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江山朕来救》 第一章 煤山惊变 三月十九日,子时刚过。煤山。 这风刮得邪性,像无数冤魂挤在一起哭。我——朱由检,大明朝的第十六位皇帝,此刻正踩在王承恩颤抖的背上,手里攥着的那条衣带,被风吹得一个劲儿抽我的脸。 脚底下,北京城烧得跟个破灯笼似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火光,映得天都是红的。喊杀声顺着风飘上来,忽远忽近,仔细听,里头还掺着女人的哭和牲畜的惊叫。广宁门破了,正阳门也开了,李自成的人,此刻怕是正顺着棋盘街往皇城根儿底下涌呢。我耳朵里嗡嗡响,是刚才在乾清宫前殿亲自敲钟的回音。敲了多久?不知道。只记得胳膊都抬不起来了,那口钟闷闷地响着,宫墙外头除了喊杀,一点别的动静都没有。没一个人来。文武百官,勋戚内臣,我朱家养了二百多年的这些人,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陛下……您……您踩稳了……”王承恩在底下,声音哑得不成样子,肩膀抖得厉害。这老奴才,跟我一样,也是一天一夜水米没打牙了。从昨天李贼的炮子儿砸在西直门城楼上开始,这紫禁城的天,就塌了。 周后死了,在我面前悬的梁。我那苦命的坤兴女儿,我亲手砍的,没砍死,留了她一条命,也不知道这会儿是死是活。还有昭仁,才六岁……朕的太子、永王、定王,都换上了破烂衣裳,混在逃难的人群里,这会儿也不知道冲出城没有。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尽了。 脖子上的衣带系的是个死扣,粗糙的布料磨着皮肤。我最后看了一眼南边。奉先殿、太庙的方向,黑漆漆一片。祖宗们都在那儿看着我呢。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我朱由检,没脸下去见你们。 “太祖爷……父皇……哥哥……”我嗓子眼堵得厉害,声音自己跑出来,“非是儿臣不努力……这满朝的‘忠臣’,这烂透了的心肺……朕,朕真的撑不住了!” 这话是说给祖宗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十七年,整整十七年。我不敢懈怠,撤了魏忠贤,省吃俭用,可这辽东的建虏,关内的流寇,就像两把钝刀子,日日夜夜在我身上割肉。国库空得能跑马,我问那些阁老、尚书们借钱充作军饷,一个个跟我哭穷,府里的窖银却堆成了山。剿匪的督师,一个个要么是废物,要么是反贼!杨嗣昌、洪承畴、孙传庭……还有那袁崇焕!朕杀错了吗?或许……杀错了?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李自成的人已经进了外城,说不定已经进了皇城。我不能像那宋徽宗、钦宗一样,被活着拖到闹市口,受尽屈辱再死。我是大明的皇帝,死,也得死得有骨头! 心一横,眼一闭,脚猛地离开了王承恩的背。 勒。 瞬间的窒息感冲上天灵盖,耳朵里全是自己喉咙被挤压发出的“咯咯”声,眼前猛地炸开一片金星,然后迅速被黑暗吞噬。肺里像着了火,想吸一口气,哪怕半口,但脖子被死死锁住,半点气也透不进。意识像水一样从七窍流走…… 就这么……完了吗? 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到我这儿……断了? 不甘心……朕……好不甘……心…… 就在最后的念头也要消散的时候,我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直接砸进我脑子里的。 那声音低沉、嘶哑,像是从满是铁锈和血的喉咙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我从未听过的、蛮横到极点的怒火: “不肖子孙——!何至于此——!!” “轰——!” 不是雷声,是比雷声更霸道的东西在我整个灵魂里炸开。紧接着,无穷无尽的画面、声音、感受,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冲进我的意识。 灼热。是濠州盛夏的太阳,晒得破旧铠甲烫人皮肉。 剧痛。是箭矢咬进肩胛骨,鲜血糊住眼睛的黏腻。 杀意。是鄱阳湖上火光映天,喊杀声震耳欲聋,脚下战船摇晃,手里长刀劈开敌军脖颈的滞涩感。 还有……无穷无尽的疲惫和孤高。是坐在奉天殿冰冷的龙椅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百官,心里盘算着谁忠、谁奸、谁该剥皮揎草! 这是……谁的记忆? 混乱中,一个清晰的、不容置疑的意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了我即将消散的灵魂上。 “睁开眼睛!朱家儿郎,死也得站着死!把这江山,给咱看清楚了再闭眼!” “咱”? 这个自称,像一道闪电劈开混沌。明朝,敢在正式场合用这个字自称的皇帝,只有一位…… 我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 我,还挂在这老槐树上。衣带还勒在脖子上。但那股要命的窒息感……消失了?不,不是消失,是被另一种更庞大、更滚烫的东西强行压了下去。 身体,还是我的身体,破旧的暗龙纹袍子,一只脚光着,一只脚穿着湿透的红网靴。但感觉完全不对了。像是一下子被塞进了一个陌生又坚硬的壳里。四肢百骸里涌动的,不是我这十七年熬干了的虚弱和惊惶,而是一种……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近乎蛮荒的力量感。还有一股火,一股要把眼前这片破败江山、还有那看不见的逆贼统统烧成灰的暴怒之火,在我胸膛里横冲直撞。 我……我没死? 不。是我“死”了,但有什么东西,帮我“活”了过来,还把这残破的身子,给接管了。 “呃……嗬……” 一声含糊的、仿佛野兽低吼般的声音,从我喉咙里滚出来。这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更吓人的是接下来的动作——完全不受我控制! 我的双手,那双养尊处优、只会批阅奏章和气得发抖的手,此刻猛地抬起,粗野地抓住了勒在脖子上的衣带。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然后狠狠向两边一扯! “刺啦——” 结实的衣料,竟被生生扯断! 失去了唯一的支撑,身体重重地向下坠去。但就在落地前的一瞬,腰腹猛地一拧,双腿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缓冲的动作。“砰”一声闷响,我单膝跪在了冰冷潮湿的山坡泥地上,溅起一片枯枝败叶。 跪姿极其稳当,甚至透着一股子久经沙场的悍气。这绝不是我朱由检能做出来的动作。 “陛……陛下?!!” 旁边传来一声见了鬼似的尖叫,破了音,是王承恩。这老太监连滚爬爬地扑过来,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狂喜和更深沉的恐惧。他亲眼看着我踢开了凳子,看着我在树上蹬腿,怎么……怎么又下来了?还自己扯断了衣带? 他想来扶我,手伸到一半,却僵在了空中。 因为“我”抬起了头。 王承恩对上了我的眼睛。就这一眼,他像是被冻住了,随后浑身筛糠一样抖起来,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连跪都跪不住,只剩下磕头的份,额头撞在泥土石子上,砰砰作响。 “太祖……太祖爷……显……显灵了……奴婢……奴婢王承恩……”他语无伦次,魂飞天外。 我知道他为什么吓成这样。 因为此刻控制着我身体的那个意志,正透过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世界。那目光里的东西,太可怕了。那不是亡国之君朱由检的绝望和悲戚,而是一种……一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开国雄主,看着自己亲手打下的基业竟烂成这般模样的,赤裸裸的、近乎癫狂的暴怒和审视。 “我”没理会脚下瘫软的王承恩,缓缓站直了身体。脖子被勒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反而让那股掌控身体的意志更加清晰、更加不耐烦。 “我”转动脖颈——动作有些生涩,像是在适应这具陌生且过于文弱的躯体——环视四周。漆黑的煤山树林,远处燃烧的京城,鼻尖萦绕着烟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还是我的嗓音,但语调、气息、那股子不容置疑的霸道,全变了。每一个字都像石头砸出来,砸进这死寂的夜色里: “这……就是北京?” “咱的……京城?” 话语里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沉到极点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寒意。这寒意里,又烧着能把铁都熔化的怒焰。 王承恩只会磕头,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南边那片最集中、最汹涌的火光上。那里,是紫禁城。 “太监。”那声音再次从我嘴里发出,冰冷地命令道,“叫什么?” “……奴……奴婢……王……王承恩……”王承恩几乎要昏过去。 “王承恩。好。”“我”点了点头,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简洁,“带路。回宫。” “回……回宫?”王承恩猛地抬头,脸上血混着泥,眼神彻底懵了,“陛……陛下……贼人……贼人恐怕已经……” “咱问你贼至何处了吗?”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空气,“带路!回宫!舆图、百官名录、京营兵马册籍,凡所能及,尽数给咱取到面前来!”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铁锈和血腥味。这不是商量,不是询问,是军令。是那种习惯了万千人头落地、习惯了令出必行的开国皇帝,在最暴怒时下达的、不容丝毫折扣的死命令。 王承恩被这气势慑得魂不附体,几乎是本能地,连滚爬爬地站起来,佝偻着身子,颤抖着指向下山的路:“奴……奴婢……领……领旨……” “走!” “我”迈开了步子。第一步还有些踉跄,这身体太虚弱了。但第二步、第三步……步伐迅速变得稳定,甚至越来越快。不是逃命的那种慌不择路,而是目标明确、带着一股子狠厉劲头的疾行。破旧的袍子下摆沾满了泥泞,赤着的那只脚被碎石硌破,渗出血来,但“我”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我能感觉到。疼痛清晰地传到我——朱由检——的意识里。但我控制不了身体。我只能像一个被困在狭小角落里的囚徒,惊恐万状地“感受”着这一切。 你是谁?! 我在意识深处嘶喊。 你是……太祖高皇帝? 没有直接的回答。但我“感受”到了一股庞大意志的余波,像惊涛骇浪拍打着我这缕残魂: 废物!一群废物!把咱的江山,糟践成这副鬼样子! 哭?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 给咱看清楚!这每一寸土,都是咱当年一刀一枪,从蒙古人手里夺回来的!不是给你们这些不肖子孙,拿来败的! 愤怒。无边无际的愤怒。还有那愤怒之下,更深沉、更让我灵魂战栗的东西——一种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的、近乎本能的占有欲和守护欲。这不是朱由检对祖宗基业的责任感,这是朱元璋对自己亲手创造出来的“作品”,被人砸烂后的狂怒和心疼。 王承恩在前头连滚爬爬地带路,好几次差点摔倒。“我”跟在他后面,步子又急又重。穿过煤山稀疏的树林,能更清楚地看到山下的情形。内城多处起火,人影杂乱奔跑,哭喊声更清晰了。一些地方已经没了喊杀声,只有一种不祥的死寂,那意味着抵抗已经停止。 快下到山脚时,迎面撞上几个慌不择路的内侍和宫女。他们满脸烟灰,抱着不知从哪儿抢出来的细软包袱,正往山上林子里钻,想找地方躲藏。猛地看见“我”和王承恩,尤其是看到“我”此刻的样子——披头散发,满脸是汗和泥,赤着一只血淋淋的脚,但那双眼睛在夜色和远处火光的映照下,亮得骇人——全都吓傻了,呆立原地。 “皇……皇上……”有人认出来了,手里的包袱“啪嗒”掉在地上。 “我”的目光扫过他们,在那掉落的、露出金银首饰的包袱上停留了一瞬。就这一瞬,那几个内侍宫女觉得像被刀子刮过骨头,腿一软,全跪下了,抖得如同秋风里的叶子。 “你,”“我”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年长些的太监,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钉进人耳朵里,“去午门。看看还有多少能喘气的侍卫。你,”指向一个宫女,“去尚膳监,不拘什么,弄些吃食到武英殿。你,”指向另一个太监,“沿着路,见到还能动的太监宫女,告诉他们,皇上回宫了,想活命的,自己看着办。” 没有一句废话,命令简单直接,却带着一股让人不敢违逆的力量。那几个人如梦初醒,又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连滚爬爬地各自去了,连地上的包袱都忘了捡。 王承恩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更加敬畏恐惧。他伺候了皇帝十七年,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如此杀伐决断,如此……像个真正的、开疆拓土的帝王。 “我”不再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从煤山脚到北安门(后世的地安门)并不远,但这一段路,却像是走在我——朱由检——的刑场上。每靠近皇城一步,我就能更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个意志的怒火在升腾。他在看,在看这残破的宫墙,在看这混乱的巷道,在看这末日般的景象。而我,则被迫“分享”着他看到这一切时,那心如刀割却又怒发冲冠的复杂感受。 这是一种酷刑。让我亲眼目睹自己的失败,还要用一个伟大祖先的眼光来审视这失败,感受那极致的失望和愤怒。 北安门的景象,让“我”的脚步第一次停了下来。 城门虚掩着,门前躺着几具尸体,看服饰是守门的太监和少量侍卫。血淌了一地,已经半凝固。城门洞里黑漆漆的,像一张吃人的嘴。显然,这里已经失守过,或许贼兵已经从这里进去,又或许只是守军溃散了。 王承恩面无人色,回头看向“我”,嘴唇哆嗦着,意思是:还进去吗?里面怕是已经…… “我”看着那洞开的城门,看着门内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宫道,沉默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夜风卷着血腥味和焦糊味,扑打在脸上。 然后,“我”咧了咧嘴。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种极度愤怒和轻蔑混合的表情。 “太监开门迎贼,士卒望风而逃。”“我”的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诉说,“好,很好。这风气,真是好得很!” 说完,“我”不再犹豫,抬脚就朝着那漆黑的城门洞走去。步伐没有丝毫迟疑,仿佛前面不是可能藏着刀剑的险地,而是自己必须去清理的战场。 王承恩一咬牙,也跟了上去。主仆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踏着血迹,走进了已然沦陷的皇城。 第二章 夜闯宫闱 紫禁城里,比外面更加混乱。到处是奔跑的人影,丢弃的杂物,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尖叫和狂笑——那不像宫里的声音。有些宫殿的门窗被砸开,里面黑洞洞的。值钱的东西,怕是早被趁乱摸走了。 “我”对这一切视若无睹,只是朝着一个方向疾走——武英殿。那是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地方之一,离这里不算太远。 路上又遇到几波惊惶的太监宫女,看到“我”,反应都和山脚下那几个差不多,吓得魂飞魄散,有的跪下磕头,有的直接瘫软,也有的眼神闪烁,悄悄溜走。“我”一概不理,只是走。 直到快到武英殿前的广场时,迎面撞上了一队人。 大概七八个,穿着杂七杂八的号衣,有的甚至穿着不知从哪个库房翻出来的戏服,手里拿着棍棒、腰刀,甚至还有宫里的礼仪金瓜。他们围着一个倒在地上的老太监,正拳打脚踢,翻捡他怀里的东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看情形,是宫里最低等的杂役或者干脆就是地痞混混,趁乱进来抢劫的。 那老太监惨叫着,声音已经微弱。 这队人也看到了走过来的“我”和王承恩。先是一愣,借着远处火光,他们看清了“我”身上那身虽然脏破但明显是龙纹的袍服。 短暂的寂静。 然后,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眼睛里猛地冒出贪婪和凶光。皇帝?亡国的皇帝!那不就是最大的肥羊?他身上随便一件东西…… “哈!哥几个,瞧瞧这是谁?!”那汉子提着刀,晃晃悠悠就逼了过来,其他几人也不抢那老太监了,纷纷围上,脸上带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狞笑,“这不是咱们的万岁爷吗?怎么落单啦?那些阁老尚书们呢?不要您啦?” 污言秽语,夹杂着猖狂的笑声。 王承恩吓得魂飞天外,下意识就想挡在“我”身前,但他老迈体衰,抖得厉害,哪里挡得住。 “我”停了下来。看着围上来的这几张丑陋而兴奋的脸。 体内,那股庞大意志的怒火,终于找到了一个具体的、可以倾泻的点。 咔嚓。 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绷断的声音。 紧接着,我——“朱由检”——感觉到“自己”动了起来。不是逃跑,不是呵斥,而是……进攻! 面对最先扑过来、伸手想抓我袍领的汉子,“我”侧身一让,动作快得不合常理。在他错愕的瞬间,“我”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去格挡,而是直接抓住了他握刀的手腕。一捏,一扭。 “嗷——!”那汉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腰刀“当啷”落地。没等他反应,“我”的左手已经成拳,由下而上,狠狠掏在他的胃部。 “噗!”汉子眼珠暴突,嘴里喷出胃液和血沫,整个人像虾米一样蜷缩下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其他几个混混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弱狼狈的皇帝,下手这么黑,这么快! “妈的!找死!”另一个反应过来的,抡起手里的棍子就朝“我”脑袋砸来。 “我”不退反进,几乎是贴着棍风撞进他怀里。手肘抬起,狠狠撞在他的肋骨上。清晰的骨裂声。那人的惨叫被噎在喉咙里,棍子脱手,人也软倒。 第三个、第四个……“我”的动作简洁、凶狠、有效到了极点。没有任何花哨,全是战场上最快最省力取人性命或者让人失去反抗能力的招式。踢胫骨,戳眼睛,打咽喉,折关节…… 这根本不是朱由检会的东西!这甚至不完全是武功,这是一种烙印在灵魂里的、近乎本能的杀戮技巧!是属于那个从最底层爬上来,经历过无数次生死搏杀的朱元璋的战斗本能! 几个呼吸的工夫。地上躺了一片,不是抱着胳膊腿惨叫,就是已经昏死过去。只剩下最后一个,站在外围,手里拿着个金瓜,已经吓傻了,裤裆湿了一片。 “我”喘着气,胸膛起伏。这身体太弱,就这几下,已经感到一阵虚脱。但那股意志支撑着,没有倒下。 “我”弯腰,捡起了地上最先那汉子掉落的腰刀。刀很劣质,但开了刃。 然后,“我”提着刀,走向那个吓傻的最后一人。 “饶……饶命……皇上饶命啊……”那人噗通跪下,涕泪横流,金瓜扔得老远。 “我”走到他面前,低头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看待蝼蚁般的漠然。 “皇……皇上……小的也是活不下去……” 刀光一闪。 求饶声戛然而止。一颗头颅滚落在地,眼睛还惊恐地圆睁着。无头的尸体晃了晃,栽倒。 广场上,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来自“我”和王承恩),以及地上那些伤者压抑的**。 “我”甩了甩刀上的血,然后,做了一件让我(朱由检)意识几乎要惊骇到碎裂的事情。 “我”提着那颗还在滴血的人头,走到了武英殿前那尊巨大的铜鼎旁。殿前悬挂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晃,光线明暗不定。 “我”举起人头,将它端端正正,放在了铜鼎的边缘。让那张临死前恐惧扭曲的脸,正对着宫门的方向。 然后,“我”转过身,沾满血污和泥泞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两点令人不敢直视的幽火。 “王承恩。” “奴……奴婢在!”王承恩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去找火把,点亮武英殿。”“我”的声音平静了些,但那股子寒意更深了,“再把地上这几个,活的,拖到殿前跪着。死的,丢远些。” “把刚才朕吩咐要的东西,用最快的速度找来。” “天亮之前,咱要看到这紫禁城里,还能动的、有点脑子的人,都站到这儿来。” “告诉他们——”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黑暗的宫阙,声音不大,却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幕,传到每一个角落: “朱元璋,回来了。” “这大明,还没完。” 夜风呼啸,卷着浓烟和血腥味,掠过死寂的广场。 武英殿的轮廓,在黑暗中渐渐清晰。 第一缕漫长的黑夜,才刚刚开始。而一场由开国太祖之魂掀起的、注定席卷一切的暴风,已经在这亡国的废墟上,悄然降临。 属于朱由检的时代,在煤山的老槐树下,已经终结。 而一个由朱元璋的意志主导的、无法预测的、充满铁血与烈火的“新”时代,正提着滴血的刀,从这片尸骸与混乱中,一步步走来。 武英殿内 殿里总算亮堂了些。几盏气死风灯挂起来,光线昏黄,勉强照亮了御案和下面跪着的一片人。 人不多,二十来个。有穿着脏污官袍的,有甲胄不全带着伤的,有太监蟒袍的,还有两个穿着锦缎常服、脸色惊惶的勋贵。都是王承恩和几个还能用的侍卫,连哄带吓“请”来的。 “他”——我们现在知道他是朱元璋了——没坐那张宽大的御椅,就站在御案后面,身子微微前倾,手撑在案上。依旧是那身脏破的袍子,赤着一只血淋淋的脚,头发草草挽着。但往那一站,整个武英殿的气压都低了八度。下面的人头都不敢抬,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流。 “咱时间不多。” 朱元璋开口了,声音低沉沙哑,每个字都像石头砸出来,“贼到哪儿了?” 下面一片死寂。没人敢先开口。 朱元璋目光落在前排一个穿着绛红蟒袍、面白微胖的太监身上:“你,说。” 那太监是御马监掌印,叫高起潜,此刻吓得魂不附体,磕磕巴巴:“回……回皇爷……外城……外城七门,怕是……怕是都……” “都丢了?” 朱元璋替他说完。 高起潜瘫软下去,只剩磕头。 “内城呢?” 另一个穿着破烂甲胄的武官颤抖着接口:“内城……各门守军……溃散大半……贼骑已在内城街巷出没……” “也就是说,紫禁城,是口棺材了。” 朱元璋点点头,语气听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众人,“棺材里头,还有多少能喘气、能拿动刀枪的?” 一个侍卫头目模样的汉子,努力稳住声音:“亲军侍卫、净军、各宫门守太监……全算上,或许……或许还有五六百人。” “兵器甲胄?” “武库……武库被溃兵和太监抢掠过,所剩无几……” “粮草?” 管粮的太监哭出声:“皇爷……宫中存粮本就不多,这两日人心惶惶,又被……又被偷抢不少……” 一问三不知,一推二五六。殿内的空气越来越冷。 朱元璋沉默着,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哒,哒,哒。每一声都敲在人心尖上。 终于,他再次开口,这次是对着前排一个穿着麒麟补子、年纪约莫五十多岁、面皮白净的勋贵:“成国公,朱纯臣。” 朱纯臣身体一僵,连忙叩首:“臣在!” “咱记得,你家世受国恩,田庄店铺无数。去年朕……哦,是之前那个皇帝,向你们这些勋贵借饷,你哭穷,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 朱纯臣额头冷汗涔涔:“臣……臣当时确实……” “确实个屁!” 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巨响震得所有人一哆嗦!“李自成围城前,你府上后门,每夜往外运箱子,走的是你兼管的安定门水关,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 朱纯臣如遭雷击,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陛……陛下!绝无此事!定是有人诬陷!臣对大明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 朱元璋打断他,走下御案,一步步逼近。他没穿鞋,脚踩在金砖上的声音很轻,却让朱纯臣觉得像踩在自己心脏上。“那你告诉咱,此刻贼兵围城,国难当头,你成国公,打算出多少家丁?捐多少银粮助饷?” 朱纯臣眼神慌乱躲闪:“臣……臣府中壮丁已多被征调守城……银粮……臣……臣立刻回去清点,尽力……尽力报效……” “尽力?” 朱元璋在他面前站定,低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咱看你,是尽力想把自己摘干净,等着换新主子吧?” “臣万万不敢!” 朱纯臣以头抢地,砰砰作响。 朱元璋不再看他,直起身,目光扫过所有人:“你们一个个,读的是圣贤书,受的是皇恩禄。朝廷危如累卵,你们想的是如何保全身家,如何左右逢源!咱今天把话撂这儿——”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 “想骑墙?想观望?门都没有!” “现在,两条路。” “第一条,把你们藏在胳肢窝里的银子、粮食、壮丁,给咱老老实实吐出来!亲自带着人,上城墙!城在,你们或许还有命享富贵!城破,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们这些蠹虫!” “第二条,” 他顿了顿,眼神如刀刮过每个人,“觉得咱是疯子,觉得这城守不住,现在就可以走。走出这个殿门,咱不拦着。” 下面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 “但是,” 朱元璋的声音压得更低,却更狠,“谁敢私通贼寇,谁敢临阵脱逃,谁敢动摇军心——” 他猛地伸手指向殿外,那铜鼎上尚未移走的人头在晨光中轮廓狰狞。 “那就是榜样!” “选!” 短暂的死寂后,哭喊和表忠心声响成一片: “臣等愿效死力!愿捐家产!愿亲自督战!” 朱元璋看着下面磕头如捣蒜的人群,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恐惧只能管一时。但眼下,有一时,就够了。 “高起潜。” 他点名。 “奴……奴婢在!” 高起潜连滚爬爬上前。 “你,去御马监,把所有还能跑的马,不管肥瘦,全给咱牵出来!编成两队,一队巡防宫内,一队听候调用!” “韩侍卫。” 他看向刚才那个侍卫头目。 “末将在!” “你带你的人,去武库,把所有还能用的刀枪弓弩,哪怕锈了的,全搬出来!分发下去!再去各宫,把所有铜铁之物——香炉、烛台、甚至门环,给咱集中起来,熔了做箭头、铅弹!” “王承恩。” “奴婢在!” “你跟着咱。” 朱元璋说完,转身走向殿后,“其余人,滚出去办事!一个时辰后,咱要看到东西和人都在城墙上!” 人群连滚爬爬地散了。王承恩小跑着跟上朱元璋,来到武英殿后一处僻静小间。这里原来是皇帝暂歇之处,此刻空空荡荡。 门一关,隔绝了外面。朱元璋一直挺直的脊背,忽然佝偻了一下,他猛地伸手扶住墙壁,另一只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指缝里渗出血丝。 “皇爷!” 王承恩惊呼。 朱元璋摆摆手,喘了几口粗气,慢慢直起身。脸上那层慑人的寒冰似乎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深深的疲惫。这身体……太弱了。刚才强行动手,又强撑气势,消耗极大。 “没事。” 他擦去嘴角血迹,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王承恩,你老实告诉咱,这宫里宫外,还有谁……是真正能指望一下的?别说那些虚的。” 王承恩看着眼前这位既陌生又可怕的“皇爷”,心中天人交战。最终,一咬牙,低声道:“皇爷……外臣奴婢不敢说。但这宫里……司礼监秉笔太监王之心,贪是贪,但掌着内廷机要,消息灵通,或许……或许能用,也得防。御马监高起潜,是个滑头,但管着马匹和一部分内操军(太监武装)。侍卫里,刚才那韩赞周,是个老实人,有些胆气,但……没经过大阵仗。” “还有呢?” 朱元璋追问,“勋贵里,除了朱纯臣这路货色,有没有稍微像点人样的?” 王承恩苦思:“定国公徐允祯……胆小怕事,但……但或许不至于立刻通贼。其他的……奴婢实在……” 朱元璋点点头,不再追问。情报太少,时间太紧。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渐亮的天色,和更远处隐约升起的更多烟柱。 “王承恩,你说,李自成现在,最想干什么?” 他忽然问。 王承恩一愣:“自……自然是攻破紫禁城,抓……抓住皇爷您……” “错。” 朱元璋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精光,“他最想的,是稳稳当当地坐在咱这张椅子上。所以,他不会急着立刻拼命攻城,他会试着劝降,会逼,会吓,会让咱们自己从里面乱起来。” 他转过身:“所以,咱们不能让他舒服。不能等他准备好。得让他疼,让他乱,让他觉得这紫禁城是块崩掉牙的硬骨头!” “皇爷的意思是?” “你刚才说,韩赞周有些胆气?” 朱元璋走到王承恩面前,声音压得极低,“去找他。让他挑二三十个真正不怕死、手脚利索的。不要多。” “然后呢?” 朱元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然后,等天黑。” “咱们,去给李闯王……” “送份‘大礼’。” 第三章 夜袭闯营 天光彻底大亮的时候,武英殿里的灯还没熄。 朱元璋坐在御案后头,闭着眼,像是在打盹。可王承恩站在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伺候崇祯十七年,知道真睡着和假寐的区别——这位爷的眼皮底下,眼珠子隔一会儿就动一下,眉头也微微锁着,那是在想事,想杀人见血的事。 殿外头渐渐有了人声,是那些被赶鸭子上架的官员、勋贵、太监们,正在王承恩和韩赞周的呼喝下,乱哄哄地搬运东西,清点人数。嘈杂,但好歹有了点活气。比死寂强。 “王承恩。”朱元璋忽然开口,眼睛没睁。 “奴婢在。” “去,把朱纯臣给咱单独叫进来。” 王承恩心里一咯噔,不敢多问,应了一声,退出去。没过多久,成国公朱纯臣跟着进来了。他换了身稍微齐整点的国公朝服,脸上努力挤着恭顺,但眼神里的惊惶和算计,藏不太住。 “臣叩见陛下。”朱纯臣跪下,礼数周全。 朱元璋这才睁开眼,看着他,没叫起。“朱纯臣,你想活命吗?” 朱纯臣身体一颤:“陛下……臣,臣自然想。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就不必了。”朱元璋打断他,声音平淡,“把你府里藏着的银子和粮食,拿出八成,送到宫里来。你府上养的那些家丁护院,挑五十个最精壮的,由你亲自领着,今天日落前,上东安门城墙值守。” 朱纯臣脸色白了白。八成家产?五十个家丁?这简直是在割他的肉!他嘴唇哆嗦着:“陛下……臣……臣立刻回去清点,只是这八成……能否容臣些时日,有些产业田庄,一时难以变现……家丁也多已遣散,凑足五十精壮……” “啪!” 一声脆响!朱元璋抓起御案上一方沉甸甸的田黄石镇纸,猛地砸在朱纯臣面前的地砖上!玉石迸裂,碎片溅开! “跟咱耍滑头?!”朱元璋霍然站起,几步绕过御案,走到朱纯臣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朱纯臣!你当咱是那个由着你们糊弄的崇祯?你以为李自成破了城,会跟你客气?你朱家两百多年的富贵,在他眼里就是一头待宰的肥猪!还是你觉得,你能跟他讨价还价,用咱紫禁城的人头,换你一家老小的平安?!” 句句诛心!朱纯臣被这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杀意和看穿一切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趴在地上抖如筛糠:“臣不敢!臣万万不敢!臣……臣遵旨!臣这就去办!这就去!” “滚!”朱元璋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力道不大,但侮辱性极强。 朱纯臣连滚爬爬地出去了,官帽都歪了。 朱元璋看着他狼狈的背影,眼神冰冷。他知道,这种逼出来的“忠心”靠不住。但他要的也不是忠心,是钱,是人,是时间。杀鸡儆猴,朱纯臣就是这只鸡。他要用最快的方式,从这些蠹虫身上榨出最后一滴油。 “王承恩。” “奴婢在。”王承恩赶紧进来。 “跟着他。看着他清点,看着他送人上来。少一两银子,缺一个人,你也不用回来见咱了。” 王承恩脸色一苦,知道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但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是。” 两人先后离开。朱元璋重新坐回椅中,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这身体,真是废物。稍微动点气力,就头晕眼花。灵魂深处,属于崇祯的那部分意识似乎又在微弱地挣扎,传递来一阵阵对“暴虐”、“失仪”的惊恐和排斥。朱元璋烦躁地压下去,像摁灭一点微不足道的火星。 得尽快动手。李自成不会等太久。 他目光落在舆图上,手指顺着内城街道滑动,最终停在一片区域。那里曾是京营驻地,现在应该堆满了李自成抢来的物资,还有……疲惫不堪、刚刚取得“大胜”、正忙着分赃享乐的闯军精锐。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入夜,子时前后。 紫禁城像一头蛰伏的、伤痕累累的巨兽,大多数地方漆黑一片,只有几处关键城门和宫道上有零星火把。东安门附近,韩赞周领着临时拼凑起来的百十号人,正在加固工事,搬运砖石,动静尽量放轻。 而在西华门内侧一段僻静的城墙根下,阴影里,蹲着三十来个人。 没有火把。只有清冷的月光,勉强勾勒出他们的轮廓。个个穿着深色紧身衣服,脸上抹着锅底灰,手里拿着的武器五花八门——有绣春刀,有长矛,有斧头,甚至还有镰刀和铁尺。这是韩赞周按照朱元璋的意思,从侍卫、净军和少量勋贵家丁里挑出来的“敢死队”。说是敢死队,其实大半人脸上都写着恐惧,身体在夜风里微微发抖。 朱元璋也在其中。他没穿龙袍,换了身不知从哪个侍卫身上扒下来的黑色箭衣,同样抹黑了脸。王承恩跪在一旁,死死拽着他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皇爷!万万不可啊!您是真龙天子,岂能亲身犯险?若有闪失……” “闭嘴。”朱元璋低喝,甩开他的手,目光扫过面前这群乌合之众。他看到了恐惧,但也看到了一些人眼中被逼到绝境后冒出的凶光。这就够了。 “都听好了。”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咱们只有三十一个人。目标不是杀多少贼兵,是放火,制造混乱。看到堆着的粮草、马料、营帐,就扔火油罐子。看到聚在一起的贼兵,就用弓弩远远射几箭,然后立刻换地方。不许缠斗,不许贪功。记住路线,寅时之前,必须回到这里。回不来的……”他没说下去,但意思明白。 “韩赞周。” “末将在。”韩赞周脸上也抹了灰,眼神紧张,但还算镇定。 “你带十五个人,走左边那条巷子,目标是贼兵右营的马厩和辎重堆放处。”朱元璋快速交代,“咱带剩下的,走右边,摸到他们中军大帐附近。” “陛下!”韩赞周大惊,“中军大帐守卫必定森严!太危险了!” “越危险的地方,乱了才越有用。”朱元璋不容置疑,“按计划行事。记住,火光一起,不管得没得手,立刻按预定路线撤回!沿途留下标记!” 韩赞周知道劝不动,一咬牙,抱拳低声道:“末将遵命!陛下……保重!” 两拨人无声地分开,像两滴墨汁,融进浓稠的夜色里。 朱元璋带着十五个人,沿着城墙根阴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一段早已探明的、守卫相对松懈的坍塌处。绳索早已备好。一个身手矫健的侍卫先缒下去,确认安全后,其余人依次跟上。朱元璋是倒数第二个下去的,动作有些生涩,这身体没干过这个,但凭借强大的意志力和模糊的战斗记忆,还算稳当。 脚踩在松软的、混杂着垃圾和血污的泥土上,浓烈的焦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这里是内城靠近皇城的区域,白日经历过战斗和抢掠,此刻寂静得诡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闯军营地模糊的喧嚣。 “走。”朱元璋辨认了一下方向,带头钻进一条漆黑的小巷。身后的人紧张地跟上,脚步声放到最轻。 他们像一群幽灵,在残垣断壁间穿行。偶尔遇到倒塌的房屋挡住去路,就小心翻越。路过一些门户大开的宅院,能看到里面被翻检一空的狼藉,有时还有倒毙的尸体。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 越靠近闯军大营方向,空气中的烟酒气和喧哗声就越明显。甚至能听到粗野的划拳声、女子的哭泣和男人的狂笑。显然,刚刚拿下外城和内城大部分区域的闯军,正在纵情享乐,防备远不如白日严密。 朱元璋伏在一处断墙后,探头观察。前方灯火通明,是一片相对完整的街区,被闯军占据作为临时中军营地。岗哨有,但不算密集,许多士兵抱着酒坛子,或围着火堆烤抢来的食物,醉醺醺的。更远处,一座明显比其他房屋高大的宅院门口,悬挂着气死风灯,有披甲持矛的士兵值守,那里应该就是某个重要头领的驻地。 “看到那几顶大帐篷了吗?旁边堆着麻袋的。”朱元璋指着营地边缘一片区域,低声对身后人说,“那是粮草。阿五,老七,你们俩摸过去,把火油罐子扔过去,点了就跑,往北边巷子里钻。” 两个被点到的汉子咽了口唾沫,点点头,接过同伴递来的两个黑乎乎的陶罐。 “剩下的人,散开,找机会用弩箭射那些聚在一起的醉鬼,射完就躲,别贪。一刻钟后,不管成不成,全部按原路撤回西华门!” 众人低声领命,像受惊的兔子般散入黑暗。 朱元璋自己,则带着一个叫“疤脸”的、据说以前干过山贼的净军太监,朝着那栋有卫兵把守的大宅院侧后方迂回。他目标很明确——制造最大的混乱,如果能惊动甚至伤到李自成或某个重要头领,那就赚大了。 宅院侧面有道不高的围墙。疤脸蹲下,朱元璋踩着他肩膀,费力地翻了上去,趴在墙头。里面是个小花园,黑漆漆的,正房灯火通明,窗户上映出几个人影,似乎在饮酒议事。 朱元璋摸出怀里一个小巧的、填好了火药和铁砂的竹筒火雷——这是下午让人赶制的“玩意”,威力不大,但声音响,能吓人。他估算着距离和角度,用火折子点燃引信,心中默数。 三、二、一! 竹筒冒着火星,划过一道弧线,砸向正房的窗户! “哐当——砰!!” 先是窗户破裂声,紧接着是一声不算太大但很清脆的爆炸!火光一闪! “有刺客!!” “保护闯王!!”(注:李自成此时已称王) 宅院内瞬间炸锅!惊呼声、怒吼声、兵刃出鞘声响成一片!人影晃动,许多士兵从各处冲出来,朝着爆炸响起的方向涌去。 几乎同时,营地边缘粮草堆放处,猛地腾起两团大火!火油罐子奏效了!烈焰在夜风助推下迅速蔓延,点燃了帐篷和堆积的物资! 更远处,零星响起弓弩发射的嗖嗖声和闯军中箭的惨叫。整个中军营地,以宅院和粮草堆为中心,乱成了一锅粥! 朱元璋趴在墙头,冷冷看着下面的混乱。效果比他预想的还好。李自成在不在里面不确定,但这把火和这声炸,足够让他一夜不得安生。 “走!”他低声对下面的疤脸说,准备滑下墙头。 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也许是混乱中有人看到了墙头的黑影,也许是巧合,一支流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从下方黑暗中射来!朱元璋全副精神都在观察下面,听到风声想躲时,已经慢了半拍! “噗嗤!” 箭矢深深扎进他的左臂!不是致命伤,但剧痛瞬间传来,身体一晃,差点从墙头栽下去! “皇爷!”墙下的疤脸惊呼,声音大了些。 这一声,立刻引起了附近几个正在搜寻的闯兵注意!“在那边!墙上有人!” “抓住他!” 朱元璋咬紧牙关,右手死死抓住墙头砖缝,稳住身体。他知道,不能下去了,下面已经被注意到。他看了一眼左臂上颤巍巍的箭杆,鲜血正迅速浸湿衣袖。 “走!别管咱!按路线撤回!”他对着下面的疤脸低吼。 “皇爷!”疤脸急了。 “快走!这是旨意!”朱元璋眼神凶狠。 疤脸一跺脚,转身钻进黑暗。 几个闯兵已经举着火把、提着刀冲到了墙下。朱元璋看了一眼混乱的营地,又看了一眼越来越近的火光,心一横,沿着墙头,朝着与西华门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他必须引开追兵! 墙头并不平坦,还有瓦片和杂草。左臂的剧痛一阵阵袭来,头晕眼花,脚下发软。身后的叫喊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一支箭擦着他耳边飞过,钉在前面的屋瓦上。 不能停!停下来就是死! 他拼命跑,肺像要炸开,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这身体……真的到极限了。灵魂深处,崇祯的意识似乎也被这极致的危险和痛苦刺激,传来一阵阵微弱的、濒死的哀鸣。 就在他几乎要失去平衡摔下去时,前方墙头到了尽头,连接着一处更高的府邸后楼。楼侧有一棵高大的槐树,枝桠伸展过来。 没有犹豫!朱元璋用尽最后的力气,朝着那伸过来的枝桠纵身一跃! 身体重重砸在树枝上,树叶哗啦作响,左臂的箭杆似乎撞到了什么,钻心的疼让他眼前一黑。他死死抱住树干,粗糙的树皮磨破了手掌。 追兵冲到墙头尽头,火把的光照过来,只看到空荡荡的墙头和下面黑漆漆的巷子。 “妈的!跑哪去了?” “肯定跳下去了!搜!” 叫骂声和搜寻声在下方响起,渐渐远去。 朱元璋趴在树上,一动不敢动。冷汗混着血水,湿透了后背。左臂已经完全麻木,只有脉搏在伤口处疯狂跳动。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离寅时还有段时间。 不能回西华门了。追兵肯定在那边设卡。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树干滑到院墙内,落在一片荒废的花园里。忍着剧痛,撕下一截衣襟,死死缠住箭伤上方,暂时止血。然后辨认了一下方向,皇城在东边。 必须在天亮前,找个地方躲起来,然后再想办法回去。 他踉跄着,在迷宫般的废墟和巷道里穿行,躲避着偶尔经过的闯军巡逻队。意识开始模糊,身体越来越冷。恍惚间,他似乎听到紫禁城方向,传来了隐约的、持续不断的喊杀声和撞击声! 李自成……被激怒了?开始连夜攻城了?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沉,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 不知走了多久,拐过一条小巷,前方隐约出现一座还算完整的庙宇轮廓,门楣上写着“火德真君庙”。庙门虚掩,里面黑漆漆的。 朱元璋没有更好的选择,用肩膀顶开庙门,闪身进去,反手将门闩上。背靠着冰冷的大门,滑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庙里弥漫着香灰和灰尘的味道,神像在黑暗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月光从破败的窗棂透进来一点,照亮地上凌乱的蒲团和倾倒的香炉。 安全了……暂时。 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疼痛和失血带来的寒冷让他瑟瑟发抖。他靠着门板,努力保持清醒。 夜袭成功了,也失败了。成功搅乱了闯营,但自己身陷重围,还受了伤。紫禁城现在恐怕正承受着李自成的怒火。 代价……有点大。 但,不亏。 他嘴角扯动,想笑一下,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吸了口凉气。 意识沉沉浮浮,朱元璋(或者说,这具身体里那个混合的灵魂)靠着门,在冰冷的黑暗和远处的厮杀声中,半昏半醒地等待着,等待着未知的黎明。 而武英殿里,王承恩望着西华门方向,望眼欲穿,脸上血色全无。 韩赞周带着十来个浑身烟火气的残兵回来了,带回了成功的消息,也带回了皇帝失踪、可能陷在城外的噩耗。 殿内,得到消息的朱纯臣等人,眼神开始闪烁。 天,快要亮了。 但紫禁城头顶的阴云,却更加沉重。第一次主动出击带来的微小希望,瞬间被皇帝失踪的恐怖阴影吞没。 真正的牺牲,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四章 死里逃生 火德真君庙里的冷,是往骨头缝里钻的那种。香灰味混着陈年的尘土气,吸到肺里都发干。朱元璋靠坐在破门板后头,右肩抵着门,左臂那支箭还杵在那儿,每喘一口气,牵扯着伤口就突突地跳着疼,像有把小凿子在里头不停地敲。血倒是被胡乱扎紧的布条子勉强止住了,可半边袖子和前襟都让血浸得硬邦邦、凉飕飕的。 外头的天还是黑沉沉的,但远处的厮杀声、撞击声,一阵密过一阵,透过庙墙缝隙往耳朵里灌。那是东安门,或者西华门的方向。李自成果然被激怒了,连夜发动了猛攻。紫禁城那点残兵,顶得住吗?王承恩那个老货,韩赞周那个还算有点胆气的侍卫,还有朱纯臣那帮各怀鬼胎的蠹虫……这会儿怕是已经乱成一锅粥了。 他试着动了动左臂,立刻疼得眼前发黑,喉咙里一股腥甜涌上来,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这身体,真是废得可以。换做他当年在濠州、在鄱阳湖,这点伤算个屁!可现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养尊处优、此刻却沾满血污泥垢的手,心里那股邪火又往上窜。不是对这身体的恼火,是对那帮把江山糟践成这副德性的不肖子孙的暴怒。 得回去。必须回去。 他咬着牙,用还能动的右手撑地,一点点把自己挪起来,靠在门板上喘气。头晕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他不能晕,晕在这破庙里,天亮就是死路一条。他强迫自己观察这个暂时容身的小庙。不大,正殿供奉的火德真君神像在黑暗里只剩下个模糊狰狞的轮廓。供桌倒了,香炉滚在地上。两侧有些偏殿或厢房的门都黑洞洞地开着。没什么值钱东西,闯兵大概已经来搜刮过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尊火德真君像上。真君一手持剑,一手托着个……火轮?不,像是火葫芦。民间庙宇,塑像未必精准,但意思到了。火……他心头忽然一动。忍着痛,挪到神像跟前,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仔细看。神像脚边的石台有些裂缝,似乎……有个不起眼的暗格?他用手摸了摸,触感冰凉,边缘有轻微凸起。不是天然裂缝。 他试着用右手手指抠、撬,纹丝不动。又仔细摸了摸周围,在石台侧面一处浮雕花纹的凹槽里,指尖触到一点极细微的松动。用力一按! “咔嗒”一声轻响。 神像脚边那块石板,竟然向内滑开一小截,露出一个黑黝黝的、一尺见方的洞口!一股陈腐的、带着淡淡硫磺和油脂味的凉气冒了出来。 朱元璋精神一振!是庙里藏匿灯油、香料或者防火之物的小暗龛!他伸手进去摸索,触手是几个陶罐,冰凉。抱出一个,凑到鼻尖一闻——火油!虽然不是顶好的军中使用猛火油,但绝对是能点着的油料!还有一小罐,气味更刺鼻些,像是硝石、硫磺混合的粗糙火药,大概是用作庙里法事或修缮时点火用的! 天无绝人之路! 他小心翼翼地将几个罐子搬出来,又摸了摸,暗龛里还有些干燥的引火绒和火折子。虽然受潮了些,但勉强能用。 有了这些东西……他看了一眼自己左臂的箭伤,又听了听外面依旧激烈的厮杀声,一个极其大胆、甚至疯狂的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形。 不能直接回紫禁城。沿途关卡肯定严密。但或许……可以再给李自成添一把火,一把足够大、足够让他不得不分心、甚至可能改变攻城节奏的火! 他坐下来,忍着剧痛,用右手和牙齿配合,开始艰难地处理那些火油罐和火药。动作笨拙,效率低下,额头上疼出的冷汗和虚汗混在一起,不停地往下淌。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的天色,似乎从最深沉的墨黑,转向了一种沉郁的藏青。 快天亮了。 紫禁城,武英殿。 殿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猪油,又闷又腥,还带着一股末日的焦躁。王承恩跪在御阶下,头深深埋着,肩膀不住地抖动。他面前的地砖上,已经湿了一小片,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下面站着或跪着的一群人,脸色比王承恩好不到哪儿去。韩赞周盔甲歪斜,脸上多了道新添的血口子,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焦虑。他带出去的三十人,只回来十三个,个个带伤,带回的消息是“搅乱了闯营,但陛下……陛下为引开追兵,失陷在外,生死不明”。 高起潜缩着脖子,眼珠子乱转,时不时偷瞄一眼殿门,仿佛随时准备拔腿就跑。朱纯臣站在勋贵首位,腰杆倒是比昨晚挺直了些,脸上虽然还努力维持着忧戚,但眼底深处,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重新活络起来的盘算。其他几个官员更是面如土色,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嗡嗡作响。 “王公公,”朱纯臣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语气“沉痛”:“陛下为社稷亲身犯险,以致蒙难,臣等五内俱焚!然国不可一日无主,贼兵攻城正急,东安门已岌岌可危!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拿出个章法来!是战,是守,还是……另做打算,需有人决断!” 他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字字戳在要害上。皇帝没了(或大概率没了),谁说了算?怎么打?打不了怎么办? 高起潜立刻接口,声音尖细:“成国公所言极是!陛下……陛下吉人天相,或能脱险。但眼下军情如火,韩侍卫,东安门还能撑多久?” 韩赞周猛地抬头,眼睛通红:“高太监!陛下只是暂时失散!你……” “韩侍卫!”朱纯臣打断他,语气加重,“高公公是问城防!是问你还能不能守住!你若守不住,难道要满城文武、后宫嫔妃,都陪着玉石俱焚吗?!” “你!”韩赞周气血上涌,手按上了刀柄。 “怎么?韩侍卫还想对本国公动武不成?”朱纯臣冷笑一声,上前一步,他身后的几个家丁模样的人也跟着微微挪动。殿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王承恩猛地抬起头,老脸上泪痕未干,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狰狞:“朱纯臣!高起潜!陛下尸骨未寒……陛下只是暂未归来!你们就想翻天吗?!韩侍卫是陛下亲口任命的守城将领!尔等安敢逼宫?!” “王公公言重了!”朱纯臣皮笑肉不笑,“我等正是为大明江山着想!陛下若在,自然万事由陛下决断。可如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需有人站出来,主持大局,稳住军心民心!或许……或许也该为太子殿下(注:此时太子已送出宫,但下落不明)和两位王爷,留条后路!” “后路”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殿内不少人眼神闪烁起来。是啊,皇帝可能死了,但皇子或许还有在外的。就算皇子找不到,这北京城守不住,总得有人去跟李自成谈条件吧?谁去谈?谁能代表这残破的朝廷?这里头的权力空间,可就大了。 高起潜眼珠子一转,立刻附和:“成国公老成谋国!如今乱局,确需德高望重之人出来主持!国公爷世受国恩,身份尊贵,或可……” “放你娘的狗臭屁!”一声暴吼,打断了高起潜的话!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韩赞周双目尽赤,钢刀已半出鞘,指着朱纯臣和高起潜:“陛下昨夜亲自带我等袭营,重伤陷于敌后,生死未卜!你们不思如何营救,如何死守待援,却在这里争权夺利,盘算后路!老子先把话撂这儿!谁敢再说一句动摇军心、悖逆陛下的话,老子手里的刀,先砍了他的狗头!” 他是武人,这一发怒,杀气腾腾,那几个家丁都被震得后退半步。朱纯臣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韩赞周这粗坯真敢撕破脸。 “韩赞周!你……你大胆!”朱纯臣色厉内荏,“本国公乃朝廷勋戚,岂容你一个侍卫……” “勋戚?”韩赞周狞笑,“昨夜陛下让你捐粮出丁,你推三阻四!如今陛下刚有难,你就迫不及待想当家了?老子看你是想投贼想疯了吧!” 这话太直白,太诛心!朱纯臣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血口喷人!” 殿内乱成一团,吵嚷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王承恩瘫坐在地,看着这末日来临前人性最丑陋的撕扯,只觉得心肝俱裂,万念俱灰。陛下……您到底在哪啊……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几乎要演变成内讧火并的刹那——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远比昨夜火雷猛烈十倍的巨响,猛地从城外东北方向传来!震得武英殿的窗棂都在哗啦作响!紧接着,是连续不断的、沉闷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即便隔着重重宫墙,也能看到东北角天际被映得一片血红! 那不是炮声!是……是什么东西被点爆了?而且规模极其庞大! 殿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惊呆了!争吵戛然而止,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向东北方向,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茫然。 朱纯臣张着嘴,高起潜缩回了脖子,韩赞周握刀的手也僵住了。 王承恩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扑到窗边,死死盯着那片火光,嘴唇哆嗦着,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火……如此大火……难道…… 还没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殿外甬道上传来一阵极其急促、凌乱,却又带着一种诡异兴奋的奔跑声和呼喊声! “开了!门开了!” “是陛下!陛下回来了!!” “陛下从德胜门回来了!!!” 什么?! 殿内众人,包括王承恩、韩赞周、朱纯臣、高起潜,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极度恐慌中出现了幻听。 陛下?从德胜门回来了?德胜门在城北,昨夜陛下失踪在西边,闯营也在西边和南边,他怎么从北边回来?还开了德胜门? 脚步声已到殿外。 “哐当!” 武英殿紧闭的殿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清晨微白的光线,混杂着远处火光诡异的红色,泼洒进来。 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身材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踉跄。浑身沾满黑灰和血污,左边的袖子几乎被暗红色的血浸透,软软地垂着,隐约可见一截断箭杆还扎在肉里。头发散乱,脸上除了污垢便是失血过多的惨白。 但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逆光中亮得骇人,像两点烧红的炭,又像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疲惫、痛楚,以及一种刚刚完成某种血腥壮举、余烬未熄的、令人骨髓发冷的平静与暴戾。 是朱元璋。 他右手拄着一根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烧焦了半截的木棍,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每一张或惊骇、或狂喜、或恐惧到扭曲的脸。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朱元璋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脸色瞬间惨白如鬼、身体开始不受控制颤抖的朱纯臣脸上。 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混杂着血沫子和无尽寒意的笑容,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却字字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成国公,” “听说……” “你想替咱主持大局?” 第五章 粮与血 朱元璋就那么拄着焦木棍,站在武英殿门口。晨光混着远处的火光,把他半边身子映得通红,另外半边还陷在殿内的阴影里。没人说话,只能听见粗重不一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因为剧痛和强撑而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声。 王承恩第一个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扑过去,老泪纵横,想扶又不敢碰,声音全哽在喉咙里:“陛……陛下!您……您受伤了!” 朱元璋没理他,眼睛依旧钉在朱纯臣脸上。那目光像有重量,压得朱纯臣膝盖一软,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头磕得砰砰响:“陛下!陛下恕罪!臣……臣是忧心国事,口不择言!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陛下!” “忧心国事?”朱元璋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忧心怎么把咱大明的江山,赶紧卖个好价钱吧?” 朱纯臣浑身一僵,抖得更厉害了。 朱元璋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其他人。高起潜早就缩成一团,其他官员勋贵齐刷刷跪倒一片。韩赞周也单膝跪地,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后怕。 “都起来。”朱元璋说,撑着木棍,一步步挪进殿里。王承恩赶紧跟上,想搀扶,被他用眼神制止了。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左臂软软垂着,血顺着指尖往下滴,在金砖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印记。他走到御案后,没坐,就靠在那儿,把身体的重量大半压在案沿上。 “韩赞周。”他喘了口气。 “末将在!” “外头……什么动静?闯贼攻势如何了?” 韩赞周立刻回禀:“回陛下!半个时辰前,东北方向突发大火,疑似贼军重要物资囤积处发生连环爆炸,火势极猛!攻城的贼兵攻势明显减缓,甚至有些混乱!东安门压力暂时减轻!只是……只是不知为何……” 他说着,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朱元璋血糊糊的左臂和浑身的烟火气。答案不言而喻。 殿内众人心头都是一凛。陛下孤身陷于敌后,不但活着回来,还弄出这么大动静?这……这还是人吗? 朱元璋点点头,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昨夜他在火德真君庙凑合处理了伤口,天蒙蒙亮就带着那些火油和粗糙火药,避开主要道路,一路潜行到东北角。那里原是京营大片营房和仓库区,如今被闯军占了大半,堆放着抢来的粮秣、军械,还有大量从官仓和富户家中掠来的桐油、布匹等易燃物。他观察了哨位,选了一处守卫相对松懈、但物资堆积最密集的下风口,用尽最后力气,将火油罐砸碎泼洒,点燃引火物,又将那罐粗糙火药投进火中…… 效果比他预想的还好。爆炸和火势蔓延之快,连他自己都差点被卷进去,左臂的伤口在奔跑躲避时再次崩裂。但他成功了。这把火,足够让李自成肉疼,也给了紫禁城一口喘息之机。 “陛下神威!天佑大明!”不知谁先喊了一句,下面立刻响起一片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阿谀之声。 朱元璋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神威?天佑?狗屁。是用命换来的,是这座城里这些蠹虫逼出来的。 “王承恩。”他打断那些没用的奉承。 “奴婢在!” “传太医。简单包扎,止住血就行。”他顿了顿,“再把昨夜到今天,宫里宫外发生的所有事,给咱一五一十说清楚。尤其是,”他瞥了一眼跪在那里不敢抬头的朱纯臣,“哪些人,说了哪些话,做了哪些事。” 王承恩身子一颤,连忙应下,匆匆出去安排。 很快,太医战战兢兢地来了,在朱元璋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哆嗦着剪开被血粘住的破烂衣袖。箭镞入肉颇深,周围皮肉翻卷,已经有些发黑肿胀。太医看着都倒吸凉气,清洗、剜除少许腐肉、上药、包扎,整个过程,朱元璋咬着牙,额头上冷汗一层层往外冒,愣是没吭一声。只是脸色越来越白,嘴唇都没了血色。 太医包扎完,颤声道:“陛下,箭伤颇深,伤及筋络,又延误了救治,失血过多……万不能再动气用力,需静卧调养……” “知道了。下去。”朱元璋挥挥手。静卧?现在哪是静卧的时候。 太医不敢多言,退下了。 王承恩也回来了,一边小心帮朱元璋换上干净的里衣和外袍(依旧是普通箭衣,龙袍太显眼不便),一边压低声音,快速将昨夜他离开后,韩赞周回报、朱纯臣等人如何逼宫、殿内如何争吵等事,简要但清晰地复述了一遍。尤其突出了朱纯臣和高起潜的言辞。 朱元璋闭着眼听,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着。等王承恩说完,他才睁开眼,里面一片冰寒。 “高起潜。” 一直缩在人群后面的高起潜吓得一哆嗦,连忙爬出来:“奴……奴婢在!” “御马监还有多少匹马?多少能用的鞍辔?”朱元璋问,语气平静。 高起潜没想到是问这个,愣了下,忙道:“回皇爷,能跑动的战马……约莫还有三四十匹,多是老弱。鞍辔……倒是还有一些。” “嗯。”朱元璋点头,“你去,把所有马匹,不管老弱,全部集中到玄武门内。鞍辔备好。再挑二十个还算可靠的太监,会骑马的更好,不会的,也给我挑手脚灵便、胆子大点的,一起到玄武门候着。” 高起潜不明所以,但不敢多问,连忙应下:“是,奴婢这就去办!” 打发走高起潜,朱元璋又看向韩赞周:“你手下,还有多少能夜行、会攀爬的好手?” 韩赞周想了想:“昨夜折损了些,但……再挑出十个八个,应该还有。” “好。让他们吃饱喝足,抓紧休息。入夜后,有要紧用处。” “末将明白!” 最后,朱元璋的目光,缓缓转向一直跪在地上不敢动的朱纯臣。 “成国公。” “臣……臣在!”朱纯臣声音发颤。 “你府上的钱粮和五十家丁,何时能到?” 朱纯臣头皮发麻,硬着头皮道:“臣……臣已派人回府急办,只是……只是仓促之间,恐难凑足,能否容臣……” “看来,成国公是觉得,咱受了伤,提不动刀了?”朱元璋打断他,声音陡然转冷。 “臣不敢!臣万万不敢!”朱纯臣魂飞魄散。 “不敢就好。”朱元璋冷笑,“王承恩。” “奴婢在。” “你亲自去成国公府上‘帮忙’清点。太阳落山前,咱要看到东西和人出现在东安门。少一两银子,缺一个人,”他盯着朱纯臣,一字一顿,“就拿你成国公府上的脑袋来凑数。” 王承恩躬身:“奴婢遵旨!”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朱纯臣,心中竟隐隐生出一丝快意。 朱纯臣瘫软在地,知道再无转圜余地,心中那点侥幸和盘算,被这毫不留情的铁腕碾得粉碎。 处理完这几件急事,朱元璋才似乎松了半口气,但眉宇间的郁结和身体传来的阵阵虚弱,让他心情更加恶劣。他需要钱,需要粮,需要稳住这摇摇欲坠的人心。可钱粮从哪来?指望朱纯臣这种货色挤牙膏? 他烦躁地敲着桌子,意识深处,崇祯那股优柔寡断、但又对“君君臣臣”礼法近乎执拗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似乎在微弱地抗议他对勋贵如此酷烈,恐失人心。朱元璋粗暴地将这念头压下去——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人心?刀把子握紧,才有资格谈人心! “王承恩,宫里各处,还能搜刮出多少粮食?”他问。 王承恩苦着脸:“陛下,昨日就已清点过,各宫加起来,粗粮细米,恐怕……恐怕只够宫里现存人员三五日之需。这还不算守城将士的……” 三五日?朱元璋心往下沉。李自成就算被大火拖慢脚步,三五日内也足够重新组织攻势。到时候,饿着肚子的守军,能顶多久? “银子呢?宫里还有多少现银?” “内承运库早空了……昨日查抄那几个趁乱抢劫的太监和杂役,得了些散碎金银,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两……”王承恩声音越来越低。 几百两,对于一座皇城、数千守军来说,杯水车薪。 就在朱元璋眉头越锁越紧,殿内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但克制的脚步声,以及压低的争执声。 “让我进去!我有要事禀奏陛下!” “金郎中,陛下正在议事,你……” “事急从权!耽搁不起!” 朱元璋抬眼:“外面何人喧哗?” 王承恩忙道:“是兵部职方司主事金铉,此人……还算勤谨。” “让他进来。” 殿门开处,一个穿着青色旧官袍、三十出头的官员疾步而入,他官帽有些歪,脸上带着汗水和烟尘,眼神却亮得灼人。进殿后,他看也不看跪在一旁的朱纯臣等人,直接对着朱元璋大礼参拜:“臣金铉,叩见陛下!臣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奏!” “讲。”朱元璋看着他。 金铉抬起头,脸上满是激愤:“陛下!臣奉命巡查宫防,于西华门附近,撞见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之心之心腹太监,正指挥数人,偷偷将十余口大箱从一处偏殿夹墙中运出,意图趁乱运出宫外!臣上前阻拦盘问,那太监竟敢反抗!臣已将其拿下,并打开其中一口木箱查看——”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颤抖,“箱内……箱内全是五十两一锭的官银!成色极佳!初步估算,那十余口箱子,所藏现银不下十万两!此外,还有珠宝玉器、田产地契无数!” 轰! 金铉这番话,如同平地惊雷,在武英殿内炸响! 十万两现银!珠宝田契无数!还是藏在宫墙夹壁里!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王承恩倒吸一口凉气。朱纯臣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高起潜缩了缩脖子,脸色发白。其他官员更是目瞪口呆。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之心!那可是内廷第一号人物,权势熏天!他竟然在宫里藏了这么多私财?!而且是在这种国破家亡的关头! 朱元璋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刚才因为钱粮短缺而升起的暴怒和烦躁,忽然找到了一個清晰、具体、而且肥得流油的目标。胸腔里那股属于朱元璋的对贪官污吏刻骨铭心的憎恶,混合着此刻绝境中对资源的极度渴望,轰然点燃! “王之心……现在何处?”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臣已令巡守侍卫将其及其心腹一并看押在值房!箱笼也已封存!”金铉大声道。 “好。”朱元璋点点头,看向王承恩和韩赞周,“王承恩,韩赞周。” “奴婢在!”“末将在!” “你们俩,带上可靠的人,跟着金铉,去把王之心,给咱‘请’到这儿来。那些箱子,也全部抬过来。”朱元璋顿了顿,“记住,是‘请’。要是人半路上死了,或者箱子少了什么……咱唯你们是问。” 王承恩和韩赞周心中一凛,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的了,齐声应道:“遵旨!” 三人快步离去。殿内再次陷入死寂,但气氛已经完全不同。一种混合着恐惧、兴奋、观望的诡异情绪在弥漫。朱纯臣跪在那里,头埋得更低,后背的冷汗已经湿透了中衣。他忽然无比庆幸,自己只是被逼捐粮出丁,而不是……被抄出十万两藏银。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的天色又亮了些,但远处的火光和烟柱依旧未熄。沉闷的喊杀声也再次隐约传来,李自成似乎重新稳住了阵脚。 不知过了多久,杂沓的脚步声和箱笼沉重的拖动声由远及近。 王之心被两名侍卫“搀扶”着进来了。他年纪约莫五十多岁,面皮白净,保养得极好,即使此刻发髻散乱、脸色惨白,依旧能看出平日的养尊处优。他穿着大红蟒袍,但袍子皱巴巴的,看到御案后的朱元璋,尤其是看到他那只被包扎起来、血迹未干的左臂和冰冷刺骨的眼神时,王之心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全靠侍卫架着。 他身后,一口口沉重的红木箱子被抬进来,砰然落地,发出沉闷的响声,一共十二口。箱子打开,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下,白花花的官银晃得人眼花,珍珠翡翠折射着冰冷的光泽,一叠叠地契文书露出边角。 视觉的冲击,远比金铉口述来得强烈。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吸气声。 朱元璋看着那些银子,又看了看面无人色的王之心,忽然笑了笑:“王大珰,好手段啊。咱……朕的内承运库老鼠都快饿死了,你这夹墙里,倒是肥得流油。” 王之心噗通跪倒,以头抢地,声音尖利颤抖:“陛下!陛下明鉴!奴婢……奴婢这些……这些是……是历年积攒的俸禄赏赐,还有……还有一些是替宫里经营皇庄、店铺所得……绝非贪墨啊陛下!奴婢对陛下,对大明忠心耿耿!此心可昭日月啊!” “俸禄?赏赐?经营所得?”朱元璋慢慢从御案后走出来,走到一口箱子前,随手抓起一把银锭,掂了掂,又扔回去,发出哗啦的脆响,“王之心,你一个阉人,一年俸禄多少?皇庄店铺,年入几何?能攒下这十万雪花银?还有这些,”他踢了踢另一口箱子里露出的翡翠白菜,“也是经营所得?” 王之心汗如雨下,语无伦次:“陛下……奴婢……奴婢……” “李自成围城前,兵部请饷的折子,是你压下的吧?”朱元璋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王之心一愣。 “京营冬衣的银子,是你经手采办,以次充好吧?” “去年修缮三大殿,工部报的账目,是你勾决的吧?” 朱元璋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砸在王之信心口。这些都是崇祯记忆里模糊存疑、但朱元璋凭借对贪腐本能的嗅觉和刚才王承恩、金铉零碎信息拼凑出的判断。 王之心脸如死灰,这些事,他做得隐秘,皇帝深居宫中,如何得知?难道……难道真是太祖显圣,洞悉一切? “咱告诉你,王之心。”朱元璋在他面前站定,俯视着他,“你这颗心,早让狗吃了。吃的是大明的民脂民膏,喝的是边关将士的血!”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那十二口箱子,又扫过殿内所有人。 “国难当头,尔等蛀虫,藏银巨万于夹墙,坐视将士饥寒,百姓倒悬!此等行径,与通敌叛国何异?!”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 王之心瘫软在地,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朱元璋不再看他,转向韩赞周:“拉出去。” 韩赞周一怔:“陛下,是……下狱还是……” 朱元璋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让韩赞周瞬间明白了。 “就在这武英殿前,”朱元璋的声音,冰冷地回荡在大殿里,“凌迟。” “剐够三千六百刀。” “让宫里所有人都看着。” “让那些还藏着小心思的,都掂量掂量。” 王之心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裤裆瞬间湿透,被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嚎叫声迅速远去,但留下的寒意,却浸透了每个人的骨髓。 朱元璋走回御案后,坐下,似乎牵动了伤口,眉头皱了一下,但很快舒展开。他看向那十二口箱子。 “金铉。” “臣在!”金铉激动得声音发颤。 “这些银两,珠宝,地契,全部充公。银两即刻登记造册,一半用作守城赏功、抚恤,一半购买粮草物资。珠宝地契,妥善封存。此事,由你主理,王承恩协理。账目,每日报朕一次。” “臣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金铉重重叩首,这是真正的简在帝心! “韩赞周。” “末将在!” “将王之心凌迟的消息,还有这些充公的钱粮用途,给咱传遍各门守军,传遍宫里每一个角落。告诉他们,跟着咱,守住城,有赏!敢藏私、敢通敌、敢懈怠——这就是下场!” “末将领命!”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看着御案后那个脸色苍白、左臂带伤、却仿佛杀神附体的皇帝,再无人敢有半点异动。朱纯臣更是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粮,有了。 钱,有了。 血,也流了。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左臂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意识深处,一股铁与血铸就的意志,却越发清晰、坚硬。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李自成的大军还在城外。 这紫禁城里,不知还藏着多少“王之心”。 而他自己这具身体和灵魂的负担,也越来越重。 但,路只有一条。 杀下去。 榨下去。 守下去。 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或者……杀出一条生路。 殿外,王之心的第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划破了清晨的天空,远远传开。 武英殿前,行刑开始了。 而紫禁城的命运,也在这血腥的号哭与银钱入库的碰撞声中,滑向更加未知、也更加残酷的深渊。 第六章 山海关的棋局 王之心那杀猪似的嚎叫,在武英殿外头足足响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变成有气无力的**,最后彻底没了声息。风把那血腥味卷得到处都是,顺着破窗户缝往殿里钻。没人说话,殿里剩下的官员勋贵们,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儿不敢喘,脸色白得跟刚刷的墙皮似的。 朱元璋靠在御案后头,闭着眼,左手那包扎好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牵扯得半边身子都发木。耳朵里嗡嗡响,是失血和过度疲惫带来的。可脑子却异常清醒,像冰水里镇过的刀子,又冷又利。 王之心这顿剐,暂时镇住了宫里这些牛鬼蛇神。钱粮也有了点着落。可这远远不够。李自成那把火,拖不了他几天。一旦他重新整顿好人马,卷土重来,就凭紫禁城这几百号惊弓之鸟,拿什么挡? 关宁军。吴三桂。 这个名字,还有山海关外那片黑沉沉的土地,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头。这是眼前这死局里,唯一可能撬动的棋子。但同时,一股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也从他灵魂最深处渗出来——那是关于山海关的另一边,关于那些梳着辫子、骑射凶悍的建虏的记忆! 属于朱元璋的那部分记忆,对“鞑虏”的警惕和憎恶,是刻在骨头里的!他这辈子,从南到北,打的就是“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的旗号!蒙古人当年怎么祸害中原,他怎么把蒙古人赶回草原,这些记忆碎片此刻无比清晰、尖锐!哪怕这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崇祯)对辽东局势更多的是焦虑和无奈,但朱元璋的本能告诉他:流寇是心腹之患,但建虏,是亡族灭种之祸! “皇爷,您该换药了。”王承恩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还有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朱元璋睁开眼,嗯了一声,伸出左臂。王承恩熟练地拆开旧布条,伤口还好,没再渗血,但红肿得吓人。他一边轻手轻脚地上药包扎,一边觑着朱元璋的脸色,欲言又止。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朱元璋没看他,声音嘶哑。 王承恩手一抖,稳了稳神,才低声道:“皇爷,西边……西边刚有夜不收冒死回来报信。李闯的大营,后半夜乱了一阵,主要是救火和清点损失。天亮后,他们拔了几处靠近皇城的营地,往后缩了二里地,旗号没乱,大队人马还在。看架势……像是在重新集结,整顿兵马。” 朱元璋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意料之中。 “还有……”王承恩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朱元璋耳朵,“北边……蓟州、密云方向,有零散溃兵逃过来,说……说那边已经看到大股辫子兵的游骑了,哨探活动异常频繁,恐有大队人马在关外聚集。” 朱元璋的眼皮猛地一跳!果然!建虏的鼻子比狗还灵!京城一乱,他们立刻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豺狼一样扑过来了!吴三桂呢?他是守着关,还是已经…… “消息确实?”他问,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 “那几个溃兵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像假的。奴婢已让人把他们分开看管起来,仔细盘问。”王承恩声音发颤。建虏入关,这可比李自成可怕多了。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忽然问:“王之心吐出来的那些地契里,有没有山海关附近,或者宁远一带的?” 王承恩一愣,仔细回想:“好像……有几处,是前朝赏赐的皇庄,在永平府附近,离山海关不算远。” “去找出来。”朱元璋道,“还有,把兵部职方司所有关于辽东、关于吴三桂、关于近几年建虏动向的存档文书,只要还能找到的,全给咱搬来。再去问问金铉,他知道多少。” 王承恩虽然不明所以,但不敢怠慢,连忙应下,匆匆去了。 殿里又静下来。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思绪却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山海关,飞到了更北边那片白山黑水。不,绝不能让建虏进来!?这个念头如同铁律,烙在他的意识里。李自成再混账,他是汉人,这江山再怎么乱,肉烂在锅里!可建虏一旦入关……那就是神州陆沉,衣冠沦丧!他朱元璋拼了一辈子打下的汉家天下,岂能再沦为异族牧马之地? 吴三桂……必须把他钉死在关宁!绝不能让他倒向建虏,甚至……绝不能让他有引虏入关的念头! 一个与原先截然不同、甚至更加艰难的计划,开始在他心中艰难成型。他要写的,不是一封怂恿“联虏”的密信,而是一道措辞极其严厉、甚至可能激怒吴三桂,但必须断绝他任何幻想、逼他死守国门的铁令! 王承恩很快回来了,抱着几卷发黄的账册和地契,金铉也跟了进来,手里拿着几份残缺的文书。 “陛下,地契找到了。兵部的存档损毁严重,只找到些零碎,关于辽东近年边防、粮饷、以及建虏频繁扰边劫掠的奏报。”金铉禀报道,特意提到了建虏的动向。 “金铉,依你看,吴三桂此刻心境如何?关宁军士气怎样?”朱元璋直接问。 金铉思索了一下,谨慎答道:“回陛下,吴总兵世受国恩,手握重兵,此刻必是左右为难。闯贼势大,许以厚利;朝廷……朝廷危殆,援军无望。其麾下关宁军虽是精锐,但久戍边关,粮饷不继,怨气不小。加之其父吴襄陷于京师,家眷安危未知……臣恐,吴总兵即便忠义,在绝境之下,也难保不会……行差踏错。”他说的很委婉,但意思明白:吴三桂很可能在自保和忠义之间摇摆,甚至可能做出极端选择。 朱元璋点点头。和他判断的差不多。吴三桂现在就是个坐在火药桶上的人,一边是李自成的诱惑和朝廷的无力,一边是关外虎视眈眈的建虏,还有家眷被挟持的软肋。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让他彻底倒向某一方。 他必须把这火药桶,往“死守国门”这边压!即使用最激烈、最不留余地的方式! “王承恩,笔墨。要最快的马,最结实的纸。”他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王承恩连忙准备。朱元璋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右手手腕,提起笔,蘸饱了墨。这一次,他没有太多犹豫,属于朱元璋的刚硬、霸道,以及对“华夷大防”近乎偏执的坚持,完全主导了笔锋。 开头依旧直接:“吴三桂:” “朕知你父子世受国恩,位列封疆,朝廷待尔等不满!今京师罹难,贼氛猖獗,此乃我汉家内乱,兄弟阋墙!” “然,关外建虏,豺狼之性,与我华夏有不共戴天之仇!彼等窥伺中原久矣,若趁此内乱入关,则神州陆沉,衣冠涂炭,千年文明毁于一旦!尔父吴襄,老于边事,当知虏患之烈,远胜流寇百倍!” “闻尔妾陈圆圆为贼所辱,尔父陷于贼手,朕心亦痛!然,私仇再大,大不过国仇!家恨再深,深不过族恨!若因一己之私,纵放甚至引狼入室,使胡骑践踏我祖宗陵寝,荼毒我华夏百姓,则尔吴三桂,非但为大明之逆臣,更为华夏之罪人,千古唾骂,万劫不复!” “朕已决意死守社稷,纵粉身碎骨,亦不使贼虏得逞!今授尔全权,固守山海关,锁钥辽东!一兵一卒,不得擅离!无论闯贼如何诱逼,无论关内局势如何糜烂,尔之职责,唯在防虏!山海关在,则虏骑不得南下一步!此乃尔吴氏满门,对天下汉人唯一可赎罪、可存续之道!” “朕许尔,若能力保关门不失,阻虏于关外,待朕肃清内患,必不计前嫌,厚赏尔功,保全尔家!若敢有半点异心,开关揖盗,则朕纵身死,亦必诏告天下,使尔吴氏一门,永世背负汉奸之名,人人得而诛之!” “勿谓言之不预!” “朱由检 手书” 最后一个字,力透纸背,几乎划破纸张。朱元璋搁下笔,胸膛微微起伏。写这封信,比昨夜偷袭闯营、比刚才下令凌迟王之心,更耗心神。这不是阴谋算计,这是阳谋威逼,是把所有的底线和后果赤裸裸地摊在吴三桂面前,断了他所有“灵活”的念想。 金铉就站在一旁,他看完了信,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但眼神却比之前看到“联虏”二字时,多了一种复杂的震撼。这封信……太硬了,太绝了,几乎是把吴三桂往绝路上逼,不给他任何转圜余地。但他心底,却又不得不承认,在防止建虏入关这个大是大非上,这或许是唯一能起作用的猛药。只是这药……药性太烈,吴三桂咽得下吗?会不会直接把他逼反? 王承恩也看完了,他跪在地上,没有哭,只是呆呆的。他伺候皇帝十七年,从未见过如此杀气腾腾、不留丝毫情面、将个人生死与家族命运完全绑定在民族大义之上的旨意。这不再是皇帝对臣子的训谕,更像是……一个开国老祖宗,对可能背叛族群的子孙,发出的最后通牒和诅咒。 朱元璋没看他们,拿起信纸,吹干墨迹,折叠,封入信函,盖上小印。动作依旧平稳。 “韩赞周!”他扬声。 一直在殿外候命的韩赞周应声而入。 “挑你手下两个最精干、最不怕死、最熟悉北边路况的夜不收。”朱元璋将信递过去,眼神锐利如刀,“让他们换装,分头出发。不惜一切代价,用最快速度,把这道密旨送到山海关吴三桂手中。告诉他,这是朕的死命令!也是他吴家满门,最后的机会!” 韩赞周双手接过信,他能感觉到这封信散发出的不同寻常的肃杀之气,沉声应道:“末将遵命!” “还有,”朱元璋补充,语气森然,“告诉他们,若途中被闯贼或其他人截获,立刻毁信,自尽。此信内容,绝不容有失,亦绝不容外泄。” “末将明白!”韩赞周不再多言,转身疾步离去。 信送走了。一步不是诱饵、而是沉重枷锁的棋,重重落下。这步棋,可能逼出一个死守国门的忠臣良将,也可能……直接将一个手握重兵的边将,彻底推向对立面。 殿内再次死寂。只有朱元璋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金铉忍不住,低声问道:“陛下……若吴三桂……被此信所激,反而……” “那他就不配做汉人,更不配握守国门之钥。”朱元璋打断他,声音冷硬如铁,“宁可他反了李自成,甚至反了咱大明,自己占山为王,也绝不能让他放一个建虏进来!这是底线。” 他顿了顿,看向殿外昏沉的天色,仿佛透过宫墙,看到了更北方。 “流寇之祸,不过疥癣之疾,朝代更替,常有之事。但胡虏入主……那是心腹之患,是断我华夏脊梁之祸!咱朱元璋这辈子,别的可以忍,唯独这件事,没得商量!” 话音落下,武英殿内仿佛温度又降了几分。王承恩和金铉看着御案后那个脸色苍白、伤重虚弱,却目光如炬、意志如钢的皇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震撼,也有一种在绝境中,陡然升起的、近乎悲壮的认同感。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大明太祖皇帝该有的气魄?哪怕只是一缕跨越时空的残魂,在这亡国灭种的边缘,依旧死死守着那道绝不能溃决的堤防。 朱元璋不再说话,闭目靠在椅背上。左臂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再次席卷而来。 他知道,自己把所有的压力,都堆到了吴三桂身上,也把最大的风险,留给了紫禁城。李自成下次攻城,恐怕不会有任何侥幸了。 但,他无悔。 有些线,不能跨。 有些血,宁可流干在自己人手里,也绝不能让外人来染指这片土地。 殿外,风声呜咽,似有金铁交鸣之声,从遥远的北方隐隐传来。 山海关的棋局,已然落子。 只是这一次,执棋者的手,更加沉重,目光,也更加决绝地望向关外那片虎视眈眈的阴云。 第七章 意识海的交易 朱元璋靠在武英殿的椅子里,像一尊被风雨剥蚀了多年的石像,动也不动。左臂的伤口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酸软和寒冷。脑袋里更是乱,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和记忆碎片,像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越收越紧,勒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个是暴烈的火,带着濠州的烽烟、鄱阳湖的血浪、朝堂上刮起的腥风,还有对眼前这糜烂江山无边无际的愤怒与……一种近乎本能的掌控欲。这是朱元璋。他只想用最直接、最酷烈的手段,把眼前这一切碍眼的东西——闯贼、蠹虫、甚至这具不中用的身体——都撕碎、碾平,然后按他的想法,重新把这片江山捏合起来。至于手段是否暴虐,身后是否骂名,他根本不在乎。他在乎的是“朱家的天下”不能就这么完了,更在乎的是……北边那些梳辫子的野人,绝不能踏进山海关一步!这是刻在他灵魂最底处的铁律。 另一个是冰凉的雾,弥漫着乾清宫深夜孤灯的寂寥,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带来的窒息,面对满朝文武却无人可信的惶恐,对子女命运的揪心,还有煤山老槐树下那一刻万念俱灰的解脱与不甘。这是朱由检。他害怕,他优柔,他背负着“亡国之君”的沉重枷锁,他本能地抗拒着“老祖宗”那些骇人听闻的杀戮和决断,他觉得那是在加速崩溃,是在践踏他十七年来苦苦维持的、早已千疮百孔的“君王体面”。 现在,这两股力量,被强行塞在这具濒临破碎的躯壳里。外伤失血,心力交瘁,让朱元璋那原本强势无匹的意志出现了裂痕,而朱由检的意识则在求生本能和巨大刺激下,开始更顽强地挣扎。不是对抗,是两种生存逻辑在绝境中的激烈碰撞和……讨价还价。 【以下为意识层面交锋】 朱由检(意念颤抖但清晰):‘够了!停下吧!你看看这身体!你再看看外面!你杀王之心,震慑一时,可接下来呢?李自成大军还在城外!吴三桂那边吉凶未卜!你还要杀多少人?把所有人都逼反吗?!’ 朱元璋(意念暴怒而疲惫):‘闭嘴!不杀鸡,猴子会怕?不把这些蛀虫敲骨吸髓,哪来的钱粮守城?等死吗?!’ 朱由检:‘可守得住吗?!就凭现在这点人,这点士气?你那是让他们去送死!是白白浪费人命!’ 朱元璋:‘送死?难道躺平了任人宰割就不是死?朱由检,咱告诉你,仗,是打出来的!一口气泄了,就真的全完了!你现在怕杀人,怕失人心,等你成了李自成的阶下囚,或者被拖到菜市口砍头的时候,看看有没有人给你掉一滴眼泪!’ 朱由检:‘……至少,至少对朝臣勋贵,能否……留些余地?非要以如此酷烈手段?后世史笔……’ 朱元璋(嗤笑):‘后世?咱问你,是后世史书上几句轻飘飘的骂名要紧,还是眼前这城破人亡、宗庙倾覆更要紧?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你那些仁义道德,能当城墙用,还是能当箭矢使?’ 朱由检沉默。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吞噬着他,但在这深渊底部,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微弱却滚烫的东西被点燃了——那是同样属于帝王的、对江山社稷最后的不舍,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对“老祖宗”那种抛开一切枷锁、只求生存的野蛮力量的隐秘羡慕。 朱由检(意念微弱但坚定):‘……朕可以不再阻你行事。守城方略,朕也不再质疑。但……有三个条件。’ 朱元璋(意念警惕):‘说。’ 朱由检:‘第一,不得滥杀、虐待朕的皇子。太子、永王、定王,无论他们身在何方,是生是死,你……需尽力保全朱家血脉。’ 朱元璋(稍作沉吟):‘可。既是我朱家血脉我自当尽力保全,但若是他们投靠敌军,自己作死,就别怪我不念亲情了。’ 朱由检:‘第二,若事终不可为……城破之时,予朕……予这身子,一个痛快。朕,不能再受辱于贼手或虏手。’这是他对煤山未竟之事的最终坚持,也隐含了对朱元璋可能“死战到底”风格的恐惧。 朱元璋(这次沉默更久):‘……可。’ 朱由检:‘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意识力量,‘在这身体里,朕需有知晓之权。你行事,朕不再明面反对,但若朕觉有伤国本、过于酷烈、或于长远恢复有损之处,你需……稍作停顿,容朕陈说利害。尤其,关乎民心向背,后世评价!朕不是要与你争权,是要你……行事多一分顾忌,少一分绝戾!’ 这一次,朱元璋的意念波动剧烈。这触及了他最根本的掌控习惯。但眼下,他确实感受到了这具身体的极限和灵魂融合的滞涩。朱由检的意识不再是被动承受,而是变成了一个需要正视的“合作者”,甚至可能成为他意志执行的“阻碍”。彻底压服消耗太大,而且……这窝囊子孙的某些顾虑,虽然迂腐,但在稳定后方、维系人心上,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取的边角料?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这具身体活下去,需要这个“朱由检”的身份继续发挥作用。纯粹的碾压,似乎难以为继。 ‘……可。’最终,朱元璋的意念传来,带着浓重的不甘和冰冷的警告,‘只限‘陈说’,听与不听,在咱!若你敢阳奉阴违,暗地掣肘……咱就算拼着最后一点力气魂飞魄散,也能先让你这意识,彻底湮灭!’ 交易达成。没有契约,只有两个困于绝境、走投无路的帝王之魂,在血腥与黑暗深处达成的、脆弱而危险的停火线与协作框架。 【意识交锋结束】 就在这内部“协议”刚刚达成的微妙时刻—— “砰!砰砰!” 武英殿紧闭的大门,被猛地拍响!声音急促而惊慌。 “陛下!陛下!大事不好!”是韩赞周变了调的声音,隔着厚厚的门板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德胜门……德胜门守军缒下来一个太监!说是……说是闯贼李自成派来的使者,要见陛下!那使者……那使者是……” “是谁?!”王承恩抢到门边,颤声问。 门外韩赞周的声音充满屈辱和愤怒:“是……是杜勋!那个开了德胜门迎贼的监军太监,杜勋!” 杜勋?!那个叛徒!他竟然敢回来?!还作为李自成的使者?! 殿内,刚刚经历完灵魂层面激烈谈判的朱元璋(或者说,此刻主导的、已初步达成“交易”的混合意识),猛地睁开了眼睛。 左臂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依旧,但那双眼睛里,疲惫之下骤然亮起的,却不再是单一的、属于朱元璋的暴怒,也不再是朱由检的惊惶。而是一种更复杂的、糅合了冰冷审视、刻骨憎恶、以及一丝……评估与算计的锐光。 “使者?”嘶哑的声音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带着一种古怪的平静,“李自成……这是要跟咱‘谈谈’了?” 他用手撑住御案,忍着左臂传来的撕裂痛楚,一点点站起来。王承恩慌忙想去扶,被他用眼神制止。 “让他进来。”他站直了身体,尽管有些摇晃,但脊背重新挺起,仿佛那内部达成的“交易”,给这即将熄灭的残烛,注入了一丝新的、奇特的支撑力。 “朕,倒要听听……” 他的目光投向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木板,看到外面那黑暗的、充满未知的夜色,也看到那个无耻叛徒的嘴脸。 “这位‘闯王’……” “和他养的这条狗……” “想放什么屁。” 门,被缓缓打开。 一股带着深秋寒意的风,猛地灌了进来,也带进来了远方隐约的号角和更清晰的厮杀声。 而在我(或者我们)意识的深处,那刚刚达成的、脆弱而危险的“交易”,迎来了第一个真实的、充满羞辱与杀机的考验。 第八章 劝降 殿门打开,灌进来的不光是冷风,还有一股子复杂的味儿——宫外的烟火气,远处飘来的焦臭,以及……一种小人得志、却又强压着恐惧的虚浮气味。 两个人被韩赞周和两个侍卫半押半“请”了进来。前面那个,穿着青布直裰,戴着方巾,像个落第的秀才,面皮白净,眼神却滴溜溜转得灵活,脸上堆着刻意的镇定,手里捧着一个黄绫包袱。这就是李自成手下的谋士牛金星。 后面那个,一进来就“噗通”跪倒在地,身子缩成一团,头几乎埋到金砖缝里,穿着低等太监的灰褐色衣服,不是开德胜门迎贼的杜勋是谁?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像淬了毒的针,钉在杜勋身上。王承恩老脸扭曲,手指甲掐进了掌心。韩赞周按着刀柄,指节发白。连一直缩着脖子的高起潜,都忍不住露出嫌恶和一丝免死狐悲的惊惧。朱纯臣眼神复杂,飞快地瞟了一眼御案后的皇帝,又低下头。 牛金星深吸一口气,上前几步,没有跪,只是躬身长揖:“大顺王麾下幕僚牛金星,见过大明皇帝陛下。” 礼数做了,但那“大顺王”三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刺耳。 朱元璋(或者说此刻主导的融合意识)靠在御案上,右手撑着桌面,左手垂着,没说话,只是用那双冰火交织的眼睛,打量着牛金星,又扫了一眼地上抖如筛糠的杜勋。 “李自成派你来,是下战书,还是送劝降表?”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平静,听不出喜怒。 牛金星直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又不失气势:“陛下明鉴。我主大顺王,本起于陇亩,因朝廷无道,官吏贪暴,民不聊生,不得已提三尺剑,吊民伐罪。今日兵临城下,非为屠戮,实欲廓清寰宇,解民倒悬。” 他顿了顿,观察着皇帝的脸色,可惜那张苍白染血的脸如同面具。 “我主仁德,念及陛下亦是朱氏子孙,不忍见宗庙倾覆,生灵涂炭。故特遣微臣前来,陈说利害,共商大计。” 他双手捧起黄绫包袱,“若陛下能顺天应人,去帝号,开城门,率文武迎我主大顺王入城。我主承诺,必保全陛下及宫眷性命,厚赠田宅,使陛下得为安乐公,安享富贵,以终天年。此乃我主亲笔书信及所拟条款,请陛下御览。” 一番话说完,殿内死寂。安乐公?像汉献帝、刘禅那样?这已经不能算劝降,简直是赤裸裸的羞辱和最后的通牒。 王承恩气得浑身发抖。韩赞周眼睛赤红,几乎要拔刀。朱纯臣等人屏住呼吸,等待皇帝的反应。金铉握紧了拳,指甲陷进肉里。 朱元璋却忽然笑了。 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带着浓浓讥诮,仿佛听到什么极其可笑之事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 “去帝号?安乐公?” 他慢慢重复,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带着回音,“李自成……你们那‘大顺王’,倒是替咱想得周到。比当年曹丕对汉献帝,还多了几分‘仁德’?” 牛金星脸上那点镇定有点挂不住了,他硬着头皮道:“陛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京师九门已破,内城亦大半归顺,陛下困守紫禁孤城,兵不满千,粮不过数日。为陛下计,为满城生灵计,顺应天命,实为上策。若执意抗拒,恐……玉石俱焚,悔之晚矣。” 最后威胁的意味,毫不掩饰。 “天命?” 朱元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牛金星,你读过史吗?” 牛金星一愣:“晚生……略通经史。” “那你告诉咱,什么是天命?” 朱元璋向前微微倾身,尽管左臂剧痛让他额角渗出冷汗,但那股压迫感却陡然增强,“是李自成这种流窜劫掠、屠城害民的流寇坐了江山,叫天命?还是咱朱元璋的子孙,守不住祖宗基业,活该让位,叫天命?” 他直接用了“朱元璋”自称!牛金星心头剧震,关于“太祖附体”的传言难道是真的? “陈友谅当年在鄱阳湖,战船蔽江,兵力十倍于太祖,他也跟太祖谈‘天命’。”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下,“太祖怎么回他的?‘吾与你,决一死战耳。何降为!’” 牛金星脸色开始发白。 “李自成的兵,比陈友谅的汉军如何?他的地盘,有陈友谅一半稳固?他手下那些头目,比得上徐达、常遇春一根指头?” 朱元璋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震得殿内梁灰簌簌落下,“区区流寇,侥幸得势,就敢妄称天命,让咱去帝号,当什么狗屁‘安乐公’?!” “放你娘的狗臭屁!” 粗野狂暴的怒骂,配合着朱元璋那狰狞的眼神和浑身散发出的、绝非文弱皇帝能有的悍烈杀气,让牛金星肝胆俱裂,连退两步,手里的黄绫包袱“啪嗒”掉在地上。他身后的杜勋更是吓得直接瘫了,尿骚味隐隐传来。 “回去告诉李自成!” 朱元璋指着牛金星,指尖因为用力而颤抖,“想坐这张椅子?可以!让他洗干净脖子,带着他麾下那些头目的脑袋来换!一颗脑袋,换这紫禁城一块砖!他凑得齐吗?!” “至于你,杜勋。” 他的目光转向地上那摊烂泥,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吃着大明的禄米,受着皇家的恩典,转头就开城门,迎贼入室。你这身皮,是宫里给的;你这颗心,让狗吃了,连狗都不如!” “王承恩!韩赞周!” “奴婢在!”“末将在!”两人齐声应道,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激动和杀意。 “把这背主求荣、开门揖盗的阉狗,给咱拖出去!” 朱元璋的声音斩钉截铁,“就在这武英殿前的广场上,当着所有宫里人的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惨白的牛金星,扫过瑟瑟发抖的朱纯臣等人,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 “凌迟!” “不——!!陛下饶命啊!皇爷!奴婢知错了!奴婢是被逼的!牛先生!牛先生救我啊!!” 杜勋发出杀猪般凄厉到极点的嚎叫,涕泪横流,屎尿齐出,被王承恩和韩赞周像拖死狗一样架了出去。绝望的嚎叫声迅速远去,在空旷的宫苑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牛金星面无人色,魂飞魄散,哪里还敢多待,连地上的黄绫包袱都忘了捡,连滚爬爬地就往外跑,生怕跑慢一步自己也被剐了。 使者像丧家犬一样被打发走了。武英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浓重的血腥味(来自朱元璋左臂)和杜勋留下的尿骚味,以及众人粗重不一的呼吸。 朱元璋挺直的脊背,在殿门关上的一刹那,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被一直紧盯着他的王承恩及时上前扶住。 “陛下!您……” 王承恩又急又心疼。 “扶咱坐下。” 朱元璋低声道,额头上全是冷汗。 坐下后,他闭目喘息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左臂的伤口因为刚才的暴怒和激动,又开始渗血,染红了新换的绷带。身体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李自成被如此羞辱性地拒绝,必定暴怒。杜勋的凌迟,是立威,也是彻底断绝某些人投降的念想。接下来,必定是李自成倾尽全力的疯狂报复。 “韩赞周。” “末将在!” 韩赞周上前,眼中充满血丝,但精神亢奋。 “杜勋行刑,你看场子。让宫里所有能动弹的人,尤其是那些太监、杂役,都去看着!仔细看看叛徒的下场!” 朱元璋声音疲惫,但不容置疑,“然后,你立刻去各门巡视,尤其是东安门、西安门!告诉守军,朕就在这里,与城共存亡!赏格再加!斩贼一级,赏银十两!守住今日,人人有赏!但有畏缩通敌者——杜勋就是榜样!” “末将领命!” 韩赞周抱拳,转身大步离去,步伐都带着一股狠劲。 “金铉。” “臣在。” 金铉上前,脸色依然有些发白,但眼神坚定。 “你去盯着王之心抄没的那些银两物资分发,务必公允、迅捷。告诉守城的将士,银子、粮食,管够!但谁要是领了赏、吃了粮还不出力……” 朱元璋没说完,但意思明白。 “臣明白!必不负陛下所托!” 金铉也领命而去。 “朱纯臣,高起潜。” 朱元璋看向剩下的两人。 朱纯臣和高起潜浑身一颤,连忙上前:“臣(奴婢)在。” “你们,” 朱元璋看着他们,目光如刀,“带着你们的人,上东安门城墙值守。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今日贼兵若从你们负责的地段爬上城头……” 他冷笑一声,“咱也不需要剐你们三千六百刀,一颗脑袋,就够了。” 两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声应诺,连滚爬爬地出去了,心里那点最后的小九九,在杜勋的嚎叫和皇帝冰冷的目光下,彻底冻结。 所有人都走了,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王承恩。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带着血丝的痰。王承恩连忙端水,轻轻拍着他的背,老泪纵横:“皇爷……您这又是何苦……这般激怒那贼子……” “不激怒……他就会放过咱?” 朱元璋喘匀了气,声音微弱但清晰,“王承恩,你记住……对这种流寇头子,你越软,他越觉得你怕,咬得越狠。你只有比他更硬,更狠,摆出拼命的架势,他才会掂量掂量,打这座城,要填进去多少条他手下那些头目的命……值不值得。” “可……可万一他恼羞成怒,全力攻城……” “所以他才会恼羞成怒。”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人被怒气冲昏头的时候,就容易出错。咱们要的,就是等他出错,或者……逼他分心。” 王承恩似懂非懂。 就在这时,殿外广场上,杜勋第一声凄厉非人的惨嚎,划破了天空!那声音尖锐得不像人声,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远远传开。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一声比一声绝望,一声比一声微弱,但持续不断,如同地狱传来的哀歌,笼罩在紫禁城上空。 宫里的太监、宫女、杂役,被韩赞周的人驱赶到广场周围,强迫他们观看。有人当场吓晕,有人呕吐不止,更多人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低下头不敢看,却被侍卫用刀背逼着抬头。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比王之心那日更甚。 这是朱元璋刻意营造的恐怖。他要让这座城里还活着的人,无论是忠于他的,还是心怀鬼胎的,都牢牢记住——背叛,是什么下场;皇帝的刀,有多快,有多冷。 惨嚎声隐约传来,朱元璋闭着眼,面无表情地听着。意识深处,属于朱由检的那部分传来强烈的生理不适和道德上的惊悸,但被他用“交易”和更冰冷的现实理性强行压下。 “王承恩,” 他忽然低声说,“你出去,听听……宫里人,都在说什么。” 王承恩明白,这是要探听这场“立威”的效果。他应了一声,悄悄退了出去。 朱元璋独自坐在空旷的武英殿里,听着远处断续的惨嚎,感受着左臂伤口火辣辣的疼痛和身体深处泛起的阵阵寒意。 李自成的大军,应该已经动了吧? 被如此羞辱,他若还能忍,就不配当这个“闯王”。 下一次攻击,必然是雷霆万钧,不死不休。 他看了一眼自己重伤的左臂,又感受了一下这具身体油尽灯枯般的疲惫。 守得住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从拒绝李自成、下令凌迟杜勋的那一刻起,就没有退路了。 要么,杀出一条血路。 要么,就和这座城,一起燃烧成灰。 他缓缓握紧了还能动的右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勉强驱散了些许昏沉。 “来吧……” 他对着空荡荡的大殿,也对着城外那看不见的敌人,低声嘶语。 “让咱看看……” “你这‘闯王’的斤两。” 殿外,杜勋的惨嚎渐渐低微,终至不闻。 而更远处,北京城各个方向,沉闷如雷的战鼓声,由缓至急,由疏至密,轰然响起!如同暴风雨前最后的闷雷,预示着毁灭的洪流,即将以最疯狂的方式,拍向这座孤岛般的紫禁城。 第九章 宁为玉碎 杜勋那断续了将近两个时辰的嚎叫彻底消失的时候,武英殿里的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王承恩出去又回来,脸色依旧发白,但眼神里多了点异样的东西——那是混杂着恐惧和某种扭曲认同的复杂情绪。他告诉朱元璋,宫人们吓坏了不少,但更多的是一种噤若寒蝉的死寂,以及少数老太监眼中一闪而过的、近乎麻木的快意。杜勋这叛徒的下场,至少暂时让宫里那些心思最活络的,彻底熄了火。 可这点“成果”,在殿外传来的战鼓和号角声面前,显得微不足道。 鼓声起初只是东边、西边零星响起,很快就连成一片,如同夏夜最狂暴的闷雷,从四面八方滚来,震得人脚底板发麻。其间夹杂着低沉悠长的牛角号,那是闯军大队发起进攻的信号。 要来了。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像是在养神,但撑在扶手上的右手,指节捏得发白。左臂的伤处被厚厚包扎,依旧隐隐作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神经。身体深处涌上来的疲惫和寒冷,像沼泽里的水,一点点往上漫。但他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意识深处,属于朱由检的那部分,在这巨大的压力和外间隐约可闻的厮杀声传来时,又开始了本能的战栗和退缩。那是对末日的恐惧,对自身无能的绝望。但这一次,退缩的念头刚一冒头,就被另一股更坚硬、更滚烫的东西狠狠撞了回去——那是朱元璋的意志,混合着对这懦弱子孙的鄙夷,和对城外那些“反叛泥腿子”深入骨髓的轻蔑与战意。 “慌什么!仗还没打,自己先尿了裤子?!”?朱元璋的意念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朱由检的意识上。“听这鼓点,杂乱无章!看这架势,四面合围?李自成也就这点本事!他把咱当陈友谅围洪都城呢?呸!他配吗?!” 粗暴的斥责,反而奇异地让朱由检的恐慌被压制下去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的、被牵引的关注。 殿门被猛地推开,韩赞周带着一身硝烟和血气冲了进来,盔甲上多了几道新痕。 “陛下!贼兵开始攻城了!东安门、西安门外,集结了大队步卒,扛着数十架新赶制的云梯!西华门、玄武门方向也有动静,但似是以骑兵游弋骚扰为主!” 他语速极快,声音嘶哑,“朱纯臣和高起潜已经上了东安门城墙,但……但看他们那样子,怕是……” “怕是什么?” 朱元璋睁开眼。 “怕是贼兵一冲,就要尿裤子!” 韩赞周毫不客气。 朱元璋脸上没什么意外:“盯着他们。告诉他们,城在,他们或许还能有条活路。城破,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这些站在城头的勋贵太监!” “是!” “咱们还有多少能机动的兵力?火器呢?” 朱元璋问出了关键。 韩赞周脸色难看:“能抽调的……不足百人。火器……弗朗机炮药子昨夜偷袭用掉大半,剩下的打不了几轮。火铳更是稀少,且多不堪用。弓箭还算有些,但箭矢也不多了。” 他顿了顿,“陛下,硬守……怕是守不住几个时辰。贼兵这次,是真急了。” 朱元璋沉默了片刻。硬实力的差距,不是靠杀几个人、说几句狠话就能弥补的。 “拆。” 他忽然吐出一个字。 “拆?” 韩赞周一愣。 “拆房子!” 朱元璋的声音斩钉截铁,“西华门内那片廊庑房,东安门内靠近城墙的那些低矮库房,全给咱拆了!梁木、砖石、门板,所有能搬动的,全运上城墙!充作滚木擂石!” 韩赞周倒吸一口凉气:“陛下,那……那可是宫里的房子……” “房子没了,赶跑了贼还能再盖!城没了,人都死了,要房子有屁用?!” 朱元璋眼神凶狠,“快去!还有,去搜集所有能找到的棉被、衣物、甚至……席子草垫,浸上桐油!来不及浸透的,沾上火油也行!必要时,点燃了往下推!” “末将领命!” 韩赞周知道这是最后的疯狂,但也是唯一的办法,转身冲了出去。 拆房子的声音很快在宫内各处响起,混合着远处攻城的喊杀,显得诡异而绝望。 王承恩在一旁,嘴唇哆嗦着,想劝又不敢。金铉也赶了回来,脸上带着焦急:“陛下,银两和粮食正在分发,但人心惶惶,有些士卒领了赏银,却躲在角落发抖……” “杀。” 朱元璋打断他,声音冰冷,“让韩赞周派人去巡,发现临阵畏缩、扰乱军心者,就地正法!首级挂上旗杆!” 金铉身体一颤,低头应道:“……是。”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整个紫禁城如同一架生锈的机器,在朱元璋暴力的催动下,发出刺耳的嘎吱声,拼命运转起来。恐惧被更大的恐惧(杀头)和一点点物质刺激(赏银)暂时压制,转化成了麻木的、机械的抵抗意志。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殿外的厮杀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不再是模糊的喧嚣,而是能清晰分辨出刀剑碰撞的锐响、垂死的惨嚎、云梯搭上城墙的闷响,以及守军绝望的怒吼。 战报开始像雪片一样飞来,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紧急: “东安门告急!贼兵已数次攀上城头,朱纯臣国公……朱国公被流矢所伤,退下城楼!” “西安门箭楼起火!韩将军正在扑救,贼兵趁机猛攻!” “西华门……西华门段城墙年久失修,出现裂痕!恐有坍塌之险!”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朱元璋坐在武英殿里,像一尊石佛,只是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紧紧抿着,只有眼底深处那两点寒光,越来越亮,越来越锐利,仿佛要将这破败的大殿,将这燃烧的京城都刺穿。 王承恩和金铉急得团团转,却又无可奈何。他们知道,这位皇帝(或者说这位太祖)已经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上了,剩下的,真的只能听天由命,看那些被恐惧和赏银驱使的守军,能撑多久。 就在东安门又一次传来“即将被突破”的急报,殿内气氛压抑到极点时,朱元璋忽然站了起来。 “陛下!” 王承恩惊呼,“您要去哪儿?您这身子……” “东安门。” 朱元璋吐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右手按在了腰间——那里挂着的,不是天子剑,是那把从地痞手里夺来、砍过叛徒、沾满血污的普通腰刀。 “皇爷!万万不可啊!” 王承恩扑过来,想拦住,“东安门已是险地!流矢如雨!您万金之躯……” “万金之躯?” 朱元璋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残忍的弧度,“王承恩,城要是破了,咱这万金之躯,值几个钱?够李自成砍几刀?” 他推开王承恩,迈步就往外走。脚步有些虚浮,左臂的伤让他身体微微倾斜,但那步子却迈得异常坚定。 “金铉,你留守武英殿,盯着各处消息!” “王承恩,你跟咱来!” 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出殿门。王承恩一跺脚,抓起一件不知谁的旧披风,赶紧追了上去。 穿过重重宫门,越靠近东安门,那股惨烈的气息就越发浓重。硝烟、血腥、焦臭混在一起,令人作呕。路上到处是匆匆奔跑的伤兵和搬运守城物资的太监,看到皇帝亲自前来,全都惊呆了,慌忙跪倒。 朱元璋看也不看他们,径直登上东安门城楼。 眼前的景象,比韩赞周描述的更触目惊心。 城墙多处垛口破损坍塌,砖石和尸体混杂堆积。守军人数明显稀疏了许多,许多人带伤,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濒临崩溃的疯狂。城下,如蚁般的闯军士卒嚎叫着,顺着几十架云梯拼命向上攀爬。箭矢如飞蝗般射上城头,不时有人中箭惨叫着跌落。朱纯臣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只有几个低阶武官在声嘶力竭地吼叫指挥,但效果寥寥。 一段城墙防守明显薄弱,几名悍勇的闯兵已经爬了上来,刀光闪烁,瞬间砍翻了附近的守军,缺口正在扩大! “陛下!危险!” 王承恩魂飞魄散。 朱元璋却仿佛没听见。他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缺口,右手缓缓抽出了腰刀。刀身沾着旧血,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下一刻,他动了! 不是皇帝该有的雍容步伐,而是如同受伤猛兽般的突进!他无视耳边嗖嗖飞过的流矢,无视脚下血滑的砖石,拖着不便的左臂,以惊人的速度冲向那个即将崩溃的缺口! “拦住他们!” 一声沙哑却如同惊雷般的暴喝,从他喉咙里炸开! 城头上的守军,包括那些闯兵,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身影和吼声惊得一愣。皇帝?!皇帝亲自上来了?! 就在这瞬间,朱元璋已经冲到缺口处,腰刀带着一股蛮横的狠劲,横斩而出!没有章法,只有速度和力量!一个刚刚爬上垛口、还没站稳的闯兵,被这一刀结结实实砍在脖颈侧面,鲜血狂喷,哼都没哼就栽下城去! 第二个闯兵反应快些,挥刀格挡,“当”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朱元璋的刀被震开,但他顺势合身撞入对方怀中,头槌狠狠砸在对方面门!那闯兵鼻梁塌陷,惨叫着后退,被朱元璋反手一刀捅进小腹! 凶悍!直接!以命搏命! 这根本不是养尊处优的皇帝该有的战斗方式!这完全是百战老卒在绝境中的亡命打法! “陛下万岁!!” 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 这一声,如同点燃了火药桶!城头上那些原本濒临崩溃的守军,看到皇帝浑身浴血、亲自搏杀在最危险的地方,一股混杂着震撼、羞愧、以及被逼到绝境后彻底爆发的血勇,如同岩浆般冲垮了恐惧的堤坝! “杀啊!!跟陛下杀贼!!” 红了眼睛的守军,嚎叫着,如同潮水般涌向缺口,用身体,用残破的武器,甚至用牙齿,疯狂地扑向那几个突入的闯兵!那处刚刚扩大的缺口,竟然在这股逆流般的反扑下,被硬生生堵了回去!爬上来的闯兵被砍杀殆尽,云梯也被奋力推开! 朱元璋拄着刀,站在垛口边,剧烈喘息。刚才那短暂的爆发,几乎抽干了他这具身体最后一点力气,左臂的伤口崩裂,鲜血迅速染红了绷带。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但他不能倒。他强撑着,用刀尖指向另一处压力巨大的地段,嘶声吼道:“火油!浸油的棉被!给老子往下扔!砸!烧死这些狗娘养的!” 几个离得近的守军如梦初醒,连滚爬爬地将准备好的“燃料”点燃,奋力推下城垛!燃烧的棉被、席子顺着云梯滚落,顿时引燃了好几架梯子,爬在上面的闯兵惨叫着变成火球坠落。 混乱和火焰暂时阻滞了这一片的攻势。 朱元璋喘着粗气,视线有些模糊。他看到王承恩连滚爬爬地跑到他身边,想扶他,被他用眼神制止。他看到韩赞周从另一边冲杀过来,身上又添新伤,但眼神亮得骇人。他看到更远处的守军,似乎因为皇帝亲自搏杀而士气稍振,抵抗变得顽强了一些。 但……不够。 城下的闯军只是混乱了片刻,后方督战的将领立刻挥刀砍翻了几个退缩的士卒,更凶猛的攻击随即而来。他们看出了城头守军的疲态和皇帝的出现,攻击反而更加疯狂,仿佛要一举拿下这“大鱼”! 守军的人数在肉眼可见地减少。拆房子得来的“滚木擂石”也快用尽了。 夕阳,不知何时已经西斜,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与城下燃烧的火焰交相辉映。 朱元璋背靠着冰冷的垛墙,滑坐在地。腰刀“当啷”一声脱手掉在脚边。左臂完全失去了知觉,只有温热的血不断渗出。身体的力气正在飞速流逝,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视线开始模糊,城下的喊杀声、身边的呼喝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要……结束了吗? 意识深处,朱由检的恐惧和朱元璋的不甘,如同两股激流,最后一次猛烈冲撞,然后,在濒临彻底涣散的边缘,竟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混杂着极致疲惫、无边绝望,却又带着一丝玉石俱焚般平静的复杂心绪。 也罢…… 就在他眼前最后一点光亮即将被黑暗吞没的刹那—— “报——!!!” 一声凄厉到破音、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震颤的呼喊,如同利箭般穿透层层喧嚣,从城墙阶梯处直射上来! 一个浑身是血、几乎不成人形的夜不收,被两个侍卫架着,连拖带拽地冲上城楼,扑倒在朱元璋面前不远处。他抬起头,脸上血肉模糊,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但剩下的那只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 “陛下!山海关……山海关急报!” “吴三桂……吴总兵他……” “斩了建虏使者!紧闭关门!” “尽起关宁铁骑——” “南下勤王了!!!” 第十一章 命悬一线 参汤那点热气,像滴进冰窟窿里的温水,转个身就没了影儿。朱元璋靠在武英殿冰冷的椅背上,感觉自己的魂儿好像正一点点从这破败身子的七窍往外飘。左胳膊不是自己的了,沉甸甸,木僵僵,只有伤口深处一跳一跳的灼痛,提醒他那块肉还连着。脑袋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又沉又闷,耳边嗡嗡的,韩赞周、金铉他们进出禀报的声音,一会儿清晰得像在耳边炸,一会儿又飘忽得像隔了几重山。 吴三桂南下的消息,像一剂猛药,暂时把紫禁城里那口快要散掉的气给吊住了。可药劲过去,留下的却是更深的虚脱和……不安。 殿里的灯烛添了几盏,光亮了些,却照得朱元璋那张惨白泛青的脸更加瘆人。王承恩跪在脚踏上,用热毛巾小心擦拭他额头的虚汗,手一直在抖。金铉站在御案下首,眉头拧成了疙瘩,手里攥着一份刚送进来的急报。 “城头……情况如何?”朱元璋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金铉连忙回禀:“陛下,各门贼兵攻势已停。但并未退远,仍在城外二里处扎营,火光连成一片,巡逻游骑反而增加了许多。韩将军判断,李闯是在观望,同时防备我军出城或……援军突至。” “哼,他倒是沉得住气。”朱元璋扯了扯嘴角,牵动伤口,疼得吸了口凉气,“吴三桂那边……有新消息吗?” “派往北面的探马尚未回报。但西边和南边有溃兵传言,说闯贼已分出一支兵马,由贼将刘宗敏率领,往北迎击去了,意图阻滞关宁军。”金铉的声音带着忧虑。这是最坏的情况之一,李自成果然不肯坐以待毙。 朱元璋闭了闭眼。刘宗敏是李自成麾下头号悍将,他带队去拦,吴三桂就算能赢,也得被拖住脚步,流更多的血。时间……还是时间。紫禁城还能撑多久? “宫里……有什么动静?”他问的是人心。 金铉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得知援军消息,人心稍定。但……但也有些别的言语。” “说。” “有人私下议论,说吴总兵此来,究竟是勤王,还是……另有所图。毕竟他手握重兵,陛下又……”金铉没敢说下去。 “毕竟朕重伤垂危,朝廷名存实亡,是吧?”朱元璋替他说了,语气平淡,却让金铉和王承恩心头一颤。“还有人,怕是已经在琢磨,怎么给这位即将到来的‘吴大帅’递投名状了吧?朱纯臣是不是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金铉额头见汗,不敢接话。朱纯臣确实“伤势好转”,闭门不出,但府里隐约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 “盯着他们。”朱元璋只说了四个字,寒意刺骨。他现在没力气收拾这些墙头草,但得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没死。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是韩赞周。 “进来。” 韩赞周推门而入,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脸色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陛下,”他单膝跪下,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刚接到北面最新探报……情况……有些诡异。” “讲。”朱元璋心下一沉。 “吴总兵大军确已出关南下,先锋轻骑距京城已不足一百五十里。但是……”韩赞周顿了顿,仿佛在消化这个信息,“探马发现,关宁军行进速度……并不算特别快,大队步兵辎重拖在后面,先锋也并未全力突进。而且……他们打出的旗号除了‘讨逆勤王’,还有……‘奉诏平乱’。” 奉诏平乱?朱元璋眉头微蹙。这和他密旨里“固守山海关、严防建虏”的核心命令,似乎有些微妙的偏差。吴三桂是在强调自己行动的合法性,还是……在暗示他只负责“平乱”,至于“防虏”,或者其他? “还有更奇怪的,”韩赞周继续道,声音更低了,“派往山海关方向的夜不收拼死回报,说……说关上虽然戒备森严,但似乎……兵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空虚。而且,关外百里之内,并未发现大队建虏活动的迹象,连往常频繁的游骑都少了。” 殿内瞬间安静得可怕。 王承恩手里的毛巾掉在地上。金铉瞪大了眼睛。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更深地陷进椅子里,只是那双半阖的眼睛,猛然睁开,里面翻涌着极度疲惫之下骤然亮起的、冰冷刺骨的锐芒! 吴三桂没有倾巢而出!他留了相当兵力守关!而且,关外建虏异常安静! 这意味着什么? 第一种可能:吴三桂忠心耿耿,但用兵谨慎,既要勤王,也要确保山海关万无一失,而建虏或许因内部问题或尚未准备妥当,暂时没有动作。这是最好的情况。 第二种可能:吴三桂首鼠两端,南下是迫于皇帝密旨压力、家仇以及博取政治资本,但他根本不想和李自成拼个你死我活,更不想为朝廷流干最后一滴血。他慢行、留兵,是在观望,是在待价而沽!他想看看紫禁城和李自成谁能耗得过谁,或者……等着收渔翁之利!至于建虏的安静……会不会是达成了某种默契?哪怕只是暂时的互不侵犯? 朱元璋的脊背升起一股寒意。他发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错误——用自己当年对部下的绝对掌控力和局势的清晰判断,去揣测吴三桂这个在明末泥潭里浸淫多年、利益纠缠复杂的军阀头子!那封密旨或许逼得他斩了建虏使者,断了后路,但也可能让他更加怨恨朝廷,更加小心翼翼地保存自身实力! “好一个吴三桂……”朱元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忠臣良将……哼哼……” 王承恩和金铉看着他脸上那种混合了暴怒、讥讽和更深沉疲惫的神情,大气都不敢喘。 “陛下,那我们现在……”金铉试探着问。 朱元璋没有立刻回答。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眼前的灯光开始晃动、拉长。他知道,这是身体和精神双重透支到了极限的信号。但他不能晕过去,现在晕过去,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或者醒来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由别人书写。 他强行凝聚逐渐涣散的意识,嘶声下令: “韩赞周,城中防务,尤其是对朱纯臣、高起潜等府邸的监控,再加一倍人手!告诉守城将士,援军将至,但恶战在即,李闯很可能做困兽之斗,谁松懈,谁死!” “金铉,你拟一道旨意……不,以朕的口吻,写一封给吴三桂的私信。语气要……温和一些,嘉奖其忠义,体谅其行军不易,但要点明京城危殆,朕……朕翘首以盼,望其速进,早解倒悬。同时,暗示……朕已知其留兵守关之苦心,待平定内乱,朕不吝以王爵酬功,关宁一系,永镇辽左!” 打一巴掌(密旨威胁),再给颗甜枣(许诺王爵和世镇)。这是帝王心术,也是眼下无奈之下的笼络。必须让吴三桂觉得,快速进兵、击败李自成,对他有实实在在、巨大的好处,远比观望等待、保存实力要划算。 “还有,”朱元璋喘了口气,眼神锐利地看向金铉,“这封信,要找机会,‘无意中’让某些人看到点风声。明白吗?” 金铉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背上冒出冷汗。陛下这是要借势,用这封看似嘉奖许诺的信,去敲打城内那些可能暗中与吴三桂勾连的人,让他们知道,皇帝对吴三桂并非毫无防备,且有“王爵”之诺在手,他们若过早投靠,未必能得最大利益。这是离间,也是威慑。 “臣……明白。”金铉深深吸了口气,感到肩上的担子重如千钧。 “王承恩,”朱元璋最后看向老太监,声音已经微弱下去,“盯紧药和参汤……咱……咱得撑住……至少得撑到……看到结果……” 话音未落,一阵更猛烈的咳嗽袭来,他俯下身,咳得撕心裂肺,大口大口的暗红色血块吐在王承恩急忙递上的铜盆里,触目惊心。 “皇爷!!”王承恩魂飞魄散。 朱元璋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沫,眼前已经阵阵发黑,耳朵里的嗡嗡声变成了尖锐的鸣响。他挥挥手,示意自己没事,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椅子里滑。 “都……去办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几个字,然后,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陷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太医!快传太医!!”王承恩凄厉的喊声刺破了武英殿的寂静。 金铉和韩赞周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和沉重。陛下这次,怕是…… 他们不敢耽搁,匆匆行礼,带着沉重的使命和更深的忧虑,退出去各自行事。 武英殿内,瞬间只剩下王承恩绝望的哭喊和太医仓惶跑进来的脚步声。 殿外,夜色浓重如墨。 北面,吴三桂的大军在“稳步”前进,先锋与刘宗敏的拦截部队似乎尚未接触。 西面,李自成的大营灯火通明,调兵遣将的喧嚣隐约可闻,一场围绕北京城的最终决战,正在酝酿。 紫禁城内,短暂的希望过后,是更加诡谲的暗流和令人窒息的等待。 而那个凭借一缕跨越时空的强悍意志,将这座孤城从即刻倾覆边缘勉强拉回、却又即将油尽灯枯的皇帝,此刻正躺在冰冷的宫殿里,生死悬于一线。 回光返照的光芒,似乎正在急速黯淡。 真正的黑夜,或许才刚刚开始。 第十二章 回光返照 黑暗,粘稠的,冰冷的黑暗,像沉在最深的河底,水压从四面八方挤过来,要把骨头碾碎,把意识压成薄薄一片。朱元璋感觉自己一直在往下沉,又或者,是这具身体的最后一点热气在飞快地溜走,把他拖向无边无际的寒冷深渊。 耳边有声音,忽远忽近,像是隔着厚厚的冰层。王承恩的哭喊,太医急促低沉的吩咐,还有金铉压抑着焦灼的询问……这些声音扭曲着,变形着,最后都化作了意识深处更响亮的轰鸣——那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同样沉重的记忆与情绪在濒临涣散时的最后一次激烈对撞与交融。 不再是泾渭分明的对抗。是碎裂,是溶解,是在绝对虚弱和黑暗的溶剂里,被迫发生的、不可逆的混合。 他“是”那个在破庙里饿得眼冒金星、对着泥塑菩萨发誓要出人头地的朱重八。?饥饿的绞痛,卑微的屈辱,像毒蛇一样噬咬心脏,烧出一把能焚尽一切障碍的野火。 他“也是”那个坐在乾清宫温暖如春的殿阁里、却感觉比冰窟还冷的朱由检。?奏章上每一个“急”字都像针扎,每一次廷议都像是在走过布满陷阱的冰面,无人可信的孤独像水银,无孔不入,沉甸甸地坠着魂魄。 濠州城墙下,他亲手砍翻第一个元兵时,那滚烫的鲜血溅到脸上,带来的是生存的狂喜和杀戮的悸动。 平台召对,他下旨将袁崇焕凌迟时,北京城万人空巷争食其肉,他站在宫城高处远眺,心底翻涌的却是更深的恐惧和无人可诉的猜疑旋涡。 马皇后病榻前那只渐渐冰冷的手,抽走了他作为“人”的最后一处温暖港湾。 周皇后自缢时那决绝平静的眼神,映照出他作为丈夫和皇帝的双重失败,那耻辱如同烙铁,烫穿了最后一点尊严。 还有最深处,最顽固的烙印——对“胡虏”深入骨髓的警惕与敌意!那是他一生功业的起点,也是绝不容触碰的底线!北方的草原,关外的建虏,那些梳着辫子、骑射凶悍的身影,与记忆中纵横欧亚的蒙古铁骑重叠,带来的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文明倾覆的恐怖幻影!这幻影此刻如此清晰,甚至压过了对李自成流寇的愤怒! 不能放进来!死也不能放他们进来!宁可这大明江山烂在自家不肖子孙手里,烂在那些反叛的泥腿子手里,也绝不能让腥膻染指中原! 这个念头,带着朱元璋灵魂最坚硬的核,如同烧红的铁水,灌入朱由检那充满忧惧、自责、道德纠缠的意识泥潭。剧烈的排斥,痛苦的灼烧,然后是……诡异的凝结。朱由检对“君王责任”、“身后名”的执拗,对“民心”、“道统”的纠结,如同杂质,被这滚烫的铁水裹挟、熔炼,形成了一种全新的、沉重无比却异常稳固的合金。 不再有“朱元璋”或“朱由检”。 只有“他”。 一个承载了开国太祖的杀伐决断、华夷大防的执念,也背负了亡国之君的罪疚、优柔与身后恐惧的——朱由检·朱元璋。 …… “水……” 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干涩嘶哑的声音,从御榻上传来。 正跪在榻边、眼睛肿得像桃子的王承恩浑身一激灵,猛地抬起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扑到榻前,只见皇帝依旧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得如同久病的死人,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和刚才那一声气若游丝的“水”,证明一丝生机未绝。 “水!快拿温水来!陛下醒了!陛下醒了!!” 王承恩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是狂喜。 一个小太监连滚爬爬地端来温水,王承恩颤抖着手,用干净棉巾蘸了,小心翼翼地润湿皇帝干裂的嘴唇。昏迷中的朱元璋(或者说,刚刚完成融合的“他”)无意识地吮吸着那一点点宝贵的水分。 太医也被惊动,急忙上前把脉,片刻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奇哉!陛下脉象虽仍微弱紊乱,但比之先前那股死寂之气,竟……竟似乎凝实了一丝?这……这真是……” 他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重伤失血、呕血昏迷后,还能从鬼门关硬生生扯回一丝生机的情况,只能归咎于“天佑”或“太祖显灵”了。 金铉和韩赞周也闻讯赶到殿外,得知皇帝短暂恢复意识要水,都是精神一振,但心头那块大石并未落下。陛下醒了,是好事,可这醒,能撑多久?局势,可没有半分好转。 王承恩守在榻边,寸步不离。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御榻上的人,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终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疲惫到了极点,血丝密布,瞳孔甚至有些涣散,仿佛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翳。但在这灰翳之下,却不再是之前朱元璋那种纯粹的、令人胆寒的锐利,也不再是朱由检惯有的惊惶忧郁,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了无尽沧桑、冰冷审视、以及一丝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后的漠然的复杂眼神。 他(朱由检·朱元璋)转动眼珠,极其缓慢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熟悉的武英殿屋顶,榻边哭成泪人的王承恩,远处躬身侍立的太医,还有殿门口隐约可见的金铉和韩赞周的身影。 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回,带着融合后的全新质感:李自成使者、杜勋的凌迟、东安门血战、吴三桂的消息、关外建虏的威胁、朱纯臣的异动、身体的崩溃……所有信息交织在一起,不再引发剧烈的情绪冲突,而是迅速被一种冰冷、高效、甚至有些残忍的理性所梳理、评估。 “现在……什么时辰?”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些,但依旧嘶哑虚弱得像破风箱。 “回皇爷,已是……已是丑时三刻了(约凌晨两点)。” 王承恩连忙回答。 丑时……昏迷了差不多两个时辰。 “外面……情况。” 不是疑问,是要求。 王承恩看了一眼殿门口,金铉会意,上前几步,在榻前低声禀报:“陛下,贼兵依旧围而不攻,但游骑更密。吴总兵大军暂无更新消息,刘宗敏部动向不明。城内……朱纯臣府邸后门,一个时辰前有身份不明之人潜入,尚未出来。高起潜那边还算安静。” 他顿了顿,“陛下昏迷时,臣已按陛下之前吩咐,将给吴总兵的‘嘉奖信’草拟好,并……并已设法让该知道的人,‘偶然’知晓了信中提及‘王爵’与‘永镇辽左’之意。” 榻上的人静静听着,灰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珠偶尔转动一下。融合后的意识在处理这些信息:吴三桂在观望,李自成在防备,朱纯臣在串联,高起潜在骑墙……一切都在预料的最坏区间内滑动。 “韩赞周。” 他唤道,声音微弱。 “末将在!” 韩赞周上前。 “你的人……还能组织一次……小规模夜袭吗?不要硬拼,只要制造混乱,最好……能让李自成以为,是吴三桂的先锋到了。” 他说得很慢,几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韩赞周一愣,随即眼中闪过狠色:“末将手下还有二十来个敢死的兄弟!能行!” “目标……贼营西北角,那里靠近……他们抢来的牲口群和马料场。烧了它,动静……越大越好。然后……分散撤回,不要回紫禁城,在城内……找地方躲藏,等待下一步命令。” 这是疑兵之计,也是给城内观望者和城外吴三桂施加压力。让李自成更疑神疑鬼,不敢全力攻城或分兵;也让吴三桂知道,京城还在抵抗,甚至还能主动出击,他若再拖延,勤王之功可能就要大打折扣,甚至被问罪。 “末将明白!这就去准备!” 韩赞周领命,转身时步伐都带着一股决绝。 “金铉。” “臣在。” “那封信……稍作修改。” 榻上的人闭了闭眼,积蓄力气,“加上一句……‘朕知卿家眷陷于贼手,心如刀割。若卿能速破贼锋,朕必倾尽全力,救出吴老将军与陈夫人,使卿家团圆,以全孝义人情。’” 打一巴掌(密旨威胁),给甜枣(许诺王爵),再动之以情(家眷)。三板斧,榨干吴三桂那点可能残存的忠义和血性。 “是,臣这就去改。” 金铉应道,心中凛然。陛下醒来后,心思似乎更加缜密难测了。 “王承恩……” “奴婢在!” “扶朕……坐起来。” “皇爷!您这身子……” “扶。” 不容置疑。 王承恩只好和太医一起,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在背后垫上厚厚的软枕。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已让他额头冷汗涔涔,喘息不已,左臂的伤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硬是咬着牙,没哼一声。 坐起来,视野开阔了些。他看着殿内昏黄的灯火,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尖叫着要休息,要倒下,但融合后那沉重如山的意志,却如同最冷的铁箍,死死锁住这即将散架的躯壳。 不能倒。现在倒下,之前所有的血、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坚持,都可能付诸东流。 朱纯臣那些蠹虫,吴三桂那个滑头,李自成那个流寇头子,还有关外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都还在等着他倒下,好扑上来分食这大明最后一点血肉和骸骨。 他(朱由检·朱元璋)缓缓抬起还能动的右手,那只手瘦削、苍白,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老茧(这是朱元璋的记忆和朱由检的身体结合产生的奇异感觉)。他对着灯光,慢慢握紧,指节发白。 力量……几乎没有。 但意志……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冷酷。 他不再是单纯的复仇者,也不再是单纯的殉道者。 他是一个必须活下去,必须守住这道防线,必须与内外所有敌人周旋到底的……守墓人,也是赌徒。 “王承恩,” 他忽然低声说,目光依旧看着自己握紧又松开的拳头,“你说……咱能赢吗?” 王承恩一愣,看着皇帝那深不见底的眼神,鼻子一酸,哽咽道:“皇爷是真龙天子,得太祖庇佑,必能……必能逢凶化吉!” “真龙?庇佑?” 他扯了扯嘴角,那是一个疲惫到极点、却毫无笑意的弧度,“咱现在……连这殿门,都走不出去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可咱还得赌。” “赌吴三桂还剩点良心和野心。” “赌李自成舍不得把他的老本全填在这。” “赌关外的狼……还没嗅到最准的时机。” “也赌这城里……像你和韩赞周、金铉这样,还没彻底心死的人……能再多撑一会儿。” 他放下手,重新闭上眼睛,仿佛刚才那几句话又耗尽了刚刚积攒的一点力气。 “去吧……该做什么做什么……让咱……静静。” 王承恩、金铉和太医默默退下,只留一盏小灯。 武英殿重新陷入寂静。只有榻上之人微弱却艰难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隐隐传来的、韩赞周那支敢死队出城时,极轻微却决绝的动静。 夜色最深沉的时刻。 也是风暴眼中,最压抑的平静。 融合后的灵魂,在破碎的躯壳里,点亮了一盏冰冷而微弱的灯,照亮前方更加荆棘密布、也更加孤注一掷的道路。 回光返照? 不。 这只是……漫长黑夜中,一次更清醒、也更痛苦的睁眼。 第十三章 微妙的呼应 丑时末刻,天最黑,风最冷。 韩赞周领着那二十来个抹黑了脸、捆扎利落的敢死队,像一溜儿贴着地皮游走的黑影,从西华门附近一段早已探明的坍塌水关残址,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紫禁城。嘴里咬着短刀,背上捆着浸透火油的棉絮和几个粗糙的火药罐子,怀里揣着引火的绒绳。没人说话,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和心跳,敲打着冰冷的胸腔。 目标很明确——闯营西北角,靠近抢掠来的牲口群和马料场。那里离中军大帐有些距离,守卫相对松懈,但一旦起火,牲口惊窜,极易引发大范围混乱。 他们像一群在刀尖上跳舞的鬼魅,借着残垣断壁和夜色的掩护,在死寂而危险的内城废墟中穿行。偶尔遇到零星的闯军巡哨,能避则避,避不开的,就用淬毒的短弩或干脆用匕首从背后解决,尸体拖进黑暗的角落。每一步都踩在生死线上。 距离闯营火光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着马粪、草料和沉睡士兵的汗臭味,还有隐约的酒气和鼾声。韩赞周伏在一堵断墙后,仔细观察。目标区域外围有几个无精打采的岗哨,抱着矛杆打瞌睡。更里面,是黑压压一片临时围起来的牲口栏,牛马不安地打着响鼻。旁边堆积如山的草料,在火把余光下像一座座沉睡的小丘。 他打了个手势。二十来人分成三组。一组负责解决外围哨兵,一组负责潜入牲口栏制造混乱,最后一组,由他亲自带领,直奔草料堆。 行动开始。如同夜行的狩猎。 外围哨兵在睡梦中被捂住口鼻,刀锋划过喉咙,只发出几声细微的“嗬嗬”声便软倒。解决得干净利落。 潜入牲口栏的人影如同狸猫,用刀背猛击牲畜后臀,或用点燃的艾草熏烤!受惊的牛马顿时嘶鸣起来,开始焦躁地冲撞围栏!混乱初起! 就在此时,韩赞周带着人扑向了草料堆!火折子吹亮,点燃浸油的棉絮,用力投向干燥的草垛! “呼——!”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夜风一助,火舌立刻贪婪地舔舐着相邻的草垛,迅速连成一片!火光冲天而起,瞬间照亮了半边夜空! “走水啦!!!” “敌袭!敌袭!!” “牲口惊了!快拦住!” 刚刚还沉寂的闯营西北角,如同被捅了的马蜂窝,瞬间炸开!惊惶的呼喊、牲畜的狂嘶、兵器的碰撞、杂沓的脚步声……乱成一团!火借风势,向附近的帐篷和堆放杂物的区域蔓延! “撤!” 韩赞周低吼一声,毫不恋战,带着人按照预定路线,如同来时一样,迅速融入黑暗,向城内方向潜回。他们的任务完成了——制造足够大的混乱和火光。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再次穿过那片废墟,接近紫禁城方向时,异变陡生! 一队显然是得到警报、从其他方向增援过来的闯军骑兵,正好从一条岔路冲了过来!火把照亮了他们狰狞的脸和雪亮的马刀! “在那里!有奸细!!” “放箭!别让他们跑了!” 韩赞周心头一沉!狭路相逢!退无可退! “散开!各自找路回城!能走一个是一个!” 他狂吼一声,抽出腰刀,不退反进,迎着箭雨和马蹄,竟朝着那队骑兵冲了过去!他要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韩头儿!” “跟***拼了!” 几个血性的汉子红了眼,也吼着跟上! 箭矢嗖嗖飞来,一个兄弟闷哼倒地。韩赞周格开一支箭,已经冲到骑兵面前,躲过劈来的马刀,合身撞向马腹!战马惊嘶人立,骑兵摔落!韩赞周顺势一刀结果了他,但更多的骑兵围了上来…… 血腥的短兵相接在废墟中爆发!人数悬殊,韩赞周等人瞬间陷入绝境! …… 几乎在西北角火光冲天而起的同一时刻,武英殿内,榻上的朱元璋(朱由检·朱元璋)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似乎心有所感,目光投向西北方向,尽管隔着重重宫墙,什么也看不见。 王承恩也听到了远处隐隐传来的喧嚣,紧张地看向皇帝。 “是韩赞周……” 朱元璋低声说,不是疑问。他能想象那火光下的惨烈。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外开始有急促的脚步声和压抑的议论声。显然,城头守军也看到了西北方向的火光,消息正在飞快传播。 “援军夜袭?” “是吴总兵的人到了?” “不对,火光在贼营后面……” 希望与猜测在寒冷的夜色中滋生,暂时驱散了一些绝望。 但朱元璋的心却在往下沉。韩赞周……能回来吗?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个浑身是血、左臂耷拉着、几乎是爬着回到西华门附近的敢死队员,带回了噩耗。 “……韩将军……韩将军为了掩护我们……被贼兵围住了……弟兄们……死伤大半……回不来了……” 那汉子说完,便晕死过去。 王承恩眼前一黑,差点栽倒。韩赞周……那个还算忠勇可靠的侍卫头领,没了? 朱元璋闭了闭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撑在榻边的手,指节捏得发白。又折了一员……还是在这种时候。但他很快睁开眼,眼中一片冰冷清明。 “贼营情况如何?” 他问那被救醒后勉强支撑的伤员。 “……乱……很乱……火光很大……牲口跑得到处都是……贼兵调动频繁……” 伤员断断续续地说。 “够了。” 朱元璋打断他,看向王承恩,“去,把这消息,还有贼营大乱的消息,给咱放大十倍传出去!就说吴三桂先锋精锐夜袭闯营得手,烧其粮草,惊其战马,斩获无数!闯贼已乱!” 王承恩一愣,随即明白,这是要把韩赞周用命换来的混乱,价值最大化!用它来提振己方士气,打击敌人军心,甚至……进一步迷惑和逼迫李自成和吴三桂! “是!奴婢这就去!” 王承恩匆匆离去。 殿内重新安静。朱元璋靠在榻上,听着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远处并未停歇的喧嚣。韩赞周死了,可惜。但这一步险棋,似乎走对了。李自成现在肯定暴跳如雷,他会怎么应对?是加紧攻城泄愤?还是因后营被“袭”而疑神疑鬼,放缓攻势?吴三桂得知“自己的先锋”已经“建功”,又会作何反应? 他正思忖间,金铉面色凝重地快步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刚收到的、带着汗渍和泥土的信函。 “陛下,刚有不明身份之人,将这份东西射入东安门内。” 金铉将信函呈上,补充道,“守军检查过,无毒。看笔迹和内容……似乎是……” 朱元璋示意他打开。金铉展开信纸,快速扫了一眼,脸色变得更加古怪,低声念道: “大明皇帝陛下钧鉴:臣三桂泣血顿首。王师已抵蓟州,逆贼刘宗敏部阻于前,急切难进。闻陛下困守孤忠,臣心如焚。今遣死士冒死传讯,陛下但保重龙体,坚守数日,臣必破贼来援!京师内外,或有宵小勾结流寇,陛下万望警惕!臣在关外,已严备虏骑,陛下勿忧。成败在此一举,臣与陛下,共勉!” 信末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模糊的、似乎是匆忙按下的私印痕迹,难以辨认。 殿内一片寂静。 王承恩刚传完话回来,听到这信的内容,也呆住了。 这封信……太诡异了。它像是吴三桂的亲笔信,语气焦急忠恳,解释了被刘宗敏阻滞的原因,保证会来救援,提醒注意内奸,甚至还特意提到防备建虏,让皇帝勿忧……几乎面面俱到,完全是一副忠臣良将、与皇帝同心同德的口吻。 可是,它来的方式太蹊跷。不明身份之人射入?吴三桂有必要用这种鬼祟的方式传信吗?他大军在侧,派个正式信使不行?除非……他不想让这封信被李自成截获,或者,不想让这封信的传递过程被任何人知晓? 更重要的是,信中提到“已严备虏骑,陛下勿忧”,这恰恰与之前探马回报的“关外建虏异常安静”以及朱元璋心中最大的隐忧,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呼应。是安慰,还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朱元璋久久不语,只是盯着那信纸,仿佛要透过纸张,看到千里之外吴三桂那张俊朗却难测真意的脸。 “陛下,这信……” 金铉迟疑。 “收好。” 朱元璋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不必声张。继续派探马,盯紧吴三桂和刘宗敏交战情况。还有,” 他顿了顿,“让咱们的人,格外留意朱纯臣、高起潜,以及所有可能与城外有私下联系之人的动向。尤其是……今夜之后。” 今夜韩赞周以命换来的混乱,加上这封来历蹊跷的“吴三桂密信”,就像两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泥潭。接下来,无论是李自成还是城内的某些人,恐怕都会有新的动作。 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但朱元璋(朱由检·朱元璋)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猜疑动摇。 他只能抓住眼前一切可以利用的筹码——韩赞周用命换来的“战绩”,这封真伪难辨却可能有用的“密信”,城内守军被短暂提振的士气,还有……自己这具残躯里,那份刚刚融合完成、沉重如铁却清醒无比的意志。 “王承恩,更衣。” 他忽然说。 “皇爷?您要……” “上东安门。” 朱元璋用还能动的右手,支撑着自己,试图从榻上下来,“韩赞周用命给咱换来的局面……咱不能躺在榻上等着。咱得让守城的将士看到,朕还站在这里。也得让城外的人知道,紫禁城……还没塌。” 他的动作艰难而缓慢,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左臂的剧痛和全身的虚弱,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他眼神里的那种光,却让王承恩和金铉无法说出劝阻的话。 那是一种混合了帝王威严、赌徒孤注一掷、以及濒死者最后燃烧的,令人心悸的光芒。 夜色最深处,火光未熄。 紫禁城头,那面残破的明字大旗下,一个身影在內侍搀扶下,艰难而坚定地,再次踏上了染血的城墙。 寒风呼啸,卷动着硝烟与远方模糊的杀声。 天,快要亮了。 但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最为酷烈。 第十四章 裂变之明 寅时末,天色将明未明,是一天里最冷、最暗的光景。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东安门城楼上,朱元璋(或者说,朱由检·朱元璋)被王承恩和两个侍卫几乎是架着站定。一件厚重但破旧的玄色披风从头裹到脚,勉强挡住了些许寒风,却掩不住底下那具身体的单薄和左臂不自然的僵硬。他脸色在稀薄晨光下白得泛青,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半阖的眼睛,偶尔睁开扫视城下时,会掠过一丝令人心头发紧的锐光——那是疲惫到极致后,反而异常清醒的、冰冷的审视。 城头守军早已看到皇帝再次登城。昨夜西北方向的大火和随后传来的“吴三桂先锋夜袭建功”的消息,像一针强心剂,让这些苦熬了数日、濒临崩溃的士卒眼中,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带着血丝的希望。此刻看到皇帝带伤亲临,那希望里又掺杂了更复杂的情绪——敬畏,震动,以及一种被捆绑在一起的、近乎认命的悲壮。 “陛下万岁!”有老兵嘶哑地喊了一声,随即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却用力压抑的呼应。 朱元璋微微点头,没说话。他的目光越过破损的垛口,投向城外。李自成的营盘火光依旧通明,但明显能看出,靠近西北角的混乱已经平息,只是那一片区域火光黯淡了许多,烟雾仍在升腾。整个闯营的布局似乎有了些调整,原本密不透风的合围,在西北方向出现了一个微妙的、向后收缩的弧度,而正对东安门、西安门等主要攻击方向,营垒反而更加厚实,旗帜移动频繁。 “他在调整部署。”朱元璋低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身边紧张得发抖的王承恩听,“西北角被咱们(或者说被他以为是吴三桂的人)捅了一下,他吃不准虚实,怕侧后被袭,所以稍稍后撤,加强警戒。但正面……”他顿了顿,“正面他反而增强了兵力。这是要……要么不计代价,在吴三桂主力到来前,全力一搏,砸开紫禁城。要么……就是摆出强攻架势,逼咱们出城野战,或者……逼吴三桂提前与他决战。” 他的分析冷静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垂危之人,更像一个置身事外的棋手,在掂量对手的下一步。融合后的意识,将朱元璋的战略直觉和朱由检对李自成行事风格的了解(毕竟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结合得天衣无缝。 王承恩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心头更沉:“皇爷,那……那咱们……” “咱们不能动。”朱元璋打断他,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一动就死。守在这里,他攻,就得用人命填。他不攻,拖延下去,吴三桂的大军就越近。现在,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谁更……豁得出去。” 他话音刚落,城下闯军营中,一阵不同于之前的、更加沉重密集的战鼓声,猛地擂响!咚咚咚咚!如同闷雷碾过大地,震得城砖似乎都在簌簌发抖! 紧接着,数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射上天空,炸开刺眼的红光! “贼兵要攻城了!!!”城头各处,军官变了调的吼声次第响起。 朱元璋瞳孔微缩。李自成选择了第一条路——不计代价,强攻! 只见正面闯军营门大开,黑压压的步卒如同决堤的浊浪,推着数十架加固过的云梯、盾车,嚎叫着向城墙涌来!这一次,队形更加密集,前排士卒皆披重甲(虽然多是抢掠拼凑),手持大盾,后面跟着弓弩手和更多扛着土袋、准备填塞护城河(虽然很多地段早已干涸或填平)的辅兵。攻势之猛,决心之强,远胜以往! “放箭!!” “滚木!砸!” 城头守军嘶吼着反击,箭矢如雨落下,滚木擂石轰鸣着砸进人堆。但闯军这次似乎铁了心,前面的倒下,后面的踏着尸体继续冲!云梯重重搭上城墙,包着铁皮的梯钩死死扣住垛口,悍勇的闯兵口衔利刃,顶着盾牌,疯狂向上攀爬! “火油!快倒火油!” “金汁!烧滚的金汁抬上来!” 守军将最后储备的防御手段也用了出来。滚烫的火油、恶臭的粪汁倾泻而下,城下顿时响起一片非人的惨嚎,空气中弥漫起皮肉焦糊和令人作呕的臭气。几处云梯被点燃,熊熊燃烧。 但闯军人数太多了!攻势如同海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快,多处城墙段同时告急,垛口处爆发了惨烈的白刃战!不断有守军被砍倒坠城,也不断有闯兵嚎叫着跳上城头,又被数支长矛捅穿! 朱元璋站在相对安全的城门楼附近,身体因为虚弱和寒冷微微颤抖,但目光死死盯着战况最激烈处。他看到守军虽然拼死抵抗,但在绝对的数量优势下,防线正在被一点点压缩、撕裂。朱纯臣和高起潜负责的地段,抵抗尤为软弱,全靠一些低阶武官和韩赞周旧部在死撑。 “王承恩。” “奴婢在!” “你下去,找到金铉。让他立刻带朕的手谕,去朱纯臣、高起潜那里。” 朱元璋语速加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酷,“告诉他们,他们负责的城墙,若被突破一尺,朕不管他们是什么国公、什么太监,城破之后,朕或许会死,但朕保证,他们两家满门老小,绝对会比朕先走一步!记住,是原话!一字不改!” 王承恩打了个寒颤:“是!奴婢这就去!” “还有,” 朱元璋叫住他,声音更低,“让金铉找机会,暗示他们……昨夜‘吴三桂密信’之事,朕已知晓有人暗中与城外勾连,正在清查。让他们自己掂量。” 这是恐吓,也是敲打。利用那封来历不明的信,制造疑云,让朱纯臣之流不敢轻易异动,至少在今天上午最关键的时段,逼他们出点力。 王承恩领会,匆匆跑下城楼。 朱元璋继续观战。左臂的伤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一阵阵袭来,他不得不更紧地抓住身边侍卫的胳膊,才能勉强站稳。意识深处,疲惫如同黑色潮水,不断试图淹没那点清醒的冷光。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这城头最后一面不倒的旗帜,哪怕只是站着。 战况愈发惨烈。东安门正面一段城墙,由于之前破损严重,在闯军集中攻击下,终于出现了更大的裂痕,砖石松动!一小队悍不畏死的闯兵,竟然从裂缝处硬生生挤了进来,在城墙上站稳了脚跟,后续闯兵顺着这个缺口不断涌入! “堵住缺口!!”附近的守军军官目眦欲裂,带人扑上。 但闯兵凶悍,死死抵住。缺口在缓慢扩大!一旦这里被彻底突破,涌入的闯兵就能沿着城墙横扫,后果不堪设想! 朱元璋看到了那个缺口。也看到了附近守军脸上渐渐浮现的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 一阵低沉、苍凉、迥异于闯军战鼓的号角声,猛地从东北方向,穿透震天的喊杀,隐隐传来! 那号角声极具穿透力,带着一种金铁般的肃杀,正是边军特有的制式! 紧接着,东北方向的地平线上,腾起了大股大股的烟尘!烟尘之中,隐约可见旗帜招展,虽然看不清字样,但那种严整推进的气势,绝非流寇所有! 关宁军?!真的到了?!还是先锋?! 这一下,城上城下,所有人都听到了,看到了! 攻城的闯军攻势,明显地为之一滞!许多士卒惊疑不定地回头张望。后方闯营中,响起了更加急促、甚至有些慌乱的锣声和号令声,似乎在调整部署,分兵应对侧翼威胁! 城头守军则爆发出绝处逢生般的狂喜呐喊:“援军!是援军!!吴总兵到了!!” 士气瞬间暴涨!原本摇摇欲坠的防线,竟奇迹般地重新稳固了一些,甚至发起了小幅反扑,将那个险些扩大的缺口又堵回去了一部分! 朱元璋死死盯着东北方向的烟尘,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来了!终于来了!但……是福是祸? 烟尘看似浩大,但移动速度……似乎并不算特别快?而且,只有东北一个方向?按照吴三桂大军的规模和之前的位置,如果全力突进,此刻应该至少有两到三个方向的烟尘才对…… 一个念头如同冰水,浇在他心头:这会不会是……疑兵?或者,只是吴三桂派出的一支偏师,用来牵制李自成,缓解紫禁城压力,而他主力……仍在观望? 就在这时,王承恩连滚爬爬地又跑上城楼,脸色古怪,凑到朱元璋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急促说道:“皇爷!金铉金大人让奴婢赶紧禀报,他刚离开朱纯臣府上不久,就发现……发现成国公府后院角门悄悄打开,几个家人打扮的,护着一顶小轿,往……往西华门方向去了!看样子,像是……像是要趁乱出城!” 朱元璋眼中寒光爆闪! 朱纯臣!这个老狐狸!看到东北方向“援军”烟尘,以为大局将定,或者以为有机可乘,竟然想溜?!是去投靠即将“胜利”的吴三桂表功?还是觉得京城守不住了,另寻出路? 想跑? 没那么容易! “王承恩,”朱元璋的声音冷得掉冰渣,“你亲自去,告诉西华门守将(韩赞周已死,现在是副手暂代),没有朕的亲笔手令,任何人,哪怕是天王老子,也不许放出一人一马!违令者,斩!若是朱纯臣的人敢硬闯……”他顿了顿,“格杀勿论!首级给朕提来!” “是!”王承恩也被这老贼的胆大包天气得发抖,转身就要走。 “等等。”朱元璋叫住他,补充了一句,声音压得更低,“做完这件事,你立刻去找金铉,让他想办法,将朱纯臣试图趁乱出城的消息,‘无意中’透露给高起潜,还有……宫里其他可能和朱纯臣有勾连的人知道。” 王承恩瞬间明白了。这是要借朱纯臣这把蠢动的“刀”,去吓唬其他潜在的“刀”,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甚至可能引发内讧,互相撕咬! “奴婢明白!”王承恩重重点头,快步离去。 朱元璋重新将目光投向城外。东北方向的烟尘似乎更近了些,战鼓和号角声也隐约可闻。李自成的大营明显骚动更剧,正面攻城的力度终于开始减弱,大量兵马被调往东北方向布防。 压力,暂时缓解了。 但朱元璋的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吴三桂的意图依旧不明。 朱纯臣的异动只是冰山一角。 李自成虽被牵制,但困兽犹斗。 而自己这身体……他试着动了动手指,一阵刺骨的麻木和虚弱传来。 他抬头,望向渐渐泛出鱼肚白的东方天际。 黎明将至。 但黎明前的这一刻,往往最是寒冷,也最是……杀机四伏。 裂变,不仅仅发生在紫禁城内外,更发生在每一个相关者的心中。忠诚与背叛,求生与野心,忠义与私利,都在这一夜一晨之间,被逼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悬崖边缘。 而他,这个刚刚完成灵魂融合、站立在破碎江山与自身残躯之上的皇帝,必须在这裂变的漩涡中,抓住那稍纵即逝的平衡,步步为营,如履薄冰。 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和焦臭的冰冷空气。 “来吧……” 他对着渐亮的天光,无声地说道。 棋盘已乱,棋子已动。 这盘赌上国运与性命的残局,终于到了中盘最凶险的搏杀时刻。 第十章 南下勤王 “吴三桂……南下勤王了?!” 那夜不收嘶哑却石破天惊的吼声,如同一声炸雷,在东安门血腥弥漫的城楼上轰然爆开!瞬间,连不远处激烈的厮杀声、惨嚎声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能听到这句话的人——浴血奋战的守军、正要攀爬的闯兵(他们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城头气氛的诡异变化)、韩赞周、王承恩,以及背靠垛墙、意识几近涣散的朱元璋——全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朱元璋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乎要熄灭的意识深处,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刺痛伴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激流炸开!吴三桂……斩了建虏使者?紧闭关门?南下勤王?这……这和自己那封措辞严厉、甚至堪称威胁的密旨所期待的结果,竟然……吻合了?不,甚至比他预想的更果断,更彻底! “消息……确实?!” 朱元璋用尽残存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奄奄一息的夜不收。 夜不收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光芒灼热,他费力地抬起血糊糊的手,指向北方,断断续续,却字字如钉:“千……千真万确……奴才……奴才冒死穿越贼军与……与可能出现的虏骑防区……亲眼见关宁军前锋打出‘讨逆勤王’旗号……自山海关而出……昼夜兼程……先锋轻骑……距此已不足二百里……后续大队……烟尘蔽日……” 二百里!关宁铁骑的先锋轻骑,星夜疾驰,一日夜便可兵临城下! “噗——” 一口淤血猛地从朱元璋口中喷出,溅在身前染血的金砖上。这不是伤重呕血,而是一口憋了太久、骤然看到绝处可能逢生时,气血翻腾冲出的淤堵之气!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眩晕和身体几乎散架的疼痛,但他眼底深处,那点将熄的寒光,却陡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彩! “韩赞周!” 他嘶声吼道,不管嘴角还在溢血。 “末将在!” 韩赞周从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回过神来,声音都在发颤。 “把这消息!给咱吼出去!用最大的声音,告诉城上城下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来了!来勤王了!李自成的死期到了!” 朱元璋的声音破碎却蕴含着一种疯狂的力道,“快!!” “是!!” 韩赞周狂吼一声,转身就冲向最近的一处垛口,运足内力,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援军到了!!山海关吴总兵率关宁铁骑勤王!!逆贼李自成末日到了!!弟兄们!杀啊!!!” 这一声吼,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里泼进一瓢滚油! “援军!是援军!!” “吴三桂来了!关宁铁骑来了!!” “杀!杀光这些闯贼!!” 绝望的深渊底部,骤然照进一道刺眼的光!哪怕这光还远在二百里外,哪怕它可能只是海市蜃楼,但对于这些在血火地狱中挣扎了几个时辰、早已身心俱疲、濒临崩溃的守军来说,这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求生的欲望、被压抑到极致的仇恨、以及对“援军”这个词本能的期盼,混合着皇帝亲自搏杀带来的震撼,瞬间点燃了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反扑意志! 城头上的守军,如同打了鸡血般,爆发出完全不似伤疲之师的怒吼,用更加亡命的姿态,将手中一切还能扔出去的东西砸向城下,甚至有人红着眼睛,主动探身出去,将攀爬的闯兵硬生生拖上城头同归于尽! 城下的闯军攻势,明显地为之一滞!他们同样听到了城头那骤然爆发的、带着狂喜的呐喊,虽然听不真切,但“援军”、“吴三桂”等字眼还是顺风飘了下去。这些刚刚还在为破城在望而兴奋的闯兵,心头猛地一沉,攻势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许多人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向中军方向。 “稳住!不准退!谁敢后退,立斩!” 闯军督战的将领气急败坏地砍翻两个迟疑的士卒,但军心已乱,攻势再也无法保持之前那种连绵不绝的疯狂压力。 东安门的危急,竟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暂时缓解了! 王承恩连滚爬爬地扑到朱元璋身边,哭着用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皇爷!皇爷您撑住啊!援军要来了!要来了啊!”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靠着垛墙,胸膛剧烈起伏,但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城下闯军阵型的细微变化。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李自成不是傻子,他肯定也收到了消息,或者很快就会收到。接下来的反应,才是关键。 “王承恩……扶朕起来……回武英殿……” 他虚弱但清晰地下令。 “皇爷!您这伤……” “快!” 朱元璋不容置疑。 王承恩和另一个侍卫连忙搀扶起他。朱元璋几乎完全倚靠在两人身上,左臂软软垂着,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身子,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但他坚持着自己走下城楼,沿途对那些用激动、敬畏、狂喜眼神望着他的守军,微微点头。 他要让所有人看到,皇帝还站着,皇帝知道了援军的消息,皇帝依然在指挥! 回到武英殿,朱元璋几乎是被抬到御案后的椅子里的。金铉早已闻讯赶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忧虑。太医也被急召而来,看到皇帝的伤势和惨白如纸的脸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这一次,伤口崩裂严重,失血更多。 朱元璋咬着牙,忍受着剧痛,等太医包扎完,立刻挥手让他退下。 “金铉,韩赞周回报各门情况如何?” 他喘着气问。 “回陛下,东安门压力骤减,西安门、西华门贼兵攻势也有所收敛,似乎在观望。但玄武门外游弋的贼骑增多,恐是防备我军出城或援军从此方向突入。” 金铉快速回禀,“另外,朱纯臣国公……已被送回府中‘养伤’,高起潜还守在城头,但魂不守舍。” “哼,” 朱元璋冷笑一声,“墙头草。” 他没心思现在处理这两个废物,目光转向北方,“吴三桂的消息,除了这夜不收,还有别的佐证吗?他南下路线如何?有多少人马?建虏那边有何反应?”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吴三桂是真心勤王,还是另有图谋?他倾巢而出,山海关怎么办?建虏会不会趁虚而入,或者……干脆跟在关宁军后面? 金铉面露难色:“陛下,消息太过突然,目前只有这一路探马回报。吴总兵具体兵力、路线,尚不清楚。至于建虏……关外暂无新的紧急军情传来。” 朱元璋闭上眼睛,脑中飞速盘算。吴三桂斩建虏使者,这举动够绝,等于彻底断了和建虏妥协的后路,至少暂时是如此。他南下勤王,无论是出于忠义、家仇,还是那封密旨的压力,对眼下紫禁城都是天大的利好。 但隐患同样巨大。第一,他能不能及时赶到?二百里,轻骑一日夜可至,但大队步兵辎重呢?李自成会不会分兵拦截?第二,就算他到了,关宁军和李自成的闯军,谁胜谁负?就算赢了,吴三桂携大功入京,兵强马壮,到时候……这京城,是他朱由检说了算,还是他吴三桂说了算?第三,也是他最担心的,山海关空虚,建虏会不会…… 想到这里,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金铉:“立刻再派得力人手,不惜代价,向北、向东两个方向探查!一要确认吴三桂大军动向、兵力、速度;二要严密监视山海关及关外建虏任何异动!记住,是任何异动!” “臣遵旨!” 金铉知道事关生死,郑重应下。 “还有,” 朱元璋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拟旨……不,是口谕,让韩赞周秘密传给还能完全信任的将领:援军将至,但不可松懈,防备更要加强!尤其要警惕李自成狗急跳墙,发动最猛烈的最后一击!更要警惕……援军到来前后,城内可能出现的‘内应’!” 金铉心中一凛,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吴三桂的到来是希望,但也可能是新的危机开端。他躬身:“臣明白,这就去安排。” 金铉匆匆离去。王承恩端来参汤,朱元璋勉强喝了几口,感觉稍微有了点热气,但身体的冰冷和疲惫依旧如同附骨之疽。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远处攻城的声响似乎平息了许多,但一种更紧张的、等待最终审判般的气氛,却笼罩着整座宫殿。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意识在剧痛和虚弱中沉沉浮浮。他知道,自己这身体,恐怕真的快到极限了。刚才城头那番搏杀和后来的情绪剧烈波动,耗干了最后一点元气。吴三桂的到来,给了他喘息之机,但也将更复杂的棋局推到了面前。 如果……如果自己能撑到吴三桂击退李自成…… 那么接下来呢? 南下?固守?还是…… 纷乱的念头和沉重的责任,如同巨石压顶。而灵魂深处,朱由检的意识和朱元璋的意志,在这新的希望和更复杂的局势面前,似乎又开始了新的碰撞与交融。朱由检的部分本能地想依赖这“忠臣”吴三桂,想尽快结束这噩梦;而朱元璋的部分,却对任何手握重兵的外将充满了根深蒂固的警惕,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利用、制衡,甚至在必要时…… “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带出更多血丝。 “皇爷!您不能再劳神了!必须歇息!” 王承恩带着哭腔哀求。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歇息?现在哪是歇息的时候。 他目光投向殿外渐暗的天色,又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北方那正在滚滚南下的铁骑洪流。 吴三桂…… 咱等着你。 你可千万别让咱……失望啊。 也别让咱……不得不对你,举起咱的刀。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 北京城内外,却无人能够安眠。 紫禁城的守军在短暂的狂喜后,带着更复杂的希冀和警惕,死死盯着城外黑暗中闪烁的营火。 李自成的大营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压抑到了极点。关于关宁铁骑南下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将领们争吵不休,是集中全力,在援军到来前不惜代价攻破紫禁城?还是立刻拔营,避开锋芒,甚至转而迎击吴三桂? 而在更北方,黑夜笼罩的官道上,火把如龙,马蹄声震碎寂静。数万关宁铁骑,正沿着古老的驿道,向着那座燃烧的京城,向着未知的命运,狂飙突进。 山海关的棋局,在这一夜,终于落下了最重的一子。 但这盘棋的胜负,以及执棋者们最终的命运,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朱元璋在武英殿的昏黄油灯下,疲惫地合上眼睛。他需要恢复哪怕一点点力气,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可能是风暴,也可能是……新的开始的一切。 第十章 南下勤王 “吴三桂……南下勤王了?!” 那夜不收嘶哑却石破天惊的吼声,如同一声炸雷,在东安门血腥弥漫的城楼上轰然爆开!瞬间,连不远处激烈的厮杀声、惨嚎声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所有能听到这句话的人——浴血奋战的守军、正要攀爬的闯兵(他们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城头气氛的诡异变化)、韩赞周、王承恩,以及背靠垛墙、意识几近涣散的朱元璋——全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朱元璋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几乎要熄灭的意识深处,像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刺痛伴随着一股难以置信的激流炸开!吴三桂……斩了建虏使者?紧闭关门?南下勤王?这……这和自己那封措辞严厉、甚至堪称威胁的密旨所期待的结果,竟然……吻合了?不,甚至比他预想的更果断,更彻底! “消息……确实?!” 朱元璋用尽残存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但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奄奄一息的夜不收。 夜不收仅剩的那只眼睛里光芒灼热,他费力地抬起血糊糊的手,指向北方,断断续续,却字字如钉:“千……千真万确……奴才……奴才冒死穿越贼军与……与可能出现的虏骑防区……亲眼见关宁军前锋打出‘讨逆勤王’旗号……自山海关而出……昼夜兼程……先锋轻骑……距此已不足二百里……后续大队……烟尘蔽日……” 二百里!关宁铁骑的先锋轻骑,星夜疾驰,一日夜便可兵临城下! “噗——” 一口淤血猛地从朱元璋口中喷出,溅在身前染血的金砖上。这不是伤重呕血,而是一口憋了太久、骤然看到绝处可能逢生时,气血翻腾冲出的淤堵之气!随之而来的,是更剧烈的眩晕和身体几乎散架的疼痛,但他眼底深处,那点将熄的寒光,却陡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彩! “韩赞周!” 他嘶声吼道,不管嘴角还在溢血。 “末将在!” 韩赞周从巨大的震惊和狂喜中回过神来,声音都在发颤。 “把这消息!给咱吼出去!用最大的声音,告诉城上城下每一个还能喘气的人!吴三桂的关宁铁骑来了!来勤王了!李自成的死期到了!” 朱元璋的声音破碎却蕴含着一种疯狂的力道,“快!!” “是!!” 韩赞周狂吼一声,转身就冲向最近的一处垛口,运足内力,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援军到了!!山海关吴总兵率关宁铁骑勤王!!逆贼李自成末日到了!!弟兄们!杀啊!!!” 这一声吼,如同在即将熄灭的灰烬里泼进一瓢滚油! “援军!是援军!!” “吴三桂来了!关宁铁骑来了!!” “杀!杀光这些闯贼!!” 绝望的深渊底部,骤然照进一道刺眼的光!哪怕这光还远在二百里外,哪怕它可能只是海市蜃楼,但对于这些在血火地狱中挣扎了几个时辰、早已身心俱疲、濒临崩溃的守军来说,这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求生的欲望、被压抑到极致的仇恨、以及对“援军”这个词本能的期盼,混合着皇帝亲自搏杀带来的震撼,瞬间点燃了最后也是最疯狂的反扑意志! 城头上的守军,如同打了鸡血般,爆发出完全不似伤疲之师的怒吼,用更加亡命的姿态,将手中一切还能扔出去的东西砸向城下,甚至有人红着眼睛,主动探身出去,将攀爬的闯兵硬生生拖上城头同归于尽! 城下的闯军攻势,明显地为之一滞!他们同样听到了城头那骤然爆发的、带着狂喜的呐喊,虽然听不真切,但“援军”、“吴三桂”等字眼还是顺风飘了下去。这些刚刚还在为破城在望而兴奋的闯兵,心头猛地一沉,攻势不由自主地缓了下来,许多人惊疑不定地回头望向中军方向。 “稳住!不准退!谁敢后退,立斩!” 闯军督战的将领气急败坏地砍翻两个迟疑的士卒,但军心已乱,攻势再也无法保持之前那种连绵不绝的疯狂压力。 东安门的危急,竟然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暂时缓解了! 王承恩连滚爬爬地扑到朱元璋身边,哭着用袖子去擦他嘴角的血:“皇爷!皇爷您撑住啊!援军要来了!要来了啊!” 朱元璋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靠着垛墙,胸膛剧烈起伏,但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城下闯军阵型的细微变化。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李自成不是傻子,他肯定也收到了消息,或者很快就会收到。接下来的反应,才是关键。 “王承恩……扶朕起来……回武英殿……” 他虚弱但清晰地下令。 “皇爷!您这伤……” “快!” 朱元璋不容置疑。 王承恩和另一个侍卫连忙搀扶起他。朱元璋几乎完全倚靠在两人身上,左臂软软垂着,鲜血已经浸透了半边身子,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但他坚持着自己走下城楼,沿途对那些用激动、敬畏、狂喜眼神望着他的守军,微微点头。 他要让所有人看到,皇帝还站着,皇帝知道了援军的消息,皇帝依然在指挥! 回到武英殿,朱元璋几乎是被抬到御案后的椅子里的。金铉早已闻讯赶来,脸上又是激动又是忧虑。太医也被急召而来,看到皇帝的伤势和惨白如纸的脸色,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重新清洗伤口、上药、包扎。这一次,伤口崩裂严重,失血更多。 朱元璋咬着牙,忍受着剧痛,等太医包扎完,立刻挥手让他退下。 “金铉,韩赞周回报各门情况如何?” 他喘着气问。 “回陛下,东安门压力骤减,西安门、西华门贼兵攻势也有所收敛,似乎在观望。但玄武门外游弋的贼骑增多,恐是防备我军出城或援军从此方向突入。” 金铉快速回禀,“另外,朱纯臣国公……已被送回府中‘养伤’,高起潜还守在城头,但魂不守舍。” “哼,” 朱元璋冷笑一声,“墙头草。” 他没心思现在处理这两个废物,目光转向北方,“吴三桂的消息,除了这夜不收,还有别的佐证吗?他南下路线如何?有多少人马?建虏那边有何反应?”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吴三桂是真心勤王,还是另有图谋?他倾巢而出,山海关怎么办?建虏会不会趁虚而入,或者……干脆跟在关宁军后面? 金铉面露难色:“陛下,消息太过突然,目前只有这一路探马回报。吴总兵具体兵力、路线,尚不清楚。至于建虏……关外暂无新的紧急军情传来。” 朱元璋闭上眼睛,脑中飞速盘算。吴三桂斩建虏使者,这举动够绝,等于彻底断了和建虏妥协的后路,至少暂时是如此。他南下勤王,无论是出于忠义、家仇,还是那封密旨的压力,对眼下紫禁城都是天大的利好。 但隐患同样巨大。第一,他能不能及时赶到?二百里,轻骑一日夜可至,但大队步兵辎重呢?李自成会不会分兵拦截?第二,就算他到了,关宁军和李自成的闯军,谁胜谁负?就算赢了,吴三桂携大功入京,兵强马壮,到时候……这京城,是他朱由检说了算,还是他吴三桂说了算?第三,也是他最担心的,山海关空虚,建虏会不会…… 想到这里,他猛地睁开眼,看向金铉:“立刻再派得力人手,不惜代价,向北、向东两个方向探查!一要确认吴三桂大军动向、兵力、速度;二要严密监视山海关及关外建虏任何异动!记住,是任何异动!” “臣遵旨!” 金铉知道事关生死,郑重应下。 “还有,” 朱元璋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拟旨……不,是口谕,让韩赞周秘密传给还能完全信任的将领:援军将至,但不可松懈,防备更要加强!尤其要警惕李自成狗急跳墙,发动最猛烈的最后一击!更要警惕……援军到来前后,城内可能出现的‘内应’!” 金铉心中一凛,明白了皇帝的深意。吴三桂的到来是希望,但也可能是新的危机开端。他躬身:“臣明白,这就去安排。” 金铉匆匆离去。王承恩端来参汤,朱元璋勉强喝了几口,感觉稍微有了点热气,但身体的冰冷和疲惫依旧如同附骨之疽。 殿内暂时安静下来。远处攻城的声响似乎平息了许多,但一种更紧张的、等待最终审判般的气氛,却笼罩着整座宫殿。 朱元璋靠在椅背上,意识在剧痛和虚弱中沉沉浮浮。他知道,自己这身体,恐怕真的快到极限了。刚才城头那番搏杀和后来的情绪剧烈波动,耗干了最后一点元气。吴三桂的到来,给了他喘息之机,但也将更复杂的棋局推到了面前。 如果……如果自己能撑到吴三桂击退李自成…… 那么接下来呢? 南下?固守?还是…… 纷乱的念头和沉重的责任,如同巨石压顶。而灵魂深处,朱由检的意识和朱元璋的意志,在这新的希望和更复杂的局势面前,似乎又开始了新的碰撞与交融。朱由检的部分本能地想依赖这“忠臣”吴三桂,想尽快结束这噩梦;而朱元璋的部分,却对任何手握重兵的外将充满了根深蒂固的警惕,甚至开始盘算如何利用、制衡,甚至在必要时…… “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带出更多血丝。 “皇爷!您不能再劳神了!必须歇息!” 王承恩带着哭腔哀求。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闭嘴。歇息?现在哪是歇息的时候。 他目光投向殿外渐暗的天色,又仿佛能穿透宫墙,看到北方那正在滚滚南下的铁骑洪流。 吴三桂…… 咱等着你。 你可千万别让咱……失望啊。 也别让咱……不得不对你,举起咱的刀。 夜幕,终于完全降临。 北京城内外,却无人能够安眠。 紫禁城的守军在短暂的狂喜后,带着更复杂的希冀和警惕,死死盯着城外黑暗中闪烁的营火。 李自成的大营里,灯火通明,气氛凝重压抑到了极点。关于关宁铁骑南下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开。将领们争吵不休,是集中全力,在援军到来前不惜代价攻破紫禁城?还是立刻拔营,避开锋芒,甚至转而迎击吴三桂? 而在更北方,黑夜笼罩的官道上,火把如龙,马蹄声震碎寂静。数万关宁铁骑,正沿着古老的驿道,向着那座燃烧的京城,向着未知的命运,狂飙突进。 山海关的棋局,在这一夜,终于落下了最重的一子。 但这盘棋的胜负,以及执棋者们最终的命运,却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朱元璋在武英殿的昏黄油灯下,疲惫地合上眼睛。他需要恢复哪怕一点点力气,来应对即将到来的、可能是风暴,也可能是……新的开始的一切。 第十五章 清军入关 东北方向的烟尘在天亮时分,终于看得清楚了些。 不是吴三桂主力。 朱元璋站在城楼上,左手死死扣着垛口的碎砖,指甲缝里渗出血。他看着那支在距离闯军侧翼三里外停下、开始列阵的部队——大约三四千骑兵,衣甲是边军的制式,打的是“吴”字旗,但阵型松散,只是在原地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偶尔派小队前出骚扰一下闯军的警戒线,根本不敢真的冲阵。 疑兵。毫无疑问。 李自成显然也看明白了。闯军营中最初因这支“援军”出现而产生的骚动,在半个时辰内迅速平息。正面攻城的压力虽然因分兵戒备而有所减弱,但并未停止,相反,李自成调整了策略,不再全线猛攻,而是集中精锐,重点攻击几处早已摇摇欲坠的城墙段,尤其是东安门附近那片昨天被砸出裂痕的区域。 “他在试探。”朱元璋咳了一声,嗓子里有血腥味,“试探那支疑兵会不会动,试探咱们城里的反应,也试探……吴三桂到底在哪儿。” 王承恩端着半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已经凉透的米汤,小心翼翼地想喂他。朱元璋摆摆手,没接。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城外那支按兵不动的“吴”字骑兵,和城下越发精准狠辣的闯军攻势上。 “皇爷,您多少……” “朱纯臣呢?”朱元璋打断他,声音嘶哑。 王承恩脸色一白,放下碗:“回皇爷,西华门守将得了您的口谕,没敢放行。成国公府的小轿被拦下了,但……但没动手。朱纯臣本人没露面,是他府上一个管家带的队,说是有紧急军情要出城联络援军。被拦下后,那轿子就掉头回去了。” “回去了?”朱元璋眯起眼,“金铉把消息透给高起潜了?” “透过去了。高起潜那边暂时没动静,但宫里……宫里已经有风声了,说成国公‘忠勇’,想冒险出城联络吴总兵。”王承恩压低声音,“还有人说,陛下您……您疑心太重,寒了勋贵们的心。” 朱元璋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没到眼底。“寒心?咱看他们是心虚。”他顿了顿,“金铉还说什么?” “金大人说,请皇爷务必小心,援军……恐怕靠不住。城内存粮,按现在这个消耗,最多再撑五日。还有……”王承恩的声音更低了,带着颤抖,“韩赞周韩公公……的尸首,今早被人发现了,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被扒光了,但怀里……怀里藏着一封没烧完的信,是写给……写给南京兵部某位大人的,提及京师危殆,请早做准备,并说……说‘陛下近日言行骤变,刚愎暴戾,恐非社稷之福’。” 朱元璋听完后沉默了。 韩赞周,这个在崇祯意识里还算堪大用、在朱元璋看来算是“忠心”的太监首领,原来私下里也在给自己找退路,甚至已经对“太祖附体”的传闻产生了怀疑和抵触。 “这偌大的紫禁城朕还能信得过谁,若不是此次夜袭在韩赞周的意料之外,恐怕 过不多久他就能在南京享受荣华富贵了。”朱元璋冷冷一笑,自嘲道。 这紫禁城,这北京城,从里到外,真的已经烂透了。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盘,忠诚薄得像一张纸,一捅就破。 “信呢?”他问。 “金大人收着了,没敢声张。” “烧了。”朱元璋淡淡道,“人都死了,追究无益。眼下,活人比死人麻烦。” “是。” 正说着,城下猛地传来一阵远超之前的巨大轰鸣和密集的惨叫! 朱元璋和王承恩同时扑到垛口边。 只见东安门正面那段裂缝城墙,在闯军集中了数十架投石车(或许是昨夜连夜赶制的)的连续轰击下,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塌陷了一丈多宽的缺口!砖石泥沙倾泻而下,将城下正在填壕的闯军辅兵也埋进去不少,但更多的闯军精锐,却趁着烟尘弥漫、守军被这突然坍塌惊得愣神的刹那,如同嗅到血腥的狼群,嚎叫着从缺口处蜂拥而入! “破了!城破了!!” 绝望的惊呼在城头炸开!附近的守军下意识地后退,军官连砍数人都止不住溃散的势头! 缺口处,闯军的红旗已经插上!越来越多的贼兵涌入,开始在城墙内侧的空地上集结,并向两侧扩张,试图夺取城门! 东安门,危在旦夕! 朱元璋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发黑,差点栽倒。王承恩和侍卫死死扶住他。 “皇爷!此地危险!快下城吧!”王承恩带着哭腔喊。 “下城?”朱元璋稳住身子,甩开侍卫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那越来越大的缺口,盯着那些涌入的、越来越多的闯兵,盯着城头守军脸上越来越浓的绝望和溃逃迹象。 不能退。 退了,就全完了。 这身体里,两种记忆、两种本能在此刻激烈冲撞。朱由检的绝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淹没——守不住了,一切都完了,十七年的挣扎,终究是镜花水月。但朱元璋那股从濠州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近乎野蛮的凶悍和决绝,却像岩浆一样喷涌而出! 退?老子当年守洪都,守应天,哪次不是绝境?哪次退过?! “王承恩!” “奴婢在!” “传朕口谕:凡守城将士,后退一步者,斩!临阵脱逃者,斩!斩一级闯贼,赏银十两!斩贼首者,官升三级!”朱元璋的声音并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气促,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狠狠砸进周围每个人的耳朵里,“朕,就在此处!城在,朕在!城破,朕死!” 说完,他竟一把推开搀扶,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走到城门楼最外侧的栏杆边,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城头所有人的视线中,也暴露在城下闯军可能射来的箭矢范围内! 玄色旧披风在清晨的寒风里猎猎作响。他单薄的身体挺得笔直,左臂的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已呈暗褐色。脸色苍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扫过城头每一个慌乱的脸孔。 “天子……天子尚在!” “陛下没走!” “跟贼子拼了!!” 最初的死寂过后,是近乎疯狂的呐喊!那些原本已经准备逃跑的士卒,看到皇帝竟然还站在最危险的地方,一股混杂着羞愧、悲壮和最后血性的情绪猛地炸开!军官们趁机挥刀怒吼,带头反扑! “堵住缺口!把贼子压回去!!” 刚刚涌入缺口、尚未站稳脚跟的闯军,遭到了守军前所未有的疯狂反扑。砖石、木头、刀枪、甚至牙齿和拳头,一切能用的东西都成了武器。城墙上、缺口处,瞬间变成了最血腥的肉磨坊!每一寸土地都在争夺,每一息时间都有生命消逝。 朱元璋就站在那里,看着。身体因为脱力和伤痛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内衫,寒风一吹,刺骨冰凉。意识开始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但他不能倒。 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是那根绷到极限的弦,断了,一切就完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时辰那么长。 缺口处的厮杀惨烈到了极点。守军硬是用人命,将涌入的闯军顶住了,甚至渐渐压缩了回去!但代价是,这一段城墙的守军,几乎伤亡殆尽。 东北方向那支“吴”字骑兵,依然在摇旗呐喊,没有任何实质动作。 李自成的主营方向,旗帜频繁调动,似乎也在犹豫,是继续加码强攻这个眼看就要突破的缺口,还是提防那支始终不动的“援军”。 就在这僵持的、令人窒息的关键时刻—— “报————!!!” 一骑快马,如同疯了一样,从西直门方向沿着内城墙根疾驰而来!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密集如雨的爆响,马上的骑士几乎是趴在马背上,背上插着三根代表“十万火急”的红色小旗! “急报!八百里加急!!山海关军情!!!” 骑士的嘶吼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山海关?! 所有人的心都猛地一揪!连正在缺口处血战的双方士卒,动作都下意识地慢了半拍。 朱元璋霍然转头,死死盯住那名疾驰而来的塘马。山海关?吴三桂?终于有确切消息了? 塘马在城门楼下被侍卫拦住,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噗通跪倒在朱元璋面前,双手高举一个被汗水浸透、沾满泥污的赤漆报筒,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恐和疲惫而变调:“陛……陛下!山海关……山海关总督高第、总兵吴三桂……联名急奏!!” 王承恩颤抖着接过报筒,验看火漆封口完整,急忙拧开,抽出里面一卷同样被汗渍浸润的奏报,双手捧给朱元璋。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稳住发抖的手,展开奏报。 只看了开头几行,他的脸色就变了。 不是关于进军北京。 是告急。 “……四月二十一日,建虏摄政王多尔衮,亲统满、蒙、汉八旗精锐十万,已抵山海关外威远台……遣使致书,言闻流寇犯阙,愿与我朝合兵讨贼,但要求……要求开关借道,并赐王爵,割让关外之地……” 借道?合兵讨贼? 朱元璋的瞳孔骤然收缩!脑子里“嗡”的一声! 多尔衮!清军!在这个节骨眼上,到了山海关外!不是来救驾的,是来……趁火打劫的! 不,不对! 他的目光急急下扫,看到后面更触目惊心的内容: “……臣等拒其妄求,严兵戒备。然建虏兵势浩大,关外小堡多陷……贼势(指李自成)若知此变,恐生异心……京师危若累卵,臣等心焦如焚,然内外受敌,进退维谷……伏乞陛下圣裁,早定大计……” 圣裁?大计? 朱元璋捏着奏报的手,指节捏得发白,纸张瑟瑟作响。 吴三桂和高第,这两個废物!他们这封奏报,看似请示,实则把皮球和最大的危机,一脚踢回了北京!踢给了他这个困守孤城、随时可能城破身死的皇帝! 清军十万大军压境,要求借道、封王、割地! 李自成数十万贼兵正在猛攻北京! 而他手里,只有这座千疮百孔、人心离散的孤城,和一群各怀鬼胎的文武! 怎么办? 答应清军?那与开门揖盗、割地卖国何异?他朱元璋,当年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洪武皇帝,转世重生,竟然要向鞑子低头借兵?奇耻大辱!更何况,清军狼子野心,一旦入关,岂会轻易离去?到时候驱虎吞狼,狼走了,虎怕是再也赶不走了! 不答应?山海关能顶住多尔衮的十万大军和李自成可能因清军到来而改变策略的双重压力吗?如果山海关有失,或者吴三桂顶不住压力……清军铁骑长驱直入,与李自成形成夹击,甚至……他们会不会干脆勾结在一起? 这个念头让朱元璋浑身发冷。 历史上不是没有过。异族趁中原内乱入侵,甚至与内乱的某一方暂时合作,瓜分利益…… 就在这时—— “报————!!!” 又是一声凄厉的嘶喊!这次是从东面齐化门方向跑来的一名锦衣卫暗桩,脸色惨白如鬼,冲到近前,气都喘不匀:“陛……陛下!城外……城外闯贼营中……射入城内数十封……书信!是……是写给满朝文武的!” “写的什么?!”王承恩急问。 那暗桩吞了口唾沫,颤声道:“信上说……说……清国摄政王多尔衮已至山海关,遣使与……与李自成联络,约定共分大明天下!信上还说……还说吴三桂已暗中投清,开关献城……就在旦夕!劝……劝城中百官早做打算,开城迎闯王,可保富贵……” “胡说八道!!”王承恩尖声叫道。 但周围听到的将领、侍卫、甚至不远处的一些士卒,脸上都露出了极大的惊恐和动摇! 清军与闯贼勾结? 吴三桂投清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东北方向那支按兵不动的“吴”字骑兵,就完全说得通了!那根本不是疑兵,那可能是……可能是吴三桂派来监视、或者配合清军行动的先锋?! 而李自成突然加强正面攻势,不顾伤亡猛攻,是不是因为他知道了清军将至,想要在清军插手前,抢先拿下北京,占据大义名分和实实在在的京城财富、人口? 一切碎片,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不知真假的消息,串联成了一个更可怕、更令人绝望的图景! “妖言惑众!乱我军心!!”朱元璋猛地厉喝出声,一把抢过王承恩手里那封山海关急奏,高高举起,对着周围所有能听到他声音的人吼道,“此乃山海关高第、吴三桂奏报!建虏确已至关外,但已被我关宁将士阻于威远台!吴三桂奏中,请旨抗虏,何来投清之说?!此乃闯贼反间之计!欲乱我京师!谁敢再传谣,立斩!!”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破裂,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的决绝。 必须稳住!哪怕这消息有可能是真的,哪怕吴三桂可能真的在骑墙观望,甚至暗中与清勾搭,此刻也绝不能承认!一旦军心彻底崩溃,就什么都完了! 果然,看到他手中高举的、盖着鲜红关防大印的正式奏报,再听到皇帝斩钉截铁的否认,周围人的慌乱稍止,但眼中的惊疑却未完全散去。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比之前城墙坍塌更沉闷、更遥远,但却仿佛敲在每个人心脏上的巨响,从东北方向传来! 不是战鼓,不是号炮。 像是……像是无数闷雷同时滚过大地!又像是地龙翻身的低沉轰鸣!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东北。 只见东北方向,那支“吴”字骑兵的背后,更远处的地平线上,原本晴朗的天空,不知何时,被一种浑浊的、铺天盖地的黄褐色烟尘所笼罩!那烟尘弥漫的速度极快,范围极广,仿佛一片移动的、吞噬天地的沙暴! 而在那漫天烟尘的前方,依稀可以看到,无数更加密集、更加整齐的黑点,正在缓缓蠕动,如同黑色的潮水,漫过大地! 一种迥异于闯军、也不同于那支“吴”字骑兵的、更加沉重、更加肃杀、带着无边寒意和金铁摩擦感的隐隐声响,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不是三四千骑兵能弄出来的动静。 那至少是数万,甚至十数万大军行进,才能有的威势! 城头一片死寂。 连缺口处的厮杀声,都莫名地低了下去。 每个人都望着那片迅速逼近的、仿佛要碾碎一切的黄褐色烟尘,望着烟尘前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森林般移动的旗帜矛戟。 一个令人骨髓发冷的念头,不可抑制地在所有人心头升起: 那支“吴”字骑兵后面跟着的……是什么? 东北方向……山海关方向…… 难道…… 朱元璋举着奏报的手,僵在半空。 他望着那片烟尘,望着烟尘中渐渐能分辨出的、某些旗帜上模糊的、与明军和闯军都截然不同的图案和颜色…… 他体内的两种意识,在这一刻,同时陷入了一种近乎冻结的冰冷。 朱由检的意识在无声地尖叫,充满了末日的绝望和幻灭——完了,全完了,内忧外患,真的到了这一步……太祖,您看到了吗?这就是您留下的大明,这就是不肖子孙守不住的江山…… 朱元璋的意识则被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耻辱感吞噬——鞑子!是鞑子的旗帜!多尔衮!他不在山海关外威远台!他的主力,已经到了这里!就在北京东北!吴三桂……吴三桂这个王八蛋!他要么是废物,根本挡不住,要么……他根本就是故意放过来的!甚至可能就是前锋! “噗——!” 急怒攻心,加上连日重伤疲惫、心神耗竭,朱元璋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再也压抑不住,猛地喷了出来!鲜红的血点溅在手中那份“清军尚在威远台”的奏报上,触目惊心! “皇爷!!!”王承恩魂飞魄散,扑上来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朱元璋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周围的惊呼和愈发慌乱的骚动。他用尽最后力气,抓住王承恩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对方的皮肉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嘶哑得如同破风箱: “传令……全军……准备……死战……” “不分……闯贼……还是鞑子……” “凡近城墙者……皆杀!!!”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陷入黑暗的前一瞬,他最后看到的,是东北方向那片越来越近、仿佛要吞噬一切的黄褐色烟尘,以及烟尘之下,那隐隐显露的、属于另一个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的、凶悍帝国的狰狞轮廓。 北京城头,日月旗在寒风中无力地飘摇。 城下,是尚未退去的闯军红色浪潮。 东北,是滚滚而来的、更加冰冷的清国洪流。 而他,大明第十七位皇帝,或者说,洪武大帝跨越二百余年的一次愤怒而徒劳的附体,在这内忧外患同时抵达顶点的瞬间,终于油尽灯枯。 棋盘,彻底碎了。 接下来的,不再是棋局。 而是……炼狱。 第十六章 南渡之争 黑暗。 粘稠的、冰冷的黑暗,包裹着意识,不断下沉。 但在黑暗深处,又有光怪陆离的碎片在爆炸、飞溅。那是两个人的记忆,两个人的战场,两个人的绝望和愤怒,此刻被强行挤压在同一个濒临崩溃的躯壳里,搅拌、撕扯、混合。 朱元璋看到应天城墙下陈友谅的巨舰如乌云压城,看到鄱阳湖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看到北伐大军踏破元大都时猎猎飘扬的日月旗,看到自己亲手制定的《皇明祖训》字字如铁……然后这些画面骤然龟裂,变成煤山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变成一封封催饷的奏疏上猩红的“急”字,变成杨嗣昌、卢象升、孙传庭……一个个或无奈或悲愤死去的面孔,最后定格在李自成那面越来越近、越来越刺眼的“闯”字大旗,以及东北方向那片吞没一切的黄褐色烟尘…… 朱由检看到的是文华殿里永远批不完的奏章,是平台召对时大臣们闪烁的眼神和空洞的言辞,是各地告急文书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数字,是周皇后悬梁前平静而绝望的眼神,是三个儿子惊慌稚嫩的脸……然后这些画面被一股更蛮横、更灼热的力量冲垮,变成濠州破庙里冰冷的雨水,变成郭子兴猜忌的目光,变成徐达、常遇春这些老兄弟溅满血污却依旧信任的脸,变成一句句从胸腔最深处吼出的“杀!”…… 我是谁? 是洪武大帝朱元璋? 是崇祯皇帝朱由检? 不…… 黑暗的漩涡中心,一点微弱的、冰冷的光凝聚起来。 我是大明的皇帝。 无论我叫什么名字,无论这身体里住着谁的魂。 只要这口气还在,这江山……就不能在我眼前,亡于流寇,更绝不能亡于鞑虏! “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牵动胸腹伤口,火烧般的剧痛将朱元璋(或者说,融合了双魂的新意识)从深沉的昏迷和混乱的梦魇中强行拽回现实。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铁闸,他费力地掀开一线。 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但此刻显得格外低矮压抑的帐顶——这不是乾清宫,也不是武英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还有一种潮湿的霉味和隐约的焦糊味。耳边是压得极低的、混乱的人声,脚步声匆匆来去,间或有一两声极力压抑的抽泣和绝望的叹息。 “皇爷!皇爷您醒了?!”王承恩嘶哑而狂喜的声音在近处响起,一张憔悴浮肿、满是泪痕的老脸凑到眼前。 朱元璋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干裂的嘴唇一动就是一阵刺痛。 随着意识的清晰,伴随而来的是更清晰的痛楚——左臂箭伤处是持续不断的钝痛和灼烧感,胸口烦闷欲呕,头晕目眩,四肢百骸无处不酸软无力,仿佛这身体已经是一具被掏空、只勉强靠意志粘连起来的破皮囊。 “这……是何处?”他终于挤出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 “回皇爷,是在西苑的……一座偏殿里。”王承恩一边用沾湿的布巾小心擦拭他的嘴角,一边低声道,“东安门那边……情势危急,皇爷您呕血昏迷后,金铉金大人当机立断,命亲卫护着皇爷退了下来……这里僻静些,也稍安全。” 朱元璋闭了闭眼,消化着这句话里的信息。退下来了……也就是说,东安门那边,终究还是没守住?或者说,暂时放弃了? “外面……情形如何?”他问,每一个字都耗费力气。 王承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看了一眼旁边。朱元璋这才注意到,金铉也站在不远处,甲胄上满是血污和尘土,脸上还有一道新鲜的血痕,神色沉重得如同铁铸。 “陛下,”金铉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音干涩,“东北方向来的……确是东虏大军。前锋约两万骑,已与李闯贼军接战。李闯已暂停攻城,主力正在调转,应对东虏。” 果然……是清军。多尔衮,好快的速度!威远台?怕是早就动了!高第和吴三桂那封奏报,要么是滞后的假消息,要么……就是故意麻痹朝廷! “战况?”朱元璋追问。 “东虏骑兵锐利,李闯步卒仓促应战,初战小挫,退回了营垒。但李闯兵力雄厚,东虏前锋似也不敢深入,双方正在对峙。”金铉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城墙守军……趁此间隙,勉强稳住了阵脚,东安门缺口已被临时堵上,但……但士气低落,粮草将尽,伤者无药,恐怕……恐怕再难经受一次如昨日那般猛攻。” 一次都难了。 朱元璋心里一片冰凉。清军的到来,并没有解围,反而让局势复杂凶险了十倍!现在是三方对峙,北京城成了砧板上最弱的那块肉。 “吴三桂呢?”他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支‘吴’字骑兵?” 金铉脸上露出极度的困惑和一丝愤怒:“那支骑兵……在东虏前锋出现后不久,就……拔营向北,快速脱离了战场,看方向,似是往顺义、怀柔一带去了。不与东虏战,也不与闯贼战,更不靠近京城。” 跑了。 或者说,避开了。 吴三桂的立场,已经昭然若揭。他不想在局势明朗前,把本钱押在任何一方。他在观望,等待最有利的时机,或者……等待价钱谈妥。 “城中……还有多少可战之兵?粮草,确切还能撑几日?”朱元璋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最现实的问题。 金铉沉默了一下,艰难道:“各处城墙守军,剔除伤重无法行动者,能持兵刃者……不足八千。其中过半是临时征发的青壮,未经战阵。京营……京营名册上的人,十不存一,多为空额。锦衣卫及勋贵家丁,凑了凑,还有千余敢战之士。至于粮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若按最低限度配给,只供这八千士卒……最多三日。若算上宫中、官员及随行百姓……一日都难。” 三日。 八千疲敝伤残、士气低迷的守军。 城外,是数十万闯贼和至少数万凶悍清军虎视眈眈。 城内,是即将彻底断粮的绝境,和一群心思各异的文武官僚。 绝路。 彻彻底底的绝路。 朱由检的意识在深处发出无声的哀鸣,那是对命运的彻底屈服和绝望。但朱元璋的意识,那股从绝境中一次次爬出来的狠劲,却在疯狂地燃烧、寻找哪怕一丝缝隙。 守,是死路。等,是死路。降?无论是向李自成还是向多尔衮,都是比死更难接受的耻辱,而且以这两方的秉性,投降也未必能活,甚至可能死得更惨。 那么…… 一个疯狂、大胆、而且几乎是唯一可能博取一线生机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朱元璋混杂交织的脑海。 他猛地睁开眼,尽管眼前依然阵阵发黑,但眸子里那点冰冷的光,却锐利得让跪在近前的金铉都心头一凛。 “不能守了。”朱元璋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守下去,所有人,包括这北京城百万生灵,都是死路一条。” 王承恩和金铉都惊呆了。 “皇爷,您是说……” “突围。”朱元璋吐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但随即,更清晰、更冷酷的命令接踵而出,“不是小股人马偷偷溜走。是全军,带上所有能带走的青壮百姓、工匠、书籍、粮种……放弃北京,向南突围!” “放弃京师?!”王承恩失声惊呼,这简直比听到清军入关更让他难以接受。大明两百多年的都城,太祖太宗陵寝所在,就这么……放弃了? “对,放弃!”朱元璋喘了口气,目光死死盯住金铉,“金铉,你听好。北京现在是什么?是死地!是绝地!留在这里,朕是死,你们是死,全城百姓要么死于战火,要么沦为流寇或鞑虏的奴隶!但向南走,不一样!” 他撑起一点身子,尽管这个动作让他眼前金星乱冒:“李闯和东虏,现在像两条争食的恶狗,都盯着北京这块肥肉。我们留在这里,就是肥肉。我们突然向南走,跳出这个圈子,他们第一时间会如何?他们会互相撕咬,争夺北京!这会给我们争取时间!” 金铉毕竟是知兵之人,瞬间就明白了这个策略的险中求活之处。以北京为饵,吸引闯、清主力互相消耗,明军残部趁乱南下,的确有一线生机。但……这太难了。 “陛下,即便闯、清相争,可他们要分兵阻拦甚至追击我们,也并非难事。我军疲惫,携带百姓,行军缓慢……” “所以不能等!”朱元璋打断他,“要快!就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或者正在互相试探、戒备的时候!就现在!今天!立刻准备,入夜就动!” 他看向王承恩:“王承恩,你立刻去,以朕的名义,召集所有还能动弹的六部九卿、勋贵将领,到此地……不,到太和殿前!朕要亲自跟他们说!” “皇爷,您的身子……”王承恩看着皇帝惨白如纸、气若游丝的样子,心如刀绞。 “死不了!”朱元璋厉声道,“快去!再晚,就真走不了了!” 王承恩连滚爬跑地去了。 朱元璋又看向金铉:“金爱卿,突围之事,千头万绪,朕现在能倚仗的,只有你了。几件事,你立刻去办!” “第一,集中所有马匹、车辆,优先装载火药、箭矢、少量精粮、药材,还有朕让你搜集的那些工匠、懂得火器、筑城、医道之人,一个都不能少!书籍,特别是兵书、农书、工书,能带多少带多少!” “第二,整顿现有兵马,淘汰老弱伤重确实无法行走者……发给兵器,让他们自愿决定是留下藏匿,还是……最后一搏。其余能战者,重新编伍,以锦衣卫和你的家丁为骨干,务必拧成一股绳!告诉将士们,留下必死,随朕南下,尚有生路,若能抵达江南,人人有赏,战死者加倍抚恤家人!” “第三,散布消息,就说……朕已决意死守北京,与城偕亡。但暗中,挑选可靠之人,在城中坊市、尤其是贫苦百姓聚居处,悄悄告知实情:愿意随天子南迁求生者,一个时辰后,到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内集结,自带干粮,过时不候,生死各安天命!” 金铉听得心潮起伏,又觉压力如山。这不仅仅是军事突围,这是一次空前冒险的国家迁徙!但他也从皇帝这系列急促却不失条理的命令中,感受到了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和一线微弱的希望。比坐困愁城、引颈就戮强! “臣……遵旨!”金铉重重叩首,起身欲走。 “还有,”朱元璋叫住他,眼神幽深,“盯紧朱纯臣、高起潜那些人。若他们愿意跟着走,便带上,路上严加看管。若他们敢有异动,或散布动摇军心之言……”他顿了顿,“立斩。不必报朕。” “……是!” 金铉转身,大步流星离去,甲叶铿锵,带着一种奔赴未知命运的沉重与坚决。 偏殿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朱元璋粗重艰难的喘息声。 放弃北京…… 这个决定,对朱由检的意识而言,是锥心刺骨的痛,是列祖列宗陵寝的沦丧,是二百七十六年国都的抛弃,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耻辱。 但对朱元璋的意识而言……应天(南京)才是他真正的根基,才是龙兴之地!北京?不过是永乐以后的政治中心。只要皇帝还在,大明的法统就在!只要核心力量能保存,退到长江以南,依托半壁江山,整顿兵马,未尝不能再图中兴!南宋尚能偏安百五十年,他朱元璋的子孙,难道连这点气数都没有?! 两种思绪在融合中的意识里激烈碰撞,最终,求生与再战的欲望,压过了沉沦与固守的悲恸。 “没错……南下……去南京……”朱元璋喃喃自语,目光似乎穿透了低矮的殿顶,望向了遥远的南方,“李自成……多尔衮……你们想要北京?拿去!咱用这座空城,换大明朝一口气!只要这口气不断……” 他猛地又咳嗽起来,这次咳出的不再是血,而是黑色的血块。 王承恩慌忙带着几个面无人色的官员和将领进来时,看到的就是皇帝倚在榻上,面色灰败如鬼,嘴角还残留着黑红痕迹,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灼灼地盯着他们每一个人。 太和殿前(实际是在西苑偏殿外的空地上),稀稀拉拉站着不到三十人。衣冠不整,神色惶惶,有的身上还带着伤。这就是此刻北京城内,大明王朝最高统治阶层的缩影。 朱元璋没有废话,甚至没有力气说太多场面话。 他直接宣布了决定:放弃北京,全军南迁,今夜子时,从正阳门突围,经良乡、涿州,向山东方向转移,最终目标,南京。 话音落下,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炸开了锅。 “不可!陛下!京师乃国家根本,宗庙社稷所在,岂可轻弃?!” “祖宗陵寝在此,陛下若弃之南走,何以面对先帝于地下?!” “携民而行,步履维艰,贼骑瞬息可至,此乃取死之道啊陛下!” “不若……不若遣使与闯营再议和?或可与东虏周旋……” 反对声、质疑声、带着恐惧的劝谏声,嗡嗡响起。绝大多数人,无论是出于忠君爱国的理念,还是单纯无法接受抛弃家业财富逃亡的现实,都强烈反对这个“疯狂”的决定。 朱元璋冷冷地看着他们,等声音稍歇,才用尽力气,提高了些许音量: “守?拿什么守?八千饿卒,三日之粮?尔等是能凭空变出兵马钱粮,还是能亲自上阵,替朕挡住李闯和东虏的刀枪?!” 众人语塞。 “议和?与谁议?李自成要朕的脑袋!多尔衮要朕的江山!你们谁去?去了,是能保住朕的命,还是能保住你们的九族?!” 众人变色。 “祖宗陵寝?”朱元璋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深刻的悲怆和讥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是愿意看到他们的子孙死守一座孤坟,让大明国祚断绝,让亿兆汉民再陷胡尘?还是愿意看到他们的不肖子孙,忍一时之辱,存续国脉,以待将来?!” 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朕知道,你们怕。怕离开北京,失去荣华富贵。怕路上艰险,丢了性命。朕也怕!朕这身子,还能不能撑到南京都不知道!” “但,怕,就有用吗?” “留下来,是什么下场?北宋靖康之耻,就在眼前!皇帝后妃、百官工匠,数十万人被掳北上,为奴为婢,生不如死!你们想试试吗?!” 靖康!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那是汉人王朝最惨痛屈辱的记忆之一。 “跟朕走!或许会死在路上,但至少,是面向南方,是死在回归祖宗龙兴之地的路上!是死在为汉家江山留一口气的路上!” “不愿意走的,朕不勉强。”朱元璋的声音陡然转冷,“可以留下。朕会留下诏书,言明是朕一意南迁,与尔等无干。你们可以等李自成或多尔衮进城,去迎接你们的新主子。试试看,他们的刀,会不会比朕的,更软一些。” 说完这些,他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精力,颓然向后靠去,闭上眼睛,不再看众人。 “朕意已决。子时,正阳门。愿随者,一个时辰内,整顿家小部曲,至指定地点汇合。过时不候。” “散了吧。” 官员将领们面面相觑,脸色变幻不定。有人失魂落魄,有人咬牙切齿,有人目光闪烁,暗中交流着眼神。 最终,人群在压抑到极点的沉默和窃窃私语中,慢慢散去。 王承恩搀扶着几乎虚脱的朱元璋回到临时卧榻。 “皇爷……他们……会跟来吗?”王承恩忧心忡忡。 朱元璋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合着眼。 会有人跟来。但也一定有人不会来,甚至……会有人去告密。 他在赌。 赌对死亡的恐惧,赌对靖康之耻的恐惧,赌这些人心中或许还残存的一点对大明国祚的眷恋,能压过他们对抛弃家业的犹豫和对前途未卜的恐慌。 更是在赌时间,赌李自成和多尔衮互相牵制,反应没那么快。 时间,一点点流逝。 偏殿外,嘈杂声渐渐响起,那是金铉的人在紧急搬运物资,整编队伍,还有闻讯陆续赶来、拖家带口的官员和少数百姓。 殿内,却仿佛与世隔绝,只有朱元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轻轻推开。 金铉再次进来,甲胄上的血迹似乎又多了些,但眼神却比之前更亮,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锐气。 “陛下,”他单膝跪地,声音沉稳了不少,“初步清点,愿随驾南迁之官员二十七人,家眷约三百口。京营、锦衣卫及收拢各府家丁,得兵四千六百余人,其中骑兵不足三百。征发青壮百姓……约有两万余人聚集各门内,人数还在增加。车辆马匹筹集到一些,但远远不足。粮草……只够全军五日之需,若算上百姓……” 五日。带着几万拖家带口的百姓,在敌军环伺的华北平原上走五日……简直是天方夜谭。 “够走到山东吗?”朱元璋问。 金铉沉默了一下:“若沿途无阻,急行军,或许……或许能到沧州、德州一带。但……” 但沿途不可能无阻。李自成的游骑,溃兵,土匪,还有……可能出现的清军骑兵。 “够了。”朱元璋打断他,“走到哪里,算哪里。告诉将士们,也告诉百姓,跟着朕,不一定能活。但不跟,留在北京,等闯贼或鞑子进城,一定比死更惨。想明白的,就跟上。” “是。”金铉领命,又道,“另外……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太监高起潜,及其部分党羽,并未到集结地点。据报,他们府邸紧闭,但有家丁暗中在城内各处活动,疑似……在串联。” 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果然。 “不必管他们。”他冷声道,“子时一到,立刻出发。他们若敢阻拦,或向城外通风报信……”他看了一眼金铉腰间的刀。 金铉手按刀柄,重重点头:“臣明白!” 夜色,终于完全笼罩了北京城。 这场酝酿了数月,终于达到顶峰的巨变之夜,似乎格外黑暗。星光稀薄,残月如钩,在云层后时隐时现,吝啬地洒下一点惨淡的光。 紫禁城的方向,依旧有零星的灯火,但往日那象征着帝国中枢的威严与辉煌,此刻只剩下一种垂死的寂寥。 正阳门内,黑压压的人群在沉默中聚集。士兵们握着简陋的武器,眼神茫然中带着恐惧和一丝最后的期盼。百姓们扶老携幼,背着少得可怜的包袱,脸上写满了对未知前途的麻木和惊惶。车辆吱呀呀地装载着物资,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 一股巨大的、悲怆的、仿佛被命运驱赶着离开巢穴的迁徙气息,弥漫在寒冷的夜空中。 朱元璋被安置在一辆铺了厚垫的简陋马车上。他坚持没有躺下,而是靠着车厢壁,透过掀开的车帘,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在黑暗中轮廓模糊、却承载了无数荣耀与罪孽的宏伟城池。 永别了,北京。 朕,还会回来的。 或者……朕的子孙,会回来的。 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然后,他收回目光,看向前方无边的黑暗,以及黑暗中那唯一一条通向不确定未来的道路。 “传令,”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开城门。” “出发。” 第十七章 南迁 马车在坑洼的官道上颠得骨头都要散架。 朱元璋闭着眼,但睡不着。耳边是没完没了的车轮声、脚步声、压低的啜泣。离开北京不到三十里,天还黑着,后头城里的火光倒把半边天映红了。没人回头看,都低着头赶路,好像走慢一步,那火就会烧到背上。 王承恩凑在车窗口,声音发紧:“皇爷,金大人说,后面跟着的百姓……怕是有三四万了。” 朱元璋眼皮动了动,没睁眼。三四万张吃饭的嘴,三四万双走不快的腿。他早知道人不会少,可没想到这么多。队伍拖出去好几里,前头是金铉带着几百骑兵开道,中间是官员家眷和装粮食火药的大车,后头全是黑压压的百姓。乱哄哄的,走得比爬还慢。 “照这个走法,”朱元璋终于开口,嗓子哑得厉害,“两天都过不了涿州。” 王承恩不敢接话。 车外有马蹄声急响,到窗边停住。是金铉派来的亲兵,声音带着喘:“陛下!前哨报,良乡方向有火光移动,不像百姓,可能是贼兵游骑!” 朱元璋猛地睁开眼:“多远?多少?” “十五六里,火光散乱,人数看不真。” 十五六里。骑兵两顿饭功夫就能追到。 “传令,”朱元璋撑着坐直些,“前队加速,辰时前必须穿过前面那片丘陵。中军车辆跟上。后头百姓……催他们快走,掉队的,不等。” 亲兵愣了一下:“陛下,后头老弱多,怕是……” “执行。”朱元璋声音冷硬。 亲兵咬牙应了声“是”,打马走了。 命令传下去,队伍起了变化。前头快了起来,马鞭声、呵斥声多了。后头的哭喊声却一下子大了,像被捅了的马蜂窝。有人摔倒,包袱散开,孩子尖叫。加速对青壮是催命,对老弱简直是屠杀。 朱元璋掀开车帘一角往后看。火把光里,人影幢幢,不断有人影倒下,再没爬起来。他放下帘子,手指掐进掌心。 车里安静得吓人。王承恩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突然,拉车的马嘶鸣一声,车子猛地一顿。外头响起护卫的怒喝:“干什么的!滚开!” 朱元璋撩开前面车帘。马车前跪着个老头,头发花白,额头磕破了,血糊了半张脸。老头身后还跟着个十来岁的小子,吓得直哆嗦。 “皇上!皇上开恩啊!”老头梆梆磕头,“草民一家跟着走了十几里,老婆子实在走不动了,摔沟里了……求皇上给匹老马,哪怕给个车辕让老婆子搭把手……” 护卫已经拔刀了:“惊驾死罪!滚!” 朱元璋看着老头混着血和泥的脸,还有那小子惊恐的眼睛。他喉咙发干,想说点什么。但另一个声音在脑子里炸开:给他马?后面还有几千几万走不动的,你给得起吗?今儿心软一下,明天全军都得死在这儿! “走。”朱元璋吐出这个字,放下车帘。 外头护卫一脚踹开老头,马车重新动起来。老头的哭嚎和孩子的尖叫被车轮声碾过去,越来越远。 朱元璋闭上眼,可那声音好像还在耳朵里。 队伍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天边泛起鱼肚白。突然前头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这次是金铉亲自奔回来,甲胄上溅着血:“陛下!前方丘陵发现大队骑兵!至少三千,已与我前哨接战!臣已令前队抢占高地,请中军立刻左转,绕洼地走!” “哪来的兵?旗号!”朱元璋急问。 “天色暗,看不真!衣甲杂得很,像边军又像流寇!” 没时间琢磨了。朱元璋探出身:“传令!中军向左前方洼地转向!快!” 命令传开,中军立刻乱了。车辆调头,马匹受惊,人挤人骂。后头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还闷头往前走,一下子和转向的中军撞在一起,哭喊叫骂响成一片。 朱元璋被扶下马车,换了匹马。骑上去视野开阔些,可看到的更揪心——洼地路烂,好几辆大车陷在泥里堵住路;后头百姓黑压压一片,还在往交战方向懵懂地走;更远处丘陵那边,火光闪烁,杀声已经随风飘过来了。 “陛下!”一个文官指着洼地边一处土坡,“那儿还有人!” 朱元璋扭头看去。土坡上挤着一家子,老的小的七八口,大概是没听清转向命令,或者老人走不动了。他们缩在那儿,看着下面乱糟糟的人流,像等着被宰的羊。 就在这时,一支二三十人的骑兵从交战方向溃退下来,衣甲散乱,像是被打散的前哨。他们也看到了土坡上那家人,还有那几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袱。领头的一挥手,这帮溃兵调转马头就朝土坡冲去! 土坡上爆出尖叫。 朱元璋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看见溃兵抽出了刀,看见那家人里的老汉张开胳膊想把孙儿护在身后。太远了,听不清喊什么,可那绝望的姿势扎进眼睛里。 “拦住他们。”朱元璋听见自己说。 旁边的护卫都愣了。 “陛下?”王承恩没听清。 “朕说拦住他们!”朱元璋猛地一夹马腹,受伤的左臂剧痛也顾不上了,右手直接拔出腰间天子剑,指向土坡,“去!把那帮溃兵给朕宰了!救人!” “陛下不可!”金铉刚安排完转向,打马回来正好听见,急得眼都红了,“那是溃兵!咱们得赶紧走!追兵马上……” “朕让你去!”朱元璋眼睛赤红,剑尖几乎戳到金铉脸上,“那是朕的子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朕还当什么皇帝!去!!” 最后一声是吼出来的。周围护卫被震得一抖。金铉看着皇帝那张白得发青、却狰狞得吓人的脸,一咬牙:“分三十骑!跟我来!” 他点了三十来个亲兵,打马冲向土坡。朱元璋还要催马跟去,被王承恩和两个护卫死死拉住缰绳:“皇爷!皇爷您不能去啊!” 拉扯间,朱元璋只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一股腥甜往上涌。他晃了晃,眼前发黑,手里的剑“当啷”掉在地上。 “皇爷!” 朱元璋从马背上栽了下去。 摔进泥里的前一瞬,他看见金铉那三十骑已经和溃兵撞在一起,刀光在晨雾里闪。土坡上的人还在尖叫。更远处,丘陵那边的杀声,好像更近了。 醒来时,朱元璋发现自己趴在泥地上,耳边是震天的喊杀。天已经亮了,蒙蒙的光里,到处都是人在厮杀。明军的衣甲和杂色衣服的敌人混在一块,刀砍进肉里的闷响、垂死的惨叫、马匹的嘶鸣混成一锅粥。 “皇爷!皇爷醒了!”王承恩扑过来,脸上全是泥和泪,“金大人那边顶住了大部敌骑,可有一支千把人的精兵绕过来,冲散了咱们中军!韩侍卫他们去救百姓,被卷进去了!现在全乱了!” 朱元璋挣扎着撑起身。左臂疼得钻心,头晕得想吐。他甩甩头,强迫自己看清局面——中军队形散了,好几辆车在烧,百姓四散奔逃。那支千余人的敌骑在人群里来回冲杀,像割草一样。金铉派去救人的三十骑早没了踪影。 败了。这样下去,不等李自成主力到,这支千人队就能把他们全吃干净。 他目光扫过战场,落在那支敌骑领头的人身上——一个头盔插雉翎的将领,正挥刀指挥手下分割包围几股还在抵抗的明军。 又看向不远处,一小股明军步卒正护着几辆文书车,勉强结成个圆阵,还在死扛。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火辣辣的疼,可脑子却异常清醒。刚才栽下马时那种撕裂感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铁一样的念头。 他弯腰捡起掉在泥里的天子剑,剑刃上沾着泥,可握在手里沉甸甸的。 “王承恩。” “奴婢在!” “传令所有还能动的军官、侍卫,向朕靠拢。”朱元璋站直了,尽管身子晃了晃,“告诉金铉,守稳高地。这边的麻烦,朕自己解决。” 王承恩看着皇帝——脸色还是惨白,嘴唇干裂,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头一点犹豫都没了,只有冰碴子一样的杀意。 “是!”王承恩爬起来就跑。 朱元璋握紧剑,看向那支正在肆虐的敌骑,看向那个插雉翎的将领。 “擒贼先擒王。”他低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身边慢慢聚拢过来几十个还能战的侍卫和骑兵,个个带伤,可眼神都盯着他。 “看见那个插鸟毛的没?”朱元璋用剑指了指。 众人点头。 “跟朕冲过去,宰了他。”朱元璋翻身上了亲兵牵来的马,“只要他死,这群苍蝇就得乱。咱们才有活路。” 没人问“冲不过去怎么办”,也没人问“陛下您伤这么重行不行”。到了这份上,问什么都没用了。 “护着陛下!”一个脸上带疤的老侍卫吼了一声,拔刀出鞘。 几十人,跟着一匹瘦马,冲向千军。 马蹄踏碎泥泞,晨雾被冲开。朱元璋伏在马背上,伤口每次颠簸都疼得眼前发黑,可他死死盯着那个越来越近的雉翎头盔。 近了。 敌骑也发现了这支不要命的小队,分出一股迎上来。 刀剑撞在一起。 朱元璋不会什么高深剑法,可他见过血,见过战场最脏最狠的厮杀。他格开劈来的一刀,手腕一翻,剑尖顺着对方腋下甲缝就捅了进去。温热的血溅到手上。 马不停,人不停。 又有敌骑围上来。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那个疤脸老侍卫替他挡了一记重劈,半个膀子差点被砍掉,还死死抱着敌骑的马腿。 朱元璋冲过去了。 雉翎头盔就在眼前十步远。那将领也看见了他,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这个穿着脏袍子、脸色惨白像鬼的人敢直冲过来。 就这一愣的功夫。 朱元璋猛地一夹马腹,受伤的左臂不知哪来的力气,抓住刺来的长矛,借着冲劲往怀里一带。那敌兵被拽下马。朱元璋右手剑已经递出去—— 不是刺。 是劈。 用尽全身力气,抡圆了劈下去。 剑刃砍在雉翎将领的肩甲上,迸出一串火星。甲片裂了,剑卡在里头。那将领痛吼一声,反手一刀砍向朱元璋脖颈。 朱元璋松剑,后仰。刀锋擦着鼻尖过去。 他顺势滚下马鞍,落地时伤口剧痛,眼前一黑。但手里已经多了把不知谁掉在地上的短斧。 那将领也跳下马,拔掉卡在肩上的剑,狞笑着扑过来。 朱元璋没躲。他迎着刀锋撞上去,在最后一刻侧身,斧头狠狠砸在对方膝盖上。 骨头碎裂的声音。 将领惨叫着倒地。朱元璋扑上去,骑在他身上,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对准咽喉。 “你是谁的人?”朱元璋喘着粗气问。 将领瞪着眼,嘴里冒血沫,不答。 刀尖往下压了一分。 “说!” “……闯……闯王……”将领挤出两个字。 李自成的人?衣甲怎么这么杂? 没时间想了。远处有更多敌骑注意到这边,正冲过来。 朱元璋手起刀落。 血喷了一脸。 他抓起那颗脑袋,用尽力气举起来:“贼将已死!!!” 声音不大,可周围厮杀的敌我双方都听见了。动作都缓了一瞬。 插雉翎的头颅在晨光里滴着血。 那支正在冲杀的敌骑明显乱了,攻势一滞。还在抵抗的明军爆出一阵吼叫,趁机反扑。 朱元璋摇摇晃晃站起来,眼前阵阵发黑。他看到金铉那边高地的明军也开始往下压,看到那支失去指挥的敌骑开始后撤。 他扔了头颅,弯腰捡起自己的天子剑,插回鞘里。 王承恩连滚爬爬跑过来,扶住他:“皇爷!皇爷您……” “清点人马,”朱元璋打断他,每个字都带着喘,“能动的,带上。走不动的……”他顿了顿,“留下兵器粮食,让他们各自寻活路吧。” 王承恩愣住了。这命令和之前皇帝拼死救那一家子时,简直像两个人下的。 “快。”朱元璋看他一眼。 那眼神让王承恩打了个寒颤,连忙应声:“是!是!” 朱元璋被扶上马。他回头看了一眼战场——尸体横七竖八,烧着的车冒着黑烟,百姓还在四散奔逃。远处,丘陵那边的杀声渐渐弱了,金铉应该控制住了局面。 他转回头,看向南边。 路还长。 可有些东西,好像不一样了。 队伍重新整编时,金铉赶了回来,甲胄裂了好几处,脸上又添了新伤。他下马跪地:“臣救援来迟,陛下恕罪!” “起来。”朱元璋坐在一块石头上,王承恩正给他重新包扎左臂,“斩了多少?” “击溃了那支千人队,斩首四百余,其余逃散。高地那边也打退了进攻,斩获更多些。”金铉抬头,看着皇帝,“陛下……刚才太险了。” 朱元璋没接这话,问:“那支敌骑,真是李闯的人?” 金铉犹豫了一下:“衣甲杂,有闯贼的,也有边军的破烂,还有……几副鞑子样式的皮甲。臣审了几个俘虏,有说奉闯王令,有说奉吴总兵令,还有个咬死是奉大清摄政王令……乱得很。” 三方的人都有?还是有人在浑水摸鱼? 朱元璋闭上眼。脑子里的声音又响起来,可这次不是争吵。一个说:管他谁的人,敢挡路就杀。另一个说:杀不完的,得快点走。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陛下?”金铉见他脸色不好。 朱元璋睁开眼:“不管他们是谁的人。传令,休整半个时辰,然后出发。轻装,只带必要粮草军械。百姓……愿意跟的,自己跟上,跟不上,不强求了。” 金铉深深看了皇帝一眼,抱拳:“臣遵旨。” 命令传下去,没人反对。刚经历一场厮杀,谁都明白了——带着这么多拖累,走不快,就是个死。 半个时辰后,队伍再次开拔。这回人少了许多,车辆也精简了,速度快了不少。仍有百姓远远跟在后面,可没人再去催,也没人去拦。 朱元璋骑在马上,走在队伍中间。左臂的伤包扎好了,可失血过多,还是阵阵发晕。他抓着缰绳,盯着前路。 王承恩在旁边小声说:“皇爷,刚才那家子……后来找到了,老两口都没了,就那个小子还活着,被一个老兵捡着了,带着呢。” 朱元璋“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说:“告诉那老兵,孩子养大了,算他儿子。到南京,朕赏他田地。” 王承恩眼睛一酸:“是。” 队伍沉默前行。太阳升起来了,照在满是车辙脚印的官道上,照在血迹未干的衣甲上。 朱元璋抬头看了看天。 云层很厚,可缝隙里漏下的光,有点刺眼。 他低下头,继续赶路。 第十八章 史可法的选择 队伍像条受伤的蚯蚓,在河北的官道上慢慢蠕动。过了保定,人更少了。有夜里开小差的,有实在走不动倒下就再没起来的,还有被沿途冒出来的土匪溃兵摸掉拖走的。金铉清点人数时,脸黑得像锅底——从北京带出来的五千兵,现在能拿得动刀枪的,勉强凑够三千。官员还剩十九个,家眷倒还有两百多口,个个面黄肌瘦。 朱元璋骑在马上,左臂的伤结痂了,可人瘦脱了相,旧袍子穿在身上晃荡。只有眼睛还亮,看人的时候像两把锥子。 “到哪儿了?”他问。 王承恩小跑着跟在一旁:“回皇爷,进河间府地界了,离德州还有百十里。” 正说着,前面探路的斥候飞马回来,脸上带着古怪的神色:“陛下!前面……前面官道岔口,聚了好些百姓,像是在议论什么,闹哄哄的。” “议论什么?” 斥候犹豫了一下:“好像……好像在说南京。” 朱元璋勒住马:“说南京什么?” “说……说南京那边,新立了皇帝。” 话音落地,周围一下子静了。金铉、王承恩,还有近处的几个侍卫,都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金铉先吼出来,“哪来的谣言!” 斥候慌忙低头:“属下也不敢信,可那些百姓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一个月前的事,年号都定了,叫……叫弘光。” 弘光。 朱元璋没说话。他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风从南边吹过来,带着湿土味。 “去看看。”他催马向前。 岔路口果然聚着几十号百姓,有挑担的货郎,有拖家带口逃难的,正围着个说书先生模样的老头。老头说得唾沫横飞: “……那福王世子,可是神宗皇帝的亲孙子!正儿八经的龙种!北京陷了,天子蒙难,南京那些大臣能不着急?马尚书、史尚书他们一合计,国不可一日无君啊!得,就请世子殿下登了基!年号弘光,听说大赦天下,减赋税,江南百姓可算盼到晴天喽!” 有百姓问:“那北京那位皇上呢?” 老头一摊手:“生死不明啊!有说殉国了,有说被闯贼掳了,也有说……咳,反正南京不能干等着。这大明江山,总得有人扛着不是?” “可要是北京那位皇上还活着,南下了呢?”又有人问。 老头噎了一下,摆摆手:“那……那都是朝廷大人们操心的事,咱们小老百姓,有太平日子过就行!” 人群嗡嗡议论开来。有说南京做得对的,有叹气说这下要两个皇上的,还有赶紧收拾包袱说要去江南投亲的。 朱元璋在人群外听了一会儿,拨转马头走了。 回到队伍里,金铉跟上来,压低声音:“陛下,这……” “意料之中。”朱元璋声音平静,“北京丢了,皇帝没了音讯,南京那边肯定要立新君。不然人心就散了。” “可您还在啊!”王承恩急得眼圈都红了。 “朕在有什么用?”朱元璋看他一眼,“朕是丢了京城、一路逃难来的皇帝。他们是坐拥江南、刚登基的新君。换了你,你认哪个?” 王承恩说不出话。 队伍继续走,气氛却不一样了。消息像风一样刮过每个人耳朵,士兵交头接耳,军官脸色凝重。原来只是逃命,现在前头等着的是什么,谁都说不清了。 又走了三天,到德州境内。城池在望时,城门紧闭着,城头守军张弓搭箭。喊话,不开。亮旗号,不开。最后是金铉亲自到城下骂娘,城上才扔下句话:需有南京兵部文书,方可放行。 “反了天了!”金铉气得拔刀要砍城门。 “省点力气。”朱元璋拦住他,“绕过去。” 这一绕就是多走三十里。夜里在野地扎营,火刚生起来,南边又来了一队塘马,背插红旗,跑得马嘴里吐白沫。 “报——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有奏疏呈陛下!” 帐内点起灯。朱元璋接过那卷黄绫奏疏,打开。字是端楷,写得恭恭敬敬,先问圣安,再报“国不可一日无君,臣等奉福王世子即皇帝位,以安天下”,又说“闻圣驾南幸,臣等涕零,请陛下速至南京,共商国是”。 共商国是。四个字,客气,也冰凉。 朱元璋看完,把奏疏递给金铉。金铉扫了几眼,脸色铁青:“他们……真立了?” “立了。”朱元璋把奏疏卷起来,“年号弘光,就是路上百姓说的那个。” 王承恩“扑通”跪下了:“皇爷!这……这是僭越啊!” “僭什么越?”朱元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北京沦陷,天子下落不明,他们从宗室里挑个人继承大统,合礼法。要怪,只能怪朕没死在北京。” 这话说得太狠,王承恩伏在地上发抖。 朱元璋问塘马:“史可法现在何处?” “回陛下,史大人已北上至淮安,整顿兵马,说要……接应圣驾。” 淮安。还有几百里。 “他还说什么?” 塘马犹豫了一下:“史大人让小人带话,说……‘天下苦战久矣,社稷为重,望陛下以大局为念’。” 又是大局。 朱元璋挥手让塘马退下。帐里静得可怕。金铉憋了半天,咬牙道:“陛下,咱们就去南京!您是正主,他们是臣子,哪有臣子不让君父进门的道理!” “要是门不让进呢?”朱元璋问,“打进去?” 金铉不吭声了。三千残兵,打南京? 朱元璋站起来,走到帐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夜。“不去南京。” “那……” “去淮安。”朱元璋转身,“见史可法。” 队伍继续南下。越往南,消息越纷乱。茶棚里,驿站旁,到处能听到议论。有说南京新皇上任,大赦天下;有说马士英、阮大铖掌了权,排挤史可法;还有说江北四镇——刘泽清、高杰、刘良佐、黄得功,各拥重兵,听调不听宣。 “四镇……”朱元璋在马上听着金铉打听来的消息,“手里有多少兵?” “每镇少说两三万,都是跟流寇打出来的老兵。”金铉脸色难看,“陛下,咱们这点人……” 是不够看。 又走了七八天,进山东地界。这日正午,前面斥候飞马来报:淮安方向来了一支兵马,约五千人,打的是史字旗。 “史可法来了?”金铉精神一振。 “离此还有四十里,午后能到。” 朱元璋下令扎营。营地刚立好,史可法的使者就到了——是个年轻文官,举止得体,说史大人在营中设宴,请陛下移步。 金铉立刻反对:“陛下不可轻入他人营中!” 朱元璋却应了:“好。” 他只带二十名侍卫,金铉死活要跟。到史可法大营时,营门大开,两排军士肃立。中军帐前,一个穿绯袍、戴乌纱的中年官员快步上前,撩袍跪倒: “臣,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叩见陛下!陛下圣安!” 声音洪亮,姿态恭敬。 朱元璋上前扶起他:“史卿请起。” 史可法抬头。朱元璋也看清了他——四十出头,面容清瘦,眼窝深陷,但眼神很亮,看人时直视不避。 “陛下受苦了。”史可法声音有些哽,“臣闻京师之变,日夜忧心,今见陛下安好,苍天有眼!” 话说得动情,不像假的。 入帐,果然设了宴。菜不奢华,但热乎。史可法亲自布菜斟酒,礼仪周到。 酒过三巡,话入正题。 “陛下,”史可法放下酒杯,“臣斗胆,请问陛下今后作何打算?” 帐内安静下来。金铉手按在刀柄上。 朱元璋也放下酒杯:“史卿以为,朕该如何?” 史可法沉默片刻,道:“南京已立新君,天下皆知。陛下若至南京,恐生……尴尬。” “你是让朕别去南京?” “臣不敢。”史可法垂眼,“臣只是以为,当此国难之时,最忌内争。闯贼虽退,东虏势大,江北未宁。若陛下一至南京,朝堂必起波澜,于国不利。” 话说得婉转,意思明白:您去了,两个皇帝,听谁的? “那依卿之见?”朱元璋看着他。 史可法深吸一口气:“臣请陛下驻跸淮安,督师江北,整顿军马,以图恢复。南京方面,仍奉弘光皇帝为正朔,陛下为监国。如此,两全其美。” 监国。名义上好听,实则架空。 金铉忍不住了:“史大人!陛下乃天下正主,岂有正主反居偏位之理!” 史可法看向金铉,眼神平静:“金将军,若陛下强去南京,刘泽清、高杰、黄得功,这江北四镇,会听谁的?他们手里的十万大军,是听南京的调令,还是听淮安的?” 金铉语塞。 史可法又看向朱元璋:“陛下,臣说句诛心之言——如今这天下,兵强马壮者说话。南京虽弱,但名分已定,江北四镇虽跋扈,却还肯认南京旗号。陛下若执意入南京,四镇必以‘清君侧’为名兴兵,届时江南内乱,东虏南下,大明……就真的完了。” 他说完,撩袍再次跪倒:“臣知此言大逆,但为江山社稷,不得不言!请陛下三思!” 帐内死寂。灯花爆开的噼啪声格外清楚。 朱元璋看着跪在地上的史可法。这个人额头触地,背脊挺直,是真敢把生死置之度外说这些话。 “史卿,”朱元璋开口,“你刚才说,你忠的是什么?” 史可法抬头:“臣忠的是大明江山,是亿兆黎民。” “好。”朱元璋点头,“那朕问你——若朕留在淮安,整顿兵马,北伐中原,收复失地。南京那位弘光皇帝,会准吗?马士英、阮大铖那些人,会准吗?江北四镇,又会真听朕调遣吗?” 史可法脸色白了白。 “你不答,朕替你答。”朱元璋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他们不会准。他们要的是偏安,是享乐,是手里的权柄不要丢。朕若北伐,赢了,功高震主,他们怕。输了,损兵折将,他们更怕。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把朕圈在淮安,给个监国的虚名,让朕动弹不得。” 史可法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史可法,”朱元璋蹲下身,平视着他,“你是聪明人,这些你看得明白。你今日来,不是替南京当说客,你是来替大明找一条活路——一条既不让朕和新君冲突,又能让大明还有力气抵抗东虏的路。对不对?” 史可法眼圈红了,重重点头。 “那朕告诉你,”朱元璋一字一句道,“你找的这条路,走不通。两头讨好,最后两头落空。乱世里,没有中间派。要么站这边,要么站那边。” 他站起来,背过身:“朕不会去南京抢那把椅子。但朕也不会在淮安当个泥菩萨。朕要在淮安建行在,立朝堂,练新军。南京的旨意,朕听。但江北的兵,朕也要调。北伐的事,朕一定要做。” 史可法呆呆跪着。 “你现在有个选择。”朱元璋转身看他,“回南京,继续当你的兵部尚书,辅佐新君。或者,留下来,跟朕一起,做点实事。选前者,朕不怪你。选后者……” 他顿了顿:“可能会死。可能会被南京骂作叛逆,被天下人误解,最后还可能一事无成,死在不知名的战场上。” 史可法慢慢站起来,身子晃了晃。他看向朱元璋,看向这个瘦得脱形、却眼神灼人的皇帝。又看向帐外——那里有他带来的五千精兵,有南京的期待,有唾手可得的安稳前程。 他想起北京城破的消息传来时,自己在南京衙署里一夜白头。想起拥立新君时,心底那点说不出的别扭。想起这一路北上,看到江北民生凋敝、军纪废弛的惨状。 也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金榜题名时,在孔庙前发的誓: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尧舜…… 他忽然撩袍,第三次跪倒。这次跪得极重,膝盖撞地咚的一声。 “臣,史可法,”他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愿随陛下,重整河山。虽九死……其犹未悔!” 帐内静了一瞬。 朱元璋上前,用力扶起他:“好!好!史卿,今日起,你就是朕的淮安督师,总领江北军政!” 手很用力,捏得史可法胳膊生疼。可这疼里,有种实实在在的东西。 当晚,史可法五千兵并入了朱元璋的队伍。合兵一处,有了八千多人,声势壮了不少。 夜里,史可法来朱元璋帐中详谈。两人对着地图,说到三更天。史可法这才知道,皇帝对江北局势了如指掌,哪里兵强,哪里粮足,哪里可守,哪里可攻,说得清清楚楚。有些情报,连他这个兵部尚书都不知道。 “陛下如何得知……”史可法忍不住问。 朱元璋指着地图上一个点:“这里,洪武二十八年设过军屯,地下有暗窖存粮,地图上没标,但朕知道。” 史可法愕然。 朱元璋没解释,继续说:“高杰跋扈,但能打。刘泽清贪鄙,不可用。黄得功忠勇,可结为援。刘良佐墙头草,需防着……” 句句说在要害。 史可法越听,心里越惊,也越定。惊的是皇帝深不可测,定的是……这条路,或许真能走通。 离开大帐时,天快亮了。史可法站在晨风里,回头看了一眼帐中灯光。 灯下,那个瘦削的身影还伏在地图前。 史可法忽然想起皇帝问他的那句话:“你忠的是什么?” 他当时答:大明江山,亿兆黎民。 现在他想,或许还得加上一句—— 忠的,是还有人不肯认命,不肯低头,在这漆黑一片的世道里,非要点起一盏灯。 哪怕这灯,可能明天就被风吹灭。 他整了整衣冠,走向自己的营帐。 背后,东方天际,露出了第一缕光。 第十九章 新朝廷的建立 淮安城的秋天来得早,风里已经带上了运河的水汽味。 城西原本是漕运衙门的地盘,现在腾出来当了“行在”。衙门不大,三进的院子,墙皮斑驳,几处屋顶还漏雨。史可法觉得寒酸,想找更好的地方,被朱元璋拦住了:“够用了。省下钱,多打几把刀。” 搬进去第二天,朱元璋就让人把正堂的匾额摘了,换上块新做的木匾,上面是他亲手写的三个字——“洪武堂”。 字写得不好看,歪歪扭扭,像用刀刻出来的。但没人敢说不好。 匾挂上的时候,史可法站在下面看了很久。金铉悄悄问他:“史大人,陛下写这俩字……是啥意思?” 史可法低声道:“洪武,是太祖爷的年号。” 金铉“哦”了一声,还是不太明白。直到几天后,他才慢慢咂摸出味道来。 行在挂牌的第三天,淮安城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本地乡绅、退隐的官员、还有几个闻风赶来的江北四镇使者。正堂挤得满满当当,椅子不够,不少人站着。 朱元璋穿着身半旧的龙纹袍——是从北京带出来的,袖口磨破了,王承恩连夜补的。他坐在上首,脸色还是白,但腰背挺得笔直。 “今日叫诸位来,就说三件事。”他开门见山,声音不高,但堂里鸦雀无声。 “第一,淮安行在,是朕暂驻之地。南京那边,朕已上表,自请监国,督师江北。” 这话说出来,底下人表情各异。有松口气的——好歹还认南京正统;有皱眉的——监国?那到底谁说了算? “第二,”朱元璋接着说,“江北军政,从今日起,由行在统一节制。各镇兵马钱粮,需按时上报。抗命者,以军**处。” 这下堂里嗡嗡开了。一个穿着锦袍的胖子站起来,是本地最大的盐商,姓周:“陛下,这……这军务大事,是不是该由南京兵部……” “你管盐的,也想管兵?”朱元璋看他一眼。 胖子噎住了,讪讪坐下。 “第三,”朱元璋站起来,走到堂前,“要募兵。” 他顿了顿,扫视众人:“不是招流民充数。是募敢战之士,建一支新军。名字朕都想好了——” 他转身,指了指头顶那块匾。 “就叫,‘洪武新军’。” 堂里彻底安静了。所有人都看向那块歪扭的匾,又看向皇帝。洪武……这用意,太明显了。 散会后,史可法留了下来。他脸色凝重:“陛下,募兵之事,是不是再斟酌?江北四镇本就跋扈,若见咱们另建新军,恐怕……” “怕他们反?”朱元璋走回座位,“他们现在就不反吗?刘泽清在山东截留漕粮,高杰在徐州抢民女,黄得功还好点,可也只听南京的调。指望他们北伐?做梦。” “可粮饷从哪来?”史可法问出最实际的问题,“淮安府库空空,南京那边……怕是不会给。” 朱元璋从怀里掏出张纸,递给史可法:“看看。” 纸上列着一串名字,后面跟着数字:周炳仁,盐引三千引,折银约八千两;李默,田亩六千顷,年租……后面密密麻麻,写了二三十个。 “这是……”史可法手有点抖。 “淮安城里,家产超过万两的富户。”朱元璋喝了口茶,“朕算过了,这些人加起来,凑个五十万两不成问题。” “陛下要……要让他们捐输?”史可法声音发紧,“这恐怕……” “不是捐输。”朱元璋放下茶杯,“是借。立字据,算利息,等将来朝廷缓过来,连本带利还。” 史可法松了口气,可又觉得不对劲:“他们要是不肯借呢?” 朱元璋笑了笑,没说话。 三天后,第一批“借钱”的名单出来了。周炳仁排在第一,金额:白银五万两。 周胖子当天下午就哭丧着脸来了行在,噗通跪在朱元璋面前:“陛下!草民……草民实在拿不出这么多啊!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家里还有老小……” 朱元璋正在看地图,头也没抬:“周老板,你去年运往扬州的私盐,就有两万引吧?按市价,少说挣了六万两。这还不算你在淮安的四处宅子、十二间铺面。” 周胖子脸白了:“那……那都是谣传……” “是不是谣传,让你家账房先生来一趟就知道了。”朱元璋终于抬眼看他,“五万两,三天内送来。少一两,你这盐商的牌子,朕就摘了。” 周胖子汗如雨下,磕头如捣蒜:“陛下开恩!陛下开恩!三万两!草民砸锅卖铁凑三万两……” “四万八。” “四万!四万行不行?” “四万五。”朱元璋摆摆手,“再讨价还价,就五万五。” 周胖子瘫在地上,半晌,哭嚎着应了:“草民……遵旨……” 消息传出去,名单上的人都慌了。有想连夜逃的,发现城门已经加派了守卫,只进不出。有想找关系的,发现平时打点惯了的官员,这会儿都闭门不见。最后一个个都乖乖把钱送来了。 十天,凑了三十万两。 金铉看着堆在库房里的银子箱子,眼都直了:“陛下,这……这也太快了。” “快什么?”朱元璋在点验新打的刀枪,“这才刚开始。钱有了,人呢?” 募兵的榜文贴出去三天,应征的稀稀拉拉。不是不想当兵,是怕——这些年当兵的,十个有九个死在战场上,剩下一个残了,朝廷抚恤银从来发不到手里。 第四天,朱元璋换了方法。他让人在城门口搭了个台子,台子上堆满刚铸好的银锭,白花花一片。他自己坐在台子后头,旁边站着史可法和金铉。 “凡是今天应征入新军的,”他对着下面围观的百姓喊,“当场发安家银十两!每月饷银二两,按时发放,绝不拖欠!战死,抚恤五十两,直接送到家里!” 下面炸了锅。十两银子,够一家老小吃一年。二两月饷,比衙门里的书办挣得还多。 “真的假的?”有人喊。 朱元璋指了指身后:“银子在这儿,看见没?当场拿!” 第一个跳上来的是个黑脸汉子,胳膊有常人大腿粗。朱元璋问:“叫什么?会什么?” “俺叫赵大锤!打铁的!会使大锤!”汉子嗓门大。 “好。”朱元璋从银堆里拿起一锭十两的,扔给他,“去后面登记,领衣服兵器。从今天起,你就是洪武新军步卒第一营第一队第一伍的兵!” 银子入手沉甸甸,赵大锤愣了半天,突然跪下来梆梆磕了三个响头:“谢陛下!俺……俺这条命就是陛下的了!” 有了第一个,后面就拦不住了。一天,收了五百多。第二天,八百。到第七天,已经募了四千多人。 可问题也来了。这些人多是农夫、工匠、小贩,没几个真打过仗。纪律更是稀烂,第一天就有人为了抢铺位打架,第二天有人偷跑出去喝酒,第三天…… “陛下,”金铉头疼得不行,“这么练,怕是不行。得找些老兵来带。” “老兵?”朱元璋正在校场看新兵列队——歪歪扭扭,像蚯蚓爬。“江北四镇倒是有老兵,你去要?” 金铉不吭声了。 “没有老兵,就自己练。”朱元璋走下台子,走进队列里。他走到一个站得歪斜的年轻人面前,抬脚踹在他腿弯:“站直!” 年轻人一个趔趄,脸涨红了。 “你,”朱元璋又指向旁边一个缩脖子的,“抬头!挺胸!当兵的不是贼,躲什么躲!” 他一个个走过去,看到站不好的就踹,看到眼神躲闪的就骂。四千多人,他走了整整一个时辰,嗓子骂哑了,靴子沾满了泥。 最后他回到台子上,对着下面鸦雀无声的队伍:“听着!你们现在不是种地的,不是做工的!是兵!是大明洪武新军的兵!兵是什么?是刀,是枪,是城墙!刀要利,枪要直,城墙要硬!从今天起,谁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军棍伺候!听明白没有?!” 下面静了一瞬,然后爆出参差不齐的吼声:“明白!” “没吃饭?!大声点!” “明白!!!” 声音震得校场边的树叶都在抖。 从那天起,淮安城外的校场就从早闹到晚。天不亮就出操,跑步、列队、练刀枪。中午吃饭,一人两个粗面馍,一碗菜汤。下午接着练,练到太阳落山。夜里还要学号令,学旗语。 苦。真苦。有人受不了偷跑,抓回来当众打五十军棍,血肉模糊地抬下去。第二天照常出操,跑不动的拖着跑。 可没人再跑了。一来是看管得严,二来……饷银真的按时发。每个月初二,校场上摆开桌子,一串串铜钱、一块块碎银发到手里。拿到钱的新兵,手都是抖的。 “俺娘……俺娘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一个才十七岁的小兵领到第一个月的饷银时,蹲在墙角哭了。 钱是真的,粮食也是真的。朱元璋从“借”来的银子里拨出大半,派人去江南买米。漕船一船船运过来,米仓堆满了。新军一日两餐,管饱。这在饥荒连年的江北,简直是做梦。 一个月后,这支新军有点模样了。队列齐了,号令懂了,刀枪也使熟了——至少能比划几下。 这天,朱元璋把几个千总叫到行在。千总都是新提拔的,有原来京营的低级军官,有史可法带来的老兵,还有两个是练武时冒尖的新兵。 “练了一个月,该见见血了。”朱元璋说。 几个千总面面相觑。见血?打谁? “淮安西边六十里,有个叫黑风寨的地方。”朱元璋摊开地图,“盘踞着一伙土匪,三百多人,为首的叫刘黑虎。抢商队,劫村庄,官府剿了几次没剿动。” 史可法皱眉:“陛下,让新军去剿匪……是不是太急了?” “不见血,永远是新兵。”朱元璋点了点地图,“三百土匪,咱们去一千人。三打一,够厚道了。” 领兵的是金铉。他带了一千新军,凌晨出发,天黑时到了黑风寨山下。按朱元璋事先交代的,分三路:一路正面佯攻,两路绕后。 新兵还是慌。举盾的手在抖,握刀的手心全是汗。可当寨门打开,土匪嗷嗷叫着冲下来时,不知道谁先吼了一嗓子:“杀!!!” 像堤坝开了口子。一千人跟着吼起来,迎着土匪冲了上去。 刀砍进肉里的闷响,垂死的惨叫,血喷出来的腥味……第一轮对冲,新军倒下十几个,土匪倒下更多。 金铉在后方看得清楚。新兵开始还乱,打着打着,平时练的东西就出来了——三人一组,背靠背;听到锣声就后撤,听到鼓声就前冲;军官喊“换”,前排立刻后撤,后排补上…… 半个时辰,土匪垮了。刘黑虎被赵大锤一锤砸碎了脑袋,剩下的跪地求饶。清点战果:斩首八十七,俘二百余。新军阵亡二十一,伤四十多。 赢了。 回淮安那天,朱元璋亲自到城门口迎接。缴获的兵器旗帜堆在车上,俘虏用绳子拴成一串。新军列队进城,虽然浑身血污,可腰杆挺得笔直。 百姓挤在街边看,指指点点。有认出自家儿子的,喊名字,队列里的兵想回头,被军官瞪了一眼,又赶紧目视前方。 朱元璋站在城门楼上,看着这支刚刚见过血的队伍。 “像点样子了。”他说。 史可法站在旁边,心情复杂。他见过太多兵,可这支不一样——不是混饭吃的兵油子,也不是抓来的壮丁。这些人眼里有股劲,说不清是什么,但看着让人心头发紧。 “陛下,”他低声说,“南京那边……来人了。” “谁?” “礼部右侍郎钱谦益。” 朱元璋顿了顿。 “人呢?” “安排在驿馆了。说是奉弘光皇帝旨意,来……来探望陛下,并传达朝廷旨意。” 探望。旨意。 朱元璋看着城下正通过的新军队伍,看了很久。 “明天见。”他说。 当夜,行在书房灯亮到三更。朱元璋、史可法、金铉,还有新提拔的几个千总,围着地图和名册。新军现在有五千人,分五营。武器装备还缺,尤其是火器。骑兵几乎没有——马太贵了。 “钱谦益来,肯定是让咱们消停点。”金铉说,“说不定还要把新军收编了。” “收编?”一个千总瞪眼,“咱们练出来的兵,凭啥给他们?” “凭他们是南京朝廷。”史可法叹气。 朱元璋一直没说话,手指在地图上慢慢划着。划到长江,停住。 “明天他们来,你们都在。”他抬起头,“穿甲,佩刀,站直了。让南京的人看看,咱们淮安,练的是什么兵。” 第二天上午,钱谦益来了。 钱谦益五十来岁,清瘦,三缕长须,典型的江南文士。 行礼,寒暄,落座。钱谦益先开口,无非是“陛下受苦了”“南京群臣日夜思念”之类的套话。 茶过三巡,钱谦益说到正题:“……听闻陛下在淮安募兵练军,劳心费力。朝廷体恤陛下辛劳,特旨:淮安新军,可编为江北督师标营,员额三千,粮饷由南京兵部拨发。陛下可安心休养,军政琐事,自有臣等……” “三千?”金铉忍不住出声,“我们现在就有五千!” 钱谦益笑了笑:“金将军,兵贵精不贵多。三千员额,已是朝廷特批。况且粮饷有限,多了也养不起。” “传闻陛下为国操劳,以至圣体违和。如今既已南来,正当静养。这练兵打仗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就好。”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兵,我们收编了;您,歇着吧。 堂里气氛僵了。 朱元璋一直没说话,这时放下茶杯,瓷器碰在桌面上,“咔”一声轻响。 “钱侍郎,”他看向钱谦益,“你刚才说,粮饷由南京拨发。每月拨多少?何时拨?” 钱谦益早有准备:“按标营例,每月饷银三千两,米六百石。每月初拨付。” “三千两……”朱元璋笑了,“朕现在这五千人,每月光饷银就要一万两。三千两,够干什么?” “所以臣说,员额三千足矣。”钱谦益不慌不忙。 “那多出来的两千人呢?解散?还是饿死?” “陛下可择优留用,其余……可发路费遣散。” 朱元璋点点头,又看向钱谦益:“钱侍郎,你在久居朝堂对着打仗的事可能不太了解,你说,养一匹战马,一年要多少银子?” 钱谦益眼皮跳了跳:“约莫……二十两。” “那养一个能骑马打仗的兵,一年要多少?” “这……” “你不说,朕告诉你。”朱元璋站起来,“一个骑兵,马二十两,甲胄兵器十五两,饷银伙食一年三十两。加起来,六十五两。朕要是按你说的,安心‘休养’,把这五千兵交给你们,你们养得起吗?” 钱谦益脸色变了:“陛下,朝廷自有法度……” “法度就是让当兵的饿肚子?”朱元璋走到他面前,“钱谦益,你是读书人,朕问你:当年岳武穆北伐,朝廷是怎么对他的?” 钱谦益额头见汗:“这……时局不同……” “时局不同,道理一样。”朱元璋转身走回座位,“江北四镇,你们每年供多少粮饷?刘泽清,八万两;高杰,十万两;黄得功,七万两;刘良佐,六万两。加起来三十一万两!他们干什么了?守土了吗?北伐了吗?除了伸手要钱,还会什么?” 他一拍桌子:“朕这五千新军,一个月就要一万两,你们嫌多。他们三十一万两,你们给得倒痛快!为什么?因为他们兵多?刀快?不给就闹?” 堂里死寂。钱谦益脸白如纸。 “回去告诉南京,”朱元璋一字一句,“淮安新军,朕自己养。粮饷,朕自己筹。北伐,朕一定要打。你们愿意帮忙,朕领情。不愿意——” 他顿了顿,声音冷下来。 “就少来指手画脚。” 钱谦益是中午走的,走时脸色很难看。 下午,朱元璋把新军全部集合到校场。五千人站成方阵,鸦雀无声。 他站在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年轻、黝黑的脸。 “今天,南京来人了。”他开口,声音传得很远,“说咱们兵太多了,养不起。要裁掉两千人,剩下的编入他们的队伍。” 方阵里起了微微的骚动。 “朕问你们,”朱元璋提高声音,“你们愿意被裁吗?愿意去吃他们那点饿不死也吃不饱的饷,去听那些不懂打仗的人瞎指挥吗?” “不愿意!!!” 吼声震天。 “好!”朱元璋点头,“那从今天起,你们就记住——你们是洪武新军,是朕的兵!粮饷,朕来发!仗,朕来带!功,朕来赏!将来北伐,收复中原,朕带你们去!死在战场上,朕给你们立碑!活下来的,封侯拜将,朕绝不吝啬!” 他拔出腰间佩剑,高举向天:“有没有种跟朕干?!” “有!!!有!!!有!!!” 五千把刀枪同时举起,寒光映着秋阳。 史可法站在台侧,看着这山呼海啸的场面,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史书。书上说,洪武皇帝初起兵时,也是这样站在台上,台下是跟他从濠州杀出来的老兄弟。 他转头看向台上的皇帝。 那人站在那里,瘦削,苍白,可握剑的手稳如磐石。 史可法忽然觉得,那块写着“洪武堂”的歪扭匾额,一点都不难看。 第二十章 第一次北伐 腊月的淮安,冷得骨头缝都发僵。 洪武堂里烧着炭盆,可热气还没升起来就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刮散了。朱元璋裹着件旧棉袍,俯在地图前,手里的炭笔在上面画了一道又一道。 地图是新的,史可法花重金从扬州一个老书商手里买来的,据说是万历年间兵部绘制的九边详图。上面密密麻麻标着山川城池,有些墨迹已经淡了。 “这里,”朱元璋的炭笔点在徐州北边一个叫“邵州”的小点上,“十一月十五,东虏的正蓝旗在这里跟高杰打了一仗。高杰败了,退到宿州。” 金铉凑近了看:“高杰不是有三万人吗?怎么就败了?” “三万人不假,可能打的不到八千。”史可法在另一张桌上整理文书,头也不抬,“剩下都是凑数的。东虏那边,正蓝旗是真满洲,一个牛录三百人,人人披甲,高杰的兵看见就腿软。” 朱元璋的笔继续往北移,停在山东境内:“这里,东阿。刘泽清的人在这儿劫了一支东虏的粮队,斩了二十多颗首级,报上去说大捷,要朝廷赏五万两。” “二十颗头要五万两?”金铉瞪眼。 “要钱是真的,仗是假的。”朱元璋把笔扔在桌上,“东虏主力现在在山西追李自成残部,山东这边留的人不多。刘泽清不敢打硬仗,就挑软柿子捏。” 堂里静了片刻。炭火噼啪响。 “陛下,”史可法放下文书,“咱们真要这个时候动?” 朱元璋走到窗边,推开条缝。外面正下小雪,细碎的雪花被风卷着,打在窗纸上沙沙响。校场方向传来操练的号子声,隔着风雪,听着有些模糊。 “不动,就永远没机会动。”他看着窗外,“等东虏收拾完李自成,掉头南下,咱们这点家底,够打几天?” “可新军才练了三个月……”金铉担忧。 “三个月够了。”朱元璋关窗,转身,“岳武穆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仗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再练三年,见血还是软脚虾。” 史可法走过来,也看向地图:“陛下打算打哪?” 朱元璋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个圈:“不打大城。打这里——滕县、邹县、泗水,这一串小城。东虏在这儿兵力空虚,守军多是降兵,人心不稳。咱们快进快出,拿下就走。” “粮草呢?”史可法问出最实际的问题,“淮安存粮,只够新军吃两个月。这一去,少说也得一个月。要是路上耽搁……” “沿途就食。”朱元璋说得很干脆,“打下一地,开官仓,取粮。百姓有富余的,买。不肯卖的……”他顿了顿,“记账,等朝廷缓过来还。” 史可法嘴唇动了动,没说话。他知道这“记账”是什么意思。乱世里,白条就是废纸。 “什么时候走?”金铉问。 “五天后。”朱元璋走回炭盆边,伸手烤火,“让各营准备。每人带十天干粮,其余沿途补充。骑兵营全部带上,步营带三千,留两千守淮安。” “谁守淮安?”史可法抬头。 “你。”朱元璋看着他,“史卿,淮安是根本,不能丢。你带两千新军,再加本地的乡勇,务必守住。” 史可法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臣,遵旨。” 消息传下去,新军营里炸了锅。有兴奋的——练了三个月,总算要真刀真枪干了;有害怕的——听说东虏凶得很,砍人头像切瓜;更多的是懵懂的,让走就走,让打就打。 准备五天,其实也就三天。甲胄兵器是现成的,干粮连夜烙的大饼,咸菜疙瘩。马匹不够,骑兵营只有五百骑,剩下的马用来驮物资。 出发前夜,朱元璋把几个千总叫到行在。 “这一仗,不打硬仗。”他指着沙盘——是这几天赶制出来的,粗糙,但山川城池位置大致不差。“咱们人少,要快。骑兵在前,步卒在后。遇到小股敌人,吃掉。遇到大股,绕开。目标是这三个城。” 他点了点沙盘上三个小木块:“滕县最弱,守军不到五百,多是降兵。邹县稍强,有八百。泗水最难打,城墙高,有一千守军,里头可能还有几十个真满洲。” 赵大锤——现在是步一营的千总——瓮声瓮气问:“陛下,那要是打不下来呢?” “打不下来就跑。”朱元璋说得毫不避讳,“咱们不是去拼命的,是去练手的。能打下来最好,打不下来,见识见识真满洲什么样,不亏。” 几个千总面面相觑。这话……跟平时练兵时说的“死战不退”不太一样。 “记住了,”朱元璋看着他们,“你们带出去的每一个兵,都是种子。死了,就没了。该拼命的时候拼命,不该拼命的时候,保命要紧。” 众人肃然:“是!” 腊月十二,雪停了,天阴着。五千新军在北门外列队。骑兵在前,步卒在后,旌旗在寒风里猎猎响。百姓挤在道旁看,有送行的家人,有看热闹的闲人。 朱元璋骑在马上,穿了身半旧的明光铠——是从淮安武库里翻出来的,不知哪任守将留下的,甲片锈了,擦了好几天才有点光亮。他没戴头盔,头发用根木簪简单束着。 史可法捧了碗酒过来:“陛下,壮行。” 朱元璋接过,没喝,泼在地上:“这酒,等回来庆功时再喝。” 他看向队伍,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但传得很远:“出发!” 马蹄踏碎残雪,脚步踩实冻土。五千人的队伍,像条灰色的长蛇,向北游去。 第一天走了六十里,在野地扎营。夜里冷得睡不着,很多新兵挤在一起取暖。朱元璋的帐篷在最中间,灯亮到半夜。他在看斥候送回来的最新情报——滕县守军最近换了防,新来的守将姓王,原是大同镇的一个游击,投降东虏后封了个“协领”。 “大同兵……”朱元璋在地图上标注,“能打,但降将心思活。可以试试劝降。” 第二天中午,队伍到滕县城外十里。斥候回报:城门紧闭,城头守军不多,但旗号整齐。 朱元璋下令:步一营正面列阵,骑兵营分两路绕到城东西两侧。不急着攻城,先喊话。 赵大锤带了几十个嗓门大的兵,到城下一箭之地,扯开喉咙喊:“城里的人听着!大明皇帝御驾亲征!开城投降,既往不咎!顽抗到底,城破之日,鸡犬不留!” 喊了三遍,城头没动静。突然梆子响,一阵箭雨射下来。新军有盾,伤亡不大,但赵大锤胳膊上中了一箭,骂骂咧咧退回来。 “敬酒不吃。”朱元璋在远处山坡上看着,对金铉说,“让骑兵营动手吧。” 令旗挥动。东西两侧的骑兵同时冲出,每边两百多骑,马刀在阴天里闪着寒光。他们不攻城,专砍吊桥绳索、烧城门外的拒马鹿角。城头箭矢如雨,可骑兵速度快,损失不大。 半个时辰,城门外的防御工事被扫清。步营推进到城下百步,架起连夜赶制的十几架简易云梯——其实就是长梯绑上抓钩。 “登城!”朱元璋令下。 鼓声擂响。新军吼叫着冲上去。第一波到城下,举盾挡箭,第二波扛梯子,第三波跟着上。城头滚木擂石砸下来,惨叫声响起。 朱元璋眯眼看着。新兵还是嫩,登城动作生疏,有人爬到一半不敢上了,被军官用刀背抽着往上爬。但人多的优势慢慢显现——十几架云梯同时架,守军顾此失彼。 一个时辰后,东面一段城墙被突破,几十个新兵嚎叫着跳上去,跟守军肉搏。缺口越来越大。 “让骑兵准备,”朱元璋说,“城门一开,就冲进去。” 话音刚落,城门真的开了——不是被撞开,是从里面打开的。几十个穿着明军旧号衣的人拼命往外跑,边跑边喊:“别打!别打!我们投降!” 内讧了。 朱元璋一挥手。骑兵如决堤洪水,从敞开的城门涌入。步营也加紧登城。半个时辰后,城头插上了“明”字旗和“洪武新军”的认旗。 清点战果:斩首二百余,俘三百多。新军阵亡八十七,伤一百多。守将王协领在衙门后堂上吊了,留下封遗书,说“无颜见故主”。 滕县官仓打开,存粮不多,只有两千多石,但够五千人吃十来天了。朱元璋下令:取一半军粮,另一半分给城中贫苦百姓。 “陛下,这……”一个管粮的军官犹豫,“咱们自己还不够呢。” “按朕说的做。”朱元璋正在看缴获的文书,头也不抬。 粮食分下去,城里百姓看新军的眼神不一样了。有胆子大的老者颤巍巍送来几篮子烙饼,说是“劳军”。朱元璋让人收下,按市价给了钱。 在滕县休整一天,继续北上。邹县守军听说滕县半天就丢,连夜跑了。兵不血刃,进城。 泗水不一样。斥候回报:城门加固了,护城河结了冰但被凿开重新灌水,城头守军衣甲鲜明,有穿蓝色棉甲的真满洲兵。 “有多少真满洲?”朱元璋问。 “看旗号,是一个牛录,三百人左右。剩下的七八百是降兵。” 三百真满洲。朱元璋算了算。新军五千,人数占优,可真满洲的战斗力……他听说过。萨尔浒、松锦,明军多少次以多打少,都输了。 “陛下,要不……”金铉试探,“绕过去?” 朱元璋看着远处的泗水城墙。墙不算高,但修得结实。城头上,几面蓝旗在风里飘。 “不绕。”他说,“这一仗必须打。” “为什么?” “新军需要知道,真满洲也是人,也会死。”朱元璋站起来,“传令,扎营。明天攻城。” 当夜,新军营地里气氛凝重。真满洲的凶名太响了,很多新兵睡不着,偷偷聚在一起嘀咕。有军官来查夜,骂了几句,可自己心里也打鼓。 朱元璋没睡。他在中军帐里,把几个千总又叫来。 “怕了?”他看着众人。 赵大锤梗着脖子:“不怕!” “说实话。” 赵大锤蔫了:“有……有点。” “怕就对了。”朱元璋指着沙盘上的泗水城,“朕也怕。但怕没用。你越怕,他越凶。你当他是个屁,他也就是个屁。” 众人都愣了。这话……太粗,可理是这么个理。 “真满洲也是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砍了也死。”朱元璋继续说,“他们甲胄好,刀快,马壮,这是长处。可他们人少,孤军深入,这是短处。咱们人多,耗得起。明天这么打——” 他详细布置:步营分三波,轮番攻城,不求速破,就耗。骑兵在外围游弋,防援军,也防城里人突围。火器营把所有的虎蹲炮、三眼铃都架上,专轰城楼和旗杆。 “记住,”最后他说,“这一仗,不要想着斩多少首级。就一个目的:让每一个兵,都跟真满洲面对面打过。见过了,就不怕了。” 第二天,雪又下起来。 辰时,鼓响。步一营率先出击。还是老法子,云梯、盾牌。可这回城头守军不一样——箭又准又狠,专射面门和腿脚。滚木擂石砸下来力道也大,挨着就骨断筋折。 攻了半个时辰,伤亡两百多,连城墙边都没摸到。 “换!”令旗挥动。步二营上。 还是不行。真满洲在城头指挥,降兵也被逼着拼命。新军死伤在增加。 朱元璋在山坡上看着,脸色平静。金铉忍不住:“陛下,这么打……” “继续。”朱元璋说,“让步三营准备。” 午时,步三营也攻了一轮,还是没进展。新军士气肉眼可见地低落。很多人趴在地上不敢起,军官踢都踢不动。 就在这时,泗水城南门突然开了。 一支骑兵冲出来,大约百来人,全是蓝甲,马匹雄壮。他们不冲大阵,直奔中军方向——那里有皇帝的大旗。 “护驾!”金铉拔刀。 朱元璋却眼睛一亮:“来了!” 真满洲果然沉不住气了。他们看出新军疲软,想擒贼先擒王。 “让骑兵营拦住他们。”朱元璋下令,“步营不动,继续攻城!” 令旗挥动。新军骑兵营从侧翼杀出,五百对一百,人数占优。可一交手就看出差距——真满洲骑术精湛,马刀劈砍势大力沉,新军骑兵往往两三招就被砍下马。 但人多的优势还是有的。五个打一个,围着砍。真满洲再凶,也架不住人多。一刻钟,冲出来的百骑折损大半,剩下三十多骑想退回城,可城门已经关了——怕新军跟着冲进去。 三十多骑在城外被团团围住,最后全部战死,无一人降。 城头守军看得清楚,士气明显受了打击。新军这边却精神一振——真满洲也不是三头六臂,也能杀死! “全军!”朱元璋翻身上马,拔出剑,“跟朕冲!” 皇帝亲自冲阵。这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的。金铉吓得魂飞魄散,可拦不住。朱元璋一马当先,身后亲卫、骑兵、步卒,全都吼叫着跟上。 城头箭矢如雨,朱元璋举盾挡开几支,马不停蹄。到城下,一架云梯刚搭上,他跳下马,一手持盾,一手握刀,竟然开始登城! “陛下!”金铉眼都红了,也跳下马跟着爬。 皇帝带头,还有什么说的?新军疯了一样往上冲。城头守军慌了,真满洲军官连砍几个退缩的降兵,可挡不住溃势。 朱元璋第一个登上城头。一个真满洲兵挥刀砍来,他侧身躲过,盾牌猛撞对方胸口,趁其踉跄,刀从腋下甲缝捅进去。血溅了一脸。 第二个、第三个……他像不知疲倦,在城头左冲右突。亲卫围上来护着,可根本跟不上他的速度。 半个时辰后,城头被彻底占领。真满洲牛录额真——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带着最后几十人退到城楼里,闭门死守。 “烧!”朱元璋下令。 火把扔进去,浓烟滚滚。里面的人呛得受不了,冲出来拼命。又是一场血战。 最后,那个牛录额真被赵大锤一锤砸塌了胸膛,死前还瞪着眼,用生硬的汉话骂:“南蛮……狡……诈……” 泗水,拿下。 清点战果,触目惊心:斩真满洲二百一十七,降兵三百多,余者溃散。新军阵亡六百余,伤近千。五千人,一战折损三成。 但活下来的兵,眼神不一样了。他们抬着同袍的尸体,看着城头上飘起的大明旗,脸上没有太多悲伤,反而有种狠劲。 “看见没?”朱元璋站在城头,对围上来的将士说,“真满洲也会死。咱们死了六百,他们死了两百,不亏。下一仗,咱们死四百,他们死两百。再下一仗,咱们死两百,他们死两百。打到最后,活下来的,就是能把东虏赶回老家的兵!” 没人欢呼,但所有人的腰杆都挺直了。 在泗水休整五天,收殓阵亡将士,救治伤员。缴获的粮食不少,可也架不住五千人吃。朱元璋算过,现有的粮,只够吃到年底——还有十几天。 “该回了。”史可法从淮安派来的信使也到了,信里说南京那边有动静,马士英调了两万兵到扬州,名义上是防虏,可谁都看得出是针对淮安。 腊月二十八,队伍启程回淮安。来时五千,回去时三千五百能战的,还有几百伤员用车拉着。 雪下得更大了。队伍在官道上默默走着,旌旗被雪打湿,垂着。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声和车轮声。 朱元璋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越来越远的泗水城。城墙在雪幕里模糊了。 这一仗,赢了,也没赢。 他转回头,看向南边。淮安还很远,路还很长。 但至少,这支新军见过血了。 他紧了紧缰绳,催马向前。 风雪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