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系之舟》 第一卷 第1章 故乡的囚笼 “三十多了还嫁不出去,在咱们平乐县,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坐在对面的张科长,慢悠悠推了推他的无框眼镜,镜片后那双审视的眼睛,上上下下扫着南舟,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女人,倒像是在菜市场里挑拣一块过了夜、等着降价处理的五花肉。 “南小姐的情况,介绍人大概说了说。”他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故意拉长了调子,“从帝都回来的,是吧?心气儿高,眼皮子朝上,一时半会儿转换不过来。不过,你这种人我见多了,大城市混不下去的大龄女,青春不再、相貌……” 他瞄了眼南舟素面却依然白皙细腻的皮肤,话在舌边拐了弯,“还有啥可挑剔的?” 不等南舟回应,张科长自顾自地摇了摇头,嘴角撇出一个洞悉世事的弧度,“听说你在那边,给人干装修?就那行当,为了业绩,嘿,啥事做不出来。想想女人啊,最重要的还是找个好归宿,做做家务教教孩子,安稳踏实才是福。” 南舟的指尖死死抠着温热的玻璃杯壁,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嫁不出去、混不下去? 这八个字,像八根生锈的针,带着倒刺,精准无比地扎进了她心里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 生活啊,为何总是如此的操蛋又可笑?现实呢,无比讽刺又恶心。 南舟想起自己的成长经历,从小父母就告诉她,“人生如行船,不进则退”,给她取了个“南舟”的名字。 从懂事开始,她就一路努力学习,凭借着那股子“小镇做题家”的死磕精神,在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披荆斩棘,最终考上了一所 211大学。 那时候的她,满心以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未来就一定会一片光明。 毕业后的2016年,她如愿进入一家业内有名的室内设计事务所。 彼时正是房地产的黄金时代,所有人都以为买了房就会赚,行业发展大开大合,事务所接单接到手软。 但,设计这一行,又是拼资历、拼人脉的。 她给主创设计师打下手,每月拿着几千块的微薄工资,打着文化的招牌,为千万级豪宅讲一个动人的故事,赋予低调奢华有内涵的灵魂。 在最忙碌的时候,她一个人同时参与五个项目,每天忙得连喝水都要严格控制量,因为上厕所对她来说都成了一种奢侈的浪费时间行为。 你见过凌晨三点的帝都吗? 南舟见过。 那繁华不减而又充满疲惫的城市夜景,对她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 工作满三年后,她终于可以独立带项目,涨了薪水,交了男朋友。 公司年会那个夜晚,她站在五星级酒店宴会厅窗前,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长安街,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为自己喝彩。 然而,一通电话打破了一切。 她躲进了楼梯间,手机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无助:“舟舟……你爸……你爸脑梗住院了……医生说,就算救回来,也可能……可能偏瘫……” 茫然痛惜时,她听到了楼下的娇喘嘤咛。女人说:“陆信,在我和你女朋友之间,你只能选一个。我江若涵可不是那种和人共享男朋友的主儿。” 陆信,是南舟交往了两年的男朋友。 他本来应邀参加她的年会,却在这么重要时刻,夹带私货,对她无情背刺。 后面的话,南舟听不到了,只有泪水在脸上肆虐。 她买了最早一班火车票冲回家。 医院ICU外刺眼的白炽灯,父亲身上插满的管子,母亲一夜之间斑白的鬓角,还有亲戚们口中“女孩子家就是不中用”“还是养儿能防老”的苛责……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紧紧缠住。 她看着母亲期期艾艾的眼神,看着父亲病床上欲言又止的样子,做了人生中最“懂事”的一次决定。 她辞掉了四九城那份前途光明的工作,退租了朝阳区那个不大却被她布置得温馨舒适的房子,卖掉了沉重的设计书籍和部分家具,拖着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晃晃悠悠地飘回了这座生她养她、却早已陌生的中原小城。 她进入了本地一家建材企业,拿着三千死工资,工作内容是把“金秋送爽,丹桂飘香”这种没有营养的稿子反复翻炒,或者组织一些领导讲话、员工鼓掌的形式大于内容的会议活动。 这两年,房地产急转直下,建材企业半死不活。 而她被家里各种催婚,张科长是她相的第七个对象。 别人七年之痒,她三年相七个对象。 就在这时,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打断了南舟的思绪。她的前同事也是好闺蜜李菲儿,发来了一条链接。 点开,是一个拍得晃悠悠的视频,里面那张写满野心的脸格外刺目。 白露,南舟的老对头,和她同期入职,曾经在争项目上闹得面红耳赤,明里暗里较劲儿的女人。 如今,白露主持设计的楼盘,荣膺地产奥斯卡十大金奖。 她站在领奖台,一身利落的西装,妆容精致,眼神明亮如星,手里高高举着那座象征着设计人最高荣誉的奖杯,春风得意,恨不得一夜揽尽帝都花。 而她南舟呢? 此刻正坐在老家县城充满油腻气息的饭馆里,听着一个快要地中海的中年男人用施舍的语气,规划着她“相夫教子”“早点安排”的后半生。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话?婚后你不用辛苦工作,就负责生娃就行了,最好生两个,再做做家务,孝顺孝顺公婆……” 眼泪毫无预兆地冲进眼眶,视线迅速模糊。南舟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用疼痛逼退那即将决堤的软弱,不让它们在这个令人作呕的男人面前掉下来。 她豁然起身,端起茶杯,轻笑一声,“张科长说得对,我确实心气高。毕竟......” 她抬眼,目光如刀:“会做梦的女人都盼着有车有房,父母双亡。您有吗?” 张科长愣在当场,脸色由红转青。“你怎么说话呢?就你这脾气,不改改谁娶了你能忍?” “是,我的脾气差,你脾气好忍忍啊。我的眼睛也不是染缸,装不下你的各种脸色。少提点择偶标准,多想想自己何德何能。” 一通发泄完,她优雅起身,拿起自己的包包: “拜拜。” 在对方铁青的脸色中,南舟转身离去,风衣下摆划出决绝的弧度。 县城广场上,广场舞的音乐震耳欲聋。 她站在街边,深吸一口气,点开购票APP。余额:10,300元——这是她全部的家当。 食指落下,确认支付。 她要北上,回帝都。 第一卷 第2章 决绝的归途 南舟回到家,那个迁徙年初建的老破小时,已是华灯初上。 推开门,饭菜的香气混杂着老旧家具特有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里,父亲南建国正刷着短视频,母亲刘桂兰则在厨房里忙碌,锅铲碰撞的声音是这个小家日复一日的背景音。 一切都与她回来这三年里的每一个傍晚别无二致,平静,却像温水煮青蛙般,让她在无声无息中感到自己的棱角与热气正一点点被磨平、冷却。 “回来啦?跟张科长聊得怎么样?”刘桂兰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出来,围裙还没解下,脸上带着满心欢喜的期待。 南舟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换鞋,把包挂好。那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垮了刘桂兰脸上的希冀。 “怎么了?又没成?”刘桂兰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显而易见的失望和焦虑,“我说舟舟,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那张科长有编制,工作稳定,父母都是有劳保的退休工人,条件多好啊!你都三十了,不是十八二十,不能再挑挑拣拣了!” “妈,不是条件好不好的问题。”南舟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今天的遭遇,还是让内心蒙上了一层阴影,“是观念不合。他想要的是一个回家生儿子、做家务的保姆,我不适合。” “什么叫不适合?”刘桂兰看着只顾玩手机的老伴,声音不自觉尖锐起来,“舟舟,我跟你爸老了,就盼着你早点安定下来,结婚生子,这有错吗?女人这一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那是你们以为的!”积压了三年的委屈、不甘和窒息感,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南舟抬起头,眼眶泛红,声音却异常清晰,“我不想这么过!我不想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县城,每天讨论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为了几毛钱的菜价斤斤计较,更不想为了一个所谓的‘好归宿’,就嫁给一个把我当生育工具和免费保姆的男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刘桂兰气得手都有些抖,“我们这都是为你好!” “为我好?为我好就是一次次把我推向那些根本看不起我、只想找个女人传宗接代的男人?为我好就是让我放弃我学了十几年、热爱了十几年的专业,在这里腐烂发臭?”南舟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但她倔强地没有去擦。 一直沉默的南建国猛地一拍桌子,碗碟被震得哐当作响。 “够了!”他脸色铁青,因为情绪激动,受过伤的半边身体似乎都在微微发抖,“南舟!我看你就是在北京待了几年,心野了!眼光高了!看不上生你养你的地方,也看不上我和你妈这片苦心了!” 他喘着粗气,指着南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弯曲:“大城市就你说得那么好吗?网上说,多少年轻人回到了老家,别人都能呆,就你呆不得?一个女孩子熬到三十岁,没对象也没孩子,高不成低不就,成了别人嘴里的笑话!我和你妈都因为你臊得慌。” “爸!”南舟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那不是笑话!那是我的人生!是,我是从四九城灰溜溜地回来了,但那是因为您病了!是因为我‘懂事’!可这份‘懂事’快把我憋死了您知道吗?” “我看你就是不知足!不安分!”南建国怒吼道,因脑梗后遗症而有些口齿不清的话语,此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你以为四九城是那么好待的?当初你回来的时候什么样忘了?累得像条狗,钱也没攒下多少!现在好不容易安稳下来,你又作什么妖?” “那不是作妖!”南舟挺直了脊背,任由泪水滑落,“我现在想回去,回到我能施展拳脚的地方。我才三十岁,我不想就这么认命!” 南建国气得浑身发抖,猛地咳嗽起来,刘桂兰赶紧上前给他拍背,一边拍一边掉眼泪,看着南舟的眼神充满了失望和哀求。 “舟舟,你就少说两句吧,看你把你爸气的……” 南建国顺过气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南舟,像是下了某种巨大的决心,一字一顿地说:“好,好,你要回去,你要再去撞南墙,你去!你要是今天踏出这个门,以后……以后就别再叫我爸!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小小的客厅里。 刘桂兰失声痛哭:“老南!你胡说什么呢!” 南舟站在原地,身体晃了晃,脸色惨白如纸。她看着父亲因盛怒和病痛而扭曲的脸,看着母亲无助的泪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断绝关系……这四个字太重了,重得她几乎承受不住。 客厅里只剩下刘桂兰压抑的哭声和南建国粗重的喘息声。 不知过了多久,南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再抬起头时,眼睛里虽然还盈着水光,却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坚定。 她什么也没再说。 没有争吵,没有辩解,甚至没有再看父母一眼。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却又异常坚定地走向自己的房间。几分钟后,她拖着那个三年前从四九城带回来的、有些磨损的行李箱走了出来。箱子不大,只装了几件必备的衣物和那台陪伴她多年的笔记本电脑。 她穿过客厅,在刘桂兰不可置信的目光和南建国绝望而愤怒的注视下,径直走向门。 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时,她停顿了一秒。 只有一秒。 然后,她用力拧开了门锁,头也不回地踏入了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舟舟——!”刘桂兰凄厉的哭喊声被隔绝在厚重的门板之后。 “我没做错,我会闯出模样的。” * 第二天傍晚,南舟再一次站在了四九城的土地上。初春的北京,风依旧料峭,吹在脸上干巴巴的冷。车站广场上人流如织,喧嚣鼎沸,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没有人会多看她这个失魂落魄的异乡人一眼。 她入住了一家经济型酒店。房间狭小逼仄,隔着墙壁,能听到隔壁房间的电视声和走廊里的脚步声。 南舟把行李箱放在墙角,瘫坐在床上。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可怕,父亲那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开始在脑海里疯狂回荡,伴随着母亲心碎的哭声。 她蜷缩起来,把脸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这一次,她放任自己哭了个痛快。为父母的决绝,为自己的不孝,也为前路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起头,眼神却渐渐清明。 她走到房间那扇小小的窗前,看着窗外帝都璀璨连绵的灯火,像一条流淌的星河。这片星光,三年前她曾以为自己永远告别了,如今,却又如此真实地展现在眼前。它冷漠,却也公平,不问你的来历,不问你的伤痛,只问你的能力和决心。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笔记本电脑,连接上并不算快的酒店Wi-Fi。 首先,她需要更新她的简历。三年空白期,这是一个致命的硬伤。她必须好好构思,如何将这三年的小城经历,包装成一种“深入理解中国基层生活与家庭需求”的独特优势。 她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赫然——《个人简历:南舟》。 指尖在键盘上停留片刻,然后坚定地敲下了第一个字。 她知道,从这一刻,身后已无退路,唯有向前。 第一卷 第3章 求职接连碰壁 帝都的四月,柳絮开始如雪花般纷扬,粘在行色匆匆的路人的头发、睫毛和外套上,带着一种温柔的烦扰。 南舟坐在一间窗明几净的会议室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春意,只有一种冰冷。 这冷,源自于她面前那份打印出来的录用意向书,以及对面HR那张程式化微笑的脸。 “南女士,恭喜您通过我们公司的两轮面试。”HR的声音甜美,吐出的字眼却带着冰冷的算计,“您的专业能力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是我们的薪酬方案,您请看。” 南舟的目光落在那个数字上,瞳孔微微收缩。月薪六千,税前。这甚至比不上她八年前,作为一名应届毕业生在帝都拿到手的起薪。扣除五险一金和税费,在这个城市,可能刚刚覆盖她最基本的生存成本——如果她愿意搬到六环外,并每天花费三小时以上通勤的话。 “这个薪资……”南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波澜,“似乎远低于这个职位的市场平均水平,也与我之前的资历不太匹配。” HR的笑容纹丝不动,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南女士,我理解您的感受。但您需要考虑到目前的就业大环境。很多互联网大厂都在进行结构性优化,市场上流动的优秀人才非常多。我们公司能提供这样一个平台,本身就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现在能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应该心怀感恩了。薪资是可以成长的,关键在于平台和机会,您说对吗?” 感恩?南舟在心里咀嚼着这两个字,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她十年的寒窗苦读,五年的专业积累、无数个通宵达旦换来的项目经验,最终被标上了一个需要“感恩”才能获得的价码。 她看着HR那张年轻却世故的脸,忽然明白了,在这里,她的“过去”不是财富,而是需要被抹平的“折扣区”。 沉默地收起了那份意向书,她没有立刻拒绝,只说了句“我需要考虑一下”。走出那栋玻璃幕墙闪耀的写字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第一个回合,她就被现实的价码狠狠掴了一掌。 第二家面试的公司,规模不大,氛围却更为紧绷。 面试官是位四十岁上下的女性总监,眼神犀利,问题直接切入隐私领域。 “南女士,简历上显示您未婚。方便透露一下近期的个人规划吗?比如,是否有结婚生育的打算?”她的语气看似随意,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锁定着南舟。 南舟压下心头的不适,清晰回答:“我目前单身,并且未来两年内没有结婚生育的计划。我重返职场,是希望能在事业上有所突破。” 女总监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但接下来的话却让南舟险些控制不住表情。“很好。为了确保团队的稳定性和项目执行的连续性,我们希望能将这一条以补充协议的形式确定下来。另外,我们这个岗位需要极强的抗压能力和奉献精神,概括起来就是‘三个随时’:随时在线,随时反馈,随时改稿。毕竟,客户和灵感都不会只在工作时间出现,对吧?” 南舟几乎要气笑了。 随时? 这轻飘飘的两个字,意味着她的个人时间、生活界限将被彻底碾碎。她把劳动者权益保护法置于何地? 不,在这些公司的逻辑里,法规律条远不如他们自定的“规则”来得有效力。 她看着女总监那张理所当然的脸,仿佛看到了一条无形的枷锁,正试图套上她的脖颈。 她维持着最后的体面,站起身。“谢谢您的时间,我想贵公司的‘奉献’要求,可能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 她步入的第三家公司,位于一个充满“科技感”的联合办公空间。 面试她的是一位留着寸头、穿着潮牌T恤的年轻男性负责人,自称“首席体验官”。他快速翻阅着南舟带来的作品集,眉头越皱越紧。 “南工,您这些项目,品质感是有的。”他放下iPad,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翘起二郎腿,“但恕我直言,设计语言有点……程式化了。现在流行的是解构,是未来感,是数字原生。您看这个,”他点亮屏幕,展示了几张充满流线型和光影特效的效果图,“这都是我们用AI工具辅助生成的,效率极高,想象力远超人力。” 他转向南舟,带着一种技术拥趸的优越感问道:“您离开行业三年,可能对一些新工具不太熟悉了。MAX3D现在有点过时了,Blender、C4D用得熟练吗?像MJ, SD这类AI出图工具,有深入研究过吗?我们需要的是能拥抱变化,甚至引领变化的设计师。” 南舟感到一种熟悉的脱节感。 她引以为傲的手绘功底、对材质和光影的细腻把控、对空间尺度的精准理解,在这些眩目的新技术名词面前,似乎一下子变得笨重而陈旧。她像是一个拿着精工锻造长剑的武士,闯进了一个人人手持激光枪的战场。 “我可以学,我的学习能力很强。” 可惜,人家没有这个时间,等着她成长。 后面的事务所,则连伪装都懒得做。 面试官在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便直截了当地切入核心:“南女士,我们这个资深设计师岗位,除了专业能力,也非常看重候选人能带来的资源。您之前服务过高净值客户,不知道这部分人脉,现在还能激活吗?或者,您老家那边,有没有一些有实力、有来京投资或置业需求的潜在客户资源?” 南舟沉默了。 她意识到,在这里,她不是一个设计师,而是一个需要自带干粮和地图的士兵。他们需要的不是她的才华,而是她背后可能存在的、尚未被兑现的“资源”。 当她坦言离开三年,人脉需要重新搭建时,对方眼中的热情便迅速冷却了。 “好的,情况我们了解了。有消息会通知您。” 一个月的时间,像指间的流沙,悄无声息地溜走。 南舟的求职APP里,塞满了已读不回的招呼和千篇一律的拒绝信。酒店的房间从最初咬牙订下的连锁品牌,换到了更偏远、设施更陈旧的小旅馆,但每日的房费、外卖、地铁票,依旧像贪婪的蛀虫,一点点啃噬着她那本就单薄的积蓄。银行卡里的数字,已经从五位数锐减到一个令人心慌的程度。 她也尝试在面试的间隙找房子。手机地图上的光点,从繁华的国贸、望京,一路向大兴、通州、昌平、顺义……甚至更远的环京区域蔓延。 四九城太大了,已经修到了七环,大得让人绝望。没有确定的工作地点,租房就成了一个无解的难题。选择一个区域,就意味着可能要承受动辄两三个小时的单程通勤,那种身体的疲惫和时间的消耗,是她曾在第一段北漂生涯里深切体会过,并心有余悸的。 夜深人静,她躺在小旅馆不算舒适的床上,听着隔壁打电话的暴躁音,父亲那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和母亲心碎的哭声,便会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盘旋。 怀疑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她是不是真的太冲动、太天真了?这个她曾以为熟悉、并为之奋斗过的城市,是否早已在她离开的三年里,悄然改变了规则,不再有她的容身之所? 第一卷 第4章 故地重游的耳光 积蓄像阳光下的冰块,消融的速度远超南舟的想象。 旅馆的房费、每日必不可少的外卖、穿梭于城市各个角落面试的地铁票……每一笔支出都在她心头刻下一道清晰的划痕。银行卡的余额提醒短信,从最初的偶尔警示,变成了如今每日清晨准时响起的、令人心慌的催命符。 在又一次被一家看似颇有潜力的初创公司以“风格不符”为由婉拒后,南舟靠在地铁冰凉的扶杆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灰蒙蒙的城市风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骄傲和自尊,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手指在手机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名字上停留了许久,终于按下了拨号键。 “喂?菲儿,是我,南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呀!南舟!”电话那头传来李菲儿一如既往清脆的声音,带着惊喜,“你回帝都了?怎么才联系我!” 寒暄了几句,南舟迂回地切入正题,旁敲侧击地问起事务所现在的情况,是否还有人员需求。 刚才还兴致高昂的李菲儿,语气瞬间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唉,别提了!舟舟,你现在回来可真不是时候。咱们这行,现在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项目量拦腰斩都不止!去年底刚裁了一波,没裁的也降薪了,工资压三个月发那是常态,大家私下里都怨声载道,可有什么办法?” 南舟的心随着她的话一点点沉入谷底。 “不过……”李菲儿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你毕竟是我们所里的老人,能力没得说,也知根知底。要不……我帮你递个话给上面?探探口风?万一有机会呢?现在外面招的人,好多眼高手低,确实不如老员工靠谱。” 一丝微弱的希望,在南舟几乎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小石子,漾开浅浅的涟漪。她感激地道了谢,挂断电话,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两天后的中午,阳光正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南舟特意换上了一身利落的衬衫和西裤,将长发束起,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焕发。她重新踏入了位于东四环那片熟悉的产业园区。 “营缮设计事务所”那几个熟悉的金属大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这里曾是她梦想起航的地方,承载了她无数个奋斗的日夜和曾经的荣光。如今再次站在楼下,她却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心情复杂难言。 她和当初招她进来的HR张经理约好了十一点见面。 在前台登记后,她被指引到熟悉的会客区等待。幸好,事务所似乎也换了一批新鲜血液,没人认出低调的南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张经理却迟迟没有出现。 就在南舟忍不住想再次发微信询问时,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却又让她脊背瞬间僵直的声音,带着夸张的惊喜,在她身后响起。 “天哪!大家快看是谁回来了!事务所昔日的顶梁柱,南舟姐姐!” 南舟脊背一僵。 只见白露穿着一身当季最新款的香奈儿粗花呢套装,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踩着十厘米的细高跟,像只开屏的孔雀,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惊讶、过分热情和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的笑容。 “白露,好久不见。”南舟站起身,努力维持着表情的平静,内心却像被根刺扎了一下。 白露亲昵地拉住她的手,声音洪亮得足以让整个开放办公区的人都听见:“南舟姐,你可算舍得回来看我们了!这几年在哪高就呢?肯定是去了不得了的大平台,做了不少大项目吧?不像我们,还在这小庙里苦苦挣扎。” 她的话语像甜蜜的蛛网,紧紧缠绕住南舟。“当初你可是我们所的明星,甲方都认你!你说走就走,不知道多少人惋惜呢!要是你还在,现在这些项目,哪轮得到我们这些笨手笨脚的人插手?” 周围的同事被吸引过来,目光聚焦在南舟身上。 白露的每一句“赞美”,都像是在将她架在火上烘烤,名为捧场,实为捧杀。 “露露你太谦虚了,地产奥斯卡大奖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拿的,忘了恭喜你。”南舟暗自告诉自己,这个时候,绝不能输了阵势。适当的赞美,也是一种态度。 与此同时,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打字,再次给张经理发微信:「张经理,我已经在会客区了,您大概什么时候方便?」 “南舟姐,这次回来是……?”白露终于图穷匕见,笑吟吟地逼问,眼底却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看好戏的恶意。 南舟感到脸颊发烫,正欲开口,手机震动了一下。是HR张经理的回复:“哎呀南舟,真是抱歉,我突然急性肠胃炎,忘了通知你,今天实在过不去,你看这事闹的……要不我们改天再约?”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南舟的脚底瞬间窜至头顶。 忘了通知?急性肠胃炎? 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她抬头,对上白露那双带着笑意的、却冰冷如蛇蝎的眼睛,瞬间全都明白了。 从头到尾,这就是一个局。一个白露精心设计,或许还串通了HR,目的就是为了让她难堪,看她笑话的局。 巨大的难堪和愤怒涌上心头,她攥紧手指,指尖陷入掌心。 “舟舟是来找我的!”一个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僵局。李菲儿从工位上快步走来,脸上带着自然的笑容,挽住南舟的另一只胳膊,“我俩约好中午一起吃饭,她来得早了点而已。是吧,舟舟?” 南舟看着李菲儿眼中真诚的维护,心头一暖,顺势点头:“嗯,打扰你们工作了。” 白露挑眉,显然不信,但也不好再发作,只是皮笑肉不笑地说:“哦,原来是找菲儿啊。那你们聊,我们就不打扰了。”她转身离开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仿佛在说“算你走运”。 李菲儿将南舟拉到茶水间,低声道:“我看情况不对,只好这么说了。白露现在风头正劲,又小心眼,你以后……还是尽量别来了。” 南舟苦笑。 李菲儿的解围给了她台阶,却也亲手关上了她重返事务所的大门。她用这个借口保全了此刻的颜面,却也彻底断绝了通过正规渠道回归的可能。 两人简单聊了几句近况,南舟便借口不打扰她工作,起身离开。 走出事务所玻璃门,仿佛挣脱了一层无形的枷锁。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的憋闷。 就在她走向电梯时,电梯门“叮”一声打开。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身形挺拔的男人低头看着手机走了出来,熟悉的侧脸轮廓让南舟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 陆信。 他似乎感应到目光,抬起头。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他眼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愕然,随即变得幽深,目光在她身上停留,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 南舟的心脏骤然紧缩,在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在这个她刚刚被彻底排除出去的地方,遇到了这个曾让她受伤的前男友。 第一卷 第5章 好马不吃回头草 陆信。 这个名字像一颗埋在时光尘埃里的锈钉,在南舟以为自己早已愈合的伤疤下,被这突然的重逢敲击,泛起一阵沉闷而深远的钝痛。 他不是应该在某个高档写字楼里挥斥方遒,或者陪着那位“江若涵”小姐享受人生吗?怎么会在这个寻常的工作日午后,出现在这里? 陆信眼中的愕然也只停留了一瞬,很快便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取代。那里面有感慨,有意外,或许还有一丝……故人重逢的惊喜?他收起手机,朝她走近两步,目光在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丽的脸上逡巡,最终落在她那双杏核眼眸深处。 “南舟?”他的声音比三年前更低沉了些,带着一丝刻意的、仿佛混着磁性的温柔,“真的是你?我简直不敢相信。” 他嘴角牵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那是南舟曾经无比迷恋的、带着点漫不经心又仿佛只对你专注的笑容。“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 过得怎么样? 南舟几乎想冷笑。 问她如何在老家消磨掉一千多个日夜? 如何一次次在相亲饭局上被明码标价? 如何怀揣着仅剩的梦想和一万多块钱,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回这里,然后在一个月内被现实反复抽打,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 最后,还要在她最狼狈不堪、刚刚被人设计羞辱完的时刻,在这个她曾经奋斗过如今却被排除在外的地方,接受他这个“前任”貌似关切的问候? 她压下喉咙口的哽塞和翻涌的酸楚,面无表情地迎上他,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拉紧的线:“我过得怎么样,好像和陆建筑师没什么关系。” 她刻意加重了“陆建筑师”这个称谓,疏离而冰冷。 陆信被她的话噎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随即又舒展开,笑容重新挂回脸上。他上前一步,距离近的南舟能闻到他身上那款熟悉的、价格不菲的木质香调,曾经让她心安的味道,此刻只觉得刺鼻。 “怎么会没关系呢?”他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仿佛掺杂着悔恨与深情的控诉,“舟舟,你当初离开帝都,难道不是因为我吗?因为我……让你伤心了。”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她,像是要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和留恋:“我知道,是我浑蛋,是我对不起你。可那时候我也年轻,压力大,我……我一时糊涂。”他试图去碰南舟的手臂,被她猛地侧身避开。 “舟舟,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们还做朋友好不好?”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恳求,“我听露露说你回来了,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想起了很多我们以前的事,一起加班到凌晨,一起去后海喝酒,在那个小出租屋里煮火锅……那时的我们,多快乐啊。” “露露?”南舟捕捉到这个亲昵的过分的称呼,心头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怒火“噌”地一下窜了起来。 白露,果然是他告诉她自己回来的消息。 这对男女,一个在台前演戏羞辱她,一个在幕后知情后跑来上演深情悔悟的戏码?他们把她当什么? 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冰锥,直直刺向陆信还在努力营造深情的眼睛。 “陆先生,我想你搞错了几个问题。”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第一,我离开这里,原因很多,你还没那么重要到成为唯一或者决定性的因素。别太往自己脸上贴金。” 陆信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第二,”南舟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过去的事,好的坏的,我早就翻篇了。那些你以为的‘快乐’,在我这里,已经和某些不愉快的人一起打包扔进了垃圾堆,没有再回收利用的价值。” “第三,”她看着他逐渐变得难看的脸色,心中涌起一股近乎残忍的快意,“请你,以及你的那位‘露露’朋友,以后都离我远点。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是已经被别人践踏过的草……” “好马不吃回头草,你怎么还回来?”陆信打断了她,高声质问。 南舟的自尊,彻底被摁在了地上摩擦。他全知道的,他怎么敢如此理直气壮? “从三年前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陌生人了。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只会是。” 她一口气说完,不再看陆信那混合着震惊、难堪和一丝恼怒的表情,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污了她的眼睛。 她挺直了单薄却倔强的脊背,与他擦肩而过,径直按下了电梯的下行键。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空间和外面那个人。南舟靠在冰凉的梯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初恋带来的悸动,而是因为愤怒和一种斩断过往的快意。 爽吗? 有一点。但更多的是疲惫。与这种人、这种事纠缠,消耗的是她本就不多的精力和心气。 走出写字楼,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 在地铁上,她拿出手机,查了下银行余额。酒店是不能再住了,必须立刻找到住处。 南舟心一横,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既然工作地点无法确定,那就找个距离城心最近、交通相对便利的地方先落脚,至少能节省下一些在求职路上奔波的时间和精力。 她打开租房APP,筛选条件极其苛刻:租金从低到高排序,区域限定在二环、三环间。页面刷新后,跳出来的房源寥寥无几,大多是需要合租的一个单间,或者条件极其简陋的公寓。忽然,一条信息吸引了她的注意。 【近地铁二环内大杂院独立小间租金面议*非中介】 标题朴素得近乎简陋,连张像样的图片都没有,只有一张像是随手拍的、角度歪斜的院门照片,斑驳的红漆木门,透着年代感。租金一栏只写了“面议”,但在这种地段,敢写面议,通常意味着不会太高。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冲动,夹杂着一点对“二环内”这个地理位置残存的幻想,驱使南舟拨通了那个署名姓袁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洪亮、带着浓重京片子的老爷子,听起来倒不像是难相处的人。简单问了问情况,对方似乎对租客也没什么太高要求,只说了句“现在方便就来看房,看了再说”。 第一卷 第6章 大杂院迎来新租客 电话那头浓重而豁亮的京片子,让南舟在拨号时忐忑的心略微安定了几分。 按照电话里“袁先生”指示的路线,她拐进了银鱼胡同——一条不算宽敞,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巷子。 青灰色的砖墙,偶有斑驳,探出墙头的槐树枝叶新绿,洒下细碎的阳光。自行车铃铛声、远处隐约传来的京剧唱腔、还有不知谁家锅里爆炒的葱花香气,交织出一种与几步之遥的车水马龙截然不同的韵律。 她找到了那扇照片上的红漆木门,比想象中更旧,却也更有味道。 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里面立刻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进来呗,没锁!” 推开门,吱呀一声,一个典型的北京大杂院景象铺陈开来。 院子不大,被几户人家搭建的小厨房、堆放的杂物和生机勃勃的盆栽分割得满满当当,有些凌乱,却充满了鲜活的烟火气。一个穿着白色老头衫、手中盘着俩核桃的老爷子正坐在院中小马扎上,听着收音机里的德刚相声,眯着眼,很是惬意。 “袁先生?”南舟试探着问。 老爷子睁开眼,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目光锐利却不见恶意:“哎,叫老袁就行,甭客气。刚打电话的姑娘?” “是我,南舟。” “成,看房是吧?就那间。”老袁也不多废话,站起身,领着她就往院子角落走。那是一个独立的单间,门是旧的木门,窗户不大,玻璃上还贴着旧年的窗花,褪了色,却依稀看得出当年的喜庆。 老袁从兜里摸出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利落地开了锁,推开门。“喏,就这儿。原来堆杂物的,刚腾出来没多久,十平方差不多,简单刷了刷,能住人。” 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尘土、木头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南舟迈步进去。房间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少说也得十七八平米。但一抬头,她的眼睛却微微一亮——这房间的层高非常可观,目测至少有四米五以上,给人一种不属于这个面积的开阔感。里面有一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旧木板床,一个木桌子,一把椅子。墙面是简单的白灰处理,地面是老旧的水泥地,打扫得倒还算干净。 “条件就这样,你也看到了。”老袁用蒲扇指了指,“没独立卫生间,用院角那个公用的,洗澡也得去那儿,不过热水器是新的,凑合用。厨房各家都在自己门口搭个小灶台,你要用,也得自己弄。” 南舟的目光缓缓扫过这方寸之地,最后又落在那屋顶。这里甚至比不上她老家那个逼仄的房间,更遑论她曾经在帝都租住的公寓。它狭窄,陈旧,设施不全。但这破旧的房间,这嘈杂的院子,意外的层高,反而让她那颗在求职路上被反复磋磨得近乎麻木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奇异的、接地气的温度,以及一种潜在的、可以亲手创造的希望。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邻居家屋檐的一角,和一小片被分割的、北京湛蓝的天空。心里那个属于设计师的灵魂,已经不受控制地开始飞速盘算起来。 “姑娘,咋样?能相中不?”老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南舟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真诚的、带着点恰到好处腼腆的笑容:“袁先生,哦不老袁,这地方比我之前住的酒店强太多了,我很喜欢。” 老袁闻言,脸上皱纹舒展了些,显然对这恭维很受用:“嘿,你这姑娘,眼光不错。不过这条件,可得想清楚。” “我想清楚了,”南舟点头,随即语气带上了一丝为难的恳切,“就是……老袁,不瞒您说,我刚回四九城,工作还没完全落停,手头不算宽裕。您这租金面议,我斗胆问一句,具体是多少?付三押一的规矩我懂,但对我现在来说,压力确实有点大……” 她顿了顿,观察着老袁的脸色,继续恭维道:“我看您这院子收拾得利落,您也是个爽快人,一看就局气、敞亮。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我付一押一?我保证按时交租,也一定把房子当自己家一样爱惜。”她特意加重了“局气”两个字,带着敬意。 老袁眯着眼,核桃盘的发出声响,没立刻回应。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宽松卫衣、扎着丸子头、眉眼灵动的女孩探出头来,嘴里还叼着半片面包。“老袁,有新房客啦?” 她声音清脆,像清晨的鸟叫,好奇地看向南舟。 “闪闪,吓我一跳!”老袁故作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你个小机灵鬼。” 被叫做闪闪的女孩笑嘻嘻地蹦跶过来,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林闪闪,住那屋!”她指了指隔壁。 “你好,南舟。”南舟对这活泼的女孩瞬间生出好感,也微笑着回应。 林闪闪转头对老袁说:“老袁,这位姐姐看着就面善,人又漂亮,您就答应呗?多大点事儿!咱这院子,多个人多份热闹!” 老袁看看南舟,又看看一脸促狭的林闪闪,没好气地虚点了一下闪闪:“就你话多!” 他重新看向南舟,沉吟了一下,“行吧,看你这姑娘也是实在人,初来乍到不容易。就依你,付一押一。租金嘛……”他顿了顿,“一个月一千五,你看成不?” 这个数字比南舟预想的还要理想,她心头一松,巨大的感激涌了上来:“谢谢老袁!太感谢您了!” “甭谢我,”老袁摆摆手,“住了我这院儿,就是缘分。以后有啥事儿,比如水管子堵了、灯泡憋了,自己弄不了就言语一声,远亲不如近邻嘛。”他这话,既是对南舟说,也像是在对林闪闪做日常叮嘱,透着老北京人那种特有的、看似随意实则温暖的关照。 “老袁您放心,这些小事我能处理。”南舟连忙应承,随即,她像是无意间提起,目光再次环视小屋,语气带着设计师职业性的探讨,也带着点意味深长:“其实这房子底子真不错,格局方正,朝向也好,尤其是这层高,真是难得。要是稍微花点心思改造一下,比如墙面颜色换一下,地面处理处理,灯光再设计设计,充分利用这高度优势,立马就能大变样。住着心情也好。说句实在话,就这条件,改造好了,租金翻个两三番儿都有人抢着租。”她适时地抛下这个诱饵,但语气轻松,仿佛只是随口一说,目光却留意着老袁的反应。 老袁果然挑了挑眉,似乎对她这番话很意外:“哟,听你这意思,懂行?” 南舟谦逊地笑了笑:“以前做过几年室内设计,算是老本行。” “设计师?”老袁重新打量了一下南舟,眼里多了点欣赏,但听到“租金翻番”时,他只是呵呵一笑,摇了摇头,“想法是不错。不过,改装费想来得不少吧?我老头子折腾不起,也懒得折腾。现在这样,能租出去就行。你啊,就先安心住着,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显然把这当成了年轻人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者客气话,并没有真的考虑。 南舟本就是先在他心底种一颗种子,以后有的是机会,也没指望老爷子立刻投资。 她强压下心中的喜悦,顺着话头说:“成,听您的。” “甭客气了。”老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什么时候搬?” “今天就搬!”南舟毫不犹豫。酒店多住一天都是钱,这里,才是她此刻真正的归宿,是她第二次北上的根据地。 签了简单的租赁协议,交了一个月租金1500和等额押金,看着银行卡余额又缩水一截,南舟的心却莫名踏实了许多。她拿着那把略显沉重的老式钥匙,站在属于自己的小屋里,虽然家徒四壁,虽然前路依然迷茫,但一种久违的、掌控自己生活的微光,悄然点燃。 窗外,林闪闪正叽叽喳喳地跟老袁说着什么,老袁偶尔回一句,引得她哈哈大笑。院子里的气息,浓郁而温暖。 第一卷 第7章 学AI先氪金? 入住大杂院后,南舟似乎真的转了运。 一份位于二环内、距离银鱼胡同仅三站地的“共享办公体验员”兼职,在她海投简历后迅速给出了回复。 为期15天,任务是在一个名为“创邑空间”的共享办公场所进行沉浸式体验,并提交一份详细报告,报酬是五千元。 这对南舟而言,是绝对的雪中送炭。 “创邑空间”由四合院改造,四九城的青砖、灰瓦、木质与玻璃、铝板混搭着设计,外观古朴有韵味。挑高大厅里,各色人等在不同功能的工位区忙碌,空气里飘着咖啡因和梦想的味道。 社区经理王妍是个利落的中年女性,简单向南舟介绍了空间的基本规则:公共区域保持安静,会议室需预约,咖啡饮品自助扫码付费等等,社区活动也可以报名参加。 “你的任务就是‘泡’在这里,”王妍划着平板上的空间地图,“感受每一个角落,观察那些来来往往的人。最后那份报告,我们希望看到最真实、甚至最犀利的反馈。明白吗?” “明白。我先前查了下,这一片区聘请了普利策得奖的大师设计,坚持有机更新和微循环理念。现在看来,做得真不错。” 赞美的话,总是让人心情愉悦。南舟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她并不是要做一锤子买卖,和管理者打好交道,为未来更深入的合作做好铺垫。 果然,王妍脸上露出笑容,“凡事都没有完美的,我们也是尽力做好自己。我看你简历,以前做室内设计,很期待你的一手体验报告。” 南舟点头,心里已经有了初步的计划。 这半个月,这里就是她的办公室,也是她的观察站。 安顿下来后,南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郑重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心情,在电脑上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AI绘画学习笔记”。 她重返四九城的规划很清晰:第一,养活自己;第二,以最快速度追上行业技术变迁。AI绘图,是她必须攻克的堡垒。 现实立刻给了她一记闷棍。 她点开风靡全世界的ChatGPT,却发现没有海外支付方式,连会员都充不上。 无奈转向国内阵营。文心一言、通义千问……界面友好,但一到需要高质量、精准出图时,要么提示词理解跑偏,生成的东西不伦不类;要么就弹出提示——“当前排队人数过多,请耐心等待”或“更高清的出图需要消耗积分/开通会员”。 南舟盯着屏幕上那个需要扫码支付的二维码,又瞥了一眼自己手机上可怜的余额,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她忍不住在心里吐槽:“真是服务器速度跟不上时代,收费方式倒与国际接轨得挺快!学个习还得先氪金,这年头,连知识都嫌贫爱富了是吧?” 她并未放弃,转而研究起更专业的工具。Midjourney需要复杂的境外网络环境和付费订阅,Stable Diffusion虽然开源免费,但对电脑硬件要求极高,她那台老旧的笔记本根本跑不动。 “唉……”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回到了国内一款主流AI绘图工具的免费试用版上,限制多多,出图缓慢。 “生成一个‘充满自然光、极简主义、带有侘寂风韵味的客厅,要有质感’。”她输入指令,屏息等待。 进度条缓慢爬行,终于,图片跳了出来。 南舟只看了一眼,就差点背过气去。 客厅倒是挺大,但所谓的“极简”变成了家徒四壁,“侘寂风”体现在墙壁大面积剥落,原始粗犷,而“自然光”则是一道诡异的、如同圣光般从天花板漏洞直射下来的光柱。 她扶额,不死心,调整指令继续尝试。 或许是免费版算力不足,或许是她的提示词仍需打磨,生成的图片总是差强人意。 挫折感让她有些焦躁,手指无意识地、稍显用力地连续敲击着鼠标,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 “咳。” 旁边卡座传来一声清晰的咳嗽,带着明显的提醒意味。 南舟正全神贯注地与AI搏斗,没注意到。 “咔哒、咔哒、咔哒——” “美女。”旁边的声音提高了,带着不容忽视的打断。 南舟猛地回过神,转头望去。隔壁卡座站起一个男人,约莫三十岁出头,穿着深蓝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他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本是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相貌,但此刻眉头微蹙,脸上带着工作被打扰的不耐。 “抱歉,是不是吵到你了?”南舟自知理亏,连忙道歉。“也不知谁鼓吹AI解放双手,真是太难用了。” “有点,”男人直言不讳,目光扫过她的屏幕,那里正显示着那张“战后侘寂风”客厅,他嘴角扯出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看你这产出效率,与其跟这免费版的破玩意儿较劲,不如充个会员,或者想办法搞定MJ。时间不是成本?” “MJ?Michael Jackson?”南舟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这不是风牛马不相及吗? 男人被逗乐了,感觉两个人不在一个频道。“Midjourney,简称MJ,一个生图软件,现在进化得可快了。“ 他的话像根针,精准地扎在了南舟的痛处——又穷又无知。她脸颊微热,有些窘迫,又有点气恼。 就在这时,男人的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语气瞬间切换成热情洋溢的职业模式:“王总!哎呦您放心,那份行业洞察报告绝对没问题!我亲自盯的,数据翔实,分析透彻,紧跟前沿,下午五点前就能出来!包您满意!” 挂了电话,男人坐回座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如飞。 南舟偷偷瞥了一眼,恰好看到他熟练地打开了一个AI写作软件界面,将几个关键词输入,诸如“地产媒体”、“趋势分析”、“赋能”、“转型升级”之类,然后选择了“生成报告大纲”。软件飞速运转,几秒钟内就吐出了一份结构工整、章节分明的大纲。 男人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开始往大纲里填充内容,复制粘贴,修修改改,动作流畅得仿佛流水线作业。 南舟看得目瞪口呆。一份给甲方、价值不菲的“行业洞察报告”,就这么……生产出来了?现在的客户,都这么好糊弄了吗?“你也在用……AI工作吗?” 男人头都没抬,大咧咧打字输入,“对,我就是你口中用AI解放双手的人。这效率,与过去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在她过往工作的经验中,人的主观能动性都是第一位的。人的创造、人的创意,人的思考和赋予,让设计有了灵魂。“AI真的能取代人吗?你怎么保证它出品的深度……” 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男人有所察觉,抬头正好捕捉到她未来得及收起的惊讶与一丝……不认同? 他挑了挑眉,非但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用一种洞悉世事的、略带惫懒的语气,对她低声说:“怎么,觉得我在糊弄事儿?那是你没用好AI。比尔盖茨就曾说,让ChatGPT通过高中生物学的AP考试,结果令人大为惊叹。咱们国内,有个大导演,叫啥来着,一时想不起来。做了个测试,用两、三个小时,做了十几张海报。其中有一张,大家都觉得水准非常高,如果拿来用作电影海报是完全够格的。” 男人轻笑一声,带着点玩世不恭:“美女,一看你就是理想主义那一挂的。给你句忠告,” 他指了指自己的屏幕,又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南舟那惨不忍睹的AI作图界面,“在这行,给多少钱,干多少活,决定什么质量。甲方就用五千块的预算,想买五万块深度报告的效果,我不给它用AI加点速,难道还自己贴钱给他做案场调查、搞数据建模吗?大家时间都挺贵的。” “可这……这价值在哪里?”南舟忍不住低声反驳。 “价值?”男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带着点讥诮,“价值就是,我按时交付了一份看起来像模像样的东西,满足了甲方‘需要一份报告’的这个流程需求。他们拿到了向上汇报的素材,我拿到了养活自己的报酬。皆大欢喜。” 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就是AI的合理应用。当然,你这学习态度是好的,就是路子有点笨。不过,精神可嘉。”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南舟,重新沉浸到他的“报告生产线”中去了。 南舟被这一番“高论”噎得说不出话,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她极度不认同这种敷衍了事的工作态度;另一方面,她又可悲地意识到,他说的似乎是某种普遍存在的、赤裸裸的现实。 自己还在为如何精进技术、做出真正有价值的设计而苦恼,挣扎在氪金与算力的底层,而有些人,早已熟练地利用工具,在“赚钱”的道路上狂奔了。 嗨,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不再理会隔壁的“高效生产力”,重新将目光聚焦在自己的屏幕上,继续与那不听话的AI和贫瘠的钱包作斗争去了。 第一卷 第8章 初露锋芒 共享办公的第十五天,南舟的“AI绘画学习笔记”文件夹里依旧充斥着各种光怪陆离的失败品,但她对“创邑空间”的观察笔记,却已积累了厚厚一沓。 这十五天,她不仅仅是“体验员”,更像一个潜伏的侦探,用设计师的敏感神经,捕捉着这个空间里每一丝不易察觉的脉动。 她不仅仅满足于记录哪里插座不够,哪里的Wi-Fi信号弱。她的目光,开始追随空间中人的流动,记录光线的轨迹,倾听声音的传播。 她绘制了精细的人流动线图: 早晨九点到十点,咖啡机和水吧是绝对的核心,人群在此短暂交汇,汲取一天最初的咖啡因; 上午十点到十二点,固定工位区沉浸在工作状态,流动工位区则上演着“你方唱罢我登场”; 午休时分,休闲区和露台成为小型社交场; 而下午两点后,几个小型玻璃隔断会议室的使用率达到峰值,隐约的讨论声开始成为背景音的一部分。 她还记录了不同时间段的光照变化。 清晨,东侧的大片玻璃窗引入充沛而柔和的自然光,整个空间明亮通透; 午后,西晒的问题开始凸显,靠近西侧的部分工位即使拉下百叶帘,依旧能感受到那股燥热; 到了傍晚,人工光源接管一切,但冷白色的统一照明,虽然保证了亮度,却少了几分温度和层次感。 真正让她洞察到核心问题的,是那些“听”来的细节。 那天下午,她正在水吧等待一杯咖啡。前面站着两个显然是这里常客的年轻人,正低声抱怨。 “唉,昨天下午那个电话会议真是要命,”穿格子衬衫的男人揉着太阳穴,“我就在B区那个半开放卡座,隔壁不知道哪个团队在搞头脑风暴,吵得我客户在电话那头问了三次‘你们那边在开派对吗?’” 他旁边的同伴深有同感地点头:“别提了,我写东西需要绝对安静,稍微有点动静就思路中断。这里好看是好看,但感觉声音到处乱窜,完全没有隐私。有时候连旁边人敲键盘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更别说讲电话了。” 南舟的心猛地一动。 她回想起这半个月的观察:那个总是戴着降噪耳机、眉头紧锁的编程小哥;那个因为担心通话被听到而不得不一次次走到户外接电话的销售女孩;还有那个在开放讨论区试图专注阅读,却被周围不断响起的消息提示音干扰得频频分神的自己…… 问题浮出水面——那一刻,南舟作为设计师的本能被彻底激活。她看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共享办公空间,更是一个亟待优化的、关乎人如何在空间中舒适“存在”的课题。 在撰写最终报告时,她超越了“体验员”的职责范畴。在详尽罗列了功能性的优缺点之后,她附加了一份独立成章的《“创邑空间”声学环境与空间材质优化建议书》。 她将这份报告发送出去时,内心是平静而充实的。她做了她认为正确且专业的事,至于结果如何,并非她能掌控。 出乎意料的是,报告发出的第三天,她就接到了社区经理王妍的电话。 电话里,王妍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赞赏和急切:“南舟,你的报告我们管理层都看了,尤其那份优化建议,写得非常到位!我们领导很感兴趣,想请你当面详细聊一聊,不知道你明天下午方便吗?” 南舟握着手机,指尖微微发紧。机会,似乎以另一种方式,轻轻敲响了门。 次日下午,南舟提前半小时到达“创邑空间”。 她换上了自己最正式的一套西装,头发利落地束起,准备了简洁清晰的PPT,反复演练着讲解的措辞。既要有专业深度,又要让非设计出身的管理者能听懂。 她被王妍引到一间比平时用的更宽敞、设备也更先进的会议室。 椭圆形的长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有面容沉稳的中年男性,也有眼神精干的高管女性。南舟深吸一口气,调整出得体的微笑,正准备开口自我介绍,目光却猛地定格在长桌末端,一个她绝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的身影上。 是那个男人。那个在共享办公区指出她AI作图效率低下,并大肆鼓吹用AI“糊弄”甲方的男人。 王妍适时地介绍道:“南舟,这位是易启航易先生,是我们特意请来的媒体朋友。易先生以前在《新新地产》杂志担任主编,现在是知名的独立自媒体人,对地产和空间领域有很深的理解。我们‘创邑’未来想在品牌宣传和模式复制上发力,少不了易先生这样的专家帮忙策划宣传。” 易启航见是南舟,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短暂的讶异,随即被一种了然和……难以言喻的玩味所取代。他微微颔首,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原来咱们都是创邑的体验员呀,幸会幸会。” 南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怎么会是他? 一个在她看来缺乏专业敬畏心、习惯性“走捷径”的人,竟然被奉为“专家”,坐在这里评审她的方案? 一股混合着失望和不认同的情绪涌上心头。但她迅速将其压了下去。此刻,她是专业人士南舟,是来呈现自己的观察与理念的。不能因为个别人,影响了自己的表现。 她面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对易启航的方向微微点头:“易先生,您好,请多指教。”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会议开始,南舟站在投影幕布前,开始了她的讲述。 最初的紧张很快在投入的讲解中消散。她调出自己绘制的人流动线图和光照记录表,用数据和图示清晰地向在座者展示了空间的使用规律和潜在问题。 当她讲到在水吧旁听到的用户抱怨时,几位管理层成员不禁微微颔首,显然也对此有所察觉。 进入核心的《优化建议》部分,南舟的语气变得更加热忱,眼神也焕发出一种专注的光彩。 这不是汇报工作,而是在分享她对于“更好空间”的理念。 “各位,我认为,一个真正优秀的共享办公空间,不应该只是一个提供桌子和Wi-Fi的场所。” 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它应该是一个有呼吸、有心跳的有机体。它需要容纳不同的工作状态——需要专注时的静谧,需要协作时的活力,需要放松时的惬意。而目前,我们空间的‘呼吸’有些紊乱,‘心跳’声过于嘈杂了。” 她切换到材质建议的页面:“解决之道,并非一味地增加实墙隔断,牺牲掉开放和灵活的理念。我们可以通过‘微更新’,通过材质的巧妙转换,重塑声环境。” 她指着新材质示意图:“在这里,原本大量使用了轻质隔断、单层玻璃以及光洁的乳胶漆墙面。这些材质在视觉上拓宽了空间感,带来了现代利落的观感,但在声环境营造上却是灾难。我们追求的是‘隔音不减光’,可以用双层夹胶玻璃取代。” 又指向软木和羊毛毡的应用场景:“在这里,我们实现的是‘吸音亦装饰’。日常活动也可以在此公布,更加艺术美感。” 最后,她展示了几张利用绿植打造声学屏障的参考图:“在这里,我们借自然之力,润物细无声。” 她总结道:“这些改动,成本可控,实施灵活,不会对现有运营造成太大影响。但其带来的体验提升将是巨大的。它传递出的信号是:我们不仅关心您是否有个位置,更关心您在这个位置上的感受。设计,最终服务的不是空间本身,而是身处其中的人。它关乎效率,更关乎尊严——一种在公共环境中,也能保有适度私密和不被侵扰的尊严。”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话,会议室里有片刻的寂静。然后,那位面容沉稳的高层带头鼓起了掌,其他人也纷纷跟上。王妍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南舟微微鞠躬,心底一块大石落地。她做到了,完整而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会议结束,管理层们陆续离开,似乎还在低声讨论着方案的可行性。 王妍提出,“新的改装,请南舟你费心指导一下,当然,公司这边会另有报酬。” 南舟欣然应下。整理自己的电脑和资料,一个身影停在了她身边。 是易启航。 他走到南舟面前,脸上不再是玩世不恭的表情,但眼神里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 “南舟小姐?”他开口,声音比上次听到的要低沉正经一些,“你的汇报很精彩。尤其是最后那段尊严设计,有点意思。” 他顿了顿,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才继续说道:“认识一下。或许,我们以后会有合作的机会。” 她抬头,心里依旧盘踞着之前的不认同感。但她需要积累资源,那句“合作”哪怕只是客套说说。 南舟扫了他的二维码,上面写着“易启航|独立策划人/自媒体《空间洞察》主理人”的字样。 她礼貌地回应:“谢谢易先生,我的荣幸。” 第一卷 第9章 闪闪发亮的灵感 创邑空间采纳了南舟的大部分优化建议,动作迅速得令人惊讶。最先落实的,便是南舟提出的“绿植声学屏障”概念。 几天后,一批叶片宽厚、形态优美的绿植被运了进来,有姿态舒展的琴叶榕,有枝叶繁茂的龟背竹,还有几盆高大的散尾葵,还有一些小型植物。 它们被有策略地摆放在水吧旁、讨论区边缘以及开放工位区的关键节点上。这些郁郁葱葱的生命体,柔化了空间里原本过于硬朗的线条,增添了几分生机与温润。 效果立竿见影。 更让管理方惊喜的是,这个改动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附加价值。这些精心布置的绿植角落,竟然成了用户们争相打卡拍照的“网红点”,被冠以“最美办公绿植”、“神仙办公环境”的美誉。 项目顺利收尾,因为节省了预算,加上效果超出预期,创邑空间不仅爽快地支付了五千元体验费,还额外给南舟发放了一万元的奖励,以示感谢和鼓励。 当一万五千元现金入账时,南舟盯着手机银行APP里的数字,开怀笑了。这是她重返帝都后,第一笔像样的收入。 回去那天,正好剩下几盆品相极佳的绿植无处安置,王妍还愁呢,南舟说:“我带回去吧,准保养得美美的。” 于是,南舟拎着几盆青翠欲滴的绿植,踏着夕阳,回到了银鱼胡同的大杂院。 刚进院门,就撞见了正对着院墙练习台词、表情丰富的林闪闪。 “呀!舟舟姐!你回来啦!”林闪闪一眼就看到了她,看到她负重,立刻停下表演,像只轻盈的燕子飞过来,“我帮你我帮你!看起来挺沉的!” 她不由分说地接过一盆植物,跟着南舟往小屋走。“哇,这植物真漂亮!你们公司福利这么好?还发绿植?” “算是项目奖励吧。”南舟笑了笑,没有细说,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我的天!!!” 人还没完全进去,林闪闪的惊呼声就在南舟耳边炸开了,整个人却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僵在门口,眼睛瞪得溜圆,难以置信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屋。 这……这还是之前那个家徒四壁、只有破床旧桌的杂物间吗? 墙面被换成了浅米色的、带有细微肌理的壁纸,温暖又雅致,提升了空间的质感;原本光秃秃的水泥地上,铺了一大块浅灰色的编织地毯,踩上去柔软舒适。床头挂了一幅南舟自己手绘的、线条简约的装饰画。窗台上,摆了两个小小的多肉盆栽,沐浴在夕阳余晖里。 更巧妙的是,房间一角利用一个旧的梯子和几块木板,搭了一个简易的置物架,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书籍和零碎物品。而那几盆她带回来的绿植,被她恰到好处地放置在角落和窗边,顿时让整个房间充满了生机。 整个空间从原来的简陋、清冷,变成了现在的温馨、舒适,甚至带着一种独特的、属于南舟个人的审美格调。 “舟舟姐……你……你这简直是魔术手啊!”林闪闪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小心翼翼地放下绿植,然后像参观艺术展一样,在房间里转悠,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这才多久?你就把这儿弄得这么……这么有家的感觉!太神奇了!” 南舟看着林闪闪那毫不掩饰的惊叹表情,心里有小小的得意,但更多的是一种“亲手创造美好”的满足感:“这哪到哪,只是随便弄了一下,起码自己住着舒服点。” “随便弄一下?!”林闪闪夸张地指着那个DIY置物架,“这叫随便?你这‘随便’的标准也太高了!”她凑近看了看那幅手绘装饰画,“舟舟姐,你画的?太好看了吧!” “嗯,手绘是每个设计师必备的技能。” 林闪闪兴奋地拉住南舟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私是陋室,为吾德馨,我算是开了眼了。原来房子不在乎大小,在乎的是住的人有没有心思啊。” 南舟被她逗笑了,看着她活泼的样子,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走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卷着的A3图纸。 “喏,给你看看这个。”她将图纸在桌面上铺开,“这才是我理想中,这个房间真正的样子。” 林闪闪好奇地凑过去。 图纸上是南舟用钢笔和彩铅精心手绘的房间改造效果图。线条流畅,细节丰富。 原本一览无余的单一空间,被巧妙地分割出了清晰的功能区域。 靠窗的位置,被设计成了一个用双层夹胶玻璃围合出来的小型阳光房,保证了采光最大化。最令人叫绝的是,南舟充分利用了那4.5米的惊人层高,在房间一侧设计了一个轻盈的、带有储物功能的悬浮式楼梯,二层就形成了优雅阁楼。 楼下是完整的客厅、阅读角和迷你厨房操作台,楼上则是温馨的卧室。整个空间通过材质、色彩和灯光的设计,显得通透、明亮,又极具艺术感。每一个角落都被充分利用,却又丝毫不觉得拥挤。 “我的……老天爷……”林闪闪看得目瞪口呆,手指下意识地抚过图纸上那个精致的楼梯和楼上的小卧室,声音都带着颤音,“这……这简直就是梦中情房,我要是有这么一间,哪怕只有十几个平方,也别无所求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狂热和崇拜:“我当初之所以住进大杂院,主要也是为了体验最地道的四九城生活。可是,怎么说呢,住进来总觉得又破、又小、不方便,天天幻想着要是能改造一下该多好。你倒好,直接给了一个标准答案!我……我好想抄作业啊!” 南舟被她的话触动了。她看着林闪闪,认真地问:“闪闪,你住这比我久,了解老袁。你觉得,如果我们想说服他,让他同意我们按这个思路改造一下,有可能吗?” 林闪闪脸上的兴奋瞬间冷却了大半,她挠了挠头,露出了现实的表情:“南姐,想法是真好,我举双手双脚赞成!但是……”她拖长了调子,抛出了一个最关键、最现实的问题,“钱谁出呢?” 她掰着手指头算:“你这设计,又是玻璃阳光房,又是做隔层、楼梯,这可不是小数目。老吧,虽然局气,但让他自己掏一大笔钱出来装修,就为了给我们住得舒服点?我看悬。除非……” 她看向南舟:“你能说服他,这改造能让他以后租金大涨,或者你愿意自己投钱?” 南舟沉默了。她下意识摸了摸手机,里面刚入账的一万五千元似乎还带着温度。这笔钱对她来说是及时雨,是安全感,是她接下来几个月在四九城生活的底气。谁知道前面还有什么需要用钱的地方在等着她? 看着南舟沉默的表情,林闪闪也理解她的难处。她眼珠转了转,忽然又想到了什么,一拍手: “哎!舟舟姐!既然我们不能立刻动手改造,那你为什么不先把这些‘点子’分享出去呢?有这么好的想法,这么强的设计能力!你就建个账号,在小快抖上发啊!” “小快抖?”南舟对这个陌生的词汇感到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小红书、抖音、快手嘛!简称‘小快抖’!”林闪闪解释道,“你就在上面,分享你的设计思路,比如怎么用最少的钱改造老破小,就像你这个手绘图,拍成视频,肯定很多人爱看!” 她挥舞着手臂,仿佛已经看到了账号火爆的场景:“标题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北漂设计师,如何用XX元爆改17平杂院,实现阳光自由!》或者《挑战四九城最低预算,打造最具尊严感的出租屋》,保证吸引眼球!” 南舟听着林闪闪连珠炮似的建议,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对啊!她现在没有固定的工作,没有平台展示自己,为什么不利用这个机会,为自己建立一个发声的渠道?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推销呢? 第一卷 第10章 南舟的舟 南舟是个行动派。 送走了闪闪,她立刻打开了老旧的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她脸上,将方才被煽动起来的热情稍稍冷却。 可第一步,就卡住了。 账号叫什么名字? 看似简单的问题,背后牵扯的却是最核心的定位。 面向开发商,还是正为装修焦头烂额的业主,亦或是,那些对美好生活怀有向往的普通人,分享理念,积累影响力? 客群不同,内容的方向、语调、甚至平台的选择都会截然不同。 还有内容从何而来? 如果按照闪闪所说的,分享自己的作品和理念,那么,她要出镜吗? 南舟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习惯了在图纸和方案背后,而非镜头前。 可她也清楚,平面的、静态的图文,在如今的信息洪流中吸引力大不如前。 真人出镜,讲述故事,展示过程,更能建立信任和共鸣。 可那意味着,不仅仅是拍摄,还有后期的剪辑、配乐、文案……每一项对她而言都是陌生的领域,都是一个需要耗费大量精力去学习的大工程。 而她,只有一个人。 但账号,必须做。 牛津大学的人类学家罗宾·邓巴提出了“150定律”,人类拥有稳定社交网络的人数是148人,四舍五入就是150。 在过去,想要影响150个人,需要经年累月的积累和经营,但在自媒体时代,一个触达千万人的可能性被放在了每个人面前。 换言之,现在人人都是媒体,人人都在传播。 对着空白的文档,脑子里依旧一团乱麻。 没有头绪,她索性打开小红书寻找灵感。 选择小红书的原因也很实际——这是目前主流平台中,尚未完全被短视频吞噬,还对图文内容保留一丝友善的阵地。 她先是搜索了几个行业内顶尖设计师的个人账号。他们大多直接用个人名字或工作室名称注册,内容多是效果图,偶尔夹杂一些领奖或参加活动的碎片。 粉丝量多则二三十万,少则几千,与那些动辄千万的娱乐、美妆类大V相比,堪称“不值一提”,带着一种圈地自萌的矜持。 南舟不想简单地冠以“XX设计”之类毫无创意的名字,缺乏温度,也框定了边界。 对了,万事不决问AI啊! 她点开浏览器,在几个不同的AI工具里输入了需求:“为一个专注于室内空间设计的独立设计师账号起名,要求简洁、有寓意、易于记忆,最好能与‘南舟’这个名字关联。” AI生成的答案如雪花般涌来,但大多显得机械、拼凑,或者过于文艺矫情,都不能让她满意。 直到一个名字跳入眼帘——“方舟筑梦”。 她的心微微一动。 “方舟”。 在《圣经》故事里,当灭世的洪水降临,诺亚建造了方舟,承载了生命与文明的希望。而“舟”,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交通工具,是探索、是漂泊,也是庇护所。 这巧妙地贴合了她的名字“南舟”,她何尝不是在试图建造一艘属于自己的“方舟”,庇护自身,也为他人筑起关于“家”的梦想。 就是它了! 她在注册框里输入了更简洁、更私人的变体——“南舟的舟”。系统提示:该用户名可用。 注册成功! 她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接着,她拿出数位板,屏息凝神,手绘头像:茫茫的、用深浅不一的蓝色晕染出的海面上,一叶扁舟正破开微澜,朝着远方一缕微光驶去。 做完这些,夜色已深,手机显示晚上十一点多了。 她收拾好换洗衣物和洗漱用品,走向院角的公用卫生间。这个时间点,是她摸索出的“错峰”策略。 大杂院里住着好几户人家,有几家带着年幼的孩子,通常九十点就需要洗漱哄睡。 心里一个念头再次清晰起来——改造出一个独立卫生间,真是迫在眉睫啊。 临睡前,南舟靠在床头,习惯性地刷一下手机。微信图标上有个小红点,是易启航通过好友申请后系统自动发的打招呼表情。 她忍不住点进了他的朋友圈。最新一条发布时间在今天,赫然是一篇新闻通稿,标题:《重磅!久泰集团成功竞得京南CLD地块,欲打造高品质改善标杆!》 南舟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年头,能在帝都拿地的开发商,无一不是资金雄厚、背景不凡的“巨鳄”。 有地,就意味着很快要有设计需求,无论是概念规划、建筑设计,还是后期的室内、景观设计……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 易启航能第一时间发布通稿,至少说明他与开发商的市场或公关部门保持着相当紧密的联系,甚至可能就是合作关系。这根线,如果能搭上…… 她迅速切出界面,查了下帝都近期的楼市动态和区域规划。 一个有些大胆的主意,在她心里迅速成型。 她太了解这个行业了,大开发商都有固定合作方,她一个单打独斗的设计师…… 但总得试一试。不试,可能性就是零。 她点开与易启航的聊天框,手指飞快地打字,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仿佛真的在劝阻一个头脑发热的朋友: 「你冷静点!京南那边看着是便宜,但没有产业基础啊,即使去最近的凤台园、丽泽,通勤成本也很高。每天来回三四个小时耗在路上,生活品质从何谈起?而且那片儿二手市场流动性差,以后你想置换都难!最关键的是,你选那个楼盘,都是‘刀把户型’,住进去要多别扭有多别扭。买房子是人生大事,可别光图便宜冲动下单啊!」 检查,确认,发送。 随即,她打开秒表。 就在时间即将跳到两分钟的瞬间,她的指尖猛地落下,长按,点击“撤回”! 屏幕上只留下一行灰色的小字:“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就在她几乎不抱希望,准备关灯睡觉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了起来,伴随着清脆的提示音。 是易启航! 他先发来了一个简短的:「?」 紧接着,又跟了一条:「还没睡?」 第一卷 第11章 机锋暗藏 等待的时间,一分一秒都嫌煎熬。 南舟盯着屏幕,觉得荒谬极了。 脑海里是创邑空间那个男人,用AI流水线生产报告,还振振有词。那套实用至上的论调,与她内心坚守的做事准则格格不入。他后来主动添加微信时,她心底还有点不情愿,而此刻就像针,细细密密地扎着自己。 可一个转身,自己居然用了如此刻意、甚至有些拙劣的戏码,去引起他的注意。 她有点瞧不起自己。 可脸皮算什么?在这座庞大而冷漠的城市里,能审时度势,能放下身段和矜持,何尝不是一种成长? 她这样安慰自己,把那份自鄙压下去,转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 手机亮了。 是易启航的回复。还是两条。 她等了足足五分钟,才在屏幕上敲下早已斟酌好的说辞:「抱歉易先生,刚发错信息了,打扰你休息了。」 把自己从“有意搭讪”的位置,摘到“无心失误”的境地。 易启航回了个笑脸,后跟了一行字:「看来我在南小姐的通讯录里,位置很靠前啊。」 一句话,隐隐戳破伪装。 失策了! 易启航,如果按正常的汉字备注方式,姓氏拼音是“Y”字开头,本该安静地待在通讯录靠后的位置。而她那条“发错”的信息,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对话框里,意味着什么?要么他的备注名前加了特殊符号,要么……她最近主动搜索或点开过他的对话框。 南舟脸上发热。她指尖飞快:「可能是因为刚通过好友申请,系统默认排序比较靠前?我刚刚在和AI训练对话。」 理由蹩脚,但把理由扯回到AI上——这个他们初识的,带着点讽刺意味的媒介。 易启航顺着她的话:「哦?你问了AI什么问题。」 「我朋友想买房,问我京南那边怎么样?我就问了AI,这次觉得AI的答案堪称完美。」输入完,南舟都要佩服自己的急智了,逻辑自洽,完整闭环。 「改天有空,约个时间聊聊?你通常什么时间方便。」易启航发出了邀请。 南舟求之不得,「我目前属于自由职业者,做自己的账号,时间都还好。」 「两天后,创邑空间咖啡吧。」 「可以啊,正好我近期打算做个复盘,把创邑空间的案例整理发账号。」南舟顺势补充,让这次会面显得更顺理成章,「顺便把新装饰的空间视频拍一拍,王研姐说还不错。」 嘿,她在心里苦笑,人的智商果然是要逼一逼的。又一个逻辑闭环。 约见那天,南舟提前半小时到,举着手机拍。 她的手机用了四五年,外壳已有几处磨损,屏幕一角还有细微的裂痕,是不小心摔的,一直没舍得换。然而,手机的老化在此时显露无疑。颜色也总是灰蒙蒙的,缺乏生气。拍照录像完全被新款碾压。 她扶额。 更新设备?需要米啊。 真的是……囊中羞涩。 一声轻微的咳嗽在身后响起。南舟猛地回头,看见易启航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她下意识地将那台旧手机背到后面。脸上迅速堆起得体的微笑:“嗨,易先生。” 易启航深邃的眉眼弯了弯,带着点戏谑:“你这么叫我,我总是忍不住代入那个高级脸女明星,汤唯那个电影。叫我启航就行。” 《色戒》,男主角易先生。南舟当然知道。她温婉地抬手,将一缕并不存在的碎发别到耳后,声音轻柔。“那个男演员长了一双深邃忧郁的眼,嗯,有点像。” 说完,自己先恶心到了。 好肉麻。 服务生过来,他熟稔地点了杯冰美式。南舟要了杯拿铁。 接下来的聊天,看似随意,实则机锋暗藏。 “我之前认识很多设计院的人,如今都转行了。”易启航搅动着咖啡,“大浪淘沙,‘剩’者为王啊。” 南舟心绪起伏,知道这是实话。行业下行,设计院裁员、降薪的消息早已不是新闻。“日子确实不如以前舒坦。但,无论时代怎么变,总有人需要设计,城市老了要更新,房子旧了要焕新。我们只能努力去切那块蛋糕。” “嗯,有道理。”易启航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从你提交给创邑空间的那个报告看,你很有想法,我相信你会做得很好。”他停顿了一下,仿佛不经意般切入主题,“对了,你是有朋友要买房子吗?” 话题正在贴近核心。南舟心里隐隐升起一丝期待:“是的,她工作没几年,资金不充裕,就想牺牲一点距离换品质。不过,”她加重了语气,“被我给劝住了。” “我和不少开发商合作过,能拿到一些内部折扣。”易启航抛出钩子,“如果你朋友真的对京南感兴趣,得空了我可以带过去看看,了解下实际情况。”京南。关键词来了。 京南,这是此时的南舟最关心的议题。她摆了摆手,姿态放松,“除非京南有革命性产品,否则我不赞成她买。又不是地缘客户,何苦呢?” “你们设计师总是挑剔。”易启航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里带着探究,“在你看来,做出什么样的产品,会让你都为之心动,甚至可以让你忽略距离,愿意跨城区去购买?” 南舟“嗯”了声。 虽然是话赶话,但她感觉这才是他今天的目的。答案,属于付费内容。才见过三面,关系远未到那一步。她随口说道:“要么价格打骨折,要么买一送一啊。” “说白了,还是要五折呗。”易启航概括得直接。 “不是单纯价格的问题。”南舟摇头,决定展示一点真正的“干货”,“我以前参与过一个海边旅游地产的项目,100平的小别墅,通过各种手法,愣是做出了200平的使用体验,真正的加量不加价,结果一卖而空。在我看来,这才是能打动人的、具有革命性的产品力。” “想法很好。”易启航表示认可,但随即泼了盆冷水,“可这里是帝都。” 言下之意,帝都寸土寸金。 “六环外,七环外的人,会认可自己住在帝都吗?”南舟带着点犀利的反问,“我也是随便一说。现在能活下来的大开发商,都有御用设计天团,总能解决问题。我更专注……老破小改造,更有挑战,也更有意思。” “嘿,现在开发商日子也不好过,有的设计费都想省,交给工程部抄抄改改以前作品,就开卖了。”易启航扯了扯嘴角。 南舟心里一凉。 但易启航话锋又一转:“不过,我现在和一些开发商合作,主要做顾问,也会带看房,连带着品牌传播一体化的服务,多多少少能影响一下他们的决策。所以那天我才说,说不定哪天,还真有合作的机会” 南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那我期待那一天。” “提到京南……”易启航像是忽然想起,“有家开发商刚拿地,预估两个月后开放售楼处,他家产品不错。你朋友感兴趣,可以加我看房群,或跟我去现场。多比对,总是要少踩雷的。” 正说着,王妍经过,看见两人,和他们打招呼:“看到朋友在我们这相聚交流,感觉特有成就感。” 和易启航分开时,他低声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做账号,还是得升级一下设备。” 南舟的脸,又热辣起来。 她那台破手机,宣告她捉襟见肘的窘迫。 路还长。而她,连像样的装备都没有。但这城市,从不等人。 第一卷 第12章 大杂院改造计划 南舟从创邑空间回到银鱼胡同,心里还盘算着,是不是该听从易启航的建议,真的升级一下她那台饱经风霜的手机。 然而,这份轻快在她推开大杂院大门时,戛然而止。 院子里的空气沉闷滞重。预想中的炊烟与笑语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寂静,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不太美好的气味。 林闪闪红着眼圈站在院子中央,背对着院门,肩膀微微耸动。 邻居孙阿姨正占着公共水池用力搓洗衣物,水花四溅。她脚边五岁的丫丫穿着小短裤,还在小声啜泣。 "大家住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都得互相谦让些。"孙阿姨头也不回,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你是大人,和小孩子抢卫生间,这有点说不过去了吧?" 林闪闪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接连道歉:"孙阿姨,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人有三急,而且我今天确实不舒服,下次一定快一点。" 老袁叼着烟从屋里踱出来,看着这场面叹了口气:"都少说两句吧。闪闪不是成心的,丫丫也不是故意的。唉这事儿,都赶巧了。孙家的,快给孩子换衣服去,别着凉了。” 老袁的话试图息事宁人,但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孙阿姨哼了一声,拉起丫丫,没好气地嘟囔:“这破院子,什么都得抢,什么都得等……” “以后大家说不得约法三章了,严格把控时间,这种事情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故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才是事故。” 南舟走到闪闪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询问了始末。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闪闪来了例假,多用了一会儿卫生间,而丫丫那孩子没憋住,惨不忍睹。 这一刻,南舟知道时机到了。 她快步回屋取出笔记本电脑,走到老袁面前:"老袁,好的环境不是忍出来的,而是双手创造出来的。您能借我一刻钟吗?" 老袁正为眼前的烂摊子心烦,言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带着被打扰的不耐:“大设计师,咱们当初可是说好了的。我让你付一押一,你要搞清楚这边的情况。这大杂院就这样,条件有限,你要是早说受不了,我当时就把房子租给别人了。” 潜台词很清楚:你既然选择了这里,就得承受这里的不便。 "我接受这里,不代表我们不能让它变得更好。"南舟的声音很平静,从老袁身上移到孙阿姨,"其实最开始,我和大多数人想的一样,以为四九城人都住四合院,青砖灰瓦,家家过着富庶舒服的日子。可现在我懂了,游客眼中的风景,实际上是老四九城人一日挨一日的局促生活。" 这句话,显然触动了孙阿姨的心弦,她吸了下鼻子:"老袁,你让丫头说说吧。这话在理,谁不想住得舒坦点?就说每天早上,为了抢这个水池子,我家丫丫脸都顾不上好好洗就要去幼儿园。" 南舟打开电脑,调出这些天精心准备的设计图:"当初我只是有个念想,现在我已经付诸实践,思考了每一个细节。不会浪费你很多时间。" 她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和专业术语,只是用最朴实的语言,描绘着改造后的图景 首先展示的是院角的公共区域改造:"这里可以做个分区,把洗漱区和洗衣区分开。"她指着图纸上的细节,"这边装两个水龙头,那边预留洗衣机的上下水。" "那敢情好!"孙阿姨忍不住插嘴,"我洗衣服的时候,别人也能接水做饭,不用像现在这样干等着。” 当南舟展示新增卫生间的设计时,孙阿姨更是眼睛发亮:"要是真能多一个卫生间,早上起来就不用跟打仗似的了。我家那口子也不用为了赶早班,早早就起来排队。" 南舟继续讲解,展示了她对自己那间屋子的改造方案。她充分利用4.5米的层高,设计了一个精巧的上下层结构。"楼下是工作区,楼上做卧室,这样空间能翻倍使用。" "这个主意妙啊!"孙阿姨凑近细看,"要是我们家也能这么改,丫丫就有自己写作业的地方了,不用天天趴在饭桌上写,我一做饭就得给她挪地方。” 最让孙阿姨心动的是阳光玻璃房的设计。南舟解释:"这里用双层玻璃,冬天保暖,夏天隔热,还能种些花花草草。" "种菜行不行?"孙阿姨急切地问,"要是能种点小葱、香菜,做饭时随手掐一把,那得多方便!" 南舟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既能观赏又能实用。” 她还展示了强大的收纳设计,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好!"孙阿姨连连点头,"楼梯下的储物柜装冬季衣服,厨房那一摊子也井井有条。" 一副美好的生活图景在众人面前徐徐展开。老袁一直沉默地听着,直到烟头烧到手指才回过神来。 他掐灭烟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造价得多少钱?装修期间房租怎么算?装完了又怎么算?我总不能全是投入没产出啊?" 南舟调出精心准备的预算表:"以我这间十几平米的屋子为例,采用轻质环保材料,控制好施工周期,成本五万我能做。" "五万?"老袁提高声调,"丫头可不兴说大话啊!就你画里那又是玻璃房又是隔层的,五万块?连工钱都不够吧?" 这时,孙阿姨突然开口:"老袁,我瞧着南舟这丫头挺有才。要是她真能用五万块把她那屋做成图里这样......"她顿了顿,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我家那间比她微微大点,交给她做!" 第一卷 第13章 五万块的重量 当南舟站在孙阿姨那间二十来平米的屋子里,感受到了更局促、更压抑的气息。 这房子比她那个单间略大,但承载的却是三代五口人的生活痕迹——老式的双人床、折叠饭桌、堆满杂物的墙角,以及那张属于小孙女丫丫的、紧挨着大人床铺的儿童床。 几个人进来都显得拥挤。 “改装的话,您的儿子儿媳,需要考虑吗?”南舟询问,因为现有房间里没有预留他们的床位。 孙阿姨搅着手指,低声答:“他们在昌平租房,周末偶尔回来,就扯一个帘子,搭个折叠床。丫丫需要内城的好学校,他们不得不回来。” 五口人的需求和一个人的,难度系数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南舟不能照搬她的方案,安到孙阿姨家。“孙阿姨,您这房子五万块下不来,神仙来做也不行。如果您诚心想改,预算要往上走。” “南舟啊,阿姨不是没打听过行情,”孙阿姨叹息,眼神里有期盼,更有市井生活磨砺出的精明与谨慎。 “但我们这是老公房,是丫丫爷爷的父母留下来的,产权不全归我们。让我们真金白银投入太多,也舍不得。所以五万块,就是我的底线。你要是能做,咱们就签合同,白纸黑字写清楚,绝不能增项。就这钱……是我和你叔攒了多年的养老本儿呢。” 南舟沉默地点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墙面,感受着那粗糙的质感。 挑战是巨大的,这预算对于如此拥挤的空间和复杂的需求,近乎苛刻。 但另一个声音在心底叫嚣——这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 二环内,老公房,极限改造,若能做成样板,说不定以后胡同里的老房子改装,都会找到她。她的“尊严设计”、“空间平权”、“代际融合”的理念,都将不再是空谈。 “孙阿姨,我懂了。这活儿我能不能接,得先去趟建材城摸摸底。”她实话实说,“我近期就去一趟,尽快给您答复。” 回到自己那间已初具模样的小屋,南舟对着电脑屏幕为孙阿姨家绘制的初步布局图发呆。线条勾勒出理想中的分区:靠窗的榻榻米兼顾客房与收纳,利用层高做出的儿童睡眠舱,可伸缩的餐桌,隐藏式的厨房操作台…… 每一个想法都在燃烧她的创作欲,但冰冷的预算像一堵墙,横亘在理想与现实之间。 “舟舟姐!”林闪闪敲响了门,得到允许后像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眼睛亮亮的,“听说你要去建材城,带我一起去!反正明天是周末,闲着也是闲着!” 南舟收起电脑,失笑:“你工作一周不累啊?建材城那些板材,没什么好玩的。” “累啊,但更想见证奇迹嘛!”闪闪挽住她的胳膊,语气雀跃,“想想看,二环里的老破小,在你手里注入焕然一新,让孙阿姨一家子能体体面面、舒舒服服地过日子,那多有成就感!而且……” 她眨眨眼,“看着你设计的梦中情房,我以后跑龙套赚钱都更有动力了!就锚着你的房子赚!” 南舟心头一暖,被这姑娘纯粹的赤诚打动。“好,那咱们就去会会那些建材老板。” * 即使是周末的十里河建材城,人也不算多。为了揽客,有的品牌促销喇叭声此起彼伏。这就是经济下行期的残酷现状。 南舟目标明确,直奔板材区。 板材是这次改造的大头,隔层、柜体、定制家具都指望它。 她一家一家地问过去,像一只敏锐的猎犬,不放过任何线索。 “老板,这个E0级的欧松板怎么卖?” “这种多层实木的厚度是多少?环保等级呢?” “展开面积计算的话,投影面积又是多少?” 她问得专业,比对得仔细。 一圈下来,心却越来越沉重。符合她环保和承重要求的板材,哪怕选最经济的品牌和型号,初步估算,光这一项就要吃掉一万多预算。 五万的总额像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 终于,她们走到一家位置较偏、离电梯口颇远的店面。门面不大,样品摆放也稍显凌乱,但招牌上“厂家直供”的字样吸引了南舟。 店老板是个胖乎乎的老头,正拿着计算器埋头算账。 南舟拿起一块样品,仔细看着切面:“老板,这个生态板什么价?” 老板报了个数,果然比前面几家都低。 南舟心里盘算着,面上不动声色,开始她的“攻势”。她先是绕着样品区看了看,状似无意地提起:“老板,您这批板子,边角有点毛刺,库存放久了吧?像是尾货。” 老板抬眼看她,嘿嘿一笑:“丫头眼尖啊!确实是上一批工程剩下的,量不大,但质量绝对没问题,价格才这么实惠。” “我是做室内家装的设计师,”南舟亮出身份,语气平和却带着分量,“手上经常有项目。您要是价格能给到位,以后我可以带客户直接来您这儿看。” 她抛出一个长期的诱饵。 老板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岂会轻易被画的大饼打动?他摇摇头,手指敲着计算器,报出一个新的价格:“小姑娘,这真是最低价了。我这店位置偏,租金便宜,才能这个价出货。再低,我连运费都赚不回来。” 一直充当着摄影师的林闪闪,举着她那小相机,一边拍着店内环境,一边凑过来,语气夸张却真诚:“老板,您别看舟舟姐年轻,她可是超厉害的设计师!您要是看过她画的改造图,保准佩服!小小蜗居大变样,一层变两层,简直化腐朽为神奇!” 她的语速很快,叽叽喳喳的,给略显凝滞的谈判注入活力。 南舟顺势接过话头,打出了情感牌:“不瞒您说,老板,我这批板材是给胡同里一位阿姨家用的。老两口带个小孙女,儿子儿媳周末才能回来,挤在二十平的老房子里,实在不容易。这装修钱,是阿姨攒了多年的养老本,就五万块,我得精打细算用到每一分刀刃上。” 她语气诚恳,带着设计师对项目的投入感,“我是真想把这房子装好,以后但凡有类似的项目,我第一个推荐您这儿。” 老板听着,脸上的精明神色稍微松动了一些,他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但我也不能做慈善啊。” 忽然他高声喊了一句,“诶,阿征,怎么今天过来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穿着POLO衫、身材挺拔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里提着两个礼盒。他目光落在南舟身上,打量了一下。 “刚出差回来,过来看看您。诺,给您和婶婶带的保健品。” 林闪闪咯咯笑,“那些大保健都是骗人的。看先生你,不像是会上当的样子啊。” 南舟扯了一下林闪闪袖子,小丫头说话口无遮拦的。“那哪里是保健品,分明是一片孝心。” 这句恭维拍到点上了,老板果然捏着胡子大笑,“小姑娘,你可说得太对了,我这侄子比我儿子还亲。” 男人叫程征,对叔叔点点头,随即看向南舟,直接问道:“你刚才说的,胡同里二十平住五口人,打算怎么个改法?” 南舟心头微动,面上保持着镇定,简明扼要地说了利用钢板做旋转楼梯,依托层高做睡眠舱、多功能榻榻米和极致收纳的想法。为了更好地演示,她还出示了手机,给他看效果图。 程征听完,眼中掠过一丝亮光:“这是你的手绘?我听说,现在AI作图都要泛滥了。” 从他的语气中,南舟感觉到了他对AI的不屑和嘲讽,对他的好感倒是更多一些。“其实,我也有在学AI作图,努力做到与时俱进。只不过还有那么点心气,不想失去了身为一个设计师的态度。” 这态度,是守拙,是匠心,也是温度,是快节奏时代主动让自己慢下来。 程征伸出了手,“自我介绍一下,程征。这是我叔叔的店,感觉你对老城空间的理解,有点意思。你今天就能定下来吗?我的意思是,今天付定?” 南舟压下心中的讶异,这是有戏?与他握手时,指尖触碰的瞬间,她感受到一种沉稳力量。 “这,板材定了,我还要去询价别的,这次真的是挑战职业生涯之不可能的任务。但也不会太久,半个月总能确定。” 程征怔愣了一下,他本意是要个联系方式的,无奈冲着老板笑了笑,“叔叔,一个有潜力的设计师的友谊,值得投资。那就等她半个月,成本价给她,到时候我给您补贴。” 老板虽然肉痛,但还是按照程征说的价格重新算了账。“丫头,就半个月,逾期不候啊。” 不过南舟还是给老板留了个电话号码,被程征默默记下。 走出那家店,林闪闪兴奋地小声说:“舟舟姐,看来改造工程大大有希望啊!我今天拍了很多素材,到时候够你发小红书了。” 南舟忽然意识到,对啊,这何尝不是积累素材的过程。她抓着林闪闪的手,问:“闪闪,你会剪辑视频吗?可不可以教教我。” 林闪闪打开相机,给她看她的素材,“其实剪辑没那么难的,现在剪映超级智能。我呢,在剧组那边跑龙套,为了多一些机会,就什么都做一些,不过也是门外汉了。” 距离不可能的任务,似乎又近了一些。南舟深吸一口气,对闪闪说:“走,去看下一家。瓷砖、洁具、五金……五万块的重量,还得我们一点点去掂量。” 第一卷 第14章 京南之行遇熟人 易启航的微信消息弹出来时,南舟正对着一堆建材报价单和孙阿姨家的户型图绞尽脑汁。五万块的预算像一道紧箍咒,勒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明天有空吗?跟我去趟京南,看看房,露露脸。」 京南?露脸? 南舟的心猛地一跳。 和久泰有没有关系? 那个她曾借着“发错消息”由头试图切入的项目。 「有空。」她回复得简洁,指尖却微微发颤。 第二天下午,南舟按照约定地点,提前了十分钟到达。 进入五月底的北京,已经很热。她穿着一件熨帖的浅蓝色衬衫,搭配一条米色半身裙,简约利落,是适合商务见面的装扮。 一辆白色的新能源车悄无声息地滑到她面前停下。车窗降下,露出易启航的脸。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POLO衫,少了些在共享办公空间时的随意,多了几分正式。 “上车。”他言简意赅。 南舟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车内很干净,有淡淡的香氛味道,是中性的木质调。 易启航侧过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忽然开口:“你好像瘦了点。” 南舟系安全带的动作一顿,没料到他会注意这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笑了笑:“最近忙得昏天暗地,可能吧。” “忙什么呢?小红书账号?”易启航一边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汇入车流,一边自然地接话,“上次问你账号叫什么,你还神神秘秘地不肯说。” “不光是账号,”南舟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最近接洽了一个老破小改造的活,预算卡得死紧,这几天头都要秃了,感觉发际线都后移了三厘米。”她将孙阿姨的情况简单说了说。 易启航闻言低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几分说不清是调侃还是别的:“女人搞起事业来,果然没男人什么事儿。” 南舟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她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摩天大楼逐渐被一些待开发的空地、普通的社区取代。城市扩张的痕迹在这里清晰可见。 车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调系统细微的风声。易启航开了音乐,是一首节奏舒缓的英文歌,冲淡了些许尴尬。 “今天是甲方的一个设计招标答疑会,”易启航打破了沉默,语气变得公事公办,“当然,这种规模的开发商,招标对象基本都圈定在他们自己的供应商数据库里,流程走得很稳。” 他顿了顿,瞥了南舟一眼,话锋微转:“不过我正好要和他们的营销总钱多多开会沟通项目前期的宣传策划,过程中可以找个机会,代为引荐你一下。” 他语气平淡,“代为引荐”和“机会”这两个词却还是优先钻入南舟耳朵。 “丑话说在前头,”他声音沉了沉,“不要抱太大希望。就是混个脸熟。很多开发商做事,宁可中规中矩,选那些有成熟团队、有大量代表案例的‘正规军’。绝不会为了一个所谓的好设计、好点子,就去冒险选择野路子、单打独斗的设计师,风险太大。” 南舟安静地听着,她心里明镜似的,易启航说的每一个字,都是这个行业的现实。 大平台、知名事务所的光环,是通行证,也是护身符。 而她,一个离开行业三年、刚刚返京、没有任何背景的独立设计师,在这些人眼里,恐怕连“野路子”都算不上吧? “我明白。”她声音不高,却很清晰,能有机会见面,已经很感谢你了。最后这句,他是对自己说的。 这份感激是真诚的。无论易启航是出于什么目的带她来——是真心想帮她一把,还是仅仅为了印证他自己所谓的“合作可能”,或者是别的什么——对她而言,都是黑暗中透进来的一丝微光。 因为项目还是一片空地,久泰地产在京南的临时办公点租用了附近一个商场底商的空置区域。门面简单装修过,挂着久泰的LOGO和新项目预告的LED。 易启航停好车,两人刚走到门口,另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也恰好停下。车门打开,几个穿着职业、气质干练的人走了下来。为首的那个女人,一身剪裁得体的白色西装套裙,妆容精致,气场十足。 南舟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是白露。 几乎是同时,白露也看到了她。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唇角缓缓勾起,形成一个充满玩味的弧度。 易启航显然也看到了,他微微蹙眉,低声问南舟:“认识?那个带队的女设计师,白露,营缮事务所现在的顶梁柱,最近这两年风头很劲。” 南舟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情绪,轻轻摇了摇头。 她不想在此刻,在易启航面前,上演任何与前同事的狗血戏码。 白露显然没打算轻易放过她,目光在她和易启航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那抹笑意更深了。但她并未停留,带着团队,大步走进了临时办公室。 易启航看着她们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对南舟说:“看来久泰也向营缮发出了邀请。你可以在附近转转,等我开完会,找机会给你引荐。” 南舟摇了摇头:“不用,我就在外面等就好。” 她找了个角落的休息区长椅坐下,并没有真的去“转转”。她再次搜索久泰地产的资料,近年的作品、开发理念、老板的背景传闻……看得无比仔细,大脑飞速运转,在心里一遍遍打磨、重构稍后可能要用到的说辞和设计想法。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逝。商场里人来人往,嘈杂的人声、店铺的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她充耳不闻。 快到晚饭时分,易启航终于从里面出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工作后的疲惫。“走吧,久泰的营销总监钱总比较客气,说一起吃了饭再走。” 这样的安排,让南舟心里再次升起一丝暖意。能参与到甲方的饭局,哪怕只是边缘角色,也意味着易启航的引荐比她预想的要更郑重一些。她低声说了句:“谢谢。” 然而,当钱多多一行人从办公室出来时,南舟刚升起的那点暖意瞬间凉了半截。钱多多身边,赫然跟着笑语盈盈的白露。 “钱总,”白露开口,“知道您忙,不如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吃个简餐,再跟您详细聊聊顶层设计?” 钱多多是个四十岁左右、身材微胖、眼神精明的男人,他摆了摆手:“不行啊白总,今晚约了媒体朋友,易主编这边是早就定好的。你们的方案还有时间打磨,但项目前期的营销可是我现阶段的重点。”他说着,目光落在了易启航和南舟身上。 易启航立刻上前一步,笑着介绍:“钱总,给您介绍一下,这位是南舟,独立设计师,尤其擅长老破小改造和极限空间利用,很有想法。” 他特意强调了“老破小改造”,这显然是南舟目前最能拿得出手、也最具差异化的标签。 白露听了,当场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目光转向南舟,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南舟啊!” 第一卷 第15章 酒桌与机会 她这一声,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钱多多看向她,眼神带着询问。 白露笑吟吟地对钱多多说:“钱总,这位南舟是我前同事,我们在营缮共事过。她高端豪宅项目倒是参与过不少,做得也不错。”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微妙,“不过……我记得她在营缮期间,好像没独立负责过什么‘老破小改造’啊?” 她这话,看似在肯定南舟过去的资历,实则一刀见血,直指南舟“擅长老破小改造”说法的真实性。 潜台词再明显不过:她在吹牛,或者,至少是名不副实。 钱多多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看向南舟的目光里多了几分审视和疑虑。 易启航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眼神复杂地扫了南舟一眼,没立刻说话。 白露却仿佛嫌不够,语气带着十足的“关切”:“难不成是回了老家之后,做的县城老破小改造?那倒也算是……经验丰富呢。”她把“县城”和“经验丰富”咬得格外重,个中意味耐人寻味。 易启航:“……” 钱多多:“……” 空气仿佛凝固了。南舟感觉脸上像被人扇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钱多多和易启航那质疑、打量,甚至带着点怜悯的目光。 白露似乎还嫌不够,又摆出友好同事的姿态:“对了,南舟,你现在找到工作了吗?要是实在找不到,我和事务所打打招呼,让你回来也不是不行。到时候啊,咱们还可以并肩战斗。” 她笑得一脸无害,仿佛真心为南舟考虑。 几句话,连消带打,将南舟踩到了尘埃里。 独立设计师成了找不到工作的无奈之举,擅长的领域成了可疑的吹嘘,甚至连回乡的经历都成了被嘲笑的把柄。 南舟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和体面。她抬起头,迎上白露的笑脸,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劳白总监操心,我很喜欢现在的状态,做自己喜欢的事儿,挺好。” 易启航显然没料到南舟和白露之间还有这样的过节,而且南舟的履历似乎也并非他最初理解的那样。他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后悔,人物背调没做清楚就贸然引荐,弄不好,只怕还要连累自己在甲方心目中的专业判断力。他下意识地瞥了钱多多一眼,果然看到对方脸上那毫不掩饰的不悦。 但事已至此,人都带来了,骑虎难下。易启航迅速调整表情,打了个哈哈:“哎呀,都是同行,优秀的人在哪里都发光嘛!钱总,咱们别站这儿聊了,请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给南舟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跟上。 南舟脚步迟疑了,此刻她只想立刻逃离这个令人尴尬的地方。手机震动了一下,她低头一看,是易启航发来的微信: 「你现在是我介绍来的人。临阵脱逃,不是正好佐证了她说的都是真的?撑住!」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南舟想要退缩的念头。 是啊,她走了,白露只会更得意,钱多多只会更确信她是个骗子。 她不能逃。 餐厅选在了一家装修颇具格调的江南菜馆,包间雅致安静。但落座后的气氛,却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因为白露方才那几句“提点”,钱多多脸上那层客套的笑容淡了许多,对南舟的态度明显冷淡下来。 易启航作为中间人,自然要活跃气氛。他率先举杯敬钱多多:“钱总,感谢赏光,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一直很愉快。” 钱多多端起酒杯,似笑非笑:“是啊,易主编做事向来稳妥,值得浮一大白。” 他抿了一口,话里有话,“不过今天这局,有点意思。按照我们那边的规矩,今天咱们这桌,易主编你与我都是主宾,得打个圈吧?” 打圈,就是挨个敬酒。 桌上连南舟在内,有六七个人。 易启航知道,但这明显是钱多多对自己“识人不淑”的不动声色的惩罚。 易启航脸上笑容不变,爽快应道:“应该的,钱总发话了,那我必须到位。” 他站起身,从钱多多开始,顺时针一个个敬过去,言辞恳切,姿态放得低。 一圈下来,南舟注意到他脚步已经有些虚浮,脸颊也泛起了红晕。 敬完酒,易启航坐下,吃了几口菜压了压,才又开口,语气带着几分酒后的“真言”:“钱总,不瞒您说,就是因为前几次沟通,听您反复提集团日子不好过,各项预算都收紧,要开源节流,我才想着推荐南舟这样的独立设计师。成本可控,想法又新。” 他指了指身边的南舟,语气加重:“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亲眼见证她在创邑空间那个项目上的精彩表现!那份优化建议书,绝对是这个!”他翘起大拇指,“英雄不问出处,咱们不光看资历更要看能力,对不对?” 钱多多这才正眼打量南舟。 眼前的女子生了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一双杏眼在灯光下显得很温婉,身量纤细,穿着简单的衬衫半裙,安静坐在那里,仿佛与酒局格格不入。 他晃着酒杯,忽然问道:“南小姐酒量如何?” 南舟心里一紧,老实回答:“不胜酒力。” 钱多多闻言,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过来人的口吻:“你既然是独立设计师,那就没有BD给你在前面公关,一切都得靠自己。一点酒都不会喝,你怎么接项目?怎么跟各方打交道?光有想法,可落不了地。” BD,指的是商务拓展团队,会先于创作团队直面甲方。 南舟一怔。钱多多的话虽然直白刺耳,却戳中了这个行业的现实。道理她明白,可她的身体,以及她内心深处的那点坚持,都在抗拒。 但她知道,此刻没有退路。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钱多多:“钱总说得很对,是我考虑不周。不知道……该怎么喝法?” 钱多多对她的“上道”似乎还算满意,抬了抬下巴:“职场上,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被特殊照顾。既然易主编打了圈,那你也打个圈吧。让我们也看看你的实力和潜力。” “打圈”两个字,像重锤敲在南舟心上。她看着桌上那一个个或好奇、或戏谑、或冷漠的面孔,胃里提前翻江倒海。 但她只能端起酒杯。 那是分酒器里倒出的白酒,辛辣刺鼻。她先从钱多多开始,说了一句“谢谢钱总给机会”,然后屏住呼吸,一口闷了下去。 她强忍着,依次敬下去。每喝一杯,心里就被烧着一次。 易启航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默默给她递了张纸巾。 打完圈,她借故去了卫生间,胃里翻滚,似要把这些灼人的液体都吐出来。 卫生间的镜子里,倒映出白露的脸颊,她笑吟吟地看着她:“南舟,我记得你以前,不是最鄙夷那些靠喝酒、靠桌子下交易拿项目的人吗?觉得玷污了设计的纯粹。怎么,有一天,你也会为了一个机会,喝成这副……狗德行?” 南舟的手指关节泛白,胃里翻涌的恶心感和白露话语里的尖刺交织在一起,几乎让她崩溃。她没有回应,只是挺起下巴,“人总要成长的不是吗?哪怕会有一些阵痛。” 白露冷哼一声,“设计的战场上,能和你再次相逢,也不会太乏味。我期待你的表现,不要让我失望。” 目送镜中人离开,南舟用冷水拍打脸颊,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狼狈的自己,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席卷了她。这就是她想要的“理直气壮的生活”吗? 回到包间,钱多多看着她清亮的眼神,脸上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些许:“南小姐,你的情况,易主编大致跟我说了点。这样吧,新项目会所和样板间的室内概念部分,你也可以出一版方案。最迟两周,我们上会。” 他顿了顿,看着她,强调了一句:“到时候,专业取胜。” 那一刻,南舟觉得胃里还在灼烧,头依然昏沉,但心里却像照进了一束光。所有的委屈不适,仿佛都有了价值。 “谢谢钱总!我尽力!”她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第一卷 第16章 挂靠操作 酒局在推杯换盏闹的氛围中持续了三个多小时。 南舟在经历了最初几轮白酒的猛烈冲击后,身体里某种麻木的机制似乎被激活了,俨然酒场高手。 她再一次离席,想去卫生间用冷水让自己清醒一点。走廊的光线比包间昏暗,地毯吸收了脚步声,营造出一种不真实的静谧。她扶着墙,慢慢往前走。 “南舟。”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惊愕和……一丝压抑的怒气。 南舟脊背一僵,缓缓回过头。走廊拐角处,陆信站在那里,穿着西裤和T恤,眉宇间带着疲惫的痕迹。他看着她,眉头紧锁。 “你怎么在这儿?”南舟下意识地问,声音因酒精而有些沙哑。她意识到不对,京南距离市区很远,他不太可能“刚好”出现在这里。 “我怎么在这儿?”陆信几步跨到她面前,距离近的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与她满身的酒气形成鲜明对比。“白露给我发了信息,说看你在这边为了个项目喝得不成样子。我不放心,开了快两个小时车才赶过来!” 南舟的心一沉。 又是白露!果然是她在背后搞鬼!故意把陆信引来,无非是想让她在前任面前丢脸难堪。这女人为了恶心她,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怒火混着酒意往上涌,南舟可不想被人假惺惺关怀的局面。她强撑着站直身体,偏过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值得最合格的前任是什么吗?就是别再打扰,各自安好,老死不相往来。” “你过得好好的,我不会管。”陆信的声音拔高了些,带着一股无名火,带着对你好还不领情的滞闷,“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从前滴酒不沾的人,现在为了肮脏的交易,把自己灌成这样?值得吗?你还是我认识的南舟吗?” “肮脏?”这两个字刺激着南舟的神经,她眼眶发红,眼尾也红了,“还有什么比渣男劈腿更肮脏的?你有什么资格评判别人?陆建筑师,我们早就没关系了。请你,不要再多管闲事。” “南舟,我不是管闲事!我是……”陆信语塞,那份过了界的关心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我是怕你上当受骗!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呵,”南舟轻笑一声,酒精让她比平时更尖锐,“有的卖说明还有价值。你呢?陆大建筑师,你除了站在道德高地上指责我,还会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是怎么了?南舟,遇到麻烦了?” 易启航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手臂上搭着他的外套,脸上依旧带着酒后的红晕,但眼神锐利,在陆信这个陌生的、气势不善的男人身上扫了一圈,然后自然地站到了南舟身侧,形成一个隐约的维护姿态。 陆信看向易启航,易启航看向陆信。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锋,无声地碰撞出火药味。 “我是南舟的朋友。”陆信率先开口,语气生硬,“看她不太舒服,准备送她回去。” “不劳费心。”易启航笑得云淡风轻,语气却不容置疑,“我和南舟是一起来的,会送她回去。” 陆信下颌线绷紧,他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尴尬,立场全无。继而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僵硬而落寞。 易启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才挑了挑眉,看向南舟,语气带着点玩味:“前男友?开车两个小时过来,还挺关心你。” 南舟摇摇头,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早就翻篇了,没事我们走吧。” “车在楼下,代驾到了。” 坐进易启航那辆新能源车的后座,南舟几乎瘫软在座椅里。窗外的路灯飞速后退,模糊成一片光带。 短暂的沉默后,易启航开口:“刚才饭桌上钱总的话,你听到了。机会是给你争取到了,但具体的操作,需要和你确定一下。” 南舟强打起精神,“嗯,你说。” “像久泰地产这种体量的公司,财务管理非常严格,绝不可能直接给个人打款签合同。”易启航的语气公事公办,“所以,得走曲线救国的路子。” “我的传媒工作室,是有正规资质的。所以项目可以挂靠在工作室下面。用传媒公司名义去和久泰签一份‘顾问咨询合同’。” 南舟静静听着,酒精让她的思维比平时慢半拍,但基本的逻辑还在。 “合同金额不会太大,大概就五万左右,名义是‘久泰京南住宅项目产品力提升及样板间概念策划顾问服务’。”易启航熟练地抛出解决方案,“如果有幸比下来,这笔钱久泰打到传媒公司账上。扣除需要上缴的税费,以及我这边需要收取的少量管理费——毕竟要动用公司资质和走账流程,剩下的,我们约定一个分成比例。如果比不下来,就当……练兵吧。” 亲兄弟尚且明算账,南舟对于这个见了几面的男人,并没有太多的奢求。行业内这种挂靠、分包的情况比比皆是,她知道个人设计师起步艰难,很多时候不得不依附于某个平台或公司。易启航提出的方式,听起来确实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径。 “拿到敲门砖,已经很好。规矩我懂。” 易启航顿了顿,观察着南舟的反应:“当然,如果你的方案真的被看上,打动了钱总甚至更高层,后续的正式设计合同,我们再来想办法。到时候,也许可以帮你争取独立签约,或者我再帮你找家有资质的设计公司合作,把项目挂过去。” 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就像他说的,这是一个入场券。用微薄的眼前利益,去博一个渺茫但确实存在的未来。她需要这个机会,需要这个项目来证明自己,需要在帝都这片坚硬的土地上,撕开第一道裂缝。 “明白。谢谢你,启航。” 她没有叫他“易先生”,而是选择了更近一点的“启航”,这是一种认可,也是一种基于现实的结盟。 易启航笑了笑:“客气什么,我希望可以是双向奔赴。” 第一卷 第17章 沉默的补丁 时间,像悬在头顶的沙漏。 在南舟全神贯注于久泰地产的竞标方案时,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打了进来,电话那头传来沉稳而略带疑惑的男声:“南舟女士吗?我是程征。我叔叔店里的板材……你还要不要了?” 南舟愣了几秒,才恍然惊觉时间流逝之快。“哦!程先生,抱歉,我这几天忙晕了,马上过去确认!” 挂断,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半个月,她像一只陀螺,在久泰的方案与孙阿姨家的现实难题间高速旋转。 为了攻克五万块的预算天花板,她几乎跑遍了大小建材城,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各种型号、价格、优缺点。新材料的价格让她望而却步,最终,她把目光投向了二手市场和建材尾货区。一块品相不错的二手地板,价格可能只有新品的三分之一;某家店清仓处理的瓷砖,颜色款式或许稍有过时,但质量过硬,价格更是美丽。她像淘金者一样,在这些被遗忘的角落搜寻着可能的宝藏。 然而,最棘手、最无法压缩的成本,是人工。 她咨询了几个相熟的工长,得到的报价都让她心沉谷底。水电改造是基础,一个熟练工人每天的工钱打底三百元。后续的泥瓦工、木工,按工序进场,都是按天计费。林林总总加起来,远超孙阿姨的承受范围。 她压下心绪,敲响了孙阿姨家的门。 孙阿姨见到她,眼神里交织着期盼与忐忑。“南舟啊,快进来坐。那个……预算,真的不能再省省了吗?五万块,对我们家来说,真的是……” 南舟将精心核算后的预算明细表递过去,每一项材料、每一项预估的人工费都列得清清楚楚。“孙阿姨,材料方面,我已经尽量选了性价比最高的,有些甚至是二手的,但保证质量和安全。但人工费确实高,这是市场价,我……” 孙阿姨看着明细表上那个刺眼的“人工费总计”,手指微微发抖。她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恳求:“南舟啊……你看,我家老头子,别的本事没有,力气有一把,他能给你打下手!搬东西、和水泥、递个工具,他都行!我们不怕累!” 那一刻,看着孙阿姨眼中混合着卑微与期望的光,南舟喉咙发紧,一股强烈的疲惫和无力感席卷而来。 钱太难赚了。 她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白天奔波调研,晚上对着电脑屏幕渲染效果图、撰写设计说明,眼睛干涩发疼。久泰的方案需要倾注心血,那是她职业突围的关键;而孙阿姨家的改造,则承载着她对“老破小”的理想规划,以及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两边都是重担,她感到自己臂膀快要被压垮。一个声音在脑海里诱惑着她:放弃吧,专注于久泰的方案,那个机会更大,回报也可能更丰厚。何必为了这个不赚钱的改造,耗费如此巨大心力? “吵什么呢?”老袁背着手踱了进来,目光扫过南舟脸上的倦色和孙阿姨手中的预算表,心里明白了七八分。他哼了一声,对着孙阿姨说:“老孙家的,五万块想装出花儿来?天上掉馅饼啊?” 孙阿姨喏喏不语。 老袁又转向南舟,语气依旧算不上和气,但话里的意思却让南舟愣住了:“丫头,知道你的不容易了。这么着吧,施工期间,我这把老骨头也搭把手。监监工、跑跑腿,还行。老孙家的改好了,你那间小仓库,我也同意给你按你的想法改。” 南舟猛地抬头,看向老袁。 老爷子脸上还是那副“别太感激我”的别扭表情,但眼神里透出的,是实实在在的支持。 刹那间,南舟忽然有些理解了。 这不是单纯的生意,这是大杂院里特有的,一种粗糙却坚实的邻里街坊情。它可能平时隐藏在琐碎的摩擦和口角之下,但在需要的时候,会不遗余力,伸出足够温暖的手。 她心中那点想要退缩的念头,被这意外的援手冲散了。 “谢谢您,老袁!”南舟从包里拿出事先草拟好的简易合同和更详细的报价附件,递给孙阿姨:“阿姨,我们再最后确认一遍。这是合同,每项花销我都附在后面了,透明公开。装修期间,你们一家暂时搬到集成房屋过渡,虽然条件简单,但也就个把月的时间。” 孙阿姨看着合同,又看看老袁,最终一咬牙:“成!南舟,阿姨信你!就按你说的办!” 定下心来,南舟立刻行动。她带着孙阿姨的丈夫孙叔和老袁,直奔十里河建材城。 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在。南舟说明来意,并介绍孙叔是业主。老板看着南舟递过来的、勾画得密密麻麻的采购清单,又看看旁边一脸朴实的孙叔,忍不住对南舟竖了下大拇指:“丫头,可以啊!没见过这么尽心的设计师了,跑前跑后,连业主都亲自带着来选材确认。” 他按照当初程征敲定的成本价算了账。装车的时候,板材沉重,南舟也没闲着,挽起袖子和孙叔、老袁一起上手搬抬。她身形纤细,力气却不小,动作利落,毫不娇气。 老板在一旁看着,悄悄走到角落,拨通了程征的电话:“阿征,那个女设计师来了,正装车呢。” 电话那头,程征似乎有些意外:“这么快?我这就过去。” 老板看着南舟麻利的身影,压低声音:“你再不来,人家装完车可要走了啊!” 终于装完车,南舟额上已出了很多汗。她利落地扫码付款,婉拒了老板“歇会喝口茶”的邀请:“不了,老板,那边工期紧,马上就得动工。等装好了,我给您返图,加五星好评!” 她顿了顿,补充道:“另外,麻烦您跟您侄子程先生说声谢谢,这次真的帮大忙了。” 说完,她和孙叔上了货拉拉。 他们前脚刚走,后脚程征就风风火火地开车赶到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店门口,有些无奈:“叔,咋没留人多呆一会儿呢?” 老板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谁让你来得比蜗牛还慢!人家姑娘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等你?” “我从亦庄项目上赶过来的。”程征解释了一句,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南舟离开的方向。 老板凑近了些,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左右你有人家号码,真想见面,约一下不就行了?何苦这么辛苦跑来跑去?你不会是真看上那姑娘了吧?” 程征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地扶额:“叔叔,太八卦了。我只是觉得,她对老城空间改造确实有想法,做事也踏实,说不定……以后真有合作的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银鱼胡同那个大杂院的角落里,一派热火朝天。南舟既是设计师,又是半个工长和劳力。白天,她和孙叔、老袁一起,按照施工计划一步步推进。拆改、水电定位、铺设……她手把手地教孙叔一些简单的活计,亲自核对每一处细节。 晚上,她回到自己那间小屋,打开电脑,继续鏖战久泰的竞标方案。灯光下,她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偶尔停下来,揉揉酸涩的眼睛。睡眠被压缩到极致,咖啡成了续命的良药。 终于,到了久泰京南项目概念方案汇报的日子。 南舟换上那身最正式的衬衫西裤,将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带着精心准备的方案和一颗忐忑又期待的心,再次来到了京南久泰的临时中心。 易启航早已等在那里,他的视线在她交叠放在身前的手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 那双本应执笔画图、操控鼠标的设计师的手,此刻手指上,赫然贴着好几块颜色深浅不一的创可贴,像……沉默的补丁。 第一卷 第18章 以生活之名 会议室里,空调吹出凉飕飕的风,却吹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某种焦灼与审慎。 长条桌一侧,坐着以钱多多为首的久泰管理层,有七八人;另一侧,则是人单势孤的南舟,以及她的“临时同盟战友”——易启航。 她面前只有一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小巧的模型,那是她利用给孙阿姨的施工材质打造的。 轮到南舟时,她深吸一口气,走到投影幕布前。她没有急于打开PPT,而是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平静: “钱总,各位老师好。我汇报前,我想现场做一个调研,在您先前听到的汇报中,有多少家公司或者方案做出了新中式?”她顿了顿,看到钱多多抱臂靠在椅背上,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所有,全部都是。 呵呵,有意思,提报还没开始,已经开始攻击对手了。 “中国房地产,市场上刮的都是欧风美雨,后来,言必称新中式,仿佛那是文化自信的唯一出口。可当全城、全国都在做新中式,当它成为另一种泛滥的‘风格’时,我们的新中式,究竟还有什么特别?如何能跳出这片已然血红的海?” 她顿了顿,眸色深了深,“地产的黄金时代,做什么都是对的,都有人为此买单;然而行业下行,新中产也越发务实,他们会为了风格而买单吗?我们如何回应他们的需求?” 几句话,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会场内某种心照不宣的泡沫。 有人拿起笔,开始记笔记,钱多多则拿起了手机,脸上依然是冷淡的态度,而备忘录上,记下了几个字:新中式VS? 南舟有一息的失落,莫非预判错误?不过她马上调整状态,点开PPT,标题页赫然呈现——「不论风格,专注生活:一个由内而外生长的家」。 “但是,我们买到的是一个家,还是一个风格,一套说辞?我选择了一条更笨,但也可能更根本的路。让我们暂时忘记风格,忘记得房率的数字游戏,甚至暂时忘记建筑的外壳,我们能否回到一切的起点——人,以及人的生活?” PPT上,第一幕:由内而外的革命 “我的设计逻辑,是‘由内而外’。不是先画一个漂亮的建筑轮廓,再把户型塞进去;而是先从最小的生活单元——‘户型’内部开始,从人与人的关系、从每一天真实发生的生活场景出发,进行空间推演,让内部的需求和逻辑,自然生长出建筑的外部形态。” 她展示了几张看似潦草却充满生命力的手绘分析图: 图一的《晨间交响曲》。描绘了从起床、洗漱、准备早餐到出门的15分钟内,家庭成员的行动流线。 “我们通过分析这些流线的交叉与等待,重新规划了卫生间的干湿分离、厨房的开放式操作岛台与玄关收纳的关系,让忙碌的早晨变得从容。” 图二的《黄昏的栖息》。展现了家庭成员下班、放学归来后的不同状态:父亲需要片刻安静的阅读角,母亲想在厨房一边准备晚餐一边与客厅的孩子交流,孩子则需要一个能写作业也能玩耍的角落。 “于是,我们打破了传统的‘客厅-餐厅’泾渭分明的格局,创造了一个融合了书房、亲子区、社交功能的‘家庭核心厅’。” “正是基于对这些无数个‘生活瞬间’的极致推演,”南舟切换下一页,呈现出最终的户型图,“我们才得出了这个看似不规则,但内部动线无比流畅、每一寸空间都直指真实需求的平面。它的外部轮廓,也因此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忠于内部逻辑的有机形态,而非为了外立面美观而强行规整的方盒子。这才是真正的‘100%得房率’——不是面积的简单叠加,而是生活效率与情感体验的100%满足。” 钱多多又拿起了手机,在备忘录里记下:由内而外,适合做故事线。 易启航一边听着精彩的分享,一边察言观色现场每个评审——甲方久泰地产的人员,难道不满意?以他对钱多多的了解,不应该啊。他想了想,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往南舟的方向推了推,“眼神互动”。 南舟扫过去,视线与场间的人交流。 接着,南舟抛出了她最核心的理念:“当空间解决了基本的‘住’的功能,它更高的价值在哪里?我认为,是情绪价值。” 她展示了几组充满故事感的画面,不再是冰冷的效果图,而是用水彩风格绘制的、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 “归家仪式感”的角落:在玄关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壁龛,注解是:“这里不是放钥匙的盘子,而是男主人每天下班后,能顺手放下带给女儿的一支小花的地方。灯光会温柔地亮起,迎接他回家。” “可成长的儿童房”:一个充满想象力的空间,墙面是可涂鸦的,家具是模块化可随年龄调整的。“我们设计的不是一间房,而是一个能容纳孩子从5岁到15岁所有梦想和秘密的‘成长舱’。” “三代同堂的呼吸感”:通过巧妙地运用高低差和可开合的隔断,在开放空间中为老人隔出了一个能晒太阳、能看顾孩子,却又保有私密感的“银发角落”。 “我的设计,不定义这里是‘侘寂风’还是‘奶油风’,”南舟总结道,“它只关注,在这里,妻子疲惫时能否有一个角落独处充电;孩子能否安全地探索他的小世界;一家人能否毫无障碍地交流,又能彼此尊重地独处。风格会过时,营销概念会迭代,但人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对家庭成员之间情感联结的需求,永不褪色。” 听到这时,易启航默默垂下了头。他想起了那次在“创邑办公”,南舟分享她的声音环境优化建议。平日里看着邻家女孩的人,分享时,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光。 她,有在做思考。 可惜啊,谁在意呢? 他忽然有点惆怅。 南舟关掉PPT,微微鞠躬:“我的汇报完毕,谢谢各位。” 会议室里陷入一片短暂的、奇异的寂静。与之前其他团队展示时,那种华丽数据、前沿智能技术和成熟案例所带来的兴奋的热烈反响不同,此刻的寂静,更像是一种被触及内心柔软处后的沉思,混杂着商业理性与一丝情感波动的较量。 钱多多沉默了片刻,终于放下手机,备忘录里记了一页。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没过多表情,目光落在南舟身上,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审慎:“南舟,你的方案……很大胆。甚至可以说,有点理想主义。” 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开始了点评:“你强调生活流线,但你这不规则的轮廓,会增加多少施工难度和建造成本?你谈情绪价值,这些壁龛、灯光、可涂鸦的墙面,在营销说辞上很美,但能转化为购房者真金白银的溢价吗?市场是现实的,大多数消费者,还是更认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精奢装修,智能家居。” 他一条条说着,在鸡蛋里挑骨头,指出找出这个“离经叛道”方案的所有潜在风险。 最后总结,“在商言商,颠覆性的方案,风险极高。万一客户不买账呢?” 南舟安静地听着,没有急于辩解。直到钱多多说完,她才再次抬头,脸上没有失落,也没有愤懑,只有一种尝试过后的平静与坦然。 “谢谢钱总的指点。我明白您的顾虑,这些都非常现实。也许某个阶段,市场更认可稳妥的选择。但我相信,当住房回归其居住的本质,当人们越来越关注内心的需求与家庭的温度时,‘生活本身才是最好的风格’——这个答案,未来市场会给出。” 南舟走出会议室,心情意外地平静。钱多多说,五个工作日会出结果,但于她而言,已经胜利。 易启航与她并肩,眼神亮得惊人,里面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震撼。 “南舟,我听过无数场汇报,但今天是第一次,有人不是在秀肌肉,卖弄技巧,而是在谈论‘生活’。你刚才在里面的样子……” 他顿了顿,仿佛在寻找最准确的词,最终轻声说: “不是在推销一个方案,而是在布一场关于未来生活的道。闪闪发光,让人……动容。” 第一卷 第19章 不看专业看关系 “走吧,”南舟发出邀请,“我请你吃饭。这次,多亏了你。” 易启航闻言,脸上竟莫名一热,眼神闪烁了几下,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脸,状若看着远处风景。“真中标了再请也不迟。今天还是我请你,你大老远从城里跑过来。” 他的拒绝似乎带着点什么意味。南舟坚持,语气温和却很坚定:“一码归一码。中标了,那是庆功。现在的感谢,是谢你给了我这个机会,把我带到久泰面前。世上都是先有伯乐,后有千里马的。” “伯乐?”易启航像是被这个词烫了一下,目光复杂地看了南舟一眼,随即又飞快地移开,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第一次在共享办公见你,看你跟那免费AI较劲,我心里还嘀咕,这年头AI都不会用的设计师,真该迭代一下自己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真切的感慨:“没想到,接下来你就给了我这么多惊喜。创邑的报告,今天的汇报……南舟,你的小船里都装着什么宝藏啊。” 南舟听了,粲然一笑:“咱们就不要商业互吹了。不过你有一点说得很对,不断拓展自己的认知的边界,拥抱变化,是这个时代给予我们每个人的设定。”她抬手,指了指马路斜对面一个挂着红底的招牌,“走吧,我点评查了下,附近就那家‘铁锅炖’还不错,评分挺高。” 易启航这次没再推辞。 小饭店里烟火气十足,大铁锅支在桌子中央,炖菜的浓香热气腾腾地往上冒,驱散了空调房带来的冷意,也模糊了两人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拘谨。 南舟确实是饿了,奔波一上午,神经又高度紧绷,此刻放松下来,胃里空得发慌。她拿起筷子,正要夹菜,动作间,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眉心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 易启航的目光落在她拿着筷子的右手上,那上面贴着好几块创可贴,边缘还透着磨破的红痕。 “你的手怎么了?刚才在会议室我就注意到了,你按键盘切换PPT的时候,好像就有点不舒服。” 南舟自嘲地笑了笑,伸出双手摊开在他面前,活像一对笨拙的“蚕蛹”。 “没什么,”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接到了邻居家的一单,二环里二十平的老破小改造,预算只有五万。预算卡得太死,请人工也请不起,所以我们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搬板材、和水泥……难免磕碰磨破点皮。” 她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易启航,带着一种坦率的真诚:“启航,对不起。有件事,之前没和你说清楚。我所谓的‘独立设计师’,其实就是……还没找到稳定工作的另一种说法。白露说得对,我以前在事务所,的确没独立负责过‘老破小改造’的项目。 她语气平稳,没有丝毫自卑或闪躲:“但是,就在前几天,我已经在做了。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对钱总介绍时,并没有撒谎。而且,”她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光,嘴角弯起,“经过这一遭,以后我也可以骄傲地说,我是所有设计师里,最懂施工的了。” 易启航静静地听着,看着她平静叙述下掩盖的艰辛,五万块……改造二环内二十平的老破小?他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帝都的物价和人工,这简直是个听都没听过的极限挑战。他都不知道该说眼前这个女人是不自量力,还是……不自量力了。 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看着她眼中那簇未曾熄灭的火苗,听着她语气里那点苦中作乐的骄傲,所有现实的、功利的评判都堵在了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沉默在炖锅咕嘟咕嘟的声响中蔓延。过了好一会儿,易启航才抬起头,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也只化作一句低沉而郑重的: “南舟,凭你这股劲儿,做什么不会成功呢?” * 回到银鱼胡同,南舟立刻扎进了孙阿姨家的改造工程中。 身体的疲惫奇异地冲刷了竞标结果悬而未决带来的焦虑。量尺寸、切割板材、协助孙叔固定轻钢龙骨……每一个需要全神贯注的细节,都让她暂时忘却了京南那片空旷土地上的博弈。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混合着木屑和灰尘,粘腻不堪。手指上的创可贴换了又脏了,脏了又换了。但她心里却有种异样的踏实。这里的一切是具体的,是可触摸的,一钉一铆,都在她手中逐渐变成图纸上的模样。 老袁时不时背着手过来转一圈,嘴上不说,却会默默递过一瓶冰镇的北冰洋,或者在她和孙叔为某个安装细节犯难时,用他几十年老北京的生活经验,提出一两个看似土法炼钢、却意外实用的点子。林闪闪收工早的时候,也会跑来帮忙打下手,递个工具,用她那个小相机记录下改造的点点滴滴,叽叽喳喳地说着剧组趣事,给沉闷的劳作注入几分鲜活气。 就在南舟几乎要忘记时间流逝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正和孙叔合力将一块裁切好的生态板立起来,手上沾满了灰。她示意孙叔稍等,用相对干净的手腕处蹭了蹭额角的汗,才掏出手机。 是易启航发来的微信。 手指点开,屏幕上寥寥数语。 「久泰地产的设计定了。」 「不是营缮。」 「但据说,是上面大领导的关系,直接空降的设计团队。」 没有意外,甚至没有太多失落。南舟看着那几行字,内心异常平静。这个结果,在钱多多那条“在商言商”的点评后,似乎就已写定。竞标场上,拼的从来就不全是专业,人脉关系才是关键。 她正想着如何回复,易启航又发来一条,语气竟带着比她这个当事人更浓的落寞和不平: 「妈的,白折腾了。你的方案那么好……」 南舟看着这句话,几乎能想象出易启航此刻拧着眉头、一脸愤懑的样子。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微妙的暖意。这个人,最初看起来很势力,此刻却在为她的“不公”遭遇而生气。 她低下头,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然后熟练地敲下一行字,反过来安慰他: 「没关系,本来机会就是你帮我争取来的,能站上去汇报,我已经很感激了。以后还有的是机会。」 消息发送成功。她将手机塞回口袋,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新切割木材的清香和淡淡的粉尘味。她重新扶住那块板材,对孙叔笑了笑:“叔,来,咱们继续。” 第一卷 第20章 第一笔广告费 孙阿姨家的改造,进入了最后收尾的阶段。 南舟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她对着电脑上最终核算的账单,眉头拧成一个结。 五万块的预算,在现实洪流的冲击下,岌岌可危。材料的精打细算已经到了极限,但一些无法预料的小项开支,“微不足道”的累积起来,仍然超支了,差不多三千块。 这笔钱对她现在而言,不是个小数目。 她想起签合同时孙阿姨反复强调的“养老本”,想起孙叔帮忙时那沉默而疲惫的背影。白纸黑字写明了预算包干,绝无增项。现在去开口,无异于自打嘴巴。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最终,责任感还是驱使她站起身,走向孙阿姨家。无论如何,得有个交代。 是自掏腰包垫上,还是……看能不能商量着分担一点? 孙阿姨的儿子儿媳回来了,正站在屋子中央,瞠目结舌地打量着这个焕然一新的家。儿媳捂着嘴,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们那个曾经拥挤破败的老巢。儿子也是一脸震惊。 “妈……这,这还是咱家吗?”儿子喃喃道,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孙阿姨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骄傲和激动,正要说话,看见南舟进来,连忙招呼:“南舟来了!我儿子儿媳回来了,都给看傻眼了!” 业主的赞美,本该是欢欣鼓舞的,但南舟笑不出来,张了张嘴,才把超支的事小声说出来。 “还差……多少缺口?”孙阿姨的儿子孙顺平问。 孙阿姨猛地拽了一下儿子的袖子,力道不小。她脸上堆起笑容,语气夹杂着感激和为难:“南舟啊,你看这弄得真不错,我们全家都满意!辛苦了辛苦了!咱们当初可是白纸黑字签了合同的,预算就那些,你也保证过的。” 她顿了顿,话像是说给南舟听,又像是说给儿子听:“我儿子他们也没钱,不然早就在外边买房子了,哪还用跟我们老两口挤在这小破屋里,你说是不是?” 孙顺平到了嘴边的话,被他母亲这一拽一眼神,硬生生堵了回去,脸上闪过一丝窘迫和无奈,没再吭声。 南舟的心彻底凉了下去。 她扯出僵硬的笑容:“阿姨,叔叔,你们满意就好。还有些小细节我再处理一下,很快就彻底完工了。” 说完,她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孙阿姨家。 回到自己的小屋,南舟打开手机银行APP,看着上面可怜巴巴的余额数字,创邑空间那笔雪中送炭的收入,早已在连日来的材料采购和必要生活开销中消耗殆尽。而下个月的房租,很快就要来吞噬她最后的安全感。 敲门声轻轻响起。 “舟舟姐,在吗?”是林闪闪的声音。 南舟迅速调整了一下情绪:“进来吧,闪闪。” 林闪闪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手里还抱着一个大硬盘。“舟舟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打开看看。” 她献宝似的把硬盘塞到南舟手里。连接好电脑,里面分门别类地存放着大量高清照片和视频片段——从改造前孙阿姨家的破败局促,到施工过程中的点点滴滴,板材切割的火花,南舟和孙叔合力安装的身影,老袁背着手监工的侧影,再到改造后各个角落的惊艳效果……构图巧妙,光影捕捉得极富故事感。 “这些都是我趁你们工作时拍的!”林闪闪眼睛亮晶晶的,“你不是说要记录吗?我看你忙得脚不沾地,手上还老贴着创可贴,哪有空好好拍?我就帮你都拍下来啦!你看看,这素材够你做多少期内容了!” 南舟看着这些远比她自己那老旧手机拍出的、模糊不清的照片和视频精美一百倍的素材,鼻腔猛地一酸。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边施工边记录,但现实是,她往往灰头土脸,满手污垢,累得连举手机的力气都没有。发到小红书账号上的零星内容,如同石沉大海,至今粉丝才二十几个,凄惨得可怜。 而林闪闪带来的,简直是雪中送炭! “闪闪……我……”南舟声音有些哽咽,不知道说什么好。 “哎呀,别感动啦!”林闪闪摆摆手,眼睛眨啊眨,“我这么做也是有目的的,将来你帮我装修时,也要打骨折哦。” 南舟被她逗乐了,一口应下,“骨锥骨髓都给你。对了,闪闪,你能不能教教我剪辑,感觉好难啊。” 林闪闪拉过椅子坐在南舟旁边,打开一款剪辑软件,熟练地操作起来。“你看,先把素材拖进来,排序……转场用这个……关键帧在这里……滤镜要选这种,带点电影感的……背景音乐很重要,要能调动情绪……” 她讲得深入浅出,一边操作一边解释。南舟学得很认真,但那些纷繁复杂的按钮和效果还是让她有些头晕。 好不容易跟着闪闪的指导,粗剪出了一段一分钟左右的改造前后对比视频,南舟看着成品,觉得已经惊为天人了。她想了想,写下标题:「理想照进现实,北京二环老破小变形记」。 “打住!”林闪闪一看标题就喊了停,“舟舟姐,你这标题太文艺了,不行不行!得有流量思维!有关键词!知道大家爱看什么吗?” 她拿过平板,熟练地搜出几个爆款家居改造视频,指给南舟看:“你看人家的标题!《挑战四九城最低预算!10万爆改旧仓库,效果惊呆物业!》《破旧杂院逆袭治愈系阳光房,邻居看了都眼红!》……要突出‘挑战’、‘最低预算’、‘爆改’、‘逆袭’、‘惊呆’这种词!网友爱看的是这种极致的反差,是你营造出来的、触手可及的‘精致假’,而不是平铺直叙的‘真’。这就是氛围感!真实往往粗粒,你得学会包装它,让它看起来很美好,别人心生向往,才会点赞收藏!” 南舟看着那些案例,心里五味杂陈。她一直坚守的设计理念是真诚与实用,此刻却要学着去制造“精致的假象”。但她也明白,闪闪说的是这个流量世界的现实规则。 她重新拟定标题:「五万块如何在帝都二环内造梦?20平胡同老破小极限改造,看完我哭了」。 林闪闪打了个响指:“这个味儿就对了!发布!” 视频上传成功,两人都松了口气。 一阵清晰的“咕噜噜”声从林闪闪的肚子里传出来,在安静的小屋里格外响亮。 闪闪不好意思地捂住肚子:“嘿嘿,晚上忙着整理素材,还没吃饭。” 南舟心里软成一片。这个姑娘,自己还在跑龙套,却这样热心地帮她。“烤串,想不想吃?” “想!”林闪闪眼睛瞬间亮了。 南舟当即拿起手机,熟门熟路地点了附近一家评价不错的烧烤外卖,又加了几瓶北冰洋汽水。 小小的房间里,充满了诱人的烤肉香气。两人就着一次性餐盒,一口烤串,一口冰镇北冰洋,刚才的疲惫和沮丧仿佛都被这烟火气驱散了。 “闪闪,你说咱们这账号,什么时候能变现啊?”南舟咬着一串烤韭菜,含糊不清地说,“网上那些都说靠流量能赚钱,我怎么觉得像画大饼?” 林闪闪灌了一口北冰洋,冰凉的汽水刺激着喉咙,带来一种爽朗的快感。“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这账号真的盈利了,舟舟姐,我给你做兼职吧?负责内容策划和拍摄剪辑。我在短剧剧组跑龙套这么久,一点名堂都没混出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彷徨和失落,“有时候我妈打电话来,问我过得怎么样,我都不敢细说,就怕她担心。” 南舟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递过去一串烤得焦香的鸡翅:“是金子总会发光的,闪闪。我们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和运气。” 那一晚,她们两个就着烤串和汽水,天马行空地聊着未来,聊着账号的可能性,聊着各自心底那点不甘和梦想。直到夜深,林闪闪才打着哈欠回了自己房间。 南舟简单洗漱后,倒在床上,几乎是秒睡。 第二天清晨,她是被手机连续不断的提示音吵醒的。 迷迷糊糊地抓过手机,屏幕解锁,映入眼帘的是小红书的图标,上面显示着鲜红的“99+”消息提示。 “南舟的舟”账号后台,一夜之间涨了五百多个粉丝!私信框里塞满了各种询问和赞叹。 更让她心脏骤停一秒的,是一条来自某个义乌小商品的商务合作邀请: 「您好,非常喜欢您的改造视频!我们品牌主营厨房、卫浴用的强力粘贴小挂钩,想邀请您做一条推广视频,广告费480元。如果您同意,请支付80元回扣给我,即可签约合作。」 480元! 南舟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还在做梦。反复看了好几遍后,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兴奋感冲上了头顶! 原来,小红书真的可以变现! 哪怕只有480块,哪怕对方还要80块回扣! 她兴奋得几乎要从床上跳起来,第一时间点开微信,找到林闪闪的对话框,手指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直接转账200元过去,备注:「闪闪!我们有钱了!第一笔广告费!你应得的!」 第一卷 第21章 论坛上的硝烟 李菲儿的微信消息弹出来时,南舟正在学习剪视频,孜孜不倦。 「舟舟,下周有个‘旧城改造与更新国际论坛’,营缮这边有个同事去不了,门票浪费也是浪费。你有兴趣吗?规格挺高的,来了不少国内外大咖。」 南舟的心一跳。这个主题像带着钩子,勾着她敏感的神经。 地产已经进入白银时代,未来更新才是主旋律。她几乎能想象出论坛现场那种思想碰撞、信息密集的氛围,那是她渴求已久的新鲜空气。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敲下一行字:「谢谢菲儿!太感谢了!营缮都有谁去?」 李菲儿的回复很快,带着点心照不宣的意味:「还能有谁,白露带队呗。你别管她,就当看不见,去听听干货总是好的。」 果然。 南舟扯了扯嘴角,一丝自嘲掠过心头。但她几乎没有犹豫,回复道:「好,我去。只有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既然决定要在这座城市“理直气壮地生活”,那么,任何可能的机会,能提升自己的场合,她都不愿错过。 * 论坛当天,南舟翻出了压箱底的西装套裙,料子挺括,剪裁合身,只是款式稍显过时。她仔细熨烫平整,浓密长发在脑后挽成利落的发髻。 会场设在长安街一家顶级酒店的宴会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衣着光鲜的人影。南舟出示电子邀请函,走到签到处。 冤家路窄这个词,仿佛是为她和白露量身定做的。 她刚拿起笔,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那两个熟悉到刺眼的身影——白露和陆信,正并肩站在不远处的引导牌前,低声交谈着什么。 白露一身当季最新款的奢侈品牌裙装,手挽着路易家的包。 两人站在一起,男才女貌,俨然一对璧人。若说没约好,恐怕都没人信。 南舟挺直了背脊,目光平静地掠过他们,迅速在签到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字体飘逸,然后拿起会议资料,目不斜视地朝内场走去。 将嘈杂与那两道灼人的视线隔绝在身后。 “南小姐?” 一个低沉而略带不确定的男声在身侧响起。 南舟下意识地回眸。 程征。 那个在建材市场有过一面之缘,并帮她争取了成本价板材的男人。 他今天穿着一套熨帖的深灰色国际大牌西装,面料泛着高级的哑光质感,衬得他肩宽腰窄,身材比例极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商务微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沉稳内敛的上流精英气质。与之前在板材店里提着保健品、带着烟火气的形象判若两人。 南舟有瞬间的恍惚,随即露出得体的笑容:“程先生?好巧。” “是很巧。”程征目光温和地打量了她一下,语气熟稔,“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怎么样,上次那个胡同里的房子,改造还顺利吗?” “托您的福,已经全部装好了。”南舟回答,心里那点因偶遇而生的诧异,迅速被职业本能取代,“我把整个改造过程,都记录了下来,放到了网上。” “哦?”程征表现出适当的兴趣,“反响如何?” “比我想象的好很多。”南舟实话实说,带着点小小的自豪,“点赞收藏的人不少,也吸引了一些同样对老房改造感兴趣的网友。” 她顿了顿,语气稍显无奈,“我还专门做了一期关于板材选择和避坑的专题,内容可能太专了,浏览量就寥寥无几了。” 她这话带着几分坦诚,也带着“投桃报李”的心意。 程征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 他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很自然地接话:“专业内容有特定受众,很正常。把你的账号推给我,我也学习学习,顺便给你涨个粉。” 他拿出手机,调出微信二维码。南舟从善如流,扫码,推送了自己的小红书账号「南舟的舟」。 程征操作完,收起手机。 南舟看着他这一身与论坛氛围浑然天成的装扮,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程先生,您今天过来……您也是设计师吗?” 程征闻言,微微一笑,指了指主席台的方向:“我是受邀嘉宾。论坛马上开始了,我先去准备了。” 南舟站在原地,看着他融入前排那些衣香鬓影、谈笑风生的人群中。 而这一幕,丝毫不差地落入了不远处一直暗中关注着这边的白露和陆信眼中。 白露红唇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声音不高,却足以让身边的陆信听得清清楚楚:“看见没?你的这位前女友,本事可真不小。之前不知道靠什么关系,竟然混进了久泰地产的招标会。这才多久,又搭上了程总这条线……华征集团的创始人程征,即使是民企,也是现在活得最好的民企,可不是什么随便能攀上的人物。” 陆信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握着资料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看着南舟与程征相谈甚欢、甚至互换联系方式的场景,一股混合着妒忌、不甘和被冒犯的怒火窜上心头。 白露满意地看着陆信的反应,低头,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打字,给李菲儿发去一条微信:「南舟的票,是不是你给的?」 几乎是立刻,李菲儿的回复就弹了出来,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点被冤枉的气愤:「露姐,你可别冤枉我!我最近忙项目都快累死了,哪有空联系她?南舟自己来的?怎么回事?」 白露看着回复,冷哼一声,收起了手机。不是李菲儿,那她是怎么进来的?难道……真是靠那个程征? * 论坛正式开始前,南舟拿着资料,沿着会场边缘慢慢踱步,仔细看着墙上悬挂的嘉宾介绍展板。她的目光掠过那些声名显赫的名字和头衔,直到,停在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和名字上—— 程征 华征集团创始人/董事长 演讲主题:存量时代,城市更新的价值重塑与商业模式探索。 下面是一长串集团业务介绍:传统地产开发、物业服务、存量资产运营管理、城市更新与旧区改造…… 华征集团!南舟心中一震。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前几年在“资产代管”领域动作频频。 她万万没想到,那个在建材店里帮她解围、看起来沉稳务实的男人,竟然是这样一家企业的掌舵人。 果然,来这一趟,大有收获。 第一卷 第22章 向大佬提问 论坛的议题如旋转的万花筒,从宏观政策解读到微观社区实践,从国际案例借鉴到本土经验反思,政府官员、企业领袖、学界泰斗乃至国外机构的代表轮番登台,编织着一幅幅关于城市未来的图景。 南舟像一块海绵,近乎贪婪地汲取着每一点信息。手机录音功能一直开启,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关键词、逻辑图和瞬间迸发的灵感。 随着时间推移,部分与会者开始显露出疲态,或接打电话,或悄然离席。前排空出了些位置。南舟没有丝毫犹豫,拿起自己的东西,果断向前挪了几排。更近的距离,意味着更清晰的视野,更投入的感知,以及……更不易被忽视的存在。 这一移动,落入了易启航的眼中。 他坐在侧前方,原本正与邻座低声交谈,目光扫过会场时,恰好捕捉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个论坛规格不低,入场券某种程度上是人脉和圈层的象征。 南舟能出现在这里,并且如此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求知欲向前靠近,让他对她“自由职业者”的身份有了新的掂量。 她并非全然游离于体系之外,她在努力嵌入,在试图触摸这个行业最前沿的脉搏。 圆桌论坛环节,各方代表齐聚台上,程征赫然在列。 他坐在那里,姿态沉稳,在一众或激昂或刻板的发言者中,显得格外内敛有力。 主持人将话题引向“有机更新”与“微循环”时,程征的发言清晰而务实:“……城市更新,不是外科手术式的大拆大建,而应该像中医调理,通经活络,激发机体自身的活力。我们追求的,不是一张焕然一新却失去灵魂的城市面孔,而是在改善物理环境的同时,保留住那些让一个地方之所以成为‘这个地方’的独特基因。” 南舟飞快地翻动着笔记,回顾他刚才的观点,心脏在胸腔里鼓动。一个念头迅速成型,清晰而坚定。 主持人宣布进入现场提问环节。工作人员拿着无线话筒走向观众席。几乎在主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南舟就举起了手,目光灼灼地望向程征的方向。 场内举手的人不止她一个,但当工作人员犹豫着走向她侧后方一位看起来更“像”目标听众的中年男士时,南舟几乎是从座位上微微欠身,手臂伸得笔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礼貌和坚定,截住了工作人员的目光和即将递出的话筒。 “这位女士,请。”工作人员愣了一下,还是将话筒递了过来。 南舟接过话筒,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但声音却异常稳定,透过音响传遍会场: “程总您好,非常感谢您的精彩分享。您提到城市更新不是大拆大建,而是‘有机更新’,要保留城市的独特基因。我的问题是,在这种‘微循环’、‘绣花针’式的更新中,我们如何量化并留住一个社区最宝贵的‘软性资产’——比如几十年老邻居之间构成的紧密社交网络,或者那些看似不起眼、却承载了几代人共同记忆的街角小店、修理铺、早餐摊?”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程征,也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里注入了一种真切的情感: “当更新的首要目的,往往是提升物理空间品质和追求经济效益时,我们这些具体的实践者,又该如何为这些无法用GDP简单衡量的‘社区记忆’与‘人情味’,做出一些实质性的、哪怕微小的努力?谢谢。” 问题抛出,会场有片刻的寂静。 这个问题,太具体了,具体到关乎每家每户的烟火气;也太抽象了,抽象到挑战着传统评估体系。它直指当前城市更新最核心的痛点与争议——发展与保留,效率与温情,硬件与软件。 程征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清晰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那丝惊讶化为了激赏。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身体微微前倾,靠近话筒: “这位……设计师,提了一个非常深刻,也非常好的问题。” 他肯定了南舟的身份,目光与她有了一瞬的交汇。“事实上,直到现在,在我们的旧改实践中,对于如何系统性保留和活化这类‘软性资产’,还没有太多成熟、可大规模复制的成功案例。大家基本还是沿用过去地产开发的思维,算经济账、算工程账。国外有一些社区营造的案例很值得借鉴,但国情不同,土壤不同,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确实都还在‘摸着石头过河’。” 他的语气坦诚而恳切,没有回避问题的复杂性。“但我觉得,城市更新,归根结底,不止是‘城’的更新,实质更是‘人’的更新。这不仅指原住民的安置和需求满足,也指我们这些从业者自身的更新。原本擅长高周转、大规模开发的地产人,现在要转型做精细化、人性化的更新,必然要经历思维转变的阵痛,这是时代给我们出的考题,也是发展的必然……” 他的回答,既有高度,又不乏对现实困境的洞察,赢得了台下不少赞同的颔首和掌声。 南舟坐下,心脏仍在砰砰直跳。她知道,她的目的达到了,再次吸引了程征的注意。 她忽然想到了孙阿姨一家的拥挤,也想到了老袁、闪闪带来的温暖。 如果未来有一天,她住的银鱼胡同注定要更新,那么胡同里有温度的生活谁来捍卫? 哦,她太杞人忧天了。到时候,她估计早就不住那里了,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圆桌论坛结束,会场进入短暂的茶歇时间。 人流涌向休息区,南舟却感到一股熟悉而尴尬的热流涌出。最近压力太大,生理期竟然提前了,毫无预兆。她暗自懊恼,趁着人群嘈杂,匆匆抓起手包,低头快步走向卫生间。 估摸着茶歇差不多结束,主会场重新开始的掌声隐约传来,卫生间里人也走得差不多了,南舟才收拾妥当,深吸一口气,推门出来。 却迎面撞上了守在走廊边的陆信。 第一卷 第23章 夜色下的规则 陆信显然不是偶遇,而是特意等在这里。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却像凝着冰碴,上下打量着她,嘴角扯出一个讽刺的弧度。 “现在真是长袖善舞啊,南设计师。”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刺,“这种级别的论坛也能混进来。身边……总是不乏‘贵人’引路?男人环绕的感觉,是不是特别有安全感?” 南舟胸腔里那股因成功提问而燃起的火苗,瞬间被这话浇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被冒犯的愤怒。 她正常的社交,她从零开始艰难积累资源和人脉,在他眼里,竟如此不堪。 “陆信,”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颤抖,“我的社交圈,我如何争取机会,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一个早已被我清理出生活网络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恶意揣测?” 陆信被她的话噎住,脸色更加难看,他上前一步,试图抓住她的手腕,被南舟迅速躲开。 “南舟!你一定要用这种浑身是刺的方式跟我说话吗?”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急切,“你想要做项目,想要资源,我可以给你!” “空口无凭?”南舟几乎要气笑了,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着他,“陆信,我早过了那个会被你几句空头支票、几张虚幻大饼就打动的年纪了。现在的我,要的是实打实的资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支持。你给过吗?你能给吗?” 她不再看他脸上那混合着难堪和恼怒的神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裙摆划出决绝的弧度。 “我还有事,失陪。” 她没有回主会场,突如其来的状况和陆信的纠缠让她心烦意乱,需要找个地方缓一缓,处理一下私人问题。她拐向通往酒店侧翼休息区的走廊,那边相对安静。 就在她经过一个半开着门的消防通道口时,里面隐约传出的声音让她脚步一顿。 是易启航。 他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视频通话,语气压抑着强烈的不满: “钱总,项目最后定谁,我无话可说。行业规则我懂。但是,‘情感核心区’、‘生活流线反推户型’这些核心概念,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在你们最新的项目宣传稿和软文里,这‘拿来主义’是不是也太明显了点?吃相未免难看了吧?” 电话那头,钱多多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酒意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疑,透过话筒隐约传来: “启航啊,你也是老人了,怎么还说话?一个小设计师,没背景没平台的,她的点子能被我们久泰看上,能为项目所用,那是她的荣幸!概念这东西,虚无缥缈,谁先大声说出来、用出去,就是谁的!光有点子有什么用?落地了才是本事,才能产生价值!”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向下兼容的“坦诚”:“再说了,我虽然没用她的方案,但我承了你易主编推荐的这份‘情’啊!后续的这个媒体打包项目,我也是二话没说就给你了。这才是成年人的世界,等价交换,懂吗?” “承情……媒体包……” 这几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南舟的耳膜,直抵心脏。 她站在原地,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原来如此。原来她那些熬夜加班、呕心沥血的创意,她以为凭借专业和真诚换来的“机会”,在别人眼里,不过是易启航用来进行“等价交换”的筹码!她的才华和心血,只值他一个“媒体包”!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出卖的屈辱感席卷了她,让她浑身发冷。 她没有立刻冲进去,而是在原地站了几秒,强迫自己冷静。然后,她转身,没有走向休息区,而是径直走向电梯,按了下行键。 论坛尚未完全结束,但她已经无法再待下去。她需要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充满虚伪和交易的地方。 她在一楼大厅徘徊了许久,直到时间流逝,人流开始涌出。她站在巨大的玻璃幕墙后,看着外面华灯初上,夜色渐浓。 终于,她看到易启航独自一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走向酒店外的停车场。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跟了上去。 停车场的灯光昏黄,带着夜晚的凉意。易启航刚挂断电话,正烦躁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易启航。” 南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大,却像一块冰投入寂静的夜。 易启航背影一僵,缓缓转过身。烟雾缭绕中,他看清了南舟的脸。那张清丽的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和一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我听到了。不是故意跟着你……”南舟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愤怒被强行压抑后的生理反应,“我就是想问问,从头到尾,就是你用来和甲方进行‘等价交换’的筹码?我的创意,我熬的那些夜,就值你一个媒体打包项目?” 易启航看着她,一种混合着被误解的愤怒、对行业潜规则的无力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烦躁,猛地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再开口时,语气是一种见惯了风霜雨雪的、近乎残忍的刻薄: “南舟,你以为这个行业是什么?象牙塔吗?学术研讨会吗?”他嗤笑一声,“他们凭什么用你的方案?凭你是天才?凭你方案好?不!就凭他们是甲方!凭你没名气、没背景、好欺负!我告诉你,这已经是最温和的‘剽窃’了!至少没让你倒贴钱!没让你白白付出劳动连个响都听不见!”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激动:“我以前在杂志社,想进某些开发商的招标名单,得先交几十万的保证金!方案呕心沥血做过去,人家转头把核心思路拆巴拆巴给了关系户,我们连个水花都看不见,找谁说理去?你那个方案,钱多多肯‘借用’几个概念,已经算是看得起你了!这就是商业规则,弱肉强食,愿赌服输!” 这番话,像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从南舟头顶浇下,瞬间凉透了四肢百骸。 她看着他因激动而有些发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虚伪的愤慨,忽然明白了。 易启航或许不是这件事的主谋,但他默许了,甚至某种程度上,他利用了这种不公的规则,并从中为自己谋取了一份利益。他的愤怒,不是源于被冤枉的清白,而是气她的“不懂事”,气她打破了这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种认知,比单纯的背叛更让她心寒。它揭示了这个圈子某种坚硬的、冰冷的底色。 所有的争辩、指责,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南舟静静地看着他,看了足足有十几秒。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清晰地传入易启航的耳中: “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所谓的“理直气壮地生活”,在某些规则面前,或许第一步,是先要学会……跪着。 她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地铁站走去。 第一卷 第24章 好风凭借力 南舟回到银鱼胡同,自己那间小屋里。 易启航那些刻薄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 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的、渗入骨髓的寒意。她以为自己是在凭专业、凭诚意搏一个机会,殊不知在别人构建的规则里,她连同她的创意,都只是可以随意计量、用于交换的筹码。 “弱肉强食,愿赌服输。” 八个字,像钝刀凌迟着她的天真。 委屈吗?有的。屈辱吗?更多。 但哭泣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易启航有句话说得对,这就是规则。 她无法立刻改变规则,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别人无法轻易将她视为筹码,强大到她的创意和才华,必须被正视,被尊重。 “弱小,才是原罪。”她没有背景,没有资源,连自己的知识产权都无法保护,任人采撷。 必须改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构建自己的护城河。 如何强大? 她逐渐冷静下来,打开电脑。搜索引擎里输入了今天论坛的新闻,官方页面立刻跳了出来。她点开“活动相册”和“媒体报道”,一页页翻看着。 冗长的官方合照、嘉宾演讲的特写……她的目光快速掠过,直到,定格在几张抓拍上。 一张是她手持话筒,向嘉宾提问的瞬间,照片捕捉到了她眼神里的清亮与坚定。而最让她意外的是,还有一张近距离的抓拍,是她与程征在短暂交谈的画面,两人脸上都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看起来……竟有几分相谈甚欢的默契。 俗话说,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这些照片,尤其是与程征——华征集团创始人的同框照,不就是现成的、最具说服力的“好风”吗? 她迅速右键,将这几张高清原图保存下来。 这是一个机会,但也是一个需要谨慎处理的雷区。未经允许使用他人肖像,后果可大可小。 她点开微信,找到那个刚刚添加不久、备注为“华征-程征”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然后坚定地敲下一行行字。 「程总您好,冒昧打扰。我是设计师南舟。主办方释放了一些活动照片,其中有几张拍到了您和我的同框画面。我打算甄选一两张,用于我个人小红书账号的内容更新,分享今日参会的一些收获与感想。」 她将保存下来的那几张同框照片一一发送过去。 「不知能否征得您的同意?如果您觉得不便,我完全理解并绝不会使用。」 无论对方答应与否,都是刷一波存在感的机会。 让她略微意外的是,回复来得很快。 程征的回复简洁干脆: 「拍得不错。可以用。」 南舟心头一松,立刻回复: 「非常感谢程总!您的认可对我而言是莫大的鼓励。今天听了您关于城市更新‘有机’与‘微循环’的见解,深受启发,感觉过往的知识理论,一下子和现实连接起来了。希望以后能有更多机会向您请教,毕竟理论最终还是要落到实践的土壤里才能生根发芽。」 她斟酌着词句,既表达了感谢,也委婉地传递了希望进一步联系的信号。 程征回复了,内容依旧简短: 「会有机会的。晚安。」 晚安,代表结束对话的意愿。而会有机会的,又在南舟心里漾开一圈希望的波纹。她定了个备忘,一周后再联系他。 关掉与程征的对话框,南舟思考着第二件至关重要的事——注册自己的工作室。 “独立设计师”的名头,听起来自由,但在商业世界的规则里,却意味着松散、缺乏保障和难以信任。 一个正式注册的工作室,不仅是合法经营的主体,是签订合同、收取款项的必备前提,更是一种姿态,告诉市场和合作伙伴的我的姿态。 她对注册流程一无所知。需要准备什么材料?去哪里办理?税务怎么处理?一个个问题像乱麻一样缠绕着她。 她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地搜索“北京小微企业注册流程”。弹出的页面信息繁杂,充斥着各种代办广告,看得她头晕眼花。 “要是有一个靠谱的指引就好了……”她喃喃道。 忽然,一个名字跳入脑海——创邑空间! 她猛地想起来了!当初做体验员时,社区经理王妍向她介绍空间服务时,特意提到过,为了吸引和留住优质的初创团队和小微企业,创邑空间与相关机构合作,为入驻企业提供包括工商注册、财税咨询、法律顾问等在内的“一条龙”服务! 这简直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她当即点开了王妍的微信头像。 * 第二天一早,南舟再次踏入了创邑空间。熟悉的四合院结构,经过她参与优化的声学环境,此刻显得更加舒适宜人。她直接找到了王妍的办公室。 交谈的过程非常顺利,准备材料就可以了。 四九城出台新规,终结了过去的"画大饼"注册资本现象,小微企业注册费用在5000元至2万元之间。 而最大的窘境,莫过于南舟现在囊中羞涩了。她连5000都拿不出。 “没问题!有什么不清楚的随时问我。”王妍爽快应承,“期待‘南舟设计工作室’正式入驻我们创邑啊!” 和王妍谈完,南舟心情可谓冰火两重天,必须尽快接项目,搞钱。 她告别王妍,准备离开。穿过共享办公区,走向大门时,中庭的一幕吸引了她的注意。 易启航正和一个穿着格子衬衫、戴着黑框眼镜、互联网技术男打扮模样的年轻人站在一起。距离有点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两人之间的气氛明显不对。 易启航脸上是她熟悉的那种带着疏离感的表情,而那个年轻技术男则眉头紧锁,肢体语言透着一种激动和……不甘? 很快,易启航似乎无意多谈,摆了摆手,转身离开,留下那个年轻人独自站在原地,脸色难看地深吸了一口气。 南舟认出了这个人——陈哲。在她做共享办公体验员的那半个月里,见过他几次。他好像是一个初创团队的负责人,主要业务就是给中小企业开发微信小程序,什么商城类、工具类的都做。当时还听他跟人抱怨过,现在接单难,大公司压价厉害。 一个……似乎正遇到麻烦的创业者。 虽然没听到他们具体争执什么,但看陈哲此刻的神情,以及易启航离去时那淡漠的背影,南舟隐隐能猜到几分。莫不是易启航又以利益为导向,干卸磨杀驴的事儿了? 敌人的敌人,未必是朋友,但或许是可以关注的潜在合作对象。 这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在南舟脑海中闪过。 有了! 第一卷 第25章 空手套白狼 看到那个年轻男人时,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瞬间照亮了南舟脑海中的迷雾。 线上获客,品牌展示,效率提升……她需要一个利器,一个能嫁接在抖音、小红书这些流量平台上的小程序。 整理了一下思绪,南舟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步伐从容地向中庭走去。 “陈先生?”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友好,仿佛只是偶然认出。 陈哲闻声抬头,眼里的愠怒还未完全散去,带着警惕和茫然,“你是?” “南舟,之前在这里做过共享办公体验员。”她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随即巧妙地切入,“刚才碰巧看到你,想起之前做体验员写报告时,还关注过你的团队呢。” 陈哲的团队,才仨人。 这话引起了陈哲的兴趣,他眉头微动:“关注我们?” “嗯,”南舟点头,语气真诚,“创邑空间里活跃的团队类型很多元,你们团队年轻,但技术扎实,我依稀记得你们主要做小程序开发?”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观察是真,具体的赞誉则是基于此刻需求的“提炼”,但听起来无比自然。 陈哲脸上的戒备稍稍放松,尤其是在他刚遭受打击之后,“混口饭吃而已,现在接单也不容易。” “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创业维艰,但大有可为。”南舟适时地送上鼓励,目光温和而坚定,“我们不能让所有人都满意,毕竟我们又不是人民币,对吧?有些人,有些看法,不必太过在意。” 她轻描淡写,却将矛头指向了刚刚离开的易启航。 陈哲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是啊,不能讨好所有人。可谁让他有个好妹妹呢?” 南舟:“……” 我是谁,我在哪,话题怎么突然跑偏? “年轻有为的大好青年,当然值得最好的姑娘。但成功有时候也需要一点时机和运气,” 南舟顺着他的话,带着理解的暖意,把话题拉回,“当然,更重要的是坚持和找准方向。也许你们缺的只是一个平台,一次机会呢?” 铺垫完成,她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其实,我现在正有个想法,可能需要你这样的技术团队。方便吗,我们找个地方聊聊?” 陈哲看了看南舟,她眼神清澈,态度坦诚,他此刻也急需做点什么来转移挫败感,便点了点头,“去水吧吧。” 点了两杯柠檬水。南舟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将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目标客户主要是对装修流程、预算没概念的普通业主。所以我想打造一个小程序,可嵌入抖音和小红书账号。核心功能很简单:用户输入面积、选择风格,小程序能快速生成效果图,以及相对靠谱的报价区间。你的团队能实现吗?” 陈哲听着,迅速在脑中评估着技术路径。“听起来……不难。”他肯定地说, “太好了!”南舟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欣喜,随即话锋再转,带着一丝坦诚的无奈,“不过陈先生,不瞒你说,我也是初创,白手起家,资金方面……确实不宽裕。” 适时流露出同为创业者的艰难,拉近彼此的距离。 但,“当然,我现在业内也算积累了一点名气。”她顺势拿出手机,点开自己的小红书账号,找到那条爆改老破小的视频,“你看,这是我之前做的一个胡同老破小改造项目,预算卡得很死,但效果非常好,吸引了不少粉丝。” 陈哲接过手机,看着视频里改造前后惊人的对比,眼中不禁流露出佩服。一个设计师,不仅能做设计,还跑工地、控预算,甚至能把过程做成内容引流,这与他埋头搞技术却打不开局面的困境,形成了鲜明对比。 南舟观察着他的表情,知道火候已到,抛出了最终的合作方案:“前期我无法支付开发费用,但我们可以采用销售分成的方式合作。” “小程序上线后,通过它引流并最终与我工作室签订设计合同的客户,其合同金额的百分之三,将作为你们团队的技术服务佣金。如果我的业务做起来,你们也就拥有一棵源源不断的‘摇钱树’。” “百分之三……”陈哲快速计算着。 一个设计合同的金额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百分之三看似不高,但如果流量起来,签约量增加,这必将是一个细水长流的收益。 风险和机遇在脑中权衡。前期投入人力物力,可能暂时没有现金回报。但一旦成功,收益和品牌增值的想象空间巨大。而且,他迫切需要证明自己,向易启航,向所有人。 “成交!”陈哲不再犹豫,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伸出手,“我们会尽快启动这个项目。” 南舟微笑着与他用力一握:“合作愉快!期待我们都能打开新局面。” 看着陈哲带着新的目标匆匆离去召集队员,南舟缓缓坐回椅子。 她成功了。用一番精心设计的话术,结合有限的赞美、精准的共情、展现自身价值,以及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利益共享方案,她空手套白狼,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技术合伙人。 然而,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心头。她刚才运用的技巧——某种程度上,不正是易启航所擅长的吗?她仿佛也走上了那条熟悉而略显冰冷的路径。 但很快,她将这丝不适压了下去。 不同之处在于,易启航的“利用”可能止于一锤子买卖,而她,是结果导向的。如果小程序真的能带来业务,陈哲的团队将获得实实在在的、持续的回报。 她拿出手机,给陈哲发去一条微信:「期待合作。合作的事不足与外人道,这是我们事业的开端,需要一点静默生长的空间。」 放下手机,南舟走出创邑空间。 城市的霓虹在她眼中明明灭灭。 她似乎正在学会运用那些曾经不屑或者不适的规则,在这片容不下肉身的城市里,为自己的行舟,寻找每一丝可能借力的风。 过程或许不再纯粹,但目标,依旧清晰。 第一卷 第26章 院中账,心底伤 走出创邑空间,初夏傍晚的风带着一丝黏腻的热意拂面而来。南舟看着车水马龙,心中那份因与陈哲达成合作意向而激荡的微澜尚未完全平复。小程序指明了未来的业务拓展之路,一切正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回到银鱼胡同,大杂院里飘散着各家各户晚饭的香气。孙阿姨家改造完成后,院子也连带整洁了不少,令人尴尬的“抢卫生间”大战已成过往。 老袁正坐在他那把小马扎上,手里盘着核桃,手机里放着咿咿呀呀的京剧,目光却分明是落在她身上。 “回来了?”声音一如既往带着京片子的豁亮。 “嗯,老袁,您找我?”南舟应着。 京剧被关掉,老袁说:“丫头,咱们当初说好的。你给老孙家那房子拾掇利索了,他家满意,我都看在眼里。那现在,就该说道说道你这间的事儿了。” 他顿了顿,浑浊却精明的眼睛看着南舟:“我同意按你的想法改造,这房子,你想怎么弄,我都没二话。但亲兄弟尚且明算账,改造完了,这房租怎么算?我老头子可是要真金白银投钱进去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夕阳的余晖给南舟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她转过身,表情平静而坦诚:“老袁,您说的在理。投入了,自然盼着回报。不过,孙阿姨家这一单,五万块预算,最终还超支了三千。这钱,是我自己垫上的。换句话说,这一单,我不仅一分钱没赚,还倒贴了设计费和将近一个月的时间精力。” 她看着老袁,没有卖惨,只是在陈述事实。“所以,关于您这间房子的改造和后续租金,我的想法是……改造期间,我不会让您承担任何租金损失。改造完成后,首年,我们仍按现在的一千五每月计算,房租不变。从第二年开始,您可以完全按照市场价来出租,我相信,经过改造,这间房子的租金,绝对远非现在可比。当然,在相同的市场报价下,我拥有优先续租权。到时候,您会觉得这笔投入物超所值。” 老袁想起南舟刚来时,是如何用“局气”恭维他,争取到付一押一;想起她如何带着孙家人跑建材市场,如何亲自动手,手上贴满创可贴;以及最终呈现出的、让所有邻居都啧啧称奇的效果。 这丫头,有本事,有想法,更重要的是,有股子实诚劲儿和韧劲儿。他投入的改造成本,很可能第二年就能快速收回,之后便是纯收益。而优先续租权,也保障了南舟这个“优质租客”的稳定性,避免了空置风险。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成。”老袁干脆利落应下,“就按你说的办。最终装修图纸定下来,第一时间通知我,需要我这边配合的,提前言语一声。” 这时,林闪闪回来了。 然而,与平日里人未到声先至、总会叽叽喳喳和大家分享剧组趣事的女孩不同,今天的林闪闪几乎是垂着头,落荒而逃似的冲向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南舟和老袁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和担忧。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老袁嘀咕了一句。 南舟自认为还算了解闪闪,那姑娘心大,乐观,能让她连基本的礼貌都顾不得,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 “老袁,装修期间我借住孙家留下的集成房,您不用担心。”南舟快说了下安排,目光一直注视闪闪紧闭的房门,“我……我去看看闪闪。” 走到林闪闪房门外,轻轻敲了敲:“闪闪?是我,南舟。”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一阵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隐约传来。 南舟又敲了敲,声音放得更柔:“闪闪,开开门好吗?让我看看你。”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林闪闪红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从门后露出来,看到南舟,眼泪滚落下来。“舟舟姐……” 浓重的鼻音。 南舟走进闪闪的房间,反手关上门。 闪闪的房间和她的人一样,充满了一种杂乱的生机,墙上贴着各种明星海报、电影截图,角落里还有几件道具服。但此刻,这片小天地却被低气压笼罩着。 “闪闪,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跟我说说,好吗?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我可以做一个很好的倾听者。” 南舟的真诚和关切瓦解了最后的心防,林闪闪用袖子胡乱地擦了把脸,断断续续讲述起来: “就是我在《繁城》剧组……”她一说这个名字,眼泪又涌了上来,“舟舟姐,你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才进这个剧组。虽然是跑龙套,但导演是拍电影出身,我以为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我真的很认真,除了演那些看不清脸的替身、手替,场务忙不过来我也去帮忙,搬器材,订盒饭……我什么都干,就想着能多看看,多学学。前几天,有一场很重要的群戏,在一個很大的宴会厅,导演对现场群演的状态一直不满意,嫌大家走得僵硬,没有那种真正的上流社会觥筹交错的感觉……” 她顿了顿,仿佛回到了当时的场景:“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就……就按照自己之前观察和琢磨的,调整了一下走位的节奏和姿态,可能……可能刚好被导演看见了……他当时就喊了停,指着我说,‘那个谁,对,就是你,你刚才的感觉对了!大家都看看,要的就是这种松弛又带点疏离的劲儿!’” 闪闪说到这儿,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光彩,但随即被更深的阴霾覆盖。“我当时……当时真的好开心,觉得自己的努力被看到了……可是,可是我忘了,那个女二号,江若涵……她就站在我不远处……” “江若涵?”南舟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动。 当初陆信劈腿的甲方副总的女儿,也叫江若涵。 和闪闪说的女二号,是不是同一个? 闪闪的嘴唇颤抖起来,“她当时脸色就不好看了。后来……后来我的噩梦就开始了。先是我的龙套戏份,本来有几句台词的镜头,今天上线后发现全都被剪掉了!一剪没!” “这还不算,”闪闪的眼泪再次决堤,“组里开始有风言风语,说……说我心机重,爱出风头,故意在导演面前卖弄,想抢戏……还说我不尊重前辈,对江若涵甩脸色……甚至……甚至暗示我,能进组是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说得有鼻子有眼……” 林闪闪泪眼婆娑地看着南舟,眼里充满了屈辱和不解:“舟舟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就是想好好演戏,有一个小小的明星梦。最过分的是……”闪闪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感,“今天结薪水……比之前谈好的价钱,直接被砍了一半还多!制片主任说……说我‘表现不佳,影响剧组团结’,能给我这些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我争辩了几句,他们就说我不知好歹,再闹就让我在这个圈子混不下去……” 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起来,要将所有的委屈、愤怒和不公都宣泄出来。“我都不敢跟我妈说……她一直以为我在四九城挺好的,在追梦……可我……我到底在干什么啊……我的梦怎么就那么难……” 南舟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她能理解这种感受,梦想被现实践踏,努力被轻易否定,尊严被随意剥离。 这个圈子,或者说,这个世界某些角落的规则,对没有背景、没有资源的年轻人,总是格外苛刻。 江若涵……这个名字的出现,让这件事蒙上了一层更复杂的色彩。 南舟轻轻拍着闪闪的背,眼神却逐渐变得冷静而锐利。她不懂娱乐圈的规则,但她懂得闪闪在她困难的时候,给予了无私的帮助。她想给她一点支持,哪怕很微小。 “闪闪,别怕。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你的辛苦钱,必须拿回来。你受的委屈,也不能白受。” 林闪闪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她:“可是……他们那么厉害,我……我怎么办?” 第一卷 第27章 向易先生借刀 “舟舟姐……他们那么厉害,有背景,我……我只是个跑龙套的,我能怎么办?闹大了,以后哪个剧组还敢用我……”林闪闪眼睛哭红了,声音哽咽。 南舟松开她,抽了张纸巾递过去,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闪闪,你别急,我们先理理情况。你和剧组之间,签了什么正式的协议或合同吗?” 林闪闪吸了吸鼻子,努力回忆:“我们这种跟组演员,有签一份短期合同,但条款很笼统。里面好像有一条,说如果演员因个人原因耽误拍摄进度,造成剧组损失的,剧组有权扣减片酬甚至追究责任。” 她越说声音越低,带着愤懑,“现在江若涵给我穿小鞋,剧组就咬定是我‘个人原因’拖了进度,我……我就有嘴说不清了!” 南舟心下明了。 这合同留下了太多可以被操纵的空间,甲方拥有绝对的解释权,林闪闪这样的个体在这种条款面前,如同待宰的羔羊。 她沉吟片刻,试图寻找更广泛的力量:“剧组能这样克扣你的工资,说不定也克扣过别人的。闪闪,你有没有相熟一点的,遭遇类似的?如果大家能组成一个战线,统一发声,力量会大很多。” 林闪闪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黯淡:“肯定有……但我跟其他人也不熟,大家都是临时凑在一起的,拍完就散了。而且,找证据需要很大精力,谁敢为了这点钱,跟剧组硬刚,断了自己以后的路啊……” 希望的火苗似乎刚点燃就被现实吹灭。南舟陷入困局,独自面对一个体系性的不公,个体的力量显得如此渺小。 思来想去,眼下能做的,是先固定证据。 “闪闪,你先别慌,把手机里所有和剧组、和‘群头’、和任何相关人员的聊天记录,全部截图保存好。尤其是提到工作内容、薪酬、以及后来他们指责你、克扣你工资的那些话,一条都别删。” 南舟冷静地指导着,这是她作为设计师与各方打交道养成的习惯,凡事留痕。 看着林闪闪开始低头翻找手机,南舟起身:“你先整理,我回屋想想办法。” 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南舟打开笔记本电脑,搜索框里输入了“江若涵”的名字。网页跳转,几条娱乐新闻和财经报道交织出现。 果然,正如她所料,这位骄纵的女演员,正是“景秀地产”副总江建设的独生女。景秀地产,虽不及久泰规模庞大,但在四九城地产业也算有一席之地。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她脑中成形。她需要一把“刀”,一把能绕过正规维权途径、直击对方痛处的“快刀”。 而这把刀,她认识的人里,只有那个人可能拥有,并且懂得如何使用。 她点开微信,找到那个熟悉的、带着疏离感的头像——易启航。距离上次不欢而散并没过去多久,此刻主动联系,无异于一种打脸。 但她没有犹豫。 指尖在屏幕上敲击,发出了一条看似突兀的信息: 「易先生,你有没有认识一些……可以在网上带节奏的?比如,狗仔队,或者水军?」 她刻意用了些不太光彩的词汇,试图贴近她想象中易启航可能接触的灰色地带。 消息发出,如石沉大海。南舟能想象到屏幕那头易启航挑起眉毛、一脸讥诮的样子。 果然,几分钟后,一个冰冷的问号回了过来:「?」 南舟压下个人情绪,继续输入,将事情简单包装:「某剧组克扣群演工资,正好我朋友是其中受害者。手段不太干净。」 易启航的回复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关我什么事?」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南舟早已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她不再绕圈子,抛出了真正的诱饵: 「如果这件事里,还牵扯到某知名开发商高管的女儿在剧组搞霸凌呢?你拿到这些素材,加以运作,岂不是就有了和开发商谈谈‘媒体费’的筹码?」 这一次,间隔的时间稍长。 「我是要服务开发商,不是拆台的。」 不过马上,他又问道:「哪家开发商?」 「景秀地产。」南舟确认。 又是短暂的沉默,仿佛在权衡利弊。易启航的消息再次传来,语气依旧淡漠,却透着一股精明的算计: 「虽然但是,我对于当超人奥特曼打抱不平都没兴趣。不过,恰巧我知道,有家做网络营销的公司,老板和景秀地产的江副总有点旧怨。」 他顿了顿,提出了条件,赤裸裸得近乎无耻: 「把你手上关于这件事的资料发给我。作为交换,以后我需要的时候,你得帮我‘围标’十次。我帮你把这件事办了,帮你朋友把钱要回来。」 南舟盯着屏幕上的字,一股火气直冲头顶。 十次围标! 简直欺人太甚!这意味著她要十次放弃自己的设计原则,为他抬高报价或者陪衬门面。这对她刚刚起步、力求建立个人品牌的事业而言,不啻于一种玷污。 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她几乎要打字拒绝。 可目光瞥向窗外,隔壁房间隐约透出的灯光下,是林闪闪无助的身影。除了接受这屈辱的“交易”,她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正规途径耗时耗力且希望渺茫,而她们,等不起。 她闭上眼,将自己那份清高和自尊强行压了下去。再次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一片冷静的决然。 她只坚持一个底线:「可以。但我有一个要求,无论如何,不能暴露我朋友林闪闪的真实姓名和具体信息。」 「deal.(成交。)」 第一卷 第28章 闪闪入伙 接下来的两天,南舟一边对着电脑完成最终的效果图细节,一边刷新微博和几个主流娱乐论坛的热搜榜。 易启航会用什么方法?买水军刷帖,联系狗仔爆料,还是直接以媒体人的身份向景秀地产施压? 她猜不透,那个男人心思深沉,做事往往出人意表。但看他上次答应得那般干脆,看起来是胸有成竹。 然而,热搜榜上风平浪静,没有丝毫关于《繁城》剧组或江若涵的负面消息。 在忐忑的等待中,第三天下午,林闪闪的微信消息弹了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雀跃: 「舟舟姐!剧组……剧组那边通知我去领剩下的薪水!」 南舟精神一振,立刻回复:「太好了,恭喜你。」 「在东五环外的一个别墅区,叫‘御景山庄’,他们租了几栋别墅拍豪门内景。」闪闪发来一个定位,「舟舟姐,我……我有点怕,他们会不会又耍什么花样?你可以陪我走一趟吗?」 「别怕,」南舟稳住心神,打字道,「钱是他们主动让你去领的,说明他们理亏。我陪你,我们见机行事。」 她合上电脑,迅速换了一身利落、能撑场面的衬衫长裤,将长发挽起,对着镜子看了看,刻意让表情显得淡漠而笃定。有时候,虚张声势是必要的。 两人抵达御景山庄。 群演领钱的地方在一栋别墅副楼的临时办公室里。一个狭窄的走廊,已经排了十来个和闪闪一样的跟组群演,沉默地等待着。 “那是群头赵哥。”林闪闪指着里面发钱的花衬衫男人。他嘴里叼着烟,漫不经心地喊着名字。 轮到林闪闪时,赵哥眼皮都没抬,从手边拿起一个信封递过来,语气不耐:“林闪闪,签个字。” 闪闪接过那个轻飘飘的信封,指尖一捏,感受到薄薄的钞票感,与她应得的数目相差甚远。 “赵哥,”林闪闪鼓起勇气,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这……这数目不对吧?之前说好的不是这个数……” “什么对不对?”赵哥斜着眼,眼里全是不耐烦,打断她,“制片主任定的数!我就一发钱的!你要觉得不对,自己找制片主任说理去!要不要?不要拉倒!”说着就要伸手把信封抢回去。 林闪闪下意识地把信封往后一缩,委屈又害怕,僵在原地。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的南舟上前半步,轻轻按住了闪闪拿着信封的手,目光平静地看向赵哥。“赵先生,是吗?” 赵哥一愣,这才正眼打量南舟。眼前的女子穿着简单,气质却不像一般的群演。 “你谁啊?”他语气依旧冲。 “我是谁不重要。”南舟一笑,笑容很淡,未达眼底,“重要的是,赵哥,剧组这次一次性给这么多人结算尾款,你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语速平缓,带着一种洞悉内情的笃定:“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要整顿行业风气,规范薪酬支付。尤其是这种大规模、临时性的用工。风口浪尖上,大家安安稳稳把钱发了,各自相安无事,最好。” 她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哥面前那沓尚未发完的信封,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压迫感:“如果这个时候,还有人敢顶风作案,中饱私囊……等事情闹大了,上面怪罪下来,层层盘查,对账目的时候发现数目对不上……” 南舟没有把话说完,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赵哥的眼珠子叽里咕噜地转着,脸色变了几变。他这种底层小头目,最怕的就是“上面整顿”、“对账目”这类词。他确实习惯性地在每个群演的工资里抽点水,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外快。难道……真有人盯上这事了?是制片主任借题发挥?还是眼前这个女人有什么来头? 南舟观察着他的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又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该是谁的钱,一分不少的发到位,大家都省心。不然,真查到谁头上,那可不是吐出来就能了事的,怕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赵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看看南舟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又想想最近隐约听到的一些风声,为了这点小钱,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太不值当。 “咳……咳咳……”他干咳几声,掩饰着尴尬,脸上挤出勉强的笑容,“这位……这位小姐说得在理。可能……可能是我这边弄错了,账目有点乱,对,弄错了!” 他一边说着,从里面又数出一小沓钞票,动作麻利地塞进林闪闪手里的信封,还用手按了按。 “林闪闪啊,刚才是我忙糊涂了,给你拿错了,是这份,这份才是对的!你点点,肯定没问题了!” 林闪闪捏着瞬间厚实起来的信封,有点懵,下意识地看向南舟。 南舟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收下。 直到她们身影消失在门口,群头赵哥才松了口气,心里还在嘀咕这女人到底什么来头。 南舟和林闪闪刚走出副楼,正准备离开别墅区,却与被人簇拥着的江若涵迎面撞上。 江若涵穿着一身戏里的奢华裙装,身后跟着助理和化妆师,显然是刚拍完一场戏休息。她心情不错,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意,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迎面走来的两人,自动忽略了那个她印象中“不懂事”的小群演林闪闪,却在南舟脸上停顿了一下。 那双描绘精致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疑惑。“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南舟的心紧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她看着江若涵那张妆容完美、却透着陌生感的脸,心底涌起的不是被横刀夺爱的恨意,而是一种奇异的荒谬和平静。 看,她甚至不记得你了。你视若珍宝、为之痛彻心扉的过往,在别人那里,或许只是一段无足轻重、早已遗忘的小插曲。 也好。南舟想。这块压在心口的石头,或许早该以这种方式搬开。陆信的背叛是事实,而江若涵的存在,不过是帮她提前看清了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迎上江若涵审视的目光,南舟脸上绽开一个同样浅淡、却意味深长的笑容:“江小姐贵人多忘事。不过没关系,有些人值得记住,有些人不值得。但无论如何,都要感谢他们,帮我们看清了前路,扔掉了垃圾。” 江若涵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眼底掠过一丝愠怒和不解。她显然没听懂,但能感觉到这话里的讽刺。她还想再说什么,南舟却已从容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江若涵站在原地,蹙着眉,看着南舟挺直清瘦的背影,努力在记忆中搜索。那张清丽却带着韧劲的脸……陆信……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几年前,在某个场合,陆信身边静气的女人…… 原来是她?陆信那个背景板女朋友? 一个早已出局的失败者,一个靠着不知什么手段混进剧组来替小群演出头的女人……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根本不值得她浪费心神。 ** 回到银鱼胡同的大杂院,林闪闪卸下了重担,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舟舟姐!数目对了!一分不少!”她激动地抱住南舟,“今天要不是你,我肯定拿不回这钱!不过,你认识江若涵吗?” “不认识,这种千金小姐和我哪有交集?”南舟笑了笑,看着眼前这个元气恢复了大半的女孩,“经过这次的事,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林闪闪脸上的兴奋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挫折后的清醒和思索。“舟舟姐,说实话,我有点怕了。那个圈子……水太深了,像我这样没背景没靠山的,想出人头地太难了,可能努力十年,还不如别人一句话。” “我不想再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一条看不见未来的路上了。我打算……一边找找看有没有更稳定的工作机会,一边……写写剧本。” “这倒是与你专业契合。现在短剧依然在风口上。”南舟说着。 林闪闪看向南舟,眼睛重新亮起来,带着热切:“舟舟姐,你帮了我这么多,我没什么好报答你的。你那个小红书账号不是要做起来吗?我帮你拍视频,帮你剪辑啊!” 南舟心中一动。一个人的精力终究有限,她确实需要帮手。她既要抓设计,又要跑业务,还要做内容,早已力不从心。 “闪闪,你能来帮我,我当然求之不得。”南舟握住她的手,坦诚道,“但是,我们一起经营账号,那当然好,只是……账号现在刚开始有起色,连基本的生活都保障不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这完全是一个投入远大于产出的事情。” 林闪闪却用力反握住她的手,脸上没有丝毫退缩:“舟舟姐,我知道!你现在是创业嘛,创业初期哪有不难的?我也不要工资!就是感谢你帮我把钱追回来!做到哪一天算哪一天,万一……万一你就成功了呢?” 第一卷 第29章 易清欢 为了表达自己的谢意,南舟约易启航吃顿便饭。 易启航的回复,相当不客气。 「免了,我怕是鸿门宴。」 「别担心,有你出血的时候。」 南舟扯了扯嘴角,一股混合着自嘲和释然的情绪涌上。也好,省了顿饭钱,也省了彼此演戏的精力。她将手机扔到一旁,不再纠结。 当下重点是改造小屋。有了孙阿姨家的经验,这次顺利很多。老袁帮忙监工,施工有孙叔搭手,她和闪闪负责主力施工。 林闪闪成了专职内容官。她弄来二手稳定器和补光灯,记录下每个关键节点:南舟画图的侧影、老袁固定螺丝的专注、灰尘在光柱中舞蹈的瞬间。视频配上精准卡点和音乐,质感提升明显。 账号数据开始新一轮增长。 一周后,南舟如约来到创邑空间见陈哲。 陈哲坐在靠窗卡座,身边还有个女孩。她素颜朝天,但五官清秀,人很瘦削,隐隐透着病态——尤其那双眼睛,让南舟心头一动。 太像某人了。 “南舟姐。”陈哲起身介绍,“这是我女朋友易清欢,小程序的后端和UI主要是她负责。” 易清欢微微颔首,目光清冷地打量着南舟。 陈哲把电脑转过来:“清欢,演示一下吧。” 易清欢熟练操作起来。demo完成度很高:输入面积、选择风格和需求,十几秒就能生成多张3D效果图和报价区间。 “效果图基于AI模型,报价精度约80%。”易清欢语气平淡。 “功能很强大,”南舟肯定道,“不过主界面的色调是否太冷了?用户装修自己的家,尤其第一套房,会承载很多感情,需要些暖色。” 易清欢停下动作,看着南舟:“南小姐,我看过你的账号。内容相当不错,但这是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是在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时代,所以,我的担忧你能理解吧。” 她瞥了陈哲一眼:“我男朋友为人忠厚,有时太过理想主义。所以在去敲定合同时,要先支付三万首付款。我们不想辛辛苦苦的付出打了水漂。” 三万。南舟心一沉,这数字对她现在是天文数字。 两个女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锋。陈哲坐在一旁,彻底沦为背景板。 "易小姐,我理解创业者对现金流的看重。但恕我直言,你们团队以往接的项目,大多是一次性买断的,对吗?这种模式虽然稳妥,却也限制了发展的天花板。" 她打开自己的手机,调出账号后台数据:“请看,这是我的账号增长曲线。虽然总量不算惊人,但请注意用户停留时长和互动率——平均停留2分38秒,远高于同类型账号。这不是泛泛的流量,而是精准的、有真实需求的目标用户。" 易清欢仔细审视着数据,眉头微蹙:“数据确实不错,但互联网最不缺的就是昙花一现。” "我需要的是时间,是耐心。"南舟迎上她的目光,"我的账号才运营不到两个月,已经接到三家品牌咨询合作。上周发布的改造视频,单条引流来的设计咨询就有十二个。如果现在接入你们的小程序,转化率至少能提升三成。" 她停顿片刻,语气更加诚恳:"我理解你的顾虑。但与其追求一锤子买卖的安稳,不如我们一起长长久久细水长流。等它枝繁叶茂时,你们收获的将不仅是分成,还有一个成功的合作案例,这对你们开拓同类客户的价值,远不止三万块。” 易清欢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显然在认真权衡。这时,她不经意间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南舟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易清欢沉默着,手指无意识蜷缩。南舟的话确实戳中要害——买断安稳但天花板低,分成风险大却想象空间广阔。而且她深入研究过这个账号,其独特视角和执行力确实少见。 谈判陷入僵局时,南舟忽然开口:“易小姐,冒昧问一句,易启航先生和你是什么关系?” 易清欢脸上的冷静瞬间破裂:“你认识我哥?” “我们合作过……”南舟微笑,意味深长,“相当……愉快。” 最后两个字带着微妙余韵。 易清欢眼神瞬间亮了,之前的审视消散,换上找到“自己人”的亲切感:“原来如此!那首付款我们可以再聊聊,一定能找到双方都满意的方案。” 谈判天平因一个名字悄然倾斜。 南舟心情复杂。她借了易启航的“势”,尽管他们刚不欢而散。这座城市的人际关系,总是这么现实又奇妙。 第一卷 第30章 你追我哥,我给你打折 以上卫生间为由,易清欢躲进了角落里,拨通了易启航的电话。 “哥,”她的声音像小猫似的,狡黠又八卦,“问你个事儿,你认识一个叫南舟的设计师吗?” “南舟?”易启航顿了一下,听不出什么情绪:“怎么问起她?” “就……偶然聊起了,感觉她气质挺特别的。”易清欢斟酌着用词。 “气质?”易启航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惯有的、略带刻薄的调侃,“长得丑的人才论气质好坏。” 易清欢皱起了眉:“哥,你平时对女人可没这么毒舌。老实说,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过节?” “实话实说而已。”易启航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和她不熟。你跟她谈什么?” “谈生意啊,”易清欢压低声音,“她和陈哲接触,想开发一个小程序,线上装修设计咨询。” “小程序?”易启航的语气里透出明显的不赞同,“不是说了让你好好休养,这种事情让陈哲去弄,你只负责美美哒就行了吗?点灯熬油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易清欢有些不满地反驳,“我也有自己的价值要实现,不能总活在你的羽翼下啊。而且我觉得很有意思。” “行,你有价值。”易启航似乎懒得与她争辩,直接切入核心,“那你这么辛苦,费用可不能要低了。该多少就是多少,别心软。” “知道啦,我心里有数。”易清欢应着,又回头瞥了南舟一眼,才挂断电话。 她走回座位,脸上的神色比刚才更坚定了几分。她轻轻碰了碰陈哲的胳膊:“阿哲,你去帮我们买两杯热牛奶吧,我觉得有点凉。”支走了陈哲,谈判桌上只剩下她和南舟两人。 南舟看着对面那个清瘦苍白的女孩——易清欢,她那双与易启航极为相似的眼眸里,此刻正闪烁着与其病弱外表不符的精明与锐利。 “南小姐,我理解你的想法和愿景。”易清欢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坚定,“但梦想不能当饭吃,我们创业也需要现金流。所以,三万首付款,一分不能少。” 南舟的心沉了沉,面上却维持着波澜不惊的从容。“易小姐,漫天要价,坐地还钱,这才是生意场上的常态。没有你这样一口咬死,不留余地的。” 易清欢微微歪头,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睛似乎看进了南舟的眼底,她忽然轻声问:“你是不是……根本没有这么多钱?” 一股热意瞬间涌上南舟的脸颊,那是被戳破窘迫的狼狈。但她迅速压下,眼神没有丝毫闪躲,反而迎了上去:“易小姐,谈合作看的是对方提供的价值,如果你坚持这个价格,我相信在同等条件下,我可以找到更懂得合适的合作伙伴。” 易清欢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嘴角反而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笑意。“我相信你能找到。但是,南小姐,你需要时间啊。你要重新找人,沟通需求,对方设计,反复调试……这期间消耗的时间、精力,都是沉没成本。” 南舟心想,果然是有其哥必有其妹,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文文弱弱的,谈判起来却像只小狐狸,精明得很。她不疾不徐地反驳:“易小姐,你已经先投入了时间成本开发,不卖给我,你再找第二家,同样需要沟通需求,同样要经历一番讨价还价,这对你们而言,不也是新的沉没成本吗?我们达成合作,才是当下最划算的选择。” 易清欢像是在认真权衡南舟的话。沉默了片刻,她忽然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光彩:“让我降价……也不是完全不行。” 南舟心头微动,静待下文。 只见易清欢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这样,你把我哥追到手,做我嫂子。只要你能搞定他,这首付款,我立马给你降到三千!当然,后续分成那3%还是照旧。” “噗——”南舟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连忙拿起纸巾掩住嘴角,剧烈地咳嗽起来。她万万没想到,谈判会以这种诡异的方式拐弯。 “咳咳……易小姐,这……这哪跟哪啊?我和你哥……我们没戏。”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易启航那张时而玩世不恭、时而刻薄的脸,以及上次不欢而散时他那句“愿赌服输” “总要试一试嘛!”易清欢却来了兴致,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都三十二岁了,身边也没个人能修理他。我看你就挺合适的,能让他吃瘪的人可不多。” 南舟看着易清欢眼中那份与其说是撮合、不如说是想看自家哥哥好戏的兴奋光芒,有些哭笑不得。她定了定神,顺着这荒谬的话茬接了下去:“易小姐,这样吧,如果你给我打个一折,等你将来结婚了,买婚房装修,我也给你打一折。你知道的,我的设计水平,值这个价。” 易清欢闻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牵动了气息,又引起一阵轻微的咳嗽。“咳咳……你这人真有意思,谈个合作还带搭售未来服务。偌大的四九城,我也要生活啊。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首付款一万,真的不能再低了。后续分成模式不变。而且,”她眼中闪着光,补充了一个看似无关的条件,“你的那个四合院改造好了,我希望可以去看看,我也梦想着有一天能住进那样的院子里呢。” 南舟无奈地笑了笑:“咳咳,你还真敢想。那可不是四合院,文物单位批的哪能轮得到我住?我住的是大杂院,但跟真正的四合院差远了。” 一万块,也很肉痛,至于那个离谱的“追哥任务”,反正也不是要立竿见影的。 “我同意你的要求,去……接触一下你哥。但追不追得到,可不能怪我。”她心里想的是,口头答应而已,又不会掉块肉,到时候阳奉阴违便是。 易清欢却像是怕她反悔,立刻追问,眼神亮得惊人:“空口无凭!你现在就给我哥发信息,邀请他今晚一起吃晚饭!” 因为过于兴奋,她的话速加快,气息又不稳地咳嗽起来。 “着什么急啊,慢慢说。这种事情……我有自己的节奏。”她试图缓和,“咱们还是先把合同签了吧?落袋为安,对不对?” 易清欢依旧固执地盯着她,大有一种“你不发信息我就不签合同”的架势。 南舟知道这关是绕不过去了。她拿出手机,硬着头皮点开那个熟悉的、却让她心情复杂的对话框:「易先生,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顺便聊聊九次陪标?」 信息发出,她将屏幕展示给易清欢看。易清欢满意地点点头。 第一卷 第31章 给易老师交学费 这一次,南舟的“鸿门宴”没被无情拒绝。 看着屏幕上易启航那个干脆利落的「发定位」回复,心情复杂地去赶地铁。 蓝港,灯火璀璨,人流如织。沿着亮马河畔,各式餐厅酒吧林立,玻璃幕墙后是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空气中弥漫着金钱与松弛交织的气息。 易启航选的是一家主打创意融合菜的餐厅,环境雅致,灯光暧昧。 侍者引着南舟到一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河道和繁华夜景。易启航已经到了,正低头看着手机,深蓝色的衬衫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在这样氛围里,他身上的锐利也被柔化了少许,倒真有几分精英人士的派头。 “易先生。”南舟在他对面坐下。 易启航抬眸,嘴角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有事易先生,没事易启航。” 南舟被他说得尴尬,听起来像“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既视感。“你点菜吧。” 易启航懒懒摊手,“女士优先”。 侍者递上菜单,厚重的皮质封面,南舟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勉强维持镇定,目光扫过那些花哨的菜名和后面跟着的数字,一顿下来,够大杂院一个月房租了。 菜陆续上桌,摆盘精美得像艺术品。南舟心里盘算着正事,偷偷拿出手机,调整好角度,想趁着易启航低头吃东西,抓拍一张,好向易清欢交差。 手机刚悄悄举起,易启航就开始揶揄她:“鬼鬼祟祟干什么呢?偷拍我?” 南舟手一抖,手机差点掉进面前的汤碗里。她强自镇定地收回手机,若无其事地解释:“毛坯的人生,但一定要精装朋友圈嘛。我拍几张美食发朋友圈。” “立人设?”易启航挑眉,放下叉子,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眼神却带着讥诮,“原来你也是这一派的。” “如果我的朋友圈能帮我接项目,能让我看起来更‘懂生活’,我不在乎立人设啊。”南舟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坦然,“比起饿肚子,其他的都是小事儿。” 易启航看着她,那双总是带着算计或淡漠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行了,你准备准备,下周跟我出个外景,拍个探盘视频。” 南舟一愣:“探盘视频?” “嗯,”易启航拿起饮料杯,轻轻晃了晃,“就从你设计师的角度,好好讲讲那个户型的优点,空间利用,生活场景什么的,狠狠地夸一夸。” 南舟没想到,易启航的“投桃报李”来得这么快。刚刚自己还在为大出血而心痛,转眼就有一个合作机会砸过来。她立刻打起精神:“没问题,哪个项目?” 易启航吐出四个字:“景秀壹号。” “噗——”南舟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差点直接喷出来,呛得她连连咳嗽,脸都涨红了。 景秀壹号!她太熟悉了!就在朝阳公园边上,定位高端改善,当初还是陆信在主创建筑设计阶段深度参与的项目!而陆信能拿下那个项目,很大程度是因为……江若涵的父亲,景秀地产的副总江建设! 等等,易启航要探这个盘,他是怎么搞定景秀地产,拿到这个合作机会的?难道她之前拜托他的那件事…… 她压下咳嗽,声音还带着点哑:“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易启航朝她勾了勾手指,脸上带着那种“快来问我”的欠扁表情。南舟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凑近了些。 他压低声音,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说出的却是:“这是付费内容。” 南舟:“……” 她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人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趁着易启航转头看窗外夜景的瞬间,南舟举起手机,调整好滤镜,“咔嚓”一声,拍下了一张摆拍的“合影”。照片里,易启航的侧脸在烛光和夜景的映衬下显得轮廓分明,而她恰好入镜了小半张带着“温柔”笑意的脸。 她飞快地将照片发给易清欢,附言:「任务完成一半,共进晚餐证据在此。你哥太难搞,但我会努力的。」 发完,她抬头,正好对上易启航转回来的目光:“我现在不就是在交学费吗?看,多上道。” 易启航轻哼一声,没计较她的小动作,反而提醒道:“我妹那个小程序,你差不多就行了,别想着杀价杀太狠。她身体……赚钱不易。” 南舟心里一虚,眼神飘忽了一下:“我……我给的条件已经很优厚了!首付款加后续分成,怎么看他们都不亏。” 易启航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景秀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以我的层次,直接联系不上江若涵她老爹江建设,但景秀地产的营销部和公关部,我都有认识的人。” “你找的是营销部?”南舟猜测。 易启航摇摇食指,脸上带着高深莫测的笑:“NONONO,是公关部。知道为什么吗?营销部的人,想的是怎么把房子卖出去,创造业绩。而公关部的人,擅长的是怎么把事儿平了,也就是危机公关。” 南舟若有所悟。 易启航继续道:“我网上查了查,江若涵带资进组拍短剧,这事儿不算秘密。好在短剧的投资门槛相对较低,以江建设的实力完全HOLD住。可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如果江建设投资(或间接支持)的项目,闹出拖欠群演、龙套薪水的丑闻,一旦下面的人联合起来闹,材料递上去,再被有心人利用……也够他喝一壶的,至少面子上不好看,还可能影响到他宝贝女儿的‘星途’。” “所以你就……”南舟似乎明白了他的操作思路。 “但我不能拿着这些东西直接去威胁。”易启航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老练的审慎,“那样吃相太难看了,只会把自己的路走窄,结下死仇。我只是……对我那位公关部的朋友,放了点模糊的风声。” 他夹了一筷子菜,细嚼慢咽后,才继续说:“我就说,有群演对《繁城》剧组薪酬支付不满,准备集体维权,材料好像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可能还递到了相关部门。顺便,再‘不经意’地提一句,有做网络营销的也就是黑公关也盯上这事了,手里握着点料。” “黑公关?”南舟对这个词感到陌生。 “嗯,”易启航解释,“就是专门挖企业丑闻、放大矛盾,以此来勒索或者操控舆论的一帮人。他们手里常握着各种爆料把柄,威胁要发通稿,逼企业拿钱消灾。而我呢,向那位公关部的朋友暗示,我已经‘机缘巧合’截下了某份可能来自黑公关的爆料稿,暂时压住了。” 他看着南舟渐渐亮起来的眼睛,微微一笑:“公关部的人,个个都是人精。他们既要向上管理,维护公司和高管形象,也想卖江建设一个人情。听到这种风声,自然知道该怎么做。我只需要再‘善意’地旁敲侧击一下,给人龙套的钱赶紧结了,别因小失大,阻碍了江小姐的娱乐圈之路。他们顺水推舟,就把事儿给办了。作为回报,这次景秀壹号的探盘推广,以及后面连带的一些渠道团购合作,自然也就落到了我手里。” 南舟听得五味杂陈,感觉自己之前那些单打独斗、硬碰硬的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这顿饭,虽然吃得她肉痛,但学到的东西,价值远超饭钱。她由衷地说:“受教了。” 易启航总结道,语气带着一种混迹商场多年的通透:“记住了,你想让别人按照你设定的路去走,硬刚是最下乘的手段。你要给他好处,或者让他觉得,顺着你的意图行动,对他自己最有利。这才是高手过招的体面,也是上桌吃饭的规则。” 吃完饭,易启航提议在朝阳公园里遛遛弯,消消食。南舟知道,这是给她指路,提前认盘呢。 然而,当她拿到景秀壹号样板间时,这份好心情化作了天雷滚滚。 第一卷 第32章 金钱的味道 手机屏幕上,景秀壹号样板间的图片一张张滑过。 南舟的指尖微凉。 图片拍得极具诱惑力。 巨大的水晶吊灯从挑高客厅垂下,折射出炫目的光;意大利进口的卡拉拉金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窗外隐约的公园绿意;丝绒沙发、金属边几、抽象艺术画……每一处细节都在竭力呼喊着一个词:奢华。 然而,在这昂贵的奢华背后,南舟作为一名资深设计师的专业嗅觉,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协调。那些过度繁复的石膏线脚,那些堆砌在一起的、风格略显冲突的家具,那些为了显“贵”而刻意为之的金属包边……透着一股急于自证、却又缺乏真正底蕴的“浮夸”味道。 这气味,她熟悉,是金钱的味道,但更像是……new money急于沉淀、却不得其法的焦躁。 “都2024年了,”南舟放下手机,看向眼波沉沉的易启航,声音里带着一丝质疑,“真的有业主会为这样的‘风格’买单吗?这审美……” 易启航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世事的弧度,仿佛早已料到她的反应。“南舟,你还是太‘设计师’思维了。” 他语气平淡,却字字敲在南舟的心上,“你以为他们买的是什么?是这屋子的装修?不。” 他抬手指了指窗外靓马河对岸那片郁郁葱葱的方向:“他们买的是昭阳公园的地段,是这片土地背后象征的圈层和资源。装修?不喜欢可以砸掉重来。但地段,是永恒的。房地产房地产,地是排在房的前面。”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南舟并不陌生的论调:“现在楼市的供需逻辑早就变了。但你要知道,全国总有那10%的城市,10%的区域,以及10%的项目,是硬通货,是资金避险的池子。” 这就是著名的“三个10%”理论,当代一位知名的,游走于开发商之间的某个经济学家鼓吹的。 南舟沉默。 她当然知道,这套理论在过去几年被地产营销界奉为圭臬,成了无数项目抬高身价的背书。 可当这套理论从一个即将被推广的、品相存疑的项目口中说出时,她只觉得讽刺,心里泛起一阵微凉的后悔。 “我有点……后悔接你这个差事了。”她低声说,像是对自己,也像是对易启航。 易启航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残忍的现实意味。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她,一字一句,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南舟心湖: “你不接我的案子,拿什么钱付我妹的合同?” “你不接我的案子,刚刚这顿让你肉痛的‘学费’投入,可就全沉没了。” “你不接我的案子,以后那九次围标,”他顿了顿,看着她微微泛白的脸色,“只会比现在这次,更让你难受。” 三句话,像三把精准的钥匙,依次拧开了南舟心中名为“现实”的锁。 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 钱难赚,屎难吃。古人诚不我欺。 而眼前这个男人,明明知道她捉襟见肘,却偏偏选了这么贵的地方,像是刻意要让她铭记这份“代价”。 她撇撇嘴,把涌到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没去纠缠那个略显残忍的话题。话锋生硬地一转,带着点自嘲:“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哥哥。” 易启航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情绪:“我就这么一个妹妹,还是个林妹妹型的,从小到大身体不好。谁敢欺负她,我……和他拼命。” 南舟想起了易清欢瘦削的模样,想起了在易启航面前显得有几分局促和无奈的陈哲。 她似乎能拼凑出一些模糊的图景了。 “得了,回去吧。”易启航站起身,结束了这场谈话,“更多项目资料我回去发你网盘。脚本已经写了个大概,你想好了夸这个项目的独特视角,随时和我交流。到时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我会把你的‘思想’,恰到好处地补充进去。” * 那一周,对南舟而言,是在矛盾与痛苦的自我说服中度过的。 她反复看着易启航发来的资料和那个夸夸其谈的脚本。脚本里充斥着空洞的溢美之词,却对空间本身与人的关系、对真实的生活场景避而不谈。 她试图寻找一个切入点,一个既能满足推广需求,又不至于让她良心彻底不安的角度。她想到了“城市核心的栖息地”,试图弱化浮夸装修,强调地段带来的生活便利与宁静;她又想到了“公园里的家”,想将窗外绿意作为主角……可每一个想法,在她对着那些实景图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在交稿截止日前夜,她熬了一个通宵,将修改后的脚本发给了易启航。她没有完全推翻原稿,而是在那些华丽的辞藻中,巧妙地嵌入了一些关于“家庭互动”“空间流动感”的表述,试图给这冰冷的推广注入一丝微弱的人情味。 易启航的回复很快,只有一个字:「可。」 看着那个字,南舟瘫在椅子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只有一种与某种东西妥协后的疲惫。 拍摄日当天,阳光很好。 南舟在景秀壹号气派的销售中心门口,见到了易启航和他的小团队。除了他,还有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精明干练的年轻男助理刘熙,以及一个留着长卷发、艺术气息浓厚的摄影师泡面。 简单寒暄后,景秀壹号的营销主管和一名金牌销售热情地迎了出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无懈可击的笑容。 拍摄从气势恢宏的社区大门开始。穿过一片精心打造的示范区,草木扶疏,水景粼粼,一条白石小径蜿蜒向前,试图营造出一种归家即度假的氛围。然而,南舟敏锐的目光注意到,路边两棵价值不菲的黑松,正在“打吊瓶”,显得有几分违和。 越往里走,南舟的心越下沉。当销售推开那扇厚重的、样板间的大门时,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南舟的表情管理还是在失控了。 按照脚本的设定,这里要体验五感系统。 一股混合的、过于浓郁甜腻的香氛气味扑面而来,强势地侵占着鼻腔。南舟一闻就知道,这是开发商为了掩盖装修不可避免的甲醛和木材味道,而喷洒的强力空气清新剂。这种欲盖弥彰,让她胃里一阵不适。“这味道……” 金牌销售堂而皇之地接过话茬,表情自信又自豪,“这是我们打造的嗅觉系统,前调以佛手柑、白茶、生姜为主,清新果香与草本气息交织,带来灵动活力,瞬间舒缓紧张情绪;中调茉莉、铃兰、丁香等花香绽放,甜美芬芳与优雅神秘交融,营造出东方文化的典雅氛围;后调檀香、麝香、龙涎香等木质香调主导,温暖沉稳的气息如岁月沉淀。” 南舟:“……” 当她的鼻子是摆设吗?或者当她是嗅盲?怎么说得出口? 她跟着易启航的动线往里走,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每一个角落。 墙上,赫然贴着七八个“非交付标准”的醒目标签,意味着眼前所见的美好,大多与未来业主到手的房子无关。“哪些是交付的?” 金牌销售停下脚步,立得笔直,“南小姐,实际交付会写在合同里,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营销主管脸上堆着笑,充当了润滑剂,“小金心直口快,南小姐不要介意。她在我们这儿,是NO.1。别人卖不出去的房子,她能卖得出去,领导也要包容一点的。” 南舟:“……” 何其傲慢啊,这些自以为财富精英的人,曾经吃到了时代的红利,让他们以为一切归功于自己的实力和努力。 眼高于顶,再不肯向下看一眼。 第一卷 第33章 良知的门槛 南舟脚下踩着的实木地板,走动间,隐约能听到一丝轻微的异响。 眼角余光瞥见踢脚线,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痕。 更让她心惊的是,靠近卫生间的一处墙角,壁纸边缘似乎有隐隐的水渍和发霉的痕迹! 她下意识地看向易启航,用眼神传递着警报。 然而易启航仿佛完全没看见,他正对着泡面的镜头,面带微笑,流畅地对着脚本上设定的台词:“……大家可以感受到,这个户型的动线非常合理,充分考虑了家庭成员之间的互动与隐私……” 旁边的金牌销售显然注意到了南舟僵硬的表情和频繁使眼色的动作,她脸上笑容不变,脚步却自然地靠近南舟厉声提醒:“南小姐,我们这是在拍摄,请注意你的表情管理。” 南舟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她看着易启航那张在镜头前无比投入、仿佛真心实意赞美着这个“梦想之家”的脸,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和失望冲上了头顶。 她忍无可忍,在易启航一段讲解结束后,倏地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将他拽了一个趔趄。 “易启航,你过来一下!”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火星。 不顾营销主管和销售瞬间变化的脸色,她强行将易启航拉到了样板间外一个无人的拐角。 “你疯了吗?!”一到无人处,南舟立刻甩开易启航的手臂,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因压抑的愤怒而颤抖,“那房子问题那么多!踢脚线开裂,墙角发霉,那么多非交付标准!还有那香氛,简直是在侮辱人的智商!这样的品质,怎么对得起它标榜的价格?你怎么……张得开口那样夸?!” 易启航被她拽得衬衫袖子都皱了,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袖口,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南舟,这个问题我们先前就已经讨论过了。”他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项目。我们给客户看的,从来就是经过精心筛选与美化的理想图景,是让他们产生‘向往’的东西。我们拍的是广告,是宣传片,不是他妈的专业验房报告!明白吗?” “向往?建立在虚假和掩盖上的向往?”南舟感觉自己的价值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易启航,你这样探盘、带客,帮着他们粉饰太平,你的良心真的不会痛吗?那些业主,可能是掏空了几个钱包才凑够首付!” “良心?”易启航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话,他嗤笑一声,那笑声尖锐地刮过南舟的耳膜,“上周在蓝港,是谁一边肉痛一边说‘比起饿肚子,其他的都是小事儿’?南舟,我拜托你成熟一点!生存是第一位,然后才有资格谈理想和良心!你想站着,还想把钱赚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南舟试图维护的脆弱防线。 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啊,她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他?她不也为了那五斗米,为了以后的业务,妥协了吗? 看着她骤然失血的脸色和眼中破碎的光芒,易启航没有安慰,只是转过身,语气不容置疑:“收拾好你的表情,回去。把今天的工作完成,这才是一个成年人负责任的表现。” 南舟像一具被抽走了力气的木偶,麻木地跟着易启航折返样板间。 然而,刚才还“兢兢业业”守在旁边的营销主管和金牌销售,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只有助理刘熙和摄影师泡面站在原地,脸色都有些凝重。 “人呢?”易启航皱眉问道。 刘熙快步上前,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航哥,刚接到电话,说……说有一批前期业主来维权,已经到销售中心了,情绪很激动。营销部和物业的人都过去处理了,让我们……自己注意点。” 易启航脸色微变,当机立断:“今天不拍了!泡面,收设备!刘熙,联系司机把车开到最近的门。我们马上撤!” 一行人迅速收拾东西,匆匆离开样板间,沿着来时的示范区小径快步往外走。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刚才还静谧祥和的示范区,此刻仿佛暗流涌动。 然而,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刚走到示范区中段,靠近水景的地方,就被十几名情绪激动的业主堵住了去路。他们手中拉着白色的横幅,上面用触目惊心的黑色大字写着: “景秀壹号,虚假宣传,还我血汗钱!” “豆腐渣工程,欺瞒业主,天理难容!” “退房!退钱!退精神损失费!” 人群嘶喊着,愤怒像火山喷发前的浓烟,弥漫在空气中。他们看到南舟这一行拿着拍摄设备的人,立刻将他们当成了开发商的人,围拢上来。 “就是他们!整天拍这些骗人的东西!” “帮开发商骗我们!你们良心让狗吃了!” “不准走!说清楚!” 混乱中,营销主管带着几名保安急匆匆赶来,试图隔开人群,维持秩序。“大家冷静!冷静!有问题我们坐下来谈!” “谈个屁!你们骗我们的时候怎么不谈!” “滚开!” 推搡,嘶喊,咒骂……场面彻底失控。 一名保安在阻挡冲过来的业主时,动作过大,猛地推了一把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猝不及防,踉跄几步,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一下,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打人了!开发商打人了!” “跟他们拼了!” 愤怒的业主们彻底失去了理智,蜂拥而上。有人开始捡起景观示范区里的鹅卵石,和假山上的苔藓石,朝着保安和南舟他们这边砸过来! 石块乱飞,伴随着尖叫和怒吼。 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场面惊呆了,站在原地,眼看着好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带着风声,直直地朝着她的面门飞来!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下意识矮了一截,抱住了头。 然而,石头密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从侧后方扑了过来,将她紧紧地、用力地箍进怀里,用自己的整个后背,迎向了那块飞来的石头! “唔……” 一声沉闷的、压抑的痛哼,在南舟耳边响起。 是易启航。 他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身体因为承受击打而瞬间绷紧,那声闷哼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 第一卷 第34章 剪不断,理还乱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无孔不入,渗入呼吸里。 南舟坐在金属排椅上,看着急诊室那扇紧闭的门。 混乱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愤怒的人群,飞来的石块,还有那个猛地将她箍进怀里、用后背承受了所有冲击力的温热身躯。易启航那声压抑的闷哼,仿佛还响在耳畔,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她的神经。 刘熙的电话响个不停,他走到远处压低声音接听,神情焦灼。好半天,他快步走回来,脸上带着为难:“舟姐,泡面,有两个项目找不到航哥,电话全打我这儿了……我得赶紧回工作室处理一下。” 泡面拍了拍他的肩:“你去吧,这边有我和舟姐。” 刘熙感激地点点头,又担忧地看了一眼手术室的门,匆匆离去。 走廊里只剩下南舟和泡面,空气重新安静下来。 “这样的情况……多吗?”南舟的声音有些干涩,她打破了沉默,探个盘,还要冒生命危险? 泡面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摇了摇头:“不多。毕竟我们接的盘大多还算高端,品质……面上总得过得去。今天这种,算是极端情况了。” 易启航曾说过,这两年可能是史上房子质量最差的年份,前几年高周转埋下的雷,现在正集中引爆,交付即维权。 南舟当时她只觉得他刻薄现实,此刻却品出了几分洞见和无奈。她又问:“你跟着他……很久了?” “六年了。”泡面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敬重,也夹杂着担忧,“航哥刚离开杂志社,自己做自媒体那会儿,我就跟着他。那会儿更难,为了打开局面,拓展业务,他喝酒喝得很凶,胃出血进过两次医院。” 久泰地产那次酒局瞬间浮现在南舟眼前,易启航面不改色地打圈,一杯接一杯的白酒……她当时只觉得他深谙此道,游刃有余,此刻才品出那背后的艰辛。 “他也是够拼了。”她低声说,语气复杂。“我听说他以前在地产杂志做主编,挺风光的。” “那时候行情还好,航哥赚得不少,但花销也大。主要是……他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那是一笔巨大的开销。航哥想给妹妹最好的。” 南舟沉默下来。易清欢那张苍白瘦削、却带着倔强的脸在她眼前闪过。 原来如此。那个看起来玩世不恭、精于算计的男人,肩上一直扛着这样沉重的负担。看似光鲜的人啊,撕开那层外衣,内里都有自己的狼藉和不得已。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走了出来。南舟和泡面立刻起身围了上去。 “病人后背被锐物划了一道口子,比较长,但好在不算太深,没有伤及重要肌肉和神经。已经清创缝合了,打了破伤风。需要静养,定期换药,避免感染和剧烈活动。”医生言简意赅地交代完,便离开了。 两人走进病房。易启航趴在病床上,侧着脸,脸色比身下的床单还要白上几分,额发被冷汗浸湿。他闭着眼,眉头因为忍痛而微微蹙着,平日里那份挥洒自如的锐气被脆弱取代。 “航哥,感觉怎么样?”泡面关切地问。 “没有大问题。”易启航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伤后的无力感,“泡面,去帮我买几瓶电解质水,嘴里没味。” 泡面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出去了。 病房里只剩下易启航和南舟,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短暂的沉默后,易启航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这次……连累你了。” 南舟站在床边,看着他趴在床上无法动弹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事到如今,这笔账早已算不清谁连累谁。 最初是他把她的创意“卖”给了久泰,她为了帮闪闪讨薪,又用人情求到他头上;他顺势操作,换来了景秀的项目,分了她一杯羹;结果这杯羹还没吃到嘴,就遇到了维权冲突,他替她挡下了飞来横祸。 因果循环,像一团乱麻,缠缠绕绕,理不出头绪。 她摇了摇头,看着他苍白汗湿的侧脸,问出了从刚才就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问题:“为什么?” 易启航似乎没明白:“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挡在我前面?”南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认真,“那个时候,你明明可以自己躲开。” 易启航怔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可能牵动了背后的伤口,那笑容显得有些扭曲,带着点自嘲的意味:“那个时候,谁还能想那么多。” 他语气变得有些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大概……我觉得自己皮糙肉厚,总好过石头砸在你身上。” 他的话没有任何华丽的修饰,甚至带着他惯有的、懒得解释的惫懒,却在南舟心里漾开了一圈涟漪。不是出于算计,不是权衡利弊,只是在那个危急瞬间,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应。 南舟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说:“谢谢。”她顿了顿,像是要斩断这越来越乱的纠缠,补充道,“我们两清了。” “清不了。”易启航立刻接口,斩钉截铁,甚至带着点耍无赖的笃定。 南舟:“……?” 易启航侧过头,重新看向她,那双因为失血和疼痛而显得有些湿润的眼睛里:“接下来一周,我每天要去社区医院换药。”他示意了一下自己趴在床上的姿势,“你也看到了,伤在后背,我自己处理不来。” 南舟下意识地说:“你有助理,还有泡面。” “刘熙接下来几天要代我处理工作室一堆破事,分身乏术。泡面……”易启航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他那个……不太方便。” “哪个啊?”南舟不解。 易启航没说话,只是用一种“你懂的”眼神看着她,讳莫如深。 南舟看着他幽怨又理直气壮的眼神,想起泡面那头艺术家的长卷发和略显阴柔的气质,结合易启航此刻的表情,一个模糊的猜测浮上心头……莫非泡面他…… 是够尴尬的了。让泡面去帮忙处理后背换药这种事,确实不太合适。 “你可以请个家政,或者临时护工。”南舟试图寻找合理的解决方案。 易启航闻言,眼神变得更加“幽怨”,他吸了口气,声音都弱了几分:“没钱。” 南舟额角突突直跳。没钱?易启航他会没钱?之前在高档餐厅宰了她一顿,转眼就在医院跟她哭穷?可看着他苍白着脸,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可怜样,再想到他的妹妹易清欢……她心里那点硬气,又瘪了下去。 半晌,她几乎是认命般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第一卷 第35章 荒腔走板 易启航没在医院多呆,麻药劲儿过后,就坚持要回家。 医生拗不过他,叮嘱了一堆注意事项,开了药,便放行了。 南舟陪同,也算……提前探路。 易启航住在西四环一个不算新的社区,有一个与周遭车水马龙格格不入的、颇为动人的名字——香花畦。 南舟搀着动作僵硬的易启航下了出租车,对着门头,微微一怔,脱口而出:“你居然住在香花畦?这楼盘……有些年头了吧。” “有什么问题吗?”易启航侧头看她,眉毛习惯性地挑了挑。 南舟下意识的,仿佛被这个名字牵引着,轻声颂道:“‘我的良人下入自己园中,到香花畦,在园内牧放群羊,采百合花。’”她念完摇摇头,随即失笑,“就……感觉这名字,和你这人的气质,不太符合。” 《圣经·雅歌》里的句子,充满了田园牧歌式的浪漫与圣洁眷恋。而易启航,是精于算计的媒体人,是能在酒桌上谈笑风生、也能在谈判桌上寸步不让的现实主义者。 易启航重复了一遍:“‘良人’?” 南舟:“……你这人的关注点怎么回事?”她耳根莫名有些发热,扶着他往里走。 易启航低笑一声,牵动了伤口,这才恢复了几分正经:“这项目是我刚入行时参与的。那时候欧风美雨还没止息,老板又是个老海归,还信教。为了迎合她,我从圣经里扒出来这个名字,她果然很喜欢。等后来我自己有了积蓄想买房时,她给了我一个最低折扣。” “好厉害,”南舟由衷赞叹,“工作没多长时间就能在四九城买下自己的房子。” “干这个行业的,也就这点红利了。”易启航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得意。 两人沉默地穿过小区中心的花园。微风送来草木的清新气息,隐约有晚香玉的甜香浮动,倒真有几分“香花畦”的意境。 进了单元楼,坐上电梯,到达易启航的住所。 与外面小区的复古温情、“香花畦”诗意完全不同,易启航的家,却是冷静而克制。 大面积的黑、白、灰构成主色调,线条利落干净,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所有物品摆放得井然有序,书本按照高矮颜色排列,连沙发靠垫的褶皱都仿佛被精心抚平过,地面光洁如镜。角落处摆着一个极简设计的垃圾桶上——里面连一点纸屑都没有。 南舟作为室内设计师的敏锐神经被瞬间触动。这哪里是个家,更像一个被精密计算过的空间模型,一种秩序的外化,无声地诉说着主人近乎苛刻的强迫症。 “你想喝点水吗?”南舟把人安顿在沙发上,转身想去厨房给他倒杯温水。 然而,开放式的厨房一目了然。流理台上空空荡荡,除了一个看起来几个月没开过火的灶具,她竟然找不到饮水机,也看不到热水壶的踪影。 南舟诧异地回头看他:“你是金刚吗?连水都不喝?” 易启航靠在沙发扶手上,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别开眼,声音闷闷的:“我平时……喜欢喝电解质水。” 喜好也这么独特,难怪先前让泡面去买。南舟在心里叹了口气。 “你好好养伤吧,我明天上午再过来。” 易启航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南舟替他带上门,乘电梯下楼。 走出单元门,小区门口就有一家灯火通明的连锁便利店。南舟脚步停住,犹豫了一下,还是拐了进去。拿了几瓶易启航常喝的那个牌子的电解质水,又挑了些容易入口的水果,最后目光落在那些自热火锅和自嗨锅上。 她提着袋子,再次折返,敲响了易启航的家门。 门很快开了,易启航似乎没料到她去而复返,脸上带着惊讶。 南舟把袋子塞进他手里,没好气地说:“怕你饿死,给你备了点东西。自嗨锅会用吧?不用开火,加水就能吃。”她顿了顿,吐槽似的补充道,“还有,你看垃圾不顺眼,就放在门外,明天我过来的时候帮你带下去。” 易启航看着手里沉甸甸的袋子,五颜六色的包装和他这黑白灰的家格格不入。他沉默了几秒,再抬头时,眼神有些复杂,对着已经转身的南舟背影轻声说:“谢谢。” 在南舟看不到的视角,易启航的嘴角,一点点不受控制地弯起了一个弧度。 * 回银去的地铁上,南舟靠着冰凉的扶杆,心里盘算着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叮,一条微信弹出。是易启航的转账信息,五百块巨款。 她看着那个橙色的转账框,输入回复,“多了。” 易启航言简意赅又发来三个字:「打车费」 这算是对她跑腿的补贴?还是他那种不愿欠人情的性格使然? 她点击了收下。 但这点钱,对她目前的困境来说,仍是杯水车薪。易清欢和陈哲的小程序是大头,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头。还有日常开销,房租……荷包再次瘪了下去。 “小姐,办卡吗?新户礼很丰厚,审批快,额度高……” 地铁到站,她随着人流走出闸机。出口旁边,信用卡推广摊位吸引了她的目光。穿着西装的年轻业务员正卖力地向路人推销着。 大家都不容易,那就拆东墙补西墙吧,先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小程序顺利上线,是她事业起步的关键一步。至于欠银行的钱……以后慢慢还,生活上再节省一点就是了。 办卡的过程丝滑流畅,南舟选择了提现一部分。 她给易清欢发去消息:「款项今天可以结清,合同电子版发我确认一下就好。」 易清欢的回复很快,带着一种与她病弱外表不符的精明和利落:「好的,舟舟姐。合作愉快!恭喜你,生意马上就可以开张了!」后面跟了个加油的表情。 南舟扯了扯嘴角,收起手机。生意开张还是前途未卜,谁说得准呢。 天色已经擦黑,华灯初上。南舟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了银鱼胡同。 刚进院门,她就察觉到气氛不对。 平日里这个时间,各家各户应该在做饭、吃饭,院子里难免有些嘈杂。但今天,院子里异常安静,老袁、孙阿姨,还有几个邻居,都围在院子中央,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一个方向。 而那个焦点——林闪闪,正穿着一身水袖飘飘的戏服,站在院子当中,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 只是那唱唱功,荒腔走板。 南舟看得目瞪口呆,一时忘了挪步。 这……是哪一出? 第一卷 第36章 卧虎藏龙银鱼巷 闪闪那身戏服在暮色四合的大杂院里,像一簇跳动的火焰,与她荒腔走板的唱腔形成一种奇异的的反差。 老袁盘着核桃,眯着眼,嘴角咧开;孙阿姨端着洗了一半的菜篮子,笑得前仰后合;连平日沉默寡言的孙叔,也背着手,看得津津有味。 大杂院并非什么专业舞台,只是生活缝隙里一场即兴的、图个乐呵的表演。 南舟站在院子当中,最初的错愕过后,心底那根因连日奔波而紧绷的弦,奇异地松弛了几分。她跟着众人,给予鼓励的掌声。 一曲唱完,邻居们散去。闪闪收了势,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眼睛亮晶晶地转向南舟,带着点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舟舟姐,我唱得怎么样?” 南舟走上前,替她理了理有些歪斜的戏服,语气真诚:“表演大开大合,就是这调子……嗯,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闪闪闻言,非但没有沮丧,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你果然会这么说”的了然。她一把拉住南舟的手,戏服宽大的袖子扫过南舟的手臂,“走,进我屋,给你仔细说道说道!” 不由分说,南舟就被她拽进了那间充满杂乱生机的房间。墙上的明星海报与戏服挂在一起,构成一种奇特的碰撞。 “舟舟姐,”闪闪关上门,脸上的嬉笑收敛了些,换上一种混合着兴奋与神秘的郑重,“你猜猜,我为什么突然学起京剧来了?” 南舟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如同发现宝藏般的光芒,联想到她刚才在院中的举动,心中隐约有了猜测。“莫非是近朱者赤?被咱们银鱼胡同这浓郁的老四九城氛围耳濡目染了?” “Bingo!”闪闪打了个响指,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舟舟姐你就是聪明!不过,不只是氛围那么简单。” 她凑近南舟,压低声音,像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我跟你讲,这一周我可没闲着,借着在院里晃悠、跟老袁他们唠嗑,仔细观察了一圈。你猜怎么着?咱们这银鱼胡同,简直是卧虎藏龙!” 她扳着手指头,如数家珍: “银鱼胡同甲柒号的老婆婆,你注意观察过没?” 南舟回想起木门上的门牌号,试探着问:“就院门经常关着,门口种着两棵西府海棠的那家?” “对,婆婆姓纳兰!老伴去世了,她本人酷爱京剧,是资深的铁杆票友。人家可不是一般的爱好,是家学渊源!她从小就是听着《霸王别姬》、《贵妃醉酒》、《锁麟囊》长大的。她每天去小广场那边吊嗓子,听人说她九岁那年,还跟着家里长辈去人民剧场,听过梅兰芳先生唱的《穆桂英挂帅》!那可是祖国成立十周年的献礼剧目,那时候的梅先生都六十五岁了!你想想,这得是什么家庭?更绝的是,她女儿现在就在四九城京剧院,唱旦角!” 南舟沉浸在邻居的传奇故事里,闪闪的小嘴还巴巴地讲着。 “还有丙贰号的胡爷爷,就那个每天蹬着三轮车去街口摆摊,会捏栩栩如生糖人的老爷爷,孙悟空、猪八戒信手拈来。那手艺,绝了!” “再说咱们这条街上的两家老字号。丁拾号,‘张记炙子烤肉’,老板张叔,还不到五十,从他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店,开了整整三十年!炭火、铁炙子、新鲜的羊肉,那味道,啧啧……老袁就好他家隔壁‘刘记爆肚’的那口麻酱,但纳兰婆婆,独爱张叔家的炙子烤肉!张叔愁什么呢?愁他的店将来给谁开!他想把这店、这手艺传给那个全职在家打游戏的儿子,奈何儿子高不成低不就,看不上这烟熏火燎的营生。” 闪闪一口气说完,眼睛亮得惊人,看着南舟:“舟舟姐,你想想,这些老街坊,在这胡同里住了几十年,甚至几代人。他们守着祖产、守着老手艺、守着四九城最地道的烟火气。可他们的房子呢?大多还是老样子,逼仄、昏暗、设施陈旧。他们有没有改善居住环境的需求?他们的房子,是否需要更舒适、更能承载他们生活和记忆的设计?” 南舟瞥见床上那本皱巴巴的《穆桂英挂帅》唱词本:“所以你学京剧,不是一时兴起,是为了打入她们当中!京剧,就是你的敲门砖,你的切口?” 闪闪重重地点头,“我先跟纳兰婆婆混熟了,还怕接触不到她的人脉圈?跟胡爷爷聊糖人,跟张叔聊烤肉,这里面,都是机会啊!” 南舟听着,心中震动不已。 她看着眼前这个不久前还在剧组受尽委屈、哭得像个泪人儿的女孩,此刻却像一位敏锐的侦察兵,精准地绘制出了一幅充满潜力的“银鱼胡同资源地图”。这份洞察力,这份行动力,这份在困境中依然积极寻找破局之道的韧性,让她既惊讶又钦佩。 “闪闪,”南舟握住她的手,声音有些动容,“你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然而,现实的考量也随之浮现。“可是闪闪,你的想法很好,但开单没那么容易。这些老邻居,观念传统,让他们接受新的设计理念,掏出真金白银来改造装修,谈何容易。你……不打算先找份稳定的工作了吗?” 闪闪脸上的兴奋稍稍回落,她反握住南舟的手,语气变得认真而恳切:“舟舟姐,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在我最难的时候拉了我一把。我如果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却无所回报,心里总是过意不去的。我知道找设计项目不容易,但我想试试。” “你帮我拍视频、剪视频,已经帮了我很多很多了。”南舟连忙说。 “那我也得有私心嘛!”闪闪狡黠地眨眨眼,“我这么卖力,还不是指望着你以后事业做大了,成了知名设计师,我也能跟着沾光,住上你设计的那种又漂亮又舒服的房子?而且,”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真诚,“你账号的第一笔广告费,二话不说就分了我一半。舟舟姐,这份情谊,我记着呢。” “那是因为你的素材拍得好,都是你应得的。” “我不管,反正我觉得你对我好,我就得对你好。” 两人你来我往,说来说去,话里话外竟都是在为对方着想,生怕对方吃亏。南舟看着闪闪那执拗又真诚的眼神,心头暖流涌动,这些日子积压的疲惫、委屈和对前路的茫然,都被这质朴的温情熨帖了些。 “如果我的账号能快点盈利就好了,如果我能多接几个项目就好了……” “路不都是人走出来的嘛!”闪闪却比她乐观得多,她用力晃了晃南舟的手,“舟舟姐,其实我觉得,就算暂时没拿下他们的装修订单,也没关系。你可以先做设计啊!你就当练手,描绘出一个酷爱京剧的老四九城人,她的理想居所应该是什么样子。一个传承三代的炙子烤肉家族,他们的生活空间如何既能满足经营需求,又能安放家庭情感?把这些想法画出来,做成内容,哪怕只是概念方案,不也很有意思吗?万一……万一被哪个有类似需求的人看到了呢?毕竟四九城,可有3600条胡同呢。” 闪闪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南舟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 是啊,为什么一定要等到签了合同才动手?为什么不能主动去创造内容,去表达理念?设计本身,就是一种探索和表达。将目光收回身边,从这些活生生的、充满故事的老街坊身上汲取灵感,或许比盲目追逐那些遥不可及的大项目,更接地气,也更能触动人心的柔软处。 “你说得对,闪闪。”南舟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被点燃的、属于创作者的光彩,“我们不能只等着机会找上门,得自己去创造机会。那我们就……从邻居开始?” “对!从邻居开始!”闪闪兴奋的附和。 “不过,最近一周我要每天去西四环?有点……私事要处理。”南舟想到易启航那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样子,和他那黑白灰、秩序井然的“非家”,无奈地笑了笑。 闪闪很懂事地没有追问细节,只是拍了拍胸脯:“行,那你忙你的。胡同这边,情报收集和初步‘外交’工作,就交给我了!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第一卷 第37章 漩涡与后背 南舟原本打算静下心来,好好查查银鱼胡同的历史渊源和人文风貌,为自己未来的设计寻找更多灵感。 然而,几个日常关注的地产公众号和视频号不约而同跳出了景秀地产的推送。 几条触目惊心的新闻,标题一个比一个惊悚: 【独家曝光!景秀壹号奢华样板间背后竟是豆腐渣?】 【重磅起底!昭阳公园某豪宅引发业主维权爆发冲突!】 【视频直击!知名房产大V探盘遭围堵,疑为开发商站台引众怒!】 【是探盘还是骗局?起底房产大V的恰饭逻辑!】 南舟的心猛地一沉,点开了那个带着视频封面的链接。 画面晃动,充斥着嘈杂的嘶喊和推搡,镜头扫过,清晰地捕捉到了易启航将她猛地拉入怀中,用后背挡住飞来石块的瞬间。她的脸埋在他胸前,只有一个背影,而易启航那时而蹙眉忍痛、时而紧绷的侧脸,则被特写放大。 评论区早已沦陷,充斥着愤怒的业主控诉和不明真相网友的谩骂: “走狗!为了钱什么都干!” “活该!被打了吧!替骗子说话就是这个下场!” 南舟关掉视频,胸腔里沉甸甸,湿漉漉,透不过气来。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心里翻腾——是感激他危急关头的保护?是愧疚因为自己让他陷入如此境地?是憎恶那些不明真相就肆意攻击的言论,还是愤怒于这个行业赤裸裸的扭曲与不堪?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易启航的微信头像上悬停许久。想说点什么?安慰?解释?最终,她还是缓缓放下了手机。 * 同一片夜色下,易启航趴在香花畦公寓整洁的沙发上,也在看着手机。 那是在一个聚集了众多地产营销人的行业微信群里。此刻,群里正热闹非凡,围绕着那几个链接,上演着一场隔岸观火的“吃瓜”盛宴。 他收到了两个前同事不痛不痒的问候,敷衍地回了几句“没事,小场面”。 这时,一个顶着“黑公关”备注的头像冒了出来,发了个意味深长的笑脸:「易主编这是上演英雄救美呢?什么时候带出来聚聚,让兄弟也认识认识这位能让易主编奋不顾身的佳人?」 易启航看着那个昵称,眼神冷了一下。这人是业内臭名昭著的黑公关头子,真名叫什么没人在意,注册ID叫“诡道”,恰如其分。两人明里暗里交锋过多次,但嘴上功夫,易启航从未落过下风。 他回复了一个傲娇的表情包,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英雄不敢当,美倒是真的美。不过她不喜欢应酬,就算了。」 他没有辩解在这种时候,分辨只会越描越黑,满足看客的猎奇心理。 「黑公关」很快回复:「……没有大问题吧?易主编总是吉人自有天相。」 易启航转了转肩膀,伤口被牵动,发出细微的“嘶”声,但他自然不会让对方知道,只打字道:「借你吉言,好得很。」 「黑公关」:「所以说啊,以后真不能什么饭都恰,不然遭了池鱼之殃,得不偿失。」 话里的机锋,易启航岂会听不出?他冷笑一声,回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放下手机,他冷哼一声。跟这种人逞口舌之快实在没意义。 没过一会儿,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是妹妹易清欢。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头像,他脸上的冷意才消散些许。 「哥!哥!那个有气质的设计师小姐姐给我结款了!首付款到账啦!」易清欢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欢快的雀跃。 易启航按下语音输入,语气是难得的温和:「我家清欢真厉害,IT精英,程序大拿,哥为你骄傲。」 易清欢又发来一条,语气带上了点担忧:「不过哥,上次见面,我能感觉到她……手头好像挺窘迫的。我网上查了下,现在房地产下行,很多设计师都不好过,裁员转行比比皆是。」 易启航撇撇嘴,也回了条语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你就知道关心别人。你哥哥我也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一鲸落却不见万物生,你哥哥我才难过呢。」 易清欢发了个“嘻嘻”的表情过来:「我哥哥有本事啊,大风大浪见多了!不过我更期待小姐姐的未来,她改造的那个老破小房子好好看!我想去看看!电影里四九城的人不是喜欢搬个摇椅在屋顶晒太阳吗?她的小红书号叫‘南舟的舟’,哥你关注下,给她增个粉儿呗?」 「你哥我怎么说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大V,就这么直接关注她,不是明摆着给她引流了吗?她又没付我这份钱。」易启航故意拿乔。 易清欢发来个嫌弃的表情:「哥你再这样子,真找不到媳妇的!」 这次易启航没立刻回复。 他切出聊天框,点开小红书,对着搜索栏,迟疑了片刻。最终,他退出登录,熟练地注册了一个全新的、没有任何痕迹的小号,点击关注。 他开始一条条浏览她的内容。 当看到那一系列详细记录如何用五万块完成二十多平老破小极限改造的视频时,他整个人都惊呆了。审视着那些改造细节、材质选择、空间利用的巧思…… 这……还有得赚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想起初次在共享办公见她的情景,她为了一个免费的AI绘图工具较劲;想起王妍提到她来做体验员,那份微薄的报酬他心知肚明,很少有科班出身的设计师愿意放下身段接这种活;想起久泰竞标失败后,她那双贴着好几块创可贴、却依旧在键盘上飞舞的手…… 他捏了捏眉心,闭上眼。那抹创可贴下的裂痕,在记忆中变得清晰,像极了这个女人本身——带着伤,却倔强地不肯低头,执拗地要在坚硬的城市土壤里,蹚出自己的路。 * 第二天上午,南舟准时叩响了易启航的家门。 门很快打开,易启航顶着一对显而易见的熊猫眼出现在门口,身上只穿了件黑色的工字背心,露出线条流畅却不夸张的肩膀和臂肌。他侧身把人让进来。 “你没睡好?”南舟下意识地问,目光落在他浓重的黑眼圈上。 易启航不自觉地扬了扬唇角,心里莫名掠过一丝“她注意到了”的微澜,闷闷地应了一声:“嗯,睡不着。” 两人在沙发处落座。南舟看着茶几上摆放整齐的药品和纱布,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看到新闻了。你别想太多,互联网的记忆很短的,过几天就没人提了。” 易启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带着惯有的倨傲:“那些乱糟糟的事,值得我放在心上?这点小风浪,还打不倒我。” 南舟没再说什么,拿起药水棉签:“我帮你换药吧,尽量轻点,你忍着点。” 易启航配合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南舟小心翼翼地将他背后的工字背心向上卷起,那道缝合后依旧显得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红肿未消,边缘还有些许渗出的组织液。她的呼吸下意识地屏住了一瞬。 她用蘸了药水的棉签,轻柔地为他清理伤口周围。棉签触碰到破损皮肤的瞬间,易启航的身体还是绷紧了,从喉咙深处溢出几声压抑的“斯哈”声。 “疼的话就叫出来,别忍着。”南舟边操作边轻呼,动作小心翼翼。 易启航闷闷的声音从臂弯里传来:“别吹,痒。你……你好歹夸我两句好身材,转移下注意力。我一高兴,不就忘记疼了吗?” 南舟手下动作一顿,简直无语。看着他即使趴着也依稀可辨的紧实背肌,口是心非地回了一句:“你咋不去当超模,真是浪费基因。” 易启航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却带着点得意:“我也这么想过。” 好不容易处理完伤口,贴上干净的纱布,南舟松了口气。她习惯性地想去检查一下垃圾桶,却发现里面依旧干干净净。 “你别告诉我,从昨晚到现在,你还没吃饭?”南舟蹙眉看向他。 易启航眼神飘忽了一下,理不直气也壮:“要不……你好人做到底?” 南舟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在心里叹了口气。认命地拿出昨天买的自嗨锅,按照说明给他弄好。浓郁的香味很快在冰冷整洁的公寓里弥漫开来。 易启航吃得很快,几乎是风卷残云。 看着他吃完,南舟收拾好垃圾,站起身:“我明天再来。你……好好休息。” 易启航“嗯”了一声,看着她走向门口的背影,忽然开口:“明天早点来。” 第一卷 第38章 梨园新声叩门扉 小程序正式上线,南舟和闪闪剪了条 30秒的快闪视频,同步发在抖音和小红书。 画面里,输入面积、勾选风格,十几秒就生成的 3D效果图与报价单交替闪现,最后定格在“南舟的舟”账号二维码上,配文“3步 get理想家雏形,免费报价+效果预览,设计师直连无套路”。 短视频发出去没多久,后台就弹出了第一条咨询。 三天后,咨询从最初几天零星的几条,变成了每天十几条。 "这个报价准吗?" "效果图能改吗?" 渐渐出现了更具体的需求:"我家卫生间只有2平米,能做干湿分离吗?" "老房子承重墙不能动,怎么增加收纳?" 大多是年轻人询问老破小改造,也有刚收房的业主想先看看初步方案。南舟指尖翻飞,一边回复咨询,一边把需求分类存档。虽然大部分咨询还停留在询问阶段,距离真正签单尚有距离,但那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感觉,温暖着她的心。 银鱼胡同的小屋里,装修正进行到关键阶段。阳光玻璃房的双层夹胶玻璃已经安装完毕,通透的玻璃将午后的阳光尽数引入,原本逼仄的空间瞬间亮堂起来。 南舟不再像给孙阿姨家装修时那样事事亲力亲为,更多时候是居中坐镇,老袁请来了邻居帮工。 “张大爷,旋转楼梯的承重梁得再加固一下,用之前选的那个工字钢,稳当。” “李师傅,阁楼的电路走线记得留好照明和插座的位置,后期要装嵌入式灯具。” 她站在刚搭好的楼梯框架旁,仰头看着预留的阁楼空间,眼里满是期待。 林闪闪举着相机穿梭其间,镜头捕捉着玻璃反射的光影、师傅们忙碌的身影,还有南舟低头核对图纸时认真的侧脸,嘴里不停念叨:“舟舟姐,这个角度绝了!等剪出来,肯定又能吸一波粉。” 林闪闪把施工日志剪好发了出去,配文“二环杂院变身记:阳光玻璃房+旋转楼梯,17平也能有阁楼”,评论区里满是“神仙设计”“求抄作业”的留言。 装修之余,林闪闪把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学京剧上。 每天清晨,她都会提着个小马扎去小广场,跟着纳兰婆婆吊嗓子。 这天一早,两人坐在海棠树下,一片叶子被风卷着落在石桌上,林闪闪跟着手机视频哼唱《贵妃醉酒》,唱到“海岛冰轮初转腾”那一句,高音还是没兜住,她懊恼地拍了拍腿:“婆婆,我都听了几十遍了,怎么还是不得章法?” 纳兰婆婆手里盘着串包浆温润的小叶紫檀手串,闻言抬眼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晨光:“傻丫头,京剧讲究的是''味儿'',不是扯着嗓子喊。得用心去体悟,用气息去托送。当然啦,有个师傅领进门,那是最好不过。光是看视频,终究是隔了一层。” 她顿了顿,话锋轻轻一转,带着几分好奇,“说起来,现在年轻人都爱听流行歌、刷短视频,你怎么偏偏对京剧这么上心?” 林闪闪托着腮,语气格外认真:“我既然揣着念想跑来四九城,就不想只当个走马观花的外人。之前在剧组跑龙套,每天挤在出租屋里,总觉得离这城市的根太远。后来住进银鱼胡同,听着街坊们的京片子,闻着各家的饭菜香,才觉得踏实——这才是四九城该有的样子啊。” 她把把玩着叶子,继续说:“京剧不就是四九城最地道的魂吗?现在好多流行歌也爱加两句戏腔,可我总觉得差点意思,像是‘为赋新诗强说愁’,没摸到戏曲的风骨。我怕再过些年,真没多少人懂地道的西皮二黄了,那多可惜啊。我就算学不精,能多听、多记,那也是好的。这,大概就是传承吧。” 纳兰婆婆听得眼睛发亮,轻轻拍了拍石桌:“好丫头,有这份心就难得!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胡同里逢年过节还能搭台唱戏,现在是见不着喽。” 闪闪脸上露出羡慕的神情,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纳兰婆婆家的方向:"婆婆,我真羡慕您。我就想着,等我老了,要是也能有个自己的小院,不用四合院那么大,就像咱们这大杂院也挺好,每天能听听曲段,兴致来了跟着唱两嗓子,抬头就能看见青天白日,鸽群哨声,那日子该多美。" 纳兰婆婆被这番孩子气的话逗笑了,摆摆手:"你这孩子,心思倒巧。只是,哪来那么多四合院?我住的也不过是这大杂院里的一间,和你们没什么不同。" "那可不一样!"闪闪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崇拜,"您姓纳兰哎!我总想着,您会不会就是那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纳兰容若的后人吧?又从小耳濡目染大师们的曲艺风华,这谈吐之间,总感觉有几分贵胄遗韵,我就以为您肯定住着清雅的四合院呢!" 这话让纳兰婆婆微微一怔,随即眼底泛起一丝复杂的追忆,语气也柔和了许多:"我们呀,是旁支,关系很远的。不过我爷爷那辈,家里确实还藏有一些纳兰诗词的手抄本,纸张都泛黄了..."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可惜,后来战乱,都损毁散佚了。" 闪闪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瞥,适时地将话题引回当下,语气带着关切:"那太可惜了!婆婆,您现在的戏服、行头,一定很多很精美吧?我看您每次去公园吊嗓子,穿戴都很讲究。就比如上次穿的那件绣牡丹的水袖,针脚多精致啊。那些行头,估计得需要一个大大衣帽间才装得下?" 这话显然戳中了纳兰婆婆的难处。她眉头微蹙,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无奈:"哪儿啊。那些跟我一辈子的戏服、头面,还有老唱片、剧本,都挤在旧箱子里,堆在床底下。这老房子,年头久了,夏天返潮,冬天阴冷,我怕它们受潮,怕落灰,一年也难得翻出来看几回、晾一晾,更别说穿戴了。有些料子娇贵,闷在箱子里,我都担心糟蹋了。" "哎呀,那多可惜!好东西都被埋没了!"闪闪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自然而热切,"婆婆,我跟您说,我的邻居南舟姐姐,最厉害的就是空间规划和收纳了!她特别懂怎么把老房子弄得更宜居,还能把屋主人的心头好都妥帖地安置、展示出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掏出手机,调出之前拍摄的孙阿姨家改造后的视频片段,递到纳兰婆婆眼前:"您看看,这是之前孙阿姨家,二十平米住五口人,乱七八糟的东西多得不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经南舟姐手一改造,现在井井有条,又亮堂又舒服!您那些戏服、头面,她肯定能规划出既防潮又防尘,还能展示出来的地方!" 纳兰婆婆凑近屏幕,眼神渐渐亮了。看着视频里原本杂乱的小屋变得窗明几净,阳光透过新换的窗户洒在地板上,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这设计师很有本事啊,把这么小的房子弄得这么规整。我那樟木箱要是能摆在透光的地方,戏服不用总闷着,就好了。” “这有啥难的!”林闪闪趁热打铁,“我这就给南舟发消息,让她得空过来看看。她人特别实在,会跟您细细聊,不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套路。说不定就会有不同的思路呢。” 纳兰婆婆笑着点头:“那敢情好,麻烦你了,丫头。” 林闪闪立刻掏出手机给南舟发消息,指尖飞快地打字:“舟舟姐!天大的好消息!纳兰婆婆请你去帮忙看看房子,主打一个增加收纳。尤其她家的戏服和一些孤品手抄本!” 南舟没想到,闪闪那边进展得如此顺利,当即回复好。 她和闪闪登门纳兰婆婆家时,却遇见了婆婆的女儿。 第一卷 第39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南舟和闪闪踏进纳兰婆婆家的门槛,一股混合着旧书卷、檀香和淡淡防蛀草药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气息沉静而悠远,与胡同的市井烟火气截然不同。 屋内光线略显昏暗,陈设古朴,家具都是上了年头的深色木料,墙上挂着几幅泛黄的黑白剧照,依稀是年轻时的纳兰婆婆,凤冠霞帔,眼波流转。 南舟和闪闪刚在客厅的旧沙发上落座,这房子估计得有四十平。还没来得及细看,门外就传来了高跟鞋的踢踏声。 一个身影逆着光走了进来。 “妈!家里来客人了吗?”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穿着米白色开衫,妆容淡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利落的发髻,身段窈窈,行走间自带一种舞台感的韵律。 正是纳兰婆婆的女儿,艾兰。 “阿兰回来啦?”纳兰婆婆见到女儿,脸上笑容更盛,“这是住在咱们胡同里的闪闪,还有她朋友南舟。闪闪这孩子可爱听戏了,天天早上陪我去吊嗓子。南舟设计师本事可大了,我想请她来看看咱们这屋子,怎么归置归置我那堆老物件……” 艾兰的目光转向南舟和闪闪,那眼神里的温度降了下去,笼了一层薄冰。她没接母亲的话,而是直接看着闪闪,语气疏离:“你是住在隔壁的?我怎么没印象。” 闪闪连忙站起来,脸上堆起真诚的笑容:“艾兰姐,我就住甲伍号院,跟老袁他们一个院儿!我特别喜欢京剧,跟着婆婆学学……” “你这个年纪,不去正经上班,天天陪着我妈学京剧?”艾兰打断她,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闪闪被噎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急着辩解:“我……我之前在剧组跑龙套,现在……现在算是自由职业,帮南舟姐做点内容。南舟姐是真的很厉害的设计师,擅长做室内改装!咱们胡同孙阿姨家,原来二十几平住五口人,就是南舟姐给改造的,现在弄得可好了!” 艾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刀子一样刮过林闪闪年轻鲜活的脸,又瞥了一眼旁边气质沉静、但在此刻语境下显得格外“有目的性”的南舟。 “设计师?”艾兰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洞悉套路的冷笑,“我说妈,您是不是又被人忽悠了?现在这种打着免费设计、旧房改造旗号,专门盯着老年人下套的骗子还少吗?先给您画个大饼,哄得您晕头转向,最后钱砸进去,房子弄得一塌糊涂,人找都找不着!” 她的话又快又急,像连珠炮,丝毫不给旁人插嘴的余地。 林闪闪急了,连忙解释:“姐姐,您误会了!我们不是骗子!我们就是看婆婆喜欢戏服,空置着太可惜了,才想着帮帮做收纳……” 艾兰眼神里的讥诮更浓,“那更好了,知根知底是吧?先套近乎,再谈生意?我妈年纪大了,心思单纯,耳根子软,经不起你们这些小姑娘几句好话一哄。我告诉你们,这套不管用!” 她一把拉过纳兰婆婆的胳膊,语气强硬:“妈,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别什么人都信!现在外面多乱啊?她们说什么您就信什么?什么改造,什么收纳,不就是盯着您那点养老钱吗?” 纳兰婆婆被女儿一顿数落,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有些无措地看着女儿,又看看一脸焦急的闪闪和沉默的南舟,嘴唇嗫嚅着:“不是……阿兰,她们就是聊聊,没说要钱……” “等说要钱就晚了!”艾兰斩钉截铁,转向南舟和林闪闪,伸出手指着院子大门方向,下了逐客令:“两位,请吧。我们家不需要什么设计改造,以后也别来打扰我母亲。否则,别怪我报警说有人骚扰老人!” “艾兰姐,您真的误会了……”林闪闪还想争辩,眼圈都急红了。 南舟伸手轻轻拉住了闪闪。她看着艾兰那张写满不信任和戒备的脸,看着纳兰婆婆在女儿身后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无奈叹息的样子,心里明白,此刻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在一位坚信自己是在保护母亲的女儿面前,她们所有的善意和专业,都被预先贴上了“别有用心”的标签。 “闪闪,我们走吧。”南舟的声音很平静,对着艾兰微微颔首,“打扰了。” 她又看向纳兰婆婆,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婆婆,您保重身体。” 说完,她拉着委屈得快哭出来的林闪闪,转身离开。 身后,隐约传来艾兰压低声音的埋怨:“妈,您以后长点心眼行不行?……” 走出纳兰家所在的院子范围,林闪闪终于忍不住,眼泪“啪嗒”掉了下来,用力跺了跺脚:“凭什么呀!我凭什么一点都不了解,就说我们是骗子?我们像骗子吗?” 南舟心里也堵得难受。她拍了拍闪闪的肩膀,递过去一张纸巾:“别难过了。她也是担心婆婆,现在社会上这种事情确实多,警惕点没错。” “可是……可是我们明明不是啊!”闪闪抽噎着。 “我们知道不是,但别人没有义务相信。”南舟看着胡同尽头灰蓝色的天空,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来,信任是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 * 生意没谈成,南舟照旧去了易启航的公寓。 今天是第七天。他背后的伤口已经结了一层痂,边缘微微发痒,是愈合的迹象。南舟动作熟练地帮他清理、上药,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肤下紧实的肌理。 “这几天生意怎么样?”易启航背对着她,声音有些闷闷的。 南舟手下动作不停,如实回答:“小程序上线后,咨询的多了一些。下单的没……”她顿了顿,找了个更体面的说法,“还在深度接洽中” 易启航轻笑了一声,没戳破她的掩饰。“你不打算找个正经工作了吗?” 南舟缠好最后一段纱布,打了个利落的结:“如果能找,谁不想有份安稳的?但现在这地产行情,设计院都在裁员降薪,事务所项目也锐减。况且,小程序可是真金白银投入进去了。” “你做老破小更新,路子是对的。”易启航侧过身,套上放在一旁的衬衫,动作间依旧带着点僵硬,“四九城这么多胡同,这么多老旧小区,存量市场巨大。只是需要个积累的过程,厚积薄发。” 南舟低头收拾着医药箱里的棉签、药瓶,没有接话。道理谁都懂,但过程的煎熬,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整理好医疗垃圾,南舟站起身:“伤口恢复得不错,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等等。”易启航忽然叫住她,指了指手机。 叮,一条来自易启航的转账信息赫然映入眼帘------两万五千元。 她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他:“这是……?” “景秀地产那边结的费用。”易启航语气平淡,“虽然过程不太美好,但你付出了时间和精力,这是你应得的。” 南舟没有点击那个绿色的收款键。“无功不受禄,视频没拍完,我也没出镜,还惹了麻烦。” “麻烦又不是你惹的。”易启航有些不耐烦地挥了下手,“我后续和他们还有合作,这笔钱是开发商那边给出的,算是补偿。 再说,就算我请个家政护工,一周下来也得花不少钱。该你的,拿着。” 南舟沉默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开口:“景秀那个项目……问题那么多,业主维权也不是空穴来风。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你……” 易启航闻言,挑眉看她,脸上又挂起了那种玩世不恭的探究笑容:“你管我啊?以什么立场呢?同行、伙伴还是……?” 南舟看着他眼底那抹熟悉的、仿佛什么都看透又什么都不在乎的神色,心里刚刚升起的关切冷却了下去,化作一丝淡淡的失望。“是我多管闲事了。” 见她转身又要走,易启航脸上的笑意敛去,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烦躁:“别矫情了,南舟。在这四九城,先活下去,站稳了,才有资格和底气去谈你想怎么活。别和钱过不去。” 最后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南舟强撑的骄傲。她看着屏幕上那串数字,想到自己亟待投入的尾款、房租、以及不知在何处的下一个项目……终究还是低下头,指尖狠狠戳在了“收款”两个字上。 “谢谢。”她低声说,拉开门走了出去。 易启航很快收拾好,走出了社区。伤早已没有大碍,他不知道为什么,愿意等她来上药。现在该办正事了。 * 走出香花畦小区,南舟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她接起电话:“喂,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温和而干练的男声:“您好,是南舟设计师吗?这里是‘拾光营造’开发公司。我们关注到您在老房改造方面的一些作品,非常有特色。我们目前正在筹备一个位于西锣鼓巷附近的精品酒店改造项目,想邀请您参与前期的概念竞标,不知您是否感兴趣?” 第一卷 第40章 暗流与曙光 电话挂断后,南舟握着手机,掌心微微发汗。 “拾光营造”……精品酒店改造……西锣鼓巷…… 她就近找到附近一家咖啡馆,要了杯最便宜的美式,找角落坐下,打开了笔记本电脑,立刻着手查公司的信息。 页面加载出来,注册资本、成立时间、经营范围……一行行扫过。 经营范围里清晰地列着:资产管理、物业租赁、城市更新、老建筑改造与运营…… 她的鼠标滚轮继续下滑,停在“股东信息”一栏。 控股股东赫然是:华征集团。 华征集团下属的资产管理平台,那么这个邀约,和程征有没有关系? 是他看到了她的账号?还是仅仅因为“拾光营造”的市场部在寻找合适的设计师? 思虑过后,确认此刻不能贸然联系程征。 如果这确实是他的授意,她主动去问,显得太急切,也失了分寸;如果不是,她更不该去攀扯这层若有若无的关系,徒惹尴尬。 三天后是团队见面会。 见面会,总不能她一个人去。 她需要一个“团队”,脑海里第一个跳出的名字,是林闪闪。 回到银鱼胡同,已是傍晚。 敲响闪闪的门时,发现闪闪正对着电脑,清屏幕上是一份求职简历的模板。 南舟在她身边坐下,目光温和:“在找工作?” 闪闪放下平板,肩膀塌了下来,那张总是元气满满的脸上,难得露出几分迷茫和焦虑。 “嗯……从剧组出来也有一阵子了。之前想着帮你做账号、跑跑胡同,也算有事做。可是纳兰婆婆那边……我知道急不来,但总不能一直无所事事。我想着,还是得先找份工作,你这边的事情,我业余时间照样帮你!” 而更主要的原因她没说,赔偿金还剩一些,可也撑不了多久,总不能坐吃山空。 南舟看着女孩眼底那抹不甘又努力振作的光,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暖流。她伸出手,按在闪闪的手背上。 “闪闪,你愿意跟我干吗?”南舟细声询问。 林闪闪愣住,眨了眨眼:“跟你……干?” “对。三天后,我要去参加一个项目竞标的团队见面会。”南舟看着她,眼神真诚,“我想邀请你,以‘南舟的舟设计工作室’设计助理的身份,和我一起去。” “我?”闪闪指着自己的鼻子,连连摆手,“舟舟姐,你别开玩笑了!我哪懂设计啊?我大学学的是表演,除了会拍点视频、剪个片子,设计图纸、施工工艺我一窍不通!我去不是给你丢人吗?” “不需要你懂那些。我需要你的观察力,你和人打交道的亲和力。见面会上,你帮我留意对方的反应,适时递资料,补充一些我们账号运营、内容传播方面的想法。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郑重:“闪闪,其实我早就想邀你入伙了。只是之前,工作室没有项目,没有稳定收入,我自己都朝不保夕,没有棒啊承诺你。现在,‘拾光营造’的项目是个机会,小程序也上线了,咨询量在慢慢增加。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我不知道未来具体会怎样,但我想试一试,把我们这个小而美的工作室,真的做起来。” 南舟的目光灼灼,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和诚挚的邀请:“所以,闪闪,你愿意吗?不是临时客串,而是正式成为‘南舟的舟’最初的合伙人之一。我们一起,在这座城市里,为自己谋一份堂堂正正的生活。” 林闪闪的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她反手紧紧握住南舟的手,声音带着哽咽:“我愿意!舟舟姐!只要你不嫌我笨,我什么都愿意!什么苦我都能吃!我们一起!” * 三天后。 林闪闪对着穿衣镜,第一次穿上小西装和职业裙,长发束成了丸子头,自己还有点不适应。 “非常好,闪闪。”南舟端详着她,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很精神,很职业。记住,我们现在是去谈专业的项目,不是去演戏。做你自己,坦诚、认真就好。” 闪闪深吸一口气,用力点头:“嗯!我准备好了,舟舟姐!” 西锣鼓巷附近,一栋经过改造、外观低调内部现代的四合院,“拾光营造”的临时项目办公室就设在这里。 会议室里,长桌一侧已经坐了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位约莫三十五岁左右、穿着深蓝色衬衫、戴着无框眼镜的男人,气质斯文,眼神却锐利,面前的名牌写着“营销总监梁文翰”。他身旁是工程部负责人,另外两位则像是助理或专员。 简单的寒暄和名片交换后,梁文翰的目光在两人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眼底掠过一丝冷淡和疏离。两个女孩子,看起来都太年轻了,人单势孤,不像是有成熟团队和丰富经验能挑大梁的样子。他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语气公式化:“南舟老师,请先介绍一下你们工作室吧。” 南舟将他那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面上却波澜不惊,从容地打开了笔记本电脑,连接投影。 “感谢梁总,各位老师给‘南舟的舟设计工作室’这次机会。”她声音平稳清晰,带着设计汇报特有的节奏感,“我们工作室虽然成立不久,但核心团队在室内设计、尤其是老旧空间改造更新领域,有着深厚的积淀和独到的理解。” 她开始阐述设计理念,从“由内而外的空间推演”到“关注情绪价值与代际融合”,巧妙地强调了“灵活、专注、深度服务”的小型工作室优势。 进入案例部分。孙阿姨家改造的项目被放在最前面,极限的预算、复杂的需求、惊艳的效果,充满细节的施工记录,极具说服力。接着是她自己小屋的改造进程,展示了对于老建筑层高利用、采光优化的巧思。为了增加“厚度”,她犹豫再三,还是从过往营缮事务所的项目中,挑选了几个参与度较高、且风格与老建筑改造略有相关的案例,隐去敏感信息,重新整理说明。 最后,定格咋“行业交流”上。 当那两张她与程征在论坛上同框的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时,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梁文翰原本略显放松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坐直了些。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几秒,又迅速移开,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借此掩饰神色的变化。 南舟的讲述依旧流畅,仿佛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论坛记录照。她快速翻过,进入结尾,总结工作室的核心竞争力与对西锣鼓巷项目的一些核心问题。 “我的分享暂时到这里。请问各位老师,还有什么想了解的?” 梁文翰放下茶杯,脸上之前的疏离已经消失无踪,他甚至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衬衫领口。 “非常精彩,南舟老师。没想到你们对老城更新、尤其是胡同空间改造,有这么深入的研究和实践。案例虽然不多,但个个扎实,理念也很前沿。” 他身体前倾,开始详细介绍西锣鼓巷腹地的基础情况、改造难点以及本次概念设计的需求。 会议结束时,梁文翰主动起身,隔着长桌向南舟伸出手,笑容热情:“期待你们的竞标方案。有任何需要补充的资料,随时联系我的助理。” 南舟与他握手,微笑道谢。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自然地问道:“对了梁总,冒昧问一句,贵公司是在哪个平台看到我们工作室信息的?我们目前在抖音和小红书都有运营,主要是我的助理闪闪在负责。”她侧身,向闪闪示意了一下。 闪闪得体的颔首,和他打招呼。 梁文翰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半秒,随即打了个哈哈:“哦,这个……是有人推荐的。我看了你们的作品,也觉得很对口。” 南舟心中了然,不再追问。 离开那栋四合院,走到巷口,南舟忽然停下脚步,微微蹙眉。刚刚走廊里一闪而过的身影,似乎有点眼熟。 “怎么了,舟舟姐?”闪闪问。 “没事,好像看到个熟人。”南舟摇摇头,“可能是看错了。闪闪,你先回去,我……好像有东西落下了,回去看看。” 她让闪闪先走,自己则转身,重新走向那座院子。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假装寻找公共卫生间,绕到了建筑侧面的走廊附近。 走廊拐角的阴影里,两个男人正在低声交谈。 其中一个,是刚刚还热情握别的梁文翰。 而另一个背对着她的挺拔身影,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即使只看背影,南舟也绝不会认错—— 陆信。 梁文翰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疑惑和些许不满:“……这就是你推荐的室内设计师?为了让她进这个名单,你不惜让渡个人利益?” 陆信的声音传来,平静无波:“有什么问题吗?她的专业能力,尤其是对老建筑改造的理解,我认为很适合这个项目。” “当着师兄的面,还不肯说实话,你们到底什么关系?我可不相信天下有免费的午餐。”梁文翰语气严厉了一些。 陆信沉吟,捏了捏眉心,硬着头皮说道:“前女友,我……辜负了她。” “你的前女友……专业能力先不说,她认识我们老板,大BOSS。”梁文翰竖起了纳姆指,语气有些复杂,“今天她PPT里放的那张论坛照片,程总跟她同框。她跟程总到底什么关系?你事先不知道吗?” 短暂的沉默。 陆信想到了那次论坛,她和程征分明很熟稔,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南舟啊南舟,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分别三年,我好像错过了许多。不过没关系,以后还有机会。 他顿了顿,才说道:“……我真的不知道。师兄,咱们校友一场,我当然希望你好,在集团站稳脚跟,那样我跟着也飞黄腾达不是?” 走廊拐角另一侧,南舟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原来如此。 不是程征。 是陆信。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荒谬、屈辱和无奈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堵在胸口,闷得发慌。 她悄无声息地离开,走出巷子。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拿出来,点开微信,停留在那个备注为“华征-程征”的对话框上。 删删减减,最终编辑了一段文字: 「程总您好,冒昧打扰。今天,我见到了贵集团旗下‘拾光营造’公司梁文瀚总监,他邀请我参与西锣鼓巷一个酒店改造项目的概念竞标。得知‘拾光营造’专注于存量资产更新,与您之前在论坛分享的理念十分契合,我感到非常荣幸,也对接下来的挑战充满期待。无论结果如何,都会全力以赴,珍惜这次学习与展示的机会。谢谢。」 检查两遍,确认语气恭敬、态度端正、信息清晰,既点明了得知公司归属,表示自己做过功课,,又将对程征理念的认同与对本次机会的重视联系起来,表达专业上的共鸣,最后落脚在自身努力和珍惜机会上,撇清走关系的嫌疑。 发送。 接下来,她自己流连于西锣鼓巷。 像游客,又像侦探,走过那条著名的、充满商业喧嚣却依然保留着老北京肌理的巷子。她用脚步丈量,用手机记录,观察人流走向,分辨哪些是原生态的居民生活痕迹,哪些是过度商业化的仿古装饰。她查资料,了解这片区域的历史沿革、建筑风貌保护要求,甚至在附近胡同里找到几家同样由老建筑改造的精品酒店或民宿,默默观察它们的业态和设计手法。 两个小时后,手机屏幕亮了,发出去的消息有了回音。 程征的回复简洁依旧,「刚刚在开会。你的作品和想法,尤其是对老城空间‘软性资产’的思考,与这个项目调性有契合点。专业范畴的事,他们有一套完整的评估流程。放手去做,展示你最好的状态即可。期待看到有生命力的方案。」 第一卷 第41章 舟不着陆 南舟虽然愤怒于陆信事隔几年后仍以“弥补”之名干涉她的人生,另一方面又清醒地知道,“拾光营造”的机会千载难逢,关乎工作室的生死。 况且还得到了程征的肯定,让她备受鼓舞。 她和王妍联系,想在创邑空间租两个工位,作为工作室的大本营,届时和闪闪一起去办公。 她来到门头时,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南舟。” 她缓缓回头,动作有些僵硬。 陆信站在那里,一身剪裁精良的浅灰色休闲衫,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我们谈谈。” 南舟的心仿佛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太阳穴突突直跳:“你跟踪我?”一种深深的被侵犯感涌上心头。 陆信脸上掠过一丝无奈,他指了指攥着的手机:“是你的小红书账号出卖了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仿佛在仔细查看什么,“南舟……我看到了新闻。景秀壹号的事儿。你没受伤吧?” 尽管帖子上画面模糊,她没露脸,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身影,以及她被人紧紧护在怀里的姿态。 那一刻,隔着屏幕,某种蛰伏已久的东西,在五脏六腑都灼烧。顺着网络的零星痕迹,他运气很好地找到了她的账号,看到了她的日常,她的奋斗。 南舟因为他后半句话怔了一瞬,他有什么立场来问这个?“我很好,不劳费心。” 似乎早料到了她的态度,陆信坦然翻牌,承认了此行目的。“南舟。我今天来没有恶意,只是想和你聊聊西锣鼓巷酒店改造的设计。” 南舟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耳膜嗡嗡作响。他总是这样!永远自以为是,永远觉得自己的安排,就是对别人最好的选择! “陆信,要我说多少遍,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我的工作,我的选择,甚至我遇不遇险,都跟你无关!至于设计,我们各凭本事!” “各凭本事?”陆信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南舟,如果真凭本事,以你的资历和工作室的规模,连入围的资格都没有。我知道你有才华,但这个世界上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 他上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她,语气加重:“你需要一个平台,一个好项目,一个机会去证明你自己。正好,我有平台,我能链接资源。而我,愿意帮你。” “帮我?”南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圈却不争气地红了,“用这种施舍的方式?陆信,你永远不懂,尊重是什么!边界是什么!” “你恨我替你做了选择,可南舟,这世上最痛的不是被干涉,而是明明需要光,却偏要推开那束火!固执地凭自己,就能证明你的清高吗?就能让你的设计被看见吗?” 他伸出手,试图去握她的手臂,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急切,还有重新建立连接的渴望。 “让我们联手吧,像从前一样。” 景秀壹号混乱的画面在陆信脑中闪现,那个护她的男人身影让他喉咙发紧。他无法忍受自己不在场的无能为力的感觉,哪怕她已不属于他。 南舟猛地甩开他的手,力道之大,让陆信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半步。 “别碰我!我们已经结束了!你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慵懒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僵局。 “哟,这是唱的哪一出?” 易启航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中庭,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他缓步走了过来,很自然地站到了南舟身侧稍前一点的位置,形成一个隐形的屏障。 “光天化日,公众场合,拉拉扯扯,骚扰女性不太合适吧?”易启航对着陆信,语气算不上严厉,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陆信认出了新闻里的另一个角色,眼睛眯了眯。随即迅速调整了表情,重新挂起得体的微笑,像开屏的孔雀,展现出他惯有的英俊与魅力:“朋友,你误会了。这是我的女朋友,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分歧,正在解决。我在征求她的原谅。” “胡说八道!”南舟愠怒于被易启航撞见如此狼狈的样子,斩钉截铁地说道,“已经分手三年了,早就桥归桥,路归路。” 易启航了然地点点头,重新看向陆信,笑容淡了些,眼神却锐利起来:“这位先生,当事人的说法,和你不一样。分手三年,还能叫‘女朋友’,你对人际关系的定义,挺别致啊。” 陆信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冷冷回了句,“这是我们的私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伙伴啊!”易启航抱着手臂,忽的话锋一转,“这位先生看着有点眼熟,是建筑师吧?哦,想起来了,景秀壹号的主创之一?失敬。” 陆信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能认出自己,还提到了景秀壹号。 易启航没等他回应,继续道:“既然是同行,又是前辈,更应该懂得尊重。南舟现在很忙,压力很大,请你不要打扰她,OK?” 一股混合着妒忌、失控和被挑衅的怒火在陆信心底窜起,烧掉了最后一点冷静。他盯着南舟,迫切地想要将她拉回自己轨道:“南舟,不管你怎么想,不要和项目过不去,不要和钱过不去。你知道的,西锣鼓巷那个项目,如果你的方案和我的不适配,那么很可能就要出局了。如果你想证明什么,或者……想报复我,踩着我的肩膀上位,不是来得更过瘾、更直接吗?” “陆信!”南舟终于忍不住,“你是疯子!简直不可理喻!”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别因为赌气,错过真正重要的东西。”陆信特意看了一眼易启航,仿佛在说“别被无关的人影响判断”。 说完,他转身大步离开了创邑空间。 巨大的疲惫感和荒谬感席卷了南舟。她靠在旁边的绿植架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翻腾的情绪。 “前男友?”易启航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仿佛随口一问。 南舟点点头,“让你看笑话了。” “确实挺狗血的。”易启航扯了扯嘴角,“不过,他给你介绍了项目?” 南舟沉默了片刻,把时光营造招标的事简单说了下。 易启航听完,嗤笑一声,这次嘲讽的意味更明显了:“好马不吃回头草。换做是我,甭管谁喂资源,能接住就是我的本事,事后翻脸不认人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南舟被他的说得一怔,不禁感叹脸皮可真厚啊。 “走,带你去个地方,换个心情。顺便……你要是想聊聊过去,我可以当个树洞。当然,收费的,下次请我吃饭。” 南舟被他最后一句逗得想笑,走出去几步才意识到,自己是来租办公的,怎么跑偏了? 易启航没带南舟去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去了创邑空间顶层那个小小的露天平台。 “说说吧,”易启航站在她旁边,望着远处的车水马龙,“那位陆建筑师,你们的故事…” 南舟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苦涩,有些遥远。“有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如果都过去了,你就不会纠结,不会这么矛盾。”易启航一针见血,他当然不会承认,他胸腔里那颗八卦的心在作祟。“说出来的过程,就像倒垃圾,你就会坦然了。” 南舟想起,她和陆信的开始,也始于不打不相识。 思绪沉入了五年前的时光漩涡。 那是京郊一个大型文旅度假区项目,野心勃勃的甲方,汇集了多家知名设计机构。陆信所在的事务所以大胆前卫闻名,而南舟当时所在的“营缮”则以扎实的功能性和空间营造见长。两家中标,共同负责核心酒店群。 “甲方很难缠,想法天马行空,朝令夕改。”南舟回忆着,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弥漫着咖啡因和焦虑的会议室,“每次开会,必定是把建筑、室内、景观、甚至灯光团队全都按在一起,美其名曰‘跨界融合,激发创意’。” 最初的冲突,爆发在酒店主楼的形态上。陆信团队抛出了一个极具视觉冲击力的概念:建筑是数个大小不一“透明圆筒”的叠合,立面反射天光云影,极具雕塑感和未来感。 “我当时是室内方案的主创之一,看到那个方案,我第一反应不是震撼,是头痛。那些圆筒内部空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客房的布局、走廊的流线都成了噩梦。” 南舟说,语气里还能听出一丝当年的执拗,“我在会上没忍住,直接说,这种夺人眼球,牺牲人本体验的设计,是建筑师的自嗨。我们做的是让人松弛的度假酒店,不是用来哗众取宠的贴标签。方正的格局,合理的柱网,才是做出舒适、大气、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空间的基础。” 她还记得当时陆信的反应。那个在建筑圈已崭露头角、以才华和傲气著称的年轻男人,投来毫不掩饰的质疑和恼怒。 “南舟设计师,是吗?”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清晰的冷意,“你们室内设计师,是不是除了排列组合‘火柴盒子’,就不会别的了?建筑是空间的诗,是情感的容器,有没有一点想象力,去突破思维,去打开自己的感知?” 他的话引来甲方若有所思的点头,也点燃了南舟的斗志。“没有功能合理性和人体舒适度支撑的‘诗’,是海市蜃楼!是纸上谈兵!” 会议在激烈的争执结束。 但项目还得推进。在随后无数次的邮件往来、电话会议、以及被迫挤在同一个项目室里的煎熬中,某种变化在悄然发生。 南舟开始注意到,陆信那些看似恣意的造型背后,隐藏着对在地文化和对景框景的巧妙构思。 而陆信也渐渐发现,南舟对“方正”的执着,对材质触感、光线层次、甚至不同时间段的室内温湿度变化,都有种近乎偏执的考量。 争吵依旧,彼此都更了解对方的痛点和底线。但火药味里,开始掺杂进对彼此专业领域的惊讶,以及棋逢对手的兴奋感。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被甲方“扣押”至凌晨的加班夜。 方案再次被全盘否定,凌晨时分,南舟饿的肚子都在抗议。 陆信走过来,敲了敲她面前的桌子。他眼下的青黑比她还重,下巴上冒出了胡茬:“歇会儿吧,脑子不转了。我去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南舟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手指机械地点击着鼠标,“算了,太麻烦,点外卖吧,随便什么都行。” “这个点儿,外卖又慢又难吃,送来都凉透了。”陆信坚持,“等着,我出去看看附近还有什么开的。” 大概过了四十分钟,整栋写字楼毫无预兆地“啪”一声,陷入一片黑暗!停电了! 会议室里瞬间响起低低的惊呼、抱怨和手机纷纷亮起的窸窣声。南舟心里一沉。 会议室门被艰难地推开,一道手电光柱切开了黑暗,接着是陆信喘气、带着急切的声音:“南舟?南舟你还在吗?” 他拎着两个看起来颇沉的便利店塑料袋,额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领口扯得更开。 “给你。” 一股混杂着关东煮汤汁、饭团海苔和热豆浆的朴实香气,冲散了周围的颓败空气。“楼下便利店买的,就这些还热乎。凑合吃点儿。” 南舟愣住了。没想到,在整栋大楼断电、电梯停运的黑暗里,他举着手电,爬了十几层楼梯,就为了带回这两袋不怎么美味、却热腾腾的食物。 那一瞬间,南舟心里那堵冰冷的墙,被这份超出预期的笨拙关怀,凿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某种温热而柔软的东西,漫过心防。 “……谢谢。”她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 没有甲方的苛责,没有方案的争执,只有两个被工作折磨到极限的、在深夜里分享着最简单食物的、暂时卸下盔甲的同行。 后来,项目一炮而红,拿奖无数,成为业内教科书级的度假酒店设计案例。 陆信作为主创建筑师,南舟作为室内设计负责人,双双跻身业界瞩目的新星行列。 而他们之间,也终于冲破了专业伙伴的界限,水到渠成地,化为了恋人关系。 “那段时间,我们真的以为找到了灵魂上的另一半。在工作上,我们是绝佳的搭档;在生活中……我们懂彼此。” 易启航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直到南舟停下来,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后来呢?因为家庭阻力?还是别的原因?” 南舟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什么:“他出轨了。” “连分手都很克制。”南舟的声音很轻,几乎散在风里,“我辞职,离开北京,回到县城,以为时间和距离能埋葬一切。没想到……三年后,他会以这种方式,带着他的掌控欲,再次出现。” 易启航转过身,背靠着栏杆,面向她。“故事听完了。现在,他递来一张入场券,你打算怎么用?” 南舟沉默。 “我很矛盾。”她坦诚地说,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理智上,我唾弃他的方式,不耻于他的动机。但……” 易启航看着她,忽然问:“抛开陆信的因素,单看‘拾光营造’和西锣鼓巷这个项目,它吸引你吗?你觉得,你能做出打动人心的东西吗?” 南舟几乎没有犹豫:“能。那个地段,那些老建筑,那种新旧交融的命题,本身就充满了挑战和魅力。我有很多想法,我觉得,我能做好。” “那就够了。”易启航的声音,带着拨云见日的力道,“南舟,别人递过来的是入场券,但戏怎么唱,是你自己的事。江湖不是打打杀杀,是人情世故,想清楚你要什么,以及通过什么手段去获得。” 他走近一步,目光仿佛能洞察她心底的一切:“陆信给你这张票,是旧情未了、愧疚补偿、展示能力、甚至是不甘心想把你拉回他的轨道。这都不重要,专注你该做的事,用你的专业,你的方案,去征服真正的决策者就好了。” 南舟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她完全可以借他的“势”,却走自己的“路”! “你说得对。”她开口,声音不大,却无比坚定,字字清晰,“戏怎么唱,看我自己。” 第一卷 第42章 狗头军师易先生 南舟豪迈地说:“戏怎么唱?看我自己。” “那你怎么唱?”易启航随即问出这句话,语调寻常,仿佛随口一提。 南舟却怔住了,有种瞬间被拽回学生时代、被老师点名回答难题的错觉。 这是要现场考校她吗? 南舟定了定神,大脑飞速运转,将那天在“拾光营造”会议室里听到的整理成信息简报。 “那天梁文翰提到,酒店周边有好几家经济型快捷酒店,悦庭、米朵、绣河、如归。”她语速不急不缓,思路渐次清晰,“这意味着,改造后的酒店,势必要和这几家近身抢客。用他自己的话说,需要的绝不仅仅是‘改造’,更是‘升级’——打造高于那几家的体验和性价比。” “你怎么看?”易启航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但梁文翰的话,其实是个陷阱。”南舟的眼神犀利起来,“如果我们只是把房间改得更干净,网速调得更快,价格压得更低,那充其量不过是‘悦庭2.0’或‘米朵plus’。可终端客户凭什么买单?人家是成熟的连锁品牌,有口碑积累,有会员体系。我们一个新生的、没有品牌背书的‘小杂牌’,拿什么去硬碰硬?” “所以?”易启航追问,眼底似有微光。 “所以,不能走他们的路。”南舟的语调升高,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笃定,“项目在西锣鼓巷啊,这么好的地段,独一无二。旅客来四九城,来这种小巷子里,想体验什么?当然是地道的、别处没有的四九城风味。” 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南舟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眸子里跳跃着兴奋的火花:“怎么做四九城主题,我算是有过两次‘老破小’的实战经验了。怎么把那些浸润在砖瓦里的生活气息、人情温度,转化成可以感知、可以沉浸的空间语言——这个,我手拿把掐。” 易启航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看她眼底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心口某个地方,像是被一片羽毛拂过,带起细微的痒。 “很好。想法很有感染力,也抓住了核心优势。但是,南舟,”他转回目光,眼神恢复清明,“还不够。” 南舟高涨的情绪微微一滞:“……什么不够?” “你考虑过梁文翰的喜好吗?”易启航问得直接,拨云见月,“或者说,他作为这个项目的直接负责人,想要通过这个项目,达成什么个人目标?呈现什么样的审美趣味?打动他的,除了‘正确’,还有什么?” 南舟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是啊!做四九城风物主题,是她基于地段和客群分析得出的“正解”,大概率也不会错。 可是,其他参与竞标的工作室会想不到吗?他们可能拿出更华丽、更成熟、更具视觉冲击力的方案。 而最终,梁文翰会选择谁呢?除了专业评估,很大程度上,会倾向选择那个更“懂”他的。 她立刻掏出手机,快速搜索梁文翰的相关信息。关键词、媒体报道、甚至他个人公开的社交媒体痕迹……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滑动。 几分钟后,南舟抬起头,眼中闪着豁然开朗的光:“梁文翰是从琴岛调任过来的。他上一个成功操盘的项目,是个大型文旅度假小镇。当时他的宣传口号是——‘让忙碌的都市人,在这里找回遗失的乡愁’。” 那个项目的风格,不是江南园林的精致婉约,而是……偏向质朴、自然、甚至带点野趣的“田园风”。梁文翰甚至把农事体验融入住宿项目。” 她若有所思:“所以,他对‘情感回归’、‘自然治愈’有偏爱,也有成功经验。西锣鼓巷虽是闹市,但胡同本身就有‘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潜质。” 她看向易启航,以为这次该得到肯定了。 易启航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吐出同样的三个字:“还不够。” 南舟:“……” 没等易启航再开口,她紧锁眉头,大脑以更高速度运转。梁文翰之上呢?谁能最终拍板? 大BOSS,程征。 可程征并不直管这个项目啊。 “程征是个老四九城人,”易启航仿佛看穿了她的思绪,缓缓道,“生在四九城,学在四九城,长在四九城,血液里流淌着这座城的记忆。但很有意思,他以往操盘的项目,尤其是那些让他声名鹊起的,风格却很不‘四九城’。” 南舟凝神细听。 “大概十几年前,地产黄金时代,他力排众议,邀请了当时在国际上炙手可热、却在国内争议不小的建筑大师魏彦武,操刀设计了后来成为四九城地标之一的‘艺术商业街区’。”易启航的语气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平淡,“现在那个街区成了先锋艺术、设计潮牌的聚集地,也成就了程征个人标签。” 南舟猛地想起陆信那句带着威胁和引诱的话:“如果你的方案和我的不适配,那么很可能就要出局了。” 陆信会怎么改造这个酒店的建筑?他擅长的,不正是那种具有雕塑感、话题性,甚至带点艺术野心的设计吗? 艺术。 因为“艺术”,恰恰是程征职业生涯中一个鲜明的特征,是他超越纯粹开发商身份、试图构建的影响力。 她迅速点开手机里存下的、上次论坛时拍下的程征简介页照片,放大其中一行小字:“著有《Art City》一书,探讨建筑与城市文脉的融合、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结合,倡导以艺术赋能城市有机更新。” 南舟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光芒不只是兴奋,而是一种洞察关键后的灼热与坚定。 她忽然抬手,兴奋地拍了一下易启航的后背,笑道:“谢了易先生!易大帅锅,你今天太帅了!” 易启航被她拍得身体微微一晃,随即夸张地“嘶”了一声,龇牙咧嘴:“你怎么恩将仇报?” 南舟:“……” 不是,你伤不是都好了吗?再说,她也没拍到伤口啊。 男人好矫情啊。 易启航看着她略显窘迫又难掩兴奋的样子,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笑意,很快收敛,恢复了那副略带嫌弃的表情:“行了,看在你虚心求教的份上。城南有个‘蓝画廊’,去过吗?也是华征集团旗下的艺术空间,算是程征的‘自留地’。” 南舟摇头:“四九城画廊艺术中心太多了,还没顾上去那边。” “那正好,”易启航站直身体,“去泡两个小时,准保能把程征那点喜好,摸个七七八八。” 南舟心中一动,这确实是条捷径。但她随即意识到什么,看向易启航:“你时间方便吗?你来创邑空间是办事的吧?我自己去就行了。” 易启航挑眉,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语气凉凉:“啧,这么快就过河拆桥了?我给你当了这么半天免费军师,一点表示都没有?” 南舟被他噎了一下,连忙道:“哪有!我是怕耽误你正事。你要是有空,我请你吃饭!正好……” 她想起闪闪对“张记炙子烤肉”的赞美,“我知道我们胡同里有家老字号,炙子烤肉是一绝,张恨水都说好吃。” “张恨水?”易启航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名字听起来像个男人的,还挺文气。他脑子里莫名闪过陆信,这个女人魅力还挺大,脱口而出:“张恨水?很帅吗?” 南舟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帅不帅我可不知道,他都去世好些年了。人家号称‘国内的大仲马’,鸳鸯蝴蝶派的代表呢。据说生前最爱吃的,就是炙子烤肉。” 易启航:“……” 他摸了摸鼻子,罕见地有点窘,别开脸,干咳一声掩饰尴尬。 “行吧,”他重新转回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看在那位‘大仲马’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事儿办完了,地方你带路。” 第一卷 第43章 偶遇醉酒的她 陆信离开创邑空间,走向停车场,他烦躁地扯松了领口,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闷气。手机在裤袋里嗡嗡震动了几次,他懒得去看。 不远处一辆白色新能源短促地“嘀”了一声。 车窗降下,露出白露那张妆容无可挑剔的脸。她红唇紧抿,看不清眼神,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 “上车。” 陆信脚步顿了顿,心里那股火莫名更旺了。他拉开车门坐进副驾,语气不善:“你大白天不上班,跑这来做什么?” 白露眯着盛满愠怒的眼睛。“如果我不来,怎么会知道你放着事务所的事不管,跑来这里‘幽会’前女友?” “你跟踪我?”陆信猛地转头瞪她,声音拔高。 “跟踪?”白露嗤笑一声,拿起手机屏幕对着他,“你怎么不说,我打了你那么多电话,你一个都不接?陆大建筑师,你现在可真忙。” 陆信这才瞥了一眼自己静音状态的手机,确实有几个未接。他别开脸,语气生硬:“我跑业务不行吗?见客户不行吗?我也要维系资源,拓展人脉,坐在办公室里就能等来项目?” 白露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钩,紧紧锁住他,“陆信,我们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沸油的冷水,激起了陆信全部的逆反心理。他转回头,脸上挂起冷酷的笑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还能什么关系?早和你说过了吗,炮*友。我喜欢你腰细腿长不黏人,你喜欢我六块腹肌活好嘛。就这么简单,各取所需。” “你……”白露被他这番无情的话激得脸颊绯红,不是羞,是怒。她猛地凑过来,攀住他的脖子,不由分说地吻上他的嘴唇,不是柔情蜜意,更像是撕咬,带着惩罚的意味。 一吻既罢,她气息不稳,抵着他的额头,声音低,却带着狠劲:“陆信,我告诉你,好马不吃回头草。南舟那么固执清高的人,眼里揉不得沙子。你们过去那点情分,早被你自己作没了,没有可能的。” 陆信心里那根刺被狠狠拨动了一下。他想到自己最后撂下的那些话,如果南舟能听懂……他下意识去摸手机,屏幕解锁,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头像依然静静地躺在黑名单里。 一股混合着失望和强烈不甘的情绪涌上来。 正走神间,胸口一凉。白露纤细的手指已经解开了他衬衫上面的两颗扣子。 “炮友嘛,”白露抬眼看他,眼神里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和挑衅,“那就现在,履行你的‘职责’。” 陆信被她这不管不顾的劲儿气笑了,低骂一声:“真特么……骚,你不怕人看见?” “车子贴了膜,隔离的。”白露吻上他的喉结,声音含糊却执拗,“还是说,你不行了?”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陆信心底那团混杂着挫败、欲望和怒气的邪火。他猛地扣住她的后脑,狠狠回吻过去,另一只手用力扯开她肩头的细带。 “这是你自找的。” 逼仄的车厢内,空气变得灼热而粘稠。昂贵的真皮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摩擦声,裙摆撕裂的细微声响淹没在急促呼吸里,像一场无声的战争。 * 南舟和易启航从创邑空间出来时。 经过停车场,南舟眼角余光似乎瞥见不远处一辆白色的车子,车身有着细微的晃动。 她问身边人,“地震了吗?” 易启航嗤笑一声,“没听说过车震吗?城会玩。” 南舟不以为然,心想多数男人喜欢说黄段子,不能免俗。 蓝画廊位于东南四环一个颇具设计感的商业综合体顶层。展出的多是当代艺术作品,抽象的色块、大胆的构成、充满隐喻的装置……视觉冲击力很强,更强调观念与表达。 南舟一幅幅看过去,脚步缓慢。她试图通过这些作品,触摸到它们背后的人——程征——的审美脉搏。 “看来程征喜欢的,不是一味复古的老物件,或者附庸风雅的‘新中式’。他偏好现代的、甚至是有些先锋的、能引发思考的东西。。” 易启航跟在她身侧,闻言点了点头:“观察力不错。不过,”他话锋一转,语气现实得有些残酷,“就算你的方案再好,也不一定能中标。” 南舟当然明白:“关系比专业好使,是吗?如果……‘拾光营造’内部早有属意的人选,或者有更硬的关系介入,我的方案再好,也可能只是陪跑。” “明白这个道理,就不算太天真。”易启航走到一幅色彩极其浓烈、笔触狂放的油画前,目光有些悠远,“所以,光有好的设计方案,可能还不够。” “那还需要什么?”南舟问。 易启航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光:“如果你的专业标书后面,能再附加一份有分量的‘艺术家资源推荐’,或者一份艺术策展构想……我想,中标的概率会大大增加。” 南舟愣住了,随即泛起难色:“艺术家资源……我以前在事务所,主要埋头做设计,跟艺术圈接触不多。你……有这方面的资源吗?” 易启航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表情,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以前在地产杂志,那可是行业的黄金时代。开发商钱多,烧得慌,人越是缺什么,就越想得到什么。艺术,就是装点门楣、彰显品位的速成法宝。” 他语气带着淡淡的嘲讽,却也有一丝洞察世情的了然:“我呢,拿着开发商给的预算,去策划艺术沙龙、采访新锐艺术家、报道各类展览。几年下来,四九城大大小小的艺术区,宋庄、798、草场地……画家、雕塑家、装置艺术家,我心里都有本账。借着开发商的东风,积累自己的人脉。” 南舟听着他的言传身教,心里五味杂陈。 “其实挺可悲的,不是吗?”她低声说,像是对易启航,也像是对自己,“很多开发商,或者他们的客户,谁真的在意艺术本身呢?他们在意的,是艺术带来的标签,是无形的社会影响力。但我觉得……程征可能不一样。他是真的想把艺术做好的,你看他的书,能感觉到那种真诚。” 易启航听了,又习惯性地嗤笑一声,“你怎么知道他是真心喜欢艺术,还是为了显得‘有品位’,而把自己包装得喜欢艺术?人设这种东西,最容易混淆视听的。” 南舟没有反驳,只是默默走向画廊一角的衍生品商店。她的目光掠过那些艺术海报、明信片、画册,最终,定格在一排书籍上。 那里,静静地陈列着几本《Art City》,程征著。 她几乎没有犹豫,抽出一本,走到收银台前结账。 易启航挑了挑眉,脸上的嘲讽淡去,化作一种略带玩味的笑意:“行啊,觉悟挺高。提案的时候,把这本书带上,翻开折几页,画点线。让甲方看看你的‘心意’和‘功课’。” 南舟被他点破心思,耳根微热,却也没否认。 真诚需要被看见。 从画廊出来,已是傍晚六点多,两人乘坐扶梯缓缓下行。 下一层是餐饮区,各色餐厅飘出诱人的香味。南舟想去趟洗手间,便让易启航稍等。 对着镜子整理头发时,忽然听见外面走廊传来一阵略显踉跄的脚步声,和一个男人压低嗓音的劝说。 “艾老师,您慢点,赵总还在包厢里等您呢。把赵总喝高兴了,合同细节咱们都好谈……” “不……我不去了,我头晕……我想回家……”一个女声响起,带着明显的醉意和抗拒,声音有些耳熟。 南舟心头一动,推门出去。 只见走廊里,一个穿着藕荷色改良旗袍、身段窈窕的女人,正被一个穿着商务休闲装的男人半扶半拽着往前走。女人面色酡红,眼神迷离,脚步虚浮,正是纳兰婆婆的女儿,京剧院的旦角演员,艾兰。 她似乎想推开那个男人,但手上无力,只是徒劳地挣扎着。 就在与南舟擦肩而过的瞬间,艾兰脚下一个趔趄,状似无意地撞了南舟一下。 南舟被她撞得肩膀一歪,紧接着,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一只冰凉汗湿的手紧紧抓住,艾兰借着她身体的遮挡,抬起头,那双被酒意浸染却竭力保持一丝清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哀求。 “救救我……我不要跟他走……” 电光石火间,南舟做出了决定。她稳了稳身形,没有甩开艾兰的手,反而顺势向前一步,挡在了艾兰和那个男人之间。 “艾老师,真巧,在这遇见你了。”南舟声音拔高,目光直视着那个面露错愕的男人,“这位先生,请问您是艾兰老师的同事还是朋友?她看起来非常不舒服。” 男人显然没料到会突然冒出一个人,还直接叫出了艾兰的名字。他愣了一下,迅速打量南舟。见她穿着简单,气质沉静,不像什么有来头的人物,脸色便沉了下来:“我是艾兰老师的朋友,也是她正在洽谈的一个文化项目的投资人。她今天高兴,多喝了两杯,我正打算送她回去休息。” 艾兰一个劲儿地摇头,嘴里嗫喏着没有发声。 南舟心中更笃定。她反手握住了艾兰冰凉颤抖的手腕,对那男人说:“这位先生,艾兰老师现在意识不太清醒,显然不适合继续谈任何事情。我是她的邻居,也认识她的家人。既然她不舒服,就由我先送她回家吧。您的好意,等她清醒了,再转达不迟。” “邻居?”男人狐疑地皱眉,显然不信,“艾兰老师家住在剧团宿舍,哪来的邻居?美女,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你别瞎掺和。” 他的语气带上了威胁的意味。 南舟挺直脊背,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反而更冷静了:“艾兰老师的母亲与我是邻居。您如果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打电话给她的家人确认。或者,”她拿出手机,拇指悬在通讯录上,“我直接报警,让警察来帮忙判断一下,一位醉酒的女士,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到底该由谁送回家更合适?” 男人脸色变了变,眼神闪烁。他显然没料到南舟如此强硬,而且似乎真的了解艾兰的底细。就在这时,易启航大概是等得久了,找了过来。 “南舟?怎么了?”易启航走到近前,目光扫过眼前这诡异的对峙局面,落在南舟扶着的那位醉醺醺的旗袍女子身上,眉头微蹙。 他个子高,气质冷峻,往那里一站,无形中带来一股压迫感。 那男人一看对方又来了一个人,而且看起来不好惹,知道今天这事难缠了。他狠狠地瞪了南舟一眼,啐了一口,悻悻地离开。 南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到后背惊出了一层薄汗。她试着扶正艾兰,却发现喝醉酒的人身体异常沉重,软绵绵地往下滑。 “易先生,”她急忙求助,“快来帮忙搭把手!” 易启航两步上前,不太情愿地扶住艾兰的另一边胳膊,嘴里忍不住低哼:“果然,有事易先生,没事易启航。” 第一卷 第44章 两通尴尬电话 南舟和易启航,一起把艾兰送到了车上。 南舟报出“银鱼胡同”的地址后,便侧过身,尽量让瘫软在后座的艾兰靠得舒服些。艾兰的头歪在车窗边,眉头紧锁,即使在昏睡中,那份深倦怠与挣扎也未曾消散。 “这位,什么人?”易启航目光扫过后视镜,打破了沉默。 南舟小心地调整了一下艾兰下滑的身体,“我邻居纳兰婆婆的女儿,艾兰,京剧院的艺术家。”她回答,声音不高,怕惊扰了艾兰。 “艺术家……”易启航咀嚼着这个词,嘴角勾起一抹含义复杂的弧度,“早些年,地产上行时期,开发商钱多得没处烧。我们还常给甲方出点子,建议他们效仿旧时高门大户,搞什么‘文化雅集’‘圈层沙龙’,邀请名伶名家来唱堂会。美其名曰,‘复兴传统文化,共筑高端圈层生活’。” 他顿了顿,语气里的讥诮浓得化不开,“客户倒是来了,一双双眼睛专盯着旦角的袅娜身段,心思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更有甚者,散场后直接把人带走,说是‘私下请教艺术’……” 南舟听得脑仁突突直跳,下意识看了一眼艾兰,带点恳求:“你小点声……。” “喝这么高,雷打不动了。”易启航不以为然,但声调还是降了些许,“这年头,京剧这东西,就像那阳春白雪,曲高和寡。靠这个吃饭,难。” 南舟沉默。易启航那玲珑心肝,结合艾兰醉前的只言片语和此刻情境,怕是早已将事情猜出了七八分。 她自己又何尝不明白?艺术与京剧,在某种程度上同病相怜。但艺术在当下的商业社会,似乎更容易被包装、被赋予附加值,成为某种身份标签,带来隐形的收益和话语权。而京剧,这门古老的艺术,式微之势更加可见。 车厢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导航机械的声音提示着路线。艾兰睡得不踏实,眉头越皱越紧,嘴里断断续续地溢出含混的呓语: “唱……唱什么唱……台下……空落落的……唱给谁听?” “累……真累……想脱下这身青衣……怎么就这么难……” “妈……我对不起……呜呜……” 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来压抑的呜咽,混着酒气,在寂静的车厢里低低回荡,缠着人的心,闷闷地发疼。 南舟听得心里发酸,只能更轻地拍抚她的手臂,却无言以慰。 就在这时,南舟的手机屏幕一亮,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是易清欢。她以为是询问小程序后续事宜,没多想,直接点开了那条语音消息。 易清欢活泼又带着点八卦的声音瞬间在车厢里炸开:“舟舟姐!最近怎么样呀?和我哥有没有啥新进展?我跟你讲哦,我哥那人就是表面闷骚又毒舌,其实内里可……” 声音戛然而止——南舟手忙脚乱地按下了停止键,脸颊瞬间烧了起来。 车厢内的空气凝固了一瞬。 南舟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干咳一声:“那个……我前同事,比较热心,非要……非要给我介绍对象。”她眼神飘忽,不敢看驾驶座。 易启航嗤笑出声,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哦。你同事给你介绍对象,关我什么事?” 他顿了顿,像是随口补充,又像是意有所指,“不过,那种闷骚的类型,你可要小心点。” 南舟:“……” 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能假装专注地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 仿佛是为了化解这诡异的尴尬,几乎是同时,易启航放在中控台手机支架上的手机也屏幕一闪,进来了新消息。他也没避讳,直接点了公放。 助理刘熙的声音带着十万火急的焦虑传了出来:“航哥,今天下午发给您的微信您一直没回,客户找您找疯了,您得空务必赶紧给人家回一个啊,火急火燎的!” 易启航听完,只是淡淡地对着手机方向说:“刘大助,今天特殊情况,给你放权。你就说,你航哥今天突发恶疾,重感冒上吐下泻,疑似禽流感交叉狂犬病,正在医院隔离抢救,暂时无法接见地球友人。Whatever,理由随你编,只要能让客户消气。然后,用你的专业去稳住他,我相信你可以。” 刘熙在那边似乎噎住了,半晌才回了个有气无力的“好的航哥……您保重身体(?)” 南舟更尴尬了,尴尬之余又有点想笑,笑中却泛起更深的心酸和歉意。 易启航今天是陪她去画廊“摸底”的,算是工作之外的帮忙。现在又因为她一时冲动“管闲事”,饭没吃上,还当了免费司机和搬运工,更耽误了重要的客户联系。在如今行业下行、项目难接的时节,时间就是机会,客户就是命脉。 看着易启航在明明灭灭光影中清晰的侧脸轮廓,南舟诚心诚意地说:“易启航,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易启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磨了磨后槽牙:“行,今天这桩桩件件,我都给你记在小本本上了。” 南舟连忙点头:“一定还,下次一定还。”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脸色一变:“等等,不能送艾老师回银鱼胡同!” “又怎么了,南菩萨?”易启航挑眉,语气里已经带上了认命般的无奈,“您这又是要怎么普度众生?” “她醉成这样,一身酒气,回去纳兰婆婆看了该多担心!而且她还说梦话……万一在婆婆面前说漏了嘴,岂不是更糟?” 易启航沉默了两秒,这次连磨牙都省了,直接叹了一口气:“你可真是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行,你说,去哪儿?” 南舟脸一红,赶紧说:“就近找个酒店吧,我开间房,带她去休息一晚,等她酒醒了再说。” 易启航没再废话,导航最近的酒店,在下一个路口变道,朝着“悦庭酒店”指示牌开去。 南舟办理入住,因为是临时起意,没有提前预约,当晚房价比平时贵了不少,一间标间房要六百多。 南舟还挺肉痛。 艾兰几乎完全失去了意识,软得像一滩泥。 南舟一个人根本架不住,易启航看不下去,皱着眉上前,说:“我来背吧。”他动作不算温柔,但稳妥地将艾兰背了起来,快步走向电梯。 酒店前台看到一个男人背着一位明显醉酒、身份不明的女性,而南舟又无法提供艾兰的身份证件登记,立刻警惕起来,委婉地表示这样不符合规定,可能存在风险。 南舟急得冒汗,只能解释:“这是我朋友、闺蜜,喝多了,送她来休息一下,保证不会有事……我就住这儿陪着她……”又说了半天好话,前台人员才半信半疑地放行。 他们都没注意到,大堂角落的休息区沙发后,一个戴着鸭舌帽的模糊身影,悄悄举起了手机,对着他们按下了几下快门。 找到客房,将艾兰安置在床上。南舟已是满头大汗,转向易启航,满心愧疚:“那个……你晚上还没吃饭。我叫两份外卖上来,你吃完再走吧?或者,楼下好像也有餐厅……” 易启航抬手看了眼表,他摇摇头,脸上恢复了冷峻:“算了,我真得走了。炙子烤肉,先记账了!” 他看着南舟,那双总是显得精明或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映着廊灯的光,竟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瞬。“如果‘拾光营造’那个单子你能拿下,得再加一顿。” 南舟愣了一下,迎上他的目光,笑了笑,笑容里多了几分认真和笃定:“别说一顿饭,按行规,我给你返佣。” 第一卷 第45章 投标的困境 送走易启航,南舟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疲惫如潮水般漫上四肢。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光线柔和地铺在艾兰的脸上,她眉心蹙着,身上那件藕荷色旗袍领口微敞,沾了些许酒渍。 南舟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小心地替艾兰擦拭额角、脖颈和手臂。艾兰在梦中发出几声含糊的呓语,身体瑟缩了一下。南舟想起自己也曾有这样狼狈的时刻,在久泰酒局之后,在那些自我怀疑的深夜。 同是天涯挣扎人,何必针锋相对。 刚擦拭完,房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 “您好,客房服务。”一个严肃的男声传来。 南舟一怔,她没叫服务。心下疑惑,还是走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两名穿着制服的警察,神情肃然。 “您好,我们是派出所的。”年长些的警察出示了证件,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内部,“我们接到举报,这个房间涉嫌从事非法活动。请配合我们检查。” 南舟隐约明白了,一定是先前易启航背艾兰上楼,被有心人误会举报了。她侧身让开:“警察同志,你们误会了。里面是我朋友,喝醉了,我送她来休息。没有别人。” 警察走进房间,房间一览无余,只有床上昏睡的艾兰,和站在一旁、衣着整齐、神色坦然的南舟。卫生间门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年长的警察面色稍缓,看向南舟:“身份证件出示一下。这位是?” 南舟递过自己的身份证,又指了指艾兰:“她叫艾兰,是京剧院的演员,也是我的邻居。晚上应酬喝多了,我怕送她回家让老人担心,就临时开了间房。刚才是我男朋友帮忙把她背上来的,可能被人误会了。” 警察核对信息,又看了看床上确实醉得不省人事的艾兰,也佐证了南舟的说法。两人对视一眼,态度明显缓和。 “抱歉,打扰了。职责所在,请见谅。”年长警察将身份证递还,“你们休息吧,注意安全。” “理解,辛苦了。”南舟送他们到门口。 房门再次关上,南舟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微微加速跳动。 这都什么事儿? 还没等她喘匀气,床上的艾兰忽然有了动静,喉咙里发出难受的咕噜声,随即猛地坐起,跌跌撞撞冲下床,直奔卫生间。 南舟赶紧跟进去。艾兰抱着马桶,吐得天昏地暗,狼狈不堪。吐完,她浑身脱力,瘫坐在冰凉的地砖上,头靠着墙壁。 “艾老师,地上凉,我扶你出去。”南舟上前,费力地将她架起来。 她一沾床,似乎又陷入半昏睡状态,但身上脏污的衣物和空气中弥漫的气味,让南舟知道这样不行。 得给她换身干净衣服。可这大半夜,酒店附近哪有卖衣服的?南舟看了看手机时间,咬咬牙。 她给艾兰盖好被子,确保她暂时不会滚下床,然后拿起手机和房卡,匆匆出门。 深夜打车不易,价格更是白天的近两倍。南舟忍着肉痛,以最快速度赶回银鱼胡同。回到自己小屋,从有限的行李里翻出一套最柔软舒适的棉质家居服——想了想,又拿了一条干净毛巾和自己的洗漱包。 再次返回酒店,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车费让她心头滴血。 她打来温水,再次给艾兰清洁了脸和手,然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件紧身的旗袍褪下,换上宽大柔软的棉布睡衣。过程中艾兰偶尔无意识地挣扎,嘴里含糊念叨着“别碰我”“走开”,南舟只能轻声安抚:“没事了,艾老师,换件衣服睡得舒服点。” 做完这一切,南舟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肚子后知后觉地发出抗议的“咕咕”声。她想起自己晚饭还没吃,本想点个外卖,但看到手机屏幕上今晚累计的惊人打车费,瞬间打消了念头。 饿一晚又不会怎样。 睡意全无。她躺在床上,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拾光营造”的方案。 电脑没带,很多资料没法整理,但大脑却停不下来。她索性拿出手机,点开AI工具,开始输入一个个问题: “西锣鼓巷区域的历史建筑保护要点?” “胡同精品酒店如何平衡商业运营与原真性体验?” “当代艺术元素如何有机融入传统建筑空间而不显突兀?” “针对商旅与文旅客群的双重需求,空间功能如何弹性设置?” 问题一个接一个,指尖在屏幕上飞快跳动,抓住那稍纵即逝的灵感火花。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低头专注于手机屏幕时,床上原本“沉睡”的艾兰,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恢复了清明,带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屈辱,以及一丝复杂的审视。她静静地望着天花板,一行清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落。 第二天,艾兰也醒了,拥着被子坐起身,眼神里带着刚醒的茫然和警惕。 “我怎么会在这里?你是什么人?” 南舟被叫醒:“艾老师,你不记得了吗?昨晚在蓝画廊楼下的餐厅,你……向我求助,我才把你从那位先生身边……带走的。”她斟酌着用词,避免使用“纠缠”“强迫”这类可能刺激到对方的字眼,“我看你醉得厉害,怕送你回家让纳兰婆婆担心,就临时开了这间房让你休息。” 艾兰眯起眼,记忆似乎回笼,但她脸上的警惕并未消退。她上下打量着南舟,忽然冷笑一声:“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设计师,想赚我妈妈钱的那个。” 南舟心里叹了口气,面上却没什么波澜,坦然承认:“是,我是设计师,也希望有机会能为纳兰婆婆改造房子。但前提是,婆婆有需求,并且认可我的能力。又没有强买强卖。”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现在你醒了,走吧。” 艾兰没接话,掀开被子下床,先是急切地抓过床边自己的手提包,打开仔细检查了一番。 一样没少。她松了口气,随即又像是为了掩饰什么,抬起下巴,语气冷硬:“我的衣服呢?” “你吐脏了,我帮你简单清理了一下,挂在卫生间了。昨晚给你换上了我的睡衣。”南舟指了指卫生间方向。 艾兰快步走进卫生间,看到那件仍未全干的旗袍,又看了看身上的棉布睡衣,眼神复杂地闪动了一下。她走出来,带着某种警告的意味:“昨晚的事,不要多嘴,尤其不要跟我妈提起一个字。否则……” 南舟终于有些按捺不住火气了。她一夜未眠,奔波劳累,垫付房费,换来的是怀疑和威胁?造孽啊。 “艾老师,如果我想说,昨晚就直接把你送回银鱼胡同,送到纳兰婆婆面前了。”她拿出手机,调出支付记录,屏幕转向艾兰,“这是昨晚的房费,六百八。结一下,我们两清。” 艾兰被她不卑不亢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难堪。没再说什么,拿起手机干脆利落地给南舟转了账。 收到钱,南舟不再多言,拿起自己的东西:“我去退房,再见,艾老师。” 离开房间,南舟心里那股憋闷还是散不去,把“狗咬吕洞宾”几个字压回心底。罢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就稀薄,何况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境下。她只是做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问心无愧就好。 * 回到银鱼胡同,就看见林闪闪眼泪汪汪的模样。 “舟舟姐!你终于回来了!”闪闪像是看到了救星,眼睛红红的,手里抱着一沓厚厚的文件,“我太笨了!我根本搞不定这个!‘拾光营造’发过来的投标文件要求,还有那个‘三公’招采流程说明,密密麻麻几十页,我看了几遍都没弄明白!这要是投标手续出问题,我们方案做得再好也白搭啊!” 南舟心里一沉,标书上密密麻麻的条款、表格、盖章要求,确实令人望而生畏。 她之前在大事务所,这些前期流程都有专门的商务团队处理,她只需要专注设计方案。如今自己单打独斗,才真切体会到创业的琐碎与艰难。 “别急,闪闪,我们一起来看。”南舟拉着闪闪进屋,两人头碰头地研究起来。 然而,现实比想象更棘手。光是理解“资格预审”、“符合性审查”、“实质性响应”这些术语就花了半天时间。网上的攻略众说纷纭,她们这种小型设计服务项目,很多细节对不上。 南舟也感到一个头两个大。 专业设计方案还没最终完善,这繁琐至极的投标流程就像一道天堑,横亘在她们与机会之间。两人对着电脑和文件,从上午折腾到傍晚,进展缓慢,焦躁感在小小的房间里弥漫。 “怎么办啊,舟舟姐…… deadline眼看就要到了。”闪闪的声音带着绝望。 南舟捏着眉心,疲惫感再次袭来。她不能倒下,她是主心骨,是这个小小工作室的创始人。 认识的人里,谁可能懂这个?李菲儿? 南舟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通了李菲儿的电话。 果然,李菲儿在电话那头爱莫能助:“舟舟,真不好意思,咱们院的投标都是市场部专门团队搞的,我从来没经手过具体流程……要不你上网找找代办公司?” 挂掉电话,南舟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代办公司费用不菲,且沟通成本高,她们这种小项目,别人未必愿意接。 忽然,一个人影跳进脑海——易清欢。 她和陈哲自己创业,开发小程序,接触客户、签合同、走账务,这些商务流程,他们应该经历过。 南舟没有犹豫,立刻点开易清欢的微信,斟酌着发了一条消息过去: 「清欢,打扰了。有个兼职,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什么兼职,多少钱?」 「我们工作室需要准备一份设计服务的投标文件,商务流程部分我们不太熟悉,时间比较紧。想请你帮忙。价格你报,我能接受就找你做。」 易清欢回复得很快,干脆利落:「做标书?可以。两千不开发票,中不?」 “两千!”闪闪倒吸一口凉气,心疼的脸都皱了起来,“这也太贵了!舟舟姐,这分明是……” 南舟盯着屏幕上的数字,心里快速盘算。两千块,是她目前手头相当大的一笔钱。 但比起错过“拾光营造”这个机会的损失,比起工作室可能因此停滞不前的代价,值得投入。 她看向闪闪,眼神坚定:“闪闪,我们不会,不能硬着头皮乱撞,万一出错,前功尽弃。请她做,我们就在旁边看着,每一步都问清楚,记下来。就当交学费,下次,我们就能自己做了。” 第一卷 第46章 就这么碰瓷 易清欢问,什么时候做? 标书分为商务标和技术标,南舟的技术标还没有完成。她昨天和易启航交流,收获了很多灵感,距离上传还有些时间。她说两天后。 四九城下了一场雨,当易清欢打着伞,如江南女子婉婉约约走进银鱼胡同东口的“快印佳”图文店里时,南舟第一眼注意到了她苍白的脸色。 “清欢,你还好吗?”南舟关切地问。 这个被易启航当成眼珠子来疼的女孩,似乎身体先天就不足。 “没事,老毛病了。”易清欢淡淡一笑,在长桌旁坐下,三个女生组成了一支临时组建的作战小队。 桌上铺满了纸张——招标文件、需求说明、南舟手绘的概念草图。空气里有新打印件的油墨味,也有窗外飘来的、盛夏雨后清新的气息。 易清欢坐在中间,面前摊开两台笔记本电脑。她穿简单的米色雪纺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纤细却隐约可见青色血管的小臂。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声音又快又轻,像某种专注的密码。 “清欢,”林闪闪凑近些,眼睛盯着屏幕上那些规整的表格和密密麻麻的条款,声音里带着惊叹,“这些东西,你看一眼就全明白?我跟舟舟姐对了一下午,差点看花了眼。” 易清欢嘴角弯了弯,手上的动作没停。“一开始也不懂。第一次自己做标书,因为一个小错误——好像是盖章盖歪了点儿——直接被刷了。那时候我和阿哲两个人,对着废标通知,半天说不出话。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学。查规定,问人,一遍遍改。就像MJ唱的那句歌词,”她轻轻哼了哼调子,“‘Just beat it’——都是被逼的。” 林闪闪“噗嗤”笑出来,紧张感消减不少。 “清欢,你太厉害了!” 林闪闪开始觉得,两千块一点也不贵,现在觉得简直是救命! 南舟一直安静地站在易清欢身边打下手,不时配合将设计文稿对应插入易清欢搭建的框架里。连着熬了几天,她现在已经很疲惫,但在病号易清欢面前,她没资格休息。 “清欢,”南舟把温水往易清欢手边推了推,“歇会儿吧。你脸色不太好。” “真没事。”易清欢摆手,指尖有点凉,碰到南舟的手背。她重新看向屏幕,语气刻意轻快,“我哥就是爱小题大做,大惊小怪,老把我当瓷娃娃做的。这也不让碰,那也不让做,每个月就是到点打钱。可我是大人了,我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事。” “你哥哥心疼你嘛,那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南舟心口酸酸的,她咋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哥哥,她好想做混吃等死的寄生虫。 易清欢朝着南舟眨眨眼,带着几分脆弱的俏皮,“其实我知道,黑铁时代,他自己赚钱也不容易。我就想着,帮他物色个能管住他的人,两人一起奋斗,好过他孤军奋战。你觉得呢,舟舟姐?” 白银时代在易清欢嘴里,变成了黑铁时代,啧啧,这真是最坏的时代。 不过想起易启航的强人人设,谁能管得住他? “他呀,说不定乐在其中呢。” 易清欢还分辨,“他如果不想女人,怎么电脑里还下着小电影?” 南舟:“……咳咳” 林闪闪:“……咳咳” 这话题咋接?说这是人之天性?还有,这兄妹平时是这么个相处模式嘛? 天黑了。 易清欢的话渐渐少了,嘴唇越来越白。更多时候,只偶尔指着屏幕某处,用简短的话提醒。 “偏离表,全部填‘无’。” “法人章……别漏了。” “商务部分骨架差不多了。” 林闪闪完全对她佩服了,“清欢,‘投标函’最后的日期,是写今天吧?” 易清欢眨眨眼,视线努力聚焦,才缓缓点头。“嗯,对。”声音轻飘飘的。 南舟放下笔,手轻轻搭上她单薄的肩。“清欢,停下。今天就到这里。剩下的我和闪闪能处理,你必须休息了。” 易清欢摇头,想继续移动鼠标,手指却像不听使唤,“我哥和阿哲……都那么能干……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林闪闪急急插话,眼圈有点红,“你今天帮了我们天大的忙!清欢,你特别特别厉害!” 南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拧了一下。她握住易清欢的手指,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清欢,听我的,休息。最后这一步,让我们来走完。这也是我们的责任,是我们必须学会的一课。” 易清欢看着南舟眼中毫无保留的认真和关切,肩膀那根紧绷的弦,似乎一点点松了下来。“那……好吧。生成后……还要用软件检查兼容性……字体,链接……不能出错……”话没说完,她突然抬手死死捂住左胸口,眉头痛苦地拧成一团。 “清欢!”南舟失声喊道。 脑子“嗡”的一声,但身体却先于意识行动。一把扶住易清欢下滑的身体,抱住了她。“闪闪!打120!快!可能心脏的问题。”她的声音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静,尽管手抖得厉害。 她跪在易清欢身边,手指轻颤着去探鼻息和颈侧。呼吸微弱急促,脉搏快得像失控的鼓点,杂乱无章。她迅速解开易清欢领口最上面的扣子,保持气道通畅。 “闪闪,看看她包里有没有药!”南舟一边吩咐,一边指挥闪闪。 林闪闪慌忙抓过旁边的包,手忙脚乱地翻找,拿出一个白色小药瓶。“舟舟姐!药!” 南舟接过来快速扫了一眼,是心脏急救药。“清欢,坚持住,救护车马上到……” 医院的急诊室,南舟和闪闪焦急地等在外面,来回踱步,直到杂乱的脚步声,冲进耳膜。 是易启航。 南舟没见过那样的易启航,他总是精明的、锐利的,对待一切游刃有余,时而玩世不恭慵懒的,而现在慌慌张张,额前发也乱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他所有冷静面具后唯一会彻底崩溃的开关,他这个体弱多病、却拼了命想证明自己的妹妹。 “清欢怎么样?”易启航抓着南舟的肩膀,厉声问。 “突发心悸,还在治疗!”沉重的负疚感,混合着对易清欢安危的揪心,以及面对易启航滔天怒火的寒意,让南舟忘记了臂膀上的疼痛。“清欢一定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易启航握起了拳头又松开,恨恨甩开,“我捧在手心里的人,被你这么用?如果出了什么……我……” 他的狠话没有说出来,因为南舟也倒下了,倒在了他肩膀上。 他下意识揽住女人的腰,忽然发现好细啊。“喂,你就是这么碰瓷儿的吗?” 第一卷 第47章 不相干,不值得 林闪闪被易启航的厉声厉色吓得一哆嗦,声音带着哭腔:“你干什么吼舟舟姐!她都晕倒了!做方案连着熬了好几天,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易启航看着软软偎在自己臂弯里的南舟,再想到里面还躺着一个不省心的妹妹,那股无处发泄的焦灼让他心口发闷。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一个个的,都是要钱不要命。财迷!” 他揽着南舟腰身的手臂不自觉收紧了些,掌下那截腰肢纤细得惊人,这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猛地啐了自己一口,都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他将南舟扶到旁边的等候椅上,动作算不上温柔,却也没敢太用力。 林闪闪脸上还挂着泪珠,抽噎地反驳:“都、都谁是财迷了?” 易启航:“……” 这关注点,也是没谁了。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懒得跟这小姑娘掰扯,指着椅子上双目紧闭的南舟问:“她给了清欢多少钱?” 闪闪心虚地低下头,声音如细蚊:“两……两千。” “两千?”易启航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意,“两千块钱就让她这么拼命?真出息了!” 就在这时,南舟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悠悠转醒。长时间的疲惫和突如其来的情绪波动让她眼前发黑,缓了几秒,视线才聚焦在易启航写满怒意的脸上。 “一个个的,都吓唬我好玩吗?”易启航见她醒来,憋着的那口气到底没忍住,语气硬邦邦的。 南舟没力气跟他争辩,只觉得低血糖带来的眩晕还未完全散去。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小口地吃起来。 走廊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仪器滴答声。 急诊室的门终于开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神情略缓:“病人心悸控制住了,是过度疲劳诱发的。以后一定要多注意休息,尤其不能熬夜、过劳。年轻人,身体是本钱,别不当回事。” 易启航立刻上前,语气急切:“医生,我能进去看看吗?” 医生看了一眼南舟和闪闪,点点头:“病人醒了,精神还可以。她让‘舟舟姐’进去一下。” 易启航:“……” 这可真是亲妹妹,跪着也得忍。他深压下心头那股混合着担忧、生气和些许酸溜溜的情绪,侧身让开。 南舟站起身,示意闪闪在外面等着,自己走进了病房。 病房里光线柔和,易清欢半靠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已经恢复了清亮黠。看见南舟进来,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舟舟姐,吓到你了吧?” 南舟在床边坐下,:“没事就好。你哥哥很担心你。要不让他进来看看?” 易清欢撇撇嘴,带着点小女儿家的娇蛮和赌气:“你帮我传话给他,如果他敢凶我,我就……我就噶给他看!” 南舟再一次领教了这兄妹俩奇特的相处模式,有些哭笑不得片。她走到门口,对等在外面的易启航招招手,压低声音叮嘱:“清欢醒了,看着精神还行。你进去……千万别动怒,好好说。” 易启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有点僵硬的表情:“我是亲哥。” 还能怎么着?从小到大,对这病弱的妹妹,他发过的火,最后哪次不是自己先败下阵来? 他走进病房,在床边站定。易清欢抬眼看他,先发制人:“哥,我就是最近下雨有点着凉,今天累着了,跟谁都无关,你别迁怒别人。” 南舟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看着这对兄妹。 易清欢见两人都不说话,眼珠转了转,声音提高了一些:“还有,我参与了舟舟姐的标书制作,从今天起,我就算是‘南舟的舟工作室’的一份子了!过几天你们去‘拾光营造’提标,带上我好不好,我想去学习观摩!” 南舟心中一动。 她们团队人丁单薄,正式场合确实需要多一个人撑场面。她下意识看向易启航,目光里带着征询。 易清欢立刻捕捉到了这个眼神,挺了挺胸膛:“舟舟姐,咱们女人能顶一片天,做事情不需要看男人脸色!” 易启航:“……” 反了反了!这小女子到底是谁家的?说话专往人心窝子上戳!他在心里咬牙切齿:易清欢,你长脸了是吧?可目光触及妹妹巴掌大的小脸,一肚子话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化成了一个无奈又纵容的弧度。“清欢说得对,都对。” 南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走上前,伸出手:“清欢,欢迎加入。” 易清欢眼睛一亮,把自己的手放进南舟掌心,轻轻握了握。随即,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对了,你们工作室需不需要后勤和财务?我觉得我挺适合的,毛遂自荐!” 易启航终于忍不住了,扶额道:“我的工作室正好缺人,你过来帮我,职位随你挑,薪水随你开。” 他实在不放心这丫头在外面“折腾”。 易清欢却皱起了小巧的鼻子,嫌弃地摆摆手:“才不要呢!赚自己哥哥的钱算什么本事?我要自己闯!” 南舟想起陈哲,轻声问:“那……你和陈哲的创业呢?” 易清欢眨了眨眼,语气轻松自然:“我可以技术入股你的工作室啊!我看好你,舟舟姐。投资最好的时候,不就是看到潜力的时候吗?”她说着,还故意转头去看易启航,求证似的:“哥哥,我说得对吗?” 易启航被她这套组合拳打得没脾气,只能点头:“你说什么都对。” 南舟看着易清欢亮晶晶的眼睛,心里暖流涌动:“入股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你最重要的任务,是把身体养好。” 【表情】 提标那天,天空放晴霾。 三个年轻的女子出现在“拾光营造”西锣鼓巷项目分部楼下。南舟一身简约的米白色西装套装,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气质沉静干练。 清欢选了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连衣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脸上化了淡妆,尤其唇上那抹枫叶红,将她从病弱少女变成了气场十足的“浓颜系”美人。 只有林闪闪,微微抿着的嘴唇还是泄露了一丝紧张。 会议室里已经来了好几拨人,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隐形的竞争压力。穿着各色职业装的设计师、助理们或低声交谈,或翻阅资料。林闪闪第一次置身于这种正式的商业竞标场合,手心微微出汗,她悄悄靠近南舟,压低声音问:“舟舟姐,怎么……这么多人啊?竞争这么激烈吗?” 易清欢闻言,目不斜视,只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笃定地说:“别怂。狭路相逢勇者胜,他们都不如咱们。” 南舟忍不住莞尔。 易清欢这人小鬼大。有她在旁边,仿佛连空气都多了几分镇定剂。 然而,她的笑容未能持续多久。 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径直朝她们走了过来。 陆信今天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英俊不凡。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那双总是显得深情的眼眸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南舟,我很遗憾。放在眼前的机会,你并没有把握住。你这么固执,我想帮你都没办法。“ 南舟胸口微堵,正想开口,一个清脆却带着明显嘲讽意味的声音,已经抢先插了进来。 “谁用你帮啊?” 易清微微仰起下巴,正视着陆信。她脸上的笑容甜美依旧,可那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却锐利得像小刀子。“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明明那么普通,却可以那么自信?谁给你的勇气,静茹姐吗?” 陆信脸色一僵。他习惯了南舟即使愤怒也会保持体面的回应方式,何曾遇到过如此直接、甚至“粗鲁”的当面嘲讽?尤其对方还是个看起来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他蹙起眉头,目光凌厉地看向易清欢:“你是谁?” 林闪闪见状,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保护舟舟姐,怎么能让病号挡在最前面?她刚要开口,易清欢却根本没给她发挥的机会。 她亲昵地挽住了南舟的胳膊,用不高但足够清晰的声音问:“嫂子,这人是谁啊?好没礼貌,好傲慢哦,我不想跟他说话了。” 嫂子?!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不仅劈中了陆信,让他脸上完美的表情出现裂痕;也让南舟愣了一下,耳根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热意。 小丫头……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南舟迅速收敛心神,目光平静地掠过陆信那张写满惊愕和难堪的脸,语气淡漠得像在谈论天气:“清欢,不用理会。不要为不相干的人、不值得的事生气。” 不相干。不值得。 六个字,轻飘飘的,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更具杀伤力。陆信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精心维持的风度险些崩盘。 就在这时,会议室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原本或坐或站的几拨竞标团队人员纷纷起身,目光投向入口处。 陆信,顺着众人的视线望去,只见“拾光营造”的营销总监梁文翰正快步迎向门口,态度恭敬。 原来是大老板,程征到了。 程征今天穿着一身质感高级的深蓝色休闲西装,没有打领带,在一众或紧张或殷切的目光中,步履从容地走了进来。他向起身致意的人们微微颔首。 在经过南舟她们这一小片区域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幅度极小的点了点头,然后便率先进了里面的主会议室。 一直挽着南舟、眼睛滴溜溜转的易清欢,看得清清楚楚。漂亮的眼睛瞬间睁大。 刚刚……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个众星捧月、气场强大的成功男士,是在和……南舟姐打招呼? 天呢!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神色平静、并无太多波澜的南舟,又想起自家那个脾气又臭又硬的哥哥…… “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第一卷 第48章 当面“贿赂”大BOSS 休息室内,气氛肃穆。 竞标分为建筑设计和室内设计两个环节,分别有三家事务所入围。 提报顺序由抽签决定。南舟的舟工作室,属于室内设计环节的三家之一。 抽签箱前,南舟抽到了醒目的“6”。 她走回等待区,对林闪闪和易清欢晃了晃纸条,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手气不太好。” 每家提标时间三十分钟,答疑十分钟。她们是最后一家。 易清欢看了看时间表,低声计算:“轮到我们,已经过中午了,评委们听了半天的述标,审美疲劳,容易犯困,注意力最分散。我们……有点亏。” 林闪闪立刻攥紧了小拳头,像给自己也给伙伴们打气:“不怕!重磅的总是压轴出场!我们的方案够精彩,一定能炸醒他们!” 易清欢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清醒:“技术标……或许十年前,还能靠绝佳的创意力挽狂澜。但现在……黑铁时代,难。” 南舟明白她的意思。这大概是她从易启航那里耳濡目染的认知,也是冰冷现实的一部分。她伸出手,分别握住易清欢微凉和闪闪的手,平稳而坚定:“我们尽人事,就好。” 这话不轻不重,却清晰落入了陆信的耳中。 他看到她眼下的淡青,看到她挺直的脊背,朝着她的方向,做了一个“fighting”手势。 南舟没回应,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向紧闭的会议室大门。 时间在等待中粘稠地流淌。陆信那组进去的时间很长。当他再次从会议室走出来时,脸上带着南舟熟悉的、佼佼者的自信笑容。与南舟的视线有一瞬的交汇。他用唇语说:“Relax。”(放轻松) 南舟懒得给他目光,低下头,将已经看了十六遍的提报稿,又翻过一页。 终于,轮到她们了。 “第六组,‘南舟的舟’,请准备进场。”工作人员的声音响起。 三个女孩同时站起身。南舟将稿子合上,林闪闪快速检查了一遍随身携带的电脑、移动硬盘、以及那份用透明文件袋精心装好的《Art City》。易清欢则轻轻按了按胸口。 会议室那扇大门被推开。 巨大的长条会议桌对面,黑压压坐了一排人。正中间是程征,他左手边是梁文翰,右手边是工程、成本、运营等各部门的负责人。近十双眼睛齐刷刷投射过来,带着审视、疲惫、以及例行公事。 压迫感,像实质的潮水般涌来。 与对面豪华阵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们这边——只有三个年轻女孩。 青春,鲜活,却也……单薄。 有人忍不住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而程征,恰好在此刻拿起了手机,低头看着屏幕,似乎有什么更重要的事务需要处理。 坐在梁文翰旁边、工牌上写着“工程”的中年男人,目光在三个女孩身上扫了一圈,脸上露出混合着惊讶和某种微妙的笑容:“哟,都是女孩啊?还这么年轻。” “年轻”这个词,多数时刻是赞美,但在此刻,赤裸裸地指向“经验不足”、“资历浅薄”、“可能扛不起重任”。 南舟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迎着那目光,露出一个极淡的微笑。 她开口,声音清越,不疾不徐: “谢谢您的关注。我记得,程总在上次城市更新论坛上分享过一个观点。他说,‘城市更新,不止是‘城’的更新,更是‘人’的更新。’” “我想,这句话也可以引申一下。由‘年轻人’来主导和参与‘更新’的项目,或许正是‘新老碰撞、代际传承’的题中之义。我们带来的,可能不是最丰富的经验,但我希望是新鲜的视角、大胆的尝试,以及对未来生活更直接的感知。”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一片寂静。 那个打哈欠的人,彻底精神了。 能在大老板在场时,如此自然、精准地引用他本人的言论,并进行恰如其分的延伸阐释……这个年轻设计师,功课做得很足。 程征看着南舟,眼底掠过一丝淡淡的欣赏:“南设计师好记性。” 这一句看似随意的肯定,却在底下人心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 华征集团合作过的大事务所、知名设计师不计其数,老板能记住几个创始人、主创设计师不稀奇。可眼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男人……老板不仅记得,还当众认可了她?有 些人交换着眼神,心里开始重新掂量。 梁文翰接过话头,恢复了专业会议主持的沉稳:“南设计师,时间有限,请开始你们的方案汇报吧。” 南舟微微颔首,连接好电脑,打开PPT。 她站在投影幕布旁,环视众人,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在正式开始前,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在今天,在四九城这样一个拥有超过一百家悦庭、数十家米朵,几大巨头酒店集团牢牢占据的市场里,一家全新的、由老旧物业改造而成的酒店,凭什么活下去?凭什么能赚钱?” 问题抛出,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 南舟自问自答,语气斩钉截铁: “如果我们的答案,还是‘更好的位置、更低的价格、更干净的床品’,那么,很抱歉,我认为我们从出发的那一刻,就已经输了。因为这条路,是巨人们用几十年时间铺就、高度成熟且固化的赛道。我们在这条路上奔跑,绝无胜算。” 她切换下一页,屏幕上出现了对周边快捷酒店市场的详尽分析图表,最后归结为八个醒目的大字:「需求仍在,利润难求」。 “所以,”南舟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破开迷雾的决断力,“我们今天带来的,不是另一个‘更好一点’的选项,而是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这不仅仅是一次酒店室内的改造设计,更是一次,为‘拾光营造’这个项目,进行的‘价值升维’战役!” 一半以上的人,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眼神重新聚焦。 一直低头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程征,也停下了笔。 梁文翰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快速写下了两个字:“破局”。而在“破局”旁边,他又重重地画了一个“¥”符号。收购不良资产是为了盘活赚钱,情怀不能当饭吃,最终还是要落到真金白银的回报上。这个开场,有点意思。 南舟观察着众人的反应,尤其是程征和梁文翰。她心下稍安,继续推进。 她开始展示具体的改造方案。首先呈现的,是基于西锣鼓巷地缘文化提炼的“四九城风物”主题客房。 看到这里,台下刚刚提起的兴趣,似乎又有些回落。 前面已经有团队提出过类似方向的方案了,虽然可能没这么细致,但大同小异。 南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底那根弦绷紧,但面上丝毫不显。她顿了顿,忽然抛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例子: “不知道各位是否记得一个案例。前些日子,足协对苏超说:‘你该归我管。’但苏超的回应是:‘不,我属于文旅地产。’这个案例给我们的启示是:当你跳出原有的行业归属和竞争维度,在一个更高的、更广阔的层面上重新定义自己,你就能创造新的赛道” 这个比喻来得突兀,却生动。台下有人没忍住,“扑哧”一声低笑了出来,随即赶紧掩住嘴。 梁文翰也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个真实的弧度,他抬手示意:“不好意思,南设计师,你请继续。” 南舟也微微一笑,切换PPT,画面陡然一变。 “我们的第二套方案——‘田园度假风’点。采用‘轻硬装,重软装’的策略,用相对低成本的材料,如微水泥、复古瓷砖、大量原生绿植和自然材质的软装,来塑造高价值感知的‘诗意栖居’空间。过滤掉田园生活中‘晨兴理荒秽’的艰辛,只为都市中疲惫的商旅和渴望逃离的文旅客人,保留那份‘采菊东篱下’的闲适与治愈。” 画面一帧帧划过,没有奢华的堆砌,却处处透着精心打磨的质感与温度。 这种风格,精准地击中了梁文翰的审美偏好和情感记忆。他几乎是不自觉地,在笔记本上那个“¥”符号旁边,画下了一个大大的对勾。眼神里的光芒,重新被点燃,甚至比刚才更盛。 南舟心中稍定,看向程征。程征的目光落在那些充满“庭院感”的画面上,神情专注。 是时候了。 南舟停顿了一下,身边的林闪闪立刻会意,从随身的大托特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本《Art City》。 南舟从林闪闪手中接过这本书,面向评委席。 “当然,第三个方案的更深层思考,很多灵感来源于这本书——《Art City》,并对书的作者,致以……真挚的敬意。” 书的封面朝向众人,醒目的书名和作者名清晰可见。 坐在评委席上的人,有两个下意识地摸出了手机,悄悄点开了购物APP。 这本书,老板写的,自己还没读过…… 现在下单,还来得及吗? 这拍马屁的功夫,哦不,向上管理的功课,做到这个份上,不升职加薪,天理难容啊。 梁文翰直接戳破,现在买,早干嘛去了? 南舟将书轻轻放在桌上,PPT画面再次切换。 这一次,出现的不是具体的房间,而是一个个充满想象力的场景概念图:酒店大堂像一个充满艺术装置的城市会客厅;走廊的墙面被改造城艺术展陈空间;会议室被设计成灵感碰撞的“创意实验室”;甚至每个客房,都预留了与本地艺术家合作的小型艺术品陈列位。 “当‘睡个好觉’成为基础承诺后,竞争的焦点就必然转向——‘为何而醒’?”南舟的声音清亮而充满力量,“今天的商旅人士,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创意阶层、企业管理者,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休息,更是灵感激发、美学感知和高质量的创意社交。” “因此,我们用‘策展思维’来重构整个酒店空间。它不再仅仅是一个住宿场所,更是一个可沉浸式体验的‘移动美术馆’、‘城市艺术会客厅’、‘商业灵感发生器’。我们与本地画廊、艺术机构、独立设计师合作,定期举办小型展览、沙龙、 workshops。住客在这里收获的,将是一段充满美学体验和思想碰撞的独特旅程。” 她看向台下,目光灼灼:“或许有人会说,这听起来是小众市场。但红书上有一句话很流行——‘小众即大众’。一位旅客在社交媒体上一次真诚的分享,可能胜过千万元的硬广投放。” “我的汇报完毕。谢谢大家。” 她站在那里,纤细的身影在巨大的投影幕布前,却仿佛蕴含着不容忽视的能量。明明是最柔和的江南女子长相,可刚才那番陈述,却充满了破釜沉舟的豪迈与笃定,让人愿意相信,认真做事的人,总能切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宝贵蛋糕。 会议室里,陷入了长达半分钟的、奇异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提问。 然后,程征放下了手中的笔,缓缓地,带头鼓起了掌。 紧接着,梁文翰、工程部的负责人,成本部的经理……掌声渐渐连成一片,虽然算不上热烈,但足够真诚,表达他们对专业、对思考、对这份“不同”的尊重。 南舟悄悄在身侧擦掉手心里的汗,维持得体的微笑,等待答疑。 然而,或许是因为她的汇报已经足够完整,或许是因为这个方案带来的冲击和思考需要消化,竟没有人立刻提问。 就在这时,坐在南舟旁边的易清欢,忽然站了起来。 她的动作有些突兀,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她拿起讲台边那本《Art City》,在众人疑惑的注视下,走向了主位。 南舟满心满眼看不懂——彩排里没有这一出! 易清欢径直走到了程征的面前。她双手将书递过去,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让每个人都听得见: “程总,这本书是舟姐反复研读、做了很多笔记的。她说,每一次阅读都有新的启发。这本做了标记的旧书,就像您更新的项目。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请您……笑纳。” 第一卷 第49章 炙子烤肉店的窘境 会议室的空气,在易清欢递出那本书时,凝滞了一瞬。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女孩纤细稳当的手。 程征看着眼前的女孩,又抬眼望了望站得笔直的南舟。他瞥见清秀工整的字体做的几处标记和批注,对着易清欢微微颔首:“有心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让在场的人心中又是一动。 这时,不知是谁,低声嘀咕了一句,:“南设计师这套‘艺术商务风’……细想起来,倒是和上午建筑组那个先锋感的方案,挺搭调的。” 建筑是骨架,室内是血肉,若两者在理念上契合,无疑是项目的一大幸事。 但这终究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梁文翰抬腕看了看表,已过下午一点半。做了简短的总结,并再次感谢了南舟团队的精彩汇报。 提标正式结束。 * 走出办公楼,盛夏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我的天……终于结束了!”林闪闪第一个叫出来,拍了拍胸口,“我刚才在里面,大气都不敢喘!” 易清欢带着完成一件大事后的兴奋与虚脱。“舟舟姐,你最后那段‘为何而醒’,说得太棒了!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南舟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深深的疲惫,“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清欢,你最后那一下……太冒险了。” “怕什么?”易清欢狡黠地眨眨眼,“书是你认真读的,心意是真的。我们又没有塞红包,只是送还一本做了笔记的书而已。真诚,永远是必杀技。”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易启航就站在楼前的树荫下,靠着车门,目光望向她们出来的方向。 “哥?你怎么来了?”易清欢有些意外。 易启航目光在易清欢脸上仔细巡睃了一圈,才转向南舟,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提得怎么样?” 不等南舟回答,易清欢立刻抢着说,语气带着与有荣焉的骄傲:“那还用问?舟舟姐大杀四方!哥,你不在现场没看见,程总都带头鼓掌了!” “哦?”易启航挑了挑眉,想到久泰地产的提案,她也是这样,给人惊喜,“看来南设计师离成功上岸,又近了一步。” 南舟还没说话,易清欢已经嘟起了嘴,替她哥回答了刚才的问题:“你还没说呢,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专程来接我啊?” 易启航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不来,能指着某人来吗?”这个“某人”,显然指的是此刻不知在何处忙碌的陈哲。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易清欢抗议,“陈哲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啊。” 南舟适见识了这对兄妹可能的斗嘴模式,她心情不错,提议道,“为了庆祝今天提标顺利,也感谢清欢鼎力相助,咱们去搓一顿。就银鱼胡同那家‘张记炙子烤肉’,易先生一起吗?” 她本来就要请易启航的,现在正好一次性解决。她看向易清欢,带着询问,“清欢,你可以吃烤肉吗?” “可以可以!我超爱烤肉的!”易清欢眼睛立刻亮了。 “你只能吃一点点。”易启航立刻泼冷水。 “知道啦,祥林嫂!”易清欢吐吐舌头。 上车前,林闪闪凑到易清欢身边,撞了撞她的肩膀,压低声音:“哎,清欢,你哥……其实还挺帅的哈。” 易清欢与有荣焉地扬起下巴:“那当然,也不看是谁的哥哥。” 易启航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 临近“张记炙子烤肉”,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中间夹杂着盘子碗碎裂的刺耳声响。 “老子一天没闭眼,这店就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是张叔标志性的大嗓门,充满了愤怒和失望。 “指手画脚?店都要黄了!您守着这些破铜烂铁有什么用!” 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毫不示弱地顶回去,应该就是张叔的儿子,张小川。 南舟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加快了脚步。刚走到门口,一个白色的瓷盘从店里直直飞了出来,目标对准了走在稍前的南舟! 事发突然,身旁的易启航反应极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力将她往自己身边一带! “啪嚓”一声砸在胡同的青砖上,碎片四溅。 南舟被拉得一个趔趄,几乎撞进易启航怀里。男人身上淡淡的、混合着皂角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手腕被他握着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热度和力道。 错愕,后怕,还有一丝来自异性的接触带来的羞窘,让她的脸颊瞬间发热。持续了短短一瞬,易启航已经松开了手。 “没事吧?”他问。 南舟拉开一点距离:“……没事,谢谢。” 林闪闪已经惊呼着跑进去:“张叔!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打起来了?” 只见不大的店面里,几张桌子被推得歪斜,地上有摔碎的杯碟和泼洒的调料。张叔气得满脸通红,他对面,一个穿着宽松T恤、头发有些凌乱的年轻男子——正是张叔的儿子张小川。他也梗着脖子,一脸不服。 “闪闪来了?”张叔见到熟人,怒气稍缓,但依旧痛心疾首,“你给评评理!炭火、铁炙子、每天现送的新鲜羊肉、咱家传了三代的秘制调料……这是咱‘张记’的根!‘肉要手切、火要旺、料要足’,这是我爹,他爷爷定下的规矩!可这逆子今天抽什么疯,非要改!要用电炉!这不是砸招牌吗?!” 易清欢跟着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店内颇具年代感的陈设、传统炙子,附和道:“炭火铁炙子?听着就很有风味啊!我是要试一试的。” 张小川猛地转过身,看到又进来几个生面孔,被更大的焦躁覆盖:“爸!您睁开眼睛看看外面吧!店都要黄了,还不肯改!是,炭火铁炙子是有‘锅气’,可它也笨重、烟大!夏天屋里跟蒸笼似的,谁受得了?人家现在新开的店,都用无烟电炉,干净又安全!” 林闪闪想了想:“其实……店里开足空调,也还好吧?” “这老旧的线路,拉着这么大功率的空调,还有明火!万一出点事,怎么办?”张小川找到了强有力的论据,声音更高了,“都是安全隐患!” 林闪闪眼睛一亮,立刻抓住机会,转向南舟:“哇哦,小川哥考虑得有道理哦!那……那就得整体改造了!电路、排风、消防……这可是个大工程,得找个靠谱的、知根知底的设计师才行!” 张小川像是被提醒了,嗤笑一声,怨气更重:“改造?钱呢?赚的这点钱,糊口都不够,哪来的改造费?那些天杀的设计师,报价的时候说得好听,做起来各种增项,谁能信?” 南舟听到这里,平静地开口:“增项是可以控制的。把所有施工项目、材料品牌、报价都白纸黑字写在合同里,约定好‘零增项’,超出部分由设计方承担,不就行了?” 张小川这才正眼打量南舟,见她气质沉静,说话条理清晰,不像信口开河,但长期的偏见和现实的窘迫让他很难立刻相信。“你说得轻巧。” 他语气缓和了些,但仍带着质疑,“还有,鲜切羊肉成本多高?现在很多店都用预制肉,味道也……差不多。客人吃的是肉吗?是环境,是发朋友圈,就咱们店……环境这么土,拍照不出片,怎么吸引年轻人?得年轻者得天下,懂不懂?” “你放屁!”张叔怒吼,手中的火钳重重敲在炙子边缘,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老子一天没闭眼,就轮不到你做主。你看不上这‘烟熏火燎’,就滚回你的电脑跟前,打你的游戏去!” 张小川也被彻底激怒了,口不择言:“要不是拆迁无望,你以为我愿意管?” 父子俩怒目相对,食材、调料乱七八糟,显然生意是做不成了。 易清欢看了看一片狼藉,小声问:“那个……今天还能吃吗?我们可不要预制肉。” 张叔像是被这句话挽回了些许尊严,努力平复着呼吸,歉意道:“对不住了几位,今天……今天实在没法招待了。肉,绝对是好肉,改天再来吧!” 虽然吃不成烤肉有些遗憾,但目睹了这场传统与改变、坚守与生存的激烈冲突,南舟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触动了。这不只是张记一家的困境,也是无数胡同老店、传统手艺在时代洪流中面临的普遍挣扎。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房东老袁。 接起电话,老袁爽朗带笑的声音传来:“丫头,在哪儿呢?你那屋,彻底拾掇利索了!尤其是你那个屋顶花园,哎哟,我上去看了,摆上你弄的那些花花草草,小椅子一支,风景可真不赖!” 屋顶花园?改造完成了? 南舟心中一动,一个念头瞬间闪过脑海。她抬眼看了看怒气未消的张叔,忽然开口: “张叔,您这烤肉的家什……今天既然用不上,能外租吗?” 第一卷 第50章 十万加的浪 张叔的炭火炙子在院里支棱起来时,暮色正从胡同东头漫过来。肉香混着炭烟气袅袅地飘上屋顶,勾得林闪闪趴在矮墙边直喊:“张叔!馋虫都被您勾出来了!” “急什么!第一炉最香!”张叔洪亮的声音伴着“滋啦”的油爆声。 屋顶上,南舟刚摆好碗筷。易清欢捧着北冰洋,望着西边渐沉的落日出神。易启航靠在躺椅里,难得舒展了眉眼。 肉端上来时,天边正烧到最后一片暖橘。羊肉焦香,简单的吃食在晚风里显得格外诱人。 “开动!”林闪闪率先下筷。 易启航尝了一口,点头:“火候是真好。” “看得见四九城连绵的屋檐,”易清欢望着远方,喃喃道,眼里映着天光,“以前总觉得北京太大,太吵,人被挤成了蚂蚁。可在这个角度看过去,它又好像……挺温柔的。” 易启航拿起手边那瓶北冰洋,他侧过身,朝向侧脸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柔光的南舟,将瓶子在空中微微一顿,声音比平时平和:“南舟,Cheers.” 林闪闪早举起了相机。晚霞、笑脸、碰杯的瞬间——南舟和易启航的玻璃瓶轻碰时,她正好回眸,眼底映着细碎的天光。 “这张尤其好!”闪闪看着预览小声惊叹,“启航哥你和南舟姐这张,氛围感绝了。” 吃到一半,闪闪下楼添蒜。过了一会儿,易启航也起身下去。 院子里,张叔正专注地翻着肉。闪闪蹲在一旁剥蒜,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 “拍了不少?”易启航走到她旁边,目光扫过相机。 “启航哥!”闪闪抬头,献宝似的调出照片,“你看,屋顶的霞光好美……喏,这张你和清欢的侧影,还有这张——”她划到那张碰杯的照片,“这张你和南舟姐的合影特别好,光影、构图都绝了。” 易启航看着屏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嗯”了一声。过了两秒,他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语气随意地说:“我平时忙,也没什么机会给清欢拍照。手机里连张像样的合影都没有。你拍的这些……都打包发我一份好了,留个纪念。”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是为了存几张妹妹的照片。 “好啊!”闪闪立刻掏手机,“那我们加个微信?我这就发你!” “行。”易启航亮出二维码。 加了微信,闪闪精心挑选了十几张照片发过去——自然包括了所有合影,尤其是那张碰杯的。 “谢了。”易启航拿起剥好的蒜瓣,“我上去了。” 夜色渐浓时,炭火将熄。易家兄妹起身告辞。 “今天多谢。”易启航对南舟说,“屋顶不错,烤肉也好。你黑眼圈都出来了,早点休息。” 南舟送他们到院门口:“路上小心。清欢,回去别熬夜。” 易清欢却拉着南舟的手舍不得放:“舟舟姐,你这屋顶花园就是我梦想的样子!以后我要是有了自己的小窝,也要这样能看星星、能和朋友吃饭的地方!” 南舟笑着拍拍她的手:“我的承诺一直有效。等你有了房子,想怎么改造,我帮你设计。” “一言为定!”易清欢眼睛亮晶晶的,这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哥哥走进胡同的夜色里。 人散后,院子静了下来。连日的疲惫涌上来,南舟几乎是倒头就睡。 只有闪闪屋里灯还亮到深夜——她把今晚的素材剪成视频,配上音乐和字幕:“在四九城的胡同屋顶,等风来,等肉熟,等一场不问来路的相聚。”发上了小红书。 --- 第二天一早,南舟被激烈的敲门声惊醒。 “舟舟姐!爆了!视频爆了!”林闪闪的声音激动得变了调。 南舟开门接过手机,愣住了——粉丝一夜涨了十二万,私信炸了,小程序咨询未读:143条。 “还有这些!”闪闪点开几条高意向私信,“这人问今天能不能量房!这个想照着改露台!舟舟姐,我们接不过来了!” 南舟一条条看着,真实的需求和认可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真的……成了?”她声音有些哑。 “成了!”闪闪抱住她,眼泪掉下来,“我们熬出来了!” 接下来一周,两人忙成了陀螺。咨询、沟通、答疑。南舟凭着扎实的专业和两个极限改造案例的经验,应对得从容稳妥。闪闪则负责前期接洽和情绪安抚。一周内,竟顺利签下三单。 工作室账户第一次有了清晰的盈余。 那晚,两人坐在阁楼里,看着窗外归巢的鸽子,都没说话。但空气里满是沉甸甸的踏实感。 只是,在一片向好中,“拾光营造”的项目始终没有回音。 拖了两周,南舟终于发了条谨慎的询问。 梁文翰的回复在深夜到来:「南设计师,抱歉久等。项目因收到反馈暂缓,启动合规审查。贵司方案与建筑方案在核心概念上高度耦合,需双方提供独立创作证据以厘清情况。」 南舟立刻拨通电话:“梁总,‘高度耦合’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抄袭建筑方案?” “不是指控抄袭,”梁文翰语气复杂,“但不同专业方案在核心点上高度相似,会引发对流程合规的质疑。评审已注意到你们在‘艺术酒店’、‘策展空间’等概念上的相似性。现在需要你们各自提交证据链,证明这是基于对项目、对程总理念的独立理解,或……市场共识的巧合。” 陆信。 南舟握紧手机,指节发白。她想起他那句:“如果你的方案和我的不适配,那么很可能就要出局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 “我明白了。”她声音异常冷静,“我会尽快提供全部创作过程材料:调研笔记、草图、讨论记录、方案迭代版本,以及我们账号前期的相关理念发布。真的假不了。” 既然要证据,那就给证据。 她打开电脑,点开“西锣鼓巷-拾光营造”文件夹。从接到邀请那天起的所有思考、推翻、重建,都在这里。 这场仗,她必须赢。 第一卷 第51章 合规审查 整理完所有为“拾光营造”项目准备的材料,南舟点开微信,手指悬停在通讯录那个特殊的角落——黑名单。 里面只有一个名字:陆信。 三年前亲手拖进去的,带着决绝与痛楚,以为就此尘封。如今,她却要亲手将他放出来。 点击,移除。 没有犹豫,她直接在对话框,发送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明天下午三点,角楼咖啡馆。」 没有称呼,没有寒暄,冰冷得像一份公函。 消息几乎是在发送成功的瞬间就显示了“已读”。紧接着,对话框被一连串色彩斑斓、情绪夸张的表情包刷屏:流泪猫猫头、开心到转圈的小人、放着烟花的动图……最后跟着一句:「你终于舍得放我出来了![流泪][开心]」 南舟看着满屏跳跃的幼稚图案,心里没有丝毫波澜,甚至觉得有些讽刺。她直接按熄了屏幕,将手机反扣在桌上,没再回复一个字。 * 次日下午,交楼咖啡馆。 南舟提前十分钟到达,选了个靠窗但相对安静的角落。阳光透过古老的窗棂,在深色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打开手机录音功能,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在桌面的纸巾盒旁。 几分钟后,陆信准时推门而入。他显然精心打扮过,一身浅灰色亚麻POLO衫,很减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雀跃的明亮神情,锁定了南舟的位置。 他快步走来,拉开南舟对面的椅子坐下:“等很久了吗?路上有点堵。还是老样子,给你点榛果拿铁?” “不用,”南舟声音平静无波,“我喝美式。” 陆信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讪讪地:“你以前总说,美式又苦又涩。” “人总是会变的。”南舟抬起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精心修饰过的脸上,“就像你。原来还是那个口口声声要‘给城市留下几个好房子’、有理想有担当的建筑师,现在呢?陆信,午夜梦回时,你还会认识镜子里的自己吗?会不会觉得……面目可憎?”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算得上平淡,但字字清晰,像细密的针,精准地刺向某个地方。 陆信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眯起眼睛,那双曾让她觉得深邃深情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被冒犯的愠怒和审视。他身体微微后靠,拉开了些许距离,声音冷了下来:“你什么意思?约我出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装傻有意思吗?”南舟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为了阻止我的脚步,你不惜写匿名举报信?‘建筑方案与室内方案高度耦合’——亏你想得出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陆信,你这是有多自信,又有多么傲慢?觉得你的想法是天赐灵感,别人但凡与之相似,就只能是抄袭或‘耦合’?现在启动合规审查了,你满意了吗?” “匿名举报信?高度耦合?”陆信重复着这两个词,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南舟,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毫无根据的猜测?” “证据?”南舟冷笑一声,“你亲口说的,‘如果我的方案和你的不适配,那么我就要面临出局’。这不就是最直接的动机吗?” 陆信盯着她,像是在极力压抑着巨大的怒火。半晌,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被冤枉的苦涩和执拗:“南舟,对别人,你或许可以说我无情、傲慢、虚伪。但对你,我一片真心,天地可鉴。如果我说了半句谎话,就让我出门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语气激烈,眼神灼灼,仿佛真的蒙受了天大的冤屈。 南舟却只觉得一阵反胃般的恶心:“如果发毒誓有用,大街上早就该尸横遍野了。” “那你告诉我,”陆信逼问,身体前倾,“我举报你,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是建筑师,陆信!我不会拿我的作品开玩笑,我更爱惜我的羽毛!‘拾光营造’这个项目,对我同样重要!我本意就是我们同时中标,携手做一个能写进彼此履历的好项目!我为什么要自毁长城,去举报一个理论上最理想的合作伙伴?” 南舟沉默了。 阳光在她侧脸上移动,照亮她纤长的睫毛和紧抿的嘴唇。 是的,从纯粹的利害关系分析,陆信似乎没有动机。举报一旦坐实,他的方案同样会陷入质疑,对他百害而无一利。他那么精明的人……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真情”背后往往都标注着价码,这是她跌打滚爬这几年悟出的冰冷现实。永恒的、驱使人行动的,往往是利益。 这么看来,陆信或许真的不是举报者。 那会是谁?还有谁,既了解她和陆信过往的纠葛,又能精准地利用“方案耦合”这个点来制造麻烦? 陆信见她长久不语,脸上紧绷的线条稍稍缓和,以为她听进去了,情绪有所松动。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熟悉的、怀念的笑意:“不过,说真的,能和你的方案‘高度耦合’,我还挺开心的。这说明我们的默契还在,不是吗?在某些最本质的审美和思考上,我们依然……心有灵犀。”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格外低沉,带着一丝试探和暧昧。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南舟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欸,你的咖啡?”陆信说。 男主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合规审查,你我都要提交证据。陆信,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追忆往昔,不如回去好好准备你的材料。说不定……举报你的人,是你的某个强劲对手呢?毕竟你陆大建筑师风头正盛,树大招风。我,只是被你连累的池鱼。” 她说完,转身就走。 陆信却因她最后那句话眼睛一亮,也跟着站起来,急急道:“舟舟,你这是在……关心我吗?我很高兴,真的……” 南舟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头,用只有两人能看清的唇形,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 “油腻。” * 就在南舟与陆信对峙时,银鱼胡同的小屋里,林闪闪正对着手机屏幕焦躁地咬着指甲。 “太欺负人了!舟舟姐熬了多少个通宵才做出来的方案!凭什么一句‘高度耦合’就要审查?这不就是变相说我们抄袭吗?” 越想越气,她抓起手机,点开易清欢的微信对话框,语音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连同自己的愤懑,一股脑地发了过去。最后总结道:「竞标遭恶意举报,开启合规审查。」 易清欢的回复来得很快,语气是罕见的严厉:「岂有此理!」然后这这句话原封不动转给自家哥哥易启航。 此时,易启航正在东四环某开发商会议厅里,与一位重要的客户进行艰难的公关谈判。对方对合作条款诸多挑剔,场面一度有些僵持。 就在这时,他桌面上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瞥见发信人是易清欢,心里微微一紧。他这个妹妹,平时很少主动发消息给他。 他对客户抱歉地笑了笑:“王总,稍等,我去下卫生间。” 读完消息,易启航眼神冷了下来,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直接拨通了南舟的号码。 * 南舟刚离开咖啡馆,随着晚高峰的人流,被裹挟着挤进地铁站。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滑动接听。 “嗨,”易启航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背景很安静,“你还好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小心的探询,不同于平日里的调侃或刻薄。 南舟还没回答,身边突然爆发一阵激烈的争吵。一个中年男人粗声粗气地吼:“挤什么挤!没长眼睛啊!”另一个年轻女人不甘示弱地回敬:“怕挤别坐地铁啊!在这装什么大爷!嫌挤你打车去啊!” 紧接着,便是推搡和一连串不堪入耳的、上升到器官与祖宗的谩骂。狭窄车厢里的空气仿佛被点燃,焦虑、怒气、疲惫弥漫开来。 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包围,耳边是尖锐的争吵声,身体被挤得动弹不得。握着手机,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电话那头,易启航清晰地听到了这边所有的嘈杂、争吵、以及南舟的异常。 “南舟,”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缓,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安抚,“你别哭。我们想想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你看看今天几点方便,我们见个面。就选在你胡同附近吧,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我没哭,”南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就是突然觉得很累。易启航,我那么用心做的方案,他们说合规就合规吗?就因为我没名气,没背景,还是个女的,所以就可以被随意质疑吗?” 她的问题掷地有声,不是质问易启航,更像是在质问这个她试图“理直气壮”生活,却处处给她设置门槛的世界。 “南舟,你别胡思乱想。”易启航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性别和身份,不应该是被质疑的理由。我们现在要做的,是在合规审查的框架内,用最扎实的证据为自己正名。这是最好的路。” “如果……这条路实在走不通,媒体,是最后的办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第一卷 第52章 欣赏不及规则 什刹海的夜,是四九城的“温柔”。 水面被沿岸的灯火切成细碎的的金箔,远处酒吧街的喧嚣传到这里,已被稀释。南舟沿着水边走了几步,便看见易启航靠在栏杆上的背影。 “来了?”他声音平平问,“要坐船吗?” 南舟“嗯”了一声,走到他身旁,晚风带着水汽拂过脸颊。“我以为你怎么也得安慰我几句。” 易启航侧头看她,忽然笑了,笑容在夜色里有点懒洋洋的:“心思这么容易被人猜中,那我还怎么混?” 易启航买着两张票回来,朝她晃了晃,排队的时候他说:“南设计师,换个角度看问题,说不定就有新思路。” “不管什么时候,尤其你面对重大决定时,先把自己调解到最佳状态。愤怒或者无助,都会让你失去判断力,不利于找出最优解。” 南舟心头那根绷紧的弦,被他这几句看似随意的话,轻轻拨动了一下。 是啊,自己当时不就是被愤怒和委屈冲昏了头脑,才会去联系陆信吗?垃圾就该待在垃圾堆里。 她几乎没犹豫,掏出手机,点开微信,找到那个刚刚放出来没多久的头像,再次拖入黑名单。 动作干脆利落,好不拖沓。 回事务所准备材料的陆信,在电脑前看到屏幕上再次跳出的红色感叹号时,整张脸铁青,一拳砸在桌面上。 嘛的,又被黑了。 * 船离了岸,城市的喧闹被水波隔开,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下桨叶轻划水面的细微声响,和远处隐约的灯火。 易启航坐在南舟对面,他从兜里摸出什么,递过来。 是一块巧克力。 南舟:“……” “上次在医院,我看你吃了。”易启航语气自然,仿佛这举动再寻常不过,“吃甜食能让心情变好,是吗?” 南舟看着那块巧克力,接过巧克力,剥开,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浓郁的甜意在舌尖化开,熨帖着神经。 她忍不住,嘴角扯出一个微小的弧度。 “你不忙吗?”南舟忽然问,“还专程跑来找我。” 易启航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眼神飘向船舷外:“我这不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吗?” 除了易清欢,还能有谁? “嗯哼。”易启航含糊地应了,“她那个丫头,操心的事倒多。” 有个妹妹就相当于有了张万能牌,怎么打都好用。 铺垫了这么久,易启航才切入话题,语气也正式起来:“现在,和我再详细说说这件事吧。从头到尾。” 林闪闪也好,易清欢也好,她们知道竞标被举报、陷入合规审查,但并不清楚南舟和陆信之间具体是怎样的过往。 南舟也没打算再瞒着易启航——反正他早就撞见过不止一次。 她讲得很平静,没有过多渲染情绪,只是陈述事实。 易启航安静地听着,开口分析,“整件事,应该不是陆信所为。” 南舟抬眼看他。 “举报你,对他没有任何好处。”易启航分析道,眼神锐利,“他的目标是中标,是名利双收,是巩固自己的地位和名声。他或许傲慢,但不会用这种损人不利己、还可能引火烧身的蠢办法。” “那会是谁?”南舟问。 “其他参与竞标的事务所。”易启航笃定地说,“他们未必知道你和陆信的具体关系,但‘建筑与室内方案高度耦合’——这个信息本身,就是一把锋利的刀。至于他们怎么拿到这把刀……开发商内部,当然有他们的内应。桌子下的交易,中标的团队要给回扣的。你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没有背景的小工作室,方案还那么出彩,挡了别人的路,自然有人想把你踢出局。” 水面倒映着两岸的光,破碎又摇晃。南舟听着这些冰冷而赤裸的规则,只觉得夜风更凉了。 “所以,”她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苦涩,“我除了配合审查,提交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就别无选择了吗?” 船头的灯在他眼底投下两点微光,明明灭灭。易启航沉默了几秒:“常规的路,是这样。但……还有个剑走偏锋的法子。” 南舟心跳快了一拍,凝视他的脸庞。 “你提报的时候,程征在场。清欢说,他很欣赏你们的方案,甚至带头鼓了掌。你们那波‘情绪价值’——也给得很到位。这说明,在他那里,对你是留有正面印象的。” “你是说……直接去找程征?”南舟呼吸微促。 易启航点头,“合规审查是流程,但流程之上,还有决策的人。如果你能找到他,当面说明情况,尤其是点明你可能是被恶意竞争波及的,而他恰好又欣赏你的才华和态度……说不定,会有转机。” 南舟心念急转,却又迅速冷却:“可我现在根本不清楚,合规审查这件事,程征本人到底知不知道。” “这就是风险所在。”易启航坦言,“西锣鼓巷这个项目,论位置重要,但论体量和在‘华征’整个盘子里的分量,确实也算不上顶尖。程征日理万机,会为这样一个项目、一个初次合作的设计师,破例干预流程吗?很难说。” 他看着她眼中刚刚燃起又迅速黯淡下去的光,语气放沉了些:“南舟,你现在手里这张牌牌,要不要打,怎么打,你自己决定。我只提醒你,找他的方式、时机、说辞,都需要极度的谨慎。弄巧成拙,可能连以后的机会都断了。” 船不知不觉已绕了半圈,开始回航。 就在这时,南舟的手机屏幕连续亮了几下。是几个她日常关注的、建筑设计行业的网络论坛和和公众号。 她点开,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标题一个比一个刺眼: 【行业黑幕?某新锐室内设计师被曝为夺标,不惜拖建筑师前男友下水】 【设计圈也兴“美人计”?女设计师上位手段引热议】 内容极尽渲染,将一次普通的合规审查,描绘成一场充满心机与背叛的狗血大戏。文章末尾,附上了一张照片—— 那是多年前,京郊那个文旅度假区项目落成时,团队在地标建筑前的合影。人群中,年轻的南舟和陆信站得很近,两人的脸都被打了粗糙的马赛克,可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认出。 南舟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 “功课做得真足啊。”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那么讽刺。 易启航也看到了她手机屏幕上的内容。脸上那点散漫的笑意彻底消失,他没说什么,只是给易清欢发了条消息: 「查这两个论坛(附链接),还有发这些文章的几个ID。你和小陈试试,能不能追踪到IP。」 * 合规审查当天的会议室,气氛比提标时更加凝重。 长桌对面,“拾光营造”法务、审计、工程、成本部门的人坐了一排,梁文翰也在,但今天他只是旁听,神色复杂。 南舟独自一人出席。 她将连夜整理、打印、装订成册的厚厚一沓材料,一份份分发给对面的人。 她语气平稳,条分缕析,逐一回应审查要点,阐述方案的独立创作过程。没有诉苦,没有辩解,只有基于事实的陈述。 最后,她看向梁文翰:“梁总,关于方案中与程总理念的契合部分——主要基于对《Art City》一书的学习和思考。相关笔记和批注,程总已经看过了。” 梁文翰抬了抬手,脸上露出一个近乎圆滑的笑容:“南设计师准备得非常充分。看来,这确实是一次……令人惊讶的巧合。”他将目光扫过在座的其他人,“各位还有什么问题吗?” 法务和审计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低声交谈了几句,最终摇了摇头。 “那么,今天的合规审查到此结束。”梁文翰宣布,“感谢南设计师的配合。” 散会后,梁文翰单独送南舟出来。 “南设计师,”梁文翰停下脚步,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歉意,“接下来,项目大概率会重启招投标流程。” 南舟的心往下沉了沉:“所以,上一轮的结果作废?那我需要重新准备投标?” 梁文翰咳嗽一声,“非常抱歉,重启后的投标,贵工作室……可能不在我们的邀请范围内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南舟的头顶。她那么珍惜这次的机会,可现实如此残忍。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自证了清白,却还是被排除在外?” 梁文翰推了推眼镜,露出一个略显尴尬、却又带着某种“你懂的”意味的神情:“南设计师,实不相瞒。第一轮关注度低,筛选标准相对……灵活。但现在,项目因为被推到风口浪尖,很多眼睛盯着。集团对合作方的资质、背景、抗风险能力,要求会变得非常严格。你们工作室目前,不符合条件。” 换句话说,不够格。 南舟只觉得浑身发凉,像是被人从温暖的春日,猛地推进了数九寒天的冰窟。 她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在所谓的“规矩”和“资质”面前,轻飘飘的,像个笑话。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点锐痛维持着冷静。 “这一切,”她看着梁文翰,一字一句地问,“程征总知道吗?” 梁文翰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沉默了几秒,才开口道:“项目的重要节点和情况,我们都有向程总汇报。关于合规审查和后续处理,程总的意思是——按规矩办事。” 梁文翰没说的是,程总还问过一个问题。“那个南舟,真的和那个建筑师是男女朋友关系?” 梁文翰的回答是,前男女朋友。 程征的目光落在办公桌角落那本《Art City》上,他抬手,轻轻将那本书往桌边推了推,像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走的时候,把这个带走。” 至此,梁文翰彻底明白了程征的态度。 第一卷 第53章 醉翁之意不在酒 按规矩办事。 规矩、资质、背景。 这些词在南舟舌尖滚过,泛起铁锈般的涩。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银鱼胡同,回到了自己新装修的小屋。 这是她的堡垒。一砖一瓦,一草一木,蜿蜒的楼梯,都浸着她的汗水,凝聚她的爱与智慧。 家是能给人充电的,她想,她一定想到好的解决办法。 她拖着脚步上楼,钻进自己那个小小的阁楼。抱膝坐下,将脸埋进臂弯,冥思苦想。 易启航在船上说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 “最后一条路,是程征。” 可她该怎么走?难道要发一条微信,字字泣血地诉说自己的清白与委屈。“hi程总,我没抄袭,没有使用不光明的手段,我要参与二次竞标。” 那副摇尾乞怜的嘴脸,光是想想,就让南舟喉头发紧。自尊心这道坎,她首先就过不去。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桌上的笔记本电脑上。 打开,登录现在由林闪闪精心打理的小红书账号——“南舟的舟”。 最新那条“屋顶烧烤”的视频下,留言还在不断新增,小红点欢快地跳跃着。后台私信列表里,关于设计咨询的未读消息又堆了十几条。 灵光,像暗夜里猝然划亮的火柴,照亮了某个角落。 她或许没有显赫的资历,没有雄厚的背景,没有所谓“够格”的团队规模。 但她有别的。 她有这几个月来,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真实而粘性很高的十二万粉丝。 她有流量,有关注度,有在这个时代同样被视为资本的影响力。 反观那些资历深厚的事务所呢?他们或许在行业内有姓名,但在大众传播的场域里,在普通网友心中,他们的声量可能远不如一个用心经营的垂直账号。 流量能做什么? 南舟的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一股混合着冒险与兴奋的热流,开始取代之前的冰冷。一个大胆的的计划,在她脑中逐渐清晰成形。 她拿起手机,给林闪闪发消息:「闪闪,明天陪我出去办点事。」 几乎秒回:「Yes, madam!随时待命,舟舟姐!」 * 第二天,南舟和林闪闪出现在了十里河建材城。 第三天,她们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家店面颇大的板材批发店。柜台后,程老板正戴着老花镜核对账本,手里习惯性地捻着几根胡须。 “程老板,程伯伯!”南舟笑着打招呼,声音清亮。 程老头闻声抬头,眯着眼辨认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哟!南丫头!什么风把你们吹来了?快进来坐!” 几个月不见,南舟身上的气质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那是一种经过世事打磨后的沉静与利落,眼神却依旧清亮有神。 “来看看您,顺便看看货。”南舟笑着走进店里,目光扫过陈列的各类板材,“程伯伯,最近生意怎么样?” “唉,就那么回事儿呗。”程老头摆摆手,语气里透着生意人的圆熟与些许无奈,“这行情,你也知道。干一天是一天,得过且过。” 南舟在店里慢慢转了一圈,手指抚过几种不同纹理和颜色的板材样本,心里快速评估着:“程伯伯,您还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约定?”程老头愣了一下。 “当初我给孙阿姨家做改造,预算紧得不行,是您大方心善,给了我接近成本价的优惠。”南舟语气真诚,不卑不亢,“我当时就说,这份情我记着。以后我有了客户,一定第一个推荐您这儿。所以今天,我来了。” 程老头闻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记得记得!南丫头你忠厚啊,好啊!今天看中什么,伯伯还给你友情价!” 林闪闪适时地插话,语气活泼:“程伯伯,您店里库存的板材,存量足不足呀?” 程老头拍了拍胸口:“不是我吹,十里河这一片,比我这儿品类全、库存足的,没几家!我侄子……他公司有些项目用的基础板材,也常从我这儿走。他孝顺,总说让我歇着,他给我养老。” 老头叹了口气,眼里却闪着不服输的光,“可人哪能真闲着?总得找点事做,心里才踏实。我老头子啊,做梦都想把这摊生意再做大点儿,再上一层楼!那话怎么说来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南舟和林闪闪对视一眼,都笑了。闪闪趁热打铁:“程伯伯,您这雄心壮志,我们特别佩服!所以今天来,是想跟您谈个更大的合作。” “更大的合作?”程老头来了兴趣。 “对!”林闪闪眼睛发亮,“咱们合作,来一场直播带货吧!就在您这市场里,用我们的账号直播卖板材!” “直播?”程老头下眼皮跳了跳。这词儿他不陌生,隔壁摊位卖五金的,他闺女天天抱着手机嘟囔“直播带货”;小区里跳广场舞的领队王大姐,也开了账号直播吸粉。这是潮流,他懂。 “可我这儿卖的是板材,有人网上下单吗?程老头有些疑虑。 “我们不追求快消品那种爆单量。”南舟接过话头,语气沉稳,带着令人信服的专业感,“直播对于您来说,首先是一次极好的品牌曝光和广告,现在‘酒香也怕巷子深’。咱们的直播,就是要把‘程记板材’的好品质、好价格,直接推到有装修需求的精准用户面前。”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具吸引力的条件:“而且,针对您这个VVIP,我们对您实行‘0坑位费’模式。也就是说,即便直播当天一件没卖出去,您也没有任何资金损失。” 程老头眼睛一亮:“那……要是卖出去了呢?” “如果产生了销售,”南舟清晰地说道,“我们按阶梯收取很低的销售佣金。销售额一万以内,我们只收3%的佣金;一到五万区间,收5%;超过五万的部分,收8%。您看看如何?” 这个报价,是南舟网上查过的。 有些建材商,会给平时合作的工长或中间渠道返点,基本都在8%~15%之间。南舟是直接面向终端客户,没有中间商层层加价,对于商家实际利润空间非常大。 男主拿出手机,调出“南舟的舟”账号后台,将粉丝数、互动数据、用户画像展示给程老头看:“程伯伯,您看,这是我的账号。十二万粉丝,不算顶流,但都是对家居、装修、改造真正感兴趣的精准用户。他们信任我的推荐,因为我的每一期内容,都是实打实的改造记录和专业分享。我对板材环保等级、材质特性、适用场景的了解,是专业的。由我来讲解和推荐,比普通网红更有说服力。”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程老头心里。老头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柜台。零风险,低成本,高曝光,还可能带来新客源……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南舟这姑娘,看着文静,脑子却清楚,给出的方案实实在在。 “成!”程老头一拍大腿,下了决心,“南丫头,伯伯信你!咱们就试试这新鲜玩意儿!需要我准备什么,你尽管说!” “太好了,程伯伯!”林闪闪欢呼一声,“您只需要准备好充足的货源,确保咱们直播主推的几款板材库存充足,质量过硬。现场布置和直播流程,交给我们!” 南舟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那咱们就谈谈合作细项,咱们实实在在地讲产品,给粉丝争取最优惠的价格,也让您真的能赚到钱。” * 程老头是个急性子。南舟她们刚走,他就忍不住拨通了侄子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程征略带疲惫但依然沉稳的声音:“叔叔?怎么了?” “阿征啊!”程老头的声音洪亮,透着压不住的喜气,“你叔叔我,要赶时髦啦!我要搞直播了!网上卖板材,互联网营销,咱也与时俱进一把!” 那头沉默了两秒,似乎消化了一下这个信息。程征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讶异和无奈:“叔叔,您才几个粉丝啊?您什么时候建的账号?这事儿……靠谱吗?” 程老头不高兴了,对着话筒“嘿”了一声:“不是用我自己的账号,是我的人脉!你还记不记得,前几个月,有个挺灵光的南丫头,来我这儿买过板材?就你打过招呼的那个!” “南丫头?”程征重复了一遍,记忆被触动。 “对!南舟!那姑娘现在可了不得了,在网上有好些粉丝,人家主动找上门,要免费给我直播带货,不要坑位费,卖出去了才收一点点佣金!这好事儿上哪儿找去?人家说了,一周后就播!到时候你要是有空,就网上瞄一眼,给你叔叔我增加点人气!没空就算了!” 南舟。 程征握着手机,走到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他想起那个在论坛上提问时眼神清亮的女孩,想起她在汇报会上掷地有声的“为何而醒”,也想起梁文翰汇报时,提及“合规审查”后自己那句淡淡的“按规矩办事”。 他当时将那本《Art City》推远了。 他欣赏她的才华,但相对她可能带来的风险和麻烦,才华也就不值一提了。 可现在,这个叫南舟的姑娘,以这样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视线。 直播卖板材。 程征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这算不算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第一卷 第54章 兜兜转转还是他 直播方案反复打磨,每一个环节都力求扎实。 然而,当林闪闪抱出她那套“吃饭家伙”——一台二手微单和一个手持稳定器,对着南舟说出忧虑时,现实这盆冷水,还是毫不客气地浇了下来。 “舟舟姐,”闪闪摆弄着那台小相机,语气带着明显的心虚,“拍短视频,它还凑合。但真要长时间直播……我怕它扛不住。你看这电池,满打满算,顶多撑一个半小时!还有,它没有外接麦克风的接口,建材市场里背景喧嚣,用机内麦克风收音,肯定糊成一片,咱们说什么观众都听不清。” 她顿了顿,指着相机小小的内置闪光灯,眉头越皱越紧:“还有灯光。咱们要展示板材的纹理、颜色、质感,光线肯定要足,不然再好的东西拍出来也灰扑扑的,效果大打折扣。” 南舟沉默地听着,这些问题,她没有太多概念,只是先前被“直播破局”的想法鼓舞着,忽略了这些技术硬伤。如今被闪闪摊开在面前,只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超级骨感。 “如果买设备呢?”她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干。 “钱。”闪闪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都是钱呢。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窘迫。 专业的直播设备:高清摄像机、指向性麦克风、补光灯、声卡、可靠的移动网络方案……哪一样都需要真金白银的投入。而她们工作室账户上那点刚刚累积起来、还没焐热的盈余,这么一操作,恐怕瞬间见底,甚至入不敷出。 直接购买,此路不通。 那就只剩下“租”或者“借”。 去哪租,她两眼一抹黑。 借……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跳出了那个名字——易启航。 他的工作室,一大业务就是带客探盘,拍摄设备齐全且专业。向他开口,或许是最快、最经济的选择。 可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南舟自己狠狠按了下去。 不行。 从共享办公的初识,到久泰地产的利用与背刺,再到景秀壹号的惊险与保护,然后是西锣鼓巷项目他看似漫不经心却总能切中要害的提点……她和易启航之间,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缠绕着,剪不断,理还乱。 人情债,越欠越多。 南舟想起自己重返四九城的初衷——要做自由的舟楫,乘风破浪,理直气壮地生活。 理直气壮,意味着独立,意味着不依附,意味一双手不仅能画图,还能自己掌控航向。 过度依赖一个人,是十分危险的信号。 她想了想,点开创邑空间王妍的微信。王妍是运营负责人,人脉广,路子活,或许有办法。 消息发出,南舟心里那根弦依旧绷着。她不确定王妍是否了解这块,也不确定她“有限的预算”能不能租到。 十分钟后,手机震动。 王妍的回复来了,速度之快让南舟有些意外。 「巧了!我刚帮你问了一圈,还真找到一个朋友的工作室,他们正好有一套相当专业的直播设备,平时主要用来拍商业广告的,性能绝对够用。我跟他们负责人打了招呼,他们说可以租。」 南舟心头一松,还没来得及打出感谢的话,王妍的下一条消息紧跟着跳出来: 「价格怎么说?」 「他们报的是一天五千。我跟他们磨了一下,对方看在我介绍的面子上,松口到四千五。」 四千五。 南舟盯着这个数字,感觉心脏闷闷地疼。直播还没开始,一笔巨款就要先花出去。 赚钱如针挑土,花钱似水推沙。 早知创业如此艰难,当初何必头铁,找个设计院或者事务所安稳上班多好。 每月拿着固定薪水,虽然可能庸碌,但至少不必为这些琐碎又烧钱的事彻夜难眠。 路是自己选的,跪着也得走完。 她回复王妍:「妍姐,太感谢了!您人脉真广,这么快就搞定。四千五……我明白,设备好,价格自然高。能不能提前看一下,我们的人也要上手提前熟练一下。」 消息发出,南舟有些忐忑。她知道这有点得寸进尺,但每一分钱都必须精打细算。 过了一会儿,王妍回复:「南舟,我理解。这样吧,你看明天能不能先过来看看设备?熟悉一下操作,毕竟这么贵的东西,万一用不顺手也麻烦。」 两人约定了上午十点。 当南舟带着林闪闪提前到了创邑空间时,一眼看到了王妍身边推着两个硕大航空箱的年轻男人。 “南舟,来啦!”王妍笑着打招呼,指了指身边的男人,“这位就是设备提供方的工作人员。” 南舟笑着点头致意,当她的视线移到推车男人的脸上时,笑容瞬间僵住了。 对方也正好抬头,四目相对,呆愣当场。 “舟……舟舟姐?”来人是刘熙,易启航那个干练的助理,此刻脸上写满了错愕,“是你要租设备?” 空气有那么一两秒的凝滞。 王妍看看南舟,又看看刘熙,“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哎哟,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识自家人了!你们原来认识啊?这可太巧了!” 她笑着打圆场,语气轻松:“当初我们创立创邑空间的时候,理念就是搭建一个资源的链接平台,促进合作,看看,这不就是平台效应吗?缘分呐!” 南舟只觉得耳根发热,一股混合着尴尬、荒谬的情绪涌上来。托关系,找门路,讨价还价,结果源头竟然还是易启航。她努力维持着表情的镇定,对刘熙扯出一个还算得体的微笑:“刘助理,真巧。我们工作室直播首秀,没想到……租到你们这里了。我很荣幸,能用上这么专业的设备。” 她说得客气,心里却五味杂陈。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这感觉,就像你拼命想逃离一个漩涡,划了半天船,却发现又回到了原点。 寒暄几句后,刘熙借口去卫生间。 不出两分钟,南舟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亮了。来电显示:易启航。 她盯着那个名字,指尖微微发麻。迟疑了几秒,她才接听,“喂?” 易启航一改平日里略带慵懒、或调侃或讥诮的语调,带着一种罕见的、严肃情绪。 “南舟,”他连名带姓地叫她,开门见山,“你需要直播设备,不会和我说吗?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让你开口很难吗?” 第一卷 第55章 平衡点 南舟托关系,找门路,结果直播设备找到了易启航这里。 易启航电话打来,“让你开口这么难吗?” 明明朴实的话语,听在南舟耳边,莫名烫得厉害,眼眶也莫名有些发酸。她握着手机,指尖微微用力:“易启航,我没有立场。我不能总是……无度的索取。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不是这样的。” 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电话那头的易启航,像是早有预料,低低的笑声传来,接着是他一贯玩味语气:“索取?南舟,你倒是说说,你都索取我啥了?” 南舟一下子被问住了。 除了为了闪闪讨薪那一次,是她主动发的消息,用了点小心思“借刀”,其他的……好像真没有。西锣鼓巷项目,是他主动提点她琢磨程征的喜好;她被合规审查、网上被泼脏水,是他主动找来,带她去什刹海划船,帮她分析局势,稳住她的心绪。 每一次,都是他先伸出手。 可她不能因为别人的善意,自己就接得心安理得。 “以后合作的机会还很多。”易启航的声音,驱散了她的怔忡,“多一个朋友,多条路,有钱一起赚,路才能越走越宽,不是吗?哦对了,光顾着说设备,你还没告诉我,你这次直播,到底要卖什么?” 南舟吸了下鼻子,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酸涩,实话实说,却难免有点心虚:“卖……板材。” “板材?”易启航的语调扬了起来,不是惊讶,是纯粹的疑惑,“这东西……直播能卖?我不是说它不合规,问题是,这种大件、非标品,真会有人看了直播就在网上下单?物流、切割、售后,都是麻烦事。” “嗯……还没说完,”南舟补充道,声音更低了点,“这个板材店的老板……是程征的叔叔,亲叔叔。”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随即,易启航大笑了一声,充满了恍然大悟和毫不掩饰的赞赏:“行啊南舟,项庄舞剑,意在沛公。这手曲线救国,玩得漂亮。” 他话锋一转,干脆利落:“设备你放心大胆用,不行就让刘熙周末全程跟场,保你直播顺顺利利。真要能借此敲开程征的门……别忘了给我推荐点媒体业务就成。” 挂了电话,易启航问自己,这么做真的是为了合作吗? 不知不觉,那个身影似乎介入他生活越来越多了。 而南舟站在原地,慢慢放下手机。心里那块沉甸甸的石头,似乎被他最后那几句带着利益交换意味的话,轻轻撬开了一丝缝隙。合作,共赢,才是更能让她接受的、成年人之间的平衡点。 她走回创邑空间中庭,刘熙已经帮林闪闪把主要设备架设起来,正在讲解无线麦克风的佩戴和调试技巧。闪闪学得很认真,不时提出问题。 “刘助理,”闪闪好奇地问,“你不是航哥的商务助理吗?怎么对拍摄设备这么熟?感觉比好些专职摄影师还懂行。” 刘熙调整着麦克风灵敏度,头也没抬:“跟着航哥创业早,那会儿刚离开杂志社,人手紧,什么都得自己干。拍摄、剪辑、写稿、拉客户……都是硬着头皮上,慢慢磨出来的。” “都是被逼的,懂!”闪闪想起了易清欢哼唱MJ歌的模样,由衷感叹,“还是很厉害。强将手下无弱兵!我就不行了,笨手笨脚的。” “舟舟姐很厉害,”刘熙很自然地接话,“不然航哥也不会这么……尊重。” 他顿了顿,换了个更确切的词,“你能跟着舟舟姐做事,肯定也有过人之处。” 提到南舟,闪闪眼睛立刻亮了:“那当然!我是铁了心要跟着舟舟姐的我以后的婚房,必须她设计!清欢也说她的婚房要找舟舟姐呢!” 她说着,忽然扭头,看向刘熙,眼神纯然好奇,“哎,刘助理,你的婚房买了吗?要不要也考虑下?找舟舟姐设计,绝对不亏!” 刘熙调试麦克风的手猛地一顿,脸上那副专业从容的表情瞬间裂开一道缝,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咳……我、我单身。这年头……谁好人琢磨这个啊。” 林闪闪:“……” 南舟走近,恰好听到这段对话,看着刘熙难得窘迫的样子和闪闪后知后觉捂嘴的尴尬,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她出声解围:“刘熙,今天麻烦你了。要是你还有别的事,不用一直陪着我们,设备我们先熟悉着。” 刘熙松了口气,表情恢复自然:“不忙,舟舟姐。航哥那边……最近也算得闲。” “嗯?”南舟随口问,“探盘项目不多?” 刘熙整理工具箱的动作慢了些,语气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景秀壹号那事之后……影响不太好。有些业主、网友退了群,航哥确实受了些影响。所以,最近是稍微……清闲点。” 景秀。 南舟的心倏地一沉。 那块砸在他背上的石头,那些飞溅的碎片,还有事后网络上的汹涌指责…… 她只记得他挡在身前的身影和事后混不吝的态度,却几乎忘了,他才是那个直接站在风口浪尖、承受业务损失的人。 可他一次也没提过,每次出现,依旧是一副算无遗策、游刃有余的模样。 她垂下眼睫,没再说什么。 回到银鱼胡同,阁楼里开了一盏暖黄的台灯。南舟打开电脑,新建文档,开始草拟一份简单的协议。关于这次直播带货,如果产生利润,属于“南舟的舟”工作室的部分,她决定分出一半,给易启航的团队。 不是租金,是分成。 她把想法告诉了闪闪。 闪闪几乎立刻举手同意:“好啊!我觉得应该!今天刘熙助理教了我好多,还说周末他亲自盯场,我本来心里直打鼓,这下踏实多了。舟舟姐,我支持你。” 闪闪的支持让南舟更坚定了。她将协议发给了易启航,附言:「一码归一码。直播若有利,以此为约。若无人下单,此约作废,你也不亏。」 南舟输入:「你应该问,万一没人下单,我什么都收不到,那岂不是得了一张空头支票。所以启航,请收下。亲兄弟还明算账,不然以后我怎么找你。你也不亏。」 没多久,易启航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听不出情绪,“真的有必要这样?” 南舟握着手机,坐在阁楼的小窗边,看着窗外胡同里零星亮起的灯火,声音平静而清晰:“你应该问,万一没人下单,这就是张空头支票,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所以,启航,收下吧。亲兄弟,明算账。不然……” 她顿了顿,说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不然,以后我怎么好意思再找你。” 易启航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从“易先生”到“易启航”,现在连姓都省了,直接叫“启航”了。 这称呼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他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行,既然你坚持。”他语气松动了,带着一种接纳的意味,“那我也不能白占你便宜。这样,我手里有几个业主群,人数不少,到时候帮你转发一下直播预告。万一……真有群友想装修呢?” 南舟心中一暖,她点了点头,尽管对方看不见:“好。谢谢。” 第一卷 第56章 直播出圈了 周六上午,十里河建材城,“程记板材”摊位前。 刘熙架好了三脚架,调试完最后一台补光灯,后退两步审视着画面,朝旁边的林闪闪比了个手势。闪闪点点头,手里握着连接直播手机的云台稳定器,掌心微微出汗。刘熙又看向站在摊位中央的南舟,比了个清晰的“OK”。 南舟对着镜头方向,轻轻颔首。她今天穿了件剪裁利落的浅杏色衬衫,头发松松绾起,看起来清爽又专业。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无线麦克风的手指发凉。第一次直播,即使准备得再充分,到了这一刻,真实的紧张感还是如影随形。 反倒是站在她身旁的程老爷子,穿着一身熨烫平整的中山装,背着手,气定神闲。他看了眼略显紧绷的南舟,又望向黑洞洞的镜头,竟率先开了口,声音洪亮,带着四九城人特有的爽朗: “直播间的朋友们,大家好!我叫程广禄,在这十里河卖板材,卖了三十多年了。今天啊,不是我老程要出风头,是沾了这位南舟设计师的光!”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南舟,语气里满是感慨:“说起我和这丫头的缘分,嘿,有意思!当初她来我这儿买板材,预算紧得很,跟我砍价之前,先给我画了一张‘大饼’。说什么她是设计师,手头有客源,以后能长期合作,不是一锤子买卖。我当时心里就嘀咕啊,你要真有那么多客源,还犯得着跟我这老头子一分一厘地算计吗?” 程老爷子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叠在一起:“可你们说,这人跟人的缘分,它就这么奇怪!我也不知道咋的,心里一软,信了她的话,还真就按着接近成本价的优惠给她了。结果呢?这丫头没糊弄我!短短俩月,不光她自己又带了活儿来,今天,还要用这什么直播,帮我这老铺子吆喝!这叫什么?这叫诚信,叫能耐!” 南舟被老爷子这番真情实感又自带气势的开场白感染了,原本绷紧的心弦奇异地松弛下来。她接过话头,声音清亮了许多,顺着老爷子的铺垫自然延伸: “谢谢程伯!当初我逛遍了市场选板材,说实话,价格固然重要,但更关键的,是我在找真正环保、可靠的产品。房子,最终是回归居住属性的,尤其是给自己和家人住的地方,健康,是我作为设计师首要考虑的因素。” 她拿起手边一块浅木色的板材样品,对准镜头,手指轻抚过截面:“就像程伯店里的这款生态板,它的环保等级是E0级,甲醛释放量远低于国标。大家看这个切面,木质紧实,封边工艺也到位。今天,我就想把这些真正的好产品,和我信任的源头厂家,一起分享给屏幕前可能需要装修、关注家居健康的朋友们。” * 此时的刘熙,一边用手机看着直播画面,确保推流稳定,一边悠哉地给易启航发微信:「航哥,都开始了,你真不上来瞅瞅?」 易启航很快回复,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刻意为之的傲娇:「我气场太强,上去怕影响某人发挥。算了。」 刘熙忍着笑,手指飞快:「怎么会?舟舟姐看见你,肯定备受鼓舞,超常发挥!」 易启航:「少贫。我一会儿约了客户,在附近谈事。」 刘熙挑眉,故意拆台:「约客户?约建材城?航哥,这地儿谈业务……不太上档次吧?」 易启航:「闭嘴。看好你的镜头,别出岔子。」 他收起手机,靠在自己停在建材城外围路边的车旁,目光却落在手机屏幕上那个正在侃侃而谈的身影上。 直播间里的南舟,眼神专注,语气真诚,对着那些枯燥的板材参数,也能讲得深入浅出。他脑海中忽然闪过很久以前,在共享办公空间初见她时,她对着电脑跟AI绘画工具较劲,那份笨拙又执拗的样子。 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知道她有多不容易。 易启航手指动了动,将直播链接转发到了自己管理的几个业主群,附言简洁有力:「新锐设计师联手源头工厂,直击板材性价比。博主擅长老破小改造,东西城有学区房改造需求的,特别关注。」 群里立刻炸出一串表情包。 【信航哥,得永生!】 【真的假的?我东城那套学区房,又小又破,根本没法住,正发愁呢!这要能改好,我第一个下单!】 【巧了,这博主我关注过,她那个胡同胶囊房改造视频绝了,真是空间魔术手!】 易启航看着刷屏的讨论,嘴角微勾,顺手在直播间里打赏了十个“你真棒”的小图标,一毛一个,纯粹为了烘托热闹气氛。 * 城市的另一端,某酒店会议厅内,一场行业论坛正进行到沉闷的中段。程征听着台上千篇一律的演讲,悄然起身离席,走进了安静的休息区。 他松了松领带,拿出手机,略一迟疑,还是点开了小红书的直播板块,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账号头像。 进入直播间时,正好看到南舟拿着一块板材,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解释着吸水膨胀率和握钉力。他叔叔程广禄站在一旁,脸上笑呵呵的,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程征看了一会儿,给梁文翰发了条微信:「你说,在直播间卖板材,真的会有人买吗?」 梁文翰骤然收到老板这没头没尾的问题,心里咯噔一下,飞速揣摩着背后的深意。是考核?还是暗示?他谨慎地回复:「程总,直播间销售非标大件,挑战很大。首要的是产品品质必须绝对过硬,其次是物流、安装、售后等一系列保障要跟上。单纯从消费者角度,我个人……可能不会轻易在直播间购买这类商品。」 程征看着回复,微微蹙眉。 是啊,这些现实问题,南舟她考虑周全了吗?仅凭一腔热情和所谓的“信任”,就能让人隔着屏幕下单? 就在这时,直播间里,南舟的声音清晰地传出来:“……今天所有在直播间下单支持程记板材的朋友,除了享受我们谈到的专属优惠价格外,还将额外获得一份由我本人为您提供的免费线上空间规划和装修建议。我的客户们送我一个外号,叫‘空间魔术师’。但我想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真正的魔术,无非是比别人多想一点,多用心一点。” 她顿了顿,目光诚挚地看着镜头,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每一个观众:“我二次北漂,口袋里只剩一万块钱开始,一步步走到今天。我无比珍惜每一次为信任朋友服务的机会。我希望能和每一位选择我的朋友,一起打造理想的家。这应该是一次……双向的奔赴。” 这个“免费设计方案”的附加服务,是南舟在直播前最后一刻拍板加上的。她知道这可能会带来巨大的工作量,但她更相信,真诚和额外的价值,才是打破线上信任壁垒的关键。即便今天不下单,能在一些人心里种下一颗关于“美好家居”的种子,也值了。 程征握着手机,静静地听着。那句“口袋里只剩一万块钱”、“双向的奔赴”,像细微的刺,轻轻扎了他一下。他想起了她提报方案时的神采,也想起了自己那句“按规矩办事”后,让梁文翰拿走的那本书。 沉默片刻,他将直播链接转发给了几个集团股东,又单独发给了梁文翰,指示很简单:「转给各部门同事,可适当关注。」 梁文翰点开链接,看到南舟的脸,再结合老板之前的问话,瞬间脑补出一场大戏。老板这是……对人家姑娘上心了?所以之前才问是不是陆信女朋友?这算是默默支持? 还没等他理清头绪,程征的第二条消息来了,语气平淡:「卖板材的是我叔叔,看着我长大的。」 梁文翰:“……” 老板您这解释有点多余啊…… 但他立刻品出了另一层意思:这是私事,更是“家事”。 他马上行动起来,将链接层层下发,并特意叮嘱:“大家都去支持一下,十块不嫌多,一块不嫌少,热闹热闹。” 下面的人接到“旨意”,哪敢怠慢。十块钱?那必须是最低标准!有点眼力见的,直接一百块礼物刷起。 正专心讲解板材特性的南舟并不知道,直播间的人数突然开始飙升,弹幕和礼物特效哗啦啦地涌出来,瞬间将直播间的热度推了上去。 一直盯着后台数据的林闪闪,差点把眼睛瞪出了卡姿兰的弧度,激动得差点叫出声—— 在线人数突破两千,还在涨!关注数肉眼可见地往上跳!平台的热度算法被触发,开始将直播间推向“家装”品类更靠前的位置,引来又一波自然流量。 程征看着突然热闹非凡的直播间,看着那些不断飘过的礼物和“支持”、“设计师加油”的弹幕,心下略感诧异。南舟的粉丝黏性这么高?凝聚力这么强?看来,她的“真诚”策略,确实打动了不少人。 如果……热度再高一点呢?他指尖在礼物列表上划过,选中了那个最贵的“云晶圣殿”,点击,送出。 三百块的特效在屏幕上华丽绽开。 程征看着,却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低声自语:“这平台,额度设置得真小气。” 随后,他注意到屏幕下方的购买链接处,开始不断弹出“XXX已下单”的提示。一条,两条……渐渐变得密密麻麻,他有些数不过来了。 第一卷 第57章 晚风里的旖旎 初秋的晚风带着凉意,卷着香花畦小区里桂花的甜香。 南舟站在小区门口的石阶旁,指尖捏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直播后台的销售数据页,心脏因那串数字微微发烫。 她拨通了易启航的电话。 “下来,我在你楼下。” 电话那头顿了两秒,传来易启航带着笑意的声音:“怎么搞突然袭击?不怕我不在家,让你扑空?” “没想过。”南舟笑了,抬头看向小区里错落的楼栋。 幸福和成就感来得如此盛大,想找个人分享。 几分钟后,一道颀长的身影从小区里走出来。易启航穿了件灰色连帽卫衣,搭配黑色休闲裤,没了平时谈业务时的锐利,多了几分松弛感。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眸子里盛着细碎的笑意。 “说吧,什么好事,让你大晚上跑过来。”他停下脚步,离她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南舟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长发,眼里亮得像藏了星星:“我的直播首秀,大获成功。” “哦?”易启航挑眉,“有多成功?” “售出了 200万的板材。”南舟清晰地回复,看着易启航脸上的惊讶,“按照当初的约定,团队能拿 8%的提成,也就是 16万。我来跟你说一声,到时候该分给你 8万。” 易启航是真的被这个数字惊到了,愣了两秒才由衷赞叹:“可以啊南舟,没看出来你还有带货天赋。” 他顿了顿,语气认真起来,“但我不能要这 8万。我什么也没做,就提供了点设备,不值得这么多。” “怎么能说什么都没做?”南舟立刻反驳,“你的贴身大助理刘熙忙前忙后,从设备调试到直播跟场,这不是人力投入吗?而且设备本身也帮我们省了不少租金。” 易启航笑了,摆手道:“刘熙的人力,你按日薪给他结,五千就够了。设备租赁也按市场价,五千。加起来一万,我就不给你找零了。” “那不行。”南舟皱起眉,语气带着点固执,“当初说好的是利润分成,我是有契约精神的。只是我真没想到能卖这么多,早知道……” “早知道也一样。”易启航打断她,眼里的笑意深了些,“其实我想要的也很多啊。” 两人沿着小区外的小路慢慢往前走,不远处就是一片开放式公园,林间有零星的灯光闪烁。走到公园入口的小径旁,南舟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你想要什么?” 晚风拂过,吹起她的发丝,也吹乱了空气里的氛围。易启航的声音放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你啊,比如以什么相许的。”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嗖”地从两人中间窜过——是个划着滑板车的年轻人,速度太快没收住,南舟踉跄了一下,易启航反应快,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南舟你……没事吧?”他的掌心带着温度,语气里满是关切。 滑板少年没回头,只留下一句含糊的“对不起”就消失在夜色里。 南舟站稳身形,却没挣开他的手,只是凝着他的眼睛:“易启航,你刚刚说什么?” 那点旖旎的气氛被彻底打破,易启航别扭地别开眼,脸上的神色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只是耳根悄悄泛了红。“没什么,开个玩笑。如果你当我是朋友,就按照我说的做。再说,客户还没确认收货,万一有退货呢?售后的麻烦还在后头,有的你操心。” 南舟心里的那点悸动被他的话拉回现实,她想了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对了,易启航,我决定了,要在创邑空间租几个工位,正式把工作室安下来。” 易启航点头:“早就该这样了,有个固定场地也像回事。” “清欢原来说要加入我们,我那时候没同意,是因为工作室还没盈利,不想让她跟着冒险。”南舟看着他,“现在如果她不改初衷,我决定接受她。你这个哥哥怎么说?” “正主都同意了,我还能有意见?”易启航的语气软了些,眼底掠过一丝担忧,“只是她的身体你也知道,南舟,帮我个忙。不要让她太劳累,薪水你们自己约定,但你别给她安排太多活,多余的部分我可以补给你。” 南舟皱了皱眉,对这个提议有些保留:“易启航,你是不是对清欢管得太多了?她已经是成年人了,有自己的想法和分寸,你这样过度保护,对他不公平。” 易启航避开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工作室的事:“我听清欢说,现在账号后台每天都有大量咨询,你至少要再招一个客服。你要接单子做设计,短视频还得同步更新,创作、拍摄、剪辑,光靠林闪闪一个小姑娘可撑不住。” 这些确实都是南舟最近在琢磨的事,她叹了口气:“我打算短期内再招聘两个人,一个客服,一个负责内容创作。另外直播设备也得备上。” “其实你可以把内容业务外包出去,养着专职人员开销太大,创业初期能省则省。”易启航提议道,“至于设备,不如长期租用我们工作室的,我给你办个月度 VIP,价格优惠,随时调配,避免资源重复建设。” 南舟看着他眼里的狡黠,忍不住笑了:“行,就听你的。” 晚风渐渐凉了些,两人又聊了会儿工作室的具体规划,南舟准备回去,易启航提议送她一程,心南舟坚持坐地铁,她需要冷静一下,却没发现,身后的易启航还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色里。 * 一周后,南舟的舟正式入驻创邑空间,三个女人的小分队正式集结。 “大家好,我是来应聘的。” 南舟抬头,看到来人时,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易启航的贴身助理——刘熙。 刘熙脸上带着几分郁闷,手里捏着一份简历,看到南舟和易清欢,嘴角抽了抽。 易清欢凑过来,好奇地问:“大助理,你怎么会来应聘啊?你不是跟着航哥干得好好的吗?” 提到易启航,刘熙的脸色更难看了:“还不是你的哥哥,说什么让我来这边历练历练,其实就是想赶我走,还找了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 那天刘熙收到易启航的谈心令,易启航正坐在办公桌后,眼神欲盖弥彰。 “航哥,你要是不想用我了,就直说,没必要这样。”刘熙当时还带着点委屈。 易启航放下手里的文件,一本正经地说:“清欢要去南舟那边工作,你也知道,创业初期有多辛苦,哪个公司不是女人当男人用,一个人当十个人用?清欢那性子,肯定不甘落后,到时候累坏了怎么办?派你去,就是盯着她,别让她太拼命。”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在那边拿南舟给的外包费用,我这边也给你发着工资,两边都不耽误,多好?” 刘熙翻了个白眼:“那我岂不是要干两份工作?我只想跟着你” 安安稳稳的躺平、摸鱼。 “那边的工作优先。”易启航的语气不容置疑,话锋一转又带了点调侃,“咱们工作室都是大老爷们,那边都是女孩子,刚好便于解决你的个人问题。不过有个前提,你不能对清欢下手。” 刘熙眼珠子贼溜溜一转,坏笑道:“航哥,我觉得年下恋不错,南舟姐姐就挺好的,温柔又能干。” 当时易启航的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心里莫名窜起一股无名火,差点把手里的钢笔扔出去。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到刘熙这么说,会这么不高兴。 “你要是能拿下她,就不用回来了。”易启航咬着牙说。 刘熙最终还是屈服了,乖乖地出现在了南舟的工作室。 南舟没想到,易启航这“协助”的规格和切入点,也太……周到了。 她忍不住笑道:“刘助理,你要是真想来,我们当然欢迎。不过我们工作室现在条件有限,可能会比较辛苦。” “没事,我都能扛。”刘熙摆了摆手,心里却在嘀咕,反正有两份工资拿。 沟通下来,南舟决定让刘熙以外包的身份加入,主要负责团队管理和部分商务对接。刘熙对此没意见,他拍着胸脯保证:“做助理这么多年,带人我还是没问题的,放心交给我。” 南舟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踏实了不少。有了刘熙的加入,工作室的运转明显顺畅了许多,客服招聘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 这天下午,南舟正在和易清欢核对直播复盘数据,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久泰地产的钱多多。 “南设计师,好久不见啊。”钱多多的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油腻的热情,“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坐下来聊聊合作。” 南舟皱了皱眉,想起上次酒局的尴尬,既然现在攻守异形了,索性找个由头,先晾他几天。 刚挂掉,手机又响了,这次是梁文翰。 “南设计师,忙吗?”梁文翰的语气很客气,“关于之前西锣鼓巷的项目,有些事想跟你当面聊聊,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有空?” “最近的确比较忙,我刚直播一场,后续很多事宜跟进。”南舟故意这样说,她相信以程老板的性子,这事儿程征铁定知道。 “那敢情好,恭喜发财。”梁文翰笑道,说话滴水不漏,“也不用你跑多远,地点就定在银鱼胡同的张记炙子烤肉店吧,听说那家味道不错,咱们边吃边聊。” 挂了电话,南舟心里有些疑惑,梁文翰怎么会选在张记? 约定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南舟提前十分钟到达张记炙子烤肉店。店里有些老街坊,炭火的香气扑面而来。她看见了纳兰婆婆和艾兰。 “纳兰婆婆好啊,入秋了,到了吃烤肉的季节咯。”南舟先打招呼。目光不经意扫过艾兰,她神色古怪。 纳兰婆婆眉眼弯着,笑得慈祥,“虽说老四九城讲究,不食不时。但我偏偏爱吃烤肉,不分季节。你这是一个人吗?” 南舟说,“约了朋友。婆婆您慢慢品尝。” 靠窗的雅座,梁文翰起身向南舟招手,而他对面,分明坐着一位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人。 程征。 第一卷 第58章 程征的邀约 烤肉的炭火在铁炙子下明明灭灭,映着程征轮廓分明的侧脸。他抬眼看向南舟,语气自然得像闲话家常:“南设计师住在这附近?看你和店里的食客很熟络。” 南舟正揣测着程征将见面地点定在张记的用意——是看了她的小红书,还是派人做过调查?闻言微微一怔,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她点点头,答得简单:“是,我住在胡同里。” “那真是不错。”程征拿起桌上的铜壶,给自己斟了杯大麦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 “南设计师,这次约你,主要是两件事。第一件,”他顿了顿,看向梁文翰,“西锣鼓巷那个酒店的室内设计,集团研究后决定,全权交给你的工作室负责。具体的合同细节,之后你和梁总对接。” 话音落下,空气中有一瞬的凝滞。炭火“噼啪”轻响。 南舟握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心湖里荡开的并非狂喜的波澜,而是一层淡淡的、冰凉的讽刺。 她抬眼,目光平静地掠过梁文翰,最终落在程征脸上,嘴角弯起一个无可挑剔的职业弧度:“程总,梁总,感谢信任。不过我记得,上次合规后得到的反馈是,我们工作室的‘资质’不符合招标的要求。这忽然的转变,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她将“资质”两个字,咬得微微重了些。 程征迎上她的目光,没有躲闪,也没有被冒犯的不悦。他身体微微后靠,姿态松弛,说出的话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规矩是人定的,南设计师,自然可以因人而改。” “因人而改……”南舟轻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冷意。 就是这轻飘飘的“可改”,让她和闪闪前些日子所有的努力、焦虑、自证,都显得像个仓促而疲惫的笑话。她吸了口气,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情绪,问得更直接了些:“那我冒昧问一句,是什么让您改变了主意呢?什么契机?我希望以后能复刻这样的好运。” 程征低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带着洞悉世情的了然。 “能帮我叔叔赚钱,还能让他高高兴兴、觉得倍有面子地赚钱。这就是本事,这也是别人替代不了你的底气。”他的目光重新锁住南舟,语气笃定。 梁文翰在一旁听着,嘴角几不可察地扯动了一下,心里那点关于“老板是为了叔叔还是为了人”的八卦揣测,到底没敢浮上脸。他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恰在这时,张小川端着满满一大盘鲜切羊肉走了过来,动作利落地放在桌子中央,脸上没了往日那种吊儿郎当的颓丧,反倒透着股干练劲儿。 “肉来了!今儿这肉特新鲜!”他嗓门洪亮,顺手又摆上几碟秘制调料。 南舟有些意外:“今天怎么是你?张叔呢?” 张小川挠挠头,大大咧咧地说:“嗨!我家那老古董,接受不了新玩意儿,一口气没顺过来,气病了!店可不就得我顶上了?” 程征闻言,眉梢微挑,接过话头,语气温和却意有所指:“古董好啊。古董往往最值钱。” 张小川放下夹子,咧嘴一笑,笑容里却有点不服气:“值钱不一定,但被淘汰倒是真的。”他话锋一转,热切地看向南舟,“欸,大设计师,正好你在这儿,给估个价呗?我家这铺子,要是按网红打卡地、能直播又舒服地环境改装一下,大概得多少预算?要是你报价合适,今天这顿饭,我给你打折!” 南舟被他这直白的生意经逗笑了,摇摇头,语气却认真:“打折的心意领了,还是下次吧,我得带着方案和更详细的测算来谈。”她眼波流转,瞥了一眼稳坐如山的程征,笑意更深,这顿不用她买单,当然不需要折扣。 程征与她目光一触,听出了她话里的机锋,非但不恼,眼底反而掠过一丝更浓的兴趣。这女人,有棱角,懂分寸,知进退,确实有意思。 “第二件事呢?”南舟见烤肉烤得差不多了,擦擦手,主动问道。 程征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不急,吃完再说。” 结果,这“吃完再说”,变成了梁文翰起身结账后,人就再没回来。 程征看了一眼手机,不动声色地收起:“梁总临时有事。既然南设计师是这儿的东道主,介不介意带我在这胡同里转一圈?” 南舟站起身,拿起外套:“东道主可不敢当,我不过是寄居在这里的一叶浮萍。不过,” 她望向窗外被夜色温柔包裹的青砖灰瓦,声音轻了下来,“不过,我很喜欢这里。” 初秋的夜风已带了凉意,吹散了烤肉的烟火气。胡同里很静,只偶尔传来几声电视的响动或孩子的嬉笑。路灯的光晕昏黄,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古老的砖墙上。 南舟走在稍前半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流淌在寂静的巷子里。 “住甲柒号院的纳兰婆婆,您刚才见到了,真正的老四九城人,酷爱京剧,一身的故事。她女儿艾兰,在京剧院,唱旦角,举手投足都是戏。” “咱们刚出来的,就是张记炙子烤肉,三代传承,张叔跟他儿子小川,您也看到了,老手艺和新想法的碰撞。” “再往前,丙贰号,有位胡爷爷,摆摊捏糖人的,孙悟空、猪八戒,栩栩如生,那手艺,快成绝响了。” “还有好多街坊,在这胡同里住了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房子老了,设施旧了,但人情味浓,家家户户的故事,都藏在每一块砖瓦后面。” 她如数家珍,语气里没有刻意的煽情,只有一种沉浸其中的熟稔与淡淡的怅惘。这些信息,大半来自林闪闪前期像个侦察兵似的摸底,此刻从南舟口中娓娓道来,却别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 程征沉默地听着,脚步不疾不徐。他见过太多宏大的规划、炫目的方案,却很少这样近距离地、通过一个人的讲述,触摸到一片街区如此鲜活、细密的肌理。 走到胡同中段一棵老槐树下,程征停下了脚步。槐树巨大的树冠在夜风中簌簌作响,筛落一地细碎的光斑。 “南舟,”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有没有兴趣,和我合作,干一票大的?” 南舟心头一跳,转身看他。 夜色中,程征的目光锐利如星,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 “不是单独一栋楼的改造,是片区式的、有机的城市更新。区里最近在重点推的‘织补项目’。补齐公共设施,活化存量空间,提升居住品质,让老城区重新‘活’过来,而不是变成博物馆里的标本。我觉得,你很合适。” 夜风吹过,带着初秋的爽意。南舟站在老槐树下,望着眼前这个抛出惊人邀约的男人,脑海中第一个蹦出的念头竟是—— 这……是天降陷阱,还是天降机遇? 第一卷 第59章 星空与六便士 南舟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起头,望向被四合院屋檐切割出的、深蓝近墨的夜空。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能真正实现设计理想的“大项目”,是她职业生涯的代表作。 程征的邀约太过突然和庞大。她忍不住去想:自己的小工作室能否承接?这背后是否有她尚不知晓的复杂关系?程征看中的,究竟是她的能力,还是她“能帮叔叔赚钱”的“吉祥物”属性,或是她账号的流量价值? “程总,”她开口,声音平静得让程征都侧目,“您之前说,我叔叔那件事,是别人替代不了的底气。我很感激这份认可。但‘织补项目’……这是能真正影响一方社区、成千上万人生活的‘大棋’。为什么是我?” 没有受宠若惊,没有虚与委蛇的谦辞,只有直白的、近乎执拗的探寻。 程征迎着她的目光,没有立刻回答。他双手插进口袋,片刻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夜色的清晰: “因为那个时代,结束了。” 南舟微微一怔。 “大拆大建,跑马圈地,靠着杠杆和胆量就能点石成金的时代,结束了。”程征的语气里没有惋惜,只有冷静的陈述,“很多房企,包括我们华征,过去十几年吃足了时代的红利,却误把运气当能力,把风口当才华。如果现在还抱着过去那种‘拿地-盖楼-卖钱’的粗放思维,死路一条。” 他目光落回南舟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某种共鸣的期许:“华征也要转型。从重资产到轻资产,从开发商向城市运营商。我们需要一个样板,一个能证明我们不仅会盖楼,更懂得如何让城市‘活’起来、‘好’起来的样板。还有什么地方,比四九城的老城区更新,更适合做这个样板?做好了,这就是一张名片,一把钥匙,能打开未来更多城市的大门。” 他描绘的图景辽阔而清晰,带着战略家的野心,却也透出一种……近乎理想主义的执着。南舟听着,脑海里那些关于资质、规模、风险的现实考量,竟暂时被这幅宏图带来的冲击力压了下去。 “真是……鸿篇巨制啊。”她轻声说,带着感慨,“能参与其中的人,何其幸运。” “幸运?”程征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浸着夜色的凉意,“这个过程,必然艰辛。放眼全世界,都没有现成的案例可以照搬。我们要面对很复杂的问题,还有……无数双盯着你的眼睛。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远处胡同里零星亮着的窗户,那些灯火下,是一个个具体而微的家。 “但我看中了你身上的两种特质,南舟。”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有力,“仰望星空,而又脚踏实地。” 南舟闻言,几乎要失笑。自从重返北京,她每天睁开眼想的都是下一次房租、下一顿饭、下一个订单在哪里。满心满眼,只有地上的六便士,她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自嘲:“程总,您怎么确当我在看星空?” “没有吗?”程征反问,目光如炬,“那你为什么要在那个巴掌大的屋顶上,费尽心思造一个‘空中花园’?仅仅是为了多晒几件衣服?还是为了……离天空更近一点?” 南舟愣住了。 那个迷你的屋顶花园,是她困顿中对自己许下的小小诺言,是现实挤压下残存的、对“诗意栖居”的执念。她从未用“星空”这样宏大的词去定义它。 “用花园去接触星辰,”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读过的一句话,下意识地轻声念了出来,“是大地的渴望。” “梵高。”程征准确地接上,眼底终于漾开一丝真实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身上的疏离感,显出几分文人式的相惜,“你看,你骨子里是懂的。只是生活暂时遮住了你的眼睛。” 他向前一步,距离拉近了些,南舟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洌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夜风的凉。 “所以,南舟女士,”他看着她,眼神郑重,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能打动人心的诚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做一些……既有趣,又有意义的事吗?” 有趣。有意义。 这两个词,比任何“名利”“机会”都更精准地击中了南舟内心最深处那个从未熄灭的火种。她做设计,最初不就是为了创造“有趣”的空间,让生活变得更“有意义”吗? 城市灯光勾勒出程征深邃的侧影,那双凝视着胡同灯火的眼睛里,竟似乎带着一丝……悲悯?南舟心头一跳,立刻把这个荒谬的念头压了下去。滤镜,一定是夜色和这番宏大叙事的滤镜。 她深吸一口气,初秋的空气灌入胸腔,让翻涌的思绪冷静下来。 “我有拒绝的理由吗?”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更稳,“只是,程总,项目具体在哪里?我需要做什么?” 程征似乎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地点尚未完全划定,需要我们先拿出顶层设计概念方案,去向区里汇报。方案做得好,打动决策者,才能真正落地。”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这个前期的方案工作,我会单独付费。因为我不确定最终是否能拿到这个项目。一旦我们拿下了,我希望……能建立长期、深入的合作关系。” 不是施舍,是购买服务;不是空头支票,是风险共担的前期投入。这个姿态,让南舟心里最后一点疑虑也消散了大半。 “好。”她只回了一个字。 * 第二天,创邑空间。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幕墙洒进来,落在南舟新租的四个工位上。她将昨夜与程征的对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围坐在一起的林闪闪、易清欢和刘熙。 “……情况就是这样。”南舟说完,端起已经凉了的咖啡喝了一口,目光扫过三人各异的神色,“机会很大,大得超乎想象。但困难也一样,先投入精力帮甲方做方案。而且,以我们现在的体量,真要接下后续的落地项目,无疑是小舢板闯大洋。我想听听你们的想法。” 短暂的沉默。 易清欢第一个打破寂静,她白皙的脸上因为兴奋泛起淡淡的红晕,眼睛亮得惊人,只吐出八个字: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干脆利落,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无畏。 林闪闪立刻跟上,握住南舟的手,用力晃了晃:“舟舟姐,你负责在前面冲锋陷阵搞设计,线上运营、内容制作这块,我怎么也给你撑起来!这可是能上教科书级别的项目啊,想想就热血沸腾!” 刘熙相对冷静,他捏着下巴,思忖着说:“舟舟姐的顾虑有道理。但反过来说,这也是个机会。只要程总那边的前期合同签下来,我们账户有了稳定的流水和背书,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招兵买马。” 三双眼睛,充满了信任、热血和理性的支持,齐齐看向南舟。 那股自昨夜起就萦绕心头的、混合着激动与不安的忐忑,此刻被伙伴们的温度稳稳接住。南舟感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膨胀,发热。 “那就,”她目光变得坚定锐利,“开干。” 小会议结束,大家各自回到工位忙碌。易清欢却悄悄拉了拉南舟的衣袖,示意她到外面的中庭休息区。 两人在绿植旁的沙发坐下。易清欢拿出自己的平板电脑,手指滑动几下,调出几份复杂的网络数据追踪记录。 “舟舟姐,”她压低声音,神情少见地严肃,“之前我哥让我查论坛上黑你的那几个帖子源头,追踪发帖人IP。这种匿名的很难直接锁定,但我顺着那几个ID的活动轨迹和关联账号,挖了点别的……交叉比对之后,基本锁定了身份。” 她把平板转向南舟,屏幕上是一个清晰的名字,和几张社交媒体上的公开照片。 南舟的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白露。 “竟然是她?我的前同事。” 千算万算,南舟怀疑过当天竞标的对手,怀疑过陆信身边可能存在利益相关者。 唯独没想到,会是白露。 那个在事务所时就与她明争暗斗、在她重返北京时当众给她难堪、在久泰酒局上冷嘲热讽的白露。 “至于吗?”南舟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荒谬感,“就为了那些……陈年旧怨?” 易清欢合上平板,看着南舟眼中闪过的复杂情绪,轻声说:“嫉妒有时候,不需要太具体的理由。尤其是当一个人发现,她曾经俯视的对象,可能就要爬到让她需要仰视的高度时。” 第一卷 第60章 银鱼胡同要拆迁? 南舟回到工位处,把从重返四九城经历的到此刻的种种,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 从面试开始,白露处处针对。咦,南舟忽然想起一件事,当时陆信恰好出现在营缮,谁通知的?后来在设计论坛,也是白露和陆信同框。 因着那封举报信,南舟失去了再竞标的资格,而陆信也不得不重新参与竞标。 说起来也是拜白露所赐。 “狗咬狗……”南舟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敲。 她不喜欢主动惹事,但也不代表会任人揉捏。尤其是,当这种暗箭已经实实在在地伤害了她的利益和名誉。 她打开手机,找到那个不久前才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又再次被她拖回去的头像——陆信。指尖悬停片刻,她还是点开,复制了他的邮箱和几个公开的社交媒体账号。 然后,她把这些信息发给了易清欢。 用匿名的方式,将这些资料打包发给这个人。别的不用多说。」 消息发出后,南舟看着屏幕,心里没什么波澜。 这不算陷害,只是把真相递给该知道的人。至于陆信会怎么做,那是他的事。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很公平。 * 处理完这件小事,南舟把注意力拉回到程征那个庞大的“织补项目”上。程征说得对,几乎没有先例可循。但她还是找来了国内几个有限的老城更新案例研究——上海石库门片区微更新、广州永庆坊改造、成都镋钯街活化…… 翻阅这些资料时,她注意到一个共同点:几乎所有项目前期,都有当地高校建筑规划学院的深度参与,甚至牵头组成了专家智库。 学术界的背书,不仅是专业保障,更是项目合法性与公信力的一部分。 南舟放下平板,望向窗外。 她想起自己的导师——陈教授。国内城市规划界的资深学者,当年对她这个颇有灵气却家境普通的学生颇为关照。她离开北京回老家前,陈教授还特意发来微信,字里行间都是惋惜。 “小舟,你的敏锐和共情能力,是做城市设计很难得的特质。走了可惜。但人生漫长,保重。” 那时候她心灰意冷,只回了一句“谢谢老师”,便再无联系。 现在呢?现在她算不算……做出了一点成绩?终于可以重新站在老师面前,不是诉苦,而是谈合作?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有些加快。她打开微信,找到那个沉寂几年的对话框,输入又删除,反复几次。最终,她只发了一句: 「陈老师,我是南舟。好久没联系,您身体还好吗?最近我在参与一些老城更新的前期研究,总想起当年您课上讲的‘城市是有生命的有机体’。不知您最近是否方便,想听听您的指点。」 * 傍晚,南舟和林闪闪一起回银鱼胡同。路过胡同口胡爷爷的糖人摊时,看见老袁正背着手,跟胡爷爷聊得投入。两人脸色都有些严肃。 “……八九不离十,”老袁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协会里的人有内部关系,听上面听说的。” 胡爷爷捏糖人的手停了停,浑浊的眼睛里透出茫然和不安:“那拆迁完,把我们迁到哪?住了一辈子的胡同,熟悉了街坊邻居,再破再烂,那也是家啊。这拆迁的款项……” “别想太多,”老袁摆摆手,叹了口气,“之前我家亲戚,南边的,二环边,补贴得根本不够。而且那么一大家子都有产权,分到手那么一点,搞得家人反目成仇,鸡飞狗跳的。” “不拆行不行?” “你看咱们这胡同,多少危房啊,都是老人住咯,日复一日的熬日子。要企业没企业,要商业,你这摊子能算商业吗?”老袁语气无奈,“那上面肯定希望年轻人进来,胡同热闹起来啊。” 正好老胡余光瞥见走近的南舟和闪闪:“说起来,你的房子不是住着年轻人吗?哎呦,说曹操……” 南舟的心,在听到“拆迁”两个字时,就猛地一沉。 此刻走近,脸上尽量保持平静,笑着打招呼:“袁叔,胡叔,聊什么呢这么投入?” 老袁打了个哈哈:“没啥,瞎聊。下班了?” “嗯。”南舟点点头,目光在两位老人脸上扫过,斟酌着开口,“刚听你们聊拆迁……咱们这是内城,是四九城的根儿,哪能说拆就拆啊。不过更新倒是要的。文物肯定要保护,文化遗产要赓续,老字号也会获得更好的发展的。” 她声音不大,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安抚力量。 胡爷爷听了,脸色果然缓和了些,咧开缺了牙的嘴:“文化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听着心里踏实。” 老袁也笑了,半开玩笑地对胡爷爷说:“你那房子要不也让南舟给你改造下?真要到了拆迁那一天,说不定还能多评估点赔偿。” 南舟顺势问道:“袁叔,您刚才说的协会……是什么协会啊?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起过?” 胡爷爷抢着回答,带着点与有荣焉的炫耀:“嘿嘿,你没听说的还多着呢。老袁是四九城民俗协会的副会长呢!那些个非遗传承人啊,老手艺人啊,他都有关系!” 老袁捏着下巴上几根稀疏的胡须,笑眯眯的,很享受老友的捧哏。 民俗协会?副会长? 南舟的大脑瞬间飞速转动起来。昨天程征语焉不详的项目地点……老袁听到的拆迁风声……民俗协会的关系网络…… 几条线索隐隐串联,指向一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可能性。 如果能同时牵手学术界和民俗界,那么无论未来项目落在哪里,她的方案都将拥有更扎实的支撑和更独特的视角。 她正想着,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微信。 她掏出来,点开。 易启航的头像跳出来,言简意赅: 「我今天接到了华征集团的招标邀请,推广前置。你猜项目在哪?」 南舟的手指微微一紧,屏住呼吸,打字回复: 「你不会说我住的这一片吧?」 消息几乎是秒回。 易启航:「不止。连着周围的庆云头条、二条、三条,还有四里河沿线的部分区域,都在项目范围内。补丁式的二十多个地块,体量超大。」 不止银鱼胡同。是一个片区。 南舟站在原地,初秋傍晚的风吹过,带来糖人熬糖的甜香和胡同深处人家炖菜的烟火气。她看着手机屏幕上那行字,又抬头看了看眼前的红院门、斑驳的砖墙、坐在摊子后面容沧桑的胡爷爷、以及一脸高深莫测笑容的老袁。 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一下,又一下。 第一卷 第61章 陆信与白露的决裂 东四环高档餐厅的灯光,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暖黄,落在白瓷餐盘和剔透的红酒杯上,晕开一片温存。 白露来得很准时。她选了一条酒红色丝绒长裙,衬得肤色胜雪,卷发慵懒地披在肩头,耳垂上缀着两颗小巧的珍珠。看见陆信时,唇角勾起一抹笃定的、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桌上已经摆了几道菜,都是她平日喜欢的。一瓶刚打开的红酒在醒酒器里,等待品尝。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白露拿起餐巾,姿态优雅地铺在膝上,眼波流转间带着亲昵,“陆大建筑师居然主动约我吃饭,还点了我爱吃的菜。” 陆信没碰面前的酒杯,也没看那些精致的菜肴。他穿着深灰色衬衫,领口松了一颗扣子,眼底有熬夜留下的淡淡青黑,更衬得眼神幽深难测。 “你就不问问,”他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今天这顿饭,究竟为何而吃?” 白露夹起一筷清蒸东星斑,鱼肉嫩白,她放入口中,细细品味,而后笑容嫣然:“还用问吗?脚趾头猜也猜得到。这是提前庆贺?祝你再下一城,成为华征集团西锣鼓巷的项目建筑师。来,这杯我敬你。” 她举起酒杯,殷红的酒液在杯中晃动,映着她精心描画的眉眼。 陆信看着她,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试图穿透那层完美的妆容,抵达内里某种更真实、或许也更不堪的东西。餐厅背景里流淌着轻柔的钢琴曲,此刻听来却格外刺耳。 “我本来是稳操胜券的。”陆信终于开口,每个字都吐得很清晰,带着一种压抑的、近乎实质的冷意,“关系打点好了,方案也打磨到无可挑剔。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抽出一个薄薄的透明文件袋,“啪”的一声,扔在了铺着洁白桌布的桌面上。文件袋与瓷器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因为一封匿名举报,一切推翻重来。”陆信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讽刺,“我失去了本该属于我的案子,不得不重新投入时间精力去应对审查,去向甲方自证清白。而这一切的源头——” 白露捏着筷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她脸上的笑容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被泼上了一瓢水,色彩开始微妙地氤氲、变形。她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依旧优雅。 “匿名举报?”她挑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同情,仿佛刚听说这件事,拿起文件粗略浏览,“这么巧合吗?建筑方案与室内方案高度耦合……看来你的对手,出手又狠又准嘛。查出来是谁了吗?需要我帮忙吗?我在行业里还有些人脉……” “白露。”陆信打断她,声音像一把钝刀,生生割断了她的表演。他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事到如今,你还不肯承认,是你举报的吗?”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钢琴曲还在不知疲倦地流淌,邻桌隐约传来欢快的谈笑。 白露脸上的所有表情——惊讶、关切、无辜——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露出底下坚硬而冰冷的礁石。 文件袋里只有几张纸,那是通过技术手段追踪、交叉比对后整理出的证据链摘要,虽然无法作为法庭证据,但指向性明确得令人心惊。几个关键论坛发帖ID的活动轨迹、与白露常用社交账号的重叠时段、用词习惯的相似性……白纸黑字,条分缕析。 她看完,将纸轻轻放回桌上,甚至细心地将边缘对齐。然后,她迎上陆信的目光。那目光里,终于没有了任何伪装,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混合着嫉恨、不甘和一丝疯狂快意的决绝。 “是我,又能怎么样?” 陆信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犹疑也消散了,只剩下深重的疲惫和……厌恶。 “为什么?”他问,声音干涩。 “为什么?”白露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却充满讽刺,“我恨啊,陆信。我恨一个在小地方蹉跎了三年、早就该被淘汰的女人,一回来就轻而易举地抢走我的机会!她凭什么一出现就吸引所有人的注意?西锣鼓巷的旧改项目,她一个野路子工作室,凭什么入围?凭什么?!”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引来了邻桌一两道好奇的视线。她猛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压低嗓音,却压不住那字字泣血般的控诉: “我更恨眼瞎的男人!一个心里始终装着前女友、永远看不清身边人真心的男人!陆信,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界限!你看着她的眼神,你为了她向我打探消息,你甚至……为了她,不惜损害自己的利益去‘帮’她!” “我警告你,你若再伤害南舟,我将公开你所有的不正当竞争手段,那些你为了拿项目使过的卑鄙伎俩……你真以为,我手里什么都没有吗?”陆信寄出了杀手锏。 陆信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眼神锐利如刀。 “不正当?卑鄙?”白露捕捉到他眼底的寒意,反而笑了,笑容凄厉,“陆信,那你呢?你忘了吗,你在江若涵身边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处处讨好的时候,是谁陪在你身边?是你口中的‘卑鄙’的我!那个时候,你的白月光南舟在哪里?她刚回来的时候,连一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多么狼狈!她哪一点比得上我?才华?人脉?还是这张脸?!” 她几乎是嘶吼出最后一句,精心维持的风度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嫉妒和多年压抑扭曲的狰狞。 陆信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美丽脸庞,看着那双曾经让他觉得妩媚聪慧、此刻却盛满怨毒的眼睛,心里最后一点不忍,也消散了。 “她是不像你。”陆信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诛心,“她不像你这么机关算尽。那天我去找她,我的确想告诉她,答案很可能是‘艺术商务’。可是她没给我开口的机会。她是凭借自己的努力,一遍遍研读程征的书,一次次跑现场调研,一点一点摸到了甲方心里的钥匙。这么看来……” 他顿了顿,直视着白露瞬间苍白的脸,说出那句早已盘旋在心底、此刻却显得无比残忍的话: “我和南舟,或许在某些最本质的审美和追求上,依然……心有灵犀。而你呢,白露,你心里装着的,都是些什么?是魑魅魍魉,是见不得光的算计。你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轰——”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白露脑海里炸开了。极致的羞辱、被彻底否定的价值、以及那份求而不得的痴狂爱恋……所有情绪混杂交织,冲垮了她最后的理智防线。 白露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餐厅里更多的人看了过来。 她指着陆信,指尖颤抖,声音尖厉,再也不顾什么体面,“陆信!你才是最虚伪的那个!你永远活在你的旧情里,自我感动!可如果南舟知道,这几年你都是在我的床上度过,你猜……她会不会觉得恶心?会不会嫌你——脏?!” 陆信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忽然觉得无比荒谬,也无比……厌倦。 他慢慢站起身,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语气里只剩下冰冷和疏离,“白露,你真是个疯子。”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餐厅门口。 白露僵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离开的背影,泪水汹涌而滚烫。 * 深夜,万籁俱寂。 陆信坐在书房里,没有开主灯,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电脑旁边,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多年前京郊文旅项目落成时,他和南舟的合影,女孩笑得眉眼弯弯,眼神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他打开了自己的短视频平台账号,开启了录制。 “今天,我想说一些……很久以前就该说的话。”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 “曾经有一个人,出现在我生命里,干净,执着,心里有光。我们曾经是并肩作战的伙伴,也曾经……是彼此生命里很重要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眼底有复杂的情绪翻涌。 “但是……我弄丢了。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自己的愚蠢、傲慢,还有……后来的迷失。我选择了另一条看起来更‘便捷’的路,却把最该珍惜的东西,亲手推开了。”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伤害已经造成,裂痕或许永远无法弥合。我只希望……她现在过得好。希望她那些闪闪发光的梦想,都能实现。希望她像自己的名字一样,掌握自己的人生航向。对不起……” 第一卷 第62章 南舟,帮忙链接个资源? 当陆信悔过时,南舟正在屋顶花园,和易启航通话。 “方案做得不顺利吗?”南舟调整了一下腿上的笔记本,在躺椅上调整了个姿势。 “顺利,太顺利了才头疼。”易启航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带着点无奈的调侃,“华征这个‘织补项目’的前期推广案,我得做出点不一样的东西。光讲情怀、讲蓝图已经不够了,得让人觉得这事儿非他们不可,而且现在就得关注。”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变得认真:“对了,你哪个学校毕业的?有没有学术界的关系,能帮忙牵个线?这种城市更新项目,如果有高校的专家智库背书,分量完全不同。” 南舟微微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她如实回答:“我是建大毕业的,主修室内设计。不过我本科时的导师,是规划系的朱教授。” “建大?”易启航的声音明显亮了起来,“你们学校的城市规划、建筑学、遗产保护专业,那可都是国内顶尖的。而且建大背后,能链接到的市规划院、市建筑设计院这些实践资源……都是宝藏啊!南舟,你这关系可得用起来!” 他的反应让南舟有些意外。“你每次竞标,都要这样链接资源吗?这投入也太大了。这毕竟是政府的重点项目,花落谁家还未可知……” “你忘了我是吃哪碗饭的了?”易启航打断她,语气笃定,“消息就是生命线。这个‘织补项目’,华征集团八九不离十。而且这种体量、这种性质的片区更新,没有五年八年,根本别想做完。周期长,意味着合作深,影响远。”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所以这次,我不光是想接他们的媒体推广,我要做全案,甚至是长期的品牌顾问。” 易启航的语气,透着志在必得。南舟的心提了起来:“里面,有什么内幕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易启航说,“程征有个好丈人啊。程征能起来,早期和他那位老丈人分不开。那位,可是在规划口说得上话的人物。虽然后来……隐隐听说他离婚了,消息锁得很死。但这种人之间的婚姻,本来也是联姻,是资源,是纽带,是生意。” 南舟握着手机,指尖有些发凉。夜晚胡同里,程征那双凝视灯火、仿佛带着悲悯的眼睛,和他口中“既有趣又有意义”的宏图,忽然蒙上了一层浅淡的阴影。原来情怀都是展现给外人看的?政商结合才是本质? “我明白了。”她开口,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其实我本来就打算近期去拜访一下陈老师。如果你得空,可以一起去。” “那太好了。”易启航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我的荣幸。时间定了叫我。” “好,约好了联系你。拜拜。” “等等,”易启航叫住她,“你现在在哪?干嘛呢?” “在屋顶,吹风,以及想问题。”南舟望向远处连绵的、沉入夜色的屋脊。 “把你屋顶喧嚣的风,给我听听。”易启航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近乎孩子气的赖皮,“我在做方案,眼睛都酸死了,需要点自然白噪音。” 哪来的喧嚣?南舟轻笑,还是将手机举高,对着夜空,象征性地让听筒在微凉的空气里停留了几秒。 * 周六上午,阳光正好。朱教授住在一个颇有年头的大学家属院里,红砖楼房掩映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环境清幽。 易启航比约定时间早了近半小时到达。他特意穿了一件浅灰色的针织衫搭配卡其裤,手里提着一盒上好的龙井茶——这是南舟提醒他,陈教授就好这一口。 他正站在小区花园里消磨时间,就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和一只小狗兴奋的吠叫。 “哎哟我的宝贝!你乱跑什么!吓死妈妈了!” 一个穿着丝绸家居服、烫着精致卷发的中年女人,正踩着拖鞋追一只棕色的泰迪犬。那泰迪个头不大,精力却旺盛,没拴绳,正围着一个站在长椅旁、头发花白的老先生脚边打转,不时立起来扑跳,试图去够老先生手里拿着的几本书。老先生显然受到了惊吓,连连后退,脚下不稳,一个踉跄,手里的书散落了一地。 “请你……把狗栓好!”老先生扶住长椅背,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带着克制的不满。 那女人终于逮住了泰迪,一把抱在怀里,心疼地摸着狗头,对老先生的指责却很不以为然:“小狗狗和你玩玩怎么了?它才多大点儿?再说了,那是我儿子,你会给你的儿子’拴绳子的?” 易启航眉头皱起。他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见那老先生衣着朴素,气质儒雅,年纪也大了,被这样冲撞确实危险。而那女人,明明另一只手里就松松地攥着一根牵引绳。 他走上前,先帮老先生把书一本本捡起,轻轻拂去灰尘,递了过去,语气温和:“您没事吧?有没有扭到?” 老先生接过书,道了声谢,摇摇头,但呼吸仍有些不稳。 易启航这才转向那抱着狗的女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清晰平静:“这位女士,您手里不是拿着牵引绳吗?公共场合,尤其是老人孩子多的小区,给狗拴上绳子是基本的安全和礼仪。您‘儿子’刚才的行为,已经对这位老先生造成了惊吓和困扰。” 女人被他说得一噎,随即恼羞成怒,把狗抱得更紧,瞪着眼:“你谁啊?多管闲事!我爱怎么养狗怎么养,我儿子就这么活泼,关你屁事!” 易启航不气不恼,甚至笑了笑,拿出手机,对着女人和她怀里还在扭动的狗,以及她手上那根明显的绳子,快速摁了两下快门。 “你干嘛?谁让你拍照的!”女人慌了,想上前抢手机。 易启航后退一步,灵活地避开,晃了晃手机屏幕:“不巧,我是个做自媒体的,账号不大,也就二十来万粉丝吧。平时就爱记录点城市生活百态。您刚才那番‘儿子论’和这精彩场面,我觉得发出去,肯定能引发一波讨论。标题我都想好了,《大学家属院内,狗主人称犬为子拒拴绳,撞倒老人反呛‘关你屁事’》,您看怎么样?流量估计少不了。” 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调侃,但话里的意思却让女人瞬间变了脸色。 二十万粉丝?自媒体?曝光?她住在家属院,最怕影响到家里人的名声。 “你……你敢!”她的声音明显虚了,眼神闪烁。 “您看我敢不敢?”易启航收起笑容,目光平静地看着她,“现在,给这位老先生诚恳道个歉,保证以后遛狗拴绳。这事儿就算了。不然,我保证半小时后,您和您‘儿子’就能在本地生活圈里小火一把。到时候邻居们怎么看,学校相关部门会不会过问,我就不好说了。” 女人脸色红了又白,看着气定神闲的易启航,终于扛不住压力。手忙脚乱地把一直攥着的牵引绳套在泰迪脖子上,然后对着老先生的方向,不情不愿说了句:“对不起啊,刚才……是我不对,狗没牵好,吓着您了。”说完,拉着狗,头也不回地快步溜走了。 易启航这才转向老先生,关切地问:“老先生,您没事吧?要不要去旁边坐坐,缓一下?” 老先生推了推老式的眼镜,打量着易启航,目光里带着欣赏:“小伙子,反应很快啊。你刚才……真拍了照片?要发到网上去?” 易启航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出几分狡黠和坦率:“哪能啊,吓唬她的。刚掏出手机,也就来得及拍两张模糊的照片。不过,对付这种不讲理还死要面子的人,有时候就得用他们怕的招。” 老先生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哈哈,好!兵不厌诈。你这年轻人,有点意思。” “老师!”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南舟拎着一袋花篮水果走来。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一起的易启航和陈教授,两人之间气氛融洽,老先生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笑意。 “老师!”她先恭敬地向朱教授问好,然后有些惊讶地看向易启航,“你们这是……” 第一卷 第63章 城市的棋局 朱教授住在老式居民楼的三楼,屋子不大,陈设简朴,满墙的书柜是最醒目的装饰,空气里弥漫着旧书和茶叶混合的气息。 易启航送上了精心准备的狮峰龙井。 “朱教授好,我是易启航,南舟的朋友,是做媒体和策划的。”易启航上前,微微躬身,双手奉上那盒龙井,“听南舟说您爱茶,一点心意。” 朱教授接过,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满意:“好,你有心了。坐,都坐。” 客厅的沙发有些年头了,但收拾得很干净。朱教授让两人坐下,自己则慢条斯理地烧水、烫杯、取茶叶。他的动作从容,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温润节奏。 简单的寒暄后,南舟没有过多绕圈子,直接说明了来意。她将随身携带的平板电脑打开,调出关于“织补项目”的初步构想、银鱼胡同的现状调研,以及她之前完成的两个极限改造案例的详细资料。 “老师,这就是我们目前了解到的情况,和初步的一些想法。华征集团要参与这片区的有机更新,我和启航也希望能深度介入。但我们都知道,这种项目牵涉太广,我特别希望能得您的指导。”南舟的声音清晰而恳切。 朱教授听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敲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他先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小舟,你刚才说,你现在还住在银鱼胡同?” “是的,老师。租了一个大杂院的小房间,自己动手改造了一下。”南舟回答。 “好,住进去好。”朱教授点点头,目光变得深远,“做我们这行,最怕的就是飘在空中,脚不着地。规划图纸画得再漂亮,模型建得再炫酷,若不理解那方土地上生活的人,他们的喜乐哀愁,他们的日常所需,他们的记忆与期盼,那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缓缓道:“你刚才给我看的两个改造案例,孙阿姨家和你自己那间小屋,我都仔细看了。做得很好,尤其是对极限空间的功能挖掘,很扎实,也很巧。更难得的是,我听你描述,你和那些老街坊处得不错,能听到真话,能看到真问题。这是你最宝贵的财富,南舟,烟火气里的洞察,比书本上的理论更鲜活,更有力。但是……” 得到老师的肯定,南舟心中暖流涌动,但她知道转折后面的才是关键,屏息凝神。 朱教授果然话锋一转,镜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南舟,你现在思考问题的站位,可能还是太局限了。你天然地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室内设计师’,或者一个‘空间改造者’。你的出发点是‘家’,是‘屋’,是具体的‘人’。这没错,可你现在要参与的是‘城市更新’,是‘片区织补’。在这个棋盘上,‘室内’已经是末端,是棋子落定后的精雕细琢。”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你现在需要做的,是跳出‘设计师’的角色,尝试站在‘开发商’的视角,甚至更高——站在‘城市管理者’的视角去思考。华征为什么要做这个项目?仅仅是为了情怀?为了那张‘城市运营商’的名片?不完全是。他们最终要的是可持续的盈利模式,是资产价值的提升,是品牌影响力的扩张。” “而政府,区里,街道,他们关心什么?”朱教授自问自答,手指在空气中虚点,“是民生。老旧小区居民居住条件的切实改善,有没有引发群体性事件的风险?是产业。更新后能否引入新业态,活化经济,增加税收和就业?第三是政绩。这个项目能否成为一个可复制、可推广的样板,成为领导任期内的亮点工程?” 他的目光炯炯,仿佛看到更宏大的博弈场。“你的设计,你所有的巧思和情怀,最终必须能服务于这三个命题。比如,你改造了一个漂亮的公共空间,它能不能同时成为社区交往的催化剂?能不能吸引文创商业入驻,举办区域级或者城市级活动?能不能被媒体广泛报道,成为体现‘人民城市为人民’理念的典型案例?想明白这些,你的方案才能真正打动坐在谈判桌对面的人。” 南舟如醍醐灌顶。这些天她沉浸在具体的设计可能性中,思考如何保留胡同肌理,如何嵌入新功能,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梳理过背后各方真正的诉求与博弈逻辑。老师一番话,像一只无形的手,将她从图纸和模型中拔高,让她看到了一个更复杂、也更真实的力量场域。 她深吸一口气,郑重道:“老师,我明白了。不能只埋头画图,更要抬头看路,看懂路上都有谁,他们各自想要什么。” 朱教授欣慰地点点头,目光转向一直安静聆听、偶尔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什么的易启航。 “易先生,”朱教授换了个称呼,语气里带上一丝探究,“你说你是做媒体和策划的。对这个项目,你有什么想法?” 易启航合上笔记本,坐直身体,脸上是面对专业人士时的认真与坦诚:“朱教授,您刚才的分析,一针见血,我也受益匪浅。从我工作的角度看,当下任何一个重大项目,尤其是带有公共服务和城市名片性质的项目,早已不是单一专业或单一力量能主导的。它需要整合。” 他语速平稳,思路清晰:“首先是学术界,就像今天我们来拜访您。权威专家的理论支撑、课题研究、成果背书,是项目理论的基石,能有效抵御外行的质疑和可能出现的舆论风险。” “其次是媒体界。”易启航继续道,“从前期理念宣导、中期过程记录到后期成果展示,全程都需要有策略的传播。不仅要面向政府汇报,更要面向公众沟通,塑造积极的公共形象,甚至为后续运营引流。负面舆情防控更是重中之重。” “这个项目涉及到产业空间、商业空间、文化场馆、长租公寓和住宅,过往都是卖房子,营销非常粗糙,而现在去地产化可能是必经之路。” 朱教授听得很专注,半晌,他缓缓开口:“资源整合……说得好。我们做学术的,有时候容易陷入理论和模型的‘象牙塔’,缺少将成果转化为现实影响力的渠道和魄力。而你,很清醒,看到了不同力量在这个场域中各自的位置和可能发挥的作用。这种视野,很难得。” 易启航敏锐地捕捉到了朱教授态度中的开放与认可,他趁势提出:“教授,如果您觉得合适,我们或许可以尝试做一些更直接的、面向公众的沟通。比如,以您作为资深规划学者的视角,谈一谈对老城有机更新的理解、担忧和期待。用短视频这种更通俗的形式,让更多人关注这个话题,也理解未来可能发生在这里的变化。这本身也是对项目的一种前期铺垫和理念普及。” 朱教授闻言,没有立刻拒绝,而是沉吟了片刻。他看了看南舟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易启航诚恳而专业的态度,最终点了点头。 “我平时不太弄这些,不过……如果真能有助于推动事情向好的方向发展,让更多人理性地参与讨论,而不是被动地接受结果,我愿意试试。”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在我这书房里吧,简单点,就说点心里话。” 易启航立刻行动起来,调整手机角度,利用书房自然的光线和满墙的书架作为背景。他没有要求朱教授背诵稿子,只是建议他就像平时和学生聊天一样,谈谈自己对这个领域的观察和思考。 “……城市不是博物馆,我们不能把它冻起来,只供参观。但城市也不是一张白纸,可以随意涂抹。它更像一个生命体,有自己的记忆、脉络和生长规律。‘更新’不是粗暴的‘换血’,而是精密的‘针灸’和‘织补’,要疏通堵点,激活潜能,延续文脉,提升品质。最重要的是,这一切的出发点与归宿,都应该是生活在这里的人……” 几分钟的录制一气呵成。关掉录制键后,书房里安静了片刻。 “老师,说得太好了。”南舟由衷地说,她不仅听到了专业的见解,更感受到了一种深沉的责任感。 朱教授摆摆手,摘下眼镜擦了擦,重新戴上后,目光恢复了平时的温和。他看向南舟,做出了一个让南舟意想不到的决定。 “南舟,你带来的这个项目,很有意思,也很有挑战性。光是前期研究,就涉及社会学、城市规划学、建筑学、经济学多个维度。如果能成,我打算在学校里申请成立一个相关的专题研究小组,就以此为契机,做一些深入的一线调研和理论梳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导师的、带着期许的锐光:“这个课题组,我希望你能作为校外实践导师参与进来。同时,我会派两个心思细腻、肯吃苦的本科生,全程跟进你这个项目的前期工作。他们需要实践学分,你也需要人手和来自学院的最新研究成果支持。你看怎么样?” 南舟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惊喜和责任感涌上心头。这不仅是雪中送炭的资源支持,更是来自学术殿堂的正式认可与深度捆绑。 “老师……这,太感谢您了!我当然愿意!只是……会不会太麻烦您?”她有些语无伦次。 “学术研究本就该与实践结合,尤其是城市规划这种应用性极强的学科。”朱教授语气笃定,“能参与到一个真实的、前瞻性的城市更新项目中去,对学生的成长是宝贵的财富。对你而言,他们的调研报告、数据分析,或许也能为你打开新的思路,提供更扎实的论据。这是双赢。” 说到这儿,朱教授沉吟了片刻,他说:“南舟,你知道这个项目最难的是什么吗?” 南舟犹豫了一下,这是她最初就思考过的问题,“因为城市更新没有先例可循,因为这个项目所在的位置,是如此的敏感,而它的历史又是这么悠长。” 朱教授没有再说什么,也许,这是他留给南舟的一个课题,需要她自己去探寻答案。 离开朱教授家时,已是午后。阳光正好,梧桐树影婆娑。 南舟和易启航并肩走在路上,一时都没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场信息量巨大、又充满启发的对话中。 “你老师,也有理想。”易启航率先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敬意,“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迂腐,懂得变通,愿意拥抱新的合作方式。” “嗯。”南舟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今天真的……收获太大了。感觉脑子被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看到了完全不同的风景。” “怕吗?”易启航侧头看她。 南舟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被梧桐枝叶切割成的湛蓝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 “有点。”她坦诚地说,但随即,眼神变得坚定,“但更多的是兴奋。就像站在一艘即将驶向未知海域的船头,风很大,浪可能很高,但你很清楚,方向就在那里,而且,你不是一个人。” 易启航看着她被阳光勾勒出的柔和侧脸,和眼中那簇重新被点燃的、比以往更加清醒和炽热的光芒,心脏某处微微一动。他想起自己刚才在小区里“多管闲事”的那一幕,想起朱教授对资源整合的认可,想起南舟说起“不是一个人”时的神情。 这条注定不平坦的路,似乎因为有了新的盟友和更清晰的航图,而少了几分孤勇的悲壮,多了几分扎实的底气与共同奔赴的意味。 “那就一起,”他伸出手,手掌向上,做了一个类似击掌邀请的姿势,“看看到底能做出个什么名堂。”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第一卷 第64章 各自的战场 什刹海的秋风带着水汽,吹进“华征·未来中心”顶层那间能俯瞰大半片水光的会议室。 易启航站在投影幕布前,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姿态松弛却自有一股凝练的气场。身后屏幕上,定格着电影《老炮儿》的剧照——冰封的湖面,一群身影,一股子混不吝的劲儿。 “《老炮儿》里的什刹海,”他开口,声音清晰,“就是很多老四九城人记忆里,关于这座城市‘魅力’最野性的注解。野泳、滑冰时的荷尔蒙,隔了这么多年,好像还在开阔的水面上飘着,成了一种集体记忆里的‘味道’。” 他按动翻页笔,画面切换成流光溢彩的酒吧街夜景。 “现在,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这里的酒吧、美食,美女……”他恰到好处地停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和那些关于邂逅的想象。多数人固执地以为,这就是四九城的样子,是它全部的、现代的底色。” 台下坐着销售部、营销部、企划部的头头脑脑,有人交换眼神,发出几声心领神会的、压低了的轻笑。 气氛微妙地松动。 * 几乎在同一时刻,华征集团总部大楼另一侧,一间更为庄重的会议室里。深色胡桃木会议桌对面,坐着程征,以及成本、设计、工程、投资等核心部门的高管。 南舟站在发言席,身后是占据整面墙的投影幕布。她今天穿了一套剪裁合身的浅灰色西装套裙,她按下了翻页笔。 幕布亮起,没有炫目的效果图,只有一行清晰冷静的黑体字。 “在开始之前,”南舟的声音清晰而平稳,“我想先请大家看一个数据。也许很少有人真正知道并理解——在四九城的二环内,在无数个像银鱼胡同、庆云三条这样的历史片区里,最新的统计数据显示,人均居住面积是——11.74平方米。” 她停顿了两秒,目光缓缓扫过程征微微凝住的脸,扫过成本部长下意识推眼镜的手: 南舟继续,语气没有渲染,“不足全市平均标准的三分之一。数字背后,是许多家庭几代同堂挤在逼仄的空间里,没有独立卫生间,每天需要去公共厕所排队;没有集中供暖,冬天要靠煤炉或小太阳瑟瑟度过;甚至……是很多房子由于历史原因,至今没有合法的房产证明。‘胡同文化’在游客的镜头里是一道风景。但对于生活在那里的人来说,那是日复一日、必须挨过去的,浸透着苦辣酸甜的真实日子。” 这个数据,来自朱教授提供的最新版《四九城统计年鉴》,权威,冰冷,无可辩驳。 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程征靠在椅背上的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抵在下颌。他看向站在光影交界处、背脊挺直的南舟,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震动。 这感觉,竟有些熟悉——就像几个月前,在西锣鼓巷酒店的汇报会上,当所有人都在思考如何让旅客“睡好”时,这个女人掷地有声地问出“为何而醒”。 * 秋阳正好,暖暖地照着银鱼胡同的青砖灰瓦。林闪闪举着带有“南舟的舟”LOGO的便携麦克风,穿梭在熟悉的街巷里。她身后,刘熙扛着摄像机,额角冒汗,呼哧呼哧地跟着。 “闪闪,慢点……跟不上了!”刘熙压低声音喊。 闪闪回头做了个鬼脸,脚步放慢。她在岔路口停下,目光锁定了提着菜篮子走来的孙阿姨。 “孙阿姨!”闪闪笑容灿烂地跑过去,“采访您个问题呗?就一句真心话——如果咱们银鱼胡同要更新改造,您心里头,最希望变成啥样?” 孙阿姨看清是闪闪,又看了看摄像机,脸上闪过一丝局促,理了理头发。她想了想,未语先叹了口气: “唉,我就盼着我儿子,能在街边上,或者这胡同附近,找到一个正经工作。不用每天天不亮就得出门,挤两三个钟头地铁去上班。要是能就近上班,哪怕钱少点,一家人能多在一起吃几顿热乎饭,这比啥都实在。” 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沙哑,字字朴实,句句敲在人心上。那是一个母亲最朴素、最扎心的愿望。 闪闪收敛笑容,认真点头,对着话筒清晰重复:“孙阿姨的愿望,是希望更新后的社区,能提供就近就业的机会,减少漫长的通勤,让家人有更多时间团聚。” * 易启航的战场。 “当我们今天谈论‘织补’,我们谈论的,到底是什么?在未来的城市竞争,尤其是顶尖人才的争夺战中,银鱼胡同这片土地,凭什么胜出?凭什么让最聪明的大脑、最活跃的资本,愿意停留,甚至扎根?” 他的手指在触摸屏上滑动,调出详实的数据和案例: “大都市只有赢得人才争夺战的胜利,才能拥抱科技与创新的未来。看看纽约曼哈顿布鲁克林的‘硅巷’模式——它成功的核心,是精准地抓住了‘人’的本质需求:构建了‘打造独特场景,吸引顶尖人才,自然催生创新’的良性循环。年轻人、创业者用脚投票,聚集于此,形成了一个无边界的、充满活力的创新生态圈。” 他看向梁文翰,也看向在座的每一位: “银鱼胡同连同庆云头条、二条、三条,是否也潜藏着打造具有四九城特色、根植于胡同肌理的‘微型硅巷’或‘创意巷区’的基因?我们提供的,不应该仅仅是物理空间的改造,更应该是能留住人、激发人的‘生态场’和‘能量场’。让人工智能博士愿意在咖啡馆里碰撞思路,让独立设计师的工作室与传承三代的糖人摊和平共处,让投资人在这里看到的不仅是项目,更是一种未来生活方式的样本。” 梁文翰听得入神,易启航的视野和架构能力,比他预想的更具锋芒和野心。这已不是简单的媒体推广方案,而是参与顶层战略设计的野心。 就在这时,调成静音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他本能地瞥了一眼。 发信人:陆信。 「学长,方便时请帮我牵线。银鱼胡同片区更新项目,我希望有机会参与公开竞标。事后,定有重谢。」 梁文翰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指尖悬停片刻,迅速回复:「项目现在是程总亲自抓,我这边确实说不上话。见谅。」 按下发送,他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抬起头。 * 南舟的汇报,进入了更扎实的层面。 “基于过去一段时间大量、细致的实地走访、入户调研和文献梳理,”她切换了PPT,画面变成一张手工绘制的、细节惊人的巨大片区地图手稿扫描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信息点,如同繁星。 “图中红色标记点,是片区内已挂牌或未挂牌但确有价值的历史文化遗址、文物保护单位及建议保护建筑,包括银谷会馆、颜料行馆、梅兰芳先生曾居住过的小院、余庆戏台旧址等共计十七处。这些是红线,是必须精心保护的‘城市记忆的锚点’。” 地图被局部放大,焦点落在纵横交错的胡同网络。 “蓝色标记点,是散落在街坊间、仍在经营或勉强维持的传统业态与老手艺。包括张记炙子烤肉、胡记糖人、王记爆肚、一家传承五代的正骨老药堂等,共计十五家。它们代表着这片土地过往的商业脉搏、活着的胡同记忆和非物质技艺传承。这是城市的‘魂’,更是许多家庭赖以生存的‘民生所系’。” 她再次翻页,画面变成更令人惊叹的“生活地图”——以院落为单位,清晰标注着每户的房屋面积、产权归属、家庭结构、甚至特殊需求。 “我们认为,面对如此复杂琐碎、差异巨大的产权现状和个体需求,任何大拆大建或统一模板式的‘旧改’,不仅是粗暴的,更可能制造新的矛盾。‘织补’的精髓,在于‘精准’与‘渐进’。必须像老中医号脉,像绣娘做女红,精准诊断每一处‘病灶’,才能做到‘一院一策’,甚至‘一户一策’。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有机更新,而不是又一次简单的空间置换或对原住民的隐形驱逐。” 程征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充满手工温度、却蕴含着巨大信息量的“地图”上。他仿佛能看到南舟和她的团队,在胡同里一次次穿行、叩门、倾听、记录的身影。这不是坐在办公室里能空想出来的方案。 * 闪闪转向胡同里那个有小海棠树的空地。 同样的问题抛给纳兰婆婆。 老人缓缓抬起眼,目光悠远地望向胡同深处,像是穿透了时光。“我啊……就盼着,咱们这地界儿,能再有个公共的戏台子。以前老四九城人,可爱听戏了。甭管是谁,茶余饭后,能听上一段西皮二黄,那叫一个舒坦。就说我小时候吧,外面兵荒马乱的,可戏园子里,锣鼓一响,该唱还是唱,戏迷们该喝彩还是满堂彩。那热闹,那精气神儿……” 她的声音里,是深沉的追忆,无尽的怅惘,以及对一种集体精神生活的呼唤。 而后,闪闪小跑到胡同口胡爷爷的糖人摊前。 “胡爷爷!问您个问题,要是咱胡同改造,您最想有啥变化?” 胡爷爷头都没抬,手里动作丝毫不停,带着老手艺人的憨直:“给我来个大大的、亮堂堂的卫生间!我死而无憾!” 刘熙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赶紧稳住镜头。闪闪也被逗乐,但笑着笑着,心里发酸。 这些微小甚至“可笑”的愿望背后,是具体的人,是真实的生活。 * 易启航的汇报,进入高潮。 “……所以,我们的传播与运营策略,绝不能停留在‘项目说明’的层面。”他的语调升高,带着蓝图绘就的感染力,“我们要塑造的,是一个‘城市目的地’。想象一下——国际设计周在这里举办主题展览,顶奢品牌驴屁股(LV、PRADA、GUCCI)将新品大秀搬进改造后的历史空间,前沿的学术研讨会与充满烟火气的城市沙龙同期上演,还有数不尽的创意市集、小众音乐节、独立电影展映……” 他播放了一段快速剪辑的概念视频,画面在充满未来感的秀场与古朴的胡同庭院间跳跃,视觉冲击力极强。 “这一切发生的土壤,就是我们要共同营造的‘场’。而我们的使命,就是‘去地产化’,将这片区域,从‘一个地产项目’,变为‘四九城的一张文化名片’。” 他按下暂停,画面定格在朱教授沉静的面容上。 “学术资源的背书,媒体矩阵、文化界名人的联动,也在同步搭建。这不仅仅是传播,更是生态的构建。” 梁文翰听得频频点头,直到易启航暂告一段落,他提出最现实的问题:“易主编,愿景宏大,但落地起来,每一样都是真金白银。坦白说,集团营销预算有限。除了支付你的策划费,我们恐怕没有太多预算了。” 易启航却笑了,笑容里没有窘迫,反有一种稳操胜券的从容。 “梁总,首先,您付我策划费的前提是——华征成功取得了这个项目的开发权。所以,我们现在讨论的所有花费,都建立在‘未来成功开发’的基础上。”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诙谐而坚定,“至于未来具体要花多少钱,怎么花,车到山前必有路。资源不够?整合来凑。预算有限?创意无限。就算……“就算需要我刷脸,我也得给这个项目,刷出一条血路来。” 梁文翰先是一愣,随即“扑哧”笑了出来,紧绷的气氛瞬间缓和。 这番话,既表明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又巧妙地将压力转化为共同的挑战,是个无可辩驳的好彩头。 * 南舟的汇报,进入最终章的华彩部分。 “我们相信,真正理想的、可持续的城市更新,不应该是单一和静止的。它应该是——新的产业进来了,老的手艺也传下去了;年轻人愿意留下奋斗了,老年人的经验和价值也被看见、被尊重了;物质空间明亮舒适了,人情味儿却比从前更浓了。” 幕布上的画面开始流动,是手绘动画与实景素材的结合:年轻设计师在共享工作室讨论,隔壁老师傅向游客展示糖人技艺;社区食堂里,下班白领和遛弯大爷同桌吃饭;小广场上,孩子嬉戏,纳兰婆婆带着年轻人比划云手…… “它不应该是一个仅供观赏的漂亮盆景,”南舟总结道,每个字都落在人心上,“而应该是一个‘进行时’的、充满呼吸与生命力的——共生体。读懂了这片土地的过去与现在,理解了人们的悲欢与期盼,设计,才刚刚开始。” 恢弘而不失细腻的总平面图缓缓展开,历史保护建筑被精心勾勒,公共空间网络如血脉连通,新植入的功能体量谨慎而巧妙,整体呈现有机生长的态势。 程征凝视着这张图,久久无言。他想起那天在张记,炭火上“滋啦”作响的羊肉,混合着芝麻酱和韭菜花的香气,在这个预制菜席卷一切的时代,那种扎实的、带着人情温度的烟火气,何其珍贵。 答疑环节。一位设计部高管提问,语气审视: “南设计师,您的背景主要在室内设计。如此庞大的片区更新顶层规划,涉及多学科交叉,您和您的团队,如何确保其专业性与可行性?” 问题直指核心。 南舟神色未变,从容应答: “您说得非常对。这确实是一个跨学科的复杂命题。正因如此,我们并非闭门造车。我的研究生导师,是建大城市规划系的朱教授。我曾在他的指导下,参与过城市公共空间更新的相关课题研究。” 她略微提高声音,清晰地放出最重要的筹码: “这一次,朱教授对‘织补’理念高度认同。他希望,一旦华征集团正式取得该项目的开发权,他将向学校申请成立专门的跨学科课题研究小组,深度介入项目的开发运营,并链接合作设计院的相关学术与技术支持资源。” 一番话,不卑不亢,既说明了自身与学术界的渊源,又抛出了极具分量的合作前景。 接着,成本部负责人推了推眼镜,问题更加犀利: “南设计师,‘一院一策’理念很好,但意味着海量的工作、个性化设计、复杂协调,以及难以预估的成本和周期。工程量何其巨大?资金耗费何其巨大?会不会无法落地?” 压力如山袭来。南舟挺直脊背。 “您提出的,正是这个项目最大的难点,也是其真正价值所在。”她坦诚道,“‘一院一策’的确意味着巨大的工作量和高昂的成本。但这也是我们区别于传统开发、能否获得居民支持、能否通过审批、能否实现可持续运营的关键。而且,这是‘打动上面’的必经之路。” 她话锋一转,目光投向主位上的程征:“至于如何解决这巨大的资金需求……我相信,程总心中一定早有通盘的考量与谋划。无论是政策性资金、社会资本引入,还是创新的金融模式,whatever,一切皆有可能。” 她把现实问题,巧妙地抛回给决策者,又表达了对对方能力的充分信任。 程征闻言,一直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意味深长的笑容。“南设计师说得好,那……我就借你吉言了。” * 夕阳给银鱼胡同镀上暖金色的边。 在老袁的带领下,林闪闪、刘熙和易清欢,站在一扇尘封已久的朱红大门前。门楣上匾额字迹斑驳,依稀可辨“余庆戏台”。 沉重木门被推开,积年灰尘在斜射的光柱中飞舞。 门内,荒草萋萋,但格局气派犹存。院子尽头,那座高三层的古戏台巍然屹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纵使蛛网密布,彩漆剥落,梁柱间依然透着一股昔日的繁华庄严。 “哇……”闪闪轻声惊叹,“这戏台……太有感觉了!要是纳兰婆婆能登上这个台子唱一出,她肯定会开心得不得了!” 刘熙扛着相机调整角度,随口接道:“何止唱戏。我觉得这地方,改造成小剧场,说相声、演话剧、甚至搞脱口秀都行!我最喜欢周奇墨了!” “呸!小兔崽子胡咧咧!”老袁一听就吹胡子瞪眼,“这是正经戏台!老祖宗传下来的!” 易清欢掩嘴轻笑。闪闪却眼珠一转:“袁叔,刘熙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呀。您想啊,天下万物,无以用则无以保护。只要大家喜闻乐见,甭管是京剧、相声还是脱口秀,能让这台子天天有声响,有人气,它才能真正地‘活’下去,一代代传下去啊!您说对不对?” 老袁被她说得一怔,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却没再反驳。 夕阳余晖透过残破窗棂,洒在空旷的戏台上,仿佛为它披上一层金色的纱。寂静中,仿佛能听到时光流淌的声音,以及……无数种未来的可能性,正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悄然萌动。 第一卷 第65章 攻守易形 走出华征总部,程征亲自送南舟到楼下。男人身姿挺拔,看向她的目光里,带着激赏。 “方案很精彩。尤其是那张‘生活地图’和‘一院一策’的思路,数据扎实。我会敦促下边,尽早把前期的设计费用给你结款。” 能让甲方爸爸,主动提及并“敦促”费用,南舟足以感到骄傲。这是一种对专业价值的认可。 但她心里涌起的,更多的是沉甸甸的庆幸——庆幸自己能参与其中。 “谢谢程总。”她微微颔首,语气真诚,“能参与这个项目的前期顶策,是我的荣幸。什么时候……能出结果?” “我们会融合你的方案,以及其他团队的成果,整合成最终汇报版,向区里、市里阶梯汇报。快的话,个把月。慢的话……”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抬眼望向不远处被秋阳照得波光粼粼的什刹海水面,“这里是四九城的心脏,每一步,都需要时间。” 南舟当然明白,这种体量、性质的片区更新,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政策的博弈、利益的平衡、无数细节的磋商…… “我等您的好消息。”她笑了笑,笑容里有做好自己分内事,静待花开的坦然,“这个时代,需要您这样的实干家。” 无论程征背后有怎样的资源网络,至少在此刻,他展现出的视野和推动事情的决心,是南舟所钦佩的。 正说着,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棵叶子大柳树下,一道颀长的身影正倚着树干,是易启航在等她。 “程总,那我先告辞了。” 程征顺着她刚才的视线,也看到了树下的男人。他眸子几不可察地眯了眯。 “好,保持联系。” 南舟朝着大柳树走去。 * 几天后,林闪闪精心剪辑的第一期“余庆戏台”探访视频,在小红书、抖音、快手三个平台同步上线。 标题取得很有网感:【消失的戏台!四九城胡同里,藏着多少这样的“神仙地方”?】 镜头缓缓扫过荒草丛生的院落,最终定格在那座虽破败却气势犹存的三层古戏台上。飞檐、雕梁、剥落的彩漆……有种惊心动魄的沧桑之美。 纳兰婆婆关于“公共戏台”的愿望,胡爷爷“想要个亮堂堂卫生间”的直白呐喊,孙阿姨“希望儿子能就近上班”的朴素心声,与戏台的空镜交错,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张力——古老的舞台,与当下最具体、最微小的生活期盼。 视频发出后,反响比预想的更热烈。 评论区很快热闹起来: 「这戏台!这规制!绝对是以前的大班社用的!保存得居然这么完整,真是宝藏!」 「这年头,去电影院的人都少了,还有人听京剧吗?改造了给谁用?」 「楼上这话说的,我可以不听京剧,但我希望我的后代,有随时去听的权利。」 「我觉得这地方改造一下,德云社分社可以进驻!相声和戏台,绝配!」 「脱口秀要是能在这录一期,我高低贡献一张票!想象一下,听完脱口秀,就在胡同里走一走,吃碗爆肚,来瓶北冰洋,别提多爽!」 「只有我关注那个想要卫生间的爷爷吗?太真实了……老城改造,面子重要,里子更重要啊!」 争议与支持并存,但热度实实在在。播放量、点赞、收藏数据都在快速攀升,后台私信里,除了询问设计的,竟然多了不少问“戏台在哪里”、“能不能预约参观”的。 闪闪拿着平板电脑,兴奋又有点忐忑地跑到南舟在创邑空间的工位前。 “舟舟姐!你看数据!小爆一把!”她把屏幕转向南舟,“而且,好多人都在讨论这片区未来的可能性,不只是看热闹。” 南舟翻看着后台数据,眼中流露出赞许:“闪闪,做得很好。这种探访视频,和我们的空间叙事很贴合。” “我也是这么想的!”闪闪眼睛发亮,趁机拿出另一份打印好的策划案,“舟舟姐,我想……能不能接下来做一个系列,或者说,打造一个固定的视频栏目?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城市空间变迁》。就用我们的镜头,记录银鱼胡同、庆云头条这一片的故事。拍街坊邻居,拍老建筑,也记录真实。” 南舟接过策划案,快速浏览。内容规划得很细致,有主线故事,还有初步的排期和预算估算。 “想法很好。”南舟点头,目光从策划案移向闪闪期待的脸,“你作为出镜和主持,工作量会非常大哦。” “我……我可以学!”闪闪立刻保证,随即眼神飘向坐在不远处的刘熙,“刘熙建议……我们可以尝试‘联合共创’。” “联合共创?”南舟看向刘熙。 刘熙察迎上南舟的目光:“舟舟姐,闪闪这个栏目立意很好,但单靠我们自己的账号孵化,速度可能有限很慢。航哥那边,有很多媒体圈的朋友,包括一些生活类、城市文化类的垂类博主。我们去寻求联合推广,这种合作也能反向给我们工作室账号引流。” 南舟听明白了。 虽然刘熙名义上是外包,但这段时间他几乎常驻在这里,对工作室的事务投入程度不亚于正式员工。这个“联合共创”的想法,显然也存了点“能和易启航那边业务更紧密联动”的小心思。 她笑了笑,没有点破,“好,闪闪你和刘熙把策划案再完善一下,我们先讨论出个章程。” “太好了!”闪闪和刘熙几乎同时出声,两人抬手击了个掌,相当默契。 南舟看着他们,心情也不由得明亮起来。她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清欢呢?今天好像没见她。” 闪闪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迟疑了一下,才说:“清欢……今天请假了。” 她没提易清欢请假时的说辞是“陈哲那边进了新项目,她去帮着谈判”。 闪闪心里有点小纠结,她觉得南舟姐现在是老板,团队里的人如果分心去做别的事,哪怕那是清欢自己的创业项目,老板知道了可能也会不高兴吧?干脆模糊处理,反正清欢身体弱是事实,这么一说,南舟姐肯定就能理解了。 只是…之前清欢的语气虽然轻快,但隐隐透着一股低落,不是遇到了别的难题? 南舟没多问,心里却想着,晚点得给易启航发个消息,让他也多关心下妹妹。 * 时间不紧不慢地滑过。华征那边半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等待是煎熬的,但南舟知道急不来。她将精力投入到工作室日常的运营、新的设计委托,以及闪闪那个《城市空间变迁》栏目的筹备中。 这时,一个意外的邀约打破了节奏。 是钱多多。 电话里,钱多多比以往添了几分热络:“南设计师!好久不见,我这两天要进城办点事,想着无论如何得跟南设计师聚聚。赏个脸,前门全聚德,我请您吃烤鸭!” 这规格,确实够高的。 南舟握着手机,心思转了几转。上次久泰地产的事情,他那些酒桌文化和近乎“白嫖”方案的做法,她记忆犹新。 她略一沉吟,应了下来:“钱总客气了。您定时间,我一定按时到。” 约定的时间是傍晚。 报上钱多多的名字,服务员领着南舟走向预定的包间。推开雕花木门,里面已经坐了四个人。 主位上自然是钱多多,他左手边坐着两位看起来像是下属的男士。右手边坐着易启航。 易启航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没打领带,袖口随意挽着,听见开门声,看到南舟,递过一个“我也刚知道”的眼神。 “哎呀!南设计师!快请进快请进!”钱多多热情地起身招呼,拉开旁边空着的椅子,介绍同事,他看向易启航,笑容更深,“易主编是老朋友了,我就一并请来了,人多热闹!” 南舟落座,微笑着向几人点头致意。 寒暄几句,经典的烤鸭和配菜陆续上桌。 钱多多切入正题,脸上堆着笑:“南设计师,今天请你来,主要是两件事。这第一件呢,是我们方山区准备增加一套全新的样板间。思来想去,觉得非南设计师你莫属啊!” 他观察着南舟的神色,继续道:“这第二件呢,就是希望样板间做好之后,南设计师能配合我们做一下宣传推广。现在酒香也怕巷子深,好产品也得会吆喝不是?” 南舟静静听着。几个月前,也是在饭桌上,她为了争取一个概念设计的机会,硬着头皮喝下一杯杯酒。 如今,她是钱多多口中“非你莫属”的设计师。攻守易形,不过如此。 这就是流量的价值,她带着“筹码”而来,于是便被看见,被重视,被“需要”。 她没有立刻回答。钱多多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眼神开始往易启航那边飘,拼命使着眼色,意思再明显不过:帮兄弟说句话啊! 易启航却仿佛完全没接收到信号,自顾自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点评两句:“嗯,这鸭皮确实酥,火候到位。还是前门的师傅手艺正宗。” 南舟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里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莫名的熨帖。 “钱总,谢谢您的认可。这个项目,我可以接。” “但我有两个要求,”她看向钱多多,目光清澈而坚定,“第一,设计方案由我全权负责,落地施工必须严格按照我的图纸和选材要求,不减配,不缩水。第二,设计费按市场标准支付,预付款百分之五十,方案通过后付清尾款。”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宣传推广,如果最终成品是我认可的作品,我很乐意在我的自媒体账号上分享创作过程和成果。” 钱多多愣住了。他预想过南舟可能会摆摆架子,甚至拿捏一下。却没想到,她提出的要求如此……简单”。甚至可以说,这根本不算要求,只是一个专业设计师最基本的底线。 “就……就这?”钱多多有点不敢相信,这算啥子要求嘛!和没提也差不多!“我们肯定严格按照你的方案来,设计费也绝对按行规,一分不少!” 他心头大石落地,又问:“那……作为南设计师的作品,我们这个样板间项目,是不是可以上您的那个……自媒体矩阵推荐一下?” 这次,没等南舟回答,一直埋头吃鸭的易启航忽然悠悠开口: “钱总,其实吧,房子这种大宗商品,跟快消品不一样,不太适合纯靠网络推广带货。您看那几个头部房企,抖音、小红书账号都在经营,但真说靠直播卖房、靠短视频带客,效果也有限。” 他语气平常,像在闲话家常,但话里的意思却让钱多多一愣。 易启航这是……在替南舟说话?委婉地提醒他,别把南舟的流量价值单纯当成免费的宣传工具? 可不对啊,钱多多易启航这人他了解,精明得很,向来是无利不起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正义感”了? 第一卷 第66章 年关一起远行 腊月的风刮过四九城的胡同,捎来隐约的年味。 创邑空间里暖气充足,南舟的舟工作室里一片忙碌温热。 林闪闪一边核对一批定制家具的物流信息,一边刷着购票软件。 “舟舟姐,清欢,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啊?”闪闪终于订好了回南方小城的车票,心满意足“还有两周就除夕了!你们那边过年都有什么好玩的风俗?” 易清欢正升级小程序,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我啊,就和我哥过。没什么特别的,非要说的话……买很多好吃的算不算?” 林闪闪眨了眨眼,凑近些,带着点好奇心:“清欢,那你……不和陈哲一起过年吗?你们见过父母了吗?” 易清欢敲击键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眼底掠过一丝落寞。 “没见。”她的声音轻了些,带着点自嘲,“陈哲说……怕他父母催婚。催婚还是其次,关键是催生。” 易清欢的身体,显然不适合生孩子。陈哲大概也没想好怎么跟家里解释,或者……到底要不要面对这个现实。 气氛微妙地静了一瞬。 闪闪心里替清欢泛起一阵细密的疼。她连忙转向另一边正对着窗外若有所思的南舟:“舟舟姐,你呢?你回老家吗?” 南舟被唤回神,年关越近,她心里那根关于“家”的弦就绷得越紧。 “我……还没定。习俗是差不多,年夜饭、饺子、守岁。”她想起自己离开时,父亲说没她这个女儿了。妈妈后来偷偷给她打过电话,南舟给她转了些钱,算是……弥补她不在身边,一点心意吧。 故乡的囚笼似乎挣脱了,可那根无形的线,却依然拴在心上。 在这片带着年关特有怅惘的寂静里,南舟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程征。 南舟拿起手机,走到稍安静些的窗边,接起:“程总,好久不见。” 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程征的语速很快,声调也比平时高亢,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和尘埃落定后的畅快: “南舟!项目拿下了!‘织补项目’正式落地,区里牵头,我们国企成立合资公司,联合开发,但由华征主导操盘! 那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南舟心头的阴霾与怅惘。等了这么久,此刻,终于听到了回响。 一股滚烫的热流毫无预兆地冲上眼眶,鼻尖猛地一酸。“程总,恭喜!太不容易了,真的……恭喜!” 这是她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所能触摸到的最具分量和意义的项目。不仅仅是一个设计委托,更是一场关于城市、关于人、关于未来的宏大叙事。她希望留下自己的印记。 “什么拿下了?”林闪闪和易清欢早已按捺不住好奇,像两只竖起耳朵的小动物,凑到南舟身边偷听。 南舟朝她们点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织补项目。” 两个女孩的眼睛瞪大,易清欢激动地抓住了闪闪的胳膊,两人无声地雀跃着。 电话那头程征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南舟,你过年有什么打算?” 南舟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如实回答:“还没完全想好。可能……就留在四九城过。” 回不去的家,独自守岁也是一种选择。 “那正好。”程征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陪我出一趟远门可好?时间比较紧,就在春节期间。考察目的地是纽约,曼哈顿布鲁克林,重点是‘硅巷’模式。机票、酒店、所有行程开销,华征全额报销,签证这边公司有合作渠道,会尽快帮你办好。”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查看日程,语气带着歉意的解释:“政府那边要求先行启动创意办公板块,招商同步启动。所以年后必须立刻动工,设计深化时间非常紧张。这次考察是必须的功课,抱歉,赶在这个时候。” 南舟握着手机,一时无言。 甲方爸爸的“邀请”,而且是关乎项目成败的关键考察,她有拒绝的余地吗?何况,这本身也是极宝贵的学习机会。只是……在万家团圆的春节,远赴异国他乡工作。 “我明白,程总。”她开口时已经恢复了专业性的冷静,“工作需要,我理解。具体行程您那边确定后发我就好。” 易清欢听到这儿,默默拿起自己的手机,给自家哥哥发去一条微信: 「哥,重大情报。织补项目拿下了。程总要带南舟姐出国考察,去布鲁克林,考察硅巷。在过年期间,看样子,他们要一起过春节了。」 几秒钟后,手机震动。 易启航:「项目拿下来了?好事。」 回复得平静无波。 易清欢翻了个白眼,追加一句:「敲黑板划重点——他们,一起,出差。过年期间,异国他乡。」 这次,间隔的时间稍长了一些。 易启航:「南舟做这个项目的主创设计师,前期考察跟着甲方负责人去,不是很正常吗?专业性要求。」 易清欢几乎能想象出她哥脸上那副镇定、不以为然的表情。 正常?哼,男人。 * 出发那天,程征派来的黑色商务车准时停在了银鱼胡同口。司机礼貌地帮南舟将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箱子里塞满了事先打印好的关于布鲁克林硅巷、纽约高线公园、下城区城市更新等案例的中英文资料,以及她梳理出的上百个重点关注问题。背包侧袋里,还仔细地塞了不少暖宝宝——这个季节的“扭腰客”(New Yorker),可不是一般的冷。 路上很顺,抵达大兴国际机场时,时间还非常充裕。 托运行李,过海关,一切顺畅。程征早她一步到达,发消息让她直接去某航空公司的VIP休息室。 南舟循着指示牌找过去,里面是另一个安静而高效的世界。她目光扫过,很快在靠窗的一个独立工作区看到了程征。 他穿着深灰色的羊绒衫,正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手指不时滑动。三个多月未见,他似乎清减了些,脸部线条更加分明,眼下有着淡淡青黑,但精神看起来却很好,眼神锐利。 “程总。”南舟走近,轻声打招呼。 程征闻声抬头,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些许倦意。“来了?坐。” “最近很累吗?”南舟放下背包,目光落在他脸上,还是关切地问了一句。 程征抬手捏了捏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的确不轻松。“跟政府部门打交道,一轮又一轮的会,反复磨合细节,总是劳心。”他坦言,随即笑容加深,那是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不过好在,一切都值得,拿下了。” 他看向南舟,“吃点什么吗?这边自助餐品还不错,飞纽约时间长,可以先垫垫。” 南舟摇摇头,目光无意间扫过程征手边的桌面,那里除了平板电脑和喝了一半的黑咖啡,还放着一本书。 熟悉的书名——《Art City》。 那是易清欢当初在“拾光营造”汇报会后,当面“贿赂”般送还给程征的那本。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脱口而出:“程总,您……还随身带着自己的书?” 程征顺着她的目光看向那本《Art City》,神色有片刻的微妙。他自然不会说,当初让梁文翰“处理”掉这本书后,没过多久,他又特意去梁文翰那里要了回来。梁文翰当时一脸错愕,支吾着说好像扔了,他还半开玩笑地让梁文翰去垃圾桶找。当然,最后书是完好地回到了他手上。 他笑了笑,伸手轻轻抚过书脊。 “嗯,这几个月,每次遇到难啃的关节,项目难有进展时,就拿出来翻翻。”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分享内心角落的罕见温和:“我有时会想,我面对的这些麻烦、这些博弈,固然劳神,但比起几个女孩子从零开始、单打独斗的创业,或许也算不上什么了。这本书,还有写下这些笔记的人,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我这几个月的一个……动力参照吧。” 第一卷 第67章 桥,咖啡,与爱因斯坦 登机前,南舟见到了此行程征带上的全部人员。 除了她自己,还有两位中年男人。一位是华征集团新成立的“城市更新事业部”招商部长常爽,身材微胖,笑容圆融。另一位是工程部长季致远,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眼神却像尺子般精准地丈量着周遭一切。程征的助理卫文博,一个二十七八岁、戴着细边眼镜、永远在高效处理信息的男人,安静地站在程征侧后方。 梁文翰没来。南舟略感意外,但很快释然——西锣鼓巷酒店项目已步入正轨,程征亲自挂帅的“织补项目”,大概需要更核心、更专业的班底。 登机时,南舟发现,程征和她的是商务舱,常爽、季致远和卫文博都在经济舱。舱位的分隔无声划出了重心。她心中了然,此行考察的核心在于顶层理念与设计逻辑的碰撞。 十二小时的飞行,对只去过东南亚的南舟而言,是前所未有的漫长。久坐带来的血液循环不畅,让小腿和脚踝逐渐肿胀发硬,像灌了铅。她悄悄将脚从鞋子里褪出来,在柔软的地毯上轻轻活动脚趾,没吱声。 程征大部分时间在处理电脑上的文件,偶尔闭目养神。空乘送来餐食时,他才会停下,用餐动作斯文。南舟注意到,他的主要补给是黑咖啡和水。 抵达纽约肯尼迪机场时,是当地时间下午。寒风立刻给了南舟一个下马威,远比四九城干冷的空气刮在脸上,让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她提前贴好的暖宝宝,此刻成了救命稻草。 出乎南舟意料,程征没选择住在布鲁克林,而是入住了百老汇附近、与卡耐基音乐厅相邻的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店。厚重的大理石立柱、黄铜装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古典音乐与香薰,无不彰显着与程征艺术偏好相符的格调。南舟拿到房卡时发现,她的房间与程征的恰好相邻。 “两小时后,大堂见。”程征看了眼手表,对略显疲态的众人交代,语气不容置疑。 南舟回到房间,连行李都来不及好好整理,只匆匆用热水洗了把脸,试图驱散长途飞行的僵麻和时差带来的昏沉。身体叫嚣着需要睡眠,但大脑却因身处异国和即将开始的高强度工作而异常清醒。她换上更保暖的衣物,重新补了暖宝宝,对着镜子拍了拍脸颊,打起精神。 准时下楼时,程征已在大堂等候。他换了件更休闲的深蓝色羊绒大衣,衬得人修长挺拔,脸上不见丝毫倦容,眼神清亮锐利。 “时间紧,我们边走边说。”程征语速很快,一边向外走,一边向卫文博交代事项,同时向南舟简述下午的行程——直奔布鲁克林,考察几个具有代表性的科技园区和共享办公空间。 卫文博叫的车已等在门口。南舟跟着程征坐进后排。 车厢内空间私密,空调开足,程征身上淡淡的、清洌的雪松气息混杂着室外带来的微凉空气,悄然弥漫开来。 南舟正襟危坐,目光尽量投向窗外异国的街景,但余光仍能瞥见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翻阅平板电脑时专注的侧影。一种莫名的局促感,混合着对即将开始工作的紧张,让她手心微微出汗。 车子驶离曼哈顿的繁华,朝着东河对岸的布鲁克林开去。很快,一座恢弘的钢铁巨桥闯入视野,巨大的钢缆如竖琴琴弦般排开,桥塔高耸入云。 “布鲁克林大桥,我还是大学时看《破产姐妹》中见到的。”南舟略带兴奋。 程征的目光也从屏幕上移开,望向窗外,声音在车厢内响起,“这座大桥1883年建成,是当时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设计师约翰·罗布林,在施工初期因事故去世,他的儿子华盛顿·罗布林接手,后来也因潜水病瘫痪,由他的妻子艾米丽·罗布林继续监督完成。可以说,这是一座由信念、家族传承,甚至有些悲壮色彩铸成的桥。” 南舟被桥的壮观和历史故事吸引,疲惫感暂时退却。她凝视着那交织的钢索,职业本能让她脱口而出:“不仅是交通连接,更是力与美的纪念。你看那些钢缆的排布、哥特式拱门,不仅是结构需要,也形成了一种秩序性的韵律美感。好的基础设施,本身就应该是一件震撼人心的公共艺术品,能塑造城市的天际线,也能成为一代代人的共同记忆。” 程征转过头,认真看了她一眼,眼底掠过一丝微光。“说得很好。桥梁,连接的不只是两岸的土地,更是不同的社区、经济形态、乃至时代。” 从某种意义上,他们尝试为银鱼胡同片区,何尝不是架设“一些能连接传统与未来、生活与创新的‘桥’”? 南舟心中一动,默默咀嚼着这句话。 进入布鲁克林,画风陡变。废弃工厂改造的 loft空间、色彩鲜艳的涂鸦墙、穿着随意的年轻人骑着自行车掠过……活力与粗粝感并存。 程征要考察的园区就坐落其中。 接待方是一位名叫马克的园区运营负责人,热情而专业。程征的英文流利地道,与马克交流毫无障碍。他们深入探讨着园区定位、企业入驻标准、配套服务、租金模型乃至对周边社区的带动效应。 南舟集中全部精神倾听,捕捉关键词。她对建筑空间、材料、动线相关的词汇还算熟悉,但涉及到商业运营、风险投资、创新孵化器等概念时,就需要快速反应和联想。她悄悄握紧了口袋里的录音笔,同时在本子上飞速记录着要点和疑问。 参观过程中,马克事无巨细地展示讲解,态度近乎殷勤。趁程征与马克走到前面细看一处中庭改造时,南舟小声问身旁的卫文博:“卫助,程总是怎么联系上他们,还能让对方这么配合?” 卫文博推了推眼镜,压低声音:“程总让常部长以‘潜在大型企业客户,正在物色设计中心落脚点,意向租赁大面积办公空间并进行定制化改造’的名义进行前期接洽的。现在米国经济也有压力,对于可能带来稳定租金和高端就业机会的实业投资,他们非常欢迎。” 南舟恍然,弯了弯唇角。程征果然是“务实理想主义者”,目标明确,手段灵活。 一下午的高密度信息输入,让南舟感觉CPU快要烧干。她努力提问,从空间弹性设计如何支持不同规模的团队,再到公共区域如何促进非正式交流……每一个问题,都试图将眼前所见与遥远的银鱼胡同产生勾连。 回到曼哈顿酒店,已是华灯初上。南舟却不得休息。 她打开电脑,插上录音笔,开始整理下午海量的录音和笔记。许多专业讨论需要反复听辨、查证翻译,工作量巨大。处理完时,窗外已是纽约不眠的璀璨夜景,看了眼时间,凌晨两点。她揉着发涩的眼睛,不得不佩服程征充沛的精力和对信息的吸收处理能力。 而这,仅仅是开始。 随后四天,程征的节奏快得像上了发条。天刚蒙蒙亮,敲门声就会准时响起。他们穿梭于纽约各处——高线公园看旧铁路如何变身为线性空中花园,切尔西市场看工业遗迹如何注入美食与零售活力,SOHO区看铸铁建筑如何承载艺术与时尚,甚至深入哈林区,看一些草根社区如何自我更新。 南舟像一块被投入激流的海绵,拼命吸收一切。 她带的暖宝宝消耗殆尽,纽约冬日室外的严寒和室内暖气交替袭击,加上睡眠严重不足,免疫力终于告急。第五天傍晚,结束一个旧校舍改造的创意社区访问时,她感到喉咙发干,头隐隐作痛,鼻子也有些不通气。 程征察觉到了她的异常。他没有选择立刻回酒店,而是让卫文博先陪同常爽和季致远返回,自己则带着南舟,就近走进一家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咖啡馆。 咖啡馆里暖意融融,空气里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醇香和甜点的黄油气味。木制桌椅被岁月磨得温润,墙上挂着老照片和泛黄的海报。程征为两人点了热美式和一份简单的三明治。 “不舒服怎么不说?”程征看着她摘下口罩后有些发红的鼻尖,直接问道。 南舟捧着温热的咖啡杯,汲取着那点暖意,瓮声瓮气地回答:“您日理万机,连轴转了这么多天都没说一声累。” 言下之意,自己自然也没脸喊苦。 程征闻言,难得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有些许无奈,也有一丝极淡的缓和。“今天下午,我们放慢节奏。就在这里,喝咖啡,看看街景,聊聊天。” 南舟有些意外,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程总……是有什么特别的深意吗?”她不太相信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休息。 程征没有立刻回答,他环顾着咖啡馆里零星散坐、或读书或低声交谈的人们,目光变得有些悠远。 “坐在这里喝咖啡,让我想起一件事。”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咖啡馆舒缓的背景音乐里显得格外清晰,“爱因斯坦在1933年离开德国后,受聘于新成立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那里给了他难以想象的自由——没有教学任务,没有必出的成果要求。据说,他每天和逻辑学家哥德尔一起散步回家,面对这种完全的自由,最初反而有些茫然。他感受到了普林斯顿宁静的学术氛围,曾问学院的人:‘那么,我能做什么呢?’” 他顿了顿,看向南舟。南舟被这个故事吸引,暂时忘记了身体的不适,专注地听着。 “学院的创始董事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给出的指示,大概可以归结为一句话:‘自由交谈,喝喝咖啡。’”程征的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听起来像句不负责任的玩笑,对吗?” 南舟心中仿佛有根弦被轻轻拨动。她思索着,脑中飞速将这个故事与这些天看到的、听到的、以及他们正在筹谋的事情联系起来。片刻后,她眼睛微微睁大,带着醍醐灌顶般的明悟,轻声接道: “但……这或许才是最高明的管理——不是规定产出,而是塑造环境。移除所有功利性的压力和琐碎的干扰,给予顶尖头脑最宝贵的信任与自由,激发他们的内驱力。‘喝咖啡’代表的是一种非正式的、放松的交流空间和状态,‘自由交谈’则孕育着思想最意外的碰撞和跨界的灵感。” 程征看着南舟因感冒而氤氲着水汽、却在此刻焕发出惊人洞察力的眼睛,脸上的欣赏再无掩饰。他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话,语气深沉而有力: “没错。‘咖啡’是氛围,是让思想松弛并连接的可能。我们现在要做的‘织补’,物理上是在改造胡同的老旧空间。但本质上,我们想编织的,不也正是这样一种生态吗?为未来可能出现在那里的科学家、艺术家、创业者、手艺人、设计师……所有拥有创造力和热情的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在四九城最富历史底蕴的街巷里,编织出一个能让他们安心‘喝咖啡’、能够‘自由交谈’的土壤和环境。我们的设计,我们努力营造的那个‘场’,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他们的‘普林斯顿研究院’。” 咖啡馆里的时光仿佛慢了下来。 南舟怔怔地望着程征,喉咙的肿痛、头部的昏沉似乎都离她远去。她看到的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开发商老板,而是一个手握资源、却怀揣着近乎天真理想的城市构建者。他看的不是容积率、不是销售回款,而是更遥远、更本质的东西——人的可能性,思想的流动性,一座城市真正可持续的活力源泉。 这种认知的深化,像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房。那里面,有对其视野与格局的钦佩,有对其理想主义色彩的触动,也有一种隐隐的儒慕之感——慕其所能触及的高度,慕其在这现实洪流中依然清晰保有的精神图景。 “所以,”程征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好好把咖啡喝完。然后,回去补个好觉。” 南舟低下头,拿起三明治,喝了一口咖啡。简单的食物,在此刻却有了不同的滋味。 第一卷 第68章 扭腰客的夜,一场白日梦 从咖啡馆回到酒店,南舟破天荒地睡了近十小时。 也许是程征那番关于“咖啡与自由交谈”的话松开了她连日紧绷的神经,又或许是身体终于到了极限。醒来时,窗外纽约的天光已经大亮,头不再昏沉,喉咙的肿痛也缓解了大半。 手机上有程征发来的消息,时间显示是两小时前:「今天不安排集中考察。晚上七点,酒店大堂见。着装,可以正式些。」 南舟盯着“正式些”三个字,有些拿不准。她带来的最正式的衣服,也就是汇报时那套西装套裙。想了想,还是换上了它,外搭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抵御严寒。 七点整,她出现在大堂。 程征已等在那里。他穿了一身剪裁精良的深黑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松了一颗扣子,外面是质感厚重的长款黑色羊绒大衣,敞着怀。与平日工作状态下的锐利不同,今晚的他,更像一位准备赴一场私人约会的绅士。 “感觉好点了吗?”他目光扫过她的脸,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好多了,谢谢程总。”南舟点头,忍不住好奇,“我们这是……” “来纽约,总要感受一下它的夜晚。”程征没有明说,只是示意她跟上。 车子没有驶向布鲁克林,而是开往时代广场方向。最终,停在一座灯火辉煌、有着典型新古典主义立面的剧院前。巨大的霓虹灯牌闪烁着“MAJESTIC THEATRE”的字样,入口处人流如织,衣着考究的男女低声谈笑。 百老汇。 南舟瞬间明白了“正式些”的含义。她跟着程征检票入场,穿过铺着深红色地毯的华丽走廊,进入剧场。他们的座位在 orchestra,也就是音乐厅的贵宾席区域,视野极佳。穹顶上绘着古典壁画,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庄严又梦幻的气息。 今晚的剧目是《歌剧魅影》。当管风琴奏出那标志性的序曲,水晶吊灯轰然升起,南舟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她并非音乐剧资深爱好者,但置身于此情此景,艺术最直接的感染力依旧穿透了一切文化和语言的隔阂。魅影的愤怒与哀伤,克里斯汀的纯真与挣扎,音乐与舞台、灯光、表演融为一体,营造出令人心醉又心碎的世界。 黑暗中,南舟悄悄侧目。程征坐得笔直,目光专注地投注在舞台上,侧脸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中显得沉静而投入。他似乎完全沉浸在音乐和故事里,不再是那个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在考察现场犀利提问的程总。这一刻,他只是一个被艺术打动的观众。 演出结束,掌声经久不息。走出剧院,时代广场的喧嚣浪潮般涌来,霓虹闪烁,人声鼎沸,与刚才剧场内那个封闭而完美的梦境形成剧烈反差。程征问:“感受如何?” 南舟忍不住感叹:“太震撼了。音乐、故事、还有整个剧场的氛围……就像一场不愿醒来的梦。” 程征回望着身后的建筑:“百老汇之所以是百老汇,不仅在于顶级的制作,更在于它一百多年来形成的这套完整的、尊重舞台也尊重观众的传统。每一个环节都力求极致,共同维护这场‘梦’的完整性。” 他顿了顿,看向南舟,“某种程度上,我们想做的那种‘场’,也需要这种对专业的敬畏和对体验极致的追求。只是,我们的舞台是真实的城市空间,演员是生活在那里、工作在那里的人。” 南舟心中一动,百老汇的梦是抽离现实的,而他们想织补的梦,却要深深扎根于烟火尘土之中。哪一个更难? 程征看了眼手表,还不到十点。“另一个‘纽约’,想看看吗?” 这次的目的地,仍然是布鲁克林。 车子穿过东河,再次回到那片充满涂鸦、旧工厂和活力的区域,但停下的地方,与白天考察的科技园区截然不同。 一条不算宽敞的街道,两侧是些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砖石建筑,一些小店亮着暖黄的灯。 程征带着她,熟门熟路地拐进一个不起眼的地下入口,木质楼梯向下延伸,隐约有混杂着爵士乐、笑声和杯盏碰撞的声音传上来。 这是一个不算太大的空间,灯光昏暗而暧昧,空气里混合着威士忌、雪茄以及某种说不清的、属于夜晚的蓬勃气息。 深色的木质吧台前坐满了人,角落散落着几张桌子,最里面是一个小小的舞台,上面摆着一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三角钢琴,漆面在昏黄射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舞台上空无一人,但酒吧里流淌的爵士乐正是从角落的唱片机里传出的,慵懒又随性。 顾客的构成让南舟有些惊讶——几乎清一色是黑人,男女都有,衣着风格各异。他们大声谈笑,随着音乐轻轻摇摆身体,气氛热烈而松弛,黑人天生都是音乐家。 程征和南舟的亚洲面孔在这里显得格外突兀,好几道目光好奇地投过来。程征却神色自若,带着南舟走到吧台仅剩的两个高脚凳前坐下。 “程!”一个洪亮的女声响起。吧台后,一位身材高大丰满的黑人女性热情地挥舞着手臂,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编着一头细密的辫子,笑容极具感染力,“你来了!还带了位美丽的女士!” “老规矩吗?”她动作利落地调了两杯颜色漂亮的鸡尾酒推过来,“这位是?” “这是小船儿,我的同事。”大抵为了对方好理解,程征直接将南舟翻译成了“小船儿”,又对南舟说,“这是洛琳,这里的老板娘,也是超棒的调酒师。” “同事?”洛琳挑了挑眉毛,目光在程征和南舟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得了吧,程。你工作狂这么疯狂,带同事逛酒吧?还穿得这么正式,刚从什么高级地方过来吧?”她凑近些,压低声音,向南舟,带着善意的揶揄,“放心吧,在我这儿,只有音乐和快乐是真的。欢迎你,还有你害羞的男人。” 南舟的脸“腾”地一下热了,连忙解释:“不,我们不是……” 程征没有反驳,端起酒杯向洛琳致意,然后浅浅抿了一口。这个不置可否的态度,让洛琳的笑意更深,也让南舟的解释显得更加苍白无力。她只能低下头,假装专注地研究酒杯里那片薄荷叶。 酒吧里的音乐换了一首,节奏更明快些。人们开始随着鼓点拍手,气氛愈加热烈。这时,一个留着络腮胡、戴着贝雷帽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晃晃悠悠地走上小舞台,在钢琴前坐下。他先试了几个音,然后对着话筒,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说:“嘿,伙计们,今晚我们有个特别的奖励——谁能让我们的洛琳妈妈笑出眼泪,谁就能得到一杯她特调的‘白日梦’,外加……点一首曲子,我老亨利给你弹!” 台下顿时一片起哄声。几个熟客开始轮番讲笑话,有的滑稽,有的带点颜色,引得阵阵大笑。洛琳靠在吧台后,笑得前仰后合,但并没到“特调”的标准。 就在这时,程征放下酒杯,对南舟轻声说了句“等我一下”,便起身走向舞台。 南舟愕然地看着他。程征走到老亨利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老亨利有些惊讶地打量他,随即耸耸肩,笑着让出了琴凳。 酒吧里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东方男人。 程征在钢琴前坐下,调整了一下凳子高度,双手轻轻放在琴键上。他没有说话,只是闭眼静默了两秒。 然后,第一个音符落下。 清洌,迅疾,带着凛冽的寒意与不屈的冲劲,是肖邦的《冬风练习曲》。这首以高难度和暴风雪般激烈意象著称的曲子,此刻从程征指尖流泻而出,精准,有力,充满了澎湃激情。 复杂的琶音与快速音阶在他手下清晰而富有层次,那不是机械的炫技,而是情感的宣泄——仿佛将纽约冬夜的冷冽、连日奔波的疲惫、项目落地的压力、以及内心深处某种不为人知的孤高与坚持,全部倾注其中。 酒吧里鸦雀无声。那些原本喧闹的黑人顾客们,脸上戏谑的笑容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惊讶、欣赏,以及一种被纯粹技艺震撼后的肃然。 音乐跨越了种族与文化,直接撞击心灵。 南舟更是怔在当场。 她猜想程征有艺术修养,读过他的书,听过他谈艺术赋能,却从未想过,他竟能将钢琴弹到如此专业而动情的程度。 舞台上的他,微低着头,侧脸线条在琴身反射的光晕中显得格外专注,甚至有些……孤独?与他平日那个沉稳如山、运筹帷幄的形象判若两人。一种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弥漫开来,混杂着钦佩,震撼,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昏暗的空间里震颤。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口哨和“Bravo!”的欢呼。老亨利用力拍着程征的肩膀,洛琳在吧台后大声叫好。 “哥们儿,太酷了!”一个年轻的黑人乐手凑过来,手里拿着小号,“你弹出了风暴的感觉!再来一首?” 程征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曲子里,眼神有些深,闻言笑了笑,刚想说什么。 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促狭的笑意:“嘿,钢琴家,别光顾着自己爽。你的女人在深情看着你呢。”说话的是个满头小辫子的鼓手,他朝南舟的方向努了努嘴。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吧台边的南舟,她瞬间成为焦点,下意识想摇头否认“女人”这个称呼,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就在这窘迫又微妙的一刻,她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轻轻亮了一下。 是易启航的微信。 「扭腰客之行怎么样?布鲁克林好玩吗?」 简单的一句,带着他特有的、看似随意实的语调。隔着十几个小时的时差,跨越浩瀚的大西洋,在这个充满异国音乐、陌生人群和混乱心跳的瞬间,抵达她的掌心。 纷乱的心绪仿佛被这根细线轻轻牵扯了一下。她低头,手指飞快地打字回复:「很充实,很……」 “很”什么?很累?很开眼界?很震撼?还是……很不一样? 易启航接连又发来好几条语音: “我听说布鲁克林滨水区的Green way(绿道)提供自行车租赁服务,有人会骑着自行车,直达东河公园,你骑了吗?” “还有,树屋去看了吗?” Tree house是一个满载意大利风情的街区,“树屋”这一个名字实际上取自于威廉斯堡出生的知名作家贝蒂·史密斯的成长小说《布鲁克林有棵树》。南舟当初看《破产姐妹》时有了解到。 “二手书店Book Thug Nation打卡了吗?小红书上说,这个书店很有趣的是,不管何时来,总能看到地板上放置的书箱子,每本书只卖一美元。你可以买给工作室里的小朋友。” 南舟明白了,易启航是担心她太忙,而忘记了享受旅程,主动帮她做攻略呢。 她竟然有些羞愧,她都没给他准备一个带回去的礼物。 南舟的失神,被酒吧的男女看在眼里。不知谁说了一句,“帅气兄弟,给你的女人弹一首!她都无聊到玩手机了。真正的布鲁克林之夜,需要点甜蜜的东西!” 恰好此时,南舟抬头的刹那,目光与舞台上的程征,不偏不倚地撞在了一起。 他正看着她。隔着昏暗的光线、缭绕的烟雾和攒动的人头,他的眼神深邃,仿佛刚才那首激烈如冬风的曲子已经散去,余下的是一片静谧的、等待着什么的湖泊。 他没有在意旁人的起哄。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然后,唇角微微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手指重新落回琴键。 前奏舒缓、温暖、带着令人心动的悸动节奏,是流传甚广的《Perfect》。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瞬间爆发出更大的欢呼和善意的怪叫。小号手和鼓手交换了一个眼神,即兴加入了轻柔的伴奏,贝斯手不知从哪里也冒了出来,低沉的音浪垫在底下。 音乐变得饱满而深情。 程征的弹奏不如刚才那首炫技,却更专注,更温柔。他的目光,时而落在琴键,时而抬起,穿越人群,落在南舟身上。 那个满脑袋小辫子的鼓手不知何时凑到了话筒边,他的声音沙哑而富有磁性,目光也带着笑意投向吧台边懵掉的东方女人,跟着旋律,唱出了那句经典的歌词: “I found a love for me…”(我找到了一份属于我的爱) “Darling, just dive right in and follow my lead…”(亲爱的,就坠入爱河,跟随我的引领) “Well, I found a girl, beautiful and sweet…”(我找到了一个女孩,美丽又甜蜜) “Oh, I never knew you were the someone waiting for me…”(哦,我从未知道你正是那个为我等待的人) 南舟僵在原地,手里还握着没打完字的手机,屏幕上易启航的名字和那句未完成的回复幽幽地亮着。 酒吧里温暖潮湿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周围的欢呼、口哨、音乐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她只能看见舞台上那个弹琴的人,听见那直白而热烈的歌声,感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耳膜。 这只是异国他乡一场美丽的误会,一场即兴的、带着酒吧文化特有的夸张与善意的表演。她对自己说。 可为什么,脸颊这么烫?为什么,那首《Perfect》的旋律,混合着黑哥们儿粗犷又真诚的歌声,会长久地、顽固地盘旋在脑海里? 程征的琴声在最后一个温柔的和弦中消逝。他没有说话,只是在一片沸腾的“Encore!”声中,起身,朝台下微微颔首,然后穿过人群,走回吧台。 他在南舟身边重新坐下,拿起那杯还没喝完的鸡尾酒,神色已恢复平静,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散尽的、属于音乐的微光。 洛琳擦着笑出来的眼泪,又推过来两杯新的:“‘白日梦’,特调版!奖励你们,把我的酒吧变成了今晚最浪漫的地方!程,你藏得太深了!” 程征笑着道谢,将其中一杯推到南舟面前。 南舟看着杯中梦幻的蓝色液体,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程总,您钢琴弹得真好。” “创业的时候学的,后来发现,是个不错的解压方式。”程征的语气平常,仿佛刚才那场引发轰动的演奏只是随手为之。他顿了顿,“吓到了?” 南舟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自己都笑了,有些混乱:“有一点……太意外了。” 她抿了一口那杯“白日梦”,清甜中带着一丝烈酒的灼热,顺着喉咙滑下,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这里……和百老汇,完全不一样。” “都是纽约。”程征环顾着周围重新热闹起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的人们,“百老汇是精心编织的、售卖给人观看的梦。这里是即兴的、生长的、生活自己的梦。我们需要取经的,或许不是百老汇的宏大制作,而是这种……让美好即兴发生的能力真正让一个地方活起来的,是像今晚这样,音乐响起时,人们眼里自然流露的光,和愿意为陌生人即兴伴奏、歌唱的心。” 南舟默然。 程征就是程征,即使去酒吧放松,也带着明确的任务和目的。只有她差点以为,这是一个制造的惊喜。 她怎么会这么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