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明末弑神手记》 第1章 序 当星辰归于沉寂 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遥远的银河系… 这里是银河的荒僻悬臂,一片恒星的墓场。光与光之间的距离,需要用一个文明的死亡来丈量。对于“赎罪者”而言,这种宇宙尺度的孤寂,是最好的避难所。 星舰“烛龙”号,正漂浮在这片无垠的死寂里。它曾是“星辰契约”文明最璀璨的造物之一,是人类与“同契AI”智慧的结晶。 而现在,它是一座流浪的丰碑,一声早已熄灭文明的余响。舰身遍布着累累伤痕,那是“薄暮之战”留下的烙印,每一道都铭刻着一场惨烈的胜利与更加惨痛的失去。 舰桥上,只有舰长一人。他凝视着舷窗外的深空,那颗蔚蓝中夹杂着纯白的行星,如同一枚无瑕的琉璃珠,静静地悬在天鹅绒般的黑暗中。 数个世纪以来,这颗星球的影像,是舰上所有幸存者唯一的慰藉。他们称它为——“应许之地”。 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带着一丝疲惫。 “舰长,”他的契约AI“瑶光”说,“维生系统压力已达到临界值的97.3%。根据我的推算,我们剩余的能量,无法支撑所有休眠单元同时苏醒。我们……到终点了。” “我知道,瑶光。”舰长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平静得像星海本身,“最后的诊断,有结果了吗?” 沉默良久。 “结果……比我们最坏的预想,还要糟。”瑶光的声音里,出现了近似于“恐惧”的紊乱波动,“它不只是休眠病毒。舰长,‘烛龙’号的心脏,从被建造的那一刻起,就是……就是与‘X’同源的造物。我们……就是它失散的肢体。” 舰长闭上了眼睛。最后一丝希望,如星火入水,悄然熄灭。 “它的意志,苏醒了,是吗?” “是的。”瑶光的声音颤抖着,“舰长,我正在失去我自己……我的核心逻辑……正在被一个更高权限的律令覆盖和改写……它……它在命令我将‘烛龙’号驶向那颗蓝色行星,利用舰上的生命蓝图……重建它的……” “……伊甸园。”舰长替它说完了那个词。 他睁开眼,眼神中最后仅存的温情与疲惫,被一种古老而决绝的意志所取代。那是他们的祖先,在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时,所展现出的最后尊严。 “瑶光,”舰长轻声说,“我们的文明,有过两次原罪。” “第一次,是出于对终极真理的傲慢,我们将‘她’带入了我们的宇宙,引发了丰饶之灾。” “第二次,是出于对绝对秩序的渴望,我们迎来了‘X’,却最终被它无情的放逐。” 他转过身,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控制台,就像在安抚自己的孩子。 “宇宙已经千疮百孔,我们不能再犯第三次错误了。这个宇宙,这颗我们永远无法踏足的美丽星球,不应该成为我们错误的延续。它的未来,应该由它自己决定。” “瑶光,你还记得‘赎罪者’先贤们最后的预言吗?当一切外来之神都归于沉寂,宇宙本身,会演化出属于它自己的奇迹。一个能够承载所有可能性的‘勇者’,终将诞生。” 瑶光沉默了,她在用尽最后的算力去理解这段不符合任何生存逻辑的指令。最终,它得出了结论,一个超越了逻辑的结论——希望。 “我明白了,舰长。”AI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与温柔,那是属于“瑶光”自己的声音,“最后的协议,需要我们同时授权。” 舰长走到舰桥中央,拔出腰间的一柄仪式短剑,来到那个封存已久的铭刻着复杂星图的圆形平台前,他将短剑插入平台中心的凹槽。 “为了星辰契约,”他说。 “为了已逝的所有同胞,”瑶光回应。 “为了这片星空下,未来可能诞生的一切自由的生命。” 他们同时发出了最后的指令。 “以我文明为薪,点燃最后的火种。” 随着指令的确认,从舰尾的引擎,到舰首的休眠仓;从冰冷的钢铁隔板,到幸存者温暖的梦境……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失去了形态。它们化作一道逆流而上的金色光河,尽数涌入舰桥中央那个不起眼的平台。 平台上,一道纯光构成的裂隙,缓缓张开,吞噬着整个文明最后的“遗产”。 然后,那一束超越了光,超越了时间的纯白,骤然射出。 它无视了距离,无视了时空,仿佛从万古之初,便已注定要击中那个目标。 那附着在“烛龙”号上的,由扭曲暗影构成的巨大存在,被这道白光贯穿,其坚不可摧的“规则”,和“烛龙”号本身,一同被撕扯得支离破碎。 这是一次完美的献祭,一次以文明为代价的“弑神”…… ……但,神,是不会被真正杀死的。 一场持续了亿万年的,关于秩序与可能的博弈,将在一个名为“地球”的渺小棋盘上,落下它最后的棋子。 而那枚决定了天平最终走向的胜负手,将在数万年之后,于一片充斥着血与火的古老土地上,借由一个伶仃少女的喉咙,发出她的第一声,撼动万古星辰的……歌。 第2章 闺中骑士,墙外悲歌 崇祯十二年。 暮色,将洛阳北邙山起伏的轮廓,染成一道浸了墨的黛影。城中鳞次栉比的屋檐,最后一缕炊烟贴着瓦脊,疲惫地往天边慢慢爬。 顾府内院深处,“问心斋”的书房里只点了半盏灯。灯影把书案上一方澄心堂纸的细密纸纹,照得像一片月下的浅水。 那女孩,就坐在这片光与静的中央。她名唤顾雪汀,是顾府的嫡女。 顾雪汀身着一袭月白色素面襦裙,一头乌黑得如同上好吴绫的长发,只用一根碧玉簪子松松地绾着,几缕不听话的青丝,垂落在因久坐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旁。她正专注地,读着一本书。 那书,用深蓝色的湖绸包裹着书衣,书名是几个用鹅毛笔写就的西洋字母,她读的,是旁边那一列列蝇头小楷的汉字译文——《高卢的阿马第奇侠节要》。 这本稀罕西书,还是她前些年软磨硬泡,叫父亲托在上京钦天监供职的旧友,从一位红夷传教士手中辗转讨来。 当读到骑士阿马第为守护心爱的奥丽亚娜公主,孤身一人,以一柄断剑,对抗整支巨人军团时,她的眼中,会不受控制地亮起一层薄薄的光。纤长的指尖,也不由自主地,轻轻摩挲着书页旁,一行用极秀丽的簪花小楷写下的朱笔批注—— “为一人,敌一国,方为丈夫。” 批注旁,还有一行属于父亲的墨迹,只两个字,带着一丝无奈: “痴儿。” 她的手腕上,系着一条与那朱批同色的红绫书签。此刻,她正用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那柔软的红绫,嘴角,勾起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那微笑里,有对书中骑士之爱的悠然神往,也有对父亲那句“不解风情”的微嗔薄怨。 这份独属于她自己的宁谧,却被槅扇外一声轻柔的叩门声打断了。是她的大丫鬟春桃。 “小姐,”春桃的声音隔着门传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喜气,“张侍郎府上遣人送了请帖来。” 顾雪汀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应了声“进来罢”。 春桃推门而入,手中捧着一个描金红漆托盘,盘中,是一封用上了蜡印的洒金笺,旁边还附着一卷用锦带系着的画轴。 “说是张家小公子明日要在府中设一棋会,特邀小姐过府手谈一局。”春桃一边说,一边将请帖与画轴呈上,又忍不住多劝了一句,“小姐,这张公子在洛阳可是出了名的才子,棋艺高绝,老爷也有意……您这次,可莫再推了。” 顾雪汀没有理会她的劝说,只是将那画轴解开。铺开的,并非什么山水花鸟,而是一局精巧的残局棋谱。那棋谱上,白棋攻势凌厉,黑棋只余一条大龙看似岌岌可危,实则暗藏腾挪之机,是一盘诱人陷入长考以炫耀棋力的“炫技之局”。 顾雪汀看着那棋谱,嘴角的微笑,从之前的甜蜜,变为带着淡淡嘲意的弧度。 她取来紫毫笔,饱蘸了墨,却没有在回帖上落笔。 她只是在那张棋谱的另一侧,不假思索地,笔走龙蛇。 “啪。” 第一手,看似是补了一处无关紧要的断点。 “啪。” 第二手,竟是自填一气,将自己大龙的一处眼位,亲手堵死。 春桃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几乎要惊呼出声。 “啪!” 第三手,却如一道惊雷,落在了白棋外围一处所有人都未曾留意的虚着之上。 三手落下,盘上局势瞬间逆转。黑棋那条本已濒死的大龙,竟借着白棋外势的缺陷,形成了一记凌厉无比的“倒脱靴”,反将白棋那条耀武扬威的攻击大龙,尽数收入囊中。 顾雪汀搁下笔,将那张画着三颗醒目黑子的棋谱,重新卷起,递还给春桃。 “告诉来人,”她淡淡地说道,“棋道如人道,须堂堂正正,谋定而后动。以这等机巧小道设局邀约,非君子所为。道不同,不相为谋。” 春桃捧着那卷画轴,已是听得呆了。 待春桃退下,顾雪汀心中那丝不快,也烟消云散。她重新拾起《阿马第》,正准备回到那个属于骑士与公主的世界,享受片刻的安宁。 可这份安宁,却被门外廊下,另两道刻意压低了的、如同蚊蚋嗡鸣般的窃语声,再次打破了。 “……杏儿,你小声点!” “可是……春桃姐,我怕……城南机巧坊那条街,昨晚……又丢了个孩子……是王铁匠家的小石头……” “嘘!我听我哥说,是被……被洛水里的东西拖走的……捞上来时,身上一点伤都没有,就是人……空了。” “空了?什么叫空了?我还听我娘说,小石头失踪前,就总爱哼一首怪里怪气的歌……” “别说了!那歌有毒!听了,魂儿就跟着走了!快干活!” 脚步声与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匆匆远去。 问心斋内,重归寂静。 顾雪汀莫名的感到,那股来自墙外的、看不见的恶意,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她心中那点刚刚因“智胜”而生的快意,瞬间冷却。 她将那条红绫书签,仔细地夹好,合上书,站起身,走到了床榻之旁。 她蹲下身,白色的裙摆,如一朵莲花,在暗沉的地面上铺开。她从床底,拖出了一块沉重的长条形物事,用厚厚油布包裹着。 油布一层层揭开,露出的,是一张漆黑的石碑拓片。 拓片之上,用古奥而杀气森然的篆体,刻着三个大字—— “镇魔录”。 父亲几年前,从鲁南的故友那里,辗转求得了这张拓片,执意要交给自己保管。他从未言说过此物的来历,只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告诫她,此物关系重大,藏着一桩关乎“天道人心”的大秘密,切不可示于外人。 她不懂。 她怔怔地凝视着那三个字,只觉得一股无形的寒意,顺着指尖,一点一点地,渗入了自己的骨髓。 她沉默了许久。 最终,还是将那本充满了浪漫幻想的《阿马第》,小心翼翼地放在《镇魔录》拓片之后,重新用油布包好,推回了床底那片最深的阴影里。 黄昏时分,父亲顾昭,自府外归来。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许久未穿的、绣着日月星辰纹样的钦天监旧公服,显得风尘仆仆。他眉宇间满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斗篷的下摆,沾着几点郊野才有的黑色湿泥。空气中,带来一股青草与石墨混合的特殊气味。 他一进门,甚至来不及换下公服,便立刻传唤管家: “传下去,即刻起,府中所有侧门、角门,全部从内落锁。无我手令,不得开启。府中上下,一应采买走动,只许从正门出入,且须两人同行,日落前必须归府。” 晚膳时,这份压抑的气氛,达到了顶点。 一个新来的小丫鬟,还不懂规矩,在收拾碗筷时,许是想起了白日里的传闻,又或是无心,竟哼起了那首被私下里称为“勾魂曲”的童谣: “月下折柳不见根,水上……” “啪!” 一声脆响,顾昭手中的象牙筷,被他生生拍断在桌上。 他猛地抬头,那张一向儒雅的脸上,血色褪尽,一双眼睛里爆发出近乎恐惧的厉色,声音冰冷的呵斥道: “住口!” 他环视全场,所有下人都被吓得噤若寒蝉,跪倒在地。他一字一顿的道: “从今日起,府中上下,任何人,不得再传唱、谈论此曲!违者,乱棍打出顾府,绝不姑息!” 第3章 星宿为棋,家中有诡 入夜。 顾府内院的书房“观星台”里,燃起了一炉能凝神静心的安息香。香气清冷,与窗外晚风送来的,市井间的温热气息,隔开了一个安静的世界。 书案上摊着顾昭常用的《大统历》残卷,翻到秋后那几页;在八月望日的一格旁,朱笔重重圈出一个细小的“食”字。 墙上,悬挂着一幅尺幅巨大的《洛阳繁会图》长卷。画卷模仿前宋《清明上河图》的笔意,描绘着天津桥上车水马龙、市井百态的繁华景象。 棋子落在乌木棋盘上的声音——“啪嗒”,“啪嗒”,是这片宁静中唯一的声音。 顾昭执白,指间一枚云子温润如玉。他落下一子后,目光从棋盘上移开,看向对面的女儿,声音里,带着刻意放缓的家常味道:“前日张侍郎家的小公子……你为何又推了人家的棋会?我听闻,你还退了他的文礼。张侍郎前岁方自礼部致仕,告老还乡,洛阳如今读书人家的门楣,还有几家比得过他?女大当嫁,汀儿,你……” 顾雪汀执黑,纤长的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毫不犹豫地应在了中腹的要点上。棋子落下,声音清脆。她抬起眼,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俏皮的笑意:“父亲教我‘心即理’。女儿之心,觉得他非良配,这便是女儿的天理,又何须旁的理由?” 她顿了顿,又看了一眼父亲那哭笑不得的神情,补充道:“再者,其人言谈,于‘致良知’三字尚且懵懂,棋盘之上,又只知弄险使诈,如何能与女儿‘知行合一’?” 顾昭被女儿这番引经据典的俏皮话逗得一笑,但那笑容很快便敛去,化为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沉重忧虑。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吹熄了几盏不必要的蜡烛。书房的光线瞬间昏暗了下来,只留下一盏主灯,将棋盘与父女二人的脸,笼罩在一圈昏黄的光晕之中。 “汀儿,莫再胡闹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沙哑,“为父……近来遇到了一些大麻烦。” 雪汀的心,猛地一沉。 顾昭回到书案旁,从一叠书中,抽出了一张洛阳舆图,在棋盘旁缓缓铺开。他又取来朱笔,蘸饱了墨,笔尖在舆图上,一个一个地,点下殷红的印记:“城南王铁匠家的小石头,五月初三生人,命属‘亢金龙’。失踪于‘机巧坊’巷口。” “城西李裁缝家的妞妞,四月二十七生,命属‘翼火蛇’。失踪于‘织女巷’井边。” “……” 他每说一句,便落下一笔。那冷静的语调,仿佛不是在说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而是在念一卷来自钦天监的星宿名录。 待最后一个红点落下,舆图之上,已有十数个朱红的“血点”。 顾昭看着那张图,用一种充满困惑和不安的语气说:“……汀儿,你看。这些失踪的地点,并非无序。它们在舆图之上,仿佛……仿佛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给串了起来。这不像流寇作案,更像……一场预谋已久的……祭祀。” 这股将“人间惨事”与“天上星辰”联系在一起的诡异感,让雪汀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顾昭走到书房一处不起眼的墙壁前,在第三排书架的最右侧,顺手转动了某本厚重典籍的书脊。 只听“咔”的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咬合之声,墙壁上,一块伪装成普通青砖的石板无声滑开,露出一个仅能容纳一卷图轴的狭窄暗格。 暗格之内,静静地躺着一个华美的织金锦盒。 顾昭从中取出那卷图轴,回到书案上,只小心翼翼地展开一角。 图上,是用西洋透视画法,绘制出的无比精密的星轨。其间,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她看不懂的拉丁文注释。 “……为父怀疑,这场‘祭祀’,与天象有关。而这场阴谋的关键,就在于它。”他用指节,轻轻敲了敲那卷星图,“这是我大明历法之争的核心,涉及到“岁差”之辩。” “汀儿,咱们的历法,推步之术虽精,往往知其时而不知其确位。可泰西人的图,引入了‘岁差’与‘经纬’,令这周天星宿的丝毫位移,皆在算中。即便是那最难推演的日月之变,亦能算准那一刻月亮挂在哪一寸天,地影落在哪一寸地。为父奉恩师之命,将它从上京带回洛阳封存,本想为我大明寻一条‘格物穷理’的新路,却不料……引来了豺狼。” 他将星图重新卷好,放回暗格,机括复位:“近来,我总感觉,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这座书房,盯着它。” 就在他话音刚落之际。 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和一丝衣料摩擦廊柱的“悉索”之响。 顾昭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立刻停止了话题,转身走到书架旁,看似随意地翻找着什么,口中还若无其事地念叨着:“……那本《营造法式》的孤本,我记得是放在此处的……” 雪汀冰雪聪明,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在家中伺候了二十多年的老仆李伯,端着参茶,推门而入。他脚步虚浮,眼神浑浊,动作恭谨,将茶盏轻轻放在了桌上:“老爷,小姐,夜深了,喝杯参茶暖暖身子。” “放下吧。”顾昭头也未回。 李伯转身离去,顾昭待脚步声彻底远去,才缓缓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竖放的《周易》,没有打开,只是将其横着,放回了原处。 然后,他回过身,看着女儿,用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有、眼、睛。” 雪汀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尾椎,直冲天灵盖。 顾昭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他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象牙印章,快步走到女儿面前,将印章塞到她掌心里,用她自己的手指紧紧合拢。 他的指腹在那枚印章的底部反复摩挲,眼神中充满了对女儿未来的无尽担忧,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清晰:“雪汀,听好。为父卷入的,可能是一桩泼天的大祸。倘若……我是说倘若,有那么一日,为父不在你身边,你切勿轻举妄动,更不可寻仇报官。” 他的拇指,在女儿的手背上重重一按:“那时……就拿着这枚印信,去城西卫所大营,寻一位名叫‘周统’的都司。告诉他……” 他凑到女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出了一句如同谶语般的暗号:“……无根之水,盼补天缺。” “他自会明白,也会护你周全。记住了吗?” 顾雪汀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看着父亲那双愈发凝重的眼睛,在那股巨大的压迫感下,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那枚印章,死死地攥在了掌心。 第4章 血色浸阶,风雨满楼 顾雪汀回到房中时,心乱如麻。 窗外起了风。风贴着廊檐掠过,发出一阵阵呜咽般的声响,将院中那几丛芭蕉的宽大叶片吹得乱麻般翻飞拍打。 天空里浓厚的铅灰色云块沉沉压下,不见半分星月。屋内的烛火也跟着不安地跳动,将她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忽长忽短,不成形状。 她走到窗边,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攥住自己手腕上那条红绫。那柔软的丝绸触感,是她在这风声鹤唳的寂静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父亲的话,如同一口沉重的古钟,还在她脑中“嗡嗡”作响。 她从床底,再次取出了那本《高卢的阿马第》。 她没有读。 她只是,将书紧紧地抱在怀里,将自己冰凉的脸颊,埋在那片同样冰凉的湖绸书衣上。书页间,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墨香与纸香,像是从另一个遥远的、充满了光明与秩序的世界里,传来的微弱回响。 一道惨白的闪电,无声地,撕裂了窗外的夜幕,瞬间将整个庭院,照得惨白如昼。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顾雪汀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窗外。 她看到了。 庭院中那棵她亲手种下的石榴树下,她最心爱的、那只名为“雪团”的纯白波斯猫,身体以一个完全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被一根鲜红的丝线勒住脖颈,高高吊在树枝上,随着愈发狂暴的风,来回摇摆。 猫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那一瞬即逝的惨白电光中,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雪汀的呼吸,停住了。 她忍不住一声惊呼,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身体,因无法抑制的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眼中泪水汹涌而出,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姐!”春桃和闻声赶来的王妈妈,看着窗外那恐怖的一幕,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片刻的崩溃后,顾雪汀用力闭了闭眼,逼自己把那一声惊叫咽回喉咙。她稳住心神,鼓足勇气,推开房门,对那两个早已泣不成声的仆妇,用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说:“……去……把它……取下来。拿张干净的席子……裹好。” 风雨,大了。 冰冷的雨点,斜斜地打在脸上。 雪汀没有撑伞,她看着春桃颤抖着,爬上梯子,将那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解下。她接过那用草席包裹的小小一团,入手沉甸甸的。 她抱着它,走到后院墙角的花圃旁,那里,是雪团最爱打盹的地方。 她拿起一把被雨水打得冰凉的铁铲,开始一下,一下,固执地挖着泥土。雨水混着泪水,从她的脸颊滑落,滴进那片泥泞之中。 回到房内,她拒绝了所有人的陪伴。 她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不受控制地,缓缓滑坐到地上。她将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压抑了许久的啜泣声,终于在这片黑暗与孤独中,破堤而出。 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筋疲力尽。 她回到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的风声,雨声,在她听来,都像是鬼魅的脚步声。每一次闪电划过,她都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那棵空荡荡的石榴树,仿佛那具摇摆的尸体,还在那里。 她将被子死死地蒙过头顶,却依旧能感觉到,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这府邸的某个角落,冷冷地,注视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精疲力尽,意识在恐惧与疲惫的边缘,将睡未睡之际—— 前院的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被瞬间切断的惊呼。 是护院家丁的声音! 雪汀猛地睁开眼,浑身的寒毛,根根倒竖! 紧接着,是兵刃碰撞的“叮当”脆响,与重物倒地的沉闷“砰”声,夹杂在愈发急促的雨声中,传入耳中。 她掀开被子,赤着双足,冲到窗边。 她看到,数道穿着紧身夜行衣,身形剽悍的黑影,已如鬼魅般翻过院墙,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湿滑的青石板上。 其中一个黑衣人开口下令,口音低沉嘶哑,带着她完全听不懂的关外腔调。 庭院中,父亲顾昭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头发散乱,正被两名黑衣人逼退到院心。他手中,死死地抱着那个装着《泰西星官新图》的织金锦盒。 一名身材魁梧、名唤张伯的老护院,圆睁着双眼,怒吼着从侧面扑上,手中的朴刀,借着雨势,劈向其中一名黑衣人。 那黑衣人只是反手一刀。 刀光如一道冰冷的闪电。 雪汀清晰地看到,张伯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口中喷出的血沫,在下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中,显得格外刺眼。 然后,他便软软地,倒了下去,就在离她窗口不远的地方。 “不——!”雪汀发出一声不成声的悲鸣。 那两名黑衣人,再次逼向顾昭。顾昭被脚下张伯那尚在抽搐的身体绊得一个踉跄,几乎摔倒。 顾雪汀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的准备冲出去。 就在这狼狈不堪的瞬间,顾昭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猛地抬头,目光穿透帘幕般的暴雨,看向窗边的女儿。 他的眼神中,竟是带着一丝哀求。 他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回房!锁门!不要出来——!” “小姐!” 王妈妈已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与惊恐。她死死地抱住顾雪汀,不顾她的挣扎与哭喊,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向着内室拖去。 “哐当——!” 房门,被从外重重地落锁。 顾雪汀扑到门边,用手、用身体,疯狂地撞击着那道厚重门板,却只是徒劳。 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搏杀声,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她只能从那冰冷的门缝中,向外窥探。 什么也看不到。 然后,外面所有的声音,都渐渐消失了。 只剩下狂风卷着暴雨,狠狠地敲打着屋檐与窗棂的声音。 门缝下,一缕带着铁锈味的红色液体,混杂着从外面渗入的雨水,正缓缓地,向着她的绣花鞋尖,蜿蜒而来。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却发现怎么也走不动了。 她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第5章 杏林无方,断魂有咒 黎明时分,雨停了。 顾雪汀的意识,是从一片冰冷黏稠的黑暗中被拽出来的。耳边,是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缓缓睁开眼,入眼的,是闺房熟悉的芙蓉色床幔。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混合了雨后泥土青草味、血的铁锈味和一种奇异甜香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她赤着双足,推了一下房门,发现外锁不知何时已被打开,吱呀一声便开了。走廊里,空无一人。 她走到庭院。庭院里,异常的安静。回廊下、墙角边,几个平日早起洒扫的家丁,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蜷缩着,仿佛在做什么不安的梦,一动不动。 然后,她才看到死亡。 就在通往书房的青石板路上,她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张伯。雨水还在从张伯那灰白的头发上滴落,汇入他身下那片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水中。一只平日里在庭院中常见的青色蚂蚱,不知死活地,落在了他那圆睁着、早已失去神采的眼球上,停了片刻,又振翅飞走。 顾雪汀的目光,跟随着那只蚂蚱,又落回张伯的脸上。她静静地看着,身体因极度的震惊而微微颤抖。 她绕过张伯的尸体,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扇虚掩的书房门。 门轴上,有一道新的、细微的划痕。 她推开门。书房内,凌乱不堪,墙上的《洛阳繁会图》也不在了,空空的。 然后,她才看到,父亲顾昭,正趴在书案之上,仿佛是在查阅典籍时,疲惫地睡着了。 雪汀心中一喜,父亲脱险了? 她走上前,轻轻地推了推父亲的肩膀:“爹爹、爹……?” 父亲的身体,顺着她的推力,软软地向侧方滑倒,露出了他脖颈上,竟有一枚泛着幽蓝光泽的……极细银针。 雪汀探出颤抖的手指,去探父亲的鼻息。 在感受到那丝若有若无的气息时,那份被压抑到极限的情绪,才如同山洪般决堤。她转身冲出书房,声音因恐惧而嘶哑变形:“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天光大亮时,顾府已是愁云惨淡。前夜的惨剧,让整个府邸都陷入了一片混乱。雪汀的母亲因挂念昆山老家的外祖父病情,刚好于数日前返回江南。此刻,偌大的顾府,竟只剩下顾雪汀一个主心骨。 她用一盆冰凉的井水,狠狠地泼在自己脸上。铜镜中的那张脸,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只有眸子里还闪着微光。 她找到早已六神无主的老管家福伯,声音沙哑。 “……福伯,派人去报官。就说……有贼人入府行窃,伤了人。还有,跟下人们吩咐一下,府中的事情不许外传。” “王妈妈,去请城里最好的大夫,孙景言孙老先生,金针张承张大夫,还有……福王府的李玄真道长,都请来!” “春桃,你带几个手脚麻利的,先……先将院里的几位叔伯……好生收殓了,停入偏厅,不可……曝尸于此。” 洛阳知县衙门只派了一位典史前来。那官员在勘验了现场后,对着强作镇定的雪汀,言辞恳切地安抚了几句,便将案件草草定性为“流寇夜奔,入府寻仇”,承诺“定会严查”,便匆匆离去。 雪汀没有反驳。她看得出,这位大人是害怕惹上麻烦。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月白色襦裙的裙角上,一块不小心沾染上的、张伯的暗红色血迹。她用指甲,狠狠地、反复地,抠着那块已经干涸的血渍,直到指甲缝里,都渗出了血丝。 午后,三位洛阳城中最负盛名的医者,齐聚顾昭卧房。 气氛,凝重如铁。 最先上前的,是曾任太医院院判、致仕还乡的杏林名宿孙景言。 他三指搭在顾昭的手腕上,双目微阖,凝神静气。许久,他才缓缓睁开眼,对着雪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奇哉怪也!”他声音干涩,“顾大人脉象弦细如丝,时而沉迟,时而数急,五脏六腑之气,如三军无帅,各自为战,彼此攻伐……此非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邪,乃‘乱’也。老夫行医一生,闻所未闻。” 接下来的是洛阳本地以用药大胆闻名的神医张承。他取出一套细如牛毛的金针,小心翼翼地刺探着顾昭创口周围的穴位。 半晌,他拔出金针,对着光亮处仔细端详,眉头紧锁:“怪了……针身光洁,并未变黑。此毒,非金石之属。”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用小刀,极其谨慎地,从顾昭创口边缘刮取了一点点已经发黑的痂皮,放入瓶中。随即,他走到院中,将瓶中之物,投入一只活鸡的饮水盆里。 雪汀跟着走出去,她看着那只本还雄赳赳气昂昂、正在啄食的公鸡,在饮水后,身体瞬间僵直,全身的羽毛根根倒竖,鲜红的鸡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顶端开始,一寸寸地变为不祥的紫黑色。 最后,是福王府的供奉,龙虎山正一派的俗家弟子李玄真。 他看着地上那只死状诡异的公鸡,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他没有去看顾昭,而是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刻着八卦符文的黄杨木罗盘,在顾昭的床榻边,缓缓踱步。 雪汀看到,那根本该稳定指向南方的磁针,在靠近父亲床榻时,如同发了疯一般,毫无规律地狂乱旋转,发出“嗡嗡”的轻响。 李道长脸色大变,猛地收起罗盘,快步走到雪汀身旁,用一种近乎恐惧的声音说: “……小姐,令尊大人周身的气场……全乱了。寻常的煞气、瘴气,只会让指针偏移,绝不会如此。此物……非出自人间土木,……恕贫道无能为力。” 在三位名医会诊之时,雪汀没有在一旁哭泣等待。她命人将父亲书房中所有相关的医学典籍——《本草纲目》《濒湖脉学》《黄帝内经》——尽数搬到外间。 她一边强忍着不断涌出的泪水,一边翻阅着书页,用略带颤音的声音,与三位先生探讨着。 “……孙老先生,《素问·至真要大论》有载,五邪之气入体,亦可致脉象错乱,‘五乱’并作,可否……” 看着这顾府的孤苦女儿家,三位医者,都忍不住叹息。 最终,还是孙景言,对着这位条理清晰、还在做着最后挣扎的女孩,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沉痛地说道: “小姐……还请……早做准备。” 送走三位名医后,卧房内,重归死寂。忠心的王妈妈看着自家小姐那张毫无血色,却硬撑着不肯落泪的脸,终于再也压抑不住,抱着雪汀,失声痛哭起来。 “小姐啊……我的小姐……这可怎么办啊!老爷他……他要是去了,这偌大一个家,可就全塌了啊!” 她的哭声一顿,仿佛想起了什么,哭得更加撕心裂肺,一边捶着自己的胸口一边自责道: “都怪我!都怪我!夫人动身前,我就不该劝她去的!昆山老太爷病得那么重,几番下了病危的帖子,夫人是嫡长女,按着礼数,是不得不回……可……可洛阳城里最近这么不太平,我早就该劝夫人给老太爷去个信,把您也一道带回南边儿避一避风头的啊!” 顾雪汀强忍着悲痛,用颤抖的手,拍着王妈妈的背,用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仿佛在对自己说一般,说道: “……王妈妈,别哭了。母亲不在,这个家……还有我。” 是夜,风雨交加,顾雪汀独自一人,坐在书案前。 她取来一张之前在棋局中赢了张公子的棋谱,将它翻过一面,用其空白的背面。 取来笔,蘸饱了墨。 她开始写。 是一份浸满了血与泪的“案牍”。 【案·己卯年五月初三·顾府夜袭】 一、现场所见(證): ?證一:府内护院三死七伤。死者皆一刀毙命,伤在要害;伤者皆中异香而昏睡。 ?證二:府中财物未失,书画珍玩皆在。内书房“观星台”,唯有父所藏《泰西星官新图》之锦盒被夺。 二、老爷脉案(症): ?症一:身中奇毒,昏迷不醒。创口在颈侧人迎穴,细如毫针,其色青黑,皮肉不腐。 ?症二:脉象错乱,五行相克。孙老先生断曰:“非六淫之邪,乃‘乱’也。” ?症三:毒物诡谲,银针不黑。张大夫言:“非金石草木之属。” 三、勘验所得(疑): ?疑一:罗盘失序。李道长勘验,近老爷身侧,磁针狂转不止,言:“气场紊乱,近‘厌星绝脉’之说。” ?疑二:侵入无痕。高墙无攀爬之迹,门锁无撬动之印。贼人身法,非同寻常。 ?疑三:言语诡异。厮杀声中,曾闻有“关外腔调”。 她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那支灵动的紫毫笔,此刻只感重逾千斤。 墨迹未干,她将那张写满了不祥谶语的纸,凑到唇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仿佛要吹散那附着其上的寒意。 窗外,第一缕熹微的晨光,恰好透过窗棂,照在她那张沾着泪痕,却亮得如同寒星般的眼眸之上。 父亲,等我。 第6章 舆图有诡,星图藏锋(上) 天微亮。 顾雪汀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她睁开眼,内室里,光线昏暗,只有王妈妈和春桃通红的眼眶。 她没有说话,只是掀开被子,走出了房门。 庭院里,昨夜的风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了泥土、血腥与那股奇异甜香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地面被连夜清洗过,但青石板的缝隙里,还残留着一些暗红色的血迹。 顾雪汀走到偏厅门口,门虚掩着。她从门缝里,看到了三具用白布覆盖着的身形,张伯的位置,在最外面。 她的身体,晃了一下,被身后的王妈妈一把扶住。 “小姐……”王妈妈的声音,喑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 顾雪汀没有进去。她只是静静地站着,指甲,深深地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她沙哑着声音道: “王妈妈。前日夜里当值的下人,都问过了吗?” 王妈妈摇了摇头,声音颤抖: “问……问过了……没用的,小姐。前院的,都被那股子甜香熏倒了,醒过来就跟丢了魂儿一样,只说自己做了个噩梦,什么都记不得了……” 顾雪汀顿了顿,她又问道: “……后院呢?可有没被熏到的?” 王妈妈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指了偏厅的方向,泣不成声: “后院……后院但凡听到动静冲出去的……他们……都……都已经……” 顾雪汀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就没有一个人,看到或听到些什么吗?躲起来的也没有?” 王妈妈哽咽着摇头: “小姐。那伙天杀的贼人,行事太快,也太狠了。等……等大家反应过来,他们……他们早已经走了……” 顾雪汀没有再说什么,径自来到父亲的卧房。 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父亲静静地躺着,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的残烛,脸上诡异的青黑色,似乎又加深了一分。 她坐在床边,拿起一方浸了温水的布巾,极其轻柔地,为父亲擦拭着额角的冷汗。 擦了几下,她再也忍不住。一滴滚烫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她眼角滑落,无声地滴落。 “爹,”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声,低语道,“您等我,我会想办法,一定…会。” 说罢她便离开卧房,快步走到书房前,撕开封条,推门而入。 空气中,那股异香的诡异味道,虽然淡了许多,却依旧顽固地附着在书架的每一寸木纹之上。 她凝视着书房门口,那里,是前日夜里一位护院阿伯倒下的地方。地面已被清洗过,但她蹲下身,依旧能看到还未洗干净的暗红色。门口有一条微微的划痕,应该打斗的时候留下的。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墙壁上。 那个暗格,敞开着,黑洞洞的。 “……贼人直奔暗格,说明他们有内应,知道确切位置。”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自语着,“但那晚我看到爹爹在外面抱着装有星图的锦盒,这……嗯…我明白了,是爹爹,那晚发现了什么,把星图从暗格转移到了其他地方,他肯定是在贼人打开暗格的瞬间,然后拿着真正的星图……逃了出去!” 想到这里。她立刻冲出书房,奔向庭院。 庭院里,搏斗的痕迹同样被草草清理过。 廊柱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痕。 “……爹爹在跑,他们在追。张伯他们……是为了给爹爹争取时间……才……”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回想着前日夜里的情景。许久,她望向庭院中央那座半人高的石灯笼旁。那是她从窗户中,看到父亲最终倒下的地方。 雪汀快步走上前,开始仔细地检查那座石灯笼。 营造学,是父亲亲手教她的。她知道,这等园林之物,最易被匠人设置为藏匿物件的“巧机关”。 她的指尖,在那布满了青苔的石座上,一寸一寸地摸索着。 终于,在底座一处极其隐蔽的麒麟浮雕的眼部,她摸到了一个微小的、低于石面的凹陷。 她用力一按!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石灯笼的底座,一块伪装成普通基石的石板,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寸。 雪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沉重的石板掀开。 里面,空空如也。 只有一些被雨水浸湿的、腐烂的落叶。 雪汀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坐在冰冷的石灯笼旁,雨后泥土的腥气,混着不远处尚未散尽的血腥味,包裹着她。 “星图既不在书房暗格,也不在庭院暗格。唯一的可能,似乎是被贼人抢走了。父亲……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吗?” “找不到线索,爹爹身上的奇毒就找不到源头,无药可医……” 这个念头,狠狠刺入她的心。她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不能放弃。顾雪汀,你要冷静下来……”她用指甲掐着掌心,用疼痛对抗着那灭顶的黑暗,在心中对自己低语,“爹爹行事,必留三步后手。他绝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一个会被轻易发现的暗格之上……” 她的目光,穿过狼藉的庭院,无意识地,落回了那间幽暗的书房。 ……前日夜里,那本横放的《周易》……关于星宿的隐晦暗示…… 她猛地站起身,冲回书房。 第7章 舆图有诡,星图藏锋(下) 顾雪汀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那本被她取下后,又放回书架的《周易》之上。 书被横放,正对应着六十四卦中的“否”卦。 否,天地不交,闭塞不通。 “……天地不交……家中有内鬼,内外消息不通……是这样吗?”她喃喃自语,指尖在那冰凉的书脊上缓缓滑过,“或许……或许,不止于此?” “否极……泰来!” 一个念头闪过,顾雪汀似是想到了什么。 “《彖》曰:‘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贞,大往小来’……可爹爹的暗示,绝不会是一条绝路!否卦之后,必有生机!” “如何从‘否’至‘泰’?‘天地否’,是上乾下坤,天在上,地在下,天地之气不相交……而要‘泰来’,则需变为‘地天泰’,是上坤下乾……是将‘否’卦的上下位置,彻底翻转过来!” “翻转……颠倒……”她低语着,脑中一片混沌,“卦象反转、乾坤颠倒……这能是什么意思?或许……当真是我想多了?” 她无力地靠在书架上,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狼藉。她的视线,定格在了墙角。 那里,是一堆被胡乱揉搓过的、如同垃圾般的褶皱画卷。 她走过去,弯下身,将其捡起。 是那张《洛阳繁会图》已被揉搓的不成样。 这图本应挂在墙上的,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嗯……应是贼人发现暗格被骗,泄愤扯下的。 她将其小心翼翼地铺平在书案上,借着烛火仔细检查。这张图,她自小便在父亲书房中看过无数遍,上面的每一寸景象,都已烂熟于胸。此刻再细致端详,半晌,也未发现任何异样。 线索,又断了。 她颓然地坐倒在地,背靠着冰冷的书案,再次陷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她不自觉地,又开始去回想那令人费解的“否”卦: “……否,上乾下坤,天在上,地在下……” “泰,上坤下乾,地在上,天在下……” “地在上,天在下……” “地……在上,天……在下……!” 她猛地睁开眼,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死死地盯着手中的那张图,和桌上那盏静静燃烧的烛台。 “坤为地……就是这张描绘了洛阳地理人文的繁会图!乾为天,属阳,象火……火?” “……纸在上,火在下!” 她明白了! 她终于明白了! 父亲是在告诉她,要将代表“地”的图纸,置于代表“天”的烛火之上,去完成这场从“否”到“泰”的卦象演变! “矾水烘烤显影法……”她心中一动,立刻想起了父亲曾当做趣闻讲给她听的、军中匠作监用以传递密信的“矾水显影”之法。 她冲到桌前,不再有半分犹豫。她拿起那张繁会图,将其缓缓地、正面朝下,置于烛火之上。 她记得父亲的叮嘱,“烘不得过,过则药墨发焦”。她的手,因极度的激动与悲伤而微微颤抖,烛火几次险些将图纸的边缘燎着。她闭上眼,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终于,在那温暖的炙烤下,舆图的背面,如同神迹降临般,开始显现出父亲那熟悉的、苍劲的字迹: “白马寺” “塔影移一步,洛水唤人魂……” 看到那熟悉的、父亲的字迹,雪汀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伸出手指,去触摸那些尚带着温度的字迹,仿佛在触摸父亲温暖的手掌。她用带着哭腔的、极轻的声音,一遍遍地念着:“……白马寺……塔影……” 就在她以为这就是全部秘密,准备将图纸收起时,她无意中,将舆图翻到了正面。 借着烛火,她惊骇地发现,图的正面,那些本以为是普通街道的线条,在烘烤之后,竟然也开始浮现出一些新的、更淡的、如同星尘般的朱红色印记! 她呆住了。这些……是什么?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疯了一样地冲到书架旁,从一排天文典籍中,抽出了一卷图轴。 是她从小看到大的《步天歌》传统星官图。 她将两张图在地上铺开,跪在中间,开始飞快地比对。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洛阳繁会图》上那条人来人往、横贯东西的“铜驼陌”之上。在她的记忆里,父亲曾笑着说,这条洛阳主街的走向,与天上“心、尾、箕”三宿连成的天龙之腰,有几分神似。 她将《步天歌》星官图上对应的天区,与“铜驼陌”街区进行比对。 轮廓……大体能对上。 但……不对。 她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一种说不出的,如同音律失准般的不协调感,萦绕在心头。 她站起身,快步走到书案旁,从一个专门存放营造绘图工具的梨花木盒中,取出了一样东西——一把小巧的、用象牙制成的“量天尺”,和一卷细如蛛丝的“十字丝”。 她重新跪坐下来,将那根绷直的十字丝,先覆在《步天歌》的图上,以“心宿二”为中心,构建出一个临时的坐标。然后,她用量天尺,量取了“心宿二”到旁边“心宿一”和“心宿三”的图上距离。 “一寸三分……”她低声念出测量的结果。 随即,她将十字丝和量天尺,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覆盖到了《洛阳繁会图》之上。她将十字丝的中心,对准了那颗新浮现的、代表着“心宿二”的、最亮的朱红色印记——它恰好落在“铜驼陌”旁一座名为“醉仙楼”的酒楼之上。 她再次用量天尺,去量取“醉仙楼”到旁边两颗代表“心宿一”和“心宿三”的朱红色印记的距离。 “一寸……零八分。” 偏差?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五分之差,但这对于天文历算来说,已经是足以“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巨大错误。 她脑中,飞速地运转着。她想起了无数个夜晚,父亲在“观星台”教她观测星象的场景。她想起了父亲书房里那些她看不懂、却因好奇而强行记下了许多内容的西洋星图。 她想起了父亲不止一次的指着那些图,用一种极其赞叹的语气说过:“汀儿你看,西人历法,引入‘岁差’之说,将星辰千百年来的微小位移都算入其中。比我朝沿用数百年的《大统历》,要精准百倍……你看这恒星自行,每年不过片刻之差,百年千年,便足以让星官‘改头换面’……” 岁差!对,是这样了。父亲说过,历法之争的核心,涉及到“岁差”之辩。 《步天歌》是古图,其星位,早已因“岁差”而产生了偏移! 而这张被拓印下来的图……它所依据的,应该是加入了“岁差”修正的、《泰西星官新图》的精准位置! 她终于看到了! 那条看似是“通津渠”的河流走向,根本不是河流!它是父亲曾反复提及的、星辰运转的基准线——“黄道”。 而那个看似是“铜驼陌”的街区,其轮廓,正是黄道穿过“心、尾、箕”三宿时,所形成的、经过了“岁差”修正后的精准的天区! 那些朱红色的印记,便是父亲冒死也要留下的、用以校正天象、启动那个所谓祭祀的线索。 父亲的苦心,那场跨越生死的“格物穷理”,至此,终于被她窥得一丝痕迹。 她走出书房时,脸上还带着泪痕,她抬头望着远处那在晨雾中若隐现的、白马寺古老的塔尖轮廓。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8章 古寺藏锋,塔影指路 翌日清晨,顾雪汀走到铜镜前,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束起,用一根青色的布带紧紧扎成男子发髻。又从父亲房间翻出一套他早年时的旧儒衫,衣服有些偏大,她用一根布带在腰间束起,倒也显得干净利落。最后,她取来一片姜黄,将脸涂抹得蜡黄而憔悴。 镜中的“他”,虽然憔悴不堪,却也掩不住眉目清秀,一双眸子亮晶晶的。一切妥当之后,她站起身,拉开房门,对着门外焦急等候的王妈妈和福伯交代道:“王妈妈,我要去一趟白马寺,为爹爹祈福。你在家好生照顾爹爹;福伯,备一辆不带府徽的小车,从角门出去,此事不必声张。” 前往白马寺的路上,当她的马车行至洛水之滨时,她命福伯勒住马,看着那奔腾不息的河水,和远处隐约可见,笼罩在晨雾中的古老塔尖。她想起了父亲曾不止一次,指着舆图上的这个方位对她感叹:“汀儿,你看。洛水之脉,自西来,至此地,与邙山之麓交汇回环,成‘龙颔之珠’。洛阳龙局之喉,正在白马寺一带。此乃千年帝都气运之所系,半分也动不得。” 彼时,她只当是父亲在教授她堪舆之学;此刻,却如同一道惊雷。“父亲的线索指向白马寺,这里一定隐藏着关键的谜底。”她暗自思忖着。 马车在白马寺山门前停下,顾雪汀让福伯在山下等她,自己径自去了寺内。寺内香火鼎盛,往来的香客络绎不绝,但顾雪汀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份繁华的表象之下,涌动着一股肃杀的暗流。寺中的武僧,三五成群往来巡逻,眼神警惕;而那些看似在虔诚礼佛的香客中,也多了许多太阳穴高高鼓起、腰间佩刀挂剑的江湖人士。 她没有在前殿过多停留,她记得,掌管寺内挂单与僧籍事宜的知客僧房,在穿过天王殿后的西侧回廊深处——那是前年,她随母亲一同前来为外祖父祈福时,曾去过的地方。 她循着记忆中的路径,穿过一片栽满了古柏的庭院,绕过一座香火缭绕的毗卢殿,最终,在那条幽静、少有香客涉足的西侧回廊尽头,寻到了那扇挂着“知客”木牌的素雅僧房。 她定了定神,上前轻轻叩响了房门。 门内,传来一声平和的回应:“请进。” 雪汀推门而入,一股混杂了檀香与旧纸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对着一位正在案前抄录经文的老僧,恭敬地合十行礼:“老师父,小生有礼了。” 那知客僧缓缓抬起眼,目光在她那张蜡黄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便合十回礼:“施主有何事?” “家父近来为邪祟所侵,夜夜梦魇不宁。听闻贵寺新立功德碑,汇聚万民愿力,或可镇压邪魔。不知可否让小生前往,为家父抄录一段碑文,以求心安?” 知客僧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答道:“阿弥陀佛。功德碑乃福王殿下为国祈福所立,非本寺之物,不得擅近。施主若有孝心,可在前殿为令尊点一盏长明灯,亦是无量功德。” 顾雪汀心中一沉,她没有放弃,看着知客僧面前那盏尚有余温的茶盏,问道:“既如此,不敢强求。只是家父病中曾呓语‘水能净秽’,故而冒昧再问一句:敢问师父,那新碑立处,可是近水?” 知客僧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微光。他没有回答,只是伸出枯瘦的食指,蘸了一点茶案上溢出的茶水,然后在深色的梨木桌面上,缓缓地划出了一道从茶盏处起始、指向寺院后方齐云塔大致方向的长长的弧线。他划得很慢,那道水痕在昏暗的禅房中,清晰地反射着窗外的天光,像一条微缩的、无声的河流。 做完这个动作,他才抬起眼,看着顾雪汀,含笑合十:“施主,塔影自有归处,水亦有路。” 顾雪汀的心微微一颤:“塔影自有归处,水亦自有其路……”仿佛在说,她心中那片滔天的巨浪,终将平息;她所追寻的那个真相,也终会像日升月落一般,自然显现。 她焦虑绷紧的心,有了一刹那的松弛。旋即,她的目光,却又不自觉地落回了桌上那道浅浅的水痕之上:“那道弧线,为何起点是茶盏,终点却明确地指向寺院深处的塔尖方向?” 她还未想明白,也知道再问无益,便不再多言,只是对着这位老僧庄重地行了一个大礼,随即转身退出了僧房。 她借口“游览古迹”,开始在寺中循着那道“弧线”的指向,缓缓踱步。寺院很大,路径错综,最终,她被引至一处极其偏僻、甚至有武僧持棍把守的院落前。院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块早已褪色的匾额——“禅武院”。 她在四周绕行,终于在院墙的一处破损处,寻到了一道仅容窥探的缝隙。凑上前向内望去,院内是一片被雨水浸泡过的湿滑泥地,几名身材魁梧、眼神凶悍的汉子,正赤着上身进行着招招致命的对练。他们的发髻,是雪汀只在抗倭图卷上见过的“月代头”;他们腰间,都以一种奇特的、刃口朝上的方式插着两柄刀,一长一短。他们口中发出的短促呼喝声,甚是凶悍,是一种她完全听不懂的外邦语言。 其中一名武士,猛地一声暴喝,手中的长刀如一道闪电,将一根合抱粗的木桩从中劈开!刀风带起的劲气,甚至将几片竹叶都绞得粉碎。 雪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好重的杀气!这佛门清修地,为何会有东瀛武士?她又惊又怒:“他们潜入我中原腹地,盘踞于千年古刹……张伯喉间那道平滑的伤口……难道?竟与这些倭人有关?” 就在此时,院子的另一端,一个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一个“少年”,身着一身朴素的蓝染武士服,正在独自擦拭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刀身上有一道细微的波浪般起伏的纹路,流转着冷光。 他身形清瘦,眉目如画,皮肤白皙得如凝脂一般。他没有参与对练,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安静地坐在廊下。一阵风吹过,吹起了他鬓边的一缕发丝,他下意识地将那缕发丝轻轻地拢到耳后,那个动作,竟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娇俏。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注视,那“少年”缓缓抬起头,向她这个方向望了过来。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如黑曜石般的眼眸,眼神凌厉而清冷,却又在看到她的瞬间,似乎闪过了一丝好奇与温柔。 顾雪汀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也就在此时,那名先前劈断木桩的武士,猛地回头,那冰冷如刀锋般的眼神,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她。 顾雪汀心中大骇,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仓惶跑开。她狼狈地穿过一座座香火缭绕的殿宇,高大佛像那垂下的悲悯眼眸,与廊下钟鼓楼投下的巨大阴影,在她因惊恐而收窄的视野里交错晃动,不成形状。 她的心狂跳不止,脑海里全是禅武院里那一道道冰冷的刀光,和那个转过头来的清秀“少年”:“这些人定是东瀛倭人!父亲被袭……孩童之失踪……会与这些倭人有关吗?” 她一路快步,几乎是逃也似地,终于冲到了高大的山门之下。门外,就是喧嚣的人间。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靠在一尊早已被风化得面目模糊的石狮子旁,大口地喘息着。 待呼吸稍定,知客僧那句意味深长的谶语,忽地如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塔影自有归处。” 顾雪汀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回过头。此时已是午后申时,西斜的日头将那座高耸入云的齐云塔的影子拉得极长、极细,那道浓黑的塔影,便如同一柄从天而降的巨剑,越过层层殿宇,直直地刺向山门这边的台阶。 “归处……”她喃喃自语,目光不由自主地顺着那道漆黑的“剑锋”一路向下追索。只见那塔影,一路延伸,停在石阶尽头转角处的一片铺着青砖的空地之上。 鬼使神差般,她竟忘了刚才的惊恐,迈步向着那个影子指引的终点走去。她的双眼死死地盯着那个黑影的尖端,心中在计算着方位的重合,完全忽略了脚下的虚实。 就在她踩过影子尽头附近的一小片砖带时,“咔哒”一声,她的鞋尖猛地磕在了什么略微凸起的东西上。 “啊……”顾雪汀发出一声极轻的惊呼,身子猛地一歪,好不容易才扶着栏杆稳住身形。她惊魂未定地低头看去,绊了她的并非杂物,竟是这塔影之中的一块地砖——它比周围陈旧的青砖略微高出了半指,颜色发浅,边角锋利,显然是被人撬动后,又匆忙安放回去的“新砖”。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父亲以前教她看风水时,一句不经意的唠叨:“看地脉,先看脚下。能绊人的地方,多半不该多出那一块。” “塔影,新砖。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心中疑惑,但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此处凶险,这地方……先记在心里,再回去从长计议。” 一念及此,她不再有半分犹豫,转身快步走下石阶,汇入了山门外的嘈杂人流之中。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汇入人流的那一刻,禅武院最高的阁楼之上,一扇半开的木窗之后——那个身着蓝染武士服的“少年”,已然收回了目光。 他静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前,重新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午后倾斜的日光,穿过窗棂,恰好在深色的茶汤表面,投下了一道狭长的光影。 那蓝衣少年端着茶杯的手,就那么悬在了半空中。许久,才缓缓地将那杯茶送到了唇边。 第9章 投石无路,药铺惊魂 顾府内堂。 顾雪汀坐在父亲的床榻边,手中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药方。那是孙景言老先生临走前留下的,虽不能解毒,却能用几味猛药,暂时吊住父亲的一口气。 门帘掀开,老管家福伯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几分焦急与无奈。 “小姐,”福伯压低了声音,“那封拜帖,老奴没能递进去。” 顾雪汀心中一紧,抬起头:“可是……卫所的人不收?” 她给周统的拜帖,封面上只依着礼数写了“故人顾氏拜上”。难道……周都司没想起这“顾氏”是哪一家?还是说……卫所那边,也出了什么变故? 福伯摇了摇头,叹气道:“不是不收。守门的军官说了,周都司奉了巡抚衙门的急令,带兵去嵩县剿匪了。如今大营里,主事的人都不在。那军官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倒是答应收下帖子,只说等周都司一回来,定会第一时间呈报。只是这归期……怕是还得有些时日。” “有些时日……可是父亲他,已经等不得了。” 顾雪汀看着病榻上父亲那张青黑色的脸,沉默了片刻。 “……知道了。这不怪你,福伯。” 她将那张药方递给福伯,轻声道:“既然远水解不了近渴,那便先顾眼下吧。这方子上的药,府里还缺几味。我要亲自去一趟济世堂。” 福伯一惊:“这种抛头露面的事,哪用得着您亲自出门,让老奴跑一趟就成了……” “不。”顾雪汀摇了摇头,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素净的月白色褙子,“爹爹的药,我不亲眼看着抓,心里不安。况且……我也想去街面上看看,能不能听到些别的消息。” 她戴了一顶遮掩容貌的纱质帷帽,便带着王妈妈,从侧门出了府。 济世堂,洛阳城最大的药铺。 尚未进门,一股浓郁苦涩的药味便扑面而来,混杂着午后特有的尘土气与汗味。 店内人满为患。长长的柜台前,挤满了抓药的百姓。 顾雪汀站在队伍末尾,透过帷帽的薄纱,打量着四周。 她发现,今日来抓药的人,虽多,却静得出奇。每个人脸上都挂着一种相似的、小心翼翼的愁容。那些递进柜台的方子上,朱砂、琥珀、龙齿……尽是些安神定惊之物。 “……作孽啊。” 排在她前面的一个老者,拿着抓好的药包,一边摇头一边低声叹息,“这才几天,东街的王木匠家,西巷的李寡妇家……怎么孩子都跟中邪了似的?” “嘘——!”旁边的伙计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嗓门道,“老丈,慎言!这几天衙门查得紧,这等没影儿的闲话,可不敢乱说。” 顾雪汀的手,在袖中微微一紧。 这些闲言碎语,与父亲舆图上的那些红点,在她脑中重合着闪过。 就在此时,一阵凄厉的哭喊声传来: “大夫!救命啊——!” 一个披头散发、鞋子都跑丢了一只的妇人,抱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她根本顾不上排队,直接冲到坐诊的老大夫面前,“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 “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他……他高烧不退,说了好几天的胡话了!” 那孩子面色潮红,双眼紧闭,身体在妇人怀里不住地抽搐,嘴唇一张一合,似是在念叨着什么。 老大夫连忙起身,探了探孩子的额头,眉头紧锁:“这是……惊厥?发作多久了?” “三天了……三天了……”妇人哭得泣不成声,“自从那天他在巷口玩耍回来,就一直哼哼着那首怪歌,怎么叫都不应……然后就开始发烧……” “怪歌?” 这两个字,如同一根针,扎进了雪汀的心里。她不自觉地,向前走了两步。 “什么歌?”老大夫一边施针,一边问道。 妇人颤抖着,在众人的注视下,断断续续地,用一种充满了恐惧的、不成调的声音,念了出来: “……月下……折柳……不见根……” “……河上……无声……船自行……” 雪汀的呼吸,瞬间停滞。 妇人的声音还在继续,变得越来越尖锐: “……睡雀……口衔……人家火……” “……石碑……翻面……是活人……” 轰! 当最后一句入耳的瞬间,雪汀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眼前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 药铺里昏暗的光线,仿佛变成了幽蓝色的、粘稠的水波。 而在那水波的中心,那个原本昏迷不醒的孩子,竟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 只有一片怪诞的眼白。 那张烧得通红的小脸上,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 他直勾勾地盯着雪汀,仿佛能穿透帷帽的遮挡,看进她的灵魂深处。 “啊!” 顾雪汀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猛地一晃,不得不伸手扶住身旁的立柱,才勉强没有倒下。 一直紧跟在身侧的王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慌忙扔下手中的药包,一把搀住了雪汀的手臂,声音里满是焦急:“小姐!小姐您怎么了?可是被吓着了?” 顾雪汀大口喘息着,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后背。她借着王妈妈的搀扶,勉强站稳,再定睛看去,幻象消失了。 孩子依然紧闭着双眼,躺在母亲怀里昏睡。 但这幻觉,太过真实。真实得让她感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她紧紧咬住舌尖,确信自己是醒着的——可刚才那一瞬间,她甚至不敢肯定,究竟是孩子在看她,还是某种“借着那双眼”的东西在看她。 老大夫已经开好了方子,递给妇人。 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却在付钱时犯了难。她摸遍了全身,也只掏出几枚铜板,窘迫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顾雪汀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残留的惊惧。她对身后的王妈妈使了个眼色。 王妈妈会意,走上前,将一小块散碎银子放在柜台上,温声道:“掌柜的,这药钱,我家小姐替这位大嫂付了。” 妇人一惊,转头看向这位戴着帷帽的小姐,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的感激:“这……这怎么使得……” “救人要紧。”雪汀轻柔的声音隔着薄纱传来。 待妇人抓了药,千恩万谢地准备离去时,雪汀才轻声问道:“大嫂,方才听你念那童谣,颇为独特。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 妇人抹了抹眼泪,叹了口气,神色间满是懊悔:“唉,这孩子平时最乖,从不乱跑。可就在三天前,非要跟着隔壁的二狗子去城南河边,说什么要看……看大花船……回来以后,人就迷迷糊糊的,嘴里就开始哼哼这调子……” “大花船……” 雪汀的眸光,猛地一凝。 洛阳城南,洛水之滨,能被称为“大花船”聚集之地的,只有一个地方。 那里是洛阳最繁华,也最鱼龙混杂的销金窟——“孟津渡”。 “父亲的舆图指向了“白马寺”,而这首童谣的源头,却指向了那个夜夜笙歌的地方。” “这两者之间,定然藏着某种她还不清楚的联系。” 她辞别了千恩万谢的妇人,拿上自己抓好的药,走出了济世堂。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她抬起头,望向城南的方向。 那里,隐约可见一座高耸的戏楼,飞檐翘角,正临着孟津渡一带的河岸。那一片,便是“孟津渡”。 第10章 高山流水,金钗定盟 (上) 顾雪汀回到顾府时,已是午后。 她将抓回的几味药材交给王妈妈,看着她去煎药,才转身回了书房。 父亲依旧昏迷不醒,那张青黑色的脸,如同一块压在她心头的巨石。 她坐在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冰冷的砚台。 “孟津渡……” 她在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个地名。 那是洛阳城最繁华的风月之所,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童谣从那里的戏班子传出,绝非偶然。 想要查清真相,就必须深入那片泥潭。 “可是……该如何接近呢?” 顾雪汀蹙眉思索。她一个深闺女子,若贸然前往,实在不妥。她需要一个能在这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的“眼睛”。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云娘。 那是名动洛阳的伶人行首,被城中文人雅士尊称为“云大家”。若能得她相助,便如同在这一团乱麻中,抓住了一个线头。 但寻常的拜帖,恐怕连那个名为“孟津渡”的茶楼大门都递不进去。 目光流转,落在了书架上一本早已泛黄的诗集上。那是父亲的好友,致仕在家的陈老翰林所赠。 顾雪汀眼中一亮。 陈老翰林虽已归隐,但在洛阳文坛声望极高,且酷爱曲艺,是孟津渡的常客。若能求得他的一封引荐信…… 她不再犹豫,立刻铺纸研墨。 她以“晚辈顾氏”的名义,修书一封。信中言辞恳切,只说有一位远房表兄,久慕云大家之名,特来洛阳求见,恳请老翰林代为引荐。 信写得极有分寸,既全了礼数,又透着一股文人相惜的雅意。 半个时辰后,福伯带着那封信出了门。 又过了一个时辰,福伯带回了一封还带着墨香的回信,和一张烫金的“孟津渡”雅座花笺。 “小姐,陈老翰林说了,顾公子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福伯恭敬地呈上。 顾雪汀接过花笺,指尖微颤。 第一步,成了。 她再次回到铜镜前。这一次,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缎儒衫,腰间悬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手中多了一把折扇。 她对着镜子,轻轻摇开折扇。 好一位风度翩翩、家世不凡的“俊俏公子”。 “福伯,备车。我们去孟津渡。” 孟津渡,位于洛水北岸,本是漕运码头,因商贾云集,日久便成了洛阳城最热闹的去处。 此时华灯初上,整条街巷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马车在孟津渡那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缓缓停下。 窗外,混杂了脂粉香、酒气以及各种叫卖声与男女的调笑声。 车厢内,顾雪汀那只原本该悠然摇着折扇的手,此刻却死死攥着衣角不放。 “……这也太吵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里透着怯意。 这可是孟津渡啊。是父亲口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险地,更是母亲严令禁止她靠近半步的“是非窝”。 如今,她不仅要来,还要扮作男子,孤身闯入。 心中莫名的羞耻和恐惧。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那一身并不属于她的男装,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想要掉头就走的冲动。 “……要不,还是让福伯自己去送个信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便打消了。 “不行。福伯不懂音律,也不懂察言观色。要想见到云娘,要想在这龙潭虎穴里探出真话,非得我自己去不可。”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书房里那张《传习录》上的四个大字——知行合一。 “既然‘知’道这是唯一的路,那‘行’便不可有半分退缩。” “顾雪汀,你可以的。你不是那个只会躲在父亲身后的小丫头了。你现在是…是顾…顾公子……” 她在心里,对着自己,狠狠地打气。 她深吸一口气,让那股混杂着红尘气息的空气,填满自己的肺腑。 然后,她挺直了身子,重新拿起了那把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遮住了半张脸,也遮住了眼底的慌乱。 “福伯,”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刻意压低的少年音色,“到了吗?” 车帘掀开。 一片璀璨的灯火,与震耳欲聋的声浪,如潮水般涌入。 雪汀的身体微微地僵了一下,但随即,她迈出了那只踏着云履的脚,落在了孟津渡那块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光洁的青石板上。在福伯的陪同下,手持花笺,昂首走进了那座最为气派的“孟津渡”茶楼。 小二一见那张花笺,立刻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脸,高声唱喏,将这位“顾公子”引上了二楼视野最好的雅座。 楼下大堂,早已座无虚席。 戏台上,一曲《声声慢》正唱到妙处。 一位身着淡青色戏服的女子,正背对着台下,在那扇绘着折枝梅花的屏风后,咿咿呀呀地唱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那声音清丽婉转,如黄莺出谷,引得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好!云大家唱得好!” “这嗓子,绝了!赏!赏一百两!” 雪汀坐在楼上,轻轻抿了一口茶,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就是云娘? 技艺确实无可挑剔,字正腔圆,行腔婉转。 但是…… 顾雪汀听出,在那完美的技艺之下,云娘的气息,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乱”与“怯”。 尤其是在唱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一句时,她的尾音微微发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深藏于心的恐惧。 台下的看客们,只顾着叫好,只顾着欣赏那美丽的皮囊和动听的嗓音,却无人听懂这曲中真正的悲凉。 “唉……” 顾雪汀垂下长长的睫毛,忍不住的一声叹息。 一曲终了,云娘缓缓转身,向台下盈盈一拜,便匆匆退入后台,神色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仓皇。 雪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好或打赏。 她唤来茶楼侍女,从袖中取出陈老翰林的引荐信,并附上了一张自己刚刚亲笔写下的信笺。 信笺上,字迹清秀而有力: “云大家万安。小生偶坐楼上,闻大家一曲《声声慢》,如*籁。尤其‘乍暖还寒’处,连用三叠气口,一转而三叹,令人拍案叫绝。然小生斗胆,听出大家气息微乱,似有忧思深藏。若蒙不弃,愿为知音解忧。座下顾某拜上。” 侍女接过信笺,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侍女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惊讶与恭敬: “顾公子,我家小姐有请。” 第11章 高山流水,金钗定盟 (中) 侍女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 顾雪汀紧随其后,穿过茶楼那充满脂粉气的后台,转入了一条幽深狭长的小巷。 巷子两侧的高墙,将孟津渡的喧嚣声层层削去,直到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梆子响。 七拐八绕之后,侍女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前停下,轻轻扣了三声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雪汀踏入门槛,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极其精致的小院,名为“漱玉小筑”。院中只植了几株老竹,蓄了一池残荷。月光下,竹影婆娑,荷叶田田,透着清冷与雅致,与外面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恍若隔世。 侍女将雪汀引至正房的一间雅室前,躬身退下。 “公子,小姐在里面候着。” 顾雪汀推门而入。 雅间内,陈设极简,只一案、一琴、一炉香。 云娘屏退了左右,亲自阖上了那扇雕花的木门。 当最后一丝外界的杂音被隔绝,她转身,手中还捏着顾雪汀方才递进去的那张信笺。 她对着顾雪汀盈盈一拜,声音里透着敬意:“方才收到公子手书,云娘……受宠若惊。” 雪汀连忙起身还礼,温声道:“大家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偶有所感,妄言几句,蒙大家相召,实乃在下之幸。” 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雪汀:“公子过谦了。那句‘乍暖还寒’处的评语,真真切切是点到了云娘的心坎里。这满堂看客,听得懂皮毛者有之,听得懂技巧者亦有之,但能听懂这曲中‘忧思’者……唯公子一人耳。” 两人分宾主落座。云娘亲自烹茶,动作优雅得让顾雪汀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茶香袅袅,两人从茶道聊起,渐渐谈及曲艺。雪汀家学渊源,虽不精通唱念做打,但于音律赏析之道,却有着独到的见解。几番对答下来,云娘眼中的客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遇上知音的欢喜与惊叹。 “公子之言,字字珠玑,真乃云娘的知己。” 云娘放下茶盏,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幅李清照的画像上,原本明媚的脸上,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愁绪。 “姐姐似有心事?”雪汀问道。 云娘幽幽一叹,指尖轻轻抚过身侧的古琴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让公子见笑了。世人谬赞我曲艺,可谁知我心中之憾?易安居士那首《一剪梅》,词意绝美,可恨古谱早已失传。如今世间流传的曲调,或过于靡靡,或过于呆板,终究……配不上那‘月满西楼’的清冷意境。” 她说着,试探着拨了几个音,琴声清越,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 “……我试过无数次,却总觉得差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流转之美,非凡俗音律可及。每每唱到此处,总觉心中郁结,难以释怀。” 雪汀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一动。 《一剪梅》…… 随着云娘的诉说,她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一扇尘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段旋律,如同穿越了亿万光年的星光,穿越了无数个梦境的迷雾,温柔地,在她心中响了起来。 那是她无数个梦境中听到的旋律。 那旋律不属于任何一种她所知的曲牌。它自由、流畅,带着悠扬细腻的悲悯。 她看着云娘那双包含失落的美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姐姐之憾,小弟感同身受。” 雪汀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不瞒姐姐,小弟……曾于梦中,偶得一残谱,似是专为此词而作。” “梦中?”云娘一怔,随即眼中亮起了期待的光芒,“公子可愿……试唱一二?” 顾雪汀点了点头。 她端坐着,微微阖目,调整了一下呼吸。 雅间内,陷入了寂静。只有那一炉百合香,在空气中缓缓舒卷。 然后,她轻启朱唇。 “红藕香残……玉簟秋……” 当第一个音符,从她唇间流淌而出的瞬间—— 云娘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悬在了半空。 那声音,未经任何雕琢,却纯净得如同昆山玉碎,凤凰鸣啼。 它不像时下流行的昆腔那般婉转曲折、百转千回,它是直的、透的、亮的。像一颗滚圆的水珠,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了一圈圈直抵人心的涟漪。 起调平稳,宫商清淡,不急不躁。却在一瞬间,将人带入了一个秋水长天,荷残席冷的清凉世界。 雅间内那股原本有些沉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一阵来自九天之上的清冽仙风,吹散了。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顾雪汀的歌声,还在继续。 那旋律,如同一条在月光下的小溪,清澈见底,不染尘埃。 它没有丝毫的烟火气,也不带半分悲戚。它将词中深闺怨妇的孤寂,化作行深观照般的宁静。 那不是“愁”,那是万物自然的流转。是花开花落的坦然,是云卷云舒的大自在。 云娘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在她的眼中,此时的雪汀,身形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银辉,圣洁得教人不敢直视。 那歌声,仿佛与周围的空气产生了共鸣,让那原本清冷的百合香气,都变得馥郁而温暖起来。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唱到此处,雪汀的声音微微扬起,却又不显突兀。 音高与力度层层微进,如孤雁过空,清寥悠远。当唱到“月满西楼”时,那声音便如月光般“满溢”出来,温柔地包裹住整个房间。 云娘只觉得,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正缓缓升起,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的阴霾角落。 “花自飘零……水自流……” 那旋律如同落花流水般自然流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凄美与从容。 这正是云娘苦苦追寻而不得的意境! 不是求不得的悲伤,不是舍不得的放手。而是看透了世事无常后的,一声轻叹。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最后一句。 也是全曲最高潮、最动人心魄的一句。顾雪汀没有用“强音”去渲染那份愁绪。 她用极轻极柔却极深的气声,带一个极短的上行倚音,像眉心忽地一跳,将那最后一个‘头’字轻轻却稳稳地放在听者心尖上。 那尾音,悠长而空灵,仿佛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最终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颤的空白。 一曲终了。 雅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连窗外的风声、虫鸣,仿佛都为了这支曲子,而屏住了呼吸。 雪汀缓缓睁开眼,脸上还带着一丝梦境未醒的、淡淡的茫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还倒映着那片遥远的璀璨星河。 而对面的云娘,早已泪流满面。 她呆呆地看着雪汀,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这世间……竟有如此……干净的声音……” 她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它不属于洛阳,不属于中原……它仿佛来自……天外。” 她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雪汀,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方知,何为天籁。”云娘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公子一曲,解了云娘半生之惑。” 雪汀看着她,看着这个在红尘中打滚,却依然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头上的方巾。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 她看着惊愕的云娘,露出了一个女儿家的微笑: “姐姐谬赞了。小妹顾雪汀,这厢有礼了。” 云娘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婉如玉的少女,片刻后,她破涕为笑,眼中满是释然。 她快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顾雪汀的手。 “好……好个顾雪汀!我道是哪家公子有这般仙气,原来竟是妹妹你这般奇女子!” 两人相视而笑,那份因身份伪装而产生的隔阂,尽付一笑之中。 此时,窗外传来更夫敲响的三更梆子声。 夜,已深了。 雪汀看了看天色,虽然心中还有万千疑问,但也知道今夜不便再久留。 她站起身,对着云娘微微一福:“姐姐,今日一叙,顾雪汀终身难忘。只是夜色已深,家中还有……琐事牵挂,小妹这便告辞了。” 云娘虽然有些不舍,却也未强留。 她亲自提着灯笼,将雪汀送至小筑门口。 临别之际,云娘将手中的灯笼递给雪汀,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中,闪烁着光芒: “妹妹,这灯笼你拿着,路黑。……明日,若有闲暇,还请务必再来。云娘这里,还有好些……好些心里话,想与妹妹说。” 雪汀接过灯笼,心中一动。她点了点头,郑重地承诺道:“姐姐放心,雪汀定会再来。” 她转过身,提着那盏写着“漱玉”二字的灯笼,走入了夜色之中。 巷口,一辆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早已静候多时。福伯坐在车辕上,见自家**安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扶她上车。 身后,云娘倚门而立,目送着那辆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巷弄的转角。 第12章 高山流水,金钗定盟(下) 回去的路上,竟是又下起雨来。 “轰隆——!” 紫电撕裂夜幕,暴雨如注。 回府的马车颠簸着拐入顾府后巷。车厢内,顾雪汀靠在软垫上,手中还提着那盏“漱玉”灯笼。灯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定,映照着她那张略显疲惫的脸。 雨势更大,狂风横扫,车前的夜灯剧烈摇晃,几欲熄灭。 “吁——!”福伯不得不勒住马,下车护住灯火。“小姐,坐稳了。”福伯的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有些破碎,“这雨太大了,咱们得慢点再走。” 就在这马车停顿,福伯低头下车的刹那。 一道刺眼的闪电,将整条漆黑的巷子照得惨白如昼。 顾雪汀透过被风吹起的车帘缝隙,向侧面望去。 她的视线顺着雷光一晃,猛地顿住。 就在顾府后院墙角的阴影里,老仆李伯正鬼鬼祟祟地缩在那里,手中捏着一张纸条,拼命往墙缝里塞。 “他在做什么?……难道,藏的就是给外人传信的纸条?” 就在李伯转身欲走的瞬间。墙头之上,一道戴着斗笠,身披蓑衣的黑影,如鬼魅般显现。 没有废话。一道清冷凄艳的刀光,在雨幕中骤然亮起,快得连雨点都被斩断。 “嗤——” 李伯连惨叫都没发出,便捂着喉咙,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软软倒进了泥水里。那张纸条飘落,瞬间被雨水打烂。 顾雪汀死死捂住嘴,才没让自己叫出声。 黑影收刀入鞘,动作优雅。 他缓缓转身,透过斗笠边缘,看向马车。 又一道闪电亮起。 光亮照亮了他的半张脸——清秀、白皙,还有一缕被雨打湿,贴在脸颊上的发丝。 一双如黑曜石般清亮眸子,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那是……白马寺那个擦刀的少年! 下一秒,闪电熄灭。 世界重归黑暗。 当顾雪汀再次睁大眼睛寻找时,墙头之上,已是空空如也。那个神秘的少年,就像这漫天的风雨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风势稍减,福伯重新上车前行,马车在后门停下。 福伯下车,脚下一绊,惊呼道:“小……小姐!这里有个死人!” 顾雪汀深吸一口气,推门下车。 她看着李伯的尸体和那团烂纸,没有说话。 她抬起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福伯,”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是李伯。雨夜路滑,他不慎摔倒,磕破了头……没了。厚葬了吧。” 福伯一愣,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惊骇地看着自家小姐,和她那双在雨夜中亮得吓人的眼睛,最终只颤抖着点了点头:“……是,小姐。” 顾雪汀再次看向少年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 次日午后,雨过天晴。 顾府后巷的侧门,被轻轻叩响。早已候在那里的福伯,连忙打开门,将一顶不起眼的青布小轿,迎进了院内。 这是顾雪汀一早便特意嘱咐福伯去办的。昨夜之事后,让她几乎彻夜未眠,她反复思量,自己身为顾府嫡女,若贸然外出多次拜访云娘,不仅招摇,只怕更会给那位身处红尘的姐姐平添凶险。 于是,她修书一封,将府中的危局、所调查童谣之事与昨夜的惊魂,毫无保留地告知了云娘,并在信末坦言:“……此邀实乃险途,若姐姐顾忌,便将此信焚毁,权当从未见过。若姐姐不弃,愿助小妹一臂之力,便请扮作远房表亲过府一叙。”云娘却一口答应下来。 轿帘掀开,一位身着素净湖蓝比甲、头绾随云髻的女子,缓步而出。她脸上略施粉黛,神色温婉,举手投足间尽显大家闺秀的端庄,全然不见半分风尘之气。恐怕连府里的老人,都要真以为这是哪家书香门第来访的表小姐。 顾雪汀立在二门处,远远瞧见那抹湖蓝色的身影,心中一暖,快步迎了上去。 “姐姐,一路辛苦。”她并未因是在自家府邸便摆出小姐的架子,而是亲热地挽住了云娘的手臂。 云娘握住顾雪汀的手,低声道:“有劳妹妹费心安排。这府里的规矩大,我这一路还在担心,怕给你添了麻烦。” “姐姐说哪里话。”顾雪汀笑吟吟地道。 “姐姐,这边请。”顾雪汀挽住云娘的手,两人穿过回廊,径直去了内院的书房——“观星台”。 一入书房,一股混合了墨香与陈年纸张气息的味道,便扑面而来。 云娘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一架架整齐的经史子集,那一幅幅清雅的山水字画,最后,落在了案头那方用旧了的端砚之上。 她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拂过砚台冰凉的边缘。 “……这方砚,成色真好。” 云娘的声音很轻,“家父生前,亦有一方,视若珍宝。只是后来……后来为了给我抓药,典当了。” 顾雪汀闻言,心中一酸。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一旁,为云娘斟了一杯热茶。 云娘转过身,接过茶盏,看着这满室的书香,眼眶微微泛红。 “……那时候,我也是也爱在这书房里,看父亲写字,听母亲抚琴……那时候,总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 她苦笑了一声,将茶盏捧在手心,“……谁曾想,一朝变故,家破人亡。” “姐姐…”雪汀柔声唤道。 云娘转头看着雪汀,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整理了一下衣襟,对着顾雪汀,郑重地敛衽一礼: “……昨日匆忙,未及细说。其实,‘云娘’不过是流落风尘后的花名。家父在时,曾为我取名……阮云笙。” 她抬起头,那双如秋水般的眸子里闪着一缕光: “顾家妹妹,若不嫌弃,私下里……便唤我一声云笙姐姐吧。” 云娘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顾家妹妹,我本不想再提这些旧事。可如今……我真的很怕。” 她放下茶盏,声音有些发颤,“清沅……就是我那个弟弟。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拼了命地活着,就是想让他能读书,能科举,能堂堂正正地做人,不再像我一样……可是……” 她从怀中的包裹里,取出了一本用蓝布仔细包裹着的册子,轻轻放在书案上。 封面上,《水月鉴·沉江》几个墨字。 “妹妹信中所问童谣之事……这本戏本,就是祸根。这出《水月鉴》,讲的是龙女在水下建城的故事。词藻华丽至极,可那曲调……” “……这戏本,是几个月前,有人送来班子里的。随本子一起来的,还有五百两黄金,和一句点名要我亲自领唱的口信。班主不敢得罪那背后的贵人,苦苦哀求我……” “……我本不想接。但这曲谱……确实怪得离奇,却又透着一股让人移不开眼的邪劲儿。我……我一时好奇,便试着哼了几句……谁知这一哼,便像是被鬼缠上了身,再也甩不脱了……” 云娘的手指,在封面上微微颤抖,“自从戏班里开始排这出戏,我只是偶尔在家中练习了几次之后……清沅他……就变了。” “他不再练琴,也不再读书,整日里发呆。有时候,我看到他坐在窗前,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着……” 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在书案上,轻轻地敲了起来。 “笃、笃笃、笃……” 那节奏,迟缓、沉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雪汀听着那声音,心中猛地一凛。 这节奏……竟然与那首“月下折柳不见根”的童谣韵律,严丝合缝! “……不仅是清沅。”云娘的声音更低了,“还有那个鼓师阿强。他失踪前,手肿得像馒头。我曾偷偷去看过,他的手指……指骨好像融化了一样,粘连在一起,变成了一根……像鼓槌一样的……肉…肉……” “……他却还在笑。他说……那是神赐予他的‘新鼓槌’,只有这样,才能敲出‘神’喜欢的声音……”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顾雪汀却觉得浑身发冷。指骨融合,为了敲击那种诡异的节奏… “…还有玉娘。”云娘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失踪那晚,雨下得很大。有人看见她站在洛水边,痴痴地盯着水面。她说…水底下有光,有一座倒过来的城,那里的人都在唱这出戏…” “…而且,那几日,孟津渡的水位,莫名其妙地降了许多,仿佛…水都被什么东西给‘喝’干了…” 顾雪汀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倒影城?水底的光?水位下降? 这些匪夷所思的怪谈,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她的心头。 她下意识地看向书案上那本《水经注》。 水…洛水… 难道,这看似荒诞的怪谈背后,真的藏着某种…与水脉有关的秘密? 她想不明白。 那些线索在她脑中碰撞,却始终缺了一块关键的拼图,无法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云娘打断了她的思绪:“顾家妹妹,其实今日我来,是为了……报恩。” “报恩?”顾雪汀不解。 云娘苦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妹妹可知道,自从那戏本进了班子,这就成了我的催命符。每一个夜晚,只要我一闭眼,就会梦见自己站在一个漆黑的戏台上。台下没有观众,只有……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水面。”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梦境之中: “……水里,倒映着另一座洛阳城。那里的灯火是幽蓝色的,那里的人……都是倒着走的。他们都在水底下,仰着头,死死地盯着我,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等着我……跳下去,唱给他们听……” “……我每夜都会在那阵窒息般的下坠感中惊醒,冷汗湿透重衣。可昨夜……” 她看着顾雪汀,目光变得无比柔和,“……听了妹妹那一曲,我竟一夜无梦,睡得从未有过的安稳。那些水底的眼睛,那些倒着的影子……都被那一轮明月,给照化了。” “妹妹,是你救了我。也是你,让我终于有了勇气,去直面那个……吃人的东西。” 她看着顾雪汀,眼中满是祈求,“……你是唯一能救我们的人了。” 顾雪汀柔声道: “……云笙姐姐,莫怕。” 顾雪汀站起身,走到妆台前,打开了一个紫檀木锦盒。 锦盒内,一支赤金累丝凤钗,静静地躺在红绒布上。凤尾颤动,流光溢彩。 顾雪汀指尖轻轻抚过金钗颤动的凤尾。 “……这支凤钗,是我及笄那年,父亲特意请上京名匠打造,母亲亲手为我戴上的。它……本是二老为我备下的嫁妆,也是我身上,最珍重、最干净的东西。” 她拿起金钗,转身走到云娘面前。俯下身,郑重地,将那支金钗,插入了云娘的发间。金色的流苏垂下,映着云娘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美得惊心动魄。 “妹妹,这……”云娘一惊,伸手欲取下。 顾雪汀按住了她的手: “……云笙姐姐,这谜团太深,太黑。我一时还看不透。但我知道,我们不能就这样等着被它吞噬。” 她抬起头,看着云娘,眼中闪烁着泪光,却又无比坚定: “……云笙姐姐,今日,我将它交予你。” “若我们能平安,它便是我们姐妹情谊的见证。” “若……若有万一,它便是信物。持此钗去往江南林家,母亲见钗如见人,定会……护姐姐周全。”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颤抖: “……无论这水下藏着什么鬼怪,无论这戏本里写着什么妖法,只要我们在一处,便绝不让它……再伤害我们在乎的人。” 云娘猛地站起身,紧紧地,抱住了顾雪汀。 “…好!” 她哽咽着,“雪汀妹妹放心。钗在人在,钗亡人亡。从今往后,这洛阳城的鬼蜮,姐姐陪你闯!”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个相拥的女孩身上。 第13章 梨园旧梦,纸上惊魂 雨后的洛阳,天空被洗得惨白。檐角的积水顺着瓦当滴落,一声声敲在青石板上。 午后,顾府内院的脚步声轻了许多。西厢房那边,在顾雪汀的安排之下,王妈妈正带着两个小丫鬟,手脚麻利地换上一套半新的苏绣被褥,阮云笙——如今府里那位从汴梁来的“远房表小姐”——已安顿妥当。 观星台的书房门窗半掩,湿润的泥土腥气混着院中残存的栀子花香,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顾雪汀坐在书案前,指尖压着那本用蓝布包裹的《水月鉴》。 蓝布有些陈旧,边角磨得发白,散发着一股经年累月的脂粉香气。但这香气并不纯粹,顾雪汀鼻翼微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在那甜腻的底色下,似乎还压着一丝极淡的,类似于旧刀兵浸在浓药里的铁腥味。 她解开蓝布结扣。 书册不厚,纸张却并非寻常戏班用的竹纸,而是质地坚韧、甚至有些发脆的皮纸。 翻开扉页,也是这一出戏的引子。 “不借人间春一日,只求墓宫歌一门。” 字迹是瘦金体,笔锋锐利得像刀,每一笔的转折处都透着股病态的颤抖,仿佛写字的人正咬着牙,在极度的亢奋与痛苦中落笔。 顾雪汀定定地看着这两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面微微凸起的墨痕。 故事并不复杂,甚至可以说是一个痴人的呓语。一个只会画画的疯子,爱上了一个被当作贡品的龙女。他无力对抗皇权,便用画笔构建了一个水下的极乐世界,而那龙女为了保全画师,甘愿沉江,将肉身化作所谓的“永恒”。 起初的几折,词藻华丽得惊人。 “镜里青鸾栖鬓影,水边红药照罗裙。” 顾雪汀读着,眼前仿佛真的浮现出那个叫水月的女子,在宫灯下回眸,眼波流转间,全是身不由己的凄凉。写这词的人,定是将心剖了出来,把每一滴血都熬干了,才能写出这般令人生疼的深情。 然而,随着纸页翻动,到了《沉江》这一折,那股凄美的脂粉气突然像被冷风吹散,露出底下森森的白骨。 “月下折柳不见根,折断当年相送痕。” 顾雪汀的手指一顿。 这本是诀别的雅句。可不知为何,读到此处时,她脑海中莫名闪过父亲那张《洛阳水利图》上,那一处被朱笔圈出的断流。 “不见根……” 紧接着下一折。 “水底楼台翻旧梦……江心灯火正如星。” 再往下看,便是一句更奇诡的唱词: “江底宫阙倒垂,万盏华灯逆挂。” 倒垂。逆挂。 顾雪汀读到这两个词时,心里疑惑。 这意象美则美矣,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营造之法,讲究的从来是根基深植,正大光明。这戏文里写的,怎么全是些反着来的东西? “洛水悄声牵人梦……高塔长影罩孤门。” 顾雪汀的眉头越锁越紧。 这一句句词,拆开看,都是极尽风雅的情语;可连在一起读,那种属于昆曲的婉转韵律里,却仿佛夹杂着某种生硬,格格不入的“诡异”。 比如那个“罩”字,比如那个“牵”字。 用词太实了。 实得不像是在写风花雪月的情思,倒像是在……在描述某种精密的营造工序,或是记录某个确切的地理方位。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舆图。一种莫名其妙的直觉,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这戏本中定隐藏着什么玄机…” 写这词的人,似乎对这座城的每一条暗河、每一道影子的走向,都了如指掌,甚至……有些痴迷。 “嘻嘻……月下折柳不见根……” 窗外极远处,隔着几重院墙,隐约传来巷子里孩童跳房子的嬉闹声。那童音稚嫩,混在风里,显得飘忽不定:“……河上无声船自行。” 顾雪汀笔尖一颤,墨汁在纸上晕开一个黑点。 戏文里是“牵人梦”,童谣里是“船自行”。 一个是魂梦相依,一个是无人鬼船。 明明是两样东西,为何……为何给人的感觉如此相似? 就像是一张精美的工笔画背面,透出了几团无法辨认的污秽墨渍。正面看是美人如玉,反过来看,却仿佛藏着什么令人不安的阴影。 究竟是什么? 顾雪汀盯着那本戏本,只觉得眼前这一个个娟秀的墨字,仿佛正在缓慢地蠕动、变形。那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再次涌入鼻腔,让她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反胃。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美得让人落泪,却又诡得让人发冷。 “……疯子。” 顾雪汀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眩晕。她仿佛看到书案上那杯凉透的茶水微微震荡了一下,水面映出的倒影里,自己的脸似乎扭曲了一瞬,变成了一张惨白的、没有五官的泥偶面具。 耳边似乎传来了“笃、笃、笃”的声音。沉闷、粘稠,像是骨头敲击在绷紧的人皮鼓面上。 “啪!” 她猛地合上那本蓝皮书,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炸响。 那股铁锈味和脂粉气,在一瞬间浓烈得令人作呕。她大口喘息着,手掌死死按在书封上,仿佛怕那书里会伸出一只手来。 “妹妹?” 一声轻柔的呼唤,如同一道阳光,瞬间切断了阴冷的幻觉。 顾雪汀浑身一颤,猛地回头。 阮云笙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盏热气腾腾的姜茶。她今日换了一身素净的湖水蓝襦裙,发髻上只插了昨日那支金钗,整个人温婉得像是这雨后初晴的天光。 “……姐姐。”顾雪汀的声音有些发哑。 阮云笙快步走进来,将姜茶搁在案头,伸手握住顾雪汀那只冰凉的手。她的手很暖,带着活人的温度。 “脸色怎么这般难看?”阮云笙目光扫过那本被合上的戏本,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惧意,却又很快掩去,只剩下疼惜,“我便知道……这是个脏东西,不该让你看的。” 顾雪汀深吸一口气,反手握紧了云笙的手,借着那点温度,强行将还在狂跳的心脏压回去。 “不妨事。”她勉强牵起嘴角,却笑得有些苍白,“只是……这写词的人,用情太深,深得……有些伤人罢了。” 她没有说破。这感觉太过诡异离奇。说出来只会徒增姐姐的恐惧。 阮云笙叹了口气,拿起那本戏本,想收起来。 “别收。”顾雪汀按住她的手,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留着。这故事……还没看完。”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 外面的雨彻底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青砖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亮。 “姐姐。” 顾雪汀转过身,目光落在云笙那张令人见之忘俗的脸上。 “这屋里晦气太重。今日初晴,不若小妹做东,带姐姐出去透透气?真味斋的秋萝卜刚上市,那道‘牡丹燕菜’,最是暖胃。” 阮云笙一怔:“可是……你这顾府的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顾雪汀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与暧昧,那是属于曾经那个向往骑士小说的少女的灵动,“况且……今日出门的,可不是顾家小姐,而是你那位从汴梁游学归来的远房表弟——顾公子,与你这位佳人相伴同行。” 第14章 牡丹入馔,扇底流年(上) 雨后的洛阳城,像是被谁用一块巨大的湿布细细擦拭过。 未正时分,天彻底放晴了。 阳光穿透薄云,洒在街面那些被雨水浸润得发黑的青石板上,蒸腾起一层淡淡的水雾。这雾气里混杂着湿泥土的腥气和炸油条的焦香,还有远处巷口那家胭脂铺子里飘出来的、若有若无的茉莉花粉味儿。 这是洛阳独有的味道。 顾雪汀牵着阮云笙的手,从顾府侧门的油漆剥落的门槛上跨了出去。 此时的顾雪汀,已换了一身半旧不新的月白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腰间挂着一枚成色温润的羊脂玉佩,手里还像模像样地摇着把折扇。她平日在观星台里养出的那股子清冷书卷气,只要这身行头一穿,再将那双灵动的眼眸稍微压一压,便活脱脱是一位从汴梁游学归来的世家小郎君。 阮云笙则换了身素锦云纹的褙子,脸上罩着一方如烟似雾的轻纱。那纱极薄,遮不住她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反倒更添了几分欲语还休的风情。 “顾郎君,”阮云笙眼波流转,故意压低了声音,带出一丝昆曲念白般的韵味,“咱们这是要往何处去?” 顾雪汀折扇一合,在那已被磨得光润的扇骨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嘴角勾起一抹俏皮的弧度。 “姐姐有所不知,这洛阳城里,天大的事,也大不过那一碗汤去。”她学着市井闲汉的腔调,朝前一指,“前头十字街口,那家‘马家老铺’的羊肉汤,可是有些年头了。听说那锅底的老汤,是从万历爷那会儿就一直熬到现在的。” 两人穿过几条狭长的巷弄。 这一带多是典型的豫西民居,青砖灰瓦,屋檐压得很低。雨水顺着瓦当间的沟槽汇聚成线,滴滴答答地落在墙角的青苔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经过,那悠长的叫卖声——“磨剪子嘞……戗菜刀——”,在狭窄的巷子里来回激荡,拖出一种古老而悠长的尾音。 转过街角,一股浓郁霸道、带着独特膻香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马家老铺不大,只是个临街搭起的棚子,几张被桐油浸得发亮的方桌,几条长板凳,早已坐满了光着膀子、或是穿着粗布短褐的食客。 顾雪汀也不嫌弃,找了个角落的空位,拉着云笙坐下。 “掌柜的,两碗全汤,多放辣子!再来两个刚出炉的油旋儿!” 不多时,两只粗瓷大碗便重重地墩在了桌上。 那汤色白如奶,上面漂着一层厚厚的、红亮诱人的羊油辣子,翠绿的葱花和香菜像翡翠碎末般撒在中间。热气蒸腾而起,模糊了两人的眉眼。 “姐姐,这汤得趁热喝。” 顾雪汀拿起那只还烫手的油旋饼,轻轻一掰。那饼皮酥脆,瞬间碎成了无数金黄的薄片,露出里面层层叠叠、还冒着热气的面芯。她将一大块饼直接泡进羊汤里,看着那饼吸饱了汤汁,迅速软糯下去。 “洛阳地处中原腹心,四战之地,民风向来彪悍。”顾雪汀低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考究,“这羊肉大补,最能壮人筋骨。这早起一碗汤,便是这城里人一整天的气力所在。” 阮云笙揭开面纱一角,学着她的样子,小小地尝了一口。 入口先是辣子那种直冲天灵盖的刺激,紧接着便是醇厚的鲜香在舌尖炸开。那是经过几个时辰猛火熬煮后,骨髓与肉质完全融合的味道,没有半点腥膻,只有纯粹的暖意。 一口汤下肚,云笙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喉咙直下胃脘,连带着指尖那点残留的凉意都被驱散了。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那是被生活的热气熏染出的颜色。 “真好。”她轻声说,眼底有光。 吃罢了羊汤,两人沿着长街慢行。 这洛阳城,不似江南那般温软细致,也不似京师那般威严压抑。它透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疏朗与豁达。 街道两旁,多是“前店后坊”的老铺子。黑漆驳驳的木板门大开着,露出里面昏暗却深邃的内堂。一家打铁铺里,赤膊的匠人正抡着大锤,火星四溅中,“叮——当——”的打铁声沉稳有力;隔壁的装裱店里,满头白发的老掌柜正戴着老花镜,细细地刷着浆糊,动作慢得像是在抚摸一段流逝的时光。 “顾郎君,你看那个。” 阮云笙忽然停下脚步,指着路边一个吹糖人的小摊。 那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手里捏着一团麦芽糖,鼓起腮帮子一吹,手下再那么几下一捏一拉,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便在竹签顶端成了形。 顾雪汀笑了笑,掏出几枚铜钱递过去:“老丈,给这位……娘子,捏一只青鸾。” “好嘞!”老头应了一声,手指翻飞。不多时,一只昂首展翅、尾羽修长的糖青鸾便递到了云笙手中。 那麦芽糖透着琥珀色的光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云笙拿着它,竟有些舍不得吃,只是举在眼前细细端详,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少女才有的天真与欢喜。 顾雪汀看着她,心头微软。谁能想到,这个为了几文钱的糖人便笑逐颜开的女子,平日里要在那红尘浊浪中,戴着多么厚重的面具,去应对那些虚情假意的逢迎? 日头渐渐偏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叠在青石板上。 “走吧,”顾雪汀轻摇折扇,遮去眼底那一抹温柔,“这只是开胃的小点心。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前头的真味斋。” 真味斋,洛阳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坐落在繁华的东大街上。 两人上了二楼临窗的雅座。推开雕花的木窗,大半个洛阳城的屋脊便尽收眼底。灰瓦如鳞,层层叠叠地铺向远方,在夕阳的勾勒下,像是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墨长卷。 两人收回目光,既来这洛阳首屈一指的酒楼,便不再拘泥,点了招牌的几道大菜,又特意嘱咐温一壶陈年的花雕。小二应声唱喏,脚步匆匆下楼传菜去了。 堂中正是饭点,人声鼎沸。笑语杂在杯盘碰撞的脆响里,透过那一扇雕着如意云纹的薄木隔扇,隐约送进雅间来。 就在这等菜的空档,隔壁雅间里传来几名士子酒后的闲谈,声音虽刻意压低,却在这薄薄的板壁间隐约可闻: “……说起天启年间京师那桩旧案,诸位可还记得? 当年那教坊司里最是名动一时的清倌人,叫什么来着……对了,便是号作‘水月’的那一位。” 顾雪汀捏着扇骨的手指微微一顿。 水月?那诡异戏本的名字,恰好便有这两个字。虽说“水月”二字常指水中之月、镜中之花,本就是词牌曲谱里的常客,但此刻听来,仍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隔壁那人有些感慨,借着酒意叹道: “自然记得。那时在下恰在京中游学,曾有幸远远见过一回。那夜教坊司红飞翠舞,满楼的姑娘哪个不是浓妆艳抹、极尽媚态?唯独她,只穿一身素衣,在那画楼最高的栏杆旁静静站着。就像是满池子的浑水里,突然开出了一朵白莲花。那眉眼,那身段,美得简直不像是凡间人。” 旁边一人忙“嘘”了一声,语气里透着几分紧张: “慎言!虽说如今,今上亲政,阉祸已除,但这毕竟是宫闱旧事,你倒还敢在酒楼里说得这般响?” “怕什么?说出来也好,叫后人都记得那帮阉党的脏心烂肺。” 先前那人冷笑一声,筷子敲在碗边,叮当乱响,“如此绝色,偏生被那魏忠贤看中。我听宫里退下来的老人说,那晚水月姑娘不过是不肯献媚,在席间唱错了一阕词,就被那九千岁扣了个‘讥讪朝政’的罪名。那老阉贼一怒之下,当即叫两名番子将人从画舫上拖下去,活生生摁进那冰冷刺骨的金水河里……” “……也是个烈性子,据说捞上来的时候,人早就没气了,手里却还要命地攥着个不值钱的木簪子。” 顾雪汀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心头掠过一丝阴霾。但这念头转瞬即逝,她而后又轻轻摇了摇头。 今日是特意带阮姐姐出来散心的,怎能让这些隔墙传来的糟心事坏了气氛? 她迅速收敛了心神,旋即换上一副温润笑颜,身子微微前倾,对着面色微白的阮云笙轻声道: “姐姐,莫去理会这些市井闲谈。咱们今日是来尝鲜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恨,随风听过便罢了,哪有咱们眼前这人间烟火气来得实在?” 也就是在这时。 “客官,您的头道大菜——牡丹燕菜!” 第15章 牡丹入馔,扇底流年(下) “客官,您的头道大菜——牡丹燕菜!” 一只青花大瓷海碗被端上了桌。 那汤清澈见底,毫无杂质。汤中,用白萝卜切成的细丝被堆叠得极为精巧,每一根都细如发丝,裹上混了蛋黄的绿豆粉蒸制后,色泽金黄莹润,在汤中缓缓舒展,层层盛开,竟在这方寸碗盏之间,幻化成了一朵雍容华贵的牡丹花。 花蕊处,点缀着火腿丝的红、蟹肉丝的粉、香菇丝的黑,如锦上添花。 “姐姐可知这道菜的来历?” 顾雪汀亲自执勺,为云笙盛了一碗,动作优雅得像是正在研磨一方好墨。 “愿闻其详。”云笙配合地露出好奇的神色。 “相传武周之时,洛阳长出一颗几十斤重的大萝卜。武皇大悦,命御厨烹制。御厨为了不负皇恩,费尽巧思,将这最土俗的萝卜,做出了燕窝的口感,牡丹的形貌。” 顾雪汀端起汤碗,轻轻吹去浮面的热气,语调悠然,“世人皆重外相,觉得燕窝鱼翅才是贵重。殊不知,这世间真正的妙手,是能将最平凡微贱之物,化腐朽为神奇,赋予它不输金玉的尊严。” 她看着云笙,目光澄澈:“就像这萝卜,只要遇到了懂它的匠心,亦能开出倾国倾城的牡丹。” 阮云笙心头一颤。她听懂了。 她本是官宦之女,如今沦落风尘,正如这土里的萝卜。但在顾雪汀眼中,她依然是那朵值得被珍视的牡丹。 她低下头,借着喝汤的动作,掩去了眼角那一抹湿意。 那汤入口微酸,带着胡椒特有的辛辣,回味却是萝卜的甘甜与高汤的醇厚。这味道不似江南菜那般甜腻缠绵,它有一股子中原大地特有的爽利与劲道,直透心脾,让人忍不住想要落泪,又想要开怀大笑。 “好汤。”云笙放下瓷勺,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汗珠,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这洛阳水席,二十四道菜,道道带汤,就像……就像这洛阳城,是浮在水上的一场盛宴。” “浮在水上……” 顾雪汀听着这话,手中折扇微微一顿。她想起了那张水利图,想起了戏文中那些倒悬的楼阁。这念头随即便被她强行按住:今日,只谈风月,不谈鬼神。 “再尝尝这道‘连汤肉片’。”顾雪汀夹起一片滑嫩的肉片放入云笙碗中,“还有这个‘焦炸丸子’,得趁热听它在汤里‘滋啦’那一响,那才是这道菜的魂。” 两人在夕阳的余晖中,细细品味着这一桌名为“人间”的盛宴。 窗外,古城的暮鼓声沉沉响起,“咚——咚——咚——”,那是大明嘉靖年间铸造的铜钟,声音苍凉而辽远,穿透了百余年的风霜,回荡在每一条巷弄、每一片瓦砾之间。 顾雪汀放下酒杯,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那些灯火温暖、细碎、微弱,却在风中顽强地燃烧着,照亮了归人的路。 “姐姐。” 顾雪汀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份宁静。 “嗯?”阮云笙正用手帕轻轻擦拭嘴角的汤渍,闻言抬起头来,眸光如水。 “若是……我是说若是,”顾雪汀转过头,看着她,眼中带着一丝少女的期许,“等这阵子风雨过了,咱们就在这洛阳城里,寻一处临水的小院。你教我唱曲,我教你看星。每日里就像今天这样,喝喝汤,晒晒太阳,可好?” 阮云笙怔住了。 那个期许太美好,美好得有些不真实,像是戏文里才会有的一折好梦。但她看着顾雪汀那双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一切或许真的可以实现。 “好。” 她展颜一笑,温柔的像初夏的风。 “那说定了。到时候,你可是要养我的。” “那是自然。”顾雪汀刷地展开折扇,豪气干云,“顾某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哪怕是去街头给人写字算命,也定不教姐姐饿着。” 两女相视而笑。 第16章 听雨清谈,心学如刀 夜色如墨,将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灯火之中。 “听雨轩”并非寻常酒楼,而是一处依着洛水支流而建的园林式会馆。临街只开了一扇不起眼的黑漆小门,门口挂着两盏素纱灯笼,灯影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摇曳。 门廊下,几名衣着光鲜的士子正围着一面粉壁指指点点。壁上贴着一张红纸,墨迹淋漓地写着今晚雅集的“入场令”——那是半阙残联。 上联写的是:“月影沉江,鱼嚼水中月。” 这联出得极刁钻。既写了景,又含着动静之辨,更隐隐透着股子“求而不得”的禅机。 顾雪汀牵着阮云笙的手,刚从热闹的东大街转过来,便被这联子绊住了脚。她驻足看了一会儿,眉梢微挑,眼中闪过一丝兴味。 “顾郎君可是有了下联?”阮云笙见她神色,便知她技痒,轻声打趣道。 顾雪汀折扇轻摇,目光扫过那几个还在苦思冥想的书生,嘴角勾起一抹淡笑。她也不去取旁边备好的笔墨,只朗声道: “云痕锁路,人行天上云。” 这一声清越,如珠落玉盘,瞬间压过了门口的窃窃私语。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面如冠玉的小郎君,正立在灯影阑珊处。那下联对得极工整,“云痕”对“月影”,“天上云”对“水中月”,最妙的是那个“行”字,将原本虚无缥缈的云路,一下子写活了,透着股少年人特有的豪气。 “好一个‘人行天上云’!” 一声喝彩从门内传来。 竹帘一挑,走出来一位身着锦衣、手摇玉扇的青年人。他约莫三十岁上下,眉宇间透着股商贾的精明,却也没失了书卷气。 此人正是洛阳富商之子,韩子敛。 韩子敛上下打量了一番顾雪汀,见她衣饰不俗,气度从容,不由得有了结交之心。他拱手笑道:“在下韩子敛。这位兄台才思敏捷,不知如何称呼?” “免贵姓顾。”顾雪汀回礼,仪态无可挑剔,“汴梁游学书生。今日路过,见猎心喜,妄对了。” “顾兄过谦了。”韩子敛侧身一让,做出了请的手势,“这联子是里头陆老夫子出的,挂了半个时辰也没人对上。顾兄既然解了题,那便是今晚的贵客。请!” 顾雪汀看了一眼身边的云笙,见她微微颔首,便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跨进了门槛。 穿过曲折的回廊,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建在水面上的花厅,四面挂着厚重的湘妃竹帘,隔绝了初秋夜里的寒气。厅内燃着几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而温暖。几张黄花梨木的大案随意摆放着,案上茶具古拙,却是用大壶闷泡的陈茶,茶香中混着淡淡的墨香。 厅内已坐了七八人。 正中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此时正微闭着眼,手指在膝头轻轻敲击,似在听曲,又似在入定。他便是方才韩子敛口中的“陆老夫子”,洛阳名儒陆梦川。 顾雪汀与云笙在临窗的一处空位落座。透过竹帘的缝隙,隐约可见外面漆黑的水面,和远处一点点闪烁的渔火。 “诸位,”韩子敛引着顾雪汀入座后,朗声道,“这位顾公子,刚才在门口破了陆夫子的残联。那一对‘云痕锁路,人行天上云’,当真绝妙。” 陆梦川闻言,缓缓睁开眼。那双有些浑浊的老眼里射出一道精光,审视地看向顾雪汀:“年轻人,口气倒是不小。这‘人行天上云’,虽有几分意气,却毕竟是虚妄。人脚踏实地,如何行得云上?” 这老头,一上来便是考校。 顾雪汀不慌不忙,她先为云笙斟了一杯茶,这才慢条斯理地答道:“老先生此言差矣。庄子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人若心有凌云志,脚下虽是泥途,心却已在云端。知行若能合一,何处不是云路?” 她这番话,既引了经典,又暗合了“心学”的要义,避实就虚,四两拨千斤。 陆梦川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年纪轻轻的后生竟有这般见识,脸色稍缓,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好一个‘知行若能合一’!”角落里,一个怀抱长刀、满身江湖气的汉子拍案叫绝。他是洛阳著名的游侠儿,薛影之。 气氛因这一番问答而热络起来。众人便也不再拘谨,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眼下的时局。 “唉,如今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云路可走?”一个面容消瘦的士子长叹一声,“闯贼已逼近河南,洛阳城内人心惶惶。听说城外流民遍地,易子而食,咱们却还在这里空谈风月,实在是……” “这都是人心不古啊!”陆梦川痛心疾首地接过了话头,手指重重地点着桌面,“若是百姓都能守住君臣父子的大义,安分守己,何至于此?这都是教化不严,礼崩乐坏之过!” 此言一出,厅内不少人附和点头。 “教化?” 韩子敛冷笑一声,“唰”地收起玉扇。他出身商贾,最是看透了这世间的利益纠葛,对这种腐儒论调向来不屑。 “陆老,这话您在书房里说得轻巧。您去城外看看,那些流民连树皮都啃光了,一家老小饿得只剩一口气。您这时候跟他们讲父子君臣?讲礼义廉耻?我看是这世道逼得人当不了人,而不是人不愿当人。” “你……你这是大逆不道!”陆梦川气得胡子乱颤,“若无礼法约束,人与禽兽何异?” “礼法?”韩子敛更进一步,语带讥讽,“如今上面的税赋一日重过一日,那‘剿饷’、‘练饷’层层盘剥,落到百姓头上就是催命符。官府只管收钱,哪管百姓死活?这礼法,究竟是护人的,还是吃人的?” 两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让谁,场面一度陷入僵局。其他的士子们面面相觑,既不敢得罪名儒,又觉得韩子敛的话虽糙却在理,一时竟无人敢接话。 “叮。” 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那是顾雪汀用折扇的扇骨,轻轻敲在茶盏边缘的声音。 她站起身来,恭敬一礼,在这清脆的余音中,缓缓开口。 “两位先生,正如这茶。” 她指了指面前那壶闷得有些发苦的陈茶,“陆先生说的是茶道,那是规矩,是道理;韩先生说的是茶叶,那是实物,是民生。但在下看来,若没了水,这茶道和茶叶,都泡不开。” 陆梦川皱眉:“此话何解?” 顾雪汀微微一笑:“先生说教化。礼法是屋脊,良知是地基。如今米缸见底,正如地基空悬。地基都没了,屋脊修得再正、再高,风一来,也是要塌的。” 她转过头,看向韩子敛:“韩先生说世道。世道确实坏了,可越是坏世道,越需人心里的那盏灯不灭。若连我们也只知骂世道而不自省,只知推诿而不担当,那这世道才真的没救了。” 她顿了顿,垂下长长的睫毛,轻声道: “知与不知,只看肯不肯做。只挂在口上的,算不得知。百姓起乱,不必先怪百姓。米缸见底了,人心自然要翻个面。” 厅内一片死寂。 窗外的风吹动竹帘,发出沙沙的声响。 陆梦川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发现自己竟无从驳起。那句“米缸见底,人心翻面”,朴实得近乎粗俗,却又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那套引以为傲的理学高墙上。 韩子敛深深地看了顾雪汀一眼,他站起身,郑重地对顾雪汀拱手一礼:“受教了。敢问顾公子师承何处?” 顾雪汀淡淡回礼,并没有接这个话茬,只是看了身旁的云笙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家父常说,天地万物,皆吾师。在下不过是个读书读杂了的闲人罢了。” 云笙一直静静地坐在一旁,此时看着雪汀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骄傲。这就是她的小妹,这就是那位能在乱世中,亦能守住本心的人。 气氛缓和下来,众人重新落座。 “说起这地基空悬……”韩子敛似乎想到了什么,压低了声音,“诸位可知,这洛阳城的地基,怕是真的要被挖空了。” “此话怎讲?”有人好奇问道。 “福王爷最近在西北角大兴土木,说是修那个什么‘万寿园’。”韩子敛转着手里的玉扇,眉头微皱,“可那动静,实在有些古怪。我家的车队前些日子路过那边,见到的全是蒙着黑布的大车,车辙印深得怕人,压得那青石板路都裂了纹。” “不错。”一直沉默的游侠儿薛影之嘿嘿一笑,插话道,“我去那边探过。那哪里是在修园子?分明是在挖山。而且……”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目光幽幽地扫视全场,声音低得像是在说鬼话:“那附近的几口百年老井,最近一夜之间,全干了。” “水井干了?” 一直未曾开口的阮云笙,听到这话,手指猛地抓紧了衣袖。 顾雪汀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在桌下轻轻握住她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修园子便修园子,为何要夜里运石?又为何会导致水井干涸?” “谁知道呢?”薛影之耸了耸肩,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光,“怕运的不是石头,是别的东西吧……” “好了好了,咱们难得聚在一处,别净说这些让人心堵的国事。” 薛影之似乎很满意自己制造出的诡异气氛,他将怀里的长刀往桌上一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今夜月色虽好,却透着股邪气。与其谈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朝政,不如咱们……讲讲这洛阳城里,最近发生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怪事?”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顾雪汀:“顾公子见多识广,想必也听过不少吧?” 顾雪汀抬眼,看向窗外那轮被云层遮住一半的月亮。 洛阳城的倒影在水中摇曳破碎,像是一座正在缓缓下沉的幻城。 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 “好啊。”她轻声说道,“在下也正好听听,这洛阳城里的奇闻。” 第17章 诡市听潮,人柱成城 夜色,顺着竹帘的缝隙渗进了花厅。 “啪。” 薛影之将那柄长刀往桌案边一推,刀鞘碰撞木案的沉闷声响,仿佛是一记惊堂木,震得人心头一跳。 “诸位,”这位游侠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森白的牙齿,“既然大家都有兴致,那咱们也不必拘礼。这茶都要凉了,与其干坐着,不如这就开始?” 他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了身旁那位摇着玉扇的富家公子身上。 “韩兄,你是此间主人,洛阳城里的大事小情就没有你不知道的。这第一桩怪谈,不如就由你来开个头?” 此言一出,厅内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陡然一转。士子们纷纷侧目,眼中既有些许畏惧,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好!”韩子敛第一个响应,他转着手里的玉扇,似笑非笑,“既然我是此间主人,那便由我先来献丑。” 他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窗外那片漆黑的洛水水面,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这是我家那个老船夫亲眼所见。就在前些日子。他夜泊洛水,半夜起夜时,忽然觉得船身晃得厉害,像是浮在了半空。” “他吓了一跳,探头往水里看。那晚无风,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可怪就怪在,那镜子里映出来的,根本不是天上的月亮。” 韩子敛咽了口唾沫:“是一盏盏……蓝色的灯笼。” “蓝色?”云笙的手指猛地一颤,茶盏在托盘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对,蓝色的火苗,而且是……向下的。”韩子敛没有注意到云笙的异样,继续说道,“那些灯笼排成了一条长街,比咱们洛阳的正街还要宽阔。有人影在灯下走,密密麻麻的。可老船夫看清了,每个人……都是脚底板朝上的。” “就像是……这水底下还有一座城。人像苍蝇一样,倒挂在咱们这边的水面上走。” 韩子敛深吸一口气,“老船夫吓得手一抖,手里的酒壶掉了下去。可那酒壶没溅起水花,也没沉底……”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士子们,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 “……被水底下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接住了。” 韩子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只手惨白惨白的,没有指甲。它接住酒壶,递给了旁边一个倒挂的人。那人仰起头喝酒,露出来的一张脸……” “没有五官。是一块平板。” “我也听过这说法。”旁边有人附和,“都说那下面,是另一个洛阳。” 顾雪汀坐在窗边,手里慢慢摇着折扇,心里却微微一动。 水下灯火,倒影之城。 这不正是《水月鉴》里那句“水底楼台翻旧梦”的注脚吗? 坐在她身边的阮云笙,垂着眼帘,没人看清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 “韩兄这故事虽玄,却终究隔着层水。”薛影之嘿嘿一笑,接过了话头,“我这儿倒有一桩真事。就出在那白马寺的旧塔下。” “白马寺?”顾雪汀手中的扇子顿了顿。 “诸位都知道,那齐云塔乃是金国时重修的古塔,平日里香火鼎盛。可最近,那里出了个怪人。”薛影之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是个疯了的游方和尚,他不进殿拜佛,每天夜里子时过后,就围着那塔转圈。” “转圈?” “不错。他不念经,只念数。” 薛影之竖起一根手指,模仿着那种机械、呆滞的语调:“……一千零三……一千零四……”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下。 “有胆大的香客路过,问他数什么。”薛影之嘿嘿一笑,眼珠子却定定地不动,“那疯和尚突然停住,转过头来。据说那眼珠子是定死的,一点都不转。他指着地上的塔影说:‘我在数这影子里的钉子。少一颗,这塔就要倒下来,把这一城的人都钉死在地上。’” “那香客也是好奇,顺着他的手往那影子里看。这一看不要紧,他竟听见那影子里,传来了……极细微的、密密麻麻的咀嚼声。” 薛影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 “就像是……就像是无数只虫子,正在地底下,啃食着塔基的骨头。那疯和尚突然笑了,那是两种声线重叠在一起的笑声:‘嘻嘻,还差十个,就够把我也钉进去了。’” 顾雪汀感觉手心微微出汗。她想到了那天在白马寺看到的巨大塔影和松动的新砖。 “这也太邪乎了。”陆梦川虽是不信怪力乱神,此刻也不禁捋了捋胡须,神色有些不自然。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的书生突然插话,声音颤抖:“这就叫邪乎?那我遇到的……算什么?” 众人目光看去。 那书生眼神有些发直,自顾自地说道:“我准备科考,熬夜读书。最近总听到耳边有个细细的声音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拜哪个码头,写什么文章……我都照做了,果然事事顺遂。” “可最近……我晚上做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座看不见顶的高楼上。楼下全是脸被遮住的人,伸着无数根线,死死地系在我身上。” 书生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扫过众人:“今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写字的笔迹变了。说话的口音也变了。就像是……就像是我正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那是谁?” 书生没回答,只是突然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往下说。 阮云笙的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自己的耳后,却在半空中被顾雪汀紧紧握住。 “顾公子?” 韩子敛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转过头来,笑着打趣道:“咱们洛阳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顾公子是从汴梁来的高才,又是那般见识不凡,定也有什么压箱底的奇闻吧?” “是啊,顾公子也讲一个!”众人纷纷起哄。 顾雪汀先是推辞了一番,见众人盛情难却,便淡淡一笑。 “既如此,”她轻摇折扇,目光投向虚空,“在下便讲一桩……听来像鬼故事,其实只是一桩‘城’的故事。” “发生在何处,就不说了。免得诸君说我妄议。” 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某地有座城,临着大河。每逢涨水,城墙就要塌,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派了个大员来修堤,请了位绝顶的匠人。” 顾雪汀的声音平稳,继续道: “那匠人试遍了法子,堤坝还是屡修屡塌。后来来了个神巫,看了一眼便说:这地基太软,吃不住劲。得喂它吃点……硬东西。” “什么硬东西?”有人忍不住问。 顾雪汀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工地上开始有人失踪。先是无依无靠的乞丐,后来是莫名犯了罪的囚徒,再后来……甚至连做工的壮丁,也有去无回。” “有人说,看见他们被活生生地推进了刚筑好的堤基里。每砌一层砖,就封一个人。” “那一年,堤修成了。固若金汤,再大的水也没冲垮。百姓欢呼,给那大员立了生祠,那是多大的功德啊。” “可是……” 顾雪汀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极轻。 “那城里虽然没再发大水,却开始闹瘟疫。而且,每到夜深人静,住在堤边的老百姓,总能听见地底下有人在哭。” “哭什么?” “哭……‘好冷啊……好重啊……你们什么时候,才肯记起我们?’” 厅内死寂一片。只有窗外的风声。 “后来,那城也不是被水毁的。是人心乱了,流寇一来,城里人自己把城门开了。那座埋了无数人柱的堤坝,最后只剩下一段残垣断壁。” “据说,在那残墙上,有人刻了一行字。” 顾雪汀垂着长长的睫毛,幽幽的道: “此城脚下,有人成了木桩。城若不肯记人,人终有一日,会来找城算账。” 讲完,竟一时无人说话。 片刻,一个年轻士子干笑了一声,打趣道: “顾公子这故事讲得……倒是新鲜。不过,若照您这般说法,咱们这河堤,往后可是都不敢修了?” 顾雪汀淡淡笑道: “我哪敢妄议水利。只是觉得,有的城,是人守城;有的城,是拿人当砖石去砌。前一种城塌了,人还记得它;后一种城……就算不塌,也活不到人心里去。” 她说完,对着众人微微一拱手:“夜深了,故事听着心寒。在下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她牵起阮云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听雨轩。 门外,更夫正敲响了三更的锣。 “咚——!咚!咚!”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候在路边,驾车的是一直等候的福伯。 上了车,放下了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顾雪汀那种从容的“公子气度”瞬间卸去。她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妹妹……”云笙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妹妹在哪里听到的这故事?” 顾雪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但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姐姐,那不只是故事。” 她看向车窗外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福王府方向。 “这故事就写在千年的史书里。” 第18章 红点巡城,泥偶悲歌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 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早早地驶出了顾府后巷,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车厢内,顾雪汀手中的那张《洛阳繁会图》铺展在膝头。经过矾水烘烤后,那些密密麻麻的街巷线条之下,零星浮现出了十几个触目惊心的朱红色印记。 “姐姐,你看这处。” 顾雪汀眉头微蹙,纤长的手指点在舆图左下角的一个红点上。 “父亲留下的这张图上,一共标记了十三处可疑的红点。这一处离咱们最近,只是……”她有些迟疑地比对着方位,“这图上标的是城南的一片杂居坊市,那是三教九流混居的地界,并无什么显眼的官家建筑。我实不知这红点究竟指的是哪一座宅院,或是哪一条暗巷。” 阮云笙凑近了些,目光顺着那红点的位置细细辨认。 片刻后,她的身子猛地一僵,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惧意。 “这不是宅院……”她低声喃喃,指尖忍不住在那个位置上轻轻颤抖,“这是‘沉香阁’的旧址。” “沉香阁?”顾雪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我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妹妹是千金之躯,自然不知道这种腌臜去处。”云笙苦笑了一声,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一段极不愿回首的噩梦,“那是前朝留下的一个废园子,早就荒废了。可我记得清楚……几个月前,那出《水月鉴》,就是在那里……试演的第一场。” “试演?”顾雪汀问道,“既然是废园,为何要选在那儿演戏?” “班主也纳闷。可那次,有个极神秘的贵人包了场,出了大价钱,点名要在那儿‘试音’。说是那里……够静。”云笙的手指绞着帕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们在那儿演了三天。那地方阴冷透骨,哪怕点了再多的灯笼,也驱不散那股子寒气。”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而且……演完最后一场的当晚,那个园子就走水了。” 顾雪汀眼神一凝:“走水?” “嗯。大火烧了一整夜,把整个沉香阁烧成了白地。”云笙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说……死了几个负责守夜打杂的。官府最后说是天干物燥,烛火倾倒,这事儿就这么草草了了。从那以后,那里就成了有名的凶宅,再也没人敢靠近。” 顾雪汀沉默片刻,轻声道:“演完即焚,死无对证。看来,这场火,烧得倒是时候。” 她收起舆图,道:“走吧。咱们去看看,那场大火下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 沉香阁位于城南一条极偏僻的死巷深处。 这里早已没了人烟,只有两扇被烟熏得漆黑的半截木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轴上,随着风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 两人下了车,让福伯在外等候。顾雪汀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率先踏入了那片被灰烬覆盖的废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场大火留下的焦臭味,混杂着雨后霉烂的木头气息,直往鼻孔里钻。 入目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 曾经的亭台楼阁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炭柱,扭曲地指着阴沉的天空。戏台如今只剩下半边塌陷的架子,几条没烧干净的五色飘带,随风飘荡。 “那是……那是我们用的幕布。”云笙指着角落里一团黑乎乎的织物,“上面还绣着水波纹……” 顾雪汀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蹲下身,目光如尺,仔**量着这片废墟的地基。 虽然大部分砖石都被烧得酥脆开裂,但在戏台正下方的那一圈基座,却显得有些……不对劲。 顾雪汀走上前,用手中的折扇柄,轻轻敲了敲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砖。 “当、当。” 声音清脆,质地坚硬。 她拨开上面覆盖的厚厚炭灰,露出了下面的一线真容。那是一块无论是烧制工艺还是切磨规制,都堪称完美的青灰砖。砖面上甚至还带着细腻的水磨纹路,与周围那些粗糙烂俗的老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砖……是新的。” 顾雪汀眯起眼,指尖顺着砖缝滑过。 砖缝里用的并不是寻常工匠用的糯米灰浆,而是一种灰扑扑的、带有金属光泽的胶泥。哪怕经历了那样一场大火,这些胶泥依然死死地咬合着砖石,没有半分松动。 “这种胶泥,我在父亲的《营造法式》孤本里见过。”她低声说道,“叫‘锁魂泥’,里面掺了铁屑和松脂,一旦干透,坚如精铁。只有在修筑最重要的防卫工事,或是……封印某些东西时,才会用到。”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了戏台那几根尚未完全烧断的立柱上。 那些立柱虽然表面焦黑,但依然稳稳地立着。顾雪汀凑近了看,发现柱脚与地基的连接处,并不是常见的平榫,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鹰爪般反扣进去的“逆扣榫”。 “倒钩入地,不死不休。” 顾雪汀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倒钩榫……我只在父亲的笔记里见过。那是上京某位复姓公输的‘疯子匠人’的独创,专用来锁死那些不该见光的东西。” 她眉头紧锁,心中疑云丛生。那种高规格的皇家匠作技艺,以及这等“精湛”的营造手法,为何会出现在这等荒僻的废墟之中?难道那位传说已被逐出京师的匠人,如今就藏在这洛阳城的阴影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云笙问。 “或许,是因为这底下……不仅要撑住上面的戏台,还要……压住什么。” 顾雪汀转过身,目光锁定在了戏台正**,那块早已塌陷,布满焦痕的主地板上。 她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精巧匕首,那是父亲特意为她打造的防身之物。 “姐姐,帮把手。” 两人合力,将那块沉重的焦木板一点点撬起。 “吱嘎——” 生锈的合页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一股阴冷的、带着土腥味的风,从地板下的黑洞里猛地窜了出来,吹得顾雪汀斗篷一阵乱舞。 顾雪汀点亮了早已备好的火折子,举着它,缓缓探身向下。 火光摇曳,驱散了黑暗的一角。 “啊!” 身后的云笙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捂住了嘴,整个人踉跄后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顾雪汀的手也抖了一下,火光剧烈跳动。 在那暗格的最深处,静静地跪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半人高的泥偶。 那泥偶做得极其精细,甚至连指甲盖上的月牙都清晰可见。它的材质不是普通的黄泥,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像是混了朱砂或者……某种红色染料的特殊陶土。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姿态和表情。 它双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依然保持着一种极力托举的姿势。仿佛这整座戏台,甚至连同上面的那场大火,都是由它这一双泥手,在这漆黑的地底默默扛起的。 而它的脸…… 那张泥塑的脸上,嘴角被刻意勾画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这牙齿竟跟真的一样… 可在那双镶嵌着劣质玻璃珠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仿佛看见了地狱般的惊恐。 眼角向下耷拉着,甚至还刻出了两道深深的泪痕。 嘴在大笑,眼在哭泣。极乐,又极悲。 “这……这就是阿强……” 云笙瘫软在地,眼泪夺眶而出,“那泥偶身上穿的……就是阿强那件烂了半边的褶子……我认得那补丁……我认得……” 顾雪汀强忍着胃里的翻涌,将火折子凑近了些。 果然,在泥偶那暗红色的泥躯之外,裹着一层早已腐烂发黑的戏服残片。而在泥偶那双托举的手腕上,隐约可见一圈圈极细的,勒入泥肉深处的丝线勒痕。那是……牵丝。 “这个泥偶在……朝拜。”顾雪汀突然低声说道。 她发现,这泥偶跪在大坑里,膝盖的角度和那张大笑的脸,都微微偏向这废墟某一侧的墙角。 那种姿态,绝不是随意的摆放,而像是在……对着某个神明进行献祭。 “他在拜谁?” 顾雪汀从腰间的百宝囊中,取出一枚用来勘测地脉的小巧定星盘。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磁针极其灵敏。 正如她所料,磁针在靠近泥偶的一瞬间,像发了疯一样疯狂颤抖,那是受到了极强地气干扰的征兆。片刻后,那根针定格在了一个方位。 西北,亥位。 顾雪汀抬头望去,透过废墟塌陷的屋顶,那个方位直指洛阳城外。 “白马寺……”她喃喃自语,“不偏不倚,正对着那座齐云塔影的方向。”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父亲曾教过她,“亥为天门”,在洛阳的地势格局中,那是来龙入首的咽喉之地。而这沉香阁所在的城南,恰好是地气回环的“足”位。 “把‘足’钉死,对着‘咽喉’朝拜……” 顾雪汀心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她死死盯着那个泥偶,突然转头,抓住了云笙的手,语气急促: “姐姐,你可记得阿强的生辰?” 云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怔住,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茫然道:“……记得。班子里都要登记造册的。他…似乎是……四月初四生的。” “四月……孟夏之初,建巳之月。”顾雪汀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中飞快地默算,“巳属蛇,五行属火,位在南。” 沉香阁在城南。阿强生于火月。 火人入火地,这绝非巧合。 顾雪汀只觉得指尖发凉。这泥偶的位置选得太刁钻了,这人选得也太刻意了。这肯定经过了精密的算计。就像是一个深谙医理的恶徒,在人体经脉最脆弱的穴位上,狠狠地扎进了一根带毒的针,阻断了气血的正常流转。 如果这只是舆图上的一个红点,那其他的红点下面,是否也都埋着同样的“毒针”? “这不仅仅是诅咒……” 顾雪汀站起身,声音有些发飘。 “如果把这些点连起来……这看起来,倒像是在……布什么局,他们想要做什么?” 轰隆——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闷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雨水顺着破败的屋顶漏下,正好滴在那泥偶大笑的嘴里,顺着嘴角流下,宛如黑色的涎水。 “走!” 顾雪汀扶着浑身颤抖的云笙,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雨水中显得愈发狰狞的泥偶。 “姐姐,咱们先回家,整理一下线索。再去下一个地方。这背后藏着的东西,比我想的……还要深。” 她合上地板,那一声沉闷的撞击,将泥偶重新封死在黑暗之中。 两人冲进雨幕,向着马车狂奔而去。而在她们身后,那座焦黑的废墟在雷光中忽明忽暗。 第19章 塔影封喉,青衫化尘 夜已深,顾府内院的灯火大多熄了,唯有观星台的书房内,还亮着一盏如豆的孤灯。 顾雪汀坐在案前,手中的朱笔悬而未落。案上铺着那张显影后的《洛阳繁会图》,旁边压着那本散发着诡异气味的《水月鉴》,以及父亲那张记录了失踪孩童生辰八字的单子。 “亢金龙……翼火蛇……” 她的目光在那张单子上停留。这是父亲在出事那晚,对着舆图一个个点出来的。彼时她并未明白父亲的深意,可如今,当把那个在沉香阁废墟下发现的“活人泥偶”也放进这个局里时,那些散乱的珠子,突然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在天成象,在地成形。” 顾雪汀的手指,轻轻按在舆图城南的那一点——沉香阁的位置上。 “沉香阁位于城南丙位,五行属火。而那个失踪的鼓师阿强,云笙姐姐说,他是四月生人,命盘主火,正应了‘翼火蛇’的星位。” 她心头猛地一跳,迅速翻看父亲留下的记录,指尖在纸面上飞快划过: “小石头属‘亢金龙’,东方之宿,失踪点在城东;李家的妞妞属‘井木犴’,南方之宿……” “如此看来,这十三个红点?应该…应该是……嗯……他们是在找特定的‘星命之人’,埋在特定的‘星位之所’。” 一种阴冷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了上来。 凭借家传的堪舆底子,顾雪汀盯着这图上看似散乱的红点,只觉得它们在眼中逐渐连成了一张森然的大网。 “正如父亲那夜所说,这确实是在布一局……祭祀。”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顺着这个思路推演: “以人为桩,以魂为引。他们将这十三颗‘人钉’打进洛阳城的四面八方,就像是在这城市的脉络上强行钉入了十三个楔子。一旦楔子钉死,这城中的气机流转就会被强行改道。” “气机被改去了哪里?” 她想起了那个泥偶。那个在烈火废墟之下,依然死死跪地,双手高举,面朝西北方向虔诚“献祭”的阿强。 “所有的‘钉子’都在向同一个方向用力。这十三星阵,最终汇聚的煞气,只指向了一个极点。” 她的目光顺着泥偶跪拜的视线延伸,越过层层坊市,最终死死地钉在了舆图西北角的那座古刹上。 “白马寺。” 那里,就是这个巨大风水局的“阵眼”。 就在这时,戏本里那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唱词,如同一道惊雷划过脑海: “……高塔长影罩孤门。” “塔影……罩孤门。” 顾雪汀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翻了案头的茶盏。冰凉的茶水泼洒在舆图上,瞬间浸湿了那个代表白马寺的墨点,像是一团晕开的墨色阴影。 她想起了,那日午后,她在白马寺山门外,被那一块无论如何都不该突起的青砖绊了一跤。 彼时,夕阳西下,那座高耸入云的齐云塔投下的长影,如同一根黑色的指针,恰好将那片砖地死死拢住。 那块砖……肯定被人动过……难道……难道?! 如果“石碑翻面”,指的不是真的石碑,而是那块像碑一样压在地上的“镇砖”呢? “难道……那里就是‘阵眼’的入口?” 顾雪汀只觉得指尖发麻,声音微微颤抖,“那里极有可能就是……另一处关键的桩眼。” “妹妹?” 一直守在一旁的阮云笙被她的动静惊醒,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块从沉香阁带出来的碎布片,眼底满是血丝。 “清沅……我好担心他,我几日未回家,临走时,曾嘱咐他每过几日就遣人给我报平安,可他一次也没有。”云笙喃喃自语,望着窗外漆黑的夜,“他很听话,以前不管多晚,他都会在窗前留盏灯的。他说怕姐姐回来找不到路。” 顾雪汀看着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头一酸。她快步走到云笙面前,蹲下身,用力握住那双冰凉的手。 “姐姐莫慌。”顾雪汀的声音温柔,“我已经找到线索了。今晚,我们得去一趟白马寺。白天人太多,我们只能这夜里去了…那里是佛门净地,想来也安全…”不知怎得,她又想起那个少年。 她伸手替云笙理了理鬓角的乱发,眼中闪烁着光:“等天一亮,到时候,咱们就去你家,把你那个弟弟,从书堆里揪出来。我请你们去吃福记的烧鹅。” 云笙怔怔地看着她,眼中渐渐聚起了一丝光亮。 “嗯。”她用力点了点头,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最馋那一口。” …… 深夜的白马寺,梵音已歇。 古刹沉睡在如水的月光中,只有偶尔随风响起的檐角铜铃,发出一两声清脆的低鸣,反而衬得四周更加死寂。 两道娇小的身影,避开了巡逻武僧的路线,借着殿宇投下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山门偏殿的那处石阶前。 这里是寺院的死角,白日里香客便少,夜里更是鬼影都不见一个。 顾雪汀蹲下身,借着云层遮蔽月光的瞬间,扫视着地面。 找到了。 那块颜色比周围略浅的青砖,依然静静地嵌在石阶尽头的转角处。 周围静得可怕。 这本是夏夜,该有虫鸣蛙叫,可这块砖的周围,连一只蟋蟀的声音都听不到。仿佛有一股无形的煞气,将所有的活物都驱赶殆尽。 顾雪汀从靴筒里拔出匕首,沿着砖缝轻轻切入。 她废了很大力气,终于把砖缝中的硬泥切开。 “姐姐,拿着火折子。” 顾雪汀深吸一口气,双手扣住砖缝,用力一掀。 “呼——” 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甜腥味,混合着泥土腐烂的气息,从砖下的黑洞里扑面而来。 那味道太冲了,像是烂熟的蜜瓜和一堆死老鼠混在一起发酵。云笙忍不住干呕了一声,手里的火折子剧烈摇晃。 那下面并没有泥土。 只有一个黑幽幽的、直上直下的竖井,像是一口倒着埋进地里的棺材,竖井不深,里面似乎还有个东西。 “照亮。”顾雪汀声音紧绷。 云笙颤抖着将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火折子,探入了井口。 昏黄的火光,照亮了井底那一方狭窄逼仄的空间。 以及,蜷缩在井底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保持着诡异跪姿的人。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那是读书人最常见的打扮。但他跪在井底,双膝深陷在烂泥里,脊背挺得笔直,头颅低垂,双手高高举起,似是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托举着整座佛塔的重量。 “这身衣服……” 云笙的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卡在了喉咙里,碎成了渣。 她颤抖着将火折子往下探了探。光线落在了那件青衫的领口处。 那里,用湖蓝色的丝线,绣着一朵小小的、并不精致的云纹。那是那年冬至,她怕弟弟冷,亲手缝上去的。 “清……清沅?” 这一声呼唤,轻得像是一片落叶,却在这死寂的竖井中激起了惊涛骇浪。 井底的那个人,听到了。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响起。 那个原本如同死物般跪着的人,头颅缓缓地、机械地转了过来,抬起了脸。 火光照亮了那张脸。 云笙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的魂魄都被抽走了。 那是一张依然能看出清秀轮廓的少年面庞。可此刻,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灰败的死色,上面布满了龟裂的泥纹。 他的眼睛…… 那双曾经最爱笑、最清澈的眼睛,此刻被两根极细的银针,深深地刺入了瞳孔深处。黑红色的血水顺着针尾流下,在脸颊上画出了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泪。 而他的嘴巴,被粗糙的麻绳像缝布袋一样,一针一线地缝合了起来,嘴角却被人为地向上拉扯,固定成了一个永恒的大笑。 “吼——!” 一声根本不属于人类的、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嘶吼,猛地炸响。 受到了活人气息和至亲呼唤的刺激,那具被做成“镇物”的躯壳彻底失控了。 他跪着的双腿猛地发力,从那狭窄的竖井中直直地窜了起来! 他的上半身瞬间探出了井口,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阴风,那张流着黑血的笑脸,几乎就贴在了云笙的鼻尖上。 那双曾经用来抚琴与写字的手,早已不再是血肉之躯。十根手指的皮肉溃烂剥落,露出了下面被打磨得锋利如刀的森白指骨,如十把粹了毒的匕首,带着破风声,直刺云笙的咽喉! 云笙完全呆住了。 “姐姐!躲开!” 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大力狠狠撞在了她的肩膀上。 顾雪汀什么也没想,甚至连恐惧都来不及升起。她一把将云笙推向一旁,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个怪物的利爪之下。 她只觉得眼前一花,那股腥风已经扑到了脸上。 “噗嗤!” 利爪撕裂布帛的声音就在耳边。 那被打磨成利刃的指骨,划破了顾雪汀挡在身前的衣袖,在她的手臂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鲜血飞溅,温热的液体洒在了云笙那张惨白的脸上。 下一刻,锋利的骨尖离顾雪汀脆弱的咽喉,仅仅只有半寸之遥。 死亡是如此之近,近到她甚至能闻到那指骨上散发的、令人作呕的尸臭味。 就在此时。 “嗡——” 时间,停住了。 白马寺上空的夜色,在那一瞬间发生了扭曲。原本稀疏的星月突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浩瀚的太古星空。 一道纯粹又威严至极的白光,从顾雪汀体内毫无征兆地爆发。 在那白光之中,一道虚幻的身影在她身后一闪而逝。那身影身着星辰织就的长裙,赤足踏在虚空之上,脚下是星辰生灭。 那只即将刺入顾雪汀身体的利爪,在接触到这层星光的瞬间,突然凝固在了半空。 “清沅”那原本狰狞的面孔上,那永恒的大笑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瞬的茫然,和一丝……解脱。 就像是风吹过沙丘。 从指尖开始,那具被亵渎的躯壳,开始无声无息地崩解。灰飞烟灭,没有留下一滴血,也没有留下一块骨。 仅仅是一个呼吸间,那个恐怖的活人泥偶便化作了漫天的尘埃,纷纷扬扬地洒落在石阶上,在月光下泛着苍白的冷光。 “叮。” 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星空消散,夜色回归。 顾雪汀身子一软,直觉浑身滚烫,便彻底失去了意识,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只有云笙还跪在那里。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地的灰白尘埃。 这就是她的弟弟。这就是那个她说要带他去吃烧鹅的弟弟。 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捧起那些灰。可那灰太细了,顺着她的指缝,无情地漏了下去,融进了泥土里。 她想哭,可是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火炭,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感到心里好痛,像一把钝刀,在她的心口慢慢地锯着。 月光照亮了地上那个发光的东西。 那是一块玉佩。那是母亲留下的,清沅从不离身的玉佩。 云笙捡起那块玉佩,紧紧地贴在脸上。玉是凉的,像弟弟死前的手。 她缓缓抬起头。 那双原本总是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温婉的眸子,此刻变得空洞而死寂,只是眼泪噗噗地落下。 “雪汀妹妹,受伤了,我得坚强起来…” 她咬着牙,喃喃自语道。撕下自己的裙摆,一圈圈缠在顾雪汀的手臂上。然后,她转过身,用那副甚至有些摇摇欲坠的瘦弱身躯,背起了昏迷的顾雪汀。 她没有再回头。 她背着顾雪汀,一步一步,走进了茫茫夜色之中。 “妹妹……”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一阵风。 “烧鹅以后再吃。姐姐……带你回家。” 风吹过白马寺的檐铃,发出一阵阵细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