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巫》
1. 女巫审判
天角悬着银盘似的太阳,空气中却飘着淅淅沥沥的雨,这是女巫在施展她的巫术。
圣典上说道——太阳雨是女巫在施展巫术,这种雨会让女人难产,男人阳痿,牛羊不产奶,小麦不抽芽。
但牧羊人无法找到一片树林让他与羊群躲避这场灾祸之雨了。
他清楚地知道,他要死了。
大且有力的狼爪按着牧羊人的肩膀,野狼张着嘴,挂在苍白利齿上的还未凉去的羊血与黄白的唾液混在一起慢慢滴落,砸在牧羊人脸上,被雨水冲刷成一道小水流,沁入牧羊人肮脏卷曲的头发中去。
牧羊人大睁着眼睛,直勾勾看着野狼随着呼吸一张一合的猩红喉咙。
带有浓烈的生羊内脏气味的酸臭吐息吐在他脸上,不停冲刷着牧羊人的大脑,他张大了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手脚好像在此刻都失去了力量,动不了一分一毫!
牧羊人在恐惧中竭尽全力闭上双眼,任由黑暗将他裹挟,就好像这样做,死亡到来时的疼痛能减轻点一样!
狂风呼啸而来,令人牙酸的撕裂声猝地响起!
一股比岩浆还要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灼烧在牧羊人脸上,替代了盘旋在他大脑中的剧痛!
与之同时,重物猛不丁地砸落在他胸膛上,就这一下,他仿佛再度拥有了控制身体的力量。
牧羊人惶恐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了落在自己怀里的一个肮脏,滚烫,甚至还能感受到喉咙里还在喘着气的狼头!
他抖开狼头如同抛开一块烧红的烙铁,手脚并用爬开了两步,也在此刻看清了砍下狼头,救下他一命的少年——
这是一个身量矮小的少年,穿着件肘部裂了个大口子的灰色粗布衬衣。护胸的皮甲已经开裂,棕黄色的皮东一块西一块剥落,活似做皮甲的畜生生前就得了严重的皮肤病。上头一对肩甲更是不堪,右肩只剩下了半块,麻线歪歪曲曲的,如同蚯蚓卧在上面,在肩膀上晃晃悠悠地悬着。
再往下看,一条同样老旧的土色粗布裤腿,束在开了个大口的皮靴里。
要不是他手中那在比月光更加皓白,恍如银币铸造而成的巨剑,牧羊人是绝不会信此人有一星半点的本事的。
少年手提着足有他半人大的巨剑,迎光立在狼群之前,明亮的银白巨剑上,狼血正汇成一道红线滑落。
狼血滑落的速度让少年有些不耐烦,他甩了甩重剑,鲜艳血水朝着八方飞溅出去,洒落在黄绿的草地上。
随着他的动作,银色大剑晃出耀眼的光,直直扎刺入逐渐聚拢,将两人围在中间的野狼们的眼睛,野狼们压着身体,意识到面前之人不是软弱无力的绵羊,也不是懦弱无能的羊倌,它们齐齐往后退了一步,露出最为强壮的头狼,与少年人对峙。
牧羊人不敢再动作,他发着抖缩在少年身后,从未如此虔诚地相信他捐与神堂的钱财能在这一刻起到作用。
伴随着头狼倏然抬头发出的一声嚎叫,站在最侧边的一匹野狼飞跳而起,扑向畏缩不敢抵抗的牧羊人。
少年的反应比野狼更快,她单脚支地,另一脚在草地上划出一个半圆,腰部顺势扭动,提携肩膀将重剑横举而起,凌厉的寒光划过半空,切断空中细雨,左右猛扑而上的野狼未来得及躲闪,一头被剑刃从吻部开始,横着劈成了两半,另一头拦腰而断!
还在抽搐的狼尸啪啪两下落在了牧羊人面前,牧羊人将方才未发出的尖叫一并还给了天空,竟将天上的白云都吹散了片分,不再有细雨落下。
头狼还是不退去,它俯身龇出獠牙,口中发出威胁的低吼,苍白的眼珠子在八月骄阳下散发着寒光。
萨迦毫无畏惧,瞪圆了眼睛紧紧追逐着头狼的眼睛,乱糟糟的黑发下,蓝宝石似得眼睛光芒熠熠,折射着日光。
带着狼群的尸体去找领主,与让狼群逃脱后,带着尿裤子牧羊人找领主汇报消息接取任务是两个价。
萨迦盘算道。
她很穷,是在野外打猎烧烤都撒不起盐的那种穷,她迫切地需要一个有钱老爷来给她支付点路费。
但是,这已然是一个足以毁灭一个村庄的中型狼群。
视野所及内还存活着有十二头狼,这起码是三个成狼家庭,这样大一个狼群活跃在距离城堡不远的牧地周围,会给附近到村庄带来灭顶之灾——或许已经有村庄遭受了狼灾!只是由于领主的无能让它们至今逍遥。
如果今天狼群逃走,萨迦不意外这群饥饿且复仇心切的狼会随机周遭一个村庄袭击,造成更大的伤亡。
萨迦眯了眯眼睛,巨剑划过已经被啃咬出黄土的草地,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响,头狼脚步一顿,随即兀地发出一声长啸,夹着尾巴,抛下猎物,带着狼群转头就跑。
狼比人更能审时度势,甚至在很多时候比那些贪得无厌的人要聪明得多。
萨迦并不准备放过这群野狼,她膝盖一弯弹跳而起,剑锋划破日光,将跑在最后的两匹野狼一并斩断,狼群没有理睬最后两匹弱狼,只继续朝着森林跑去。
牧场的草已被啃秃了一大片,剩下的草叶也在秋风中恹了大半,狼群奔跑在上面,发出清脆的枝叶折断的响声,鲜红的血爪印留在摇摇晃晃的黄叶上,随着牧草的摇晃,血色弹射到四方。
头狼耳听见萨迦再度追上砍死一头小狼后,喉中发出呜呜声响,狼群在此刻分成三路,超三个方向跑开。萨迦心知哪怕被其他狼跑走也不能让这头颇有智慧的狼王存活,只要有点机会,他定能再聚成一个狼群,到时候可就不是一个牧羊人受难了!
萨迦脚步一定,反手握住巨剑,肩背发力,随着脚下皮靴的滋啦一声声响,银剑如同一道白光飞出,直直刺向扭头回看的狼王。
白光越来越盛,头狼张嘴欲嚎,巨剑已经从他身体横穿而过,深深扎入土中。
剩下的狼群猝然间失去头领,一阵混乱,一匹停不住脚步的狼直直撞上了扎入土中的巨剑,划出一道血痕,哀嚎一声夹着尾巴逃窜而去。
有几匹狼四散朝林中逃窜去,另有几条居然想要朝没有武器萨迦发起攻击,萨迦一个侧身避开扑过来的野狼,横手扯住狼尾,另一手顺着脊背而上,扼住颈椎稍一用力,就将它扯断了脊骨,瘫软成了一团。
萨迦借机再度砍杀了几只野狼,将狼群几乎歼灭了大半。
直到剩下的野狼消失在森林,萨迦这才回过头来理睬逃脱死劫的牧羊人——也许还没有逃过,这个倒霉蛋让狼群咬死了这么大一群羊,足够买十条他的命了。
没人比牧羊人更深知他主人的狠毒与吝啬,他想要去碰触萨迦的脚,想要抱着他的腿祈求,却在看见她那身血腥后胆怯地收手,只敢抠住她脚旁的黄土。
牧羊人卑微地将头埋在土里,哀求道:“大人!大人!羊被狼杀了,求您救救我!我还有妻子跟女儿,我不能死!我愿意把一切都奉献给您!”
萨迦抬起眉头,她看着这个有妻有女的羊倌,决定给他一个机会——如果他能把握住。
她腰间接下一个水囊来,在牧羊人的焦虑中慢吞吞喝干净了最后一口水。清了清喉咙,沙哑却明显属于女孩的清亮声音响起在牧羊人耳边——
“我会帮你解释,你想要我怎么做?”
方才的恐惧与悲切瞬间消失,狂妄的想法不知从何处如同烟花在牧羊人脑壳里炸开。
牧羊人似乎在这一刻才发现萨迦甚至不到他肩膀高,他那双方才不敢触碰萨迦脱了底的羊皮靴的手一把抓住了萨迦的脚踝!牧羊人完全忘记了面前这个少年一剑砍断狼头,扯断狼的脊椎!他只能想到这是个女人!弱势者!而他是个男人!他可以一拳打晕十个这样的女人!瞧瞧她的脚踝!完全可以被一手抓住!
牧羊人瞬间自信极了,他似乎有了更好的,向强大威猛的主人赎罪的办法,他扑向了萨迦,大声喊道:“把你的剑给我!女巫!我要把你绑上火刑架!”
*
我操你大爷。
*
有句话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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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当别人说你是女巫的时候,你最好真的是。
牧羊人的衣服只值十个铜币,但他的羊皮靴挺新的,虽然散发着让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也卖了三十八个铜币——这是萨迦跟裁缝讨价还价后获得的最好价格。
其中牧羊人的钱袋里还有五个铜币,跟一块散发着恶臭,口味腥臊的羊奶酪,萨迦十分坚定地把这块咬了一口的羊奶酪强行塞给了裁缝,换了一个铜币。
而几头野狼的尸体就值钱多了,有眼力见的磨坊主也不敢压价,他大方的给出了头狼三个银币,其他狼一个银币的价格——自然,那几头被砍成两半的狼只能算三分之一价。
贪财的磨坊主还想用两个银币价格卖给萨迦一双崭新的羊皮靴,萨迦十分坚定地拒绝了奸商,而是靠着自己漂亮的脸蛋从磨坊女主人手里拿了两根刚搓好的麻绳,将皮靴捆了一捆。
皮革袋子叮叮当当响着,不断提醒着萨迦,她终于又能吃上一口盐了。
三个月啊,萨迦三个月没见过人烟了啊!那个活生生咬死子爵的小姑娘真的会躲,搁不见天日的地下土城里钻来钻去,硬是把萨迦困在了地下城,整整吃了两个月的地鼠跟蘑菇,喝了三个月的地下水,没被毒死纯粹命大。
萨迦感动地站在路中间深吸了一口气,浓郁的气息从鼻腔涌上了大脑——
鸡屎猪屎马屎狗屎人屎,就是这个味儿,带劲!是那样亲切,那样有人味儿!
这是一个足有百人聚居的平静村庄,铺满了茅草的拥有三角形房顶的木屋错落分布在村内,河流经村旁而过,再往下游依稀可看见磨坊。
村庄四周延伸而出的道路上不见一根杂草,还有几个穿了衣服的孩子举着木棍在路上追逐打闹,此外一切都安静地不像样,这样阳光坦荡的午后,不见一个太太小姐坐在太阳底下做活儿,这个村庄好像没有女人似得,一路过去只看见了一些闲汉。
萨迦打量了两圈后,朝着立着高高的啤酒旗帜的酒馆走去。
被黄泥土墙围住的小酒馆算得上是这个村庄中最好的房子了。它的墙奢侈的全由灰色石头垒砌,甚至在高昂的窗户税下,大方地开了好几个小窗,连屋顶上的茅草也比村中其他房屋要新鲜厚实得多。
发酸的酒味混着畜生的膻味从围墙内飘出,朝着四面发散,里头那些好像压低了一点嗓子就会被人瞧不起的村汉在大声叫嚷,间或掺杂了几句“女巫”“草药”之类的话。
不过低矮的围墙遮挡不住太多东西,萨迦清楚的看见一只在木棚上歇着的母鸡,将一团白绿色粪便喷到了靠着木柱站立,跟人说闲话的村汉头上,这个村汉毫不介意地把它掸走了。
酒馆门口门口流淌着黄色的小水流,水流中还掺着黑褐色的不明泥状物,门口一个十三四岁,头发活似一团枯草的干瘦女孩拿着一柄大扫帚,努力将污水往路上扫,却将脏东西糊得满地都是,但门口躺着的醉汉毫不在意,他大声地打了个嗝,搂着一块石头哼哼唧唧笑着说话。
萨迦瞥了一眼,双手扶着腰带,大摇大摆走进了酒馆里,她脱了一层底的皮靴带起脏水,发出响亮的踢踏声。
酒馆里所有声音瞬间停止了。
无论正在将推车上的粮食扛进屋的雇工,缩在角落慢吞吞咬面包,不露脸的斗篷男人,还是正在举杯的壮汉,与站在壮汉身旁,脸上带着夸张笑容的胖妇人,都看向了全无外地人自觉,活像回了老家的萨迦。
萨迦全然不在意他们的打量,她走过了正在搬运货物的院子,在木棚下的一张空桌前坐下。
这是一条从木匠手里出来,就开始被不断盘浆,这么多年未经清洗,被腐蚀出了黑亮凹陷的老木桌,估计见证了不少醉鬼从初尝试酒精到身体里每一根血管都流淌着酒水。蕴腾的雨气中,木桌释放出肉眼可见的酒糟味,萨迦感觉把它放进木桶里加点水都能直接酿出酒来了。
萨迦屈起食指与中指敲了敲桌子,指关节脱离桌面带起清晰的黏腻感,她粗声道:“有什么酒吗!”
2. 女巫审判
麦黄色酒液里的棕黑絮状物在灰黑色的铁杯里浮浮沉沉,模糊倒映出萨迦用力咀嚼面包的半个下巴。
萨迦面目狰狞地从沾了盐水,方才能下得了口的黑面包上扯下一大块,如同一头骆驼一样用上整副牙齿研磨堪比麦秆的面包馕。却还是被吸满了水,橡胶一般的面块塞住了喉咙。
她用力拍打着胸口,抓起没滤干净麦屑、口味酸涩的劣质啤酒,如牛饮水般咕噜噜将喉头的硬物吞咽进肚子里。
原本还在意萨迦黑发蓝眼长相的村汉们皆数收回了目光,几乎烂成条的皮甲,加上这幅邋遢又野蛮的吃相,怎么可能是会为了那件事而专门来调查的大人呢,更像是一个被主人赶出家门的小白脸!
只可惜他们这儿可没人吃这一套!
他们只低声交流了一会儿,声音便又高亢如同一群被踢了一脚的鸭子了。
“我早就知道——是那个老巫婆用她的巫术诅咒我家鸡,不再下蛋了!我早就知道!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就知道了!她就是个女巫!”
“就在三年前,她在我家门口捡走了一块石头!就是那块石头让我没有儿子!”
“她用那些杂草骗了我家傻婆娘,那个傻婆娘现在还在为她离开而哭哭啼啼!她从我家里足足骗走了十八个银币!”
所有人都在争执夸耀着自己的先知先觉,没有一个人去理睬另一个人的话,他们也就这样聊下去了,直到其中一个农夫很是得意地拍下了一枚银币,日光透过层云落在这枚明晃晃的货币上,明晃晃的银光好似能洗干净他指甲缝间积年的棕黑颜色。
农汉们看着这枚银币,他们每个人的口袋都鼓鼓囊囊,脸上统一浮现出一种被酒气浸染的得意神色来,站在人群最外面,说话几乎没人搭理的男人看着这枚银币,突然有了主意,他耸着肩用力挤到桌前,“砰”一下将手掌拍在了桌上,然后翘起小指慢吞吞推开了那枚银币。
他小指上带着一枚精致的女式金戒指,上头还镶嵌着一小粒珍贵的红宝石!比那枚银币更为耀眼!
所有人都将注意力聚集到了这枚戒指上,目光紧紧跟着戒指,脑袋也随着他举手的动作,像群可笑的乞食鸭子般昂了头起来。
第一次获得了这样多关注的男人振奋极了,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酒气,涨得通红。他在那里竭尽全力喊道:“我早就该把安吉拉打一顿了,没有一个正经女人会为女巫哭泣!所有给女巫说话的都是女巫!都要吊上绞刑架!一个又丑又蠢的女人!我要打死她!然后用这枚戒指,取一个——取一个——年轻又漂亮的老婆!”
“没有麻子!”
他在银钱叮当的声音中大声宣布道。
角落里那个不露脸的黑斗篷男人在此刻稍稍抬了抬头,露出一双土黄色的眼睛,与一大把乱蓬蓬的红色胡子。他体型矮小,抓着酒杯的手指却粗壮有力,又黑又长的指毛上沾一丁点儿令人作呕的红棕色。
萨迦突然打了个冷颤,她警觉地看向这个男人。
斗篷男人锁在金戒指上的目光突然收回,直勾勾看向萨迦。
他的胡子抖了抖,露出一大块暗紫色的厚实嘴唇,如同水蛭活动躯体一般将其拉扯开来,露出令人恶心又胆寒的笑容来。萨迦心里警铃大作,但吵吵嚷嚷的农汉们却在此刻都站了起来,有人满脸激动,有人一脸讥笑,有人目带期待,也有人目光茫然,但他们的行为都一致,附和着老鼠眼男人的话,并举起酒杯大声唱起了歌,牢牢挡住了萨迦的视线。
“女巫!女巫!掐死公鸡,摔死母猪!草木不长,粮食不收!月亮东升,太阳西出!”
等他们再坐下时,斗篷男人已经不见了踪迹。
可耻的酒鬼还在那里大放厥词,他被这群人捧得飘飘欲仙,他的眼睛越来越红,嘴巴越张越大,讲的话也越来越夸张离谱,他最后振臂一呼,喊出了他的妻子也是个女巫来,他要找个机会验验她的真假!
众人哄得一声,爆发了不知道第几波的讨论热潮,叫唤着让人给他们再上一轮上好的麦酒来。他们要好好商量一下如何让女巫伏法!
从门口一路扫进院子里的女孩吓得摔掉了扫帚,她惶恐地看着这群醉醺醺的癫狂农汉们整个人抖得好像一只被踢了一脚的小山羊,这可把酒馆老板娘可气坏了,她大声训斥道:“别站那发呆听故事!莫甘娜!我是付钱让你在这里享福的吗!懒姑娘!”
她说着指向了墙角已经被苍蝇围绕的脏衣服。
“干活去!要是有别的选择,我绝不招你这个笨丫头!”
莫甘娜被一声怒喝吓毁回了魂,抱起地上的水盆一溜烟跑出了院子。
“这位夫人——”在吵嚷中,萨迦尊敬地在桌上排开了十枚铜币,她自然也想跟那群醉汉一样拍出一袋银币来,但是她做不到。她稍稍仰着脑袋,让这位身躯足有三个她这么大的老板娘能看清她那双漂亮的,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与虽然脏但是难掩俊秀的脸蛋,虔诚地说道:“尊敬的夫人,刚刚那个男人,你认识吗?”
老板娘看着她湿润润,好像带着闪光的婴儿蓝眼睛,恍然间好像看见了她还是个天真又稚嫩的小女孩儿时,捡回家的第一只小狗——她眼神都软了几分,对着萨迦温柔地说道:
“这是另外的价格。”
*
玛丽夫人是个好人,她在慷慨地用一句不认识带走了萨迦的一个银币后,还愿意赠送萨迦一杯价值八个铜币的葡萄酒。
萨迦龇牙咧嘴地品尝着酸倒牙的紫红色酒液,斜眼睥着那群农汉。
这群醉汉已经上了头,几番大声的争吵吼,似乎笃定了老鼠眼的妻子安吉拉就是一个女巫。
他们现在不甘于在原地坐着了,于是便神气非凡地让玛丽夫人记下账单,颠着酒桶般,也确实装满了酒水的肚子,跟在老鼠眼男人身边,晃晃悠悠走出了酒馆。
抱着水盆回来的莫甘娜迎头撞上了这群男人,她低着头,躲闪在一旁,直到这群醉鬼身上的酸臭味淡去,才敢探头探脑跑回院子来,在看见沉着脸盯醉汉们远去背影的萨迦时,僵在那儿不动了。
玛丽夫人双手撑腰,她瞥了一眼水盆里还被棕色脏水浸泡着的衣服,又扫了萨迦的漂亮脸蛋一眼,大声喊道:“把洗好的衣服拿去后院晒上!你还要我教你怎么做吗!”
莫甘娜瞬间收回了眼神,她抱着脏衣服慌乱地冲进后院。
方才还热火朝天的院子只剩下了玛丽夫人与萨迦,和方才与酒鬼们作陪的,已经醉倒瘫软在地的酒馆老板。
玛丽夫人撩起围裙,擦拭着酒鬼们离开后留下的狼藉,走到她丈夫身边时,她鼻子不自觉地抽了抽,提起裙子,坚硬的木拖鞋一脚踹上了他的脸,她啐道:“滚边上去!你这个杂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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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上的男人只是哼哼了两声,发出了巨大的呼噜声。
玛丽夫人拉起他的腿,伴随着咒骂,如同拖一条死猪般将他拉进了房子里。
院子里的驴随着他的主人一道哼唧了两声,回绕在空旷的小院子里,萨迦伸出舌头点了一点葡萄酒,浑身一个激灵,她硬绷住快要被酸到抽搐的脸,摆出一副老练的神色来。
玛丽夫人进进出出收拾着狼藉,不时朝着萨迦看来一眼,老半天了却还不见萨迦杯子里的酒水破点皮。
而这时候傻乎乎的莫甘娜又走了出来,她抓着裙摆,茫然地看着玛丽夫人将扫帚捅到萨迦的脚下去,玛丽夫人眼尖地注意到莫甘娜甚至还把头发拢了拢,沾了点水,让稻草一样的头发稍显服帖了。
玛丽夫人心中警铃大作,将扫帚狠狠杵在地上,发出“簌”的一声巨响。
她挡在萨迦与莫甘娜中间,十分强硬地呵斥着:“我说了!进去!笨丫头!这里没有舞会!不需要你的打扮与殷勤伺候!你把头发梳秃了他都掏不出一个铜子给你!”
莫甘娜的脸腾一下红了,血色如潮水般覆过苍白的脸,将几粒雀斑也掩盖了过去。
玛丽夫人无比后悔给这个穷小子送上一杯葡萄酒了,她应该在把他口袋掏空的下一秒就把这个小白脸赶出去。她又转过身来,抓住了一脸无辜的萨迦的衣领,如同拎一只鸡崽一样把她提了起来,拽出了院子。
“打烊了!”
她大声吼道。
被扫地出门的萨迦站在门口挠了挠头,绕着小院走了两圈,把玛丽夫人对莫甘娜的教训听了个一清二楚——村子里以前有几个姑娘被小白脸骗走,在外面当起妓女,或者是留了个私生子最后在村中没有立锥之地的故事。
在旅行时,萨迦这种故事见得可谓多了,穷困潦倒已经是最好的结局,起码她们还留得性命。还有更多的可怜女孩,无论他们是出生贵族还是农奴,只是因为触及荣誉或是其他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就被裁决为与恶魔私通,捆上绞刑架。
这位夫人是个好人,萨迦靠着墙头想,虽然她野蛮又吝啬,但她在用最大的努力保护周围的女人。
于是在玛丽夫人将莫甘娜再度嘘入马厩后,萨迦踮起脚,在墙头小心探出脑袋来,开口说道,“我可以帮你去把那位女士护送出村子,随便送去哪里。”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玛丽夫人看向扒在墙外的萨迦,“离开这里!不然我要叫卫兵了!”
“我不想找事儿,夫人,但那个被您派出去洗衣服的女孩儿都没把衣服泡泡水,这太明显了。我知道您是一位善良的女士,而我则是个好心的旅人,为了安吉拉女士的安全,您不能让她独自离开村庄。”
玛丽夫人拍了拍裙子,她盯着萨迦的眼睛,从旁边提起一块圆木来,她那红萝卜似的手指嵌入了圆木的裂口里,一直带笑而被脸上软肉挤成线的浑浊眼珠子猝地圆睁,“啪”一声,那块比萨迦腰都要粗的柴火就这样被她撕裂成了两瓣。
棕黄的木屑飘在半空中,悠悠扬扬地,落在萨迦脸上。
玛丽夫人又露出了一开始的谄媚笑容,她用粗糙开裂的手指掰起萨迦的下巴,用大拇指揩去了那片碎屑。
“不要弄脏了您的脸,客人。”
萨迦闭上了她的嘴,缓而慢地如同一个无意冒出头的蘑菇般,慢慢又把自己缩回了墙底下。
3. 女巫审判
酒馆外被细雨打湿的草垛只是被太阳一晒,又冒出了毛茸茸,热烘烘的味道,从萨迦鼻孔里一个劲地往她脑子钻。
萨迦抽了抽鼻子,食指横着搓了搓鼻孔,揉开那股让人昏昏欲睡的暖意。
所有酒馆老板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玛丽夫人不把她做成香肠而只是呵退,已经算得上是一个大好人了。萨迦自然不会硬着头皮继续跟玛丽夫人掰扯那个女人的事儿。
她也不必担心那群货色知道是玛丽夫人通风报信,只要玛丽夫人不承认,没人敢把那个女人逃跑的事情冠到她的头上。
至于把玛丽夫人打成女巫,那更是不可能了。
无耻又怯懦的村汉们怎么敢把一个真正有力量的女人打成女巫呢?他们只会也只敢欺凌弱者。
萨迦挠了挠发痒的脑袋,看向地上前尖后方的脚印,那个红胡子壮汉翻墙落地的动作,在雨后的泥地里留下了清晰深刻的印迹。
尖鞋头方靴根是典型的马靴,这个小小的村落里没有马匹,而农奴也不会特意高价去购买一双昂贵的马靴。
萨迦顺着鞋印方向走了几步,眯起眼睛朝着前方看去,一条靠近森林的小道上再度出现了几个脚印,随即湮入杂草中不见了。
她扁了扁嘴,扶了一下挂在背后的用破布层层包裹的巨剑,蹲下身来将捆着鞋底的草绳重新紧了紧。
“是莫甘娜!是莫甘娜!求你了!都是莫甘娜让我跑的!”
突如其来的哭嚎打断了萨迦的动作。
一个浑身黄泥的女人被老鼠眼男人扯着头发,怒气冲冲走向酒馆。
安吉拉一开始还能勉强弯着腰跟上,但老鼠眼男人对她现在的狼狈模样还不够满意,他一双老鼠眼睛像□□一样鼓着,原本不见眼白的地方随着他的神色硬是露出了一点黄色,他鼻头通红,大骂了一声,再将安吉拉的头发用力一扯,使得她跌在地,被拖拽了几步。
他身后跟着一大群醉汉,还有不少男孩跟在后面起哄,周围的房子隐隐开了一个门扉,又在他们路过时,悄悄闭上了。
“她还有力气说话呢!”醉汉中有人喊了一句。
安吉拉踉踉跄跄直起腰,又再度被狠狠扯倒,扑倒在酒馆前的泥地里。
“让那个小表子出来!”老鼠眼站在酒馆门口,在身后一群醉鬼起哄下,他有了莫大的勇气,对着院内喊道。
其他人都站在他身后,收了声音围观。小酒馆的门仿佛划了一道两国界线,让他们不敢贸然进犯。
玛丽夫人脸色沉沉,没有招呼莫甘娜出来,而是自己大步走到了酒馆门口,居高临下看着矮小枯瘦的老鼠眼,粗声喝道:“滚。”
老鼠眼双腿一抖,兴师问罪的表情僵在脸上,如同被石膏糊住了一般,眼珠子也不敢转动了,他抖了抖发直的舌头,不敢继续说话。
眼见着老鼠眼要落荒而逃,那群酒鬼不愿意了,他们低声嘲弄老鼠眼道:“我就说他不敢找玛丽夫人麻烦。”
“那就让他老婆跑吧!”
“在她跑之前我得想办法尝尝她的味道……丑?哈哈,晚上谁看得清呢!”
“当时分钱就不该给他,他能有什么用?”
“□□子里没卵蛋,果真生不出儿子。”
他们又细细碎碎如同虫豸议论了老鼠眼的胆小无能,轻蔑地将他讲做一个小丑。老鼠眼眼珠子颤了颤,她不敢直视玛丽夫人,也不敢呵斥身后的男人,转而将自己的羞耻与恐惧施加到了安吉拉身上。
他一把扯起安吉拉的耳朵,凑上去,夹着酸酒味的唾沫星子喷到她那张布着星星点点麻子的黄瘦脸上,将鼓在胸膛的羞耻一并化作吼声:“你说的莫甘娜叫你逃走!是不是你说的!你这个蠢婆娘!是你!”
安吉拉哀哀哭嚎着,她耳根被老鼠眼粗鲁的动作扯出了血,顺着脖子往下流,她哭嚎着喊道:“莫甘娜!莫甘娜!求你了!帮我说说话吧!莫甘娜!”
玛丽夫人斜下眼看她,她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正欲张口说些什么,安吉拉却忽地改了口,她依旧带着哭腔,却声音尖利地喊道:“出来!你这个小贱人!你想害我!是莫甘娜!是莫甘娜!”
妻子更懦弱的表现让老鼠眼好像再度拥有了男人的骨气,他鼻孔一张一合,兴奋地喘着粗气,他喊道:“让她出来!如果她不想上火刑架!就让她来代替这个麻子!我要娶她!”
他从腰上拔出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来,架上了安吉拉的脖子,从耳根留下的血水淌在上头,一时间分不清是不是老鼠眼已经割开了她的脖子。
人群哄然大笑,将安吉拉的生死彻底当成了一场笑话,他们对老鼠眼的做法大加赞赏,就好像他做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选择。
萨迦无法再看下去了,她两步上前一把控住了老鼠眼的手臂。
老鼠眼正想对着这个比他还矮一头的少年呵骂,就听见了令人胆寒的咔咔声响。
萨迦带着手甲露出的手指几乎嵌入老鼠眼裸露在外的皮肉里,正将他的胳膊一寸寸举高,在老鼠眼惊恐的眼神中,用力往外一甩,连人带刀一并抡飞了三五米!
一瞬间现场只听得见树冠上的鸟叫声了。
安吉拉浑身一颤,她眼泪鼻涕满脸,此刻却依旧担心地看向被萨迦砸飞,此刻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的老鼠眼。
“外乡人!”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
“这事跟你没关系!”
萨迦冷着脸,稍稍抬起头,腹中有食,盐分充足的感觉着实太好了,她几乎能感受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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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蔓延到四肢。
她慢慢走上前几步,在人群退开距离的动作中挡在了安吉拉面前。
萨迦看着人群,从背上摘下缠着破布的巨剑,猛然砸下,随着“咚”一声巨响,地上的砂砾与围聚的酒鬼们的心脏都一并弹跳了起来!
“退下!”
一声怒喝如同泼面冰水,让醉醉醺醺的农汉们脑子都瞬间清明,这一天喝的酒瞬间化作了无用的马尿,让他们再次记起生命的珍贵与重要了。
玛丽夫人在此刻往外走了一步,一把将半跪半瘫在地上的安吉拉扯进了院子,说道:“都散了!不然我把这事告诉管家老爷!小心你们下个月的税!”
农汉们有了藉口,立马三三两两朝着各个小路散了,没人搭理瘫在地上的老鼠眼。
萨迦清楚地看见老鼠眼手指抖了抖,他在装死。
“进来。”玛丽夫人掠视过老鼠眼,对萨迦说道,“不用管他。”
随着酒馆的院门关闭,躲在房门后的莫甘娜忍不住了,她小跑着出来,搂抱住玛丽夫人的半个腰,把脑袋埋在她胸侧,小声抽噎了一下。
玛丽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圆木似得胳膊将她搂在腋下,柔声说道:“别怕,等等就让这个小子陪你回家,你不是喜欢他这张小白脸吗?让他陪你聊聊。”
她在安抚莫甘娜后,松开了拽着安吉拉胳膊的手,骂道:“你跑回来干嘛!给我找麻烦吗!我就该让你被烧死沉进湖里!”
“爱洛,”安吉拉跪在地上,捂着脸嚎哭道,“我的爱洛还在家里,我如果把她一个人留下,她活不下去的!”
“那你怎么不知道是我让你跑的!”玛丽夫人不听她的辩解,她怒道:“你为什么把一切都推给莫甘娜?她也是个女儿!”
“爱洛!我的爱洛啊!”
安吉拉顾自嚎哭着。
玛丽夫人只是挥起蒲扇似得手在她身上恶狠狠拍了两下,就不再骂她了。
她上下扫视了萨迦一圈,又盯着捆着破布的巨剑好一会,在笃定了什么事后,对萨迦说道:“我能猜到你的来路,阁下。”
萨迦握紧了巨剑,不作回答。
“您不清楚底层的男人有何等的卑劣,他们胆小又懦弱,却有一颗能创造出无数阴险想法的脑子,我希望能打扰一下您的行程,留您在莫甘娜身边几天,她需要保护。”
“我这里还有两个金币与四十个银币……”
萨迦抬了抬手,拒绝了玛丽夫人,说道:“如果您能猜到我的来路,就知道我不会收这些钱,我会为您保护这位小姐,只是为了您的善心。”
玛丽夫人微微屈下膝盖,庞大的身姿半蹲在萨迦面前,举起她的衣角贴了贴眉心。
“贤者在上,愿您前途光明。”
4. 女巫审判
在一个无比寻常的下午。
没有人生病,也没有牲畜死亡,太阳高高悬挂在天上,麦田里的麦穗鼓鼓囊囊,清亮的河流带着银色背脊的小鱼游过村庄。
莫甘娜看着药师的房门被一群兴奋的男人打碎,无数人如闻到鲜血的水蛭般从房门挤入。
她看见那栋漂亮、干净,一年四季总有鲜花开放的房子在眼前如同羊皮囊一样充涨,直到她不能再填充下更多人时,在原地弹跳了起来,发出即将破裂的声响。
总是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至脑后的药师被拖拽了出来,她黄金丝缎一样的头发垂在脸颊两侧,挡不住苍白的脸,与发紫的嘴唇。
房屋又变成了一个水壶,砰砰噗噗地响了很久,久到屋里的最后一根丝线都被从纺锤卷轴上抽出,最后一粒麦粒都从陶罐里舔出,那些男人再也拿不动任何东西后,它们如同沸水般呼啸着冲出了壶口。
这群正义的猎巫人心中没有丝毫信仰,但是他们的嘴里与口袋里的信仰满到溢出来了。
屋外的鲜花被踩入烂泥里,有人随便薅了一把,当做女巫的罪证高举过头颅。
在莫甘娜短短的十四年人生中,曾无数次听闻过猎巫的故事,故事的反派属于一个有着大鼻子,阴暗可怕,会朝着孩子洒毒药的老太婆,故事的骑士拥有金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他的剑明亮到能劈开日月——但这是第一次,她真实地直面了一次猎巫。
但这个故事的反派是一个曾经无数次救助村民,拥有金色的头发,明亮的眼睛,拥有比日月更加明亮的银药瓶的药师。
她发现了、意识到了这是一件多么卑鄙残酷的事情,这是一件与勇者传说完全不同的事情。
这是一场犯罪。
日光晃晃悠悠刺着她绿油油如同浮萍的眼睛,倒映着变大变小房子的虹膜,慢慢折射出了一点宝石的光芒——
莫甘娜的母亲捂住了她的眼睛,好让日光不再刺入她的眼中。
“妈妈?”莫甘娜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圣堂上摇响的铃铛,带着金色的拖尾穿过每一个人,最后钻入她母亲的耳中,她呼唤道,“那是瑟西。”
“那是瑟西。”她苍白病弱的母亲轻声说道,“我们都是瑟西。”
——……——
所有人都说莫甘娜脆弱的母亲被那一场猎巫吓破了胆子,她带着莫甘娜搬到了村外的一个破茅屋里,在药师被挂到村中央的大树上后,她变得脑子都不正常了,她花了所有的钱向酒馆老板买了这幢离村百米的破茅屋,硬是搬到了这个偏僻的角落里。
从那天起她再也没有出过门。
未经打理的茅屋周围长满了及腰的杂草,其中星零点着颜色艳丽的小花,几只瘦骨嶙峋的鸡绕着杂草刨食,唯有一只狗还算养的壮实,此刻正趴在一块随便压着杂草的破木板上,啃咬着一块棕色的骨头。
在听见莫甘娜与萨迦的脚步声时,他警觉地站了起来,响亮地叫了两声。
待到萨迦又走近几步时,黑狗闻到了什么不对劲,尾巴一夹,钻进了屋子里。
有过了一小会儿,半开的漆黑门洞里露出来一个披着毛毯的妇人。她整个人包裹在毛毯中,只露出一张铅白的脸,跟一双在阴影中发亮的紫色眼睛。
她看了两人一会儿,轻轻说道:“都进来吧。”
与屋外的破败不同,狭小的室内被收拾得整整齐齐。铺在地上充作床垫的茅草干燥柔软不见一点跳蚤,开裂的地板没有丁点泥星,一台老旧的纺车上还缠着麻线,静静立在墙边。墙壁缝隙间漏下的明亮月光里氤氲着乳白的麦粥香气,与插在漆黑小壶里枯萎植株的香味糅合在一起,驱散了房屋老朽的异味。
虽说简陋,却布置的颇为温馨。
妇人主动地为萨迦分了一碗混杂了不少野菜的麦粥,直到看着萨迦吃下这碗异常芬芳的粥时,才开始他们的对话。
“那个男的,长一对老鼠眼的那个。想搞死他老婆,取一个更好看的,”萨迦简短地说道,“玛丽大婶让莫甘娜去通知了他老婆,但那个女人跑了回来,并把这事叫得所有人都知道了。”
“安吉拉不会跑,”莫甘娜的母亲轻声说道,“她的女儿爱洛听不见声音,也不会说话,她的生命比蜉蝣还要脆弱。”
“哪怕安吉拉下一秒就会死,也不会离开她的女儿。”
她温柔地看向莫甘娜,月光投在她干裂的嘴角,随着她说话的动作,牵扯裂开的嘴唇露出一点苍白的肉。
“玛丽夫人托我留在你们身边保护你们几天,”萨迦砸吧了一下嘴,好让轻微麻痹的舌头能顺畅点说话,说道,“那个男的……”
她还未说出什么话,就一头栽倒在了稻草上,陷入了昏睡。
“除非她有新的办法保护她的女儿。”
妇人拾起长勺,推了推萨迦的脸,见她没有任何动作后,松开毛毯,露出了一头耀眼的金发。
“他是有张好皮相。”她轻声说道,“你喜欢他?莫甘娜?”
莫甘娜抿了抿嘴,说道:“他拦下了那群人,他是个好人。”
瑟西笑了起来,月光落在她透彻明亮的紫色眼睛里,好像盈了一汪寒潭秋水,她说道:“我也曾以为他们都是好人。莫甘娜,我见过的唯一善良的人是你的母亲。”
“她戴上白头套,代替我上了绞刑架,她告诉我她才是那个女巫,我不该无辜的死去,”瑟西轻轻地说着,好像一阵风就能把话语刮散,“我的莫甘娜,你母亲嘱托我,让我继续教导你药师的本领,让你拥有一技之长,好让你嫁一个老实又忠诚的男人——如此的可笑。”
“我的莫甘娜,你拥有他人难以企及的天赋,你生来便要坐在高高在上的位置,你的未来不该被困在鸡毛蒜皮的小事里。”
她枯瘦的手指抚摸上莫甘娜的脸。
“我会带着你离开这个愚昧的村庄,我将会教会你如何你成为一个举世闻名的药师,无人敢质疑你,无人能夺走你的荣誉,哪怕是国王也要在你身前下跪!
“你会是我本该拥有的未来!”
在她风箱似得呼吸音中,她将莫甘娜揽入怀中,轻轻拍打年轻学生干瘦的肩膀,说道:“来让我们继续上今天的课吧,去外面收集一些颠茄与天仙子吧。”
————……————
萨迦袖子里的药草粥已经顺着胳膊肘流到了咯吱窝,水分渗透干净后,剩下的麦麸格外扎人。
她闭着眼睛,在她们脚掌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空洞声中装睡。
早在进门前她就猜到了屋里头住着女巫——不为别的,门口那一丛丛违背时节药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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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于扎眼了!它们甚至还大大方方地在同一个季节开了花!
糊弄农奴们还行,但凡哪个真正的猎巫人路过,但凡往门口看一眼,这房子里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逃不过。
瑟西不坏,插在小壶里的植株随便扯下一片叶子来都能毒死十个她。但在看见她这个可疑的外地人时,瑟西也只是准备了一份能一觉睡到大天亮的药草!
人心淳朴至此啊!
萨迦闭着眼睛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她的手轻轻搭在巨剑上,透骨凉意从指尖传入大脑。
她们有离开的打算,这是明智之举,但以她们现在还在家中慢慢上课的进度,未免有些拖沓了。
一个发生过猎巫,并从中吸血得利的村庄会在利益的驱动下,迅速发起第二次、第三次猎巫,他们的贪婪永远不会被填平,每个村庄中的女人都将有性命之危。
但这场闹剧一般维持不了多久,纵然农妇们的付出总是被无视,她们一直被视作赘生物,但当一个主簿去细细计算,他就会惊讶地发现,拥有妻子的农夫总是能在年末顺顺利利交上他们的税,收到的钱远超拖欠税款单身汉的两倍!
他们可以容忍用一个或是两个女人的头,用无数女人的痛苦换取治下的安稳,但他们不能容忍他们的利益受损!
不然到了税收的时候,他们就要收不上足够的钱粮了!
于是主人的猎犬就会挑出一个或者几个闹得最凶,或是最没用的男人的妻子、女儿、母亲,将她或她们挂上绞刑架,用女人们的性命给这场猎巫戏码画上一个句号。
在闹剧平息后,酒馆里对这些女人的各种评价中,总会有一条不变:
她们在这场闹剧里也是享足了好处哩!
但萨迦没有办法睁开眼睛跟她们讨论这事儿,虽然她的女巫通缉令贴满整个大陆,但是她实实在在的一点巫术都不会。
且玛丽夫人已经跟莫甘娜透露她是一个骑士的前提下,她可以用什么来证明女巫身份呢?每天挥剑两千次不会感到疲劳吗?
那太好了,她就是一个可以随心砍下女巫头,不受任何谴责的骑士!等等瑟西就会把那捆毒草投进火堆,大家一块完蛋。
在规律的药草研磨声中,萨迦用手指悬在剑面上,轻轻点叩。
白天没有继续追下去的男人是一个强盗。
他脚穿马靴,马匹却没有出现在村庄,按他离开村庄的路线,大概率就在不远的森林里面扎营。
这个村庄在猎巫后获得了大量财产而不收敛,农汉们大肆炫耀,引来了这群强盗。萨迦稍稍睁开眼睛,看向烛火下的瑟西与莫甘娜——
如果是她自己,会怎么做呢?会在什么时候逃离村庄,为什么又要搬到一个没有进行过任何修缮的旧屋?在已经吃不起饭的情况下,还将一条狗喂得饱饱的?
瑟西在等!等这群不知死活的猎巫人被强盗洗村!所有认识瑟西与莫甘娜的人全都死绝,等到她们到了别的村庄后,她就是真的莫甘娜的母亲!
而萨迦,就是那个证人。
萨迦的眼睛越睁越大,在摇晃的烛光中,瑟西竟然缓缓扭过了头,她冰冷的灰蓝色眼睛看着萨迦,宛如看一个死人。
不等萨迦说什么,突然的狼嚎响起在屋外!
“嗷——”
5. 女巫审判
空咚——
伴随着一声闷响,研钵从莫甘娜手里跌落一路滚到萨迦脚旁,其中紫红色的颠茄汁液洒了一地,散发出浓烈的辛辣气息。
瑟西似乎没有预想到狼群更先来袭,她脸上闪过片刻慌乱,但是在萨迦捡起研钵时,恐惧瞬间转换成了勇气。
比起屋外的野狼,屋内已经窃听了一切,知晓她们身份的骑士更让人恐惧。她将莫甘娜紧紧护在身后,咬着牙不发声,她的手摸索向旁边的毒草,原本这些药草另有作用,但现在……
萨迦捡起研钵,万种解释从脑中闪过,最后她只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
“我是个女人。”
瑟西触摸到毒草的手指如同触电般弹跳起来,她冰冷的眼睛看着萨迦撕扯开巨剑上的绷带,露出下面光辉如夜中星的银剑。
老旧残破的木板门发出冰凌破碎的声响,在野狼冲撞下摇摇欲坠。
“躲好,”萨迦活动了下肩膀,将巨剑牢牢握在手中,她声音冷静没有一丝波幅,“强盗团里有驯狼人。”
“是我大意了。”
深秋的狼群不会离开领地,他们集体巡视,狩猎,为过冬以及繁衍做准备。如此大规模的狼群在附近游荡,领主却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骑士或者士兵出现在这里,甚至牧羊人还敢独自放牧——一切都在说明,这群狼出现在这里并没有多久。
它们是强盗团的爪牙!
她在多年的流逃亡中却从未听说过任何一个有驯养狼群的强盗团,这么大的狼群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要隐瞒罪行的最好办法就是清除一切痕迹,他们用狼群掩盖了每一次抢掠,所有被他们盯上的地方,无人生还。
白日里,强盗团纵容狼群在村庄附近下手,全然不担心周围的人发现牧羊人失踪,暴露痕迹,他们打算在士兵到达之前洗略村庄!
地下城安全的三个月几乎磨光了萨迦的警觉心,这次袭击远要比她预想得要更严重得多。
“门口木板下有药草储藏的地窖入口,”瑟西抓着莫甘娜的手指如同铁钳般紧紧嵌入她的皮肤里,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道,“我们可以躲到里面去。”
门扉的异响越来越重,老旧的木板承受不住狼爪,破碎的缝隙之间野狼探入了一个长嘴,它抽动着鼻子闻着屋内的气息,鼻尖上凝着的水珠在夜色中一闪一闪!
萨迦提剑跃起,并步上前,银剑穿透木门,直刺几乎要将整个身体伸入室内的野狼!
“我不需要躲!”
野狼反应迅速,躲开了萨迦的第一剑,萨迦并没有从门中拔出银剑,反而往下用力,砰地一声,将木门撞出了一个大洞!她身形灵活地冲撞了出去,剑锋直指始料未及的野狼!
打头的野狼欲往后撤退,却已经来不及,被萨迦一刀劈断了脖子。
滚烫的狼血喷射在萨迦脸上,带着浓烈的腥臭,给她已经满是怪味的布甲雪上加霜。萨迦胡乱将脸上鲜血一抹,宝石蓝的眼珠子左右一滚,看清了隐藏在黑暗中的几匹野狼——
其中有一匹肩部还有未痊愈的剑伤,这是她白天的手笔——这狼群是来复仇的!
未等萨迦再仔细看清,突然而来的乌云盖过了明月,将月色掩埋,黑夜瞬间席卷过一切,将所有存在都遮得严严实实去了。
萨迦紧紧盯着黑暗深处,其中只传来狼群粗重的喘息声。
她什么都看不见,周围狼群开始慢慢抬起脚步,朝着她轻声逼近。
如果只是萨迦一个人,她不畏惧这些野狼什么,她大可肆意杀出重围。
但现在她身后还藏着两个人,洞开的大门,不需要用力,好像只是水滋一下就能开个洞的木墙,说两句话就喘,最大能力是跟人同归于尽的瑟西,与毫无力量的莫甘娜——
萨迦不能离开这里,她甚至不能远离门扉一点,她不意外如果她陷入战斗,这群狡猾的狼会借机溜进去咬死里面两个人!
睚眦必报的狼群知道报复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幼崽。
萨迦握紧了剑柄,她闭上了眼睛,听着周围狼群踩在药草上发出的轻微响声,嗅闻它们碰落花粉发散的浓郁花香气息。她大脑里迅速转过入门前看见的花丛位置,与其对应的气息,下一秒,疾风卷过黑夜——
“镫——”
贴地前行,想要从一旁钻入屋内的野狼被萨迦牢牢钉在了地上!
伴随着骨骼碎裂,浓浆迸出的声响,浓郁的腥臭味朝着房内冲去!
“啊呜!”
瑟西将莫甘娜紧紧搂在怀里,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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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忍住的惊叫声被她牢牢捂住。
滚烫的泪水砸在瑟西的手掌上,女孩能摸到肋骨的腰身硌得她手下生痛。她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己做过的事——是她将村庄猎巫的事散播出去,为的就是吸引强盗前来,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只想要这个罪恶的村庄为莫甘娜可怜的母亲陪葬。
但莫甘娜是那样无辜,她天真善良,拥有无人能比的才华,只要给这个年轻的孩子一个机会,她能成为王国最瞩目的那颗明珠!
瑟西望入无边黑暗中,她等待着其中出现锐利的狼牙或是尖刀,她会冲上去为莫甘娜挡下最后的攻击,然后将那束本作备用之策足以毒死一整个村庄生物的毒草燃烧!
她带着所有人死去——包括门口那个正在为她们奋战的女孩。
除了莫甘娜。
瑟西蘸取了地上洒落的药草浓汁,无所谓沾上的灰尘,塞入莫甘娜口中。
只可惜这些只够一个人活命,只可怜她将独自流浪,瑟西知道那是多么痛苦的过程,一个流浪的女人的地位,甚至不如农奴家里骨瘦如柴的老鼠。
她贴在莫甘娜耳边,轻而坚定的说道:
“你要自私,你要阴险,你要具有野心,你要怀疑看见的一切,你要去质疑约定俗成的一切,你该推翻你想推翻的,你要颠覆你想颠覆的,去成为一个真正的女巫!”
莫甘娜察觉到了瑟西语气不妙,她浑身颤抖起来,却被瑟西牢牢捂住嘴,不让她说话。
“你会成功,你要成功,”瑟西低声说道,“你是我的未来。”
屋外已经陷入缠斗,剑锋劈砍过空气传来尖锐的呼啸声,却没有没有任何落在□□上的声响,反倒是夜风直将村庄里若有似无的哭喊声灌入萨迦耳中。
萨迦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用力,掌下厚茧摩擦过剑柄上镌刻的贤者画像,发出细微摩擦音。
狼群藏在黑暗里不做任何动作了,但萨迦能听出知道它们没有离开这里,四下里若有似无的呼吸声至今没有散去。
这群凶恶的畜生有了新的计划,它们想让萨迦遭受一样的失去同伴的痛苦。
它们给了萨迦选择——留在这里保护两个人,还是将她们抛在狼牙之下,去拯救更多的人?
她谁都不会放弃!
6. 女巫审判
低矮黑暗的茅屋里回绕着巨大的鼾声,从老鼠眼□□似的鼻孔里发出来,活似一只吹了一半就断气的圆号。作为这个房子里唯一有点分量的东西,几乎要把房子都给撑破了。
在这震天动地的响声里,爱洛小心翼翼地抚摸上了安吉拉被打裂的嘴角,她仰着脑袋,朝着伤口轻轻吹着气,一股轻微的凉意从她细软的指尖溢了出来,如同一团发着微光的轻薄的蛛网,覆盖上了伤口。
青黑色透着烂红血点的淤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变回原本枯黄发黑的肤色。
爱洛摸了摸安吉拉恢复如初的嘴唇,将手移向了安吉拉被扯裂的耳根时,被安吉拉牢牢握住了手,她不停亲吻她的指尖,摇着头。
爱洛什么都听不见,她也说不出话,被饿到皮包骨头的脸上,一双小而亮的,黑曜石似得眼睛倒映着安吉拉脸上烁烁闪动的眼泪。
懦弱的女人不敢发出啜泣,她生怕惊醒四仰八叉瘫在床上呼呼大睡的老鼠眼,她甚至不敢将地上气味酸臭的呕吐物扫一扫,任由它们在那发酵。
任何一点胆敢惊动老鼠眼的动静,都会让他挥起拳头,叱骂她是不是看不起他。
她揽着爱洛,缩在火灶旁干燥的土面上,小心翼翼地从灰堆里掏出一团黑面包,撕成小块,塞进嘴里用口水濡湿了后,一点点喂给爱洛吃下。
在这巨响之下,她们两个活似两只老鼠,窸窸窣窣偷偷吃着那一星点足以让她们不被饿死的食物。
在高高低低的鼾声中,房门被猛地踹倒,发出剧烈声响,老鼠眼的呼噜也猝地停了下来,他哼唧了两声,被亮光打了眼。
“我要杀了你!”
被吵醒老鼠眼猛地拍了一下床板,反手抓握住放在床边的砍刀,怒气冲冲咆哮道。
但当他看向举着火把走入的强盗时,他猛地打了个嗝,手里的砍刀“噔楞”一下落在了地上。
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自称可以徒手杀死一头熊的,在安吉拉与爱洛身上已经适用过无数次的,那种属于男人的力量,随着他对膀胱的控制力,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红胡子强盗轻鄙地看着这个男人的裤/裆颜色变深,浓郁的尿骚味发散开来,火把照光下,老鼠眼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强盗往前走了两步,直接忽视了瑟缩在墙角的母女,提住了老鼠眼的脖子。
“钱……”
“我什么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那里还有两个女的!你想干什么都成!都是你的!”还未等强盗多问一句话,老鼠眼就将他拥有的所有财宝都抖得一干二净,生怕强盗那磨盘似得拳头落在了他头上。
强盗的视线落在他手指头上那颗细细的宝石戒指上,老鼠眼慌不迭地去摘,强盗却没这个耐心,他直接砍断了老鼠眼的手,将上头的宝石戒指薅了下来。
老鼠眼像个蛆虫一样在床上翻滚,他想尖叫,又不敢出声,生怕正在床上掏财物的强盗紧接着一刀捅进了他的脖子——他知道的,他知道的!接下来这些会被士兵吊死在绞刑架上的畜生会强/奸他的老婆和女儿,他可以借这个机会逃跑!
安吉拉浑身颤抖,但她在强盗翻找钱财,转头看她之前,抱着爱洛开始一点点往外挪出去,她爬得那样小心,那样胆小,生怕被发现了一点。
爱洛乖巧地缩在她胸口,她那样乖巧,甚至不敢流出一滴眼泪。
“那两个表子要跑了!”
就当安吉拉要爬到门口时,老鼠眼哭嚎着大喊道。
“大人!主人!她们要跑了!我会为你服务!我可以带你去村里藏宝贝的地方!”
强盗立刻转头,青筋迸起的手掐住了伏在地上前进的安吉拉的后颈。
他想要将她提起来,但这个枯瘦的女人好像有了无比强大的力量,她缩在地上没有抬头,紧紧搂抱着孩子,将她藏在身体下,如同一座沉重的慈母像般难以动摇。
强盗从不信任教廷那些鬼话,但他们的强盗团就有一个明摆着的女巫!
跪在地上俨然不动的女人让他心底发怵,他不知道这个母亲是单纯的力气大还是有什么非凡力量,他不敢对她们动刀了。
于是他十分自然地,不见一丝慌乱地松开了手,厚实的胡子咧开了一嘴黄黑腐烂的牙齿,对着老鼠眼说道:“我给你一个机会,在我回来的时候,我要看见她们两个吊在门上。”
他说完就收起钱袋往外走了。
屋外火光通明,在强盗丁零当啷的声音消失后,安吉拉抬起了头,她抱着爱洛就想往外冲,被老鼠眼一把扯住了头发!
老鼠眼光秃秃的手腕躺着血,他死人一样的脸上,萎黄的眼睛肖楞楞盯着安吉拉,他牙齿喀喀打颤,所有的勇气重回了他身上。
“求您……求您!”
老鼠眼一把推倒了安吉拉,安吉拉脑门狠狠撞上了门板,鲜血涌了出来。
爱洛大睁着眼睛,她终于看清了在发生什么,老鼠眼想要像以往一样殴打她的母亲,而她的母亲会一次又一次的将她护在怀里,挨下那些毒打。
她可以反抗的。
爱洛看见了老鼠眼的断手。
爱洛意识到。
他不是无敌的。
她可以一样让老鼠眼失去另外一只手。
老鼠眼从角落里掏出了一根绳子,他用仅剩的独手滑稽地将它打了个节,套上了安吉拉的脖子。
他吃透这个女人了,只要不碰到她的女儿,只要拿她的女儿威胁她,他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村里所有人都在嘲笑他的滑稽可笑,但是他知道家里有一个比他更为滑稽可笑的女人!
你瞧啊!
她从不知道反抗!
她甚至不知道只要抬起手臂,给他一个巴掌,他就绝不再敢了!
但他不会让她知道这件事,他会不断用言语欺辱她,用手脚折磨她,将她的人格碾入泥土,将她的自尊砸成碎屑,将她的一切都贬为粪土!
直到死,她都当是他的奴隶!
老鼠眼抽紧了绳索,安吉拉抱着爱洛,浑身颤抖,她逐渐无法呼吸,她哀哀看着老鼠眼,但后者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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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动。
爱洛动了,她从安吉拉怀里挣脱未出,她细小的拳头砸向了老鼠眼的肚子,火光下她的手掌好像一点能吸光光芒的黑暗。
腹部的刺痛胜过了断裂的手腕,但安吉拉已经开始颤抖的眼神让老鼠眼更加恐惧,他不能留下一个会反抗的孩子,这会给安吉拉别的想法!
他一把掐住了爱洛的脖子。
抛了出去。
空气中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就跟她往日一样,
再无声音了。
“爱洛!爱洛!”
安吉拉再度拥有了力气,她挣脱了绳索,扑向了火光照亮的院子。
她双眼通红,方才治愈的嘴角又因为嘶喊而裂开了口子,呼喊中血沫朝着四周溅出。
强盗已经走了!她可以逃走!带着爱洛逃走!
她为什么不敢逃呢!
她为什么不敢杀呢!
天上的阴云已经散开,皎洁的月光落在地上,安吉拉抱着爱洛,她没有发出声响,跪在地上好似一座苍白的雕像,唯有两道血水从眼睛顺着脸颊往下淌。
“你敢发出声音!”老鼠眼吼道,他那虚张声势的脸已经连最后一点气势都维持不住,他开始后悔刚刚将爱洛抛向院子的动作,他只是想吓吓爱洛,告诉她应该继续当她的娃娃。
但面对安吉拉时,他好像又来了勇气,挥起巴掌想要把安吉拉牢牢搂在怀里的爱洛打落。
安吉拉弓着身子,将爱洛紧紧抱着,沉重的寒意裹着死亡的潮湿从怀里的每个毛孔涌进她的胸膛。
门前的砍刀在月色下折射着光。
安吉拉一手紧紧搂着爱洛,另一手抓起了砍刀。
老鼠眼在看见安吉拉手里的砍刀时,嘴唇抖了一抖,但他继续大声骂道:“你敢对我大喊……”
砍刀斜着劈进了老鼠眼的脖子里。
他还没说出的字眼变成了呼嗤嗤的响声,跟着脖子上的鲜血一并冲出来了。
老鼠眼看向满脸血泪,抱着大头娃娃似得女儿的安吉拉,她又举起了砍刀,再一次朝着他肚子里面捅了进去。
他想逃,无穷恐惧从黑夜里伸出无数黑色的手掌,从他脚踝一路爬上脖子,然后紧紧地将他固定在原地。
他看见那些黑暗滚过爱洛的躯体,涌入安吉拉眼中,在里面长出了一双与爱洛一模一样的,黑曜石似得眼睛,那双在曾在爱洛出生时短暂点亮,逐渐磨灭光亮的眼睛好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席卷进去。
黑色的手掌从他脖子里伸入,顺着血管游向四方,他的血液好像在沸腾,在燃烧,在下一刻,在他每个毛孔中渗出的红色血雾里,他好像一个被戳破的羊皮气囊,迅速枯萎了下去。
那些黑色的手掌,在老鼠眼倒地后,从他眼睛、耳朵、鼻子、嘴巴、肛/门与/阴/茎里钻出来了。
“爱洛!爱洛!爱洛!!!”
“爱洛!爱洛!”
“逃啊!”
“跑啊!”
“杀了他吧!”
7. 女巫审判
玛丽夫人
当狼嚎声响起来时,玛丽夫人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她的后背紧贴着大门,手里握着一柄草叉,富态的脸红得像一个烂透的柿子,一道道皱纹嵌在里面。冷冽的冬风里,灰黑的汗水还顺着这些沟往下淌。她脚前横着一具甘愿为强盗做马前卒的村民,这个叛徒的肚子被狠狠铲开了一个血口,比牛羊内脏更加腥臭的肠子流了一地。
几个强盗站在尸体另一边,他们套着颜色各异的罩袍,里头露出乱七八糟的盔甲,手里头提着豁口的武器,看这玛丽夫人手里正在往下滴着血的尖锐草叉,没人敢主动靠近她。
“滚开!”
玛丽夫人吼道,她的声音浑厚响亮,粗壮的胳膊挥舞草叉犹如挥动小孩玩具,她瞪着铜铃似的眼睛,大声喝骂。
“你们这些杂种!”
她的酒馆是村庄里最坚固的建筑,在造这幢房屋时,她亲自挑选采买了最好的石头与最坚硬的木头。但此刻这座堡垒却把她挡在了外头!
她那个卵袋里装足了自私、愚蠢、市侩还有数不尽的恶劣品行的丈夫正躲在她身后的门内,如同蚂蚁一样不停地将重物往门后垒,努力把强盗连带着去敲响警示铃铛的妻子挡在门外。
这个废物在将门擦着玛丽夫人的鼻子尖关上时,强盗的火把光线还远在村口,他完全来得及放玛丽夫人进去,但自私胆怯填塞满了他大肠一样的脑子,他只想要保全自己的小命。
玛丽夫人第一时间去拿了草叉,准备与强盗们殊死搏斗——屋里头的贱骨头最好祈祷她能死在这场搏斗里,不然等她回到屋子里,她会让他成为一个足以写入传记里的,为妻子英勇献身,死在强盗手下的伟岸丈夫。
在火光下发黑的血水缓慢淌过强盗们的靴底,他们轻微的动作都能带起黏腻的声响,这些响声让玛丽夫人更加警觉,她随时都能用手里的草叉捅进面前这些劫匪没有护具的脑袋里。
几个强盗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缓慢地退出了院子,村庄里的嘶喊哭声如同一张厚重的网铺盖到玛丽夫人头上,她咬着牙,肩膀发颤,手依旧稳稳地让草叉尖子对着面前这群杀人犯。
不多时,刚刚出去的强盗带着几个人,抬着一个带轮的铁笼子回来了。
他们将铁笼子放在了院子中央,上去踹了一脚。
笼子里头黑麻麻的一团动了一下,从黑色的缝隙里露出一点在夜色里发红光的眼睛来,死死盯着人群,一声不吭。
踹笼子的强盗从腰包里掏出一块肉干来,插在刀尖上,伸进了笼子,里头的黑团伸出一只棕黑色的小手来,抓住刀尖就往里扯去,咔嚓一声脆响,就着肉干连同刀尖一并咬碎了。
在金属断裂的骇人声响中,里头的生物吃下了肉干,呸地一口将一团金属块吐了出来,带着口水的金属团在地面上弹跳了两下,停在了血泊中。
银惶惶的色调倒影在玛丽夫人眼里,让她脊背阵阵发寒。
一块肉干显然不能满足里头生物的饥饿,她在笼中疯狂动作起来,一双被污泥覆盖了手紧紧抓住了笼上的柱子,拖把布似得黑发被甩开,露出了下面皮包骨头、裸条条的身体,与一张孩子的脸。
她朝着众人龇着牙,涎水顺着又长又尖的虎牙往下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咆哮声。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这群强盗。
“小畜生!”方才喂肉的强盗上前又踹了一脚,他将狭小的笼子转了个方向,将孩子的脸对向了玛丽夫人,孩子在狭窄的笼里迅速地转过身,再度对着强盗低声咆哮,负责驯服她的强盗从腰间抽出一把又细又长的剑来,从笼子的缝隙里捅了进去。
一边刺一边喊道:“狼——狼——呜呜——”
孩子无处躲闪,被刺了几下后喉咙里的呜呜声停了,她慢慢低下头,发出尖锐响亮的嚎叫声。
下一刻,狼嚎声从远处呼应而来。
深秋的寒意比狼嚎声更快地抓住了玛丽夫人的双腿,隆冬的冰锥顺着脚心一路刺入了她的心脏,汗水从她后背渗出,被风一吹,冻成了冰碴,零零星星戳着脊骨。
她不能露怯,她从不会露怯。
从父母死后,她没有任何犹豫地用所有首饰贿赂领主的管家,在与叔父撕斗中夺得遗产。并在管家插手之前,迅速地以爱情的名义嫁给了一个足够无能,可以让她任意摆控的丈夫。
她已经成功闯过了半生,她甚至将这个懊糟货色用酒精灌成了一个只会喝酒撒尿睡觉的废物,她的人生很快就要步入成功自由的寡妇阶段,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玛丽夫人的牙咬得咯咯作响,狼群毫不遮掩的,带着轰轰风声从远处奔来。
它们的脚步好像迫近的战鼓,举着斧头,随时能将她的脑袋砍下。
玛丽夫人从喉咙里发出更加低沉的吼声,甚至压过了笼子里孩子的嚎叫,宛如一头想要重新夺回主导权的母狼。
笼中的孩子在狭隘的笼子里抬了抬头,她鲜红的,宝石一样的眼睛看向玛丽夫人,嚎叫声不自觉低了下去,她在笼中转了个声,发出幼狼呼喊的叫声。
玛丽夫人敏锐地注意到了她叫声的转变,她松开渗血的牙关,猩红的雾气随着呼气噗在她面前,她喊道:“呜呜,乖乖——”
笼中的孩子焦虑的呼唤声更响了,玛丽夫人紧接着喊道:“呜呜——乖乖——呜呜——”
强盗猛地又一脚踹上了笼子,细剑胡乱地往里头刺去,里头的孩子发出尖锐的嚎叫,不再呼应玛丽夫人的喊声了。
清晰的步声穿过院墙,狼群冲入了院中,方才刺击孩子的强盗迅速退到一边,其中最壮的母狼护在了笼前,对着强盗们龇出利齿。
等强盗们退出几个身位后,母狼才回过头去看她的狼姐妹,她将吻部紧紧贴着笼子间隙,赤红的舌头朝里伸入,孩子将整个身体往她靠近,由滚烫的舌头舔过她脸上发咸的眼泪。
在确定孩子还带有呼吸后,母狼低下头,从喉咙里呕出一团血淋淋的肉来,吐在了笼子边。
笼中的孩子发出低低的嚎叫,将反哺的食物抓进笼内后,在里头团成一团趴下了。
负责看守狼孩的强盗在此刻扯动了栓在铁笼上的铁链。在众狼注视中,他们将狼孩扯出狼群的包围,并将一把带着斑斑血迹,砍下过数只反抗的野狼脑袋的斧头拍在了笼子上。
强盗们将武器对准了狼群,扯着笼子退出了院子。
直到他们明晃晃的武器消失在围墙外,狼群才回过头来,好像浮在空中的绿莹莹的眼睛一齐朝向了玛丽夫人。
玛丽夫人握着草叉,她能感受到凌冽的夜风涌入肺里,她会死在这里,她依旧压下肩膀,发出吼声,“来吧!畜生!”
*
院外的强盗们没有全数留在原地等待,几个地位最高的强盗遣散了其他人,他们很是随意地一屁股坐上了笼子,从怀里掏出一瓶上好的杜松子酒来,在这寒风里饮上一口,足以驱散所有寒气。
他们学会把控狼孩后,已经很久没有真正提起刀剑过了,不提猪猡一般的农奴们,那些自诩高贵的骑士老爷们在见了狼群后,也只会尿湿了裤/裆子后成为狼群食物,而他们身上昂贵又明亮的铠甲只有一个作用——成为现成的棺木。
这几个强盗头子鼓着下垂的脸颊肉,鼻子通红,动作懒散毫无警觉,只等着狼群咬死里面那头“母牛”,他们就可以毫发无损地狠狠发一笔横财。
“……雅丹城下城,”其中一个强盗说道,“一整个街道都是上等人的牧羊场,一个金币你可以在里面玩到所有想玩的玩意儿。”
他紫蒜头一样的鼻子旁,长满密密麻麻的细洞的红色皮肤因为猥亵的笑容皱了起来,他用一种炫耀财宝似得语气说道:“上次我在那里玩到一个伯爵小……”
他屁股底下的笼子突然摇晃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狼孩躁动不安地在里头打着转,高高低低地嚎叫起来。
“小畜生!”
被打扰兴致的强盗骂了两句脏话,抬起他那条肌肉已经如同融化的蜡烛般的小腿,暴戾的踢上她抓着栏杆的手指。
狼孩飞快地缩回手,让他踢了个空。
笼子发出当啷声响,狼孩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从黑暗中劈出一把银色巨剑来,这个前一秒还在畅谈下三路而血气下涌的强盗,这一秒血又冲回了上头,从光秃秃的脖子上喷射出来,雨露均沾地落在了他身边的每一个同伙身上。
这群已经习惯驱使狼群为他们工作的强盗半天没有回过神,他们的武器横七竖八放在地上,甚至分不清哪边朝向敌人,哪边朝向自己。
萨迦不会给他们时间思考,在第一个强盗脖子中的血喷尽之前,所有人都倒在了血泊里,脑袋滴溜溜朝着小路滚向四方。
眼见着脑袋滚过笼前,狼孩紧紧闭上了嘴,她不停往后缩,双腿紧紧夹着已经成条状的头发,方才桀骜满是不服的宝石红眼睛现在澄澈而清明,她从喉咙里发出臣服的哼哧声,将后背贴紧在笼子上。
萨迦朝里头看了一眼,低声问道:“狼女巫?”
年幼的狼女巫睁着无比赤忱的眼睛,下巴紧紧贴着脖子,视线飘逸不敢直视萨迦。
萨迦啧了一声,用剑柄敲了敲已经生出锈迹的笼子,里头的狼女巫更害怕了,她浑身哆嗦缩在笼子角落,撇着脑袋闭着嘴,如何都不敢对视萨迦,似乎这样就能让萨迦看不见她似的。
萨迦没有过多与她纠缠,确定她在笼子里头不能瞎跑,转身疾步冲入了血腥味浓郁的院子。
一眼便见得方才围攻木屋的,听见狼女巫呼喊声后尽数撤离的四匹狼全聚在了这里。
野狼在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它们的脚步开始不安地踏动,新的狼王瞬间做出判断,他们抛弃围攻只是举着草叉的玛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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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转身应对从院外冲入的敌人。
萨迦并不将这剩下的几匹狼放在眼中,她眉眼低压,双手重剑在手中如臂指使,银色剑光以肉眼难识之势挥出,发出破空的轰轰响声。瞬息之间,血色冲天而起,又在下一刻被第二道剑影劈成两半,落下星星碎红蒙在她肩背上。
只是一个呼吸,地上已然横了一具狼尸,边缘一只野狼后足一抖,险些趴跪下去,领头新狼王却不惧这个,她已知死劫难逃,身体紧绷好像一把拉紧弦的弓,萤火似得眼珠子钉在萨迦身上不肯移动片分,只妄图能从萨迦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屋院外兀地响起嗷嗷喊声,伴着撞击铁笼的声响,妄图打破院内僵持。
“喝!”萨迦大声喝道。
外头的嚎叫声停了片刻,但转瞬又响了起来,越发凄厉。
随着嚎叫声,乌云中倏地漏出一丝月光来,落在狼王身上,随之这匹母狼体型开始猛然增长,身上的灰毛开始呈现金属般的锋利光芒,一口利齿已足有小臂长,却还在继续生长。
萨迦双手竖握剑柄,猛然捶地,银白色圆形剑波自剑尖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出去,已经被鲜血染红的土地猝然一新,竟有金光从中渗出,并呈金针状齐齐刺向了还在不断膨胀的。
狼王生长的动作被打断,此刻她体型已然如一头巨熊大小,酒馆院内只能容得下她将就转身,她血口一张,朝着萨迦咆哮出声,腥臭恶气却被萨迦身前剑波全然挡住,冲向两边,蕴腾白汽将方才已经畏缩的狼吓得夹起尾巴,趴在了地上。
玛丽夫人脸色发白,却无处可躲,她握着草叉的手不断发抖,但在此刻,她注意到了趴伏在地的野狼,她毫不犹豫地挥起草叉冲上前去,准而狠地一叉捅进了它的心脏!
被捅穿的狼抽搐着挣扎,四肢乱蹬,张嘴想要反嘴去咬玛丽夫人,玛丽夫人一把推着它,将它拱到墙边,牢牢戳穿在那里,汗水顺着眉头淌进她眼窝,发出阵阵刺痛,玛丽夫人依旧瞪圆了满是血丝的眼睛,不肯松手。
狼王在狭隘的院中不便转身,如钢鞭的长尾一甩,打向玛丽夫人。
萨迦长剑一横,跃步腾起,一脚踩上狼王乌黑的鼻头,用力一蹬将她大张的嘴踩合,挥剑朝着她额头斩下。
狼王再顾不得玛丽夫人,她巨大的身躯往一边侧去,甩头避开剑锋,萨迦假势别剑在侧,趁机冲下,撞入玛丽夫人怀中,不及她腰宽的短臂一挥,将其推离狼王攻击范围。
她立步未停,横剑扭腰,借着银剑重量,瞬间转回了身子,面朝狼王后背,又是一手揪住她的长毛,翻腾而起,疾步冲上了她的脊背。
巨大的体型在院中并不占优势,狼王甩尾扭身想要将萨迦甩下。却毫无作用,萨迦紧紧抓着狼毛,膝腿用力,死死夹住它的脖颈,只听得地面被她踩得隆隆作响,见得房屋摇晃,土墙随她挣扎而纷纷坍塌,纷扬尘土盖住了满院血水。
就在此刻,方才紧闭的屋门打开了,里头没头没脑冲出了个酒馆老板来,他还未跑出来几步,就被面前似有屋子大的狼王吓得双腿发颤,已然分不清此刻该往哪跑,他一张嘴长得浑圆,呆愣了片刻后才从大声惨叫:“啊!”
挣扎许久都甩不开背上萨迦的狼王此刻有了目标,她头一扭,长吻往下一探,精准地叼住了在院中不动弹的酒馆老板,随着令人牙寒的啮噬声,狼头一甩,两截血呼啦次的身体甩飞到半空,各朝一边摔走了。
萨迦在她后背上半跪,一手揪住她的颈部长毛,另一手举起银剑,沿着枕骨下孔隙往直刺而入,在感受到阻滞感消失,手下一轻的瞬息之间,将剑柄狠狠扭转了一个面,朝左右戳刺数下!
巨狼忽地没有动静,轰隆一声砸在地上,不再有呼吸了。
萨迦从她脖子上拔出剑来,院内现在只剩下了一匹还未褪去胎毛的半大小狼,此刻夹着尾巴缩在角落嗷嗷嚎叫,与院外嚎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烦人。
玛丽夫人紧绷的情绪稍缓和了一些,已经能感受到后背被汗水濡湿的凉意了,她从旁边拿起一根用来栓驴子的皮绳,三两下就系住了小狼的脖子,将它吊在了木桩子上,小狼嗷嗷叫着乱咬,被玛丽夫人一巴掌扇在脸上,嘤嘤呜呜叫着缩成了一团。
“阁下,我也要去!”
玛丽夫人见萨迦提剑出去,便喊道,“我也有一把子力气。”
萨迦自然清楚,白日里玛丽夫人还当着她的面硬生生撕开了一块圆木,不是她说,一些小领主的侍卫长都未必有她的气力与胆量。
“我往下游去,”萨迦看了一眼火光更胜的方向,仰着脑袋对玛丽夫人说道,“你自己小心。”
玛丽夫人不置可否,她的木拖鞋里已经装满了粘稠的血,随着时间逝去变得冰冷,如同一滩烂泥似得沾着脚心,走动时不停地发出哒哒的声响。她一脚甩开了鞋子,赤着脚,提着草叉,背向萨迦大步走向了另一方。
8. 女巫审判
“哈哈哈哈——”
猖狂的笑意刺破夜空,一个身材矮短的强盗提着一个满脸涕泪的青年农汉的领子,拿着把砍刀拍着他的脸。
地上横着老夫妇尸体,身上满是胡乱砍出的伤痕,握着农具的手被另一个强盗踩在脚下,他脸色黝黑,泛着油腻的光,阴冷的眼睛从角落里瑟缩的年轻女人身上移到农汉身上,说道:“别浪费……”
未等他继续说出什么,一柄银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强盗脸上的笑容还未收敛,只感受到冰凉的剑身带着满身热血从胸膛里一并抽走了。
火把跳动的光芒中,矮小的少年持剑站立,另一个强盗还未从突如其来的攻击中回过神,萨迦手腕一转,脚下踏星而出,身随剑动,火色间只看见了一道银光飞射而出。下一刻,一道血丝已经从强盗脖子上浮了出来,不等他摸上脖子,脑袋已经飞了出去。
抓着年轻农汉的强盗瞬间成了个没头人,在原地晃荡了一下,咚一下砸进了农汉怀里,从脖子里喷出的鲜血照着他尖叫的嘴喷射了进去。农汉两眼一翻,当场瘫成了一条死鱼。
他新婚燕尔的妻子哭泣着跑了上来,一把推开他怀里的尸体,抓起袖子给他擦蹭起脸上的鲜血来,大声呼喊着让他醒醒。
萨迦没有在原地多看,她捡起地上的砍刀丢到女人身前,四下一听,朝着声音嘈杂的地方去了。
方才失魂的男人瞬间来了本事,他将满腔的怒气都甩到了看见他如何丢脸的新婚妻子身上。他一脚踹在等着一个难后拥抱与安慰女人脸上,夺下砍刀牢牢握在手里,趴在地上捡拾起散落一地的钱币来。
年轻的妻子捂着脸,看向为了保护他们而死去的父母,与只顾着在地上捡拾财物的丈夫,彻骨冰凉,只觉得新婚以来憨厚老实的丈夫只是一场梦。
十余人的强盗团足以屠戮一个不小的庄园,但这群被狼群饲养废了的玩意一击即溃,萨迦从村西杀到村东,如砍瓜切菜,到最后发现玛丽夫人都捅死了一个强盗。
在萨迦砍死最后一个强盗后,由外来者带来的喧嚣全乎消失,村中一时死寂无声,直到个把小时后,确定村中再无声响,哭嚎声才自一角,蔓延至全村。
所幸村中不少人家都没开门,强盗入村时,哪怕喧嚣漫天,他们也不曾从屋子里冒出一个头来,此时这群农汉有了别的事情,他们叫妻儿给他们煮上一锅压惊热汤,以王国斥候都难以企及的速度知晓了村中哪几户人家出了事,并齐齐出现在了酒馆门口。
此刻少了一截的酒馆老板已经躺在了巨型狼尸旁,玛丽夫人站在狼尸前头,用围裙擦着眼泪,大声擤着鼻涕,她怂着眉头,皱着鼻子,满脸悲意,一双眼睛却亮的出奇,此刻正大声哭诉着她的丈夫多么英伟地想要拯救她,却在英勇的战斗中被狼咬死了。
她现在已经是一个寡——妇——
但她会为她与巫女巨狼战斗的丈夫跟领主要一个荣誉,就用她与领主老管家的关系。
她会为丈夫照顾好酒馆。
没人相信酒馆老板能干出这么英勇的事情,但是玛丽夫人知道他们会为她作证的——看在老管家的面上。
于是此刻这群农汉们开始大声安慰起玛丽夫人来了,他们跨过酒馆老板的尸体,坐在酒馆外头,大口畅饮玛丽夫人为他们提供的压惊酒来。
萨迦脸色深沉,抱着银剑坐在关押着狼女巫的铁笼上头,上好的葡萄酒放在她手边,此刻随着酒馆里农汉们的欢声呐喊,紫红的酒液晃动着,洒出了一点。
他们没人敢靠近脸色不渝,身上还散着血腥味的萨迦,便转头对着绑在柱子上的半大野狼点头评足起来。
那个伟大的理论又出现在了这群毫发无损的农汉嘴里——
“一个成年男人爆发了的话能撕碎一头狼勒!”
如果他们在小狼龇牙后,没有齐齐退开几步的话这话还能更让人信赖一些。
晨光逐渐盖过夜色,酒馆里的农汉们已经歪七倒八醉躺了一片。
村庄里收拾的窸窸窣窣声逐渐减少,玛丽夫人端着一大碗热腾腾杂烩走了出来,身上盖了一层白霜的萨迦抬起头来,看见上头还放着一块暄软的白面包。
“这是个孩子。”
玛丽夫人蹲下身,她端详着里头脏兮兮的狼女巫,从围裙兜里掏出一块肉干投了进去。
狼女巫快速抓起肉干塞进嘴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玛丽夫人,喉咙里发出呜呜吼声。
萨迦用脚后跟轻轻踢了一下笼子,里头的声响瞬间消失了。
玛丽夫人认真端详了这个孩子很久,说道:“你会把她送去哪里?”
“我会把她放走。”萨迦说道,“我会放了她。”
她注视着玛丽夫人,想要知道她的答案。
玛丽夫人笑了起来,她轻蔑地扫过那群醉倒在地的农汉,说道:“是个好选择,真可惜,我这里并不是一个好地方。”
待到日头彻底升起,满地的鲜血开始发出腐臭味,嘎七马八的农汉们逐渐睁开了眼睛,昨夜的恐惧随着黑夜的逝去已经荡然无存,他们看着院子里的巨型狼尸,忽地,所有人就突然开始坚信,这头巨狼可以壮阳了。
看在他们迅速筹出的两个金币的价格的份上,萨迦对他们的想法毫无意见。
强盗袭村能从一个村落里拿到的钱也不过这点。
可见是壮阳对他们的吸引力之深了。
不多时,这群男人就各自取了刀具,带着他们满脸疲倦的妻女,开始将巨狼扒皮剖肉。
浓郁的腥臭冲天而起,角落里的小狼嗷嗷嚎叫着,在原地疯狂打着转。萨迦将小狼拴在笼子上头,拉扯着一并离开了院子。
没人问被萨迦守了一晚上的笼子里是什么东西,她又要带着小狼跟笼子去哪,他们只是朝着她看了一眼,就各自交换了眼神,继续干自己的事情。
铁质的笼子滚过粗糙的地面,不时颠动着弹跳两下,里头的狼女巫却一声不吭,跪在笼子里,伸出细小的手掌去摸捆在上头的小狼,小狼低着头伸出舌头去舔她的手,并从她手掌里叼走了半块剩下的肉干。
村外的破茅屋在此刻显得就格外宁静了,房子前的药草瞅着比昨夜还要茂盛了许多,丢在门口的狼尸几乎都被掩盖在了下面。
萨迦一手扯起领口捂住口鼻,一手薅住一大把盖在地窖木板上头的药草,废了些许力气才将它们拔走。
“莫甘娜?”
萨迦敲了敲地窖的门,下头一阵响动后,传来莫甘娜的询问声,她说道:“你们几个人在上面?”
“没有其他人,你出来吧。”
又过了一会儿,地窖开了一个小口,露出莫甘娜半张脸来,她被日光刺到了眼睛,眼睫抖了半天才定睛看清上头半蹲的萨迦与她身边的一个大铁笼来。
她确定周围没其他人后,脸色惨白,急切地掀开了木板想要往上爬,却腿脚一软,险些滚下了梯子,萨迦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提了上来。
“瑟西发热了,”莫甘娜抖着嘴唇说道,“她喘不过气!”
“你会配药吗?”萨迦问道。
“我……”
“你去配药,我把她带上来。”萨迦单手撑住地窖口,朝里跳了进去。
约莫能容纳三五人的地窖里整齐摆放着各种草药与器皿,瑟西半躺着靠在一个草药篮子上,上半身盖着她那块毯子,垂着脑袋,呼吸轻微。
萨迦扯住了她的胳膊,惊人的热度从皮手套下刺入她掌心。
瑟西忽然大口呼吸了两下,抬起头来,高热下她脸色通红,眼角约摸着蒙着点水汽,她看见满身是血的萨迦后,一双手像钳子一样扼住抓住了萨迦的手臂。
“他们死了多少人!”
她嘶声问道。
“……七个人。”萨迦仔细算了一算路上遇见的尸体,但少了一个安吉拉,或许她带着孩子跑了,“也许是九个。”
“你救了他们?”瑟西呼吸越发急促,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你救了他们!你为什么——呃,咳咳咳——”
说着她禁锢着萨迦的手就没了力气,瘫软了脊背,半趴在药框上大声咳嗽起来。
萨迦不再与她多讲,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架在肩膀上,爬出了地窖。
周围刚被撕扯断的药草散出厚重的草木清香,缠绕在瑟西身上,将她压得越发喘不过气。
光线顺着洞开的木门射入狭窄的屋内,莫甘娜蹲跪在瑟西身前,将刚制好的草药往她嘴里喂。萨迦眼见着瑟西脸上的潮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连带着她濒极的呼吸都缓和了一些。
“哇哦。”萨迦小小感慨了一声,再度仔细打量了莫甘娜一会。
缓解的瑟西再度有了力量,她怨恨的目光死死盯着萨迦,半天不愿挪移。
“我不可能不救他们。”萨迦对视上瑟西的视线,她将银剑立在身旁,说道:“你是一位有见识的药师,我知道你能认出这把剑代表什么——”
“我遵循奉献之誓。”
“你是一个白骑士!”
瑟西看着银剑上那熟悉的贤者雕像,谁能比她更熟悉这种银剑呢!在那个欺世盗名的恶棍侵占她的荣誉、将反抗的她打为女巫后,那群像狗一样追猎她的裁判所骑士手中便是拿得这类的仿制剑器!
他们的武器暗淡无光,如同死猪一样苍白无力,圣典上无数次重复,只有最为坚贞的骑士,才能让它散发光辉!
此刻这把在传说里容不得女人玷污的剑器握在一个女孩手里,一个真正的白骑士手里,与那群伪君子不一样!它不是因为上面金银珠宝而发亮!它散着金光!它的雕像在夜里,在日光下,比太阳还要明亮!
这是一个真正的,践行奉献之誓的骑士,她言出必行、扶危济困、以身作则,她怜悯世间一切不公!
但是为什么,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如果她早来一个月!哪怕她晚来一个月!
犹如夜枭啼鸣的尖锐笑声从瑟西胸口迸发而出,她温柔的面容抽搐着,她朝着萨迦尖声喊道:“你告诉我!什么是诚实什么是怜悯
什么是责任!
“我们需要一个正义的白骑士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最不需要你的时候,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可以复仇!他们杀死了她!告诉我!公正不是你们的誓言吗!
“离开这里!滚出去!滚出去!”
萨迦不言语,她捡起地上的布匹胡乱裹住了剑,就转身出屋处理笼中的狼女巫去了。
“瑟西,瑟西,”莫甘娜扶着瑟西,她仰头乞乞看她,说道,“你不能生气,求你了,瑟西。”
明明复仇就在眼前,却失之错臂的痛苦汇聚成滔天海啸,在瑟西胸膛中冲荡,她喘着粗气,一手揪着胸口,一手紧紧攀着莫甘娜的胳膊,血色在她眼里晕开,因为激动而露出的眼泪凝在眼睫上,活似鲜血。
*
关押狼女巫的笼子并不坚实。
萨迦蹲在笼子前头,随便捡了块石头就砸烂了上头长锈的铁杆,狼女巫缩在里头,在她伸手去探时,一口咬在了她手背上。
萨迦不恼,狼女巫没啥力气,咬不穿手上的布甲,她伸进另一只手,穿过狼女巫块状的头发,揪着她的脖子就把她拎出来了。
脏兮兮的小女孩如同一只真的狼一样,被扼住了脖子就失去了浑身力气,歪垂着脑袋被套上了萨迦唯一的替换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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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你放下来,”萨迦说道,“你不准乱跑。”
但不出意外的,萨迦手一松,狼女巫就四肢着地跟箭一样飞快的窜了出去,但还未跑两步,就被衬衣绊了一脚,连滚带翻甩出去好几米远。
旁边的小狼焦急地嗷嗷叫唤起来,狼女巫甩开头发,一回头,脸上满是血跟泥,瞪圆了眼睛仇视着萨迦。
“豁,”萨迦将剑放到一边,举了举手说道,“我放了你,现在连你也要骂我几声吗?”
果不然,狼女巫嗷嗷呜呜起来,那扭曲的脸要说不是在骂人是不信的。
萨迦勾了勾手,说道:“我知道你们的规矩,谁赢了谁是老大对吧。”
瘦小的狼女巫二话没说就扑了上来,萨迦只是稍微一侧身,又被衬衣绊了一跤的小孩再度如同个球一样滚出去了几米远。
此刻她也来不及跟萨迦纠缠了,脊背着地,牙齿撕扯着领口,四肢乱蹬着身上的衬衣,妄图把它从身上撕扯下来。
萨迦蹲在地上看它折腾,眼见着她又滚了一身泥后,泄了气,噗一下四肢大瘫,躺在地上不动弹了,才说道:“我没有第二件衣服给你折腾了,当个人好吗?”
狼女巫半天没有回答,萨迦走过去看,才发现她昏睡在了地上,微微张着嘴打起了呼噜。
“醒醒,醒醒?”
半天没有回应后,萨迦伸出手来撇开了盖住她脸的结块头发,看清了下面一张被饿得枯黄露骨,看上去不足四五岁大的脸。
萨迦眼珠转了转,视线不自觉地飘向了小茅屋。
*
瑟西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转眼却又看见在门口缩头缩脑的萨迦,刚刚因为潮热褪去而重新变得惨白的脸上,又再度涌上了血红。
萨迦瞧见她神色变化后,十分识趣地往后一缩,只露了一只手,朝莫甘娜挥了挥,示意她出来。
莫甘娜看了瑟西一眼,瑟西别开了头,不去看外头露着的那只手,也不开口阻拦她。
莫甘娜心知她的意思,她安静地放下正在称重的天平,走了出去。
瑟西这才又转过头来,望着门口露出的莫甘娜的一角裙摆,思忖起更多事情来——比如一个女性白骑士代表的意义,与她能做到的事情。
在离开王城之前,她当然听说过那个故事,这片大陆上唯一一个在红衣贤者面前宣誓的女骑士——长蛇谷的萨迦,一个因为勾结异端妄图颠覆教廷统治,而被东征的王国的继承人。
她见过张贴在王城里的女巫通缉令,教廷大手笔地用上昂贵的颜料,给她的眼睛点上了明亮的蓝色。
所有人都对这张画像记忆犹新。
她没有死在战乱中,没有死在通缉令下,也没有死在颠沛流离中。
长蛇谷的萨迦,异端王国的继承人,而今成为了一个被圣典规则认可的白骑士,哪怕是在最强大的帝国也要被奉为上宾,被万人敬仰的白骑士。
教廷的通缉反而成为了她苦修的途径。
瑟西低声笑了出来,她紫色的眼睛稍稍抬了抬,有了新的主意。
而主意的对象,此刻也有了一个好主意——
“她是一个狼女巫,”萨迦胳膊底下夹着四肢瘫软,呼呼大睡的狼女巫对莫甘娜说道,“你们都是女巫,你能跟她沟通吗?”
莫甘娜瞅着身上滚了一层烂泥的狼女巫,说道:“要不然先给她洗个澡吧……”
萨迦突然耳朵一动,将狼女巫直接塞进了莫甘娜怀里,转了个身挡在了两人面前,莫甘娜想叫,脑子突然一激灵,用围裙将小女孩裹在了怀里。
一个农汉正大步朝他们跑来,看见跟莫甘娜站在一起的萨迦时,脸上露出暧昧的神色,他用一副大家都是男人知道什么心思的神色,对着萨迦说道:“阁下,村里人请您一起去吃庆功宴,婆娘们已经将狼肉下锅了,您可以再在这里待一会,我们会再来请您。”
萨迦点了点头,看着这个好像得了重大消息赶着回去宣扬的农汉,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消失在视野里。
“我先把她跟她的狼关在地窖里,你不要自己去接触她,她的能力是差使狼群,可能会攻击你。”萨迦说道,“我先过去那边看看,免得等等再来。”
村庄中间已经升起了白烟,浓厚的肉味开始蔓延,瑟西从墙壁上的缝隙往外窥去,对正拆卸染了淤泥的围裙的说道:“他们是准备在开庆功宴吗?”
莫甘娜回答道:“萨迦杀了一头巨狼,村里跟她买了下来,他们准备用那头狼的狼肉做庆功宴,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去帮忙了。”
瑟西看着小壶里药草,她的嘴角轻轻扯了扯,低声说道:“她是一个白骑士。莫甘娜,你知道什么是白骑士吗?”
不等莫甘娜回答那些故事书里的事情,瑟西又接着说道:“在骑士受封之时,有少部分,更有天赋,道德更为高尚的骑士,会感受到来自圣典的力量,圣典会降下更高阶的誓言供他们选择,如果骑士能践行这誓言,神明会降下无尽的力量,赐予这位正义的骑士,她将拥有无尽的力量,拥有圣骑士之名。
“白骑士——也就是奉献之誓,是最为出名,也是对骑士道德要求最高的一个,她要求骑士严于律己,恭己待人,将公平与正义视作一切,将骑士守则奉为圭臬,要铲除世间一切异端。
“但一个女巫曾经告诉我,在古老的典籍中,真正的白骑士不会对所有女巫下手,他们只会以人的行为来判断一个人是否需要获得审判。
“他们平等的怜悯所有人,他们将骑士守则践行于每一个生命。
“她还告诉我——
“历史上最为强大,曾架空大贤者,站在教廷顶端的骑士王,是个女人。”
9. 女巫审判
被狼女巫巨化的狼王切开后,与普通狼没有什么区别,足有萨迦两个头那么大的紫色心脏被拱卫在村中大树下,散发着浓郁的腥臭味。
女人们不停走动着,穿行者,将大小不一的柴火不断往临时架起的锅炉下面塞——这口巨大的锅子来自瑟西,酒馆老板以酒馆就需要这么一口大锅子来煮啤酒的名义,将它搬入了酒馆内,现在为了让桌上的男人们一道吃上狼肉,玛丽夫人慷慨地将它拿了出来,用来制作庆功宴——已经熟透成棕色的大块狼肉在沸水里翻滚着,不时有女人过来瞧瞧,并往里头添加一些用以调味的药草。
她们是不被允许品尝狼肉的,哪怕只有三岁的男孩都坐到了宴席上,她们也只能充作在席间忙碌的侍从。
萨迦冷眼看着玛丽夫人站在妇人中间,犹如女管家一般张罗着。
男人们大声赞扬着她丈夫的勇敢,讨论领主会给她丈夫一个什么样的封号,并砸吧着嘴巴里由玛丽夫人提供的麦酒味,为玛丽夫人感到无比痛心,并为日后谁又来继承她的财产开始畅谈起来。
但无论宴会的主题是什么,谁由在席间忙碌,又是谁提供了宴席需用的酒水食材,她依旧是不允许被上桌的。
“我们为什么不请玛丽夫人也来尝尝狼肉呢?”
萨迦说道,她的语气冷静且不带一丝感情气息。
场上停顿了片刻,这群被酒水浸透了脑袋的男人缓慢地思考了这位真正可以撕裂一匹狼的少年的话,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些什么。
哄地一声,满场大笑起来。
犹如一群栖树而居的仓鸮,乜乜着醉酒通红的眼睛,尖锐地发出令人烦乱的叫声。
“她可是个女人!”
“寡妇!”
“一个寡妇,怎么可以坐上桌?”
萨迦面无表情地看过这群人,她的视线最后落在其中叫嚣得最为尖利的男人身上,说道:“如果不是玛丽夫人,你的妻子也会变成寡妇。”
那个男人觑着萨迦的脸色,见她神色没有一丝喜恶,便借着酒气大起了胆子说道:“她不会变成寡妇,她应该跟着我一起死掉!”
萨迦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这种沉默如同波澜一般,以她为中心,朝着四方扩散开来,逐渐的,连坐在角落里的那个三岁男孩也不敢尖叫了。
他们看着萨迦身上干涸的血渍,她手边立着的武器,还有放在正中央的那颗巨大心脏。每个人的眼睛都清醒发亮,似乎一夜的酒水完全没对他们的脑子造成影响,他们能意识到什么是不能说的话。
在这片沉默里,那个男人又开口说话了,他小心翼翼抬起眼睛看着萨迦还没褪去少年圆润的脸,斟酌着说道:“但玛丽夫人是一位伟大的女人——我们应该让她也上桌来享用。”
“伊阿古,”他呼唤坐在最边缘的位置,身上只好似裹了块布,正在舔舐盘底的男孩道,“去叫玛丽夫人过来。”
脏兮兮的男孩看了他一眼,他从桌底下爬了出来,瘦小灵活地像只猴子,他滑稽地对着萨迦鞠了个躬,蹩脚的动作引得周围人都笑了起来,宴席上凝滞的氛围一扫而空了。
伊阿古对着萨迦恭敬地说道:“玛丽夫人是一位堪比男人的勇敢女人,我这就请她来,您瞧我正有个合适的位置让给她。”
他说完又拢着身上快要散开的布,对着所有人鞠了个躬,一溜小跑钻进了女人堆里。对着玛丽夫人一通指手画脚,引着她走向了本属于他的,那个最边缘,仅由一条少了腿的木凳与一块破布垫组成的席位上。
身躯庞大的玛丽夫人看着这个还没她一条腿宽的位置,脑袋轻微地动了一下,这动作落在伊阿古一双不见底的眼珠子里,他扯大了笑容,嘴上十分利索地说道:“这是小了点,我给您拿一块更大一点的布来。”
他说着就解开了身上的破布,将它铺在木凳后面,赤裸着身子站在寒风里,任由寒意刺割他不见一点肉的身体,脸上的笑容还一模一样挂在那里。
席上的男人们瞅着他们的交流,如同村中间的大树般,盘在他们的位置上一动也不动。
“我觉得玛丽夫人应该坐在我这里。”萨迦冷冷说道。
“啊呀!”玛丽夫人突然呼喊了一声,打断了萨迦接下来的话,“我还当伊阿古要带我来说这事儿呢!”
她牵着赤身裸体的伊阿古走到了萨迦面前,大声说道:“尊敬的骑士阁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萨迦身上,本对萨迦的不识趣与没规矩不满,准备事后教育她的老头,突然觉得萨迦人品尊贵了起来。是了,只有高贵的骑士,才会觉得女人也该获得尊重。
“我的丈夫死之前一直想要收养这个可怜的孤儿,我们早就商量好了,甚至给管家老爷寄去了书信——”玛丽夫人提起了她的围裙,开始擦拭不存在的眼泪来,“只是我那可怜的丈夫为了拯救村庄,死在了狼手底下!”
“但是感谢神啊,您来到了这里,刚刚好可以为我们做见证!”
她拉起了伊阿古的手,让他的身体好更明显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让所有人都能看清这个男孩子瘦小的身躯上确实长了一根细小的阴/茎,和已经被寒风冻得几乎缩进肚子里的睾/丸。
“我要收养这个男——孩!”
突然落下的馅饼砸晕了伊阿古的脑袋,但这个狡诈的男孩在反应过来之前,就顺着玛丽夫人的话头接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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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他说道:“是的,骑士大人,请为我们作见证,我会保护好玛丽夫人,就跟父——亲——一样!”
萨迦的嘴张了张又合上了,她紧紧抿着嘴,在众人的注视中沉默地点了点头。
这对刚出炉的母子满脸欢欣地搂抱在一起,直到在场的人都见证到他们的感情多么深厚后,玛丽夫人好像才意识到,伊阿古身上还不着一缕,她大呼小叫着从身上脱下围裙,裹住了他的下身,牵着他“回家”换衣服去了。
这又是一件大喜事,又得知了为他们除害的少年是一位骑士,瞧瞧他简朴的打扮,谨慎的言行,还有一人歼灭一个强盗团的实力——啊啊,所有人都与有荣焉嘞,这事等几十年后,他们都能说给子孙听,他们与一位尊贵的苦修骑士一道吃席呢!
*
汤汁咕噜噜翻滚,散发出厚实的,带着腥臭味的雾白水汽,女人们在其中穿行忙碌,强盗的惊扰与一夜的清理忙碌,使得她们并没有多少力气了。
在看见突然出现的,带着莫甘娜来帮忙的,裹着长毯子的女人时,她们只为来了帮手而庆幸。只是浅浅打了声招呼,便眼皮都不抬一下地继续忙碌,煮麦粥,烘面饼,劈柴生火,打扫场地,不影响皮毛外观从狼身上分割肉块,她们的活三天都干不完。
孱弱的女人被她们分配了最简单的任务,看好锅子里狼肉的火候,搅一搅,并及时添水,她们不指望她能干多少活,而她带来的莫甘娜已经被指使得团团转。
雾气越来越厚重,原本腥臭的气味在莫甘娜与她的母亲到来后,开始逐渐变得异常芬芳起来,尖锐的气味冲破云霄,直钻男人们的鼻孔。
男人们翘着脑袋往女人中望,紧紧盯着锅子,生怕守在锅前披着毯子的女人偷吃一勺,此刻已经没有一个伊阿古可以给他们指使了,于是那位年青的丈夫就有了理由,他跟他的妻子新婚燕尔,他怎么不可以去询问一下他的妻子狼肉煮熟了没?还能让她挤开那个女人,免得她借着毯子的遮掩,偷吃一口!
这种病殃殃的女人,可能偷吃!
脸上淤青还未散去的年轻妻子沉默着,她的丈夫又摆上了一副老实人的神色,他淳朴且憨厚,好像从不会反抗任何人一样。
她走到紧紧裹着毯子的女人身旁,在她突然僵硬的动作中,拿起大勺子往里头搅了搅,一捆从未见过的药草映入她的眼帘。她的眼睫毛抖了抖,沉默地用大勺子把药草按压到了最底下,从旁边小心地捞起块狼肉看了看,问道:“这是煮好了吗!”
瑟西轻声回答道:“已经可以了,如果再煮一根柴的时间,会更好。”
于是年轻的妻子对着丈夫宣布道:“还需要一根柴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