:“麻烦你了。” 包子赶紧摇头,颊边两块肉被甩得抖起来:“不麻烦不麻烦,搭把手的事。” 说完又心觉古怪,好像这句话没必要由江徕来说吧,或者换成“辛苦你了”更合适一点,但他来不及细想,梅梅跟在江徕身后也要离开,包子赶紧追上去,小声拜托她:“梅梅姐,我又加你微信了,这次别忘了通过啊……” 得到梅梅点头,包子心满意足地回到房间里,终于有空将手里的百合放下,坐在江徕刚才坐过的位置上静音玩起了游戏。期间两位导演也来看过,见季风廷没醒,便没多留,早早回了剧组。 后面游戏也打累了,包子将手机收起来,视线百无聊赖地在病房里转圈,最终停到病床上那人身上。屋子里人来来去去,又安静下来,季风廷仍然睡着,瘦削的下颌线隐没在光影里,清俊的眉眼紧闭,微皱着眉,似是睡梦中也被病痛煎熬,所以身体很轻地蜷缩起来。 平常看着挺高的个子,病倒在床上却成了这样薄薄的一小片,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只有一片蝶翅那么脆弱。 看他一无所知地睡着,包子撑着下巴走神,心中不免替季风廷觉得可怜。一把年纪了还没混出来个名堂,连个助理也请不起,这人好像根本就没公司帮衬吧?上次给他办的那个接风宴,滑稽,说是接风,所有人都到场了一通消息才知道,根本就没有人记起来要通知他。本来因为换角的事情,江徕好像就一直显得怪怪的,又碰上这种事,不得不在医院守了他一夜,会不会心生怨言也难说呢。一说要派人给他打下手,组里头的人尽都推三阻四,除了季风廷没价值这个原因,其实更多是怕因此开罪江徕和钟晨。 季风廷其实能感受到吧?大家对他冷淡的客气与虚假的尊重。所以他连躺在这里都显得孤独,像条海里的河鱼,游离在人群之外。 做个客串跑龙套也不至于此,偏偏做了江徕的搭档、谈文耀的主角。也真是的,无名无姓的人怎么可以站在山巅呢。 包子展开发散的联想,等在颅内世界酣畅够了,才发现季风廷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过来,这时正安静地望着他。 包子呆住,季风廷便对他露出来一个温和的笑:“怎么这么看着我?” “哎呀,季老师你醒啦?”包子蹦起来,一把拍开灯,没忘记自己的职责,“你饿了不?想吃点儿什么?” 房间骤亮,季风廷闭了闭眼。包子把椅子拉开,坐到他床边,喋喋地报菜名,等他一溜说完了,季风廷叫他的名字,“小包子,”他指了指被包子一屁股坐住的地方,笑着轻声说,“你往下坐一点,地方宽敞些。” 包子低头看,这才惊觉自己竟然压住了季风廷输液的那只手,忙不迭挪开位置,傻了一阵,又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他捧起季风廷一大片青紫的手,像捧一块易碎的瓷器,不知所措瞪着眼,居然低下头,对待小孩儿那样,“我给你吹吹……” 季风廷忍俊不禁,摇头,把手收回来:“没有事,不疼的。” 他视线一转,见到床头自己被充好电的手机,又不经意地投向包子身后,像是犹豫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来很久了?” “啊。”包子点头,“医生说你还得再挂两瓶水,今晚住一夜,明天就能回去了……哦对,导演也来过了,让你不要担心组里,好好休息就行。” 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到季风廷想听的重点。想起来什么,包子又咧着嘴笑开,蛮愉快地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就尽管使唤我吧,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御用助理啦。”《 》 18、018 第18章 这些词语其实就是命运 季风廷明显愣住了。 可能是大家都从事于演艺行业的原因,很精彩的,季风廷脸上这一瞬间的怔愣,让包子不由得联想到许多画面——当然,这并不是说季风廷此刻就在表演。 只是这种愣住的表情如同某种枯槁的东西,树叶或是蝉蜕,轻飘飘落到人心脏上,触动到一些隐秘的、不起眼的,大概此生都很难要主动追忆的瞬间。 譬如说他曾跟着学校中队去探望伶仃孤老,临走前扫视他的家徒四壁,不经意敷衍道,您老别送了,我以后每周都来陪您聊天;又想起被家人临时托付给他几天的一个远方表妹,因她常年生活在乡下继母家,跟自己有好大代沟,他不愿与她多有接触,便随手扔给她一个自己玩腻的游戏机,对她说送你了,要是喜欢就收下。 看到季风廷的表情,包子忽然想起这些画面,当时这些人在自己说完话之后,也表露出来同样的神态。 迟到的感受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爬上来,聚成一只吊诡的手,攫住心脏。太奇怪——他根本从未留心在意过,这时候却为什么莫名地感觉记忆深刻。他们微微瞪大的双眼,提防中有谨慎的期待,仿佛在不可置信,在反复确认,真的吗,这样珍贵、宝贝,这样好的东西,真的要给我这样的人吗。 短暂的怔愣之后,季风廷轻轻摇头,竟是拒绝:“不用了吧。”他微微偏过脑袋,目光淡而远地落到另一旁尚未收起来的陪护床上,发呆一样,“这不就给你加了成倍的工作。” 恻隐——该是这个词来形容,因为这样一个微表情,包子心生恻隐,于是决定给予季风廷一点帮助。 “别操心这个嘛季老师,反正替你跑腿儿跟替场务跑腿儿也没什么太大区别,就这么定了。”带有指点的意思,他笃定地说,“这样,等你病好了,我找个好地方,你请江老师吃顿饭吧。” 闻言,季风廷转而看向他。 包子挺了挺胸膛:“我叔说了,人和人的交情呢,一多半儿都是吃饭吃出来的,就算是天大的过不去,喝喝酒吹吹牛,也就一笑泯恩仇了嘛。” 稀里糊涂的,季风廷没大听懂他的话,眉头微蹙地看他:“什么?” 包子以为自己说中了,便靠近他,悄声问:“你之前……是不是在哪儿得罪过江老师啊?” 季风廷盯着他不言语,包子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俩之前要没见过的话……说不定钟晨和江老师的绯闻就是真的呢,那这件事儿就有点麻烦了。” 包子要是个聪明人,绝对不会在替任男主面前频繁提起上任男主,更不会在替任男主面前,侃侃两位原配搭档关系如何暧昧、如何神秘。 “哎呀,你应该知道嘛,他俩刚红那几年不是合作了一部电影,叫、叫什么……《异乡客》!是这名儿吧?那时候不就在传他俩搞对象,本来我是不信的,电影卖得没有预期好,所以搞搞营销炒cp,宣传期一过就桥归桥、路归路,老套路了,这两年两家粉丝不还整天在网上骂架么。” 季风廷当然知道这部电影。江徕饰演一个游荡在大城市街头的年轻小偷,机缘巧合下捡到钟晨饰演的残疾流浪儿,两人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在烂尾楼的一间小屋里相依为命地过活——网络上的故事梗概是这么写的。 当年这部戏刚上映时,丁弘从外地出差回来,兴致勃勃地要跟季风廷一起去看,扬言要为兄弟家属贡献票房。可惜啊,两人没能碰上面,他回来时,季风廷刚刚离开那个城市。他不干了,打道回府,或者说卷铺盖走人。丧家之犬最后一点勇气,用在落魄还乡。 季风廷家乡是个小地方,电影票卖得比大城市贵上许多,他晚饭之后徒步五公里去电影院门口蹲着,运气好时能看半场落日,不好时只有昏夜和冰冷的霓虹。 从光影当中望着票价,他算一张六十元的票够多少日常开销,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走进去。来来回回好多天,直到电影下映,直到江徕在电影圈深耕易耨,钟晨转道又去电视圈宏图大展,丁弘事业蒸蒸日上,所有人都走上正轨、迎向朝阳。好多年,只有他,好像还一直黏在台阶前,是粒阴暗中干涸掉的细菌,半步也无法往前方蔓延。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选择不再与大荧幕上的江徕相见。 “……但是这回他俩又合作了,就证明私下关系肯定不差。”包子又说,“你想啊,一个是影帝,一个是一线大明星,质量和流量都有了,再用他俩二搭的噱头宣传一下,这部戏铁定差不了。所以你真不该顶钟晨这角色,压力太大了,别说到时候这事情爆出来了他们粉丝能不能接受,你看看就江老师现在,对你都没什么好态度吧,除了拍戏,几乎都不跟你讲话。谈导不也觉得你俩之间气场不对,一直让你放轻松吗……” “万一他俩真是一对儿,你想想,多可怕啊,你一头顶了人家对象的岗,”想着想着,包子倒吸一口凉气,“我靠……开拍第一天,他就灌你水给你穿小鞋,组里头都在猜你是不是得罪过他,既然你俩之前没见过面,那我敢肯定!多半,就是他替钟晨出气这个原因了。” 这些话里,每一个字都像砖石,筑成一方深又黑湿又冷的迷宫,季风廷孤零零陷在深处,腿被厚泥梏住,疑惑地向上望。难道真是这个原因吗。一团乱麻。 可是江徕身边莺飞燕舞围了那么多人,要说钟晨也在其中——这好像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吧。 “不过你先别怕……别怕,据我进组这么久以来对江老师的观察,他不是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还是很好相处的,你看昨晚不就是他带你来的医院吗,听说你们在走廊碰上的?也太巧了不是……放心,他其实对我们这些同事态度都不错的,咱们先请他吃顿饭,就说谢谢他昨晚的关照,搞好关系都是一步一步来的……” 到此为止就可以了。炎症熬煮季风廷的大脑,让他产生濒死的幻觉。他望着天花板上面单调的白炽灯,在光影里听那两个人名,还有翻来覆去的电影、电影、电影,只觉得这些单词串联起来,如同燃烧的火绳,牢牢绑住自己。更有预感,数年以后他终于被这延绵的细火烧死去,收殓尸体的人见到他的残骸都要惊讶,啊,快看吧,这个人的骨头和灰烬竟然都密密麻麻镌着这些词语。 殓尸人会不会晓得,这些词语其实就是命运呢。 “……实在不行,我去找我叔,我叔混了这么多年,对付这点事情还是想得到招,就是后头宣传的时候要出什么事,我可能就帮不上忙了……” 够了。不要说了。是生病的原因吗,季风廷不是刻薄的人,这个时候居然会认为包子太过聒噪,明明他也只是出于好心。 呼吸着,用一副脆弱的肺,空气里仿佛还有江徕停留一夜的气味。季风廷忽然刁钻地想,如果真是这样,既然这样,那江徕为什么不护着钟晨让他留下来呢,为什么要在医院守这一夜呢,为什么冥冥中要让季风廷这个人得到替补的机会呢。 好多年了,还是没绕开这个圈子。那股刁钻又成了愤怒,无来由的愤怒,同样也找不到倾倒的对象,那就只好将枪口冲着自己了,季风廷冲动地想,要是当年没有一意孤行硬着头皮也要做演员就好了。他猜测,钻进另一个圈子,呼吸一定会比现在要更轻松。 “包子。”季风廷轻声打断他,问了一个从进组之前自己就很想知道的问题——“你知不知道,谈导当时为什么会挑中我做替补的?” “啊,这个啊……”看上去不是什么秘密,是除了季风廷,组里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因为包子没什么负担地露出来回忆的模样,回忆是坦言的前奏。 他叹了一声气,才说:“谈导这个人吧,确实是有才华,就是有些时候轴得很。我记得当时我正帮大家搬器材呢,老远就听到谈导在发脾气……” 他讲话方式忽然变得一本正经、条理清晰。 “那两天本来没有排钟晨的戏,都是江老师的通告,但拍着拍着,谈导就忽然说要临时加几个镜头,想请钟晨赶到片场来。但是钟晨轧戏了啊,这边一休息,他就立刻赶到了那头剧组去,根本不在酒店里。其实这样的情况,很多导演都碰到过嘛,谈导肯定也不是第一次,就恰好那天有一条拍摄因为天气的原因反复过不了,谈导又是个追求完美的人,本来就有点冒火苗了,一听钟晨现在竟然在千里之外,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发了大脾气,手机都砸了,当场就说要换人。” 虽然谈文耀平时喜怒不形于色,拍戏时细致严格,但他很少为难人,对待季风廷也总是耐心而平和的,季风廷很难想象到他大发雷霆的模样。 “钟晨怎么肯呢?”想了想,季风廷又问,“江老师当时没表态吗?” “他不肯也得肯啊,要么就只能推了那边的戏——可你没听说么,那边的题材啊……”包子谨慎地指指上头,“这种戏,他肯定不想推,更也推不了啊!那会儿大家都以为谈导在说气话,毕竟钟晨当初就是他捧红的,再怎么说,在他这儿也应该有几分面子和交情吧,哪想到谈导一下工就马上让选角导演给他递所有试镜过主、配角的casting,闷在房间加班,足足挑了一整夜!谁劝都没用!” ——所以这才漏给了季风廷这天大的好机会。如果要计算中奖概率,恐怕小过调整到最低数值的博彩机。季风廷真得感谢艺术家偏执任性的怪脾气。 “噢……还有江老师……就当时那个节骨眼儿上,我们全都大气不敢出一个,江老师也不好有什么表态吧,而且他又是第一次跟谈导合作……哎,这里面好复杂,我也说不清,反正看着,当时在片场他就还是平常拍戏的样子,不怎么爱说话。”包子回想,扁着嘴点头,“这么想的话,有时候感觉江老师还是挺冷漠的。” 冷漠。江徕的冷漠是有广度的,像冬末春初深空中剐骨又暗藏生机的风。季风廷在心里接不着边际的话,漏听包子好几句咕叨,最后用领悟的胸臆笑了一下。 钟晨、江徕、电影、电影。 这些词语其实就是命运。《 》 19、019 第19章 “像光。” 随着拍摄一点点推进,孔小雨和邢凯主动被动的接触越来越多,关系越来越融洽。 季风廷出戏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有时候他坐在孔小雨的位置上,看邢凯抽烟的侧脸、做饭的背影,会不知不觉地走起神,连导演喊他都听不见。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影片里是这么说的,季风廷一直奉此为圭臬,总是避免回忆。又为了避免回忆,他将记忆摔成碎片。在与江徕重逢之前,这方法行之有效,太想念了,拾起一片起来,他只能读到故事的冰山之角。拼不出来结局才是最完美的。 现在境况变得不同,故事的主人公每天都出现在他视线之中,他们聊天、沉默、相视,满地镜片吞下邢凯和孔小雨的身影,叠映出的却是无数的江徕与季风廷。 季风廷像是被这些镜片的反光刺伤眼睛,睡梦时也总是流出泪水,眼泪一点一滴带走组成他灵魂的神与志。所以邢凯和孔小雨越亲密,季风廷越愔然。 如果说一首完整的歌曲分为前奏、主歌、副歌、桥段和结尾,这部影片终于进入到了主歌部分。 月初,孔小雨又摔了一跤,发高烧,把自己锁在屋里浑浑噩噩睡了整天。在此之前,邢凯半是受他的胁迫、半是受他的诱惑,稀里糊涂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孔小雨计划中的实验对象。 “人生成功的秘诀是当好机会来临时,立刻抓住它。”孔小雨这样说,他问邢凯,“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那天邢凯照例拎着菜去他家做饭,这才发现他因为伤口感染而陷入昏迷。 摔跤,是孔小雨给出的介绍。从诊所回来,他把腿搭在桌上,双手一合,闭上眼,不那么诚心地拜神仙,念叨观音菩萨、文昌帝君、华光大帝,别老是让我一个人走霉运啊。 邢凯就在一旁替他上药,他身上腿上的伤其实一眼能看出是横棍抡出来而非摔跤跌出来的,但邢凯并不多问,转头多配了把孔小雨家的钥匙,不请自入来他家的次数频繁起来。 爱情是怎么产生的,世界发展直至今天,也没人弄清楚这个问题。 很多时候,被命运击中的感觉往往只是发生在瞬间。一阵发香,一个笑容,一道注视,一场拥抱,某一秒钟的陪伴。闭上眼睛合住双手不经意的一句呢喃。或者更仅仅只是一种感觉,我们可以称之为人类作为生物本能的驱动。 邢凯爱上了孔小雨。 他在旁白里这样说:那一刻我觉得我可能爱上孔小雨。我对此感到奇怪。 邢凯用了很多感官词,得以佐证如上陈述。季风廷暗自更正,换一种说法,说“错觉”或许更准确。就像孔小雨对邢凯的形象有他自己独特的论调,邢凯其实亦如此。人最阴暗的那片影子总是藏在最深处。人总是无法在揭开另一个人所有面纱的前提下爱上他。 季风廷不往细想,他有些谨慎。 受客观因素影响,剧组选择先拍内景戏,再拍外景戏,对饰演者来说,故事顺序实际上是被打乱的。邢凯和孔小雨第一场吻戏发生在孔小雨养伤的日子里,是季风廷进组的第一场戏。而两位角色心理的真正转变是在今天这两场戏之后。 收音机里,天气预报主持人在说未来几天将会迎来今年入夏以来的最大一场暴雨,这场雨也同时标志着,本市即将进入一个漫长、潮湿的雨季。 厨房的水声停下来,女主持人的声音更清晰,播音腔很标准,“……相关地区尤其是西部高原需加强防范强降水可能诱发的山洪、滑坡、泥石流、崩塌等次生灾害……” 孔小雨百无聊赖地听广播。紧跟着脚步声响起,渐近,“哒”地一下,他回头,手边是几颗洗好的水蜜桃,被装在一个红边白底印了牡丹的搪瓷盘里,水珠在桃子丝绒的表皮发光。 他拿起一颗桃,说:“要下雨了。” 邢凯没说话,转身走到沙发旁的木头柜子前,躬身在找什么,脊背弯下去,像架可靠的桥,洗旧的背心面料上面透出来骨骼的形状。 孔小雨偏头看着他。手指从桃子表皮上抚摸过去,残存的绒毛扎进肉里。 东西找到了,防水漆。邢凯装进旁边的工具箱,拎起来往通往天台的小门走。孔小雨不言语地注视着邢凯,镜头从他身后给过去,矮门框、旧家具,落日、剪影,晃动镜头、色彩强对比。眩目的光晕模糊了画面,孔小雨的发丝被风拂起,闪着金光。 这时候太阳快要下山,悬在天空尽头,颜色正一点一点地变幻。 饰演邢凯的江徕搬过梯子,背着工具箱爬到水泥屋顶上,季风廷从屋里出来,绕了个圈,踱往天台右侧的空地,那里堆着几箱气息奄奄的绿植。季风廷靠在护墙上,叼住桃子,低头按着他的直板手机。又一阵风吹过来,荡着他的头发和衣衫。 听到打火机的声音,他抬头望向江徕。 霞光是从江徕背后打过来的。 他站在房顶上,随意而悠然地点上烟,抽几口,风又大了,头发也飞起来。边抽烟,他边沿着平房的屋檐边慢慢走,后来干脆张开手臂,烟很快地燃烧,随风飘到云里去。他身上背心被风鼓得猎猎,身后生长出漫天流火,夕阳像宇宙的心脏,在濒死时迸发出来磅礴的力量。 不止发丝,连轮廓都在闪亮,一个梦幻的身影。季风廷在光和房子的夹角里,耳边是傍晚的尘嚣。他眯着眼,仰着下巴望他,从这个角度看,整个世界孤独而安静,仿佛正在经历一场盛大的沉没,只剩下这么一个人、这样一片天,眼前的画面好像的确只会在电影当中出现。 江徕站在晚霞里问他:“甜吗?” 唇齿间忽然爆发出桃子的香气,果肉被慢慢咀嚼。桃汁沿着季风廷的嘴角、手臂,蜿蜒而黏腻地舔上他肘后伤痂的化妆。 季风廷答非所问,看着江徕,半晌,低声说:“像光。” 看剧本时季风廷在脑中勾勒过这个画面,可是只有自己亲身体会,才能够真正明白孔小雨此句回答的意义。 或许邢凯对于他来说,就是一道忽然照进他世界的阳光,他被照耀,得以拥有片刻温暖,然而他了然太阳终究要离开去到地球背面。 经过前段时间的磨合,剧组上下都找到默契。这场戏一遍过,后面又加了航拍,各个景别再分别补一点镜头,就进入中场休息。他们需要等待夕阳彻底落下去。 时间已经不早,谈文耀让场务放饭。天边剩一些残照,晚风很舒服,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聚在天台上吃饭。包子在屋里头忙着跟梅梅搭讪,没出来,季风廷便自己去排队拿盒饭,转身时动作有些快,他没注意后面正来人,也不知道一头撞到哪里,瞬间头昏脑闷眼冒金星。 “不好意思……”第一反应是道歉,季风廷被人稳住身形后才察觉不对,抬头看,江徕盯着他。 季风廷张张嘴,小声叫了句“江老师”,他想往后退两步,脚步却似踩空,膝盖一闪,整个人如同刚出生的牛犊一样偏来倒去站不定。江徕抓他的胳膊,力气很大,撑住他,“病还没好?”他低声问。很客气的照拂。 季风廷摇摇头,奇怪,胸腔里的心脏吊起来,却不再感觉慌张。此刻他只察觉到江徕掌心很热,有薄汗,热量穿透皮肉,将他魂魄一烫。他从明暗不定的光中看江徕,江徕整个人散发一种强烈的角色气息,或许是因为带妆的原因,好像邢凯还驻在他身上没有离去。 “低血糖?”江徕又问,手并没放开。 “没有……”季风廷还是摇头,这动作保持长了,像极老鹰拎小鸡,他只能无奈地露出来一个笑,轻声说,“只是没站稳。” 周围人有些多,路过的同事们假装忙碌、聊天、拿饭,实则都斜着眼睛偷瞧他俩。张副导无意间回头,也注意到了,让人安排多两张凳子,“风廷,你俩怎么吃饭都不积极?”他招呼他俩,“来,赶紧过来坐,咱们导儿开小灶咯!” 江徕却没立刻动作,目光如同手掌,仔细摩挲过季风廷的脸色,似乎是在确认他身体的确没什么大碍,才松开手,也去放饭处拿了一盒。 这还是进组这么长时间以来,季风廷第一次跟江徕他们同桌吃饭。一张简易的折叠桌,四人分坐四边,谈文耀依然没太多笑脸,神秘莫测地坐在夕阳照不到的角落,旁边就是张副导。所以季风廷也只能跟江徕像他俩那么坐下去。 小餐桌,矮凳子,四个大男人,说实在的有些挤了,特别是两位演员,个头都不小,坐下来两条长腿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局促可怜地缩在桌下,稍有不慎,能将桌面顶翻。 “怎么样,今天好多了吧?”张副导边打开饭盒,边问季风廷。 “好多了,”季风廷笑了下说,“多亏我运气好,半道碰上了江老师。您送来的花很好看,那会儿睡着了,还没来得跟您说谢。” 张副导“唔”了声:“都是一个组的,不用那么客气,你第一时间就该给我打电话的。” “谈导,”江徕开口了,有点不大想继续聊这个话题的意思,“您的小灶在哪儿呢?” “哦对,”张副导放下筷子,从身后的纸箱拿出两个玻璃罐,简易、朴素,看起来像是水果罐头的包装,“这儿呢。” 季风廷视线随着两个小罐子移动,谈文耀见他好奇,竟然忽然淡笑了下,问:“风廷没吃过吧?” “没吃过这样的。”季风廷仔细看里面的东西,“谈导,您自己做的啊?” “那是当然了。咱导儿手艺没得说,这些年走南闯北的,老爱带着这些咸菜,喏,这个腌的是雪里蕻。”张副导拍拍红盖子的,又拿起蓝盖子的,手上有汗,拧了半天没拧开。江徕接过来,“我来吧。” 张副导指着江徕手里的那个:“这个腌的是芹菜和莴苣,小江上次吃过,还挺喜欢的是不?” 轻轻一声“砰”,罐子打开了。谈文耀拿起筷子,说起这个,心情倒挺不错:“最开始拍戏的时候没钱,为了攒点儿设备费,净研究这些东西,图它个下饭、放得久、又便宜。那时候吃得都想吐了,我还发过誓,等以后发达了,这辈子不会再碰它们,哪知道现在日子好过起来,没事儿又开始琢磨这些了,净给自己找麻烦。” 张副导笑着嚷嚷:“诶哟我的导儿,您呢这叫忆苦思甜好不好。” 旁边制片听了,也端着盒饭带人凑上来,探头乐道:“谈导的手艺啊?看来我们今天可以大饱口福咯。” 谈文耀指着他冲旁人数落:“瞧这人,净显摆他嘴甜。”说完又招呼大家,“都来尝尝吧。” 原来无可奈何时为生存需要而不得不餐餐摆上桌的东西,代表境遇困顿、人生惶窘的东西,在功成名就以后,竟然会被旁人当做口福来稀奇。 众人笑闹着一拥而上,竟有抢的架势,江徕把另一个罐子也打开,放到桌面上,收回手时,胳膊肘在拥挤中不小心碰到季风廷。季风廷下意识抬眼,两人视线刹那相撞。 晚霞如同将烬的火苗,挣扎跃动着舐上江徕侧脸,他的发丝乱在眉间,脸颊一半明、一半黯,表情因此模糊,令季风廷产生一种混淆的想象,耳边的闹声飘远去,好像他此刻坐在邢凯床边的木桌旁边,也坐在西薮巷的出租房里面。 在记忆的漩涡中,他看到和租屋格格不入的江徕,与他相对而坐,穿汗衫,曲着腿,安静地吃馒头、咽咸菜,对他露出幸福的微笑。 他想起来那时候他心脏针扎的疼痛和不自量力的起誓。想起他同样暗自许给江徕,得志后一定带他如何如何的承诺。 可是无论什么,高发意气,青春年华,最终都像枯叶一样挽留不住,让风卷走,被人踩碎了。《 》 20、020 第20章 还能拥有如此热吻 一餐饭热闹结束,天色也暗下来,众人收拾好东西,静静等待开工。 今晚有两场戏,第二场戏需要等到天气预报里所说的那场雨。房间小、通风差,人又多,暴雨将临前,屋里如同捂在炭火堆上的铁皮桶,闷热,个个汗都抹个不停,像一尾尾被盐渍出体液而缺水的鱼。 谈文耀的导演椅旁边有个空调扇,江徕和季风廷都聚在那里。热到这个地步,空调扇过冰送来的风也无济于事。季风廷却根本分不清自己是热、是紧张,或者是缺氧,像小时候冬天在窗户紧闭的教室里面等待一场重要考试,他感觉自己脸一直在发烫。 最后调试设备的空隙,他又打开剧本细读。谈文耀瞥到季风廷剧本上面的笔记,忽然问他:“风廷,你觉得这场戏安排在雨天好不好?” 课堂上向来毫无存在感的学生被老师点到了名字。季风廷心一颤,抬头,脸上闪过一瞬恍惚。 “没事。”谈文耀从烟盒抖出一支烟,往椅背上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季风廷捏紧剧本,又垂眸看了一眼。剧本上的印刷字组合成游动的画面,如同铺展开的菲林,从A4纸面游进他的脑海,底色是暗调与阴影。 闪过好些念头,很教科书式的分析,思考几秒,季风廷却只是说:“我也说不大上来……只是感觉这种氛围跟他俩很合拍。” 谈文耀不置可否,摩挲着烟支,转而又问江徕,“小江,你说呢?” 江徕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言简意赅地说:“很好。如果待会儿是雷雨的话,就更好不过了。” 谈文耀点点头,咬住了烟,旁边的助理很有眼色地替他点燃:“之前跟老张讨论过几次,最后还是决定安排在今天拍。” 两人又聊了几句,都是闲话了。虽说在明面上,江徕这是第一次和谈文耀合作,却也很容易看得出来,他俩之间有一种自然的熟稔,或许是私下有过什么交情,这种氛围建立起一面微妙的墙,看似无形,外人却很难进入其中。 季风廷微微转过身,低头看剧本。包子正昏昏欲睡地玩手机,见他动作,低下头问:“风廷哥,要喝水吗?” 季风廷点点头,包子把他的水瓶递过来,又摸摸兜里,掏出来一个铁皮小罐,一起交给他。 “什么?”季风廷喝了口水,接过来。 “薄荷片。”包子脸颊红扑扑的,看了眼左右,悄声在季风廷耳边说,“毕竟待会儿要那啥嘛……” 就在这时,谈文耀突然叫他,问:“这个戏你俩不用走了吧?” 季风廷愣了下,抓着那盒薄荷片,半天才回过神,想起去房间里拜访江徕的那晚。皮肤上的热汗顺着脸颊往肩膀砸。他还没有告诉谈文耀,他和江徕私下其实并没有对过那种戏份。他躲在和平友好之同事的壳子里,甚至很少跟江徕有交流。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低沉的潮气,房间终于凉快了一瞬。江徕站起身:“直接来吧,先拍第一场。”他离开时看了季风廷一眼,有了若指掌的意味,“抓紧时间,雨要下了。” 季风廷调整呼吸,走到一旁开始准备。 吃过晚饭,邢凯在卫生间洗澡,孔小雨倒在沙发上看杂志。雨来之前,屋里很安静,只有一点隔着浴室门淅淅沥沥的水声。孔小雨看到一个小故事,讲深夜电台每到十二点总会有一个女人打电话给主持人,对她某一段爱情经历娓娓道来,久而久之,电台主持人隔着电话爱上了她。 正入迷的时候,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来。 敲门的人由一个灯光师客串。拍之前谈文耀告诉他,见到孔小雨是个男人,要多看两眼,但不要表现得太惊讶。灯光师整日在片场待着,对演戏的领悟力比普通人强很多,谈文耀稍一点拨他就表示明白。 说完,谈文耀又转头看向季风廷:“风廷要机灵一点,孔小雨这条戏的表现很重要,多抓一下细节。” 很多时候,电影的情绪表演比起电视剧来说相对内敛许多,其中有一部分原因是影院荧幕足够放大演员的表情,哪怕只是一个很细微的神态变化。 季风廷听到敲门声,微微偏过头,手指紧按书页,他没有动作,脸上更没表情,除了邢凯,孔小雨家里从没来过别人,此刻他的心理活动应该很多,但表现出来的却只有一种见惯不惊的警备。 摄影机取了好几个机位的镜头,几秒钟后,敲门声又响起,突兀地回荡在客厅里,深夜、老屋、暴雨前,咚咚咚—— 季风廷视线落到浴室的方向,浴室水声仍然淅沥,他起身,走过去,打开门。 “收到了。嗯。” 江徕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季风廷站在沙发旁边,背对着他,一边接电话,一边看怀里的东西。 屋顶的光源昏黄,他穿着旧衣服,领口被洗得松垮,这时候有些歪斜地搭在肩上,脖颈的皮肤在微光中泛着温暖的光泽。他怀里是一大捧艳丽的红玫瑰。 看了几眼,江徕没说话,边擦头发边往床边的电扇走,脚步声带着点潮湿。 “惊吓还差不多。”季风廷对着电话笑了两声,脸上却并没有什么笑意,“好啊,那周末见?” 挂掉电话,季风廷把花放到茶几上,一直盯着看,不知在想些什么。花瓣在阴影中是很暗的红色,像大片被雪梨纸包装过的鲜血。 房间里很安静,没有人要说话,只有电风扇运作的声音。过了会儿,江徕把毛巾放回原位,脚步朝向门外,他又要离开,却不再说他要离开。季风廷听到他的脚步声,等他走远之后,才开口。 他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小雨?” 脚步声停住了。季风廷继续说:“不是你想的那样,相反我出生在一个很热的天气,那年夏天几乎没有下雨。” 他在讲孔小雨的身世,讲起来也很简单,不是博取同情的语气,只是平直而漠然地陈述,讲起来跟自己不相关那样:“五岁之前我有爸妈,五岁之后没有了。我住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学过很多东西。有人告诉我,像我妈这样的女人,我爸有无数个。到现在我也没弄清楚,我为什么叫小雨。” 江徕没转身,他低头抽起了烟。季风廷抬起手,缓缓抚摸玫瑰,他表现得像一个惜花人,手指却在一点点用力,收回手的时候,攥住了满满一大把花瓣。 他开始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摊着手,漫不经心,百无聊赖。像他的足印,花瓣一瓣一瓣地落在他脚下。经过电风扇,剩下的轰地全飘起来,落得满床都是。 “你呢?”他问江徕,“我知道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不是从北方来?” 江徕的背影很沉默,或者说很抗拒。他静静抽着烟,季风廷都要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却开口,坦言:“我十八岁那年出的门,再也没回去。”顿了顿,他又说,“我不喜欢雪。讨厌。” 季风廷笑了,因为江徕,不,因为江徕所饰演的邢凯,他顶着一副流氓大哥的脸,却说了孩子气的单词。 他碾碎了一片花瓣,摩挲着手指尖红褐色的汁液,说:“那天我做了个梦,梦见我和你在雪地里走路,走了很久,很冷,我觉得我可能要死了,前面突然出现了一堆火,火堆旁边坐着一个男人。” “男人。”江徕重复。 季风廷说:“很奇怪,当时你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我再回头看那个男人,发现他坐的地方变成了沙漠,你还站在雪里头。” 听到这话,江徕很轻地笑了下。他转身看着季风廷,边吸烟边一步步朝他走来,走近他,注视他,眼睛里是一种无具名的颜色。 过了会儿,他忽然夹着烟躬下身,侧过脸对着季风廷,看着那束花:“你不喜欢花?” 季风廷只回答:“我知道我本来不是同性恋。”又说,“你在意这个?一束花。” 江徕没有回答,默默吸烟,烟雾笼罩住他的模样。季风廷看着他,正要说话,却听江徕问:“你去了吗?” 他指的是孔小雨梦境中的选择。随着他的问话,季风廷脑海中竟然真切地浮现出那个梦境的画面,夜晚、雪地、沙漠、寒风、木柴毕剥的声音、邢凯、看不清面容的男人。明明它属于孔小雨。 “我不知道。”他沉浸在梦的氛围里,慢慢说台词,“我很快就醒了。” 江徕回头注视季风廷。窗外很恰时地吹来一阵风,墙壁上的影子微微晃动。江徕的脸近在咫尺,不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人总像陷在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季风廷觉得,江徕很想说什么,类似于,别找他,不要去,留下来,但他最终没有。他什么也没再说。 他脸上是一种无法通过表演而表现出来的情绪。 真让人嫉妒,江徕如今的演技简直炉火纯青。 “喂。”季风廷突然靠近,轻声叫角色的名字,“要不我们……” 呼吸之间,季风廷嗅到邢凯的洗发水气味。他抬起手指,触到江徕下颌骨,另一只手也探过去,将江徕的脸轻轻捧住,与他面与面,很安静地四目相对。江徕的眸色好深啊。 坦白讲,这是一种会让人发疯的忍受。季风廷静静注视他几秒,忽然对他笑了笑。一仰下巴,吻在他唇上。 唇肉与唇肉相碰又分离,麦克风应该能收到,一声细小的“啵”,响在山雨欲来的风里。紧接着,他要离开,按照剧本上写的继续看着他,等江徕再说一句什么话,亲过来。没想到后脑勺却突然受力,他被猝不及防地压向江徕,两人复又吻到一起。 不似季风廷的隔靴搔痒,江徕的亲吻有很简单直接的粗暴,他撬开季风廷的齿关,像一种很无情却又忘情的扫荡。 来不及做反应,季风廷本能地要后退,他不得不后退,像森林里的动物避忌另一个比自己更强势的同性。可他无路可退,江徕扔掉烟,用手掌从后面撑住他,有不可抗拒的力度,迫使他不得不挺直腰背迎接这个吻。 仿佛魂魄飘摇,荡在空中。看着这一幕,季风廷觉得荒唐,怎么前任与前任还能拥有如此的热吻呢。他的躯壳却不争气地连连败退,只有逐渐乖顺下来,用一种类似慕强和依恋的姿势,抱住了江徕脖子。 拥抱他的体温,贴近他的心跳,尝到他嘴里苦涩的烟草味——这些都很久违,久违到恍似某种蛊毒发作,竟然令季风廷忘乎所以。直到风掠进来,腰间陡然一凉,他才发觉,江徕撑住自己后背的手不知何时,在这吻里从下摆撩起来他衣服,此刻正顺着他腰际往上摩挲。 他从鼻腔里面哼:“不……” 这是下意识的反应。江徕不为所动。季风廷想要推他,江徕却忽然将他打横抱起来,把他放在床上。床架发出嘶哑的负重声。 风变得大,带着夜晚城市的温度,取景器里,昏暗灯光、陈旧家具、潦倒的大束玫瑰,与两人的身影一同入框。不知哪里来的声响,一直黏着夜风沙沙。 导演说OK,叫停。江徕放开季风廷,一秒都不愿多跟季风廷黏在一起的样子。他也不回头看季风廷,直起身,问谈文耀:“这条行吗?” 谈文耀点点头,立刻安排人重新布置灯光,又让人给季风廷他们拿来贴隐私处的胶带,迅速清场。 紧接着,他们就要准备拍摄计划中的第二场戏。 这亦是整部电影中第一场赤膊上阵的亲密戏。《 》 20-30 第21章 入V二合一 离正式开拍只有几分钟余裕,谈文耀给他俩讲戏。季风廷穿着一身被江徕揉得又皱又垮的衣服坐在一旁,抿着嘴听,既认真,也局促。 这场戏尺度很大,可以说,现如今演艺圈这样多年轻艺人,几乎没几个人接过这样的戏份。 谈文耀忽然转头看向季风廷,对他说:“我想要的那种氛围,大概是要观众能同时感受到孔小雨的八九分随性和一两分真情。” 这话有意思,可以说好懂,也可以说费解,谈文耀讲戏时极少给人掰碎了揉细了,效果如何,全在演员有没有见微知著的领会功力。而他又身具艺术工作者们的坏毛病,爱点到即止,用模棱两可的形容,可能他们希望作品呈现出来的东西,其本身意味就很难以三言两语说清道明。 谈文耀继续说:“我们这部戏里,亲密戏份很重要,说它是最关键的重头戏,一点也不过分。这一场是孔小雨的第一次,在其中又显得更有特殊意义一点。你好好把握一下。” 季风廷抿着嘴,点头,视线往下落。他双膝并得很紧,整个人像被拘在矮凳上,汗珠沿着腮边滑落。 这场戏中,邢凯和孔小雨进行了第一次身体接触。对于两个近似同居的成年人来说,发生这件事并不意外,更何况,从一开始,孔小雨就抱着将邢凯当做与同性相处之试验品的目的与其接触。 奇的是邢凯的反应。在孔小雨看来也费解的一点——这场按道理应当是以迟疑、克制、摸索为基调的欢好,在邢凯身上却表现出来相反的特质。 站在上帝视角观察,孔小雨这时对“爱”的理解,应该尚觉懵懂。他幼时便被送进福利院,儿童的脆弱天真一点点被磨净;又被养父母领养,在其麟儿降生后受尽冷待和白眼;他没有读完书便只身踏入社会,所学会的生存技能都是别人施加于他身。对他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他世界的规则构成是偷、骗、抢、拿、利用和伤害。他人生只有一个目标。 剧情中并没有向观众这样明确交代孔小雨的身世,但季风廷必须表演出来主角被这种环境所塑造的僻性,表演出这样一个人也会因为某些奇怪的瞬间心动。想要做好这一点,真的不简单。 季风廷沉默地捏着剧本,大家也都很安静。 “我从不怕演员有瑕疵,”很跳跃的,谈文耀忽然开口,“我喜欢用新演员,喜欢不一样的血液。演员演技再精湛、技巧再厉害、经验再丰富,不能令观众产生共情——或者说,他的演技喧宾夺主,让观众对演员演技的感触超过对角色/情绪的感触——对我个人而言,这其实都是不到家的。” 又是一番叫旁人听到会口诛笔伐的言辞,谈文耀敢当着这些外人的面说,是因为他的身份总是让他可以无所顾忌。但季风廷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些,他愣愣地望向谈文耀。 谈文耀说:“在这方面你做得不错,不要害怕。” 到此前为止,谈文耀从没有向季风廷透露过一丁点对他在演戏上的看法,这时候忽然提及,倒叫季风廷感觉莫知所措。 他呆怔地看着谈文耀,大脑乱得发麻。像一直期待老师点评自己试卷的小学生,因为平时学得努力却默默无闻,是课堂上的边缘人,连目光也不敢投向讲台,于是内心再是忐忑、企盼,也理所应当地被人忽略,久而久之便要自诘,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吗,老师到底对哪一点不满意呢,是分数考得太差,所以连提一下都感觉没有必要吗。 而就在现在,模考前,忐忑期待尽都亡佚,老师却忽然单独叫住你——单独意味着关注。他说,季风廷,你一直做得不错,不要害怕。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诗人总是从饥饿中产生。我认为好演员——可能不止演员,是一切创作者,都是这样——”谈文耀看着他,“他们都将毕生热爱当作自己的灵魂,越是热爱,投注精力越多,灵魂成长得越快,就越是饥饿。而创作的过程,与其解释成塑造,不如说是哺育,像用你的血肉、骨骼、情感、思想,来浇灌一座联系你与角色的桥梁。这样说,你明白么?” 诗人总是从饥饿中产生——好惭愧,季风廷从没有过这样的构想。无论是文学上还是生活上,他只是一个平凡人,他所认知的饥饿,往往就是饥饿本身。 但好在他或许可以理解到谈文耀的意思。换成通俗的话来讲,如果想要创造一个好作品,就需要对它保持永不磨灭如饥似渴的热情。而演员和角色的关系,更像是人面对另外一个自己,想让角色生动起来,就要在彼此手掌上都剌上一刀,用自己的血液替角色的身躯补给,要他们牵住手,最终从伤口处皮肤黏合、生长在一起。 谈文耀如果做演员,他毫无疑问是体验派的拥趸者。 “我明白了。”他郑重地、受益匪浅地点头,“谢谢谈导。” 张副导测好光,冲他们这边扬起手,比了个OK。谈文耀点头要起身,江徕忽然开口,第一次在片场用类似开玩笑的语气说话:“谈导怎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 谈文耀转头看向江徕,露出点长辈似的好笑:“你现在都是拿影帝的人了,难不成还要我来辅导你做作业吗。”他拍拍手,招呼大家,“好了,抓紧时间,各就各位,咱们争取一遍过!” 张副导走后,房间里只留导演和一位摄像。 暗自深呼吸一口,季风廷往床边走,江徕也走过去,手里的水杯顺手放在桌上。 季风廷躺到床上。他们做好了准备,孔小雨穿着很简单的t恤和短裤,布料皱得暧昧。 江徕站在床前,没再动作,上一幕被打断的情绪需要重新酝酿。很自然的,他目光垂落到季风廷的两条腿上。男人的腿不用纤细来形容,是修长匀称,此刻因为角色需要而弛懈地放在床上,给人病态的想象。 像是觉察到江徕的视线,季风廷整个人微微往里缩了一点,脚趾不自在地蜷成羞赧的样子。他脚背的皮肤比别的地方更白皙一些,只用目光就可以感受到触感,昏黄灯光下,仿佛那是瓷器温润的釉面。 江徕的视线再往上抬,没什么感情地定格到季风廷脸上。几秒后,他忽然伸手触碰他。 在拿到完整剧本那天晚上,季风廷就已经得知这部电影有两场尺度很大的亲热戏,为此,他其实已经做了不少准备。可是真到要亲身上阵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难以克服的心理障碍。所以江徕的这个动作,季风廷差一点就下意识要往后躲开。 “怎么了?”江徕看出来了,动作一顿,问他。这声音很低,有种刚抽过烟的沙哑。 季风廷抬眼去看江徕。从凄暗的光线中可以望见,江徕背后的光晕如同一分稀薄的幻影笼罩他。他摇摇头没说话,而是抓住江徕的手,继续江徕未竟的动作,有些乖顺的,主动将自己的脸颊轻轻贴到他掌心。 片刻之后江徕才有动作,手指从季风廷眼角滑过去,落在颧骨、脸颊。季风廷缓慢呼吸着,感受到那几根手指游走到他发际边缘,顺着耳朵轮廓一下一下很亲密地抚摸。 痒酥的感觉像风吹落的火星子,穿透皮肤,烫到魂魄最薄透的地方。他不自觉仰起头,目光些许涣散,双唇微微张开,脖颈绷出来一条漂亮的弧线。季风廷应该不知道,这神情很有邀请的含义。于是江徕在他耳垂上捻了一下,顺势拢住季风廷脸颊,拇指指腹抚过他唇瓣,又往下,很熟练地,手掌覆盖住那道弧线。 只是虚虚着力而已,季风廷看起来就好像不能呼吸了。 风越来越大,从开了一掌宽的窗洞呼啸而入,屋里已经浸透凉意。他们一直没有关窗。 季风廷被压倒在床上,分开双膝,是完全的被动方。江徕跪在他中间,单手抓住背心脱掉,露出十分标致的男性身体,腹肌的沟壑若隐若现在布置好的灯光下。 谈文耀冲摄像师点头,这场戏打尾板,因此拍摄悄无声息开始了。 巧的是,他们时机把握得刚刚好,亲吻落下来的同时,窗外忽然亮了一瞬。闪电,三四秒时间,远方敲响闷沉的雷声,轰隆隆,由远及近,愈近愈沉,最终在穹顶轰然炸开,天地仿佛因此颤动。 像被雷声惊到,季风廷抓紧江徕手臂。江徕反捉他的手,顺势将他抱进怀里,季风廷身上那件衣服早已经松松垮垮不像样,很容易便被江徕剥掉。 他抚摸季风廷的头发,声音在雷鸣后显得低沉、冷静:“会后悔吗。” 季风廷凝视他,沉沉呼吸,不说话。第二道闪电亮起,他仰起头主动吻他。 雷声进而伴随淅沥的雨如重山般连绵而来,雨点也是由远及近,似乎风瞬秒之内就将体积庞大的积雨云推到他们头顶。水泥浇灌的天花板太单薄,这时候似被无数豆粒泼撒,发出令人震悚的声音。 他们没有距离,胳膊挤着胳膊,胸膛挨着胸膛,滚烫的皮肤贴在一起,像世界上最后两只人类,褪去一切粉饰,化为原始模样,在暴雨中山洞里紧相拥。有一种坦率迎接毁灭的美意。 这就是谈文耀想要的感觉吗。所以三架机器从各个方向钉住他们,固定机位,动都不动一下。 从前刚入行的时候季风廷就学习过,固定机位在拍摄长镜头时使用更多,表现空间关系,符合电影纪实本性。那黑洞洞的镜头因此一刻也不会转移,好像要透视他俩之间那点隐秘寥落的联系。 季风廷想,怎么会有人习惯的,浑身赤裸假作亲密本就是一件好怪诞的事情,何况是在虎视眈眈之下——他将这个对演员来说其实很幼稚的想法归咎于自己是人生中第一次拍摄亲密戏。不然为什么江徕看起来就那样游刃有余? 他从黝黯的阴影里看向江徕。这一刻比此前每一个瞬间靠得都要近,映入眼帘的是江徕放大的五官,季风廷却仍然感到迷离,像与一个熟悉的梦中人照面。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江徕那双眼睛,那虹膜好黑,如同万千种颜色溶化到一场雨里,叫人害怕,也叫人本能地着迷。 用这双眼睛注视季风廷许久,江徕忽然很轻也很痞地笑了下,他拨开季风廷额前的头发,一枚小小的玫瑰花瓣掉到季风廷的唇边,很惊艳的红色,可乍看过去,似乎唇瓣比花瓣还要更红一点。 江徕俯身衔住季风廷嘴唇,像胜利者夺取果实那样,用十分狂悖的力道。手顺势沿着季风廷光裸的脊背滑下去。 雷雨声里隐隐传来织物摩挲的声音,窗缝里时不时斜斜砸进几串雨。床单湿了一大片。窗台上溅开的水花夹杂暴雨潮湿的泥腥气,接连不绝地拍上他们相叠的皮肤,在灯光下面反射出莹亮的痕迹。风里,床架响得吱吱呀呀。 季风廷望着天花板,潜意识却十分神奇地忽略掉那颗拍特写的镜头。他只看到雨夜的声与光在摇撼,闭上眼睛,又疑心那是倒悬的河流在汹猛逼近。他臆造那条河流,颜色一定是被浸湿透的墨绿。 江徕还在吻他,一只手按住他腰际,另一只手用邢凯对孔小雨的方式,握住他搭在自己身上的小腿,一点点地揉捏摩挲腿肚的皮肤,因为轻缓,所以更显得旖旎。 他的唇舌要比他本人更温暖柔软好多,季风廷仰起头,忍不住沉浸在这个吻里。江徕便顺势吮他的喉结,头发和胡茬都蹭到季风廷脖颈。季风廷搂住他,眯着眼往下看,他嗅到他洗发水的味道,但不浓郁了,空气里都是潮湿的雨味。 再一次群雷震响,江徕动作变大。他做了一个很凶的姿势,呼吸重重地喷薄到季风廷颈间。似乎前面只是小酌怡情,他才刚要准备从这里开始正题。不可避免地,他们早已经都有反应,被胶布勒得作痛,季风廷咬住声音别过头去,沸腾的血液好像嚣跑在他的身体,热度要将他皮肤熔化。 其实只要打破自己在镜头下的心理防线,不因暴露害怕,拍这样的戏很简单。没有剧本指导你全程该做什么动作表情,脸红、心跳、身体僵硬都是正常反应。更关键的,江徕毕竟是影帝,拍摄经验丰富演戏驾轻就熟,季风廷只需要忍受、配合——做到这两点就很完美了。 快结束的时候江徕紧紧扣住季风廷肩膀,把他锢进怀里,头埋下来到他颈侧,吐息滚烫而粗重,而后失去力道,整个人压倒在季风廷身上。在那一刹那,季风廷终于感受到江徕的心跳。两人浑身的汗水混到一起,也像雨点一样飞溅。 江徕的唇瓣轻轻擦过季风廷耳后的皮肤。这刻的亲密不似作假。 可没多久,江徕就不大留情地翻过身靠到床头,顺手扯来一旁的毯子,搭在他俩贴胶布的部位。导演没有喊卡,或许是意犹未尽,还想要点即兴的表演。平复片刻,江徕单手抓起床边桌子上的烟盒,磕出一只烟,咬在嘴里点上。 季风廷转头看向他抽烟的侧脸,脑海中里不免从刚刚的场景里延伸想象,想象从前每一次结束时,江徕并不会如此迅速地抽离,还会多出来许多步骤,比如曲指刮掉季风廷鼻梁上的汗水,还要孩子气地在他嘴角啄吻一下。 似乎觉察到了季风廷的视线,可江徕没有看他,吐出一口烟之后,他夹烟那只手伸到了季风廷的面前。季风廷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接他的戏,含住那只被咬瘪的烟嘴,齿尖轻咬江徕的指腹。 江徕这才看他一眼,把手收回去,在易拉罐里掸掉烟灰。 季风廷轻轻张嘴,呼出那团蓬蓬的烟气。他嵌在这张只能和江徕比肩继踵的小木床里,出神地望着烟团被风刮散,升到天花板的角落。周围似乎只剩下烟草缓缓燃烧的声音和机器细微的运作声,墙面被雨浸透,像一片片暗色的滩涂。 季风廷缓缓偏过头,在头顶镜头黑洞洞的注视下,将脑袋靠到了江徕的肩膀上。 收工时已近午夜,拍了一整天的戏,大家都精疲力竭。季风廷从更衣室换好衣服出来,却见到所有人都没有离开,全聚在客厅的餐桌旁。晃眼看过去,像是场工在分发什么东西。 季风廷摸头不着地站了站。“风廷哥,”背后忽然有人悄悄叫他,他转头看,包子笑着把他推到另一边的小桌旁,说,“外头雨还在下呢,张副导说等雨停一停,大家一起走,路上安全些。” 他在小桌旁的冰箱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纸袋,放到季风廷面前,包装上面印着看起来十分高级却不太能让人理解到意义的品牌名。季风廷看了看,讶异地问:“这是什么?” “嘿嘿,拍一晚上戏了,饿了吧?”包子笑着说,“江老师请大家吃点心,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我就随便拿了点给你留着。” 听到这话,季风廷正要拆包装的手顿了顿。他看了眼左右,并没见到江徕身影,想必此刻他应该还在更衣室里面。别人又不好帮忙,拆胶带得废上一大番功夫。 “外面这么大的雨,”季风廷问,“怎么送过来的?” 包子了然地说:“就是晚上怕下雨了不好送,吃完晚饭那会儿梅梅姐就去定了,拿回来直接放的冰箱,这不是想着你们下工了就能吃上嘛。”他催促季风廷,“快尝尝,我怕放太久了不新鲜。” “怎么会。”季风廷拉开袋子,扑鼻而来一股香甜的奶油味,他看到一盒蛋糕、一袋姜饼和一瓶玻璃包装的牛奶。 “怎么不会,现在这个天气可不好说。” 季风廷不怎么明显地沉默了一下,靠着椅背,叫包子,问:“对了,我还没问过你本名叫什么呢。” 包子摸了下后脑勺,不大好意思地说:“我名儿挺不好听的,我爸没文化,就想着好养活,给我取了个包小壮,结果还真是从小就壮,后来上高中了,明白那不是壮是胖了,也想着要追女孩儿了,就下定决心要减下来。”他嘿嘿笑,“不过包子这诨名我就一直被叫到了现在。” 季风廷也笑了:“瞧你现在这么帅,根本想象不出来小壮是什么样。” 包子乐了,还想说什么,季风廷动作自然地拿出那瓶奶,像在其中随机选择,然后他把袋子往前推了下,“小壮同学,剩下的麻烦你拿去跟大家分一下可以吗。”他又解释,“太多了,有些吃不下。” “行啊。”包子第一反应是接过来,又扫了眼里面,一时犹豫,“要不蛋糕你吃一块儿吧,我特意挑的蓝莓,”他悄悄说,“就这一块儿!而且这个最贵!” 季风廷露出一副蛮遗憾的表情,告诉他:“真的特别谢谢,不过我有一点蓝莓过敏,所以……” “风廷——” 话没有说完,有人叫他,“把你东西收拾好,赶紧过来一下。” 季风廷转头,见到谈文耀和张副导他们从道具室出来,像是要准备先离开的样子。江徕就靠在一旁,衣服已经换好了,此时目光正随他们说话淡漠地落在季风廷身上。 好几米的距离,应当不至于听清楚他刚才说话。季风廷顶着这样的注视,硬着头皮走过去。张副导说:“是这样,你那个车司机说下午停车的时候胎被扎了,现在还在修,要不今晚你就坐小江的车回吧。” 意外突如其来,季风廷被浪头拍晕似的站在原地。足有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好的,没问题。”他转头冲江徕笑了一下,“那就要麻烦江老师了。” 张副导见他这样,有些忍俊不禁:“进组这么久了还跟小江客气呢。”他转头对谈文耀说,“导儿你瞧瞧,你这俩男主怎么到现在还这么不熟。” “是啊。”谈文耀也淡笑了下,他评价,“不过戏里倒是挺有默契。” 季风廷不怎么说话,只是附和似的笑。他跟着谈文耀一行下楼去,雨这时候已经很小,空气里的泥腥味大都散了,更多能嗅到某种青苔的味道。 江徕的车就停在单元楼门口,打着雾灯和雨刮器。梅梅坐了副驾驶,季风廷和江徕坐后排,配给江徕的这位司机师傅并不像季风廷那位一样爱放歌,梅梅又话少,所以车上异常安静。 安静好,安静可以吞噬窘促,淹没尴尬。季风廷实在是喜欢安静,那是他不必假人辞色的时候。 他转过脸,盯着车窗外看。明明都是黑夜,下雨的世界却比晴时昏暗,好像雨水总把许多不为人知的光源泼熄灭。街道很安静,车前行转弯摇摇晃晃,像一叶扁舟,辗出河流的声响,在被水雾打湿的夜色之中航向地尽头。 看了许久,又转变视线着落点,他从车窗倒影上见到江徕靠坐在离他半臂远的另一边,有一张被上帝宠眷的侧脸,即使隐没在昏暗中也像在发光。 他这样隐晦静默地看他,时光暗涌,如同一种错置,好像他们中间空出来的,不是时移世异相隔霄壤,只是一个回过头就能亲吻上的距离。 “季老师。”似乎感受到季风廷的注视,江徕忽然转过头,直直对上车窗倒影里季风廷的眼睛,他问,“很喜欢喝牛奶么?” 愣了愣,季风廷转头,跟着他视线的移动低头,这才注意到,原来自己居然并没放下那瓶牛奶,傻乎乎地拿了一路。 真不知要回答他什么,季风廷就笑了一下,笑完之后又觉得自己更傻,又补了句,“还没谢谢江老师的宵夜。” 江徕没有回他的话。季风廷沉默下去,暗自期盼江徕就此作罢,这条路快一点到尽头,可他应该习惯,世事并不常如人意。片刻后,江徕又开口,问他:“原来季老师蓝莓过敏啊?” 呼吸停滞、心脏空拍,体温冰凉。 季风廷绝望地想,原来他听到了啊。 江徕一直看着他,是凝视,凝视到季风廷没来由地怕,无法用沉默坦然回避这个问题,不得不张皇开口,草率确认答案:“啊……是。” 很轻,似乎是笑了一下,江徕没说话,转头看向别处。过了很久,车开进一条岔路口,对面车道的车多出几辆,他才又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下季老师,”江徕顿了顿,再度转过头,看向季风廷,平静地问他,“你知道我们做演员的,最擅长也最厌恶的事情是什么吗?” 点头或是摇头,这样简单的动作,季风廷做不到。应当是车里太密闭、换气阀宕机,不然他为什么会觉得喘不上气。像被巨石压上胸腔,或者是江徕在晚上拍戏前覆盖自己脖颈的手,到现在仍然没有收回。 又觉得无法思考了,答案跟被烹煮的浆糊一样,只辨得出原料,摸不见形状。最擅长,最厌恶——这样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要劳驾季风廷回答。一束远光灯穿透长夜,照亮江徕侧脸,在这瞬间好像细雨微风也跟随光束穿透玻璃,拍到江徕脸上。车身很轻地颠簸一下,光影摇曳之中,季风廷看到江徕无声地对他说。 装,模,作,样。 第22章 我们本来就是和平分开 没有人再说话,甚至于连呼吸也听不到一声。 熬过万籁俱寂的几分钟,车在酒店门口停下,江徕和梅梅走在前面,季风廷落后他们几步。大堂的吊灯璀璨,季风廷将他单薄的身影拖在脚下,像拖一棵沉默而弥留的植物。 正要按电梯时,背后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风廷?”是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季风廷刹不住脚步,他踩在湿滑的云里,还在愣愣地往前,是梅梅转头看了一眼,季风廷视线无意识地跟随她的动作往后,这才看到丁弘正往他的方向快步走来。 好友见面,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季风廷心里揣着事,这时候只是往前走两步迎接他,对他笑了一下说:“弘哥,你怎么过来了?” “瞧你这话说的,我怎么不能来啊?”丁弘伸手朝他肩上拍了一把,“这几天组里头没什么事儿,我就想着过来看看你。” 说完,他朝季风廷身后瞅了一眼,浓眉夸张地上扬,佯作惊喜:“这不是江大影帝吗。”见江徕看向他,他便一巴掌拍到自己脑门上,露出一个极其狗腿的笑,“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怕您贵人多忘事儿,我呢先自我介绍一下好了,我叫丁弘,风廷的哥们儿,我们俩从刚出社会就开始好,到现在应该认识得有十来年了吧——”说着他看了眼季风廷,“是吧风廷?” 不明白丁弘此举何意,季风廷有些错愕,又转头看江徕的脸色。江徕并没说话,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漠地看着丁弘。 “是这样,听说前些天我们风廷生病了,是您帮的忙,”丁弘长手一抬,攥住季风廷胳膊将人拽到他那边,“真是给您添麻烦了,我想着就这几天哪天您有空,咱们找个地方吃饭,我替他好好谢谢您。” 最后五个字他咬字挺重,这时候季风廷终于意识到丁弘的态度不对劲。况且以他俩在圈子里的身份地位,对江徕讲邀请的话,即使是想要真心答谢,也实在有一些不大合适。毕竟出门在外与人交往,不仅要讲礼数,更要懂分寸。 季风廷悄悄拽了把丁弘的衣服,下意识想要替丁弘圆话,刚扯出个笑脸来,脑海却响起适才江徕那无声四字,脸上表情如同磁带卡机,一瞬间顿住了。 江徕目光一转,落到季风廷脸上。有一种藏匿在其中的力量,电击或是鞭打,驱使季风廷继续他未完成的动作。 他张张嘴,恍惚间听到自己笑着说:“弘哥……这几天通告排得很紧,江老师也忙,我之后另外找时间请江老师吃饭也不迟。” 丁弘摸着下巴,恍然大悟似的:“也对。”他笑得倒是自然多了,“江老师从来都是大忙人嘛。” 听到这话,江徕终于露出来点反应——他眉头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对丁弘话里有话的讥讽,他似乎感到一点寡淡的不耐烦。恰好这时电梯载着人到一楼,门打开,两位男士从里面走出来,路过他们时,视线多停留了几秒钟。梅梅身形挡住江徕往后避了一下。 好在他俩没有搭讪的意思,离开得很快。 气氛沉下来,谁都没继续说话,大概因为江徕露出来的表情,也因为这的确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 梅梅适时按开已经关闭的电梯,轻声对江徕说:“老大,要不换个地方?” 江徕对这个提议不置可否,径自往电梯走了。 “没关系。”离开之前,他看了季风廷一眼,最后说,“季老师决定好时间告诉我就行。” 机械的运作势不可当,电梯如同一道命运的闸门,在两人对视之间缓缓合上。季风廷静默地目送江徕。 丁弘来得晚,季风廷直接带他回了自己房间。 一反先头在江徕面前牙尖嘴利的模样,丁弘从进屋起就一直沉默。季风廷给他倒水,放到他手边,没坐下,双手往后撑在桌沿,身体轻轻靠在桌边,垂眸。 酒店地毯的花纹是某种植物的藤蔓,用一种可怖的密集铺陈开。精妙的图形勾勒在房间昏黄的睡眠灯下,散发着诡异的生机,像蛇,蜿蜒辗转,好似下一秒就要摇摆着从织物之上游动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弘忽然开口:“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突然过来?” 季风廷沉默,片刻后束手无策地笑了一下,很轻:“你都知道了。” 丁弘转头看他:“知道什么?”他问,“是知道你替的男主是钟晨,还是知道跟你搭档的人是那个姓江的?又或者知道,你住院住了两天,连电话都不舍得给我打一个?” 这些事情根本瞒不了多久,季风廷其实也没想瞒,只是他自己都还浑浑噩噩如坠梦中,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对丁弘开口。 “刘哥告诉你的?” 刘哥便是丁弘那个做统筹的朋友,要不是他当初通知季风廷来试镜,季风廷连这部戏的边都摸不到。他对丁弘说:“你来也不跟我提前说一声,之前就想着要请刘哥吃个饭,一直没有机会。” “少来,”丁弘把手机往桌上一拍,“你别给我转移话题,怎么的,咱们十来年的交情,换不来你两句实话是吧?” 季风廷转头,见到丁弘怒瞪的双眼。他当然明白丁弘并不是真生他气,于是故作委屈,轻声说:“弘哥,你怎么好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呀。” “那你算是说对了,”丁弘点头,“老子可不就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对视几秒,两人都忍不住笑了。丁弘点上烟,又甩给季风廷一根,抽了口,过了会儿,悠悠地骂了句:“也真他娘够倒霉的。要早知道另一个男主是他,我当初压根就不会支持你来这儿。” “不一定吧。”季风廷那只烟没点,他夹在指间轻轻摩挲,微微偏头看着丁弘,“这么好的机会,你不给你兄弟,难道给别人吗?” “那这么说吧,”丁弘咬着烟含混不清地说:“要是当时你早知道是现在这个情况,你还会决定来?” 季风廷别过头去,目光似无落处,半晌才开口:“为什么不来?” 他缓慢地低声说,“弘哥,这么些年,你也一直看着的,有个好机会不容易。你也说过的,演了谈导的戏,后面再接工作的话,我也能有点涨价的底气。我的情况……你也都知道。” 不多大会儿,房间里闷满了烟气,丁弘沉默片刻,起身去阳台将窗打开。 季风廷也跟着过去,靠在阳台上,在雨后湿润的空气中,将烟点燃。 跟江徕房间外的江景不同,从他这里的视角望出去,只能看到酒店喷泉外一条僻静的街道,往后,被建筑挡到的地方,山城的轮廓隐没在黑夜里,像无数群聚蛰伏的巨兽,灯火是它们闪烁的眼睛。 丁弘边抽烟边看季风廷,忽然说:“瘦了。” “角色需要嘛。”季风廷说,“天气热,也不大爱吃东西。” “前几天住院怎么回事儿?” “肠胃炎,”季风廷轻描淡写,“小毛病。” “之前听老刘说的时候还吓我一跳。他后来又跟我说了不少你们组里的事儿,大影帝没为难你吧?” “没有的事儿。”季风廷笑了下,半滴残雨落到他眼皮上,如同柔润的泪光,“你在剧组里待了这么多年,还不知道这圈子里一件小事能被传得多离谱么?” “我猜也是,”丁弘说,“那小子虽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总也不至于这么光明正大地欺负你。” 季风廷用手肘撑住身体大半重量,微微躬下身,伏在窗樘,看向窗外,有些懒散,夹烟那只手垂在外面,下巴枕在胳膊上。 “所以啊,弘哥,别那么对他说话。”季风廷轻轻说,“当初我跟你讲过的,他很好,也没什么地方对不起我,我们本来就是……和平分开。” “和平……”丁弘咀嚼这两个字,半晌,冷笑了一声,“我看他那个样子,可是看不出来和平,拉着张驴脸,倒像是你欠着他点什么,我就奇了怪,他脑子到底清不清醒啊,这么多年了,是条草履虫那都该修炼成精了吧?再说了,如果不是因为他,你现在……” “弘哥,”季风廷打断他,他转头看着丁弘,“没有意义。” 丁弘顿住了。 季风廷认真地说:“如果两个字,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当初他如何,那么现在会如何——其实季风廷很少这样想过。他并没有不认同自己的选择,并没有认为自己本应该拥有怎样的生活,并没有去尝试美化自己未选择的那条道路。时光倒转,在人生无数个分岔路前,他也依然会做与之前相同的决定。 实际上这是很反人性的,但这大概也是季风廷身上最大一个优点——他敢于直面世界的真相。 “不能因为自己过得不那么如意,就老是活在想象和假设之中。况且,他什么都不知道,把这些事情归咎在他身上,好像也太不讲道理一点了吧。”季风廷掸掸烟灰,又笑了下说,“现在也挺好的,不是么?” 丁弘微微蹙着眉看他,良久,才有些无可奈何地,深深出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吧。”最后,仿佛是感叹,丁弘又开口,“不过我也真是好久没见过他了,今晚看到他,又让我想起来当年见他的第一面。我差一点跟他打起来,还记得么?”他笑笑,声音跟随记忆飘散到夜空,“当时他那脸色,简直跟今晚如出一辙。” 第23章 原来真的有这么喜欢 或许是因为丁弘最后提及到他与江徕见第一面那天,陷入睡眠之后,季风廷便在所难免地顺着他的话头,在梦境之中构设、延伸当日的场景。 在距离江徕住进季风廷那间出租屋大约三个月后,丁弘第一次跟江徕碰面。 据当事人丁弘先生事后描述可知,当时两人闹得不甚愉快。以至于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即使碍于季风廷不得不装出一副蔼然模样,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或是一起出门喝酒旅行,季风廷注意不到的时候,两人也都全程面北眉南。 被季风廷发现他俩的小动作后,丁弘先生冷笑着宣称,这一切都是因为初见那日,江徕的表现太过傲慢少礼不识抬举。 江徕当日是否真如丁弘所说那般表现,季风廷不得而知,他只记得那天他在一个谍战片剧组跑龙套,演半路哇呀呀跳出来拦道却在一秒之内被主角一枪击毙的小喽啰。回来的时候太阳刚要落山,他踩着斜照,一上楼就见到俩人在自家门口互看对方不顺眼,气氛很有一些剑拔弩张。 自然,江徕神情漠然八风不动地抱臂倚在门边,剑拔弩张只是对于丁弘个人而言。 很明智的,季风廷并没有立即问他俩之间发生了什么,先迎接出差数月刚回来就来看望自己的丁弘,哥俩寒暄一阵,他又转头问江徕怎么在门口站着不进屋。 江徕冷傲地回了句:“我又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怎么好放他进家里面?” 季风廷登时笑了,不是他偏袒江徕,只是江徕做这副神情时实在太过可爱。他摸出钥匙开门,一边又对横眉怒目立刻要鸣鼓而攻之的丁弘笑着说:“别生气了弘哥,他说的其实也挺有道理的,是吧?” 丁弘哼了一声没说话,季风廷知道他是在给自己面子,不然以他的个性,高低也要驳上一句“放狗屁”。 门打开,季风廷先去洗了手换了身衣服,出来便被丁弘拉到一边,“那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货色,”丁弘将他风尘仆仆的行李箱放到角落,劈头盖脸地问,“你怎么会跟这种人搞在一起的?” “搞”这个动词,独独看它是那样粗浅俗气,但和别的词汇组合在一起——例如“搞钱”“搞怪”“搞艺术”“搞破坏”“搞这搞那”,就仿佛自带一种魔力,令人宛然在目地理解到被描述对象动作之中的感情色彩和生命力,叫人就算选出另外比它更高雅的词来替代,也远不及它曲尽其妙。 而用在亲密关系之中,它仿佛又多出一层哲学底色,那些暧昧的语焉不详的意味,它统统可以表达到位,虽在某些语境中有下流的含义,却无法不承认即便如此,再下流的词也不及它更达意。 正因为这样,季风廷才会为丁弘所用的这个动词感到心虚。他转头看了江徕一眼,江徕正在房间另一边,不大的客厅两头最远也就只有那么几米的距离,江徕穿一件非常简单的白t,蹲在餐桌边拆他带回来的大件包装,编织袋被小刀划开,发出粗糙的异响。而季风廷和丁弘立在另一边的窗前,斜阳带着余温,将他们影子和窗框的形状拉得很长。江徕就踩在窗影边缘。 不像做朋友,也不是谈恋爱,却有同吃同住朝夕相处的亲密,要形容此前几个月两人莫名其妙的同居生活,可不就是“搞在一起”最贴切么。 “你们才见第一面而已弘哥,” 季风廷试图安抚丁弘,“别这么早下结论,你可以跟他再接触一下,他人很不错的。” 丁弘冷冷地哼一声:“你是不知道,刚才你没回来,那小子目中无人到哪种程度——我先给他打招呼的!那家伙打量我半天,理都不理我,直接当我不存在!好嘛,我还压着脾气跟他拉家常,说半天,结果人就转过来问我一句,拉着行李箱是不是要住进你家来——没礼貌的东西!我就算住进来又关他什么事儿啊?脸拉得比那驴屎蛋子还黑,你要晚来一步,我就对他不客气了……” 听他这么绘声绘色说了一气,季风廷脑海中不禁自动浮现起江徕冷漠地打量丁弘行李箱的画面——或许是一种错觉,但错觉让他感受到江徕对这一点的特别在意。 季风廷淡淡笑了,虽然不恰当,但他还是想到街边流浪许久终于找到家的小狼狗,在生活正渐入佳境如鱼得水之时,在家门口遇到另一只叼着包袱似是刚从远方旅游归家脾气火爆的同类。 而这位疑似要与他争夺领地的同类,主人之前从未对他提起过。 “你还笑?”丁弘简直不可置信,“这有什么好笑?”他瞪着季风廷,“还不交代一下这人哪儿来的?为什么会住在你家?” 季风廷有些无从说起,想了半天说:“就几个月前认识的,他没地方住……”他靠近丁弘,声音放得很低,“看起来像是遇上什么难处了,我当时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嘛……” “好哇,”丁弘睨向江徕,故意扬声道,“你又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怎么好放他进家里面?” “哥,你是我亲哥,”季风廷一把攥住他手,示意他小声点,同样一句话,他无法对江徕生出怪罪,也就无法对丁弘生出怪罪,“你这出去几个月了才刚回来,肯定累得很,这样,我晚上烧排骨犒劳犒劳你,你上回不是还说想这一口嘛。” 丁弘挣开他手,抱着膀子撇嘴看他,像是不为所动,却不再追问了,季风廷觍着脸,又上前一步,在他耳边悄声说:“他才到这边没几个月,刚入行,也没认识多少人,但你光看看他就知道了,以后绝对差不了的。弘哥,你这儿要有渠道,什么角色都行,帮着给他介绍介绍。” “哦,”丁弘抬起手摸下巴上的胡茬,手肘上还有一道很明显的淤青,做武替的身上很容易留下这些伤,“你倒是对他挺好,可别到时候养出个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 季风廷温柔笑着,又叫他:“弘哥,”他说,“我没求你办过多少事儿。” 丁弘转过身,盯着窗旁花架上的盆栽,里头有棵去年死掉的不知名植物。丁弘出差前来季风廷这儿时就叫他干脆扔掉算了,没想到季风廷并没这么做,而是耐心给它修枝剪叶换土施肥,几个月后的今天过来一看,在那枯枝败叶之中竟然有新鲜的生命在舒展。蜷曲的嫩绿色的枝叶之上,还残存一点没有蒸发完全的小水珠,此时正在霞光之中熠熠生辉。 回头,季风廷仍然那么看着他。 “行了。”丁弘不耐烦地摆摆手,“也就是给你面子,换别人我都不爱搭理。我一定给他找个好机会,这下可以了吧?心放肚子里去吧您就。要挣了钱,该搬出去还是得搬,你看你这儿一个人住都够呛了……” “得嘞。”季风廷用肩撞他一下,“关键时刻还得是好哥们儿,我这就给您买排骨去。” 丁弘蔑了江徕的方向一眼,很明显不想跟他再单独相处,叫住季风廷:“哎哎,我去买我去买,刚下工的,祖宗你先歇会儿。” 门关上,江徕手里的东西也都拆完了,季风廷刚哄了那个,又去哄这个,他走过去,正要开口,惊讶地发现江徕拿回来的编织袋里竟然装的是几大块切割好的玻璃。 季风廷蹲下来,伸手去摸那些光滑的玻璃,连边缘都是经过打磨的。心中有一种雀跃而隐秘的预感,他问:“这些拿来做什么的?” 江徕并没有立刻回答他,径自把杂七杂八拆掉的东西都打包收拾好,站起来,垂眸看着季风廷,这时才说:“你之前不是想要一个鱼缸么?” 季风廷瞪目结舌了半晌。是,他是想要一个鱼缸,但他记得自己只在江徕面前不经意提过一次。那也是好久之前了,一个光很美的下午,他带江徕去办演员证,回来时在遇到一家偏僻的餐厅,那餐厅是做麻辣烫的,屋里屋外却上下错落摆满花草,不像餐馆,倒像花园,木桌木椅木窗,质朴却很温馨,走进去一看,餐桌旁的半墙上竟然还放着鱼缸。 那鱼缸做了不太精致的造景,缸里也漂浮许多杂乱藻类,游动的热带鱼品种并不珍稀,水面漂浮最常见的浮萍,处处都不完美。但季风廷打老远一看眼就直了。 他特意坐到有鱼缸的位置,很贪看,吃饭的时候眼睛也一眨不眨盯着里面,江徕问他:“很喜欢么?” 季风廷便认真点头,望着鱼缸里荡漾的光影,“从小就想养鱼,”他轻声说,“可惜一直没机会。” 当时他说完这话,其实有一点后悔,担心江徕会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没机会,那么他如果不想敷衍江徕,就免不得要将自己从童年起到辍学前的成长记忆回溯一番,向他解释,因为在住到这间出租屋之前,他从未得到过自己可以随意支配的零花钱,从未拥有过一个独属自己的空间,从未体会过在一个正常的、餐厅客厅卧室分别独立的像模像样的房子里生活。 他又想,如果说出这番话来,向江徕描述那种自己私人物品都不知何从放置的感受,江徕多半无法理解。因为面前这个大男孩,其实浑身看上去就有一种不差钱的气质。江徕不会有和季风廷相似的童年经历,没有经历,便也无从感受。 季风廷从没问过江徕的来因与来处。出来这几年,他也逐渐明白到,成长其实就是人被雕塑的过程,或用泥沙、或用金玉,表面看似乎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但只要不瞎都能瞧得出来,泥胎是泥胎,贵体是贵体,不看行为举止,只从气质上面来说就有差距,在不同经济条件下长大的人,给人的感觉也是那么不同。 于是他决定好接下来要矫饰一番,单用“没钱”两个字来做一切答案。可江徕却并没有如季风廷预料那样问下去——他点点头,目光中像有一丝知情识趣的体贴,又像是对此漠不关心的冷淡,他半分也不好奇——竟只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耳边传来几声响动,玻璃碰撞和人走动的声音,季风廷眨了下眼,看到自己这间出租屋地面老派的方形花砖。 “搭把手吧。”江徕把玻璃用酒精擦干净放在桌上,又拿出来几块准备好的木块,垫在其中一片玻璃之下。旁边摆好他准备的美纹胶带、牙签、玻璃胶。 季风廷这才迟钝地搬起来另一块玻璃,小心翼翼地搁在桌上,把着它,他问:“要做鱼缸吗?” 江徕“嗯”了一声,量好尺寸用美纹胶粘贴玻璃板边缘,这是为了防止溢胶。他做得不算特别熟练,但有成竹在胸的架势。季风廷在他的示意下给他打下手,等到手下的东西逐渐成型,他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即将拥有一个鱼缸的事实而兴奋起来。 几乎没有人送过季风廷东西。人在面对心念多年的巨大诱惑时是毫无抵抗能力的,所以他很大胆地,没有经过江徕允许,擅自将这个鱼缸归类到生命词典的“礼物”中去——礼物!命运的礼物!天赐的礼物!——江徕给的礼物。 这种兴奋化作实体,像一只弹吉他的手在撩动季风廷的神经,扫每秒钟最极限的音乐节拍。他整条身体都因琴弦的颤动而颤动。季风廷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感受,跟他考到一百分和拿到人生中第一个龙套角色时想法完全不同,那种发自内心的油然而生的期待与愉悦——人生中初次收到别人用心准备的礼物的愉悦,他甚至认为用愉悦两个字都难以准确形容。 框架被胶布黏好,接下来不需要季风廷帮忙了。季风廷便控制不能地在桌边走动,罕见地露出来一副与年龄、阅历不大相符的模样。恐怕人在抑制不住欢喜时,都会变得这样孩子气。 围着桌边转半个圈,他问江徕:“玻璃很贵吧?” “不贵。”江徕说,“剧组处理的道具,只是拿去加工时给了点钱。” 又低着头观察半天:“那一定比买成品便宜很多了——这里为什么要放牙签?” 江徕给他示范:“方便胶水进去,打完胶之后拿出来就可以。” “这样打上胶就可以了吗?”季风廷绕到另一边坐下,手支着下巴趴在桌上,隔着玻璃看江徕动作,“要等多久才能养鱼呢?” “十天吧。”江徕给出答案。 “十天……”季风廷跟着江徕重复,又叹,“哇,小江同志,我发现你真的很厉害,连这种东西都会做……” 江徕动作慢了下来,视线轻轻转动,落在季风廷脸上。 用一种天真的畅想,季风廷还在继续说:“我们养什么鱼呢,灯鱼好不好?群游很漂亮。孔雀鱼也可以,只是它们会生小孩,那我们可能照顾不过来,我以前请教过水族店老板……” “季风廷。”江徕突然叫他。 季风廷被打断说话,可还是挂着那样好脾气的笑,抬眼望向他:“嗯?” 玻璃胶的味道逐渐散去,残阳更斜了,照到了桌面,在隔在他俩之间的玻璃缸上折射出奇异的光彩,其中有一道,是隐约的彩虹色。若从江徕这个俯视的角度来看,季风廷此刻整个人都沐浴在暖黄色的霞光之中,眼中却盛着一道绚烂的彩虹。 双手撑住桌沿,江徕微微俯身,定定注视季风廷。然后他笑了。 江徕轻轻笑着说:“原来真的有这么喜欢。” 第24章 最美妙的一次动心 与人眼的视觉持久性有关,电影的放映标准是每秒24帧。所谓“帧”,指的就是单幅静止的画面,连续起来便形成动画。 这一概念对季风廷来说并不抽象。小学时男孩们中有过一阵火柴人格斗手翻书制作热潮,季风廷的同桌恰好是他们班级里火柴人绘画水平顶尖的人物。他用草稿本做了不少手翻书,完工以后向季风廷得意展示,明明只是些僵硬的单格动作,翻页的那瞬间,火柴人却灵动得像是从纸上活了过来。 季风廷盯着看,只觉得内心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像赞叹,更是惊奇。那是他第一次用有些另类的方式接触到影视制作。 后来长大一点,在同龄人每晚七点钟锁定CCTV-14等待《小鲤鱼历险记》播出的时候,他开始懵懵懂懂地读电影。 那时候电影院并没有那么普及,普通人想要看电影,除了用DVD播映影像店售卖的光碟,另外一个重要渠道就是电影频道。很长一段时间,季风廷放学后的生活,便是在响不停的麻将声里,用那台二十多寸的大头电视机争分夺秒地看电影。 他很喜欢一位叫做左慧的女演员,薄薄的双眼皮、秀气的鼻梁、饱满的唇珠,她有一副带愁绪的冷冷长相,笑起来却很有风情。那部她因此而获影后的经典电影,影片最后一幕是她穿一袭青袍站在崖边,镜头从她双眼逐渐拉远,露出她凝视观众的特写、她蜻蜓一样轻盈秀雅的身姿。 再往后,面临数次升学,住校的他只得在放长假时才有观影机会。高考志愿滑档那夜,他看一部很闷的文艺片,父母的争吵声像电影的背景音,生动而具体地环绕在他耳边。屏幕里的主角吃着圆白菜,狼吞虎咽、爱恨交错。他看完电影,在争吵声中默默站起身。 季风廷没有叛逆期,人生中所有离经叛道都用在那一刻,他对着暗光下的父母讲他的决定——无论他们怎么争执,他都不准备再读大学。 季风廷总是认为,人的记忆实际上就是手翻书或是电影一样,由一帧一帧的画面组合而成,要不然怎么解释每当自己回忆往昔,脑海里闪现的,往往是静态而无声的影像。 旧褐色的琐忆仿佛胶片的颜色,再渺小的人物也有属于自己人生的起伏跌宕。 现在让季风廷总结剖解,像做电影赏析,在关键点插旗,他会将人生与影视在无形之中接轨的那一面旗放在同桌向自己展示火柴人格斗那一帧,标注为伏笔;将择业观被动摇,初次产生自我想法的那一面旗,放在左慧隔着显像管屏幕凝视自己的那一帧,标注为契机;将命途发生重大改变、他即将踏上有异于普通人人生道路的那一面旗,放在闷片主角吃圆白菜吃到痛哭那一帧,标注为变局。 剖析角色生命弧线时,一般不会在其中加注小情小爱,但季风廷很有一番私心。他认为在江徕用近乎温柔的目光注视自己,说出“原来真的有这么喜欢”这一刻,这一帧定格的画面,也是他人生中重要的转折点之一。 季风廷标注它为:此角色微薄贫瘠的生命中,最美妙的一次动心。 那天夜里,多半是赌气,吃过饭后丁弘决定留在季风廷家中过夜。季风廷租赁的这套一居室算上所有边角,面积也不过只有三十来平,要住三个成年男人,未免太过勉强。 平常江徕都睡在沙发,丁弘如果硬要留下来,只能跟季风廷在那张单人床上挤一挤。三人看完一部爆米花电影,季风廷正要这样安排,江徕却起身,找出枕头被褥,没太大表情地丁弘说:“我帮你铺床吧。”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话绝对抢占了先机。 本以为和季风廷一起睡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可见到江徕自然的表现,俨然一副主人姿态,丁弘又看一眼没说话的季风廷,那瞬间闪过许多念头,反应慢了几拍,竟然也没有第一时间反驳江徕,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一个人睡了沙发。 这两人都达成和谐的安排,季风廷自然对此不能再说什么,况且,丁弘身量要比江徕魁梧许多,跟季风廷挤一张单人床的确也显得有些局促。 江徕洗过澡,换上睡衣,躺到季风廷身边。床靠着墙,太窄了,一米五宽,身高腿长的两个大男人,只能摩肩擦踵地躺在一起。 季风廷很少跟人同床睡觉,有些无所适从,睁开眼去望床尾的窗。没拉窗帘,窗外那半天空是墨蓝色,有一点路灯稀松的光。老关的酒馆还没打烊,有人在唱歌,隔音墙挡不住,歌声伴着吉他声飘出来,飘到他们窗前,因为夜色而隐约。 紧张和不适应渐渐被音乐柔软了,空气之中沉默也变得松弛,风撬开窗缝,掠上裸露的小腿,一阵舒适的凉意。江徕开口,问:“睡不着?” “嗯……”季风廷老实说,“有一点。” 江徕微微一动,原本跟季风廷有一些擦着的肩膀离远了一点。他这么一动作,凉风便顺着缝隙攀上季风廷的皮肤,季风廷才意识到,原来江徕的体温有那么高。 “现在好点了?” 季风廷笑笑,是笑他这个动作外道:“也不至于吧。” 江徕没有说话,似乎在跟季风廷一起认真听着楼下传来的歌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想要做水草缸的话,你哪天休息,我们去湖边找点石头和水草。” “好啊。”微风和音乐令季风廷惬意,“这你也会做,动手能力好强啊。” 江徕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不难。” 夜安静几秒钟,楼下换了曲子,改编了原曲,是很安静轻柔的扫弦。季风廷会唱的歌,他跟着小声哼唱。床有一点吱呀响,他意识到是江徕转过头在看他。几秒后,季风廷忍不住也朝他看过去,昏暗之中,他看到江徕的注视,很深,但也有一点亮,像夜空中掬着两絮微光。 这样的目光似乎像梦一样。季风廷感觉自己的魂魄离体,被梦境托起来,轻飘飘地往下看,小房间、窄木床、一双人靠很近,夜色散发暧昧缱绻的光芒,他听到自己轻声跟着风送来的音乐和唱,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 只是一句,不再往下唱了,窗外的声音却不因季风廷的收声而停息,把歌词继续。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 他们对视,一首歌的时间,直到扫弦声结束,再没有音乐响起,尘埃在薄光的空中漂浮、旋转,如同苍穹之中闪烁的繁星。静谧的空气里,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 “把手给我。”江徕忽然说。 不知他要做什么。愣愣的,像偶人,季风廷的躯壳被他目光牵动,乖乖伸出手。 江徕视线垂落在其之上,修长的手指有艺术的美感,看了一会儿,他握上去,季风廷或许吃了一惊,但并没抽开,表情傻得可爱。而后,顺着指缝,江徕将自己比他大足一号的手指缓缓嵌进他指缝,与他十指交握,两人掌心的温度跟随皮肤的贴合,逐渐交融在一起。 江徕问:“这样会习惯吗?” 真是奇怪的问题。季风廷这样想,却忘记这个举动本身要比问题奇怪许多。都怪夕阳落下时那次美妙的动心。他点了头,看着江徕,好像他们越靠越近,他呼吸中都是江徕身上跟自己相同的沐浴露香气。 “你唱得比他温柔。”江徕看着季风廷,拇指沿着季风廷虎口摩挲,轻缓的,却没有要放开的预兆。掌心慢慢被汗洇湿。 隆声大作,仿佛鼓膜上也敲击着乱套的心跳,季风廷不知所措。 他又听到江徕开口,低沉的声音很轻,仿佛气音,羽毛一样飘落进他耳道,窸窸窣窣,跟扑通的心跳混在一起。 “好好听。” 第25章 愚蠢一点又何妨 一路走来,那么长,清醒的时候想不起大家最初的模样,人和事都变得惝恍。梦境却将关闸打开,淤塞的记忆被洪流冲出来,风息雨止后,晾在泥滩上,一看才知道,那个时候的生活,其实不神秘,原来很简单。 跟所有群演一样,时间久了,两人跑过的剧组数量数也数不清。 他们演行人,拿着道具按照导演要求在影视街上装作姿态自然来回走动;演尸体,脸上糊满泥水血浆,酷暑天披一身厚重盔甲卧在沙场,被人踩踏也紧闭双眼不动一下;演小厮、随从,主角一声令下,他们就冲进火场、跳到河里,在高温大汗淋漓,在严寒咬牙前进。 江徕后入行,却渐渐比季风廷吃得更开。虽然群演甚众,有他那样的长相和天赋的却少见,又有季风廷牵线帮忙,发展得比别人更快更好,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从一开始做前后景演员、到光替、群特,再到后来被某位导演瞥一眼看中,多给几秒镜头,又慢慢成为小中大特约。 他是一粒不小心滚入尘埃的宝石,被浊浪淘涤再度变得干净璀璨,不过也就历经了半年多光景。 而季风廷做到这一步,比他多费十倍力气,多花三倍时间。 比起大多数人枯燥而无望的职业生涯,江徕的前景可以说是一眼就能看见的光明。季风廷那时候也还抱有相信,相信努力付出总会有收获,相信他俩就算是步调不那么统一,也始终会有一齐仰望同一片星光的时刻。 当然,单说这种相信,那自是很好的,因为年轻人诚笃的意气是人一生中能体会到最充盈的感受。 为此他们满是干劲,几乎从不挑活,淋雨可以、熬大夜可以、挨拳头巴掌也可以,中暑感冒受伤都是家常便饭,发着烧也熬,像颗渴望拥有生命的陀螺,被一场贪梦鞭打着,五六十个小时连轴转也没关系。 有时候经常半夜还去“捡鸽子”,季风廷常叹,别人抢都来不及的机会,怎么总还有人轻易放弃呢? 年纪轻的时候想不出来答案,也不知道做统计、讲概率,其实回过头来算算,做群众演员的人多如牛毛,最后真正爬到山顶上去的,不过寥寥而已。 抛开身世背景,相貌、演技都只勉强算作庸中佼佼,努力、但总有人比你更努力,凭着什么,觉得自己会是那出类拔萃之一呢? 绝大多数人在入行以后很快明白了这个道理,只把做群演当成一份糊口的工作,既然是工作,那就多有想要消极怠工的时刻。是他们中无闻的一员,季风廷本不该执迷。 可江徕却说,所以机会本就不属于他们,那是我们的。 季风廷迷惘地抬头往上望,江徕站在鱼缸后面,夹着烟陪他看鱼。他脸上的笃定被水草灯映照着,有信马由缰的影色。 很清楚自己是在做一个长梦,梦外的季风廷看着这一幕,不着边际地忆起他曾在某处看过的一句话:电影是对时间的凝视,没有任何其他艺术形式比电影更能捕捉时间的流逝。 那么,生活中的时间由谁来凝视?明明他们就站在时间的中央,却看不见时间,也不被时间看见。恍然一回首,才惊觉原来已经有数天、数月、数年从指缝中穿走。连风都不像,风经过皮肤会带来温度感受,时间不会。好残忍。 梦中季风廷视线所及之处,小小餐桌、狭窄厨房,两者之间没有隔墙,毛糙的木架高高撑着鱼缸,小型鱼类在潋滟的光波中酣游。 唯一能证验时间的东西,是不知何时生出的丝藻,在水里面漂游、浮荡。这代表一眨眼睛,他们至少已经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完整的夏天。 季风廷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仰着脸安静地看江徕。江徕也看他。江徕的目光总是稳静的,如同地月吸引,一种亘古而无法撼动的力量,牵动季风廷心海生起变幻的潮汐。 他见到江徕走动,从鱼缸后面到自己跟前,江徕还是穿很简单的白t,季风廷买给他的,纯棉质地,时间长了会发皱变形,穿在他身上却并不显得难看,毕竟他有出尘的气质和身形。 记起来了,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结束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合作,不是傻乎乎地模仿主角演绎某部经典电影中的桥段,也不是完成机构表演老师布置的作业后意犹未尽即兴对戏,而是正经八百地,在摄影机下扮作角色说台词。是大将军麾下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兵。 那戏服不知道多久没洗过,如同酸臭的烂菜叶黏在身上,盔甲好似烙铁,太阳要将它跟他俩的身体烫到一起。 对后来作为影帝的江徕来说,那几场戏颇显寒碜,不值一提。但那是季风廷当年唯一一部和江徕同框演戏的影像。他庆幸电影凝视住几瞬他们青涩的时间。 “为什么不高兴。”江徕靠在桌边问他。 季风廷知道,他并不是不高兴,他只是在某一刻对山巅的遥不可及产生了畏惧,因为畏惧又想到放弃。 他摇摇头,江徕却如同一面高悬的明镜,照透他内心的想法。很惊异他会有那样的特殊能力。 江徕又问季风廷:“有没有看过知更鸟这本书?” 其实季风廷很少看书,他更爱看电影,虽然由于时间和经济的不充裕,他的阅片量一定远远不及与他相同年纪的电影学院学生。 江徕抽最后一口烟,烟雾缥缈中,他继续说,亦或是念,声音像月光出云,轻柔和缓地洒到地面:“我想让你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勇敢,而不要错误地认为一个人手握枪支就是勇敢。勇敢是:当你还未开始就已知道自己会输,可你依然要去做,而且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坚持到底。你很少能赢,但有时也会。” 书里的台词,写得真好,江徕一定也这样觉得,否则他不会脱稿都能念下。 江徕掐了烟,见季风廷仍旧沉默,便伸手抚摸过他的头发、他颊边拍戏时在砂砾地里剐蹭出的新鲜伤口。他将他脸轻轻托起来,不言语地注视他。 季风廷心想,这是需要坦诚与被坦诚的姿势,他无法辜负。于是他很轻地笑了一下,对江徕说:“下午回来的时候,接了个妈妈的电话。” 那应当是一场不大愉快的通话,季风廷的笑容里有他自己察觉不到的悲伤。江徕没有继续问他,手指在他下颌摩挲,像一种耐心的安抚。季风廷睁大眼睛,仍然笑着,笑着。 他习惯在失意时笑,却不习惯被人安抚。笑不下去,他想到过去几个寒来暑往的挣命,放在天赋异禀的江徕面前显得那般用力和可怜,他不能免俗地感到嫉妒,又因自己感到嫉妒而产生羞愧。 他张张嘴,想到自己准备要说的话,眼泪先一步滚下来。他觉察到了,可覆泪难收,“她说我做这些事情……”季风廷挂着泪在笑,“……简直是痴人发梦。” 一个成年人,心脏早已被生活锻打得坚不可摧,或许只有在父母亲表达出他们对自己哪怕只是有那么一点不满意的时候,才会迅速退化成婴孩一般的稚嫩和脆弱。 那是血缘的纽带在勒紧喉咙。 江徕眉头轻蹙,季风廷继续说下去,或者形容为倾诉:“我没跟你提过他们吧。高二那年,组织艺考的老师来挑学生。我成绩不错,加上艺考分数,或许能上一个很好的学校。但走这条路,从培训到大学的费用,花销太大了。这些钱,家里根本掏不出。” “高考考英语那天,我分到的考场靠着居民楼,有人不守静音规定,放好大声的音乐,从听力考试开始到结束。这一科本来我就不是强项,又丢掉听力的分,最后不出意外地考砸了。” “等出成绩的那段时间,我每天不停地看电影,可能把这件事当成了逃避现实的办法吧。”季风廷顿了顿,声音变得很轻,“爸妈老是吵架,为欠债吵,为对方打麻将打得比自己更上瘾吵,为我究竟是读师范还是读医吵,为当初没钱让我去学自己喜欢的东西吵,为我萎靡不振吵。” “我就想,干脆直接去拍电影吧,又能挣钱,又能演戏,好像这样做反而比读大学更像走捷径——那个时候她不好说我痴人发梦。我给他们省钱了啊。今天却扔给我这四个字。因为她提到亲戚家的小孩考到复旦大学,提到她同学的小孩每月工资早已经上万,提到我在外面混了两三年,她问我拿八千块,我都拿不出来。” 季风廷已经不流眼泪了,但是泪痕仍扒在他脸上,光在上面闪烁,像两道随水分蒸发而逐渐黯淡的银河。 他问江徕:“如果明知道是输也要坚持下去,这真的不叫愚蠢而叫做勇敢吗?” 没有立刻回答他。避开他脸上的擦伤,江徕用指腹沿着季风廷泪落的轨迹慢慢抚平。到后来,江徕竟然看着他笑了一下,像看委屈到哭红鼻子的小孩。 “抱歉,我没办法给你准确的回答。”江徕说,“因为在很多人看来,勇敢的人大都是愚蠢的。不过——” 话锋一转,他又说:“人人都只有一次生命,令自己活得开心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我们能在这愚蠢的行为之中得到满足和快乐,愚蠢一点又何妨呢?” 季风廷怔怔地望住他。 江徕低声问:“季风廷,现在,此时此刻,你最想要做到的是什么?” “我想……”季风廷讷讷地张嘴巴,眼躲避地望向一旁,忽然看见他们那台小电视机,想起前几天重温过的《喜剧之王》,他讲,“我想要,在被人问起我究竟在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时,能有足够的底气纠正他,说其实我是一个演员。而并非他人口中的……死茄哩啡。” “好。”江徕点点头,“你信不信,我们很快就可以实现这个愿望。” 季风廷没说话,苦笑了一下。 江徕低头看他。这一幕好长,灯光强调了他注视的力量,将一股温泉注进季风廷的脉搏。 “不要这样笑。”江徕对他说,“这种时候,给我一个吻,可以吗。” 第一个吻。当然可以了。这无伤大雅。 季风廷主动仰起头吻他,唇瓣之间的触碰引发一连串湿润的电流,令人麻痹晕眩,忘乎所有。温泉从脉搏暖到全身,最后洄游进那颗退化的,婴孩的心脏。 “说,你相信。” 唇瓣缓缓分开,江徕说。 皮肤上还残留江徕鼻息的温度,好痒,痒到心脏无法控制地悸动了。于是季风廷照本宣科,说:“我相信。” 屋外仿佛有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像他身体因为悸动的颤抖,像星星坠在人间。他们在一个平常夜晚,被星星包围了。 “可以改一改前缀,”如同在对着星星宣誓,江徕说,“别人问起来,我们这样说:其实,我是一个愚蠢而勇敢的演员。” 季风廷被他逗笑,却也认真在重复:“其实,我是一个愚蠢而勇敢的演员。” 江徕没有停,似乎觉得有趣,季风廷的跟缀,好像孩童在牙牙学语。他又轻声念。 “真正喜欢的,我不放弃,这是美德。” “真正喜欢的,我不放弃。这是美德。”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我虽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 雨声大起来,噼里啪啦,激亢地宣告礼成。 顺利成章,他们对视,又接吻了,不清楚谁先吻谁,美妙的安慰与结合。几十条小鱼在咫尺处好奇地洄游,尾巴甩出淘气的弧线,轻细的水声比对雨声,像一首安静童谣。 季风廷尝到江徕的味道,那是混杂着烟味和自己眼泪的咸味,一种春风拂过潮汐的味道。 Cut—— 光被风吹落。跌进水中的人被水阻塞听觉。恍然中,季风廷也成了一尾小鱼,只用余光,看见四壁如同玻璃,水的波动使世界融化、变形。 玻璃外模糊而不真实的人影在叫喊,几双手在鱼缸的极光中挥动。Cut。风廷,风廷。 他该松开双手吗。可是江徕好似另一尾鱼,捧住他脸吻他,像季风廷不叫停,他便纵容地不停。鱼缸中唯一一对总是恋恋不舍的亲嘴鱼。 哗啦一声——器材响,如同石子打破水面。季风廷猛然惊醒过来,他将自己搭在江徕肩上的手松开,四下望,哪里有鱼,天台的小屋在雨声中好静谧,那扇彩格窗紧闭着,上面有台灯昏黄涵淡的倒影。 季风廷浑噩地发现,自己居然被这一场场吻戏溺晕,已经很难一听到导演说cut就立刻回神抽离。 他下意识抬头看江徕,江徕穿邢凯的黑背心,头发抓得随意,此刻正沉默地注视他。 这样来看,那张脸和梦里面他年青的模样毫无差别。甚至下一秒,季风廷好像就要听到江徕张开那双湿润发红的唇,用低哑的嗓音,仿佛念过千百次的那么念他的名字。 “风廷。”季风廷屏住呼吸,听到他在耳边轻声说,“你不知道,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看过你演戏。” 第26章 季风廷只是个过路客 有没有尝试过被密网从水中冷不丁地兜头抄出来——就像这样,呼吸到新鲜空气的刹那,身体却依然保留水体沉甸甸的怀念。说不清是怀念窒息、怀念坠落,还是怀念在水灌进胸肺时产生的幻觉和快感。 实际上,这是一种重力反差。季风廷捞住自己的胳膊,想象原来自己并不是一尾小鱼。他甚至不是鱼,是住在记忆之海的蓝鲸,哺乳动物,不用腮而用肺呼吸。离开水,失去浮力,就会因为内脏受重压而死亡。 这是他用自己的重量压扁自己。 剧组的气氛有些奇怪,第一次,导演喊停之后现场却反而变得更安静。很多人都在偷看摄影机聚焦的中心——奇怪的气氛便是由这里向四周辐射。 季风廷搁浅在床上,好像处在生命游离之际,有风声,透过莹白色的雾障,将缥缈的言语刮进他耳朵里。 他知道那是自己顺着江徕的揭晓问,“真的吗。”“在哪里?” 江徕笑一笑不说话,显得很神秘。后来季风廷从江徕母亲那里得到了全部答案,才知道人与人之间原来有很少很少的缘分,很多很多的是契机。 无论如何,那段时间恐怕是季风廷人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努力拼搏、忙里偷闲、爱人相伴,记忆梭织的温暖令他贪心。 他看着与自己面对面的江徕,忽然觉得很难过,不是因为贪心得不到满足,而是他再清楚不过,他贪图的东西于他已经无望。 其实他好想再投进江徕怀抱,像梦里一样,用季风廷的身份,一侧头就可以吻住他,埋在他颈窝。他却永远无法再这样做。 季风廷只是个过路客。 “啪嗒”一下,水滴拍打地面的声音,天花板的角落又漏雨下来,不知道导演组是故意为之,还是防水漆质量原本就有这么差劲。 季风廷往上看了一眼,墙灰湿漉漉,漏雨的地方像胀出的脓疱,孕育一滴一滴的室内小雨。下面有一把竹椅,用得太久,转角处露出来光秃秃的骨筋,被水溅湿,更亮了,邢凯经常坐在那里捯饬上了年龄的小电器。 想要转过脸就对江徕笑,说江老师你当时一定没有抹好防水漆,再对上江徕眼睛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奇妙。当年他也预设很多种两个人未来的样子,相对无言这四个字他从来没想到。 “老大,”梅梅在门口冲江徕晃手机,“电话。” 江徕点头,站起来,季风廷松了一口气。 奇怪的氛围被打破了,周围的人也不必再将他俩注意。季风廷打算目送他,江徕却并没立刻迈步离开,而是像忽然注意到什么似的,低下头,抬手。 季风廷没防备,躲也来不及,只有愣愣望住他。他感受到江徕拨开了自己的衣领,指腹滑过锁骨的皮肤,很凉。也很痒。 两秒时间,江徕转身离开。季风廷仍旧愣愣的,张副导在监视器旁边,一抬头看到季风廷傻痴痴的样,颇觉有趣似地笑了下,冲他招手:“风廷。风廷?快过来。” 季风廷起身走过去。锁骨上的皮肤还保留着江徕的触摸,他既想去碰碰,又不大敢碰,只好在行动之中假做自然地扯了扯衣领。 张副导揽住季风廷,要他去看监视器。拍了这么多年戏,第一次有机会凑到导演和监视器旁边注视自己的表演。 和剪出来的成片很不同,监视器上的画面极其给人一种现实和戏剧的混淆感。看一眼,季风廷立刻定住了,像雕像,或又重新变成一头搁浅的蓝鲸。 想来,大多数人都赧于去瞧自己在亲吻中的模样,可能根本想不到要去瞧。季风廷也从没瞧过,他不知道自己被江徕吻时竟然是这个模样,以至于在这瞬间感受到冲击。 “风廷给人感觉很不一样。”张副导在旁边低声跟谈文耀说话。 谈文耀“唔”了声,转过脸看季风廷。“挺好的。” 他说,“孔小雨是应该这样。” 季风廷不说话,让自己对他笑了笑。于是大家又把目光投向监视器。特写占满屏幕,季风廷被吻的侧脸有暖黄色的光影,他张着嘴,阖上眼,睫毛颤抖着,脸上表情其实不多,却竟然写满复杂语言,透过屏幕敲在人心脏上。痴迷、虔诚、悲伤、动情,恨与恨不能。 挺好的。季风廷对这几个字心生愧意。他也知道张副导说“很不一样”所指何为。季风廷与江徕的吻和钟晨与江徕的吻像天平上两个极端,当然很不一样。没有谁在和前度接吻时会不露一点声色,连江徕都多用了几分力气。他看着自己,人在痛苦的时候脸上的五官就不那么好看。 季风廷有好运气,代入式演戏比共情更简单且效果翻番,可那实则不是孔小雨而是季风廷。 他明白他在作弊。 悄无声息,江徕回到屋里。他站在季风廷肩膀旁,身上有水锈和浓烈的烟气。 季风廷没有看过去,也不得离开,如同一只四只脚都化在热锅上的蚂蚁,他瞪着监视器,感觉浑身发烫。上面的画面还没有结束,原来刚才那场戏竟然有如此之长。 “怎么样?”江徕看了一会儿,问,“要再来一条?” 谈文耀没转头,只抬手冲后面做一个竖拇指的动作:“不用了,你们收工吧。” 如蒙大赦。季风廷沉默地混在下楼的人流之中。到二楼,换衣服、卸妆,拖拖拉拉,眼看江徕要带着梅梅要回酒店,才吸一口气跟上去,跟到江徕车边。 江徕坐在车上,朝他看过来,雨还在下,打在头顶居民加建的铝棚上,弹珠一样清脆的声响。 “有事?”江徕问他。 季风廷站在车外对他笑:“江老师,不知道您今天晚上有没有时间。” 丁弘今晚就要走了,他们决定请江徕吃饭,定好饭店,半山腰一个中餐厅,不算高级,也有些偏僻,但胜在味道好,地方幽静,不容易给江徕带来被围观的烦恼。 听到这话,梅梅从副驾驶往后望向江徕,像一种提醒和询问。季风廷注意到了,他猜测不巧,可能今夜江徕已经有约。 要是您忙那就改天,改天。季风廷想这么说。江徕却问他:“在哪里?几点?” 季风廷告诉他餐厅的名字。“八点,”他将原本定好的时间推迟半小时,再晚不可以了,九点是丁弘出发的时间,“包厢名是临江春晓。” “好,”江徕点头,“知道了。” 季风廷帮他将车门合上,车随即从这条狭窄的老街开出去,到路口,转向一条并不通往剧组下榻酒店的方向。 这座山城的道路坡坡坎坎,狭窄杂乱。他们拍戏的地方是江的南岸,在几十年以前其实是穷人聚居的地方。吊脚楼、老工厂,钻到没什么人的角落里,这些遗迹,一回头兴许就能在爬山虎底下瞥见。 丁弘开车带季风廷上山,因为工作,他在这些年里并不少来这个城市,却也没法熟悉这样蜿蜒的山城道路。 “上次我来的时候,也是下雨,走哪儿下哪儿。”丁弘一边跟着导航拐弯,一边对季风廷讲,“不过这里确实适合拍片。” 是啊。湿漉漉雾蒙蒙火辣辣的城,高低落差间有无数隐蔽的角落,孕育出好多怪谲又令人神往的历史故事。偶尔还见到不少没被时代变迁完全淘汰干净的挑工,一人一根油光的棒棒,用它将货物驼在肩上,个个黝黑精瘦面容模糊,露在阳光下的手臂如同晒出油的肉干。 更像符号而不是生命。 “这边山上好像没有住户。”季风廷看着路边说。 “荒山野岭嘛,差不多。”丁弘抱怨他,“你不是说要安全安全隐蔽隐蔽,不就吃个饭,大影帝过场真是好多。” 季风廷解释:“被拍了不好吧,给他添麻烦。” “你倒是替他考虑得周全。”丁弘哂笑一声,冷冷的,“我瞧着人家好像从来对这些就没放心上过,不然怎么跟人约会吃饭的八卦一搜一大把。” 季风廷不说话了,一直沉默下去。盘旋的山道不好走,路又湿,天也暗,还没到地方他就感觉后悔,怕江徕待会儿上来时会觉得费劲。 终于到了地方,好在这餐厅真是不错,很私房的装修,门口被攀满植物的篱笆围住,客人不多,他们被引到定好的包厢,这包厢有一面墙是空的,木地板往外延伸,延伸出一片小院。 “环境还可以吧?” 丁弘走到院边,那里有棵大树,黑夜中飘来黄桷兰的香味,往外是悬崖,他们真正在山的腰间,再往外面看,对岸灯光琳琅,橙红色的大桥连通北岸的高楼和南岸的绵山。这景色很像一幅画。 “很漂亮。”季风廷拉开座椅。这样漂亮的景色会让他即将到来的受难好过一点吗?他不知道。 时间被等待两个字注入了释缓剂。他们七点三十到达餐厅,等到八点,又等到八点三十,这一个小时像过了一个世纪。 丁弘叼着烟说:“他该不会不来了,耍你玩儿呢吧。” 季风廷回想江徕在车上的神情,恍然大悟好像江徕当时只说知道了,确实没答应要来。又或者他被要紧事绊住了脚。他要是真的不来,那是可以被理解的。 再等了几分钟,丁弘敲敲桌子:“你给他打个电话发个消息,问一下。妈的这狗东西到底还来不来了。” 季风廷下意识翻手机。可他没有任何江徕的联系方式,他们在一起时还没流行微信,分开以后各自换掉了号码。他只好点进剧组的群聊,找到江徕的头像,黑糊糊的图片,什么也看不清。 他手指在屏幕上悬住,迟迟点不下去,竟然开始颤抖。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季风廷关掉了手机。“算了吧。”他说。又招来服务生,对丁弘笑了下,“你待会儿还得开那么久的车,我们先吃。” 丁弘没有表态。服务生拿着菜单进门来了,季风廷翻着菜单,在提前点好的餐之外又加了几道上得快的菜。 “大概就这样,我们有些赶时间,麻烦上菜快一点,再加一份米饭。”季风廷把菜单还给服务员,抬头的瞬间想对他笑一下,看清楚他的脸时,却忽然觉得一阵惊诧。 服务员拿过菜单,并没立刻离开,显然也认出他来了。他将他盯了好几秒,才有些试探性地开口:“季风廷,”他问,“是你吗?” 第27章 “季老师久等” 季风廷撑着桌子站起身。 “文昊。”他露出恰到好处的淡笑,准确念出这人姓名,“陆文昊。” “嘿!真是你啊风廷。”陆文昊显然比季风廷要惊喜很多,亮着眼睛,上前在季风廷肩上重重拍了一把,不住将他上下打量,“你小子……这是多少年没见了啊,啧,还真是变化大,我刚才差点儿就没把你认出来!” “好久不见。”季风廷说,“你倒是很好认,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么帅。” “你说这话就是在寒碜我,谁能帅得过你啊我们大校草?”陆文昊笑得停不下来,“诶,我听斌哥说你前几年不是回老家了么?现在又换地方发财了啊?季叔叔身体好些了?” 小县城就那么巴掌点大的地方,加上前几年季风廷整天骑着电动车满街跑,不知道碰见多少熟人,一传十十传百的,陆文昊会知道一些自己的情况也不奇怪,哪怕从高中毕业以后他俩就没再有过联系。 “他好多了。我这……”季风廷看了眼自己,挺自嘲地笑了下,“就是出来混口饭吃。” “倒也是,”陆文昊了然地点点头,“除了考公考编,老家哪儿还有别的活路?也就是不用操心买房。我之前倒想回去干来着,做点小生意,一问才知道,现在光是租个小门面,一年房租至少都得十来个,咱哪儿赌得起这个钱?这不,过来投奔我舅了,给他这馆子入点股,没事帮帮忙、算算账,比外头挣得轻松点儿。” 季风廷听得微微皱眉。不说班级排名,哪怕在年级上,当年陆文昊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后来又上了个相当不错的大学,照常理来说应该会有个很体面的工作才对,怎么现在会变成这样? 似是看出来季风廷的想法,陆文昊笑了下,又叹,低声说:“风廷,你是不知道,我以前觉得你有多傻蛋,现在就觉得自己多傻蛋。像咱这种家底,读了大学考了研,出来照样给人当牲口使,整天觉都睡不够,挣几个毛毛钱,快三十岁的人,车啊房的,什么都没点儿苗头,我之前也去跑过外卖的,想不到吧?你看人家斌哥,班里回回考试倒数的料子,刚上大学家里就给买宝马了,现在跟我们那都是俩世界的人……” 季风廷说:“我记得你当初报了金融?” 陆文昊点头:“我倒是还不如去学养猪。” 丁弘听着听着,忽然笑了:“不至于吧,学金融多高大上啊。” “哎——”陆文昊醒神了,这才记起来后面还有个人,“哎哎不好意思我这见到风廷太高兴话说没完了。风廷,你请这位吃饭呢?那我先去下菜。” “没事儿,”丁弘说,“也没那么赶时间。” “文昊,这我好朋友,丁弘。”季风廷给他俩互相介绍,“弘哥,这也我好朋友,兼高中同桌,陆文昊。” “好啊,朋友的朋友嘛,那都是自己人。”丁弘跟陆文昊握手,又拿烟出来给他。 “烟就不用了哥,”陆文昊推拒,“我这上着班儿呢。”说完他攥着菜单往外走,“你俩先吃着,风廷,我不打扰你们了,吃完咱加个联系方式,没事儿出来喝两杯。” “还吃完加什么?现在加呗,没事儿,你俩故友重逢多不容易啊,”丁弘对季风廷说,“是吧风廷。” 陆文昊带着菜单和刚加上的季风廷微信关上了门,屋里安静了几秒钟。 丁弘开口:“这兄弟有点意思,刚跟你见面,什么都抖落了。” 季风廷很淡地笑了笑:“他从小就这个性格,心眼儿太实了。” “那他话算说对了,”丁弘说,“这性格去学金融可不是不如去养猪么。” 季风廷抿了口茶没说话。丁弘点了烟, “你就不一样了,多沉稳多能藏事儿啊。刚才他说什么来着,他也去跑过外卖。”又看向季风廷,“也?” 丁弘这人真是,看着五大三粗一个人,心却比头发丝儿还细。季风廷轻叹了下气,说:“我真没骗你。” “那时候你跟我说那钱够花,平常就去你朋友那小剧场帮忙,一点儿不累。”丁弘平静地说。 “是真的。不过没活儿的时候我会去送一下外卖,”季风廷坦白,看着丁弘的脸色,他又补充,“跑腿、代驾也做过一段时间。”他说,“你借我那笔钱确实是够花,但谁会嫌钱少,能多挣点儿是点儿吧。” “好的。”丁弘点头,“季风廷,你现在拿出手机。” 季风廷有些错愕:“干什么?” “点开微信、电话本儿,找到你弘哥我的头像。”丁弘说,“点他。然后痛快儿地给我删掉。” “反正也不需要,那就直接删掉好了。” 季风廷咯咯笑着往椅背上靠:“你怎么老欺负我,我要跟嫂子告状。” “我他妈才要告状!你就瞧瞧你嫂子站哪头吧,”丁弘瞪他一眼,“要再被我发现一次有什么事儿瞒着我你就完了,别想再进我家门儿。” “那我到时候求你还不行么。”季风廷问。 丁弘冷酷地吐了口烟:“滚蛋!叫爸爸也不行。” 这时候门被敲开,不知道是不是走后门的原因,菜上得实在很快。丁弘要赶路,也就不跟季风廷客气了,端碗就开始吃。 季风廷不着急。 今晚见到陆文昊,又牵动他学生时代的记忆。陆文昊说他当年觉得自己是傻蛋,其实不止是他,所有人都觉得季风廷是傻蛋。 就算考试成绩比平时差了十多二十分,但要挑一个好点的大学也还是绰绰有余,再不济就复读一年。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季风廷这样的选择,这代表他前十二年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弘哥,”季风廷开口,“你以前上学的时候老师有没有搞过结对帮扶?” 丁弘吃得头也不抬:“有啊。两两结对,优生帮差生是不?” 季风廷“嗯”了声:“我们以前也是这样,跟陆文昊结对的那个差生就是他刚才说的斌哥,那时候我们还都叫他大斌。跟我结对的那个同学是个女孩,叫谭小菲。我们四个关系一直挺不错。” 女喬 十分了解季风廷,一听这话丁弘就知道这小姑娘可能有故事。他抬头,问:“后来呢?” 季风廷看着他,说:“后来她死了。跳楼。就死在我面前。” 和大斌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孩不同,谭小菲出身贫寒,是个很努力的学生,可惜实在不是学习的料,一道题目换不同的方法讲三遍都学不会,回回考试吊车尾,偏偏家里给的压力又大,越是用功、越拿不到好成绩,她就越轴。 “大好年华的,可惜了。”丁弘挺惊讶地问,“是高考失利没想开?” “具体原因不太清楚,”季风廷说,“成绩出来和她平时是差不多的,听人说,她跳楼之前跟人对答案,提到了一道题目,是考前做过几次的同类型题,但她算错了。” “我猜,这事儿对你影响挺大吧?” 沉默了会儿,季风廷点点头:“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朝夕相处的同学,就摔死在我面前,没可能影响不大。那段时间做梦,我老梦见我给她讲那道题,讲着讲着她就七窍流血地抬头看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吧,经常琢磨,一个考试而已,怎么好像就成了天大的坎过不去。其实比起这辈子要过的难关,高考算得了什么啊。” “你以为谁家小孩儿都有你这觉悟啊?小马驹过河,还没长大,个头不高,当然会觉得水太深太急。”丁弘问他,“当年你不念书了离家出走不会也是因为这个事儿吧?觉得自己也是罪魁祸首之一?” “非要说的话,有这么一小部分原因吧。”季风廷说,“当时就觉得世界这么荒谬,那我为什么不能也荒谬一把。” 丁弘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哟,这话可真不像能从您嘴里说出来的。” 季风廷轻笑了下:“这辈子也就离经叛道过那一回,感觉真是改变人生了。后来又遇到你和……他。命运吧。” “对了,我想起来件事儿,”丁弘放下筷子,“你知不知道,你那前东家,公司倒了之后到现在都躲在国外回不来,那些艺人最后没一个走好运,全被请去喝茶了。” “嗯,”季风廷问,“怎么了?” “没怎么。还挺淡定啊,你感叹命运么,它不也是你命运里头一环节,我得把这好消息告诉你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么一看,你当年被雪藏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就我那咖位,用上雪藏俩字未免太夸大其词了吧?”季风廷被逗乐了,“你看文昊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我那些年在干什么。” 丁弘“啧”了一声:“那就得怪他们自己没见识了好吧。”他看看时间,“得了,这饭都要吃完了大影帝也没来,估计是放咱鸽子了。这混蛋玩意儿。” 季风廷笑了下,丁弘和江徕这关系这辈子是再没可能缓和了。当然,他们现在这身份差距,也没什么缓和的必要。 “你说说当年你怎么就看上这种人,简直是色令智昏……”他数落季风廷两句,起身要去洗手间,“再多吃几口,待会儿我送你回了酒店再走,咱们礼数尽到就成,以后没事儿甭搭理他。” 对着一大桌子菜也没什么胃口,季风廷干脆坐到院边点了支烟。雨细得像雾,随微风飘渺,山下江两岸的霓虹彻夜不眠,在雨雾里显得尤其朦胧。 夏夜的雨也很凉,季风廷出神地盯着看,膝盖渐渐被飘斜的雨水打湿,半支烟的功夫,浑身就冷透了。包厢门轻响一声,季风廷没回头:“这支抽完就走。” 丁弘却没吭声,脚步声很稳,越来越近,停止。季风廷咬着烟转回头,看清来人的那一刹那,心跳像野兔出笼那么窜了一下。 江徕换了身宽松的白t,戴着口罩,辨不明表情,此刻正低头看着似乎在发呆的季风廷。不知过了多久,他伸手将季风廷咬住的烟拿走,端详几秒烟嘴,那上面有浅淡牙印和微湿水光。而后目光又移到季风廷脸上。 就那么直直看着他,抬手,拨开口罩,江徕含住烟嘴,缓缓吸了一口。 灰白色烟烬随他动作簌簌地往下掉,火光在夜色中隐绰不定。 “来晚了。”烟雾之中,江徕低声说,“季老师久等。” 第28章 我真的不再爱他 没有,没有。 季风廷声音不大。他站起来。起身的时候脚勾到椅子腿,竹椅,倒下时发出的动静并不夸张。季风廷将它扶起,贴着旁边放烟灰缸的小茶几。 他再抬头看江徕。江徕的口罩挂在一边耳朵上,头发很自然地垂在额前,灯光虚构他的轮廓。 江徕拍《茉莉姐姐》的时候季风廷去探过班,等在一个通宵营业的小便利店。快午夜时他下工来接季风廷,也是这么个打扮,白t牛仔裤,头发洗过,蓬松柔软。见到季风廷,他摘下一边口罩,另一边挂在耳上。 江徕很高兴,因为他带着笑意看季风廷。 季风廷跟他出门去,值夜班的营业员昏昏欲睡,没有抬头看他们。本来是要直接回酒店,江徕半道改了主意,转去另一个方向。 《茉莉姐姐》取景的那条街就在附近,那个时候已经没什么人了,很窄一条街,更像小巷。卷帘门拉闸,街道只有灯和树还在呼吸。他们手牵着手,在一片静谧之中慢慢走,凉风刮得树叶簌簌响。电影拍摄周期不短,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 分离带来的陌生感像看不见的灰尘,两只手牵起来的温度织成一片薄纱,消灭不了它,只是笼住它。江徕带季风廷去看红枫树,他拍过照片发给季风廷的那几棵,他说应该白天来看,白天很漂亮。 季风廷一直挂着笑容。其实大家都很清楚,他们的牵手只能在夜晚,在阴影,在河流之下,世界背面。 像火一样,江徕说,电影里面叫它红枫街,其实是一条红灯街。季风廷点点头,摸到江徕的手背很凉,他问他,冷不冷? 江徕沉默下来,将季风廷手抓得很紧。一片枫叶落下来,擦过他们交握的双手。他们继续往前走,踩着枫叶,喀嚓喀嚓,路过茉莉姐姐住的按摩店,路过江徕所饰演的角色住的破阁楼。江徕在树影深深中,侧着头看季风廷,说很想在这里吻你。 以前,在两人以前经常并肩同行的路上,江徕不会说这样的话,他想吻就低下头吻了,路人会不住地打量他俩,他不避讳。 这一次他避讳。不是因为他名声渐起,而是名声渐起的整个过程、体验,在他们之间筑起了墙壁。分开两地,靠一只老式手机通讯,链接他们两个点的一条绳子被时间打磨变细,成了线,成了弦,绷得那么紧,好像被什么轻轻一碰就会噔一下断开。忽然又见面,怕碰到这根弦,只有互相试探,重新熟悉。小心翼翼。 季风廷说,你知道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同意。 江徕低下头,在季风廷唇角吻了他。江徕的胡茬好扎人啊。 他们牵着手一路往前走,在午夜,陌生的城市和街道。季风廷问他,会被拍到吗。江徕的指尖在他掌心滑过,他的角色要弹吉他,好几个月不见,结了陌生的厚茧。他说他才拍第一部电影,没有那么大名气。被拍到也没关系。 季风廷笑着问,我们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如果你不累的话,江徕说。用脚步丈量时间,会比在其他时候过得要慢一点。 于是他们走了好远,在午夜,陌生的城市和街道,被厚重灰尘封住的记忆里面。 江徕说:“抱歉。我忘记带烟。” 蓝色烟嘴被江徕淡红色的嘴唇裹住,或许他也用了牙,白又整齐的几颗,上下一合,咬住它。烟雾升起,在黑夜与白炽灯的交界处,像靛色的飘带,很快被风吹散。 眼前这么多种颜色,鲜活、生动,不泛黄,不陈旧,有种植物般的意蕴,做光合作用,季风廷大概也是其中之一,他吸入二氧化碳,呼出氧气。 “这里有。”季风廷掏出烟盒,里面还剩几根。江徕盯着他看,说不出那是什么意味,无形之中,却仿佛有一种力量压弯季风廷的脊背,他猜测江徕会不会认为自己在因他夺烟的举措感觉不快。 但其实没有,季风廷只是对此迟钝而疑惑。 烟盒翻开,他递到江徕面前,轻声说:“江老师大概抽不惯,不是什么好烟。” 季风廷那半支烟被江徕咂透了。他将视线转移到烟盒上,季风廷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下,像被落下的火星燎到。 “是吗。”江徕从中间拣出一支烟,换下季风廷那支,烟尾对吻,火星蔓延。季风廷盯着那截蓝色,它燃到尽头,被江徕掐灭在烟灰缸里,无生机地静躺,果然有狠狠的牙印在上面,形状扭曲,它干瘪着。 江徕说:“我从来不挑烟。” 咚咚,门被敲了敲,季风廷转头看过去,丁弘靠在门边看着他俩,面无表情,他盯了江徕好一会儿,才转而去看季风廷,“打扰了?”他问。 季风廷朝他走过去:“弘哥……” “江老师真是大忙人,”丁弘不理他,自顾自地讲,“不过也正常,大人物嘛,出场总是姗姗来迟的。” “弘哥。”季风廷抓住他手腕,期望他别再讲下去。 丁弘闭了嘴,他刚才应当是目睹了全程,看季风廷的目光很奇怪,复杂,带一点质问,他好像在问,你不是说过,你不再爱他吗。 季风廷忽然记起来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一字一句,认真肯定。他表达,我真的不再爱他。季风廷不认为自己当时在说谎话。 这时几个服务员低着头端菜来,刚才没上的几个菜,还多了水果甜品,季风廷叫住她们,问那几道他没点的东西。 “是陆哥送的呢。”服务生多看了几眼季风廷,年轻的脸庞红扑扑的,“您吃好啊。” 服务员很快都走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丁弘瞥见送来的其中一道甜品,脸色变得很差,他沉默了很久,说:“别吃那个。” “哎。”季风廷答应,“弘哥我知道。” “我得走了。”丁弘看了江徕一眼,不怎么放心地问,“他会送你回吧?” 季风廷也转过头,江徕靠在他刚才坐过的那把竹椅抽烟,也正看着他俩。 “现在打车也很方便的。”季风廷对丁弘说。 丁弘又盯住季风廷看,这会儿目光软下来了,好像想要再说什么,最后却并没说。他们都跟着剧组跑生活,一年到头,其实很难见上几面。 季风廷轻声说:“我送你吧弘哥。” 丁弘摇头:“毕竟请人吃饭,你好好陪他吧,再吃点,多吃点,”他掐一把季风廷的脸颊,笑,“臭小子,太瘦了。” 季风廷坚持要送,丁弘摆手,走出一段距离又回来,在门口抱了下季风廷,在他耳边低低说:“其实一路上都是小河沟,咱不怕。要长风破浪啊小马驹,别的甭搭理,好好拍戏,哥等着你拿奖呢。” “好。”季风廷别过脸,笑了下,“我一定努力。” 丁弘拍了把他的肩,又冲里头的人“哎”了声:“大影帝,走了啊。” 丁弘消失在走廊尽头,季风廷关上门,请江徕到餐桌边坐下。桌上动过的菜都被撤走了,现在是一桌新席面,两瓶酒摆在中间。 “江老师要不要喝点酒?”季风廷拿过酒瓶打开,两只酒杯碰得叮当作响。 江徕没说话,在离季风廷两个空的位置坐下。季风廷把酒倒好,一手端一杯走过去,把其中一杯给江徕放在手边。 他双手捧着酒杯,杯中透明的液体散发浓郁的酒香,正要张口,江徕按住他的酒杯,看着他:“你眼睛很红。” 是吗。季风廷下意识去碰眼睛,眼角果然有点发烫。 江徕问:“这么舍不得他?” 外面风大了一点,崖边的树叶响得很好听,像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 “他……”季风廷盯着江徕盖住他酒杯的手,那么大,手指修长,青筋漂亮,他说,“弘哥他帮我很多。”又说,“他这人刀子嘴豆腐心,有些话,还请江老师不要放在心上。” 江徕收回那只手,身体靠到椅背上,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他目光很烫,比孵在季风廷泪腺的眼泪还要烫:“我当然知道。我和他一起吃过饭,喝过酒,在医院给他陪过床,”江徕笑了笑,很淡很轻,他说,“丁弘。我又不是不认识他。” 不愿品会这句话是否另有他意,季风廷垂下眼睛。杯里的酒倒得很满,像一口小泉,面上漾着水波,有漩涡一样的吸力,要将人神魂吸进去,太可怕了。季风廷一仰头喝干净它。 液体火辣辣地割过喉管。他又倒了一杯,躲开江徕的注视。他说我还是要敬您几杯的,他说谢谢。 他又仰起头,太急,喝得咳嗽起来。天花板的氛围灯四面八方包围住他,为他的表演打光,江徕是他唯一的观众。刚进剧组时他也这样敬过江徕酒,敬过很多人,好像那些加起来也没有今晚这几杯烈。 第三杯。江徕看着他倒,水流的声音从清脆到沉闷。季风廷的手又开始抖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放下酒瓶,又要一饮而尽。 江徕按住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他手指,拿走他紧紧攥住的酒杯。 动作之中,那只漂亮的手被溅到几滴酒液。它转了转酒杯,水光在杯中跳舞,拿白酒杯看上去竟然也这么优雅吗。人和人真不一样。 “你坐吧。”江徕说。 他盯着季风廷坐下,坐好了,才把那只酒杯送到嘴边,不紧不慢,一点点慢慢喝光。他似乎不觉得辛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白酒现在对他来说难道像白水吗,以前却不是这样。 又一阵风吹进来,拂到季风廷因为咳嗽而发烫的脸上,终于舒服了。他坐在自己的位置,把重量放在椅背,他总要倚靠一点什么才能不让自己倒下。 应该是嗅到风里的花香,江徕往外面望了一眼,看到那棵荡漾着海洋的大树。季风廷注意到他的动作,也偏头看过去,濛濛细雨,山城夜景,真美啊。 “黄桷树。”季风廷讲,“这段时间刚好是花期。” 江徕“嗯”了声,说,孔小雨家楼下不远也有一棵。他动筷子,不疾不徐,开始吃摆在他面前的那碟加赠的甜品。方才季风廷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它被摆得这么刚好? “不吃点?”江徕问他。 “不了吧。”季风廷对他笑笑,去拈一碟辣子鸡丁,“我吃辣醒醒酒。” 江徕点头,他吃那碟甜品很认真,大口,并不将蓝莓酱和山药泥搅混在一起,沿着边缘慢慢吃到中心,吃得干干净净。季风廷埋着头,专拣辣的,吃到脸色通红满头大汗。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安静地吃完这餐饭。吃完江徕戴上口罩出去了,季风廷落在他后面,餐厅人少了很多,没再看见陆文昊,他结了账,江徕在车边等他。 雨雾缠缠绵绵。见季风廷出来,司机打着伞来接。江徕没有上车,季风廷转头看他。 “他送你回去。”江徕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烟在抽,他并不解释自己接下来还会去哪。他也确实没有这个义务和必要。 “我自己打车就好了。”季风廷想要下车,江徕的身份比起他会不方便很多。 而显然江徕不想跟他说废话,手挡住他,顺便将一个什么东西扔到季风廷怀里。 “送季老师回酒店。”他最后看了季风廷一眼,关上门,对司机说,“下山注意安全。” 车往山下驶,季风廷回头,隔着漆黑的车窗看江徕,江徕走到了细雨里,伫立,在目送他。雨模糊了身影,只留下一片灰雾,像月亮落在湖面的倒影,朦胧看不清,季风廷却感受到他的目光。 忽然想打开车门跳下去,跑回去,跟他一起站在雨里,他想去摸一摸江徕的眼睛,仔细看看那道目光里,是不是真的有想念和叹息。 如果巧合一点——让他想象吧,水分子不断运动,蒸发、凝结、降落,恰好是以七年为周期。那会不会今晚淋到这场静谧无声的雾雨,就是当年他送江徕远去后独自掉下的眼泪呢。 车拐弯,往左,往右,山道两旁昏暗下来,都是石头和灌木,在雨夜中呈现可怖的轮廓。 季风廷低下头,手里面的包装已经被他攥得温热,对着昏暗的车内灯光,他辨认起上面复杂晦涩的文字。司机师傅忽然按了一下喇叭,他在恍惚中抬头,看到一辆豪车由他们车后向前驰过,车灯晃眼,轮胎下水花飞溅。 手指无意识摸上江徕在片场触碰过他的锁骨处的皮肤。季风廷慢慢反应过来,原来江徕丢给他一管治疗湿疹的药膏。 第29章 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菩萨心肠 从季风廷有记忆,他就开始长湿疹。小时候被大人们认为是基因问题,用很多种便宜办法,草药、硫磺皂、炉甘石洗剂,挨个都试过几次。 最严重时浑身密密麻麻长满连片红疙瘩,旁人见到觉得可怕,多问几句,母亲拧着眉,掀开他衣服展示更大片的患处给人看,扬着声抱怨,旁人都不长,只有他,怎么治也治不好,真是怪毛病。 是怪毛病,也是小毛病,治不好,他们便也没再多耐心去管。尤其到半夜,季风廷浑身被自己抓出血印子来,难受得忍不住翻来覆去哼哼唧唧,母亲被父亲暴躁地推醒,到季风廷床边,带着火气替他挠痒,嘴里念念有词。 季风廷半梦半醒听不清,但也能感受到父母的不耐,好像他要是再多哼两声,一巴掌就要落下来。因而一到出疹子的日子,他便过得战战兢兢,这样小的毛病,并不威胁性命,却也一度成为他童年重大苦恼之一。 后来中学时读寄宿学校,逢长假才回家一趟,又出来跑剧组,前后住过不少地方,季风廷摸出规律,原来症结并不在于他的基因,只是他皮肤比常人稍微敏感些,如果住的地方阴暗潮湿一些,身上就要疙疙瘩瘩地长出来一片。 好像活体湿度计——江徕给他擦药时这么开过玩笑。 那阵子是雨季,常常雨一停就要开工,又不巧季风廷接的都是外景戏,整天在草堆里跑,回到家,屋子里也难免潮湿,因此身上又长出不少红疹。江徕刚见到还吓了一跳,季风廷觉得难看,不大好意思地跟他讲清来龙去脉,江徕却并没有嫌弃的意思,攥住他想要去抓挠的手,笑着说,那这可是顽疾啊。 因为怕他抓伤感染,那段时间每晚睡觉时江徕都留了根神经,季风廷一动,他便将人搂进怀里,抓一把小蒲扇,轻轻替他扇风,他说其实很简单,只要皮肤温度降下来,季风廷就会好受很多。 很难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比父母对你还更包容的人。江徕总是被季风廷的朋友评价——冷淡、寡言、不近人情,给别人留下如此深刻印象的人,似乎不应该拥有这种程度的耐心和细心。可他为了缓解季风廷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甚至还会用石灰做除湿剂,雨过天晴后第一件事就是将濡润的被子晒到天台。 “不怕。”江徕环视那间出租屋,承诺,“我们会有大房子,独立的餐厅、浴室,窗外一线城景,风刮不进,雨淋不坏。” 季风廷当时就想过,原来江徕心里很清楚啊。 这东西不是顽疾,而是穷病。 这么一看,其实孔小雨的房子跟当年他俩住过的租屋有许多相似的地方。一样闷热潮湿,一样狭窄逼仄,一样处处斑驳,楼道很暗,墙面破旧,霉斑在墙角堆叠成珊瑚礁的形状,一下雨全世界都是灰色。 季风廷嗅了一下空气,空气也是一股湿润的味道,莫名有一点铁锈腥。 他转头看江徕,看得认真,似乎感受不到摄影机的存在。 江徕咬着烟仰着头,正站在自立梯上,举着榔头将铁钉敲进新铺在房顶的防水布。他光着上半身,只穿一条牛仔裤,身体和手臂的肌肉随着他的动作紧绷着,汗珠沿着肌肉的沟壑起伏而缓缓流动,顺着脊椎滑进褪色的牛仔布料。 季风廷歪回床上,手搭在床头,一边百无聊赖地调着频道,一边看邢凯固定防水布。收音机发出滋滋的声响,“嗡”地一下电鸣,电台主持人笑起来了,很好听的女声,“在接下来的60分钟里,我们将为您准备一连串的精彩内容……” 这是个音乐频道,正在播送每周上榜金曲,一首探戈节奏叠加爵士小号的冷门粤语歌,女歌手嗓音中的电子质感和电台情歌很适配,如同冷冽金属和丝绒的碰撞。季风廷静静听着,忽然说,“老鼠会在房顶筑巢。” 江徕停下动作,取下烟,转过脸看他。烟雾在两人之间的空气打旋,季风廷没骨头一样地靠在那里,视线仿佛也像他的姿态,不是性感或挑逗,而是以一种迷失的流动,在江徕裸露的上半身宛转梭巡。 季风廷缓缓说:“九岁那年我在雨棚上放生过一只怀孕的母鼠,后来它们啃穿了我养父的房梁。” 江徕无声地笑了下,拇指在防水布上摩挲,尼龙发出蛇蜕皮的声音。他从木梯上跨下来,将工具搁到桌上,收音机音量旋小,烟灰抖在易拉罐里。 “原来你也有过这样的菩萨心肠。”他没看季风廷,靠着那木桌看雨,屋里没开灯,阴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流荡,好像雨下到了他身体里面。 季风廷半晌没有说话,一首歌静静地播完,紧跟着竟然切到一首布鲁斯。听着听着,他坐起身,光着脚,踩在潮湿粗糙的水泥地面,漫无边际地随着音乐游走,步伐不怎么熟练,却轻盈得像一缕尘烟。 江徕无言地注视他。 “昨天学了贴面舞。”季风廷对他笑了下,手指轻轻划过空气,搭住江徕的手指,交握之中,不设防的温度在蔓延。江徕抽着烟,陪他跳,其实根本没怎么动,像个打配合的观众,只是靠在桌边,牵住他手,抬到头顶,看着他转圈。 氛围真的很好,哪怕人间昏暗。有那么一瞬间,季风廷觉得世界只剩下他俩,他们在钢索上或是悬崖边,捕手拿刀鞘托着他,音符浸透雨水,砸到刀尖上,响出一种危险的浪漫。 “怎么样?”季风廷问他。 江徕回答:“很好看。” 他声音低哑,听得人好心动。季风廷仰着下巴看他,烟雾之中,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表情。他吞咽,感受到煎熬和快乐一并滑过食管。孔小雨此刻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已经品味到心爱的感觉?可是由抛弃、欺骗、利用而组成的孩子,即便就站在爱的大门前,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打开门锁的钥匙。 “那……”季风廷刚开口,窗外忽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就这么巧,和剧情安排的那道急促拍门声响在一起,季风廷被打扰到,一时不知该往哪边看,失措地抓紧江徕。楼下不远处“砰”的一声,像是两辆车撞到了,紧随其后,是一阵中气十足的方言对骂。 谈文耀不耐烦地啧了声:“卡卡卡。”他冲场务喊,“怎么回事?楼下不知道看着点儿啊?” 场务赔着不是,赶紧联系楼下的工作人员问情况。张副导看了眼天色,问谈文耀:“导儿,怎么说?” 等了等,楼下动静更大了。谈文耀烦躁地把耳机往旁边一摔:“我他妈说什么说。” “哟,谁惹咱们谈导生气了?”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很有风韵的女声,众人都看过去,“我这刚上门儿,饭还没吃,先吃您一包火药。” “娉婷?”谈文耀愣了下,站起来,挺意外地问,“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一手提着一袋东西,场务有眼色地替她接走:“在机场碰到天宇了,听说他开你剧组的工,就顺便也过来探探班,带了点小零食,大家分了吧。”说完她转头看了眼季风廷,又看向江徕,冲江徕一眨眼睛,“小徕,好久不见。” 江徕松开季风廷的手,也对来人笑了下:“好久不见娉婷姐。” 谈文耀点上烟看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剩下的跟明天的场子一起拍吧。”他招呼季风廷和江徕,“风廷,小江,来,这位不用我多介绍了吧?” 季风廷跟着江徕走过去,看方娉婷和江徕亲热地拥抱寒暄。“当然了。”他笑了下,说,“方老师和江老师……那部《茉莉姐姐》特别好。” “哎呀,说起《茉莉姐姐》……多少年了?”方娉婷笑着说,“六年?七年?时间可过得真快,”她抬手去摸江徕的脑袋,玩笑道,“我这好大儿……前阵子你拿大奖,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江徕笑笑不说话。谈文耀说:“待会儿你俩再慢慢叙旧,来,瞧瞧我的新男主,”跟着他把季风廷往前推,“怎么样?” 季风廷赶紧自我介绍:“方老师您好,我叫季风廷。” “什么老师啊,”方娉婷笑着跟他握手,“跟小徕一起叫我娉婷姐就好。风廷……诶呦,名字真好听,认识你很高兴。” 说着,她转头看向谈文耀:“谈导,我说您这眼力可不一般,主角个个儿都挑这么出挑的。”她问,“对了,还不知道你们这戏讲的什么?我问天宇,他竟然还跟我保密。” 谈文耀夹着烟笑笑:“就是个文艺片。” 方娉婷转头,视线在季风廷和江徕中间打了好几个来回,“噗”一声,笑得像朵雨中打颤的艳花,眼角的细纹都精彩起来,“我瞧着是像呢,俩大帅哥往这一站,就是一整部经典伤痛文艺片儿,太配了吧。” 张副导这时又插进来说笑几句,想来他们应当都是熟识。其实方娉婷没拿过太多奖,单论长相,也不能算顶级大美女,但她气质非常好,尤其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有一番风姿。入行二十多年,她拍了不少好戏,在圈里也是资深前辈、一线女演员,路人缘相当不错。 大家都围上来,场面热闹极了,季风廷在中间,不好立刻退出去,只能站在一旁默默听着,话题都与他无关。正傻傻发着愣,视线无意识转了下,就见到包子在人群外面向他招手,兔子一样急得上蹿下跳,一跟季风廷四目对上,就立刻朝他使眼色做口型,拿手往他自己身后指向示意。 季风廷眯了眯眼,好半天才辨别出他说的像是“完蛋”“完蛋了”。季风廷耳边忽而又嘈杂起来,像是还有什么大人物上楼来。张副导问:“怎么娉婷姐您一个人来的,其他两位呢?” “酒店放行李去了,我可等不及,想先过来看看……”她听到楼道的动静,笑着往外瞧,“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 有人踏上顶楼,几张带笑的面孔。季风廷心头缩紧,不自觉后退一步。见到那张脸,他觉得窒息。 “天宇,小晨,”方娉婷招呼,“来得真是时候,正聊到你们呢。” 第30章 美的东西哪里有家 《大路朝天》还有另外两位重要角色——孔小雨想搭上的老开顾修伟和对邢凯死追不放的富二代周绍祺,分别由寇天宇和钟晨两人饰演。 寇天宇也是位老前辈了,四五十多的年纪,保养得十分不错,乍看上去像三十来岁的人。他和方娉婷是校友,关系一直很好,历数接过的角色,多以儒雅叔系为主。这一次由他出演顾修伟这个表面宽厚温和,实则冷漠花心的当地巨贾?,各方面都很让人挑不出毛病。 钟晨……钟晨自不必说。他是科班出身,有奖、有人气、有实力,当初出演谈文耀导演的《第八天》,凭借男二的角色一炮而红。虽说他在《第八天》之后参演的几部电影没什么太大水花,但他抓住机会,转而毅然进军了电视剧市场。他长得好,纤瘦、俊美,符合时代审美,自然多的是人要追着捧,主演过不少大热言情剧。就算季风廷前些年很少关注影视圈的消息,也知道钟晨的成名一路顺遂,热度可谓一骑绝尘,虽然跟江徕是不一样的发展路线,但仍然有一部分粉丝将他俩当成对家。 都是大人物,名导、好演员,季风廷混在其中就显得十分黯淡,像那么丁点儿大的灰尘。大家忙着打招呼寒暄,季风廷一直安静规矩地站在他们背后,不多发一言,直到那关躲不过的流程终于到来,几位主演总必须要互相介绍认识,季风廷被谈文耀揽住,拉进他们的圈子说话,这时众人的视线便随之聚集在他身上。 有时候季风廷会觉得,人与人相处时,情绪的传递非常奇妙,尤其是在擅长表演的演员之间。就像现在,大家看向他时脸上都带着笑容,笑,其实不过是嘴角一勾,眼睛弯弯,局限于这样简单的方式,却能让人体味到多种复杂的感受。 在场的工作人员不会演,边笑边互换眼神窃窃私语,那份笑容是隔岸观火,不掩饰的看热闹不嫌事大;两位导演主导事态变化,那份笑容是气定神闲,韩信将兵多多益善;寇天宇饱经世故历练老成,那份笑容是对演员变动恬不为怪,大有进了三宝殿都是烧香人的从容;钟晨最是八面玲珑,他笑着在寇天宇之后跟季风廷握手,仿佛对替掉他原本角色的季风廷并未挟嫌,转而又对谈文耀笑得无尤无怨,说导演,你也没跟我说,早知道我们男主角这么帅气,我就好好打扮一下再来了。 像演沉浸式话剧,季风廷被这些笑面人齐齐注视着,讲出每一句章程中的客套话时都觉得悚然。他竖着汗毛,肌肉紧绷,注意力过于集中了,好像别人都已经结束话题说下一句,自己的声音还在剧场里孤独地回荡。 某老师,您好您好,我叫季风廷,很荣幸跟您合作,以后还请您多关照。 请多关照。多关照。 和圈内人打交道的方式,他学习了很多年,遇到场面尴尬的时候,用他那一套办法,似乎也足以做到周全圆滑。但和轻松大方的钟晨一对比,却显得那样僵硬呆板不自然。都快三十岁了,怎么还是学不到家。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江徕,江徕也在看他。江徕模样分明,他果然没有戴那张面具,目光冷静,穿过人群,准确地投在季风廷脸上,像排戏时一个寡言严肃的监察者,视线割过季风廷,凌厉如同刀刃。季风廷猜不出更多他的情绪。 方娉婷讲:“小晨啊,你再打扮打扮就没天理了。到时候片子一出来,观众一看,嗬,好家伙,四个大美男,谈导原来是个颜控啊。” 大家都笑起来,谈文耀咂着烟,不留情地将人往外赶:“走走走,下工了,都挤在这儿做什么,你们不嫌热我还嫌,赶紧的收拾出发。” 今晚的接风宴安排在上次去过的那家ktv。各人分头走,季风廷坐他那辆车,司机师傅等在车里放音乐,一个人听迪斯科。 包子跟在他旁边,观察他的表情,一会儿“嘶”,一会儿“啧”,去包厢长长一条走廊,他终于忍不住说:“修罗场啊,风廷哥,修罗场。” 季风廷脚步很慢,耳边嘈杂的音乐声忽远忽近,他一贯不喜欢这样的场合。 包子见他没反应,又小声问:“后面怎么办?真的,这样子换角色,我还从来没见过。”他好像对季风廷助理这个角色完全入戏了,替季风廷苦恼,“谈导之前跟你说过吗?” 季风廷摇头,“我不比你更早知道。”他脚步更慢了,又轻声说,“我一开始试镜的就是周绍祺这个角色。” 包子拧着眉毛:“大家都知道,毕竟当时就是在那些试镜演员的casting里挑到你的嘛。”他说,“两个角色选角要求有点相近的。” 说完他好像也意识到什么,开窍了一样,忽然停顿一下,这句话等同在说季风廷和钟晨有些地方很相像,大部分演员忌讳听到这样的话。 季风廷却笑了笑:“是啊。”他转头看包子,问,“你也觉得我跟钟老师像吗?” 昏暗之中,季风廷低下头,走廊的灯光在他脸上流动。比以往凑得都要近,所以能看清他卸过妆,一张清瘦的脸,轮廓却十分紧致,脸上皮肤很干净,但也不可避免有常人会有的瑕疵,淡淡黑眼圈,几颗浅褐色的小痣,一些新冒头的胡茬。 他的双眼皮褶并不很深,形状漂亮,像新月,下睫毛比一般男人长一点,下眼睑呢老是红红的,导致有时候他那一份疲惫感,会盖过他的清寂温柔。 像是愣了一下,包子盯着他看了好几秒,才连忙道:“其实长相差别挺大的。”他解释,“就是乍一看感觉是同一个类型吧,不太好描述,长得都好看嘛……但你俩性格也不大一样,气质就很不同,你更……怎么说呢……” 忧愁?忧伤? 包子费劲想了半天,自己先被这几个矫揉的词逗乐了,终于想起“忧郁”两个字,要说出来,却感觉羞耻。现实生活里哪里有人拿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人。 “行了,”季风廷顺手揉了把包子的脑袋,“想不出来别想了。” 包子嘿嘿笑,跟上他脚步:“不过我说个老实话,风廷哥你别生气啊。”他悄悄说,“你俩最像的地方是背影,特别是站那儿不动的样子,还真不容易分清……” 熟络的人多起来,一帮人在一起,气氛比上一次聚会好得太多。 作为今晚接风宴的主角,寇天宇和钟晨自然是人群中的焦点。酒摆了满满一桌,工作人员一轮接一轮地上去敬酒,吵吵嚷嚷热热闹闹。 如包子所说,钟晨和季风廷的性格果真大相径庭。他喝高兴了,干脆跳上沙发,跟人行酒令,唱许多活跃气氛的俏皮歌。大家很捧场,名不虚传,他的确在幕前幕后都有高人气,连据说曾因他轧戏而在片场大发雷霆的谈文耀,此刻脸上都露出了点笑,仿佛剧组之前与他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季风廷坐在角落,一个总是微笑却不怎么说话的人想在热闹之中隐藏自己,很容易的。没人在他耳边碎碎念,包子也喝酒去了。 头顶射灯变幻纷繁,光径五颜六色。季风廷瞪着它们,实际上他的大脑里面现在也有此种无秩序的灯光在旋转、闪烁,被照明的信息是碎片式的,混乱、拉杂、跳跃—— 张副导在阳台打电话时说,换个角色,戏份少不是正好? 谈文耀夹烟看着他。周绍祺的演员另有人选,孔小雨,考虑一下吗? 他上一次坐在这个包厢,被人问怎么不早过来,群里消息没看着么。好滑稽,那个剧组微信群,那夜之后他才得已拥有一席之地。 点进群成员,第五排第三个,一只卡通兔子。钟晨还在群里面,为什么?季风廷居然没想过。 包子说背影,你俩最像的地方,真不容易分清。 黏腻的水声响起来,钟晨在和江徕接吻。江徕说,季风廷,我不会接这样的戏。我不会。我不会。太傻了。没有人会为美满的故事掉眼泪。 很多人拍季风廷的肩,很多人对他说话,很多人那一抹神情无法看清。原来季风廷像一只飘摇的船,不知觉,已经在大雾中的海湾驶远。 是个小厮。是个士兵。是个叫卖首饰的小老百姓。抓住这个机会。还缺两个你来吗。三点钟了还没下工?没上大学,抱歉啊,我们制片想要科班出身。你还不错的,不错的,坚持下去,一定越来越好。你是第一天拍戏吗,死人怎么演都不知道,脸要埋到土里!重来!剃头四十,戴孝二十,有两句台词,再给你加五十块。上啊,这是好机会。特约的话我们组一天给三百。会好的,我们一起加油。这个角色台词不多,出镜倒是挺多,你妈妈会看到的吧。早知道还是读个大学考个编制,好过你整天忙也不知道忙些什么,家都不回了。这么好的机会,你说不要就不要?怎么会追不上,信我,你可以的,你可以的。你爸爸出事了,快回来。还好吗,我听说他那部戏要上映了,换了个大学生。你没看新闻吧,江徕现在很红啊。 江徕,江徕。 于是那些碎片再度拼合成江徕的脸。 像情书里面渡边博子对着山大喊“お元気ですか”,你好吗,最近怎么样啊,山谷一遍遍传来空荡的回音,翻译出她的本意,其实是あいたい,あいたくてあいたい,我想你,好想好想你。 江徕就在不远处的人群间,淆乱的记忆却在脑海如潮涌至肆虐横行,那些大喊又不停回荡的声音,仿佛弹射的石头或者炸弹,撞得季风廷头痛欲裂。 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江徕。这样写,手给我,对,徕卡相机的徕。 坐在这里是因为,我想看看那条狗要冲我叫到什么时候才停。 我会背那句台词。其实我是一个演员,如果你非要叫我茄哩啡,可不可以不要加个“死”字在前面。 知道了,你教我的,别看他的眼珠,看他的睫毛嘛。 自己组装的。一台电脑而已。给你用的。 没关系。我不抽烟的话,钱就省出来了,对你眼睛好的,风廷。 生日心愿?最想跟你一起拍一部电影。说出来也灵的。 “我第一次见小徕就觉得他不一般,”方娉婷笑着回忆,音乐声吵嚷声渐渐变轻,大家安静下来听她说,“当时他背着那把吉他,从片场另外一头走过来,就跟自带打光灯似的,我助理,那小姑娘当时一把就抓着我衣服,吱哇地叫,啊娉婷姐你看你儿子好帅啊好帅啊。” 江徕在做什么?听到这话会笑吗?季风廷没有转头看他们,他耳朵往那侧偏,听到方娉婷回忆那部令她夺得大奖的《茉莉姐姐》。《茉莉姐姐》是季风廷看过唯一一部由江徕主演的电影。 思绪完全是乱的,跳跃的。他眼前忽然浮现那条他和江徕牵手走过的街,夜里的枫叶其实更像火。自然而然,他想起来那部电影的剧情,江徕是离开家乡背着吉他流浪的孩子,他一直在找寻,找了很多年,步履不停,终于决定落脚在那条小巷,小巷有许多按摩店,茉莉姐姐所在的那家最有名,她一头大波浪,涂大红色嘴唇,年龄不小了却也风韵犹存,方圆十公里内,她生意是数一数二的好。 江徕这样一个人,沉闷、年轻、神秘,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阿姨姐姐们整天缠着他逗趣,要他帮忙干这干那,要他抱着吉他弹一曲,江徕不吭声,她们便嚷嚷,你是不是根本不会,装自己是音乐大才子撩妹妹呢。 每个白天,大家无所事事没有客人的时间,江徕给她们讲故事,讲一个女人、一个男人、一个被遗弃在大山深处的小孩,爱恨情仇、恩恩怨怨,每每都要让女人们听得愤慨激昂,又七嘴八舌地插话,讲述她们自己——一群失足女的经历。 茉莉姐姐始终没有参与其中,只是倚着江徕阁楼的门,抽烟,旁观一群女人围着他闹,风姿绰约地笑。 江徕那个故事从秋天讲到冬天,下雪了,却还没有讲到结局。电影剧情在此时急转直下,市里面下达扫黄打非的死命令,整条街的女人都没了工作,从前那样热闹的地方成为一片死寂。 茉莉姐姐被扫地出门,拿着一小袋行李住进江徕的阁楼,现在听故事的只有她一人。江徕还是那么不紧不慢地讲着,茉莉姐姐开口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江徕说他不知道,不如就叫她无名,茉莉姐姐又说,我生病了,麻烦你在我死以后把我扔到海里,我的钱都归你,江徕说,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女人的名字,但他知道,她在她后背上,纹了一整片的红色茉莉。 茉莉姐姐最终死在江徕的屋里。她临死之前,江徕拿出那把吉他,很老的一把琴,像是陪伴他很多年。他给她弹吉他,原来他不止是会弹,指法还很流利。他说这首曲子是他自己写的,练了很多年了,从没有给人听过。江徕拨完最后一个音,按住琴弦,看着她,好像希望她再问点什么。茉莉姐姐却只是笑了笑,示意他低头,轻轻揉他的脑袋,然后手渐渐垂落下去,闭上了眼睛。 她死了。结局里江徕将那把吉他跟她一起烧掉,离开了那座城市。 片尾曲响起来,也是这首音乐。当时季风廷在手机上看完这部电影,很久没有动作,他感觉江徕坐在沙发上、他身边,从零开始练习这首曲子的场景好像就在昨天,一回神电影却已经上映好久。他低头,片终字幕上播映这首歌的名字,黑底白字,英文名,它叫《Song for Mama》。 现在季风廷想起来,还是把每个镜头记得很清晰,谁能不为之惊讶,江徕第一部主演的电影就这么好。特别好。 媒体大肆宣传说他是天才型演员,神级演技派,说老天不是赏他饭吃,老天爷是追着他喂饭吃。他们将他在影片中每一个神情都截取出来逐帧分析,洋洋洒洒写好长的影评,说这个角色演起来,多一分让人觉得煽情油腻,少一分又缺乏力度不痛不痒,江徕拿捏得却那么刚好,将一个怀揣对母亲的怨恨与渴望而长大成人的男人刻画得入木三分。季风廷还记得那个头条标题,开头三个字便是“神!神!神!” 其实季风廷不是没有尝试去追赶他。江徕说看书对做什么职业都很有帮助,于是那时候他开始看书,把江徕看过的那些一本一本通读。可是用双腿赶路的人,怎么能追得上翱翔的神鹰? 沈从文书里头写,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谁又能束缚月光? 是啊,是啊。美的东西哪里有家,哪怕是只风筝,飞得太远太高,也会断线,随风而去啊。 “哒”的一声,一枚瓶盖从桌上滚落到季风廷脚边,他没有反应。 “风廷哥?”钟晨站到他面前,端着酒杯。怔怔的,季风廷盯着他的模样看,好几秒后才意识到他竟然在叫自己。激烈的音乐瞬间冲破隐障灌进他的耳朵,他回到现实世界,四下看看,他只不过放空了一小阵,大家拼酒已经进入了第二轮。 季风廷赶紧撑着自己站起来,去拿桌上的酒杯,左手发着抖,不稳,他换右手,杯口低过钟晨的。他笑起来,表现出一种被折煞的轻微不安:“钟老师,使不得,您直接叫我名字就好了。” “诶,别这么客气,”钟晨说,“我听谈导说你比我大两岁,叫声哥应该的嘛。你就叫我小晨吧,大家都这么叫我。” 季风廷当然不敢叫,咖位、番位,做演员的分得都很清。他还是那么笑着,举着酒杯。钟晨并不掩饰他对季风廷的打量,对于这个顶了自己位置的人,他理应很好奇。季风廷却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换他这样做就不够礼貌。所以目光只落到他的鼻梁以下。钟晨的嘴巴很好看,喝多酒以后是嫣红色,跟那段影片里被江徕吻过之后的样子很接近。 “看你一个人坐这儿,就很想来跟你说说话。别嫌我冒昧。”钟晨盯着季风廷的眼角,忽然很新奇地问,“在片场的时候还见你有泪痣,现在怎么不见了?” “啊,那个,”季风廷解释,“谈导让点上的,我自己本身是没有。” “哦……”钟晨点点头,又笑,有些嗔怪的意思,“真是的,怎么当时不给我也点一个。” 没想到他忽然这么说,季风廷愣了下,随即试探地低声说:“可能您不用点痣就已经很符合角色形象了。” 钟晨笑而不语,晃晃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他笑起来、说话间、喝酒时,一举一动都那么意气风发。很豪爽的,钟晨把那一杯酒都喝干净,给季风廷展示他倒不出来什么的杯底,然后微微仰起下巴,忽然凑到季风廷耳边。 “真奇怪,好像所有人都不记得了……不过,是你吧?”钟晨声音悄悄的,带着微妙的笑意,讲一个无关紧要的秘密那样,他说,“小豆芽最初选定的那个演员。”《 》 30-40 第31章 他真是为电影而生 钟晨的呼吸里带着微醺的酒香,如同一只无形手轻抚过季风廷的耳廓,明明气息温热,却令季风廷瞬间汗毛直立。 令人更胆寒的是,钟晨并没有在说完话以后立刻回过身,而是微微侧过脸,近在咫尺地观察季风廷的反应。 劝酒声、划拳声、嬉笑声、音乐声、酒瓶碰撞声,这么多种声音,在季风廷耳中仿佛忽然消失一般。脑海里反复回荡的只有那三个字。 小豆芽,小豆芽。小豆芽。 钟晨轻声说:“风廷哥?” 季风廷终于反应过来,谨慎地往后撤一步,脚后却撞上结实的沙发座。 钟晨站直了,笑盈盈地抬着头看他。 季风廷垂下眼睛,视线冷静地落在钟晨脸上。 “钟老师,”季风廷说,“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钟晨没说话,笑却慢慢收起来,就这么不带表情地看季风廷。他很漂亮,真人比电视上好看许多,安静站着不说话的时候,让人联想到非洲草原上温驯的草食动物,大眼睛,纯净的黑眼珠。 季风廷对他笑了一下:“您是不是认错人了?” “认错人……也不是没这种可能呢……”钟晨偏着脑袋,看他几秒,忽而伸出手,想要掀开他的衣袖。 季风廷下意识按住他的手,眨着眼睛,流露出些微不解和慌张。见他反应,钟晨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冲季风廷狡黠笑笑,收回手,晃晃酒杯,似乎在向季风廷表示他绝对没有恶意。 “抱歉抱歉,”钟晨真诚地笑说,“我这人有时候自来熟了点,风廷哥你不要介意。” 季风廷摇摇头,他很难因此对他生出反感。瞧瞧他,钟晨,活泼明朗、八面玲珑,有一帆风顺的事业和俊俏讨喜的形貌,像世界中心的太阳,耀眼得快要将人灼伤。 “你俩在那儿偷偷摸摸地接什么头呢?”方娉婷冲他俩招手,“过来呀,有什么秘密是我们不能听的?” “走。”钟晨抓住季风廷的手腕,将他往人群里带,又一边晃着脑袋跟方娉婷开玩笑,“既然是秘密,让你们听见了还了得?” 众人都哈哈笑,张副导在一旁看着他俩,道:“没想到你们哥俩还挺投缘。” “不不不,不叫投缘,”钟晨偏过头,往季风廷肩膀上依偎了一下,笑着说,“这叫一见如故,相逢恨晚。” 季风廷微微笑着,在钟晨站直身体时扶了他一把。钟晨干脆靠坐到了酒桌上。大家聊得很热切,江徕坐在旁边一点的位置,大部分身体都陷进昏暗中,和季风廷一样,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在大家话题带到他的时候附和几句。酒过三巡,又提到这部戏,寇天宇忽然问:“对了,我老婆那角色是不是还没选好演员呢?” 是的,顾修伟虽然是个同性恋,但他也有一个世俗上的完整家庭。影片中,他的妻子只出场过一次,是个漂亮且聪明的女人。 “这个角色没有计划正脸戏,”张副导回答,“之前一直打算到时候找个文替。” 寇天宇笑着往方娉婷的方向看了一眼,没说话,方娉婷接过他的茬,抚着头发妖娆道:“唉,要我说,现成的大美女就在跟前儿,只要几杯酒就能收买,这么划算的买卖,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做。” 说罢便向谈文耀抛着媚眼,谈文耀无奈摇摇头,举起酒杯:“我倒是想做这个买卖,就怕今晚要横着出去了。” 方娉婷乐得花枝乱颤,立刻招呼众人,“谈导的酒量我可见识过,喝趴你们所有人都不在话下,都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咱导儿再满上啊。” 想来今夜气氛太好,连几个小辈都壮着胆子去给谈文耀敬酒。谈文耀倒是来者不拒,第二天果然将顾修伟妻子约见孔小雨的戏份提到了前头,地点就定在一个清晨的咖啡厅。 方娉婷还有工作行程要赶,拍完这场戏就离开了。谈文耀带季风廷转回内场,恰好碰到B组收工回组里,钟晨和寇天宇今天的戏份不多,时间还早,他俩也就没有回酒店,跟着到了片场。 饰演顾修伟小情人的男演员已经就位,妆造也已经做好,一身不便宜的行头,t恤衫上面的刺绣logo闪闪发光,看着也就是个刚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孩。他砸开孔小雨的门,下巴高昂,从鼻孔里望人,脸上稚气未脱,一副被珠光宝气养刁了骨头的样子。 孔小雨认出来眼前这人,是他与顾修伟初遇那天,坐在顾修伟车后座的男孩。他没有说话,或许也来不及说话。男孩一把推开他,冲进屋里,在看到裸着上身靠在桌旁的邢凯时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便目的明确地动起手来。 没有人拦他,孔小雨和邢凯像两位旁观者,静默地注视男孩近乎泄愤的打砸。可是,这间小屋,除了两只搪瓷杯和一台收音机,实在找不出第三样更有价值的物件,他掀翻所有能翻的一切,最终只能恨恨地踹了脚沙发,抡着胳膊将正播送音乐的收音机掷向窗户,那面古旧漂亮的彩窗就这样应声而碎。 这是剧情中最大的一场冲突戏,两位主角平静如同冰面的生活终于被涌动的暗流打破。男孩走之前趾高气昂地将孔小雨连带着他的居所打量一番,发出一声嗤笑,说,就凭你,也想爬顾老板的床? 竞争对手砸了他家还对他冷嘲热讽,孔小雨却全程都显得事不关己。男孩走后,他踱步到床边,从床上四溅的碎玻璃中拾起一片,又斜倒在床上,睡在一片狼藉间,一边哼着先头那首舞曲,一边将玻璃举高。 镜头这时跟随孔小雨的动作,缓缓转移到他从玻璃片里仰视江徕的角度,视野一点点变窄,只剩下江徕,江徕的五官被胶痕和裂纹分割变形,看起来模糊而古怪。 窗洞忽然吹来一阵风,季风廷打了个哆嗦。半小时前刚结束一场阵雨,空气中湿气很重,屋子里都是霉腐的沉闷气味。 拍摄已经叫停了,江徕看着季风廷,没有立即离开,季风廷也仰头看他,对他露出来一点友好的笑。不知江徕在想什么,他一时间没有动作,就这么在昏暗的灯光之中低头看着季风廷,很沉静,眼神和邢凯的完全不一样了,而后他忽然伸手,将季风廷弄乱的额发捋顺。 可能是太突然,季风廷没有来得及避开,任由他动作。 江徕低声问:“药擦了?” “啊……嗯……”季风廷迟钝地记起那管药膏,点头,“很有用。”鼻间闻到属于江徕身上的味道,说完好一会儿,他才记起来要再补一句“谢谢”。 “起来吧。”江徕伸手要拉他。 床上散落很多细碎的玻璃碴,季风廷不得不借江徕的力坐起来,又说一句谢谢。 谈文耀复看完毕,觉得这一条再没什么问题,便喊了收工。江徕和季风廷一前一后回到休息区,钟晨和寇天宇坐在导演旁边的椅子上。见江徕过来,钟晨很熟稔地跟江徕打起招呼。寇天宇在一旁夸江徕,说这种戏对他来说简直手到擒来,钟晨就笑着附和,说是啊,好像就没有小邱哥不适合的角色,当年我第一次和他合作的时候就被震惊到了。 小邱,这是他俩合作那部戏里江徕所饰演角色的名字,没想到直到现在钟晨还这么称呼他。 寇天宇想起那部戏的名字。“异乡客吧,”他笑呵呵地说,“那部戏很不错,不对,应该说咱们小江每部戏都很不错。” 这话倒是不假。季风廷边听他们聊天边回忆,江徕每一部戏多多少少都有大奖提名,只是奖运不好。第一部《茉莉姐姐》便入围金像奖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女主角在内的五大奖项,奈何那年神仙打架,好几部经典之作一同竞争,相较之下《茉莉姐姐》这部大女主传记式文艺影片就不怎么占优势,最终只拿了个最佳摄影,但江徕却是从那个时候声名鹊起。影视圈独一份的气质和天赋,令他受到无数业内人士和影迷的关注。 再然后便是跟钟晨合作的《异乡客》,两个出名的新人演员做主担,刚开拍时便备受媒体关注。江徕饰演的小邱是个刚逃到那个城市的街头惯偷,性格暴戾,善用他那张脸的优势,专偷有钱女人的钱,而钟晨饰演的流浪儿是某组织拐卖致残用来敛财的工具。小邱路过他时难得起了点恻隐之心,扔了点钱进去,却转头就被那组织的人盯上偷个精光,他愤愤然找到钟晨,本想将人拖到桥下暴揍一顿,最后却竟然将人弄回了家。 没人知道小邱是怎么想的,他帮助他脱离组织,给他治病、供他念书,因为是外地人,他们相依为命,处处被排挤,两人却反而生出在那座城市买房扎根的梦想。为了实现这遥不可及的梦想,小邱偷得更大胆,甚至惹到黑社会,最终被人抓了现行,打到脾脏破裂,不治而亡。影片最后便是钟晨在那个烂尾楼里一边画着俩人未来的房子,一边等待小邱回家。光秃秃的窗洞外霞色壮阔,正是被城市吞没的夕阳。 本来是非常不错的本子,小邱人设出彩,电影票房也不错,江徕拿奖机会很大,眼看着要到颁奖礼,这部电影的导演却被爆出涉毒丑闻,主创们一众心血化为泡影。当时满天下的媒体人都在替江徕叫屈。 后来这些年江徕接连拍了好多部电影。他戏路很宽,又敢于突破形象,怪脾气博士、跟踪狂、异装癖,什么都有尝试,那么帅一张脸,演喜剧不让人感觉违和,演文艺片叫好又叫座,拿了不少重量级的个人奖项,其中有一部甚至入围戛纳最佳男主角提名,只是却始终阴差阳错缺一座金像奖,直到今年凭借那部极震撼的《生祭》,一举夺得影帝。 饶是娱乐媒体对江徕的私生活再多有批判,也不得不在他握住奖杯那一刻发出感叹,说这小金人“来得太迟”“众望所归”。 来得太迟……季风廷好笑地想,虽说的确如此,可江徕今年甚至都没有满三十岁,在吃资历的演艺圈里,他还完全是一个“年轻人”。 “风廷?” “风廷哥?” 季风廷被叫了好几声,还是钟晨拉了拉他的衣服,他才抬起头,发现大家都注视着自己。江徕这时候已经穿好衣服,也看着他,似乎发现了他老是出神的状态,眉头轻轻皱着。 钟晨冲他眨眨眼睛,很好心情的,调皮地问:“怎么别人夸你你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想什么呢?” 季风廷看着眼前的钟晨,不禁又想到昨晚两人的交谈。钟晨单刀直入得令人惊讶。奇怪,本应该对他如临大敌,可面对他这样笑吟吟的样子,季风廷实在无法时时警惕,哪怕他很清楚娱乐圈里的人有多会演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是个艺人都娴熟。 他笑了笑,顺着他们之前的谈话,轻声说:“在想江老师……感觉他真是为电影而生的啊。” 果然如他所愿,大家目光像追焦的射灯,又都齐刷刷投向江徕,连连说是,又是一番恭维,顺带又将谈文耀、钟晨也一并吹捧进去。 季风廷偷偷松了一口气,他慢慢退出人群,躲到角落。 工业电扇棱棱作响,包子正在旁边抱着胳膊玩手机,察觉季风廷过来,急忙将水杯递给他,“哥,喝不?” 季风廷摇摇头,低声对他说:“觉得太热的话下去等我吧,这边应该快结束了,我待会儿和导演他们一起下来。” 包子左右看了看,发现这会儿的确是没什么能用得着他的地方,便干脆答应了。季风廷轻轻靠到墙面,低头,沉默地盯着手指边的倒刺。 “注意了啊,我来说下明天的安排,”张副导忽然拍了拍巴掌,提高声音,“明早八点半,我们准时在会议室集合,先开个小会。会议结束之后呢,几位主创有拍摄任务,得来几张硬照,晚上就不排戏了,大家好好休息!今天就先散了吧。” 众人陆陆续续都往外走,季风廷一声不吭地埋头跟在后面,在二楼换完衣服,除了场工,基本都走光了。他一个人下楼梯,出单元门,街旁的车和人都隐没在夏夜的昏暗里,说话声淡去,周遭变得安静,路灯黄扑扑地洒在行道树上。 季风廷的车停在数米之外,他正要走过去,身旁传来脚步声。 他转头看,骇了一跳,江徕戴着帽子,竟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边。 “为电影而生……”江徕慢悠悠地念这几个字,“原来我在季老师心目中评价这么高。” 顿了片刻,季风廷平复心跳,从暗沉沉的灯光中望向江徕。江徕帽檐扣得并不低,漆黑的目光穿透了长夜,平而直地落在他脸上,不带钩子,却总有一种寻找和攫取的力量,令季风廷难以在与他四目相对的情况下别过自己的视线。江徕就是有这么一种奇异的掌控力。 “我只是……”季风廷听见自己不知因为什么而喑哑的声音,“实话实说而已。” 两人静静地并肩往车边走,很近的距离,晚风一吹,季风廷又嗅到江徕身上的味道,某种冷静而清淡的香味,夹杂一点烟草的气息。江徕有半分钟的时间没有说话,直至走到他那辆车门边,才一字一字,重复季风廷刚才的话。 “实,话,实,说。” 他转头看向季风廷,终于露出来一点点表情。夜太深,那表情季风廷分辨不大清,可能是讥诮,可能是自嘲,也有可能,是一种经年的怪怨。 有那么一瞬间,云与雾都被风吹开。季风廷好像看见多年前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青年,孑然却挺拔,迂阔却蓬勃。彼时他没有被加身那么多条条道道的荣光与头衔,跟他聊天时不会有人明里暗里地追捧他、攀交情、献殷勤,他也还会很轻松恣意地笑,难过时不说话,委屈时偶尔撒娇。 季风廷沉默着,看着他,等着他。他觉得江徕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因为他的声音就被压在他嗓子下面,像混杂在雨声里的叹息。 然而最终他却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 第32章 痴心的傻瓜 第二天一早,剧组众人齐聚会议室。 因为两个新角色的加入,通告变得紧凑。为了节省时间,剧组分成AB两组进行拍摄,所以大家后面的日程都排得很满。这次开会主要是让主创们凑在一起,将拍摄计划重新梳理一遍。 季风廷坐在张副导下首,拿着笔记本偶尔记一记重点。散会时张副导起身,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风廷这是怎么了,昨晚没休息好?瞧这黑眼圈,快掉到下巴颌了。” 季风廷下意识去摸自己的眼睛:“是吗?”他笑了下,“可能睡得太晚了。” “待会儿要拍照,得精神点儿才行呢。”钟晨闻言,也看了他一眼,随即嘱咐了他助理几句,笑着说,“这样吧,待会儿我请大家喝咖啡,都消消肿,拍杂志才上镜嘛。” 季风廷笑着说谢谢,抬头看,谈文耀和江徕已经走出房间了,两个人靠得很近,谈文耀手虚虚搭着江徕的肩膀,侧头在对他说些什么。 他们两个似乎在这次合作之前就已经熟识了。 这场拍摄是提前定好的行程,杂志社的人特地大老远从公司赶来,此时已经在摄影棚里候着剧组。 摄影棚在江对岸,离酒店挺远。摄影师是位女士,姓陈,单名一个飞字,约莫三十来岁,脸冷冷的,个子高挑,留一头很有个性的超短发,整个人看上去十分干练。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她有一颗漂亮的唇钉。 饶是季风廷对时尚界没什么关注,也对这位陈摄的大名多有耳闻。或许是艺术家都有独特的脾气,哪怕是面对一屋子娱乐圈重量级人物,她也都脸色不变一视同仁,直到最后看见江徕,她才微微点了一下头,当做打招呼。 主创陆续换好衣服,等待拍摄。拍摄主线定为“天光”,按照“破晓”“正午”“迟暮”三种时间主题,布置成了好几个影棚。钟晨和寇天宇的拍摄任务相对来说比较轻松,便由他们率先完成单人照拍摄。 紧接着轮到季风廷和寇天宇。因为十分具体的生存问题,季风廷从前在工作之余积累过数次兼职模特拍摄经验,令他不至于在面对业界顶级杂志摄影团队时,流露出手脚都不知何处安放的青涩。拍摄过程比想象中顺利。 两人的最后一组合照有些肢体接触。寇天宇头发向后梳,一身矜贵行头,衬衫领口敞开两颗纽扣,靠坐在道具椅上。他背后的布景是一间高级西餐厅,餐桌布置得十分精美,桌布的红色丝绒闪光和餐具刀叉的冷冽光泽,在上方的硬质打光下产生强烈的对比。 季风廷坐到寇天宇的左腿上,在陈飞的指导下摆姿势。见季风廷在调整动作的时候眼神闪躲、肩膀紧绷,寇天宇笑了下:“怎么,害怕压着我?放轻松。” “风廷,麻烦手再往上一点。”陈飞举起相机。 季风廷看向寇天宇,低声道:“寇老师,冒犯了。”他抬起胳膊,短暂犹豫了一下,将手搭在寇天宇肩窝。 江徕站在场外,远远地看他们拍摄。快门声不断响,陈飞在间隙中指导动作:“就这样,看我,对,表情很好,再往后侧一点,下半身保持不动。” 季风廷按照她的要求摆出姿势,表情不算勾人,甚至有些冷漠,但他穿一件领口开很大的丝质上衣,侧身往摄影师看时,后领的布料被流苏坠下去,露开他紧致的背部皮肤和仿佛蓄势欲飞的蝴蝶骨,那把劲腰也往下塌,绷出新月一样的曲线,寇天宇的手刚好放在上面。 “风廷哥真好看啊。”钟晨不知何时来到江徕身边,偏头看着季风廷,“这组照片好是好,可惜多半发不了。” 江徕没搭话。钟晨碰了下他手臂,递给他一杯咖啡:“风廷哥爱喝什么?我待会儿拿给他。” 江徕看了他一眼,接过咖啡,并没有要喝的意思,过了会儿,冷淡道:“离他远一点。” 钟晨笑,往他那边紧跨一步,轻声说:“至于么,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 不远处,相机咔嚓咔嚓响得密集,工作人员都围着影棚,他俩站的位置其实有些偏僻,又背光,头顶空调出风口呼呼送着冷风,周遭显得很寂静。 江徕问:“那天晚上你跟他说了什么?” “不都说了是秘密。”钟晨挑着眼睛瞥他一眼,“想知道啊?可以。也拿你一个秘密来交换吧。” 说完他气定神闲地啜了口咖啡,看起来的确没有想要给江徕透露半分的意思。江徕静了静,却很敏锐地指出:“你们以前见过面?” 钟晨转头看江徕,沉吟半晌,笑了,说:“小邱哥,你以前可没有这么旺盛的好奇心。”又说,“不过我跟他这是第一次见面,你大可以放心。” 季风廷和寇天宇的拍摄结束了。梅梅在几米远外用眼神询问江徕,得到江徕点头才上前来,低声说:“老大,我们可以准备了。” 钟晨抬起手,笑眯眯地冲他挥挥手指,意思是慢走不送。 下面是江徕的单人照时间,他站到镜头下,穿一身和片中角色风格相近的套装,高个子,大长腿,挺拔得像一棵树。打光很特别,灯具有一部分用的是传统钨丝灯灯箱,这种光有区别于影楼光的质感,江徕的手臂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漂亮。 季风廷换好下一套服装出来,休息区的人都空了,他找了张椅子坐下,见大家像群狼簇拥着威风凛凛的狼王一般围在江徕影棚外面,有些无法控制地将视线频频投向那边,却只能从人群的缝隙中窥视到一些零碎信息。 他从没见过江徕拍照。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想象过江徕的生活。通过媒体的只言片语和影像图片,他可以暗自描绘江徕在某张相片的幕后有怎样的经历和趣事。那是遥远的,他未曾接触过的江徕的另一面。 摄影棚逐渐安静下来,季风廷撑着下巴发呆。江徕的拍摄迟迟没有结束,又换场地,另一间棚子,棚顶七零八落吊着半成品的木架。江徕走到哪儿人就围到哪儿。 “风廷哥,”钟晨叫了声季风廷,将手上的咖啡递给他:“不知道你爱喝什么,给你拿了杯拿铁。” “谢谢。”季风廷接过咖啡,对他笑了笑,“我什么都可以。” 钟晨点点头,并没有离开,而是选择在季风廷身边的空位坐下,仰在椅背上玩手机。季风廷有些怕他再语出惊人,自己难以应对,握住冷冰冰的咖啡杯,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防备了半天,手指慢慢被冰水冻得麻木,钟晨却沉浸在网络世界中,一直没有要再跟他搭话的意思。季风廷有些为自己的草木皆兵觉得好笑,放下咖啡杯,专心看向另一侧。 似是又要加新道具,陈飞将围观的人挥散,指挥助理搬了张老木桌进场,季风廷这才终于看到完整的江徕。大家都忙碌,江徕却躬着身,在一旁全神倾注地玩一盏道具台灯。那台灯像是几十年前的款式,灯罩下荡着一根吊绳,江徕轻轻拽一下,橙黄的灯光便亮起来,他盯着看几秒,又拽一下,灯熄灭掉,如此往复,乐此不疲。 不知不觉,季风廷脸上挂起了笑意。 他全无防备。想是没有太多在娱乐圈混迹的经验,不知道如果不想让人发现端倪,就连在独自览镜时都要戴上面具。况且钟晨坐得这么近,他有任何动静,这人都可以收入眼底。 见到季风廷嘴边一丝温柔而沉浸的微笑,钟晨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又看回来。这么观察了几秒,他有心想要提点一下季风廷,正欲开口,却不料季风廷猝然变了脸色,像是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惊惶地跳起身,朝摄影棚的方向奔过去。 钟晨愣住了,所有人都愣住了。其实这一切都只发生在瞬秒之间,季风廷从数米之外的休息区冲过去,风一样推开人群,飞身扑向江徕,两人双双往前摔去——直到这时,大家都还糊里糊涂,没一个反应过来,齐齐傻在原地。 可下一刻,有人尖叫起来,与此同时,棚顶传来毕剥的响声,那是某种材料的断裂的爆响。陈飞也被这变故吓得魂不附体,但反应很快,指着道具组怒吼:“拉安全绳啊!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 似乎一切都来不及。只听见“轰”的一声。怕事的人已经捂住了眼睛。 可是江徕睁着眼。他被季风廷牢牢护在身下,紧缩的瞳孔里映出季风廷的满脸惊急,映出季风廷脑后往下倾轧的体积庞大的吊顶和木架。他张着嘴,喉头却没起伏,像是失去了呼吸。 明明是只够按毫秒计算的时间,连眼睛都来不及眨一下,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细碎的木屑混着灰尘簌簌弹落,扑得两人浑身是砂,木架悬落在距离不到季风廷十公分的地方晃荡,发出诡异的吱呀响。不远处,有人兴奋地喊“拉住了!拉住了!” 季风廷的汗水顺着鼻尖砸到江徕脸上,兴许是劫后余生的冲动,他对江徕笑了笑,笑得像个痴心的傻瓜。江徕脸色却变得更白,手臂紧勒住季风廷,将他一把掀翻,骨节碾过冰凉的地面,两人位置瞬间发生颠倒。江徕用手护住了身下人的脑袋。 道具擦着季风廷的发梢重重坠落,千钧一发之际,他们堪堪逃到危险边缘。 整个影棚有那么一瞬间寂若死灰。 梅梅反应最快,惊魂未定地冲上前去,将江徕和季风廷扶起来。 “老大?”她焦急地察看江徕身上有没有受伤,视线一往下,倒吸一口气,呆住了,“老大,你的手……” 季风廷往前一步,也顾不上这么多双眼睛在看,打着哆嗦握住江徕的手腕想要看仔细,却只来得及看到他左臂上鲜血淋漓,便被江徕一掌搡开。 “江老师要先去冲水呀,”众人都围上来,七嘴八舌地关心,“碘伏,有碘伏吗?” “这上面有铁钉!诶呦得赶紧去打破伤风,感染了怎么得了。” “还好两位老师反应快,要不然……” 季风廷话都说不利索,他仿佛全部注意力都拴在江徕的伤处,半分也没察觉其实自己脸颊和胳膊也有渗血的擦伤,“对对,江老师,您得,赶紧去打破伤风……” 江徕甩开众人,像座冰封的阴山, 一步步逼向季风廷。季风廷见到他脸色,话堵在嘴边,不由得因他的紧逼而后退。气压低到好似空气凝固,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拦一下。江徕伸出手,按到季风廷肩口,又不留情面地搡他一下。 季风廷踉跄着扶住身后墙壁,抬头,露出一脸恓惶。 玉媛制作 “季风廷。你发什么疯?”江徕胸膛持续起伏,可说话克制而冷静。他用目光死钉着季风廷,声音只有他俩能听清,每个字却像重锤,一下下砸到季风廷心脏上。 “轮得到你来救吗?”他说,“死也是我活该。” 第33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杂志公司很快派高层负责人赶到山城。 双方就此次安全事故的具体商议结果,季风廷并不清楚,他和江徕的拍摄推到了第二天,其余人的工作都在当天下午结束。 出于对行程的保密,处理完伤口,江徕并没有在医院停留太久,很快回到酒店。剧组和杂志社的工作人员轮番上门看望、致歉。江徕态度不算平和,没等对方多说几句,就不胜其烦地将人都请出房间。 季风廷从酒店餐厅路过时便听到有人聚在一起议论,说江徕这人虽说看着跟个阎罗王似的,平时对待犯错的工作人员,却是大事化小、一笑了之,哪像这次,连享誉全国的某总监都空降了,他也没给什么好脸色,这是动真火了。 又有人嘀咕,说也没出什么大事,他犯得着得罪这些人么,再是个大明星,不还是得继续在这圈子里混下去,求着别人赏饭吃。 组里头传得沸沸扬扬,好在都有协议给栓着,网上没有爆出一丁点消息。 回到房间,季风廷辗转反侧。窗外天都暗透了,他晚上视力不算太好,望出去只见到一片深深的黑幕,地平线尽头挂着零星几点重影的灯光。他发了一会儿呆,从床上坐起来,凭借着一小股勇气,也没拿手机,没看时间,敲响了对面的房门。 开门的人是谈文耀,正巧他从房里出来,见到季风廷,顺口问:“还没睡?” 季风廷老实答:“我来看看江老师。” 谈文耀点头,伸手碰了碰季风廷脸上的擦伤,涂过药,这时候已经结痂了:“早点休息,你这伤明天化妆还是个麻烦事。” 江徕就在谈文耀身后送他,谈文耀走后,他看了季风廷一眼,转身进屋,淡淡问:“什么事?” 季风廷轻轻关上房门。他有些踌躇,在玄关口棍似的杵着。江徕已经坐到阳台沙发上,受伤的那条左臂不好着力,从扶手外自然地垂下来,宽松的衣袖下,白色绷带绕着胳膊缠了一圈。 “对不起。”季风廷轻声说,“我给你……添乱了。” 江徕抬眼看向他,两人默默对视半晌,他开口:“过来坐。” 季风廷在江徕的注视下朝他走去。他今天应该招待了很多人,墙角堆着斑斓的鲜花,桌上药品散落,茶几上有冷掉的茶水,塞满的烟灰缸。那束彻底枯萎的爱丽丝竟然仍旧放在原位。 窗户敞开着,晚风吹进来。江徕穿得很舒适,白色短袖、运动裤,衣角和发梢都微微随风飘扬,他并没有再主动说话,却一直看着季风廷。他们都默契地没有提白天发生的事情,没有人解释自己异乎寻常的言行背后,有何种或繁或简的因缘。 但是不轻松,存在着某种沉厚的东西,或许是高压下的气流,压缩季风廷呼吸的空间,让他好似缺氧般恍惚。他找不到交流的办法,坐到江徕对面,过了一会儿,伸手小心触碰江徕伤口包扎处的边沿——并没有像白天那样被推开。 他问江徕:“疼吗?” 江徕没有立刻回答。那是一种很复杂的目光,复杂到如果对方真的可以看清楚里面的情绪,就能完全明白江徕心里所想。但不知季风廷有意无意,他低头,半阖着眼睛,巧合地错过了它。 江徕侧头看向季风廷触摸自己的手,平静地说:“疼。” 季风廷手指抖了抖,而后被他蜷起来,收进掌心。他似乎在压抑自己的呼吸,隔很久才听到他沉而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低声问:“缝针了吗?会不会留疤?” 又重复:“对不起。” 季风廷埋着头,风无差别地拂起他的发梢。他脸上,发丝和睫毛的阴影像草丝在舒展地舞动。江徕忽然也探手摸他颧骨上的伤疤,也问他:“疼吗?” 没有等季风廷回答,他很快收回手,似乎刚才的触碰只是季风廷一瞬间的错觉。季风廷抬眼,见到江徕稍别过脸,神色淡淡,说:“这种问题,真的没有意义。” 季风廷不再说话,他安静地沉默着。人世间还有许多道理他难以参透,“意义”两个字,他更是无法挺身负荷。事实上许多人都跟他说过这句话,在他做出桩桩选择的时候,便总有这样的声音出现,像触发某个程序代码,NPC们拷问他:这样做有意义吗;如果现在放弃,那么这么多年打拼的意义是什么呢;既然甘心情愿,为什么又要站在这个地方,看到别人发光你就觉得满足,这就是你生命的意义吗。 他总是不明白。游戏收场,进入结算才看清,原来他在过无谓而虚妄的人生。 在江徕看来也是这样吗。因为不具有亲密关系,表露的关心只是基于合作伙伴身份出发的假仁和伪善,所以他干脆不需要,觉得没意义,所以季风廷再是谨小慎微,也仍然动辄得咎。 空气静得让人害怕,忽然叮铃铃地,江徕的手机响起来。季风廷识相地起身,冲江徕指了指门外,意思是他先告辞好了。江徕却按住手机,并没有接听这个电话。 他说,等一下吧。 江徕站起身,到他床头边取了个什么。他转头看向季风廷,一反常态,没有再说咄咄逼人或是冷若冰霜的话,半晌,从容地讲:“季老师现在有空的话,帮我一个忙吧。” 江徕摊开手,把东西交给季风廷。 季风廷认出来,那是一个银色的,小巧的,被时光打磨过数千个日夜的,日产DV机—— 见到这个东西,无论因为什么,季风廷没有理由拒绝他。 剧组给邢凯准备了一辆摩托车,平时由剧务打理,今晚正好停在酒店。 江徕先跨上车,递给季风廷头盔,季风廷默默接来戴上,坐到车后座。 他们骑车下山、过江。已经蛮晚了,这边又多是住宅区,一路上都没有多少人,路灯被高大的行道树簇拥着,光线黯淡,偶尔碰到几个夜宵摊,光膀子的男人们喊着方言划拳,喝得热火朝天。 江徕并没有告诉季风廷要去哪里,他钻进很多小巷,更像在漫无目的地游车,风里时不时掠来黄桷兰的香味。季风廷摩挲手中正工作的机器,望着这个流动的城市,他走神了,有那么一刻,他认为他们驶进了时空隧道。老建筑、刚构桥、江面星点的霓虹,还有亘古不变的夜空,通通飞驰着后退。他们身上的岁月也同时在倒流,细纹被抚平,目光变年青,呼吸间胸口重新汲聚起呐喊的冲动,化身成自在的旧人类。 穿过桥和隧道,游人变多,更繁华的街景出现,交通灯也多起来。等红灯的间隙,一辆亮红色的跑车缓缓停到他们左侧,车上戴墨镜的帅哥美女冲他俩吹口哨,起哄着让季风廷别撒手,抱紧了。 季风廷下意识按住DV机的暂停键,又庆幸江徕戴上头盔,谁也认不出来。可能是难堪,又有点生气,他别过头,不打算理会他们,红灯还有二十秒。可是江徕长腿撑着车架,一只手往后,准确地抓住季风廷的左手,并不犹豫地放到他自己腰间。 女孩子压抑着声音兴奋地尖叫,她男友笑着讲,兄弟伙真是耿直惨了。又笑嘻嘻地说,你俩酒一起喝,路一起闯,记住是我说的,一定百年好合。 季风廷被迫贴近江徕,胸膛抵到了他的背上,他感受到江徕身体轻轻震动,似乎低笑了一下。难道说这个城市,这城市的人都有神奇的磁力,能把江徕和季风廷变成磁铁的两极,江徕如同低笑的震动在磁场之中产生涡流,令季风廷获得感应,刹那间抛开所有念头,也随之轻轻微笑。 可也只有刹那,分秒。而后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红灯转绿,发动机又开始轰鸣,季风廷默默收回手,江徕并没有挽留。他们像两粒无言的细胞,在城市的脉络里缓缓流动。 最后江徕将车停到了市中心,闹中取静的一条街边。他们上了天桥,这并不是一条很宽的街道,四周的香樟树高又茂密,树枝皆向中间延伸,晚风中飘来清新的绿意。 桥下偶有车辆驶过,行人很少,游客都在街的背侧。正对面,街道尽头,矗立着一幢大厦,广告牌大得夸张,几乎覆盖整座建筑,正播送护肤品广告。 江徕站在天桥中央,背对着季风廷。 夜深,灯光灰暗,DV机昏黄的荧幕上布满像素颗粒,镜头抖动时,江徕成了粗糙的残影。风一阵扬,一阵落,江徕静静地靠在围栏边,身影也像风一样缥缈,发梢飞扬的弧度勾勒出记忆里的轮廓。眼前这一切真的很美。 季风廷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黯淡的月辉流淌过骨痂,被打碎的旧梦就这么轻易地重塑、生长起来。自然而然,季风廷想起曾经在剧场后台看到的戏目。他躲在阴影里,听到亡国的李煜讲,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他摁开熟悉的拍摄键,找到准确的构图,轻声说:“这里很合适。” 江徕“嗯”了声。原来他准备了台词。像他们曾经约定好的那样。他说话的声音跟拍戏时很不相像。 某年某月,某时某刻,在山城看风景。他转头看了眼镜头,顿了顿,继续说,风景还不错。 风景还不错。 话刚落地,那幢大厦的屏幕上突然出现了江徕的面孔。 季风廷有些恍神,视线移到DV机屏幕之外,发现那是一支江徕新拍的腕表广告。江徕在近三十米高的屏幕上俯视他,冷淡的脸色,考究的着装,手腕间奢华的表盘泛着冰川的光泽,整座华灯璀璨的城市都只像是他的陪衬。 如此惹眼,江徕不应该没有注意到,他却并不在意,背着风,自顾自点起一支烟,又冲季风廷招手。 季风廷结束了录制。没有往前走,站在原地。他对着江徕笑了笑。 温柔的清风卷来此岸红尘的声音,飘啊荡啊,悄悄落到季风廷耳中,组成词的下半阙。他在心里跟着一起念。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第34章 “物归原主” 很像一句咒语,念过之后,空气好多了。季风廷有一种解脱的自觉,面对命运的安排,虽然有过不甘,到底还是平静接受。 一只橘白色的胖猫竖着尾巴,懒洋洋慢吞吞地从他俩中间穿过。季风廷目送它,等它跳下台阶,才往前走,立到江徕身边,与他保持得体的距离。 “要看吗?”他调出拍好的素材,把DV递还给江徕。江徕低头的间隙,他斜倚到生锈的金属栏杆,望着那面巨幅广告,也摸出烟点上。两位不太善良的烟民并排着吞云吐雾。幸而这个时刻桥上没有过路人。 江徕沉默了很一会儿,问:“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季风廷摇摇头:“记不清了。” 他没有欺骗江徕。人在染上坏毛病时,往往被遮蔽认知。从季风廷并不抽烟到季风廷成为老烟民,不过只是因为偶然间的动念。夜色中,两粒猩红的火星忽明忽灭。烟烬被风吹,跌到地板上,与缝隙中杂生的青苔融合成一体。广告屏暗下去了。 天桥下,路口边,一对年轻男女出现。女孩子不择路地闷头往前,男孩子提着购物袋,缀在她身后,束手无策、亦步亦趋,终于爆发,质问她,到底要走到什么时候,走去哪,不要再作了。女孩子像被点炸,刹住脚步,声泪俱下地冲他吼叫,觉得我作那就滚啊,分手啊,跟着我是不要脸吗。 街道突然变得静谧。季风廷站在桥上,被树丛遮挡,看不清男孩子脸上的表情,只见到两人无言相对半晌,男孩毅然转过了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也就不知道,女孩子站在原地望着他愣了好久好久,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路尽头,才拾起自己的脚步,不知所往地离开。 云层散去,月光忽然明亮起来。天空是深蓝色。 江徕问:“他们会和好么?” 季风廷没有过这种经验,他不知道。只能猜测:“吵成这样,不会了吧。” 江徕轻笑了一下,声带像蒙上一层沙:“季老师你不知道,”他说,“吵成这样才不会真的分手。” 顿了顿,继续说:“吵成这样,才证明她真的舍不得。” 尼古丁在空气中暗暗发酵。好几十秒的时间,季风廷不响、不动,火燃到尽头,烫他的手指,烟也升起来,灼他的眼睛。他不是白痴,天生更比常人敏感,他听清楚江徕的言语,更辨分明江徕的暗喻。 许多时间过去,许多事情发生,许多人遇见又离开,生命经历已经比常人丰富百倍的江徕,怎么还会为微时一段不值一提的感情耿耿于怀。 季风廷想要说话,哪怕“嗯”一声也好,喉鼻之间却如同碳石炙烧,疼到发紧,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最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江徕兀自陈述。 第一次见季风廷,哪天? 季风廷呆呆靠在那里,江徕提过,他很久以前——在季风廷和他相识以前,他就已经认识了季风廷。两个人命运的齿轮从那一刻开始咬合。季风廷并未追问过。后来江徕的母亲向季风廷揭述他不知晓的一切,原来那是母子俩冲突时做下的草率决定,是江徕不成熟的宣战。 季风廷几乎可以想象到当时的情景:小少爷过惯平淡优渥的生活,某天忽然提出想要进入演艺圈,母亲却并未给予支持,二人争执不下时,正巧电视剧上播送到某一幕,主角在一群龙套中间穿行,母亲随手一指,点着某个群演的脑袋,说,你有什么了不得?看到了吗,没有背景,你也就只能像他一样做个龙套,一辈子吃盒饭的命。 江徕母亲点到的那个龙套就是季风廷。 ——这便是季风廷所了解的,江徕对于季风廷的初见。 或许以这段剧情作为故事的开端实在很不浪漫,江徕只说他很久以前就见过季风廷,却对背后的缘由闭口不提。更有可能,说到底,这不过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 “你可能不记得。”可此时此刻,江徕却说,“当时你并没有看见我。” 季风廷忽然抬头,看着他。一股煎熬的感受在朝身体之外涌动,将他蚀出一个缺口。江徕面朝着桥外,罕见地有些出神,不知是不是因为记忆太过久远太过模糊,他叙说得很缓慢。 “我刚到基地没几天,碰见剧组拍戏,你站得离主角不远,大概是个边缘角色。我看完你们整场戏,场务才注意到我。” 这是季风廷未知的部分,他甚至迟迟没有反应过来,江徕究竟说的是哪个剧组哪个角色。 “我打听到下一场戏的时间,又找到现场,”江徕说,“可是那个角色不再是你了。” 几辆快车忽然从桥下飞驰过,扬起灰尘和尾气。季风廷卸下力气,忽然觉得很疲惫。 听说这座城市到处都是防空洞,那些废弃了几十年的阴冷巢穴,遗留着老鼠、野猫,甚至人体的腐烂物。他想走进去,没有深海的山城只有这个地方最万籁俱寂,适合沉没。那么,他不必想起,不必条件反射地替江徕将他未描述的事件补充完整。 是的,他曾在拍摄途中弄丢过一个角色。如果江徕真的看完那整场戏,他会看见季风廷蠢到无可复加,替得罪男主的群演说话。看到季风廷被男主笑着诘问,你叫什么名字?哦,季风廷,季风廷是个什么人物啊?还会看到,男主角喝着咖啡挥挥手,像扫一粒灰尘那样,让季风廷麻利地滚蛋了。 原来在江徕心中,这才是他初见他。 一定印象深刻吧。 “是吗。”季风廷只能淡淡一笑,说,“我不记得了。” 又说:“江老师,过去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 江徕没有回应,脸上也看不出情绪。他们像两座海上漂泊的冰川,被风和洋流短暂地聚到这座桥上,时间一到,又要再各自出发。 不知过了多久,季风廷率先转身,踏上来时的路。走出半截,江徕跟在后面,低声叫住他。季风廷停住,见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远处,不免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个女孩——哭泣的,歇斯底里的,提出要和男友就此分开的女孩,绕了一大圈,回到岔路口,重新出现了。 她拿着手机,坐在街边,潮湿的脸颊被屏幕荧光照亮。只沉浸在自己的一方世界,冲手机那头间隔很长地说话,时不时低下头,陷入很深的黯然与寂寞中。 她真的舍不得。 季风廷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再看向江徕,江徕却没有就此再多说什么。他拿出那台DV,利落地取出内存卡,将机器递给季风廷。 “物归原主。”他说。 季风廷反应迟钝,张张嘴,听到自己讲:“这不是我的。” 江徕沉默片刻,捉起季风廷的手,把机器放在他掌心,合上他的手指:“送给你的,就是你的。” 金属机身还残留江徕的体温,被季风廷紧握住,浸透了他的生命线。看着江徕往前,他也下意识抬脚,拿着那台老物件,差点踩空一节台阶。 江徕及时捞住他,承托他上半身的重量,令他站稳。 从季风廷的角度抬头望去,是逆光,夜色向四侧倾倒,江徕整个轮廓都被打亮,霓虹的光斑如同鎏金,在他身上温和地流转。 戏外,他们没有面对面靠过这么近。也是这个时候,季风廷才得以真正看清江徕如今的模样,像终于揭开一副蒙尘的旧画,那些笔触不再模糊影绰。 他想,噢,原来江徕有这么立体的一张面庞,鼻梁挺直纤细,眉骨唇峰都衔着高光。他的双眼皮是个漂亮扇形,外眼角微微上扬,眼珠不是纯黑色,而像一捧冷冽的,被月光照耀的河。 遗忘这种顽疾,人类总是无药可医。可当两人目光碰撞、呼吸交错,季风廷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看到变幻的光影在年轮里重合,好像是他上辈子触摸过的眼睛,这时候正一眨不眨地注视他。 居然记起来更多细节,循着方向找过去,江徕左边耳廓上那颗暗红色的小痣,也正在夜里忽现忽没。 江徕移开视线,收回手,对他说:“回去吧。” 季风廷站直身体,点点头,嗯了声,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讲:“回去了。” 第35章 “季老师很会演” 回去的道路比来时更寂静。两人一路无话,各自回到房间。 季风廷进屋,放在床上的手机恰好亮起来。微信进来两条消息。 除了丁弘,常给季风廷发信息的人只有他为自家奶奶请的住家保姆刘姨——在他强硬要求之下,刘姨每周都会给他汇报老人家身体情况。 他打开软件,果然看见小老太太坐着轮椅的近照,身形佝偻、满头银丝,好在精神不错,大概是刘姨教的,她冲着镜头比了个剪刀手,笑得眼睛都看不见。 季风廷微微一笑,回复收到,问候刘姨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又把照片保存了下来。 退出和刘姨的聊天界面,再去看另一条信息,季风廷愣了愣。发信人居然是前段时间跟他碰过面的陆文昊。 他们俩自从交换联系方式那天晚上寒暄了几句,后面就再没聊过,这么晚突然找他——季风廷心中有个预感。 陆文昊说:风廷,其实有件事犹豫再三,还是想请你搭一下手……我妈妈上周确诊卵巢癌住院,医生说手术加后面的治疗差不多要30万,家里人都在凑钱,但还是差一些,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帮帮忙?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然不会开这个口。你放心,等保险报销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还清。谢谢,谢谢。 网路上总看到有人说,很久不联系的朋友突然联系你,一定不是结婚,就是借钱。托了季风廷交友不广的福,他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即使他愿意帮助陆文昊,他现在的经济状况也无法给他太大的支持。 斟酌半晌,季风廷先试着回复关心了一下陆文昊母亲的病情,得到陆文昊接连发来的几张检查单和医院照片。又是一段恳求的话语。 想到他们学生时期也一起有过的快乐时光,他也在学校门口见过的陆文昊母亲的模样。季风廷最终还是没能狠下心拒绝。他给陆文昊转了八千块。 这样一来,季风廷银行卡的余额也就剩得不大多了。 他躺到床上,过了很久,才拿出裤兜里面的DV机。他对向灯光擎着它,发呆。 机器被保存得很好,几乎没有磕碰的痕迹,只是出产实在太久,可能也经常被人拿在手里把玩,所以表面少不得有磨损的痕迹,按键也有细微掉漆。 这台DV机是江徕幼时,父亲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在江徕跟季风廷在一起之后,他把它送给了季风廷。 当年他们一起去培训班上课,有位老师告诉他们,其实有个很好的方法——如果你们愿意学习导演课程的话,对演戏说不定会有不一样的理解,那些大导演出演、客串的角色,精准度和塑造力其实都在普通演员之上。 季风廷觉得很有道理,只是他俩生活拮据,并没有余力去购买一部相机。这时候江徕便拿出来他这台DV。 这个老伙计陪伴他们度过许多日子。丁弘有时候来他们家吃饭,季风廷起了兴致,给两人分别安排角色,或是债主和欠债人,或是律师和诈骗犯,自己坐在对面掌镜。丁弘一边不情不愿地讲,求求你了大哥,我就是个武替你让我演戏,我可没那追求;一边却老老实实照着角色设定跟江徕唇舌交锋。 但两人似是天生气场不合,向来话不投机半句多,丁弘又很难在江徕这里占到上风。江徕把丁弘堵得说不出话,狡黠地冲季风廷偷偷眨眼。三个人坐下来吃饭,丁弘闷头扒饭一言不发,江徕好整以暇地悠闲用餐。饭桌下,却像个小孩子,一下一下轻轻地踢着季风廷的腿,非要季风廷轻轻瞪他一眼,他才肯罢休。 季风廷一度以为自己犯下大罪。回家乡之前,他将江徕的物品和这台DV打包好,寄到江徕的经纪公司,可是派送员在一周之后拨给他电话,遗憾地告诉他,快件在物流运输途中因遭遇意外不慎丢失。 那是江徕父亲留给他的唯一一样东西,他一直珍惜地带在身上。交给季风廷,却让季风廷弄丢掉。 而江徕没有回复季风廷向他致歉的信息。事实上,从季风廷提出分手以后,他向江徕发送的信息犹如石沉大海,都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再后来,季风廷换掉手机号,两个人之间最后一点联系,也像蛛丝被雨打落,在茫茫人海中消散殆尽了。 “风廷?”陈飞指了指窗外,示意他望过去,“头再侧一点。保持一下,对,这个角度特别好。” 季风廷坐在沙发,在陈飞的指导之下摆动作。江徕懒洋洋靠在道具窗边,光线笼罩着他。 这是他们最后一组双人照。 为避免再有类似的事故发生,杂志公司对拍摄场地重新做了布置,在江徕和季风廷到达影棚时,总监亲自领着陈飞,又再度向他们郑重致歉。 这回江徕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后面的拍摄很顺利,比起昨日季风廷初见她时冷冰冰的印象,今天她更温和些,举手投足中甚至有些尴尬。想来在执镜时出现这种安全事故,即使是她这种成名已久的大摄,也难免要吃团队的挂落。 “很好,非常不错。”陈飞放下相机,长出一口气,对两人点点头,“那么今天的拍摄部分就到这里结束了,还请两位老师移步休息区,负责采访的同事已经做好准备了。” 演员专访,一般来说是拍摄后的固定环节。这类采访通常会提前跟演员对接人串好大纲,避开敏感问题,围绕电影宣传和幕后故事展开。 因为《大路朝天》是双男主设定,接受采访时,江徕和季风廷也自然而然坐到了一起。 采访者是位长相可爱的女孩,穿着简单,脸有些圆,一副笑相,让人感觉十分亲切。她先和江徕握手,自我介绍姓冯,说自己喜欢江老师很久了,今天终于跟他见面,心情很激动。 江徕对她礼貌地颔首。她又看向季风廷,眼睛亮晶晶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半天没有移开。而后,主动向季风廷握手,发出感叹:“不得不说,谈导选角色的眼光真是毒辣……季老师,能在您红遍大江南北之前采访到您,是我的荣幸。” 季风廷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是他第一次接受正式采访,应对这些传媒人还没有太多经验。 只能笑了笑,真诚地讲:“借您吉言。不过对我来说,能够参演这部影片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希望能够对得起导演的信任,不给大家拖后腿。好作品是无数双手托举出来的嘛。如果观众能通过角色记住我,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小冯眯着眼睛一笑,她从前从没听说过娱乐圈里还有季风廷这么一号人,在接到采访任务,见到本人之前,心里还直犯嘀咕。可只是这短短半分钟的接触,已经让她对季风廷好感陡升。她喜欢认真而温和的人。 她并没有多寒暄,直切主题:“季老师、江老师,请坐,可以的话,我们现在就开始正式访问了?” 得到肯定回答,她在两人对面坐下,招呼摄影准备开机。她并没有拿提纲,自然地开口:“季老师刚才说得特别好,那我们今天不妨就先从这份创作初心出发,聊聊你们对于电影中两位主角的理解,怎么样?” 因为是电影宣传,又涉及到敏感题材,此次采访的问题并没有设置太多,不求有爆点,只求不出错,尺度上中规中矩。 季风廷坐得很端正,连手都紧贴大腿放在两边。想来是怕回答有不慎之处,会给剧组和自己招来麻烦,所以打起了十分的精神专心应对。 小冯不是第一次采访新人,所以很理解他的状态。反观一旁的江徕,出道多年,身经百战,这时候将身体重量放在沙发靠背上,双腿微微分开,胳膊搭在扶手上,看上去比在旁边休息的助理都要轻松自如,回答相对也更精炼简短。 这个环节很快进入尾声,小冯扫了眼提纲,提纲上只剩下最后两个问题。 “请问两位老师,合作到现在,对彼此的印象是什么呢?可以用一个词语或者一句话来概括。” 镜头凝视之下,小冯的问题一出口,季风廷就显得迟疑起来。从电影故事里跳出来,牵扯到江徕本人,他十分的精神提到十二分。甚至不大敢动作身体,和江徕隔着中立的距离。 沉默持续几秒,季风廷垂下眼睛,轻声说:“才貌超群吧。” 小冯笑了下,这是个简洁且客观的答案,透露出他与江徕私下的关系止步于普通同事。她望向江徕:“江老师您呢?” 江徕看了眼镜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头看向季风廷。 季风廷似乎感受到了江徕直白的目光。他坐得更直了,肩膀僵硬,眼神不敢乱动,上半身离沙发柔软的靠背还有至少一拳的距离。小冯觉得有些奇怪,就算小孩子也知道,这种场面之下,对同事的评价只会是好听的场面话,季风廷实在没有必要这么紧张。 “季老师很会演。”江徕转头,面朝小冯,没什么表情,缓慢地说,“我希望季老师可以一直这么演下去。” 小冯点点头,没察觉到其中有什么古怪,笑着对季风廷说:“江老师对您评价很高啊。” 季风廷抬头,对她扯出个笑容,却紧闭嘴唇,并未接话。 小冯愣了下,看看两人,隐约有种冰层之下暗流涌动的感知。可没时间细想,她得继续投入工作,紧接着开口:“还剩最后一个问题。我相信影迷们应该会对这个问题很好奇——请问两位,第一次产生‘想成为演员’这个念头,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是否是某个角色或是某部电影,给了你们启发呢?” 江徕拿着麦,很淡地笑了下:“拍戏这么久,这个问题好像是第一次被问到。要说实话吗?” “先生,这是您的权力。”小冯一本正经地眨眨眼,而后还是露出期待的神情。 “应该算不上启发——”江徕并没有卖关子,“我抓到了胶片,抓周的时候。” 周围有人笑了,小冯也跟着笑:“哇,没想到会是这么有趣的答案。”转而又问,“季老师,您呢?” 季风廷偏过头,目光轻轻落到江徕脸上。江徕也看向他。 小冯离他俩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她见到两人四目相对。奇怪,明明很轻松的氛围,在他俩看向对方之后,却变得沉默凝寂起来,空气也变得灰蒙蒙,像雨和洪水来前的征兆。小冯没有催促季风廷回答,耐心地等待着。 “我确实是因为一个人,才第一次有了想进入演艺圈的想法。”季风廷收回视线,别过脸,对小冯讲,“抱歉,我可以不说她的名字吗?” 小冯点头:“当然,季老师。” “那么就把她称作一个故人吧。”季风廷说,“很多年前认识的了。她教会我很多。” 第36章 「演主角嘛,总要拍吻戏」 山城的夏天闷热潮湿,不下暴雨,便就整日黏黏的。 不远处江面轮渡在鸣笛,孔小雨和邢凯买完菜,踏上扭曲的坡道,绕过歪歪斜斜的树木和房屋,拾着捷径回家。 夕阳像被迷雾蒙住,缓缓沉入城市天际线,暮色中透出一些萧索。路上人很少,门市大都半拉着卷帘门,整片南岸,被恹恹之色笼罩。 孔小雨低头玩手机上的Java游戏,快到家时,他抬起头,停下了脚步。 单元门口不搭调地放着一辆豪车,敞篷跑车,暗红色。车边靠着一个人,影子被斜阳拉得细长,见到两人回家,他主动打招呼。 “凯哥。”他笑笑说,“等你好久。” 孔小雨家的餐桌很小,用松木做成,没有刷漆,纹理粗糙。大概是房东多年前的旧物,桌面上有许多被碗碟烫过的痕迹,小刀留下的刻痕,稚嫩的笔画镌着“小宝”“妈妈”,还有算错的乘法公式。 孔小雨仰躺在靠椅上,像个没骨头的软体动物,盯着手机游戏界面。餐桌对面,那人终于将视线从这间小房子上抽回来,眯着眼睛看向孔小雨,对他笑:“你好?我是凯哥的朋友,我叫周绍祺。” 游戏失败,孔小雨掀起眼皮,不言语地看着他,手指放在凹凸不平的手机按键上。 周绍祺又笑说:“你一定没见过我。前阵子我不在家,不然,我们说不定一早就成好朋友了。” 孔小雨也笑了。他说:“那很好。” 邢凯把做好的菜端上饭桌。香煎豆腐、清炒丝瓜、一碗鸡蛋汤,卖相不算好,但闻着很香。他们俩都不吃辣。 周绍祺并不客气,拿起筷子夹菜,不吝夸奖:“凯哥做饭真好吃。” 又说:“谢谢你们让我蹭饭。” 邢凯坐到餐桌一边,端碗吃饭。他什么也没说。孔小雨尝了点丝瓜,切成条,滑腻腻的,让人想到蛇。他嚼了两下,忽然觉得没胃口,放下筷子,又拿起手机。 周绍祺却吃得兴致勃勃,那副样子,像把清淡小菜吃成了满汉全席。他又讲话,慢悠悠地说:“我还不知道凯哥有这手艺。他搬家呢,也不告诉我,可把我找坏了。这个城市啊,太大了。” “对了,你们是他在搬到这儿来之后认识的吗?邻居之间关系这么好,还是我小时候才会发生的事情。” 孔小雨从贪吃蛇切换到一种名为“幽浮战机”的游戏,方寸小的屏幕上,他只按下上下左右几个按键,操控那只迷你的战斗机大战千军万马。 “小雨?”周绍祺脆生地叫他,孔小雨斜斜乜他一眼。战机被击落了。 “想不想知道我和凯哥怎么认识的?”周绍祺笑着看向邢凯,微微偏头,说,“凯哥,要不然你来告诉他吧。” 邢凯停住动作。他的视线很低,眉眼都淹在阴影里。他是一个沉默的人,却不是没有存在感,相反,他像一座山,没声音,却巍峨。 “少说话,多吃饭。”邢凯平静地说,“吃完饭你立刻走吧。” 三个人的对手戏,怎么拍谈文耀都觉得很不错了。但就是差那么一点意思。完美作品总需要点上一笔恰到好处的高光。 饰演周绍祺的钟晨很机灵,看出谈文耀迟疑犹豫,主动建议,要不然他坐到邢凯身边去吧。 谈文耀摇摇头,说,构图不美。又说:观众看戏呢,要在满足视觉享受的同时,感受到其实邢凯和小雨更亲密。 季风廷捏着那台老款翻盖机,坐在原位,静静看他们讨论,并没有插嘴。不知怎么,谈文耀扫了他一眼,沉吟道:“再来一条吧,先走走戏,你们自由发挥试一试。” 钟晨笑一笑,坐回来了。他穿着周绍祺的服装,一个被家人用金钱和宠爱浇灌长大的富二代,比起顾修伟的小情人,他自然显得更骄傲矜贵。 “我有点没办法了。”钟晨一摊手,老实说,“要不凯哥出个主意?” 江徕靠着椅背,手掌半撑在桌沿,手指轻轻敲击桌面。隔了会儿才开口。 “这段戏的戏眼,其实在孔小雨身上。”他目光像这座城市尽头的落阳,带着被雾霭折射的温度,投向季风廷,“我猜季老师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 钟晨偏偏头,好奇地去看季风廷。季风廷仍然保持着孔小雨的坐姿,左边颧骨的伤疤被化妆师处理妥帖,不凑近看,发现不了遮瑕的痕迹。 见他拍过几场戏,便不难觉察,在几位演员中,季风廷是那个对待工作最一丝不苟的人。这当然不是说其他人对待工作就潦草塞责,而是只要导演喊卡,大家都能自然而然回归到现实世界,松懈下来,聊天、说笑,而季风廷却总是时刻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戏里是性格游离的孔小雨,戏外是敬小慎微的季风廷。 季风廷沉默片刻,对江徕说:“从江老师那句台词开始吧。” “好。”江徕点头,很快进入状态,对钟晨说台词,讲,吃完饭你立刻走吧。 而季风廷呢,季风廷似乎比江徕入戏得更快,江徕话音刚落,他转头,轻轻眄视江徕一眼,却很快又低头看着手机,脸上表情淡淡,仿佛什么都不在意。 钟晨等了等,发现季风廷并没有要接台词的意思,而江徕眼神柔和,却面无表情。他觉得有些奇怪,但还是在短暂的停顿之后,照着周绍祺的台词说:“两年前我失恋喝醉,一个人睡在街头,凯哥路过,我本来以为他不会管我,结果那晚下暴雨,他把我带回了家。”他问季风廷,“小雨,你说这是不是很有缘啊?” “卡,”谈文耀盯着监视器,“可以了。” 钟晨露出猝不及防的表情,转头不理解地问:“谈导,这就可以了?” 谈文耀笑一笑,冲他招手,“你来。” 钟晨走过去,谈文耀挪挪位置,给他在监视器前让出一个空来。他打开刚才走戏的回放,示意钟晨看。 音响里传来江徕低沉的声音。B机锁住那张餐桌,在A机捕捉到季风廷的表情之后,调整了角度,往下,昏暗的画面中出现他们三个人的双腿。那么小的空间,钟晨的距离跟他俩实际上离得并不远,但在江徕念完那句台词之后,季风廷有了动作。 他看到季风廷一边百无聊赖地玩手机,一边用脚尖碰江徕的小腿,晃晃悠悠,像调侃,轻又慢。 霎时间,钟晨心中生起波澜,他忍不住抬头看了季风廷一眼。季风廷静静坐着,看着他们,等待谈文耀的下一步指示,慎终如初。 “好了,抓紧时间。”谈文耀指挥摄影调整机位,当机立断,“就这么演。” 七月下旬,孔小雨家的内景戏快要收尾。 江徕有一个提前定好的行程,因此请假离组三天。只跟江徕有对手戏的钟晨也趁此机会,飞回到他另一个剧组继续拍摄。 通告单上大多是季风廷和寇天宇的戏份,安排得并不紧凑。孔小雨跟顾修伟的关系循序渐进。 他们在一家名为“香格里拉”的会员制观景餐厅约会,这是一家高端酒店,坐落在江边,以拥有极好的观景视野和不菲的消费标准闻名。酒店的三楼便是餐厅,露台朝江水伸出大片面积,却只安放几套桌椅,装饰很有格调,桌上点着穆拉诺琉璃灯,鲜花和绿植错落有致,空气里悬浮着雪松香,顾修伟常来这里吃饭。 季风廷和寇天宇在这里一共有两场戏。孔小雨靠一手好牌技融入了顾修伟的朋友圈,某日在此地为顾修伟及其朋友作陪时,被顾修伟之前的情人找见,两人狠狠打了一架。顾修伟坐在一旁观战,对两位房里人的争风吃醋,报以平淡的笑意。 还有一场,是吻戏。顾修伟第一次正式约会孔小雨。在这个连呼吸都昂贵的地界,孔小雨装作一副被他迷到神魂颠倒不知所以的样子,崇拜而慕恋地望着他,引诱他印下吻来。 江徕到片场的时候,太阳将要落下。 谈文耀带着A组,负责季风廷的戏份,此刻正好是开机的时间。张副导带着B组,准备就绪,在江边石滩上等江徕,远远见到他下车,冲他急不可待地挥手。 “抱歉,有点堵车。”江徕向他致歉,迅速换好服装,化妆师动作飞快给他整理妆容。 张副导让人根据光线重新架好机器,松了一口气,对江徕说:“没事,拍不上也没什么,毕竟是下午才决定加的戏。”他指了指站好位置的光替,“就这里,你入镜之后走到这里停吧,我们抓紧点,他们那边已经开始了。” 江徕点头。他其实并不大清楚季风廷今天是哪一场戏。谈文耀听说他提前一晚归组,在江徕上飞机前,才临时决定增加这个通告。 好在江徕这场并不复杂,照谈导的指示,他只需要站在那里,往上看。而张副导也只需要拍摄他的背影,和季寇二人在落日下的轮廓。 · 张副导的对讲机里传来谈文耀的声音:“你们那边OK了吗?” “一切就位。”张副导招场记打板,“action!” 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江徕独自顺着江边往前。 此刻正是暮色最美丽的时分,太阳低悬,天空和江面都像被橙红的墨汁泼了半壁,江水涛涛,卷起裹挟着淡淡腥味的江风,冲洗城市夏日溃散的温度。遥远处,大桥下,轮渡满载游客,像一座岛屿,漂浮在东流的浪潮上。 季风廷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能将眼前一切壮阔收入眼帘的好地方。但他却无暇欣赏。 江徕站定,脸朝夕阳,却被映出阴翳。浪流声哗哗,像无数张嘴同时开口说话。江徕抬起头,见到三楼露台上,寇天宇捧住季风廷的后脑勺。晚霞像色彩浓稠的画卷,铺在季风廷身后,风温柔地,吹动季风廷头发。 两个人的剪影就在如此美妙的暮景之中,贴近、再贴近,最后融为一体。 「演主角嘛,总要拍吻戏。」 第37章 季风廷的右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晚八点前一刻,季风廷一行人结束拍摄,到达停车场。 他们要去订好的餐厅吃饭,坐的是谈文耀的保姆车。季风廷上车后,径直往最后一排钻,寇天宇在后头拉住他:“风廷,坐这里啊。” 他抓的是季风廷的手腕,大概没控制好力气,季风廷微不可查地蹙了下眉,又不动声色地挣开,对他笑了下,说:“没关系寇老师,我坐后面就好。” 谈文耀跟着上车,寇天宇没多纠缠,将里位让给谈文耀,自己坐到车门旁,转头跟季风廷说话:“叫我天宇哥就行。你看看,组里也就是你,这么些天了,还老师老师的叫个不停。”又笑,“怎么,嫌我跟你差辈了啊?” 季风廷垂下视线,轻声说:“哪里的话,天宇哥。” 车门关上,拐出停车场。身体上阳光炙烤的热量,被车载冷气迅速冲散。季风廷扭头看向窗外,太阳消失不见,夜色漫上来。江面上无数光点,随着波澜荡动,组成楼宇的轮廓,好似梦境之中的王国。 才开出去停车场几百米,谈文耀忽然冲司机指了个方位,低语几句,车慢慢减速,靠江边停下。门打开,谈文耀向外头招手:“走吧,老张那车坐不下。” 季风廷抬眼看过去。车里顶灯只开了两盏,来人身高腿长,脸遮得严实,戴着棒球帽和口罩,一身暗色的搭配,整个人快要跟夜色融为一体。他弯腰上了车,也是径直往后,见到后座有人,这才将视线投过去。 看清楚季风廷的脸,他顿住了动作。 谈文耀催促道:“这小子,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坐。” 江徕移开视线,在后座右侧坐下,摘下口罩,将脸朝向窗外,一言不发。 车又发动。或许是江徕周身的低压搅动车里的空气,很莫名的,一时间,没有人再说话。车开得不快,却因为地形颠簸摇摇晃晃。季风廷被空调吹得脊背发寒,又被晃得恶心,不再朝窗外看,用力抿着嘴,盯着手机。 余光中,江徕冷漠的侧影一直没有动作。他身上烟味非常重,刚才只是从季风廷右手边擦身而过,那股带一些苦涩的烟草味瞬间就窜进了季风廷鼻腔。 寇天宇拿起水瓶喝了口水,开口问:“不是说小江明天回来么?” 沉默持续了几秒钟。谈文耀转头,古怪地看了眼江徕,江徕才答:“计划有变。” 季风廷愣了半天,反应过来,打开微信,给包子发消息,问:江老师什么时候到片场的? 包子很快回复:不大清楚……我这会儿还在帮他们收东西呢,要不找人问一下? 季风廷捏着手机,嘴唇上重新涂抹的润唇膏,已经快要被他自己啃干净。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半晌,低头自嘲地笑了下,对包子讲,算了。 消息刚发出去,寇天宇闲不住似的又开口,跟季风廷聊:“风廷你是南方人吧?” “嗯,”季风廷低声答,“算是吧。” 寇天宇笑笑说:“哎我有时候听你说话就感觉你像。气质也像。就是太腼腆了,咱们在这圈子混,得放得开一点。机会总是转瞬即逝嘛,该抓住就要抓住。” 车减速,停下,等红灯。江徕从窗外收回视线,抱着手臂,转了个身。他拿肩膀抵着车厢,目光像一道寒冬的风,冷冰冰地打在寇天宇和季风廷两人中间,仿佛那里连接着一条正在燃烧的火线。 季风廷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样强大的自控力,在江徕如此注视中,还挤出来一个笑,对着寇天宇道谢,冠冕堂皇地说:“是,还要多跟前辈们学习。” 他保持正坐的姿势,扭过头看向别处。还好,路程并不长,从红灯往后一个街口进去,就到了吃饭的地方,是家开在巷子里的中餐厅。 不料车刚停到位置,正准备开门下车,季风廷的右眼皮突然狂跳起来。 仿佛是为了呼应他身体给出的不祥预兆,叮铃铃的,毫无预兆,谈文耀的手机响起急促的铃声,打破了车里的安静,紧接着,季风廷的手机也开始频繁震动。 季风廷第一反应是立刻按掉自己手机的动静。他小心地看向谈文耀,发现谈文耀盯着来电显示,眉头紧皱,并没有立刻接起电话。 寇天宇等了一会儿,率先开口:“那谈导,我们几个先下去?” 谈文耀摆摆手:“先等着。” 他接通电话,听那头说了很长一阵,越听脸色越发不好看,冷着声音问,“什么时候的事?”等了等,又说,“你们尽快处理。” 季风廷一直注意着谈文耀的神情变化,心脏砰砰直跳。他不太道德地希望谈文耀在电话中接收到的报告,是跟季风廷并没有关系的某件麻烦琐事,可是有时候,直觉往往比事实还要准确。 谈文耀挂掉电话,立即拍了拍驾驶座的靠背,吩咐司机:“调头回酒店。” 他转头看了季风廷一眼,还没来得及继续说话,手机立刻又响起来。 显然所有人都明白了,一定有大事发生。车一启动,寇天宇转头低声问季风廷:“出了什么事?” 季风廷抿着嘴摇头,车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他感到不安,下意识看向江徕。江徕恰好从窗外收回视线,两人目光有一瞬的碰撞,顿了顿,沉着脸,经验十足地判断:“被狗仔跟上了。”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狗仔?”寇天宇睁大眼,觉得奇怪,往车外看了几眼。 江徕没再说话,静了两秒,忽然低头,打开了手机。 谈文耀挂掉第三个来电,见到季风廷望着空气,无所适从地发着愣,冷静地对他说:“可以看一下手机,关于怎么处理,组里要开个会,你不要着急回应。” 季风廷点点头。开了静音,他的手机屏幕仍然一直亮着,不停有电话和消息进来。他打开主界面,看到的第一条消息,是屏幕顶部弹出的一则娱乐资讯,标题取得夺人眼球,季风廷没能立即洞明完整含义。 他只好一个字一个字地,仔仔细细读过去。 第38章 涸辙之鲋 【惊天换角!顶流Z沦为糊咖J陪衬?名导新片番位大洗牌引舆论风暴】 据知情人士爆料,某名导新作开拍后突发番位地震,原定男主顶流Z遭无情撤换,糊咖J临时顶替。据悉,该片原本由顶流Z与导演二度合作,出演男主之一,但开拍半月,此角色突然改由出道多年仅演过男N号的糊咖J担纲,Z则沦为镶边男配。 究竟是Z自酿苦果,还是J系资本傀儡空降?知情人透露,J本与此片无缘,此前也从未踏足过电影领域,却一夜间空降剧组接棒。更有多方信源指出,J的闪电上位或与影视行业潜规则密切相关。本是影帝与顶流、顶流与名导的二度强强联合,倍受各方期待,却因换角引发争议,粉丝直呼:“资本喂屎文学照进现实”“强捧灰飞烟灭”。 本报记者已就此次事件去电制作方,但截至发稿前,剧组方面并未做出正面回应。 晚十点,在酒店匆匆用过餐,谈文耀召集剧组众人开了两场会。 主演被安排在第二场。季风廷到达会议室时,头一场刚散场,工作人员们出门时碰见季风廷,纷纷佯作自然地向他打招呼,却在季风廷跟他们擦肩过后转头偷觑,互相对视时,眼中燃着八卦的火焰。 似乎是命运的轮回,跟季风廷初次来到这间会议室时见到的情景几乎一样,屋子里陈设凌乱、烟气冲天,谈文耀不知所踪,张副导在阳台外接电话,声音隔着玻璃,变得模糊沉闷。 季风廷找了把椅子坐下,静静等了许久,没见其他人推门进来,便心知这场会议的主角只有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谈文耀从里间出来,见到季风廷,冲他点了点头,坐到他对面,说:“网上的消息都看过了吧?” 季风廷“嗯”了声。 其实这条爆料在大众眼里,并不能算作什么重磅新闻,他们见惯耸人听闻的故事,这个圈子里,有些人、有些事,烂到小说都无法编造出来,一次又一次刷新观众认知。只是这次故事所牵涉的人物都有着响当当的名号,一时间才物议沸腾。 况且,从客观角度来讲,这整件事情确实不在常理之中,任谁听到都会感觉匪夷所思。就连季风廷这个主人公,在收到谈文耀邀请时,也迟迟不敢相信,更别说一直支持崇拜钟晨、江徕的死忠粉丝。 在他们看来,一个神秘的无名之辈能在一夕之间,顶替已是人气男星的钟晨,拿下名导的角色,与地位不凡的影帝合作,其身后必然有不可言说的鼎助。 谈文耀说:“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东西,知道内情的,也都不会当回事。本来就快要到官宣演员的时候,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后面的戏,还是该怎么拍就怎么拍。” 正说着,张副导在阳台上接完电话,推门进来。谈文耀抬头,问他:“怎么样了?” “都安排好了。”他坐到谈文耀身旁,对季风廷解释,“风廷,是这样。因为你这边没有公关团队,我们也就只能跟你本人商量,目前这边的处理方式,是由剧组出面,在官号上发稿回应这件事情,换演员主要是出于对角色适配度调整的考虑,至于网络上其他的猜测,都与事实不符。你觉得怎么样?可以的话,我们争取早一点回应,让热度尽快降下来。” 这个回应其实没有毛病。 半小时前,季风廷抽空给丁弘回了一个电话。丁弘第一时间没有联系到季风廷,在组里已经等得心急如焚,一接通季风廷的回电便骂,激动地指出那则爆料避重就轻,隐去钟晨轧戏被开的事实不谈,还极力渲染季风廷上位不正的谣言。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娱乐圈惯用的招数,始作俑者不敢得罪剧组和钟晨,便瞄准了季风廷火力大开,目的不就在于挑起网络之上的舆论战,从而达到他们想要的结果,以小成本换来大收益。 “说不定就是钟晨那头自导自演,”丁弘在电话中恨恨地骂了声,“这是对你还怀恨在心,你没看着么,现如今他那些粉丝可把他给心疼坏了,不管多臭的脏水都往你身上泼。妈的简直一群疯狗,见天儿地乱咬人。” 季风廷大脑有些脱序,沉默了一会儿,才安抚他:“其实看到那些话,我真觉得没什么。又不是事实嘛。”顿了顿,又说,“而且弘哥,我猜,这事多半不是钟老师团队做的。你仔细想想,剧组这么多人都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如果最后真相传出去,对他的负面影响一定会比对我的更严重。” 丁弘听此话,也慢慢冷静下来,有些无奈地问:“那我们难不成就任凭他们胡诌?钟晨还在组里,谈文耀他们最后肯定是想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草,委屈全让你一人儿受了。” 委屈。当然委屈。诸多难听流言一时间甚嚣尘上,又因各种关隘,无法及时自证,横遭此难,有几个人敢说自己心中没有丝毫在意?更何况,这是季风廷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作为公众人物的万般不由人,他还没有修炼出面对网络暴力能够一笑置之的强大心脏。 两人相对无言,快到开会的时间,季风廷挂掉了电话。 剧组的处理方式季风廷早预料到。张副导问他怎么样,他笑了下,点点头,说特别好。他顺其发展,全然接受。 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不过只是一条涸辙的鱼。 空气安静了一瞬。“哒”的一声,谈文耀点了支烟,缓缓吐出蓬白的烟气,让张副导打开微博,“看看现在头条是什么。” 张副导照他说的,打开榜单,扫了眼,把手机屏幕朝上,放到桌子中间。 季风廷也低头去瞧,有些意外,经过两个小时的发酵,热搜第一赫然竟是“季风廷是谁”五个大字。 谈文耀也看到,吸着烟,了然地对季风廷说:“你瞧,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在观众心里,你是个有名号的人了。你要有经纪公司,说不定这会儿还忙着推波助澜,趁热再给你买几个头条。” 张副导拿回手机,笑了笑,安慰他说:“角儿要想红,都得经历这些。除了你前阵子拍的那个戏,网上扒来扒去,也只扒出一些陈年老剧来。对于粉丝之外的观众来说,你不是张熟脸,都不认识,哪里会来那么多恶意,更多人还是对你好奇,想要了解你。风廷,这不是个坏开始。” “两位导演,”季风廷说,“我明白的。” 虽然清楚,这些话多半只是为了维护剧组名声或是出于怜悯,而对这位演艺圈“新人”的安抚,季风廷在精神放松的同时,也心怀感恩。毕竟他们二人并没有对季风廷进行情感疏导的义务,说的呢,也不无道理。 可是他又立刻想到江徕,难过的感受像反扑的巨浪,溃堤重袭。 澜&晟 他居然从没考虑过,要遭受多少次更残酷百倍的血雨腥风,才能铺就出来江徕从无到有的成名路。 “你明白就好,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张副导拿出个笔记本,“来,咱们再对对细节。” 接下来的半小时,当着季风廷的面,张副导和剧组的公关团队一起拟好了公关稿。又教季风廷,这段时间如果被狗仔堵到,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无论他们问什么问题,用怎样犀利的提问方式,他只要贯彻无可奉告的原则,便就万事大吉。 第二天仍有拍摄通告,季风廷是时候告辞。他刚站起身,话没说出口,谈文耀安静许久的手机又突然响起来。 很显然,来电者并不是谈文耀希望看到的对象。他盯着屏幕,沉吟片刻,把手机递给张副导,张副导看清来电显示,愣了愣,随即领会谈文耀的意思,先是调整了一下情绪,才接通电话,笑起来,说:“王总,您百忙之中打电话来,有什么指示啊?” 季风廷下意识想要退出房间,可是两位导演却并没有要让季风廷回避的意思。谈文耀靠在椅背上,听着张副导和那位王总的对话,用一副熟思的模样,将目光投向季风廷。 季风廷罚站一样立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不容易安稳下去的心跳,又开始隐隐作乱。 “谈导?哦,哈哈,是这样王总,你一定也知道今天的事情,谈导现在还在开会呢。”张副导演压着声音说,“对,对。您看有什么事情直接吩咐我就好了。” 已是夜深,屋里屋外,万籁俱寂。谈文耀等了会儿,站起身,背对季风廷抽起了烟,密闭的空调屋里,满是灰白色的烟气,像雾障一样遮挡住季风廷的视线。 季风廷眨眨眼,世界变得有些模糊。他努力去看对面的情景,透过雾气,见张副导拿着手机,越听那头的声音,神情越变凝重,他“嗯”了几声,低声说,“王总啊,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我跟您交个底,咱们之前已经约定好,现在项目进展也到了一半,要是再有什么变动,恐怕损失不小啊。” “哎,我当然清楚。”张副导忧心忡忡地看了谈文耀一眼,顿了顿,又说,“那这样,等谈导这边结束,我立刻转告他,具体怎么安排,还得你们几位详谈不是?” 等他终于挂断电话,谈文耀凝声问:“怎么了?” 张副导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半天才上前,与谈文耀耳语。转述完,又控制不住地看了季风廷一眼。 谈文耀听完他说话,捏着烟许久没有反应,空气陷入诡异的寂静,季风廷简直心惊肉跳。不知过了多久,火就要烧到手指,谈文耀转身,目光在桌上梭巡半天,烟烬簌簌地抖落了一身,他才看见烟灰缸就放在自己手边。 掐了烟,顿了顿,终于忍耐不住,谈文耀从鼻腔短促地哼出一声,被气笑了似的。低低骂了句脏的。 “我早说了吧。这些暴发户都他妈是神经病。” 第39章 祈求森林之主今日好心情 王总——王宏盛,豪商巨贾,地产大亨,《大路朝天》最大的投资商之一。 这位老总的发家史,很多人都不陌生,说起来也颇具传奇色彩。他出身贫苦,本是工地小工,因拜对了山头,又凭借过人的胆识与敏锐的商业嗅觉,在过去十年间迅速扩张商业版图,从饭都吃不起的打工仔,一跃成为资产界的新贵。 大概是审美水平与文化素养的进阶速度跟不上他阶级跨越的速度,这个人在大众眼里,一直被钉着“土大款”的标签。四十来岁的中年离异男,穿名牌、戴金表,满身大LOGO,香车美女环绕——张副导只是几句话,便勾勒出王宏盛的形象。 “谈导一直不爱跟他打交道,好在之前合作都算顺利,没出过什么岔子——”张副导放低了声音,苦笑道,“但也没想到这次他居然为了讨好小姨子,弄出个这么离谱的事来。眼看着进度都过半了,哪能说变就变呢。再者说,咱们这戏也不是只有他一个资方。” 季风廷听出来张副导的潜台词。本是双方早已达成共识的合作,王宏盛却想要以撤资威胁剧组,横加干涉,主导演员变动。剧组和其他投资商自然是一万个不同意。可因着王宏盛出了大笔投资,这拒绝的话怎么说,选谁去说,都是个难事。谁也不想做那个得罪他的出头鸟。 这么一来,本没多严重的事态,却变得难处理起来。 深夜,因为这通突如其来的来电,他们三人仍被困在会议室。谈文耀是不愿理会这些俗事的,这时候闭着眼睛坐在一旁,听到张副导与季风廷的交谈,脸上已是一副厌烦的神情。 季风廷猜测道:“王总小姨子应该是钟老师的粉丝吧?” 张副导揉了揉眉心,叹一口气:“是啊,说是看到热搜,这会儿情绪正上头呢,让我们要么换回来,要么不如把角色给她侄子。”——后面还有些话他不便告诉季风廷,太尖锐、太难听。 沉默了会儿,季风廷又开口问:“您有没有问过王总投资的原因?” “当然问过,”张副导说,“你猜当时他怎么说?” 这样一个人,会成为一部文艺片的投资商,背后无非就是那几种原因。也许是看中这部片子得奖的潜力,想要借此镀一层金,顺势进军影视行业;也或许是为了附庸风雅,欲以此举获取上流社会的接纳和认同;也有可能,他虽然功成名就,长期处在物欲横流的环境中,却感到空虚,开始寻求精神的满足。总归都不过是认为有利可图。 不料张副导却说:“他说——为什么投啊,因为老子有钱,同性恋没见过,老子尝尝鲜。”他摇摇头,没奈何地讲,“说实话,我有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沟通……” “那就别废话了。”谈文耀耐心已经到极限,点点桌子,不胜其烦地打断他,“现在就回他电话,告诉他,要撤资就赶紧撤,我选定的演员,天王老子来了都动不了。” 转头又对季风廷讲:“明天还要开工,你赶紧的回去睡觉。” 这些话明显是谈文耀的冲动之词。张副导似乎早对他这脾气习以为常,长呼一口气,靠过去,又是祖宗又是大哥的哄着劝他。本就是拿不着票房的电影,没了金主投资,更是寸步难行。 季风廷想起见张副导的第一面,那时候觉得他洒脱随性像艺术家,接触久了才发现,原来谈文耀才是那个正儿八经的修道人。 谈文耀固执己见不发一言,张副导愁得扯起头发,最后也只能妥协:“明天我约他出来吃顿饭,说不定还有转圜的机会。实在不行,咱们另说。” 又露出左右为难的表情,冲季风廷道歉:“对不起啊风廷,照理说这些事情是不该在你面前说的。赶紧回去休息吧。” 季风廷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身后传来两位导演的交谈声,谈文耀语气烦躁,说,要去你去,我不奉陪。话刚落地,就有拉开椅子的动静,谈文耀竟是直接要走,张副导有些急了,哎哎两声,留住了他。恰时又有嗡嗡的手机震动声,张副导顿了顿,低声说,小江打来的。 到门口一共不过几步路,季风廷走得很游移。他左右两肩各坐小人,冲着他耳朵,一个劝:听他们的,别管了,剧组会安排好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即使最后结果不如人意,赔偿金总不会差你半分,要上赶着自取其辱吗,你哪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另一个嚷:喂喂喂季风廷,一切麻烦本就因你而起,换成其他任何演员,都不会给大家带来这些麻烦,你难道要这样一走了之吗,连替你自己替所有人争取一下都不敢吗,可你要知道凡人皆有感恩报德之心。 “轰”的一声,窗外无端端炸响惊雷,三人都朝窗外看过去,没两秒,大雨倏地落下,砸在地球上,声似鼓擂。屋里反倒寂静下来。小人轻轻说,凡人皆有感恩报德之心。 季风廷站定脚步,转身,笑问:“导演,明天饭局我可以去吗?”他声音也轻轻的,“不如让我跟王总见一面吧。” 经过沟通,恰好正在周边城市观光旅游的王宏盛表示,他可以亲自到山城走一趟。张副导定好一家商务招待会所,早早地在晚餐约定时间前到达现场。 谈文耀果然没有赴宴。偌大一张餐桌,加上季风廷,只坐了寥寥几人。上首位空出来,左右分别是张副导、监制、季风廷、制片主任。可能都揣着心事,等待过程中,没有人开口聊天,室内温度被调得很低,空气显得格外沉闷。 天黑之后,他们才等到姗姗来迟的王宏盛。 出乎季风廷的意料,王宏盛并不是他此前想象中脑满肠肥的模样,与此相反,他身材竟然比常人更挺拔一些,只微微有一点肚腩,理个利落的寸头,模样不算好,但称得上五官端正。 传闻他爱穿满身LOGO倒是真的,手上还戴着金闪闪的劳力士。 他就用那只戴腕表的手拿着手机,边回消息边进门,众人听到动静,纷纷站起身迎他,“王总”“王总”地称呼他,说“欢迎您来山城”。 王宏盛抬起脸,见到几人的阵势,笑了,指了指手机:“我这小姨子,一听说我和你们吃饭,闹个不停,也想跟着过来。” 张副导赶紧请他入座,没法不接他的茬,只好笑道:“那正好,要不我派人去接?人多热闹嘛。” 王宏盛走到座位,摆摆手,并不挂虑:“男人的场合,她凑个什么热闹。”他大概并没觉察几人还有跟他握手的意思,径直坐下,一抬头,目光直直射向季风廷,堂而皇之地打量他。 “王总,这是饰演孔小雨的演员。姓季,叫季风廷。”张副导主动介绍,“风廷,这就是咱们王总,宏盛实业的领军人物。” 季风廷对王宏盛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跟着说:“王总,您好。感谢您百忙中莅临指导,见到您很高兴。” “高兴?”王宏盛似乎听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挑眉毛,笑着反问他,“我是要来撤掉你的,怎么你见着我也高兴?” 这一桌子的人,真正跟王宏盛打过正面交道的只有张副导演一个,谁知道这位王总说话耿直得像把开刃的刀,简直不知道“拐弯”两个字该怎么写,一上来就开门见山。 底牌都亮了,让人还怎么谈? 张副导担忧地看向季风廷。 季风廷竟还挂着那个笑,缓缓道:“王总,我想,做演员跟做生意是一样的,没有名气的时候,跟人结交只能靠诚意。您这样的大人物,阅尽千帆、鉴人如镜,无论我玩什么把戏,在您眼里不都清清楚楚的。倒不如抛开这些,今天只负责一心一意把您给陪好了,要能在您这里留下几分印象,那对我来说可是大好事,我当然高兴。” 王宏盛扫了张副导一眼:“我说导演,你们这是找了个演员,还是找了个军师啊?” 张副导愣了下,张张嘴,正打算替季风廷解围,却又听王宏盛道:“欲擒故纵,以退为进,这些招数我见得多。”他仔细端详季风廷,半晌,忽然笑了,“不过嘛……你小子算是撞上了,这话我确实爱听,帅小伙儿说话,那我更爱听了。别愣着了,都坐吧,饿着呢。” “对对,大家都入座吧,”张副导朝侍应生招手,吩咐他们上热菜、开酒,笑着说,“今天唯一宗旨,就是把咱们王总给招呼好了。” 王宏盛点了点他,晃晃脑袋:“导儿诶,你别来那套。说实在话,论喝酒,到现在还真没几个人能招呼好我。” 这话一出,季风廷还能不明白么,无需张副导演给他使眼色,立刻就把面前的几只酒杯满上。王宏盛瞧季风廷那识相样,笑着“哎”了两声,动作自然地拿起酒杯,说:“小兄弟实在啊,上来就整白的,有什么说法没有。” 季风廷双手举杯,先表衷心:“让您见笑了,我知道有句话,叫白酒穿肠过,肝胆尽风流。王总,今天这酒不求够风流,但求够痛快,我先干为敬。” 他没多废话,碰碰王宏盛的杯沿,喉结上下一动,干脆利落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王宏盛这个人,没架子、打直球,虽说能在各方割据的权贵圈子里占一席之地的绝不是简单人物,但这样一个草根出身性格直爽的人,习惯了花把式,他却不一定看得惯花把式。 季风廷只希望自己找对了症、下对了药。 见季风廷如此爽快,王宏盛不免也兴致大涨,他合掌叫好,索性把表一摘,跟季风廷拼起酒。男人之间的交际,有时候简单到不可思议,管他真心假意,只要酒桌子上放得开,场子立刻就热起来。 酒至酣处,王宏盛俨然已经不掩饰对季风廷的欣赏之色。两张椅子紧并在一起,他搂住季风廷,身体大半重量都压在他肩上,凑到他耳边低声说:“老弟啊,哥哥我跟你交个底——我老婆死得早,没跟我享过几天福,走的时候呢,就只剩下她妹妹这么一个亲人,你说,”他掐了把季风廷的脸,一口醉酒的浊气直冲季风廷面门,“你说老子是不是得对她好,我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图个,花钱买开心么。花点儿钱又怎么了。” 季风廷笑着,点头称是。王宏盛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又说:“哥也清楚你哄着我是什么目的,瞧你今晚这么努力,心里也不是个滋味儿,又想起我当年,他妈的没权没势,喝吐血都没人问一句。我理解你啊,你看,他们怎么就不找别人陪我喝,偏找你来呢。” 他醉得开始语无伦次,胡乱挥着手:“我小姨子说你撑不起这角色,嗨,你们这些事情,我不懂。我瞅你就不挺好的,酒量大,模样俊,跟你喝酒多舒坦……” 不知是什么时候,其他陪客渐渐退出去了,屋里只留季风廷和王宏盛两人。那张巨大的餐桌像极动物园中一座被运河隔绝的孤岛,而季风廷则是被扔上岛供猛兽取乐狩猎的阿猫阿狗,喵喵汪汪地叫两声,祈求森林之主今日好心情,张开手指,对他施舍或放过。 桌上几瓶酒都见了底,季风廷坐着不动,他直睁着眼睛,两颊飞着霞色,也没那么清醒了。但听到耳边王宏盛的说话,竟也能条件反射地回答他,说,王总说得对,我确实资历不够。又端起分酒器,转头,一双被酒气熏到潮红的眼注视着王宏盛,不知在想些什么,隔了很久,他低碰王宏盛的杯,慢吞吞地说,可是不管最后决定是什么,王总,给我一次争取的机会吧。 王宏盛忽然不说话了,如醉如梦地看着季风廷,半晌,才反应过来喝光那杯酒,颠倒地说:“同性恋的戏有什么好拍的……你,听哥一句劝,咱还这么年轻,以后好机会还多得很……别太认真。她不止是针对你,还是害怕我蚀本嘛。咱俩这么投缘,你应该早一点认识我……不对。我怎么看见你眼睛里流水,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放,揉了揉眉心,又笑:“好吧……你知道我是个做生意的,就算给你一次机会,你拿什么争取呢?” 王宏盛的吐息近在咫尺,可是很奇怪,这感觉并不让人讨厌。 可能季风廷喝得太多,血液里都流动着酒精,所以感知也被麻痹了。也可能,他走过相似的迷宫,曾选错了岔道,所以一早做好准备,不害怕再步入错境。 他看着王宏盛。这么快,他又被按头在了人生的选择题前面。支离破碎的往事在他眼前忽隐忽现。他可以做出许多回答,这一次,可以全凭本心和自愿。 两个小人又出现了,争执声变得尖锐。 季风廷,要是今天你下了这个决心,那么过去坚持的一切岂不全都成了谎言——可是上帝将蛋糕三番四次捧到面前,如果他再不长眼不识趣不知好歹用事意气。他为什么还要做演员? 难道说通往幸福终点的道路只有这一条吗。难道你不记得江徕曾经告诉你的,将身体当做筹码而不是资本,这种人全世界最蠢——那不如你来回答他拿什么去争取?是自吹自擂他的相貌人品才智远胜常人,还是虚构一个美好前景,他季风廷有本事靠这部戏横扫电影节,让王宏盛赚到数钱数得手抽筋? 一个小人不再说话,另一个小人平静下来。它对季风廷说。 还记得你刚接到这部戏时问自己的问题吗。为什么是我呢。为什么会是季风廷?你感叹命运神奇。 那么现在我告诉你,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经在暗中标注好了价格——这才是答案。而人生真正的智慧在于,既敢于抓住转瞬即逝的机遇,又能坦然接受不可避免的失去。 季风廷将分酒器中满满的液体一点一点喝干净。喉管一阵漫长的灼痛。 “王总,实话说,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他看着王宏盛,半晌,哑着嗓子开口,“我有的只是诚意。” 餐厅外,张副导独自等着,见季风廷搀着王宏盛出来,赶紧掐了烟上前来扶,“走吧,车就在前头。” 季风廷满身满脸的酒气,靠一双长腿支撑,勉强架住王宏盛,对张副导摇摇头:“导演,我送王总回去吧。” 张副导顿了动作,欲言又止地看着季风廷,喉结滚动了几圈,好久才点了头:“行……你……注意安全,”他声音放轻,“那我回组里等你消息。” “好。”季风廷笑一笑。 王宏盛下榻的酒店在市中心,实际上距离餐厅不算远,但似乎是赶上周末有社团做大型活动,路上堵了不短的时间。 到酒店,仍是季风廷架着他回去。季风廷头晕目眩,强撑着找了半天电梯,王宏盛后劲上来,更是醉得厉害,没走几步,双腿一打结,整个人软绵绵地往地板上栽。 季风廷险些被他也带偏,赶紧一把捞住他。王宏盛耷拉着脑袋,一头砸到季风廷肩膀上,季风廷只好就着这个姿势,提着气将他搂紧,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两人紧贴着挪进轿厢。 电梯门轻轻相撞,季风廷没来得及调整姿势,两秒后,门忽然又缓缓打开,他慢半拍地抬头,见到门外站着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身形高大修长,像株冷杉,水晶灯在他头顶投下明亮的灯光,他却如同站在阴翳之中,视线锋利地割向季风廷。 季风廷没有动作,近乎呆滞地伫立。那男人一步步踏进轿厢,一步步迫临,站到季风廷身边,电梯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如同合上了世界的大门。 “嗡”地一下,酒意直冲大脑。季风廷脚下忽然变得虚浮,视线边缘倏尔黑暗,一颗心,像惊鹊,挣命地扑打着翅膀,想要冲破他的胸膛。 男人是江徕。他终于意识到。 或许隐隐感受到环境的变化,王宏盛皱着眉,动了动,喷着浊气,手从季风廷背后滑过去,摸了几下,寻找到合适的位置,搂握住季风廷的腰。 江徕就站在他们身旁,不加避讳,目光直接而赤裸地随王宏盛的动作移动,从上往下,在那只手上顿了几秒,又由下及上,落到季风廷的脸上。这时候又像一根针,扎进季风廷眼珠,他审视他。 很久,就在季风廷以为江徕要开口的时候,他却平静地转过头,按下上行键。 季风廷虽然醉了,却并没有彻底失去意识,照理说,他应该保持沉默。可是,王宏盛的手掌有滚烫的温度,似乎烧化他蔽体的织物,让他在江徕面前变成赤身裸体的模样。空调的寒气散落到他光洁的皮肤上,他打了个颤,回潮的酒意却更汹涌,身体窜动起自焚的火流。 后来想起那一刹那,季风廷只能这样解释。他喝醉了,却还是个受过教育的人类,还葆有本能的羞耻心,所以沉不住气。他晕沉沉地叫江徕,“江老师。”可他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伸出手。他为什么想要去触碰江徕的头发和衣袖。 江徕转头看着他,等他说下一句,很耐心。季风廷也望着他,暖黄色的光线下,他仰着一张醉态迷蒙的脸,睁着一双被酒液浸湿的眼,还盈着几点薄汗,两团霞云。 他轻轻触及到江徕的体温,最后却不发一言。 几秒的死寂。江徕终于失去耐心,拨开季风廷的手,收回视线。他声音仿佛被礁石压沉,无动于衷地问:“听说季老师今晚一张巧嘴能说会道,把王总哄得高兴得很,怎么这个时候不说话了?” “叮”一声,电梯到站。那是江徕要去的楼层。季风廷还是不说话。 “我教教你,季风廷。做事情呢,‘有始有终’比较好。”江徕抬脚,欲要离开时,瞥了眼烂醉如泥的王宏盛,忽又冷冷笑了下,“你要伺候的这位王总,平生最讨厌的就是假清高。” 第40章 如果许愿有代价 在首都,某间破落的小型写字楼,季风廷第一次在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的情景。一个春天,一间几平米的办公室,一扇打不开的老窗,负责对接的行政陷在他对面的皮质沙发中,翘着腿,他在等他签完字,把合同拿过去。 季风廷落笔落得并不坚定,但只是几条笔画,分秒的悬停,三个字最后还是被工工整整地烙在A4纸上。签完那一刻他注视横撇竖捺的字迹,忽然有一种赌徒般的清醒,看清未晾干的黑色墨水里面,流淌着他十八九岁的莽撞,他的青春,他的自由,和他压注上的未来八年人生。 行政接过合同,对他说恭喜和欢迎,又像这么做了千百遍一样,引季风廷参观墙上张贴的标语,讲:你看,有这么一句话,说演员分三种——让观众记住脸的叫明星,让观众记住戏的叫演员,让观众记住时代的,叫艺术家。 他问季风廷:你想做哪一种? 季风廷青涩地笑着,没好意思回答,目光却已经神驰,落到最末尾那行字上。行政注意到他的神情,屡见不鲜地哼笑了下,告诫他,有心气是好事,但做这行,想往上爬,心气和脾气你最好都丢掉。 像站在一座雪峰下,出发前见到鲜红色的警示牌上标注那些前人跌倒滑落丧命的事件,说这山难爬,可登山者这时正精力旺盛踌躇满志,对山峰的征服欲冲昏了他的头脑,踏出第一步时,他只望到这山顶霞光浮动风景壮阔,对其他什么也都不以为意了。 所以季风廷也那样不以为意地想,或者说许愿,他就算不丢掉这两样东西,最终也能够顺利地、成功地完成他人生的攀顶。 那一刻屋子里很闷,窗栓锈住没被打开,玻璃上也覆满灰尘,但透过窗,从二十多层楼的高度眺出去,也还是能看到被春风送到空中的杨柳絮,像雪也像鹅毛,纷纷扬扬,万点飞英。美得像一种预兆。 嬾珄 哪里考虑过,没过几年,他再次回到这里,相同的季节相同的无所有,却是不同的心境。还是那个行政,陷在沙发上皱着眉打发他:你清高,你了不起,这下好,再也没戏拍就合你意了。你走吧。他的演艺生涯就此完蛋了。 离开之前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办公室,看到窗外随风舞蹈的飞絮。明白过来如果许愿有代价,那么季风廷所付出的,是让他再看到此种浪漫景色时,只觉得皮肤瘙痒呼吸堵塞,再也生不出美的联想,只留有黯淡惨白的记忆。 季风廷站到王宏盛的房间里多时。因为醉酒,他的思维是断续的,在无数个片段里跳跃,无法通连。听力系统也仿佛出现故障,仍然回荡江徕的话语。一个一个字剥离了江徕的动作、表情、语气,像从那年遥远首都飘来的飞絮,重如千钧地落在季风廷的身上。 王宏盛忽然呻吟了一声,喊头晕。季风廷回过神,赶紧到他床边,探他的额头,又低声问他要不要起来喝点温水。王宏盛紧皱着眉没有回应。 怕他伤风,季风廷把屋里空调温度调得并不低。王宏盛扯着衣领,是觉得热了,想把衣服脱开,季风廷在原地愣了几秒,才记起来自己忘记给他脱鞋脱衣,于是去洗手间先准备好热水和毛巾,再替他脱掉衣物、鞋袜,解开勒住他腰腹的皮带,一点点替他擦身。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季风廷脑子里一点想法也没有,他在家时也是这样照顾过自己的父亲。中间难免走神。床头柜台灯暖色的光芒透过水晶流苏折射在他手臂上,有些像粼动的水光,还带着淡淡的虹影。 擦完他又愣了会儿,给王宏盛搭上被子,正要起身,王宏盛一把拽住了他,醉酒的人控制不好力气,他于是狠狠跌到床上。那张床像云,又大、又软,他几乎瞬间就整个人陷在了里面。 王宏盛跟着翻身压上来,将他往怀里带了带,嘴唇从他耳边擦到脖颈。 那瞬间季风廷很惊诧,也有些不适,但并没有做出什么太大反应,很可能他没防备,根本反应不过来,只是身体僵硬,俯卧在床上,像只引颈就戮的羔羊。王宏盛迷迷糊糊从他身上抚摸过去,在摸到季风廷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时停住动作。 他醉醺醺睁开眼,盯着季风廷的脸,仿佛好半晌才认出来他是谁,身体也才给出反应,“哎”了一声,被电流打到似的松开手,立刻翻身坐到旁边。 王宏盛静了会儿,有些头痛地叹口气,说:“对不住啊老弟,”他整个人看起来清醒了不少,“我一喝酒,就犯这臭毛病。” 季风廷站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顿了顿,平静地说:“王总,您要是现在改变主意,也……” 王宏盛缓慢地摇摇头,打断他,“我这人啊,只好女色。不是跟你说过了。”又有点不大自在别过脸,眼神闪烁,“放心好了,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忘。” 季风廷诚恳地讲:“王总大恩大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那就铆足了劲儿干活,让我看到你的诚意。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王宏盛这才哼笑了声,换了个大咧咧的坐姿,靠在床头,手指点点桌上的烟盒。季风廷会意,给他拿烟、点火。王宏盛含住过滤嘴,长长地吸了一口,享受地吐着烟圈,半晌,才又醉蒙蒙地,半真半假地开口,“你要是个女人,我一定让你以身相许。” “我说真的。”季风廷敛下神情,他再次认真地说,“真的感谢。王总。” 王宏盛迟钝地看向他。季风廷垂着眉眼。屋里灯光很暗,暗到王宏盛看不清楚他的面孔,只觉得他像一个阴影凝聚成的人形,像刚从湖里爬出来的魂魄,经历过生死那样,比他所见他的每一瞬都要潮湿、低落。 过了很久,才又听到季风廷低声说:“您可能不知道,这次机会对我来说有多重要。” 不过一部戏而已,能有多重要——这是王宏盛下意识的想法。他看着季风廷。他已经过了那个容易被人打动的年纪,此时也不免因为季风廷的话语转变语气,摆摆手,说:“有时候吧,我觉得自己很了解你们这些人的想法,有时候又觉得不是那样。”他迟疑了一下,又开口,“不管怎么说,没必要把身外之物看得比个人的尊严更重要。以后……以后会越来越好的。你还年轻。” 季风廷却对他笑了笑,只回答说:“王总看不出来么?我已经不年轻了。” 王宏盛摇头笑笑,倦意涌上,不再说话。季风廷看出他疲惫,正要开口告辞,却听门口传来克制的敲门声。季风廷转头看过去,顿了顿,又看向王宏盛,他拿不准主意要不要过去开门。 王宏盛掐了烟,捞了件衣服套上:“没事儿,去开吧,大概是我助理。” 季风廷抚了下自己的衣领,安静地走过去。按下门锁,一股馥郁调的香水味直冲他面门。他想不到,门外立着个女人,栗色的长卷发,挎着名牌皮包,打扮得很时尚。季风廷看着她,她也正仰头盯着他,那双眼睛有些圆,却拉着成熟的长眼线,忽闪忽闪,像两颗急匆匆的流星。 出于一种对人习惯性的观察,季风廷感觉出这个女人的目光很仔细,类似一种看承,将季风廷从头瞧到尾,最终仿佛是得到了确认和安心,她紧抿的嘴唇才放松,对季风廷露出一个淡红色的微笑。 季风廷觉得疑惑,对她讲,你好?却心不在焉地想,这张面孔他也许在某处见过。 “谁啊?”王宏盛穿上鞋,揉着太阳穴走出来,见到来人,惊讶地笑,精神抖擞身体前倾,欲要跟她握手,“我说是谁呐,原来是咱们小李总,好久不见,怎么你也来山城旅游?” 那女人转向王宏盛,伸出手,笑了下:“来出差。这不是听说您也在,特地来拜访。” 两人虚碰了碰手又分开,王宏盛让出通道:“那还真是巧。别站着了,来来来,进屋坐。” 在一旁静静等他俩寒暄完,季风廷适时开口:“王总,那您先忙,我就先告辞了。” 王宏盛点点头,做出个请女士先行的动作。不料那位小李总却没有动,转头看向季风廷,双眼里有一种辨不清楚感情的晶亮。被这么看着,季风廷迈不动脚步,只好客气地问:“……李总?” 这位李总摇头淡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两样东西,都递给季风廷。 季风廷愣愣地接过来,低头一看,她居然给他拿了瓶蜂蜜水。又看向和水瓶粘连的铜版纸,那是张制作精美的名片,上面工整地印着:肌源素彩化妆品有限公司,创意总监兼首席执行官,李娅。 看到最后两个字,像被突然唤醒记忆。季风廷睫毛颤了几下,他不敢相信地抬起头。灯下的李娅眼笑眉舒,小指抵在唇边,拇指向外翘出一个弯弯的弧度,冲他说什么小秘密似的,悄声道:“半小时后,记得打给我。风廷哥。”《 》 40-50 第41章 《站台》 酒店顶层是一间观景酒吧,季风廷坐在一张不大的卡座。从他的视角望出去,最吸引人的是整面墙那么宽阔的观景窗。 市中心和南岸的风景相差极大,高楼鳞次栉比,又有繁华江景,从三百米的高度眺远,终于让人相信这里除了有藤草青苔爬满的老街厂旧台阶,还有被玻璃幕墙和彩色霓虹分割的天空。 他旁边是两位正背对夜景自拍的女士,再往前,是晃着酒杯眼神倨傲的独身男子,穿得像个老克勒。吧台也坐了不少男女,富贵骄人,倾天谈地。季风廷撑着脑袋发呆,不知等了多久,要等的人终于出现在视野当中。 李娅可能是一眼就看到他,冲正招呼她的侍应生摆摆手,径直走向季风廷。季风廷起身,替她拉开椅子,李娅抚着裙身款款坐下,两人没有立刻交谈,在舒缓的音乐声中相视半晌,都笑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风廷哥。”李娅先开口,“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好多年了,”季风廷笑着看她,片刻后才道,“我竟然没把你认出来,现在是大美人了,李总。” 听到他的称呼,李娅露出点腼腆和女孩子撒娇一样的嗔怪:“什么李总呀,都是他们喊着玩儿的。我还是想听哥你叫我小娅,多亲切啊。” 季风廷长久地看着她,轻声说:“小娅。” “诶!”李娅实实在在地应了声,感慨地笑了一下,继而却维持着那点笑意,变得沉默起来。 “要喝点什么?”季风廷冲侍应生招手,玩笑地说,“我想这时候是不是应该喝点小酒应景?可你现在一个女孩子在外面总是不方便,还是来点饮料好吧?” “嗯。橙汁吧。”李娅点点头,又关心道,“你也别再喝酒了。咱们之间,用不着那些。” 季风廷顿了顿,拿起他面前的水晶杯,轻晃了晃,冲李娅眨眨眼睛:“你不是给我拿蜂蜜水了么。这个很好喝。” 注意到那杯蜂蜜水,李娅抿住了嘴唇。季风廷仔细观察她的神情:“怎么了?” 李娅摇摇头:“风廷哥。”她又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似的,“你……” 她欲言又止,睫毛闪烁着。季风廷将侍应生刚上的橙汁和果盘往她面前推了一点,说:“你一定有很多事情想问,没关系,直说就好了。” 李娅垂下眼睛,一副思绪万千的模样,“你和王总……你们两个……”她意识到自己过于吞吐,又整理了一下措辞,缓缓道,“我刚才跟他聊过了,你们剧组现在的情况,我也都清楚了。” 季风廷点点头,等她继续说。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跟他约定了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上忙的。”她又补充,“说实话,这件事情,我很不赞成他们这么做。” 季风廷沉默了一会儿:“既然你跟他聊过,也就知道,事情现在已经解决了。我跟王总的约定,说是约定,不过也就是利益交换而已,只是比普通的条件苛刻一些。具体是什么,小娅,对不起,你也在这行做过,知道我应该保密。” “是……这点我清楚。”李娅斟酌地说,“他们家跟我公司一直有合作,我跟他小姨子关系也还不错,算得上闺蜜吧。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你放心,再怎么样,他们也会卖我这个面子。再说了,” 她抬头望着季风廷,“风廷哥,我能有现在,不都要多谢你们么……” 季风廷半晌没有说话,酒吧昏暗的灯光在他眉眼之间闪烁。中控切换了一首四三拍的英文歌,有人起身到舞池跳起舞来,调酒师在掌声中耍花活,季风廷身处其中,整个人却显得很平和沉寂。 李娅记起,季风廷从前并不是这个模样,笑起来的时候也很鲜活。她跟他的交集便由一个笑开始。那时候李娅刚入行,得了一个丫鬟的角色,走戏时不小心踩了男主一脚,被不留情地呵斥,她挂着眼泪哈腰道歉,惶恐得就差跪下了,那些人却都摇着头皱着眉看她,像地狱里横眉冷目的判官。 只有同是小配角的季风廷对她笑,安慰他,对她说,别害怕。 转头他进了休息间,想是怕小姑娘再被刁难,顺口替她说了几句好话。李娅后来果真平安下来,记起要去找季风廷道谢,寻人不得,问起时别人才告知她,季风廷替她做了那个出气筒,一早便被踢出剧组了。 “风廷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改行之前去你家那次?”李娅陷入回忆里,“你们带我去短途旅行,坐的是辆面包车,那车破破烂烂的,开着开着就得跟犯病似的抖两下。” 季风廷显然想起来。他目光望向远方,淡笑了下,说:“那是老关用来拉货的车。” “我说怎么一股酒味儿呢。”李娅笑了下,“你记得那次你跟我说过什么吗?” 嘉陵江的雾气漫上来,模糊了季风廷的视线,灯光、霓虹在乐声里漂动着,旋转着,逐渐变成斑斓的春风,卷开黑夜的云层,浮现出那群人年轻的模样。李娅所说的往事,好像就这样在夜幕之中重演起来—— “带好家伙什儿没啊,都检查一下,别到时候准备开火了没碗没筷没锅。”老关的女友扣上安全带,不忘提醒道。 “报告老婆大人,”老关抓着方向盘,边抽烟边嚷嚷,“啥都齐整,就丁弘那小子懒驴上磨屎尿多,厕所蹲着呢。” 季风廷看向车外面,什么都没看清,春天的五六点钟,到处都还黑黢黢的。车门只关了一半,黎明的风从那口子扑进来,裹挟着草木上冰凉的潮气。 “小娅,”他轻声叫李娅,“冷不冷?你坐后头来。” 李娅闻言,往后扫了一眼。江徕正偎在季风廷肩头,黑漆漆一双眼睁着,像个鬼一样,没表情地着看她。 “得了吧,我不来。”李娅轻哼了声,“我就坐这儿,脑子清醒。” 老关哈哈笑了两声,一扫后视镜,忽然拍了两下喇叭。紧跟着脚步声传来,丁弘急匆匆地上车,抱怨道:“催什么催,吓老子一跳。” “组织性呢,纪律性呢,有点儿集体主义精神没有,一车人就等你一个,”老关喷了口烟,“你少爷啊你。” 丁弘还没来得及说话,江徕先笑了声,他换了个姿势,抬头看向季风廷,季风廷觉察他动作,转头看见他笑,自己也没忍住笑了下。 “老子不光是少爷,诶,老子还是个病号,”丁弘一屁股把自己砸进座位,亮起他骨伤刚养好的腿,“您说怎么着吧,有本事把我给轰下去。还有你——” 他扭头指了指江徕:“别以为我没瞧见你笑。看在你替风廷照顾过我两天,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跟你计较。” 老关立刻嘲讽道:“哟哟哟,还大人不计小人过。哪家大人换药的时候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你那猫尿蹭人风廷一身,还真好意思。” 丁弘被戳痛处,不甘示弱,反唇相讥,两人拌了几句没营养的嘴,江徕忽然说:“老关,算了,走吧。” 老关女友也说:“是啊,走吧,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老关扔掉烟头,启动车,面包车老化的发动机轰轰地响起。仅有的一盏灯被关掉,车里霎时间暗下去。车里众人跟着车摇摇晃晃,路灯的灯光星链一样在车里流动。大家都不说话了,江徕却抓住季风廷的手,悄声说:“哥,你觉得咱俩有默契吗。” 季风廷带着笑意,从昏暗之中看着他,他当然知道江徕说的是什么。江徕也那么心照不宣地笑着看他,几秒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拉长声音。丁弘和李娅错愕地回头看着他俩,平日里形象最好的两个人此刻正不顾形象地笑着叫着——嚎叫,真是莫名其妙。 丁弘骂了两句,可很快,像被病毒传染,他们都笑起来,模仿他俩的动静。地平线尽头正在酝酿一场暴动,带着沸腾的激情和斗志,太阳即将升起。最后只有老关慢吞吞地反应过来,原来他俩对上了电影,望着那线天光摇头笑了下,说:“这俩人,真是的。” 说罢,又起头唱那片子里的插曲。于是那辆面包车便载着整车的歌声,飞驰在拂晓的苍茫大地上,看不见目的地,他们或许是要驶往天边。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李娅低低哼唱了几句,问,“我们是唱的这歌吧?” 季风廷轻轻“嗯”了声。 李娅又说:“我问你俩,怎么要突然学狼叫,你告诉我说,那其实是火车鸣笛的声音。我当时真的不明白。弘哥因为腿伤不能再做武替,聊他之后的规划,我说,我也想转行了,遇到了一个人,不知道要不要下定决心跟他干,放弃那几年在娱乐圈里辛苦攒下的一切。是你告诉我,站在站台上的人,永远等车,永远向往远方,而离开站台的人,永远都在和梦想赛跑的路上。” “我是在知道你退圈之后才去看的这部电影,看完之后,恍然大悟,又觉得很躁动,总是梦到那天,你和他坐在后排,靠在一起,我们一群人跟着你们莫名其妙地鸣笛,多好啊。”她眼眶突然红了,哽咽地问,“风廷哥,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真的追上了火车?” 季风廷对她温柔地笑:“当然了。”又说,“小娅,你真的很棒。” 李娅笑着掉下泪来。季风廷静了静,俯身,手臂张开合拢,将李娅虚虚揽到怀里,在她耳边轻声说:“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我特别高兴,真的。” 周围有人注意到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李娅很快控制好情绪,季风廷递给她纸巾,打趣道:“哭花脸的样子倒是跟你以前有几分相像。” 李娅哼了声,佯装着不快别过头,小心翼翼擦着脸。 季风廷靠到椅背上,过了会儿,忽然出声,“呜——”他轻声模仿,“是这样吗。” 又静悄悄地说,“想一想,那个时候我也不懂,只理解到影片的开头。根本没有注意,最后那声火车的鸣笛,其实是水烧开的声音。” “你说什么?”李娅茫然回头。 季风廷笑笑:“我说,咱们不如聊点别的吧。比如后来美少女小娅是怎么变身成大美人李总的,我很想知道,告诉我吧。” 这天他们聊到很晚,聊她发达的经历,路上遇到的贵人,高兴之余,还是再喝起了酒。季风廷一开始有许多想要问她的问题,后来又觉得,那并不重要。所以他们本是可以做到一直到分别,都对江徕避而不谈。直到两人抢着去结账时,被收银员告知,早已经有人提前结过了。 都心知肚明那人是谁,两人无言地对视很久,李娅从她百宝箱一样的包里又拿出一样东西。 “那年他被爆出来一张牵手照,大家都以为是他和钟晨。我那会儿恰好有门路,赶在更多照片放出来之前,联系人把底片全买了下来。” 她把那颗红色的u盘轻放进季风廷掌心:“算是我送你再见面的礼物。当成我对你们的祝福也好,或者只是拿来纪念也好——风廷哥你收下吧。” 第42章 “找不到感觉就抱” 好消息很快传回组里。第二天下午剧组正常开工,大家一如既往在片场飞忙,像从没有发生过这档子事一样。 季风廷到剧组的时间还是比别人更早。包子可能受过高人指点,殷勤地给季风廷端茶倒水,对他嘘寒问暖,一副对这几天网上热议的八卦毫无好奇之心的态度。季风廷觉得他小心翼翼的模样有些好笑,怕他憋得难受,把他支开了,看时间还早,便一个人拿着小马扎坐到江边。 这是场水戏,采用了实景拍摄。导演组本考虑把拍摄地点定在嘉陵江,深思之后还是放弃,让勘景组找到条更安全的内河。这段流域周围只有一个欠发达的小镇,离主城区有些远了,人口稀少,所以河水很清澈,河滩上的鹅卵石干净圆润,连泥也很少,乍看上去像遍地暖玉。 季风廷随手拾起一颗把玩。李娅匆匆来又匆匆去,像个可爱的天使,扑扇着翅膀倏忽降临此地,只是为了赠予季风廷一份大礼。她甚至连跟季风廷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没有,完成使命之后,早早地登上了回程的航班。 其实季风廷很早就知道,那些照片——多年前曾在网络被疯传是江徕钟晨因戏生情的牵手照,实际上是他当年去探班《茉莉姐姐》时被人拍下来的。说来也奇怪,那晚他跟江徕走了那么长的路,竟然没有半点察觉身后有人跟着。 想来江徕自己都没有意料到,那时候他尚且寂寂无名,居然就已经被那些押宝人给买定了,所以才给出错误判断,说他没那么大名气,还说被拍到也没关系。 季风廷对着河水安静地发了会儿呆,举起那颗被自己焐热的石头,贴到了心脏上。 半小时后,导演组到片场。谈文耀见到季风廷,什么也没说,只在他肩膀上用力拍了拍。 江徕从车队最后一辆车里出来,下到河滩。大概出于对今晚戏份的考虑,跟季风廷一样,他服装颜色被搭配得很浅,头发也只是简单抓了抓,垂在额前,比刚开机时长长了不少,遮了小半眉眼。这么一来减下去邢凯的匪气,显得他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 张副导在一边再次确认:“你俩水性都不错吧?” 季风廷点头说:“我还可以,但要说游泳高手算不上。” 江徕远远立在一旁,垂头看着脚下的石子没有说话。季风廷知道江徕水性比他好得多,他俩从前比赛游泳,每次赢都因为江徕让着他。 “那就好,”张副导朝河边看了眼,已经有专业的工作人员完成了布置,“安全方面你们不用太担心,只是戏被排在晚上,自己多少还是要警醒一点。” 有种怪异的气氛亘在季风廷和江徕中间,同在片场,他俩却各坐两端,到夜幕快要降临都没有过眼神交流。直到开机前,谈文耀要讲戏,两个人才不得不凑到一起。 除了水里的戏份,这场戏演起来其实很容易。 半夜,孔小雨突发奇想,要去逛江边夜景。邢凯便骑上摩托车,带他到江边散步。孔小雨是本地人,说起这座城市带血色和疮疤的历史,也不免带上有些沉重的语气。情绪过去之后,他夸邢凯很有袍哥的气质,怪不得吸引那么多桃花。 邢凯说,这不是什么好形容吧。 孔小雨哈哈大笑,站定,朝着江边大喊大叫,惊得前头两个钓鱼佬跳起来恨恨骂道,俩小兔崽子大半夜不睡觉装鬼呢。孔小雨听到反而笑得更开心,牵住邢凯的手,朝他们高高擎起来,有种示威般的得意,说,我们不单是大半夜不睡觉,我们还搞同性恋呢,那又怎么样。 说罢,孔小雨朝水里一跃而下,游鱼一样钻没了踪影。邢凯习惯他无厘头的行为,所以也并不对此感到惊讶,点了支烟,在岸边耐心等着。只是孔小雨半天都没有露头,邢凯终于有些沉不住气,往前一步,正要叫他,孔小雨“哗”地一声窜出水面,把头发往脑后一捋,像个精灵,湿漉漉地笑起来,挥着手冲他喊道:邢凯,邢凯,还站那儿装鬼吗,快点下来玩。 邢凯很少见地笑开,扔掉烟,把上衣一脱,也跟着跳进江里。 谈文耀评价说:“这是全片中最轻松的一场戏。”又扫了他俩一眼,“怎么样,没问题吧?” 怪了,两个人都没说话。谈文耀本来这两天就有些不畅快,这时候演员又不配合,更让他不高兴。他并没压着脾气,直说:“有问题就说,别跟个撅嘴骡子似的,全组人都等着开工,你俩在这儿闹什么别扭呢?” 季风廷听他这么说,赶紧解释:“导演,要不给我们点时间,先走走戏吧。” 谈文耀看了他俩半晌,点了支烟。他训起江徕来居然也不留半点情面:“放了几天假回来就不知道戏怎么拍了?你那些奖是怎么拿到手的?给你们二十分钟时间,找不到感觉就抱,抱不行就亲,开机的时候要有一个掉链子,今晚全组人都陪你们两个睡在这里。” 他这话说得有些重,在一旁假装忙碌的工作人员听到这里,都实在有些没忍住,斜着眼睛偷偷打量两位主角的脸色。只是两个人都在夜幕里别着头,根本瞧不清他俩脸上的表情。 谈文耀坐回他的休息椅。片刻后,季风廷先起身,主动走到江徕旁边,轻声说:“我知道江老师对我可能有点情绪。”顿了顿,又说,“不过戏外头的事情,咱们还是别带到戏里来吧。” 江徕低着脑袋。不远处是导演组休息的简易棚区,棚檐边牵了盏小瓦数的白炽灯,灯光遥遥地洒过来,照亮江徕的发顶,他头发很蓬松,发旋小小一个,藏在茂密的发丛中。季风廷手指动了动,下一刻就见江徕仰起脸来,不动声色地望着他。 季风廷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柔和了语气:“江老师?” 江徕就这么望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一下:“我当然明白。”他说,“戏最重要。” 季风廷点点头,这时候才意识到站得离他有些近了。想往后撤一步,目光移开去找定好的点位,准备跟江徕走戏。却不料还没来得及动作,胸膛微微一沉。 他惊讶地低头,看到一幅失真的画面。 江徕将脸靠到了他的心口上。 “谈文耀说得对。”那么近,江徕的声音仿佛就在季风廷的心脏里响起。 他手掌按住季风廷的腰心,一点点收紧手臂,将季风廷困在他的桎梏之中,低声说:“找不到感觉就抱。” 季风廷霎时间心乱如麻。他看不见江徕的神情,却仍有些受不了江徕摆出的这种姿态,一时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垂着手呆愣在那里。好在只是几秒钟时间,江徕很快放过他,松开手臂,站起身,还是那副如常的表情:“走吧季老师。我们抓紧时间。” 河风四起,夜晚完全到来。 片场之中,戏大于天——这是演艺圈工作者的共识,即使有天大的爱恨情仇,板子一打,也得抛开,全身心地投入拍摄。 不知那几秒钟的拥抱是不是当真让江徕找到感觉,他展现出他过人的专业素养,摇身一变就成了邢凯,宠溺而放任地注视饰演孔小雨的季风廷。虽然开拍之前,导演和演员情绪都不太和平,不过第一场戏还是在大家共同努力下顺利完成,总算没有连累剧组同事夜宿河滩。 有些好笑的是,导演喊“过了”的那一瞬间,季风廷看到包子悄悄松了口气。 第二场戏增加到四个机位,水面、水下、岸边、第一视角,光布置就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季风廷下水,水温比天刚暗时凉了很多。他在水里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冲谈文耀点头。 导演喊“action”,季风廷便立刻从水里浮起来,冲江徕招手、笑:“邢凯,邢凯,站那儿装鬼吗?还不快点下来玩!” 江徕便慢慢入镜。他站到岸边,悠然地吸烟,用一种隐晦的眼神,看着水里的季风廷。季风廷再次催促他,他吸完烟,顺手抓住衣服下摆脱掉,没有半分犹豫地跳入水中,游到季风廷身边,一把拥住他。 季风廷不依,在他身上胡乱挠着痒,自己反而咯咯地笑起来。江徕由着他闹。后来两人真玩起水来,季风廷朝他泼水,又拉着江徕沉入河中,在嘴边比划了个“叉”,意思是要跟他比赛憋气。 导演组其他人和安全员都在岸边紧张地守着,谈文耀倒很放心,仍是八风不动地坐在监视器前。 夜晚的河水被月光穿透,呈现出静谧的蓝调,波光在两个演员脸庞和飘动的头发上闪烁。他们像回归到母体,在水中鱼一样游弋,游够了,便对视、互相抚摸,又接吻。 屏幕中的特写画面一点点推进、放大,直到能大致辨别清唇齿的交融,感受到他们在像渴求氧气一样,渴求对方的索取。这场景并不多么令人脸红心跳,反而那样虚幻、无序,恍如梦境。 这正是谈文耀想要的东西。 第43章 怪娃娃 这场戏持续拍摄很久,一结束,工作人员立即拿着提前准备好的毛巾迎上两人。 季风廷慢吞吞地爬上岸,四肢灌铅般沉重,风一吹,牙齿不由自主打起颤。包子急忙给他披上浴巾,却完全忘记要准备拖鞋,季风廷走两步滑一步,险些跌到,被跟着上岸的江徕从腰后及时稳住。 他把脸埋在浴巾里,刚才的表演已经耗尽他的气力,连谢谢都忘记要跟江徕说,只想干脆地蹬掉被河水浸透的鞋子,赤脚踩上河滩。梅梅这时候上前,把不知所措的包子赶开,将两双干净的鞋放在他俩脚下。又引他们去往导演组准备好的房车。 房车里已经调好合适的温度,不多时,又有人送来冲兑好的感冒药和干燥的衣物。梅梅放下手里的东西,跟江徕轻声说了两句话,退出房车前关上了门,再没人进出,空气沉默下来。 这车不算大,卫生间看上去也有些狭窄。季风廷正犹豫自己要不要进去,一旁的江徕却准备在车里直接脱衣服。 他注意到江徕的动作,赶紧背过身去。随着拉链拉开,重重一声“咚”,江徕似乎把他湿透的牛仔裤扔到了地上,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换上干净的里裤,又从叠好的衣服里翻了翻,找了条舒服的短裤。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一套简装从季风廷身后递过来:“换上吧。” 季风廷接过来,也只是顿了几秒,他背对着江徕,脱掉紧黏在身上的湿衣。暖气从车身侧壁的出风口喷到他脸上,令他神经松弛下来,身体涌起一阵无法抵抗的疲惫。 换好衣服之后他才转身,见到江徕靠坐在沙发上,正在撕扯贴在他手臂伤处的防水贴。他并没有收着力气,贴布剥离皮肤那刹那,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这时候季风廷才亲眼见到那片伤,比他想象中更严重,竟然有缝针的痕迹。看起来本已经快要愈合,也被防水贴保护得很好,可经江徕这么漫不经心的撕扯,这时候又开始发红肿胀。 季风廷一忍再忍,最后却还是梦游一样走到他面前,问:“江老师,要帮忙吗?” 江徕拿药箱的动作滞了一下,他没说话,季风廷便把这当成一种默认,坐到他身边,从他手里接过药箱,取出药和绷带,动作轻而慢地替他包扎。 两个人都默默的。季风廷头发没有完全擦干,被毛巾胡乱揉过的痕迹很明显,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他低头、垂眼,睫毛也像带着潮气,在他眼下投去柔软的淡影,神情却很收敛,仿佛江徕的手臂是一件多么珍贵脆弱的器皿,需要他专心慎重地包装。 季风廷贴好最后一截胶布,江徕手臂动了动,他开口,问:“累不累?” 话才刚出口,却不料季风廷竟也同时问他:“还痛吗?” 两人视线在半空中撞上。季风廷表情有点愣愣的,似乎没想到他俩会一同出声。 江徕顿了顿,又问:“今晚这场累吗。” 季风廷脸色被泡得那么苍白,嘴唇却红得不像话。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像只初次化形上岸的懵懂水精,面对渔人的提问,不懂说话,只会轻轻摇头。 江徕看着他。 可能是氛围影响,房车空间密闭,灯光矮又昏黄,空气中飘动着舒缓的熏香,气候春天一样温暖。季风廷居然觉得江徕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好像昨夜那个冷酷、阴郁、孤绝,却暗中援手、偷偷结账的男人,只是从另外一个维度降临的怪娃娃。 好半天,季风廷找回自己的声音,对江徕说:“昨天……还没谢谢江老师。” 江徕淡淡说:“我什么都没帮上忙。” 季风廷笑一笑:“我知道小娅是你请来的。”他垂下眼,沉默了一下,又说,“其实本来该是我请她喝酒才对……你……” “风廷。”江徕低声打断季风廷。 季风廷抬头,他见到江徕的目光变得很认真。房车座位狭窄,他们两人都身高腿长,这么坐在一起,其实免不了腿并着腿,肩碰着肩。刚才季风廷并没有意识到他们挨着这么近,等到已经意识到的时候,再后撤,似乎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看到江徕眼睛里逐渐清晰的他自己的投影,感受到江徕温热平缓的呼吸。 他无法控制地想起来水里面那个连自己都觉得美好的吻,那个献祭般的,宿命一样的吻。还有江徕好看而柔软的嘴唇。他几乎做好准备,意乱神迷了。 “对不起,”可最终,江徕却只是在咫尺之前停下,就这么注视季风廷,低声说,“昨晚我真的说错话。” 季风廷安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摇摇头,说:“我从来都没有……” 话没说完,“唰”一声,包子从外面直接打开了车门, 一眼看到季风廷靠很近地坐在江徕身边,而江徕几乎是在他开门的那瞬间立刻皱起眉,越过季风廷,将目光冷冷投向他。 包子怵了一下,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梅梅赶过来,瞪他一眼,没好气地将他拉开,又重新关上车门。 “可能找我有什么急事。”说着,季风廷想要起身下车,江徕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直直望着他,问:“你从来没有……什么?” 两人对视了很久,季风廷才开口。 “江老师,”他轻轻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做错事、说错话。” 他克制地拉开江徕的手,转身走下了车。 钟晨又隔了一天才回到剧组,见到季风廷,趁人不注意,特地拉住他在角落说话,主动解释前几天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并不是他或者他们团队在主导。 季风廷当然明白,如他对丁弘所说的猜想那样,他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怀疑过钟晨。 看到他说话的神色,钟晨相信了季风廷对自己是真的心无芥蒂,安心下来。同时对他的好奇却更盛,吃饭时老是爱跟季风廷挤到一起,跟他说话,害得不明情况的张副导端着碗频频转头看他俩,怕他们因为那些龃龉,当着剧组众人的面起争执。 从剧本上看,其实孔小雨和周绍祺的对手戏不是很多。满打满算,他们一共只真正见过两面,第一面是周绍祺找上门来,三人在孔小雨家吃饭,第二面便是孔小雨决定离开时和周绍祺的交锋。 中途还有一场戏,那天,孔小雨在回家路上偶然碰到了周绍祺纠缠邢凯。周绍祺并不掩饰他眼中对邢凯的狂热爱意,就算是隔着一条街,孔小雨都看得很清楚。邢凯虽然摆着一副冷脸,却也并不是真的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孔小雨当时没有叫住他们,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周绍祺开着他那辆昂贵的宝马车,一边放慢车速跟在邢凯身后,一边跟邢凯搭话,想要逗他开心,惹得路人纷纷回头。 等邢凯被打量得实在没办法,上了周绍祺的车,两人远去之后,孔小雨才启程回家。二十分钟之后,邢凯打开家门,孔小雨装作什么都没不知道的样子,随口问了句,干什么去了? 邢凯并没有回答他,把从餐馆打包好的饭菜都打开,端上桌,让他赶紧来吃饭。吃饭的时候,两人相对无言,他倒不忘给孔小雨夹菜,气氛有种诡异的温馨。可是还没等吃两口,顾修伟就给孔小雨打来电话,约他出去吃饭,孔小雨起身,一边去挑衣服,一边对着电话笑闹撒娇。 邢凯放下筷子,看着孔小雨慢慢穿上了顾修伟给他买的衣服。他摇身一变,从游荡世间的无情客,成了金丝雀的娇模样,在镜前顾影半天,转身问邢凯他穿这身好不好看,邢凯定定地注视他,点头。 孔小雨便满意了,又问邢凯说,你说这些有钱人究竟是真的素质高,还是装成这样。他说你信吗?光这身衣服就花了那老东西五万块,他刷卡的时候眼都不眨。 邢凯没办法回他这话,又拿起筷子吃饭,沉默到最后,只问了孔小雨一句:今晚要回来吗。孔小雨本来都已经踏出门口,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说要回的。 门轻轻关上,屋子里面恢复一片寂静。 这场之后,便接上他们前段时间在“香格里拉”拍的日落戏。 邢凯最后还是没有忍住,跟踪上了孔小雨。他瞧见他上了顾修伟的迈巴赫,逛了街,去了邢凯这辈子都没办法请孔小雨去一次的日落餐厅。在那里,他亲眼见到他们在盛大晚霞中接吻。 剧本中的这个阶段,以邢凯为主角出发的长镜头,代替了他的旁白。无论是从剧情表达上,还是从拍摄视角上,孔小雨的形象越来越模糊,甚至像一个邢凯想象中的人,像一只孤影,变得若即若离起来。 那天晚上邢凯独自待在外面,很晚才回去,回到家的时候,孔小雨正在沙发上睡得朦胧。听见邢凯回来的动静,从昏暗中眯起眼睛看他,认出是邢凯,他伸出手,摸到他胳膊上一片冰凉。 孔小雨慢慢睁开眼,轻声问他去哪儿了。 邢凯有些不为所动,可是片刻后却又轻轻抱住孔小雨,一点一点用力收紧手臂,仿佛想要永远抓住一阵风、一道光、一场小雨。 直到这时候,画外才再次响起邢凯的独白。他平静地讲述那天晚上他真的有许多话,他这辈子也没有这么想说话,他很想说,很想说。可是孔小雨一抬头,迷迷糊糊地吻住了他。 只要孔小雨开心。他说。那就算了吧。 谈文耀要求很高,拍摄周期一延再延,好在过程不再有什么波折,尤其是季风廷和江徕的对手戏,渐渐有了点旗鼓相当的意思。 有时候寇天宇来现场,在旁边看半晌,还会冷不丁冒句,看季风廷演戏的状态,很难想象他拿不出什么出名的代表作品。 其实大家越是觉得季风廷的戏好,他就越有些压抑,因为投入的情感和精力越来越多。要保持充沛的精力,还要平衡演戏和生活的心态,在这种前提下担纲这样一部长片,季风廷确实还缺少经验。 不过面对寇天宇,季风廷会轻松一点。 寇天宇为人相当随和,两人熟络起来之后,也经常在一起吃饭。有天寇天宇提起,他试着投资了一部小成本电影,问季风廷对其中一个角色是否有意向。 制片在一旁听到,打趣:“眼下还没拍完呢,天宇哥就当着谈导的面抢人了。” 被制片这么一说,寇天宇下意识看了季风廷一眼,倒是没有否认,直说:“我确实是很欣赏风廷,况且,好演员本就要靠抢嘛。” 这话其实没太多别的意思,但接下来两人的戏份蛮亲密,季风廷听到他这样说,不免有些不自在,闷着头扒饭,并没有接他们的话。寇天宇便说:“不着急,这事你好好考虑一下。” 季风廷冲他点点头,寇天宇一看他却笑了,指指他的脸。季风廷伸手去摸,什么也没摸到,寇天宇摇着头,亲自伸手,将他不小心粘在脸颊旁的米粒拿走了。 “还真是,”寇天宇说,“要按原来那个本子,我差一点就演你爸爸了。” 那个惊世骇俗的版本,季风廷不敢提,尴尬地笑笑,赶紧吃完饭去补妆准备下面的戏。 下午的戏份正式开始,这时候,已经结束戏份的钟晨和江徕卸完妆并没有回酒店,而是双双来到现场,观摩季风廷和寇天宇的戏。 季风廷并没有觉察到两人的到来,他入戏很快,扮演着孔小雨,昂着脑袋坐在寇天宇怀中,一边在他耳边小声说话,一边又用手指去点他手中的扑克牌。 而寇天宇扮演的顾修伟呢,此时对孔小雨正是情热之时,便笑眯眯地听从他指挥,孔小雨点了哪张,他就出哪张,赢下大把的红钞,全塞到孔小雨怀里。 孔小雨表现得很开心,也很上道,当着顾修伟众牌友的面,勾住他脖子,在起哄声里亲热地往他脸上献吻。 钟晨坐在一旁冷静地看着,过了会儿,像是终于憋不住,压低声音问江徕:“小邱哥,你觉得是风廷哥演得好,还是我演得好?” 江徕没有吭声,钟晨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抱着手,面无表情地盯着镜头后面,没有一点想要搭理自己的意思。 “不说算了。”钟晨“嘁”了声,“我待会儿问导演去。” 这场戏太顺利,谈文耀满意地喊“cut”,说一条过,等等再补几个镜头就能收工。季风廷松了口气,立刻从寇天宇身上起来,转头看向导演的时候,总算注意到了笑着对他打招呼的钟晨,和钟晨身边同样正注视他的江徕。 他并没有在那瞬间看清江徕的表情,就心惊肉跳地别过脸。两人分组拍了这么久的戏,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江徕来到A组现场。 寇天宇也起身,见到季风廷忽然僵立在原地,笑着揽住他肩膀,问,怎么了? 季风廷对他摇头,勉强笑了下。再往那头看过去,江徕低头接起电话,转身朝门外离开了。 第44章 好奇心,想象力 下戏之后一行人并没有立刻回酒店,导演又带组四处取了不少空镜。孔小雨的碎片镜头在片中占比是最多的,以防谈文耀临时有需要,季风廷便也一直跟着。 太阳下山,到饭点,谈文耀请客,“与民同乐”,他们找了个家常菜馆,加上各组工作人员,还有司机、场工,足足坐了四桌人。寇天宇早早收工,在场的演员倒是只有季风廷一个。 谈文耀把季风廷拉到身旁坐下。这段时间拍摄安排得很紧凑,大家也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放松了,没有拍摄任务的时候,谈文耀并不介意组里的人闹腾。 而基层工作人员平时很少跟导演组一起吃饭,这时候都显得有些兴奋,场务组长干脆搬上桌几箱啤酒,全拿出来开了盖,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季风廷自然是没躲过,也被人劝了几杯。谈文耀全程没怎么动筷子,烟抽得格外凶,见众人起着哄灌季风廷喝酒,靠在椅子上露出来点笑。 “行了,”瞧着季风廷快要招架不住,他摆摆手,把人都轰走,“一个个坏心肝的,就逮着我男主角一个人薅。” 说完谈文耀又自顾自地点了支烟。他抽的这牌子烟劲很大,季风廷有些不大习惯,在一旁被熏得头晕,下意识地去看他放在饭桌上的烟盒。谈文耀注意到,问他:“来一根?” 季风廷摇摇头,说:“谈导,少抽点吧。” 谈文耀淡笑了下:“习惯了,想问题的时候就这样。” 没想到季风廷听到这话,居然也笑了。谈文耀很少见他这么笑,起了兴趣,问:“你笑什么?” 季风廷回答说:“我只是在想,谈导您这样的人物,到底会有什么样的问题解不开。” “不过是楼上的愁漏水,楼下的愁晒衣。”谈文耀掸掸烟灰,就在这时,他手机突然震动起来,谈文耀看了眼屏幕,半晌才拿起手机走出去。 季风廷在桌上坐了会儿,起身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谈文耀竟然还没有回饭桌,似乎是已经提前离开。而顶头上司一走,屋子里就更热闹了,有人干脆把上衣一脱,踩在凳子上拼酒。划拳的划拳,吹牛的吹牛,场面比菜市还热闹。 他走过去一看,包子坐在人堆里,脸喝得通红,正是尽兴的时候。见到季风廷出来,摇摇晃晃找上他,压抑着兴奋,附到他耳边,悄声说:“风廷哥,告诉你一个大秘密。” 听他的语气,季风廷不免也生起好奇,耐心等他下一句。 这一刻他和普通人无异,屏着呼吸绷着皮,按压住心跳,期待一个劲爆八卦的冲击。可他看着包子眉飞色舞眼冒金光,嘴唇一张一合,却也没想到下一句吐出来的竟然是。 “就在今天下午,江老师的神秘女友终于现身了!” 神秘女友。现身了。 “好多人都瞧见,说是穿得可性感了,跟之前新闻里爆料的那个人有点像,现在应该跟江老师回酒店了。” 紧身衣。超短裤。戴墨镜。红唇火辣。 开着豪车来接他。 缪塞说,对坏事的好奇心是一种可诅咒的毛病。而对于身为演员,整天围着剧本和虚构故事打转的季风廷来讲,对坏事的想象力更是一种朊病毒感染般的死疾。 仅仅凭借他们嘴里断续的描述,他就能在大脑之中构建出所有糟糕的画面,那太简单了—— 让他把时间往前倒推,让他想象。几个小时前,谈文耀喊卡,季风廷回头看见主人公江徕。下一秒,江徕便接到那位神秘女友来电。主人公背过身去,往外走,走出摄影棚,推开大门,按电梯。在众人见不到的地方,他脸上是什么表情?轻松,愉悦,欢欣?还是说跟多年前见到季风廷去探班时一样,眉头舒缓,眼睛弯弯,嘴角流露幸福的笑意。 女主角正如大家口中所描述,她火辣、娇艳、美丽,拥有一辆漂亮的跑车,像一只挑着眉眼的猫妖,曼妙地斜倚在驾驶座上,骄阳为她添色增光。江徕走出大楼,熟稔地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女主角这时候又是什么表情?她当然是高兴。她主动倾身往前,去触碰江徕的胸膛、脸颊,给他一个久别的拥抱。或许不小心碰到江徕胳膊上的绷带,失惊地叫起来。那是跟季风廷性别和性格都在天平两端的区别。她连瞪大眼睛的样子都那么灵动可爱。 季风廷回避了主人公们亲吻的环节。 他想到爱丽丝,鸢尾花。 难道说,她的名字就叫做欣然吗。 一切都显得很可笑不是吗。怪娃娃。影帝。演戏的天才。哦原来数月前那则爆料并不是空穴来风,真有这么一个长发美女的存在。为什么表现得耿耿于怀。为什么戏里戏外注视着他。为什么停在近在咫尺的位置。好狡猾。 季风廷有一瞬间产生怨恨,这不是他该有的情绪。他怨恨自己将江徕周围的莺燕忘得干净。怨恨自己那夜、在那一刹那,几乎做好准备,意乱神迷了。 神经错误折叠——性格突变——身体失控——记忆熔断,最终大脑变成千疮百孔的海绵。病发的过程有如上述。 季风廷不知道怎么回到的酒店,一路上遇到过三个女孩,一个玲珑,一个清秀,一个巾帼气概,他想,都不是。 走出电梯,踏上走廊,他们的房间楼层,长长的地毯尽头,一个高挑的身影朝他走来,与他打了照面,眯着涂了妆的眼打量他,浓艳、锋利。符合人们的描述和季风廷的一切想象,他想,那是她。 季风廷对她点点头,她也点点,擦身而过,他们都友好地微笑了。季风廷是饱胀的海绵。 像结束一场梦,没有人给他醒来的时间,他立刻坠入下一个梦里。他做回孔小雨。 和钟晨最后一场对手戏拍完,作为孔小雨的季风廷带上邢凯,去了那幢废置多年的小别墅。 他兴致勃勃地向邢凯介绍这里,介绍爬山虎生长的速度,荆棘丛的蔓延。他说荒芜的花园里原本生长的是月季和昙花,又讲客厅里的水晶灯是什么造型,墙纸花纹是什么模样,二楼书房的角落遗落着哪位高达角色的骨架。 他像了解自己的出生地一样了解这里。 邢凯带他去坐缆车,穿过傍晚雾气蒙蒙的江岸,踩上青石,爬上山,已经是黑夜了。他们眺望这个望不到尽头的潮湿城市。邢凯说,你看,这个城市这么大。 顿了很久,饰演邢凯的江徕继续说:“世界也大。人生有很多种可能。” 季风廷没有看江徕,他看着夜幕之中的山城,他冲着空气点头。却说:“可我这辈子什么都不想要,只想要那一堆砖头而已。” 江徕问:“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吗。” 季风廷给他肯定的回答。 “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他们在山坡上拍摄第二场亲密戏,也是最后一场吻戏了。 草丛中,月光下,江徕覆在季风廷身上,季风廷捧着他的脸颊,打光板横在侧边,映亮江徕深邃的眉眼。 导演清场了,周围变得静默,时间流速似乎也慢下来。两个时空竟然好像首尾相通,江徕穿着邢凯的衣服,风胡乱地刮过去,带起他身上隐约的香水味,佛手柑、苦橙、葡萄柚。邢凯和他都不用香水,可能周绍祺和他女友会。 在江徕慢慢降下脸来那刻,季风廷望住他的面孔,突然意识到,其实无论是孔小雨还是季风廷,他们都像一只鬼影,游走在无所去的世界。又或者,他们是都市传说中一具荡在风里面的无面灵,六根不全,没有眼耳鼻舌身意。 无根无形的东西,连感受都贫瘠,所以人来来去去,喜怒哀乐哭笑嗔伤,所行所思所做所想,都是他们通过笨拙的幻想构筑出来的,扁平的人物形象。 邢凯撞进孔小雨的身体。孔小雨当真分得清这是占有还是道别吗。江徕在季风廷身上亲吻,颤抖,呼吸。季风廷当真分得清这是真情流露还是精湛演绎吗。 江徕抓住他脑后的头发,迫使他仰起脸,露出脆弱柔韧的脖颈。他的吐气,他滚烫的吻,赤裸的舔舐,欲要?焚毁却又饱含爱怜地落在上面。 越过炙热的躯体,季风廷往上望。阴天居然出现星空。那些繁杂的星粒在他眼前旋转、抖震、下坠,如同一场海浪中的暴雨。他视线颠倒,又看到一棵石榴树,树上的果实刚刚膨大,花萼还没褪去,也像星星,在风里,在肢体动作中,摇摇晃晃。这场戏拍得像梦中的梦境一样。 江徕的亲吻顺着颈线往上,落到了季风廷的下颌,腮边,唇边,他捧住季风廷的脸,撬开他齿关吻下去。他好投入,好沉浸,好痴迷。可是下一刻,他手指触到了季风廷的颧骨。他瞬间顿住了所有动作。 这个镜头要给观众距离感,没有大特写,导演组离得很远,因此他们只见到两人在柔和的灯光里紧密相拥,裸裎相对,无言空脉脉。却并没有看清那张陷在草丛中,仰在天幕下的季风廷的脸,此刻像是被落下了星雨,在黑暗中闪熠着潮湿的光。 并没有看到江徕半天没有呼吸,过好久,才敢伸出手,轻轻去擦季风廷的脸颊。 更没人听到他沉默很久之后问季风廷的问题。 带着鼻酸,他轻声问,怎么哭了?风廷。 第45章 守口如瓶 张副导看了看表,季风廷和江徕两个人在那片草地上已经待了至少十分钟。道具组收好东西,陆陆续续地都在停车点集合,照明灯也全撤下,山上黑黝黝的,一丝光也没有,只看到树影诡异的形状。 他等得有些急,想到离开时两人僵持的样子,怕出事,正要差人回去叫他俩,江徕打头先下来,步伐平稳,浑身烟气,见张副导在外沿等,抬了下眼皮,说:“告诉谈导一声,我和林遥喝酒去了。” 张副导愣了一下,正要问要不要拨辆车给他,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山道寂寞。江徕点了支烟,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就朝路口走过去。那车是火红色,比剧组给周绍祺准备的车颜色还要亮丽,开得风驰电掣,一个甩尾稳稳停到江徕面前。 江徕拉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坐进副驾驶。 四周沉暗,被车灯一晃,车里的人影根本看不清。那车在原地停顿了十来秒,又才启动、驰远。 张副导望着渐小的车影消失在路尽头,收回目光,一扭头,才发现季风廷不知什么时候也下来了,带着身凉飕飕的露水气,正立在不远处,也刚从那头收回视线。 “诶哟,吓我一跳。”张副导上前搂住他肩膀,赶紧招呼他,“快上车,风廷,就等你了。” 山上不好停车,摄制组一共就开了三辆来。季风廷跟着张副导上了谈文耀的车,坐到后座。 张副导往后看了眼,瞧见季风廷垂目望着窗外,头发沾了点湿气,贴在额前,脑袋又低着,叫人看不清表情。他一直没怎么说话,似乎是想把自己隐藏到黑暗之中。 “你俩神神秘秘的,在山上说什么呢。”张副导不是没看出这两人之间的古怪,同时也觉得好奇,两个人不过演了场亲密戏而已,上一场就差打真军了,也没见他俩别扭成这样,顿了顿,他悄声问,“吵架了?” 季风廷转头,朝他露出来一个惯常的微笑,他说:“怎么可能啊导演。” 听出来他的应付,张副导倒也没追问。他从季风廷身上收回注意力,倾身上前,附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谈文耀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谈文耀“嗯”了声,表示知道了。 车沿着曲折的山道摇摇晃晃往山下开,过了会儿,谈文耀又突如其来地讲:“放两天假吧。” 车里人都有点懵,进组这么久,他们还并没有正儿八经地放过假,整天陀螺似的转个不停。后面的日程呢,早就已经排好,谈文耀忽然这么一说,都傻愣着,那反应像鞭子忽然不抽打了,陀螺还在自转着。 “就明天后天。”谈文耀偏过头,“老张你通知一下。” 吩咐完他不再说话,靠在车座上闭上眼睛。 张副导“诶”了声答应,紧跟着打开手机。 不管怎么样,对剧组众人来说,有两天从天而降的假期总是个大喜事。想回家的抓紧时间飞回家,不回家的也化身悠闲观光客,在山城上下逛吃玩乐,放松筋骨。 季风廷一个人待在房间。他没地方想去,也没地方可回,更没有沉溺在网络世界的爱好,打发时间的方式只有看剧本。 电影剧情走到现在,实际上已经快到尾声。 孔小雨和邢凯后面在一起的戏份很少,甚至没有台词,只有画面。剧本标注中,电影的色调从这里也开始变化,从朦胧孤独的青灰色变成鲜艳温情的霓虹色。 其实按照常规电影调色方式,当然是甜蜜的情节温暖,伤感的情节压抑。可是谈文耀玩电影,总在人想不到的地方反其道而行之,他将温情的氛围用在别离的前夕,主角不说话,不互动,甚至不见面,可是形象看起来却比之前更像两个鲜活的人物。 在一首歌的平行蒙太奇时间里,孔小雨成功挤掉了顾修伟别的情人,陪伴顾修伟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被顾修伟的妻子知晓存在,领悟到顾修伟这只笑面虎的阴晴不定,在不慎做错表情时,承受了顾修伟的第一次殴打。 他带着身从浮华场沾染的烟酒气,光着脚走回家,邢凯不见踪影。他没有联系邢凯,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了整夜,第二天见到顾修伟还是笑脸相迎。 孔小雨初识邢凯时讲的玩笑话如同谶言。邢凯真的加入本地黑帮,真的成了收保护费的小弟。有一天他在街上勒索一位老妪时差点被孔小雨看见,他藏身到街尾,见到孔小雨拎着购物袋,眼眶青紫,却跟在顾修伟身后笑意盈盈。 在那之后,他接受了周绍祺的求爱。 现如今,季风廷已经很难用“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来概括孔小雨。快乐还是痛苦对孔小雨的人生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他只要活着,呼吸。人是需要坚持意义才能获得呼吸的生物,孔小雨也一定有此感知。他看起来像只时刻就要断线的风筝,飞舞在难辨天日的暴雨里,之所以一直没有断线,是因为他为了呼吸,固执而千方百计地,在茫茫人间寻找、锚钉自己和大地的联系。 季风廷完全感受到。因为季风廷是与他对照的另外一只风筝。 他打开窗,这几天天气很好,微风阳光都轻盈,总是蒙着一层阴霾的城市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或许因此,那位漂亮的女士一直没有离开。季风廷并不打听他们的事情,但消息总能像风声传进他的耳朵。 他很少出门,做一只深井的青蛙,甘愿只望到一方小小天空。结束阅读之后他哪儿也不去,就坐在阳台发呆。他是个十分忠实阅读的人,却也不免由此及彼去思考,孔小雨和季风廷一直坚持寻找的联系,应该用什么名词定义。这也大概正是整个故事呈现出来的旨意。 假期最后的夜晚,服装组抱着两套衣服敲开了季风廷的门——拍摄中一直是这样,主角第二天需要穿的服装,总会提前搭配好送到主角的房间。 不巧的是,工作人员跑了三趟,季风廷对面房间的房主仍然未归,她只好抱歉地拜托季风廷替她向江徕转交。季风廷本想拒绝,双手却习惯性地接过来这个重任。 服装连声道谢,转身一溜烟跑没影,留下立在门口捧着衣服的季风廷。 他等了一个小时,可能在这个时间里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敲响江徕房门的时候,他显得极为镇定。 男人或者女人来开门,两句话说清原委,抬手把东西交给他或她,笑着说我先回房间、明天片场见——这有什么难。 门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果然如他所预想的那样,女人开了门,明艳、浓烈,正是跟他在走廊里擦肩而过的那一个。季风廷冲她笑了笑,说:“江老师刚才不在房间,服装把戏服送我这儿了。” 女人笑着,说谢谢,将服装接过去——该是这个流程才对,没想到她却半晌动也不动,倚着门框,夹烟那只手慢慢抬起来摸着下巴,用一个妩媚而戏谑的姿态细瞧着季风廷,迟迟没有回应。 “怎么了?”江徕从卫生间走出来。见到季风廷,他滞住动作,很明显地愣了下。 一扇门隔开两个世界。季风廷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停顿了几秒,才垂下视线,把手里的纸袋递给他,重复道:“明天的戏服,服装老师放我这儿了。” 江徕很久才“嗯”了声,想要接过纸袋,手抬到半空,却忽然被那女人一巴掌轻拍开。 她咬住烟,像一个美艳的妖精,懒洋洋地跟江徕贴近,挽住他的手臂,依偎到他肩头,另一只手伸长,手指一挑,勾过袋子,目送季风廷说告辞、转身,漂亮的眼睛眨啊眨啊,笑意间写着明晃晃的挑衅。 “滴”一声,季风廷刷房卡,按下门锁,打开门。他房间十分昏暗,随着他开门的动作,有风从里面窜到走廊,阳台应当大敞着,仔细听,还能听到风吹动窗帘的声音。 空气沉寂了一瞬,缓缓的,季风廷的房门就要合上。忽然,江徕甩开女人,疾行几步,迎着穿堂风,一把抓住了季风廷的手腕。 季风廷回头看他,一脸惊讶,似是被他手心的温度吓到,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电梯间传来动静,“叮”一声打开,几个人说说笑笑出了轿厢,他这才回神,慢慢从江徕手里抽出手来。 看看露出来点急切的江徕,眼珠转动,再看看对面那个直盯着自己看的女人,季风廷恍然大悟。 “江老师放心好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对江徕悄声说,“我一定守口如瓶。” 第46章 “季老师,晚上好啊” 江徕关上房门,手机忽然响了声,一打开,进来条新信息。 「对不起,江老师,我绝对不是有意打扰。」 江徕盯着那行字,视线往上一抬,两个月前,通过联系人验证时这人假惺惺地发来:江老师您好,我是季风廷。 两秒后,叮咚。新消息紧接着又跳出来。 「一定一定守口如瓶。」 两句话,二十来字,江徕看了半晌才放下手机。往里走,林遥正靠在床头抽烟,见他进来,挑挑眉:“大影帝,我刚才表现得如何?” 那懒骨头样,江徕看也不想看一眼:“有多远滚多远。” 像在床上生了根,林遥屁股挪也不挪,吐着烟圈,轻轻挥手,把屋里搅得乌烟瘴气,过了会儿,一张红唇笑起来:“怪不得说能痴者而后能情,能情而后能写其情,你演得好,我写得好,还不就是这个原因。” 江徕没搭理,到窗边,杵在那儿,像在走神,一会儿拿手机,一会儿又看月亮。林遥观察着他的动静,半天又说:“听不懂吧,听不懂就对了,你还年轻,还得多修炼。” 江徕说:“你懂得多,知道‘滚’字怎么写么?” 林遥被他那阴恻恻的语气逗乐了,总算起身,叼着烟,花蝴蝶似的荡到江徕身边,勾起他下巴,款款道:“江徕同志,我可是帮你大忙了,就这么对待你恩人啊?” 那股烟直冲江徕面门窜上去,江徕闭了闭眼睛,拍开林遥的手:“你说,我怎么谢你好。” “咱俩之间,说谢可就外道了。不过你买我那本子,还没过款呢吧?简简单单翻三番,你好我好大家好。” 江徕面无表情地看了林遥几秒,竟然忽地露出来个微笑。 林遥哎哟哟两声,“脑子都不清醒了,乖乖,瞧你这可怜劲儿。”说着便一把搂住他脖子,凑到他耳边悄声道,“告诉你吧,人家余情未了,还喜欢着你呢。我这双火眼金睛,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江徕不吭声,目光定定落在林遥的脸上,看林遥扇动的睫毛,凌厉的眼线,火一样的红唇,乌黑柔顺的长发。江徕其人,最受影迷喜欢的一点便是那双会迷惑人的眼睛。 林遥愣了下:“这么看我干嘛?”说着又佯装羞涩地别过脸去,“你跟风廷两个好不容易有机会再续前缘,我怎么可能横插一脚嘛。小江啊,咱俩是不可能的。” 不想江徕只是说:“看到你现在这么开心的样子,真好。”停了几秒,又说,“但愿明天这个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林遥收起笑容,眯着眼睛审视他,半晌,莫名其妙道:“你小子算计我什么呢……” 季风廷发给江徕的消息像粒石子投入大海,连朵水花也没有收到,如坐针毡的一天时间过去,直到晚上十点钟,江徕才发来回信。 可是令季风廷感到意外的是,江徕并没有提及昨夜的事情,而是以平静的口吻简单通知他:十分钟之后,到谈文耀的房间。 季风廷不疑有他,以为是谈文耀临时要开会,才托江徕通知,于是赶紧起身收拾,掐着时间,准时到达谈文耀的房门前。 他长出了口气,正要抬手敲门,却忽然顿住了动作。 屋里传来奇怪的动静,先是砰砰咚咚几声,像什么东西剧烈碰撞的声音,然后是闷沉模糊的人声,这屋子隔音不错,季风廷贴这么近,只听出有人在近乎哽咽地咆哮,但只听到一个人的声音,另一头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很快他便判断出,这个人不是谈文耀。没有回应的才是谈文耀。 季风廷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踌躇半晌,思前想后,下定决心转身,哪知道也正在这时,房门被哗一下猛然拉开,季风廷躲闪不及,只得硬着头皮挤出一个还算自然的笑容。可看清楚开门人是哪一位,他的笑却不明情况地滞在了脸上。 两个人面对面地堵在门口,空气中持续了好几秒的沉默。奇怪的是,谈文耀知道这人就停在门口,却并没有上前来。过了会儿,屋子里传来打火机的响声。 季风廷开口,小心翼翼问:“……那个,你没事吧?” 林遥双眼通红,目光僵直,表情冷漠,脸上再没有季风廷昨晚见到时的那股神采和生气,像一具美丽的人偶。木然看了季风廷半晌,似乎才认出来他是谁,反应迟钝地说:“是你。” 季风廷半天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也不是他不知道该怎样在前男友的现女友面前保持礼貌,平静地说话。 他只是在听到林遥开口的那瞬间,仿佛被雷劈中,所以只能像块木头呆呆立在那里。他怀疑自己出现了认知故障。 “正好,”林遥一抬手把季风廷揽进怀里,闷着头往外走,“陪我喝酒去吧。” 季风廷一头雾水地被林遥带着走,张张嘴想要推脱:“可是谈导……” “嘘……”林遥转头冲他嫣然一笑,“谈什么导,宝贝,咱们不管他。” 还是那天晚上见到的火红色跑车,跟林遥本人一样嚣张妖冶。林遥单手把着方向盘,一脚油门下去,硬是把车开成了火箭,一路上追风逐电。季风廷提心吊胆地抓着安全带,没敢多说一句话,生怕分散林遥的注意力,直到车稳稳停到酒吧门口,他才松下气来。 “怎么样,我这技术不错吧?”林遥找了顶棒球帽给季风廷扣上,熟门熟路地带他进去,一边给酒吧侍应生抛着媚眼,一边对季风廷说,“之前可还去跑过比赛呢,专业的。” “看出来了……”季风廷默默摸了摸头顶的帽子,被林遥安排坐到包厢里面。这间包厢在二楼,设计成半开放的样子,从外面看不清里面,但从里面往外看视野却很好,正对着一楼吧台,这时候没有人唱歌,现场乐队在奏一首很舒缓的音乐。 林遥点好单,坐回包间,瞥到季风廷动作,笑了下:“这帽子江徕的,上回坐我车落下了,简直丢三落四。我做主,送你了。”又说,“不过你也该培养点儿当明星的自觉,大晚上的,跟我这么个绝世大美人儿出入烟花之地,被那群狗仔拍到,指不定给你私生子都写出来。” 季风廷取下帽子放在一旁,听到他这话,只有呵呵笑一下。林遥给季风廷满上酒,不需要他捧哏,也能跟他畅聊起来,仿佛昨晚季风廷见到那位高贵冷艳的女人的记忆,只是他混乱的幻觉。 “愣着干嘛,喝啊,”林遥把酒杯塞到季风廷手里,用自己的杯子跟他碰了一下,“庆祝咱俩第一次出来约会。敬约会!” 季风廷稀里糊涂地被林遥灌了几杯,楼下的歌手就位,开始拨弄吉他。林遥晃着酒杯侧耳去听,似乎觉得啤酒不过瘾,又招手让人上了一排洋酒,对季风廷说:“别担心了,逗你的,放开了喝,这儿我跟江徕来很多次了,绝对隐秘。再说了,就算是有狗仔,他那车技跟得上我么。” 季风廷看着林遥一脸酒色,劝道:“要不还是少喝一点吧。”犹豫了一下,又说,“抱歉,明早有通告,是个早班戏,要抢天光,我没法陪你喝太多。” 林遥脸色立刻变了,过了会儿,冷笑了声,说:“到底是谈文耀的面子大,谁也不敢忤逆他。”一口饮尽杯中酒,自言自语道,“他谈文耀不就他妈的会拍两个臭戏么。” 说完,到底没让季风廷继续喝了,也不再说话,一声不响地自斟自饮。季风廷瞧那鲸吸牛饮的架势太吓人,又劝了林遥几句,林遥置若罔闻,喝着喝着,还跟楼下的歌手隔空对唱起来。 饶是酒量再好,任谁也架不住这么不要命的喝法,到最后,一桌酒都被林遥一人扫荡干净,利落地往季风廷怀里一倒,醉死过去。 看着自己怀里这个呼呼大睡的美人儿,季风廷实在有些束手无策,艰难地从兜里拿出手机,正思虑到底发消息给谁搬救兵,耳边却忽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需要帮忙么?” 季风廷被吓一跳,愣愣地抬头往上看。 江徕站在他座位后,摘下口罩,见季风廷仰着头,一双清俊的眼,正傻乎乎地看着他,不禁淡笑了下:“季老师,晚上好啊。” 第47章 借我一半床吧 楼下忽然开始演唱一首情歌,灯光也跟随歌曲主题变幻成浪漫的律动。分散在酒吧各个角落的泡泡机适时开始工作,涌出一群一群七彩气泡,如同从奇幻世界里偷溜出来的小精灵,争先恐后地四下探索起来。 有一颗异常调皮,飞舞到江徕的身边,往上,触到他脸颊。那一刹那,它“啪”地一下散开,在江徕脸上留下浅淡而可爱的足印。而江徕的面容似乎在这瞬间被泡泡精灵施以魔法,季风廷只是一眨眼,就见到从记忆深处走出来的,温柔、坚定、纯真,色彩丰富的江徕。 此时,季风廷的心脏仿佛也是一颗气泡,在旋律中被鼓风机吹得摇曳翩跹。 “你……”季风廷仰头看他半晌,慢半拍地开口,“你怎么会……” “我猜到他会带你到这儿来,所以过来了。”江徕竟然料到季风廷即将问他的问题,双手撑在卡座的靠背上,低头看着季风廷说,“这间酒吧老板是他的江湖朋友。” “这样啊……”季风廷停顿了一会儿,又轻声问,“那天你没跟剧组的车,也是……” 江徕接着季风廷的话说道:“也是跟他来这里了。” 两人如此对视良久,那种奇怪的,又有点悸动的氛围,像一对天使的轻羽盛住了他们。季风廷便又不可抑制地想起潮湿的青草香,那个石榴花萼和星星一同闪烁的晚上,想起江徕在他脸上小心翼翼的抚摸,和江徕后来提出而他并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嗯……”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似乎梦到了什么糟糕往事,身体颤抖地蜷缩起来,像承受着巨大的悲伤。季风廷想调整姿势,好让他睡得舒服一点,却听到他几声梦呓,顿住了动作。 甜蜜的情歌声里,林遥在痛苦地呢喃,老师,为什么啊。老师。 季风廷心中忽然确立了一个大胆的猜想,他转头慢慢看向江徕,有些不可置信。江徕看出来他的想法,平静地说:“现在你都知道了。” 季风廷当然回过味来,苦笑了下:“你让我去谈导房间,就是这个原因?” 江徕不置可否,终于向季风廷介绍:“他是林遥。” 林遥这两个字,季风廷并不陌生——职业编剧,以剧作题材先锋敏锐闻名业内,年纪轻轻便获得不少主流奖项提名,同时也遭受到许多批判的声音。他一直是个神秘的存在,成名这么些年,他从未现身于大众眼前,只有名字被演艺圈人熟知。 “可是……”季风廷迟疑地说,“一直听说林遥是个女孩……” 江徕笑笑:“他这样子,不就是个女孩么?” 季风廷又低头看向林遥,这人画着女孩的妆,浓艳得近乎产生攻击力,是以很少有人在见到他时,会把注意力从他这张脸上,转移到他异于寻常女孩般高挑的身材、偏硬朗的骨骼,和微微凸起的喉结。季风廷初见他时,不也理所当然地将他错认吗? 老师。现在也不难猜到,他口中呢喃的老师,让他酒醉和梦中痛苦辗转的人,便是谈文耀。而在很久之前放映室的那个夜晚,谈文耀递来的剧本原作,他提起男人的爱情,他的学生,模棱两可,意兴索然,这一切的指向,便是眼前的林遥。 “原来是这样。”想通这之间的关窍,季风廷替林遥感到怅然。 江徕注视着季风廷,和依偎在季风廷怀里的林遥好一会儿,绕过去,有些粗鲁地将林遥扛起来,示意季风廷跟在他后面。他开了车来,停在酒吧门外,是辆SUV,空间宽敞,因此将林遥扔进后座的时候并没什么阻碍。 季风廷只好坐到副驾驶。江徕上车,扫了眼放心不下频频往后扭头的季风廷,发动车,说:“他皮糙肉厚,用不着你担心。” 话虽如此,即使知道林遥是个大男人,可他顶着那样一张脸,季风廷很难不为他心软。等车行至半道,他才猛然记起跟江徕说过那些什么守口如瓶的话,恨不得从未发生过,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 好在江徕并没有再说话,在林遥微微的鼾声中,他们顺利到达酒店,废了不少力气,将醉鬼折腾进房间。林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季风廷想要上前帮他卸妆、摘假发,江徕却阻止他,说不用管了。 彼时季风廷已经替他擦好脸,见到他露出本来面目,一张帅气里带点英气的年轻面孔。又伸手去摸他额发的边缘,却并没有摸到假发的痕迹,季风廷脸上露出一些惊讶。 江徕在一旁低声说:“真头发,留了十年。” 十年。季风廷被这个度量单位冲击到。不是十天、十个月,而是十年。 人生中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十年而已。 他坐在床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林遥,好半天,江徕说道:“知道了他的把柄,你可就拿捏住了他。以后尽管支使他给你写本子。” 季风廷低头,不免为这有些稚气的话笑了笑。 在江徕屋子里坐了不长时间,季风廷起身告辞,说自己该回去了,转身要走,却发觉江徕抱着手跟在他身后。 季风廷转头,疑惑地看着他:“江老师,还有什么事吗?” “我不知道他睡在哪间房,”江徕坦然地说,“这么晚了,跟个醉鬼挤在一起也睡不好。明天还要早起。”顿了顿,他问,“季老师,要不借我一半床吧?” 跟分手多年的前男友同床共枕,谁都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决定。 可或许是江徕说得实在很有道理,让季风廷找不到任何漏洞用以反驳,或许是江徕如当年般真诚纯洁的眼神打动他,也或许,几天时间过去,那晚他俩在草地上的记忆还始终萦绕在季风廷的心里面。他总是无法拒绝这样的江徕,在十几秒钟的考虑时间后,季风廷点头答应。 两人进屋、开灯、相对坐在沙发许久,江徕没有主动开口,只是看着这间房间,看着他。而季风廷实在是不知道该跟江徕聊些什么,沉默了会儿,借口洗澡,率先进了卫生间。拖了足够长的时间,吹完头发出来,果然见到江徕已经睡到床的里侧,屋顶的灯都被关掉,只留下床头柜上一盏昏黄的台灯。 酒店配备的香薰机被打开了,放置在电视柜上,此刻正徐徐散发着薰衣草的香味。 季风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掀起被子,躺上床,调整好睡姿之后就不敢再乱动了。两人平躺的标准姿势,中间隔开一人宽的距离,平静到诡异的气氛,几乎可以用上“相敬如宾”四个字来形容。 想到这个词语,季风廷自己都觉得好笑。事态忽然的变化,让他迷惑起来,要是时间倒推,几天前的季风廷绝对想不到,自己之后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跟江徕躺在同一张床上。 季风廷抬手准备关灯,手机忽然震动了两声。他看了眼江徕,见江徕轻阖双眼,呼吸平稳,便将手机开了静音,放心拿起。 来信人是丁弘,看来他心情不错,拍了拍季风廷,又发了几张稀奇古怪的表情包。季风廷问他:这个时候才下工? 丁弘嗯嗯两声,说这段时间还好吧? 季风廷简单跟他聊了几句,又提到江徕请李娅到山城来的事情,丁弘沉默了一会儿,哼哼地说,算他们还有点良心。 紧接着,他提起正事,转发给季风廷一则通知,说他之前参演的那部电视剧快要上播,有场晚会参演人员差不多都要出席,剧组的意思是邀请季风廷也一同前去。 季风廷心里清楚,他一个镶边的配角哪能收到这种大场合的邀请,之前的宣传活动也从未带过他,最有可能是剧组看中前段时间那场换角风波的流量,想要趁机借一把势。 丁弘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对剧组的行为颇有微词,可他还是劝季风廷能去就去,毕竟作为演员,经营人气也是职业规划中极其重要的一个部分,等他现下这部戏结束,便又进入了空档期,这期间能有个曝光的机会也是不错的。 只是如果到时候要跟众人一起走红毯,季风廷的礼服是个大问题。圈里像他这样的小演员很多,没有公司出面替他们租借,更没有品牌方赞助,妆发出行只有全靠自己出资解决。对此,丁弘安慰他说不着急,时间还早,到时候他来想办法。 季风廷过了一会儿才回他,提醒他说:弘哥你难道忘记了?我其实是有一套的。 关掉手机,关掉台灯,季风廷看着漆黑的天花板,空荡荡地想着,虽然比起那些家喻户晓的奢牌,那套被他尘封的西装品牌不是太出名,也已经是八九年前的设计,但现在有机会穿到自己身上,好歹算是物尽其用吧。 他转头,静静看着床那头江徕的睡颜。不能说不觉得遗憾。毕竟那是自己当年精心准备许多日子,最终却没能送出手的礼物。 “季老师,”江徕忽然开口,睁开眼,在昏暗之中望向他,“在想什么?” 香薰机的工作灯有很细微的光,落在江徕眼眸之中,像温和的星辉闪烁,季风廷愣了愣,忘记闪躲他的注视:“……江老师,还没睡啊……” “很多年没跟人一起睡在同一张床上了,”江徕说,“有些不习惯。” 季风廷闻言,笑了笑,下意识反问他:“之前听说《生祭》拍摄的时候遇到泥石流,整个剧组都撤到村委会的晒场里打通铺,你没跟大家一起么?” 江徕沉默了一会儿:“这事你知道?”紧接着,他又说,“我睡的是树下的吊床。” “这样啊……”季风廷不再说话,收回视线,直面屋顶。 空气中,两人呼吸声此起彼伏地交替,明明很平和,很安静,却不知为何,季风廷左耳忽然响起搏动般的耳鸣,一下比一下重,在鼓膜上敲出深远的回响。 他听到床垫发出陷落的声音,似乎是江徕动了动,翻过身,整个人侧躺着对住他。过了会儿,江徕说:“季老师没有别的事情要问我么?” 季风廷压抑住自己的呼吸,他有些预感,预感江徕要是再次开口,他恐怕会难以招架。还没有听到他接下来的说话,心脏已经预见性地,被江徕言语的停拍给攥成紧紧一团。 没有收到季风廷的回复,于是江徕接着说:“那么,我有一个问题想问问季老师,还希望季老师可以告诉我答案。” 几秒之后,季风廷轻转过头,两人视线灼灼地在半空撞上。江徕正毫无保留地注视他。 “你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我这几天细想,觉得很有道理。只是有一件事,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通——那年你来《茉莉》探班,离开的时候,说,让我乖,下次再来看我。” 江徕久久地停顿,很长时间才开口。 他轻声问季风廷:“可是为什么后面你没有再来?” 第48章 想不想我 有的时候,提出一个简单却关键的问题,提问者往往问的不止是问题本身。 而面对这样的提问,作答人并不能用三言两语就概括出一个精确答案。因为看似简单的问题,总是需要复杂归因。 如果要溯源,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季风廷想,大概是那场短途旅行之后。从学着火车鸣笛前行、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朋友们,一个一个说再见开始。人生旅途某段的同行者,再要好,也有到站下车的时候。友人逐渐离散,有的安于现状,有的挣扎向前,有的前途渺茫,有的正登云梯。 江徕就是在那个时候,去首都签下了《茉莉姐姐》。那是他电影星光路的启点。季风廷收到这个好消息,做好一桌子菜在家等他,江徕一进屋便将季风廷托着屁股高高抱起来转了一圈,笑得意气风发。 直到吃饭的时候他才记起来,告诉季风廷,进组时间就定在两个月后,而电影主创会在开机之后被邀请去某个慈善晚宴,为山区留守儿童募捐。 季风廷那时候事业也正爬上坡,接连拿到几个有戏份的配角,也因此,公司终于想起来还有他这号被放养多年的员工,替他谈下几个试镜的机会,又带他出席过一次小型活动。 私底下,季风廷兼职也有起色,他自学了CAD,能做些简单的场景预演,又有圈里的朋友替他牵线,接的活不多,但价格给得都不错。 那些日子,不能说踌躇满志,生活、工作,也好歹算是有了奔头,仿佛他们畅想过的一切,无论星星还是月亮,再努把力就能触手可及。他真心为江徕感到高兴。就在这时候,江徕抱歉地说,慈善晚宴这种场合应该会很严肃,到时可能不方便带季风廷前去。 季风廷点点头,他倒并不在意这些。江徕一直没有签公司,他入行后发展的势头飞快,很多事情都是有一定经验的季风廷在替他处理,于是季风廷这时,自然而然,更多考虑的是江徕晚宴上的妆发造型问题。 过了段时间,他带着江徕去了那片的高端商场。 江徕不明所以地被季风廷打扮了半天,几套衣服试下来,季风廷都觉得不错。他还是第一次见江徕穿礼服的样子,眼睛亮了又亮。虽然他攒了这么久,要全款买下一套有些吃力,但时间还宽裕,足够他去想办法筹够剩下的钱。 他兴致勃勃地问江徕最满意哪一件? 不料江徕却笑着说:“宝贝,离我生日早着呢。” 季风廷愣了愣,反应过来江徕误解他的用意,只好解释:“就当庆祝你拿下人生中第一个男主角。” 江徕摇摇头,但能看出来他很开心。回到家里,见季风廷对着电脑干活时都在走神,以为他还在惦记这事,便去亲他的嘴唇。两人唇瓣分开的时候,他揉着季风廷的脸,逗他开心:“你知道我不在意这些,为什么还要破费。实在过意不去的话,就拿你的身体偿债吧。” 季风廷淡淡笑了,却什么也没说。 为了攒钱,那段时间他熬夜熬得很凶,第二天天不亮就要赶到片场。江徕虽然是空档期,却不比季风廷清闲,他要常去应酬,为了角色瘦身、塑形、采风,从零开始练吉他,可是他们好像有一种心照神交的默契,谁也没劝过对方一句,诸如放慢脚步,有空就多休息休息的话。 季风廷只是会在江徕晚归的深夜里一直等着他,好为他及时煮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而江徕也只会在季风廷揉着眼睛缓解疲惫的时候,洗好蓝莓,热好牛奶,默默放到他手边,替他按一按太阳穴。 就在江徕进组不久后,季风廷终于买下他看中的那套礼服,想要到时候直接送到剧组去,给江徕一个惊喜。可江徕在下戏之后照例给季风廷的来电中随口提到,有一家品牌主动提出为江徕赞助出席晚会的着装与配饰,并在当天就已经飞到剧组替他量好尺寸。 季风廷准备好的惊喜没有机会送出手。这个时候,也没有必要再送出手。 一周后,他在网上看到了《茉莉姐姐》全组参演人员出席慈善晚会的新闻,江徕从容淡漠地站在导演旁边,一身挺括西服,衍线精致低调,仿佛王子终于回到他的王国,恢复他原本金光闪闪的模样。 他已初具规模的粉丝群体在评论区宣传时特意强调,江徕上身的衣服和胸针,是某个如雷贯耳的奢侈品牌为他特意定制,可见圈内人对这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有多么关注和重视。 在那一刻,季风廷第一次真正领悟到,原来两人有过同样的经历,站在同一条跑道,向着同样的目标,只是一种他以为。 也是在那一刻,季风廷回味过来,为什么江徕会误解他带他去试衣的用意,因为在江徕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潜意识里,重大场合的打扮应当更加昂贵、精致、得体。 几万块钱买下来的成衣,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件普普通通的单品,是日常生活中用以调剂感情的小礼物,跟他送给季风廷亲手组装的电脑、鱼缸,还有他在天台上为季风廷所种下的一片蓝莓树,带回家的每一束鲜花,没有任何本质上面的区别。而这正是江徕与季风廷的本质区别。 要解答江徕的“为什么”,这件事情只是起因,是答案的其中之一。 再后来的事情,按下种种,不必细提。季风廷的演艺生涯逐渐到达抛物线的顶端,只停留了一通电话那么长的时间,便从半空之中狠狠跌下。 江徕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做错。对于这段感情,季风廷也不是没有想过挽留,只是一个人走上坡路,一个人走下坡,逐渐朝向了不同的世界,世事在变化、处境在变化、心态在变化,二人之间的连线不免也随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分开不过是顺应变化,是必然。季风廷能留住的,不过是沙粒从指缝之中逐渐流泻时,万物融化溃散的触感。 江徕问:“为什么不说话?” 季风廷在很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回答他:“我只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起。” 江徕在夜色中看着他。 “那次去探班,我待了三天。”季风廷想起那整条街火红的枫叶,说,“是秋天吧,快到冬天了。” “那几天突然有了假期,脑子一热就做了决定,我也没问过你,到地方才发现你腾不出来时间。”顿了顿,季风廷又说,“我就在一家711等你,当天晚上你很晚才收工。” 适应了黑暗,他已经能看清楚江徕的表情。 江徕直直地盯着他说:“原来季老师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季风廷笑了下,又沉默,过了会儿才说:“其实我在你拍戏的时候去偷偷看过,那时你应该在和娉婷姐走戏。还没靠近,只见到个大概,守在外围的场务很尽职,可能怕我图谋不轨吧,拿警示牌把我给轰走了。” 江徕静了静,问:“然后呢?” 然后。 “然后……挺遗憾的,没能见到大剧组怎么拍戏。那几天我就一直待在酒店里,等你放工。” 江徕说:“你知道我指的不是这个。” 季风廷陷入长时间的思索,又或者说斟酌。他最终选择说:“回家之后,我们两个都很忙,联系的时间越来越少。” “不知道你对那段时间还有没有印象,其实我有些模糊了。只记得,有天晚上我回家,一进屋发现满地都是水,找了半天才找到,是埋在墙壁里面的水管漏水了,那一半墙面的乳胶漆都被泡得鼓起来,很难看,沙发和电视柜也都泡湿了。我收拾了很久也没弄好,半夜躺在床上给你发了条信息,问你在干什么,想不想我。”季风廷停顿在这里,又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该提这个的。” 江徕尽量匀速地呼吸了几次,而后说,他记得这件事。 他说:“我那天是个大夜戏,早上一收工就给你回了信息,问你怎么了。你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复我,可是没有告诉我这些,只说了句没什么,已经没事了。”他问季风廷,“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 季风廷平静地说:“我猜到你在拍戏。”现在轮到他说这没有意义了,“告诉你,也不过是白白增加你的烦恼。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修不好东西,就请人来修好了它,这很容易。说到底,这些都是小事。” 江徕冷漠地重复:“小事?” “小事。”季风廷话头一转,又说,“可能那个时候年轻没有应对经验,现在想起来,一件一件的小事情,也会积沙成塔,我们又身处这个环境之中,都太忙了,一整天对不上一句话。恐怕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再好,也会被这些压垮吧。” “所以说,这就是答案吗。”江徕竟然笑了一下,锋利地指出来,“季老师好会避重就轻。” 季风廷摇摇头,收回视线,不再看江徕。 “如果知道那是我们最后一面,我不会说那样的话。”他望着虚空,“第二年春天结束的时候,我爸爸出了车祸,没有人照顾他。连老天都在提示我。” 季风廷轻声说:“所以那一刻我想,是时候该回家了。” 第49章 新世界的气流 江徕的呼吸声沉了下来,不再那么平稳,间隔时短时长。那是一种用沉默在压抑自己情绪的呼吸。 季风廷也沉默。他轻轻翻身,背对着江徕,用被角盖住自己的肩头,挡住下沉的冷空气。 阳台关着,紧紧隔绝楼下花园里的虫鸣,连香薰机的声音也听不到,世界在江徕压抑的呼吸声中显得万籁俱寂。 其实随便换一个对象,都可以毫无顾忌地指出来,季风廷此人好狡猾,怕是生活在蒙太奇的电影世界里面太久,连讲话都用上了蒙太奇。谁能相信一个用尽全身力气追赶梦想的人,竟然会因为感情问题彻底放下执念打道回府。就像季风廷所说,他们不是小孩,也早已经有共识,爱情并非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季风廷避而不谈,反而露出端倪——譬如明明忙成那样,为什么会有突然多出来的假期,譬如他因为什么而冲动,连告知江徕一声也记不起,就降临到千百公里外的拍摄地。 要义正词严地戳破他用事实讲谎话吗?可当季风廷将最后一个理由搬出来,江徕即使有再多想说的话,也除了沉默,别无他法。 最终江徕只能问:“叔叔现在怎么样?” 季风廷便笑了下,答:“恢复得很好,早就没事了。” 第二天早上季风廷是被包子敲门叫醒的。他坐起来。床的另一半已经已经没有了温度,枕头和被子都被整理好,丝毫看不出那边有睡过人的痕迹。 休息区却多了辆餐车,保温罩罩着备好的早饭,窗帘被拉开缝隙,一条细窄的阳光斜穿进房间,轻轻落在季风廷脸上。他怔怔地发了会儿呆。 又是一个艳阳天。 季风廷准时赶到片场。 今天是场外景戏,片场被安排在一条古镇中的步行街。为了避免在拍摄时引起骚乱,剧组特意定在早上,这是古镇一天中游客最少的时候,平时看起来商业气息浓厚的风情街,在冷清中显露出它别有韵味的美丽。 早早开门的店家们似乎也都没睡醒,无精打采地端着早饭,见到扛着设备的剧组进场,这才有了精神,纷纷探出脑袋好奇地张望。 剧组找了不少当地人来做群演,一早就已就位。虽然已经被提前打过招呼,等到江徕到场地,人群之中还是传来不少兴奋的欢呼声,不知道是谁带头,纷纷往江徕身边挤过去,想要讨点合照或者签名。场务赶紧上前,轻言细语制止,却起了反作用,最后忍不住发了好一通火,这才让大家勉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 季风廷没有上前,就在一旁看着江徕。江徕被众人当珍稀动物似的围观着,这场面其实有一点滑稽,但他却并没有不自在,脸色也没有什么变化。想来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拍摄经验,他练就出来一身刀枪不入的绝技,对这种程度的注视和干扰早已经免疫。 《大路朝天》的拍摄到了收尾阶段,这场戏准确来说,是孔小雨和邢凯最后一场有对话的戏份。 他们在某天终于都空出时间。一起吃过饭之后,孔小雨提出想要去散散步。两人沉默不语地走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地拐进了景区,环境变得喧哗,行人都带着笑脸,处在其间,凝滞的气氛也逐渐轻松下来,二人好像回到初识之际。 孔小雨不时逗逗野猫,弄弄某家店挂的风铃,碰到名人故居,也像普通游客一样驻足门前,久久凝视。他们爬坡、下坎,在一家特产店前,孔小雨突然说:“他老婆知道了我们的事情。” 邢凯看向他,眉头皱起来。但孔小雨却又接着说:“可是你知道吗,她那天约我出去喝茶,居然邀请我一起跟他们去国外生活,她给我发年薪。” 他笑起来,踢着脚下的青石板,说:“有意思。” 邢凯点点头,平静地问:“什么时候出去?” 孔小雨没所谓地说:“等签证办好吧。可能大半个月?” 说完他不再说话,埋头继续往前,邢凯却看着另一边停下了脚步,示意他先往前走:“我找地方抽根烟。” 巷口转角处,有一家名为“未来邮便局”的时光邮局,店门口的宣传海报上介绍,这里能定时将委托人指派的信件或是物品寄给未来某一刻的收信人。真是个充满温情和浪漫的概念。 孔小雨并没有往前走,而是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邢凯回头,进到那家店里,跟店主交谈几句,取了信封和信纸,弯腰背对着他,在桌上写写画画。 孔小雨直觉那是给他的信,等到邢凯付了钱出来,他沉默了会儿,有些好笑地说:“指不定这家店明天就倒闭,也就只有你这种呆子,才会相信这些东西。” 邢凯淡淡笑了下,不说话,过了会儿,他伸手碰了碰孔小雨的脸颊,但又很快收回去。孔小雨又问:“写了什么?” 邢凯转过身,低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两个小时的拍摄顺利结束,景区人多了很多,谈文耀赶紧指挥剧组转移地方。下午主要是一些漏拍镜头的补拍,整个组不停转场,天气又热,忙得人头晕目眩,等到今天的通告都拍完,太阳已经下山。 季风廷换了好多套戏服,最后一套时拍摄时间最长。为了捕到几个好镜头,他顶着盛夏时分的落日,在大桥上来回走了快一个小时,背上的汗湿了又干,布料紧巴巴地贴在身上,谈文耀一说卡,他赶紧进到剧组搭的简易换衣间换下来。出来时一掀帘子,就见到林遥站在外头,手插着兜,叼根烟,吊儿郎当地冲他扬了扬下巴。 季风廷眼睛被他今天这身打扮狠狠晃了一下。 “愣着干嘛呢,都收工了,”林遥抛了抛手里的车钥匙,“走,哥带你吃饭去。” 他今天没有化妆,长头发扎了个马尾,穿一套叮铃咣啷的潮服,裤子上全是破洞,倒不是个女孩了,活像个街头艺术家。或许是因为他从没来过组里,几个工作人员在旁边转来转去,都向他投来猎奇般的视线。 打扮成这样,谁能猜出眼前这人就是《大路朝天》的原作。 张副导却认识他,老远见他,冲他喊:“小遥,待会儿一起吃饭?” 林遥摆摆手:“你又喝不过我。” 季风廷下意识看向谈文耀。谈文耀这时候就站在一旁听别人汇报,林遥说完话,他才把目光投过来,林遥回头时刚好跟他视线相撞,两人对视了几秒,林遥笑了,说:“谈导,不介意我把你演员拐走吧?” 谈文耀可有可无地“嗯”了声,移开视线。 “走吧,你导演都同意了。想吃点儿什么?”林遥上前两步,将季风廷揽过来。 这样一来,季风廷没理由再拒绝他,只好笑了下说:“我都可以。”又问,“昨晚喝那么多,今天还喝啊?” “睡到下午才起呢,你不想喝那就不喝了,纯饭局行不,我知道那前头有家烤鱼味儿特正。”他踢踢踏踏走了两步,又忽然说,“对了,还没谢你昨晚送我回呢,我没撒酒疯吧?” 季风廷摇摇头,想起昨晚窥探到的秘密,不知道怎么忽然有点心虚,不好意思看他的眼睛,干巴巴地夸赞他:“酒品特别好。” 林遥哈哈笑:“算你见识到了,我可是个酒仙儿。” 他车就停在不远处,走到地方,季风廷主动去拉后座车门,却不想里头已经坐了一位,季风廷动作顿了顿,可也不好再把门关上,只能硬着头皮钻进车厢。 林遥“砰”一声关上车门,坐进驾驶位,笑道:“你俩把我当司机用呢。” 季风廷刚坐稳屁股,听到这话,看了眼一旁的江徕,迟疑道:“要不我坐前面去吧?” “得了。”林遥三两下把车开出停车位,“爱坐就坐,我这车后头也宽敞。” 季风廷于是不再动了。江徕比他收工早一点,不知道怎么还留在片场等到现在。两人都靠着两边的车窗坐,中间隔着好大的空隙,也不说话,一人朝一头,伸着脖子鹅似的望着窗外。 林遥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俩一眼,哼笑一声:“我瞧着你们二位老师这部戏都快拍完了,怎么比跟我还不熟呢。我寻思我写了不少吻戏嘛,怎么,嫌我这剧情写得不够缠绵啊?” 江徕收回视线,看了眼季风廷,又抬起眼皮瞥了眼林遥,最终淡淡说:“不会说话你就闭嘴。” “我偏不。”林遥猛一打方向盘,车身往左偏移,进了条上坡路,季风廷毫无防备,身体随着惯性摇来摆去。刚抓好拉手,又听林遥说,“风廷啊,你看那前头,我之前采风的时候就来这里住过,房东大妈见到我,一听我说话,眼睛唰一下瞪得比牛还大,后来每次见着我都得凑上来问句我到底是不是人妖。可有意思了。” 季风廷随他的视线望出去,发现他说的那个地方跟孔小雨住的地方很像,也是一排斑驳阴冷的老居民楼。再往前走,出现许多小餐馆,大多数招牌都看不清楚,像已经开了很多年头。 林遥一直没消停过。一会儿问季风廷,觉得自己男装好看还是女装好看,一会儿说自己走错路,把车开得左摇右晃,一会儿又说,你们导演这人虽然不怎么地,眼光倒是好,看了下风廷的戏,比那钟晨好多了。 这话季风廷接不上来了,尴尬地笑了笑,江徕连名带姓地喊他名字,打断他,说:“不要逗他了。” 林遥耸耸肩,好歹是没再说话了,路过下一条街,不知道他看见什么,忽然放慢车速,把车停到路边,说:“在这儿等会儿,最多十来分钟搞定。” 他关上车门咬了支烟,阔步朝街对面走了,一离开,车里就变得安静下来,只有汽车怠速的嗡嗡响动。 过了会儿,江徕说:“你别多心,他这人就这样。” 季风廷“嗯”了声,说:“想不出林老师这种性格的人,会写出那么多压抑的本子。” 江徕笑了下,望向窗外,没太多情绪地说:“也可能是亲身经历。毕竟痴情的人,最后都没什么好下场。” 季风廷放慢了呼吸。从某种意义上讲,江徕这话还真的没有错。在车里等了半天,或许是觉得闷了,江徕把窗摇开,分给季风廷一支烟:“不知道我的烟你抽不抽得惯。” 季风廷接过来,说:“其实我不挑烟。” 说完这几个字他才一愣,抬起头。江徕正看着他,几秒默契的对视之后,两人都笑了下。 恰好这时一阵晚风吹进车里,好似新世界的气流,把凝滞的氛围冲散。江徕手指夹住烟,摁亮打火机,另一只手微微在火苗边拢着:“来吧,季老师。” “江老师的火,我有点不敢接。”季风廷笑着说,但仍是从善如流地咬着烟低下头。 火苗跟烟尾短短接触,一刹那,它跳起来,像一颗燃烧的心脏。 与此同时,江徕也把他那支烟咬住,略一低头,就着那火吸燃。两人额头轻轻碰到一起,又很快分开,烟雾缓慢地腾起来,又被风刮乱。 火灭了,车厢暗下去,黑夜忽然变得明显。江徕看了默默吸烟的季风廷半晌,这才应那句话,“季老师现在知道了?”他说,“我的火,跟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第50章 别看他的眼珠 林遥这车毕竟是辆轿跑,即使后排空间设计得再宽敞,能装进两个一米八几的成年男人,膝盖悬空头顶受限的感觉也不会让人太舒适。 很有可能是这个原因导致,在共用完一支打火机后,不知觉间,两人的位置变得靠近。 车外是条老街,行道树繁盛茂密,挡住刚点亮的路灯和气息奄奄的余晖,因此车里的光线很暗。灰白色的烟雾被微风拉扯成丝,在车里散漫地游曳,江徕抬手,将它们拨干净,于是季风廷终于能清楚地见到江徕那双正在直视他的眼睛。 那双会骗人动心的眼睛。 尼古丁经由呼吸道钻进季风廷的胸膛,他的肺,他的心脏,咬住他的神经元,令他视野变得淆乱。他好像看到这世界上仅剩的光都流进了江徕的眼中,看到一条逃离天堂的长河,彩虹色的光圈渐渐晕开眼前的一切,又合拢,变得清晰,河面上倒映出他们曾经每一次对视的影像。 泛黄的画面定格在其中某一个段落,电视上,柳飘飘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向陪酒女传授经验,讲,对方难看就别看他的全貌,耳朵漂亮么,看耳朵,嘴巴恶心么,看牙齿。 眼睛是传递情感的窗口,而注视便是一种难以伪装的身体语言。人对视三秒以上就会感觉紧张,害怕时会瞳孔会放大,快乐时虹膜会震颤,尴尬和抗拒时总要别过视线。 连柳飘飘都知道这个道理,知道演戏时最微妙也最关键的部分,在于演员的注视。 江徕听完影片中她的教导,说:“下次我也试一试。不过这真的有用吗?” 他身边的季风廷坐正身体,拍拍他肩膀,示意江徕跟他对视。江徕转过头。他总是那样看着季风廷,认真坦荡,目不转睛。 “真这样做的话,小心要挨骂。落在导演眼里,这太明显了,”季风廷忽然在他面前竖起右手食指,说,“我有一个真正的秘诀,想不想知道?” 江徕点头,十分配合地说好,喊他季老师。 于是季老师抬起手,手指缓缓穿过江徕的头发,像一种启示,阿芙洛狄忒轻柔的指引,触摸花瓣一般飘落到江徕的额头、眉骨,停在他温热的眼角。 季风廷注视了江徕好久,最后悄声说:“别看他的眼珠,看他的睫毛吧。” 咚咚咚—— 车门突然被敲了几声。季风廷心脏一跳,从回忆中醒过来,两人都下意识朝窗外看去。 林遥趴在车窗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俩:“你俩相面呢?” 季风廷愕然地看着他,江徕也半晌没有说话——显然他们都被林遥的模样震惊到——他竟然剃掉那头留了十年的长发。 “傻了啊?”林遥在他们眼前晃晃手指,“风廷,怎么样,帅不帅?” 季风廷冲他竖起大拇指,笑了下:“帅呆了。” 江徕掐了烟,不顾林遥“哎哎”的叫声,冷漠地关上车窗:“赶紧上车。” 林遥倒也不生气,钻进驾驶舱,发动汽车,说:“急什么,饭店就在那前头。” 季风廷看着他那颗只剩短短一点发茬的脑袋,半晌,还是没能忍住,小心地轻声问:“林老师怎么突然想要剪头发了?” 林遥沉默一会儿,低笑了声:“三千烦恼丝,不要也罢。” 吃过饭,林遥把两人送回酒店,自己却又开车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谈文耀组织全剧组上下开了个杀青筹备会,确认剩余场次的拍摄计划,又敲打了一些因为快要杀青而躁动不安的工作人员,把收尾工作安排好,这才开启拍摄。 寇天宇早在好几天前就结束了他全部戏份,匆匆回程去赶另外的通告。今天要拍摄的是钟晨的杀青戏,和他搭戏的对象大多是江徕,没有季风廷的戏份。所以他今天比以往都要清闲。 可季风廷并未待在酒店,而是跟着剧组转移,回到两位主角的住处,就在片场不远处坐着,观摩学习两位前辈的精彩发挥,尤其是他不甚熟悉的钟晨。 对于季风廷而言,钟晨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跟他的经历截然相反,钟晨有着十分漂亮的履历,过去那些年,就算他没有刻意去了解,也还是能够通过网络看到他一部部的新戏上映,一个个奖项到手。 要说季风廷心里不艳羡,那是他自己骗自己。 即使钟晨因为早年拍摄了不少偶像剧,被大家打上了“花瓶”“流量”的标签,但他并不是没有实力,在同期演员当中,他可以说是演技最娴熟的那部分存在。 平心而论,季风廷更愿意用“实力演员”而不是“人气流量”来形容他。 江徕和钟晨这些戏,场地大多在邢凯自己的住处。虽然就是门对门,但孔小雨很少进去过,也因此,季风廷对里面的布局和摆设并不大熟悉,看着他俩在里面打转、说话、做事,简直就像是在看另外一部戏。 导演临时叫停,立刻便有两人的助理和化妆师上前围住他们,为他们递水、补妆,忙前忙后。季风廷发了会儿呆,起身,扭头进了孔小雨的屋子。 相比较下,这间屋显得好冷清。摄制组一撤场,它就成了黑暗和寂寞的模样,桌椅板凳胡乱被摆放,邢凯的易拉罐烟灰缸不见踪迹,那扇彩窗的破洞被报纸和胶带糊住,像孔小雨难以修补的人生。 他躺到那张床上,感受夜风穿过窗户细缝发出的声响,外面下起来小雨,淅淅沥沥,哀缠不绝,仿佛要用一整夜将这座城市泡成发霉的森林。头顶的防水布,就差一颗钉子,江徕始终没有钉完,如同某种刻意保留的伤口,快要结束的实感在此刻最为清晰。 他想起自己和钟晨的最后一场戏。时间线在孔小雨离开前夕,那也是一个雨夜,他淋着雨穿过城市,也许他这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转变主意,忽然回到此地,敲响了邢凯的房门。 他那时候在想什么?准备好了见到邢凯时站立的姿态吗?要说的话会用拥抱和亲吻代替吗? 可是当房门被打开,见到开锁的人,孔小雨却只是静了静,露出来一个微笑。 周绍祺穿着一身睡衣站在里头,见到孔小雨,他惊讶地笑了。 “你找凯哥?”他问,又朝屋里抬下巴,“他还在洗澡。” 淋淋的水声利箭一样穿透孔小雨的耳膜。他还是那个笑,说:“那算了。” 周绍祺点点头,想了想,拿起手里的水蜜桃,递过去:“吃不?好甜,是晚桃。” 孔小雨看了很久那颗桃子,没说话,摇摇头,他便转身离开了,家也再没回,直朝着黑夜走去。 季风廷问过导演,孔小雨后来去了哪里?导演说,他也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或许他跟顾修伟出了国,或许没有。也或许,他换了一个城市,在另外的世界上演跟另外一个邢凯的故事。 很多年之后,孔小雨才再度回到山城,仍旧一贫如洗。他来到当初住过的租屋,房东太太认出他来,跟他谈笑两句,一拍脑袋,想起被她遗忘的尘事,翻箱倒柜,找出来一个已经泛黄的信封。 原来那间“未来邮便局”竟然真将邢凯的信送到,如果孔小雨在那天雨夜没去敲邢凯的房门,而是回到家中等待,他会准时收到它。孔小雨打开信封,却发现,里面装的信是一张白纸,邢凯要给孔小雨的,只有随信附送的一把钥匙。 孔小雨沉默地看着那把钥匙很久,最后却忽然笑了。 “风廷哥?”房门被推开,包子探头探脑地走进来,因为屋子里很安静,他说话声音不由得变轻,“风廷哥你睡着了么?” 季风廷睁开眼,撑起身:“怎么了?你今天不是没排班么?” “那边快要结束了。”包子指指那头,“我估摸着待会儿可能要拍照,到处都没找到你。” 季风廷站起来,整理了下衣服,跟着他朝外走。包子静了两秒,有些伤感地开口:“风廷哥,这段时间我没少给你添麻烦吧?” “哪里有。”季风廷摸了摸他头发,“你还年轻,处事有欠缺也是正常的,要说麻烦,也太言重了,大家不都是从这个时候过来的。” 包子眼圈却红了:“风廷哥……其实我是来跟你告别的。我叔今天来探班,知道我在组里的事,给我一顿好骂,说我坏他名声,让我不用等杀青,明天就滚回家去,梅梅姐也老说我没眼色。”他说,“看来我是真的不适合干这一行吧。” 季风廷的确记得包子说过,他到这个剧组工作是替他叔的班,算作一种锻炼。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包子说:“可是要找到真正合适自己的事情,其实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我想,大概只要是自己喜欢的,就值得付出努力去做吧。” 包子似懂非懂地点了头,立刻振奋精神回答:“那我还是很喜欢干这些事儿的。” 季风廷笑了下,他刚踏出门口,就碰到钟晨的助理和几个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抬着一个大蛋糕上楼来。见季风廷他们出来,那位助理还手忙脚乱地冲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噤声跟在后头。 原来今天还是钟晨的生日。 他们一堆人躲在门后等了半天,终于听到导演喊收工。蛋糕也在这时被推进去,季风廷跟在后面,只听到屋里忽然爆发惊呼和喝彩,还有彩带嘭爆的声音,大家热闹地笑开,纷纷拍手恭贺钟晨生日快乐、杀青快乐。 季风廷站在人群边缘,看到钟晨被送上鲜花,众人簇拥他戴上生日帽,走到生日蛋糕前。钟晨笑着闭眼,双手抱团拢在胸前,在生日歌里大声说:“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大路朝天》包揽三金,横冲戛纳,奖拿到谈导手软!” 这话一出来,大家鬼叫得屋顶都快被掀翻,钟晨切下沾了彩带的蛋糕,第一块就递给谈文耀:“瞧见没谈导,这可是开堂彩。” 如此会说话的人,任谁也没法拒绝,谈文耀笑着摇头,还是接过蛋糕。钟晨又切下几块,分别递给几位剧组领导,最后大手一挥:“今晚全组都有,一个都别跑啊,我请大家吃火锅!敞开了喝,酒水管够!” 没人注意季风廷悄悄退出了房间,独自下楼,屋里的欢闹声被落在他身后,越来越远。包子后知后觉,追上来,问:“风廷哥不吃蛋糕吗?” “你不是也不吃?”季风廷说,“我去二楼等大家吧。” “人太多了,我不想凑那个热闹。”包子嘿嘿笑了两声,又说,“既然这样,那不如哥你帮我去劝劝我叔,至少让我跟完你杀青再回去嘛,我还没见过剧组杀青什么样呢。” 季风廷点点头:“你叔叔在哪?” “刚到不久呢,这会儿也在二楼,帮大家收设备。”包子三两步下楼,二楼的门开着,他还没进屋就嚷,“叔,忙完没啊。” 季风廷跟在他后面进屋,见到一个中年男人正将灯具放进收纳箱,听到包子声音,直起身严肃道:“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别在组里大呼小叫……” 话说到一半,见到包子身后的季风廷,那男人没声了。 季风廷也顿住脚步。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男人笑起来,抬起手,指着季风廷,狠狠点了几下:“季,风,廷。” 有种人生某块拼图终于被拼完整的感动,季风廷“诶”了声,也笑:“是我。老关。”《 》 50-60 第51章 “站在那里的本该是风廷” 几分钟之后,三人坐到桌前。 生命总是沿着一个完整的圆圈运行,任何人都无法摆脱既定的轨道。这句话说得真对。季风廷既然回到了演艺圈,那么该碰到的事,该遇到的人,一个也不会少。 只是他的确没有想到,包子嘴里常提的他叔,竟然会是昔日在他家楼下开酒馆的老关。 包子更是摸头不着:“我靠,叔,原来你俩认识啊?” 老关不耐烦地瞥他一眼:“去去去,小孩子瞎打听个什么劲。”又转头看向季风廷,“听说他在组里给你帮手,没少添麻烦吧?” 季风廷摇摇头,好奇地问:“你那间酒馆现在还开着么?” “开着呢,都开成连锁了,也要多谢圈里这些个朋友的帮衬,名人效应嘛,随手帮我发个广告,客人就多了,”说起这个,老关显得有些得意,“只是之前的老店早就搬了,现在生意都是我老婆在打理,我就是个甩手掌柜。但你也知道我这人闲不住,这不,这几年没事儿的时候,我就找个剧组呆着,演不了戏,看别人演现场,过过干瘾也成啊。” 老关这人,三十来岁的时候总鼓吹自己是不婚主义,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要终身为自由歌唱。可是时间一晃,人到中年,到底还是成了家,不知道最后让他选择安定下来的是他哪一任女友。 季风廷笑着说:“关哥,您现在是站在马斯洛需求的最高层次了,这不叫闲不住过干瘾,这叫自我实现。” “诶,要不说你们才是搞艺术的呢,这说法老张也跟我说过——就你们副导演,”老关朝包子努努嘴,没太多要遮掩的意思,“喏,我这小侄儿,就走他这路子塞进来的嘛。” 顿了顿,他又问:“你呢?这些年怎么样?” 季风廷知道他一定多有疑问,毕竟自己当年去意已决,跟老关告别的时候,也用上包子刚才那句说辞——大概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一行。 老关当时就反问了,要是连你都不合适,那咱们这些干群演的,整天不全在瞎忙活?可是听说他父亲车祸的事,在那个关口,他也没办法说出挽留的话,更不好提及已经走上康庄道的江徕。人来人往,聚散离合,有点阅历的人早就见惯。 而如今季风廷以演员的身份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想也知道,中间发生的变故一定不计其数。 不过现在实在不是细谈的好时候,季风廷只是笑了下说:“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不过关哥你也看到了,我现在坐在这里,运气真的不错。” “日子肯定是越过越好嘛,”老关显然明白季风廷的顾虑,扫了眼包子,“其实知道这角色换成你之后,我老早就想来探班了,店里遇着点事儿,一直拖到现在,要不怎么能让这小子折磨你呢。” 包子小声反驳:“怎么就是折磨了,话也不能这样说吧叔……” 三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从片场回来一大帮人,跟放周假的高中生一样,倦鸟出笼的兴奋劲儿都写在脸上,乌泱泱地涌进二楼换衣服、放设备,赶着去吃晚饭。 老关起身给他们让位置,揽着季风廷朝外走,说,走吧,咱哥俩今晚得舒舒服服喝一顿。 晚饭在一家半山腰上的火锅店,钟晨提前订好了包厢。这地方生意很红火,食客要么埋头风卷残云,要么喝得陶醉忘我,交谈声一桌比一桌大,说的都是本地方言,带着麻辣味,语调像他们家乡的地形一样跌宕起伏。 剧组几十号人穿过大厅去包厢,竟然没人注意。进屋,几位主创和剧组高层自然坐到一桌。而老关果真是跟张副导关系好,跟他说笑着,也被他拉着在这桌坐下,顺便介绍给桌上的人,说是他好哥们儿,今天刚巧来探班。 江徕坐在谈文耀旁边,钟晨也顺势坐到江徕身边。见季风廷迟迟没落座,钟晨冲他招手:“风廷哥,快过来!” 老关看了江徕和钟晨一眼,抓住季风廷的手腕:“我跟季老师好久不见,季老师坐我这儿吧?” 张副导“嗯?”了声,惊讶地探着脑袋问:“你俩认识啊?” 老关点头,低声说:“我那老店你知道,他以前就住那上头,我俩关系可铁,老忘年交了。” 张副导冲他竖大拇指:“我说老关,你还真是不得了,我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谁像你似的遍地都是哥们儿。你今个儿说来探班,该不会就是冲着风廷来的吧?” 老关哈哈大笑,又去搂张副导的肩说:“这不也是满心惦记着你呢么。” 季风廷于是便就这么坐到老关旁边了。 钟晨,这位一线男星的杀青宴兼生日宴自然清净不了。桌上坐的都是能喝的,也多是长袖善舞的人,更别提有老关这个社交高手在场,酒过三巡,大家纷纷离开座位各自找敬酒对象,老关只是不那么刻意地无视了江徕,打着圈儿地喝酒,后来更是跟谈文耀都差点称兄道弟上。 一时间,这屋里就像瑶池盛会大开,神啊仙啊都高高举着酒杯,涨红着脸,你吹着我我捧着你,一副琼浆飞星、群仙和鸣的画面。 宴席上已经有钟晨和谈文耀两位主角,季风廷和江徕便顺理成章,成了桌上不必全情参与的陪衬,静默着各坐圆桌一端。他俩位置好微妙,一抬眼就能看到彼此,却是两点之间最远的连线,中间隔着一桌好菜,一个鸳鸯锅,一场沸腾而汹涌的烟雾。 包厢顶灯从上往下打,暖黄色的光线穿透蒸腾的滚动的烟涛,灯影与水雾交相辉映,真的让人生起一种置身天庭、飘飘欲仙的感觉。鸳鸯锅波浪式分割线的两端,也那么恰好地分别指向两人,在虚空中延伸出缥缈的游丝。 季风廷可能有点头晕,眼见那条细到透明的游丝如同有蜘蛛作牵引一般,一点一点爬到自己手心,他眨眨眼,正要去抓,老关喝到酣处,绕到季风廷身后,搂住他脖子,打断他的神绪。 他对隔着好几个位置的谈文耀接着说:“……作为风廷的老朋友,见到他现在事业有望,我真心高兴,真的。他当年怎么熬过来的,我全看在眼里……不过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这些就不提了。”他指了下季风廷面前的酒杯,“风廷,咱们一起给谈导敬个酒吧。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你们俩的合作竟然还能重续上,这叫什么——这就叫命中注定啊。” 重续。 命中注定。 听到老关最后一句话,桌上好几个人齐刷刷向季风廷投来视线。 钟晨眼露兴奋,满脸写着“果然如此”,谈文耀蹙起眉头,目光带着鉴玉般的审度。江徕迅速冰冷下来的注视穿透雾气,比针还尖,比刀锋还利。他们是这张桌子上对人物台词最敏锐的角色。 季风廷像座雕塑,不动、不响,实际上他在听到老关刚开口时,就生起不妙的预感,而等他意识到这股不妙要演变成哪一种加之于他的厄运之际,长刀已经挥下,一切尘埃落定。 老关是个察言观色的能手,一见大家神色各异,立刻明白自己踩中雷区。他收回了手,也低头去看季风廷,见到季风廷紧抿双唇,目光低垂,忽然产生了个荒唐的念头。 还没等老关把话问出口,谈文耀突然站起来,他仔仔细细看了季风廷好半晌,问:“我记得我问过你。我们以前见过面,是不是?” 季风廷不得不捡起自己碎了一地的勇气,抬起头,迎上谈文耀已然从回忆之中找到答案的视线。直面已是勉强,仅剩的勇气溃不成军,再聚不起足够支撑他说“是”的力量。 可是,沉默不就如同一种回答。 谈文耀得到答案,点点头,环视整张桌面,胸膛起伏几下,这是压抑怒火的尝试。也许顾及到今天日子特殊,他最终硬生生咽下情绪,并没有当场发作,站了十多秒,一声不吭,提前离席。 他一拂袖,剩下的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张副导连忙打圆场:“天又没塌,怎么全都这副表情,谈导的脾气你们也知道,有时候就跟个小孩儿似的。我跟着去看看,你们该吃吃该喝喝啊。” 话虽如此,可没人能再安心吃下去,这场晚饭在尴尬之中结束,一个一个人接连离席,最后整个包厢里只剩下季风廷、江徕、老关三人。 钟晨临走前本来想跟季风廷说几句,可见到这三人沉默相对,气氛诡异,也还是把话咽回去,默默替他们关上门。 等到包厢彻底安静下来,老关不赞同地问:“风廷,你一直没跟谈导说过这事吗?” 季风廷埋着头,他没回答这问题,却轻声反问:“关哥,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关愣了一下。 其实季风廷从没跟他提过这件事,他知道的也并不详细,只是当年偶然听他做演员甄选的朋友透露,说《第八天》这个项目有个选定的演员突然撂了挑子,打乱剧组后面许多计划,谈文耀一时再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对上时间线和季风廷那段日子的情绪起伏,老关当时只是隐隐有种猜想。季风廷退圈之后,后来两年常去他酒馆喝酒的就只剩丁弘,有一晚,《第八天》拿了大奖,酒馆大屏幕全程转播颁奖晚会,丁弘喝了一整晚的闷酒,在钟晨上台领奖的时候,望着荧幕,醉醺醺地呢喃了句:“站在那里的本该是风廷。” 他就是在那时想通了关窍。 可是,已经八年时间过去,季风廷和谈文耀此次合作眼看都要结束。他是真的想不到谈文耀从一开始就没有认出季风廷,更没有想到,季风廷会将这件事情藏到现在,竟然连江徕都不知情。如果不是他今天无意间戳破,季风廷是不是这辈子也不会再提起。 “我也是阴差阳错才知道,”老关皱着眉,沉声说,“不管以前怎么样,我想,至少现在,你不该再瞒着大家。风廷。为什么?” 季风廷垂着视线,一言不发。 他先头还晕沉的头脑此刻变得异常清醒,他听到鸳鸯锅还沸腾着,冒着汩汩的响声,太久无人问津,忽然散发出难闻的焦糊味。辨别出是老关俯身,“哒”一下关掉了气阀,就在这时,坐在圆桌对面,沉默一整晚的江徕忽然起身,绕过凌乱的座椅,脚步像催命的鼓点,咚、咚、咚,一声比一声靠近。 他听到江徕对老关说:“老关,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有些话,想对季风廷说。” 等到老关离开,包厢门打开又关上,江徕随手拖了把椅子,椅腿和瓷砖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他将椅子放在季风廷面前,正对季风廷坐下。 季风廷视线低垂,只见到地板上顶灯的反光和江徕的鞋尖。 这时他才听到江徕对自己说:“说吧。” 老关问,为什么? ——这就是原因。 季风廷把这件事当成讳莫如深的秘密,不是怕谈文耀会怒骂他,不是怕好友同事会怜悯或者嘲笑他。他就是怕现在。怕自己会被迫想起那些已经掐去的,掩埋在垃圾箱最深处的记忆。 如果真的有地缝给他钻就好了,或者天降一位女巫对他施魔法,让他沉睡、消失、变成只会啼哭的婴孩。他不想说任何一句话。不想做总围绕着因果打转的成年人。不想回答。 可是江徕像原始森林里扑猎的野兽,他太有耐心了。 迟迟没能等到季风廷开口,他居然很平静,居然主动讲:“好。你不说,我来说。季老师,你听听我猜得对吗?” 江徕说:“谈文耀说,他跟你见过面。我和你一起生活了两年,如果这期间你接触过谈文耀,我一定会知道。可我不知道,说明你跟他的见面发生在我进组《茉莉》之后。而谈文耀那部《第八天》,刚好就在这个时间点前后启动拍摄,海选演员。” “那段时间你公司给你接了不少试镜,我猜,《第八天》是其中之一。那里面唯一一个适合你的角色,名字叫小豆芽吧?我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总之一定出现了变故,因为后来,小豆芽是由钟晨出演。” “我想了很久,为什么钟晨一见到你就表现出好奇和探究,一开始,我以为原因在于孔小雨,而今天看来,恐怕他当初出演小豆芽一角时,就主动从某些地方了解过你。” “后来,我跟他合作《异乡客》,有人爆出那张牵手照,大多数人都以为那是我和钟晨。钟晨明里暗里地朝我打听,他说真不敢相信,为什么你跟他的背影会那么相像,我嗤之以鼻。我从没觉得你们像过。可是谈文耀八年前和八年后做出来的这两个换角决定,说明,在他们看来,你们俩至少在外形上有某些相似的特质。这一切,我应该可以把它当成佐证。” 顿了顿,江徕继续说:“按照谈文耀的习惯,他选定的演员,自己轻易不会改动。听到老关的话他却大动肝火,说明,他想起来那场变故,而那场变故,他才是被动方。如果我没有猜错,小豆芽一开始选定的演员,原本就是你,而在电影快要开机的时候,你主动辞去了这个角色。那晚你说的理由全是哄小孩的话——你辞演的决定,才是一切的关键,是你退圈最重要的原因。” 他一气说完,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地问季风廷:“季老师,我猜对了吗?” 季风廷用力地呼吸着。他试图从浑浊的空气中,汲取一丝新鲜的氧气用来续命,可是被人捕住一把扔上岸的鱼,再怎么奋力张开鳃腔,也是无功徒劳。 江徕就这么好整以暇地坐在季风廷面前,将所有被人轻易忽略的细枝末节,一点一点串联了起来。拼缝出来的答案,与真相竟然相差无几。 季风廷不觉得吃惊,他觉得可怕。 江徕简直敏锐到可怕的程度。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圈子里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可你不愿意跟任何人提及,又在躲闪,又在害怕。大概你自己也没有注意,你虽然低着头,今晚却一直在注意我的动静。季风廷。”江徕平心静气地问,“我可不可以理解成——我就是你当初选择自毁前途的原因?” “不,不对,”季风廷倏地抬头,一双眼睛已经缺氧到赤红,他喘着气,接连反驳,“不是这样。” “好,不是这样。”江徕点点头,“那你说是怎样。” 江徕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几个呼吸的停顿后,又说:“你不愿意说也可以,总有人知道原因。大不了请私家侦探,或者我一个一个去走访,去死缠烂打——丁弘总该清楚吧?”他语气越来越重,越来越坚执,“你觉得这圈子里有秘密可言吗?我去找一切你接触过的人、你待过的地方,哪怕我不工作,不再拍戏,一天弄不清楚就花一年,一年不行就十年。你现在不说没有关系,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 季风廷看着江徕,江徕死死盯住他的那双眼睛带着穷诘的决心。他大脑出现一阵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只是意识到,江徕在逼他。 那根快要连接上他俩的游丝已经不见踪迹,烟涛也消失殆尽,屋里肃静得像最高审法庭,包厢的灯带着温度直直打在季风廷的身上,仿佛一种炽热的拷问。 长久的沉默之后,季风廷忽然动了动,他低头,从烟盒中拣出一只烟,点上,自顾自地吸了一半,这才再度望向江徕。 透过重新出现的烟雾,他终于又看到江徕模糊的面孔,看到他不熟悉的他的模样,看到落在自己身上、江徕的冰冷的晦暗的目光。 季风廷想,这一瞬间,他真的对江徕产生了一点恨意。但说恨他,又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恨他哪一点。 恨他逼迫自己非要讲早已经对彼此不重要的真相吗,恨他永远像个天真稚拙赤诚固执的少年人一样不知稼穑艰难吗,恨他那么幸福、用狭窄的视角却得以见遍季风廷望尘莫及的风景吗。 恨他的这瞬间一闪而过,季风廷又变得茫然。那一点恨意无所可落,最终只有回归它原本的安置之处。季风廷其实最恨自己懦弱自私无能的本性。 他终于开口,轻声说:“是命运。” 江徕蹙着眉,不言语地看着他,可是季风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地褪尽。 季风廷说:“江徕,在去《茉莉》探班之前,我跟你妈妈见过一面。” 他紧接着问了一个非常奇怪的问题:“你知道你妈妈是谁吗?” 停顿一拍,又自言自语般地为江徕解答。 “她就是那位故人。是我的启蒙老师、行业偶像、引路先锋,我是因为她,第一次产生要做演员的想法。左慧小姐。我见到她,才知道,原来她就是你的妈妈。” 第52章 自你离开后(上) 季风廷很久没有主动去回忆这些事情,以为想得少一点,便能将这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体中削离得更干净一点。 但他忽略一个常识,下刀的力度越大,范围越广,所留下的伤痕也就越深刻。收束陈年旧事,如同重新揭起那些早已经长好的瘢痕,在疼痛之余,难过的感觉也还是十分清晰。 江徕离开这天,以他进入安检区那刻为分割点,划成了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他离开之前,时间像被按了加速键,快得画面模糊。他们起床清点东西,吃饭、喝水、坐在沙发上沉默相对。并非是故意拖延时间,而是不知怎么一眨眼,窗外天色就暗下来,到了必须该出发的时刻。 江徕只带上了一个随身行李箱,季风廷打车送他去机场。其间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他们坐在出租车后排,甚至很少去看对方,却一直偷偷地紧握着双手,分秒也不放开,仿佛彼此掌心之中运转着一个隐秘的宇宙。 到机场,季风廷帮江徕把行李箱从车里拿下来。坐晚班机的人也不少,航站楼门口始终有交通管制,载他们来的的士不能停留,下了客就扬长而去。 那瞬间他其实有一种童真的冲动,思考现在买票是否及时。他想要抛下所有,跟着江徕上飞机,做他助理也好,在他拍摄的城市打零工也好,哪怕步调不再一致,只要能跟在他这个人身边,至少在物理层面上,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分开。 但冲动只维持了一瞬间。 值好机,办好托运,江徕在安检口前站定,停留了好久的时间。他们看着彼此,有几个飞奔的赶路人撞上江徕的肩膀,把他们中间撞开不小的缺口。更多人涌来,行色匆匆,像溯河洄游的鱼,只有他俩,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似陷在河床深处两块坚执的顽石。 直到江徕的名字出现在Final Call中,季风廷才往前两步,为他最后清点证件、必备物品,低声催促:“要赶不上了。” 江徕抓住他的手,任性地回答:“那就不赶了。” 季风廷笑着摇摇头,叮嘱他:“注意安全。”又说,“到了打给我。” 说完,他想收回被江徕抓住的手,江徕却紧握着不放,甚至将他拉得更近,捋开季风廷掌心,按到自己的心口上。季风廷骇了一跳,周围全是人,江徕这个动作简直太大胆了,他下意识想要推他,江徕另一只手却很果决地捧住他后脑勺,紧接着忽然靠近,亲了上来。 温暖而柔软的吻像一片落叶,从季风廷嘴唇上擦过,一触即分。 江徕对他笑了笑,说:“每天都打给你。” 他潇洒地转身,迈开脚步,不再回头,周围的人大都忙着过安检,只有零星的目光落在他俩身上。江徕穿过安检机、隔离门,逐渐被人群遮住身影,只剩高过别人头顶的后脑勺,然后转了个弯,再也看不见。 这天的另一个部分,就是从江徕的踪迹离开在季风廷视野之中开始的。从他离开往后,一分钟像一年。 季风廷目光定在江徕消失的地方,停留了非常久的时间。Final Call三遍响过之后就没了动静,他一边替江徕心急,祈祷他顺利赶在舱门关闭前登上飞机,一边却又自私地保留侥幸,希望江徕错过这趟航班,把起飞时间推迟再推迟,最好推到无限期。 他甚至心脏狂跳着幻想,下一秒,江徕的身影从一个小点逐渐变大,又奇迹般地重新出现在他视野当中。 可是既幸运也遗憾——江徕在向璀璨星途迈步的路上,一切总是那么顺利。他最终还是坐上飞机,飞离地面,与渺不可见的季风廷,拉开三万英尺的距离。 从灯火通明的航站楼出来,季风廷上了辆机场夜巴。回程的路比来时更通畅,却好像怎么走也到不了尽头,季风廷眼睛闭闭睁睁,熬到身体都快和座椅融为一体,才总算到站。 他孑然一身下了车。站点离家还有好几公里,季风廷没有打车,时间好难熬,他决定走回去。这夜的风特别好,轻柔、凉爽,一路上有沙沙的树叶声跟他作伴,他想他不孤单。 不知走了多久,逐渐,他见到平时跟江徕散步常见到的景色,碰到他们常光顾的饭馆,买过套的成人用品店,离家越来越近,他脚步也越来越慢。远远的,看到老关养的那条大黄狗,它伏卧在酒馆门口,百无聊赖地甩着尾巴。 季风廷顿了脚步,左右看了看,忽然无意识地笑了下。 他想到第一次见到江徕时,自己也在相同的位置停下一阵子脚步。季风廷走近,江徕主动开口说,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江徕。季风廷饶有兴趣地重复,将来? 这样写。江徕说,手给我。他捉住季风廷的手,低头在他掌心写写画画。季风廷了悟,看着他眨动的睫毛确定,徕卡相机的徕。 江徕抬眼看向他,出人意料,他说话的语气比他长相柔和,他说,对,徕卡相机的徕。 当时竟然没有觉得这个叫江徕的人奇怪。 季风廷走到大黄旁边坐下,大黄嘤嘤叫着,冲他欢快地吐舌头摇尾巴,想要将脑袋塞到他怀里去。季风廷纵容着它。不一会儿,老关夹着烟从酒馆里出来,问季风廷:“人送到了?” 季风廷“嗯”了声:“送到了。” “这一走啊……”老关叹了声,又顿住话头,说,“哎,坐这儿干什么?进来喝两杯。” 季风廷不置可否,摸了会儿大黄的脑袋,忽然看着对面说:“我见他第一面的时候也这么问——诶,你刚才坐这儿干什么?” “就对面那马路牙子啊?”老关随着他的视线去看,那正是季风廷家楼下,“这还不简单,一看就知道那小子守株待兔呢。” 季风廷还没开口,先笑起来。他说:“老关你一定想不到,”说,“他当时指着大黄告诉我,坐这儿是因为——我想看看那条狗要冲我叫到什么时候才停。” 老关捧着肚子笑了半天,弯腰在大黄脑袋上囫囵摸了几把,“我这黄儿,谁来了都亲热,唯独见着那小子,回回都要龇牙咧嘴,”他开季风廷的玩笑,“连大黄都不待见他,偏偏你疼得紧,风廷啊,”他说,“你说你是不是犯糊涂,到时候两手空空,难受的不还是自己么。” 这类话老关和丁弘明里暗里都对季风廷说过许多次,可是如同年轻人玩游戏,遇到从没打过的副本,总千方百计要绕过防沉迷提醒,总觉得自己是天选之子,能够一夜通关。老关这话,今晚他也照样不大乐意听。 他站起身,拍拍手,轻松地说:“不聊了,我回家。” 老关没多留他。季风廷横穿过这条小街,没叫醒不灵敏的声控灯,摸着黑拾阶而上,楼道里安安静静,像通往荒原的阴森涵洞,另一头链接他那方小小的租屋。 推开门,打开灯,才出门几个小时,屋里却有种数年无人光顾的冷清。江徕做的鱼缸还放在餐桌边,水草已经很久没有修剪,侵占了大部分水域,小鱼在繁茂幽深的森林之间穿行,灵动的身影忽隐忽现。 季风廷趴在鱼缸前,看了好一会儿,起身,转头时看见电视机旁银光一闪,江徕的DV机静静躺在上面—— 昨晚收拾行李时,季风廷明明已经把它装进了江徕的行李箱。 他走过去,将机器拿起来。想一想觉得很神奇,巴掌大的小东西,却像能够封印记忆的魔法纺锤盒,替人存储无数段回忆。他抚摸着机身的金属外壳,走了几分钟的神,却没有勇气在这个时刻将它打开,把机器放到了抽屉最深处。 他开始收拾屋子,擦灰、拖地、清理油烟机,这一切做完,拿出手机,屏幕上还是空空荡荡。他打好水,上天台。原先天台被房东堆放着许多用不上的杂物,江徕清理出来,种下一大片蓝莓树。 因为对着电脑熬夜太多,季风廷有段时间眼睛发炎很严重,一度视力模糊,又碰上入梅,湿疹复发,这些小病要不了命,但说实话很折磨人。 炎症转好之后,江徕提议他吃中药调理,可是两人都在剧组工作,休息时间总不固定,熬中药这活儿太费功夫。后来江徕回家时除了一小束花,还会给他带盒进口蓝莓,号称蓝莓是“超级水果”,能明目、能抗炎,甚至还能保护心血管,让人越吃越年轻。 季风廷听得发笑,说,他俩这年纪还要再年轻的话,干脆回妈妈肚子里重塑肉身吧。 那时候蓝莓这水果是个稀罕物,进口的更是贵得吓人,过几天,他不允许江徕再买。哪晓得江徕隔天就不知道从哪儿运回一车蓝莓树,吭哧吭哧地把天台腾出来的空地填满。 每每这种时候,季风廷总是要动摇心中对江徕身世背景的猜测。因为现在这个世界,大多数人连种一颗小白菜都种不好,而蓝莓树这样的植物,居然也叫江徕真的栽活。那时候他从没意识到自己对江徕的认知刻板而浅薄。 江徕离开,从前一直由他看顾的蓝莓树,现在归季风廷负责了。 季风廷蹲下来,拨开树枝,他动作很耐心,以一种完全投入的姿态,一棵一棵在树根边浇水。蹲到头晕,他就地坐下来,在水桶里浣手,又将水泼到脸上。风一直在吹,不停带走他身体的温度,但眼睛还是很热,好像眼眶里安装的不是人体组织,而是两颗通红的碳珠。 就这样坐了很久,季风廷忽然发现,树枝上已经少有新果,这象征这批蓝莓马上就要过季。他摘了一颗送进嘴里,不知怎么吃出一些酸苦味,原来果实已经烂熟,像他敏感而多情的心脏,挂在枝头摇摇欲坠。 季风廷脸上没擦干的水珠顺着面颊滑落。愣了会儿,他慢慢动作起来,将剩下的果实一颗一颗摘下来吃掉,酸的、甜的、苦的、淡的,到后来他有些尝不出味道了,味蕾变得麻木。胃兜和喉管都被果实填满,他终于停下来,告诫自己毕竟不是有颊囊的仓鼠。 这时手机可爱地震动了两声,季风廷第一时间打开看,见到公司发来的信息——这就是他收到有关《第八天》试镜消息的那个时刻,自以为已经消磨一整夜的时间,一看手机才知道,离江徕从家里出发不过才过去四个钟头。 有几秒钟雀跃,但稍纵即逝,被满腹果实重重压住。他朝向天台外,忍不住一阵干呕,模糊的视线之中,看见老关搬了把椅子,坐在他的酒馆门口,大黄睡在他脚边,每一个进出酒馆的客人都要伸手去摸摸它的脑袋,它恬静地摇着尾巴。 或许动物的感知能力远超人类,能够预知终将到来的分离和灾难,所以这条小狗每每碰到江徕,才会表现得那么躁动不安。它察觉到的东西,季风廷在江徕一转身那刹那,其实也察觉到了。  脑海中终于甘愿补齐老关中道崩殂的感叹。这一走啊,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回来了。 季风廷在天台边沿坐下,双腿悬在半空,不知多少时间过去,楼下的酒馆里唱起收场歌,今晚是《晚风》。季风廷安静地听了会儿,江徕终于发来消息,距离他落地时间已经过去快两个小时。他问季风廷睡着了吗。 季风廷静静地看着屏幕,出于某种莫名的报复心理,他没有回复他。 江徕紧接着发来他落地之后的行程,说导演竟然等在门口,亲自开车来接;说他被拉去跟剧组吃夜宵,大家好热情,他也见到了美丽的方娉婷;说他回到酒店,总算有时间拿出手机,但如果季风廷睡了,那就明天再打给他。 到很多年以后他都记得那个夜晚。从沾满果汁的指缝望过去,新月高悬,像一弯银钩,夜空仿佛一整片泛滥着蓝莓汁水的海洋。月光照拂着微风,微风又卷起《晚风》的旋律,都是无法让人抓住的意象,升到楼顶,从他耳畔轻轻掠过,伴着花果香,在夜色中远去。那是一个非常晴朗、非常宁静祥和的晚上。 慢慢吹,轻轻送。人生路,你就走。 那位驻场歌手终于唱到了最后一句,即将要说今夜告别的话语。 间隔一首歌的时间,江徕在这时又发来信息,他说:“我想你。” 季风廷望着夜空没有回答。没有告诉江徕,从江徕转身起,他每秒钟都在想他。 江徕落地在美丽新世界,周围都是陌生的人事物,与季风廷毫不相干,他可以轻易地投入到崭新的环境调适、关系构建之中,季风廷却要一步步走回老地方,要在处处是他影踪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如果说这个时候,季风廷只是被分离的情绪吞没,产生委屈不快乐的念头,暂且对他们的感情保留一丝侥幸,觉得时间和距离都不至于成为两人之间的阻绊。 那么一个月之后,在他听明白坐在他面前的左慧女士所言何意之时,头顶的利剑就这样伴随自己即将到来的好运落下。他才明白,原来感情和信任这种东西像玻璃,看起来纯净美丽,实际上比纸还要脆弱。 更意识到老关那句感叹不是猜想而是答案,他其实在告诉季风廷。 江徕这一走啊,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第53章 无脚鸟从此开始飞翔了(下) 去过《第八天》试镜的事情,季风廷只告诉过丁弘一个人。 那段时间丁弘没有工作安排,到他家小住,对这事比季风廷本人都要上心,隔三差五就要打听打听消息。 当天试镜的人不计其数,成名已久、颇有资历的演员大有人在,季风廷其实并不觉得他有多少胜算,公司那边呢,大概是抱着广撒网的心态,虽说给了他这次机会,但也只是派了个刚入职不久的助理陪他过去。 等了小一个月,有天他刚要准备和丁弘出门,手机忽然弹出陌生来电,丁弘兴奋极了,猜是好消息,催着季风廷赶紧接通,弄得季风廷也紧张不已,一开口都变了调。 哪知道电话那头是个很成熟的女声,听到季风廷声音,便开门见山地讲出自己的身份,说:“你好风廷,我叫左慧,是江徕的妈妈。” 这头的两人面面相觑,傻了。几秒钟时间,季风廷脑海里闪过许多念头——左慧,这世界上他就只知道一个女人名叫左慧,天哪,左慧竟然就是江徕的母亲,怪不得江徕在演戏上有如此天赋,左慧,她直接而准确地叫出来自己的名字,那这说明,她早已经暗中了解清楚他和江徕的事情。 得知自己从小仰慕的偶像就是男友的母亲,这份震慑令当时尚且年轻的季风廷骤不及防,张嘴竟然结巴起来,叫左小姐不对,称女士好像太死板,叫阿姨,又无端显出几分不该有的暧昧。 左慧笑了声,说:“别紧张,以你的年纪,叫我阿姨也没什么不对。” 她并没有在电话之中说明来意,而是约季风廷一小时后到城中心某家咖啡厅见面,态度和蔼而平静。丁弘送他离开时千万个不放心,欲言又止半天,拉着他问:“要是她开口就扔给你五百万的支票让你离开她儿子,你会同意吗?” “你当拍肥皂剧呢?”季风廷长出了口气,保持镇定,又开玩笑,缓和彼此的焦虑,“既然是左慧,五百万少了点吧,后面再加一个零,我说不定会考虑一下。” 丁弘拍拍他肩膀:“是嘛,要是她给你钱,可千万记住喽,不拿白不拿。” 季风廷坐上出租车,心情其实很复杂。 他心目中的左慧,是个极其完美的形象,如同她塑造的银幕角色一般,低调寡言、率性自由,既有东方美的优雅含蓄,又有西方美的灵动不羁。国内外大奖拿遍后,左慧选择在巅峰期息影,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有人传她得罪大佬,退圈后去了国外隐居,有人传她早已嫁给初恋,在家洗手作羹汤。 季风廷很回避这些消息,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替左慧的决定感到可惜。作为影迷,他很难将左慧这样的人跟凡尘俗事联想到一起,更也想不到,有一天终于能见到自己的偶像,他却是以世俗中最尴尬的身份,或将跟她进行一场世俗中最尴尬的对话。 左慧挑的咖啡馆在一条很不显眼的街上,季风廷找到地方,在门口立了十几秒,忐忑地进门。 工作日下午,咖啡厅里客人很少,左慧坐的包厢在最里面,季风廷找到时,她正点起一支烟,见到季风廷掀起门帘,表情如常地冲他点点头,仿佛两人早已相识一般:“来了?” 这包厢做了下沉式的设计,有几步台阶,左慧看着季风廷往下走,差点一脚踩空。她淡淡笑了:“小心一点。不要紧张,我这里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她抬手示意季风廷坐她对面,“请坐吧。” 季风廷答应了声,刚落座,左慧又开口:“来一支?” “不、不用阿姨,”季风廷局促地摇头,“我不会抽烟。” 左慧挑了挑眉,倒也没劝,自顾自吸她那支烟,一时间没有再说话。 周围的包厢没有坐人,只有大厅里传来几阵压低的人语,像入眠前总是听到的白噪音,季风廷逐渐放下警惕,悄悄抬头打量左慧——他知道一般来说演员本人要比荧幕中看上去更瘦更好看一些,因此对左慧的美貌并没有太惊讶,眼前的女人未施粉黛,头发随意束起,却比见惯她全妆模样时更让人感觉到一种朴素的惊艳。 光看着她猜不出她的年纪,但是季风廷知道,左慧这年已经四十又三了。推算一下,她生下江徕的时间,正是她首次拿下金马影后的第二年。 如果不是江徕眉眼间那股冷淡的气质跟左慧如出一辙,季风廷怎么也不会相信,左慧会在自己爆火之初,选择生下一个孩子,并且瞒得结结实实,二十年了,没有走漏一丝风声。 “不好意思,忘记问你介不介意?”左慧挥散烟雾,“不过你跟江徕在一起,想必也不会讨厌烟味,那臭小子十五六岁就学着抽烟了。” 季风廷尴尬地笑了笑。 左慧又问:“你应该知道我的吧?我曾经是个演员。” “左老师哪里的话,您的名字家喻户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季风廷斟酌几秒,真诚地说,“我念书的时候特别喜欢您那部《青霜劫》,真没想到,这辈子能有幸跟您见一面。” “《青霜劫》……”左慧淡淡一笑,“那部片子蛮冷门的,太闷了,很少会有年轻人喜欢。”顿了顿,她问,“你不问问我今天找你出来有什么目的么?” 季风廷移开视线,过了会儿才抬头:“其实来之前我有那么个猜想,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 左慧的目光平而直地落在季风廷脸上,季风廷迎着她的视线,继续说:“您不会是……来劝我和江徕分开的吧?” 哪知左慧听到这话,摇摇头,轻轻地靠到椅背上,夹着烟看他,反问:“你们不是已经分开了么?” 季风廷露出愕然的表情,那瞬间他并没有多想,下意识地反驳:“不,我们只是……” “风廷。”左慧轻声说,“这样吧,不如你把我接下来的话听完,我们再来聊这些事情。” 左慧语速很慢,有些娓娓道来的意思:“你和江徕相处了两年,应当也算清楚他的性格。江徕这小子,从小性子就傲,他想要的东西,不仅要要,而且要立刻拿到手,他想做的事情,不但要做,还要样样做到第一名。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父亲的事情?” 季风廷完全不明白左慧要做什么,只好顺着她的话,低声答:“他只告诉我,他的亲生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开家了,现在这位是他的继父。” 左慧抿了口烟,烟雾白蓬蓬地在她嘴边绽开:“你已经知道这么多,我就没必要再绕着圈子说话,你也一定会守口如瓶,对不对?” 季风廷点点头,于是左慧继续说:“江徕的生父是圈里人,我们拍拖过一阵子,没有领证,在江徕五岁之前,他偶尔会来看他,江徕满五岁之后,我结婚了,就不再允许他生父上门。”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后面性格改变很大,说叛逆也不为过,我不让他做的,他偏偏每样都要尝试。他上初中的时候,没跟家里打招呼,跑到废弃礼堂住了三天,等家里找到他,你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一个人在那儿拍鬼片。” “江徕有些想法总会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想大概是他生父对他影响太深,可是后来长大一点,他生父联系他,他却也不愿意再和他相认。”左慧说着,笑了一下,“你说这小子犟不犟?不过那时候他年纪还小,有性格也正常,不太过分的要求,我和他继父也就纵着他,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我提出,也想要进演艺圈,想去读表演专业。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答应他,但唯独这件事情不行。我拒绝过他很多次。” 听到这里,季风廷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他看着左慧,不甚理解地说:“您和他亲生父亲都从事演艺行业,作为你们的孩子,他有这个想法也很正常,况且,这并不是盲目的选择,江徕在这方面非常有天分。左老师,说真的,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阻拦他。” 左慧掐掉烟,若有似无地笑笑:“之前说过,叫我阿姨就好了,我们现在不是以前后辈的身份在对话,我是跟我儿子喜欢的人在对话。” “江徕这小子,太桀骜、太固执,但这并不是他最大的弱点,他最大的弱点是,凡事太过理想主义,或者叫天真主义更合适。”左慧一针见血地说,“我想他喜欢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你跟他一样,同样是个理想主义者,你们对于某些事情有着相同的看法,用同样的方法,追求着同一个目标。你不也正是喜欢他这一点吗?” 季风廷双拳紧握,整个人都显得极为防备:“阿姨,我并不是觉得您这话说得不对,可是,影视圈本就是个造梦的地方,正是因为有一群心怀理想的人,才能构建这个理想的国度。理想主义,不才是坚持创作最根本的动力吗?” 左慧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淡笑了下,忽然说起另一件事:“风廷,你知不知道江徕为什么会找上你,我又为什么会这么了解你?” 季风廷不响,顿了顿,左慧讲起两年前江徕跟她的那场争吵:“那是他高考那年,我和他继父已经全部为他打点好,想着他以后学有所成,继承家业也好,开心的话,创业闯一闯做点生意也不错,他却死活不同意,跟我坦白说他已经报好他想去的学校。我当时真的非常生气,恰好电视机上正放着一幕群戏,我随手点了个群演,对他说了不太好听的话,想要打消他的念头,他却立刻就要动身,走之前对我说,让我睁开眼好好看着,他一定会找到这个群演,不需要背景、人脉、喂到嘴里的资源,他们也会一步一步爬上去。他要证明,我所说的,都是谬误。” 季风廷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好半天,他怔怔地说:“那个群演……就是我?” 左慧点点头,平静答:“那个群演就是你。” 一句话,七个字,像风一样轻飘飘拂过来,霎时间,却令季风廷身上的盔甲化为齑粉散去,袒露出他稚嫩的、可怜的、少不更事的本来模样。他垂下眼睛,视线无所落处,心脏狂跳呼吸急促,满脑子都是江徕跟他说爱的画面。 原来他以为的浪漫爱情,竟是源于小少爷在家庭争吵后的一个意气决定。如果这是一场理想主义者用以证明自己的赌局,那季风廷在其中被打扮成什么角色?是赌手、筹码,还是摆放在赌桌上的骰子?要是当初左慧的手指偏一点,季风廷的角色是否也会轻易被旁人代替?他每一次劝慰勉励季风廷的话语,究竟是以什么为目的,是爱,还是赢? 季风廷无法细想,心乱如麻,甚至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慌。他在这刻陷入疑问和迷茫构建的漩涡,所以自然也没有注意到,左慧正注视他的目光中,除了胸有成竹的笃定之外,还有一丝难以觉察的怜悯。 “风廷,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要否认你们之间的感情,请你也不要怀疑江徕的真心。我的孩子,我很清楚,虽然有缺点,好在他是一个重感情的人,况且,比起长辈、老师,你说的话他更容易听进去,这也是我这次来找你的原因。”铺垫许久,左慧终于亮出她的目的,“我十多岁就开始演戏,演了几十年,演艺圈是什么样子,我太清楚了。我给了江徕两年时间,酸甜苦辣都体验过,现在也挑了大梁,心愿完成了吧,就算是玩儿也玩儿够了吧。你说,他是不是该好好考虑未来了呢。” 季风廷听明白她的意思,皱起眉:“所以说了这么多,您是想让我去劝他,让他放弃做演员?” “没错。”左慧点头,又说,“听说你最近试过《第八天》里的男配,这部片子的导演跟我关系不错,如果你愿意配合,那么这个角色毋庸置疑非你莫属。不仅如此,之后的路,我也会为你铺好,你不必再那么辛苦,先接几个好制作的配角,积累经验,等站定了脚跟,我们再谋后事。你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机会来之不易,该抓住的时候就要紧紧抓住。” 季风廷静默地看着她,胸膛起伏不定。左慧苦口婆心,那模样出离了季风廷对演员左慧的所有想象,变成一张冰冷怪诞的脸谱,嘴张张合合,她还在继续说—— “江徕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恨走歪门邪道投机取巧的演员?在他看来,只要有演技、有实力,对圈里的潜规则大可置之不理——可事实当真如此吗?名利场都是用钱权堆砌起来的金屋子,这世上有几个人拿‘实力’这种东西,成功敲开了门?又有几个人在进场之后能够永葆初心?这个道理,江徕不明白,你却不应该不明白。我话说直白一点,风廷,你相貌出众,为人和善,能吃苦耐劳,在演戏上也颇有天赋,按道理来说,这么多年了,你早就应该从一众群演中脱颖而出,可为什么到现在都没能有一个拿得出手的角色?为什么许多不如你的演员爬得都比你高?单单只是你运气不好吗?我想你很清楚并不是这样,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也是个理想主义者,不愿意对一些人和事情妥协、低头,一直坚守着你所谓的底线。” “所,谓,的。”季风廷声音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他视线沉沉看向左慧,“所以左老师,在您看来,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想往上爬,就必须没有底线,趋炎附势,奴颜婢膝,把初心、理想、身体、尊严,甚至人格都丢掉对吗?” 左慧靠在椅背上,仍那么看着季风廷:“风廷,我也很想说不是这样。可惜,这就是现实不是吗?” 季风廷喘着气,说不出话,像有团淬酒的烈火从他胸膛烧到喉咙,堵在他发音的会厌。他只有用目光来表达情绪,表达他绝对不认可,绝对不接受、绝对不理解。 “我原以为你比江徕年长一点,就会成熟一些,看得更深、更远些,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刚才你说,来之前你猜我今天的目的是劝你和江徕分开——”左慧摇摇头,“风廷啊,我不信你心里不清楚江徕这一走意味着什么。就算你们感情再好,未来也根本没法像普通恋人一样相依相守。你们俩挤破头也想进的圈子里,诱惑不计其数,不但厉害,而且危险,都不是圣人,谁能够确保对方不会迷失其中呢。所以,我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如果希望你们分开,我只需要等待。” “既然您断定我们一定会分开,也就明白,恋爱可以有无数个选择对象,可是梦想永远不会改变,”季风廷哽住,好长一段时间的空白,他问,“您凭什么认定江徕会因为我的三言两语,放弃他所追求的一切?又凭什么把他所有的努力轻飘飘地称作——玩儿?左老师,您是江徕的母亲,更是行业的标杆,您一定比我、比所有人都清楚,江徕的这份执着有多宝贵,您又何苦非要横加阻拦呢?况且,他做得那么好……” 季风廷声音轻下来,若有所失地说:“他做到的事情,我们这些普通人也许终其一生都做不到。他甚至根本不用丢掉底线,他就是这样用实力轻松敲开了大门。您应该感到骄傲才是啊。” 左慧沉默了下来。季风廷注视她的沉默,半晌,很轻地笑了下:“除非……您其实有私心。” 左慧静静地呼吸,几秒后坦率地承认:“对。我的确有私心。”她换了个坐姿,目光游移,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放在桌上。她的身体语言说明她现在正陷入一场不平静的思虑。 好一会儿的停顿,她看向季风廷:“因为我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我身不由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以后会变成他父母的模样。皎皎者易污,峣峣者易缺,风廷,你也是做这一行的,我了解你这一路走来都不容易,见到这圈子里的腌臜事儿也不少,那么你一定明白,娱乐圈就像一个大染缸。即使是再坚定的心智,再纯粹的品格,闷头扎进去了,出来的时候难道还会浑身雪白吗?” 季风廷定定看着她,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也的确刁钻,让人难以回答。 左慧又说:“你们年轻人总对这个行业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可事实上,大众看到的一切,不过都是资本运作,是一颗让人吃了就会做梦的毒药。就像我现在,有那么点资本了,就可以左右你的选角,可以帮助你平步青云。风廷,我知道江徕他很听你的话,我想你提出的建议,他一定会好好考虑,这个交易真的很划算。或者就当阿姨拜托你,希望你可以体谅为人父母的苦心。” 季风廷问:“如果我说不愿意呢?” 左慧说:“抱歉,我也许会用一点强硬的手段,对你俩来说可能都不算好事。” 空气安静了下来。 如果是后来的季风廷去和当时的左慧进行这场对话,一定能想到更周全的处理方式,至少他不会被灭顶的冲动左右,不会豪情万丈地自行其是,不会在自己涉世未深认知浅薄的前提下,迅速而果断地给左慧一个自贻伊戚的,算不上反击的反击。 可惜季风廷那时候,毕竟只拥有可怜的二十二年人生经历。他还太年轻。 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频密的震动,像报喜鸟一样欢快地啄动福星的衡门。两人视线都移到那部手机上。那是季风廷的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写着他经纪人的名字。 如果不是大好事,这位几年都懒得过问季风廷一句的经纪人,绝不会亲自给季风廷打来电话。 在季风廷拿起手机之前,他已经有了十成的预感。 左慧开口说:“不方便的话,我回避一下。” 季风廷没有说话,却在左慧即将准备起身之前,接通电话,打开免提。 左慧诧异地顿住动作,看向他。 季风廷吗?有个天大的好消息!《第八天》剧组刚才通知我,你的试镜过了,小豆芽这个角色是你的了!你这运气可真不得了啊,我说你现在在哪儿呢?公司这边想给你来个突击培训,免得你到时候…… 拿手机的手移开一点距离,季风廷直直对上左慧的视线,他神情变得好淡漠,仿佛电话那头不是通知万年板凳队员终于有上场机会的喜讯,而只是无关人员一段喋喋不休的废话。 得不到季风廷回应,电话那头“喂”个不停,左慧两条美丽的眉毛疑惑地拧起来。她曾经是季风廷最喜欢的女演员,薄薄的双眼皮、秀气的鼻梁、饱满的唇珠,那副带愁绪的冷冷长相,做起疑惑的表情也别有风情。 少年时光梦一样消散在季风廷眼前,从回忆往现实中聚焦的点位,也是由左慧的双眼逐渐拉远,这一次她面对面地凝视着季风廷。 季风廷就这么跟她四目相接,半晌后,对电话里的人平静地说:“帮我拒掉吧。” 有那么几秒钟的万籁俱寂,紧接着电话里传来不可置信的骂喊声。季风廷注意力并不完全在这通电话上,等到那头有了空档,他便耐心地、郑重地,再次对经纪人重复:“对不起,劳烦你们为我操心。帮我拒掉吧。”说完他没有犹豫,挂掉电话,关掉手机。 再看向左慧,左慧也露出来不可置信的表情。 季风廷说:“左老师,你听到了,这就是我的回答。” 说这番话时,他心中居然生起一种隐秘的快意。 左慧眉头没有舒展开,她摇头,显然并不赞许季风廷莽撞的决定,可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再劝说更多,千言万语,最后只道:“我会为你争取三天的时间,风廷,你如果后悔,还来得及。” 季风廷没说话,站起身,低头拍拍衣角,欲要朝外走,忽然顿住脚步,垂眸看着左慧。 “左老师,我想问您一个问题。”他说,“如果保留您所有的记忆,让时间倒流,回到您还没有做演员的时候。您还会做出和原来相同的选择吗?” 左慧愣住了,她意外地抬起头,双唇微启,却长久没有言语。 季风廷没有等来她的回答,于是摇摇头:“您看,聊了这么久,您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别说是我。”他顿一顿,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更别说是江徕了。” 说完,他对左慧礼貌颔首,转身,如同江徕在机场大步迈向锦绣前程,他也那么一副潇洒样,阔步走向他人生混沌茫昧的归处。 无脚鸟从此开始飞翔了。 第54章 季风廷终于两手空空 用一支烟的时间,季风廷将当年他与左慧的谈话,言简意赅地重述给江徕。 回忆的同时,其实自己也在反思。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用劝解丁弘那套说辞劝解自己——左慧占尽先机,率先提出用《第八天》换取季风廷的合作,而公司的电话恰在此时打来,无论这一次试镜结果是不是左慧主导,季风廷都不能够毫无心理负担地应承下来。 如今再回过头看,季风廷当时之所以认为自己走入绝境,不过是被失望和愤怒冲昏了头脑,一听到左慧笃定断言他与江徕的感情绝不拥有长寿,又冠冕堂皇地劝他用这段感情的余热换取未来坦途,满腔热血就烧起来,才会以一个利落却欠考虑的回击,维护他摇摇欲坠的自尊心。 但凡他冷静一点,头脑不被男人所谓的“尊严观”左右,而是仔细思考、权衡利弊、多寻帮手,他也就完全能辨别出,左慧很有可能是面对江徕的顽固态度早已黔驴技穷,才找上季风廷,出此下策。可是就算江徕无论如何都不愿遵循家中安排,作为母亲,她难道还会为了阻挠自己的孩子而机关算尽不择手段吗? 而季风廷若是不那么决绝,不坚持着那副宁可清贫自乐、不作浊富多忧的态度,事情未免不会有转机,后面那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也就不会发生。若是左慧真如她所说那样对季风廷用上强硬手段,再坏能坏到哪里去,季风廷得到的,也不过是与现在相同的结局。 他也不是没有过后悔的瞬间。 左慧说给他三天时间考虑,那三天时间,季风廷隔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打着探班的名义,匆忙赶到《茉莉姐姐》的拍摄现场,除了是被对江徕的极度思念驱使,是不是还是一种求证——想要见到江徕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那鲜活明亮的样子,以此来说服自己,季风廷做出的选择没有错误,不必遗憾,别说回头。 故事就停在这里。 道德本身的崇高在于它的沉默性,一旦被拿来证明自己,内核的纯粹便就此解构。 这下,季风廷终于两手空空。 他看向江徕,江徕却垂着头,并没有说话,整个人陷入一片乌云般的寂然之中。 事态狼藉一片,就像眼前狼藉的饭桌。明明该懊恼、该怅然,不知为何,季风廷却感到轻松和平静,仿佛积压心中多年的大石总算掉进了水中,也看清原来自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安静了半分钟,他站起身,脚步朝向门口。就在他经过江徕身边时,江徕忽然伸手攥住他的手腕,声音沉得沙哑:“去哪里?” 季风廷低头看向他。顶灯打在江徕身后,他侧脸背着光,头仍然微垂着,看不大清表情,那模糊的脸色如同鬼魅一样阴郁。 “我去倒水。”季风廷轻声说,“我们喝点茶好吗?” 江徕没有立即松开,缠困住季风廷的那只手力度反而越来越大,像一条绞杀猎物的蟒蛇,身躯越裹越紧。 季风廷当然感觉到疼,腕骨快要被江徕捏碎,可他一声不吭。 他想——他知道——他自己是一吐为快若释重负了,可对从头到尾都全不知情的江徕来说,今晚这场坦白显然是来自季风廷单方面的倾轧,是一场极不公平的情感暴力。 季风廷默默地看着江徕,从大厅外隐约传来的人声仿佛逐渐远去,屋子里面好空荡,好安静。 他们相爱,在一个夏天,大家囊空如洗寂寂无名,却是鲜活生动的个体。那个夏天,有被电风扇叶搅成一团的潮气和热气,有肢体碰触初尝禁果时,交融的汗水与黏腻的呼吸,有在狭窄空间中游荡、回转的絮絮爱语。 他们重逢,也在一个夏天,星霜荏苒、风流云散。这个夏天,境遇并不趋同的两人再相对,中间始终只有苍白、冰冷和沉默。 好长一段时间,江徕终于开口,“我的事情你都知道,”他放开手,过了会儿,又说,“你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 江徕的声音很低、很轻,后面一句近乎是气音,本来都很难听清的,可是落到季风廷耳朵里面,却有了雨水一般的重量。 霎时间,季风廷感到难以呼吸,好像江徕深深留下的指痕不在他的手腕上,而在他的脖颈间。如同左慧所言,江徕从来就是那么志气满满、骄傲满满的一个人,这一刻,却居然在季风廷面前流露出消沉的情绪。 “季风廷,”江徕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季风廷垂下手,站不稳似的,往后退了两步,靠在桌沿上。 “就当我妈说的一切都成立,季风廷,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为了你放弃一切,而你自己却做了你推断我绝不会做的事情。”江徕抬头看着季风廷,“因为你在感情里面,要比我更高尚么?” 季风廷喃喃地说:“我……” 他应当有很多辩解的话,最终却只溢出这一个音节,如有一团乱发堵在喉间。 时过境迁,现在的季风廷无法再拿自己当年的想法为这一段失败的感情佐证,从客观角度来看,他之所以做下一个个冲动决定,最终目标指向不过只是他的自我满足。 也难怪江徕会问出谁比谁更高尚,就连季风廷也不禁要盘诘自己,当年是否将爱,异化成为单方面的承担、牺牲和奉献。他那时候也许不明白,两个人谈恋爱就像一人掌一支船桨渡江,顺利前行的秘诀是保持平衡各司其位,并不需要有个人英雄主义的出现。 季风廷视线轻轻转动,迎上江徕的目光。两人对视良久,他低声问:“那么江老师,你会因为恋爱对象的枕头风,而选择放弃一直坚持的追求吗?” 听到季风廷的问题,江徕竟然笑了一声,仿佛季风廷这句是多么幼稚愚蠢的发问。他盯住季风廷,好久,笑意慢慢收起来,眼睛黑得有些吓人,浑身上下散发着饮恨的凉意。 江徕一字一句地说:“这句话,你要想知道答案,该让当初的季风廷来问我。” 季风廷轻声说:“如果我当初来问你……” “如果你当初问过我,”江徕打断他,“无论结果怎么样,至少你选择了和我站在一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季风廷,像条被浇透的弃犬,空洞而黯淡的目光穿过暴雨,投在季风廷脸上,言语间有已然平息的愤懑。季风廷被如此注视,只感觉自己整幅骨架都酸疼到战栗,忍不住道:“江徕,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要放弃这段感情,我……” 江徕再次打断季风廷。他声音轻下来,像片被风吹落的羽毛,江徕说:“可是你放弃了你自己啊。季风廷。” 房间再次陷入雪原一般的死寂,季风廷只听见自己沉而长的呼吸声,他并没有想到,隔了这么多年时间,已经见惯无数大小事的江徕,还会对当年情由这样在意。可是那时候明明直到最后,他提分手,江徕也并未表现出来异议。 两人的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门锁忽然被人打开,一位服务生闷头闯进来,见里面还有两人,惊讶地叫了声:“对不起,我听着这屋里没声了……” 季风廷反应很快,几乎没有思考,上前用身体挡住江徕,没让服务生看清他。服务生接连道着歉,退出去,紧跟着,季风廷身后传来木椅沉重的挪动声。 江徕站了站,没再说什么。想来他是觉得这场对话没有再继续下去的意义,于是绕过季风廷,径自朝门口走去。 季风廷默默注视他离去的背影,在他即将打开门的那刻,忽然出声:“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江徕顿住动作。 “对不起,搞成一团乱麻,从以前到现在,很多左右为难的时候,我都没有把事情处理好,”季风廷说,“可能我的能力就止步于此吧。这么多年,一件一件小事消磨下来,人改变是很大的。有时候我照镜子,也会像你看到的那样,觉得自己面目全非。” “对不起,”他重复,又轻声讲,“当年说过的那些话,我全都没有做到。” 第55章 他真想一口咬死他 从火锅店门口台阶下来,往右,是一整片绿植区,罕见人迹,江徕出来之后没有立即离开,立在那里面,结束完一个很长的电讯通话,他看了手机半晌,又拨通另一个电话。 钟晨隔着车窗往外望。开始下雨了,但是江徕没有动,饭店屋檐高悬着一长串灯笼,他衰颓的脸色被夜里诡红色的灯光隐隐照亮,很不好看。因此钟晨并没有触霉头的想法,他继续等待,隔了一会儿,终于看到季风廷从店里出来。 季风廷站在门口,盯着半空,像在发呆,好半天,仰起头,手掌朝上伸到屋檐外。眼前的景象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清丽寂静,钟晨一时忘记了自己等待的初衷,只是这么看着他。 几秒钟后,江徕挂掉电话,侧过脸,从濛濛细雨之中望向季风廷。两人其实隔得不远,但可能因为夜晚很黑,江徕视线那么直接,季风廷竟然没有一点觉察。 钟晨静静看了一会儿,让司机把车开到饭店门口,打开车门,露出笑容:“风廷哥,上车吧?” 季风廷有些意外,愣了愣,还是跨上车。靠近了,钟晨才发觉奇怪,明明没淋到多少雨,季风廷整个人却散发着潮气。他及时递给他一包纸巾,季风廷双手接过去,对他柔和地笑了一下,说谢谢。 车启动,速度并不快。车里沉默了片刻,钟晨没有像以往那般主动跟季风廷搭话,而是心不在焉地往后看了好几眼,见到江徕从那丛茂盛的绿植之中走出,身影显得漆黑黯淡,他目送他们远去,然后才有车缓缓停到他跟前。 季风廷明显注意到钟晨的视线,也往后看了看,车子恰好向左转弯,遮住江徕的踪迹,将他远远甩在黑暗里。季风廷收回目光,停顿了好一会儿,对钟晨说:“让钟老师等这么久,麻烦了。” 钟晨微笑:“我做东嘛,就该负责把你们每个人都送回去。” 季风廷垂下眼帘:“钟老师,抱歉,搞砸了你的生日宴。今晚是我不好,让大家这么扫兴。” “这怎么能怪你呢?”钟晨歪着头看他,“况且,早点结束也挺好,再继续下去,也不过就是喝呀喝呀,有什么意思。” 季风廷淡淡笑了下,过了会儿,低声问:“钟老师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问我?” 钟晨抿了抿嘴,往前头瞥了眼,司机是剧组常用的,但他还是谨慎地将隔板放下来,鼻尖朝向季风廷,靠近他:“本来一直都想跟你好好聊聊,可是我这段时间两个组跑来跑去,实在找不到好时机,一拖就拖到杀青,明天一早就又得飞,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时候能跟你说上几句了。” 季风廷注视着钟晨,他们中间几乎没隔什么距离,因此即使车里光线幽微,他也能将钟晨的面孔看得很清晰。跟一开始见到钟晨时的想法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他每每见到钟晨,总忍不住觉得羡慕和惘然,可或许是今晚他已经解开心结,再这么看着钟晨,心中只有一片平和安静,那一丝微妙的敌意消失无踪影,听钟晨说话也只觉得他可爱有趣。 他笑一笑,说:“你应该是想问我小豆芽的事情吧。” “不全是。”钟晨轻声说,“其实我一开始只是怀疑。机缘巧合吧,我当年见到过你的casting,上边打了红标,听说是整部戏里谈导第一个拍板的人选,说明他对你很满意,所以当然就多留意了一些。这么多年过去,名字早就记不清了,但那天我进组,一眼就看到你,不知怎么,忽然把你跟那张casting上的演员联系起来,越看越像,我心想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就诈了你一下。”他顿了下,问,“风廷哥,你当时被我吓到了吧?” 季风廷轻笑了一下,点点头:“确实吓了一大跳。” 钟晨继续说:“后来我发现,小邱哥对你态度很不一般。我也算跟他合作过不少时间了,他工作一贯是结束之后就回酒店,绝对不在片场多逗留片刻,可是对上你之后就不一样了。你不知道吧?他还特意警告我,要我离你远一点。”说着说着他自己都笑了,“真好笑,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还是电视剧里的大反派啊?我又不能对你怎么样,怎么搞得大家好像都在等着看我和你掐架似的。” 季风廷怔了怔,思虑了一下才说:“可能因为换角的问题吧。”停顿片刻,季风廷不再讳言,居然大开天窗地问他,“其实我也很想知道,钟老师,孔小雨这个角色本来是该属于你的,你心里对我难道真的没有芥蒂吗?” “我的哥啊,你这话问的,我总不可能当着你的面儿说有吧。”钟晨耸耸肩,又愁绪百转地说,“那还能怎么办呢,的确是我轧戏,得罪了谈导,本来周绍祺这个角色我都没份的,是我公司老板说了情,这才勉强留下来了。我那头戏是主旋律,他们舍不得我丢掉,这头谈导的戏多半都要冲奖,他们也不想放下,就想两头抓呗,世界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儿。” 其实钟晨有些无奈,别人看他是鲜花着锦、星途得意,实际上他事事都逃不脱资方的安排。这些年流行粉丝经济、流量经济,公司说得好听,走这条路线是为了他前途考虑,可到底不都为了一个“利”字,眼瞧着他年纪大了,新人春花似的一茬接着一茬,他要再在偶像剧里打圈,实在不像话,这才计划着让他转型。 钟晨叹了口气,抬手支住下巴:“也不是有什么非要问你。其实到现在,我想知道的,基本上也都猜到答案了,咱们还不是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关系。”停了停,他“诶”一声,兴致勃勃地说,“风廷哥,你见我第一面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后来演小豆芽的那个人,看我在你面前晃来晃去的,是不是感觉特讨厌?说起来,如果当初是你演的小豆芽,那我俩现在……” “钟老师,”季风廷轻轻打断他,笑了一下,“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我们还是别做假设了。”他又坦诚地讲,“实话说,一开始对你,讨厌是没有,矛盾和窥探欲有一点。” 钟晨看着季风廷,说这话时,季风廷脸上有一种与世界和解的释然,微光映在他脸上,好像溪水,让人感到淡泊与宁静。好一会儿,他低声开口:“风廷哥,这个世界上呢,可能就有这么一类人,只需要站在那里,天生就能勾起别人的兴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两个在冥冥之中有了交集,你对我来说,就是那种人。” 他伸出右手,少年一样交朋友的方式,握住季风廷的手,身体前倾,将下巴轻轻搁在季风廷肩上,另一只手抱住他。季风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钟晨身上沾了一点辣味和酒味,不那么好闻,却仿佛补充完整他这个人的形象。 钟晨觉察出他的僵硬,笑了声,在他耳边说:“哎呀,没什么可矛盾的呢,我明天就要离组了,希望以后,我们可以成为非常好的朋友和竞争对手。” 季风廷虚虚搂了把钟晨,这个拥抱持续不过三秒钟,钟晨没松开他的手,看着他,继续说:“从我认识小邱哥起,他就有很多人追,这么多年,绯闻传来传去,其实跟他熟一点的都知道,那些都是空穴来风的消息。” 说到这里,钟晨冲季风廷眨了眨眼睛,声音越来越低:“那天晚上是他拿影帝的庆功宴,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简直热闹得不得了,结果到后来主角反而一个人躲去阳台抽烟。我问他,大好年华,干嘛要整天过得像个苦行僧?不如像我一样放开点,我可受姐姐们欢迎了呢。可能是喝醉酒,他嘴不牢,跟我说了个秘密——他是同性恋,有一个男朋友。我心想,六年前闹牵手照的时候,他已经跟我说过了呀。没来得及问呢,他又开口,说他这个男朋友温柔善良干净坚强……可能用上了世界上所有好的形容词来形容他吧,不知道为什么他那天晚上会有那么多话想说——他说他男朋友,对家人好、对朋友好、对刚认识的小姑娘都好,就是对他太狠心,头也不回,说走就走,流浪在外好多年,一点音讯都不给他。不知道他是不是瘦了,身体好不好,挣钱的时候有没有受委屈,他在哪里呢?那个人啊,吃什么苦都笑得出来,有时候看见他笑,他真想一口咬死他,可是他走了,再也不回家,他能怎么办呢,他只有爬啊、等啊,要站得更高,让那个人无论流浪到哪个地方,都可以一眼找到他。” 车子一阵颠簸,钟晨停顿了一会儿,又讲:“听到这里,我猜出来了,原来小邱哥口中说的男朋友,跟他六年前告诉我的还是同一个。他这样的人,在圈子里,简直就是奇葩,这些醉话,我多少有点不相信,不过还是安慰他——我说你今晚拿到大奖,就是好兆头,说不定你男朋友现在就正在哪个地方看你领奖呀,要不然,再等等,也许明天就能相见呢。”钟晨撇撇嘴,缓慢道,“一说到这个,他就拉着脸不吭声了。我寻思我说的是吉利话啊。现在大半年时间过去了,风廷哥,我想,我这吉利话,至少有一半是应验上了,他那个男朋友,应该早就跟他相见了吧。” 钟晨说完,终于松开季风廷的手,轻松往后一靠。昏暗之中,季风廷先是习惯性地一笑,又意识到什么,很快把笑收起来。他垂下眼睛,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陷入空谷一样的沉默。钟晨没再说话,他仁至义尽,要说的就这么多,等了半天,听到季风廷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呼吸,问:“钟老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嗯……交换秘密是拉近关系最便捷的方式,我可是真心想跟你做朋友的,”钟晨倚着座椅靠背,冲季风廷狡黠一笑,慢悠悠道,“况且,就算是大反派,也会保留一丝善念,不忍心看鸳鸯别离、劳燕分飞呀。” 第56章 最后一次板落下 半小时后,车开到酒店门口。 第二天要赶早班机,钟晨换到了机场附近的酒店,便没有跟着季风廷一起进去。雨还在下,像一口哀戚的叹息,此恨绵绵地飘垂着,看不见尽时。 季风廷下车,钟晨叫住他说,谈导的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不会记仇的——瞧瞧他就知道了。他顿了顿又小声说,风廷哥你别太担心。 季风廷冲他点头,嘱咐他们下雨天开车注意安全,他祝他一路顺风。钟晨笑笑,临走之际,他隔着车窗,朝季风廷晃了晃手机。 “也提前祝你杀青快乐。以后给你发消息,可一定记着回我。” 季风廷目送他离开。转身进酒店,这个点大厅没人,电梯也一路畅行。没有太多的准备时间,到站二十八楼,不过是分秒之后的事情。 谈文耀房门前靠着一个懒散的人影,明显摆出来等待的姿态,听到电梯厅传来动静,他转头,和季风廷对上视线。季风廷走近,意外地问:“林编,你怎么在这里?” 林遥但笑不语。季风廷瞧着他的神情,忽然明白过来,宴席上的事情组里一定都传遍了,林遥知道也不奇怪。只是他未免也太过心细,居然能猜到,季风廷回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来找谈文耀。 “来吧,”林遥站直身体,“我陪你进去。” 季风廷不禁莞尔:“我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像小孩子一样怕见老师吗?”他拍拍林遥的胳膊,绕过他,“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正说着话,房门从里面被人打开,张副导从里头出来,见着他俩,额角一抽,目光在两人中间转了又转,一时没有说话。谈文耀在里头咳嗽两声,问:“怎么了?” 张副导没有回答,谈文耀拖着脚步走出来,见到门口两人,不似张副导目光在两人之间梭巡,而是长长停留在季风廷脸上,最后才掠到林遥头顶,眉头锁起来。 林遥讥诮一笑:“怎么,换了个发型,老师认不得我了?” 谈文耀平静道:“你来干什么?” “当然是怕老师气大伤身,一不小心就做了对大家都不好的决定。”林遥说,“我想我也不是没有发言权吧。” 谈文耀沉默下来。张副导看看几人,开口打圆场:“小遥,也没多大事儿,咱们先回吧,我跟谈导都聊过了。” 林遥望向谈文耀,几秒钟后,又看向季风廷。他似乎把季风廷当成一个需要照顾的小朋友,可实际上,季风廷的年纪比林遥还要大上一岁,闯祸之后跟上司认错谈话这种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经历。 季风廷冲林遥摇摇头,倾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又轻声说:“让我和谈导单独聊一下吧?” 他拍了拍林遥的肩头。林遥终于被说动,不再坚持,嘱咐他:“有事就给我打电话。”说完也不再看谈文耀,径自离开。 张副导冲季风廷颔首,也走了,把空间留给两人。谈文耀转身,并没关门,季风廷会意,跟在他身后,将门轻轻带上。 谈文耀房间灯光总是开得很暗,冷气温度也低,他进了季风廷去过的那间影音室,比起宽敞的客厅,他似乎更喜欢呆在这种黑暗狭窄的地方。谈文耀陷进沙发里,仍是没有说话。 季风廷站到谈文耀旁边。整间屋子只有角落一盏地灯供光,幽暗的光线犹如沼泽,一点一点拖扯着季风廷,令他被一潭无力的疲惫侵蚀。整晚时间,如同过五关斩六将,一个一个人接连应付过来,他难免生出厌烦。 很多人掩饰自己的负面情绪,用愤怒、讽刺、或是平静,季风廷擅长用笑容。可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委屈都咽得下,也会生气会急躁会想发疯大叫,只是人逐渐长大,总要慢慢明白一种生存智慧,想站起来,站得住脚,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让时间将棱角打磨平整,至少展现给大家看的那面,是耐心、平和、厚脸皮、什么都不怕。 “坐吧。”谈文耀叹了口气,“杵在那儿干什么。” 季风廷坐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几秒后,低声说:“谈导,实话说,我怕您生气。” 谈文耀重重哼笑一声:“生气……我当然生气。季风廷,我不问你当年为什么要弃演,我只问你,知不知道筹备一部好片子,需要付出多少人力物力?” 季风廷声音和脸色都是轻而柔和的,像初春的一阵软风,承认错误的时候也是这样,在并非触及利益底线的问题上,他总是可以让人轻易地原谅他。他说谈导我知道的,任何理由都不足以用作解释我浪费大家精力的行为,又极为抱歉地讲不知今晚说过第几次的“对不起”。 谈文耀又沉默下去,很长时间不说话。隔了这么多年,追究、责备、剖白都不再具备它本身应有的效用,就像电影已经制作完成、上映、被无数观众将故事铭刻在心,再去增删角色、修改剧情,也无法动摇人们心中对这部影片的既有印象。 或许是这个原因,所以谈文耀再开口,便没有责备季风廷的口气,言语间只是显得惘然若失:“《第八天》是我刚上大学时写的第一个剧本。”他很缓慢地对季风廷说,“很多年了,一直想拍,最开始是老师们来劝,后来,又是朋友、合作伙伴。我那时候性子很冲,大家越是阻拦,我越是逆反,但又怕完成得不好,于是转头拍了不少比《第八天》更露骨的题材,在这圈子里沉沉浮浮几十年,一直到八年前,才终于下定决心,启动这个项目。” 季风廷不知道这部戏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当年《第八天》上映,的确是掀起了不小的舆论风波,但拿奖之后,最终还是往好的方向去了。那么多场幕后采访,谈文耀并没有透露过一点有关剧本创作的渊源。 推断时间,《第八天》剧本至少是在三十年前写就,沉淀无数的日夜才终于筹备拍摄,说明这部戏在谈文耀心中不啻于白月光的存在,是一颗封存着如火青春的琥珀。 谈文耀说:“光是成年小豆芽这个角色,我看了至少几千个演员的casting,才定下的你。”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后面临到签约,季风廷人间消失,再找演员,他们费了很大力气,挑到钟晨也只能说勉勉强强。拍出来的效果,在谈文耀看来并不完美,而这点不完美,对他来说是人生中的大遗憾。 季风廷垂眸不语,即使他现在完全可以表现出歉疚、愧赧、忏悔,对谈文耀多番表忠心,可事实上时间倒退,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与原来相同的选择。在这件事上他不想巧言令色,所以无话可说。 中央空调送着冷风,屋子里弥漫一种阴沉的气闷。谈文耀点起一支烟,隔了会儿,忽然转换话题,问季风廷,既然弃演,你现在为什么又选择继续拍戏? 换做十年前的季风廷,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梦想,因为渴望,而现在的他愣了下,摇摇头,只是说,为了填补一点遗憾吧。 谈文耀并未追问,沉吟许久,不知道在宽慰谁,近似自言自语地讲:“一部影片成为经典,天时、地利、人和,还有机缘,都缺一不可。要写一个刚好的故事,走在刚好的文娱历史进程,迎合刚好的社会舆论,要每一个参演艺人,处在演艺生涯中最刚好的时候。可这些条件,总都强求不得啊。” 停了停,谈文耀冲季风廷挥挥手,打发他走,“行了,其他也没什么好说,你回去吧。”他脸上露出来浓重的倦意,最后说,“风廷,当年我就当你没有准备好。希望这部戏,会是你的最刚好。” 不知道是张副导的劝解起了作用,还是眼看戏将杀青,谈文耀压下脾气不想节外生枝。这天晚上,谈文耀虽不愿意跟季风廷多聊,话里话外对他却还是多有包容,让季风廷竟然将这一关轻松过去。 后来几天时间,雨一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因为剩下的都是外景戏,拍摄计划一延再延。老关家里有事,没等到季风廷杀青,跟他吃了顿饭,第三天匆匆赶了回去。 孔小雨独自回到别墅的戏,是在阵雨停歇时见缝插针抢拍的。 在孔小雨用邢凯留给他那把钥匙顺利打开别墅大门,见到满园强壮茂盛的月季树,而宅中落满灰尘只静待他这个主人入住时,胸中涌现的,不是夙愿终成的满足和释然,而是在得到木匣之际,明白当年丢弃珠玉的自己有多愚蠢的嗟叹。 但孔小雨和季风廷还有这样一点相似之处,那就是每每自省之后,总能精准总结出自己不足之处,承认错漏,可是不留悔意、极少回头。 杀青那天,好不容易放晴,太阳晒干积水的地面,空气中飘散着灼热的湿气,季风廷嗅见这味道,总有些心神不宁。 可能是谈文耀刻意安排,直到开机,他都没有见到江徕,他扮作重回故里的孔小雨,插着兜,沿着当年他与邢凯走过的线路,慢悠悠逛着,杀时间,可这城市发展日新月异,一早就不是他认识的模样。 孔小雨随意选择方向,不知觉中,拐进一片被规划局遗忘的老街区。这条街跟当年他被顾修伟撞到的那条非常像,双向单车道,街两边是高大茂密的梧桐,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来,落了稀疏的光斑。 行走在这条街上,连季风廷都感到恍然,冥冥中似有感应,忽一转眼,见到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形出现在街对面、行人中间。 如同被命运的回响震荡神志,眼前一切变得混沌模糊。季风廷静了静,他想要分辨清楚,一脚踩下人行道,恍惚之间,听不见急促而刺耳的鸣笛,同时同分,对面的人却因为这声音抬起头、望过来。 季风廷顿住脚步。 有几个司机下车,指着他破口大骂,像是说他“瞎眼”“不要命”。 季风廷眨眨眼睛,世间万物的声音由朦胧到清晰,跟随那个人面孔一点一点鲜明起来的速率,涌进他的耳道。 两人隔着一条街对视,乍眼看,几天不见的江徕似乎完全变了一个模样,和从前的邢凯亦是判若两人,他为角色蓄起一点胡茬,肤色暗沉、目光浑浊,穿得周正成熟,肩膀微微朝里扣,拎着购物袋站在那里,像一个泯然众人的中年男人,令季风廷难以确认他的身份。 张张嘴,正要试探着叫出姓名。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看起来三四岁大,蹦蹦跳跳跑过来,一把抱住男人,瞧那脆生生的口型,像在喊他爸爸。而她身后呢,跟着一个女人,相貌平平,看着他俩露出幸福微笑时,容颜却显得格外温柔美丽。 安静几秒钟,季风廷彻悟地笑了。 这个人究竟是不是他心中预设的那个人,此时,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他没有多余的动作,随后不留恋地移开视线,视周围的人事如无物,像当年孔小雨和邢凯初遇那样,转身,朝着路的另一边,散漫地、离索地、没所谓地走远了。 他不知道——当然孔小雨也不知道,那个人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很久没有动作。小女孩问,爸爸,你在看什么呀。 他低头摸摸女儿的脑袋,淡笑一声没说话。又望过去,此时镜头跟随他的视角移动,斜前方,孔小雨踽踽的背影变小、消失,逐渐淹没在人海里。女人说走吧,准备回家做饭了。他便转向与孔小雨去处相反的方向,拉住小女孩的手,一家人说说笑笑,踏上通往爱巢的路途。 镜头就停留在原地,作为主视角,目送男人离开之后,像被一阵风吹动,无目的地在街上飘游起来,映出无数人的脸,无数的街边店面,停到路口,遇到车水马龙,再缓缓拉高,揽照天南地北,山川江河。 “哒”一声,最后一次板落下。 当是普通陌生人的一次遥远照面。可能后来,他们一直分别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某一个点,或许有机会再碰面,也或许永远不见。 第57章 还剩下另外半句 当年岁还不算大的季风廷,蹲在片场角落,目睹剧组杀青庆祝时,就曾幻想过,若是自己担纲男主,在戏份杀青那一刻会有怎样的心情。 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他反而难以找到恰当的措辞,说是放松,胸口却沉沉压着一口气,说是怅惘,但终归还是有一切都已经结束的落定之感。 大概他的心脏也跟随孔小雨一起,被整个夏日雨季曝淋,艳阳出现,晒干雨渍,那些人们注意不到的角落和阴影里,却已经满是绿苔攀爬的痕迹。 最后的时刻,所有人回到孔小雨家楼下拍摄杀青照。季风廷先到现场,被剧务急匆匆往怀里塞了束花,等在这里的工作人员紧接着齐笑道:“风廷哥杀青大吉。” 季风廷愣了下,也对他们笑:“这些天都辛苦各位了。”他扫视一圈,捕捉到在人群边缘游手好闲的包子,招他过来,轻声问,“东西呢?” “就放在里头呢。”包子殷勤地问,“现在发给大家吗?” 季风廷“嗯”了声,转而又对大家说:“一点小心意,人人都有份,还希望大家可以收下。” 前几天很少通告,季风廷找了个时间和包子一起挑好送给大家的临别赠礼。这会儿包子吭哧吭哧把两大箱伴手礼搬了过来,众人笑闹着一拥而上。 季风廷站在一旁,不断有工作人员上前跟他合影,他微笑着配合。不多时,江徕的车到现场,人刚下车,场务也为他送上定好的鲜花,大家笑呵呵地对他说同样的祝贺词。 跟他坐一辆车的摄影跟着下来,凑上前问:“分什么呢,这么热闹?” 包子吆喝:“牛肉丝、冷吃兔,还有纪念品,都是风廷哥送给大家的小礼物。” 摄制组的几位也加入了分红的阵营。趁着导演还没来,两位主角这时候有空档,涌来合照的工作人员多起来。 组里除了包子,跟季风廷最熟悉的人便是化妆师,她拿来台提前准备好的拍立得,眯着眼睛笑说,两位老师来张合影吧。立刻有人?呼应,几双手带着友好的力度,将季风廷和江徕推到一处。 两人长身玉立,在单元门口的树荫之中肩并肩,一个微笑着始终目视前方,一个没有很明显的表情,在相机抬起来的瞬间,视线却似乎若有似无地往另个脸上投了一瞬。化妆师夸,“哎哟瞧这俩大帅哥”,却始终没按快门,又指挥俩人再靠近一点,说,“请问帅哥们能不能多配合一点,稍微调动一下情绪呢?” 一旁围观的摄影大哥拆了袋牛肉丝,边嚼边哈哈笑着给出评价——你俩活像八十年代被爹妈按头结婚的两口子。 很纯粹地被逗乐,那瞬间季风廷的笑显得真实了些,他忍不住扭头看了眼江徕,江徕脸上没有什么太大反应,只是在季风廷收回视线之后,忽然抬手,将他肩膀搂住,往自己怀里按了些许。两大束鲜花撞到一起,发出被挤压的声音。 赶紧拍。江徕这样说。 化妆师眼疾手快,捕捉到这个瞬间。相纸吐出来,她用手心捂好,隔了几十秒,拿起相纸一瞧,愣住了,说:“哇哦。” 她露出怔怔的表情,低头看了好长时间,才把相纸和签字笔一同递给季风廷,红着耳根说:“两位老师给我签个名吧。”紧跟着又补充说,“江老师我就不说啦,风廷哥,祝你青云直上,步步登高。” 签名字用的马克笔比普通写字笔重上一些,以前季风廷拿起放下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当被别人放在他手心,请他为自己签名时,这多出来的几十克重量,就好像变成了一分信任、一分喜爱、一分期许,和七分为此而油然而生的责任感,变得沉甸甸。 季风廷向她真诚地说谢谢,低头,正要签字,看到显像完毕的相片时,也像化妆师那样愣住了。 不是因为这张照片构图几近专业、光线自然美丽,也不是因为上面的人和景与旧时光、老电影的映像有多么接近。 而是它定格的那一帧——尚未卸妆的江徕一手揽着花,一手搂住季风廷,而季风廷脸上的表情介于莞尔和惊讶之间,眼睛水光似的发亮,两人看起来很亲密地靠在一起——在这个画面中,江徕看着镜头,左边嘴角微微上扬,浅淡的微笑像一个恣意而疏狂的金钩,穿透季风廷的心脏。 钩尖像涂了蜂蜜,勾起来季风廷一阵紧张甜美的心跳、他对于万物都认为可爱的看法,和忽感轻松和快意的心情。 如果他们之间并没有存在过一段分离多年的事实,那么这张相片看上去所承载的,定当是一个细水长流、纯净绚烂的故事。画面上跃动的光斑,便象征着江徕与季风廷携手跨越无数难关,在汗与泪水辉映中,终于完成“最想跟你一起拍一部电影”心愿之际,故事里面最动人的注脚。 “风廷哥,怎么了?”化妆师问。 季风廷摇摇头,在照片角落不甚熟练地签上自己姓名,又将东西都交递给江徕。 两位导演终于来到现场,杀青蛋糕也被剧务推出来,大家忙着搭台、四处叫人集合,季风廷帮了会儿忙,一回头,看见角落里刚才那位化妆师举着手机,带着一脸灿烂笑容自拍,江徕岔开腿,弯下腰,面色平静自然,竟然极其配合地与她合照。 张副导走出来拍拍手,招呼大家聚到一起,讲了几番吉利话,宣布拍摄剧组全员杀青照。 摄影师就位,搭好脚架测好光,蛋糕摆到前面,谈文耀被众人拥到最中间,江徕和季风廷站在他左右手,几十个工作人员排好阵营,在倒数声中冲着镜头笑喊杀青大吉。 “砰”一声,礼花筒炸开。季风廷抬头看,彩条漫天,如同阳光下闪耀着宝石光彩的羽毛,蹁跹着旋落。他没忍住伸出手,接住一只碎箔,张副导偏头看了他一眼,拍拍他肩膀说,风廷啊,这可是好彩头。 众人纷纷跟着去抓彩带,场面一时热火朝天,甚至有人绕着主角和导演笑闹,平时严肃齐整的剧组在这时候竟然有一种大家庭的感觉。季风廷握着那只碎箔,身处其中,怔怔地看着有过一段缘分,却即将要跟自己分别的人们,默默想,幸运的是,虽然他与江徕早已经是时光彼岸的旧影,可他们曾有那么一个共同的许愿,在今时今日得以达成。 真正的句号能够画在这个地方,也让人感到十分满足了。 季风廷来不及多几秒放空,紧跟着被拉去跟人拍了不少合照,好不容易松下一口气,趁着人员混乱,他悄悄找到化妆师,问她能否将刚才那张拍立得让给自己。 不知这句话戳到哪个点,化妆师耳根子又红了起来,往人群中觑了一眼,清了清嗓子,语焉不详地说:“风廷哥,那什么,手慢无啊……” “嗯?”季风廷不解其意,念念不忘地想要追问,被张副导打断。 “风廷,杵那儿干嘛呢?”张副导四处找他,“来来来,咱们两位男主角,切蛋糕咯。” 季风廷只得作罢,又回到众人目光之下。谈文耀将锯齿刀交给江徕,表示由他们两位主角来切就好。季风廷靠过去,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江徕便十分自然地将刀柄塞到他手里,低声说:“恭喜杀青。” 他愣了一会儿神,才收紧手指,握住那柄刀,也对江徕说,恭喜杀青。 旁边有人催促,季风廷仿佛一时无法思考,直愣愣地擎着刀,往蛋糕上放,眼看就要切歪,一只大手穿进他的视线,牢牢握住他的手,引领他去准确的地方下刀。江徕掌心的温度烫进季风廷的脉搏,与他几乎十指相握。 似乎突然被按下静音键,季风廷耳畔只剩下一阵血液奔涌的轰鸣。他在无声的世界中,像一只纸鸢,被人提着线,和江徕一起切下蛋糕,分给导演、制片、各位合作伙伴,最后两块蛋糕,他们递给对方。 照理说,蛋糕会散发出温暖甜腻的香味,可是季风廷闻不到。江徕如此靠近,于是空气都变得稀薄,他的嗅觉神经只承载得了一种味道,那是夏天的风吹散江徕没来得及洗去的定型水的香味。 “不想吃?”江徕在他耳边问,声音更低了点,“不想吃给我。” 季风廷眨眨眼睛,看见自己捧住那块蛋糕上有几颗青提、几颗蓝莓,他拿刀叉刮了一点奶油放进嘴里,尝到云朵般松软的香甜奶油之际,心尖上却涌起来一阵涩意。 原来在爱情之中最令人痛苦的,是一遍一遍说服自己不要爱,是不甘心。 他状似轻松,对江徕低声说:“还以为江老师不会再理我。” 江徕挖了大块蛋糕,面无表情地喂进嘴里,好一会儿,才十分平静地对他讲:“我只是生气。” 他声音还是一贯那样,又冷又沉又淡,最后一个字的余音却走了些调子,拉长小半拍,仿佛后面跟着一个逗号,还剩下另外半句,像奶油一样黏在喉头。想要说出口,却已经融化,无法成型。 季风廷默然半晌,像不知道该如何招架,最后只能有些无奈地张嘴,用最朴实最平凡的方式哄慰他,声音轻得有些软了。 “江徕,”他说,“别生气。” 第58章 尘埃落定 摄影师?Luca正在拍摄杀青特辑,镜头中是欢乐海洋般的场景,一群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行业各领域精英,在项目结束的这天,露出还童般的笑容,全情投入在奶油蛋糕人体喷绘艺术之中。 虽然是为整个剧组拍摄,但Luca的镜头更多时间锁定在男主角身上,面对各方面都相当完美的两位模特,没有一个摄影师不会产生偏爱和私心。 比如此刻。欢声笑语之中,两位电影主角占据的那方角落,连空气都比其他地方显得更安静而特别。 Luca把焦距调整得近一些,见到屏幕上那位名叫季风廷的影坛新秀在和江徕说话,但他嘴唇张合的幅度很小,一句话之后,两个人都垂着视线,既不看对方,也没有任何接续的动静。 Luca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在剧组工作这么久,他早已经习惯二人之间这种奇怪。如果非要形容,那是一种都生怕言有不测而打破氛围的沉默,像是只会发生在少年人身上的慌张与青涩。 他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下一秒,制片从季风廷背后偷袭,朝他脸蛋上抹了一道奶油,季风廷受惊地往旁边挪了半步,看清来人,愣了愣,很俊又很温暖地笑起来。 好看的人做出什么表情变化来,都是很好看的,Luca心想。 他把这个瞬间记录了下来,又记录下季风廷和剧组高层一一拥抱过后,转身踌躇两秒,对江徕袒露出别离的微笑,也上前搭他的肩,轻轻给他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拥抱。 Luca想要拍到季风廷的脸,不知不觉靠近他们。偏巧被季风廷一眼逮住,他笑着朝他指了指,又勾勾手,示意Luca过去。 于是,镜头画面晃了晃,剧组官方影像记录就结束在这里。Luca关掉相机,在江徕无表情的注视中,摸头不着地靠过去,也获得了季风廷一个带着黄桷兰香气的临别拥抱,附一句花絮老师辛苦了、谢谢你。 对于常年在剧组讨生活的人来说,离别是一件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小事,该结束的总归要结束。不过Luca在被拥抱那一刹那,忽然因为感受而产生一个吊诡的想法——他想在场所有人之中,恐怕只有季风廷一个人恋恋难舍,想要时间倒退重来,或是停在原点。 晚上的杀青宴过后,归心似箭的众人都心照不宣,没有提续摊的建议,直接回到酒店收拾行李,准备天一亮就各自离去。 刚到酒店,雨突然又下了起来,势头比起前几天都要凶猛。季风廷后面一阵子没有工作安排,本来打算在山城多留几天,熬不住丁弘狂轰滥炸的催促,只得定好第二天回首都的车票。 虽然在组里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但季风廷行李并不太多,除了给丁弘一家人带的手信,跟进组时比,他几乎没有什么添置的东西。收拾完,季风廷早早躺到床上,本想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空档期,望着天花板,孤独地辗转反侧,脑子里却满是江徕的身影。 没有一个准确的形象,就像梦境里看到的人形,他不必动作、不必说话,甚至不必真正出现在季风廷的眼前,季风廷只凭感觉就知道,占领自己五感的那个人,是他。 就这样说再见了吧。《大路朝天》多半不上院线,制作完成之后会送映各大电影节,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就算被剧组召集,两人再见面,在公众场合,也只会带着点头之交的假笑应酬。私底下尘归尘土归土,见面也形同陌路。 季风廷许多年前就做好与江徕相忘于江湖的准备,对于这个结果,他欣然接受。即使是曾经谈过恋爱,他也不觉得自己在江徕心目中有什么特别,因为他们分离的时间,早已经远远超过相爱的时间。谁也无法保证自己多年过去一成不变,他们已经不是彼此心中最初的那个样子。 雨点斜打在窗户上,咚咚的叩击声中,季风廷陷入昏睡。 他反复做一个梦,像织茧式的循环,梦里是他刚到剧组见江徕的第一面,谈文耀手里拿着考试打分表,将他推到台前,要他和江徕立刻试吻戏给大家看,所有人都盯着他俩。 在这虎视眈眈的注视之中,季风廷什么也来不及想,见到江徕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一点一点贴近,便马上紧张起来。江徕的唇几乎快要碰上季风廷,感受到他的体温和呼吸,季风廷心里一阵恐慌,有些发颤,表现得并不算好,谈文耀满脸不高兴地喊卡,这个吻便停在若即若离的地方。 季风廷四处看,一群表情模糊的人轻蔑地俯视着他,再回头,江徕离开很远,露出挑剔的神态,没所谓地说:“换下一个来吧。”那声音像是被电流穿透过,有些失真。又对季风廷笑笑,嘴唇翕动,看口型,他无声地告诉季风廷,结束了。 谈文耀将打分表扔给季风廷,季风廷低头一看,分数栏上是一个鲜红的“0”。 他在这个梦境中挣扎很久,被敲门声吵醒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躺在火堆里,被烤得浑身是汗。他看了眼时间,发现快到凌晨,手机上有许多未读信息。 敲门声又响起来,他穿好衣服打开门,见到江徕走出他的梦境,此刻就站在他门口。季风廷有些恍惚,似乎分辨不清,看着面前的人,一时间没有说话。 江徕穿得很简单,纯白色的t恤,洗过的头发变得柔顺,乖乖地贴在他额前,显得年纪小了好多岁。 “给你发消息没有回。”江徕声音很实、又低沉,跟梦里面听到的和臆想出来的小年轻是不一样的,他那双会讲故事的眼睛看着季风廷,“你睡了?” 季风廷迟钝地理解出他所说每个字的语义,慢半拍地点头,因为那个梦,他对江徕竟然生出几分迁怒,没太多力气地说:“江老师还没休息么?” 江徕似乎感知到季风廷的情绪,沉默地抿着嘴。僵持十几秒,季风廷清醒过来,明白这位大影帝这样站在自己门口,被别人看到会很麻烦,让开位置,请他进门:“江老师,要不进来说吧。” “啪”一声,季风廷开了大灯,怔怔地走进屋,江徕跟在他身后,窸窸窣窣地,从兜里掏出一张雅纹纸,放到桌上,“程志明的话剧票。林遥托我送给你。” 季风廷目光落在那张门票上,很久没有动作。他不得不回忆起许多事情,八九年前,程志明这位大咖还没有决定转去话剧界深耕,季风廷很幸运跟他有过一次合作,他演大将军,季风廷演一个路人甲兵卒,跟季风廷搭那两三句台词的江徕,那时候也不过刚刚才出新手村。 后来再见到程志明,是在一个尴尬的场合下,彼时他功成名就,转去追寻表演艺术的至臻境界,而季风廷却有如刚开始攀爬蛋糕塔就被人掸到地面的蝼蚁。两人对上脸,即使是程志明可能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季风廷也仍然觉得颜面无存。 “程老师的演出可是一票难求,”季风廷淡淡一笑,对江徕说,“还麻烦你替我谢谢林编。” 他把票好好收了起来。可能刚睡醒,不设防备,他眉眼低垂,露出萧条的神色,被江徕尽收眼底。江徕目光轻轻一扫,又见到季风廷立在角落的行李箱,整间房干净、整洁、几乎没有摆放出来的个人物品,跟江徕之前见到的样子相差无几,可以说,季风廷在剧组呆了有多长的时间,就做了多久随时离开的准备。 季风廷回过头,江徕还站在那里,看起来有些走神。这种心不在焉的状态发生在江徕身上,有一些稀奇,再加上他今晚打扮和平日大不相同,脚上甚至蹬了双学生气的帆布鞋,整个人脱离了成熟和冰冷,散发出那么一点会让人骨头发酥的,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处子气质。 隔了好一会儿,江徕掀起眼皮看向季风廷。季风廷立即收回视线,别过脸,听到江徕叫他“季老师”。季风廷还以为江徕又要提一些他并不愿意再回顾的话题,没想到江徕只是问他,“要不要吃宵夜?” 孄胜 季风廷看了眼窗外,雨大得有些骇人,远处的行道树张牙舞爪地在风里摇晃,他笑了,“江老师忘记还在下雨么?” 江徕顿住两秒,说:“让酒店送一些上来。” 季风廷不置可否,江徕便沉默下去,像一棵不响的树,长久地矗立在灯光之下。季风廷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他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剩下,尘埃落定了不是吗。 可是,他从窗户的反光看到江徕那个模样,又始终硬不起心肠,觉得自己有些犯贱,自圆其说地想反正他明天就要离开,也只有最后这点时间了。 季风廷轻声说:“虽然老签剧组的单有点不太好,不过只吃一两碗面,制片老师应该没有意见的。” 江徕抬起眼睛,愣愣地看了季风廷片刻,然后才颔首,一副成功男人的派头,镇静地拿起座机,拨打客房内线。 季风廷心脏跳动的声音冲击着耳膜,像身体里面关了只想出笼的雀。他将茶几上的摆件收拾出来,又将座椅拉开。脸上有些发烫。 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刘姨拨来的电话。 这个时间点,照顾奶奶的住家保姆给自己打电话,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季风廷隔了好几秒才点了接通,听到刘姨在电话那头慌慌张张地说话,脑子“嗡”地一声,浑身热血瞬间凉了下去。 “现在你妈妈想要我负责,小季,我哪里负得起这个责任哟,”刘姨急得哽咽,“你奶奶出这个事情我心里也不好受,可是人是要讲道理的呀。” 季风廷沉默了很长时间,等双方都稍微冷静一些,他才开口安抚了刘姨几句。挂掉电话之后,他记起要看未读信息,自己父母没有来电,只有一个堂姐发来询问季风廷是否知情的消息。 江徕听完季风廷这通电话,靠近,发现他看手机的眼神有些放空,低声问他:“怎么了?” 季风廷扫了他一眼,似乎这才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视线又回到手机屏幕上,打开订票软件,在并没有合适航班的界面反复刷新。 这么机械地翻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走到阳台将窗户打开,料峭的风裹着冰凉的雨,劈头盖脸砸到他身上,紧接着,季风廷甚至快将半个身体都探出窗外。 江徕抓住他的手,赶紧将人一把捞到怀里稳住,皱着眉叫他,“风廷?”他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关心,“别着急,先告诉我怎么了?” 好半晌,季风廷才把目光聚焦到江徕脸上,看他几秒钟,轻声问:“能不能帮我借一辆车?” 他勉强集中理智,对江徕道出原委:“奶奶从床上摔下来了,晚上保姆做饭,没听到她声音。说是磕到脑袋,医院抢救了一晚上,不太好。” 江徕平复了一下呼吸,说:“我来安排。”他收紧手臂,用力在季风廷肩上按了按,“先别乱。” 季风廷动了动,站直身体,垂下眼睛盯着手机,小声说话,不知道是在问江徕还是问自己:“六点钟。那时候我在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出来这么久,连一次视频电话也没有给她打过。” 第59章 “哥你真是狠心” 午夜十二点半,季风廷匆匆下楼,什么行李也没拿,下去停车场,开到电梯口是一辆加满油的普拉多,江徕靠在车边抽烟。 见到他来,江徕掐了烟,站直身体,示意他上车,而自己却站在驾驶座车门口没有挪步。昏暗的环境里看不清江徕的表情,季风廷走近,似乎在确认江徕是否忘记将车钥匙交给他,露出来不连贯的表情。 江徕没有动作,于是季风廷只能绕过车头,坐上副驾驶。 车里面有一股新鲜柑橘的气味,并不叫人讨厌,车头对着的墙面上隐隐约约能见到一串标语。江徕关上车门,启动车,大灯一打,季风廷才看清楚那几个字,写着“短暂驻足,恒久礼遇”。 他大脑放空,几秒钟像几分钟漫长,江徕调整空调温度,季风廷才反应过来,说我自己回去就好。江徕并没有接话,凉风从季风廷右手的出风口攀送上来,这时候季风廷很难扯出一个笑,魂游天外地重复:“这么晚开车太危险,还是我自己回去吧。” 说完,他望了窗外两秒,摸索上门把手,却听见江徕深深吸气的声音。还没按动开关,江徕倾身,半边身体围过来,覆住他的手。 他身上的烟味淡淡,脸上的表情也淡淡,只有那双眼睛,黑漆漆地凝着神,注视季风廷。好久,江徕一字一板地对他说:“季风廷,你也知道危险。” 季风廷愣住了。在他发愣的时间里,江徕又靠他近了一点,两个人肢体相接触,温热的呼吸也紧挨在一起,有一种不恰当的暧昧,季风廷下意识别开脸,江徕的吐息拂过他颈间,有些痒,江徕却没有再近,而是拉过安全带,给季风廷仔细系上。 坐回座位,江徕自顾自地说:“以前,奶奶说过很喜欢我的。” 季风廷沉默。江徕也不再说话,静静坐了一会儿,发动汽车。 出停车场,大雨还在下,频密地打在车顶,世界变得嘈杂。此时路上很少有别的车,车穿过大街小巷,下山、过两江,驶离这座城市。季风廷往外看,雨瀑在车窗上流泻,透过它看到的一切都仿佛融化、变形,灯杆、树林摇摆着,像幽冥在风雨里跳舞,世界光怪陆离。 季风廷的奶奶是四十年代生人,世代住在西南地区的偏远县城,没什么文化,但很有涵养。她先后诞下六个孩子,丈夫早逝,孩子长大以后各自分家,又延续血脉,到现在,一个家庭分裂成许多家庭。而奶奶的家庭如同她伤痕累累的身体,也曾热闹、青春、饱满,为了孕育燃耗尽一切,最后果实落地,徒留下她一个,在漫长的人生余程里,只有自己拥抱自己孤单、衰残、无用处的躯壳。 她腿脚不便,很少出门,成天守着一架座机,像守一架单向通行的桥梁,只会接、不会拨,但进来的电话很少很少。孙辈里,季风廷是跟她生活时间最长的小孩,小时候寒暑假,他都在奶奶家度过,听到座机响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从前儿孙们还会偶尔提及奶奶养老事宜,抛出各项问题,却每每商定不下解决方案。季风廷在外时,父亲常给他打电话抱怨,说你奶奶年纪大了,儿孙都各自在外,一想到她没人照顾,他就心烦意乱寝食难安。可季风廷知道他和他的兄弟一样,孝心像没根的草,只长在嘴巴里,长在对妻儿侄孙的教驯中,实际上,他几乎从不跟奶奶联系。 季风廷是常打电话回家的那个人,但话题也仅仅局限在叮嘱奶奶在家好好吃饭、穿衣,更多是一个关心者和倾听者的角色。江徕在一旁听到,总要笑嘻嘻地搀言几句,主动提起他们的生活,一来二去,奶奶也就逐渐熟悉季风廷这么一个讨趣可爱的“室友”。 江徕吃过奶奶做的咸菜,也用过奶奶纳的鞋底。他跟奶奶煲很长时间的电话粥,教会奶奶想念时该怎么回拨,长久之下,奶奶便不再将拨打电话当做负担,有一天她试着拨来通话,只有江徕在家,季风廷回来的时候,他们聊得正开心,江徕对着电话那头可怜巴巴地讲,他只有妈妈,所以从小就很向往祖孙之间的亲情,又撒娇,问奶奶喜不喜欢自己,想不想见自己,讲喜欢的话,等有假他就去看她。 不知道奶奶在那头说了什么,江徕听完,露出真心孺慕的笑意。他们俩其实一直都没有机会见面,之间的相处方式,却比季风廷跟奶奶更像真正意义上的祖孙。 后来季风廷回到家乡,奶奶坐上了轮椅,作为家中唯一的无业游民,他自然也就承担起了照顾奶奶的责任。这下,全家人便都能安心工作生活,将困在老地方老生活的人抛之脑后,有时提到季风廷,亲戚们也总算在对他“不知道整天瞎忙活些什么”的评价后头加了句,“不过还算有孝心,长大了嘛,是该懂点事了。” 季风廷深深窝在副驾驶,看着外面的大雨。神奇的是,他原本放空的思绪在江徕刚才那句话之后,就变得纷杂起来。 前些年换座机的时候,奶奶还问过季风廷,你那个很有意思的好朋友现在在干什么呢,她把江徕的名字记成江江,让季风廷有空就带这孩子来家里吃顿饭。 季风廷真是哑然,奶奶不上网络,看电视也只看新闻和戏曲,不知道那个当初常在电话另一端哄她开心的孩子,如今已经红遍大江南北,不是季风廷随随便便就能搭上话的身份,更别说带他来家里吃饭。 可他时常却能见到江徕,在电影院、广告牌、一条条热搜上面。季风廷总是觉得这不真实,又总是觉得这的确才是真实。江徕第一次被戛纳提名,十分有望获奖,新闻接二连三弹出来,季风廷送完外卖回家,停好他的电瓶车,边上楼边看消息,差点一跟头栽到底。 奶奶听到动静,打开门来看,见是季风廷,忙问他没事吧,季风廷爬起来,同手同脚走了几步,有些狼狈,但冲奶奶笑了,他说没大碍。 进门之后他沉默了好久,最终还是忍不住,翻出一张江徕穿常服对镜头淡笑的照片,把手机捧到奶奶面前给她看,说奶奶,一直没给你看过,这就是我交的那个好朋友。 奶奶凑近,盯着江徕的脸看了半天,笑眯眯地夸,说这孩子真俊真精神啊。季风廷在一旁,也看着那张照片,轻声说,今天是他的好日子。奶奶惊讶地问,结婚了? 季风廷摇摇头,说不,比那更好,总之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奶奶张嘴,先是迷茫,后来露出了悟的神情,她叫风廷幺儿嘞,她说幺儿你不要难过,有些人一时间感情再深,分开以后路不同没缘分,就再也遇不到咯,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过好一辈子,就是要等、要忍、要舍得。 “我想抽支烟。”季风廷说。 江徕没有意见,左手搭着方向盘,右手掏出烟盒扔给他。季风廷闷头抽烟,车里还是很安静,因为外面很吵,大雨声、轮胎和水摩擦的声音、高速度的风声,这间密闭的车厢越发显得孤寂。 季风廷抽完一支,又接着一支,车里不透气,很快,他们两个都陷在烟雾当中,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季风廷停下来,打开一线车窗,立刻有类似爆破的声音泻进来,气势非凡,雨水流弹一样打在车窗上,打在季风廷脸颊上,有点疼,带着土腥气,凉得让人灰心。 等风迅速将烟散尽,季风廷合上窗,安静许久的手机振振作响,季风廷接通,听电话那头说了不少,他只嗯了两声,说一句“在路上了”便挂掉电话。 车提速,超了一辆夜跑的大货车,江徕说:“四个小时应该能到。” 季风廷记起自己并没有告诉江徕目的地,往车机上看,江徕输入的地址不算准确,那是季风廷身份证上的位置。他顿了顿,动手略作修改,江徕扫他一眼,季风廷说:“抱歉,忘记告诉你医院地址。” 江徕目视前方,沉声问他:“家里的电话?” 季风廷答:“堂姐的。” 江徕说:“我没听你说过你还有一个堂姐。” 季风廷低下头,看着自己手指,数数:“上一辈人丁兴旺,奶奶的孙子孙女加起来,一个有八个。” 江徕很长时间没有接话,车经过五公里前提示过的那个服务区,他才开口:“奶奶最喜欢你。” 季风廷偏头,看向外面,眼前闪过一些模糊的记忆,孩童时他生水痘,奶奶将他裹得严实,用已经初显佝偻的身躯背起来,走长长一段路去卫生站。 他不知道奶奶最喜欢的是谁,也并不在乎。他和奶奶的回忆具有唯一不可替代性,在他只拥有奶奶的那些时刻,奶奶也只拥有他。 季风廷说:“其他孩子放假都有爸妈带,我爸妈不太管我,所以在奶奶家待得最多。” 停了一阵,他问:“你以前跟她打电话,说的都是真的。” 江徕答:“你都知道,还来问我。”他说,他生父是他妈妈以前的男朋友,他继父的父母早逝,他的家庭结构就是季风廷知道的那样简单,他又说,他曾经把季风廷奶奶当成他的。 车外面噼里啪啦地响,雨一点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车里的空气冰冰的,两个人没再交谈,季风廷坐得困了,闭着眼睛,又睡不着,心脏悬在半空跳动。窗外一直是同样的风景,黑夜里面山连着山,这条夜路看起来像怎么走都走不完。 进了隧道,江徕借由隧道灯光瞥了季风廷一眼,他额角抵着车窗,脖颈别成一个易折的姿势,手抱着胳膊,皮肤上有润滑的光泽。 再往前开,弯道多起来,还是黑黢黢的山,大雨中高速路灯光线很黯淡,江徕放慢一点速度,不知道开出多长路程,季风廷手机又震动起来,铃声急促不安。 他被这声音惊醒,猛然弹坐起来,拿起手机,带着不祥的预感颤颤点接通。一直到挂电话,他都很安静,呼吸轻而慢,脊背直挺挺,头却垂着。 “奶奶走了。”几秒后,季风廷低声说。 江徕侧头看他,季风廷修长的手指紧握手机,侧颜清瘦,浑身冷寂,低垂的眉眼失陷在昏暗中,仿佛精气被抽空,像个无家可归的病号。 从山城开到此处,几百公里距离,一个迟暮老人生命最后的长度。车还在往前,在雨中飞驰,不过已经没太大意义。过了很久,季风廷靠回座椅,问江徕:“江老师,不会打乱你之后的通告安排吧?” 他声音虽然轻,却意外的很冷静。 “我家那个小地方没机场,送我到市区就行,我帮你买最早一班机。还是说你想先休息?”他打开订房软件,认真翻找,“我看看有没有五星酒店。” 江徕默然,呼吸沉沉,盯着前路,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暴起青筋,胃袋吊在腹中空晃。雨刷反复来去,擦不干如注水流。夜里在暴雨中行车,有一种被无情世界推到门外的感觉。 “哥你真是狠心。”他最终还是平静地说,“这辈子连一面都不让我见奶奶。” 季风廷攥着手机,不动作、没吭声。 江徕右手碰到烟盒,摸了摸,却又扔开,对向车道远远射来长灯,他下意识切了灯光模式。 意外就在这一刻发生,那辆车速度过快,打滑失控,不仅没有关掉远光,过弯时还直冲隔离带而来,撞上护栏,爆发出一声巨响。 更令人始料不及的是,在惯性作用下,它那整个车身腾空而起,“砰砰”越过破碎的隔离带,翻滚的方向,正对着江徕驾驶的这台普拉多。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秒间,车上两人眼前只闪过一片被水雾模糊的刺眼强光,紧接着,一阵巨大惯性,车外世界天旋地转。普拉多车胎在地上擦出刺耳声响,打好几个转,季风廷被甩扯得目眩气短,那一刻,他什么都来不及想,脑子里只有“完蛋”两个字。 下一秒,又是“轰”的一声。 好像雨打风吹都停滞,喇叭拉长的嘀声伴随金属嗡鸣穿透夜空,溅起的积水拍到挡风玻璃上,模糊了他们全部视线。 第60章 只要这一次回答 救援车劈开雨幕,接二连三到达现场,救援人员穿着雨衣跳下车,白色的光在水里摇晃。这里离山城很远了,不知道雨为什么还在下,天塌下来那样下。 高个交警敲了敲应急车道那辆普拉多的车窗,车窗降下,露出一张国人面熟的脸,英俊、神秘,因为昏暗,显出一点病态的阴沉,仔细看,这男人发色和衣服都闪着水光,显然从头到脚都被雨淋透过。交警喊着问:“他没事吧?” 男人摇头,问:“还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 “你们是跟着我们的车一起走还是跟着120的?” 男人还没说话,副驾驶里另一个人动了动,黑夜里看不清他长相,只听到一把好嗓子,没太大气力,却像泉一样从雨声里穿来,“我们自己走就好,就不麻烦大家了。” 高个子下意识往里头觑了眼,看到剪影中那人高挺鼻梁和被工笔雕镌过似的侧脸,心想这人恐怕也是个明星,才会如此顾忌颇多。他了然地点头:“行,从这儿往前十公里就是宏昌,记得及时去医院做个详细检查,以后开车还是要谨慎驾驶,注意安全。” 江徕是报警人,他处理完后续,送走交警,关上窗,一转头,见到季风廷靠在座位上,正发呆一样望着救护车远去的车影。 “我俩命真大。”季风廷轻声说。 江徕驾驶技术很不错,紧急避险时,轮胎以高速行驶的状态偏向漂移三四个圈,竟被他堪堪打回方向。然而即使如此,由于反应时间不足,车体右前方还是撞上护栏。万幸普拉多质量过硬,只有车头小面积受损,并不影响正常行驶。 碰撞发生的瞬间,因为惯性,季风廷头被重重磕了一下,意识在一秒内变得模糊,随即两眼一黑,像陷入深海般陷入昏迷。 再睁开眼时,车已经打着双闪停在应急车道。有那么十几秒时间,大雨、车祸、奶奶的离世,季风廷什么也不记得,他张着眼,目光所及是江徕在黑暗中显得十分灰败的脸色。见他醒来,江徕轻声问他,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痛不痛,晕不晕。 季风廷愣愣看着江徕,好一会儿,才感受到他一直握着自己的手。那掌心很冻,这么半天也没捂出温度来,季风廷做出不由自主的动作,他将手搭在江徕手背,低声问他,怎么淋雨了? 江徕抿着嘴,恰好有一颗水珠,沿着他的额角慢慢往下滑落,流进他的眼角,濡湿他的睫毛,在他腮边淌下如泪流的痕迹。可怜见。季风廷又忍不住抬手,抹去那粒残雨,说他没有事情,只是现在头有一点晕,又问江徕,他睡了多久?刚才那辆车现在什么情况了。 江徕还是不响,抓季风廷的那只手收得更紧,像攥着一条吊在悬崖上的性命。季风廷任他攥着,没再说话。赶到现场的医护人员及时给他们做了检查,确认季风廷只是轻微脑震荡,身体其他地方并无大碍。 可遗憾的是,事故车上的乘客没有这么走运,加上司机,车里一共三人,两个重伤,一个当场死亡。 普拉多再启程。车里静得异常,两个人劫后余生,没有大哭大笑,只显出一种麻木的恍惚。季风廷缓过神,试图用几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插科打诨来缓解气氛,可是江徕一直沉默,他便也渐渐沉默下去。 车过宏昌市,再往前百十来公里,就是季风廷的家乡,一个连动车都没有通的小县城。赶到医院时,雨刚好停,天本要亮,被尚未来得及散去的乌云遮住,空气里有一种湿漉漉的阴沉感。 季风廷欲要下车,江徕没有陪他进去的意思,只是在他打开车门那一刻叫住他。他喊他风廷,用沙哑的声音,低沉的语气。季风廷回过头,看到江徕定定注视着自己,那道目光黑漆漆,如同有着磁力,有着重量。 “有些话,现在说不是时候。” 可他还是缓慢、平静、认真地开口。 “风廷,”江徕说,“你有没有考虑过,让我回到你身边。” 带着潮腥气的风好像忽然迎面扑来,荡乱季风廷的视线,让他眼睛又湿又茫,看向对方,中间好像隔起来一场雾,一面纱,一片浪花。 停顿好久,季风廷张张嘴,正要回答,江徕却又打断他:“我不是要你立刻做决定,如果你给我答案,我希望是你觉得是时候告诉我的时候再开口。”他转过头,不再看季风廷,声音变得轻,“这辈子我只要这一次回答。” 季风廷寂然不动。两人在医院门口分开后,他跟家里人碰到了面,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便被人推着坐上灵车,出城,转道殡仪馆。一路上山路崎岖,撒纸钱、放鞭炮,兜转半小时才到地方。 下车,雨停了,地面还是湿的,许多鞭炮燃放后的碎纸片黏哒哒地贴在地上,被人踩过,暗红色的表皮上印着黑褐色的污垢。 这时候是长辈和工作人员在忙,季风廷站远了一些,他插不上手,也没有人招呼他,同是晚辈的堂姐靠过来,冲他打了个招呼,一双眼熬红了,疲惫地叹,还好,走的时候没怎么受罪,又问季风廷,我看到你拍戏的新闻了,你是请假回来的? 季风廷默不作声,摸了摸兜里,烟盒打火机都没带。堂姐勉强笑了下,说,你这一回来,估计少不了闲话,不过咱们这种家庭要真能出个明星,也是好事。 过了会儿,她又说:“奶奶走的时候,念着你呢。” 季风廷扫视这个殡仪馆,老旧、简陋,三间告别厅两栋办公楼围出一片院子,往后就是把山一圈圈挖开填满的公墓,遗体火化之后便有人拎着公鸡,准备骨灰下葬时在墓前割开它的喉咙。 “奶奶是不是会葬在这里?”季风廷望着通往公墓的那道铁门。 堂姐忙说:“傻啊你,不然去哪儿?可别在大家伙面前提这件事儿,到时候又是全家指着你掏钱。” 季风廷淡淡笑一下。他这个堂姐与他年龄相仿,可嫁得早,平时就生活在隔壁县,季风廷要是不在家,也就数她回来看奶奶的次数多一些。这么多兄弟姊妹,季风廷也只跟她说得上几句话。 两人简单聊了会儿,灵堂布置好之后,到场的儿孙戴好孝箍,轮番去灵前烧纸磕头。因为夏日炎热,家里面一致决定压缩停灵时间,将追悼会定在第二天,时间紧迫,许多事便挤在一起,等到众人好好坐下来,天已经黑透。 季风廷进了休息室,里头开着空调,靠近门的位置对放两张长沙发,有独凳若干,再往里,安排了一张麻将桌,季风廷他爸和几个叔伯正咬着烟码牌。 他捡来张凳坐下,家里几妯娌嗑着瓜子聊天,见季风廷进门,话题立刻转到他身上。大伯母问他怎么回来的,坐飞机还是火车,二伯母问他最近忙不忙,在家待几天,三伯母循序渐进,提起他工作的事,说哎哟呦,我们家风廷现在也算是个名人咯,问他做明星感觉怎么样啊,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什么时候给爸妈买车房。 季风廷没心情跟人周旋,胡乱搪塞几句。他妈妈开口,摆摆手,说他也就是个小喽啰,能挣得了几个钱,家里也没见着现。季风廷不吭声,他妈又说,我反正对他做这个工作从来都不赞同。几位伯母互相对视,撇撇嘴,转头却假模假样地劝他妈,说孩子现在有发展前途,你就不要阻着他的路咯。 季风廷母亲拿出手机,翻了半天,翻出一则营销号博文,上面用夸张的口吻渲染出季风廷上位“谈角”全过程。 她指着那些不好听的网络用语,一个个问季风廷,这是什么意思,那又是怎么回事。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语气,也丝毫不顾及时间场合。 季风廷克制着,只说:“妈,奶奶就在隔壁躺着,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事情。” 季母还想要继续说什么,冷冰冰的灯光下,那张皱纹横生的脸蛋失去生机,教人无法因为她迟暮的美丽而忍受住她的喋喋。几位伯母见状,转而提起奶奶的养老金,说这么些年来她一定存下不少。 叔伯们听这话,笑了下,说妈这辈子什么钱都不舍得花,攒那儿不就是想留给他们几个儿子么。 他们边打麻将,边顺势聊起遗产划分的事情。季风廷不想听,打开手机,看到江徕在两小时前问他,还好吗。他滞了会儿,动动手指,在屏幕上敲:奶奶在灵堂,亲戚在隔壁打牌聊天争家产。 江徕很快回复他,问他累不累,晚上要不要守夜。 季风廷还没来得及打字,他妈就跟大伯母呛了起来,说什么季风廷出钱出力,伺候老太婆五年时间,保姆也是她儿子请的,一大家子这么多人,别说记他的功了,平时一句问候都没有,凭什么这钱要平分? 大伯母怪叫着嚷嚷:当初是风廷自己主动要照顾他奶奶,我们又没人逼他,再说了,他马上就要当大明星了,还在乎那点小钱么?本来也就是做孙子的懂事孝敬他奶奶啊。 说着,她伸手想要拉季风廷,抻着脖子问:“风廷,你说是不?” 屋子里突然闷透了。季风廷站起来,冲他们晃晃手机,说有电话,便撂下他们的争执出门去。 这晚整个殡仪馆只有他们一家人,院里四处漆黑,灵堂前点着两盏灯,香燃着,却冷冷清清。季风廷拿了沓黄纸,坐到台阶上,边烧纸,边望着遗像上微笑着的小老太太,也不觉得害怕。 纸烧完,他也没进去,点了支堂兄弟散来的烟,就坐那儿,在屋里轰隆隆的麻将声中陪着奶奶。不知道过多久,殡仪馆大门方向传来车声,紧接着车灯射进来,车停到门口变安静。季风廷正诧异这么晚怎么还会来人,没几秒,手机叮咚一声弹出新信息。 江徕问:我方不方便进来? 愣半天,季风廷站起来,朝门口快步走去。还是那辆普拉多,撞坏的车头已经整备好了,江徕换了身衣服,立在车边,静静望着季风廷来的方向。 季风廷匆匆靠近,在他面前站定脚步,平复了几秒心跳,轻声问:“你怎么过来了?” “怕你跟他们打起来。”江徕也轻声说,“况且,总要来给奶奶上柱香,烧烧纸钱。”《 》 60-70 第61章 世界上有一种鸟 季风廷带他往里走,或许麻将声太大,里屋的人并没有察觉到外面的动静。季风廷说:“怎么会打起来,表面工夫还是要做的。” 到灵堂前,他给江徕递了一沓黄纸,说:“我们这儿没有那么多规矩,烧些纸,就算尽到心意了。” 江徕点点头,接过黄纸,跪在蒲团上,将纸烧完之后,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季风廷就在一边看着他,看他认真的动作、神色,等他起身,不知怎么,那股倾诉的欲望涌到嘴边。他声音轻轻,对江徕说:“刚才我坐在这儿,心里一直想,早知道就该带奶奶去首都玩一圈。他们这辈人,最向往的地方就是首都。” 江徕沉默注视着奶奶遗像,好一会儿,低声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亲人离去,活着的人能做的,只有珍惜每一分钟、每一个人,尽力不让自己留下遗憾吧。” “是啊。”季风廷说,“其实很没有实感,她躺在这后面,安安静静,就跟睡着了一样,我走路都不敢大声。怕吵醒她。” 又说:“在家的时候,却总怕她走了。有时候她真睡着,我要靠近,贴她的脸,探到她呼吸才安心。” 江徕没再说话。季风廷又点起一支烟,连轴转了这么久,他脸上的疲色已经难以掩饰,“走吧,我送你。” “今晚要留在这儿?”江徕问。 季风廷摇摇头,目光空洞,追赶着一只绕着夜灯打转的飞蛾:“得找个地方睡一觉。不如你把我带下去吧。” 说完,他晃晃手,示意江徕先去车上,他进屋和亲人说几句话。江徕没动,他被简陋的香火和纷飞的灰烬裹足,就站在灵堂前,季风廷的背影牵动他视线。 几年前,江徕拍过一场殡葬戏,背景故事很寻常,发生在一个边陲小村,去世的老头被儿与媳日日虐待,住着羊圈,冻死在寒冬天里,死后他那场葬礼却办得盛大,唢呐队、流水席,儿女眼泪豪雨一样地淌。 江徕演一个因大雪封路而被迫留在这里的过客,阴差阳错闯进这场葬礼,在席间人们三言两语的闲聊中,慢慢拼凑出这老人凄凉的晚景和辉煌的过往。 此时此刻,小城山中,也有一位老人去世,仔细听,她家人真实热闹的说话声和麻将声中,只有学业工资结婚生子。江徕是个演员,知道并且参演过许多无情人无情事,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无情也有不重样的法则。 隔好几分钟,季风廷出门来,脸色更倦。他到灵堂前,点了柱香续上,站了会儿,低声对老人说:“奶奶,我先睡觉去咯。” 檐下那盏灯颤了颤,他旋踵,和江徕一起离开。上了车,他们在漆黑蜿蜒的山路上缓慢下行,江徕问:“送你回家?” 像只蜷缩的落叶,季风廷窝在座位里,恹恹地看着窗外,过了会儿才说:“随便找间酒店把我放下吧。” 江徕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原因。下了山,在县城四下无人的道路中穿行十来分钟,车却拐进小道停下,季风廷疑惑地转向江徕,江徕却指指窗外,示意他去瞧路边亮着灯的那家夜宵店:“想吃什么?给你买过来。” 季风廷愣住,才记起要摸摸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肚皮,江徕一提,他仿佛才恢复知觉,胃袋已经烈烈作痛。他摇摇头:“我自己去买吧。” 他取了孝箍,打开车门,身后传来另一道关门声——江徕竟然跟他一道下了车。季风廷望向店门口,吃宵夜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他怕人认出江徕,犹豫地问:“会不会不方便?” 江徕揽住他的肩,带他往前走,那只手比起早晨,变暖许多,包裹住季风廷肩头,却也很快放下,暖意散在空中。他侧头看了下季风廷,过了几秒,才说:“无所谓。” 这家夜宵店营业到凌晨,卖烧烤麻辣烫、炒饭、粉面。店不大,也不算干净,桌椅都分散摊在店门口,折叠桌上包裹着经年的油渍。 江徕拉出板凳坐下,老板捧着小本子跟到桌前,一口利索的方言,问他们吃点什么。季风廷扫一眼菜单,点了小碗清汤面,老板记下来,转而又问江徕,江徕却摇头,说,我就不吃了。 听他开口就知道他是外地人,在看向他的同时,老板顺口溜似的给他推荐了几道特色菜,问他考不考虑试一下,江徕还是摇头。老板愣住,盯着他半天,忽然问:“诶,你你是不是那个姓江的演员?” 江徕斟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到季风廷面前,捏着副率以为常又有微妙暗爽的表情,抬眼瞧他:“你也觉得我很像?” 老板哈哈笑,拍他的肩:“我就说嘛,咱们这种地界儿怎么会有大明星过来。不过兄弟,我瞧着你比那谁还要帅,你要去演戏,说不定也是个大明星呐。” “借你吉言吧。”江徕朝他拱拱手,“赶明儿去参加个选秀试试。” 季风廷瞧他演得起劲,别过脸,嘴角轻轻弯了一下。 这两个人身高腿长,长相俊朗,气质如松如玉,往路边摊一坐,格格不入极了。周围的食客频频投来打量的目光。季风廷恰好跟一个小姑娘撞上视线,小姑娘立即红了脸,低下头,觑见季风廷收回视线,便兴奋地跟身边的朋友窃窃私语起来。 面很快端上来,青菜热汤面,老板额外给他卧了个漂亮的荷包蛋。季风廷低声问江徕:“真的不吃点儿?” 江徕瞧了眼他碗里,从竹筒里抽出筷子,用纸巾擦好几遍,递给季风廷,说:“下礼拜有个短片开机,导演要我减重。” 江徕神色不似作伪,季风廷不再多劝。他倒没有如此顾虑,埋头慢吞吞吃起来。小份面并不多,他吃得干净,也算很饱了,只剩下两条青菜和完整的荷包蛋。 再抬头,发现江徕坐在桌对面,并不玩手机,用手撑着脸,静静地看着自己。 江徕轻声说:“可是看饿了。” 季风廷错愕,没动作、不吭声,手上筷子也不知该不该放。江徕的表情很淡,却有时空重叠的颜色,像被影映的褪色菲林。下一秒,江徕神态自若地接过筷子和那只汤碗,两三口便把剩下的解决掉。 “走吧。”江徕起身。 夜风带一点潮、一点闷、一点微微的凉意。两人坐回车上,开着窗,小城的气味就这样徐徐送到身边。季风廷一直默不作声,江徕按着方向盘,看着前路,“怎么还是不喜欢吃荷包蛋。” 季风廷没有扭头看他,正在窗外游动的街景他再熟悉不过,十数年不变样,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江徕一起身处其中。他静了会儿,轻声说:“好腥。” 身侧传来一声很短促的鼻息声,像忍俊不禁。等绿灯的间隙,季风廷盯着不远处的一栋老建筑,江徕跟随他的视线,问:“是哪里?” “妇幼保健院。”季风廷顿了顿,又说,“听他们说我出生在这。” 车再启动,江徕说,“去看看?” 季风廷摇头,“没必要。” 江徕没有接话。车速不快,沿着小城主干道,偶有几对压马路的情侣,笑声恣意而年轻。过了会儿,季风廷开口:“我爸妈平时在隔壁县做生意,所以我上学时是寄宿,放了假,一多半时间,都住在奶奶家里。我爸妈回来也住那。” 他很少跟别人说起家事,即使和江徕还在一起时,提及父母,也从不谈论工作、年龄、住址。 只是这么透露了一句,江徕却迅速反应过来:“这套房子有争议?” “倒不是争议。”季风廷淡笑了下,家丑说出来并不好听,但他轻松地坦实,“争抢而已。” 这些言语间,其实藏着隐忍和苦痛。江徕沉默下去。这条街不长,往老城边缘开几公里,就到了冷清的待发展区,江徕的酒店定在这里,没有泊车服务,他们把车停到车位。车里灯关掉,陷入昏沉的黑夜,他才对季风廷说:“季老师,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鸟,在海面上一直飞啊飞,飞累了,就在风里睡觉。” 他说出这半句电影人熟知的台词,另外半句,季风廷能够不假思索在心中补齐——这种鸟是没有脚的,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 可季风廷没有开口,转头看向江徕。他当然有一种默契的感受,相信江徕并不是想要为他描述无脚鸟这样简单。 “前些年,有个纪录片的工作,我参与了一些,跟着大家跑了几个月,认识了一种叫做信天翁的鸟。”江徕手指轻抚着方向盘,目光垂落,声音没有太多个人情感,像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小故事,“信天翁一生有九成时间都在翱翔,许多年不落地,风浪越狂,飞得越高、越远、越从容,遇见什么都不会停歇。” “看起来,好像它是一种漂泊的鸟,和电影里面讲的无脚鸟是那样相像。可是专家告诉我,它们找到配偶之后,一生只认这一个家、一位伴侣。每当到了繁殖季,两只阔别的信天翁就会回到故乡,谁也不会错认彼此,就这样度过一生。” 季风廷眨眨眼,适应黑暗,便能看清月光的辉迹。他许多年没有跟江徕像这样相处,在小城长夜,不谈风月和龃龉,每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不需要瞻前顾后深思熟虑。 这个简单的时刻,季风廷竟然感觉到神圣。 江徕继续说,对伴侣的忠贞跨越时空,对自由的追逐矢志不渝——你看,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理想主义的动物,穿透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冰冷、孤独,甚至死亡,都是它独自承受。 “看似没理由的飞翔,偏偏是它生命的意义。那时我看到它飞到我头顶,翅膀好几米长,那个景象用壮丽和震撼都不够形容,它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自由的灵魂。” 他转而看向季风廷,目光有种深邃的认真:“可是你知道吗,风廷,这么美丽的动物,一落地却显得虚弱、笨重,甚至路也走不稳,受很多委屈和欺负。” “可能这是个永恒的矛盾——” 两人视线在夜色中相撞,季风廷定定看着江徕,听到他低沉缓慢,却逐渐有了温度的说话。 他说,做一只信天翁,不能走路、忍受生活捉弄,是因为,他长着一对庞大的翅膀,注定生而为了飞翔。 第62章 如果他真的是一只鸟 小县城的酒店没有太多选择,星级酒店唯此一家。 出门在外,季风廷住过数不清的地方,但回到家乡还得睡酒店,这倒是蛮新鲜的体验。 小城建在被群山包围的盆地中间。这家酒店在城的西边,地势很高,从他的房间窗口望出去,可以观赏到整座小城的夜景,一条不大宽的母亲河穿过其中,像一条黑色的飘带,再往远眺,就能看到另一头憧憧的山影,在夜幕中显现出不同层次的黑色。 站在上位的视角,这座城市一时间竟然有些陌生,季风廷辨别许久,才认清方位,找到城市边缘奶奶家的所在。 第二天一大早,没有打扰江徕,季风廷自己打车,先回了趟奶奶家。打开门,几人凑在客厅,手指抵着各式证件和票据,围着茶几窃窃私语,季风廷母亲也在其中。见他进来,大家立刻停下说话,向日葵似的齐转头看向他。 他母亲脸色不好,扬着调子问他昨晚没回家去哪儿了。 季风廷淡淡说酒店。语毕,也并没有想跟大家多聊的意思,径直进了里屋。两间卧室门都敞着,屋里有被大肆翻找过的痕迹,季风廷曾常住的那间小屋只有一个小双门衣柜,这时候也开着,柜子里的棉被和奶奶的旧衣服都被拽出来。季风廷要找的那个大盒子摊在角落地面上,像是让人粗鲁地打开又合上过,已经有些不成形状。 他看着那盒子,安静了好一会儿,弯腰把它捡收起来,用手掌去抹上面的灰痕。身后有脚步传来,他没回头,几秒后,他母亲的声音响起:“家里有地方不住,开什么酒店,我看你真是钱挣多了没地方花。” 季风廷兀自笑了下,没吭声。说到底,这是奶奶家,是她儿女的家,不是属于季风廷的家。这间房住过他,住那些兄弟姐妹,还住过他的父母叔伯,无归属的地界,连他唯一一件寄放的东西都容不下。 “沙发那么宽敞,还睡不下你一个人了?”他妈又忍不住说,“等你哪天买了自己的房子,那才叫有本事,睡哪个屋、多大的床都是自己说了算。” 季风廷没接她话,在一堆乱麻里找出来个大袋子,将纸盒裹上,说:“别说这些了,我不想聊这个。” 他妈愣了一下:“一跟你说话你就不想听,做父母的当然是关心你才会跟你讲这么多,你看看你,都奔三的人了,不说立业,家总是要成的吧,你那大表哥的儿子今年都小学毕业了,你连个女朋友的影子都没带回来过,你自己想想清楚,人生大事,拖到最后,吃亏的难道是我们两个老家伙吗。” 季风廷听她说完,转身,对住她,看着她眼睛:“妈,我想问不结婚不生孩子又怎么样,会死吗?” “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季母瞪着他,仿佛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发言,“不结婚不生孩子,以后老了在病床上谁伺候你?死在家里都没人知道。” 季风廷答:“如果这是结婚的目的,倒不如请一位保姆阿姨,来得方便快捷。” 季母拿手指戳他脑袋,半天憋出句:“我看你真是神经病。” 见季风廷又默不作声起来,她紧跟着又说,“保姆能给你生小孩啊?你瞧你奶,关键时候,那保姆能起多少作用?还不是靠儿孙,这身后事办得多热闹!” 季风廷还是不吭声。这些话题,多年来已经不知道在他们中间出现过多少次,他妈说一两句,季风廷不用想也能补全她第五六七八句,什么我们当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都不结婚生孩子那人类不就灭绝了;你一天不结婚,我一天出门都抬不起头;等我们走了,这世界上就剩你一个人,多孤单;再说了,哪有正常人不结婚的。 “你脑子里头也别整天就想着拍戏拍戏的,要能出名早就出名了,再等你做几年白日梦,哪个好姑娘还乐意嫁你个老光棍?我早就联系好了,这几天办完事,你跟我去见见你周叔他女儿,人家今年研究生刚毕业,个子也高,见了你照片喜欢得很……” “妈。”季母还想继续,季风廷却忽然打断她,“你别说了。以后也别再说了。我这辈子不会结婚。” 季风廷声音很平静,也没有任何犹豫,他坦白地说:“因为我根本不喜欢女人。” 季母闭了嘴。 她是一位只有小学文凭的母亲,一生困在小城,从未出过远门。模样长得美丽,挑挑拣拣结了婚,却选错郎君,两口子在离家乡两小时车程外的地方开一家农机店,生意不好,糊口都难,一年到头都只能在麻将桌上刨钱。她对世界的认知,也就只基于这来去两点一线和四方小桌之间。 季风廷最后环视一圈这间小屋,他放在窗台那颗小多肉还在,只是早已干瘪枯灭,除此外,他没在这屋里留下别的痕迹,转身要离开时,也没有露出太多不舍情绪。 季母见他要走,伸手抓住他,说着就要掀开他手里的东西:“这衣服是你的?多少钱买的?你二伯母刚才还在说看起来就不便宜,你看看你,钱没挣多少,整天净花在这些上面了。” 季风廷没说话,微微侧身躲过她。这个小动作像火苗,顷刻点燃季母的引线。她那只掀东西的手空下来,愣半拍,准头却往上,狠狠给了季风廷一耳光。 那瞬间季风廷的听觉系统有很短暂的失真,听到他母亲压抑却尖锐的声音变成蜂似的嗡鸣,“当初就让你别去演什么电视,一群戏子,能有什么好东西,全是那些人害的!” 季风廷没有动作,站在原地。季母的手劲不算太大,但其中折辱的力度却强。指甲划破脸皮,季风廷脸颊逐渐清晰的掌印上,同时缓缓现出两道鲜红血痕。 客厅里的亲戚听到动静不对,急急忙忙赶过来,状况外地扶住季母。季母胸口不住起伏,愤愤指着季风廷:“再出名有什么用?钱挣再多有什么用?养你这么大,没成想养出个白眼狼,我以后要再听到你说这些混账话,你就别想再回家!” 众人七嘴八舌劝上季母,问她发生什么事情。季母抹着眼泪,呜呜地哭起来,嘴风却紧,不露真相。见季风廷半天都没有低头,她那几个妯娌又勒令季风廷赶紧向他母亲道歉,总之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季风廷看着他母亲,说不难过、不心疼,也是假话。他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冲动的人,人生中唯有几个冲动决定,都成为命运转折的节点。他付出许多,一次又一次掏空口袋买单,现如今,早已明白被一时情绪而左右的决定,往往伤人伤己、后患无穷。 本可以循序渐进,季风廷却在这个不恰当的日子再次做了不恰当的选择,对他母亲来说,这些话无疑是杀人利器。他清楚自己时隔多年又犯下冲动的错误,可是,如果他真的是一只鸟,拥有恋家的情怀,却也同时为自由的号角征召。 更多人涌了进来,季风廷为他们让出位置,在大家责备的注视之中离开。拿到东西,他寄到丁弘家,又赶去殡仪馆。灵堂前面的小院被来吊唁的亲朋填满,季风廷一身戴孝黑衣,在人群中却无比显眼,频频有人拉住他安慰寒暄,一刻不闲。 又过一阵,亲友陆续到齐,他母亲也到现场,两人没有时间再说话。追悼会、遗体火化、安葬仪式,葬礼结束后,季风廷低头跟着人流朝外走,出大门十多米,视野间出现一双眼熟的帆布鞋。抬头,他见到江徕,那张脸那双眼隐在棒球帽扣低的阴影之下,让人在空茫之中感到熟悉和安定。 季风廷默了几秒,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江徕说:“我一直在这里。” 季风廷四顾,已经有不少人朝他俩投来好奇的目光,江徕连口罩也没有戴,大咧咧地出现,实在莽撞冒险。他抓住江徕手臂,想要带他寻个角落,不料江徕反手,握住季风廷手腕,拉住他朝停车位走,替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 季风廷看着他,江徕问:“先去吃饭?”等到季风廷点头,坐进副驾驶,他低头、抬手,轻碰了碰季风廷脸上浅淡的伤口,“怎么弄的?” “这个啊……”季风廷都快忘记这事,“不小心划到了。” 江徕视线停在他脸颊上许久,喉结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轻合上车门。 两人坐进车,由车窗看出去,恰好见到季风廷父母从门口出来,跟人说了几句话,骑上摩托车。季风廷靠在座位上没吭声,车里空调提前开好了,温度很舒服,那股柑橘味淡淡地散在空气中,他慢慢放松下来,目送父母驶下山。 “这里人这么多,被认出来怎么办。”季风廷摸着兜里的烟盒,过了会儿,又说,“江老师这样胆大,不怕我跟梅梅告状?” 江徕笑了,季风廷转头看,他这笑有很淡的幅度,也因为他学生打扮和成人做派,给他整个人染上几分不驯的帅气。 “她哪里有本事管我。”江徕发动车,说,“她又不是我老婆。” 季风廷噎住,没接他话,收回视线,别过脸,几个呼吸的安静后,将话题不着痕迹地转移:“推了这几天行程,梅梅一定急坏了。” “戏都拍完了,本来就是休息时间。”江徕说,“你别看她人闷话又少,好像工作狂,实际上她巴不得天天放假。” 季风廷想起梅梅那张总绷着的扑克脸,觉得有意思极了,“她跟着你工作很久了?” 江徕“嗯”了声,过几秒说:“《茉莉》刚杀青那会儿来的,那时候还是个小丫头。” 这话说的。季风廷不禁莞尔:“那时候你不也是个毛头小子。” 两人聊起来,像在悬崖走路,各自默契小心地守着边线,不谈感情,多谈工作。江徕问起他今后的打算,看样子很清楚季风廷如今是个单打独斗的“个体户”。 签公司这件事,对季风廷个人而言,没太大的紧迫性。实际上《大路朝天》快杀青时,他收到过几个经纪公司的邀约,甚至李娅也热心为他介绍过。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季风廷犹豫很久,到现在也没有给任何一家回复。 定下第二天回首都的时间,江徕问季风廷还要不要趁这时间再回趟家,季风廷摇摇头,没说话。他父母到现在也没有给他拨一个电话,想必此刻正忙着和家里的兄弟分割遗产,并没有记起他来。他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凑到二人跟前,让场面变得鸡飞狗跳。 很快进了城,说是吃饭,其实这会儿离饭点还早,两人只是垫垫肚子。季风廷带江徕到自己读书时去过的一家小餐馆,就在临河的后街。因为是工作日,路上行人不多,生意冷清的店主们在这夏日气温中昏昏欲睡,直到吃完饭,也没人认出江徕。 他们沿着河边走了走,这条河街几乎都是八九十年代的老建筑,电线横七竖八穿过茂盛的悬铃木,路边随便停着摩托车、自行车,放眼望,看不见有些距离的高楼大厦,历史像把此处遗忘。 江徕倒有些兴致,拿出手机拍了几张。他不在这种环境里长大,自然觉得处处新鲜,于季风廷而言,这些景色虽富有人文气息,却无疑是家乡落后和破败的象征。 他问江徕:“很少见?” 不料江徕摇摇头,说:“很漂亮。” 一阵轻缓的河风刮得树叶沙沙响,季风廷抬眼,看到江徕头顶,悬铃木绒球般的青色果实,在建筑的光影中摆荡,的确漂亮,像梦一样。 江徕慢慢向前,声音从风里往后飘:“比起山城,这里更恬淡,如果是我在这里拍戏,要选一部温情片。” 季风廷跟在他身后,目光未曾从江徕背影离开。河风中有股发烫的鱼腥气,树上蝉聒噪地叫不停,远处河面反着晃眼的光。 上一次季风廷骑着电动车路过此地时,他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江徕。而此刻,江徕脱离演员身份影帝光环,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漫步在幻境中那样,漫步在季风廷行走过无数次的街道上。 眼前一切那么虚假,可却又是真实,江徕就是有这样一种本事,他让生活变成艺术片,让季风廷相信自己也是主人翁,让天空晴朗、微风和煦,让普通的人间、普通的时刻变得金光闪闪。 让季风廷目光触及到他的每一分秒,都感受到左边胸膛里有心脏跳动。还让他如同灯蛾一般,对火光生出盲目的误判,觉察到疼痛的同时,更有振翅的力气,赴往哪怕危险的真理、光明、生命。 第63章 “打给我” 天色暗下,河街上人慢慢变多。二人打开车门正要坐进去,后面的停车位驶进一台黑色卡宴,车上下来个小开打扮的男人,看年纪和季风廷差不多,脸色浸淫着烟酒气,眼睛却很亮,一瞥就认出季风廷。他对他招手,并步前行,喊风廷风廷,好久没见你。 季风廷认出来他是谁,高中时班级开展优差生结对帮扶,陆文昊跟他结对,当时他外号是大斌,现如今被人人称呼为斌哥。 “我说是谁呢,差点没把你认出来,斌哥,瞧你现在这范儿。”季风廷对他笑笑,余光里,江徕已经坐进车,留给他俩叙旧的空间。毕业之后,季风廷和大斌没有过联系,只在前几年,机缘巧合之下远远见过他一面。 大斌给他散烟,季风廷礼貌接下。瞧着他娴熟又周到的动作,季风廷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大家原来早就成为大人的感叹。 “我倒是一眼就认出你,大校草,真是越来越帅了。”大斌问,“现在在哪儿高就呢?” 季风廷前些年在家里待的时间不短,给丁弘讲的经历都坦诚,做基层工作,来往难免碰见熟人,想必同学圈里早已传遍,连陆文昊都有所耳闻,大斌不会不知道。季风廷开玩笑:“给老板打工,挣口饭吃。你呢,被逼无奈继承家业了啊?” 大斌摆摆手:“小本生意,说什么家业不家业的。整天忙得发昏,能把我老婆儿子养活我就心满意足了。” 两人闲谈,不免提到往事和共友,说起陆文昊,大斌低声问季风廷知不知道他的近况。季风廷不好透露,含混过去,只说跟他也是好久不联系。大斌露出几分唏嘘,见季风廷不多问,便也不多说,转而回忆起他们几人少年时的趣事,讲那时候大家的踌躇满志,一转眼时间过得多快,长大后,终于他们还是成为了最不想成为的普通人。 季风廷维持着微笑,听他描绘几人年轻时的景象,依稀记起许多天前的换角风波,那阵子他在组里忙得脚不沾地,睡觉前偶尔才记起翻翻手机,看到陆文昊不知什么时候发来一句,“风廷,原来你还真当上了明星。” 跟大斌道别,季风廷回到酒店。他母亲想是怄着气,一直没有过问他的去向,只是很晚才有一个他父亲的来电,不知所以地跟季风廷讲,没想到你奶奶去世,你妈会这么伤心,几乎整夜红着眼睛没说话。 父亲当然不知道,令母亲伤心的另有其事,而面对这种事情,换做任何父母,短时间内恐怕都无法保持理智。 季风廷晚上没怎么睡着。熬到第二天一早,普拉多交给江徕安排的人,季风廷跟他赶飞机。 要坐车离开家乡的时候,恰好下起细雨,风吹得季风廷胳膊泛起凉意,他看了眼满种悬铃木的街道,步伐透露几丝犹豫,心中生出一些“要不然”的想法。正此时,江徕轻声叫他,替季风廷遮住头顶,胳膊因为打伞而擎起来,绕过季风廷肩头。 后来季风廷总是回想起这个时刻,其实有点糟,天气不好,时间不对,地点也不妙,动作、画面,都只持续了一瞬间。可是人生中总有一些感触,发生在最不经意的时候。 斜风细雨中,江徕的体温却很暖,季风廷脑中出现一个莫名的比喻,这体温好像一种养分,支撑他向前,他每踩一步,肌骨都充满力量。仿佛前面是陷阱也好、悬崖也罢,季风廷不再害怕了,有神灵眷顾,或许好运要统统发生在他身上。 三小时的航程,他们降落在首都机场。梅梅开车来接机,顺道带上了季风廷落在剧组酒店的行李。江徕问季风廷住在哪里,季风廷迟疑了一下,还是实话说自己目前没有固定住所,这次回来打算找个地方长租下来。 江徕点点头,也并不意外,想了想,说他手头有几套闲置的房子,交通都很方便,如果季风廷愿意,现在就可以带他去看看。季风廷没有一口应下,正思考自己该怎么回绝,肩膀被人用力拍了下,他有些被吓到,转头一看,丁弘正冲他笑:“好小子,不让我来接机,还不是被我逮到了。” “弘哥?”季风廷蛮惊喜,瞧了眼后面人影寥落的通道,“你怎么找过来的?” 丁弘瞥了瞥江徕,转而对季风廷说:“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咯。”又说,“你嫂子一早买好了菜,都是你爱吃的,就等着你今天回家。” 季风廷笑:“还是嫂子疼我!” “你哥我不疼你啊?”丁弘哼了声,一把将季风廷揽住,往他脸上掐了把,“我瞧瞧,又瘦了。要我说啊,还得趁早找个可心人儿,有个人整天对你嘘寒问暖的,你也不会把自己照顾成这样啊。” 他这话说得挺刻意,季风廷不好回答,只管笑。丁弘吊着眼角斜睇对面,对面是沉默不语的江徕,“大影帝,这趟劳烦你送风廷回来,那我们就先告辞,不打扰你们了。” 说完他推着季风廷就要走,季风廷被丁弘带出去好几步,忽然听到江徕叫他。他下意识回头,江徕还站在原地,黑眼珠水蒙蒙的亮,转也不转这么盯着他。 “哥,”江徕说,“考虑好了,记得打给我。” 季风廷愣了一下,轻轻点头。 几人不再多聊,各自分开。上了车,丁弘握着方向盘,“啧”了声,语调怪声怪气:“哥,记得打给我哦。” 季风廷笑了笑:“弘哥你幼不幼稚。” “前几个月见他还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这会子又哥啊哥啊喊上了,”丁弘鄙夷地说,“这么多年,狐狸精招数还是一点儿没变。” 季风廷想要替江徕辩驳几句,张张嘴,又意识到自己其实没什么立场。他噤声,江徕的模样却不住在他脑海里打转,那双眼睛,高挺鼻梁,薄红色嘴唇,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似的,论相貌,江徕必定是佼佼。罕见地,季风廷忽然反思,自己当年是否真如丁弘所说,一见到江徕,便什么人都忘却了,什么话也听不进了,变得色令智昏、眼迷心荡。 见季风廷默不作声,丁弘紧接着又开口:“前天听你说奶奶的事,还以为你要在家多待一段时间。” 季风廷摇摇头:“他们商量尽快给办了。奶奶不在了,我留在家里也没什么意思。” “人上了年纪最怕摔跤。”丁弘叹了声,“我记得以前我还吃过奶奶做的咸菜和鸭蛋,江……那谁那段时间不也挺爱吃,真是好养活。哼,他也就这点儿强。” 伤心事他没多提,又说:“对了,你还没跟我说,怎么会跟他坐一趟航班的?” 季风廷思忖几秒,略过半途中的车祸,简述来龙去脉:“雨太大,那晚他开车送我回去的。” “一直留到今天?” 季风廷“嗯”了声。 丁弘审视地扫了他一眼:“刚才他让你考虑什么呢?” 季风廷看向窗外,这里有与家乡截然不同的景色和天气:“说……他那儿有几套房子,可以借给我住。” 丁弘不说话了。季风廷转头,瞧见他沉默的神色,过了会儿,低声问:“弘哥,你生气了?” 丁弘“嗐”一声:“我生哪门子气。不过这事儿之前不都商量好了我来解决,再说了,咱家屋子那么大,还住不下你一个季老师?” “季老师毛病可不少,”季风廷眉眼弯了弯,玩笑道,“恐怕多住几天,嫂子看季老师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不料丁弘却没有跟他开玩笑的心情,他无可奈何地瞪了季风廷一眼:“反正你主意大,我也劝不动你,住哪儿都随你心意,只是要记得,”他意有所指地说,“以后受了委屈,后头还有我和你嫂子呢,不要忍气吞声,家里随时都给你留着门。” 这种话丁弘很少讲,季风廷听得鼻腔一酸。这么多年来,他能够有惊无险度过一个个难关,能在近三十的年纪回到圈里重拾旧梦,这后面无一没有丁弘不求回报的援手。他是真拿季风廷当亲兄弟对待。 “还有,人生大事我不干涉你,可工作上的事,目前还得你哥我给你把把关,免得你又像当年那样昏了头,拿自己前途开玩笑——”丁弘瞥了眼季风廷,发现他低着头,一副跑神样,皱着眉叫他,“风廷,想什么呢?” 季风廷抬头,软着语气笑:“在想弘哥你对我真好。” “跟你说正事儿,少来这套啊。”虽这样说,丁弘还是忍俊不禁,抬手在他肩上按了按,“当年组里那次事故,要不是你冒着雨,连夜把我从山里背出来,我这条腿早废了,不对你好对谁好。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人,除了父母妻儿,也就是你季风廷。” 丁弘家离机场不远,到家,嫂子果真备了一大桌子好菜。季风廷常来丁弘家拜访,因此并不拘谨。本打算另找住处,巧了,恰好隔壁楼有套一居室空置,价格也合适,季风廷当机立断租了下来。 时间过得很快,某天季风廷出门,见到街上树叶微微发黄,才意识到原来夏天已经结束。自机场一别,江徕一直没有来过信息,大概他转头便投入工作无暇分身。季风廷有时会想要不要给他去个电话,打开手机,却又退缩。 等了好多天,丁弘没忍住,问季风廷他和江徕这段时间有没有再联系。季风廷摇头,丁弘便阴阳怪气地说:“怪不得人家小小年纪能拿影帝呢,瞧瞧多会演,跟你说话时那表情,我见了都当真,结果呢?” 季风廷只能笑一笑。这次过后,丁弘倒也不再提,替他在几家经济公司间做权衡,他初步定下了其中一个。之前那部都市网剧不日将在平台上映,去盛典参加宣发活动前,导演还特地给季风廷打了电话,向他再次发出邀请,言语间很是亲热。 正如丁弘所说,在这个圈子混,适当的曝光对演员来说很有必要,能抓住的机会当然要牢牢抓紧。而对导演的?前倨后恭,季风廷心中并未多生龃龉。他欣然应邀。寄到丁弘家的那套礼服已经被季风廷重新打理好,活动当天,他便穿着这身亮相。 虽然季风廷在圈里没什么名气,可一部跟谈文耀和江徕合作的冲奖片《大路朝天》,足够引起媒体们对他的好奇心。第一次出席大规模活动,季风廷显得有些紧张,好在是整个剧组一起走红毯,作为“新星”,面对长枪短炮,他只需要点头、微笑,在边缘做透明人。 到休息室,对完活动流程,季风廷便被前组同事围住问东问西,探究有之、羡慕有之,个个都想从他嘴里挖出他“飞上枝头”的真相。季风廷打着太极,借去洗手间的由头躲了出去。 后台人员繁杂,路也不熟悉,活动还有半小时就开场,季风廷倒不着急,反正他不是什么重要角色。在匆匆的人群之中,他看上去竟然有些倦懒。休息区尽头有扇小窗,他走过去,想要呼吸新鲜空气,望见天际线上的落霞,像一滩薄红色的墨汁,却也很快消散在夜幕中。 忙里偷闲,发了几分钟的呆,看看时间,差不多可以回去,正要动身,抬眼却见不远处一个男人正眯着眼睛打量他。这人穿成套的白色西服,肩上的装饰像只雀,浓妆之下,皮相有些浮肿,似乎已经不年轻了。 很眼熟,是个见过的演员。季风廷仔细回忆,还没等他想起来,那人走近,冲他露出来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季风廷?” 一靠近,仔细看,才发现这人脸上有整容的痕迹。季风廷对他微微笑了下,讲你好。 这人语气微妙:“这么些年不见了,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 “嘉谊哥!”转角忽然拐进另一位褐发艺人,一喊出声,季风廷醍醐灌顶,立刻记起来眼前这人姓名——是他为李娅得罪的那个男主角,把他踢出剧组的,当年红极一时的演员匡嘉谊。 没想到他现在竟然变成如此模样。 “嘉谊哥,咱们该入场了。”褐发艺人不住催促,匡嘉谊面前的男人他从未见过,一套灰色礼服,打扮并不独特,看清脸,却让人眼前一亮。 “小张,来,”匡嘉谊冲他招手,一副话事人姿态,“这位就是季风廷,季老师。你之前不是说想多向谈导学习请教么,风廷他刚拍完谈导的戏,以后有机会,让季老师替你引见一下。” 那位叫小张的艺人立时精神了,站直,脸红红地望着季风廷。 好似影片中角色变脸,匡嘉谊这会儿的笑倒显得真诚起来:“我跟风廷是多年的缘分了,朋友间这点小忙,风廷,你该不会不帮吧?” 对着匡嘉谊这副嘴脸,说不生气那是骗人,季风廷心中厌恶,可偏偏在这种场合,他又不得不笑,不得不维持着彼此体面。“匡老师,”他说,“以咱俩的交情,说这些太见外了。你的忙,在能力范围之内的,我一定帮。” 说罢,双方又是一番你来我往的交锋,看似和谐非常,实则是棉花包着石子,各说心知肚明的鬼话。 好不容易送走匡嘉谊,季风廷松了口气。他其实早就习惯也坦然接受,在这人世间,见风使舵拜高踩低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可每每应付下来,还是会感觉到马疲人倦。 艺人们的休息间是临时搭建,隔音不算太好,闹嗡嗡一片。季风廷沿着曲折的通道往前走,有些迷路,正是晕头转向,侧边门缝中探出一只手,突然将他拉进房间。 季风廷没设防,跌撞着进了屋,先嗅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惊魂未定心跳空拍间,见到那张隐在暗光中的脸。 “江徕?”他无意识呼出声。江徕手指点他唇瓣,示意他小声点。门外有人经过,光线掠过江徕侧脸,一明一灭,季风廷看清江徕与他快要相触的鼻尖和嘴唇,喉结不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你怎么会在这里?”季风廷站稳身体,压低声音,心脏还直“砰砰”地撞着胸膛,他打量江徕上下,发现他穿着很随意的常装,并不像来参加活动的样子。事实上,这种级别的晚会,江徕从未出席过。 季风廷问:“秘密行程吗?” 江徕没回答,只目光灼灼盯着他。季风廷谨慎地左看右看,将房门关好,这间无人的休息间仿佛忽然安静了下来,成了另一方升温的小天地。季风廷视线下落,不小心见到江徕因为动作而歪斜的领口,露出来锁骨大片阴影,跟随呼吸起伏。 他沉默了几秒钟,还是没忍住,想替江徕正好领口。刚碰到衣领,江徕忽然抬手按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手指却紧扣季风廷的脉搏,温度火一般。 季风廷没能挣脱,“江老师……”他悄声提醒,“领子歪了。” 江徕还是不响,捏攥着季风廷的手腕,手指慢慢上移,逐渐捉住他整只手,拇指指腹在季风廷的掌心摩挲。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有些轻,语调也怪,像个撒娇的小孩。那双眼也相得益彰,睫毛忽闪,仿佛露出惹人怜的委屈神色。 “怎么一直不打给我?” “等你好久。” 江徕这样说。 第64章 屋里只有盏低瓦数的暗灯,四处都陷在阴影中,或许是这个原因,这间休息室并没有人使用。外面远远响起活动开场的音乐,走廊上不时有人走动,穿插一些交谈,提到许多国人都熟悉的名字,还有人在跑,在叫,匆匆来去。 好吵啊,可是季风廷却仿佛置身幽谷,江徕的声音细风一样钻进他的耳道,让他一时有些游离,眼前闪过许多陈旧温暖的画面,不知今夕何夕。张张嘴,说不出话,心里面无意识重复那四个字,等你好久。 江徕注视着他,季风廷不回答,他也不催促,对视间如同隔着一片静默水域,其中却似乎流动着千言万语诉不尽的况味。他捉季风廷的手紧紧不放,像攥一只不小心就要飞走的纸鸢,好一会儿,季风廷动了动手指,反握住他,又很快抽出手,小声说:“弘哥他们小区刚好有房空出来,我就搬过去了。” 江徕保持那个动作,手滞在半空几秒才收回,睫毛闪动、垂下,掩敛住目光。他轻轻“嗯”了一声。 “我一个人,住在哪里都无所谓的。”季风廷说,“不想给你添麻烦。” 江徕抬眼看他,视线淡淡的,他没说什么,只是有些凉地笑了下,笑得季风廷心中生出几分失措。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兜里手机嗡嗡震动,拿出看,是剧组的消息,问他怎么还不到场。 他指指手机,露出抱歉的神色:“在催我了。” 江徕颔首:“去吧。”却不让开位置,过几秒,问,“看热搜了吗?” 季风廷摇摇头,他平时很少关注网络。 “都说你好帅。”顿了顿,江徕说,“都叫你老公。” 季风廷瞧着江徕英俊的脸,表情有些呆愣。江徕忽然又笑了,这下有了温度,如春雨初霁。活动就要开始,他打开锁,送季风廷出门,在季风廷与他错身时低声叮嘱他:“待会儿要是有采访,不用紧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一夜众星云集,场内分给季风廷他们这个小剧组的关注并不多,等到剧宣结束,回到后台,果然如江徕所说,有挂着工作牌的记者来敲门。大家各自接受采访,记者准备的都是贴切的问题,可最后轮到季风廷,话题前前后后却都围绕着谈文耀与江徕,明里暗里地打听始末。 整场应付下来,季风廷微笑得脸都僵硬。好容易熬到结束,同事都走光,季风廷拿出手机,正想要约辆车回家,门又被敲响,打开一看,江徕戴着棒球帽站在门口。他竟然还没有离开。 “下班了?”江徕问。 季风廷“嗯”一声,示意他看只剩自己的休息间。 江徕环视一圈,没有进屋,而是往旁边挪了步,把门口空出来,说有人找你。季风廷诧异地往前探,视线里忽然闯来一个笑脸,花儿似的。女孩乐呵呵地向他打招呼:“风廷哥,又见面啦。” “小娅?” 季风廷险些没认出来眼前人,跟上次季风廷见她时的打扮截然不同,李娅今天扎了马尾,只化淡妆,一身简约浅色西服,穿得精干清爽。他见她,很欣赏的一个笑容:“李大小姐今天好漂亮。” 李娅得意地挑了下眉毛:“我恰好在附近办点事,听说你也在这儿,就过来看看。风廷哥,之前说好的请我吃饭,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兑现吧?” 季风廷自然没意见,又看了眼江徕,见他面无表情,抱臂立在一旁,不甚在意地听他们谈话,滞了几秒,低声问:“不知道江老师肯不肯赏脸?” 江徕还没开口,李娅就推着季风廷不管不顾往外走,边走边笑着嚷嚷:“诶呦我的好哥哥,咱俩好不容易约顿饭,叫上别人算怎么回事。”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不住往身后瞧,瞧见那个“别人”落在他们身后,先是靠在门边一副高冷冰川模样,动也不动,直到注意到季风廷脚步放缓、频频回头,才抿了下嘴,迈出脚步跟上来。 李娅暗自偷笑,紧接着说:“不过我没开车,这会儿外头人那么多,打车也不方便吧?” 江徕很快跟上来,和季风廷并行几步,状似无意地跟他讲:“我车就停在后门。” “那就只好把‘江老师’捎上咯。”李娅又凑上来,“啧啧”两声,像个正青春的俏姑娘,“真是便宜你小子了。” 江徕领路朝外走,没吭声,只是冷飕飕地盯了李娅一眼。 季风廷不知道,自己此刻嘴角也不知觉挂起一抹青春的微笑。他只感觉这一刻心一下子飘得好远,飘到他们曾经一起压马路的每个夜晚,身边是爱人和三五好友,大家放眼走不尽的路前方,看不见寒冷黑暗,只看到启明星一般的爱和希望,而这样的爱和希望,现在想起,竟然成为了专断季风廷一生的因缘。 饭店几经商议,由李娅拍板,定在离活动会场不远的一家夜宵店。三人要了个小包间,李娅拉着季风廷说悄悄话,讲起先头她在活动后台碰到了刚下工的匡嘉谊,说这人真是大变样,当年他有多神气,现如今就有多可怜,除了个“白月光”的名头,是要资源没资源,要人气没人气,想想真让人痛快。 谁都知道,娱乐圈里的更迭就像大浪淘沙,若非成就满贯,没有人可以保证自己一直稳坐泰山,更何况是匡嘉谊这类靠皮相而非演技闻名的艺人。 尽管对他没留太多好印象,季风廷还是感到一阵唏嘘。他目光落在江徕身上。这世界上并非所有人都能像江徕一样身无短寸。 江徕拿着茶杯,觉察到季风廷视线,微微偏头看向他,静了几秒,嘴唇动动,无声地问,干嘛看我? 季风廷摇摇头,没说话。李娅止了话头,撑着下巴,嘴角挂着笑,视线在他俩中间打转。 这家店生意不错,店家上菜有些耽搁,这时候才将最后一道端上来,像平衡被打破,季风廷别过头去看他处,目光闪烁,屋子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等到店家回厨房,李娅清清嗓子,教导主任似的语气招呼道,“赶紧动筷吧同学们,俩大男人饿什么身材,我都吃三大碗了。” 季风廷被逗乐,感叹李娅变化真的好大,从前那个红着鼻子抹眼泪的女孩好像已经消散在记忆里。江徕瞥了李娅一眼,似乎持有相反意见,李娅注意到,睨向他,拍拍桌子:“这位同学,什么眼神呢?” 江徕啜了口茶,接季风廷的话,语气轻描淡写:“不见得。”又说,“还跟以前一样,丫头片子一个。” 谁知李娅听这话并未生气,只是一副神秘笑脸,幽幽道:“丫头片子怎么了?不像某些人,表面是装得跟个大尾巴狼似的,剥开皮一看,活回去了,谁能想到里头就是个泪汪汪的小傻狗呢。” 江徕放下茶杯,视线压低,不说话,神色也没变,一副不关痛痒的模样。 季风廷左看右看,没看明白这两人打的什么哑谜。李娅转头来,说上次没时间跟季风廷好好说话,今晚俩人得好好聊聊。讲到她的来时路,其中不乏辛酸艰苦,偶尔也有好彩时刻和贵人相助,跟江徕重逢就在其中一场活动晚宴上。又讲,她也就是刚起家时跟那位王总的小姨子结识,两人脾气相投,多往来几次便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还说她了解清楚季风廷答应王总的条件,分成太苛刻,她已经跟那位小姨子沟通过,后续他们家若在季风廷身上有投资,便按照正常模式来商定合作细节,叫季风廷不必过于担心。 听她一席话,季风廷不免惊讶动容,也惭愧。他没有想到李娅竟然为他考虑到这个地步,感谢的话堵在嘴边,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李娅抢白:“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客套的话就不要提了,”她又睇了江徕一眼,“其实,我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只是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罢了。” 季风廷静了,转头看向江徕。 江徕坐在季风廷对面,他视线还是那么低,靠在椅背,事不关己地拈着米饭。包厢橙色灯光从他头顶打下去,他神情一多半都掩在额发的阴影里面。 忽然就能听到包厢外嘈杂的人声,划拳声,笑骂声,酒瓶碰撞声,老板后厨大敞,还有爆炒时铁铲和铁锅摩擦的响声。季风廷自己的心跳声。 李娅说:“咱们要不喝几杯吧,江老师开车,就以茶代酒。” “砰”地一声,她打开啤酒瓶,将自己和季风廷手边的杯子满上,又举起酒杯,说别的客气话也不再讲,希望以后,不论贫穷富有,大家这些老朋友都还能常聚。 三只杯相碰,液体翻腾,水花泛起微光。店外有人骑赛摩过街,发动机好一阵轰鸣,冥冥中,仿佛三条不同来往地的列车在此再度交汇。 饭桌上,李娅夹在中间,喝得开心,妙语连珠,江徕季风廷两人相对,都不看对方,一个认真柔和,一个漫不经心,侧脸听她说话。 饭桌下,却有人不安分,鞋尖往前,讨人厌地去碰季风廷的小腿,力道轻、动作慢,仿佛不经意,却如同一种等待,直到季风廷视线移动,落到这人脸上,他才止了动静,嘴角浮起浅淡笑意,愿意就此罢休。 第65章 那晚是季风廷第一次在媒体上正式露面。网络话题里,关于他的讨论热度出乎意料得高,营销号都将他与江徕和钟晨的照片贴到一起,热评有不少这两人的粉丝,也有看八卦的路人,不过关注点更多在他的模样上。 回到家,季风廷粗略看了几条,丁弘打来电话,听上去很高兴,劝季风廷趁现在网络热度还不错,赶紧去发条微博积攒人气。季风廷的微博账号是许多年前注册的,实际上是个空号,没发过什么内容,只关注了一些影视界前辈,因为网剧需要配合宣传,才在前些日子把ID提供给他们。 丁弘正说得起劲,网剧官方账号释出了预告片,圈了一众主创,季风廷的账号也在其中。不到一分钟工夫,他后台便涌来数不清的评论和私信,有谩骂,但大多是良言,毕竟季风廷一个几乎从未在公众场合露脸的“新人”,收获来的喜欢和讨厌,程度都不会太深。 他低头翻了一会儿,才动动手指,顺势转发剧组的微博。电话那头,丁弘“诶”了声,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也不知道那谁待会儿上网看到你今天穿的这身,还认不认得出来。” 季风廷有一刻沉默。丁弘并不知道今晚江徕其实在场,看样子,即使面对面,江徕也早已经对这身当年被他试穿过,却随口说不用季风廷破费的礼服没有印象。 “你也不会记得,自己十年前试过的一套普通衣服吧。”很快,季风廷释怀地笑了一下,又说,“其实这么看,我穿这个或许比他更合适一点。” 丁弘哼哼地笑,说那自然是。他并没有思考这话的深意,在他心目中,季风廷比起其他任何人,都要好上十倍百倍。 挂掉电话,季风廷的消息提示不停往外弹,其中有一条显示,江徕关注了他的微博。 季风廷斟酌片刻,回关江徕,盯着屏幕上两人的互关标志发了会儿呆,正要退出界面,手一挪,不小心跳转到一位博主的链接。这位博主是江徕死忠粉,有条热门微博,她化身福尔摩斯,细数江徕所有动态得到结论,讲江徕有个神秘仪式感,每拍一部电影,便要增加一条私密博文。 季风廷看着这些文字,最后还是没能克制住,点进江徕主页。可他却并未发现什么端倪——江徕除了商务合作,极少发布状态,最近一条自己编辑的微博还在拍摄《大路朝天》期间,是某天深夜,他只发了一个蓝色符号,形状很简单,看起来像是雨滴,令人不解其意。 晚会之后,或许因为太忙,江徕没再约季风廷见面,他们的聊天界面停留在是否到家一问一答。两人再见,是那天季风廷收到谈文耀电话,请他到工作室有事相谈,顺便试录影片主题曲。 谈文耀工作室位于三环,是一栋造型先锋的独立建筑。季风廷刚到门口,正按电梯,碰到个熟人,林遥头发长长了些,穿一身设计大胆的潮牌,也正要上楼,见是季风廷,他表情并不意外,想是提前知道一些工作安排,只热情地抱抱他,说真巧了,没想到你是今天过来。 仔细看林遥,就会发现,他精神状态并不像他表现出来那么积极,脸上虽然带着笑,却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明艳的眉眼打着蔫,身上隐隐一股酒气,在轿厢中,也不怎么主动说话,只靠在旁边,一味地盯着楼层号走神。 等到地方,接待的工作人员迎上来,习以为常地说林老师您来了,好久不见,又看向季风廷,解释导演这时候正在休息,还请他们稍稍等候一下。林遥没所谓地摆摆手,搭着季风廷的肩笑,说哎呀风廷,你肯定是第一次到谈文耀这儿,来,我带你参观参观。 说完也不等季风廷反应,拉着他四处乱窜,指给他看哪间屋子诞生出哪些流传深远的作品。到安静的剪辑室,林遥才终于消停下来,支使人调出一段《大路朝天》的初剪,按住季风廷的肩,让他在屏幕前坐下。 “来都来了,不验收一下自己的工作成果么?看看吧。”他笑笑,整个人松垮垮靠到桌边,拿出一支烟咬住,无顾忌地点燃。 屏幕上正播映的是场吻戏,屋外下着雨,环境光很暗,孔小雨喘着粗气,被邢凯压在沙发上亲吻,他仰着头,睁着眼,目光中有种不具名的情感,明明是很亲昵的画面,不知为何,却让人感到浓重的潮湿和压抑,好像邢凯只是一个孔小雨幻想出来的人物。 放了一点,季风廷没再往下看了。他沉默片刻,偏头问林遥:“林老师,这是你心目中的孔小雨吗。” 林遥在烟雾中眯起眼睛,默了半晌,直言道:“这是谈文耀心目中的孔小雨。”他顿了顿,嘴角歪着笑,弯腰搂住季风廷肩膀,说,“风廷,是不是别人心中那个孔小雨,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才是那个独一无二的创造者。作为明星,或许要满足所有人期待,可是作为演员呢,你只需要忠于角色和本心,别的什么都不用在意。” 季风廷笑笑:“照你说这样做,那还真是嚣张。” 林遥吐了口烟,挑着眉讲:“有实力嘛,当然要嚣张。在这方面,你得拜姓江的那小子做老师。” 剪辑室里现下没有别人,窗关着,空气沉闷。季风廷扭头看向林遥,见到他的黑眼圈和青色胡茬。他沉默几秒,轻声问:“最近还好吗?” 林遥明显愣了一下,似乎并没想要季风廷会问他这样的问题,表情松动的刹那,眼底闪过季风廷刚刚才在孔小雨眼中见到的情绪。紧接着他又笑,整个人懒洋洋地,快要挂到季风廷身上:“每天喝酒打牌睡大觉,我要还不好,这世上全是伤心人咯。” 话音刚落,门锁响动,他俩齐齐回头往后望,谈文耀推开了门。 季风廷立刻站起来,叫他,“谈导。” 谈文耀点点头:“出来吧,这里头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看了林遥一眼,这一眼停留得有些久,他却并未多说半句,林遥渐渐站直身体,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说:“你们聊吧,我收拾点东西就走。”他目不斜视往前走,出门时也不避让谈文耀,就那么手挎着兜,与他擦肩过。 谈文耀没动作,视线垂在空中,直到林遥出门,静了几秒,谈文耀才转身,有些疲倦地招招手,带季风廷出来:“我们去茶室谈。” 谈文耀的茶室在他办公室旁边,装修很简约,角落放几盆绿植,沙发倒是大又宽敞,旁边有一排书架,堆着许多书籍和CD。 江徕就坐在茶室里面,似乎已经等待了许久。 谈文耀率先坐到主位,季风廷捡了他旁边的位置坐下,一抬眼,就能见到跟自己面对面的江徕。江徕一副话事样,膝盖微微分开,用很随意却并不让人感觉冒犯的姿势靠在沙发上。他看着季风廷,目光淡淡,却像露水沾湿花枝那样,停留在季风廷脸上。 季风廷与他对视几秒,想到谈文耀就在旁边,莫名慌张起来,心脏咚咚直跳。转过脸,不料谈文耀注意力却并没有在他们二人身上,而是神情不属地盯着他的手指。顺着谈文耀的视线,季风廷发现,他无名指上正戴着一只崭新的银色戒指。 这时江徕开口问:“季老师,喝点什么?” 谈文耀听到江徕说话,才回过神,抬手指指桌上茶杯:“来我这儿了,就都尝尝我的茶吧。” 兴许是抽烟太多,谈文耀嗓子更沙哑了,“歌都学会了?待会儿去楼下录音棚找何总监,我就不带路了,还有片子要剪。” 又从旁边小柜子上拿出个牛皮纸袋,正要说话,谈文耀瞥了江徕一眼。江徕端起茶杯,啜了口,才站起来,顺手拿起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背过身出门。 等到门关上,谈文耀把那个纸袋递给季风廷,开门见山地问:“风廷,听说你现在还没签公司?” 季风廷点点头,看着手中的纸袋,不免对里头的内容产生好奇,又听谈文耀问:“以前也一直没签?” “以前是有,”季风廷老实说,“中间有些变故,后来……”他不大好意思地笑笑,“年龄大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 谈文耀了解过情况,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坦诚道:“想必你也知道我这个制作公司,要说捧明星,我没那个专业能力,我手底下的艺人,戏是不缺,可也不能说个个都保证有好资源,毕竟这一行,还得凭真本事吃饭。” 说到这,他咳嗽了几声,似乎终于忍不住,择了支烟点燃,示意季风廷打开纸袋,里头是一沓已经装订好的A4纸。谈文耀说:“条款写得很清楚,你看看吧。” 季风廷怔了几秒,低下头,翻开纸页,发现这是一份演艺经纪合同,甲方便是谈文耀一手创立的光年映像。 他状似平静地往下看,实则嗓子发紧,呼吸急促。实话讲,谈文耀给出的待遇并不苛刻,甚至比其他公司开给季风廷的还要好上许多,只在艺人形象和商务运营方面略有欠缺。可是如谈文耀所说,如果想要做明星挣大钱,那么来他这里,可能并不是很好的选择。 季风廷看完合同,沉吟片刻,低声道:“谈导,我……” 谈文耀摆摆手,打断他:“不要太快做决定,也不要因为我是谈文耀而有所顾忌,讲不出拒绝,我这个人,只爱听实话。” 听他这么说,季风廷反而觉得松一口气,他笑笑,继而诚心敬意道:“谈导,说出来怕您笑话,当年我放弃学业,选择做这一行的时候,就想着,以后我一定要成为一个好演员,不说名留影史,总要小有成就吧。可是后来什么样,您也看到了。” 到这里,他顿了顿,“我没想过谈导您会愿意给我这么一个机会。” 谈文耀没说话,只淡淡一笑。季风廷替谈文耀斟了杯热茶,双手奉上:“冠冕堂皇的话,您一定不想听,可感谢的话,我真的说不尽。从此以后,季风廷就是您的兵了,还请导演多多指教。” 谈文耀看着他,露出一丝温和:“现在不着急,合同拿回家认真看看,考虑好再来找我。”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这杯茶。事毕,季风廷按照谈文耀的指示,去三楼找到录音室。 谈文耀公司音乐制作部门的总监姓何,是业界知名的老牌制作人,短发、长脸、丹凤眼,穿一身黑,见到季风廷进门,视线扫过上下,只对他微微点头,面无表情地安排他进棚试音。 江徕的试音部分已经完成,只等着季风廷调整好,两人合录同一支歌。何总监的工作风格跟谈文耀十分相似,做事干净利落,不多说半句废话,效率极高,两小时便结束人声录制。 出录音棚,季风廷本想向谈文耀告辞,却得知他又一头扎进了剪辑室,不让别人打扰,只好跟江徕一起离开。 进了电梯,江徕先是不说话,等电梯门缓缓合上,才慢悠悠往季风廷那边靠了两步,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手心摊开,放到季风廷面前。 此时季风廷正盯着楼层数发呆,被江徕动作一晃,才猛然回神,他看看江徕,江徕目视前方,一副正经样。又低头看江徕摊开的手掌,发现他掌心静静躺着一颗包装可爱的糖果。 “硬糖,”江徕说,“橙子味的。” 季风廷很是愣了一下,心里头关着的东西像倏忽间撞出栏,随电梯急速下行而漂浮起来。他向来不吃软糖,不爱牛奶味。半晌,他伸手,拿走那颗糖果。 江徕问:“季老师待会儿怎么走?” 季风廷讲他打车。电梯很快到一层,叮一声打开,两人走出轿厢。这时候不是通勤点,大厅只有前台,别无他人。江徕步子迈得不大,本是领先季风廷出的电梯,没几步,却渐渐跟他并行。 “今天没别的通告。”江徕说,“我开了车。” 季风廷明白他什么意思,却没表态,出大楼,在门边树下站定,轻声问:“你不好奇谈导留我说了什么?” 江徕转头看他:“你想告诉我,我就会好奇。” 这句话有意思极了,季风廷笑笑,也转头看着江徕。他无保留地说:“他给了我一份经纪合同。” 闻言,江徕也微微一笑。他帽檐下的发丝被压得有些卷,被清风拂过,俏皮地曳动起来,这模样俊得人心动。 “季老师,”他眼里也有笑意,“那我得说句恭喜你。” 季风廷眸光闪动,他长出了口气,有些想往树干上倚的意思,肢体姿态是他很少有的放松随性,又问:“我应该向你道谢,对不对?” 江徕不响,只是伸出手,轻抚季风廷鬓角边那缕叫风扰乱的头发,替他整理好,才迟迟地收回。他说:“你整部戏的表现,大家有目共睹,谈文耀是什么个性,你也应该有所了解。他的决定,别人没有办法左右。” 季风廷把他看着,透过夏末的光华、朦胧的影动。 他想起很久以前的江徕。他们和丁弘一行人去郊区湖边露营,遇到大风天,别人的帐篷都被刮翻,只有江徕搭的那个在风中稳如磐石。朋友们在外头手忙脚乱追着翻斗的物件,那方小小的帐篷中,江徕表功似的赖着季风廷,置丁弘狼狈的动静不理。季风廷推他,想要出去搭把手,江徕却制住他动作,说他去就行了。 正要起身,却又慢下动作,将脸颊贴到季风廷后颈,鼻尖在他皮肤上轻轻磨蹭。有些叫屈的意味,江徕静静地说,都不夸我。 原来有时候,一份成长的见证压在心头,也会像山石一样沉重。 “不管怎么样,还是谢谢你。”停了几拍,季风廷邀请他,“江老师,不如一起吃顿饭吧。”  江徕没怎么犹豫,点了头。他车停在十米外,季风廷跟着江徕朝前走,视线不好一直黏在他背影,四处飘着,忽然,他停下脚步——街对面那辆醒目的越野车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更令他挪不开目光的,是靠在车头抽烟的男人。 “林编……”他疑惑地念,更惊讶林遥这么长时间没离开,难道一直守在楼下。 江徕觉察到季风廷没有跟住,转头过去,自然也看到了林遥。只隔一条街,林遥却并没有发现两人,他微微仰头,面色索然,一直地盯着上空某个方位,顺着他的视线去看,毫无疑问那是谈文耀的公司大楼,可那上头除了窗户反光,什么也看不见。 站了十来秒,江徕叫他:“走吧。” 季风廷心知这种情况下,林遥一定不希望别人打扰,踌躇地跟着江徕上了车。车启动,季风廷却一直再没说话,愣愣坐半晌。江徕按着方向盘,看了他一眼,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开口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林遥那头长发留了十年?在那之前,我还没入行的时候,他做谈文耀学生已经做了两年。” 季风廷转头看他,印象中,谈文耀从没有任何关于性取向的传言:“所以他扮成女孩子也是因为……” 江徕一点也没有要为好友遮掩的意思,“你全都猜得到。”他很淡地笑了下,说,“耗了这许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季风廷没再问下去,思绪万千地低头。他手掌还攥着那颗水果糖,糖纸已经被体温捂得皱巴。 他慢慢拆开,往嘴里送,舌尖尝到清甜的橘子味,甜蜜素总是刺激人产生愉悦,可林遥那只灰败的身影一直在他脑海挥散不去。 “捏着糖纸干什么,”等红灯的时间,江徕忽然说,“拿来我扔掉。” 视野中,出现江徕那只可以用漂亮极来形容的手,手指修长,纹理清晰,掌腹瘦削得恰到好处,青色血管像枝叶脉络徐徐舒展,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处,指尖上有一层淡色的茧壳覆盖。 季风廷将糖纸放进江徕手心,默不作声,手指碰到他皮肤时,也立刻同样感受到江徕体温的炽热。不知怎么,季风廷却并没有马上抽回手,他收拢的手指渐渐软下来,如同一种久违的抚摸,指腹滑过江徕掌心的生命线。 他就这样轻轻抓住了他。 而江徕却是滞住,足有好几秒没有反应。路口绿灯亮了,后面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他才动了动,手指顺着季风廷指缝穿进去,没怎么使力气,似乎是在试探季风廷是否有要收回的意思。 后车喇叭接二连三,季风廷任他动作,轻声说,江老师,绿灯了。 江徕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才踩下油门,车像离弦的箭,从路口窜出去,挤进首都喧嚣浩荡的车流。他什么也没说,和季风廷十指相握的那只手却越捉越紧,像终于领人踏上私奔路的毛头小子,只顾往前飞驰,任糖纸簌簌作响,粘得两人掌心间黏糊糊一片,他也始终死死收紧力气。 第66章 傻瓜 后来每每经过这条街,季风廷总是想起这一时分。天气晴好,风丝轻柔,工作刚刚做完,路上还没开始塞车,车流声混杂着沿途各家商店的音乐穿过窗缝,痴男怨女般的歌词,在唱什么上帝、天神、少年、爱和旧名字。满世界只剩下这曲背景音,时间流得缓慢,慢到季风廷仿佛永驻青春。 他自认不是智者,即使智者,也难免要在此等境味包围下沦为愚人,生起想要终点距离一再延长的希望。幸运和幸福从他跟江徕交织的双手开始漫流,像潮水冲昏他的头脑,令他眼眶饱胀的同时,不合时宜地感受到一种哀伤。 吃过饭,天已经黑了,车停到季风廷小区门口,季风廷开门、下车,转头看向车里面的江徕——江徕靠在驾驶座,左手轻轻搭在方向盘上,昏暗灯光下,神情显得很温和,跟今年春天结束见到他时那种生人勿近全不一样。他也正望着季风廷。 季风廷脚步迟迟未动,心中追问,江徕说这辈子他只要一次回答,所以在此之前,季风廷的抽离和给予,他都完全接受吗。即使两只手现如今不以戏为名而相牵,江徕也到底一个字都没有讨要,是吃定了季风廷,还是他跟所有普通人一样,也会在感情中患得患失,暗自忐忑难安呢。 此刻他自然得不到解答。季风廷开口:“江老师。” 他想说,要不去楼上坐坐吧,家里有咖啡,还有清茶。他想说,虽然房间小一点,却有一个阳台,视线没有遮挡,可以看到月亮。 他喉结动动,张了嘴,才吐出两个字,江徕的手机响了。江徕瞥了屏幕一眼,并不理睬来电,只把声音关掉,又抬眼,等着他继续说话。 季风廷反而止了话题。余光中,丁弘拎着一打啤酒正朝他走来。江徕今天开一辆保时捷,就停在小区门口旁边,想来应当十分显眼,丁弘回家轻易便能扫见站在车门旁的他。 等丁弘走近,第一反应是往驾驶座看了眼,认出江徕后,他皱了皱眉,正想说点什么,却听江徕沉声,跟在季风廷后面叫他,“弘哥。” 丁弘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就算是从前,江徕这样称呼他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不自在地“啊”了声,带刺的话也再说不出口了,只好移开视线,转头问季风廷:“怎么在这儿傻站着?” 季风廷讲:“这就回去了。嫂子呢?” “跟她小姐妹唱歌还没回,这不我今晚没事儿,正想找你回家煮点啤酒喝。”顿了顿,他低头看向车里,别别扭扭地邀请,“那什么,大影帝一起上去?” 江徕静了静,视线一直停在季风廷脸上,似乎在等待他的意见。这时手机又响了。季风廷怕打扰江徕工作:“有急事的话,你去忙就好。今天也很晚了。” “对,对。”丁弘巴不得他赶紧走,跟着补充,“忙正事儿重要嘛。” 江徕扫了丁弘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没答这话,依言打燃了车。 嗡嗡响的发动机声中,季风廷上前一步,弯下腰,扶着车窗讲,开车注意安全。车外两人都准备目送江徕,江徕却没立刻启程,他又转头,望向季风廷,忽然问:“话剧票没丢吧?” 季风廷滞住动作,眼睛睁大,脸上愣愣的,又有些惊讶,仿佛早已经忘记有这回事情。眼见江徕就要信以为真,他才缓缓直起身,垂眸看着江徕,莞尔道:“没丢。记着呢。” 江徕“嗯”了声,没太多表情,只是手放下来握住档杆的时候,动作显得很愉快,嘴角噙着若隐若现的笑意。 “那我走了,早点休息。”他看一眼季风廷,顿了顿,低声说,“晚安。” 送走江徕,丁弘非要跟季风廷回他那间小屋,进了门,却不找地方坐,也不说话,背着手,边瞥着季风廷边来回走了好几圈。季风廷被晃得头晕,把酒拿到厨房,又从冰箱找出配料,问他:“要喝甜一点吗?” 丁弘进厨房来,抱着手臂靠在橱柜边,目光中带点古怪的审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你俩又好上了啊?” 季风廷低着头,把配料加到升温的啤酒中,做完手头一切,才低声回答他:“今天跟他去谈导那儿录主题曲了。晚上我请他吃了顿饭。” “干嘛要请他吃饭——”丁弘又想起方才他俩提及什么话剧,眼睛一转,露出点了然和鄙视,很响地“啧”了声,“这就约上会了?” 季风廷摇摇头,没有跟丁弘开玩笑的心思,转身,把和谈文耀公司签约的消息告诉他。 听季风廷说完,丁弘脸色变得很复杂。谈文耀的制作公司叫光年映像,在业内待了这么多年,这公司怎么样,丁弘当然很清楚。论电影制作水平、艺人专业能力培养,光年映像是顶尖得没话说,旗下艺人也拿过不少大奖,可对现如今的季风廷来说,他其实需要的是一个综合素质强劲的靠山,让他能更迅速地打开国民度,更高效地运营工作安排和粉丝团体,同时,也要有能为他在竞争激烈的商业市场中分一杯羹的手段。 这个时代,作风老派的公司总要吃些亏,谈文耀这人脾气怪,还带点偏执的文人气,有些事情他不会做也不屑去做,在某些方面自然就显得落伍。 丁弘心知,既然自己都如此清楚其中利弊,季风廷未必不明白,沉思许久,只问:“江徕介绍的?” 季风廷还是摇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 “不走歪门邪道,也是个好事,就算咱们求仁得仁吧,总有观众喜欢拿实力说话的艺人。”丁弘笑笑,又讲,“以后跟着谈文耀,日子可不好过咯,听说他那个公司管理还挺严格。不过呢,也有别人没有的好处,他那儿那么多好本子,管他给什么番位,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是啊,对演员来说,好本子不都是千金难换。”季风廷也笑笑,眉眼低垂,拿汤匙搅动砂锅里翻腾的啤酒,安静了片刻,才轻声道,“我和江徕……其实,我想了很久,一直没敢下决定。” 丁弘看着他侧脸,逗趣地问:“怎么,让哥给你参谋啊?” 季风廷没说话,过了会儿,丁弘又开口,甚至有些苦口婆心:“哥说个实在话,你别嫌不好听。你看,你们俩分开这么些年,江徕绯闻多得拿箩筐兜,谁也不能保证,这里头的事情都是空穴来风。再者说,你俩都是圈里人,眼下处境确实也有差别,一旦出事,吃亏的还能是他么?我们把事情想得简单点,好比那小子现在是没有别的歪心思,只想要旧梦重温,可人心善变呐,社会、家庭,还有工作的压力之下,他又能将这份心血来潮维持多久呢。你是个男人,这辈子也不是每件事情都对得起别人对得起自己,还不清楚自己同类是什么样么。” 复合味的甜酒香充盈小小一间厨房,或许糖放多了,甜到极致,多出一丝酸苦。“弘哥,”季风廷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想过了,也都很清楚。” 他吸了口气,停在这里,顿了好久,才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只是怕他会失望。” “失望?”丁弘瞪大眼,不可思议地问,“他有什么可失望的?” 季风廷抬眼,脸和睫毛被水蒸气熏得湿漉漉的,目光很平和,他冲丁弘淡笑了下,所有想说的话、未说的话,似乎都在这个笑容里了。 丁弘失语好久,最终还是走近季风廷,抬手揽住他。 “说得再多,无论你最后做什么选择,我不是都无条件支持?别人的意见,你就当个屁放。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他拍拍季风廷肩膀,低声说,“傻瓜。” 接下来的日子,季风廷忙碌起来。谈文耀安排给季风廷的经纪人姓崔,单名一个群字。这个崔群来头不小,从业三十年,捧红的巨星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只是他到了年纪,精力有限,只跟季风廷在公司见过一两面,后面具体工作事项便由一位叫Eva姐的执行经纪负责。 在她的安排下,季风廷先是去了两部班底还不错的电影做客串,又跟着同事扎进公司安排的表演课和台词课。这期间,《大路朝天》释出片花,在网上引起不小的讨论度,等季风廷培训课告一段落,崔群给他发来个剧本,让他在家没事就先熟悉熟悉。 这个项目是公司一个大股东主导的,本子质量还不错,只是题材有些不大吸引人,安排季风廷试镜的角色是其中的男二号,一个古板封建的书呆子。季风廷拿到剧本,花两天时间看完,第三天下午,便是程志明的话剧开演。 程志明主演的这部话剧叫《镜中春秋》。季风廷住处离剧场有些距离,赶到时已有许多人入场。江徕穿简单t恤,戴着副黑框眼镜,头发直顺地垂在额前,用这副模样,坦然地混坐在人堆里。 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瞧着舞台上的动静,周围居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坐在旁边这个学生打扮的男人,就是当红影星江徕。 季风廷入座,发现这位置视野正佳。江徕见他来,只点头当做跟他打招呼,视线远远放在台上,默几秒,身体却微微倾向季风廷。 他声音很轻很低:“穿这么少。今天刮风。” “还好,不怎么凉。”季风廷左右瞄,提防有人认出江徕,也压着声音说,“口罩也没戴就来了,江老师胆真大。” 江徕淡笑一下,没讲话。演出很快开始,《镜中春秋》第三次全国巡演首都场,幕拉开,旁白凄楚,轻轻念《浪淘沙》,一位扮相狼狈的长袍男子扶坐桌前,他毁冠裂发,头埋得极低,整张脸都淹在阴影里,手边一杯酒。这是程志明所饰演的将赴死的李煜。 季风廷静静看着台上,他其实知道,整场话剧采用很有特色的分幕设计,接下来的时间,演员们便要跳跃式地演绎出这位千古词帝的一生。 历史剧,多以悲剧收尾,现场氛围令人不知觉沉浸,观众席里时不时传来叹声和啜泣,最后一幕,李煜饮下杯中酒,扣弦的词句又缓缓响起,是李煜望住天顶,轻声,念白再无感情。舞台降下象征死亡的白绫,白绫上却隐约有血字成诗,被风一拂,如雾飘动。 演出结束,季风廷被江徕带进后台时,身后场内仍然掌声如雷,久不停息。他默不作声,也并不四处张望,一直低头跟在江徕身后。 后台建得有些复杂,回廊很多,绕了半天,一扇门前,江徕忽然停住脚步,季风廷下意识抬眼,见到江徕回头看他,顿了下说:“也不问我要带你去哪。” 季风廷笑了:“总不会是把我骗去卖了。” “算你猜对。”江徕嘴角浮上浅淡弧度,他伸手抓住季风廷手腕,将他缓缓带到门前,说,“跟我见个朋友。” 他敲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瘦高个中年男人,左手戴一串尺寸不小的木珠。季风廷不认得,却见过,只有一面之缘,可他对这人印象深刻。 见是江徕,男人很快露了个笑脸,将二人请进屋,说,大影帝,现在想见你一面真是难啊。 江徕也笑了下,交际场上惯用的那种笑,像是跟他熟识,肢体动作和声音都很放松,风轻云淡应他的调侃,说孟总抬举,前辈要见后生,后生哪里敢不登门? 娱乐圈里和程志明有关系又姓孟的人并不多,这时候,季风廷已然猜出这男人身份,他立在一旁,没有出声,安静地听二人交谈。下一刻,江徕转头看了眼他,果然说:“季老师,这位就是孟山孟总,跟志明哥合作快二十年了。” 不怪季风廷眼拙,孟山虽是程志明的经纪人,是业内大咖,可他这人为人低调,在人前少有曝光,若非资深娱乐圈迷,大多数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识其貌。 江徕转头看了眼季风廷,将季风廷介绍给孟山:“孟总,上次你问起我的人,今天我给你带过来了。” 第67章 何止朋友 孟山一早就在暗自打量季风廷,江徕这么一说,他便顺理成章将视线投向他。这种阅人无数的目光在某些地方跟谈文耀打量人时很像,但相比起来,更温和,更近距离。 他主动要跟季风廷握手,季风廷赶紧上前,在他开口前做自我介绍,说他突然来访,还请孟总别嫌他冒昧。孟山却含笑解释:“风廷,是这样,之前我看过你们那部戏的片花,所以一直想要见见你,没想到赶巧在今天碰面了。” 季风廷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这样开口。孟山顺着季风廷手腕,往上,拍拍他胳膊:“听人说,你们两位主演之前在组里还闹得不愉快,我瞧着这不挺好么。” 没等季风廷说话,他扫了眼江徕,又笑了下,说:“看来都是些谣传。” 季风廷摇摇头,也看向江徕,斟酌几秒,说:“我和江老师……相处还算不错,都是朋友,可能大家有什么误会吧。” 听这话,江徕眼皮都不掀,鼻尖朝外,淡笑了声,嘴唇动动,“何止是朋友。” 他轻飘飘说这几个字,落地却有如千斤重,季风廷的心也跟着猛然一沉,他紧紧瞪着江徕,脊背都僵硬,生怕江徕口风一漏,说出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情。 不料见季风廷反应,江徕却神色未变,看着季风廷道:“他还是我的恩公。” “哦?”孟山饶有兴致地问,“有什么说法?” 江徕不避讳地答:“当年带我入行的人,就是季老师。” 闻言,孟山眉眼一扬,目光惊奇地投向季风廷。季风廷虽然松一口气,却还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哪怕不透露两人曾有过恋情,他也从未想过要撕开窗纸,将过往晒到阳光下。发愣的间隙又分出心思,想江徕的说法并不准确,认真算起来,领他进门的老师,理之当然是他的母亲,他所耳濡目染的一切的泉源,是他的血液,他的基因。 “真是想不到……” 孟山刚开口,休息室的门被推开,换完衣服的程志明握着保温杯进屋,见屋子里这许多人,有些诧异地停了脚步。 “志明,”孟山打招呼,“看看谁来探班了。” 季风廷和江徕都转身往后看过去,程志明表情微微滞了一下,随即笑开,讲,小江,好久没见你了。 他俩握了握手,程志明又转头,带着笑看季风廷:“这位是……” 于是季风廷赶紧又再做了个自我介绍。 几个人说些官话,围绕这场话剧聊起来。季风廷面带微笑。不知有意无意、是否知情,没人提及江季二人与程志明有过那么点渊源的经历。 可是想想,曾在程志明戏中跑龙套的时候,季风廷没机会靠他这么近,兵和将中间当然隔着千军万马的距离。曾在剧院兼职的时候,话剧落幕季风廷才有资格上台,一个化身杂工,一个扮演李煜,天上人间是极,所以程志明记不得他、认不得他,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告辞前,趁江徕和程志明说话,孟山将季风廷单独拉到一边,笑着说:“听说你签了光年?” 季风廷点点头,他拿不准孟山的意思,拘谨地看着他。 “好好干,谈导公司不错的。”孟山似乎对他的决定很赞许,手搭在他肩上,又说,“今天没什么机会,改天找个时间出来,我请你吃饭。” “孟总……”季风廷自是受宠若惊,犹豫片刻,他讲,“其实该我请您吃饭才对。” 孟山对他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既然你最后没有拨那个电话,那这顿饭,也就没有该不该请的说法。风廷,看到你现在这样,我真的很为你高兴。” “瞧这俩人,说什么悄悄话呢。” 正跟孟山聊着,季风廷转头,发现程志明他们正看着自己,江徕抱着手臂在一旁,脸上似笑非笑的,说不清什么情绪。 孟山哈哈乐道:“我跟风廷一见如故,多说了两句。不啰嗦了,你们年轻人,赶紧忙自己的事去吧。” 从剧场出来,外面现出阴天日落前的回光返照,经由这条蜿蜒小道,可以到达剧院后门的停车场。小道左右种了许多桂花树,初开,空气中散着新香,天光朦胧,从树丛中斜斜漏出来,呈现一种梦幻而奇异的明亮。 两人并行其中,步伐不快,走到路中央,季风廷忽然开口,打破沉默:“其实,我和孟山见过一面。” 江徕看着砖石路面,声音有些淡漠:“是么。” 季风廷也低着头,步子越来越慢,随着两人距离渐渐拉远,他似乎陷入不决的思虑。隔好久,他说:“前几年,程志明这场话剧到我们市里演出,当时我恰好在那做场工,我……” 江徕背影滞了一瞬,他没回头,在馥郁花香中静静听。季风廷也停了脚步,他抬眼,被光晃了神,只觉得自己现在身陷不真实的映画之中。 几个呼吸的寂静,他笑了:“说出来有些可笑。那晚散场,我负责清扫舞台,拉开帷幕,以为只剩我一个人,看到程志明坐过的那把椅子,没有忍住,过去摸了摸。我大概忘记自己的身份,那一刻犯痴地心想,如果我是程志明,我该怎样饰演李煜。” 他看到江徕收紧手指,小鱼际微微鼓起来。停了一拍,接着说:“可恨自己,虽然早已经不是演员,却还有着演员的臭毛病。最后,竟然对着台下演起独角戏。你应该能想象到那个场景,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孟山从最后排慢慢走下来。” “那个时候,你不知道他就是孟山。”江徕说。 季风廷往前走了几步,转头看他。他说孟山像散场之后没有离开的观众。说孟山没有笑话他,给他鼓掌、比拇指,问他是不是演员。季风廷答他曾经算是,他便说,那么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放弃。 彼时季风廷远离演艺圈已久,平时得空,只会独自在镜子前练习基本功,乍然有了观众,反倒像个新瓜蛋子,被人欣赏也会手足无措。正这时程志明带着助理寻过来,只卸了发冠,妆还在脸上,支使季风廷找他在舞台上遗落的戒指,季风廷在桌下捡到,低着头走到幕布后交给他,程志明说了谢谢,对他只是不在意地一瞥。 这之后孟山也准备离开,跟季风廷道别时,他提出想借季风廷手机打个电话,季风廷别无他想,将手机递给他,不料孟山动动手指,却很快又将手机还了回来。 孟山说,如果想继续做演员,可以拨这个号码,也许能够帮到你。 其实,虽然当时猜到孟山可能并不是他以为的普通观众,可季风廷也没有将他的话当真,不然也不会从未动过要拨这个电话的念头。只是大概孟山说的那句不明白,像养料,日夜灌溉季风廷心间早已经贫瘠的土地,等到时机到来,便有树种生发,令他生出重新掌握人生的勇气。 江徕垂眸,黑框眼镜下的视线动也不动,嘴好硬:“告诉我这些做什么。” 季风廷侧着头一直看他,半晌说:“我都交代了。别不开心。” 起风了,树叶抖得发响,花香都被打散。这小道偏僻,耽搁这么长时间,还是没人闯来,风声里,显出一片安静。 好一会儿,江徕终于开口,说:“我只是觉得,我像个傻的。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 季风廷维持着平缓呼吸。江徕这话没带什么语气,到他耳朵里,却无端端生出几分自伤的情绪。他手指仿佛有了意识,动了动,想要拿起来,想要碰碰对方。 却见江徕抬头问:“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 季风廷喉结上下一滚,他下意识别过去视线,看到树梢细碎的花粒颤抖,远处停车场零星行人走动。他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说:“可能是命运。” 江徕很淡地笑了声,没温度:“潜意识操控你的人生,你却称其为命运。” 季风廷沉默下去。 风从织物缝隙钻进他的身体,真的有些冷,他鼻头一酸,轻轻打了个喷嚏,整个人跟着晃了一晃。几个呼吸的沉默,身后拢上一片意料外的温暖,季风廷侧头看,江徕从背后揽住了他,手掌裹住他肩头。 他觉得世界几乎静止了,不由自主被江徕的步伐带着往前,听到对方那把低沉的嗓子在说话,好几拍之后才辨清。江徕说:“走吧,风大了。” 季风廷知道至少现在,江徕不会再追根究底了。可是,他叫江徕的体温环绕,鼻间钻进江徕皮肤上的淡香,也能清晰感受到江徕胸膛里面心脏的搏动。一切超越普通界限的触碰之中,好像有一种酸涩的液体在渗流,流进季风廷的眼底鼻腔,松懈他的心防,融化他的矛盾,一层层剥蚀他坚固的成年人的伪装。 孩童理智未被规训成就,酸苦辣痛都由最诚实的身体语言表露。那么除去关防只剩一颗稚子之心的季风廷,是不是也可以任由情绪掌纵,黄河溃堤,将他的委屈、他的忧愁、他的怨愤,一股脑地倒给江徕呢。 有那么一秒,季风廷立刻就要吐胆倾心,对江徕诉尽两人分开后经历的所有,对他保证过去的已经过去,自己已经想好,以后在他面前,绝对不会再有隐瞒、蒙蔽、欺骗。 可世间万物的发展变化,又怎么会因人心转移。季风廷刚要出声,兜里的电话就有感应似的急促震动起来。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季风廷右眼皮猛地一跳,心中生出不祥预感。 想让江徕知道的,曾不想让他知道的,这个傍晚,都登上了八卦新闻。季风廷慢一步就要主动袒露的另一个自己,还来不及先由江徕检视,此刻正赤裸着在娱乐榜单上横陈,血肉早已经被万千双眼睛剐尽。 第68章 是他吧?季风廷 事情从网剧开始播送、电影片花释出后的一则匿名爆料开始发酵。 有知情人给营销号投稿,指出某名导新捧的男演员,第一部电影还没上映,第二部就内定了谍战大戏二番。又吐槽这演员整天通稿满天飞,难道现在从素人到顶流只需要三步——认干爹、走红毯、买热搜吗。还声称,他作为十年影迷,对这导演非常失望,骚操作真是让人看吐了。 这段爆料中的主角是谁,熟悉娱乐圈的人一眼便知。评论区也有质疑的声音,顺着这些质疑,一点点扒下去,挖出季风廷刚入行那几年的履历并不算难,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明明这个人事业轨迹一直在向好向上发展,怎么忽然就从娱乐圈凭空消失了? 很快,有心人顺着季风廷签约过的经纪公司,找到合伙人,又从合伙人关系网中捕捉蛛丝马迹,找到了季风廷曾被公司安排试镜《第八天》的消息。 再之后,舆论风向变得奇怪起来,如同诸侯割据、群雄混战。有人趁机放出钟晨黑料,数落道原来你们的好哥哥从出道起就是夺人角色的资源咖,赞季风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人截取季风廷一些不甚体面的剧照制作表情包,拿来反击对钟晨抹黑的说法;更有吃瓜群众两头不站,管你糊咖还是顶流,总之现在的娱乐圈,就没几个人出淤泥不染。 焦灼的网络大战中,季风廷这名字长居娱乐新闻搜索榜单,热度涨得厉害。就在舆论好不容易趋向平息时,突然有位神秘人放出段几秒钟的短视频——视频像素虽低,主人公那张高辨识度的脸却格外清晰,他双眼迷离,嘴唇微张,一副无意识的模样,正被一男一女抬着下巴,往他嘴里和锁骨间灌酒。 爆料人只给这段视频配文了一句话:是他吧?季风廷。 此事一出,炸了锅。 视频里实在太多细节。人们辨出,背景是某个昏暗包厢,季风廷已然大醉,领口敞开、两颊绯红,脸上似乎印着掌痕,但环境太暗,很难认清。图上亮闪闪的东西只有三样,男人的名表、女人的钻戒、季风廷湿润的瞳光。 网友的评论铺天盖地涌来,这会子就算之前有再大的分歧,看客们也都团结一心了。骂他三陪上位的有,抵制他作品上映的有,间或有人提一句视频中的季风廷实在迷人,也很快被抨击声淹没。讲故事的更多,听朋友说、亲戚说、圈内人说,将他如何陪人吃饭替人点烟,如何跟金主干爹做交易,如何跟男人进出商店买套买油,如何放荡不堪如何利令智昏?,列举得头头是道。 偶尔有人问:如果季风廷真靠潜规则上位,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之后才红? 必然有人答:金主倒台,雪藏六年,换爹归来。 紧跟着,越来越多的人起底他,称自己是他剧组同事的人爆他演戏迟到没咖硬耍,又贴出张他醉酒被男人扶上车的照片请大家细细品鉴。称是他老同学的人道他从小就性格孤僻,意有所指地讲,男孩喜欢的活动他都不感兴趣。称曾跟他有过几面之缘的人说,估计他前金主欠了好大一笔债,要不然,前些年他为什么一直在老家送外卖跑代驾,风里来雨里去地捞钱,这些事,他老家的朋友都知道。 更有甚者,将王宏盛曾在《大路朝天》拍摄期间到过山城的消息放出来,标题打上干爹探班甜蜜无限,果然有人顺着这个线索,找到王宏盛一家人的旅行动态,证实了消息的真实性。 一时间,关于观众对资本咖容忍度的讨论甚嚣尘上。 季风廷手机上几十个未接来电,如果不是静音状态,他早在好几个小时前就会收到消息。接到崔群电话,他匆匆赶往公司,而就在他到达公司的那刻,又一则爆料占据高地,引发轩然大波。 还是最开始那个营销号,贴出又一匿名用户的投稿,此人称,季风廷高中时有一个姓谭的女同桌,在高考结束后跳楼自杀,当时大家都以为她是考砸想不开,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她在去世之前最后一个去见的人就是季风廷,转头谭就自杀,后来事发没多久,季风廷连大学都没去读,便急匆匆离开家乡,好几年都没再回来。 他言尽于此,却意味深长。 评论区热火朝天,现在正在讨论什么,季风廷已经没心情去看了。 Eva靠在桌边盯着手机,一言不发,眉头拧成死结。自打季风廷和江徕进了公关部的门,留下来加班的人都心不在焉,不住偷偷打量着两人,屋子里噤若寒蝉。又过几分钟,结束工作的崔群赶到,一见大家那副样子,气不打一处来:“都愣着干什么,怎么工作还要我来教吗?” 众人立刻转头忙碌起来。Eva迎上去,把情况简单作了汇报,崔群边听,边扫视整间屋子,见到季风廷身旁的江徕,微微滞了一下,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差不多就是这些。”Eva揉了揉额头,“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招。” 崔群点头,表示自己清楚了,带头往会议室去:“走吧,进屋说。” 季风廷和Eva紧随其后,江徕落两步,也进了屋。这会议室很久没用,闷得人头晕,崔群站了站,打开窗,一股凉风钻进来。 几人落座,大概是江徕在场的原因,一时间没人主动开口,好一会儿,Eva终于忍不住打破寂静,暗示性地问:“风廷,江老师在这儿没问题吧?” 季风廷转头看江徕。舆情发酵到现在,江徕一直不露声色,教人难猜透他心中所想。他显然听懂Eva逐客的意思,却并未表现出被冒犯,波澜不惊地跟季风廷对视了一眼。 Eva一脸不解。季风廷垂下眼,隔好几个呼吸的沉默,才仿佛做好准备开口。 “我没有异议。”他说,“江老师应该留在这里。” 在座的没有一个不是人精,一听这话就明白,季风廷和江徕之间定有什么无法言说的隐情。Eva不再追问,压抑的氛围里,崔群倒是忽然笑了笑,冲季风廷说:“得罪过什么人吧?”他手指点点桌子,“来势汹汹啊。” 崔群一针见血。 大家都是圈里人,都见过数不清的新人一夕间大露头角,更见过数不清的红角一夕间跌下神坛。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在这个时代,热搜榜就是艺人的战场。可季风廷目前也就一部低番网剧在播,一部电影待播而已,在一位演员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出圈作品和代表角色前,一般用不上如此规模化、系统性的手段,因为他没有产生太大价值,对别人的蛋糕暂且构不成威胁。要知道,伤人的子弹也有着巨大成本。 而现如今这一连串快、准、狠的动作,几乎是往扼杀季风廷演艺事业的方向发展,势要将他打回原形。季风廷又不走流量路线,如果不是因为得罪过人,还真拿不出其他更合理的解释。 “崔总,”江徕平静地说,“我想当务之急,不是在这里拉家常吧。” 崔群讲不用担心,讲他已经在第一时间安排人控制舆情,又说跟谈文耀通过电话,谈导的意思,只澄清、不回应。 他说既然公司签你,便是清楚你的为人,可是风廷,还是要问问你,爆料里的这些事情,究竟哪些是真相,哪些是谣言。 季风廷不响。 他该怎么解释。所爆料的一切,其实都是既定事实,只是前因后果隐去,被巧妙地用更夺人眼球的故事线串联在一起。 真真假假,掐头去尾,混淆视听。谁说得清? Eva说:“就怕他们用上春秋笔法,真料假料混着放,假的也成真了。这公关稿可不好写。” 屋里面一阵喑寂。季风廷总算抬起头,他眼珠轻轻转动,视线掠过崔群、Eva,敞开的黑色窗洞。冷风无阻拦地灌进来,江徕就坐他右手边,会议桌弧形边角的尽头。 季风廷看着江徕,他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平静。他说:“是真的。” 江徕面不改色,可是目光一刻也没从季风廷脸上离开。季风廷镇定地跟他对视,坦诚道:“丢了小豆芽这个角色之后,公司很生气,说要封杀我,老板替我说话,出主意,前前后后给我联系了不少资方,承诺我只要搞定他们,不仅不要我的违约金,工作也一切照旧。当时我擅自做主,连累了公司不少人,差点害他们也丢掉工作,心里很过意不去。所以,我配合了。” 没人说话,没人发问。 季风廷的遭遇在圈里不算少见,即便他真的越了轨,对崔群他们来说,也都不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这个时代,没有背景、资源、人脉,再不用上点手段,想出头,太难了。 他言简意赅地说,就像你们看到的那样。那段时间我去过很多酒局,陪人吃饭、喝酒、唱歌,供他们取乐,只是我没想到公司会骗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要,说到底,我不过是他们用来讨好资方的玩物而已。 说到这,他笑了下,又接着讲,他意识到这点,便想要立刻抽身,找朋友凑了大半违约金,老板说,这不够,说风廷,你欠公司那么多人情,这点钱哪里能还清,不过算了,看在我这些天为你跑前跑后的份上,来陪我最后一顿饭吧。 在他的恩威并施下,季风廷不得不同意赴约,那场鸿门宴,喝不完的酒,弯不尽的腰,讲不完的恭维话,喝到最后,整个包厢的人开启了狂欢,季风廷一扫肮脏的场景,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禽兽举办的盛宴。 老板醉醺醺压在他身上,像条痴肥的蠕虫,他终于揭开冠冕堂皇的伪装。他说风廷,风廷,这段日子不好过吧,只要你陪我,不用发愁,名气、地位、电影角色,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季风廷没说话,他也醉了,脑海中闪过江徕对同行走捷径的看轻,想起他说聪明人要将身体当资本而非筹码,他醉了,红灯绿酒里,他仿佛看到江徕冷冰冰的眼睛注视他,他惭愧,他害怕。 “我揍了他。”季风廷说,“得罪了人,当然只能打道回府。我赔了一大笔钱给他,违约金就想不到办法,解不了约,只能捱到十年合约结束。” 那段记忆被他用短短几段言语带过,只字不提其中他的煎熬,他的不快乐。崔群听完,沉吟片刻:“这么说,是有点棘手。”又问,“你那里有没有留些对自己有利的证据。” 季风廷缓缓摇头,片刻后说:“还有,关于性取向——”他看了江徕一眼,顿了顿,神情平和。 “我想必须要跟你们坦白,”他说,“我交往过一个男朋友,我喜欢的对象,的确是男人。” 第69章 “小徕?” 会议室里几人的商谈持续到夜深,Eva提出好几个后续公关方案,都被崔群否掉,见两人僵持不下,江徕开口:“冷处理吧。” 他转头,问季风廷:“有没有被留下比那个视频更露骨的影像。” 季风廷停了几拍,这个停顿在他人看来很像思索与回忆,但其实季风廷只是被江徕问得愕然。 他别过视线,回答他:“没有。” “既然没有,那就不怕他们有后招。台子搭好了,唱戏的不就位,观众自然就散了。”江徕冷静地说,“等到下一个新闻出现,这些也就被淡忘了。至于别的。”他起身,走到窗边,点燃一支烟,“只要你前男友不出来爆料,没有什么可以威胁你。” 敲定好方案,崔群回了家,Eva做收尾工作。会议室只剩下江徕和季风廷。江徕那支烟燃到尽头,背对着季风廷站了好久,风吹了一阵,外面渐渐有淅沥的声音,小雨,秋天的雨来了。 “走吧。”江徕说,“我送你回去。” 季风廷仍然坐在那里,没任何动静,直到江徕带着浑身的烟味和雨腥味要从他旁边走过,他才突然叫住对方:“江徕。” “不用太担心。”江徕停住脚步,并不看他,身影在夜光中显得朦胧,“不是什么大事情。” 他说完,朝外走,季风廷霍然起身,拉住他的手。 江徕的皮肤被风吹凉了,还有一点湿润。他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表情,漠然、疏离,神态也是雨的温度。 “你有没有……”季风廷说,“还有没有什么想问我。” 又一阵冷风进屋,拍上季风廷的后背,他看到江徕慢慢转回头,发丝乱掉了。季风廷打了个颤。果真如他想象中那般,江徕面色不改,可是,他那双仍旧被黑框镜遮住的眼睛,海色一样的瞳仁中,却明白地闪过一阵恨意。 好长时间的停格,江徕重复:“有什么想问你。” 他沉声静气地说,“问你什么。是问你,为什么当年宁愿去陪酒陪笑也不愿意给我打个电话,问你,被人拿来寻欢作乐时,心里在想什么,想过未来,想过我吗。还是问你,既然不堪受辱退了圈,怎么又要卷土重来,是已经清楚这地方什么样,所以做好准备,牺牲一切底线了吗。” 这番话实在不好听,偏偏江徕言语之间却没带一丝感情,在季风廷听来,比起歇斯底里的讨伐,更多一层微妙的羞辱意味。 “你觉得我会问你这些?”江徕说,“我倒有好多话想问自己。” 季风廷没有说话,其实他并不太能明白江徕此言何意,只是害怕再说,害怕再问。他注视着江徕,拉住他的手一点一点松开。他想答对不起,却又明白,最令江徕厌恨的,是他季风廷同样对不起自己。 两人静默而长久地对立,一切就好像回到最初,季风廷被男人居高临下地审视,心里滴着血,还要挤出笑弯下脊梁,说江老师你好,我叫季风廷。 季风廷回到家就病倒了,接连几天都有些起不来床。丁弘出差回来,打他手机没人接,一进他家,才看到这人大敞着阳台,就裹了层单薄毛毯窝在沙发里睡觉,脸烧得通红,把他叫醒,人都还是神志不清。 丁弘赶紧给他送了医院,折腾半天,回家时天都黑了,外面又刮起凉风,丁弘关上阳台门,一回头,见季风廷坐到沙发,两眼空空地发呆,不时咳嗽几声,魂不守舍得让人来气。 “瞧瞧你那副样子,”丁弘给他倒了杯热水塞他怀里,“不就是几条胡诌的绯闻,澄清不就好了,干什么这么过不去。” 季风廷闷着脑袋不吭声,丁弘便把手机打开,坐到他旁边给他看:“你瞧,这不是好起来了么,又不是所有人都是被黑稿牵着鼻子走的傻逼。” 季风廷眼皮发沉看得走神,丁弘便一条条给他读。 先是光年和王宏盛公司出面澄清,并称将依法追究诽谤者法律责任。不知道是否存在背后推手,渐渐的,评论区也变了风向,更多和季风廷接触过的业内人员站出来替他说话。八百年不更新微博的孟山在这个节骨眼发文,撂下无稽之谈四个字。 还有眼尖的网友指出,季风廷当初走红毯穿的那套礼服,是某个冷门品牌八年前的秋季成衣,而这个品牌早在五年前就已经退出国内市场,由此反推,如果季风廷真有金主,他绝不可能会穿一套过季旧衣来撑场面。 “我估计啊,这事儿多半是你那前老板挑起来的,公司垮了也不安分着呢。一有人起头,那些老同学老朋友的,眼见着你现在好起来了,心里头铁定是挠得慌,落井下石多出气啊。”丁弘把水杯给他取走,又替他拢拢衣服,“也就是你哥我,一出事就马不停蹄几千公里赶回来,生怕你小子受委屈哭鼻子。” “是啊。还是我弘哥最好。”季风廷冲他笑笑,一笑,嘴唇上干涸的皱褶被牵动裂开,鲜血珠子立刻沁了出来。 丁弘手忙脚乱地找来纸巾,边给他擦边抱怨:“这么大的人了,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季风廷任他处理,闭着眼睛没说话,丁弘唠叨着起身,扔掉纸团,走到季风廷厨房,打算给他熬锅粥,问他,想喝白粥还是青菜粥啊,又嘟囔,冰箱里也没见着二两肉。 其实丁弘说的这些,季风廷早在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他还知道,卖给营销号谭小菲消息的,多半是从他这里借了钱就再杳无音信的陆文昊。不过季风廷没心情也没精神关注外界评论,因为这些声音实际上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等丁弘把粥煲上出来一看,季风廷又缩在沙发里睡着了。他在原地站了会儿,手机忽然震了下,打开是他跟一个黑色头像用户的聊天界面,寥寥几句交流,这人发来新信息,他作简短回复,等了几分钟,门口出现渐近的脚步声,丁弘走过去,拉开门,低声说:“轻一点。” 门外那男人进来之后,丁弘抬抬下巴,示意他看沙发:“睡着了。” 男人走到沙发边,垂眸注视了季风廷很久,他拿下帽子和口罩,口罩之下分明是张俊极的脸,丁弘一看那张脸,心里就烦躁起来,却还记得要控制音量:“液输过了,粥也熬上了,就是得盯着时间让他起来,吃点儿东西再吃药。我老婆那儿有点急事,今晚就拜托你了。”顿了下又说,“其他人……我真的不放心。” 江徕“嗯”了声,他还是那么看着季风廷。才一会儿时间,季风廷就睡得两颊红扑扑,额上还有汗。静了半晌,江徕忽然伸出手,用指背轻轻去探季风廷的脸颊。 被这么抚摸,季风廷睫毛都没颤一下,他几乎是在昏睡。 “那我先走了。”丁弘拿了行李,穿好鞋,正要出门,又显得迟钝。 他没转头看那两人,只是在几秒的沉默之后讲:“他不说我也知道,这些事被揭出来,你跟他闹别扭了吧?本来有些话不该我说的,只是你们两个性子都倔,别人不说,好多事就能藏心里头一辈子。”他说,“当年风廷丢了谈文耀那部戏之后,其实并没打算退圈,也根本没舍得就此跟你分开,但这事儿闹到了公司高层,被那个禽兽注意到——你在这圈子里头混了这么久,应该明白他们折磨人的手段。我也是那天去他家,见到他鼻青脸肿,才搞清楚他那段时间都在做什么。” 江徕没吭声。 丁弘深呼吸一口气,太详细的事情他并没多讲,把声音放得很低,说:“我明白你心里不好受,可是站在风廷的立场想,很多事情,他真的身不由己。况且你知道,在事业最低谷的时候,看着对象抛下自己一步一步走到山顶,一步一步远离自己,而自己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感受么?风廷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爱情和事业都快要失去了,而路子往哪儿走都走不通的时候,当然会难过,会怨愤,会自暴自弃。好些因果,也就在这种时候种下了。说这些,我不是想要劝你什么,只是风廷老是怕你对他失望。你要记住,照我说,失不失望的,你没有这个资格,他就是太傻,太在乎你,在乎自己最难看的时候被你看见,在乎自己没有做到最好,没有赶上你的脚步,所以对自己失望罢了。” 他说:“我就说这么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不要对他那么求全责备了,你不心疼他,我心疼。” 丁弘并没有跟江徕多聊几句的想法,撂下这些话就走了。 他自认已经十分克制情绪,上一次这么心平气和跟江徕说话,还是当年自己骨折住院的时候。 丁弘离开不久,刚停没两天的雨又开始下起来,屋里渐渐盈满潮气,本来就漆黑的夜更显出一种湿透的深色。 在这样的氛围下,时钟的走动仿佛是无意义的,雨点被风打在窗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季风廷仍睡着,安静地躺在被窝里。他床边长久地坐着个人,微微侧头,一直看着他,像是抹凝固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那身影总算动了动。江徕伸手,将床头光线微弱的台灯朝外拧了点角度,与此同时季风廷呼吸声乱起来,似乎是觉得热,他将被角往下推了推,被子下面他的睡衣领口松开了两颗扣子,锁骨和大片胸膛露出来,他皮肤很好,在微光里有很漂亮的光泽。 “醒了?”江徕问。 季风廷半阖着眼。他看着江徕,反应了好一会儿,似醒非醒地喃喃:“小徕?” 江徕一时间没什么动静。他就坐在床边,离季风廷很近,所以即使光线黯淡,他也能看清楚季风廷每一个表情。他垂眸注视着季风廷,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聚不齐神采的双眼、发干的嘴唇和上下滑动的喉结,看到季风廷目光不移开,看着自己,惺忪地微笑起来。 于是他问:“笑什么?” 季风廷非常轻地摇了下头,还是那么微笑,他手往左挪了几公分,刚好碰到江徕搭在床边的手指,摸到那指尖有些发凉,他没有犹豫,而是抓住江徕的手,想要用自己掌腹的温度给他一点点捂热。 江徕任季风廷动作,同时拇指若有似无地抚过季风廷的手背。仿佛这个细节给了季风廷鼓励,他拉着江徕,用一种近乎是孩童撒娇的方式,将脸颊埋进他的掌心,闭上了眼睛。 “指头好多茧啊。”季风廷迟缓地说。 真是奇怪,江徕也不自觉跟随他放低声调:“一直在练吉他。” 季风廷不说话了,嘴角残存着笑意,像月亮藏进云层,月光还是不免透漏出来几分。 江徕神情也变得柔和,他抚摸着季风廷的脸颊,手指按在季风廷干燥的嘴唇上轻轻摩挲。季风廷似乎觉得有些难耐,齿关微启,舔了舔下唇,同时也毫无疑问地舔到了江徕的手指,他顺势含住。江徕一顿,紧接着加了点力气,手指跟随季风廷收回的动作,追进他的口腔,拨弄他的舌尖。 季风廷不自禁地轻哼了声,脸颊也泛起红色,事实上这一切和调情没什么区别,可季风廷很配合,他微睁开眼,眸子里仿佛蕴着池水,用这样的目光一边望住江徕,一边舔吮他的手指。 江徕胸膛起伏着,他半捧着季风廷的脸,缓缓俯身凑近他,理所当然地嗅到季风廷身上的味道,洗衣液的薰衣草香和淡淡的汗味混在一起,散发着成年男人的盛健和火热。 只要江徕想,他侧一点点方向就能啄到季风廷,可他偏偏停在这个关口,用鼻尖不住轻轻地去蹭季风廷的耳廓。“风廷,”几乎是气音,他叫他,“风廷。” 他呼出的气息很烫,全都喷到季风廷的颈间,屋子里似乎只有两个人交错的呼吸声。好像一团焰火被压在地平线下,蠢蠢欲动亟待爆发,屋子里的空气急速升温,织物窸窣,发出摩擦的声响,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季风廷停住了动作。 他轻轻推开江徕的手。 江徕朝季风廷看过去,季风廷无气力的目光也正直直落在他脸上。 “还难受?”江徕这么问,立刻想要起身,再去探探季风廷的额头。 季风廷却突然抓住江徕的衣领,将他整个人都牵引到自己面前,另一手攀上他的后颈,轻轻下压。 他吻住了他的嘴唇。 第70章 我的东风 雨好像下大了,狂乱的敲击声包围住两个人。这间小屋室徒四壁,此刻更像是一间温暖而纯粹的心房,雨声仿佛心跳。 季风廷闭上眼睛,他吻得很投入,如同一种率直到显得笨拙的索取,也像一种诉说,说有一样东西一直炙热地存在着,永远不过时令。 作为演员,对情绪的敏感度总是异于常人,江徕当然能够捕捉到这份赤诚。他同样清楚,在摄影机的镜头下,他该做出什么反应摆出什么姿势,才能叫这个情境既有好画面,又有感染力。 可在场只有他们两人,一间小屋一张床,微光斑斓,肌肤紧贴,呼吸急促。这一刻,江徕表现的就没那么完美了,他滞了好几秒,身体动作僵硬得有点傻,像个失了初吻的男孩。他抬手,有些游离有些小心地抚摸季风廷的头发,身居上位,做一个被吻的角色,行止居然那样纯真。 季风廷收紧手掌,呼吸愈深,胸口起伏不定。他的侵略不带攻击性,更像是一种怀柔的占有,让人被攻陷也无声无息。 一个长吻结束,季风廷与江徕稍稍拉开距离,他张着嘴喘息,眸光朦胧,揽着江徕的脖子,就这么看了他好久,恍惚地说:“弘哥说你不会回来的。” 这句话来得突兀,江徕沉默了一下,说:“什么都听他的,他是皇帝吗。” 季风廷莞尔,过了会儿,又轻声说:“那你是不是一时兴起,想要重温旧梦,最后对我始乱终弃。” 江徕呼吸还没有平复,嘴唇泛着湿红,有种性感的美态。他看季风廷半晌,手指划过季风廷耳廓,重重捏了把他的脸颊。 “季风廷。”他吐露的语气却很冰冷,“好没良心。” 季风廷抓住江徕的手,将它覆在自己左边胸口,那里头有颗心脏正在咚咚跳。他说:“有没有,你不如摸一摸,挖开看看也可以。” 他仰起下巴,在江徕颊边印上一个吻,刚分开,又再次不自禁似地啄吻江徕的嘴唇,呼吸炽盛而难耐。这姿态其实很有渴慕的味道。他含糊不清地说,好想你,好想你。 江徕听清了,静几秒,继而握住他的颈项,狠狠吻了下去。 一丝风也不透的卧室里,光影似乎在摇晃,外面冷雨一直下,可是听这皮肤摩擦的声音,仿佛便能体会到空气的火热。季风廷成为被攫夺的一方,他拉着江徕的手放在两腿之间,动作间流露出想要被取悦的渴求。江徕便让他带着自己动作,伏在他颈间,吻得季风廷不住低喘起来。 像条上岸的人鱼,每呼吸一口都要用上生命。季风廷脱力地陷在绒被深处,睫毛挂着汗,颤抖地闪着。他睡衣的纽扣不知何时解开,颈间皮肤绷得发紧,胸口泛着粉红色,线条漂亮的身体就这么赤裸在江徕面前。 这情景跟拍戏时多像,可是现如今没有人喊卡,两人纠缠不休。好像这场亲吻已经用力到天昏地暗,街道永远空下去,世界永远寂下去。 没有做到最后一步,可是季风廷生病的身体也已经不再能承受更多。江徕擦干净手上的东西,与他贴着额头,伸手拨弄他濡湿的鬓发,听季风廷喘着粗气,又在自己的亲吻下渐渐平息。 过了好久,江徕突然没来由地说:“当年的事情,没有人可以怪罪你。我也只是生我自己的气。但世上总是没有如果两个字,我知道,恋爱也并不是人生的全部。风廷,就像你说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做人可以怀念过去,却不一定要活在过去,对吗。”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隔了一层的雨声和近在咫尺的呼吸。 等了片刻,季风廷始终没有言语,江徕抬眼,才看到这人面色安定地闭着双眼,早已经沉沉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无忧虑,第二天季风廷醒来的时候,屋子里拉着窗帘,还是漆黑一片。他一时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地,坐在床上惝恍了半晌,忽然伸手去摸自己的嘴唇。 远远地传来一阵孩童笑闹,他掀开被子起床,拉开窗帘。外面阳光刺眼,是个好晴天,楼下草坪小孩成堆,看不出有雨下过的痕迹。 走遍整个屋,屋子里没有别人,家里却被收拾得齐整。季风廷愣了会儿,打开手机,微信里有江徕的留言,说他下午有一个外地的通告要赶,粥在保温桶里,药和纯净水在餐桌上。看样子,他在天亮之前离开。 季风廷坐到餐桌边,桌上果然放着这些,药盒旁边还有一把五彩缤纷的水果糖。 正这时,手机轻轻响了一声,还是江徕的信息,他似乎隔了四五个小时才赶到拍摄地,给季风廷发来他到现场的照片,又问他,药吃了吗。 季风廷放下手机,没有回复消息,他盯着糖纸的反光看了会儿,低下头,缓缓捂住自己的脸。 昨夜发生的一切这才慢慢回笼,原来他竟把它当成一场朦胧的美梦。 接下来的日子,江徕都在外地工作,只在空隙时很偶尔会跟季风廷聊几句,起床、吃饭、晚安,较真地说,两人实际上不算一直有联系。江徕最近似乎又接到一个项目,整天忙得脚不沾地。 这期间,丁弘搬到季风廷家里住了几天,他老婆回了老家,剧组的活儿也因当地天气停工,季风廷看剧本的时候,这位大闲人就在一旁边嗑瓜子边追电视剧,扰得季风廷一直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丁弘无赖地说:“这可怪不着我,你就是心里头杂念太多——要么说不让学生早恋呢,搞暗恋也不行,瞧瞧,这多影响进步。” 季风廷笑着轻踹了丁弘一脚,放下剧本,偏巧就接到崔群电话。 丁弘本来还看着电视直乐,瞥到季风廷渐渐敛了笑容,便坐起身,把电视声音调低,等季风廷一挂电话就问:“怎么了?” 瞧丁弘绷直了背,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季风廷忍不住觉得好笑,心里却也熨帖。他说:“没多大事,就是试镜的事情有点变动。” “取消了?”丁弘紧接着问。 “嗯。”季风廷点点头,这不是个好消息,但他倒也不觉得有多坏。选角这件事情本来就多波折,更何况前段时间舆论沸沸扬扬,对剧组方的选择有所影响也是很正常的。 想来丁弘也明白这个道理,他深深呼吸,往后靠到沙发上,不大高兴地说:“取消就取消吧,把档期留着,指不定马上就有更好的戏。” 季风廷没有说话,看向茶几上已经有些泛旧的剧本。 崔群刚才告诉他这个角色泡汤的消息之后,还约他下周一去一个叫做上宴的会所吃饭。季风廷猜测,说不定崔群当晚要介绍一些人给他认识。这个圈子僧多粥少,一直便是如此,演员想要得到好资源,得使上浑身解数,靠偷、靠争、靠抢,才能勉强从大锅饭里分一杯羹。 经纪人呢,在其中就扮演着牵线搭桥的角色。 到了周一晚上,季风廷准时赴约,一进包厢,果然见到好几个生面孔跟崔群坐在茶座区闲谈,这时候都往门口看过来。季风廷笑一笑,弯了弯腰,跟几人打招呼:“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有个面善的中年男人冲他摆摆手,笑道:“是我们几个老伙计来得早,下午在这儿凑了场牌。” 崔群跟着说:“风廷来,来,我先介绍一下。” 于是季风廷微笑着靠过去,崔群一个接一个将季风廷引见给他们,明显是想要替他维系好关系。在座的不是影视公司的高层,就是投资公司的大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季风廷一个无名后辈。 相互介绍之后大家一一落座,季风廷却注意到,主位被所有人默契地让了出来,他觉得奇怪,同时也立刻意识到,实际上崔群并不是今夜攒局的人。 可是一直等到菜上齐,酒过三巡,闲聊的话说了一箩筐,那人都还没有到地方。崔群也始终没有道出这场酒局的主题。 季风廷心里莫名焦躁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可是看桌上的人都还很有耐心地等着,自己能做的也只有笑着作陪。好在这些人都没有要拼酒的意思,与其说这场酒局是业内人见惯的往来应酬,倒不如说它更像前后辈、朋友间的日常相聚。 中途季风廷借口上卫生间去透了口气,再回到包厢,发现主位上坐进了个打扮简单的男人,他似乎刚刚落座,一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脸却帅得叫人惊讶,正拿起酒杯说,机场堵车来得太迟,他先自罚几杯。 众人都不在意地笑开,打趣他说谁不知道你是个大忙人,看上去跟男人十分熟悉。崔群也笑,又招呼愣在门口的季风廷,说:“风廷,这位我就不用多介绍了吧,你们都熟悉。” 季风廷慢半拍地点点头,他想回座位,却明白这反应在大家看来很不礼貌,于是走上前,对男人笑笑,伸出手:“江老师,好久不见了。” 江徕起身,他目光平而直,看了季风廷几秒钟,嘴角忽然浮上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他握住季风廷的手,用力捏了下,把人往怀里拉近了一点,在他耳侧说:“今晚吃得开心吗?这家菜还不错,我请崔群帮忙定的。” 可能是江徕呼吸的缘故,季风廷耳朵热了起来。这番动作在旁人看来,明显是已经超过了普通同事关系的亲近,但其实并不暧昧。可季风廷心虚,没敢看江徕,低声说:“这样啊……” 江徕食指在他手心悄悄挠了挠,这才放开他。季风廷回到座位,心比江徕没到来之前更乱。 有人提议他们一起再喝几杯,却又听江徕说,本就是他做东,劳驾了各位不说,还姗姗来迟,季老师已经醉了,今晚就尽管跟他喝吧。 其实季风廷根本没有醉,就算他醉了,按理来说,这时候他也应该明事理懂分寸地再端起酒杯。可季风廷没动作,垂眼看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红酒,深红色的酒液在食客们的推杯换盏间泛起一圈圈涟漪。 他忽然觉得整个人都热起来,好像真的酩酊大醉,身体里面流动的不是血液而是酒精,于是化身成本能总是要胜过理智的小朋友,心安理得地坐在成人世界的角落,静静听他们聊天。 原来和季风廷想象中一样,江徕主动应酬的模样,也是那般驾轻就熟气定神闲。他听到他们聊工作、投资、麻烦事,最后终于提及主题,讲江徕手头那个项目已经筹备许多日子,又问江徕,第一次尝试,会不会害怕担心。 江徕不置可否,说:“尽我最大努力吧。现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忽然屋子里静下去了。季风廷茫然抬头,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江徕的目光尤为打眼,有让人移不开视线的吸引力。 他淡笑一笑,对季风廷说:“就是不知道,季老师肯不肯赏个脸,来做我的东风?”《 》 70-77 第71章 回家 饭局结束,江徕送走客人,和季风廷落在最后。 两人无言并行,不定方向,步履都慢。绕着回转的走廊,江徕忽然介绍说:“往前走有片池塘,里面的鲤鱼很好看。” 季风廷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来时匆匆并未留意,此刻才发现,这会所后方修成了个庭园,眼前正有座被门洞和围墙遮掩的池山。 再往前,移动角度和视线,能看到稍远处与池山相映的是片面积不小的水域。这晚月光皎洁,池面漾开的波纹都是玉色。 季风廷问:“你常来这里?” 江徕没有否认:“这里比较方便。” 四下无人,暗处水声潺潺,他们拾阶而上,回廊曲折,角落有一丛丛的湘妃竹,院子里不知种的什么树,秋天了,还是绿叶。 靠近池塘边,门洞两边隔墙上是造型别致的花窗,墙角冒着几颗杂草。江徕停在门洞下面,看了几秒,说:“你看像不像?”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偏偏季风廷立时就明白过来。 他迟江徕几步,抬头细细瞧,灰墙青瓦、驳岸石,晚风带凉意,竹叶簌簌摇。再细致一点的布景,季风廷就辨不大真切了,他看向江徕,看到月光如同老电影画质一般,模糊这场相似的景别。 季风廷说:“很像。” 江徕抚着墙壁,慢慢往前走:“前几年研修,刚好路过退思园。走到电影取过景的连廊那儿,见到一个男人。那个人背影和你很像,穿你爱穿的黑色风衣,就那么静静站在池塘边。那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语气很淡,声音从风里飘过来,好像一抹纱,蒙住季风廷的鼻息。 季风廷心脏悬吊着,仿佛因为缺氧而痉挛起来。 以前他们每看一部中意电影,总是约定,等有机会,定要携手走过每个拍摄地。可能这些年江徕已经到过许多目的地,跟许多人并肩看风景,站在那里的却始终不是他们两个人。 季风廷没说话,默默跟上他的脚步,江徕却停下了。波光在他脸颊上轻晃,像影片中有导演精心设计的打光,他没看季风廷,目光垂落,在看池塘里秋夜中不活跃的鱼群。 江徕说:“当时只有我和他两个人,站了好久,他转身,认出我。我一下就清醒了。他问我要签名,要合照,我都答应,只是忽然觉得好没意思。转头林遥让我参谋他的剧本,还是个闷片,没市场,鬼使神差,我却买下来了,想等哪天,可能有个契机,会让我把它拍出来。” 他转头看季风廷。 “是不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江徕是不信命的人,竟也说出这种话,“那时候我不知道你跟谈文耀有渊源,后来知道了,再翻开剧本一看,好像这一切都是老天爷安排好的。他安排好我买下这部戏,再安排好我见着你,安排好你做我的搭档。风廷,兜兜转转,这个角色还是属于你,” 季风廷眨眨眼,夜色宁静,风凉月明。桩桩件件归因于巧合不足为凭。是的吧,世上存在迦摩、丘比特、太阴星君,冥冥之中真有天注定。 他看着江徕,好一会儿,忽然笑笑:“江老师,您这是暗箱操作。” 江徕也笑:“那又怎样。”他低声说,“我只怕你不答应。” 季风廷与江徕四目相对。云渐渐遮住月,四周暗下来,远处忽而有炸开的笑闹声传来,鱼群本来浮在上层,似乎受了惊,轰然散开,有条大个的跃起来,鱼尾“啪”地拍上水面。 他们还没来得及再说话,紧跟着,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高跟鞋的声音。 季风廷下意识与江徕拉远一点距离。他们都往回看,那脚步声踩在石板路上,蜿蜒辗转,却的确是冲他们这个方向而来。 往后退是更深的庭园,没路灯,漆黑一片,从后背刮来的风冷飕飕的。季风廷肩绷紧了,江徕却手插着兜,显得放松冷静。 脚步慢了,不见人,先闻声,一把季风廷熟悉的嗓子,叫:“江徕?” 接着,一张冷美人的面孔出现在门洞之后,她懒懒束着发,见着这两人,脸上表情滞了一下,眉眼却还是靓得生动。 她站定,露出淡淡笑。“我听人说你在这里,”看一眼江徕,又将目光投向季风廷,“没想到风廷也在。” “左老师。”季风廷礼貌地对她笑。面上周吴郑王,可心里头跳得紧,他真没料到,来人竟是左慧。 又是这么多年过去,左慧未见分毫色驰,季风廷甚至有瞬间恍惚,觉得眼前女人还是他在电视荧幕上惊鸿一瞥的样子。 左慧点点头,又问江徕:“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打电话说一声。” 江徕不答左慧,抬手揽住季风廷肩膀:“走吧。” 这么忽一靠近,季风廷才嗅到江徕身上浓烈的酒气,他怀疑他醉了。他就这么带着季风廷,直背昂首,不理睬地路过左慧,步伐倒还稳,半点不像饮过酒的样子。 左慧又开口,叫住的不是江徕而是季风廷,季风廷停下脚步,江徕自然便也不再执着往前。左慧说:“风廷,好多年没见,今天大家刚好都有时间,咱们要不找个地方喝杯茶吧。” 季风廷没有立刻回话,左慧作为一位母亲而主动示弱的态度,他能感受到,江徕自然也能感受到。可江徕表现得却冷硬,他收紧揽住季风廷的手:“有什么事情,你不妨直说。” 左慧摇摇头,她看着江徕:“只想跟风廷说说话而已。” 她往前迈半步,迎着远处的灯笼光,那张被时间偏爱的脸更显清雅。“风廷,”她伸出手,“还没欢迎你回来。” 季风廷只好跟她虚虚握一下,看她穿着单薄,又感受到她指尖冰凉,忍不住关心道:“左老师,夜里凉,有什么话进去再说吧。” 左慧微微偏着头看他,那表情,说是在微笑,实则闪烁过几分感怀。她说:“没有关系。”她目光长久在季风廷身上停留,过几秒,又说,“你们的戏我看了初剪,很不错。风廷,你的表现真是超乎我想象。” 闻言,江徕哼笑一声。许多年过去,他们母子关系依旧微妙。江徕语气平淡,对左慧说出的话几乎是毫不客气的:“有意思,你以什么立场站在风廷面前讲这个?” 左慧脸色倒一点没变,母子俩的冷静性格如出一辙。她不疾不徐地说:“当年的事,各有立场。现如今你事事如愿,风廷也有好开始,不如过得轻松一点,大家都放下成见吧。这么多年,你从没有回家来跟我们坐下平心静气地谈过一次。不愿意见到我也算了,江徕,你可知道你爸爸好想你?” 江徕不响,他别过视线,手滑过季风廷脊背,落回兜里,过几秒又似耐不住,掏出烟盒,攥着磕半天,越发用气力,摔出一支烟。 他低头点上,“哒”一声,一瞬间的火光映出他与左慧相似的眉眼,不是惯常无情感的模样,此刻烦躁地微蹙着。 似乎提起他父亲便轻易可以调动他情绪。 左慧静静看他半晌。江徕陷进烟雾中,沉默长出扎人的棘刺,显然他拒绝继续沟通下去。这也不是个适合母子聊天的好地方。季风廷见两人僵持,思忖片刻,低声说:“左老师,您看今天实在太晚了,夜风大,江徕又喝了酒。这样,改天您有时间了,让江徕带我上门拜访您,可以吗?” “当然,我随时都欢迎。”顿了顿,左慧说。 季风廷笑:“到时候还请老师别嫌我多有叨扰。” 左慧也对他露出浅笑。 她理好衣摆,路过季风廷身边,抚他手臂,轻声道:“风廷,话虽那么说,我也还是要向你道歉。有些事情并不是我想要看到的,希望你能理解一个母亲。好在一切苦尽甘来,阿姨衷心祝愿你以后戏途坦荡、事业顺利。” 说罢,也不再多留,左慧不犹豫地离开,她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渐渐听不见动静。 江徕在冷风中抽完那支烟,带着季风廷往外走。他从机场来时并未开车,梅梅驾着辆mpv等在会所外,见到季风廷,她一点不意外。等两人上车,梅梅便沉默地放下挡板。她不问开向哪儿,好似老成的掌舵手,带两人往城市深处游车河。 季风廷往窗外看,满眼是斑斓光晕。窗上有江徕侧脸的倒影,光线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地翩跹。首都的街,首都的夜,其实季风廷都不熟悉,以前看这个城市,他觉得遥远、孤寂、难拥抱,今天却离奇,只感觉自己是条鱼,游在鱼生活的水系里。 “抱歉。”江徕忽然说,“我不知道今天她会来。” 季风廷愣了愣,回头看他。 江徕目光垂落,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自己随意抓乱,一缕发微卷,掉在眉梢间。 季风廷静几秒,说:“你觉得我会对左老师心有芥蒂?”他轻轻摇头,“在我心里,她一直是我喜欢的前辈,和我尊重的你的母亲。” 沉默了会儿,江徕转而说:“我很少跟你讲过我爸吧。我指的是我继父。” 他讲:“小时候以为他对我好,是想讨我妈欢心,是因为我答应随他的姓。想看的书、电影,想要的玩具,他找遍世界也给我找来。我却觉得,都是哄小孩的把戏。后来长大,偶尔听到亲戚偷偷聊天,说他跟我妈隐婚这么多年,一直没打算再要小孩,不如让几个堂兄弟去争一争,不然家产岂不是要全便宜了我这个拖油瓶。那时候才知道,他有一颗真心。” 季风廷说:“这样的男人很少见。” 江徕冷冷的:“所以我跟我妈一闹矛盾,她就搬出爸爸来。别看她在多少人眼里仙女一样,治她儿子也还是要用凡人的手段。” 季风廷温和地注视着江徕。江徕有富足而幸福的家庭,热爱且成功的事业,年纪轻时他时常觉得羡慕,后来年日愈久,每每看见他越来越好,越站越高,便记不起羡慕,反而总是忍不住微笑。就像人看见月亮高悬,总是觉得宁静,总是遗忘自己。 “大概她也没想到你会这样叛逆。”季风廷轻声说。 江徕轻笑了声。他挑起眉眼去看季风廷:“季老师觉得我叛逆?” 江徕渐渐靠近,靠太近,就算车里灯光昏暗,季风廷也看清他的脸、他微红的眼睑,看到他眸中倒映的自己的模样。 那股酒味扑上来,伴随江徕温热的呼吸。他目光如同火灼,一路燎到季风廷唇角,停好几秒,江徕抬手,指节轻轻滑过季风廷脸颊。 他低声说:“全世界,你最不该觉得我叛逆。” 季风廷不说话,嘴角浮起浅淡的弧度。江徕没坐回去,就这么靠在扶手边,懒懒跟他说话。 “买林遥这本子之前,我刚在欧洲拿了个奖,去左女士家里看她,她又拿出那套招数对付我。最后我要离开,她问我,说江徕,你能走到今天这步,当真以为全靠自己么?”江徕说,“那几年,我已经很少跟她闹矛盾,也渐渐明白过来自己从前多天真。圈子里头有些事真脏,没人暗地里开道、护航,我拿不到好角色,也接不到商务合作。我没有傻到在娱乐圈这么多年,还以为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左慧的儿子,或许,我有现在的成绩,要多谢我是从她肚子里头爬出来,也要多谢她给我找了个有钱的老爸。” 不论是季风廷记忆中,还是在各个媒体采访上,江徕从未说过丧气话。 季风廷看他,却见他神情如常,一副早已经接受事实的模样。其实左慧从始至终就忽略了一件事——有她那样的母亲,江徕怎么甘心做一个平凡人? 顿了顿,季风廷低声说:“世间拿一把好牌全盘皆输的人比比皆是,任何事情,不付出汗水,怎么能做到好。你说的,潜意识决定你的人生,难道你称它是命运?” 江徕轻笑了声:“季老师真是闻一知十。”他转头,嘴角还带着不明显的笑意,“如果换做是你,一定比我站得更高。” “胡说八道。”季风廷也笑,说,“你醉了。” 江徕直起肩背,立即否认:“当然没有。” 车停在大路口,嵌在车流中,四十秒钟红灯,季风廷望那满目红影,不知不觉目眩神迷起来。 “江徕。”季风廷叫他。 江徕“嗯”了一声。 季风廷轻声问:“那部戏叫什么名字?” “今年夏天我取好的。”江徕也轻声答,“叫张悬的彼岸。” 季风廷看着那片模糊的倒计时,说:“既然请我演你的戏,怎么还不给我看看剧本?” 他问:“怎么,拿定主意我会接吗?” 江徕没有说话。 季风廷右边那辆车后座打开了车窗,一条棕色的卷毛小狗吐着舌头,忽地探出脑袋。路灯下一张孤零零的烤红薯摊,白头翁呆坐着等生意。人行道窜出来对掐点过马路的年轻情侣,手牵手往前奔,发丝和风衣胡乱飘飞。 再远点,车流熙来攘往,写字楼灯火明亮。 还剩几秒钟,他转头,视线不设防,就这么直愣愣撞进了江徕目光织就的深网中。季风廷不由得加快了呼吸,他感受到车启程,感受到身体随惯性摆动,感受到心脏里像住进只野兔,竟有几分激动在蹦蹦跳。 他叫他:“江徕?”声音轻得跑了调。 江徕还是那么“嗯”了声。 两人安静对视好几秒,江徕忽然伸手去敲隔板,敲了两下,尤嫌不足,改成拍的。隔板砰砰作响。 梅梅打开隔板,面无表情说:“吩咐吧老大。” 江徕笑了,他扬声道:“前面调头!” 又看季风廷,见到他眉眼弯弯,便抓住他手,掌心炽热温度紧紧裹住他。 好多年过去了,四季钟轮转到这个首都的秋天,指针咔哒一声回到起点,于是季风廷终于听到他一直以来梦也不敢梦、忘也不能忘的,从江徕嘴里说出那句话。 “我们回家。” 第72章 神火 四年前江徕买下这套复式公寓,安家在东三环,公寓管理严格、住户不多,不学习工作的日子,江徕总是独居此处。 梅梅送两人到停车场,车停在老位置,从负一层入户,他们走到灯光和轿厢的香氛中,江徕按了顶层。 电梯的镜面里,倒映江徕的脸。虽然他神情平静,暖黄色灯带将大理石壁板莹润的光泽反射到他的皮肤上,却令他散发出一种微醺的醉态。 可是在拍摄《大路朝天》时,剧组曾组过不少酒局,江徕不是没有沾过酒,谈文耀也讲他是海量,往往到最后大家都喝倒下,他是面不改色的少数之一。 电梯平稳停下,轿厢打开,这些动静都像是被隔开,失了真走了音。季风廷目光始终黏在江徕的脸上,连到地方也没注意。 江徕看他一眼,没说什么,领他出去。 这栋楼一层一户,出电梯就是江徕家的入户厅,厅里空荡荡,似乎是保持着交房时的样子,一点东西也没多放。 江徕带着季风廷穿过门厅,到门口,却没立即开门,而是滑亮门锁操作面板,打开了管理员界面。 季风廷在他身后等了几秒,光听到嘀嘀的响声,多少也生起好奇心,他探头去看,江徕也正巧回头寻他位置,两人一照面,险些磕上彼此。 季风廷不由得笑了:“大影帝,自己家还进不去啊?” 有束灯从季风廷侧后方打下来,恰是个经典的轮廓光,他发丝和耳朵都透着温暖的亮斑。于是这笑甚至让人感到世界空幻。江徕一言不发看着他。 季风廷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忘记密码了?” 江徕摇头,捉住他那只乱晃的手,轻柔而坚决地将季风廷带到门前,与他换了身位,又循着他手背,抓住他修长手指,引他放到门锁把手后面。随即,一个无机质的女声响起,机械地讲,请放置您的手指。 季风廷没动作。他发愣地看着那门锁,心脏重重跳了一下。 江徕右手按住季风廷的肩膀,胸膛的温度透过织物传递到季风廷的皮肤上,这像一个揽怀,也是一种无声的催促。 季风廷按照提示完成指纹录入,顿一顿,指腹下压,触碰上感应器,随着微小的电子振动,门锁发出又轻又闷一声响。 他有那么半秒的犹豫,还是反客为主地抓住把手、打开门。或许江徕出门前拉着窗,此刻月光照不进来,只有门口泄进一片块状灯光,从分界处往里延伸,黑暗像片无垠的汪洋。 季风廷动作小心,刚踏进门槛,一股力量却紧随其后。 江徕几乎是贴着他的脚跟进门,反手将门推上,空间骤暗。季风廷只觉一阵昏眩,等他反应过来,已经无可退路,被江徕囚在他怀抱里、双臂间。 四下寂静,呼吸相叠,江徕滚烫鼻息一点点逼近季风廷脖颈,如同野兽在大快朵颐前的闻嗅。 “等到密码了。”他这样回答季风廷。 好似冥冥中真有一对锈涩的齿轮忽然走对轨道,两相啮合,发出顺利运行的摩擦声。 季风廷大睁着眼睛,四下昏暗,他什么也看不清,视觉失灵,其他感官却变得更加敏感,一切动静都被放大数倍。他感受到江徕掀开他的衣角,扣住他腰,手掌不客气地在腰间的曲线上缓缓摩挲,脊背一阵难耐痒意。 季风廷颤起来,本能地瑟缩,声音却轻,像个怕却暗自期待尝禁果的孩子:“江徕……” 江徕“嗯?”了一声,额头鼻尖都贴近他。他没给季风廷缓神的空档,理所应当地吻下去,攫住那瓣微张的唇,甚至气力粗暴,不容抗拒。 霎时间,季风廷有些站不稳了,像被电流击溃灵魂,身体只剩一颗心脏狂跳。他手指蜷缩,抵在江徕胸前,呼吸急促,微仰着头,难以招架地迎他。 江徕吻得好重好深,如同讨要一笔经年的宿债,他毫不掩饰自己炽热的欲望和喘息,手掌滑到季风廷后腰,将他用力贴向自己的身体。 任谁来看一眼这幅景象都要血液沸腾心脏狂跳。两人唇舌交缠,唾液交换,吻中发出黏腻的声音。江徕似乎想要夺取季风廷的所有权,夺取他的呼吸、战栗和生命。 一个真实、无隔膜的吻,烫得胜过一切摄影机下的过家家。 季风廷几近窒息、衣衫凌乱,仍不可救药地沉溺着。就在他将要彻底迷失之际,江徕唇舌骤然撤离,他额头抵着季风廷,胸膛急促起伏。季风廷得了空隙,茫然地微张着嘴,本能地汲取氧气,而下一秒,江徕左手摸索而上,拇指准确地按住季风廷湿润的唇瓣,撬开齿关,抵进他的口腔。 记忆尚未一一回溯,身体却唤醒了默契。江徕什么也不用说,季风廷愣了愣,便乖乖含住手指。江徕眯着眼睛看他,目光中有不餍足的兽性,随着季风廷轻轻舔舐的动作,他呼吸愈发急促粗重,换成食指和中指插进去,低下头,无法克制地循着季风廷脖颈一路吻到胸膛。 忽然好多混乱画面,拉胶片一样从季风廷大脑中飞掠过去,原来隔这么多年,江徕喜欢怎么吻、如何做,他还是那么记忆清晰。 季风廷闭上眼睛,江徕身上的烟味、酒味、香水味,似乎被他的噬吻、他的抚摸、他的侵入织成蛛网,又黏又密地捕住自己,钻进他每一条神经,再不留情地注入毒素,令他意乱神昏,不知今夕何夕。 他从来最受不了江徕耽于情色的模样。从来受不了他赤忱,要得也贪心,给得也用力。 没人听到,风尽了,外面悄悄下起雨。季风廷仰着下巴,放松身体,宽容地展露哺乳动物最脆弱的命喉。他任江徕吸吮他的胸膛,在他颈间和锁骨烙印下细密而狂热的痕迹,任他褪去自己的衣衫,翻转自己的身体。 大概这并不是个浪漫的时间和地点,可是等不及了。许多轮回后,维纳斯总算临世,降下神火,而冰原上奔跑已久的人儿冻了太久,见到一点希望便张开双臂,跃进火笼,无反顾地追光、逐热、捕爱。 纵然焚身蚀骨,也觉视死如饴。 第73章 羁鸟 季风廷醒来时,天光是雾蒙蒙的灰色。 窗帘拉开一道不大的缝隙,照清屋子里的陈设,靠窗大书桌,水吧角,满墙落地书柜,一张白色布艺沙发,沙发下是整块暖咖色地毯,看起来柔软极了。 他眨眨眼,坐起身。床靠着墙放,另一半有睡过人的痕迹,这时候已经没温度了。再换方向,能看到衣帽间的边角和卫生间的浅蓝色手工砖,这是个极其大的套间,被主人布置得温暖而不落俗套。 “醒了?” 季风廷转头朝向门口,江徕穿一身黑,高领打底衫、休闲裤,浑身散发着健康自律的生机感,他似乎已经起身很久。 见季风廷一脸朦胧,江徕走到床边,捧住季风廷的脸,弯腰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看他还懵懵的,笑着问:“烤吐司、青菜面、瘦肉粥,想吃哪个?” 季风廷“嗯”了声。 他目光没有片刻离开江徕,用一种他自己完全没察觉的痴心肠望着他。从这种角度仰视过去,通常不会得到太好看的画面,可江徕是天使的孩子,别人的死角反倒是他的魔法区。 明明不是第一天知晓江徕英俊,每一次看他,季风廷却还是着魔一样移不开眼睛。 江徕也低头看着他,手指慢慢往下滑,在他颈间好几个位置摸了摸,又用指节蹭他喉结。 “嗯什么。”他放低声音:“你再看我,午饭都没得吃。” 季风廷笑了,目光从他脸上下移。江徕这件打底有些紧身,将他身材勾勒得性感漂亮,季风廷视线顿了一会儿,快要忍不住,江徕忽然动作,洞察地掀开衣角,抓住季风廷的手掌贴到自己腹部。 这里肌肉更好看,此刻状态放松,是软弹可爱的手感,不像昨晚硬邦邦,摸一摸就沾满手汗。 江徕说:“有八块。” 季风廷觉得好笑,声明这个事实十年前他就知道:“我又没喝忘川水。” 江徕撩开季风廷头发,露出那张清俊的脸。他直视他眼睛,低声说:“我还以为你喝了。喝的忘情水。” 这语气,说委屈吧,有些冷漠,说是冷漠,却有伤痛暗涌。 季风廷心脏一缩,顿时惶惶无措起来。他下意识伸手,想去抚摸江徕的眼睛,摸一摸他颤抖的睫毛,江徕却捉住他,在他手心落下轻吻,然后将脸颊贴在他温热掌心。 季风廷忘记呼吸,动也不动看着他。 “起床吃饭。”江徕说,“傻瓜。” 江徕出了门,季风廷慢吞吞从床上爬起来,回看这张大床。 昨夜不知放纵江徕做到几点,季风廷筋疲力竭,还要被他带上楼,最后身上全是脏东西,两个人黏糊糊地抱在一起,闭眼前他还惦记着要跟江徕讲,想洗个澡再睡觉,一沾枕头就立即没了意识。 此时检查身体、床被,却都干净清爽。 他简单洗漱,穿过卧室洗手台,斜对面便是江徕面积惊人的衣帽间,常服、西服、配饰、手表,分门别类摆放齐整。季风廷不禁莞尔,难为江徕这么爱打扮的人,从前跟他在一起时,却要常常穿他买的地摊货。 季风廷在其间挑半天,无意间瞥到穿衣镜中自己赤裸的身体,愣了下,最后也还是不得不选了件高领毛衣。 出卧室,走廊有放装饰品的柚木隔板架,从右手围栏往下看,一眼眺到江徕正在岛台旁做咖啡。他这套房子三面采光,面积并不算太大,却十足通透,除了杂物间,楼下只留一间卧室,健身器材放在玄关后面的拓展空间,被隔断与客厅隔离开,阳台种满绿植。整个一楼几乎把墙全打通,设计得简单别致。 想来不会有人猜得到,对外形象冷峻而多有叛逆的大影帝会住在这么一座温暖随性的房子里,关起门来,都好似日日在山海旁边度假。 “江老师。”季风廷喊他,江徕闻声抬头。 他蛮客气地问:“我参观一下?” 江徕没说话,点点头。 沿着挑空的走廊往前,会发现其实二楼房间也不多,除了主卧,一间拿来做影音室,一间拿来做收藏间。收藏间里全是江徕这些年拍戏留下的东西,角色的道具、戏服,场记板,剧本笔记,甚至还有粉丝应援时送给江徕的角色手办。 季风廷好奇他拿的奖都放哪里,找了半天,在影音室的收纳柜发现它们,跟小山似的影碟摆在一起,证书摞着证书,奖杯挤着奖杯。 黄油香混着米香飘上来,季风廷下楼,江徕已经盛好粥,岛台上摆着烤吐司、几碟小菜、切好的苹果橙子,咖啡氤氲着热气。 季风廷乖乖坐好,拿起筷子笑说:“这搭配也太丰富了。” 江徕不理他揶揄,坐到他对面准备吃饭:“巡视完了?” 他把“参观”改成“巡视”。 季风廷看了他一眼,轻轻“嗯”了声,拿了块吐司掰着吃,一咬,满口热腾腾的焦香。静了几秒,他还是问:“那么多奖,怎么没摆出来?” 江徕喝粥,头也不抬,说:“没必要。” 一餐饭吃完,季风廷帮江徕把碗碟收进厨房。江徕干活很利索,将厨余垃圾三两下收拾好,剩下的交给洗碗机。 季风廷靠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他背影上。 江徕一边把剩下的蔬菜水果塞进冰箱,一边对季风廷说:“剧本在沙发上,你先看看。” 听到这话,他才动了,往客厅走。刚转身,一抬头朝前看,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咒,不可置信地顿在原地。 好半天,季风廷迈出脚步。剧本就放在沙发靠手上,扉页摊开,被风刮得沙沙作响。他路过剧本,没停留,又穿过客厅,站定到楼梯右边沙发正对面、这个他视野完全疏忽的位置。 耳边传来脚步声,到他身后停住了。季风廷没反应,仰着脸望得醉心。忽而后背一暖,江徕拥住他,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声音有些闷:“还以为你刚才看到了。” 季风廷伸出手,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那一瞬间,记忆海泛起涟漪。眼前浮现那间旧租屋,在厨房小桌旁,隔着潋滟水光、一方手工鱼缸,两个初恋的青年相对而立,他们谈论知更鸟、谈论愚蠢和勇敢、谈对未来的祈愿,在一群小鱼面前宣誓,说真正喜欢的,他们永不放弃。 一幕一幕随水流动,回到今天,两个人跨越岁月,再并肩。面前是足有整面阔墙那么大的水下世界,数不清的小型鱼群在热带雨林里洄游,水草翩跹,光影摇曳。阳台拂来微风,季风廷移动手指,立即便有几尾鳞片泛着虹光的小鱼追着来啄,连串珍珠似的泡泡往上飘飞,见无食可抢,一甩尾,泅进森林深深处,再寻不见踪迹。 他久久无法言语,因这场面震撼,梦也、幻也,远超一切能想象和能描述般壮观美丽。 “做这个鱼缸,当时请来好多人,差点没弄成。”江徕问,“喜欢吗?” 季风廷转身,回头看他。江徕脸上映着影绰的水光,眼里清凌凌的,他的怀抱暖极了,包围住身心颤动的季风廷,像云一样纯洁柔软,也像树一样坚实可靠。 在季风廷的人生中,有许多值得记忆的时刻,但若在他迟暮之时回忆,或许只有今日这刹画面仍然生动鲜艳。因为他看到的除这梦幻世界,更有江徕宝石般的一颗真心,火彩熠熠,星璎不坠。 季风廷太愚昧。多少次推断揣测怀疑误会,未曾想过,被数字媒体虚构出来声色犬马的生活背后,会是江徕静坐家中,独对空有象征的雨林游鱼的真实影像。 他常常会想什么呢。是不是每一尾小鱼儿从他眼前游过,他都能看到玻璃上自己孤独的倒影。是不是总是等待,偶尔怀念。 原来江徕成长得再高大有力,也从来是一只羁鸟空守旧林。 季风廷说:“这是我见过世界上最……” 他断了呼吸,说不下去。 江徕微微笑了。他笑起来真的好看。好像回到当年季风廷初见他第一面,回到每一个他等到他放工的夜晚,回到他与他拥抱、亲吻、耳鬓厮磨的时刻。他笑,不过是勾动嘴角、眉眼微弯,却道尽了道不尽的万千语言。 “季老师,”江徕低声讨要,“这种时候,不应该给我一个吻吗?” 一个吻。当然可以了。这天经地义。 季风廷稍一仰头,便碰到江徕柔软的唇瓣。他轻缓地吻他,两个人呼吸交缠、唇齿相依,他们几乎入迷,不带一丝情色意味的吻,只是吻,却仿佛再没什么比这更温暖动人。 心跳声、喘息声、水渍声,这些声音似乎统统都被淹没在造氧机的声浪里。季风廷觉得,他们同样是水域中的两尾鱼,游抵幸福彼岸回头望去的瞬间,一切涛拍浪阻都忘记,只看到大海辽阔世界美丽。 一个缠绵的亲吻,两人分开,都潮红着脸,微喘着气。季风廷陷在江徕怀里,他总是很少表现出依赖和眷恋,这时候袒露弱点,像只失群的动物,头埋到江徕肩上,手臂紧紧抱着他。 不知不觉,风大起来,阳台的植物簌簌地摇撼,剧本“啪”地落在地。两人总算想起正事,季风廷望了鱼缸一眼,离开保护区,走到沙发边,捡起那本子。 演员几乎都拥有在拿到剧本最短时间里,归纳出故事核心和人物特点的能力。这故事并不复杂,如江徕所说,确是个闷片。 季风廷粗略翻完,想来想去,如果他饰演这位名为张悬的男主角,那么留给江徕的角色可选性就太低。 江徕走到他身边。 剧本翻回了第一页,上面写:张悬出狱那天下大雨,白天像黑夜,铁门从他身后闭上,眼前是条荒凉无垠的柏油路。门口只站着一个打伞的黑衣男人,见张悬终于出来,上前,打量他长相,问,你就是张悬? 季风廷指着这台词,迟疑地问:“难道你做这个角色?” 可是这角色介绍说他年龄五十有余,相貌瘦削,气质颓废,个头也不算高大。江徕演他,很容易没有说服力。 “我也想做,”江徕笑笑,“可惜有人比我更合适。” 他不知从哪掏来一叠选角卡,从里面翻一翻,取出一张单人照,用回形针别到剧本上面。 季风廷低头看,看到一张熟悉又令他感到讶异的脸。 “你觉得好不好?”江徕说。 “这一次,请谈文耀当演员。江徕做导演。” 第74章 旧DV 近来有个名为“料多多”的账号在深夜爆出一则八卦,博文中说,新晋影帝的电影新作已进入秘密筹备阶段,该片将会延续与上部影片阵容的合作,而所有人都猜不到的是,影帝和名导将在这部戏中摇身一变,双双完成跨界,男主角色已经确定演员人选,更在意料外情理中,请大家保持期待。 这条微博在发布三分钟后便被删除,可冲浪第一线的网友早就眼疾手快保留好截图,于是爆料便由“人传人”的方式流传开。一夜过去,等到各方公司发现,舆情已经控制不住。 评论区准确猜出江徕和谈文耀姓名,虽然不是没人提到季风廷,好在在男主人选上,有各方粉丝争执不休,季风廷倒是众人心中最不起眼的次选人物。 这给季风廷省去许多麻烦。月底他和公司另外两位艺人参加活动,媒体抓他采访,围绕《大路朝天》刨根问底,竟也没人记起问一句,眼前这人和江徕新片究竟有没有关联。 在后台还碰到钟晨。因为人多眼杂,两人不便细谈,不过钟晨明显早猜到答案,看季风廷的眼神都带着揶揄的笑意,最后要离开,他突然拍拍季风廷的肩,对他说,祝你们一切顺利。 至于江徕那边,就热闹得多了。 他将转变身份成为导演这件事情,虽有叫嘘和质疑声,但大部分观众是乐见其成的。媒体整天往他工作室打电话,想要挖到这部片子的一手消息,得到的答案要么是“不清楚”,要么是“不便透露”。好不容易在机场堵住他一次,江徕也只是罕见地取下墨镜对他们笑笑,说一句,天冷辛苦大家,又转过头吩咐梅梅,要“请大家喝热奶茶。” 漫长的冬季到来,正式进组前半月,因为谈文耀还没有完全收尾《大路》的后期工作,江徕所有通告又都排到开机前,摄制组只带了季风廷一个人到深山采风。 《张悬的彼岸》这部戏虽是林遥写就,但只要看过剧本的人,都会不自觉将这故事与《第八天》联系起来。 在《第八天》中,男主虎哥在狱中结识了身世凄惨的王二,重获自由后他无家可归,只好投奔比他先出狱的王二,却不料王二早两月便因病撒手人寰,只留下个没人要的脏小子,虎哥带走了他,给他取外号小豆芽。 后来两人流浪辗转,无奈之下虎哥回到家乡,在山头一座废弃多年的村小遗址上开了间孤儿院。因虎哥心中执念,院里收留的大多是双亲入狱无人管教的小孩,他为他们买教材请老师,想引他们向上向善。几年后忽有个年轻媒体人打听到这间特殊的孤儿院,用三百套棉服说服虎哥接受了他的采访。 自此后,孤儿院“名声大噪”。可随着网络上关于犯罪家庭劣根性的讨论愈演愈烈,孤儿院门口被扔下的小孩也越来越多。终于有一天,市里来了人,孤儿院被强制关停拆除,孩子们全被遣散。 电影结尾,虎哥从看守所回来,只看到满目疮痍。他心如死灰,转头,却见早应该离去的小豆芽。他把小豆芽带到自己简陋的老宅,掏出所有积蓄给他,说:“等我一个礼拜,如果最后一天我没回来……” 他没说完那句话,在门口坐了好久,提起生锈的菜刀,不回头地向前走。于是小豆芽就坐到他坐过的位置,等了一礼拜,等到第八天。 当年这部电影上映后,便如同影片情节一样,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大的争议。对于这个似乎未完待续的开放式结尾,观众也颇有微词。 林遥构建出的张悬,从身世、成长环境、人物性格来看,和小豆芽极其相似。当然,这并不足以让人认定他就是小豆芽。 此时张悬年龄已近四十,剧本里没有交代他过去十数年的经历,整个故事从他出狱那刻开始讲起,所讲述的,也只是一个劳改犯走出高墙之后的生活而已。 值得一提的是,这部戏将会采用伪纪录片的拍摄形式。接张悬出狱的那个人名为郑蜀,便是戏中的纪录片导演,与那位年轻媒体人说服虎哥的方式一样,他以每周八百块的酬劳为条件,说服张悬接受了纪录片拍摄。 如此看来,也难怪谈文耀愿意接下这部戏。除去种种原因,他演郑蜀,实在是本色出演,不用费吹灰之力。 季风廷这趟采风,便是去到张悬的家乡,青藏高原东南边缘的一座深山村落。 冬天,这地方冷极了,草甸枯黄,雪山遥远,村民大都住夯土房,墙面被风剥落了,颜色斑驳不一。 在这住了几天,摄制组的人都有些受不了,一是没暖气,二是高原环境工作难度大,三是洗澡如厕不方便。村里人也不多,时常都呆在屋里,平日生活乏味单调。离开那天,刚巧下过小雪,季风廷走出屋看,举目白茫茫空荡荡,只有雪坡上几头牦牛迟缓地甩着尾巴,天地间独剩下风声。 后来终于结束工作,到镇上定好的勘景点,大家转了转,不太满意,又到县城,接连住了好几天。 跟组的美术师是个挺年轻的小伙子,整天掰着指头算时间,好不容易等到放假,天公却不作美。一场大雪,来去县城的省道被交通管制,又逢新年将至,路上车塞几十公里,想去省会搭飞机,费时间费精力,一路折腾得很。 商量半天,最终还是执行导演拍板,愣是从现有车队里分出一辆越野,派了个当地司机送归心急切的同事下山,剩下的人就留在山里过新年。 季风廷没跟着走。 他爸妈早早来了电话,没寒暄几句,提出让他今年回去时一定带上女友。似乎当季风廷那番掏心的话从没说过。季风廷疲于应付,推说今年工作忙不回家,不出意外得了不大好听的几句骂词。 他挂了电话,出于愧疚,还是分别给两人微信转了笔数额不小的转账,当做年货钱。二老又哭又闹嘴上不饶人,收款的速度倒很快,再发语音消息来,已经带着笑意,夸他有本事懂孝顺了,又明里暗里打听他现在究竟存款几何。 季风廷一时间没回消息,后来忙着忙着,也就忘记了。 除夕夜那晚,剧组众人定了县城一家川菜馆跨年,一张圆桌,坐满从天南海北聚齐的同事,饶是之前没见过或不熟悉,在这特殊的时刻,也都有其乐融融的氛围。 这些天相处下来,大家都摸清季风廷的脾气,一边看联播春晚,一边没顾忌地指着荧幕上的明星侃八卦。间或有人端酒来拉季风廷聊天,他也乐意带着笑作陪。 也有人闲坐无聊,埋头玩着手机,兀地瞥见条热搜,眉毛一挑嚷起来:“哟,咱领导又上新闻了。” 众人都立刻好奇地凑过去看,季风廷反应却有些奇怪,放下酒杯,慢半拍地起身,等到前面挤满人,站到人群后,这才往他手机屏幕上瞟了一眼。 词条有些长,一两秒钟,季风廷只检索到几个关键词。上面写:江徕,隐藏,公开。 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边聊边看,不知点开什么,忽然发出怪叫。 季风廷心脏咚咚跳起来,他隐约有些预感,却又不敢相信,摸遍身上几个兜,又转回座位,才找到放在椅子上的手机。 打开手机点进微博,后台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 其实他根本不用刻意去找,首页关注页面随他打开微博刹那自动刷新,有博主早做好合集,简介提到,江徕粉丝曾推断出,江徕有每结束一部电影就更新一篇私密博文的习惯,出道至今,总数已经达到十数条。 而今天,一个除夕夜,在这个大众看来对江徕职业生涯和感情故事完全不搭界的日子,他毫无预兆地公开了所有博文,验证了粉丝猜测。 有一点出入的是,他这些年隐藏起来的东西,实际上不是博文。而是视频。 季风廷尽量保持呼吸平静,他打开营销号按照时间顺序剪辑好的视频,在满屋沸反盈天里,听到被电子设备模糊细节的,江徕年轻的声音。 他带着笑意说:之前我一直没发现,红枫街背后还有条小河。拍给你看看。 DV机画质不佳,一定是被江徕举到身前,画面一直随他动作发抖。他沿着河堤往前走几步,入镜的是缓缓流动的河水与河边早已经掉光叶片的枯树。 不知道为什么,他早停下脚步,画面却持续着比之前更厉害的抖动。江徕安静下来,只是呼吸,足有半分钟,他再开口,那点笑意听起来已经有些勉强。 他说:有夕阳。很漂亮。 每段视频之间存在一秒钟的剪辑空隙,明明逐帧画面、逐字言语季风廷都接收完成,却到这个视频结束,他才理解到其中含义。 没等季风廷做出反应,下一个视频开始播放,画面摇摇晃晃,时间来到夏天,知了叫声尖厉。 从这个视频开始,江徕渐渐变得沉默,画面不停轮转,拍摄时间也从白天改到无人深夜,天知道他独自看过多少个四季。只在视频最末,他会开口,像讲给他自己听那样轻声说一句,某年某月、他在何地。 评论区粉丝们吵得不可开交,有人笃定江徕有段长久的地下恋情,有人反驳,说这不过是在为他接下来亲自执导的电影造势,还有人大受感动,夸江徕心细,为粉丝寄出一封跨越时间的情书。 剧组同事也同样讨论得热火朝天。可其实,季风廷对这些声音全然无知。 他静静等到最后一个视频。江徕出镜了,骑着摩托车过跨江桥、游车河,最后画面停留在山城一架普通的天桥上,他看一眼镜头,音色和视频最开头相比变化不大,可成熟好多。 他说他在山城看风景,风景还不错。 在《大路》组里工作过一段时间的同事嚷嚷:“诶我上个组跟过江老师,怎么就没发现他在拍这东西。” 另有一人笑:“得了吧,还能让你发现?不过你们注意到没,最后一期江老师老是看镜头,平常拍戏他可没这习惯。” 季风廷忽然起身,轻推开门,一个人偷偷去了走廊尽头的洗手间。 他捧把冷水洗脸,洗到皮肤冰冻僵硬,眼睛还是又烫又辣,像被烈酒浇过。 当时身在局中,人低落,情迷惘,没有丝毫留意,如今再看影像证据,他才拾取到真相,原来江徕那晚整个人都透露着难以形容的情绪。 而他只是用心一点,注意力多聚集一点,便轻易地发现,江徕看向镜头的那一眼、每一眼,其实都是在看镜头后面的季风廷。 季风廷盯着手机屏幕。 江徕此时想必正在家里陪伴双亲,等到年后围读,才有时间和他再见面。季风廷忽然生起一种恨不能的念头,可惜人食五谷,始终没办法长出能够跨越山河的双翼。 他在镜前站了好久,才动手抹了抹水渍干掉的脸颊,打算回包厢。 一转头,一抬眼,躯壳桎梏,心脏如同蜻蜓一样倏地飞离身体。 “找到了——” 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男人抱臂站在门外。像个不真实的梦,他披着灯光,注视柔软,看了季风廷半天,淡笑一笑,轻而缓地补充说,“好帅的寿星。我们季老师。” 第75章 是小狗 男人戴着棒球帽,半张脸都压在阴影里,下颌的线条流畅凌厉。他穿样式简单的厚外套,一身黑,身形高挑,腿长惊人。 季风廷盯着男人看。他分不清自己看了多久,只觉得世界安静。忽然,从走廊另一头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才意识到,周遭实际上是很嘈杂的。包厢中偶尔高声呼喝,楼下的街边有不少人聚在一起说话,再往前,靠河边的烟花集中燃放点,摆放了许多大大小小的纸箱。 尽管还没有到规定的燃放时间,但总有年轻人按捺不住。 光点“咻”一声冲上夜空,两秒钟后,炸开五颜六色的星雨。 耳边几乎都是闷雷一样的烟花声,江徕嘴唇动动,似乎说了句什么,朝他伸手。季风廷像被无形的线牵动,往前走,靠近,无条件信任般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他们没有再回包厢,江徕牵着他下楼。人都出去看烟花,穿过空荡的饭店大厅,到停车场,一辆硬派越野闪了闪车灯——这便是千里迢迢送江徕过来的车。 两人上车,沿着主路,江徕一直往前开。这个县城建在山坳之中,规模并不大,东南西北都有重重高山,他们很快驶出县城,在十分钟之后转了方向,进入无名铺装路,沿着山间小道一直往上攀升。 明明有好多话想问,想问江徕怎么大过年不回家,怎么出现在这里,想问他从什么时候出发,一路来开了多久车,辛不辛苦,想问他那些视频,究竟是给自己的吗。 可季风廷张张嘴,却什么也没能说出。他甚至没有问江徕要带他去哪里,只是看着漆黑的山和悬崖。 远离了热闹的氛围,空气温度都好像更低了一点。被车灯打亮的路面,能看到积雪渐渐厚起来。 到路尽头,下车,打开车门,一股寒风直直袭来,季风廷拢了拢衣服,呼出的热气很快在空中消散。车一熄火,四周就暗下来,季风廷下意识闭了下眼睛,身后传来踩在雪地上的脚步声,紧接着,江徕给他戴上质地柔软的毛线帽,摸了摸他冰凉的手,说:“有一点危险,但是不是很刺激?” 诚然这话有些不合年龄的幼稚,但季风廷还是点头。 这时候他已经适应黑暗,虽然看不清江徕脸上的表情,但放眼望去,能看到整个雪坡上反射着冷冽而静谧的月色,再远一点,是有着同样景色的憧憧山影。 鸟都没有一只,耳边只有高海拔呼啸的风声。这下,全世界是真的只剩下他们两人。他们两个人,却拥有如此广阔浩瀚的天地。 “走吧。”江徕抬手,将季风廷紧紧揽在怀里。 他带着他往山坡的阴面走,中间距离其实不到百米,但因为风大雪厚,两人喘着气,走得略微吃力,两串脚印一点点印在白色大地上,渺小得有些可爱。 转个弯,到背面,季风廷愣了愣,眼前居然出现几座木屋,其中一间木屋檐下挂着盏黯淡的小灯。木屋前,伸出去了一片蛮大的平台,平台中间有个红鼻子的雪人,雪人虽高,却因为雪质太硬,堆得不甚好看。 从平台往上望,能看到星空广袤,往下眺,能看到山脉绵延。 季风廷不由得说:“这种地方,你居然也能找到。” 这里不怎么能吹到风了,但还是能听到远处簌簌的声响。江徕在季风廷耳边说:“之前勘景来过这里。” 季风廷走近雪人,掏出手机打开闪光灯,给它拍了张照片。这么盯着看久了,竟觉它越发有趣。 江徕跟着走过来,不知从哪里拿出一盒仙女棒,从其中取出一支。季风廷注意到,说:“上一次玩这种烟花还是很小的时候。” “早上下了飞机就往这边赶,一路上,鲜花蛋糕都没买到,只看到路边有这个。”江徕将那支仙女棒插到雪人头顶,雪人因此变得更呆了,他拍了下雪人脑袋,说,“丑是丑了点,倒还勉强有点用吧。” 还有不到半小时,今年的最后一天就要结束。咔哒声响,江徕摁亮打火机,火苗跳出来,舔舐上仙女棒,等几秒钟,一簇小小的、金色的烟花便噼里啪啦地从顶端盛放。 季风廷静静看着那簇花火,脸庞、眼底,都映着跃动的柔光,空气里是他呼出白茫茫的热气。许愿时刻,他却一副人生圆满的神情,好像如今得到的已经够多,所以没有一点点贪心。 其实钻进他心里一看,会发现他只是懂知足而已。 江徕目光一直放在季风廷脸上。烟花是没有温度的,这个雪山中最寒冷的季节,他站在雪人、烟花棒和季风廷面前,神奇地感到温暖。 等到那支仙女棒燃到最后,空气又恢复昏暗和安静,江徕开口提醒他:“听说在雪山上许愿很灵。” 季风廷微微歪着头看他:“谁说许愿一定要握住双手、闭上眼睛呢?” 江徕静了一瞬,忽而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 季风廷也笑笑,说:“再点一支吧。” 他略弯腰,从江徕手里拿走包装盒和打火机,取出一支仙女棒点上。 两个人都默默看着那束花火,火光四溅,空气中弥漫着硫磺味。季风廷突然说:“既然雪山上许愿很灵,那是不是做承诺也很灵?” 他隔着烟花看向江徕,那双眼亮闪闪的,眼底不知是水是泪。 “你之前说让我想好,到觉得是时候了再告诉你答案。我想了很久,想要等到自己功成名就,成长到足够和你匹敌的时候再说这些话。” 季风廷轻声说:“可是我又总是害怕,怕那一天或许永远不会来。也没办法,让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将除夕日,排序到我生日之后的人再等、再难过下去。” 烟花棒短短十公分,火光很快便熄灭了。 四周再次陷入寂静。 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声大起来,像阵春来的清风,刮过冰封的大地。 季风廷慢慢走近江徕,他目光描摹着黑暗中江徕模糊的面容,看了他好久,低下头,鼻尖朝外,脑袋抵到江徕肩上,双手抱住他的腰。几乎是以依偎的姿态靠到江徕的怀里。 “你面前的这个人呢,缺点好多,做事执迷,做人懦弱。好在他知错能改,这么被鞭策许多年,也算是有所成长。”季风廷低声说,“可是有一点他始终改不了——你问他,有没有考虑过回到你身边——其实无论你们分隔多么远、差距多么大,过去的每一年、每一天,他时刻都在痴心妄想,想要永远留在你身边。” 风声和呼吸声远去,连心跳声也没有了,浩瀚的天地仿佛缩到只有方寸,静得不可思议。 “你知道这样一个人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么?”季风廷问。 又收紧手臂,自言自语地讲:“说出来吓你一跳。”他说,“一旦让这样的人走了大运,傍上你——那你可就一辈子也别想再把他甩掉了。” 说完这句话,季风廷静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为自己冲动的发言感到忐忑。江徕没有说话。 已经到午夜了,真的有些冷,眼前只有一点微弱的光,往山下看,是海一样浩瀚的黑暗。季风廷眨眨眼睛,睫毛上忽然一片冰凉,好像有颗雪粒落到他眼睑上。 与此同时,他听到树枝摇撼的声音,听到类似海浪的啸叫,还有衣物窸窣。江徕似乎侧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将他缓缓拉开,把他双手从自己腰间拿下来。 两人对视好几秒。他以为江徕将要说点什么了,紧盯着他的唇,意料外的,江徕却突然躬身。季风廷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天旋地转,一阵失重感袭来——江徕一手托住他大腿,另一手揽住他腿弯,肩膀一顶,便将季风廷扛到了肩头。 季风廷被吓了一跳,忍不住惊呼出声,心跳如鼓擂。双脚离地,他下意识保持平衡,两只手不自觉地搂住了江徕的脖颈,身体紧张地贴住他。 江徕笑了声,拍了把他的臀,大步流星往后走,说:“还不傍紧点。” 他到那盏亮灯的木屋前,门没锁,踹一脚就开了。屋里很暖,空气居然比屋外还要清新,能隐约嗅到花香。角落有盏小瓦数的落地灯,散发着橘黄色的光芒。 季风廷被重重放到床上,江徕紧跟着覆身而上,手撑在他肩边。一个吻落下来,唇瓣相接的瞬间,季风廷听到他起伏粗重的呼吸声。 再怎么瘦,季风廷也是个一米八的大高个,江徕这么一路扛着他进来,两个人都折腾热了。季风廷微微张嘴就碰到江徕的舌尖,他不自禁地笑,为江徕的急切。 江徕一边吻,一边解自己的衣服,含糊不清地问:“笑什么。” 季风廷没回答,右手摸江徕的脸颊,摸到他额头上细密的汗。 “好热。”江徕抓住季风廷,循着他手腕吻到他手心,又把他手放到自己胸前,低声说,“帮我脱。” 他低头吻他的唇,吻了会儿,一只手食指抵进他嘴里,另一只手顺着季风廷腰际摸下去,解他运动裤的绳子。 季风廷仰着下巴跟他接吻,顺从地忍受他的手指,帮他脱掉外套,抓住他打底衫衣角往上掀,露出他紧实的腹肌。 越来越热了,屋子里暖气给得过于足,没多大会儿,季风廷也浑身是汗。他帽子、外套都被蹭掉,头发乱糟糟的,嘴唇发肿,嘴角溢着被弄出来的唾液,从耳尖到领口处都是粉红色,半阖着眼睛,身体在急促地起伏,似乎快要呼吸不过来。 江徕挤进他双膝间,喘着气,不转睛地看他,他叫“风廷”,季风廷别过了脸,他便淡笑笑,哄似地亲季风廷脸颊,说,“好可爱”。 周遭至少几十里都没人烟,冰天雪地、万籁俱寂,山巅这间小屋里,却仿佛有团火在噼啪燃烧。可能因为四周太安静,稍微有点动静都让人感觉大声,没忍住出声的时候,季风廷反而显得比在其他地方更难为情一点。 于是江徕俯下身,手压住他脖颈,吻他的耳侧,等到他受不了张嘴汲取氧气时,手指又钻到他口腔里,玩他的舌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不停地发出声音。 季风廷深深陷在床中央,他的脸更红了,两眼迷离神志不清,吞不下的唾液顺着嘴角往下流,双手胡乱摸索,想找落点,抓江徕肩膀后背的肌肉。江徕却同样大汗淋漓,浑身紧绷着,季风廷手刚搭上去,就无力地滑下来。 江徕便捉住他手放在自己腰侧,重重地吻住他,随着他剧烈的动作,汗水如瀑飞溅,最后忍不住闷哼一声,整个人都压到了季风廷身上。 这瞬间,大脑其实是完全放空的。季风廷胸口粗重地起伏着,心脏咚咚响得可怕,似乎要撞破胸腔,他将手轻轻搭在江徕湿热的后背。两人气喘不停,等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平息下来。 江徕没退出去,额头抵在他颈间,声音有些沙哑,他忽然说:“那次送你回老家,车祸那一刻,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季风廷抬手,摸了摸他汗热的头发。 “想,如果能跟季风廷死在一起,这个结局其实也很好。”江徕说。 季风廷愣了愣,他说江徕“胡说八道”,却又顺着他不大吉利的话哄他,“还有那么多事要做,要死在一起,至少得等我们活够七老八十吧。” “我不信。”江徕没什么表情,抬头看他,“谁知道会不会有人又半路跑掉。” 季风廷一副拿他没办法的样子,笑了笑,刚要开口,江徕抬手,擦去他颌角没有干透的水渍,在他嘴唇上摁了下。 他低头,一点点接近,自顾自地说:“打个标记就好了。” 江徕滚烫的鼻息近在咫尺。反应过来他正在做什么,季风廷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他整张脸红了个透,双腿弯折,连颤抖都不敢。江徕紧紧抱着他,跟他抵着鼻尖厮磨,又去亲他,吻他的耳朵和脖子,想跟他接吻,见他不回应,泄愤似的在他锁骨咬了一口。 季风廷疼得皱眉,手掌抵住他肩头,下意识想要推他一下,最终却也没舍得怎么用力。他轻喘着气,看江徕好久,放缓声音,无奈地说:“你是小狗啊?” 江徕说:“嗯。” 他将汗涔涔的脑袋埋到季风廷胸膛上,听季风廷肋骨下面心脏的跳动。 他说:“我是忠犬江公。” 第76章 给风廷 剧组的年假给了十天,休息时间充裕,两人也难得睡个懒觉。季风廷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江徕还闭着眼睛,一只手搭在他身上,看模样正是酣时。 他小半张脸陷在枕头里,因为热,胳膊和部分后背露在被子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他睫毛微微颤动着,呼吸绵长深重。 季风廷侧躺着,与他面对面,伸手轻抚他高挺的鼻梁。可能潜意识里觉得放松,江徕睡着的样子露出一点意外的稚气,和他平日模样实在判若两人。季风廷看了许久,悄悄靠近,在他颊边印下一个轻吻。 正要离开,江徕收紧手臂,把他按到自己怀里。 “再睡一会。”江徕开口,声音倦懒,眼睛还闭着。 窗帘留了个缝,泄出一线天光,在江徕手臂上投下明暗界线。季风廷靠在他胸膛上,光束角里有悬浮的微尘,他伸手碰了碰,尘埃打着旋儿飘动,落到江徕线条流畅的脖颈和凸起的喉结间。 正这时,床头电话响了,是江徕的手机铃声。可江徕动也不动,季风廷只好把他手臂挪开,翻过身去找手机。 看了眼来电显示,季风廷低声说:“是梅梅。要接吗?” 床垫往下陷,江徕手跟着追过来,抱住他,把脑袋埋到他蝴蝶骨间,哑着把嗓子说:“你接。” 季风廷滞了几秒,点开接听。 电话那头,梅梅开门见山:“老大,新年好,虽然我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你,可是范总那边一直让我约你出来,说已经订好桌——你要是有空的话,后天晚上方不方便?或者我请他另外约时间?” 季风廷拍了拍江徕手臂,轻声问他:“听见了吗,老大?” 梅梅顿了顿,居然听出他声音,半点不意外地说:“还烦请季老师帮我转告一下,给我一个确定的回复。” 江徕深呼吸,静了一阵子,声音还是倦:“想办法推掉吧。” 梅梅沉默了一瞬。 季风廷知道这个范总,江徕公司的大老板,听闻圈子里许多人都怕跟他打交道,只因他是个难惹的暴脾气。 可最终梅梅还是说“好”,又说:“另外有一个给江总的小提醒,照惯例,工作室除夕夜会有过年红包,昨晚他忘记发,再有,本人未来几天的工伤补贴也需要提上日程,请领导批准一下。总共就这两件事,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 季风廷挂了电话,心想江徕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有意思的活宝,忍不住笑了下,正要把手机放回去,江徕忽然说:“密码是你生日。帮我发一下,老大的老大。” 季风廷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睛闭着还不肯睁开,一副赖床样,便依言打开他手机。 江徕微信上面未读消息多得有些惊人,拜年的、打探八卦的、亲朋好友约饭的,不乏一些著名艺人,也有季风廷耳闻过的各界大佬。 而季风廷却没立刻翻动,盯着列表置顶的备注发了一会儿呆,忽然问:“昨天干嘛放那些视频出来。” 江徕先是没反应,过了几秒,把季风廷箍紧了些。 “本来就是给你的。”他懒懒地去蹭季风廷的脖颈,下巴上全是扎人的胡茬。 这回轮到季风廷讲对方“傻瓜”,说他“简直不怕惹麻烦”“给机会让人家大做文章”。翻过身,看到江徕正看着自己,便伸手揉他的脸,说:“以后别拍了。” 江徕没说话,抓住季风廷的手捏了捏,这才开口,目光灼灼的:“为什么不拍。” 他很巧妙地停顿了一下,又说:“是因为以后季老师会经常亲自飞来探班顺便跟我一起看风景吗。” 季风廷笑了,看着江徕,眼角眉梢都盈聚着柔和的笑意。 “是的。乖宝贝。”他这样说。 江徕没什么表情,只是捏着季风廷的手加重了力气。季风廷实在是没忍住,凑近亲了他一口,江徕不动作,他便往前凑得更紧,看他的眼睛、鼻子、嘴唇,跟他脸颊相贴。 江徕平静地说;“季老师好黏人。” 下一秒却捏住季风廷下巴跟他接起吻。 两个人在床上多留了一个小时。季风廷看江徕拉开窗帘,窗外是比他想象中更好看的雪山云海。 江徕定好午餐请人送上山,走到床边,垂眸看季风廷。他自己是衣冠楚楚,长衣长裤一副无害模样,倒衬得满身吻痕的季风廷十分不检点起来。 “要在这待多久?”季风廷问。 “都可以。”江徕回答,拿出手机,似乎在对着季风廷摆弄,“我们有十天假期。” 季风廷看了眼镜头,别过脸。隔了两秒,他听到床垫陷下去,带着笑意和一身热气的江徕靠近,在他耳边说:“躲什么。” 又把手机拿给季风廷:“自己看。” 季风廷没伸手,也不愿看,江徕便干脆挤上床,把手机塞到他手里。只是这么轻轻一瞥,季风廷瞥清屏幕上的人—— 那人头发凌乱,双颊染着绯红色,半阖着眼睛看镜头,眼神涣散,有种水蒙蒙的失焦感。他嘴唇殷红,上身半露,肌肤上布满不堪注目的痕迹。整个人就这么陷在阳光里,陷在被揉皱的被窝中。 简直让季风廷认不出那人就是自己。 季风廷回头看他,与江徕黑得没有一点波澜的眼眸对上一瞬。 “再往前翻。”江徕说,“昨晚就想给你看。” 居然还有比这更不检点的照片——季风廷反倒起了好奇心,按他说的往前翻,手指滑动。屏幕上的画面停顿了一秒,紧接着开始动作。 “这是……” 这是个视频文件。 就在季风廷以为江徕昨晚背着他录制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时,画外音响起来了,透过听筒,手机里传来八年前的声波振动。 季风廷握紧了手机,那机身也仿佛跟着他的心脏同时颤抖起来。 “今天是2010年10月23号,凌晨五点半。” 比网络上视频时间线起点早很多的时间。 是季风廷在记忆海里面刻舟求剑许多年的时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这条视频的呢?风廷。” 如果这句话是条密语,能敕令掌管时间的神灵,将人们带回到这天,季风廷会发现,同样的一天,两个人却留下印象深刻的不同记忆。 季风廷继续看下去,接受无法改变的事实——他总是在无知觉的时候,错失掉重要的东西。 那台DV机原来是江徕离开那天偷偷早起,从季风廷帮他理好的行李箱中拿了出来。 他在昏暗中行走,对着DV说话,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非常轻的脚步声。他说话声也很轻,近乎是气音,只是因为环境静谧,一切声响都被机器清晰录制,包括肢体动作和呼吸声。 他走到床边,单膝蹲地,一阵阻尼声后,屏幕和机器翻转,画面被屏幕的暗光照出来,只看得清大致的轮廓,居然有些眼熟,后知后觉分辨出来,那是季风廷模糊的睡颜和江徕模糊的正注视着季风廷的侧脸。 空气静了静,继而有一声很淡的轻笑,江徕低头,“啵”地亲了季风廷一口。 你看。他对着镜头继续说。你是小猪。 似乎怕将季风廷吵醒,江徕很快起身,又翻回屏幕,人向外走,悄悄推开门,眼前亮起来了。 客厅里点着盏小灯,昏黄的光线把那间不大的地方照亮,他反手掩好卧室门,走到沙发前,把DV机放到电视机旁,调整好角度。 于是视角转动,极年轻的江徕就可以这样整个出现在视频里。 他穿着季风廷给他买的一套长袖睡衣,变魔法似的变出一个暗红色的盒子,在镜头前晃晃,说“注意看”,又转身,示意般地走到餐桌旁的边柜,将东西塞到柜子上那只彩绘的大肚花瓶里面。 做完这些,他搬了把餐椅,回到镜头前坐下,说:“今天就进组了,不知道你生日那天我有没有时间回家,所以要提前把东西放好。” 他脸上的表情因为背光看不清,但能感受出他笑了一下,“快去拿吧。” 秋天的凌晨五点半,天光不亮。昏暗的室内光线下,能看到江徕身后那张季风廷从二手市场低价淘来的双人沙发。沙发右后方是餐桌,左后方是洗漱池,中间留出来的空地贴了墙纸放了地柜,柜子上是个不大的窗户。 窗外什么都没有,没有楼栋、电线、遮挡物,只有一片被线条框起来的蓝莓色的天空。 “这东西我做了很久,想一想,当做生日礼物比较合适。”江徕看着镜头,“几个月前,我们在同一个‘站台’看《站台》,没想到几个月后,就要各自追火车去了。” 长达十来秒的无声,江徕嗓音变很沉静:“我想给你送上祝福,但当你独自打开这段影像的时候,只是一段祝福也许没办法给予你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我想告诉你——风廷,不要害怕所拥有的将会失去,也不要害怕所失去的不再回来。很抱歉,以后我总不在你身边,在你需要的时候给不了你拥抱,可你是那么一个纯粹坚强、天赋异禀的电影人,支撑你一路走到现在的劲头,我相信一定不会是情爱。”他说,“就这么跟我一起坚持走下去好吗,哪怕暂时分开。别去担忧未来,因为预见未来的方式,就是创造未来。好多日夜,我们吃苦、流汗、忍受孤独,想要的,从来不是必须做争先者、第一名,而是想要即使用一个普通人的全力奔赴,也能取到浩瀚银河之中一颗星。” 他停在这里,似乎在给季风廷足够时间找到礼物,打开礼物。 而现实中的季风廷深吸一口气,他忍不住去摸胸口,心脏疼得好像失去了跳动的能力。 原来困境的钥匙就放在季风廷当年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被冲动气盛蒙蔽双眼,只看到打不开锁的死局,从没想过,老天爷也会有恻隐之心。 他终于不免俗地后悔了。如果当年他顺利拿到这把钥匙,是不是一切都还有转圜的余地? 季风廷轻声说:“对不起,我……我从没发现过这些。”他转头,红了眼眶,“是不是没机会了?”又问,“现在赶回去拿还来不来得及?” 江徕不响,看着季风廷,那注视深极了,像江徕离开那天的凌晨和黑夜,像他们沐浴着满是蓝莓花香的微风,并肩坐在天台上一起看的那片天空。 他轻轻地摇头:“五年前,西薮巷的自建房已经尽数拆迁了。” 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的鱼缸、蓝莓树,一起盖过的菱格毛毯,江徕修好的老电扇,还有逛街淘回来的走马灯,被吉他声和晚风挑起的窗纱。他们曾经的家。 画面再生动鲜活,被岁月的巨轮碾过,个体的回忆与怀念,终究再没有地方可以寄托。 心脏忽然变得根本不存在了,胸腔空荡荡。 季风廷压抑着呼吸,手机从他汗湿的手里滑到床面,他低头看着掌心,却在几秒钟后,听到江徕淡笑了笑。 紧接着,床头柜的抽屉“咔哒”响了一声,江徕从他背后拥上来。 那个系着蝴蝶结,精致的,暗红色的,刚才在视频中见过的礼品盒,被江徕放到了季风廷掌心。 “知道你没发现。”江徕说,“打开吧。” 季风廷慢半拍地抓住它,手撑着床坐起来。 风廷。不要害怕所拥有的将会失去。也不要害怕所失去的不再回来。 他咬住嘴唇,用好大力气克制住自己双手的颤抖,却还是费了些功夫打开礼盒。盒子里是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由于被搁置的年月太久,纸张已经有些泛黄。 封面有江徕铁画银钩的字迹,他在上面写:给风廷。 以为是封情书。季风廷拿起来,刚翻开两页,脑海中浮现小时候同桌向自己展示小火柴人格斗的画面,才突然意识到,江徕给他的居然是一本手翻书。 手指轻捻书口,纸页便像梦景一样翻飞,一帧帧简笔画在跳跃的光影之中组成连贯情节。 ——如同翻开命运的答语。 费尽千辛万苦爬天梯的小男孩,在即将登顶摘到星星那刻醒过来,发现这不过是一场梦。画面上细节很多,小男孩床尾放着场记板,手边搁着剧本,茫然左右看,窗外一颗星也没有。他扁扁嘴,快哭了,正要重新躺下,仙女来施魔法,刚才还空荡荡的床头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小盒子。小男孩惊讶地拿起来,画面也随他的动作,转移到被打开的盒子上。 图画里,纸页中,躺着一只用数不清的暗蓝色碎钻镶嵌成的指环,而在夜空一样的蓝色间,有一颗无色的、亦由碎钻组成的小小的星,正静静闪着永恒的辉光。 仿佛忽然地震天摇,可季风廷如树般被梏在原地,久久未动。 江徕等了几秒,伸手取下那枚指环,又拉住季风廷的左手,低下头一点一点认真地将指环套到他无名指根部。 手机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八年前的江徕忽然走动了,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近,他似乎走到了镜头跟前,靠得好紧,像在季风廷耳边说话那样。 于是在三十岁生日的第二天,季风廷终于收到这份迟来的、如若没有人坚守原地那他必定彻底错过的、他曾失去却终究还是得到的东西。 长河两岸的江徕同时开口,他说。 原谅我不准时的生日祝福。祝我们风廷在未来的日子里,做好演员,演好电影,平安健康,万事遂心。 愿你,跨越千山,终能摘到那颗星。 第77 章 秘诀是什么 在山上过了几天与世隔绝的清净日子,他们还是提前回到首都。 季风廷带着江徕到丁弘家中拜年,嫂子见到江徕,吃惊得话都说不出。大家围坐半天,江徕去到阳台接电话,她才大喘气地骂这两人一直把她瞒得团团转,跺跺脚进了厨房,势要做一桌拿手好菜出来。 丁弘扭头打量季风廷,瞥他的打扮和气色,也注意到他手指上亮闪闪的指环,不禁“啧”了声,说他“真没出息”,又骂,“你瞧瞧你这骄奢淫逸的样儿。” 季风廷没反驳,只是红着耳朵笑笑。 《彼岸》这部戏是个小成本项目,因为准备充分,主角一定下来便很快开机。开机仪式办得简单,也没有请媒体探班,可季风廷最终拿到张悬这个角色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 仪式刚结束,网上便流出许多路透。 李娅看到消息,特地给季风廷打了个电话,嚷嚷着要他俩请她吃饭。季风廷自是爽快应了,在剧组转场之前,约上老关、丁弘,一行人抽了个时间聚了聚,也算是吃个团年饭。 这些人进入娱乐圈都从跑龙套做起,有着同样的起点,境遇却不尽相同,好在最后,每个人似乎都得到不错的结局,老天爷总归要对努力生活工作的人有所善待。 老关酒后揽着季风廷不住叹气,季风廷还以为他要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想到他来了句,早知道把他那条大黄狗也给带上,这样才算把当年的成员凑齐。 腊尽春回的时候,剧组生活进入正轨。 戏中,张悬从监狱出狱之后,先回到自己的家乡。二十多年过去,亲戚朋友要么早就不认识他,认识他的,都绕着道走。祖宅荒废已久,在家里的破床上躺了三天,张悬去了本地县城,找到一份搬运工的工作。 他似乎幸运地开启了新生活,可没过多久,一觉醒来,劳改犯的身份暴露,众人看他时都变了脸色。老板让他走人,给他开了半月工资,好多年没摸的现金捏在手里,不过像轻飘飘几张纸。 而后张悬只能去更远更大的城市寻求工作机会,毫不意外地处处碰壁。为了省钱,他跟别人合租了间房龄比自己年龄还大的单位楼,将待拆危房当成栖身之所,为生活整日奔波不停。 郑蜀问过他,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没有进去过,现在会做什么工作。张悬没说话,睨了他一眼,仿佛这话过于荒谬,回答他只需要眼神不需要语言。 因为谈文耀的工作安排,剧情被打乱顺序拍摄。 虽说郑蜀在电影里是个全始全终的角色,但实际上他的出镜戏份很少,加起来至多两天就能拍完,而影片呈现出来大部分镜头,都是以郑蜀视角所拍摄的纪录片形式。 作为特别出演的谈文耀,留给组里五天时间,加拍不少跟张悬有互动的剧情——以便录制同期声。剩下情节便大都由江徕掌镜。 对季风廷而言,他会比旁人更容易接受江徕身份的转变。在大家以导演的称呼叫不顺口而纷纷称江徕为领导的很多年前,在那台旧DV前的每分每刻,季风廷都习惯于来自江徕镜头的凝视,隔了这么多年情景重现,他甚至没有觉得陌生,只感到轻松和安心。 或许是人生中第一部执导影片,江徕带团队很严格,和谈文耀有很不同的一点,拍摄时,他十分明确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哪怕面对季风廷,该画叉的地方他也绝不二话。 从前他做演员,大家只认为他疏离冷淡,这下做了导演,更是让人觉得怕,私底下,季风廷还曾听到过有场务称他作“冷面阎王”。也不乏有团队成员暗地唱衰他。毕竟演戏和拍戏只差一字,却隔行如隔山,而他又年轻得如此难以服众。 有时候在一旁等上工,看到江徕坐在监视器前面仔细复盘,季风廷的心情也跟着他神情的细微变化忽上忽下。 梅梅这姑娘,一开机便被江徕划给季风廷使唤。这时候递水给他,站在他身旁跟着他看半天,开口提醒,其实老大修导演课已经很多年了。 季风廷没来得及多问,她事了拂衣去。 下工,吃过饭回酒店,等到休息时间,季风廷到江徕房门前,明明有房卡,还要揣着剧本做贼心虚地敲敲门。 这段时间,江徕累得瘦了,季风廷不愿他分心,来他房间的时间很少。一进屋,才发现他深夜还在调整分镜剧本,整间屋子烟熏雾缭。 这个统领全局的位置可能真的不好坐,《彼岸》班底扎实、投资充足,拍摄可以算是一帆风顺,江徕都如此劳神,也难怪谈文耀看起来整天都恹恹的,没几个开怀的时候。 季风廷打开道窗缝透气,回头瞧了眼烟灰缸:“瘾这么大啊。” 江徕靠到床上,朝他伸手:“过来。” 把外套脱了,又拿衣架挂了起来,季风廷跟着上床。江徕倒不客气,手搭在他臀侧,引他分开双膝,把他按到自己身上,随即手掌一路从屁股往上摸,隔着单衣,那手在这两地中间难舍地流连。 很快,有东西一点点变得硌屁股起来。 “你来就不抽了。”江徕说。 季风廷不响,他脑袋埋在江徕颈间,嗅着,感受着,对江徕的温度、气味、脉搏甚至他的情欲都充满迷恋。他并不羞耻于表露出这份迷恋。 “白天还导演前导演后,原来季老师是个假正经。”江徕说着话,嘴唇贴在季风廷发间。 季风廷闷闷一笑,他亲吻江徕,探出舌尖,湿濡的小动物般的舐吻轻而缓地从江徕的肩窝落到他的喉结、下颌、耳朵,很容易就使江徕加快呼吸。 江徕正要收紧手臂,季风廷拉开了距离,看到江徕眼中的红血丝和慵懒的情动。 他以牙还牙地讲:“江导白天一副端方样,没想到私底下也那么不规矩。” 江徕淡笑,没说话,手掌抚过季风廷的背脊线,压着他后脑勺迫使他低下头来。 季风廷便闭上眼睛,跟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 关于江徕做导演的初衷是什么,季风廷最终还是没有问。就像江徕从不问季风廷为什么千辛万苦的,也要一门心思做演员。 他们太懂彼此,明白梦想不过是心对世界的回答方式。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影片拍摄结束了。 张悬的故事很简单。进省城的第二个月,他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的夜场工作,比起其他纯粹的体力劳动,这份工作面对的环境要更复杂一些。他做迎宾、侍应生,闲时搬酒箱、倒垃圾,本以为日子就这么循环往复过下去,忽然天降桃花,偏有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死心塌地缠上他。 他不是个该有家的人,但心肠再硬,也被小姑娘温热的泪水软化了。他们同居、生子,过了一段甜蜜的生活。夜场开始严查,张悬不意外地被辞退了,因为有案底,他再也找不到比之前更好的工作,只靠郑蜀每月给的八百块,生活难以为继,于是一个家自然而然地走向分崩离析,姑娘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张悬不是没有想过挽回,甚至为钱起了歹念,却在行凶路上碰到跟他孩子一般大的小男孩闯红灯,张悬拉住了他。他母亲匆匆赶来,将孩子抱在怀里,瞥蟑螂那样瞥张悬,转头告诫小孩,一定要好好读书,不然以后就会活成这个样。 那天张悬在路口站了很久,忽然对隐匿在不远处的郑蜀说,接下来你别拍了吧。郑蜀想要继续跟上,他转头,睨了他一眼——说结束,也只需要眼神不需要语言。 于是影片就这么在张悬背对着镜头和夕阳,往街道深处沉默独行的长镜头中落下帷幕。 他要去哪儿、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或许地尽头就是张悬的彼岸。 杀青那天,剧组开放了几个媒体采访席位和粉丝探班名额。采访内容都是提前沟通好的,旨在为电影宣传造势。 《彼岸》不是一部商业片——在大众眼里,这不算意外。历史上演员转做导演的例子并不少,他们所执导的影片类型,往往也是自己最擅长的表演类型。于江徕而言,第一部电影当然是冲着电影节竞演去的,若能拿到奖,对他未来的发展大有益处。 采访地点本来定在张悬家中,后面考虑人员安全,还是请人另外找了间会议厅。因为要卸妆,季风廷和饰演张悬妻子的演员最后赶到。江徕戴着帽子蹬着运动鞋,身上穿剧组文化衫,有那么点不修边幅,和从前出现在媒体面前的样子很不一样。他此刻正在接受采访。 “下面这个问题是我个人想问的。”记者说,“江导,您认为演电影和拍电影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对您来说哪个更有难度?” 江徕沉吟几秒,淡道:“一个是追求极致的个人表现,一个是追求完美的团体协作。我只能说,要把一件事情做到最好,都不会太简单。” “那您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呢?会继续拍摄还是回归舒适圈?” “看缘分吧。”江徕说,“目前想沉淀一下,闲下来就陪陪家人。” 季风廷等在外围,隔着人群看上首独当一面的江徕,露出一点情不自禁的微笑。梅梅挤过来,提醒他:“季老师,该去看采访稿了。” 她手里抱着一束鲜花,蓝紫色的鸢尾,花瓣像蝶翅,薄薄颤抖着。季风廷愣了愣,伸手,拨正钉在花束上的卡片。 上面有蓝色小字,花一样秀美,写着:江导,恭喜杀青,也恭喜开启人生新篇章。另外,签名照别忘记寄给我啦——欣然。 鸢尾。欣然。 季风廷半天没说话,耳边的声音都成为潮水一样的涌动。他脑海中又浮现那束花,被江徕放到枯萎也没有丢掉。还有更久远的画面,那画面里的花朵跟眼前的花朵渐渐重合。爱丽丝,原来这种花朵,就叫爱丽丝。 关窍还差薄薄一层就能打通。他问梅梅:“是你们老大朋友送的?” “算是吧。”梅梅看起来对送花的人很熟悉,“其实是粉丝。不过老大只收她送的花,她也只送这一种花。” 季风廷胸膛深深起伏,看向她。梅梅观察到他的神情,可能觉得奇怪,却并没有表露,只是放低声音继续解释:“听老大说他曾经和一个朋友在程志明的电视剧里跑过龙套,这个叫欣然的,那时候还是程志明的粉丝,探班遇见了他们俩,就粉上了。可能老大恋旧,对第一个粉丝比较特别吧。” 她说完,又催促:“具体怎么回事,我建议哥你回家直接问老大。现在再不去看稿子来不及了。” 说完梅梅就抓着季风廷朝一旁走,空气里被扬起风,风里面携卷着爱丽丝的花香。十年前他们演小士兵,戏份结束灰头土脸退到角落,隔着一道拍摄隔离带,嗅到风里飘来这种香。那个女孩子捧着花靠过来,说喂,没想到凑近看,你俩还挺俊的嘛。 她说,我来探志明哥的班呀。看半天了,你俩潜力股,演得真不错。 她说,就当我是你们第一个粉丝呗,要继续加油啊。不过说好了,要是出名了,不许忘记我哦。 她说,好,记住了,我叫你江大侠,叫你风廷哥。 她说,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这束花?不过这是送给程志明的。抱歉今天只能取一朵给你喔,风廷哥。 话筒发出刺啦一声嗡鸣,闪光灯不停喀嚓响,记者笑一笑,继续说:“那我们就来到最后一个问题了。其实我本人非常喜欢看江老师的电影,不夸张地说,我甚至觉得您每一部戏都有着高水准发挥。在这个浮躁的演艺世界里,您好像始终秉持着初心。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每一次践实您的初心,就是您幸福感的最大来源。请问江老师,保持这种初心的秘诀究竟是什么呢?” 季风廷在行走匆匆中回头,视线恰好跟江徕追寻他的目光相撞。 江徕轻轻笑了下。 “你的问题也很高水准。只是秘诀很简单。”他说—— “当我爱上一阵风的时候, “我终生追寻那阵风。”《 》 【正文完】 第78章 【完结】就从这里启程吧 杀青之后,二人回到首都家中。 没休息多久,《彼岸》便紧锣密鼓地进入到后期制作环节。江徕工作室的选址跟光年映像就隔着一条街,《彼岸》又有光年的大笔投资,他的制作团队自然而然有谈文耀班底的加成。 这些事情季风廷帮不上忙。两部电影拍摄完成,给他递本子多起来,崔群却宁愿空着档期,也并不着急定下来。闲暇的时候,还是照旧安排他跟着公司的老师上课。 明眼人都看得出,此前两部影片已经给季风廷在电影界的发展定下基调,光年又是市面上少有的不对艺人敲骨吸髓的公司,此时定不会再让季风廷回头去接些白白消耗自身能量的影片。 挑来拣去,各有优劣,崔群都没点头。等了半月,传出某位老牌喜剧导演将要重出江湖的风声,还是丁弘给季风廷爆的料,刚接着消息没多久,崔群拿着剧本敲开他家门,季风廷接过来一看,那本子上赫然写着这位导演的姓名。 江徕回家的时候,季风廷还捧着剧本看得入迷。见他回来,难掩兴奋,小孩子似地擎起剧本说:“江老师你看,崔总真是人脉通天。” 放下东西,脱衣服换鞋,洗过手,江徕才走到客厅,低头跟沙发上的季风廷接了个短吻:“收到消息了。说是请你去试镜?” 季风廷点头,抱着江徕脖子跟他鼻碰着鼻,喘着气说:“喜剧片,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 “我瞧瞧。”江徕拍他腰侧,季风廷便松手,将剧本递给他。 季风廷要试镜的角色并不是此片主角,按照戏份只能算个三番。但这本子实在好,即使是个小角色,人物形象也格外立体鲜活,是个戏眼一样的出彩点,很容易被观众记住。 要知道,绝大多数演员一生所求,不过就是想要被观众记住罢了。 “可以试试。这种角色有突破性,最重要的,可以帮你打开大众知名度。”江徕简单翻完,坐到他旁边,评价说,“崔群对你还算用心。” 季风廷笑,又拿过剧本想要再看。江徕挤过来,按下他的手:“工作的事工作时间再说。”又说,“好不容易放个早工。季老师。” 他闭上眼,靠到季风廷肩头,呼吸轻而长。季风廷见他面有疲色,便不再动作,手搭在他搂住自己的手臂上。 阳台上有江徕种下不久的蓝莓树,尽管季风廷曾有八年时间一碰蓝莓就过敏反胃,但这树蓝莓生长旺盛可爱,他愿意尝试,再给它一次机会。 微风拂过,仔细闻,能嗅到一股很淡的甜香,似乎这就是蓝莓花绽放的香味。 “晚上想吃什么?”江徕低声说,“今天可以在家吃。” 季风廷想了想,正要开口,手机叮叮咚咚响起来。翻开屏幕一看,来电人是他母亲。季风廷下意识想要起身走远一点接,江徕却绑着他不撒手。 这个电话一如既往,连线时间并不长。先是他母亲拐着弯儿念叨几句有的没的,见季风廷不搭茬,便直说想他舅舅近期打算买车,所以想向季风廷先借个六位数。 季风廷自是拒绝,说他手中闲钱并不多,他妈不相信,言语带上讥讽,说他现在不都是大明星了,这么点钱还拿不出来?又在季风廷长久的沉默中,斥责他现在家么不回家,对父母给点渣渣钱就算打发,看来他们这辈子是享不上季风廷的福了。 说完,紧接着抛出主旨,如炸弹惊爆——算了算了,这通电话就是想告诉你这个指望不上的白眼狼,再有两个月,你亲弟弟就要出生了。 挂掉电话,季风廷靠在沙发上静了好一会儿。他父母的意图很容易便能猜到——要解决“季风廷是个白眼狼、同性恋”的问题,有的是更简单直接的办法。 过了会儿,江徕收紧手臂,靠他更近,脸贴到他脖间的脉搏上,手掌放在他肩膀轻抚他。显然刚才手机里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二老说这些做这些有什么目的,也根本瞒不过他。 他说:“不要让别人操纵利用你的人生,哪怕他是你的父母亲。” 季风廷转头看他,他似乎很意外江徕说出这种话。 “五六十了还生小孩,因为我跟他们出柜了。”季风廷说,“你是这么想的。不害怕最后他们宁死都不肯接受你?” 江徕笑笑:“那怎么办呢?”他说,“我这么离不开你。就算做个妾也好,外室也好,季老师,哥,就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季风廷被逗乐,笑得两眼水汪汪,肩都在颤,像朵风打的兰花:“好说,正宫的位置不都给你坐了。这辈子能有江老师这么帅的男人,夫复何求呢?” 江徕没再说话,偏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笑红的脸颊。 八月份,季风廷试镜顺利通过,再次进组。配角戏份不多,却需要跟组拍摄,前后一个月时间才杀青。 这一年,《张悬的彼岸》制作完成,片方在各平台释出片花,正式官宣主角季风廷,杀青采访也都解禁,江徕那句“终生追寻那阵风”很是火了一段时间。与此同时,一个神秘群体似乎得到仙霖灌溉,由一小撮规模,迅速在互联网上发展庞大起来。 也是在这一年,寇天宇没忘记兑现他的邀约,请季风廷到他最新主演的影片中客串,饰演片中角色的弟弟。季风廷只去待了两天,即使如此,也还是花了双倍的时间把江徕哄到没有不高兴。 《大路朝天》最终没能拿到龙标,不过可喜的是,它在某个欧洲电影节上大受关注,一举斩获评审团大奖。 电影节之后,季风廷微博粉丝数量开始成倍递增,身价水涨船高。热度正好,《彼岸》便趁热打铁,赶在这一年的末尾上映,因各方面加成,票房数字居然还挺可观。 照商业角度来看,这部戏赚得盆满钵满,在网络上讨论度极高,是以小博大的成功之作,从电影创作角度出发,这部戏成功地融合了商业性与艺术性,是一部值得电影人研讨的典型案例。王宏盛甚至还打电话给季风廷,解释之前的不平等协定早就作废,追着要投他下一部戏。而江徕也算是从无数质疑和嘘声中,脱胎出另一个扎实而有信服力的身份。 第二年春天结束的时候,《张悬的彼岸》片方携全体演职人员盛装出席金像奖红毯。 此届电影节,《彼岸》共获得包括最佳电影、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新人演员、最佳摄影等9项提名。江徕第一部执导影片就能有这个成绩,不得不让人梦回他初出茅庐惊艳四座的那年,网络上各家评论员长吁短叹,无一不在感慨江徕此人的好天赋与好运气。 至于季风廷——在站在“最佳男主角”的领奖台上前,季风廷一直都对自己的本事和人气保有错误认知。 这天晚上,走红毯、入内场,跟前辈大导社交寒暄,梦一样,他真正和江徕并排坐到候场席。颁奖礼开始,《彼岸》的切片一遍遍轮放,晃眼的灯光,拍不完的巴掌,好长时间,好像走了半生那么久,终于到男演员最期待的环节。《彼岸》这次选的是张悬跟他妻子爆发争吵的画面。 选片播完,灯光变暗了。颁奖嘉宾刻意拉长的尾音,全场那奇异的安静,大屏幕上滚动的候选人特写——这些季风廷全没注意。 一秒钟时间成倍拉长,在紧张的氛围中,他不由得回想两年前的这个时候,他坐在会场最后排,在黑暗和寂寞里感受江徕的星光。又浮现来时路,泥地里点头哈腰,三九时节熬天光。离开演艺圈那些年,挣扎在生活的死水中,他很少看电影,却没有一夜不想戏。 一幕一幕重叠在眼前,这个时刻天地空寂,好像只剩他的心脏在有节奏地鼓动,扑通、扑通。 扑通—— “风廷。风廷?” 季风廷猛然回神,抬眼那一瞬间,全世界都亮起来。 江徕眼底带笑看他,用力抱了他一下,在他耳边说:“怎么高兴成这样。恭喜你,太棒了。” 谈文耀还是像初时那样轻推他一把,也忍不住笑:“这小子灵魂出窍了,还不赶紧上去拿奖!” 桂冠戴到他的头上。是真吗,是梦吗,季风廷分不清。 他站起来,带着江徕拥抱的温度,跟道恭喜的前辈一一握手,路过混茫的笑脸和雷鸣般的掌声,往前走,聚光灯追着他,所有人的目光追着他。这一刻绝对主角是季风廷。 他从颁奖嘉宾手中接过奖杯,在舞台中央站定,往下望,许多他只在荧幕上见过的面孔,此刻正安静望着他。 音乐声结束了,他平和的呼吸被话筒放大,当他真的站到这里,他竟然半点紧张和畏缩都不见。典礼厅的穹顶仍像星空那么高,观众席后排坐满数不清的追梦人,好像一个个他自己。 他看着那些人笑了。调高话筒、收紧手指,心情安定。仿佛他站的地方是多年前西薮巷家中的沙发上,仿佛他正拿着水杯当话筒,做一个烂漫而轻松的演讲。 他开口说:“这个小金人,比我想象中重好多。” 大多数人对季风廷都不算熟悉,这时候嘴角也还是浮上友善的笑。 季风廷看了一眼手中的奖杯,继续道:“想说很多个谢谢。谢谢剧组的同事们,谢谢一路上所有帮助过我、鼓励过我的人,谢谢弘哥、我的好朋友们,谢谢幸运之神,最重要的,是谢谢两位导演。谈导,江导,感谢之意,无以言表。” 他顿了顿:“最后,更要感谢我的灵魂伴侣,我的启明星。” 他目光扫遍观众席,在前排锁定了江徕的位置。江徕带着笑遥望他。 “曾经我以为自己会在组里跑一辈子龙套,快要接近放弃的时候,有过这样一种疑问,我问他,明知道是输也要坚持下去,这真的不叫愚蠢而叫做勇敢吗。他告诉我说,在许多人看来,勇敢的人大都是愚蠢的。不过,人生在世,光是开心活着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如果我们能在这愚蠢的行为之中得到满足和快乐,愚蠢一点,又何妨呢? “今天,当我终于站到这里,拿着这个奖杯,发现其实自己最想要的,还是十年前想要的东西。”他露出一个幸福的微笑,说,“我想要……当别人问起,我这么一个死茄哩啡,到底在追求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我会有足够的底气纠正他,说,其实我是一个演员。如果他笑话我,那我更要挺直腰杆这么答——其实,我永远都是一个愚蠢而勇敢的演员。” 颁奖礼落幕,过后便是庆功宴。这么一个新鲜的黑马影帝,大家对他都充满了好奇,朋友们也都准备好庆祝的派对。江徕却提前打好招呼,将奖杯交给梅梅安置,支使谈老板去交际场帮他们挡机锋,两人趁典礼收尾提前离席,西装革履地悄悄落跑。 季风廷顾不上这么做合不合规矩,这时候,他当然更想和江徕单独在一块,便放任江徕带着他往外去。 出演播厅、到走廊,四下无人,江徕突然停下脚步:“怎么不问我带你去哪里?” 季风廷一身好行头,俊得意气飞扬:“去哪儿都跟着你。” 江徕笑,他身后的墙上恰好挂着张眼熟的海报。季风廷晃眼瞧见了。走近,凝神看,海报上是风华正茂的库珀与垂垂老矣的墨菲,跨越光阴与光年在病房中的相见。海报下面,是用中英双语印刷着的,电影人都熟悉的台词。 季风廷忽然就想起来那天跟江徕在《大路朝天》剧组的重逢。 他喃喃讲:“我再见到你那段时间,其实一直觉得太模糊、太陌生,你不像从前,看不清你的脸。” “是吗。”江徕站到他旁边,也看那海报,说,“可是相反,我再见到你,只觉得你还是我最后见你时那个样子。什么都没有变。” 有风穿堂,一阵夏夜的凉。江徕淡笑,说“你看”,说“这电影是不是别样应景?” 季风廷没回答。江徕转头,走廊朦胧的打灯下,他看到季风廷张张嘴,却没有出声,看着海报之下的台词,目光闪了闪,忽然流下眼泪。 江徕安静地注视他。演播厅那头传来渐渐嘈杂的人声,有人脚步越来越近,他这时才动作,为季风廷擦去眼泪,低声说:“散场了。” 又伸出右手,掌心朝上,淡笑着说:“季老师,考虑跟我私奔吗。” 季风廷也笑了下,红着眼睛把手交给他。 于是他们从这里启程,先是迈大步,后来用跑的——跑过这条走廊,跑过承载着国内电影最高荣誉的演播厅,跑过久别重逢还要绕弯子的自己,跑过失去对方的四季,跑过每一个难眠的夜晚,跑过痛苦、眼泪、分别,跑过蓝莓色的天空,跑过西薮巷、老关的酒馆、他们在夏天相逢的那条街,跑过怦然心动时煌煌的落日斜阳。 他们跳进虫洞,奔向未来。光影不断交错重叠,两人已经远去,穿堂的夜风里,人们挤满走廊,又离开。过好久,最后一个退场的场工抱着散落的应援物途经此处,脚步不停,只是瞥了眼,海报上的文字像流水一样从他眼前淌过。那完整的台词写的是—— 时间是相对的,可以拉长,可以折叠,就是不能倒流。 而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穿越时间和空间的事物, 是爱。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