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镜》 第一章 逐鹿 从钱塘江溯源而上,便是一望无际的重峦叠嶂。 三百里外更是有那么一座州府,此州多山亦多水,因其山中多雾,得名“雾州”,这雾州境内不乏人迹罕至的溪流江滩,每每清晨雾漫江流,恍若仙境,身临其中,更是能叫人糊涂了年岁。 溪畔礁岩、残阳石壁,一块石壁矗立水中,两行潦草大隶如界外飞来一般,石裂文成。 “黄粱修行几度秋,孤峰独坐看人间。” 这两行字也不知何人所凿,虽刻在山寺之外,却颇有一番意境。 脚步声渐起,一名高大老者缓步走向城中溪畔大院的一处老宅。 行至门前,他突然一怔。 柴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院子里拥出几个人来向他问好。 “学台老爷”、“老知县您来了” 长随小心翼翼道:“老爷勿怪,我同他们讲过您的规矩,可他们仍然坚持要来。” 老者向这几人扫了一眼,登时猜到了他们的来意。 门前立着的四个人,一位是县里蒋师爷的侄儿、一位更是与知府大人都沾亲带故,另外两位,一位是从前县里大户顾氏的嫡长子,只有那个站在最旁边一人,是位没什么背景的读书人柳生,不过就连他的手里,也提着一只精心装饰的礼盒。老者心知,他们几个都是即将启程前往杭州参加院试复试的书生。 那位蒋师爷的侄儿见众人不语,暗自一番斟酌,首先开了口。 “按说,我等是不应该搅扰大人休息的。可小生私下打听了一下,去岁今年的府试的最后名单是大人敲定的,如此算来,大人不光是我等县试的主考,更是我等四人的提携恩师。于情于理,我等也应该在启程前过来拜谢一下恩师。” 在场之人互相望了一眼,面色一松,都觉得蒋生说的话十分得体,挑不出什么毛病。 老者迟疑了一下,微微示意长随,穿过院子慢慢向里屋走去,长随见状,也将这四位书生一一让进屋子。 屋子并不大,几个人一齐进来就显得有些局促了。柳生四下打量,这屋子就是比起他家那破屋也好不到哪儿去,东屋算是这所老宅子里光线最好的一间了,有两座不大不小的书架,桌上摆着砚台纸笔,可东北角的墙上却挂着些竹篾农具,看来是耕读之家。 就在他分神之时,其余几人已将各自的拜师礼放在了堂桌上,束手站在一旁。 长随从院里搬来两张长凳,老者也落了座,可目光却停在桌面的礼盒上。 蒋生笑了笑,不慌不忙解释道:“老师,您素有清名,所以盒子里都是一些我等这些年的习作文章和些不足道的点心,劳烦您抽出时间替我们几个指点一番,好了却我等的心愿。”说话间,蒋生已将自己的拜师礼拆开了一角。 老者默然片刻,慢慢抬起头来,眸子里带着一丝惆怅,像是要穿透这老宅的土墙望向远方,叹了口气:“这些点心,不便宜吧?” “值不了多少钱,”蒋生意味深长的说,“老师,时移世易,我们永远是您的学生呀。” 老者眉毛一动,“时移世易”这四个字背后意思他岂会听不出来?时移世易,门无强荫,家有幼孤……,蒋生的意思很明白,若此番杭州的院试复试帮了他,他今后也会如邱成子那般返璧报答。 老者笑了笑:“你有这份心思,不如用心读书。” 蒋生一怔,有些尴尬的看着老者。 老者继续道:“你们几位呀,不管是大户子弟还是出身贫寒、无论之前的五场县试还是后来的府试,凭的都是自己的真本事,今天你们去考的是院试,将来就有可能成为一名世人仰慕的秀才,直至去杭州乡试成为举人,继而进士及第,做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既然你们今天喊我一声老师,我便与你们说几句吧。” 几人一听此言,都不由得精神一振。 “我十四岁加入郭子兴的红巾军,后来随太祖南征北战,打过倭寇打过陈友谅也打过张士诚,太祖不止一次讲过,宋、元的灭亡,便灭在相互攀比、拉帮结派的混账风气上,以至贫者无立锥之地、富者却田连阡陌。你们几位皆是清华毓懋,所以老师不能鼓励你们的这种想法。文章可以留下,把点心都带走吧。” 众人沉默不语,纷纷将目光望向地面。 “也许你们还有一层心思,此番主持院试的杭州学政于谦是我从前做学台时候的得意门生,我若肯出面说句话,或是留个条子给你们,人家未必会不买我的帐是吧?” 蒋生被说破了心思,心里一惊,急忙辩解。 “老师何出此言,我等决无此意。” 老者点点头:“那就好,抓紧时间回去温习功课吧。” 大家如释重负,纷纷告辞而出。 “等一等,你叫做柳浩然?” 那个读书人柳生一怔,慢慢缩回了手,他看见老者正盯着自己礼盒上的名帖。 “浩然正气,这是个好名字呀。不过看得出来,你日子过得好像很难。” “晚辈……,晚辈没有门路,日子过得的确十分清苦。” “嗯,别的我也帮不了你,我这儿的这些藏书你今后可以尽情浏览,看不懂的也尽可以问我。今后若能考上秀才,仅凭田产免税这一项,你一家人就衣食无忧了,更何况秀才每月还能从官府领钱领米,只是我希望你要永远记得你今天的这份清苦,天下间比你清苦之人不知还有多少,今后你学业有成,莫要忘记了你自己的名字。” 柳浩然是最后一个走出小院的,他回头虚望一眼,叹了口气。 不多时,长随也告辞走了,小院子重新寂静了下来。 老者缓缓起身,重新来到院子,一眼就发现个顽皮的小脑袋躲在水缸后面。 “青儿,你在哪里喽?” “嘻嘻,在这里!”水缸后面一阵清脆的嗓音,一个穿着旧袄子的小男孩一蹦一跳的跑了过来,圆圆的脸上生着一对酒窝,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天真无邪,甚是讨人喜欢。老者见到孙儿心情大好,便朝小男孩招了招手,“青儿呀,你过来!” 小男孩咯咯一笑,着急着跌跌撞撞扑向老者。 “爷爷,我衣服上的补丁太难看了,小朋友都笑话我。” 老者缓缓摇摇头:“青儿啊,这叫艰苦朴素,这是一份光荣,记住了?” “哦,我记住了。” 小男孩清澈的眼睛里写满了懵懂。 老者心中一动,注视着男孩的小脸,又一字字说。 “青儿呀,从今天起,跟爷爷读书识字好不好呀?” 小男孩想起家里头那满墙的书牍,不禁撅起了嘴巴:“不好不好,一点都不好玩。” 老者微微一笑,信口哄道:“青儿呀,书中自有神仙度。一个人只要会读书认字,就能像天上的神仙那样腾云驾雾,自由自在,你说好不好呀?” “神仙?”小男孩想了想,反问:“神仙都是什么样的?” 老者捋须笑了:“那些神仙呐,整天只要吸风饮露就饱了,可以不食五谷。还可以腾云驾雾,自由自在的在天地间遨游,在那个遥远的仙境呀,日月光明,每个人都是平等的,那里四季如春,没有疾病、没有贫穷、所有的人都能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着,长生不死。你说当个这样的神仙好不好呀?” “好呀好呀!”小男孩高兴起来,连蹦带跳。 老者看着男孩高兴的模样,也展眉笑了。 云卷云舒、光阴如梭,转眼许多年头过去了。 这一日晨雾渐散、苍山凝露,溪畔远处的丘陵尽头,半轮红日徐徐升起,贯穿城里的这湾溪水被金色的朝霞一映,清澈通明、光色晃眼的向北荡涤而去,与那缓缓东逝的长水在县城前的码头汇成一处,相互交织着、拍击着码头的柱石。 便在这湾溪流的一侧,一个眉目清秀的少年独自坐在溪旁望着天空发呆,单薄的土布衣裳被溪水浸透,青一片乌一片的,又有些像是染色不均的缘故。他光着脚,身旁摆着一双旧鞋,鞋背被小心翼翼的叠放在一起,看来是家道中落。 时过境迁,此时他望着天上悠然的云朵,不由得出了神。 这少年便是李元青,他在想这世上别地方的云朵,是不是也是和雾平县一般模样?这般一琢磨,他便突然又想起了那仙境天国的传说。说实话,他现在不知道有多么向往外面的世界,如果能出去闯荡一番,即使要受多少坎坷磨难,他都不怕。 小溪的另一侧是一条长街,时辰尚早,街面上行人稀少,几家生药铺、茶叶瓷器店都门板紧闭。只有徐记茶馆店的两个伙计早早忙活开了,一个十分勤快的将打水烧茶,另一个则悠哉悠哉的拿着鸡毛掸子收拾着门面桌椅。 那两个伙计忙活了一阵,拿着鸡毛掸子的老伙计拭了拭洗得发白的衣裳,斜倚着门板慢慢的坐了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冲那个年轻的伙计点头示意。那年轻的见状,当下放下手里的活计,就着老伙计身边坐了下来,操着并不熟练的乡音问:“郑二哥,有什么招呼?” “日头早了些,坐下歇歇吧。” 老伙计干笑一声,卖弄似的冲着溪对岸努努嘴:“瞧见了么?” 年轻的伙计探了一眼:“呦,这是哪家的孩子,不怕冷么?” 老伙计目光一动,似笑非笑:“阿宝呀,你倒是猜猜这小娃的来历。” 年轻伙计谦逊的说道:“初来乍到,不敢在二哥面前没规没矩。” “能有这份心,那就对头喽。”郑二哥透出赞许的神色,“咱吃这口饭的,不光是在东家面前,在什么人面前都得收三分。这也是我们铺子里头的第一条规矩,看来你悟性不错,我也不吊你胃口了,那个小娃的祖父,可是从前本县的知县老爷。” “真的假的?”年纪伙计惊了,张了张口,“看不出来呀。” “我骗你做甚么?”这茶馆店终年客来客往,商贾官宦在此谈买卖议事,乃是一个地方消息最灵通之地,郑二哥搓了搓瘦骨鳞峋的胸口,“那小子的祖父是个奇人,早年这县里闹了饥荒,他便私自开了粮仓放粮,结果被贬官下放,直到太宗皇帝的时候才重新起复,不过年纪大了,官运也就到了头了,真是自作自受。” 阿宝一震,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便追问:“这是真的假的?” “这笑话这城里头无人不知,我还能无中生有不成?”郑二哥捋了捋鸡毛掸子,漫不经心的说,“听说过‘一任清知府,八千雪花银’么,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不?” 阿宝茫然盯着他,慢慢摇了摇头。 郑二哥笑了笑,道:“当个三年知府下来,只弄他八千两白银,那都算是清官了。为了搭救些不相干的平民百姓,把自己的大好钱途给丢了,值吗?” 阿宝不做声了,慢慢低下头去。 “刚我说的是咱们铺子里的第一条规矩,咱这儿一共有三条规矩。”郑二哥颇为满意的看了他一眼,“这我要教给你的第二条规矩是:莫管他人闲事,不是有句老话么: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我觉得,二哥您不应该笑话人家。” 一句抢白,郑二哥的笑意僵在脸上,脸颊上一道伤疤也不易察觉的跳了一下。 “你什么意思?” “我……,我就是觉得这样不对!”阿宝竟然迎着他的目光,“我记得我们村里的先生说过,前朝那些蒙元包税官根本不把老百姓当人,以致由最黑暗之时,诞生了以光明与烈火为教义的明教,我大明朝太祖皇帝打天下时信奉的正是明教,所以本朝的国号大明,取得也是正大光明的意思,可如今……” “说完了?”郑二哥不耐烦的站了起来,转身背过手去,“你要是想留下好好做,今后就别瞎琢磨这些玩意儿,要不然,别怪我让掌柜的把你给轰走!” 说罢,郑二哥兀自便走进了铺子。 就在他们说话的光景,一个与李元青年纪相仿的少年也来到了溪对岸。 他悄悄摸到李元青背后,伸手就挠。 李元青猝不及防,身子一挺打了个转,倏地捉住背后的少年。 “步富贵,你个臭小子,走路怎么没声!” 步富贵哈哈大笑:“哥,昨天说好的呢,还去不去了?” 李元青也哈哈大笑起来,拍拍胸脯:“废话,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两人迎着清晨清冽的空气,并肩而去,这少年名字倒是挺喜气,他俩的老子都在刘老爷庄上做工,因此两人也是多年的玩伴了。这些年两人将这雾州城附近的地方都玩了个遍,这段时日,两个人竟迷上了去后山的乱葬岗探险。 此时的李元青还不知道,此番一去,他就将得到一件令那三清四御、五老六司,北斗玉帝,漫天神佛瞠目结舌的混元至宝! 百年之后,他更将籍此名震仙界,只不过到了那个时候,他心中朝思暮想的却是能重新回到此时此刻此地,做个天真烂漫的孩子。 不多时,便离开了熟悉的大道,顺着偏僻的小径越走越深。 眼看着周围渐渐没了人影,两旁的草木愈来愈高,前方几株梧桐树伸开枝杈,遮蔽了大半天光,春风料峭,轻拂树叶沙沙作响,可这风吹在两人脸上,却是格外的寒冽,两人心里不免都萌生出退意。 “哥,昨天可太险了,咱们踩的那个坟头……,我半天都梦见鬼了。” 李元青被步富贵说得心里发毛,故意大声说道。 “怕什么,邪不胜正!我跟你讲,咱们大好男儿,就该手持三尺青锋,挥剑荡平当世污浊!嗬,嗬嗬!”一边说,李元青一边捡起路边的枯枝,左右挥舞起来,给自己壮胆。 步富贵不好再说了,从身后摸出带来的柴刀擎在手中,又看了李元青一眼。 “哥,你不说有一件打鬼的神器么,哪儿呢?” 李元青咧了咧嘴,从怀里摸出个铁胎的弹弓,这弹弓虽然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却是规矩工整,手柄上衔着一只黄铜虎吞,透着一股子莫名的气势。 步富贵咽了口唾沫,劈手从李元青手里抢了过来,翻来覆去打量个不停。 “哇哇哇,这宝贝厉害了!” “那是,这宝贝上过战场,镇邪!” 步富贵一听,胆气立刻豪壮起来,高高擎起弹弓,大步往乱葬岗走。 “唵嘛呢叭咪吽,妖魔鬼怪全给老子闪开了……” 两人一路唱着不着调的歌儿,前方渐渐现出了一片荒凉的山岗。山岗由北向南,鳞次栉比的隆起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土包,层层叠叠,混在一块儿难解难分。其间稀稀落落的生着些槐树杨树,树底下无不生满草皮苔藓。 两人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互相拉着手远远站看,好似指点江山一般。 “哥,你看那边那座坟,是新的!” 李元青找了找,立刻发现了端倪,不远处的有座新坟从杂草地里高高隆起,崭新的黄泥土与周围的土色截然不同,坟前一地的纸钱看着就叫人心里有些堵,李元青不自觉移开了目光。便在这时,一阵微风拂过,两人左手边的树林里树影一晃,竟倏然跃出只雪白的小鹿。 李元青不敢声张,悄悄拍了拍步富贵。 步富贵也瞧见了,牢牢盯着那头鹿,紧张得满脸通红。 “哥,你那弹弓打得了么?”步富贵压低了声音。 李元青慢慢弓下腰拾了块石子搭在弹弓上。 这时,小鹿猛地抬起头来,嘴里叼着一撮嫩草,与两个人六目相对。 双边都怔住了,小鹿首先回过神,撒开蹄子一溜烟去了。 两个人不假思索,也立刻追着去了。 说来也怪,这头小鹿明明可以轻轻松松甩开两人,却是跑一阵等一阵,似是有意等两人追上,这只白色的精灵在树林间忽起忽落、忽近忽远,始终与两个人保持着一段若即若离的距离。两人顺着林子越走越深,林间雾气袅袅,树影绰绰,渐渐迷失了方向,又追了一阵,竟连那头鹿也不见了。 第二章 铁虎臣 两人迷失在林间。 步富贵道:“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等李元青开口,他的肚子抢先一阵咕咕。 “哎,哥,幸好我这儿还有两个窝窝头,一人一个吧。” 李元青接过一个窝窝头咬了一口,一半是淡的,一半是咸的,原来都是步富贵这小子的汗。不过他三两口就咽了下去,仍是不解饿,干巴巴的望着步富贵:“还有吗?” “没有了。”步富贵辩白似的摇摇头,又抬头穿过树梢看着天空。 “哥,咱们天黑前回得去吗?” 李元青心里咯噔一下,回过头看着来时的方向。 “我们是不是玩过头了?你想想看,一路过来好像连个村子都没看见吧……” 两人对望了一眼,都发现对方眼里的恐惧。 “只怕我们今晚,要在山里头过夜了。” “哥,我爹常说山里有狼,咱们得想办法找个山洞,生一团火起来好过夜。” 李元青点点头,旋即四面张望,指着附近一座山。 “步富贵,你看那座山。” “怎么了?” “那座山是不是比较陡峭?” “哥你别文绉绉的了,什么叫陡峭?” “你看那山峰的边缘,发现没有,那是座石头山。” “是了,只有那样的石头山下面才能有山洞嘛!” 两人不敢耽搁,一个捡起树枝打草,另一个拿柴刀开路,向着那座巍峨的山岭而去。尽管他们俩个又累又饿,脚下又崎岖难行,却不敢停下来歇息,如此匆匆走了有半个多时辰,两人越走越高,四下渐渐出现了一些爬满藤蔓、生着青苔的岩石。 这时候,两人发现山坡下不远处满是芦苇丛,一条茫茫江水泛着白色的流光向西而去。 直到瞧见这条江水,两人总算是放下心来,只消顺着这条江水走,无论如何都能回去。 心中有了主意,两人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旋即被一望无际的草黄色芦苇吞没了。 两人在这片芦苇荡中穿行了许久,脚下泥泞,越走越见吃力。 入目皆是一色随风打晃的芦苇花,四下一片寂静,偶尔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儿打鸣,反而更显静谧。两人不知什么缘故,都有些紧张起来,便在这时,一阵风打下两人面前的一大片芦苇,此时再看这山,方觉得这山生得直上直下太过古怪,如同被利斧劈开一般。 李元青一怔,问:“富贵,你听大人说过附近有这样的山么?” 富贵的目光也被这山给牢牢吸住了,他用力的想了想,茫然的摇了摇头。 “这个我也不晓得,从来没听说过哪里有这么怪的山。” “我们走了多久了?” “不知道,你看这日头,应该过了中午了。” 说着,步富贵的目光忽然一直,绕开李元青,死死盯住他身后那一片坡地。 “嘿,快看那坡子上,好大的桔子树!” 李元青回头一看,远处那坡上果然有一棵硕大的桔树,结满了黄灿灿的透熟桔子。 微风吹来,隔着老远都能嗅到一阵那种熟透了的桔子才有的香气。 李元青又惊又喜,与步富贵目光飞快的碰了一下。 步富贵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把腿就跑,李元青不甘落后,紧紧跟着步富贵追出芦苇地。这时候,出现在两个人眼前的又是一道陡坡,坡面分外整齐,走近一瞧,原来这陡坡竟似那雾州城的城墙似的,是以一块块大石块垒筑成的,大概是年代久远,缝隙间偶有顽强的杂草探出头来,迎风生长。 “富贵,这上面好像是个大城池!” “太好了,总算是能碰见人了!”步富贵也一下子激动起来,急得想要快些攀上去。 两个人接连爬了几次都又失败了,没办法,这道造型古怪的石墙约摸有两丈那么高,坡度看着似乎上得去,可石块与石块的缝隙之间填着不知名的封泥,十分坚固,连柴刀也插不进,两人不得不放弃攀爬,老老实实的顺着这道石墙另寻上去的路。 可要从这道石墙底下绕过去,一路上又都是异常茂盛的荆棘。 步富贵用柴刀在前面开路,两个人好不容易终于沿着墙根找到缺口爬上了去,李元青便立刻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来这上面是一大片开阔的平地,大概有一整座城池那么大的样子,却仅仅散落着几间房子的断壁残垣。 而除了之前看到的那棵老桔子树附近有一片不算大的野林子之外,竟再找不出几棵像样的的大树来了。 整片旷地上,除了那些高不过膝的野草,只是东一丛、西一丛的生了着些半个人高的灌木丛,在山坡的穿崖风中猎猎抖动。 两个人倒也没多想,肚中饥饿,便一齐顺着墙砖往老桔子树那边走去。 这时候,突然一只野兔从满是瓦砾的野草中窜了出来,吓了李元青一跳。冷冽的山风掠肩而过,吹得李元青身上单薄的衣裳猎猎急抖,他不禁绝望的向那座石峰望去,这一峰一城,就如同一把高高的靠背椅,两个人此刻正在椅子的座上。身后广袤的天穹下,这座石峰好似被天公垂直劈开似的,黑灰色的山崖壁立千尺,站在如此巍峨怪异的山崖之下,李元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生怕那石峰砸将下来。 这时候,步富贵突然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笑?咱们迷路了,你还笑得出来。” 李元青瞅他盯着自己的屁股,反手一掏,顿时一怔。好好的一条裤子,不知什么时候居然开了条大口子,不用说,肯定是刚才坡下走那片荆棘地的缘故。 他心里一紧,又扯过裤边低头看了两眼,一阵心痛。 “哥,不是我说你。你要是早跟我一样打赤膊不就好了。这皮肉破了还能再长,这衣裤坏了,可就再长不好了!” “不早提醒我?” 李元青呼啦一下就将衣裳裤子都脱下来。 “好了好了,吃桔子吧,给你。” “嗯,这桔子真甜呐,天上那些仙人吃的仙丹,估计也不如这个甜吧?” “哈哈哈,不过哥,吃完桔子咱们可得想想办法呀!” 李元青说:“我们有手有脚,总有办法回去的。” 步富贵信手抓起块碎瓦丢进一边的草丛。 “哥,咱们今晚上怎么办,我怕这地方闹鬼。” 话音刚落,山中忽然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笑声。真是一语成箴,步富贵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两个人害怕起来,急忙在一堵矮墙后面藏了起来。 他们屏住呼吸躲了一会儿,就再没听见那瘆人的笑声了。 “哥,好像没动静了。” “不行……,我得过去捡上桔子皮,不能叫鬼给发现了。” “嗯。” “哥,你这又是做甚么?” “当然是把桔子皮埋了呀!可不能叫鬼看见了,好了,这下安全了。” “哥,你做事可真是小心,今后要是让你得了什么大宝贝,嘿嘿,肯定丢不了。” 李元青仰起头来,突然又被步富贵一把拉了下去。 “快蹲下来,哥!” “怎么了?” “你瞧那边!” 李元青顺着富贵的目光探头望去,只见那江边的芦苇地里,不知什么时候钻出两男一女来。 左边一个铁塔般的光头汉子,浓眉大眼,面相甚是凶狠,还牵着一匹大白马。 这白马通体雪白,只在马尾的毛色乌黑,额头上又带着一撮黑毛,白马之上一男一女,那坐后面的男子是个行商模样,与一同乘马的妇人似是夫妻,妇人体态婀娜,一双眼更是大而妖媚,顾盼之间撩人遐想。 这时候,李元青开口了:“白忙活了,他们好像根本不是鬼。” “你怎么晓得?” “听说鬼怕太阳,你看他们不怕。” “别起来,那个光头好像很凶的样子,我们再等等看。” 正说着,下面几个人也沿着他们走过的路来到了石墙跟前,男女都下了马。 这时候,那光头的汉子往上面打量了一眼,不紧不慢的滑出一步钻到马儿腹下,再起身一顶,竟将那白马整个儿扛过肩头。而那浑圆的大白马显然受惊不小,“咴儿咴儿”叫唤个不停,四蹄舞动,在半空中挣扎。 李元青与步富贵大吃一惊,都在想:“这家伙好大的力气!” 便在这时,那汉子突然又闷哼一声“起!” 这汉子也不知练得什么功夫,余音未落,竟驮着马儿几步跃上了石墙! 要知道那马儿骨架高大,比起平常码头出没的马儿少说也要高出半个头,长得又壮,亏这汉子竟能将它扛上来。李元青和步富贵一齐瞪圆了眼珠子,这下可更不敢出来了,不约而同往矮墙后面的灌木丛里挤了挤。 光头汉子恶狠狠的向周围扫了一眼,并没有察觉到两人。 李元青暗想:“幸好埋了桔子皮,要不然被他发现可不妙!” 光头汉子从肩上卸下白马,那马儿受惊不小,甫一落地就挣扎想跑,却被那光头汉子一把扯住缰绳。 马儿“咴儿”一声长嘶,左右扭动起来,把那条缰绳绷得笔直。 可那铁塔般的恶汉嘿嘿一笑,故意松开另一只手,只凭一只手扯着缰绳,狂怒的马儿撅着屁股猛地一扯,又用劲一蹲、一提,可无论它如何挣扎,始终挣脱不开。 李元青看得目瞪口呆,心中也愈发庆幸自己刚才的顺手之举。这时后面那个美妇也纵身一跃,两个起落,也犹如飞燕似的轻松上了石墙,她一边从汉子身边走过轻轻拍了拍安抚着白马,一边往马兜里头取来绳索丢给坡下的行商,行商想必常年走南闯北,很利索的就爬了上来。 “想不到铁大哥的轻功这般高明!” 美妇替那行商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边娇笑起来。 “那还用说,世人只知道我大哥铁虎臣的金刚神功,却不知他的轻功亦是登峰造极!”行商眉飞色舞的向那美妇夸口,“当年祸害江南六省的花花太岁花无邪,江湖上另有一个绰号叫‘花不留手’,也叫‘滑不留手’,屡屡犯案却能逍遥法外,据说是因为一身轻功无人可及。不过呀,老天让他撞见了我大哥,他纵然跑了两天两夜,还是被大哥追上废去了他的一双探花手,从那以后,江湖上就再没有花花太岁了。” “不光是单打独斗,名震江湖的金刚神功更是人人仰慕的神功,”美妇狡黠的笑了笑,“江湖传言当年叶留宗挟福建数百矿民在寿宁银矿造反,被五千官兵团团围于二龙山,眼看走投无路,却有一位绿林高手连斩朝廷三位将军,一路保着叶留宗杀出重围,依奴家所见,此事非铁大哥不足以为。” 这两件皆是铁虎臣平生得意之事,他听了不免大笑。 “哈哈哈,你们猜的不错,此事亦是铁某所为!” 第三章 风水 “铁大哥果然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美妇微微一笑,又不紧不慢的说,“不过,铁大哥你有没有想过,这先有叶留宗,后有邓茂七造反,绵延福建、浙江、江西三省,聚众十多万,虽最后还是被朝廷剿灭了,却也连累了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弟妹,你这话说的可不对,”铁虎臣皱了皱眉,“这都是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好了,好了,你们俩别争了,”行商出来和稀泥,数落那妇人,“铁大哥好心好意来帮我们做事,你如何非要与他争辩?要我说,咱们赶紧取了那些要紧的宝物才是正事!” “亏得你还知道那些是要紧的宝物?”美妇狠狠瞪了行商一眼,不一刻,又咯咯娇笑起来,“这里也没有别人,咱们大家不妨把话先说清楚,你这位义兄口口声声管那伙土匪叫做义军,奴家思来想去,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忙,不要他帮也罢!” “你糊涂!”行商懊恼的一甩手,忙又转向铁虎臣,“大哥呀,你听我说,云飞燕她只是妇道人家,她说的话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铁虎臣脸上带着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说道。 “其实我也早已是不吐不快了,这一路上她先是指桑骂槐屡屡说义军的不是,继而百般说朝中那些阉党奸臣的好话,以她的举止和江湖经验,绝非什么普通大户人家的小姐。” 行商脸色一变,云飞燕倒是不慌不忙。 “那铁大哥觉得,奴家会是什么人呢?” 李元青与步富贵离这三个人颇远,根本弄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到他们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吵嘴。在他们看来,那光头的汉子模样凶恶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人,多半是强盗一类的角色。 倒是那美妇一眼望去跟个女菩萨似的,那行商想必又是知书达理。 每每与这恶汉争吵,便令他们两人提心吊胆,生怕这强人会在这荒郊野岭行凶作恶。 这时候的李元青还不知道,这个铁虎臣,将会对他后半辈子产生多大的影响,甚至就是这个铁虎臣也会因为今日之小小善举,位列仙班。 “江湖传闻,王公公手下党羽遍布天下,号称五虎、十孩儿、五百义孙……” “咯咯,想不到铁大哥知道的不少,不错,王公公正是奴家的老祖宗。” 铁虎臣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云飞燕承认得那么爽快,不免怒火中烧。 他又把目光射向行商,一字一字的质问:“王威!你莫非也是……” 王威叹了口气,低头躲开了铁虎臣灼人的目光。 “大哥,你别这样看我,我不是有意瞒你,我做锦衣卫只是……,为了混口饭。” 铁虎臣盯着他,加重了语气:“你忘了从前那些阉党如何残害百姓了?” “我没忘记,”王威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想,只想活下去罢了……” 云飞燕见行商这般窝囊,轻笑一声。 “铁大哥,王威说你嫉恶如仇,奴家倒是觉得,您对我家老祖宗是不是有什么误解,我家那位老祖宗,可是这天底下最慈祥信佛的老人。” “住口!”铁虎臣森然一笑,冷冷道:“再提那个老阉狗,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云飞燕并没有理会他,依旧面不改色。 “铁大哥兴许不知道,当年王威他在河北做买卖赔光了本钱,好在身上有些功夫,只得流落街头卖艺,又被恶霸欺负,将他打成重伤,那个时候你这位做大哥的在哪里?” 铁虎臣一怔,看了王威一眼,目光中已经没有先前的狠厉。 “后来,王威得了一老一少两个乞丐的照顾,好歹挺了过来,不过一身功夫却废了,他想回家也没有盘缠,就干脆跟着那两个乞丐一起到处要饭,有一年冬天金陵大雪,老乞丐冻死了,小乞丐也得了风寒,他发疯似的到处求人救那个小乞丐,可小乞丐还是死了,他自己也几乎冻毙街头,那时候你这位大哥的又在哪里?” 王威想起当年之事,眼眶一热,扭过头去。 铁虎臣见王威的模样,不由心生愧疚,回想自从自己神功大成之后,这些年行走江湖,到处行侠仗义,却从来没有想过去找找自己这位义弟。 云飞燕把目光从王威身上移开,望向铁虎臣。 “老祖宗常说,人生在世,立身处世要讲两个字,一个是忠、一个是义,干爹对奴家、对王威都有救命之恩,所以在这个世上,谁都可以说干爹和老祖宗的坏话,唯独王威和奴家不行,更何况,你们两人多年未见,他又如何知道你这些年与义军的那些瓜葛?” 铁虎臣仰起头来想了想,道:“好,铁某答应过你们的事,绝不反悔!” “铁大哥果然是个说话算话的大丈夫!”云飞燕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过,你可愿意再发一个誓?” “你说什么,还要我发誓?” 这铁虎臣自从神功大成之后,纵横江湖未逢敌手,因此自视甚高,从未说过一句不算数的话,也更不肯轻易许诺。 “不错,铁大哥若不肯发誓,这个忙奴家和王威便不要你帮了。” 铁虎臣想了想,道:“你说吧,你要我发什么誓?” 李元青隐隐听见三人的对话,瞅见铁虎臣时而义愤、时而感慨,心中也不像之前那般害怕了,他从小在爷爷身边毕竟见过许多形形色色的人,其中既有朴实的农夫,也不乏显贵,以这几人的说话方式,他推测这个铁虎臣不但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坏人,反倒是个豪侠! 其实在李元青的心里,他是十分佩服这种豪侠的,毕竟他知道爷爷从前也曾是这般的英雄。 “奴家要你指天发誓,此地的宝物除了我们三人之外,决不可让第四个人知晓,否则无论我们三人之中哪个走漏了消息,我们三人都会一齐惨死!” “匪夷所思,你这誓言简直是不讲道理!” 这边铁虎臣则皱了皱眉,云飞燕要他说的这誓言实在有些太过恶毒。 按他往日的性子,是绝对不会搭理这种无理要求的。可这时候,王威忽然开口:“大哥,你不要怪她,此事实在是事关重大,来的路上我就问过你,现在我再问你一遍,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解救天下人的疾苦,你会不会去做?” “若真有这样的机会,铁某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大哥果然还是这么想的,”王威一脸兴奋,“实不相瞒,除了我和燕儿,朝廷并不知道此地的秘密,我们早就商量过了,只要得了地下的那些宝物,便将之平均分成两份,大哥一半,我与燕儿一半,有了金钱我和燕儿就能使钱疏通脱出役籍,如此的话,我们俩也就不用再做什么锦衣卫了。” “你说什么,你不用做锦衣卫了?”铁虎臣心中怦然一动,“你当真有这个打算么?” “大哥,你真当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出生入死好玩的么?若非迫于无奈,天底下有谁愿意去冒险办差卖命?” “既然如此,那好!”铁虎臣不假思索,立刻指天说,“铁某在此发誓,天下如果有第四个人知道此地的秘密,铁某便与你们俩一般,今日就死无葬身之地!” “燕儿,那我们告诉他罢……” “不错,铁大哥言出必行,我们也不必藏着掖着了!”云飞燕笑吟吟的摊开了双手,“铁大哥,您看此地风水如何?” 铁虎臣四下看了看,又想了想。 “我看这儿有山有水,只可惜荒芜了些,如果多来些人家住在这儿就好了。” 王威心知铁虎臣不懂风水,顿时笑了。 “燕儿,你何苦为难我们大哥?”又向铁虎臣解释,“大哥,此地附近便是汉代张道陵炼丹的龙虎山,如此风水可不是凡夫俗子可以享用的,实不相瞒,越王勾践的王陵就埋在这儿。” 王威说完,径直越过李元青他们所在的灌木草丛,向那边的山崖走去。 李元青瞅见这个人过来了,急忙俯身下去,把自己缩成了一团,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像是捉迷藏一般有趣。 “越王勾践埋在这儿?难怪你之前说咱们这一路上看见的那些山崖悬棺,皆是上古越族人的崖墓。”铁虎臣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不免心想:“闹了半天,我这兄弟竟是要来盗墓,难怪这一路上如此神秘兮兮。” 一边想,他一边从云飞燕手上接过马儿的缰绳,牵着马儿也随他们向那座山崖走去。 第四章 王陵 走了一段,王威忽然咳了一声。 “大哥,你听说过勾践么?” 铁虎臣牵马徐行,见王威发问,不觉笑了笑。 “当然啦,这个勾践嘛,是个卧薪尝胆的大英雄!” 李元青这边听说勾践这两个字,心中不免得意,暗忖:“我从小便在爷爷的书架上读过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故事,似这般被人打的一塌糊涂而后从零开始、从头再来,可比那种轻而易举的大获全胜痛快多了!”又想,“爷爷说勾践忍辱负重,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整个越国就像是得到了一件聚宝盆一样,举国上下从一套套铠甲开始慢慢积累攒起庞大的家当来,这种蒸蒸日上的感觉妙不可言。” 可李元青哪里知道,很快他就将得到一件媲美这个聚宝盆的宝物,从那以后百年的光阴,他攒出来的天材地宝将令整个仙界目瞪口呆! 有道是富不与龙王爷斗宝,可即便是四海龙王爷,也将在他那铺天盖地的宝物面前一败涂地。 “大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王威淡淡一笑,摇了摇头,“其实这个勾践最是无情无义。他过河拆桥、兔死狗烹,范蠡为他复了国却被迫远走高飞、隐姓埋名,文种辅佐他成就霸业,事了却被他赐死,如此无情无义,你说该不该掘他的坟?” 云飞燕也笑道:“铁大哥也无需顾忌太多,只当与我们一起劫富济贫便是。” “劫富济贫?”铁虎臣将眉毛一挑,“一个山里的古墓,能有多少东西?” “铁大哥你不知道,这勾践灭吴后称霸诸侯,乃是春秋五霸之中的最后一位。传闻他灭吴之前励精图治,灭吴之后却穷奢极欲,古人讲究一个事死如事生么,为了死后也能永享富贵,几乎倾尽越国国力替自己修造陵墓,以至于在其死后,越国短时间由盛转衰,从此一蹶不振……” 说话间,几人穿过大片斑驳的杂木草丛,来到巍峨高绝的山崖之下。 “大哥你再好好看看这儿,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铁虎臣四下看了看,摇了摇头,道:“看不出来。” “看不出来也没关系,我说给你听。”王威笑了笑,说道:“大哥,站在咱们现在这个位置,前有望,后有靠,我们前面这一大块坡修筑了一大圈斜墙,地形如同龟背,我们背后这座山崖又形似一块参天的石碑,因此两相结合起来便是赑屃负碑,我就这样说吧,咱们现在正站在赑屃的甲背上,你瞧,这赑屃的脑袋突出江去,好似正在江里喝水呢。” 铁虎臣一边听,一边看,果然顺着这个位置望去,面前那条大江泛着金色的光缓缓流淌,仿佛一匹金色的锦缎嵌在白茅掩映的芦苇丛中,在阳光下笼笼葱葱、蕴蕴茵茵。 而北面的山崖,则犹如刀劈斧削一般,形似一块巨大的石碑森然兀立在这一派温煦的景致之中,半空中那白云缓缓甫移,更衬得这山水的参差巍峨,有种说不出的气势。 王威见铁虎臣仰头盯着山崖,又问:“看出来了吧,像不像赑屃背着一块石碑?” “我还是不太明白,什么是赑屃?” “龙生九子,这赑屃呀,长得似龟似蛇……,”王威想了想,干脆一跺脚,“对了,你就可以把它看做一只乌龟,一只长着龙王脑袋的乌龟!本朝其实也修过这种赑屃的石像,金陵的孝陵,驮着我大明太祖皇帝圣德碑的那只龟趺石碑,就是这神兽赑屃,不过,普通人修坟墓可不能用这个,用了就是僭越,要杀头的。” “嗯,你们既然打定主意要开这个勾践的坟,怎么空个手来?要是早点告诉我,我也好带个趁手的铁锹来,对了,你们怎么发现这儿的?” “这可是王陵!那种小玩意儿怎么能挖的开这地方?大哥你尽管放心,我们自有办法打开它。至于你刚才问我们是怎么发现这儿的,嘿嘿,大哥你也别觉得这儿偏僻,这儿附近本来还住着好些山民呢。” 云飞燕也笑了:“奴家早向周围的山民打听过,这一带从前是白石沟的地界,附近树深林密,到处都是峭壁深谷,太平日子也没有多少外乡人会过来。所以这儿常年盘踞着一伙山匪,就连附近方圆几十里那些村子里的山民,也都是半匪半民。” “等一等,”铁虎臣皱了皱眉,“什么叫做半匪半民?” “铁大哥,亏你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连这也不晓得么?”云飞燕咯咯笑了几声,“如果没有附近的山民通风报信,白石沟那伙土匪怎么知道哪儿经过了什么人,那不跟瞎子一样么?所以这山里面的那些山民世世代代多少年了,都跟各个山寨的土匪暗地勾连着,家家都有兵器,有的还藏着土铳,碰见野兽就打猎,碰见独自行商的陌生客人么,嘻嘻……就抢!” 王威点点头:“燕儿说的不错,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官府根本管不了,几个月前这上清县地震了,白石沟附近雾气缭绕,地动山摇,等过了几日雾气散了,那些山民再翻山来看时,发现附近的高山塌了好几座,露出了这道山崖,这平白少了一窝附近最大的土匪,官府自然乐见,当作一件大功报了上去,上面当然知道下面的府县不可能有这个能力,便以为是叶留宗的残部还在活动,让燕儿下来调查,这才叫我们发现了这座王陵。” “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个故事。” 王威笑道:“否则这道山崖生得这么古怪,哪怕是再偏僻,也早该被懂风水的人给发现了,哪里还轮得到咱们呐。” 铁虎臣点点头,再抬头打量这道石崖时,就不免多看了几眼。 就在他分神打量山崖的时候,云飞燕手上不知什么时候还多了一口寒光闪闪的短剑,不紧不慢的向着铁虎臣走了过来。 铁虎臣被那利剑的反光扫过,心头一凛,立刻提起一口真气反身转了过来。 “你要做什么?” 云飞燕莞尔一笑:“铁大哥不必紧张,奴家这是要打开墓道。” 铁虎臣将信将疑:“既是要打开墓道,你又拿这凶器做什么?” “奴家呀,是要给马儿放血,好用鲜血启动墓道的机关。” 见云飞燕说的颇为认真,铁虎臣犹豫了一下,任由她走过自己的身边。 大白马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长嘶一声,想要奋蹄挣扎。 不过,云飞燕的刀更快,大白马惨嘶一声,雪白的长颈动脉中一道粗粗的血柱笔直激射而出,喷溅到两尺远的石壁之上,那马儿顿时失衡摔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四蹄直伸,一动也不再动了。 “快拿盆接血,待会还得再用呢!” 转眼间几个人面前到处是触目惊心的鲜血,一股子血腥随即也随风弥散开来。 李元青与步富贵哪见过这场面,顿时吓得面无人色。 步富贵拿手肘推了推他:“哥,那个女菩萨怎么好像比男的还狠?” 李元青想了想,说道:“我刚才好像听他们说山里有土匪,我看他们三个很有可能就是土匪!” “土匪?”步富贵打了个寒噤,“那,那他们会杀我们吗?我们该怎么办?” “先看看再说,现在走,万一被他们发现了更要命!” 第五章 封陵石 且不说这些蒙面的不速之客,这边石崖底下。 先前被那马血喷淋的猩红石壁,随着鲜血的沁入,渐渐显露出一大副石雕。 这巨大的石雕先前被斑斑驳驳的藤蔓深苔所掩,铁虎臣并没有留意,这时候他才算是看清楚了,石头崖雕足有两人高,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不知名巨大鸟禽。 鸟首双眸凌厉,双翅展开有丈许,振翅奋天,气势磅礴峥嵘。而在这巨鸟的锋锐利爪之下,一头体态硕大的山熊一瘸一拐,满身裹满血浆残痰,正狼狈不堪的想要掉头远窜,甚至那林间猛虎、狐狼亦是一副惶恐模样。 其实越人崇尚飞鸟,飞鸟亦能衔环结草报人。 从前大禹治水,后来成为帝禹,东巡狩至会稽而崩,死后也葬于此地越王勾践王陵的附近,镇守东南。 所以各位读者,与其说李元青今后得到的那件至宝将与这越王勾践的王陵有关,还不如说他的这件至宝,注定与那禹会华夏的天下共主大禹脱息息相关,而这件宝物的真正来历,也将随着李元青一步步踏足仙界之后,才会最终揭晓。 铁虎臣看见雕像,皱了皱眉:“这雕的是什么东西,大鸟图?” 王威笑了笑:“越人崇尚飞鸟,常以鸟禽自居,将楚人比作狗熊、将晋人比作老虎,这副壁画大概就是说越王勾践傲视诸侯的意思。” 铁虎臣道:“明明是堂堂正正的人,非将自己比成鸟禽,真是笨得不行。” 王威干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铁虎臣顺着王威的目光,又发现这石头崖雕上,还凿着几行稀奇古怪的文字。 “嗯,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怎么不认识这些字?” “铁大哥,你当然不认识,这是用篆书写的。” 云飞燕笑盈盈的说了一半,忽然脸色一变,拉着王威扭头退了几步,捂住了耳朵。 铁虎臣心生警惕,也学着他们俩个倒退了几步。 还不等他伸手去捂耳朵,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怪响,响声足以裂穿金石,既似虎啸,又悠长如同龙吟,震得铁虎臣眼冒金星,他心中骇然,不及细想向后打了个筋斗,跃出十余步远,双腿方一落地,惊觉自己脚肚筋一麻。 原来他之前提防云飞燕之时,口中含着的一口真气并未松懈。 方才猝不及防,这巨响将这股真气震得在他脑中左右乱串,若换作初习内力之人非得筋脉错乱走火入魔,纵使行家也得好好坐下来调息一阵子不可,不过他内力深厚,稳住心神猛地又作一股新气,把先前那股乱气强行压了下去。 他循着响声抬起目光扫了一眼,实在是没有想到,没想到这虎啸龙吟般的巨大动静,竟是从那雕着鸟禽的崖壁中传出来的。 声音愈来愈响,那巨鸟口之中怪声大作,势如山崩海啸。 这边李元青和步富贵早早捂着双耳,再加上远远躲在草丛之中,却是没有如铁虎臣这般遭殃。 铁虎臣盯着那只振翅欲飞的禽鸟,冷不防前方整块巨大的崖雕轰隆一声,四缝尘屑冲天而起。脚下的大地猛烈的颤动起来,就在这一片震颤之中,一条巨大条石“咔咔”作响,从崖下漫起的滚滚尘屑中徐徐吐出,剧烈的摩擦声震耳欲聋。 铁虎臣见势不对,赶忙向后跃去,轰鸣和滔天的扬尘与也如影随形…… 片刻之后,鸣歇尘散,崖下突兀的横亘出一块巨大的方条石。 怎么个大法?一丈见方,却足有十丈长。更叫铁虎臣诧异的是,如此庞然巨石用的竟然是一整块石料,更奇的是,这巨石还以考究的刀工雕满了图案,虽是年代久远,依然清晰可辨。只见这方条石的一面雕着大禹治水分治九州,另一面则是勾践三千越甲吞吴之举,四下前后簇拥着各路不知名的接引仙使,仙之人兮列如麻,好不热闹。 即便没有这些雕花,单凭如此巨物横亘在几个人面前,也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饶是铁虎臣见多识广,也不由得被这机关惊呆了。 云飞燕笑意盈盈的从烟尘中漫步走出,以衣袖扇了扇四周弥漫的粉尘。 “铁大哥,这墓道已经开了,请吧。” 铁虎臣向云飞燕身后望去,但见随着前方飞尘逐渐散去,机关之后露出一条幽长甬道,不知通向山腹何处,铁虎臣犹豫了一下,慢慢向前走去。偏偏在这时候,从幽暗的甬道深处,一股冷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扑面涌来,将铁虎臣打得胡须倒卷。 他心中突然泛起一股寒意,猛然警醒,暗想:“一路上听他们俩个口中的言语,好像来了不止一次,这里头果真有什么麻烦,非我解决不可么?”又想:“我乃朝廷重金悬赏的要犯,他们若骗我先进去,再封上出口,那我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必死无疑。” 这个念头一起,铁虎臣立刻便停下了脚步。 “阿威,我不想进去了。” 王威一怔:“大哥……,这是为何呀?” “这里面黑乎乎的,我看不清楚,心里很不踏实。” 王威想了想,拍了拍脑袋:“这个怨我,是我没给大哥说清楚。大哥你别看这条甬道现在看上去黑乎乎的,可再往里边走,甬道的尽头就有一道石门,那儿有一缸长明灯,把周围照的亮堂堂的,只要到了那儿,大哥心里就会踏实了……” 铁虎臣冷着脸一言不发,只是一味心不在焉的扶着那方巨型机关条石左右打量,云飞燕似乎猜到了什么,从甬道口不慌不忙的折步来到这巨石的边上。 “王威,铁大哥的意思,你不明白么?” “燕儿,我不明白你这话……”王威说了半句,忽然也悟了,“哦!” 云飞燕笑盈盈的对铁虎臣解释起来。 “铁大哥是个细心人,这块大石头有个称呼,叫做封陵石,也叫封墓石、自来石,这是出入这座王陵的唯一通道。” 一听这话,铁虎臣终于把目光从巨石上移开了。 “哦,这石头还有学问?” “这石头当然有学问,”王威明白过来,也向铁虎臣解释道,“刚才大哥在那边看到的那几行字虽然看着像是篆书,却不是秦以后常见的小篆文,而是春秋时候的鸟篆文。大哥您请看,这边也有一模一样的几行字,我读给你听听,乘龙开兮天门,纷吾乘兮金云。孤回翔兮以下,杳冥冥兮东行……,这几句是说给勾践的那些子孙听的,要他们时常来打开王陵祭祀他,他将领着这些后辈们升天。” 铁虎臣一愣,想了想道:“照你这么说,勾践是要他子孙时常来挖他的坟?” 王威摇了摇头:“不是挖坟,是祭祀!” “不错,其实就连本朝的皇陵,也是地下修坟地上修庙,春秋两大祭、平常动不动就是三小祭四小祭的,至于上古的那些王公当然也一样,视死如生。有的每年不停坑杀活人献祭,有的好一些,用三牲五牢就可以打发,可是这个勾践吧,即使穷尽越国修了这么大一座陵,死了还嫌不足,为了方便后世子子孙孙在他死后继续给他祭祀,便设下这可以反复开启陵寝的自来石。 “你说什么……,反复开启?”铁虎臣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机关居然是可以反复开合的!他心里愈发没底了,想了想,又问,“阿威,这块石头,大概会有多重?” “一百零八万斤。”王威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一百零八万斤?”铁虎臣追问道,“怪了,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大哥,那甬道里头勾践的寝宫门外,就立着一块当初修陵的石碑,碑上写的是清清楚楚,这么大一块自来石用的都是玄武岩,是七百个民夫与六十五个匠人就地取材,单这一块大石头就花了整整八年方才打造成功。呵呵,我知道大哥肯定又要问,这自来石既然这么重,方才又是如何开启的。” 这话正问到了铁虎臣心中,他不免用力的点了点头。 “大哥,那块石碑上说,当年主持修陵的大夫文种,无意中在会稽的大禹陵之中得到了一群上古的越蛊虫,只要施之于山岳之中,便能移山填海,所以我和燕儿都猜测,恐怕这块自来石的里面,就有这巫蛊之虫,要不然……” “等等,你不会是想说这巨石能动起来,是靠巫术吧?”铁虎臣哈哈大笑。 “这越人的巫术与中原不同,”王威十分认真的说:“古书上说越人制蛊养蛊,必在五月五端阳日,以百种毒虫封入同一口缸中,而后终日向巫楚鬼神祷告,令这缸中毒虫互相吞噬,剩下的最后一只胜利者方能成为真正的蛊虫。或许封在这块巨石里边的蛊虫,又是由什么特殊的法子选出来的也未可知……” 第六章 守陵兽 铁虎臣听出了漏洞,“哈”了一声。 “难道这区区的虫子,封在石头里能不吃不喝活个上千年么?” 王威一愣,哑口无言。铁虎臣笑了笑,望向这块自来石,心想:“我倒要亲自试一试,看看这块巨石究竟是不是真有一百零八万斤!” 这般一想,他立刻气沉丹田,张开双臂,使出平生神力猛力去推。 可这块自来石岂止百万斤重?自是巍然不动。 步富贵看见铁虎臣的举动,悄悄与李元青计较:“这个莽汉,莫非是个傻子么?” 李元青低声道:“我们与他无冤无仇,别这么说人家,这样不好。” 这边铁虎臣心意坚决,又从体内逼涌出一股精纯真气,顿时他只觉双臂曲池、上廉、阳溪几个穴位滚滚发烫,一股巨力势如怒潮,通过他那一双铁手向那块自来石涌去,自来石纵然巨大,毕竟也只是块石头,受到这股巨力的挤压,便很快发出咔嚓一声大响,裂开了几道长长的口子,碎石飞溅,迸射满地。 王威变了脸色,急忙上前要拦住铁虎臣。 他哪知道这铁虎臣此刻浑身滚烫,王威刚一触碰,便闷哼一声,连连向后跌了数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李元青和富贵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看已经是目瞪口呆。 “哥,这什么功夫呀,这么厉害。” “书上说鲁智深倒拔垂杨柳,我还不信呢,现在信了!” “要不然,咱们拜他为师?” “嘘,小心那边看过来了。” 云飞燕见铁虎臣露出这等手段,目光一亮,喜不自禁。 铁虎臣皱了皱眉:“阿威,我运功的时候千万不可碰我,不要紧吧?” 王威缓缓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尘土。 “无妨,我又不是豆腐做的,走南闯北,这点小伤不妨事的。” 铁虎臣没多想,叹道:“想不到这石头真的那么重,莫非这世上真有巫蛊之术?” “也怪我们俩个没提前告诉你,这自来石一前一后雕的石像都是机关,咱们开门用的是前头,本来关门的时候再往这一头淋些血就能关上的,如今这机关坏了,怕是再关不上了。” “威哥,毁了就毁了吧。” 王威一边叹息,一边摸出火石当先往甬道里走去。 铁虎臣“唔”了一声,拍了拍身上的碎石屑,也跟了进去。 如此走了有几十步远,王威引燃了云飞燕递过来的火把,甬道里头顿时亮堂起来,几个人又走了约摸百步,这边甬道尽头就露出了一段斜斜向下的石阶。 铁虎臣循着火把的光向下望去,只见两边石壁皆绘着异常精美的壁画,他仔细分辨,似乎画的几乎皆是上古封神大战的那些怪力乱神之事。 只是,这些壁画历经千年,居然色彩依旧十分鲜艳,铁虎臣不禁暗暗赞叹。 他伸出手去,往那画上的一只猛虎头上摸了摸,发现那画中的一双虎目微微隆起,不觉用力一抠,竟叫他抠下一颗鸽子蛋大小珠子来,铁虎臣举起那珠子在火光前凑了凑,倒吸了口冷气。 “这,这么大的珍珠……” “大哥,里头金银宝贝堆积如山,这区区珍珠算得了什么?” 铁虎臣听见云飞燕的话,愈发心中起疑,他复看了一眼云飞燕,加重了语气。 “金银宝贝堆积如山?看来,这里头的秘密不少,说吧,你们究竟还瞒了我多少事情?” 李元青在外边远远听见铁虎臣说金银两个字,与步富贵碰了一眼,忍不住悄悄钻出了草丛。 不过这古墓的甬道里边黑漆漆的,没有火把谁敢下去,两个人急的团团转,只能焦急的在门口徘徊。 “哥,我们怎么办?” “记得咱们去捡稻穗的事么?先回去躲起来看看情况,没准他们一会儿满载而归,还能给我们掉块大银子呢。” “嗯嗯,就这么办!” 两个猫着腰一路往回小跑,眼看着草丛就在眼前了,步富贵面色忽然一变,一把拉住了李元青。 “不好了!你瞧,那三个土匪后面好像还跟着个尾巴。” 李元青顺着步富贵的目光望了一眼,立刻把脑袋一缩。 远处的芦苇荡里,一个樵夫模样的老汉腰里插着斧头,分开两边的芦苇钻了出来,只见他不停低头打量着脚印,渐渐将目光往坡上投了过来。 看来,是刚才那块大石头的大动静把这人给引了过来。 步富贵松了口气:“原来是个老伯,没事了,我们正好可以找他帮忙……” 还不等步富贵说完,那樵夫竟也施展轻功循着地上脚印来到坡下,一个箭步探了上来。 只见他左右观察了一阵子,而后从怀里摸出一块铜镜,往远处的芦苇荡打光。 芦苇荡里很快出来十几个蒙面人,这些蒙面人个个衣着光鲜,又都是虎背熊腰,身手矫健的家伙,这些人就没一会儿便来道了夯土坡的下面,先前那个冒尖的樵夫这时候又顺着坡子滑了下去,和那些蒙面人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哪儿是什么老伯呀,分明又是一群土匪。 李元青和步富贵这下子彻底老实了,两人挤在一起再也不敢吭声了。 甬道里边,王威和云飞燕碰了一下目光,云飞燕笑了一声。 “铁大哥,事到如今,我们俩的确也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了,你还记得我们之前和你说过的赑屃,也就是那只长着龙王脑袋的乌龟么?” “哦,就是那驮石碑的家伙?” “不错,这道石梯子的下面的山腹,除开祭祀用的享殿、就是勾践的寝宫了,在他寝宫的地上,铺满了一箱箱的金饼子,不过有一件难事,就是地宫里还有一头模样古怪的守陵兽,生的就跟那赑屃是一个模样,不但背上背着甲壳,就连脑袋上也披着厚厚的鳞片,刀劈不进、枪也扎不透。” “胡说八道,世上哪里有这种东西!怎么,莫非是真的?” “铁大哥,这头守陵兽虽然平日里一直在沉睡,可是一旦惊醒便会兽性大发,先前我们俩带了些人一齐下去,奴家是亲眼看着那怪兽如何逞威的,所幸奴家身手还算灵巧,几番交手,好歹都逃出命来。” “这个……赑屃,这么厉害么?难道就没了别的办法了?” “能想到的办法,我们俩都用过了,不光是寻常的兵器对那守陵兽没用,就连滚油、烈火、毒药,也都根本无法伤它分毫。” 王威迟疑了一下,犹豫着道:“我和燕儿思来想去,那个畜生之所以厉害,就厉害在它那张铁嘴之上,若有一个力大的勇士扣住它那铁嘴,想必就能制住这畜生了。大哥神功盖世,只要拖住这畜生片刻,我和燕儿便能在寝宫之中盗宝了……” 几人边说边沿着石阶来到了甬道的尽头,王威走在前边打头,很快引燃了一口大缸之中的长明灯,这长明灯的灯芯看上去足有麻绳般粗细,不一会儿便烧的火焰通明、直冲墓室的顶棚的琉璃石砖,乍亮之下晃得铁虎臣眼前一团金花。 “阿威,这长明灯不是应该万年不灭么?” “哈哈哈,”云飞燕娇笑一声,“我说铁大哥,你仔细看看这口缸,这缸里头的灯油就算是盛得再满,最多也只够烧个少天半个月的吧?这地方只有我们下来的一个出口,只要外头的那道自来石一封闭,这王陵里头能烧的空气也就只剩下那么些了,等里头的空气烧完了,长明灯自然就灭了,若非如此,我们这一路过来看到的那些壁画早该风化了,哪里还能保存到现在?” “嘘,燕儿,你说话小声一点……” 这时候铁虎臣的双眼渐渐适应了周围乍亮的环境,他揉了揉眼睛,终于看清面前洞开的石门之后竟是一座足以容纳一百多人的大山洞,山洞顶上巨石吊悬,天生一根五六人合抱的石柱子从上至下贯穿支撑着整座石洞,就在这石柱子的底下,一只三五间房舍那般巨大的乌龟被镇在这地宫的中央,似乎正在龟息、鼾声如雷! 虽然这守陵怪兽被那石柱子镇在地宫中央,可那颗龙王似的脑袋却看得铁虎臣心惊肉跳,这怪物也不知道究竟活了几千年,一颗龙头上覆满了银光闪闪的鳞片,偏偏又生了一张鹰嘴似的血盆大口,单单这一张巨口便足以吞下好几个人去,若仅仅如此便也罢了,它这口中偏偏又是倒生着满口獠牙,如此怪物,根本不似这世间应该存在之物。 这时候,也不知怎的,守陵兽鼾声一顿,在昏暗中耸动了一下,四爪扒拉得周围一阵响动,又开始继续打鼾。铁虎臣这才注意到,这守陵兽的四周,除了许多白骨之外,果真还铺着成堆的金饼、金砖、金币,在不远处长明灯的火光照射中,映得整座地宫金壁生辉。 第七章 塌陷 “大哥,一会你得千万小心它那张嘴,一旦它咬住你了,就不会轻易松口!” 铁虎臣也压低了声音:“那它如何才会松口?” “这东西惜食得很,只要你能挨过它前两口,屏住呼吸假装死了,它就不会再费力攻击你了,它一般可舍不得囫囵吞人,要不然它嘴边也不会留下白骨。” “既如此,如何不用肉食引它离开?” “这东西除了吃人、还是个寸步不离的守财呢,要不然怎么叫它守陵兽呢?只要是有人往里头走,它就会丢开嘴边的东西去啄靠近金银财宝的人。所以恐怕只有由大哥您这样身怀神功的好汉先替我和燕儿顶住这东西,我们才能有机会靠近。” 铁虎臣盯着那个守陵兽,心里仍是拿不定主意。 “大哥你瞧瞧那些金饼子,你想一想,这一块金饼子就有五斤,五斤就是五十两,能折成一千两白银!你知道一两千白银是多少钱么?如果换成白米,就可以供咱们洪同一整个县的灾民吃上三天!” 云飞燕见铁虎臣仍是在思索,便也笑道。 “铁大哥,这些年你名震江湖,甚么样的高手没有会过?一路上你说你击杀过饿狼,打死过猛虎,可那些终归都是肉体凡胎,你说你对手难寻,今日能够在此遇见如此庞然大物,岂非天意?” 铁虎臣一怔,是呀,那些寻常的猛虎爪牙在这赑屃面前算得了什么? 这赑屃纵然体型庞大,可自己也有金刚神功,并非没有一点胜算,若是能会一会如此庞然怪物,纵死也无憾了! 这般一琢磨,铁虎臣目光也越来越亮,这武痴竟隐隐有些兴奋起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奇痒难耐,便伸手往背上一拍,揪出一只黏糊糊的小东西来。他凑过火光前比看一眼,竟是只小小的虫豸,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工夫,这东西粘在他手臂上快速吸血膨胀,不一会儿,竟化作了蚯蚓那般大小。 铁虎臣哪里知道,这小小的虫豸,不但即将杀死眼前这头无可匹敌的守陵兽,还将成为李元青今后最得力的干将,为其大杀四方! 不及细想,长明灯的火焰忽然一阵猛跳,铁虎臣心中一惊,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那头巨大的守陵兽竟然苏醒了,好家伙,这守陵的赑屃正睁着一双犹如灯笼般的眼珠子,恶狠狠的打量着他们三个不速之客。 铁虎臣不及丢开那个蚯蚓,鼓起真气大喝一声,立刻穿过洞开的石门,一跃冲向了那头守陵兽。 这守陵兽似乎从没见过有人还敢主动招惹它,愣了一会儿,立刻伸出好似十支青龙偃月刀般的前爪一剪,掀得整个地宫金币纷飞。 铁虎臣不退反进,整个人犹如一道闪电似的抢先来到守陵兽的面前。 守陵兽顿时大喜,扬起脖子猛地就是一啄。 就在这守陵兽的鹰嘴即将砸落之时,铁虎臣闷哼一声,周身猛然真气暴涨,奋力向上轰出一拳,一时拳喙交击,竟犹如两块金铁互相碰撞,火星进射!那守陵兽这一啄的力量何止千斤,竟被铁虎臣生生给抗住了。 云飞燕和王威来互相碰了下目光,一前一后趁机冲向守陵兽身边,从地上抓起一枚枚金币,就拼命向远处的石门外丢去。这守陵兽纵然再厉害,毕竟被镇在原地多年,不可能越过石门来追他们,所以,只要将这些金币丢出门外,这怪物就只能干瞪眼了。 这云飞燕原来是使飞镖的高手,只见她双手往地上一探,一扬手一枚枚金币就跟长了眼似的被她打出石门外,只见她左一发右一发,手上越打越快,几乎打出了一整条金线似的,那石门外的甬道里噼噼啪啪响成了一大片,好似下了一阵金钱雨。 守陵兽瞧见身下动静,焦急的嘶鸣了一声。 它一边疯似的挥出利爪扫向那两个人,一边愈发用力的冲着铁虎臣又是一啄。 云飞燕和王威两个眼疾手快,不等守陵兽的爪风刮到便用轻功滚到了一旁角落,再一起落便逃出了石门,唯有铁虎臣避无可避,先前那一啄已经震得他虎口发麻,此时眼见守陵兽的巨喙旋风般的又向自己横扫过来,便扎下个马步,将一身金刚神功全无保留的尽数发挥出来,脸上青光一闪,整个人好似一尊铜像般硬生生的接了这一啄。 这次守陵兽显然学聪明了,知道自己啄不动这人,便将铁虎臣整个人囫囵叼在嘴里,胡乱扭动着脑袋拼命的狠狠甩动,想要借由这股力量将口中的铁虎臣撕裂开来,铁虎臣被这怪物甩得是头晕眼花,却丝毫不敢松气,生怕自己真气一泄,便当真个像一块生肉般被它拦腰咬断撕碎了。 守陵兽本来力大无穷,可不知是不是休眠太久的缘故,几番动作下来,竟然有些气力不济,它连甩了几下,忽然将铁虎臣一丢,再将爪子一扫,径直将他轰击出了石门。 它大概想着自己既然啄不死这家伙,索性不让这些人进入自己的地宫便是。 几人猜出这赑屃的心思,一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赑屃满意的嘶鸣一声,仰天打了个哈欠,正欲休息,忽然惊觉腹中一阵绞痛。 赑屃一惊,莫非,镇在自来石里头的那个东西出来了? 都说十年鼋鱼百年鳖、千年王八万年龟,这赑屃巨兽自从被镇在此地守陵,已经快有了两千年了,按说这赑屃是不死之神兽,可它亦是有天敌的,此时回想自己方才撕咬那个铁虎臣之时,一股熟悉的力量好像顺着那个家伙滑到了自己的腹中,此刻正在拼命吸食着自己体内的活力。 赑屃想起来了,方才那个铁塔似的汉子身上,好像粘着一只小小的蚯蚓! 那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蚯蚓,那是……禹王墓中镇压的上古血脉! 这边铁虎臣死里逃生,一边大口喘着气,一边拼命将自己身上的黏液甩去。 另一边云飞燕和王威则取出早已准备好的袋子,兴奋着从地上捡起一枚枚金光夺目的金币,又将这些金币一块块抖落在袋子里头。 铁虎臣睁开眼睛,问了一句:“阿威,够了吧?” “够了、够了!大哥,这里足足有上百斤金子,哈哈哈,这笔钱足够我们下半辈子逍遥过活了!” “威哥!你胡说什么呢?这钱我们得分给穷苦乡亲们,是不是?” “啊,对对,没错!” 便在两人一唱一和时,守陵兽绝望的怒吼了一声,地宫之中随之一颤。 三个人一齐回过头去,只见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那头守陵兽竟然就跟失了魂似的,双目之中再没有了先前那股狰狞的狠劲,不光是眼神、就连鳞片也快速黯淡了下去,原本高昂着的头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快速吸干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塑像,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如风中残烛般晃了晃,轰然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守陵兽那坚固的龟壳也被吸干了生机,它背负的整根石柱立刻砸穿了它的龟壳,而失去了这根石柱的支撑,地宫穹顶上大块大块的石头纷纷开裂砸将下来,将整个地面轰得碎石飞溅。 “怎么办?” 这时又是一块巨石砸下,将那守陵赑屃的龙王脑袋砸成了一团血肉模糊。 眼看着整座地宫即将塌陷,几个人抄起盛着金子的袋子,沿着甬道夺路而逃。 第八章 相马 几人飞奔出了洞口,身后的动静也渐渐消停。 逃出生天的王威,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忽然一头栽倒,袋子里的金子也洒了一地。 铁虎臣一愣,急忙回身扶住王威,用力的晃了晃。 “阿威,你怎么了?” 云飞燕伏下身子替他把脉片刻,往他嘴里塞了一粒丹药,冷冷的抬起头。 “威哥暂时应该没有性命之忧,他可不像你,他是空有一副外表,骨子里却虚得很。所以这些年他练的一直是内家游龙气功,需要常年打坐调养,再加上方才又被你那金刚神功反噬,只怕今后会雪上加霜……” “既然如此,他方才为什么和我说不要紧?” “哼,他如何忍心埋怨你,让你自责?好在我看咱们这次拿出来的金子大概有五六十斤,折成白银估计也有六千多两,即便分成两份,也足可一辈子吃喝不愁了,今后我们辞了差事,隐姓埋名徐徐调养,未必不可慢慢痊愈…… 这时候,服下丹药的王威,慢慢缓过劲来。 “大哥……” “你别说话了,大哥真是对你不住。” “威哥,地宫里边的路已经全塌了,不可能再进去了。要不然,我们和你的好大哥就此先两清吧,他也能拿着这笔金子做他想做的事了。” “使得,使得!”王威挣扎着支起半个身子,指着云飞燕,“快快分一半金子给我大哥,这是他该得的!” 铁虎臣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此番随你们下来,本也不是为了这些东西。” “什么?大哥,这怎么行?” “铁大哥,依奴家看你还是收下吧,要不然不光是威哥,奴家心里也不踏实。” “不,铁某行走江湖,带着这么些东西更不踏实。阿威兄弟,这些东西权且当我寄存在你这儿吧,日后铁某在江湖上碰到什么难处,再找你讨要,你看如何?” “这……,好吧,大哥,既然你这么信得过我,我们就先替你存着吧。” 不多时,他们三个人开始收拾起地上散落的金子,那一个个金灿灿的大黄饼把李元青和富贵看得目瞪口呆。 好家伙,这么大的金子,能买多少糖吃呀? 可惜这三个人很快便将地上散落的金子收拾停当,分成几个沉甸甸的袋子各自搭在肩上,顺着长长的自来石一个个转出身来。 云飞燕走在前边,她刚走出几步,忽然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 “不知是哪些朋友在此,何不出来与我们见见面?” “哈哈哈,怎么咱们大家就被发现了呢,云姐姐真是好本事呀!” 朗朗笑声之中,埋伏在附近的一伙人纷纷从藏身的野草地里聚拢过来。 云飞燕的美目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望着这些人,口气冷得象霜冰,一字字说道: “是你?田总旗,你来这里做什么?” “云姐姐闹出那么大动静,田某岂能不过来看看?” 云飞燕目光一寒:“这么说,你一直在跟踪我?” “呵呵,我这也是谨遵老祖宗的训诲,互相监督么,正好,王威也在,不如就让他来告诉我们,你们大老远的跑到这荒郊野外做什么来了?哎,等一等,你们俩后边这个光头怎么好像有些眼熟呀,给我过来瞧瞧!” 铁虎臣望着远处,好似根本没听见他的话。 “喂,莫非你是个聋子?还是在装聋作哑?” 这田总旗心头正是火起,他身边那个先前假扮樵夫的副手忽然提醒他。 “大人!你先看这白马……” “嗯,这毛色……,错不了!这马儿谁杀的?” 云飞燕冷笑:“是奴家杀的,区区一匹马儿,杀了又就杀了,又待怎样?” “云千户呀云千户,”那樵夫幸灾乐祸的瞧她一眼,目光中满是嘲弄,“你知不知道,你可闯下大祸了,这不是衙门里普通的马,这是张部堂的坐骑!” 云飞燕一惊,很快又恢复了冷笑。 “空口白话,你有什么证据?” 田总旗咳嗽一声,说道:“云姐姐,张部堂的坐骑失窃已有半个月了,据说那匹宝马浑身雪白两头乌黑,可你自己看这马儿,是不是头上一簇黑毛,尾巴也是乌黑油亮?” “笑话,天下的马儿毛色种类何其多,这马儿生成这样便是部堂的马了?” “呵呵,云姐姐你错了,能生成这种毛色的马儿可不多,相马经说这种毛色叫做拖枪挂印,可以贵主,是张部堂最心爱的坐骑。寻常的马儿你杀了便杀了,谁也不会找你麻烦,可这是张部堂的坐骑,便是十条人命也抵不过它一条命!” 铁虎臣再忍不住,分开挡在面前的两人,几步走到田总旗的面前。 “什么,十条人命也抵不过一条畜生的命?你把这句话再说一遍!” “便是说十遍又如何?”田总旗嘴上虽然这么说,可瞧见这光头汉子凶恶的模样,与他那凌厉的目光一碰,也不由得心中一寒,多解释了几句,“你这汉子,你可知道今年河南大旱,一袋小米就能买下一个人为奴,张部堂这宝马早晚各要吃一顿料子,这还不是寻常草料,得用鸡蛋、黄豆、小米来拌,这马儿一个月下来吃掉的东西,莫说喂饱十个人,就是十几人也绰绰有余……,除非,你们肯用金子来堵我们的嘴!” 这边铁虎臣上下打量看着这个家伙,见这个田总旗面孔精瘦,身子骨倒很是结实,一双前臂交错着抱在胸前,肌肉虬结,一看就是个练家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此人腰间一束做工极致的腰带,绛红色的锦底玄绸包边,都用细密的针脚细细缝过,清一色衬着淡淡的鹭鸶纹。 再看田总旗身后的那些人,虽然穿着便服衣着各有不同,可腰间俱是一色的腰带,只是有的人别着腰牌,有的则没有,从身形看,个个都是外家功夫好手。 “等等,你们是锦衣卫?” 田总旗微微一笑,眯起了眼睛:“嘿嘿,你认得便好!你们鬼鬼祟祟从哪弄了那么多的金子,从实招来!” 李元青和富贵两个听见锦衣卫三个字,知道惹上了大麻烦,顿时面如土色。 初生牛犊不畏虎那不过是句玩笑话,如果老虎真碰上这么傻的小牛,那岂不是一口一个笑纳了? 只有能认清自己的实力,正常畏虎如鬼的初生小牛,才有可能活下来,不是么? 就在这时,那个假扮樵夫的副手忽然笑了笑。 “我说这个家伙怎么有些面熟,总旗,此人便是钦犯铁虎臣!” “呦呵,你没有认错吧?” 铁虎臣凛然道:“好眼力,不错,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铁虎臣!” “你承认的倒也爽快!”副手没想到他竟然不打自招,先是一怔,立刻又化作冷冷一笑,“哼哼,你当年是不是在叶留宗手下做过一路寨主,嘿嘿,你若是识相,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藏起来,倒也不是不能安度此生,可你偏偏爱出风头,四处行走江湖,还在保定、济南、镇江多地当街诽谤老祖宗,你可知罪?” “老祖宗?”铁虎臣冷笑,“你是说那个大太监王振?” 田总旗怒道:“大胆!老祖宗的名讳是你叫的么?” “什么祖宗?”铁虎臣发笑,“你姓田、他姓王,他却是你田家的祖宗?” 田总旗面色一变,怒道:“你……,你放肆!”他余光扫过云飞燕,忽然心中一震,这云飞燕,好像实在太过安静了,便在这时,他猛然惊觉有一股扑鼻的香风不停从那自来石边徐徐吹过。 这时候田总旗又想起这云飞燕擅长用毒,心里暗叫不好,想要抽刀,却心有忌惮,只是死死握着刀把。 “云姐姐!你,你刚才对我们做了甚么?” 云飞燕被他识破,只得不情不愿的收起袖子里的烟管。 “反应倒挺快的,怎么,田总旗,莫非你还想要对奴家动手不成?” 第九章 围攻 “不敢……,不过云千户,我等三天前就发现了这个铁虎臣,之所以没有即行擒拿,全是为了千户大人的面子,如今……” “如今?如今此地荒僻无人,若我与你们一道将铁虎臣擒获尚还好说,若是不从,你们十三个人便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杀人灭口,顺道还能吞了我们的金子,是不是?” “千户大人,莫要开这种玩笑,你我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若是自己人,你们为何跟踪我与王威?” “这,这还不是为了暗中保护你们,千户大人,快快给我们解药吧。” “那奴家要是不答应呢?” “不答应?”田总旗一愣,随即笑了笑,“千户是个聪明人,我等只是一时不小心,吸了几口毒烟罢了,一时半会儿想必不会怎么样,到时候动完手,你们身上的金子固然归我们,这个朝廷要犯我们照样还能押走,至于解药嘛……,嘿嘿,我们自然也会从千户身上搜出来,不过田某在这里要提醒千户一句,我手下这些兄弟手脚粗鲁,又十分好色,只怕千户到时候面子上不好看……” 云飞燕怨毒的扫了一眼众人,缓缓点头。 “我和王威自然是敌不过你们那么多人,不过以铁虎臣的身手,只怕你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够。” “是么?”田总旗眯起眼睛扫了一眼那已然坍塌的甬道,又眯着眼上下打量铁虎臣,“你不提他我倒差点忘了,你们千里迢迢领着他来这儿,只是进去了一趟,就弄了这么许多金子,机关在哪儿?你们如果不说清楚,我是不能让你们痛痛快快的死了!” 云飞燕心中杀机一动,她立刻高声道:“铁大哥,杀了这些人,奴家和王威从此愿随你行侠江湖!” 铁虎臣双目一亮,立刻深吸一口真气,缓缓上前。 田总旗知道正点子来了,一双眼死死盯着铁虎臣,做了个手势。 他身后那十二个锦衣卫立刻如同一张巨网般洒向铁虎臣。 这些人个个手持锋利的雁翎刀,内四外八向他散了过去,又好似包粽子似的将他团团围在中央,而反观铁虎臣这边,竟然是赤手空拳。 田总旗的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他想不到这个钦犯竟如此托大,敢赤手空拳? 虽然他和手下这些人武功很高,可他们并不介意对付一个手无寸铁之人。登时田总旗也不废话,冲前一步纵跃而起,在半空抽出寒光宝刀,一招“刀劈华山”趁势破空劈将下来。 铁虎臣瞧得真切,不待他劈到,错身一让,田总旗这一刀便劈了个空,他立刻又是一记“横扫千军”,呼呼生风扫向铁虎臣胸膛,可堪堪又被铁虎臣让过。一连两招没得手,田总旗不免有些吃惊,冷不防铁虎臣顺势飞起一脚已踢向他小腹,田总旗避无可避,只得拱起屁股将小腹向后一缩,出了个不大不小的丑。 铁虎臣冷冷一笑:“锦衣卫,不过如此。” 田总旗勃然大怒,将一口御林钢刀舞将开来,抡刀之势快了一倍不止。 而铁虎臣这边,仍是动也不动。 田总旗狞笑一声,一刀狠狠斜劈下来。却不想铁虎臣大喝一声,蓦地一掌递出,田总旗只听“铮”的一声,手中一轻,御林钢刀竟被铁虎臣徒手接住! 田总旗大吃一惊,这时候一股巨力又从钢刀上袭来,铁虎臣竟手持刀刃用地一抵,以刀柄往田总旗胸前一撞,田总旗虎口一麻,整个人被撞得倒飞而出,砰地摔在数步开外。 锦衣卫们一凛,知道碰上了硬茬子,十二口雁翎刀如疾风般绞向铁虎臣。 这些锦衣卫同气连枝,刀法不但路子正,火候也是个个纯青。前有四口快刀呼啸而至,后边又有八口钢刀策应左右,舞成一个风雨不透的刀阵,任你身手再灵活,也休想全身而退。 铁虎臣也不慌乱,他闷哼一声,周身真气充盈,只听其周身筋骨咔咔作响,任是这些雁翎宝刀如旋风般砍在其身上、颈脖上、脑袋上,竟如砍在铁石上一般,火星进射。 这些锦衣卫几时见过这种怪事,一时惊得目瞪口呆、束手无策。 田总旗强忍着痛,大吼道:“笨蛋,一齐刺他双目!” 铁虎臣狞笑一声,登时劈手夺下两口雁翎刀,旋身一扫,身边便是几声惨叫,四个锦衣卫高手未曾提防,竟被铁虎臣拦腰劈成了八半,在地上痛苦的扭成了一团。 剩下八个锦衣卫高手惊怒交加,他们习武多年,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可露怯、更不可退缩,否则只会露出更多破绽,遭对家各个击破。 “一齐上!”那扮作樵夫的副手一声令下,八个锦衣卫们纷纷挥刀来战,与铁虎臣斗成一团,一时间乒乒乓乓,刀肉相接,鲜血泼天!这边田总旗瞅得面筋发抖,见势不妙,丢下兄弟们扭头就跑,不曾想身后铁虎臣大喝一声,劈空将一口钢刀丢来! “看刀!” “哇呀——!” 田总旗只觉胸口一股子钻心的疼,他低下头,瞥见透出胸前熟悉的腥红刀尖。他眼前黑了黑,想不到自己一辈子用这口御林钢刀杀人,临了竟死在这刀之下。想到这儿,他整个人就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砰地一头栽倒在地。 这边李元青与步富贵躲在灌木丛中,瞧见那光头杀了那么多人,也吓得心胆俱裂。 步富贵回过神来,叫道:“哥,还愣着作甚么,我们也快跑呀!” 两人扭头就跑,还没跑出几步,便听见身后传来声声惨呼,两人哪敢回头细看,只是拼命抱头逃窜,冷不防半空突然堕下半口雁翎银刀,“铮”的一声,刀头直直插入两人面前的石头地面上,溅的碎石纷飞。 步富贵吓了一跳,一个趔趄翻身栽倒,李元青撞在步富贵身上,也扑通一下摔在地上,两个人腿软的再爬不起来,都呼哧呼哧喘着气,绝望的看着那个铁塔般的汉子飞身赶来,大声喝道:“你们两个,给老子站了!” 步富贵大叫:“不关我们的事呀,我们是来山上拾野果的!” “拾野果的?”铁虎臣眉头一皱,低眉看去,只见这两少年赤着上身,再细瞧这个说话的步富贵,见他根骨平平、面黄肌瘦,暗暗放下心来。是了,这俩个身上糊着泥巴草屑的后生,多半是山中附近人家的孩子而已。 富贵又道:“放我们走吧,我们两个什么都没看见,不会报官的!” 铁虎臣听见这两字,恼道:“报个屁的官!” 李元青与步富贵见这个活阎罗发起狠来,登时吓得抱在一起。 铁虎臣见两人吓成这般模样,怒气消了一些。 他瞅着这两个少年,心中一动,没来由的生出了一个念头。 “喂,算你们俩走运,今天老子杀了那么多高手,心中痛快,可以留下你们一条性命!”铁虎臣缓缓向前几步,一脚踢飞石上断刀,卸去一身神力扑身坐在两人面前,有心想要和两人开开玩笑,便似笑非笑的冲两人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听好了,老子说的是一条性命,你们两个只能活一个,谁活谁死,商量好了告诉我!” 李元青乍听前半句还心中一喜,可听完铁虎臣之后的话,便如遭雷击。 他们两个怎么知道这个刚刚杀了那么多人的家伙在和他们开玩笑,李元青心惊胆战的和步富贵对望了一眼,两人心中都是一阵冰凉。平日里无所不谈的两个人,此刻大眼瞪小眼,只有山风刮在两人手中的衣裳上,呼呼作响。 铁虎臣等得不耐烦,抢过李元青手中的衣裳,没好气道:“喂,你们想好了没有?” 李元青一愣,拼命想夺回衣裳,可铁虎臣避开他双手,戏耍般将衣服来回荡了两下,把步富贵瞧得心惊肉跳,脱口叫道:“哥你做什么呢,不要命啦!” 铁虎臣也森然盯着李元青:“嘿,小子,这衣裳比你性命还重要么?” 说罢,他信手将那衣裳丢在地上,又一脚踩住。 李元青见自己的衣裳被踩住,又惊又怒。这衣裳可是他娘起早贪黑,从裁缝铺子里帮工收来的边角料子攒起来的,他只觉一股血气从心里涌了上来,嚷道:“你,你这个大坏蛋,很喜欢杀人么?” 步富贵吓了一跳,忙向铁虎臣解释:“大王、大王,他这是在夸你呢。” “哦,真的是在夸我么?”铁虎臣哈哈大笑,“既然是夸我,那我就杀了他吧?” 步富贵急的跺脚,喊道:“不行不行,大王,他夸你,你怎么还好意思杀他呢?” 铁虎臣想了想,说:“哦,那我不杀他,就杀了你吧?” 步富贵脸都吓白了:“那,那也不行!” 铁虎臣皱眉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我只好把你们两个都杀了!” 两个人一愣,立刻抱在了一起。 “完了,我们俩个今天就要死了。” 步富贵忽地流出泪来,道:“哥,要不然你走吧,死一个总比都死了强。” 李元青心头一烫,眼里闪着泪花,用力抱住了他,道:“说什么呢,我比你大一岁,要死也应该我先死才对。” 第十章 古镜 铁虎臣在一旁凝神瞧着,看到此刻心头火热,忽地拍手大笑。 “好好好!这份兄弟之情实是难得,记得当年义兄与我也是与你俩这般光景……” 铁虎臣心中一动,略一沉吟,便从怀中摸出一大一小两件事物。 “别叫我大王了,我可不是什么土匪!我叫做铁虎臣,你们俩个也可以管我叫铁金刚,我从前在钱塘灵隐寺做过和尚,法号圆苦,不过呀,这事你们可得替我保密。” “这么说,你还是个和尚?” “和尚应该不会杀小孩子的吧?” “哈哈哈,不错,我从前就是个和尚,和尚不杀小孩!刚才我跟你们俩个开了个玩笑,不过呀,你们俩要记住今天的教训,须知江湖险恶,今后没事不要总是往这深山老林里边跑了,碰巧今天我手上有两个东西,就送给你们两个做个见面礼吧……” 话音未落,铁虎臣忽然腹中一阵绞痛,那两件东西也随之落在地上。 两人听见铁虎臣这般说话,对视了一眼,都知道不用死了,又惊又喜。 李元青低头望去,只见这两件东西,稍大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乌黑之物,似是一面铜镜,稍小的则是一块黄铜做的令牌,许是常年佩戴的缘故,被衣物磨得分外铮亮,看上去金光灿灿的,十分诱人。 步富贵眼尖,弯腰拾起黄铜令牌,放在手上只瞧了一眼,就听见铁虎臣说:“好眼力,这是镇江漕帮的金蛟令,只须持此令去,交给镇江漕帮任意一名弟子手中,便可令其做三件事,无论艰难凶险,哪怕是杀头之请,那个弟子也必定会替你完成。” 步富贵听得心头狂跳,壮着胆子问:“和尚,什么事都可以么?我有一次吃过口冰糖葫芦,那味道可甜了,让他给我们买好多好多冰糖葫芦可以么?” 铁虎臣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道:“当然可以,让他们天天给你们买都行!” 这时候,李元青也拾起了那面古镜,铁虎臣看他一眼,有些歉意的说道:“你手上的东西嘛,铁某还不清楚它的好处,不过刚才我失手把那巨石机关打碎,这镜子就从石头缝里边掉出来了,我看这东西也是挺有意思的一件古物,你若不急着用钱,就留下做个纪念吧!” 李元青点点头,瞅去一眼,见镜子背面花纹颇为好看,便也拾起衣服把它随手包好。 这个时候李元青并不知道,就是这世上所有的金银财宝加起来,也不及这面铜镜价值的十万分之一! 倘使三清四御、五老六司法,北斗玉帝知晓这件至宝竟然出现在这么个山沟沟里,还在这块脏兮兮的破石头里边静悄悄的白躺了这么多年,如此暴殄天物,那即便是尊贵如他们这样的漫天神佛,也定会捶胸顿足、扼腕叹息! 从今以后,这件至宝会被李元青一步步逐渐发发掘出其中蕴含的洪荒之力,直至最终劈开出另一方叫做蓬莱仙境的传说世界。 铁虎臣这时看着两人,忽然腹中又是一阵刀割般的剧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铁虎臣盯着地上鲜血,暗暗吃惊:“怎么回事?莫非方才在下边运气出了什么岔子?” 正是想着,他忽听一旁有凌厉的破空之音,铁虎臣不假思索,眼中寒光一闪,鼓起一口真气来就是反手一扫,只听乒乒乓乓,地上立时落下了数枚银光闪闪的毒针。铁虎臣循着钢针来势望去,只见云飞燕面色苍白的望着他。 “是你?” “不错,正是奴家。” 铁虎臣道:“为何偷袭我?” 云飞燕道:“因为,威哥死了。” 铁虎臣一怔:“你,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铁虎臣五内一阵剧痛,下半句话再说不出口。 他挣扎着抬起头来,却发现云飞燕望着他的目光,十分可怕。 “阿威他,他是怎么死的?” “你自己神功反噬害死过多少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么?” 云飞燕从怀里取出个漂亮的瓷瓶,将里头绿色的液体倒在了地上。 铁虎臣疑惑道:“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云飞燕缓缓说:“这世上的毒分两种,一种无色无味,能不知不觉置人于死地,不过可惜这种毒的毒性不强,第二种毒往往腥臭无比,寻常的人受不了那个味,需要用香氛遮掩,不过胜在毒性强烈,触碰之人不消一时三刻就会归天。” “我还是听不明白,你究竟想说什么?” 云飞燕冷冷望着他:“你伤了王威,所以奴家也趁着你不注意给你下了毒,刚才威哥死了,奴家就把解药毁了,要你陪葬。” 铁虎臣一怔:“这么说,我是非死不可了?” “你放心,你的那笔钱奴家会尽数散给穷人,至于威哥,他穷了一辈子,奴家打算就让他葬在这个金银之地,也好沾一沾此地的风水。” “也罢,我,我还想过去再见他一眼。” “还是不看的好,要不然奴家怕你到了下面也不得安生。” 铁虎臣一愣,叹了口气,慢慢闭上了眼:“那我,还剩下多少时辰?” “慢则三五个时辰、快则一个时辰,你就会一命呜呼。” 铁虎臣苦笑一声,睁开了眼皮。 这时候,他看见云飞燕从不慌不忙的从头上取下两枚银针。 “怎么,你连一个时辰也等不及么?” 云飞燕指了指李元青和步富贵,淡淡的说:“这次不是你,是他们。” 铁虎臣一凛,伸出两只大手便把李元青和步富贵挡在了身后。 “冤有头债有主,这两个孩子与你有过节么?” 云飞燕冷冷说:“奴家和他们没有什么过节,只不过奴家不能让他们活着离开这里。” “为什么,他们只是两个孩子,难道不能放他们一条生路么?” “好啊,除非让奴家割去他们俩个的舌头。” “这,这恐怕也不行。”铁虎臣皱了皱眉。 “你应该知道,这附近山寨不少,这俩个小孩又知道了我们的秘密,万一泄露了出去,我怕会招来了无穷无尽的人,惊扰威哥的亡魂。” “这两个孩子心性我知道,他们不会泄露此地的秘密!” “你认识他们多久了?” 铁虎臣摇摇头,道:“我也是刚刚认识他们,不过我可以替他们担保。” “刚刚认识,你就敢替他们作保?” “不错,铁某愿意以性命替他们作保!” “你只有几个时辰的性命了,怎么担保?” 铁虎臣一窒,哑口无言。 就在这几个人说话的时候,地面发出微微的颤动。 一阵低沉的轰鸣忽然从那已然坍塌的地宫深处传了出来。 铁虎臣一惊,循声望去,只见远处甬道的地面忽然裂开一道斜坡,自来石便顺着这道斜坡裹挟着漫天碎屑撞入原本坍塌的甬道,一时地动山摇。整座巍峨的石崖似乎吃不住这般撞击,自下而上裂开了几条宽大的放射状石缝,震得那崖上的碎石纷纷从高处砸落,重重的摔在山下。 地宫深处,则传出阵阵裂帛般的闷响,迸出触目惊心的滚滚尘屑,发出震人心魄的回响。 看来,失去了那个守陵兽的支撑,这片地面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只是这突变来得太快,就连云飞燕都看得呆了。 “不好,哥,你看咱们脚下……”步富贵绝望的叫喊起来。 一阵巨颤从脚下传来,几个人站立之处,原本野草疯长的地面竟豁地裂开一道三尺粗的裂缝,好似长了眼睛似的向他们这边追了而来,几个呼吸后裂缝便扩到了一丈! 咔嚓声如裂帛一般响作一团,面前的一切仿佛都开始分崩离析了,石崖再也支撑不住,半截石壁仿佛一张巨口慢慢张开,向几个人的方向轰然坍塌而来,李元青只觉周围的一切都抖作了一团,来不及细想,忽觉脚下一轻,腰间一紧,竟被人一把提起。 “铁、铁金刚?” “记住,好好活下去!喏呀呀——!” 他回头惊瞥,却见到一张满面尘土却涨红发狂的脸庞。 铁虎臣此刻双目浑圆,青筋暴涨,他使出生平神力,将李元青远远丢向江心! 另外半截山崖也已经颤散得不成样子了,块块巨大的岩石好似下饺子一般崩落而下,铁虎臣用尽最后一口力气,又将步富贵也远远丢了出去,在他身后,地面终于轰然坍塌,一块块万钧石峰砸入陷落漫天的尘屑之中,将那山中的一切悉数抹去。 第十一章 烂柯 数日之后,两人出现在附近的一个镇子上。 但见这镇子附近群山环绕,一处小盆地中央炊烟袅袅。 这个镇子规模不大,大概只有数十户人家的样子,这些人家依山而建,一条平缓的溪流穿镇而过,将镇子分为南北两半。 一间店铺子前面,三个行脚的游商正在将贩运的货物打包,这三个游商一个面相凶狠,另一个蓄着长须,看上去面相稍稍和善一些,还有一个看上去年纪一大把了,胡须花白。 这长须的游商对着李元青招了招手。 “小东西,过来过来,给我把那块布头递过来。” 李元青几步走过去,从地上的筐子上捡起一整块雨布,交到了这个游商的手上,游商腾出一只手来接过雨布,小心翼翼的展在骡子背上的一只竹筐上,又漫不经心的随口说:“你们俩个这一路上可得勤快些,不要事事都等着我吩咐。” 步富贵一听这话,忍不住在一边搭腔。 “嘿,我说袁大儿袁老板,我们俩个确实是有求于你,也理所应当给你们一路上帮帮忙跑跑腿,可我们不是你的伙计,不能什么事儿都叫我们俩伺候。” “你这伶牙俐齿的小鬼头,”袁大儿用力把绳索扎紧,扭过头来,“我得提醒你们两个,捎你们俩回浙江老家没问题,不过这龙虎山的上清县离你们那儿约摸有好几百里,为了避开税吏,我们是不可能走大路的,只能捡山里的老路走,再加上沿途的采买,就是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到。” 花白胡子在一旁听了几句,咳嗽了几声。 “别嫌我啰嗦,我也再跟你们两个说一遍,大家素不相识,山里的那些老路什么怪事都有,一路上歇息的时候,你们两个小鬼最好别乱跑,要是你们不小心把自己给弄丢了,我们为了不错过赶路的时辰,可不会去找你们。” 听了这话,步富贵冲李元青吐了吐舌头,李元青也无奈的摇摇头。 就在这时候,一个山民赶着一辆满载着木材的牛车从这几个人身边经过。 一股清冽得有些呛鼻的木香随风飘至,很快弥漫在空气中,李元青忍不住回过头去。赶车的山民碰巧也在打量着他,眼神似乎想要说什么,目光却又碰见了那三个游商,当即便扭过头去挥了一鞭,自顾自继续赶着牛车去了。 几个游商也很快收拾好货物,领着李元青和步富贵离开了镇子。 众人风餐露宿,沿着崎岖山路走了有七八日,路上也碰到过几次山匪来剪径,好在花白胡子吃的就是这口饭,每次带着那个恶汉阿黑和那些山里的山匪说了几句黑话,按人头付了几十个铜钱的买路钱,也就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这一日,几个人起了个大早,提前在浑身抹上防虫的膏药,就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往山上去了,一路上林莽蔽日,大家沿着崎岖山路走了半日光景,便愈发陡峭难行了。老孙头和袁大儿一合计,索性弃了那被草木遮蔽的曲折山径,改走溪边的乱石溪滩。 可溪滩更不好走,大家走了没多久,步富贵就抱怨起来了。 “老孙头,大半天了,这段路怎么一直在上山,什么时候是个头呀?” 别看那花白胡子年纪挺大,可他是个老山民,上山下山如履平地,一向走在最前面带路丝毫不喘,这时候他听见步富贵的话,回过了头。 “嫌远?翻过这座山便是雾州的地界了。” 听见这话,步富贵立刻眼睛一亮:“真的假的?” “嘿嘿,瞧见这山的样子了么?是不是像水牛的脊背呀?这山呐,就叫做‘过天脊’,翻这座山就跟翻过了天似的,你想想看,这天哪是这么容易就能给你们翻过去的?加把劲赶路吧,等过了今晚,明天咱们就能走下山路了。” 李元青和步富贵两个人又惊又喜,追着老孙头探路的狗儿欢呼着去了。 袁老板瞅着两人的背影,向一旁那个恶汉使了个眼色,那恶汉便一言不发的跟着去了。这时候,袁老板又几步赶上老孙头,拍了拍他。 “老孙,你这么跟他们说,后头他们不听话了怎么办?” “嘿,老袁你放心,我画起饼来自有分寸,你别看富贵机灵,毕竟只是个小孩子罢了,再说了,就算他们不听话了,不是还有阿黑么。对了,你还记得那个山洞吗?”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袁大儿苦笑。 “不错,但凡有一丝机会,我还是想多走些路,来这烂柯山试一试。” “那地方传的是有些玄乎,可你怎么就知道那个石头洞里头真是个仙人洞府?” “嘿嘿,万一要是真的呢?你也瞧见过了,那洞府周围都云遮雾绕的,每一次我把小孩子供奉进去,那洞里头的仙人都会给我还礼,有的时候就道冠,有的时候是仙丹,有的时候甚至是银钱……” “老孙呀,我总觉得那里头蹊跷的很,还有些邪门,这种事……” “老袁,你若真的一点不信,怎么还愿意跟过来那么多次?” 袁大儿一时语塞,直勾勾看了眼这个老孙头。 这边李元青和步富贵跟着那条老孙头的探路狗儿早已去了远了,这探路的狗儿其实是两条老猎犬,自打进了山后就跟狼似的,一声不吭的相互挨着在前头趟路。 原本在溪滩两旁饮水觅食的飞禽走兽,远远嗅见这几条猎犬的气味就跟见了鬼似的,不等人靠近就早早没影了,一路省去许多麻烦事。 又走了有半个多时辰,溪流石滩就算走到头了,前方赫然一个深潭,深潭之上,流水化身为一条飞流而下的瀑布,从高崖上冲击而下,咆哮如雷,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那隆隆的响声,嗅到漫天的水雾。 不过,比起这震天瀑布的壮美,更后边的那座“过天脊”就叫人有些绝望了,从这潭水边向上望去,只见那山峰高耸入云,要翻将过去当真的是难如登天一般。 “元青,你和富贵也休息一会儿吧,待会上去的路可不好走。” 老孙头吩咐完,便取出干粮,几个人边吃边坐下来休息。 “都说你们年轻人眼神好,瞧见那山上面的那条小路没?” 李元青听老孙头这般说,便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层层淡霭之中一座主峰之上山雾缭绕,似乎是有一条草色的细线似的小道盘曲蜿蜒,细看之下却又不是,只是随着山势岔开的一排排齐整荒石罢了。 李元青仔细分辨了许久,再也看不出什么来,便老老实实的摇摇头:“看不见。” “嘿嘿,你倒挺老实,”老孙头干笑一声,用手指向另一个方向的山峰,“其实,那越岭的小道在这边,再说了,那小道窄的地方只有一尺多宽,跟羊肠似的,叫做羊肠小道,所以你刚才若是说看得见,那就是在说瞎话了。” “羊肠小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步富贵恍然大悟,“老孙头,咱们跟着你一路上长了不少见识,真不错。” “嘿嘿,你知道这山的名字吗?” “你不是说这山叫过天脊么?” “那是当地的老百姓起的土名,其实这山的真名叫做烂柯山,烂柯这两个字,你们俩个又知道什么意思么?” 步富贵摇了摇头,李元青在一边小心的问:“你说的,是围棋里的烂柯棋局么?” “呦,想不到你还挺有见识,”老孙头道,“柯就是斧子的那木头柄,你们想想,要等这木头烂透,得多少年?” 步富贵想了想,道:“怎么也得几十年、上百年吧?” “嘿嘿,晋朝的时候,这山下就有这么个人,叫做王质,他拿着斧头来这山上砍柴,结果你们猜怎么了,他在山上碰见好几个童子,有的唱歌,有的在下棋,他便把斧头丢在一边过来看他们下棋,结果棋还没下完,童子就过来问他怎么还不走?于是这个人呐,就去捡斧头打算回家,却发现那斧头的斧柄已经腐烂了,等他下山,山下早已改朝换代,不知过去多少年了,他家里人也都死完了,这就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李元青问:“他家里人都死了,他伤心吗?” 步富贵说:“那还用说,一定会很伤心呀。” 李元青道:“那他可真可怜。” “我说你们两个小子,我好像还没说完呢……”老孙头连连咳嗽,打断了他们俩个,“这个王质呀,在看棋的时候,那些仙童之中有人给了他一颗枣核一样的东西,王质吃了之后,就再也不会饥饿了,他也就变成了神仙,长生不死,你们羡慕他么?” 李元青摇摇头:“那又怎么样,他家里人都死了呀。” “对啊,”步富贵也用力的点头:“一个人孤孤单单活着有什么意思。” 袁大儿有些不耐烦起来,止住他们道:“好了好了,我看这样好了,如果咱们也在这座山上碰见这个仙人洞呀,我就拿个绳子栓住你们两个,哎,等你们爬进去之后,如果碰见有人给你们枣核吃,就拉一拉绳子,我就给你们拽出来。” 老孙头点了点头,眯起眼睛扫视两人。 “不错,袁老板的这个主意不错,就算是你们不愿意做神仙,到时候我们还可以替你们两个把那枣核卖给识货的人,那样的话,你们下半辈子可就吃喝不愁了呀。” 第十二章 退香 众人短暂休息了片刻,不顾林深草长,便又上路了。 始终一言不发的恶汉阿黑一身蛮力,挥着柴刀在前头开路。 几个人好不容易才从溪滩穿行来到了羊肠道,看得出来,这羊肠道平日里鲜有人走,茂盛的野草早已经生到了路中央,只是断断续续有些未来得及长满草的沟壑,方才能让人分辨出这还是一条道。 这时候老孙头便又主动到前边认路去了,众人几乎是在齐腰深的草丛里爬山,其中的艰难自然不必多说。 大家顺着羊肠道走了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山势便陡然升高,眼看着离着原先的那处溪滩也越来越远了。 就在这时候,袁大儿忽然叫嚷起来,走在最前面的老孙头立刻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看了一眼,苍老的眼皮子底下,有些浑浊的眼珠子猛地放出光来。 步富贵差点撞了上去,问老孙头:“你怎么突然停下了,怎么了?” “好东西呀,富贵你自己看,那些是什么东西?” “好多香獐子,哎,这些鬼东西一见我们走远了就都跑出来了。” “什么香獐子,这叫林麝!这东西生性胆小,稍有风吹草动就没影了,啧啧,那么多林麝聚在一起还当真是少见。” “林麝?”步富贵笑了,“这东西长得可真漂亮。” “不但漂亮,这东西身上的麝香更是值钱得很嘞……”老孙头说着,目光忽然直了,“老袁,咱们撞大运了,那东西好像是要下香了!” “真的假的?哎,好像还真是在下香!”袁大儿兴奋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老孙头干笑一声,遥遥指着溪滩边一头最壮硕的老林麝道: “应该错不了,富贵、元青,你们可算是有眼福了!” 步富贵问:“哎哎,你们刚才说它下香,什么叫做下香?” “当然是下麝香啦,这要是换做平日,这些麝子鬼头鬼脑的,除非提前下了套子,否则真要逮住可不容易,袁老板,看来这还是最值钱的那种麝香。” 李元青也问:“最值钱的麝香?难道麝香之间还有差别么?” “嘿嘿,这里头学问可大着呢,这市面上最常见的麝香,叫做脐香。当然了,如果这麝子运气不好,碰上了不死不休的猎犬,玩命的逃跑数个时辰也无法进食,最后力竭惊惧而死,从这样的死麝身上取得的麝香叫做心结香,那是最差的,干若血块,只能勉强入药,自然也卖不上价格。” “哦,那这只麝的香算是哪一种呢?” “既不是脐香,也不是心结香,而是活香!”老孙头眯起了眼睛,眼缝之间满是兴奋的光,“这种活香是这活麝主动剔出来的麝香,可遇而不可求,价值堪比黄金呐!” 袁大儿也喜不自禁:“这种活香只有上了年头的老麝身上才会有。哈哈哈,老孙你且看好他们两个小东西,我得和阿黑抓点紧了,这回要好好大发一笔横财了!” 老孙头点点头,又耐心的给两人说道起来。 “像这样的老麝子活得久了,也就通了人性了,若是被猎户追得急了,就都知道是自己麝香的缘故,所以呀,有的会投崖自尽,有的临死前会举爪剔出香来嚼碎,免得便宜了猎户。不过,像这只老麝子这般退香,倒也不失为求生的好办法。” 李元青问:“既然这个麝香这么危险,它自己不让麝香生出来行不行?” “哈哈哈,真是小孩子话语,”老孙头道,“你能憋几年不拉屎么?这林麝常年生活在这山里头,除了吃些苔藓树叶,也会捕捉些蛇虫来吃。可蛇虫吃得多了,到了秋天他肚脐那儿的香囊便充盈起来,就跟你吃饱饭似的。” 这时候溪滩边的那一头老林麝,看上去正是如老孙头说的这副光景。 在和煦的阳光中,它兀自倒在滩边的溪石堆里。那些溪石之前被他们这一伙人的篝火熏过,余温尚存。老林麝躺在上面说不出的快活,趁着这舒坦劲,它便用那两只前爪不停的挠着自己的腹部,没多久就挠出一块猩红的东西,丢弃在溪石堆里。随后这林麝用两条粗壮后腿支起身子,竟然就地对准那块麝香拉起屎来。 老孙头瞧着那边的光景,又自语般的干笑一声:“嘿嘿,所以这世上象退齿、犀退角、麝退香,皆是为人所迫呐。” 就在三个人说话的功夫,袁大儿这会子已经领着那恶汉阿黑下了溪滩,三下五除二便将那头尚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老林麝捉了个正着。 这头老林麝大概是万万也想不到,自己向来通晓猎人的心思,明白怀璧其罪的道理,所以为了避祸每每都是提前自己退了香,没想到这次却栽了跟头。 其实这羊肠小道过往的人虽说不多,每个月也有这么三五拨的,可这林麝有个习性,叫做舍命不舍山,就是难以离开自己生存的山林,尤其是这种上了年纪的老林麝。 这片林子人迹罕至,附近蛇虫众多,林深草密,有其享之不尽的食物。再要往那山里头去,虎豹天敌一多,这种老麝就活得没那么自在了。 当然,这头老林麝既然能活到这把年纪,也少不了一手保命的好本事,就在溪滩边的那片林子里,它有好几处藏身之地,每每有生人靠近,它都会辗转腾挪。 也是该它今日倒霉,这段日子为了越冬它实在吃的是太多了,见袁大儿的队伍走远了,就急不可耐的窜到溪水边牛饮起来,又被这溪滩边的日头一嗮,腹胀起来。 这老林麝也聪明,晓得那些厉害的猎人往往精通闻香之术,心想这腹胀定是自己麝香发作的缘故,得尽快自行退香免祸才是。 以往它也时常会在这溪滩边的石堆里退香,再用粪便掩盖麝香的气味,待到上游来水大了,他下的香便会被水冲刷走,不留痕迹。 于是,它自以为是的在溪滩边退香,又远远的打量了几眼那几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同类,见他们上蹿下跳的,还自鸣得意的讥笑了一番。而后又得意的呲了呲自己的两根獠牙,心想等养足力气,下午再寻一条小花蛇,用这两根獠牙将其活活戳到肚子里饱餐一顿。 这头老林麝又哪里会想到,正当它被太阳晒得舒服之时,那几个人居然会折回来。 经过了这一番折腾,李元青和步富贵算是又和老孙头多休息了一阵子,可不知怎的,他们两个人还是渐渐落在了队伍的后面,不过,这时候两个人前面的那头黑骡子背上,多了一具血淋淋的老麝尸体。 老麝早已死透,在它那一身原本漂亮的橘黄色毛皮上,斑斑血迹也已渐渐风干成了暗红色。前方一阵山风吹来,在掠过这老麝之后便卷成了一股子腥风,李元青走在后面,心绪翻滚,越走越是难受。 “怎么了,哥,你走不动了么?” 李元青叹了口气:“富贵,你说既然这林麝退香是为了求生,为什么还是死了?” “哈哈哈,你一个小毛孩子懂什么,”走在他们俩后边的袁大儿冷冷一笑,道,“有句话不是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么?这东西就算没碰上我们,早晚也得被那些猎户捉了,既然叫咱们碰上了,那就没有不拿的道理。” 境随峰转,这几个人走走停停,山上的景致渐渐朦胧起来,山间的丰沛水气也籍着山势冉冉而升,真的仿佛烂柯山是那神仙隐居的仙境一般,千重云百重雾,云与雾相接之处,俱是种种虚无变幻。 第十三章 白狼 待到天色向晚,几个人总算是上了过天脊。 此时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将漫山遍野涂上一层银色,山上的那些槐树、野草,也似乎散发着一阵阵清冽的香气,在夜风中弥漫,又被李元青吸到了肺里,从半空中飘散下来的雾气袅袅如缕,老孙头吩咐大家生起火来,准备就地过夜。 这三个人本来就手脚麻利,又有李元青和步富贵帮忙捡拾柴火,没一会儿一块大山石边便升腾起了篝火,将附近的地面烤的噼啪作响。 袁大儿在篝火旁架起了锅烧起了水,眼看着水被煮开,阿黑不紧不慢的剁了几大块麝肉丢进了锅里头,这时候富贵看看李元青,再看看老孙头,又开始问东问西了·。 “我说老孙头,前些天你总是吩咐我们走夜路,说什么切莫在生僻地方过夜,可为什么今天却非要我们在山里头过夜?” “我这么做,自然是有我的道理,之前要你们跟我赶夜路,当然是因为夜路更好走呀,”老孙头丢了块柴火,抬起了眼皮子,“你们两个想呀,咱们这一路上为了省事,走的不是大路,路上也就没个客栈旅店,你想想,是白天睡觉的好,还是夜里睡觉的好?” 步富贵想了想,道:“当然是夜里睡觉比较香呐。” “呵,出门在外又不是在家里,睡得太香呀,未必是好事。” 老孙头说完,眼睛便着直往上窜的火苗,四周静得出奇,只有柴火爆裂在噼啪作响。 “老孙头,这又是什么道理呀,你给说说呗。” “你们记着,出门在外,就该白天睡觉,趁夜赶路的好。你们想想,夜里赶路有满天的星星给你分辨方向,出来劫路的土匪也少,走起路来是既省力又凉快,要不然像今天似的,大白天的给太阳一晒,你们两个就该汗淋淋的走不动路了,还有呀,白天睡觉比较安稳,夜里睡觉就得防着虎狼蛇鼠,那多提心吊胆呢?” “嗯,是这么个道理,可今天咱们为什么又反过来了?” “还记得刚才那条羊肠小道么,这么陡的山,夜里走,你就不怕一脚踏空摔下去?”老孙头翻了个白眼,“再说了,这烂柯山附近还没听说过有什么拦路的劫匪,就没必要赶夜路了,反正呀,你们两个小鬼头听我们的吩咐就对了。” 几人说话间,锅里的水渐渐热了起来,麝肉的香气也渐渐弥散开来,简直香的要命。 老孙头和袁大儿两人对了个眼神,忽然又开口打问。 “对了,你们两个小孩真当是从雾州一路走到上清县的?” 步富贵也李元青对视了一眼,一齐点了点头。 “这就怪了哈,雾州那地方我知道,打那儿到龙虎山边上的这个上清县,少说也有五六百里地,你们两个从来没有走过夜路的小鬼,居然只用了半天就到了?”袁大儿和老孙头交换了一下眼色,又将目光射向了两个人,“这究竟是我袁大儿见识不够呢,还是你们两个拿鬼话糊弄我们呢?” “哼,什么鬼话,他老孙头不还说什么‘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的鬼话么?” “呦,这么说,你这个富贵是承认自己也在说鬼话了?” “才不是呢,那个王质只在洞里看别人下棋就过了许多年,没准我们俩个去坟地耍的路上,也半路撞了鬼呢,给鬼挪到龙虎山来了呢?” 老孙头听出这样吵下去没完没了,便打断了袁大儿和富贵的话头。 “好了好了,这鬼神的东西谁也说不清楚,早年呐我在这附近发现一个仙人洞,那里头香风阵阵,怪的不得了,只是可惜那洞口实在太窄了,只有像你们这样的小孩子才能一直往里边钻,待会休息好了呀,我就给你们俩一人一个竹篮子,你们就拿着篮子往里边爬……” 步富贵有些紧张起来:“老孙头,你……,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也是一片好意,我看你们两个骨骼清奇、仙缘不浅,想请你们两个去那里边去看一看,万一你们能在洞里边碰上什么仙缘,真的和那个王质一样……” 就在这些人说话的光景,离着他们不远处的一个土石窟窿里面,一条约摸有两丈长的蟒蛇正注视着洞口的火光。 只见这条巨蟒的鳞片被幽幽火光打得锃亮,正盘踞在离着窄小洞口十余步远的深处,在它瘆人的三角脑袋边,是一颗颗尚未成年的少年头颅骨,这巨蟒扭着头翻了翻眼皮,心领神会般的吐了吐信子,又张开了血盆大口,只等着新的供奉送上门来。 “我们不去,我们俩个不想做神仙。” 步富贵这时候抱住了李元青。 “不去?呵呵,只怕这可由不得你们,阿黑……” 老孙头正要再放狠话,那两条猎狗突然用低沉的声音狂吼起来。 他脸色一沉,这两个宝贝怎么乱叫起来?万一惊扰了洞里面的仙人怎么了得? 可是老孙头立刻又转念一想,莫非这烂柯山里除了仙人洞里面那个会吐宝贝的神仙,还有别的什么猛兽?若来的是独只的猛兽,不等他招呼,这两条猎犬就会围上去,对着那猛兽狂吼,可这时两只猎犬的姿势分明带着敬畏,只怕来者不善。 他这般左右细想,只觉自己头皮一阵发麻,呼啦一下站了起来。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阵狼嚎,犹如裂帛徐徐撕扯那般尖锐悠长,久久不绝。 “怎么回事?”这边袁大儿已经炸了毛。 老孙头摇摇头,疑惑道:“这一带向来没听说过有狼呀,这么一大群,许是……,许是刚刚从别的地方过来的吧,袁老板放心,咱们既然碰上了,就千万不能怂,逃是逃不掉的,大家伙都过来,围成一个圈,先挨过今晚再说吧。” 说完,这老孙头摸出一口刀来,袁大儿和阿黑也都亮出了家伙,只有李元青和步富贵两个,各自捡起一根树枝,大家背对背,紧张得望着各自眼前。 也不知过了多久,篝火渐渐黯淡下去,这时候谁也不敢分神去顾弄,也就在这个时候,老孙头对面被栓着的几头骡子那里,突然卷起一阵狂飙,竟隐约出现了几头梅花鹿的影子。 还不等众人看清究竟,一头“梅花鹿”在骡群里猛地一跃,形同鬼魅般扑倒了一头骡子,那骡子一声惨鸣,颈上血肉模糊,登时便四蹄狂蹬咽了气。 “哥,你瞧见了么……” 还不等步富贵说出什么,又是一匹“梅花鹿”几个起落冲向了他们,猛地跃入半空,直直扑向那阿黑,直到这时候这些东西凑近篝火,李元青才看清楚,这哪里是什么梅花鹿,分明是一匹披着梅花鹿皮毛的野狼。 这头狼凌空之势极快,可不想阿黑的身手更快。他见这头狼突然发难,瞳孔一缩,顺手猛的就将手上那尚未啃完的麝肉腿连着骨头直接砸向飞狼,这一击又准又狠,当下那条飞狼的脑袋就被打偏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阿黑不退反进,顺势往地上一跪,抄手往小腿一迭,再抬手时手中便多出一柄利刃,那飞狼跃在半空中收势不及,被阿黑从颈部探入刃尖,来了个凌空开膛破肚。 阿黑手上的的刃锋利得邪乎,飞狼尚未着地,那肠子便脱了出来,阿黑身子一侧,躲过那一肚腥肠的同时,回脚一下踹在飞狼身上,飞狼惨哼一声,从滚烫的篝火堆顶上砸了过去,噼噼啪啪,溅得一地火星。 趁着这些狼还没回过神来,这阿黑一个懒驴打滚挨近一头受惊的骡子,往一个不起眼的框子里一摸,右手已经擎起了一张铁弓,左手则多了一捆箭。 他操弓在手,回身张弓搭箭,哗啦一下子将那铁弓拉了个满弦。 见他亮了这一手,群狼遁散,林子那一头立刻静了下来。 “大家小心,怕是头狼要出来了。” 李元青是头一次听阿黑开口说话,这黑汉声音嘶哑,心里却比其他人更通透更明白,果然,这黑汉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林子后面,就冒出了一头白狼,如同一个白色的幽灵,衬着惨白的月光,眼神竟中透着通灵般的笑意。 “袁老板,是我大意了,”老孙头心里一沉,大声警告,“这是通了灵的精怪了,阿黑,别动别忙着开弓知道不,这东西毛色纯白,八成是成了精开了灵智了,它现在是有心在试探你的箭法,你如果是一箭射不中,它就会指挥所有的狼一齐扑上来。” “爹,我看它这是想耗我气力,我这铁弓撑不了多久的。” 步富贵一愣,他没想到这阿黑居然是老孙头的儿子。 “咕咕咕咕……” 不远处,那白毛的狼王仿佛也听懂了他们父子的对话,偏过脑袋拟人般的想了想,竟咧嘴发出一阵冷笑,眼神阴阴的没入黑暗之中。 眼见这白狼不见了,李元青暗暗松了口气,可便在几个呼吸之后,狼王竟又从另一边现出身来,如此反复几次,大家都愈发紧张起来,老孙头脑子里忽然闪过个念头。 “这几头狼好像在等什么,不好,它们是在拖延时间,好集合所有的狼合击我们。” “爹,你还有什么法子就都使出来吧,我真绷不住了。” 黑汉的铁弓越张越浅,也就在这时,四面山林之中左一群、右一撮,一双双绿油油的狼眼冒了出来,粗略一数足足有十多对,阵阵狼嚎此起彼伏,直个叫人心胆俱裂。 可这时候,老孙头却怔怔的仰着头,面如死灰一般。 第十四章 猴群 下弦月如钩,火光映衬之下,斑驳树影层层叠叠。 其间或有一两只生着长毛的尾巴起起落落,不时踏下枯枝断叶。 便在这时,那白毛狼王忽然长嚎一声,四面群狼竟同时如潮水般掉头退去。 “走了,它们走了!”李元青喜道。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步富贵一脸茫然。 “恐怕是因为更厉害的东西来了,”老孙头绝望的笑了一声,“你们看,树上是什么?” 李元青仔细看了看,犹豫道:“好像是些猴子?” “可不要小瞧这些猴子,袁老板、阿黑,咱们快些下山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不是说不能在山上走夜路么,哎,等等我们!”步富贵见他们扭头就跑,急忙也要跟上去,却被老孙头猛地一脚踢中了肚皮,顿时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李元青吓了一跳,急忙去帮富贵翻了个身,替他仰了过来。 富贵这时候满脸是泥,脸上痛苦的扭城了一团,直咬着牙,一言不发。 李元青看得十分心疼,抬头向着远去的那些人骂道。 “老孙头,你疯了,为什么要这么狠的踢富贵?” 老孙头头也不回,只是冰冷的哈哈大笑。 “不留下你们两个人货喂那帮畜生,我们三个也走不远。” 李元青打了个寒噤,望向步富贵,颤着声问:“富贵,他刚才说什么?” “那老东西说……,说我们俩,是两个人货……” 勉强说完了两句,富贵又嗷嗷叫痛起来,李元青束手无策,只能帮他又揉了揉肚子。 “是这里吗?我这样揉行不行,会不会好一点……” 富贵这时候只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扭到了一块儿,痛得额头上全是冷汗,他强忍着剧烈的疼痛睁开眼睛,抓住了李元青的手往一边拖开。 “别管我了,哥,那老东西的话你没听见么,你……,你也快跑吧。” “不行,你不走我也不走,我背你,我们一起走。” 富贵伸手从地上摸了一阵,从几根干柴火里挑了根粗的,紧紧攥在手上。 “你看这是什么,哥……,你先走,我能跟上你的。” 叽叽喳喳的猴叫渐渐由远及近聚拢而来,这时候便又有好些猴子在不远处的树梢、树干上蹿下跳,一双双眼睛不时往李元青这边看过来,贼溜溜的转,却并不对他们动手。 李元青抬头看了几眼,打心眼里不觉得这些小小的猴子能有多吓人,便想扶起步富贵起来,可老孙头的那一脚实在是太狠了,富贵稍稍想要坐些起来都不大可能。 “算了,富贵,咱们不走了。” “哥……” “你看这些猴子,一个个才跟三岁小孩那么大,有什么好怕的?” “唔,好像是这么回事……” 两人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阵叽叽喳喳的动静,惹得两人不由得转过头去。 这时候袁大儿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满头是血,竟然捂着头狼狈的往这边回跑了过来,在他身后十几步远,紧紧跟着那老孙头和阿黑,这两个家伙看样子也伤的不轻,互相搀着也在往回走,不计其数的猴子聚拢在他们这三个人的头上,将石块雨点般的掷向他们几个。 袁大儿鼻青脸肿的逃到两个人面前,诧异的盯着他们俩。 “见了鬼了,那些猴子没打你们么?” 见李元青摇摇头,袁大儿仰头看看后边,恨恨的喘了几口,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肿的不像话了,仍然心有余悸的用另一只眼睛往上方的猴群扫了一眼,再低下头去,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打量了几眼,这石头是块边缘锐利,菱角分明的花岗石,看着并不像是附近山里的,这要被砸一下还真够呛。 “看什么看,亏得你们没走,这下你们知道那些猴子的厉害了吧?” “袁老板,刚才老孙头踢伤富贵,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袁大儿冷冷一笑,“你和我上山碰上个老虎,你说怎么办?” “当然是跑了。” “可人只有两条腿,老虎有四条腿,跑不过又怎么办?” “你说那怎么办?” “当然是把你们丢下来喂老虎了,老虎有的吃了,就不会再拼命追我了……” 李元青一怔,惊得哑口无言。 “爹,你过来坐下、坐下……” 这时阿黑也扶着老孙头过来了,这两个人看着可比袁大儿伤的重多了,那个阿黑半张脸上全是血,而那个老孙头看上去则更够呛。 这时候这处林子附近,火光所及之处满是猴子,既有那干瘦的老猴、秃尾的病猴,甚至还有那刚出世不久被母猴抱在怀里的小猴崽子。可哪怕是怀抱着小猴的母猴,此时都腾出了一只猴爪,擎着一块比它脑袋还大的石头,不怀好意的盯着他们。 “哈哈哈,老、老孙头,真是恶有恶报!”富贵已经缓过劲了,咬着牙恨恨说,“你怎么不继续跑了,怎么又回来了?这真是报应呀。” 老孙头闭着眼,头上破了好几道口子,血不停的往外冒,他儿子一松手,老孙头便跟烂泥似的瘫坐了下来,好像连抬头的力气也没了。阿黑也不答话,浑身是血的也低着个头,他带去的弓也丢了、箭也用完了,连衣服也被撕烂了,活像个吃了败仗的逃兵。 “我说你这个富贵呀,现在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 “怎么,我还不能说话了么?” 袁大儿捂着脑袋,转过头瞥了眼老孙头。 “正好,老孙头,我也正想问问你,你不是夸口说这条路闭着眼都能走么,你不是还说这烂柯山里头连只野猪都没有么?可现在究竟算是怎么回事?又是狼又是猴的,怎么,还有完没完了?” 老孙头闷哼了几声,才叹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呀,这条路我走了上百趟来回,三个月前还走过一次……” 老孙头一边说,一边任由阿黑用随身的三七药粉替他止血,可他脑袋上的破口实在是太大了,阿黑的三七粉末刚洒上去,就叫他自己的鲜血给冲开了。富贵看在眼里,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他年纪小,那一脚虽然痛,可去的也快,很快就能起身过去说话了。 “嘿,我说你们几个刚才跑出去多远了,怎么又回来了?” 一直一言不发的阿黑忍不住了,恶狠狠的回过头。 “你烦不烦呐,你倒是去试试,一路被这些鬼猴子丢石头,你受得了?” “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步富贵笑着看了眼李元青,连连拍手道,“怪了哈,那些猴子怎么不来丢我们呢,哦,我明白了,连那些猴子都知道我们两个是好人,你们三个是坏人。” 这时候老孙头也忍不了了,满脸是血的抬起头来。 “笑什么笑?早晚有你笑不出来的一天。” “好好,我等着,老孙头,你先看看你自己熬不熬得过今晚吧。” 几个人就这么干坐了一夜,说来也怪,只要是他们几个坐着不动弹,那些猴子就跟他们相安无事,可一旦他们想起身走动,这些猴子就龇牙咧嘴的准备丢石块。 那老孙头到底是没挨住,一个多时辰的工夫人就不行了,阿黑是眼睁睁的看着老孙头血流干的,李元青也没奈何,眼见着老孙头的尸体由白变青,就这般一直挨到了天光放亮,阿黑才好歹挖了个坑将老孙头就地埋了。 直到这个时候,那些猴子才网开一面,给他们让开了个缺口。 在那些猴子的虎视眈眈的威逼之下,几个人按照那些猴子的意思一路下了山,向着雾州的方向而去。至于那处老孙头心心念念的仙人洞,则早就在一阵石雨之后,彻底被这些来路不明的猴子给封死了。 第十五章 灵隐 时光悠然,转眼过了数载。 钱塘正值阳春三月,西湖数里开外的西峰之上,一脉青峰古木凝翠、一条蜿蜒曲径,沿着回旋的山势直向山巅,原来这满山青翠之中,竟然隐藏着一座浓荫环抱的古寺。 薄雾之中,但见这古寺青瓦灰墙,大方轩敞,门前一块古匾,描着“灵隐寺”三个斑驳的楷字,笔锋俊秀。原来这灵隐寺始建于东晋,历经盛衰浮沉,寺中一切虽颇为陈旧,却是愈发显得古朴庄重。 不多时,脚步声起、寺院一旁的侧门被“咯吱”一声推开,两个素衣青年提着四具木桶踏出门来。这两个青年看上去并未剃度,双双盘着头发,俱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两人出得门来,满是笑意的目光互碰了一下,一齐快步向下山逃去。 这两人便是李元青和步富贵了,想不到多年之后仍是玩性不减,每天只要寺里头没什么事,他俩都会绞尽脑汁想出理由溜出寺庙,在西山周围各处转悠,什么山洞山涧,茶园角落,哪里稀奇就往哪里去。 两人顺着并不齐整的石阶走出一段,嘻嘻哈哈的甩着水桶追逐打闹起来。 就这般互相追逐着转过一处缓梯,前方山径突然迎面过来好一队人。 只见这队上山的队伍前前后后簇拥着一顶暖轿,晃晃悠悠的循着石阶而上。两人心知是来了大香客了,一阵手忙脚乱,将木桶往屁股后面一摆,作出恭恭敬敬的样子让到一旁,低着头由着那队人从他俩个跟前过去了。 李元青待得那队人去得远了,便重新提起了空桶,却见步富贵仍是远远望着那些人,不由推了推他:“喂,你傻了吧?咱们该走了。” 步富贵撇撇嘴,酸溜溜的说:“上个山还有人给抬轿,真他娘的风光呐。” 李元青嘿嘿一笑:“等你哪天风光了,不如让十个人替你抬轿呀。” 步富贵白了他一眼:“哥,你做梦呐?十个人抬轿子,那得给多少钱?” 李元青哈哈大笑,拍拍台阶上的浮土坐下,又示意步富贵也坐下歇歇。 “哎你说,趁着今天天气不错,咱们上哪儿去逛逛?” 富贵恹恹道:“没心情,昨天老子翻了一夜的经书。” 李元青微微苦笑:“还没死心呐?” 富贵点点头:“我还想再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圆苦……,铁大哥的秘笈。” 李元青不等他说完:“都找了多少年了,我看早没戏了。” 步富贵搔了搔头:“这个我当然知道,可是那圆通那个大秃驴不明白呀,他非要以为我们在给铁大哥保密,都说了一万遍了他就是不信。哎呀,只要那个秃驴不死心,就有咱们受的,你也不想再被那个秃驴折磨了吧?” “秃驴秃驴,你叫的倒挺顺口的。” “哈哈哈,哥你还真别说,这些秃驴其实可有钱了,你记得不,圆通大和尚考问我们的时候,他自己不是也说了么,这西湖边几百顷的良田、茶园可都是咱们寺里的产业,就连西湖边那些织坊巷子里,也有好几家的份股,有的三分股,有的五分股,每年都能从里头分红,他就是哪天还了俗,也能在杭州城里头做个三妻四妾的大财主……” 说着说着,富贵突然盯着李元青的胸口。 李元青瞪了瞪眼:“怎么了?” 富贵将手伸向他胸前。 “喂喂喂,你做什么?” “是不是什么武功秘笈,给我看看。” 富贵抢过他怀里的书,翻了几页。 “我的天,哥,哪儿搞的荤书呀?” 李元青一把夺了过来:“什么荤书,这书素的很,写的是一个叫聂小倩的女鬼。” “连女鬼你也馋……,”步富贵瞪大了眼睛,舔了舔嘴唇,压低了声音,“喂喂喂,不是我说你呀,哥,你这样可不行的呀!” “放你娘的屁,菩萨还是女的呢。” 富贵笑得连连拍手,道:“开玩笑的嘛,好了好了,哥,这书哪儿来的?” “有好几天了,这书是我早起清扫大殿时无意中发现的。” “你要是这么说的话,那我信你!”步富贵点了点头,“有一次我还在偏殿的角落里头撞见过带血的肚兜呢,那才叫做晦气嘞,也不知道哪个缺德鬼丢的。” “带血的……”李元青一怔,“是,是杀人了?” 步富贵眼珠子咕溜溜的看着他:“哥,你真不懂呀?” “懂什么?” “我给你说,这女的呀,每个月下头都要来一次的,懂了吧?” “哦哦……”李元青立刻有些恍然了。 “瞧你的聪明劲,哥,你说像我们这样的,今后能娶上老婆么?” 李元青想了想,把自己的书递给了富贵。 “不知道,我也不在乎这些,对了,你知道这书里写了什么?” “你不是说是个女鬼么?哥,我可根本不怕这些东西。” “富贵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元青道,“这本书可好看了,书上写了一个叫做聂小倩的女鬼,他喜欢上一个叫宁采臣的穷书生,一点都不因为他的贫穷嫌弃他,只不过他们俩个的命实在太苦了点。” 步富贵盯着李元青,把手搭在他肩膀上把他转了过身。 “哥你实话告诉我,这几天晚上你老是偷偷流眼泪,是不是因为看了这个书?” “胡说八道,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还不承认,咱们俩天天晚上睡一起,我能不知道?”步富贵又道,“说点正事吧,我看咱们该想个什么法子,进去藏经阁里仔细找一找,只要是能找到铁金刚的书交了差,今后咱们就真正自由了,想回家回家,想干啥干啥。” “你呀,真是想得美,你看圆通大和尚他带人进去找了多少次了,肯定早就把藏经阁里头都找遍了,连他们都找不到的东西,咱们两个能找的到么?再说了,咱们俩个又没有剃度,根本没有资格进藏经阁。” “说的也对……,那要不然,我们就把这些年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尘大师?让他替咱们俩个做主?” “你想好了么?圆通他可是知客大和尚、知客大和尚!你觉得长老会向着我们俩么?”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哥,你说怎么办?” “哎,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尘大师他也不知怎么想的……” “这都得怪了尘大师,我们来了五六年了,他也不肯给我俩剃度!你看看可慧、可能那些家伙,明明比咱们来的晚得多,都剃度成了可字辈的和尚,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如今每个月还能拿到几十个钱的例钱呢!” “哎,谁让了尘大师说我们俩个尘缘未了……” “得了吧,这你也信呀,要我说呀,圆苦他从前肯定是得罪过了尘大师。” “富贵,你不要乱说……” “我乱说?哥你想想,除了圆通大和尚他们几个,为什么寺里别的老和尚听见圆苦这两个字就直摇头,尤其是藏经阁的那个本明老和尚,明明心虚得很,非一口咬定寺里从来没有过圆苦这个人。还有啊,寺里圆字辈的僧众旧名册里头,都被人给涂抹过。” 李元青想了想,慢慢站起身来,提起两个空桶。 “不管圆苦他从前做了什么,他永远是我们的铁大哥。如果不是他,我们俩个早死在江西的山里面了。” 第十六章 岳庙 两人再无话语,沿着山径走下山去。 就这般走出有三五里的样子,前方哗哗水响,他俩提着木桶上前,轮流在山泉旁俯身取水,李元青忙活了一阵,脖子上挂着的一个物件便顺着挂绳便垂了下来。 步富贵看了一眼,立刻道:“还没丢呀?” “丢什么丢,丢你个头呀?” “哎呀,了尘大师都说这古镜子多半是什么坟墓里头镇尸的玩意,你天天带在身上,不嫌晦气么?”富贵说着提起满满一桶水放到一边,又道,“不过话说回来,还是你这东西好,一点都不起眼,不像我那块金光闪闪的令牌,早他娘被人给偷了。” “把手拿过来。” “怎么啦。” “你不是说这是镇尸的鬼玩意么?” 李元青一把夺过步富贵的手去,狠狠按在了自己那块古镜上,用力的擦了擦。 步富贵开始还本能的想要挣扎,看清楚后便露出一脸不屑,嘻嘻笑道:“你别弄了,没用的,这镜子只有你摸了才会做梦,我可不会做梦。” “做梦就做梦呗,反正又不是做恶梦,不过说来也怪,自从我来了这里,只要是白天碰过这东西,晚上就一定做梦,富贵,你说这事奇怪不奇怪?” “不奇怪,这儿是佛门圣地嘛,”步富贵裂开嘴笑了笑,拿过一只手来端起古镜看了两眼,“哥你看,这镜子都给你盘得包浆了,这也忒难看了,整日带在身上,不做梦才怪。这样吧,你把这镜子脱开来,在这溪边找个石头磨一磨,磨亮了既可以图个吉利、祛祛晦气,看着也体面。” “有用么?”李元青将信将疑。 “不信你试一试,就算磨不亮你也不用心疼,反正这玩意不值钱。” 这附近龙井茶园的茶农也总是来此地取水,少不得在这儿附近打磨剪刀农具,因此李元青就着泉边溪沿找了找,很快就找到了一块足有箩筐大小的磨刀砂石。 这磨刀石很有意思,也不知被哪个从中间劈开,一分为二、仰面朝天,平滑的好似那刚被切开的豆腐似的,李元青伸手来回摸了摸,只觉得这块石头冰冰凉凉的,十分舒服。 他想了想,当真拿镜子沾了些泉水,便在砂石上用力打磨起来。 没几下,古镜背面那些乌泱泱的花纹缝隙便闪过一阵光影,李元青以为是自己看岔了,又愈发用力的来回擦了几下,再举起铜镜,凑到眼前比看了一阵,又继续开磨了,富贵看得发闲,便在一旁陪他聊天解闷。 “照我说,你摸过了这镜子会做梦的毛病呀,就是太闲了。” “太闲了?”李元青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盯着镜子瞧了瞧,又自顾自磨了起来。 “有一阵子呀,我也老做梦,你想想看,我们俩个又不用学那些秃驴做功课,只要是做完了该做的杂活,就是打他两三个时辰的瞌睡也没人管我们,其实不要说你了,我看可慧、可能那些家伙梦也多的不得了。” 李元青并未停下手上的活儿,仍旧低着个头仔细磨着。 “富贵,咱俩个的梦不是一回事……” “怎么不是一回事了,我就不信你没做过春梦,没梦见过女的。” 李元青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拿起了铜镜,这下古镜子亮多了,光影在四处晃动反射,射得好像整座茶园山坡上都是光影幢幢。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这几年每次我都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个山洞里头……” “停停,哥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从前被老孙头那几个人贩子搞怕了,可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什么洞里头待待,世上就过去了一千年,待得家里人都死绝了,那都是吓唬咱们的鬼话,我看这样好了,反正现在时辰还早,咱们下山走走逛逛,好好散散心。” “你这主意不错,我们现在就走?” “现在就走!” “行,那咱们还是把水桶藏老地方,走!” 两人说走就走,很快顺着西山一路溜了下来。 这西山灵隐之下便是名扬天下的杭州西湖,两人沿着湖岸一路向东,微风徐来,但见这湖边一株株老柳树冒出了一片片新绿,那柳条生机盎然如瀑布般倒垂而下,在风中摇曳生姿,远处湖面波光粼粼、苏堤之上亦是新柳如烟、杨柳依依。 湖面之上,不时有画舫划破水面、往来穿梭,红桨击水,荡起一圈圈涟漪,舫上之人寻欢作乐、琴歌飘渺。烟波浩渺、春光荡漾之间,苏堤断桥的倒影亦随着水波摇曳。 两人看着如画的美景,脚步越来越慢,又听见不远处湖面上摇来画舫,一个美貌女子伴着乐声对着船上的几个富家汉清唱: 涌金门外小瀛洲,寒食更风流。 红船满湖歌吹,花外有高楼。 晴日暖,淡烟浮,恣嬉游。 三千粉黛,十二阑干,一片云头…… 两人沿着湖岸边听便走,就这般又走了一段,便又渐渐来到一处庙宇。 这庙前悬着“岳王庙”三个大字,两旁一对楹联,馏金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三十功名尘与土, 八千里路云和月。 李元青又隔着门堂向里边眺了一眼,只见正中央一块石壁,上边写着“精忠报国”四个大字,他自幼便听爷爷讲过岳飞抗金的故事,心里是极佩服这位英雄的,正是想着,前边迎面走来两个人。 这两个人年纪相仿,左边一个是生意人打扮,右边一个则是书生打扮。 但见这书生一身宁绸杭缎,配着一顶员外帽,一双黑漆漆的瞳仁春风得意,顾盼生辉。再细看他眉宇,竟是许多年前去李元青家拜会过的那个读书人柳浩然,李元青隐隐觉得这人有些面善,似是从前来过家里多次,又见那生意人向这书生招呼。 “举人老爷,这儿就是我们杭州城外有名的岳庙了。” 柳举人瞥了一眼岳王庙,微微一笑转过头。 “胡老板,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以后你也别举人举人的称呼我了,你我既然已经结义,你还是叫我柳兄弟吧,或者你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柳浩然。” “哈哈,胡某一时忘了,莫怪莫怪,柳兄弟你来看这两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以岳武穆当年填的这首《满江红》来看,想必就是放在如今,也能搏个和兄弟一般的举人出身呀!” “你呀你,胡兄,你可真是折煞我了!我怎敢与岳王爷相提并论?” “哈哈,柳兄弟莫要过谦,你再看那块照壁上写的什么?” “精忠报国……,嘶,不对呀……” “怎么,柳兄弟看出什么了么?” “这个‘国’字,是不是少了一个点?” “哈哈哈,柳兄弟真是好眼力,据说这副字便是岳母纹在岳王爷背上的四个字,精忠报国之所以国字少了一点,便是山河沦陷,国家尚未统一的意思。” “哦,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么个说法。” 说话间,那两人便抬腿走了进去。 李元青听的新鲜,便拉着步富贵,两人也佯装香客跟了进去。 这岳王庙并不大,正殿供着宝相庄严岳武穆的神像,正殿后边便是岳王爷与其子岳云之墓,两人墓前跪着秦桧的塑像,柳浩然走过几步,向那塑像脸上啐了一口。 “哈哈哈,柳兄弟,啐得好,不过你可知道,当年康王赵构为什么非杀岳飞不可?” 柳浩然一怔,缓缓回过头来。 “这个我倒不晓得,我读的史书并不多。” “哦,柳兄弟既然高中举人,为何不多读些史书呢?” “胡兄,这世上的进士举人,多有不知史的,前朝不是还闹出了翰林学士不知曹操的笑话,所以我以为四书五经,这几本圣贤之书已经足够天下读书人受用千秋了,这都是朱熹朱圣人留下的训诲,更何况科举别的杂书一概不考,读了又有什么用?” 胡老板笑了笑:“柳兄弟呀,这世上其实除了四书五经,其他的学问大得去了。譬如说这位岳飞岳王爷吧,他为了一雪靖康之耻,打着迎回徽宗钦宗二帝的旗号,他也不想想,若他当真接回了宋徽宗和宋钦宗,那龙椅上的康王赵构该往哪儿搁?” 柳浩然从未想到过这一层,愕然张大了嘴,盯着胡老板。 “岳王爷还有句话,叫做文官不爱钱、武将不惜死,则天下太平,可是,一个人如果不爱钱也不好色,那他图什么?中兴四将之中,刘光世置田、张俊爱钱、韩世忠好色,就他岳飞清廉如水,既不置产业也不纳妻妾,这种人连个缺点都没有,赵构能不猜忌他?” 这两人在岳飞墓前聊了一会,便又步出岳庙,沿着西湖向南边走去。 第十七章 织坊 这西湖南边便是熙熙攘攘的街巷,原来这断桥苏堤的尽头另有水路直通京杭大运河,所以这湖边便开了百余家织坊,附近到处是货物集散之地,街巷两侧,重楼参差、酒肆客栈,幕帘连绵,楼影入湖,当真是叫人目不暇接。 李元青与富贵跟着那两个人一路走到涌金门城外的一处巷子口,眼看着这两个人走进了这条巷子,便也跟了进来,直往这巷子深处走去。 隆隆的织机声交织在这条并不宽敞的巷子里,湿冷的巷子两边,几乎每隔着不到百步就有那么一座门檐,门檐前不约而同都挑着一盏灯笼,灯笼上头映着着钱家织坊、蔡家织坊、胡家织坊、顾家织坊的字样。 这些织坊几乎是昼夜不息,里头的工人每天睡觉的时间只有三个时辰。 李元青是头一次来到这样的地方,他和富贵两个人不住的张望。 就在这时候,几个人走过挑着蔡家织坊的门檐,柳浩然侧过脑袋一看,发现窄窄得门廊下跪着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身上的衣服十分破旧,年纪大的有四十多了,年纪小的竟只有八九岁的模样,一个个饿得嘴唇发紫,有人走过她们面前她们也不敢抬头。 “胡兄,这是……” “哦,柳兄弟,这都是偷懒犯了事的。” “犯了事就得这样跪着么?” “柳兄弟呀,这些都是奴隶呀!” “朗朗乾坤,我大明朝居然还有奴隶?” “哈,柳兄弟呀,要不怎么说你是一介书生呢,这些人呀,原本都是些外省逃荒的灾民,连饭都吃不上了,随便给些银两就能把自己给卖了为奴了,不要说罚她们跪个三天两夜了,人家织坊的老板就是要了她们的命也没多大点事……” “这,这天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事?” “嘿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嘛!别的织坊喜欢用女工,我家的织坊独独喜欢用童工,这童工虽然不如女工力气多,可是那些女工心思多,最听话的还是要数这童工。喏,就像他们这两个那么大的……” 这时候胡老板回过头弯下腰来,笑盈盈的看着李元青和步富贵。 “喂,你们两个小鬼跟了我们有一路了,怎么的,是不是也想去我那织坊里做活呀?” 李元青和富贵两个愣了一下,立刻撒开腿跑了。 听着胡老板哈哈大笑,柳浩然忽然觉得李元青的背影有些面熟,心中不忍。 “哎,我说胡老板呀,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有什么好不好的,对他们这些人不狠不行呐,你要是狠不下这个心,那就趁早别做这一行了,因为你不狠,别的织坊可照样狠!无论是女工还是童工,其实这些人呐,你就不能把他们看成人,他们跟织布机一样都是工具,而且呢,织布机比他们的命值钱!” 说话间,胡老板已经带着柳浩然来到了挑着“胡家织坊”灯笼的门檐前,两个人联袂而入,穿过院子走过隆隆作响的工房,那工房之中昏暗的灯火下,三四十架织布机子前满是麻木而疲惫的稚嫩面孔。 两人徐徐上楼,方来到三层的小阁楼之上,柳浩然便又忍不住了。 “胡兄你刚才怎么说,织布机比人命值钱?” “嘿嘿,这话是有些欠妥当。不过你想呀,我一两银子买个童工回来,当然得可劲了让他给赚回本呀,你不死命的让他赚,你家的本钱就不如别家织坊的本钱划算,那别的织坊的价格就会比你家低,你家织出来的高价布的还能卖给谁去?所以呀,别看我好像挺有钱的,其实我也不是银钱的主儿,银钱才是我的主儿。如果我不狠,我就该被我银钱资本主儿淘汰喽,资本主儿便会挑个比我更狠的主儿来钱生钱。” 这一番话说得柳浩然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是说,银钱能控制你?” “嘿嘿,这玩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儿呢。” “看不见的手儿?” “这双手能让本钱最低的人,织出最多物美价廉的布,让天下人穿得起好衣裳。” “原来如此……,真是受教了,难怪听人家都管你叫胡千机。” “举人老爷说笑了,你再往这边看,”胡老板把手儿往西湖边一指,“如今我们胡家拢共在西湖边有四家官府记名的织坊,总共加起来也只有一百六十八台机子,大家叫我胡千机,那真是高抬了,胡百机还差不多。” “我看未必,以胡兄的头脑,千机也是早晚的事。” “哈哈哈,那胡某就多谢贤弟吉言了,其实在那艮山门外,我还准备再吃进个五百亩桑林,到时候种桑叶、暖蚕子、缫丝织绸一条龙全由我胡家来做,至于这儿么,柳兄弟若是不嫌弃,我愿意让出这间织坊四成的分红。” “不不,这如何使得……” “嗳,柳兄弟你这是说哪里话,莫非是看不起胡某这样的生意人?你看看周围,单是这西湖边上的织坊就足足有百余家,你想想,全杭州得有多少织坊?这么多的织坊每年织出来的丝绸江浙哪里用的完?所以呀,除了上给杭州织造的定额,这儿每年还有十几船要运去海外,大都是卖去南洋的,那儿有个吕宋岛,南宋那会儿就有不少商人移那儿了,听说欧罗巴的伊比利亚人在东边十万八千里外的亚美利加大陆发现了银矿,有的是银子,还有些商船往西边横穿马六甲直接把丝绸瓷器卖去欧罗巴的,等这些商船回来的时候,每一船都满载着白花花的银子,当年太宗皇帝大力扩充海船战舰,让大太监郑和一连下了六次南洋西洋,为了就是开拓海外贸易充实宫中内帑,你想想,如今朝廷不开大海船下南洋了,这钱自然轮到海商们赚了,这可是多大一块油水呀。” “等等,你的意思,太宗让郑和去南洋西洋不止是为了宣扬国威?” “哈哈,宣扬国威?那都是文人的心思!”胡千机端起手上一盏琉璃杯来,“柳兄弟有所不知,看见这只玻璃杯了么?这东西在西洋便宜得很,那些海商去阿拉伯做买卖,回程的时候满船满船的载着这样的小玩意儿回来。” 柳浩然心不在焉的听着,只是出神的打量着那盏小杯子,晶莹剔透的晃得人眼花。 “你刚才说这是什么东西,玻璃杯?” “贤弟若是不嫌弃,这只杯子就送你了。” “这,这又如何使得?” “贤弟千万不要推辞,你我既然已经结义,为兄也合该送你个信物,你把这东西带在身上,今后万一临时碰上了为难的时候,也能换些银子不是?” “这,这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就对了么,还有这间织坊四成的股份,柳兄弟也千万莫要推脱了。” 柳浩然连连摆手:“这玻璃杯我可以收下,织坊之事万万不可!” “莫非贤弟不肯帮忙?” 柳浩然听他这般说话,反而纳闷起来。 “什么叫做不肯帮忙,我听不懂。” “贤弟呀,你可知功名的好处?秀才可以见官不跪、可以不用服徭役,而以你如今举人的身份,就可以豁免不少赋税,我若将这一间织坊寄在你柳兄弟的头上,一年要交的税至少可免掉一大半,这些钱与其白白交给官府,为兄情愿送给贤弟进京赶考!” “这……,天下竟有这种好事情?” “呵呵,要不说贤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呢,为兄和你不一样呐,四书五经是根本背不下来,实在不是块科举这块料,不过为兄好读闲书,也好交朋友,其实这天下很多东西四书五经里头都没有写,譬如天下人都以为我大明是天下的中心,其实这只是夜郎自大一厢情愿。” “夜郎自大?” “不错,我大明固然强盛,却也仅仅是这方大陆东隅的一处多山的角落罢了,当年太宗皇帝锐意开拓海路,就是为了让我大明的移民能够遍布南洋、西洋,与欧罗巴人争锋!否则这天朝上国四个字,就是个笑话。” “等等,照胡兄的意思,太宗皇帝下西洋并不是为了找建文皇帝?” “哈哈哈,那些都是田间野史而已,太宗皇帝既已称帝,那个建文皇帝就算现世,太宗也可以说他是假冒的。再说了,建文皇帝是建文四年的六月出逃的,跑过船的海商都知道,这六月刮的是东南风,建文顺风应该一路北上,去的只能是朝鲜国或是日本国,如此,太宗皇帝七下西洋不是都去的反了么?还有,七下西洋如此声势浩大,他这是想找到建文呢,还是不想找到他呢?” “这,这些我倒没想到……” “嘿嘿,太宗当年毕竟是抢了建文皇帝的位置,这一点确实不应该,可在其位谋其政么,就譬如说我刚送你的这玻璃杯吧,从海上一转手就是百倍的利润!太宗皇帝屡次下西洋,就是想垄断如此暴利的海上贸易,要不然,太宗皇帝哪来的钱迁都营建BJ,哪来的钱修《永乐大典》?又哪来的钱五征蒙古?这几件事无论哪一件放到哪一朝,都能顷刻让国库见底,所以呀,太宗皇帝如今也成了那些海商的祖师爷,我手里也有几艘海船的股份,哦,为兄一时兴起,班门弄斧了……” “哪里哪里?胡兄你今日所言,实在令柳某眼界大开!” “呵呵,这么说,贤弟愿意接受为兄的股份了?” “这……,柳某今后要如何回报你这份恩情。” 第十八章 考问 此时的西湖上空,一抹黑云,自东南方蔓延而来。 春雷滚滚,犹如无形的石磨在天空中来回滚动。 黑云压城,金蛇般的闪电却刺穿了漆黑的天幕。 炸雷迭起,黄豆般的雨点轰向湖面,转瞬已成瓢泼。 西峰之上,两个身影狼狈奔跑着,一路飞快的窜进了寺院。 云层很低,似乎整座寺院都笼罩在暴雨中心,济公殿旁四五口蓄水的大水缸一字排开,大股的雨水犹如道道匹练从老旧的滴水檐直泻而下,正好落在这几口水缸之中,隆隆作响,溅起冲天的水花,明灭不定,亦仿佛是为了衬托那殿中济公坐像无奈的苦笑。 “他妈的,早不下晚不下,非等我们打完水才下!” 步富贵气得骂骂咧咧,随手将空水桶抛在地上,又忿忿踢到一旁。 李元青道:“你属猴呀,本来就没几个好桶了,摔坏了多可惜。” “哼,摔了好,让他们找济公打水去。” 就在这时,一声炸雷,墨染的浓云中窜出一条火光,劈在了济公殿附近,把周围的山林照得雪白,步富贵吓了一跳,慌忙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默默念叨。 “济公,不,……道济大师傅,弟子嘴欠,莫怪莫怪,改天偷块狗肉给你赔不是……” “胆还挺肥,狗肉那么香的,如果带狗肉回来,不等进门咱们保准被捉。” 步富贵一怔,点了点头,道:“喂,大师傅,听见了吧,狗肉你就没得吃了呵……” 话音未落,不远处又是一声炸雷,打得这两人抱头鼠窜。 这夜,两人早早就钻进济公殿隔壁破旧的小耳房里准备睡觉。 其实李元青在寺里最喜欢的不是法相庄严的如来,而是侠风道骨的济颠和尚,这济颠又济又颠,一身破破烂烂行天下,四处扶危济困,正是像极了他们心中的那个铁大哥。 耳房虽小,对于他们俩个来说倒也不算太小,两人一前一后爬进同一床被褥里头,互相之间脚挨着脑袋,没一会儿功夫,步富贵便打起了呼噜。 一声闷雷从耳房外头传来,歇了不到半日的雨又重新落了下来,一股子下雨天才有的腥味也渐渐清晰起来,被倒春的寒风一裹,便顺着破旧的门缝慢慢渗了进来。李元青不时摩挲着自己那块铮亮的古镜,心里慢慢念叨:“老孙头,老子不怕你,今天老子不要做梦了。” 雨势渐大,打得地面沙沙作响,困意也渐渐袭来,李元青很快沉沉睡去。 就在这时候,几个披着蓑衣的人影踩着泥水、打着灯笼向这济公殿这边走过来。 离着耳房还有十几步远,那几个人便远远站住了,支出一个人悄悄摸了过来,这人蹑手蹑脚的来到房前听了良久不见里头的动静,便伸出双臂朝那些人挥了挥,那几个人会意,立刻吧叽吧叽的蹚着水过来了。 支在门后的一口竹筐猛地腾空而起,房门被一脚踹开了。 步富贵被惊醒,揉了揉迷迷糊糊的眼睛,晦暗的雨空之下,几个人褪下湿漉漉的蓑衣,背着光闯进了耳房,步富贵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又是圆通大和尚又来找麻烦了。 “圆通大师傅,这么大雨天您老怎么也不歇歇呀,我,我去给您倒杯水……” “给我坐下!”圆通大和尚的眼里闪着幽幽的光,上下打量他一眼,自顾自冷笑着挨边坐了,“富贵呀,把那个嘴笨也给我拽起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步富贵一边起身,一边道:“您老都问了多少遍了,该说的我们早都说完了呀。” 圆通大和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究竟是说完了,还是编不下去了?咹?” 步富贵心里打了个突,猛地拉了拉李元青。 “真是不巧,您瞧,我哥他还在做梦呢。” 大和尚笑了笑:“这个好办,可净,弄醒他!” “好嘞,大师傅。”门前一个壮和尚早有准备,立刻提起一桶水走过来,倾盆往李元青脑袋上倒去,直倒了好久,李元青才连咳嗽带呛坐了起来。 “不错、不错,”圆通大和尚道,“这憋气的功夫是越来越厉害了,只怕是再练上个两三年,就可以去西湖底下摸鱼了。” 李元青呛得不住咳嗽,步富贵似乎早已习惯,过去替他的捶了捶背。 “咳咳,我,我怎么从那山洞里头回来了……” 这边李元青好像一头雾水,努力睁开眼,看见是圆通的面孔,就立刻低了头。 “嗯,你回来了,回来了就该面对现实了嘛,”圆通大和尚笑盈盈的看着两个人,这时候可净和尚已经把屋里头的灯也点上了,另一个和尚则给圆通奉上一杯提神的龙井热茶,圆通呷了一口茶,醒了醒神,便又随手把杯子递了回去,由那个和尚捧着。 “富贵呀,还是跟从前一样,你把当日碰见圆苦的事,前前后后再给我重复一遍。” 步富贵有些为难:“圆通大师傅,您,还没听腻呀?” 可净和尚大喝一声:“让你背你就背,啰嗦什么?” “不要凶他嘛,”圆通大和尚摆了摆手,“出家人慈悲为怀,其实我也不想难为你们呀,不过,我这一到晚上就忍不住思来想去,你们两个当日碰见的事儿未免太怪了,你们自己不给我解释清楚,我成天想的都是这些东西,还怎么专心礼佛,你们说是不是?” 步富贵心里骂道:“就你这德性,还用得着礼佛呢?” 虽然这般想,他还是和李元青一起低着头,一声不吭。 “你们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咱们还是按照从前的规矩,我提问,你们两个抢答,哪个回答的问题多,哪个就能先睡觉。嗨,元青,你不是很困么,这次可要抓住机会呦。” 说话间,圆通师傅摊开了一本厚厚的经书,里头每一页都插了许多插页,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分门别类的条目,这些都是这些年圆通大和尚多方收集起来,关于铁金刚的各种江湖消息,足见其十分用心。 “听好了,第一个问题,你们两个本来在雾州,雾州离江西龙虎山足有五六百里地,你们俩半天就走到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举手!好,还是富贵手快,这道题你说。” “那天,我们好像碰见了一只白鹿。” “这我知道,你再说说,那鹿有什么特征不?” 步富贵吊着眼睛用力想了想,一边回忆一边说:“那鹿儿呀,雪白雪白的,连头上的角儿都是白的,刚开始那鹿儿正在吃草,后来跑着跑着,嘴上那一撮草就没了……” 圆通大和尚扭过头去,望着可净和尚:“见过白色的鹿吗?” “从来没见过。”可净和尚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嘛,我说富贵呀,这白毛的鹿在山里头该有多惹眼呀,猎人碰见这样的宝贝能不射它?你们俩是在山脚呀,还是山腰、山顶碰见这白鹿的?” 步富贵立刻说道:“不是山,那乱葬岗附近就是个土坡,根本不能算是山。” 圆通大和尚眯起了眼睛,心想:“这个臭小子不上套,莫非他本来就没有撒谎?”便又追问:“那你们两个当日看见铁金刚行凶,转眼就杀了十几个人,又说他来追杀你们,哦,元青他还开口骂他是坏蛋,就这样,铁金刚竟然又没对你们两个动手,反而送你们俩一人一个信物,是也不是?” 见两个人都点头,圆通大和尚继续乱石铺路,试图混淆两人的思路。 “好,可他转眼又和你们说,‘江湖险恶,要记住今日的教训,今后不要没事往山上跑,’若他担心你们不吸取教训,就不该送你们信物嘛,否则岂不是鼓励你们两个下次继续上山?尤其是你这个富贵,据你所说,你当日得到的那块令牌应该相当贵重,铁金刚随随便便就送了你,你若是下山换了钱,钱花完了一定会想:不如再上山碰一碰运气,是不是?” “我……,大师傅,我……” 圆通大和尚却不由他说完,继续连珠炮似的提问。 “你们俩还提到过一个恶妇,那恶妇说:奴家不能让他们两个活着离开这里,否则便会泄露此地,圆苦便挡在你们面前,对她说:冤有头债有主,要她放过你们两个,还愿意用性命替你们两个担保,是不是?” 李元青道:“的确是这样。” “这就怪了,他头一次碰见你们俩,为何对你们这么好,还这么怕你们死?话说回来,既然他怕你们死,为何又送你们信物,这岂不是鼓励你们下次再上山?” 李元青道:“这……,这算是第二个问题么?” 步富贵也道:“第三个问题是什么?” 外头晦暗如冥的雨空忽然一道明闪接着一道明闪,仿佛火蛇一般在漆黑的夜空中窜来窜去,圆通大和尚的脸也跟着忽明忽暗,他猛然站了起来。 “说!你们俩这些年是不是商量串通好了瞒着什么,我不信,我不信铁金刚他那么大本事,会甘心舍命去救你们两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他这一死,一身的神功岂不就失传了么?这不可能!你们俩一定是他的传人,他临死前一定会告诉你们他的秘籍在哪儿!” 圆通大和尚狰狞的笑了起来,来回踱来了几步,狂躁的踢翻了凳子。 “他行走江湖,身上不可能带着秘笈,那本秘笈一定就藏在我们寺庙里头吧?你们两个好耐心呀,能忍住这些多年不去找。嘿嘿,你们不是想回家么,还是更喜欢银子,开个价吧,我绝不还价……” 第十九章 梦境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头,杭州这边春雨绵绵,霏霏淫雨竟是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 这可苦了元青和富贵了,趁着雨夜,圆通大和尚几乎是每一夜都要来夜考,弄得这两个人白天哈欠连连,一点提不起精神,好在这种天气白天寺里的香客不多,杂活也就不多,两人又是俗家弟子不用功课,倒也勉强能抽空补个觉。 这一天,两个人匆忙地喝完了粥饭,便分头开始替众僧收拾碗筷。 这间斋堂的陈设十分简陋,偌大一间屋子里头,只有十来张桌椅板凳,西面挨着墙的是一口大铁锅,平日里烧菜的和尚这会也跟着一起去早课了,于是他们两个人便一个刷锅,一个忙着擦桌子打地,忙了好一阵子,步富贵揩了揩手。 “哥,你先睡会儿吧,这些碗儿我拿过去就行。” “我就不睡了,刚才没留神,我又摸着那东西了,睡了肯定又要做梦。” “你不早就用布包起来了么?”步富贵一愣,“哎呦,这东西又不值钱,你丢床底下就是了,何苦整天带在身上,不嫌累么?” “万一弄丢了呢?这可是铁大哥要我留着的。” “铁大哥就是随口说说的,你还真当回事么……,”步富贵有些哭笑不得,将抹布一丢,“算了不说你了,那我先回去睡了。”说罢,富贵就转身走了。 李元青捧起五六片洗净的碗儿送到壁橱边,又返身回来叠起四五片碗儿,见左右无人心中忽然一动,忍不住从胸前掏出那个用粗布包好的古镜。 自从前段日子把这镜儿打磨平整,看上去体面多了,可自己做起梦来也愈发离奇,这念头刚一闪过,也不知是不是实在太困了,李元青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那几片碗儿一阵噼里啪啦,他眼前一花,随之一头栽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元青梦见自己置身一处山洞。 李元青这些年每次做梦,梦见的都是这个山洞,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这灵隐周围就根本没这样的山洞。他在这梦里头跳将起来,定睛看了看四周,发现此处好像是一座足以容纳几十个人的山洞,洞顶山石天生嶙峋,没有一点人工开凿的痕迹。 他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一片碗儿,心中愈发诧异,慢慢来到洞口。 李元青看看外边,哎,怎么这次的洞口外边,没有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了? 他鼓起勇气,第一次跨出了山洞的洞口。 只见远处是郁郁葱葱的山峦,洞口一株长满青苔的老树,蒸腾着淡翠色的岚气,李元青感到身上有些凉意,低头看去,原来是那面古镜正平平的垂在胸前,新缠上去的粗布仿佛被山洞里的雾气弄湿了,摸上去冰凉冰凉的。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山洞还是那个山洞,里边的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样。 李元青有心要闹出点动静来,他“喂”了一大声,却连回音也没有,反倒令这个山洞愈发显得静寂,好似一座空空荡荡的古墓。 这个念头一起,李元青再不敢留在这洞里了,他立刻逃出了山洞,在茫茫山林里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忽然,他似乎结结实实的撞在什么东西上面,顿时仰面向后跌倒,头上也立刻鼓起了一个大包,他揉了揉自己头上鼓起的包,可眼前,分明什么都没有呀。 等等,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就在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好像有一层淡淡的雾气,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他支起身子来,走上前去摸了摸,怪了,这层看不见的透明东西好像是一层冰似的,摸上去光溜溜,却又是硬邦邦的。 脑袋仍是一阵阵疼痛,他伸手摸了摸,刚才好像撞得狠了,起了个大包。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他仰起头往上看,这才发现自己脚下的这片大地,好像被一个透明的罩子给罩住了,这透明罩子就好像是胡千机的那个西洋玻璃杯似的,生生被倒扣下来,将这片野山所在的天空与外头的天空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看得见,却出不去。 李元青不死心,他伸出手去敲了敲,这光溜溜的罩子咚咚作响,好像并不太厚。 他又低头在地上找了找,挖了块趁手的石头,猛地朝罩子上砸了过去。 “砰”的一声,那块石头都撞裂了个口子,罩子却纹丝未动,李元青凑上前去仔细比看了几眼,方才被重击的那个位置,竟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摸起来仍旧是光溜溜的,他先是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好像是在做梦,便笑着摇了摇头。 既然这儿走不出去,他就换了个方向,摸索着罩子,循着那一堵光溜溜的冰墙往另一个方向走,一边走他一边留心周围的环境,也不知道这处山里算什么季节,不但周围没有什么飞禽走兽,就连草丛里头也找不到一只虫儿。 李元青越走越觉得稀奇,又不知走了多久,前面出现了一大片湖泊,他迟疑了一下,探出手往水下用力敲了几下,好家伙,这堵透明的玻璃墙居然连水下也像玄铁一般结实,他将这边的水搅得水花四溅,浑水翻滚,可外头仍旧是水波不动、没有半分动静,好好的一片湖泊竟也被这堵墙一分为二。 他慢慢直起了身子,正是惊叹,天上忽然下起雨来,雨水初时不大,没一会儿便成倾盆之势,长了眼睛似的一味浇淋在他头上,弄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元青实在被淋得憋不住了,呛了一口水,猛地睁开了眼睛。 “呦,总算是醒了,大白天的又在这儿做梦呢。” 可净和尚提着一具空桶子,笑容满面的看着他,身边围了一大群和尚。 “可净师兄,大家都是同门,你这样不好。” 可净和尚转过头:“什么同门?你们也不好好看看他,留着个长头发,六根不净,大白天还在斋堂做春梦,你说,我该不该叫醒他?” “你怎么知道他在做春梦?” 可净和尚冷笑说:“我一看他样子就知道,你们看,他脑袋上还起了个大包,准是梦里头想哪个女的想的入了迷撞在人家的闺房门上了,还打坏了这么多碗儿。” “呦,好像还真的有一个包,哈哈。” “可净师兄真是厉害,我说我们几个之前怎么推他都不醒,原来这小子是在做春梦。” 李元青道:“我没有做春梦。” “呦,急了。”可净和尚转头向左右的师兄弟解释,“看见了么,这就叫做贼心虚!” “呸,六根不净,该把他赶出灵隐。” 可净和尚摆了摆手,道:“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他,这两个俗家弟子不光是六根不净的事儿,他们手脚也不干不净,估计没少偷寺里的东西!”说着,可净和尚示威似的转过身去,对所有在场的和尚宣布:“圆通大和尚没有审清楚他们之前,谁也不能放他们两个走!” 李元青愤怒的抬起头来,他生出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猛地向可净和尚背后撞了过去,这可净和尚又高又壮,他哪里撞得动,反被一把推开老远。 “嘿呦,还敢动手?嫌我昨天晚上没把你收拾够?” 李元青一骨碌站起身来,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阿弥陀佛,”可净和尚狞笑一声,“各位师弟,给我追!” 第二十章 旌旗 李元青一路逃出斋堂,向济公殿奔去。 从斋堂到济公殿,要穿过药师殿的长廊,此刻大雨滂沱,李元青慌不择路,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几步抢上台阶,双手扳着木栏扶手一翻、一提,整个人便凌空跃入雨廊。他一边回头张望,一边疾跑,冷不防与迎面之人擦身错过,将来人手上捧着的东西撞飞。 “哪来的奴才,瞎了狗眼么?” 李元青突地一窒,只见一位十八少女亭亭站在自己面前,穿着雪似的白衫,肤如凝脂、脸蛋上还生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宛如一朵初开的莲花,李元青从前见书中写到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总觉得未免夸张,直到如今眼前这个少女,一时竟忘了再跑。 “喂喂喂,你还敢盯着看,我在问你话呢,你是哪来的狗奴才?”这少女身边婢女见李元青一动不动,更来气的,向前就要理论。 “对,对不起……”李元青一醒,蓦地面红耳赤。 这时候,那少女开口说:“小桃,算了算了,人家道歉了。” “小姐,你就是心太软。”婢女嗤了一声,很是不屑的打量面前的李元青,忽然瞧见李元青脚下踏着一截布头,惊叫起来:“呀,小姐,老太爷的宝物。” 李元青一怔,急忙低头看去,只见自己脚下果然踩着一块有些破旧的布头。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他不假思索慌忙弯腰拾起那块布,用力抖了抖,再展开一看,竟不是普通的布,而是一面令他有些眼熟的旌旗,这面旌旗以明黄的线镶边,正中央三个漆黑大字:下山虎,笔锋遒劲雄浑。 婢女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人,便从他手上抢过旌旗,生怕慢了一步。 “去、去去,谁让你打开看了,你们这些穷鬼真脏,这宝物也是你们能碰的?这万一要是碰坏了,把你卖了也赔不起!” 李元青一窒,想着今天怎么谁都欺负他,偏要争口气似的扬言道:“你别狗眼看人低,这旌旗我爷爷那里也有面一模一样的,大不了我去拿了赔给你。” “呦呦呦,你做梦吧你?”婢女翻了个白眼。 “小桃,不可无礼!”少女目露惊讶的上下打量李元青,优雅的冲他一笑,“请问这位公子,你刚才说的可是真的?” 李元青只觉心子砰地一跳,少女的这一笑,令他觉得四周原本晦暗的一切都突然明快起来,这种奇怪的感觉,实在是平生从未有过。 “看,被揭穿答不上来了吧,小姐,这种人我见多了,就是个骗子。” 李元青回过神来,欠身说道:“这位小姐,我不是骗子,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我爷爷家里的衣箱底下,也压着和这一模一样的旌旗,有次我问过他下山虎是什么意思,他说那是他从前跟随太祖灭元的红巾军义军番号。” 少女一怔,这才认真打量起李元青来,虽说这个人浑身湿漉漉的颇为狼狈,头上还肿着一个包,一双眼睛却十分好看,熠熠有神,不像是在说谎。 婢女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切,一改先前的那副神色,默默观察起来。 就在这时候,圆通大和尚正陪着两个香客从药师殿顺着雨廊走了过来。为首之人笑声爽朗神采奕奕,浓眉之下一双大眼,胡须修饰得十分精致,整齐的撇向嘴角两旁,身上穿着一件枫叶花纹的宁绸袍,腰间束着一条考究的府绸腰带,身旁还跟着一个虎背熊腰的亲随,就连圆通这个知客大和尚在他身边都是一副神色恭敬的样子,显然不是寻常的香客。 听见脚步,少女回过头去,笑道:“是哥哥呀。” 圆通大和尚瞧见李元青在此,脸色一下子十分难看。 “怎么耽搁了那么久?”这香客的似缓实急,来到少女跟前,警惕的扫了李元青一眼,又将目光望向那婢女:“小桃,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么?” “回主子的话,方才我和小姐正从这儿经过,这个人就毛手毛脚的撞了小姐……” 香客一怔:“小双,他伤了你了?” 少女调皮的伸了伸舌头:“你且猜猜看。” 见少女这般模样,香客就心知少女无事了,暗暗松了口气,仍不免数落她。 “你呀你,成天就知道胡闹,万一碰上心怀不轨的下等人怎么办?” 这香客说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的扫了李元青一眼。 少女噗哧一笑:“苏守备呀,这位公子不是下等人,是我们的好朋友。” “你说什么,好朋友?”苏守备不冷不热的一笑,目光却愈发警惕起来,“小双,我大概不会有什么好朋友会穿这样的行头,有些事儿我在这儿不方便和你说的太多太细,不过你一个女孩子家出门在外,最好不要随便认识什么陌生朋友……” “可要是我告诉你,他或许与你我有家世渊源呢?” “哦,此话当真?” 苏守备一愣,这才认真看了李元青一眼。 “不知阁下是哪里人,如何称呼?” “在下雾州府人,李元青。” 苏守备点了点头,也道:“在下苏冰,不知阁下做什么营生?” 圆通大和尚这时候硬着头皮过来,小心的歉笑道:“噢噢,他是我们这儿的俗家弟子,”又瞪了李元青一眼,低声呵斥,“懂不懂礼数,这位可是咱们杭州城的守备大人,你就这么笔直的站了?” “无妨、无妨,”苏守备面无表情的摆了摆手,心中却想:“他这般年纪,若真是与我们一般出身,岂会来这儿做甚么俗家弟子?莫非是拿什么话套了我双儿妹妹的出身,想攀上关系讨些好处?”这般一想,不由转过头去,向那圆通大和尚说:“圆通法师,不应该呀,这乍暖还寒的,你们怎么让他穿的那么单薄?” 圆通大和尚连连赔笑:“这,这守备大人错怪贫僧了,人家有衣服,不愿穿呀,”又看了李元青一眼,“是吧,下次别逞能、多穿点,别叫大人看了笑话。” “嗯,这就对了么,”苏守备拉住圆通大和尚的手,“他来这儿有几年了?” 圆通大和尚低眉笑了笑。 “让守备大人见笑了,他是五年多前我从城外的人市里买回来的。” “怎么,刚好是法师带回来的,这么巧呀?”苏守备好像来了兴趣,“快给我说说,法师是如何与我们的这位朋友结缘的?” 圆通大和尚瞥了一眼李元青,心想:“当年为了买回这小子和那个富贵,我搭进去半锭十两的台州足纹,如今,圆苦的秘笈还没有下落,可不能让这小子飞了。”便笑道:“守备大人明鉴,他当年和一个叫步富贵的在人市里被两个人贩子贩卖,贫僧实在是于心不忍……,毕竟在那之前,……” 圆通大和尚冷眼扫光李元青,道:“在那之前,卖家说他和那个步富贵都是流落街头的小叫花子,坑蒙拐骗的什么都会,守备大人您最好自己再仔细问问,别被他给蒙蔽了,否则,贫僧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苏守备本来就满心疑惑,一听圆通大和尚这么说,便立刻转过头来,脸上的笑容一闪即敛:“什么,小叫花子?你从前果真是个小叫花子么?真是好手段呐,居然骗到了我苏某人的头上!” 李元青这时候睁大了眼,吃惊的看了看圆通,又急切的辩白说:“我没有做过叫花子。” 第二十一章 赈粮 苏守备眯起眼睛:“小桃,我来之前,这个人是怎么跟小姐说的?” “回主子,这个人起先碰掉了老太爷的宝物,我数落了他几句,”小桃扫了一眼李元青,老老实实的说,“这个人竟然说他家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 “一模一样的?呵呵,他这么一说,你和小姐就信了?” “主子,他还跟我们说,我手上捧着的这件宝物叫做旌旗,下山虎三个字,就是当年太祖灭元红巾军义军的番号。” 苏守备目光一动,心想:“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物了,下山虎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寻常街头的那些叫花子绝不可能知道是什么意思,”这守备又看了看李元青,将信将疑的问,“你说,你如何会晓得那三个字是红巾军的番号?” “我小的时候,偶然听我爷爷说过一次。” “哦,看来你爷爷挺有些见识。” 苏守备笑了笑,不慌不忙的解释起来。 “从前太祖起兵反元,明教众将也常常以各种猛兽为番号提振士气,譬如曹国公李文忠部的番号有霹雳马、啸天狼、宣德、宣武,郑国公常遇春所部的番号有翻江龙、铁甲虎,连捷、雄威,而这下山虎就是魏国公徐达部的番号。” 苏冰一心想寻找李元青破绽,凝视着他双眼,又缓缓吐言:“天下一统后,东南沿海并不太平,张士诚、方国珍余党盘踞沿海岛屿,时常骚扰百姓,所以魏国公麾下的诸蒋校,多被分配在两浙各地镇守,很多后来都做了当地的守备、知县。” 李元青恍然大悟,轻叹道:“怪不得我爷爷常说他不会做官,却也做了知县。” “你说什么,知县?”苏守备一愣,再上下看了看李元青,见他如此寒酸,心中一阵戚然,追问:“他,他叫什么名字?” “你问我爷爷名字么?”李元青道,“他叫李怀齐。” “李怀齐……,光听这名字就能猜到他也是齐鲁之人,”苏守备拍了拍李元青的肩膀,目光一亮:“好,好啊,原来你也是个忠良之后。” 李元青奇怪道:“你认识他么?” 苏守备摇了摇头:“我不用认识他,光看你如今的模样,我就能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忽然转过头,“圆通法师,苏某想要见一见了尘大师,请你安排一下。” 圆通大和尚嘴角一阵抽搐,忙道:“这,好……,好吧。” 半年之后,距离杭州九百里外的江西洪都城内。 亥时三刻,城中的街道府宅早已淹没在一片黑魅之中,巡抚衙门直至此时却仍然是灯火辉煌,四个带刀的京营侍卫守在衙门外头,正堂之中三张长椅子一字排开,新科进士柳浩然在中间的椅子上正襟危坐。 自当日别了胡老板,柳浩然进京赶考,高中一甲第六名,进士及第,圣上点了他做两浙巡盐御史,这巡盐御史乃天子肱骨心腹,以往一般只会交给状元榜眼,如今圣上将这么重要的位置给了柳浩然,足见圣恩雨露,前途无量。 此时柳浩然左右两旁各坐着一位虎背熊腰的汉子,但见这两个汉子腰间系着的都是黑色的锦面腰带,竟是两名锦衣卫。 显然,柳浩然是主审计,那两员锦衣卫则在代表圣意旁观。 这三个人的对面,就是洪都知府何笔生,此时他的神色淡定从容,眯着眼打量着眼前的柳浩然,心想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这家伙明明年纪轻轻的…… “何大人,账册上我看不出问题,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 “哈嗬,这么说,柳御史对我们洪都的盐务是没有意见了,”何笔生与那两名锦衣卫目光意味深长的一碰,爽朗的笑道:“尽管问吧,两位上使也在,何某一定知无不言。” “你们江西水灾,我赴京赶考的路上就早有耳闻,朝廷也早早将赈灾的粮食拨了下来。可我这一路南下,看见你们九江、德安、永修、都昌、洪都到处灾民遍地,赈灾的粥棚里头却见不到一粒粮食,锅里煮的全是畜生吃的糠麸,粮食呢?哪里去了?” 何笔生一怔,很快漫不经心的笑了笑,脸色也随之镇定下来。 “御史是个细心人呐,”何笔生叹了口气,大大方方的承认道,“不错,不光是御史碰巧经过发现的那些个粥棚,如今整个赣北,你能找见所有的官府赈民的那些粥棚里头,全是糠麸!” “你说什么?”柳浩然吃了一惊,“全是糠麸?” “你不要这么惊讶嘛,”何笔生漫不经心的撇撇嘴,“御史大人呐,你这名字起得好呀,柳浩然、浩然正气,原本是没错的,可你毕竟是初出茅庐一介书生,你又哪里知道,这一斤口粮可以换三斤糠麸,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就是等于是说原本只能救一个人的粮食,如今可以救三个人了。” “话虽如此,可是……” “可是什么?”何笔生目光一寒,斩钉截铁的说道:“何某若不如此,你一路上哪里还能看得见活着的灾民,恐怕只能是一具具白骨了!你说你从赣北一路南下,经过许多地方,见识过那些灾民了吧?你应该知道,那些灾民饿急了什么都能吃,草根、树皮、泥土,甚至是亲生骨肉都能吃!实话告诉你吧,朝廷拨下来的那点粮食,最多只能撑三个月,何某若不想办法变通,呵……” “只能撑三个月?” 柳浩然瞪大了眼睛,向左手边那锦衣卫看了一眼,又回过头。 “何大人,既然粮食不够,那何不快快再向朝廷要……” 何笔生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目光中满是讥笑。 “你这刚上任,还不清楚朝廷如今只剩多少家底了吧?别指望朝廷再拨粮了,国库连年亏空,太宗那会儿还能五征漠北,到了宣宗的时候……,宣宗是个好皇帝呀,可他治国、打仗皆不如太宗呀,国库里没那么多钱了,就只能放弃下西洋,又放弃了交趾,舍了哈密又舍了东北奴儿干,再到如今呐,朝廷能按时给百官发俸禄就该烧高香了。” 柳浩然被何知府一通话说的哑口无言,仿佛一下子陷入了旋涡之中,他绝望的想了想,脑中忽然划过个念头。 “何大人!既然江西的情况如此严重,国库又再拨不出银子了,那我们一行人这几天如何顿顿吃上饱饭?你洪都知府衙门、巡抚衙门,还有下面藩、臬、司、道的那些个衙门的官吏,怎么个个白白胖胖,不见一个被饿死的?”柳浩然加重了语气,质问道,“我甚至听那些灾民说,你们赣北下面的那些官儿,一个个趁机侵吞赈粮,可有此事?!” 何笔生一愣,立刻捶胸顿足的叫苦起来。 “御史大人,您和这两位大人都是圣上派来的巡盐钦差呐,卑职怎敢让你们饿死?再说了,救民先救官么,我问你,这赣北千千万万的灾民,是你来给他们发粮,还是我?我们都不行,还不是得靠下面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儿,一级级拨付下去?不先喂饱了他们,他们会用心替我们办事么?” “好一个救民先救官!” 大门突然被人一把推开,一个人满脸怒容的闯了进来。 第二十二章 经阁 柳浩然一怔,循声望去。 但见这个人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上着的粗布长衫被汗水浸出了几道水渍,外头套了一件披风,浓眉之下一双大眼炯炯有神,风尘仆仆。 “你是于谦,你就是那个为了做官先备棺材的……?” 何笔生认出了此人,一脸吃惊。 “看来我名声在外呀,不错,江西水灾,朝廷让我巡抚江西。” 何笔生一愣,面无人色的喃喃而语:“巡抚……,那,我方才的话,您都听见了?” “听见了!何知府做的好生意呀,”于谦冷笑着点了点头,“一斤粮食可以救一个人,三斤糠就能救三个人么?”于谦忽然面色一变,把脸色一沉道,“不能!因为多出来的那另外两斤糠麸,照样会被下面的那些贪官上下其手给分了,最后能落到百姓头上的,还是一斤糠麸,那样连一个人也救不活!” 何笔生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恢复了镇静。 “这,这不也是没办法么,要不然谁来给灾民们发粮?” 于谦咬牙笑道:“何笔生,既然你非要靠你下面那些贪官才能将粮食分下去,那就把粮食全部交到巡抚衙门!于某今日上任连夜办公,我不用一个贪官,照样能发下去!” 这个何知府一愣,心知自己的说辞也就只能忽悠柳浩然那个书生,说穿了,江西目前的局面,就是上边在拼命贪钱,贪了又不分给下面的人甜头,将心比心,下面的人自然不会乐意给他干活,所以没奈何,只能苦一苦百姓,将原本给他们的赈济扣掉一大半,分给那些低级的官吏。 可真要碰上个两袖清风还愿意吃苦耐劳的知府,那些低级的官吏心中服气,自然就不会再有这种要挟上官一齐分赃的心思了。 何知府这时瞪着于谦,心中恨恨的想:“你当然可以这么说,你屁股干净嘛,你当然有办法将粮食放下去。”想到这一层,何知府背后一阵发凉,偷偷抬眼瞧了瞧那两个锦衣卫,其中一个会意,立刻起身笑了笑。 “巡抚大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通报……” 于谦舒展一下眉宇,不动声色的拿话去顶这个锦衣卫。 “不必和我客套了,方才这位何大人说的那番话,想必两位大人听得清清楚楚!希望两位钦差能够如实禀报圣上,江西去年刚花了朝廷二十六万两修筑大坝,号称固若金汤,如何就垮了闹了水灾?依我看,应该让这位何大人到御前仔细说说看,他都和哪些官吏分了钱,他自己又有没有从中分钱……” 于谦话还没说完,何笔生就被唬得面无人色,双膝一软跪了下去,一个劲叩头。 “于大人饶命呐!” “饶命?那就把朝廷的赈粮一粒不少的发下去!” “可是……,卑职已经把这其中六成的粮食都兑换成了糠麸……” “真的么?”于谦冷笑,“那不如还是劳烦两位钦差……” “不不不,不劳于这两位大人费心,何某拿自己这颗人头担保,何某不但会把这次吃进去的全都吐出来,一定还会倾尽家产,十天,不,七天之内,就让赣北所有的粥棚统统换上朝廷拨付的白米!” 此时此刻,济公殿边的那间耳房里。 李元青和步富贵正不知所措的看着面前的圆通大和尚。 “元青、富贵,咱们之间的恩怨,今日应该有个了结了吧?” 步富贵瞪大了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圆通大和尚见他这般模样,便把目光望向一旁的烛火,许久才幽幽地开口。 “咱们之间,约摸打了六年的交道了吧?平心而论,当年若不是贫僧出手在人市买了你们,你们这个时候没准被卖作织坊街的苦力了吧?” 步富贵冷笑:“这么说,我们两个难道还要谢谢你啦?” “倒不必忙着谢我,今天贫僧来找你们,既不是要管你们要钱,也不是要为难你们,而是想要你们一句话,只要你们说出来,贫僧今后和你们就两清了。” “什么话?”李元青和步富贵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当日,那个圆苦,究竟有没有和你们提到过秘笈的事?”圆通大和尚对两人说了半句,忽然死死盯住李元青的面孔,一字一字的问,“元青,我要听你说。” 李元青摇了摇头:“铁大哥真的没说,要不然我们又何苦与你结怨?” 圆通大和尚终于死心了,他浑身剧烈地一阵颤抖,长长的出了口气,好像如释重负的起了身,头也不回的笑着走了。 翌日清晨,东方微露薄薄曦曦,灵隐寺中几棵古树亦渐渐现出青翠本色。 两个人起了个大早,下山刚刚打了两趟水,便有个掌灯师傅将李元青、步富贵两人唤了过去。两人卷着袖子,光着脚来到正殿旁的一方阁楼门前,远远就看见那两扇桐木阁门虚掩着,透出一股子沁鼻的书卷清香。 掌灯师傅领着两人缓步上前,伸手轻推阁门,朝里头望去一眼,恭恭敬敬的问道:“本明师叔,师祖他在里面么?”李元青闻言,慌忙将双手在衣服上来回擦拭。 “你师祖刚走,先让他们俩进来吧。” 里头一个老和尚兀自拂拭着木架上的灰尘,稍一抬眉,又低头做事。 “这,这不好吧?他们俩个可是俗家弟子呀……”掌灯师傅眉头一皱,“本明师叔,按照寺里的规矩,就是我们圆字辈的几个师兄弟不经了尘师祖的首肯,也是不能进来随便翻看经文的。” 那老和尚放下鸡毛掸子,笑容可掬的望着那个掌灯师傅。 “寺里的规矩说俗家弟子不能进来翻看经文,可没说他们不能进来等人,对吧?我说小师侄呀,我执掌经阁也有几十年了,放心吧,有我在,就是让他们俩个进来,也不可能坏了寺里的规矩。” 一番话说得那个掌灯师傅哑口无言,心想:“不管了,反正他们等的是了尘师祖,又有本明老和尚看着他们,我又何苦来哉?”便点点头:“那好吧,我便将他们交给师叔了。” “好啊,小师侄,你忙你的去吧!”老和尚摆了摆手,几步上前将李元青他们俩迎了进去,又分外小心的关上阁门,将耳朵贴在门上细听了片刻,回过头冲两人挤眉弄眼:“呵呵,稀客呀,两位平日怎么也不来我经阁坐坐?” 李元青一怔,这个老和尚向来不好说话,平日里莫说想进这经阁,就是他们俩个路过这直指经阁门前多驻足停留片刻,都会被他闯出门来训斥一通。此时瞧见他满脸堆笑,才发觉这老和尚笑起来原来有这么多皱纹。 老和尚见两个人并不坐下,有些尴尬的搓了搓手,不紧不慢的说:“哎,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位应该还是头一次上我这经阁来吧?”见两人点头,又为难的笑了笑,呓语般无伦次的说,“那个,你们应该认得几个月前圆通师侄领来的那个香客吧,就是那个姓苏的守备,昨天他来过一次,给寺里捐了两卷佛经……” 他说了一阵,见两人没有接茬,面皮一红,轻咳两声理了理思路。 “是这样的,这两卷可不是一般的经文呀,一卷是北宋黄庭坚手抄的《盂兰盆经》,这已经是极为珍贵的了,另一卷我打开一看,居然是韩愈的真迹,你们知道韩愈么?” 李元青道:“是写‘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那个人么?” 老和尚道:“看来你读过唐诗三百首!不错,正是这位韩退之,老衲从前晓得他上表唐宪宗要僧侣还俗,是个侮辱佛祖的家伙,却不知他与潮州大颠和尚竟是挚友,还手抄了一份《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赠与大颠和尚,那位守备捐的第二卷经文,便是韩愈的这份《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多经》,有意思,这卷经文那可有意思了,一个辱佛之人竟然愿意手抄经文,这简直是无价之宝呀,哈哈哈。” 富贵问:“无价之宝是什么意思,值多少银子?” 李元青扯了扯他袖子,老和尚心情大好,不在意的笑道。 “我说富贵呀,这种宝物可不是能用银子来衡量的,依那守备大人说的,这两卷经文是浙江的备倭军从倭人手里头缴获的,那些倭人在海宁、宁波、台州一带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怕是早已经没了苦主,因此也无处去归还,便捐给了我们,只是可惜……” 李元青道:“可惜什么?” 老和尚慢慢拾起一卷纸轴来,徐徐展开一角,一边说道。 “你们看,这卷《盂兰盆经》是不是染了血迹,再看看这些粗鲁的折痕,这可是几百年前的宝物呀……”本明意识到自己太激动了,又缓了缓语气,“罪过呀,元青、富贵,如果你们,我是说如果,如果今后你们也在倭人手上遇到了这样的宝物,哪怕不是捐给我们灵隐寺,也一定要用心妥善的保管,知道吗?记住了,千万千万不要马虎!” 李元青心想:“平白无故的,我们怎么会碰见倭人。”虽然这般想,还是说道:“我们俩个知道了。” 本明老和尚点点头:“嗯,我今天我要交代你们的就是这个事。” 步富贵道:“那没其他的事,我们就回去继续打水了。” “等一等!”老和尚一辈子不通人情世故,见两人要走,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心想:“不行,他们俩引荐了这么宝贵的经文给我,我岂能来而不往?”便道:“你们站住,我要好好给你们介绍介绍我这经阁!” “来,来来。”老和尚挤出笑容,随意从书架上拾起一本用缎面包裹封皮的考究经书,如数家珍一般的自得说道:“你们别看我们灵隐不大,可我这经房里的经书都不简单呀,这几排上的经书大多都是这些年我亲手抄写的。” 李元青瞪大了眼睛:“这么多都是你抄的?” 老和尚有些得意,亮了亮手上的经书:“没有佛经,众生怎么修行呐?三武灭佛、会昌法难、我们佛门也是多灾多难,好些经文都失了传呐,不过好在,我们灵隐是个例外。” 李元青奇怪道:“为什么灵隐是个例外?” 老和尚笑了笑:“唐初我灵隐出过了一位苦智大师,游历四方又酷爱书法,将传入中原的诸般佛经几乎都誊抄了一份藏入佛塔地宫。后来济公和尚古井运木、重修被大火焚毁的灵隐寺的时候,打开了这座地宫,所以你们看看,师叔我这儿既有天竺梵文原经、又有历朝历代的经典经文,这些都是无价之宝。” 元青道:“这么多无价之宝,难怪你平时从来都不离开这儿。” 富贵也道:“那当然,这些都是无价之宝,本明大师当然不能走啦!” 元青张了张嘴:“所以本明大师傅才这么有学问……” 富贵道:“哥,你可能不知道,本明大师可是咱们灵隐寺里唯一的一位本字辈大师傅!” 元青道:“要不然我们还是走吧,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佛经,罪过可就大了。” 老和尚听这两个小鬼你一言我一语夸自己,心里舒坦极了,又听他们两个要走,心里一急,竟犯了书呆子劲,豪气的将僧袍一挥。 “哼,你们两个未免太小瞧我们灵隐了,将佛经开枝散叶乃是天下僧众的本分!今日贫僧做主,你们尽管四处翻找,但有看得入眼的,贫僧便抄一份送予你们研读。” 步富贵一怔,心里想着铁虎臣的秘籍,会不会就藏在此处。 他再与李元青碰了一眼,两个人都有些激动的不能自己。 “大师你的意思,无论是什么经文?” 老和尚以为是震住了这两个小鬼,不禁红光满面。 “不错,无论是什么经文,篆楷隶行草,老衲都抄得!” 李元青见本明说的如此爽快,不免抬眼打量四周,但见这阁楼虽显陈旧,打扫得却颇为干净。凡入眼之处,梁柱、书架上尽是层层叠叠的新旧经书,可谓是汗牛充栋。尤其是阁楼顶部,嵌入了一块巴掌大小的西域琉璃瓦,天光透过这块琉璃直泻而入,将这经阁打得通明映亮,如此一来既可在白天减少火烛照明,也省了不少火烛钱。 李元青走过几步,随手从架子上取下一本古旧经书,翻开一看,只见这经书纸张发黄、边角破败,密密麻麻的俱是叫人两眼一抹黑的梵文。 老和尚凑上前来,只是看了一眼,便叫出声来: “元青,你真是好眼力,此乃《佛说尸迦罗越六方礼经》,是从贝叶经上一字字抄过来的梵文原本,如今莫说这原本,便是初唐汉文版的《佛说尸迦罗越六方礼经》,天下怕是也只我灵隐还有收藏,喏,元青你看,这本经文底下压着的,就是这六方礼经的汉文孤本。” 李元青万没料到手上不起眼的旧书会如此贵重,急忙举手将之经放回了原处,就好像生怕自己再拿个片刻,此本书就会散了页似的。 便在这时,富贵突然揪着几张纸页,从一旁书桌边的探出脑袋来,张口就道:“哎,我说本明师叔,你桌上压着的的这本《金刚经》怎么都开了线了,我这么一扯就掉了几页,这又是怎么个说法?” 老和尚远远瞥见步富贵手上的那几页,突然变了颜色。 “哎呀呀,碰不得!这个呀,这个是……” 第二十三章 圆寂 不多时,本明老和尚放不下面孔,终于还是提笔开始抄经。 抄的不是别的经,而是普通不过的《金刚经》。 可是看他那副为难犹豫的模样,又应该不是普通的《金刚经》。 就在这时,厚重的经阁大门忽被一推而开,天光霎入,一位老僧须眉雪白,一边喊着佛号,一边双手合十的阔步踏入,新风涌入,吹得满屋经书簌簌乱翻。 “了尘大师!” 元青、步富贵两个人愣了一下,齐齐回头作揖,而那个本明老和尚似乎没料到了尘大师会来得那么快,一脸惊愕,活似被捉个正着的老贼一般,提着笔的手微微发颤,甩得桌案上墨汁飞溅。 了尘大师目光平扫,停在富贵的手中的那本《金刚经》上,立时一怔。 本明也是一怔,面如死灰。 良久,了尘大师轻叹一声,高呼佛号:“阿弥陀佛!” 了尘大师缓缓走过几步,徐徐坐下,目中炯然生光,又似突然熄灭般合上眼。 “元青、富贵,你们俩个过来吧。” 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也不知是福是祸,忐忑来到大师跟前。 “你们可知,这些年为何老衲一直未曾剃度你们么?” “是尘缘未了么?”李元青小心应了一句。 李元青瞧见了尘大师轻轻摇头,也道:“还请大师示下!” 了尘大师望向两人:“境忘心自灭,心灭境无侵,世人之所以沉沦生死轮回,无非种种欲念。修行修行,便是要根绝这些欲念,如人入荆棘林,心不动即刺不伤,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可是,什么是妄心呢?” 两个人不懂这些禅机,怔怔的看着他。 了尘大师又自语般的说了一遍:“什么是妄心呢?” 两人做贼心虚,都低下了头。 “你们知不知道南宋嘉泰年,我们灵隐出过一位活佛?” 李元青立刻道:“是道济和尚,济公。” “不错,他曾经留下二十八条圣训,你们都知道吧。” 他有些疲惫的合上双目,用干哑的嗓子,缓缓念叨起来。 “一生都是修来的,求什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什么?岂可人无得运时,急什么?世事如同棋一局,算什么?人世难逢开口笑,苦什么?聪明反被聪明误,巧什么?一旦无常万事休,忙什么?” 这几句都是济公留下的遗训,他满面皱纹一绽,突然自己又笑了。 “老衲的禅房和济公殿不过十丈之遥,天天都能路过看见这几句圣训,自以为懂了,竟一直没参透。”了尘大师一边说话,一边缓缓睁开了布满皱纹的眼皮,而仅仅是这个简单的举动,似乎就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本明老和尚扑通一下跪下了。 “师父,是弟子错了。” 了尘大师摆摆手:“不关你的事,是老衲错了。” 说着,他又望向两人:“你们俩个孩子,应该还记得圆苦吧?” 圆苦便是铁虎臣,亦是灵隐寺一个不成文的忌讳。 两人此时突听大师亲口提起,不由都吃了一惊。 了尘大师望向虚空:“圆苦他从小体格就与常人迥异,又天生慧根、过目不忘,原是圆字辈里年纪最小,也是最有悟性的一个弟子。当年这座直指经阁里还没有那么多的规矩,老衲见他日夜吃住在这里看书,只道他是在参研佛法,还吩咐旁人不可打搅他学习。谁知几年后后,他竟练成了金刚不坏的神功……” 本明老和尚触动心事,又在一旁说:“是我的错,是我没有把这本经书收好。” 可这个老和尚的话,并没有阻止了尘大师的追忆。 “你们知道什么叫做以武证道么?功夫就如同你们每日下山打水,若木桶里的水循序渐满,则尚还好说,若一下子接得太快太满,只怕连木桶也要拿不住,打翻在溪水之中,迷失了方向。那几年,圆苦他的功夫精进得太快了,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控制他自己的力量,老衲以为继续留他在寺里是害他,便逐他下山,让他在红尘中慢慢证道。” “师父你别说了,”本明老和尚脸上老泪纵横,“圆苦是我的关门弟子,这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他是你的关门弟子,可你却是老衲的关门弟子呀,”了尘大师微微一笑:“不,这不是你我的错,这是天意。” 说完,他拾起一块压书的青石镇纸。 “你来看,这是什么?” 本明老和尚老老实实的说:“这是一块镇纸。” 了尘大师道:“不,你再看。” 老和尚略一沉吟,犹豫道:“这是石头?” 了尘大师哈哈大笑:“对了,这就是块普通的石头嘛。” 老和尚一醒:“我懂了,我这就将他放回自然。” 了尘止住他,仍是满脸笑意:“为什么?” 老和尚擦去眼泪,慢慢说道:“好好的一块石头,徒儿非要将它从山里挖出来,又是凿刻、又是打磨,弄成这么一块方方正正的镇纸,它不就失去了自己本来的天性了么?” 了尘大师又问:“可山里的石头千千万,为什么偏偏是这块石头被琢磨成器呢?” 本明老和尚慢慢低下头去:“这……,请师父点拨。” 了尘大师道:“山里如此多石头,这块石头既能被挑中,那是它的缘分。圆苦迷失之前,那册经文在经阁里就这样正大光明的放了有许多年头了吧?数百年来,从来没听说寺里有那个人能练出什么功夫,圆苦既然能将那功夫练成,这就是他与那册经文有缘。元青和富贵今日既然能撞见这经文,亦是他们与这经文的缘分。他日寺里再有人来打听圆苦,你也别再藏着掖着了,他们想要,你就大大方方的将这本经文抄给他们。” 本明老和尚的目光渐渐清明起来。 “徒儿,明白了!” “嗯,把你刚才抄的那些拿来我看。” 本明老和尚缓缓起身,将墨迹未干的几页纸拿到了尘面前。 了尘大师看了看,微微颔首,“嗯,你的行书还是不错,笔锋秀挺,光润老练,颇有几分黄庭坚的味道……”正说话间,忽然脸色一变,猛地扭过头去重重的咳嗽,待他回过头来,手里已经有了血迹。 本明老和尚大吃一惊。 “师父……” “不要紧的,我这老毛病已经有十多年了,”了尘大师摆了摆手,又目光一动,“瞧我这笨手笨脚的,弄脏这页纸了,还好并不严重……,本明,继续替他们俩个抄完吧。” “是,师父。” 老和尚从了尘大师手上接过那几张纸,又起身窸窸窣窣的去到桌边,将那些洒了墨的纸收起来,慢慢坐回了椅子上,闷头细细研磨起墨水。 富贵忍不住问:“大师,……这真的是铁大哥的秘笈?” 元青也道:“大师您别生气,这书我们不要了。” “为什么不要?元青,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明白么?”了尘大师叹了口气,继续追忆道,“其实《金刚经》在我灵隐有诸多译本,其中既有东晋鸠摩罗什的,也有和元魏菩提流支的,老衲刚入寺时来此整理经阁,无意中发现有一册《金刚经》与诸多译本相差悬殊,记载的是些经络穴位和吐纳之法,与佛经风马牛不相及。” “大师,你是说……” 了尘大师缓缓颔首:“老衲管这册经书叫做《小金刚经》,不过这册经书是残本,目录上注着有九重,实际上只记载了三重,亦无作者名姓。当年灵隐许多前辈,包括老衲自己也依着上面的法门修炼过,可丝毫没有作用……” 两人越听越惊,心中都在想:“铁大哥只修了三重,那九重得是什么样子?”又想:“这本书就这么放在桌上,圆通大和尚怎么就会找它不到?”殊不知,这书皮上写着《金刚经》三个大字,又堂而皇之的摆在桌上,圆通那些人每次逮住机会入阁都做贼心虚,聪明反被聪明误,反而从未细查此书。 本明老和尚这时也在桌边说:“这书并非正经佛经,实在是太玄了,他们两个未必能看懂。” “善哉!看不看得懂,就看他们的机缘了。”了尘大师合掌一笑,“罢了、罢了,老衲自四岁上山,当年住的地方,其实就是你们俩个现在住的那间耳房!老衲一世守着济公,到头来却把济公的教诲给忘了,今日能解开这个心结,就是死也无憾了。”又抬头望着两人,“元青、富贵,山上的石头千千万,孰知你们能不能也被琢磨成器呢?” 小半日之后,两本新经便已经抄完了。 虽然了尘大师已经离去,本明老和尚仍然一丝不苟的完成了抄写。 他可真是手巧,这《小金刚经》比起寻常的佛经来,有许多人体的经络穴位,十分复杂繁琐,他竟然依样画葫芦的描画了一番,又用黑红两色分别将各个穴位精确的标注出来,比起原版分毫不差。 等两人拿到经书,正准备离开经阁,寺中突然梵钟大作。 两个人一下子愣了,好端端的怎么敲起钟来了? 钟声洪亮急促,老和尚听了一会儿,突然淌下泪来。 “了尘大师他,他,他圆寂了!” 第二十四章 钱塘 京杭运河与钱塘江交汇之处。 此地便是钱塘大营的所在,常年驻着五六百号守备军,除了种些东西,守备军还放羊放牛、喂猪养马,也操练也屯田,这也是兵书上治军的法子。 此时这大营里头的一座小营房之中,两个青年正在面对面打坐。 这两人便是李元青和步富贵,自从半年前两人离开灵隐到了这儿,他们两个人便时常如此对坐,他们俩个人都知道这本《小金刚经》的厉害,一有空便躲在营房里头互相探讨切磋,可如此修炼了大半年,却并无收获。 这时候清亮的晨曦已经照得营房窗户纸泛青,一个光头的军汉推门进来,只见眼前两个人光着个脚,闭目盘腿对坐在一起,面前共同摊着一本不知名的书卷,上面图文并茂,描了不少人体穴道,看起来参悟得正是紧要,如痴如醉一般。 这光头军汉也不惊动两人,上前随手拾起一本翻看起来。待到李元青吐气长舒,慢慢睁开眼皮,乍见这军汉站在面前,吓了一跳:“向……,向伍长,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嘿嘿,你们两个点完卯就没人影了,我一猜你们就在这儿练功夫。” 李元青觉得有些不安,略带拘谨地笑了笑。 这时候步富贵也醒了,急忙起来给伍长搬来张椅子过来,伺候他坐下,伍长看了看两个人,不慌不忙的从怀里头摸出一本经文,递还给步富贵。 “富贵呀,昨天王大夫看了你这书,不得了呀。” 李元青一怔,急忙脱口问:“怎么不得了了?” 伍长裂开嘴笑了笑:“非常的厉害!” 李元青叹了口气:“只可惜我们俩个天资愚钝,怎么练都不得要领。” 向伍长吸了口浓痰,猛地吐在地上,哼了一声:“我原来听富贵兄弟吹嘘,还以为这书有多厉害,可是王大夫说了,这书上根本连经络图都画错了。” “啊?画错了,不会吧?” “嘿嘿,王大夫说一个人手上应该有六条经络,这书上偷工减料只画了两条。” 富贵大吃一惊,他本就不喜欢久坐,便拍了拍胸口,如释重负道:“我说怎么照着上面一练习就头昏脑涨的,浑身不对劲,原来竟是错的!” “如果这书是错的,那从前……” “哥你记得不,我们拿到这书的时候就是残本,肯定是有古怪的。” 李元青又皱了皱眉:“可是……” “别可是了,哥,你知道玉皇大帝叫什么名字么?” 李元青一怔:“我不知道,这又和玉皇大帝有什么关系?” 富贵和向伍长碰了一眼,两人都笑了起来。 向伍长道:“喂喂,他叫张友仁。” 富贵接过伍长的话,笑着说:“姜子牙封神的时候,原是打算把玉皇大帝这个位子留给自己的,众神仙听他封完这个神仙又封那个,便问他玉皇大帝谁来作?这时候姜子牙见时机成熟,便笑着说:你们放心,自然‘有人’来作!” 伍长笑了起来,又从富贵这边接过话去:“这时候那个叫张友仁的就跑出来了,张友仁张有人,他名字里头带着个‘有人’嘛,就厚着脸皮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谢谢你姜子牙封我哈,哈哈哈。” 富贵噗呲一声也大笑了起来。 “哥呀,你天天看书,连玉皇大帝叫什么名儿都说不上来,还是趁早别看了。” 向光头又拍了拍李元青,语重心长的说:“元青,不是我说你呀,你来这儿也有大半年了吧,每天除了早起点个卯,既不打牌也不赌钱,多不合群呐?富贵他头脑灵光,学的也快,这几个月已经进步不小了,可你却一直在原地踏步没什么改变,这样下去,别的弟兄们怎么看你,大家伙可是要说闲话的。” 说话间,他见李元青仍是不开窍,便抽身要走,富贵立刻机灵的跟了过去。 “向大哥,这么快就要走呀,再坐坐呗。” “不坐了,你们忙。对了,富贵呀,一会儿三喜那里还有个局,等你啊。” “行嘞,向大哥慢走,我送送你。” 不大一会儿,富贵送走向光头,又绕了回来,见李元青仍是拿着书,闷闷的坐着,不免上前拽了拽他。 “哥,外头空气好,咱们还是出去走走吧。” 李元青点点头,穿上号衣,两人便一齐走出了营房,呼吸着清晨清冽的空气,不由得都精神起来,两个人悠闲的趟着露水散着步,远处的运河上的船工悠扬的喊着号子,无垠的天空纤尘不染,笼罩着远处的运河汇向更远处的钱江,那更远处的钱塘江水阔天宽,万顷波涛拍岸,正是观潮的好去处。 富贵迎着江风,瞧见远处一群沙鸥随潮而翔,不免精神一振。 “向光头给了你这许多天的假,你怎么也不去苏守备那里坐坐?” 李元青仍习惯性的轻轻吐纳着空气,听见富贵问他,便长长出了口气。 “其实我与他……,不是很熟,怎么好意思去呢。” “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什么叫做人情世故,世事洞明皆是学问,你不走动,人家有好事怎么会想到你呢?没事多跑动跑动,才能……” “呦呵,你小子怎么如今讲起道理一套一套的,这都是跟谁学的?我跟你说,你还是少去跟他们赌钱,这样不好。” “哥,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也该懂点事了。你不会到现在还信什么神仙吧?这世上真要有神仙,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受苦受难的人?不是说那些神佛菩萨不是个个都是好心肠么?可古往今来那么多灾荒,可你听说他们救苦救难了么?呵呵,救苦救难对于他们来说,不是轻而易举之事么” 李元青再也不说话了,慢慢的想着。 “说些你不爱听的话,这段日子我是见识了不少形形色色的人,如今只要是有背景有门路,那日子过的不知有多舒坦,就说你吧,本来凭你爷爷的出身,也算个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结果呢?你爷爷真是不够爱自己的家里人,否则以他从前的地位……,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没事吧?” “富贵……,你好像变了……” “我变了……?”富贵一愣,很快又斜着嘴笑了起来,“哥,你也该趁早变变了,人呐,有的时候就该机灵一点、这样才能抓住机会呀。” 李元青低头不语,富贵凑近一步,伸手捉住李元青的双手,“哥,我这些话都是为了你好,你要是实在不喜欢,别往心里边去就行,”说话间,富贵只觉李元青的手儿十分暖和,一股暖意由双掌沁入,不免又道,“哥,你的手儿真暖。”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这世上不能人人都自私吧?”李元青笑了笑,“你说我的手暖,我爷爷说他从前在北方从军打仗的时候,大雪天的还下冰水洗澡呢,从前太祖打天下的时候就是这样,人人凡事都想着别人,所以明教里的人人都是一团火,合起来就成了燎原之火,要不然怎么可能大胜仗呢……” 就在这时候,大营里面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一匹枣红色的马儿挣脱了缰绳狂暴的奔驰起来,只见这马儿身材高大,毛色也很纯,不像是寻常的品种,所过之处,营里的军士们纷纷避之不及,也有那胆大的取来了长矛,只等这马儿跑的近了便要挑了它。 “弟兄们,不要伤它!” 一个骑士大呼一声,乘着另一匹黑马从后头奋力追来。 第二十五章 拂袖 但见这骑士好身手,一边追一边从身上取来绳索,高高抛向半空甩了个套绳,只用力一扯,便挂住了这匹枣红马的脖子,引得大营的弟兄们纷纷叫好。 这骑士仍是不敢大意,慢慢用力往回收紧马绳,及得近了,便又探出手去猛地一把抓住那匹枣红马长长的鬃毛,整个人也跟着腾空而起,一下子便换骑到了这枣红马的背上。 “好,好!” 富贵的喝彩声还没落下,那枣红马“咴儿”一声长嘶,猛地一个收蹄,撅着屁股往半空一送,那骑士被颠到半空,又重重一坐,震得眼冒金星,这马儿还不罢休,打了个响喷,左右扭动身子,又是猛地一个后蹶又往前一纵,连续颠了几次,这骑士再支持不住,手上绳儿一松,斜斜震飞了出去,摔在了一边的泥地上。 这枣红马儿挣脱了骑士,得意的咴儿一声,好似个小孩子般呼哧呼哧喷着气儿,眉飞色舞般左顾右看,又笔直踱着马蹄儿向着李元青这边过来了。 李元青和富贵刚刚才见识过这马儿的厉害,两个人心儿都是一紧,面面相觑便要逃走。 “别,别怕,你们两个站住了,这马儿不会从前面伤人的。” 两人将信将疑,却也都站着不跑了。 枣红马慢慢来到李元青跟前,歪着脑袋瞅瞅他,又低下脑袋左右打转。这时那个骑士支着身子从泥地里爬了起来,一边诧异的看着枣红马儿的举动,一边牵着那黑马儿慢慢的向着两人走了过来。 “怪了、怪了,马儿都是通人性的,小兄弟,看来你和它有缘呐。” 不多时,便有三个人骑着马儿出了大营。 这一行人骑着马儿时快时慢的,沿着便道慢慢逶迤向江堤而去。 堤上没有树木遮挡,正是骑马的好去处,李元青骑的是那匹枣红马儿,只见这枣红马儿伸长脖子,长长鬃毛随风掠在他身上,左右翻滚,叫李元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枣红马儿咴了一声,好像善解人意一般,步幅顿时平稳了许多。骑士笑了笑:“这马儿是怎么了,怪了,这么照顾你呀?元青兄弟,你放松一点,学学我,腰不要挺得那么硬,要随着马儿的节奏前后晃动。” 李元青有些恍然,稍一调整,果然轻松了许多。 “多谢余大叔。” “没事,我和你们两个一样都是雾州人,以后你们就叫我名字余有粮吧,既然你们今天和这马儿如此有缘,今后不如就一起过来给我做帮手照料它们吧。” “太好了,我也正愁今后会没事做呢……”李元青话音刚落,忽然紧张起来,“余大叔,富贵,这马儿好像要我跑,我有些害怕,我该怎么办?” “别慌,你就趁着机会好好试试这匹快马吧。” 李元青嗯了一声,那枣红马儿便一声长嘶疾驰而去,江风怒啸,江堤之上草叶纷飞,江潮如云似波,飞快的一掠而过。 便在李元青纵马驰骋之时,一队马车正径直向那杭州城驶去。 这杭州城中衙门林立,巡抚衙门就在城池的正北面,是一处极为安静的大院子。 从这巡抚衙门往里走,转过照壁就是头门、仪门、大堂、二堂、三堂花园,不过此刻本应恭候朝廷大员的仪门处不见一个人,反倒是衙门前的大街早早便清空戒严了,头门石狮两旁的两面八字墙前,杭州知府徐多谦正率十多位藩、臬、司、道各衙门的头面人物,一个个耸肩接踵在此等着,似乎是为了迎候什么极为重要之人。 不多时,艮山门城楼之上。 一门大炮轰然开炮,紧接着又是两声炮响,一辆簇新的轿车由四匹骏马拉着,猎猎生风的穿过城门,飞快的疾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车前由四骑京营侍卫开道,车后亦跟着四骑京营侍卫,左右两侧,更是有两位锦衣卫贴车护卫,鲜衣怒马如龙,这份排场不要说一个七品的御史,就是正四品的知府用了,也是僭越! 车中的柳浩然正襟危坐,心潮澎湃。 江西的巡盐异常顺利,原先他被何笔生的假账册蒙蔽,后来在师兄于谦的指点下,他重新梳理,清缴出偷漏的盐税足足有二十多万两!如此看来,浙江的窟窿恐怕也不会小,圣上将两浙巡盐这样重要的位置交给了他,正是他施展心中抱负的大好机会。 说起来,他和于谦大有渊源,都可以算是李怀齐的门生,如此他们俩个还能算作是同门师兄弟呢,他柳浩然能有如此了得的师兄,再加上此番巡盐的成绩,日后回京,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他越想越是豪气,忍耐不住拿着纸扇在车里打着节拍,唱了起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一曲还未歌罢,轿车一震,猛然停了下来,一个锦衣卫挑开车帘子。 “柳大人,车轮碾过个坑,坏了。” 柳浩然一愣,钻出车厢,这时候他发现车前停着一顶轿子。 他立刻反应过来,心想:“定是这两个锦衣卫有意停了我的车,他们如此明目张胆,只怕是早被收买了,看来这杭州的水,很深呐。”柳浩然这般一想,慢慢眯起了眼睛。 “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为首那锦衣卫面无表情的笑了笑:“我们已经按照吏部的意思将大人一路从江西护送至杭州,如今这边接大人赴任的人既然已经到了,那就请大人换轿吧,坐车太颠,也没那轿里暖和。” 柳浩然噗呲一笑:“是么,我看是怕我坐车太快了吧?” 话虽如此,柳浩然扫了一眼断开得车轴,还是不得不换坐了轿子。 他闭目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想起自己离京之前,圣上曾经单独见过他,浙江乃是朝廷最重要的钱粮赋税所在,盐政更是重中之重,可这些年浙江日益繁华,盐税却越收越少,很有可能是有人在背后大肆侵吞盐税,而在他之前,已经连续有四任巡盐御史,先后因为污贪下狱。 这不,才刚进城呢,就给他吃了一记下马威。 他越想越惊,也再没了那一股乘车时候的豪气劲。 巡抚衙门这一边,杭州知府徐多谦等了没多久,远远就看见了柳御史的车轿,知府徐多谦与左右会心一笑,待到御史的大轿一落,众人便一齐上前。 “呦,这位就是柳御史吧?” 柳浩然从轿子中低头走了出来,没有说话。 “御史如此年轻便高中进士,前途不可限量呀,我乃杭州臬司衙门的黄松,御史是雾州人吧,来来来,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就是你们雾州知府贾涟明,我们大家早已为御史准备好了接风宴,御史一路鞍马劳顿……” 柳浩然冷冷一笑:“接风宴就免了吧,如果柳某没有猜错,你们掏的应该不是自己的腰包,而是浙江百姓的血汗钱吧?” 说罢,柳浩然竟拂袖步行而去,留下这些人面面相觑。 第二十六章 火腿 天色向晚,杭州城西的一处客栈。 柳浩然正捧着一本宋版的《梦溪笔谈》,这书里头有天文历法、山川地理、术数水利、乐理历史、中药、炼钢、盐井,唯独没有一个字的儒学经典。最近这段时日,他将这套书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是痴迷。 忽然,随从隔着屏门敲了敲。 “大人,有一位自称胡千机的商人前来拜访。” “胡千机……,他现在在哪里?”柳浩然兴奋的站了起来,却又怔立住了,慢慢的放下了书,“等等,他是一个人过来的么?有没有带什么贵重的东西?” “回大人的话,他现在就在我们客栈楼下,他身边好像还有一个跟你年纪相仿的同乡,自称是蒋生,说是给您带了些家乡的土特产。” “土特产?”柳浩然眉头紧锁,“什么土特产,去问清楚值不值钱,如果值钱,就说我不在,打发他们走。” “已经问了,他们说是大人家乡雾州产的火腿,略值一些钱,但价格并不高。” “只是一只火腿么?” “卑职打开看过,里头好像还有两封信。” 柳浩然松了口气:“那好,就让他们两个上来吧。” 与此同时,浙江巡抚衙门之中。 杭州知府徐多谦正与浙江巡抚尹守廉闲谈。 “听说今年的这一科奇得很呐。” 尹守廉面无表情的的笑了笑,看着身边的徐多谦。 “怎么奇了,国家取士莫非还要过问你一个知府的意见?” “卑职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徐多谦陪了个笑,“卑职只是听说这个柳浩然与那些只读四书五经的书呆子不同,博览群书、通晓古今,甚至对西域西洋都颇有见地,殿试之上对答如流,本来圣意是要点他做状元的,只因王公公说了一句话,他便落到了第六,成了进士。” “你个老徐啊,朝中的消息挺灵通的么,”尹守廉微微一笑,“王公公是我老乡,我们蔚州人不像你们南方人这么能说会道,王公公是朱子的门徒,不喜欢他也在情理之中嘛。” “呃,其实下官也是朱圣人的门徒,王公公能秉持儒法,说明公道自在人心。” “哦,你居然也是朱子的门徒?”尹巡抚脸色忽然一变,冷冷盯着徐知府,“听说今儿白天,我的巡抚衙门前面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糗事,一个正四品的知府竟然去替一个七品的御史接风,还被人家给严词拒绝了?不嫌丢人么?” 徐知府蓦地出了一头冷汗,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朱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一个门徒,”尹巡抚轻蔑的瞧他一眼,又冷冷的问,“没有学你江西那个同科的同学何笔生做假账吧?我可听说这个何知府做假账贪墨的事儿败露了,不但自己头上的脑袋要搬家,恐怕还要连累不少无辜的好人。” 尹守廉说“好人”这两个字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徐多谦一怔,立刻回过神来,心领神会的咬着牙笑了笑。 “大人放心,下官一人做事一人当,死也不会说出别的人……” “你放屁!”尹巡抚勃然大怒,拍着桌子道,“在我面前说这话什么意思?嗯?” 徐知府惊恐的抬起目光,浑身籁籁发抖,脸色惨白,双腿一软跪了下去。 “卑职认为,这世上没有买不通的人,如果有,那也一定是银子还使得不够!卑职做了三年杭州知府,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家业的,今夜那件事,卑职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若是没办成,卑职……,卑职明天一定不会活着来见你……” 尹巡抚仰起头来,望着头上的横梁,慢慢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此时城西的客栈之中。 胡千机和蒋生终于同这位御史大人坐到了一处。 “柳兄真是人中俊杰呀,这才几年不见就高中了进士,想当年我们几个同学结伴去杭州院试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呀。” 柳浩然笑了笑:“侥幸罢了,对了,你们送土特产……” “一点小意思,不值一提。柳兄呀,自多年前杭州那一别,我又连着参加了三次院试,竟愣是没有把秀才给考出来,可你呢?先是轻松中了举,继而这么快又中了进士,实在是羡煞旁人呐。你还说侥幸呢?你若继续在我这儿谦虚,那是不是太过分了?哈哈哈。” 胡千机看着两人说话,默然想了良久,终于开了口。 “贤弟呀,不知你今后打算做个什么样的官?” “胡兄,我当然是要学我那师兄于谦,做一个青史留名的好官。” “呵呵,你还记得从前我们俩同游岳庙的时候,我给你说过的那些话么?岳王爷他是怎么死的么?”胡千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发现个蛮有意思的事儿,有的官虽然贪,却十分能干,最后也能够造福一方。可有的官儿呢,虽然两袖清风,却是不折不扣的废物,这两种官儿哪种比较好?” 蒋生大笑:“这还用问么,当然是前一种对百姓更好啦。” 胡千机缓缓移过目光,盯着柳浩然的双眸。 柳浩然目光一跳,立刻站了起来:“胡老板,还有你,蒋良,你们俩个究竟是来做什么的?或者说,究竟是谁派你们来的?” 胡千机也立刻起身,脸上带着愠怒。 “你竟然管我叫‘胡老板’?柳兄弟,我们是结过义的弟兄呐,我难道还会害你么?我问你,古往今来,那些救国救民的好官、清官,诸如什么屈原、寇准,岳王爷、诸葛武侯,有几个得了好下场的,这还不够令人警醒的么?人生在世,凡事不应该多想想做官做事的下场么?” “下场……”柳浩然一怔,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慢慢冷静坐了下来。 “不错,胡某此来的确是受人所托,而且我还可以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这几年我是渐渐想明白了,你看看我们钱塘,凡是家资在三千两以上的,哪个背后没有达官贵人的影子?在这大明朝做生意,只能做一种生意,那就是官商生意!” 柳浩然眼皮子一跳,诧异的望着他。 “官商生意……?等一等,我问你,你还是从前我认识的那个胡兄么,你不是心存再下西洋的大志向么?我就奇怪了,从前那个和我讨论南洋、海商的人去哪儿了?” “嘿嘿,此一时彼一时也,你以为如今还是太宗皇帝那一朝呀?在商言商,本来做生意该要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做海商走海上贸易固然动不动就是十倍、几十倍的收益,可运气不好船翻了,赔个倾家荡产也不少见。所以呀,但凡做海商发了家的,这些年来都对官家趋之若鹜,跟官家勾连做买卖,那可是包赚不赔呀,如此,不是强似做那漂泊的海商百倍?” “这么说,你决意不掺和海商的生意了?” “不错,我最近已经将那几艘海船的股份全都折了现银,你可知道这年头那些下南洋的都是些什么人么?都是些被兼并了土地活不下去的沿海流民,嘿嘿,只有那样的人才会同海商一起冒死与穷凶极恶的欧罗巴人争夺南洋!依我说呀,那些蛮荒地方,就统统让给那些欧罗巴人好了。” 柳浩然慢慢眯起了眼睛,忍不住出言讥讽。 “高见呀,不知道胡老板如今做的什么生意?” “嘿嘿,兄弟我如今认识些官场上的朋友,已经开始涉足盐业了,也赚了许多不该赚的钱,哦,还有你这位昔日的同窗,他为了让你的家乡父老买到实惠的私盐,冒着杀头的风险从我这儿进货,怎么样,你不是想做好官么?你这一到任我们俩个就主动送上门来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们明天一早就上你的衙门自首!” 柳浩然毕竟是一介书生,瞠目结舌,看着这两个人半天说不出话来。 蒋生扫了柳浩然一眼,慢慢站起身来。 “胡老哥,咱们也别难为他了,那么狠的事儿,他做不出来的。” 说着,蒋生扶着胡千机,一前一后的走了。 柳浩然听着两人的脚步,直到确定两人走远了,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他缓缓走到门口,将门仔细的合上,又插上了插销。这时候,他忽然瞥见两个人留下的“土特产”,立刻一怔,想要喊人将这东西拿起来给人家送回去,却发现这东西的重量好像不太对,似乎太沉了些。 柳浩然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疑惑的捧起包裹,来到了烛火旁打开。 他解开看了一眼,暗暗松了口气,好在里头果然只是一支普通的火腿。 这雾州的火腿通常以猪腿腌制,从前宗泽抗金之时,曾经将此物作为北伐的军粮,其制作的方法因此流传下来,柳浩然目光停在此物上面,心想:“我是不是太小心了,总是疑神疑鬼,做个官做得跟防贼一样,也真是太累。” 他信手去拿那火腿,冷不防这抗金的火腿竟一分两半,露出里头藏着的一个金元宝来! 柳浩然大吃一惊,难怪这个火腿一上手就觉得重量不对了,他忍不住伸手取来那个金元宝,凑在烛光前一看,竟是个五十两的,五十两黄金,约摸就能折成一千两白银! 一个正七品的御史京官勤勤勉勉,一年到头的正俸是二十七两银子,十年下来也就是二百七十两,就算平平安安干到花甲之年,一辈子兢兢业业做它三十年的官,俸禄也才堪堪八百一十两,还不够这一枚金元宝呢! 况且这还得是年年考绩不出岔子,如今这枚金元宝就这么直勾勾的摆在柳浩然面前,要说他一点不动心,那肯定是不可能的。 柳浩然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想起之前在江西巡盐,自己一个人清查出来的银子就足足有二十多万两,可是这些都是过手的银子,与他本人又有什么关系? 柳浩然猛然一醒,用力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自己怎么能生出这种念头? 门外,随从敲了敲房门。 “大人,没事吧?” “哦,没事没事,刚才有只蚊子咬了我,我拍死了它!” “卑职失职,定是屋子没打扫干净,卑职去找店家理论……” “不用,不用!你千万不要来打搅我!听见了么?”柳浩然突然紧张起来,“我告诉你,我今天很累了,你也快快去休息吧。” “这……,卑职遵命。” 柳浩然脱了外套,吹灭蜡烛,慢慢走到床前,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可他根本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金光灿灿的元宝,他忽然想起来,那个包裹里头除了火腿,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起,他就更加睡不着了,他屏住呼吸偷偷的竖起耳朵,外面很静,随从应该早已经回去了,他悄悄翻身起来,披着外套重新点起蜡烛。 果然,等他翻手将那只火腿丢开,底下又露出两封信。 压在上面的那封信上写着: 柳浩然大人亲启 杭州知府徐多谦 徐多谦?柳浩然想起白天巡抚衙门前发生的事儿,脸上一阵火辣辣的发烫,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他揉了揉鼻子,就着火光轻轻撕开了封口,将那信封颠过来抖了抖,里面立刻掉出来几张轻飘飘的纸头,落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想了想,像条狗似的慢慢弓下身子去,在地上摸了摸。 捡起这几张纸,他立刻便心惊胆战的把这些东西凑到火光前,不看不要紧,这定睛一看,差点手儿一抖送到火里头去了。 银票!竟是三张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 每张都是一千两,这东西不用校验成色,可比金锭银锭好用多了。 三千两!这可相当于是三支抗金的火腿!他三辈子都赚不来的俸禄! 柳浩然惊得目光发直,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又把目光贪婪的望向另一只信封。 这信封上面的笔迹,与前一封几乎是一模一样,显然出自同一个人仿写的手笔,可柳浩然这时候已经完全顾不得在意这些细节了,他只留心到上面的两行大字。 柳浩然大人亲启 浙江巡抚尹守廉 浙江巡抚!那可是封疆大吏呀,这样的人物会送自己什么礼? 该是什么样的大礼,才能配得上尹巡抚一方诸侯的身份?! 他莫名的有些激动起来,颤颤巍巍的用手摸了摸,这个信封好像没有前一封那么厚,怪了,难道越是重礼,反倒越是会轻巧些么? 柳浩然又是害怕、又是激动,他不敢再撕了,生怕弄坏里头的东西。 他像条土狗儿似的,小心翼翼的拼命用口水将信封的边缘慢慢舔湿浸透,而后一点一点用指甲尖将这信封的毛边扣开,然后屏住呼吸,将里头的东西轻轻抽了出来。 竟是一张地契,还盖着南京户部的勘核大印。 写着:临安梅庄一座,庄内附上等天字号水田两千四百二十四亩,桑林五百七十二亩,牛棚六座、猪圈十二座、马厩两座,北至西天目山三岔路路口,南至於潜镇外小溪北岸,东至太湖源镇水渠西侧,西至桃树岭山脚便道…… 柳浩然凑得太近,看着看着就觉得眼前一片金光,再也看不清了。 不是普通山地旱地,而是最肥最顶级的水田,让人争得头破血流的水田! 两千四百二十四亩水田……,那得是多大的一片地呀? 他慢慢闭上眼睛,鼻腔里头轻轻哼起了歌,眼泪也不争气的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第二十七章 江潮 数个月之后,杭州城五里之外,一座临江的酒楼好不热闹。 这钱江每逢八月十八必有江潮倒卷,每每伤及无辜人命,却端的是壮观无匹。 沿着茫茫钱塘江面四眺,最惹眼的便是一座几乎贴着江面的数层酒楼了,但见这酒楼一侧,一根足有数丈之高的迎宾大旗挑着“弄潮楼”三个大字,每一字俱是以金丝线细细绣成,随风招展,十分华丽。 说来也怪,每年钱江的潮汛都凶猛异常,可这座弄潮楼只因恰好修在一块浑然天成的江边巨岩之侧,哪怕这钱江潮来势再猛,也到不得这弄潮楼跟前,反倒是只要身在这弄潮楼之中,便可体验江潮拍岸近在咫尺的惊险,刺激莫名,所以长久以来,一直是观潮的最理想去处,尤其是每年的八月十八潮神生日,这弄潮楼附近更是会挤满观潮之人。 不过,能亲身进入弄潮楼中看座品潮的,注定只能是少数人。 毕竟弄潮楼就算在前朝也是观潮一等一的所在,来者非富即贵,等闲人根本进不了门。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体现这处酒楼的不同凡响,里头一律不收铜钱,只能用银子交易,要知道这银子用起来可不像铜钱那么方便,哪怕随身带的是碎银,也往往会找不开,因此弄潮楼里头剪子、小秤一应俱全,甚至连熔银的小炉子竟然也有一座。 据一些有幸进入过弄潮楼的人传言,弄潮楼哪怕是一壶寻常的茶水、也得五钱银子,如果再点两个菜,那少说就要二两银子了,若是正儿八经的点上一桌饭菜,没有个一锭十两的银子,是根本想也不要想的了! 辰时一过,楼前挤满了观潮的百姓,大家或坐或立,在江边苦等许久,便有那卖茶水卖糖水的,挑糕点捏面人的闻风而至,一时间整条江堤之上人来人往。 “云片糕哩,四文钱一盒。” “油条、麻花、香果,快来看啦,一律五文钱、五文钱!” “酥饼酥饼,一文钱一个,一文钱你买不了吃亏,一文钱你买不了上当!” “让开、走开!”忽听几声呵斥没入人群,几个军汉拨开面前人群生生向堤前挤将进来,堤上众人纷纷皱眉回头,却见一众披甲的魁梧军汉,簇拥着罩着面纱的小姐,一看便是惹不起的显贵,众人哪敢再作言语,纷纷低头让开。 轻纱少女觅得满意所在,便朝身边婢女微微颔首,那婢女冲左右吩咐一声,几个甲士顿时向四面散开,在两人身旁围成一个半圈,将周围人群隔开。 不等那轻纱少女坐定,边上婢女就一个劲的说:“小姐呀,咱们为什么非要跟这些小老百姓挤在一起,去年在弄潮楼上观潮不是蛮好的么?” 覆纱少女调皮的笑了笑:“嘻嘻,小桃呀,我今年偏想在下面观潮!” 小桃急切道:“可是主子早有交代,不能由你……” 少女轻笑一声:“怎么,李家哥哥可以天天在这江边骑马巡堤,我就看不得潮水了?” 小桃张口结舌,想了想,轻声道:“小姐,你说的又是那个李元青么?” 少女笑了笑,不置可否。 小桃再不掩饰自己了:“我说小姐,您可得千万擦亮眼睛,他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倒是人家胡公子家世好、学业好、人品好,他父亲又是杭州城有名的大富商,家里开了好几家织坊,更重要的是,人家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呐……” 苏小姐微微皱眉,轻声道:“小桃,这话是哥哥教你说的么?” 小桃一怔,挤出笑脸道:“小姐,我们还是上楼去吧。” 少女不再看她:“小桃,你既然那么想上楼,便去替我沏一壶龙井来吧。” 小桃听见小姐打发她走,只得无可奈何的在一名军士陪同下分开人群而去。 就在这时,江面上东风忽起,裹挟着隆隆雷声滚滚而来,犹如天崩一般。少女一凛,凝神望去,但见远处江面上忽起了一堵滔天水墙,势如万马奔腾,压将而来。原来那隆隆声响并非是打雷声,乃是潮水声! 这满堤之人瞅见潮来,兴奋不已,振声欢呼起来。 更有那胆大的见到潮水尚远,来势也并非想象中那般可怕,便干脆挽起裤腿下水逐浪。有了这几个挑头之人,顿时堤上人群便徐徐向下涌动,饶是苏小姐身边有甲士簇拥,此时也身不由己了,被人群裹挟着挤下了堤。 潮鸣声更急,犹如雷霆齐聚,震得人两耳生痛,江面之上那道水墙转眼成了一道横天的奇宽瀑布,扑将而来。风助潮势、潮趁风威,那江潮转眼来到弄潮楼前约摸里许之地,陡然提速,势如一排银色的雪浪,叫人看得心胆俱裂。 原来这潮水似缓实急,迫不容情,远处堤下那些踏浪之人多是些外乡不明就里之人,直到这江潮到了跟前才发现自己根本逃脱不过,纷纷被卷入泼天的潮水中,生死不知。 人群终于慌张起来,骇然乱作一团,纷纷如败军般的拼命往堤上狂涌。就在这时,潮水汹涌而至,“咚”的一声撞在巨岩之上,激起十余丈高的泼天水浪,潮头直摧云天。 便在这水云交汇之际,就连那面弄潮楼的大旗被那水浪之势生生吹折,顺着潮来倒向西面,卷着无数的观潮人被潮水一气带走。 幸免之人惊魂未定,哪敢再作停留,拼命跃上更高的江岸四散逃命而去,转眼间江堤上下便再无一人。 片刻潮头汹涌而去,唯见半堤间被冲过来一块泥裹的圆石,颤颤巍巍的不停发抖。 “哗、簌!”那圆石察觉到下方水势稍缓,忽地一挣抬起泥糊的脑袋。原来这不是块石头,而是个覆甲的军汉。 只是这军汉浑身被那钱塘江水浸透,显得十分狼狈,不过他也是命大,方才见自己躲避不及,索性便将自己用绳索系在堤坝的石锁上,再加上他这一身甲胄颇为沉重,居然能在这样的钱塘大潮中留得了性命。 军汉刚松了口气,朦胧中忽听东边那闷雷般的声响又起,直震得地面隐隐颤动,他十分绝望,心想:“不会吧,老天爷,莫非今年的回头潮来得这般快?” 军汉伸手抹开眼前的泥浆,眯眼循声眺望,但见阴霾中数骑人马奋蹄而来,为首一匹枣红色骏马,浑身如同一团火云,鞍马脚蹬俱是精铁打造,鞍上一个军装青年飒沓如流星,纵马来到跟前,张口就道:“刚才这儿怎么了,喂,富贵、余大叔,这边还有活人呢!” 军汉揉了揉眼睛,瑟瑟大哭起来。 “我认得你,你是李元青,快,快去救苏小姐,她被潮水卷走了!” “哪个苏小姐?”那骑马之人心头一沉。 “就是苏小双,苏小姐呀!” 李元青大吃一惊,一颗心也立刻提到了嗓子眼上,往身后叫了一句:“富贵,快跟我去救人!”话音未落,李元青已经一夹马腹,那枣红马儿似乎能明白李元青的心思,四蹄一掀,骤然飞驰去了。 原来,这钱江潮分成一线潮和回头潮,若是有人被一线潮卷下水去那多半是凶多吉少,倘若这时候能跟着潮去,赶在潮水回头之前尚还有一线希望把人给救下来,否则等回头潮涌来,潮水归海,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李元青的那匹枣红军马的脚力了得,不多时便将其余的人抛在身后,李元青远远看见潮头,潮后数十丈外,一件雪似的白衫在江中一朵漩涡边打转。 他心头一凛,凝神望去,猛地将缰绳向左一提,那坐骑“吁”了一声,突地人立而起,长长的火红色鬃毛在江风下几乎盖住了李元青的面庞。 富贵尾随而至,遥见前方人马迎风长嘶一声,竟猛地蹿入了江水之中…… 第二十八章 泥人 红日西沉、金乌缓坠,缓缓淌过渐渐平息的钱江、淌过刚刚经历过江潮的堤坝,两个人牵着一骑枣红马儿,便在这落日水波的光与影中徐徐走来。 苏小双仍是一身雪白的衣衫,一头秀发尚未风干,瀑布般的披在肩后,尤其是那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经历了这一番大难之后,依旧闪着动人的光芒。 她很快发现那枣红马儿的肚子有些鼓胀,看上去十分滑稽,一时心痒,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马儿吁了一声,顿时紧张的收蹄窜到一旁。 李元青一怔,急忙伸手扯住了马缰,挡在马儿跟前。 “苏小姐,千万别再碰它肚子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苏小双撅起嘴儿:“怎么了,碰碰也不行么?” 李元青道:“你看它刚才曲起前蹄,那是在戒备,如果再戳它,它就会踹人!” 苏小双吃了一惊,若是被这马儿踹一脚,那可真不是闹着玩的。 李元青又道:“这马儿是北方来的品种,水土不服,老是犯肠胃病,所以它最忌讳有人戳它肚子,这两个月,我每天都会牵着它去江边吃新鲜的青草,再带着它沿着江堤溜圈消食,只是这家伙调皮得很,我若不牵好缰绳,它就不肯老老实实的走。”一边说,他一边抚摸着马儿的鬃毛,又贴在马耳边耳语了几句,那马儿便温顺的垂下了眼皮。 苏小双看了眼毛色新亮的马儿,道:“你对这马儿可真好。” 李元青笑了笑:“这马儿就跟人似的,熟悉了就像朋友一样。” 苏小双眨眨眼睛:“喂,我走累了,可以骑它么?” 李元青愣了一下,道:“当然可以了。” 待苏小双上了马,又清了清嗓子:“我可控制不住这马儿,你也上来。” 李元青吃了一惊:“啊?” “啊你个头呀,本小姐要你上来你听不见么?” 李元青有些语无伦次:“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太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的,难道你要眼睁睁看它把我颠下去呀?” 李元青想了想,只好也翻身上了马,那马儿似乎吃不住两个人的重量,拼命左右摆动脖子,引得苏小双往后闪躲,李元青反而窘得慌乱起来,整张脸也红得跟烧红的铁一般。 苏小双看到李元青这副模样,又被逗得笑了起来。 “苏小姐,我还是下去替你牵马吧。” “不许下去!”苏小双笑声说:“以后也别叫我苏小姐了,叫我双儿吧。” 李元青不敢吭声,只能默默催动马儿前行,两人一骑继续慢慢行进在江边。 苏小双兴奋的欣赏着四周景致,哼起了轻快的歌声,空气中满是温暖的热度,潮水从江面缓缓上涨,金色的波涛不停拍打着江堤,让李元青一刻也平静不了。他当然平静不了,他现在和一个美丽的姑娘共乘一骑,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不过,除了内心的悸动之外,他仍然保持着清醒。 他知道自己和身前这个姑娘身份的差距,这种差距足以吞没他所有的那些遐思和联想,这足以在他心中筑起一道无法逾越的墙,令他变得更加的自卑和敏感。 “苏小姐,弟兄们还在江边搜寻救人呢,我这时候不应该就这么走了。” 歌声戛然而止,身前那个身影一阵沉默。 “不是让你叫我双儿么?” 李元青咬了咬牙:“好的,可是我必须回去。” “那里有那么多人,也不差你一个,不许去!” “话不能这么说……” “我呢,你就这么把我丢在半路么?” “这……” “你至少也要把我送进城吧?” 李元青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干脆就把你捎到守备大人那里去吧。” “嗯。”苏小双开心的笑了一声,心想这个不懂礼貌的白痴总算开了点窍。 “不过,如果我们俩这个样子被人看见了怎么办?”李元青突然又担心起来。 “怎么?”苏小双回过头,盯着他的双眼:“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你有心上人了?” 李元青看着苏小双清澈的双目,一时语塞,喉咙咕咚一声,化作一口口水咽了下去。 苏小双心中高兴,又莫名有些失望,笑道:“哼,胆小鬼,我就知道你没有!” 两人骑马渐渐来到候潮门外,远远前方的外城街市好生热闹,他们俩这般共乘一马,更是惹得周围之人纷纷投来惊诧的目光。 李元青起今日八月十八正是潮神庙会,便跳下马去。 苏小双见他突然下马,窒了一下,心想:“这家伙好没礼貌,我还没准他下马呢。”正要发怒,心中又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默想:“他又不是我的仆人,为什么要听我的吩咐,猜我心思?这般雷厉风行,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做派。”如此一想,不由得面上微微发烫,便也干脆从马上翻了下来。 他们一前一后步入城外的市集,但见两旁卖馄饨汤圆的、算命杂耍的目不暇接,李元青难得来这热闹地方一趟,不免放慢了脚步。苏小双瞧着李元青左张又望唯独不敢看她,一副聪明面孔笨肚肠,好气又好笑。 两人亦步亦趋走了一阵,市集里漫起了一股迷雾,视线所及仅仅只剩下几十步,李元青突然瞧见左手边一处摊子上,三尺宽的摊板上摆着七八个似模似样的泥人,每一个只有三寸来高,却是活灵活现。 摆摊的老头儿慈眉善目,远远瞧见两人,眉目忽而一动,笑呵呵的走出了摊子,迎面向李元青打了个招呼:“这位小伙子,你和这位姑娘真是般配,要不要老儿我替你们捏一对泥人呀?” 李元青哪里敢应,当下低头快走。 可还没走出两步,忽听“哐当”一声,似有什么重器落入那挑摊之上,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随之在他身后响起:“老爷爷,你可要捏得像一些。”李元青吃了一惊,停步转过头去,但见苏小双摘下一具玉镯子丢在摊上,正兴奋的望着他。 老头儿也望了一眼苏小双:“哎呦,这大件老儿可受不起!” “对对对,苏小姐你千万将那镯子收回去!”李元青一醒,快步走回那摊子,一边慌慌张张的摸出一个钱袋,往那桌案上哗啦啦倒出几十个铜板,又将那玉镯子拿起来递给苏小双。 苏小双瞪了他一眼,突然瞧见李元青那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又有些忍俊难禁,可她偏偏又要作出一副生气的模样,这种欲怒还羞的模样,恰是一个女子最好看的模样。 老头儿什么世事没见过?看两人这般模样,不由对李元青笑道:“小伙子呀,你和这位姑娘在一起,还当真是天造地设的—对。” 李元青一愣,与苏小双的目光碰了一下,又互相躲开了。 老头儿笑了一声,不紧不慢的数过十个铜钱,又将其余的推还给李元青。 “十文钱足矣,等做完你们俩这一桩生意,太阳便该落山,老儿也该收摊了。” 老头儿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捏出了个泥胎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更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小伙子呀,你明白老儿的意思么?” “当然明白了,”李元青点点头,“人要趁着年轻走得动,要多赏花赏景……” “罢了,呵呵,老儿是想说,你对这位漂亮姑娘就没有一点动心想法么?算了,你早晚会明白老儿意思的,”老头儿哈哈大笑,朝李元青比望一眼,突然有些诧异道:“小伙子,我看你人迎穴微微隆起,莫不是在修练什么功法吧?” 李元青抬手摸摸自己人迎穴,这才省得自己之前每夜吐纳,或许是修炼所致。 他正不知如何解释,又听那老头儿笑了一声。 “小伙子莫要多想,老儿我多问这一句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叹人生于世万般难,艺多不压身。你就比如说我吧,都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也从没想过要放下这门手艺……” 这老头儿一边絮絮叨叨,手里的泥胎已经渐渐成了人形,这老头儿也真是好本事,趁着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又翻出细笔在两个泥人脸上细细描画,待到不远处城楼上华灯初上,这老头儿已是做成了一双泥人。 “呀!好漂亮!” 苏小双迫不及待的接过这一双泥人,拿在手心,抬起美目朝李元青比看了几眼,过物观人,越看越是欢喜。此刻再望向泥人后面的李元青,苏小双双颊又是微微一烫,匆忙又将那镯子塞到老头儿手中:“老爷爷你捏的太好了,这镯子算我送你的。” 那老头儿再不推辞,微微一笑,挑起摊儿便走,很快消失在往来的人流之中。李元青直直望着那老儿的背影,心中莫名生出一个念头,似乎这老头哪里见过,可又想不起来。 苏小双一身心思全系在李元青身上,见他心不在焉的望着那个老头儿远去的背影,不免生气:“喂,我说你个白痴,还愣着做什么?” 李元青一怔:“我……” 苏小双递过一个女偶泥人:“喏,这个给你,你可给我保管好了。”话音未落,又转而瞪了他一眼:“若是丢了,你就拿个新的镯子赔我。” 李元青的吐了吐舌头,小心翼翼的低头看那泥人,只见这泥人描得神似苏小双,惟妙惟肖,一边由衷的喜欢,一边认认真真的收了起来。 苏小双瞧他认真的模样,心中更是欢喜。 第二十九章 背诵 次日一早。 守备府的庭院之中,早起的苏冰已经打下了一路拳。 柴炉水沸,侍卫苏忠默默斟上一壶热茶,又沏出满满一杯,捧到苏冰面前。 每日晨起的这一通拳脚,也算是苏冰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只不过今日随伺的苏忠神色古怪,目光游离,叫苏冰不由得不微微皱眉了。 他呷下一口茶,望了苏忠一眼:“怎么了,有话直说。” 苏忠想了想:“二十里外,又有倭人在活动,劫掠了不少钱财和女子,咱们这边,还是照例……,按兵不动么?” 苏冰笑了笑:“你知道咱们这座大营一年要耗费朝廷多少饷银、多少粮草么?如果不给那些番邦家伙一些甜头,没有这些蛮夷时不时的把风浪给搅大,那钱塘这座备倭的大营还有维持的必要么?世事洞明皆学问,这就叫养寇自重!” 苏忠也心领神会的笑了笑,可脸色仍是有些不自然。 苏冰一怔,慢悠悠的问:“怎么了,还有事?” 苏忠踌躇了片刻:“没什么。” 苏冰注视着他,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苏忠无奈,只得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到了些风言风语。” 苏冰目光一动:“什么风言风语?” 苏忠道:“是关于那个李元青的。” 苏冰心中不屑,哦了一声:“他呀,他还能有什么事?” 苏忠道:“大人,他昨天和苏小姐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起骑马。” 苏冰一怔:“你说哪个苏小姐?” “还能有哪个苏小姐?”苏忠抿了抿嘴,“昨日我只道他是好心把苏小姐送回来,谁知道钱塘大营今天都传开了,他居然……,居然昨天是和苏小姐两个……,一前一后骑着同一批匹马儿入的城……” 苏冰面色一寒,再也坐不住了,捧着茶水杯一下子弹起身来,又似乎想到了什么,强压着心绪慢慢走出几步去,又慢慢折返,来回踱了几遍。 苏忠忐忑起来,等他再一次经过自己面前,便咳了一声。 “依我看,大人不必理会这种风言风语。” 苏冰停下步子,铁青着脸:“知道这是什么风言风语么?双儿可是有婚约的人!你懂什么是三从四德么?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三纲五常,就是皇帝的女儿也不能坏了这规矩!这几日你先放下手里的事,替我……” 苏忠听见苏冰的声音突然断了,抬起头来,却见苏冰扶着头,脸色十分难看。 “大人,你,不要紧吧?” “哼,当初我提点那个李元青,原是以为他家的长辈是个为了搏名、名利双收的官场老手,纵然没有藏下真金白银,家中小辈的路子总应该打点清楚了,哪晓得到头来老家伙竟真是个公而忘私的家伙,嘿嘿,几十年宦海沉浮就落了这么个笑死人的下场,去告诉那个李元青吧……,今后不许他再和双儿见面!” “是……!”苏忠点点头,当下转身离去。 还未走出几步,他又被守备叫住。 “慢着!”苏冰双目一阵失神,长长吁了一口气,“罢了,还是别去了好,双儿这丫头性格倔得很,若是被她知道,只怕会适得其反。” “那大人的意思是……” “你替我去监视那个李元青,”苏冰仰起头来,“若他没有非分之举,便无需理会他。” 此刻,灵隐寺济公殿后的直指经阁。 本明老和尚的精舍里烛光微晃,似是正在打坐参禅。 “阿弥陀佛,圆通师侄,你既然领着这位施主走到这一步了,就让他进来吧。” 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似是一语双关,圆通方丈下巴上的肥肉颤了颤,便将那位施主让了进去。他本想跟着进去,可犹豫了一下,还是顺带合上了经阁的门,走了。 “久闻本明大和尚是灵隐寺本字辈唯一在世的高僧,静心在经阁领悟了一个甲子的经文,自从了尘大师圆寂之后,一改从前灵隐的规矩,把这直指经阁对所有前来求经的僧侣信众一视同仁的开放,实在道德高深!今日此来,愿闻大师三乘妙谛!” 说话间,来人暗暗观察精舍,眼前一位老和尚须眉雪白,盘膝端坐在蒲团上望着自己,一双目光如同古井一般深邃,心中不免一震。 这老和尚沉吟片刻,答道:“无量无边,常清常净。圆通说居士昨日拿出了六百两银子,三百两布施寺中僧众、三百两装修佛像,真是功德无量之举。” “俗家居士柳浩然,早有皈依的心思,恳请大师收纳法座之前。” 本明老和尚须眉一动,沉吟片刻,慢慢开口说。 “柳居士六根未净,如此有求于佛,焉得成佛?” 柳浩然怔了一怔,突然发笑。 “大师恐怕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柳某这些年纵横科场,靠的不光是四书五经,诸般佛经道经柳某无所不读,平日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六根六性时有修习,大师说我六根未净,此话不假,可皈依之前有这儿哪位师傅是六根清净的?官场污浊,柳某实在不愿意继续留在官场了,恳请大师给柳某这个机会,令柳某今后可以常随佛祖左右。” 本明老和尚微叹一声,说道:“柳居士此言差矣,你能看到官场污浊,足见居士心中仍存善念,佛门亦未必是清净无争之地,何去何从,不如问一问本心吧。” 说话间,本明老和尚已是缓缓起身,轻轻含笑吟诵:“一溪花瓣水声长,春归何荡漾。堪嗟六生无常,喧嚣红尘混迹酒市茶墙。作甚的神与佛,又何必无益自感伤?做不得官,做不得商,请君归去。且放浪,也倜傥,何妨是快活柳七郎?” 柳浩然本来有一肚子话,此时一句说不出来,怔怔看着本明老和尚走出了经阁。 冬去春来,转眼又是大半年。 经历的数个月的冬季,钱塘江边的柳树在不知不觉中抽出了嫩丝,江堤之上,游人也渐渐开始多了起来,就连江堤下的丛丛枯草灌木也成片成片冒出了新亮的翠色,弥漫着令人沉醉的早春芬芳,生机一片。 就在这一片新意之中,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春而来。 枣红色的骏马背上,一名少年军士牢牢拽着马缰,但见他容光焕发,上身披着一件守备营骑士特有的崭新皮甲,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在他座前的少女则挽着发髻,一身胡服般的窄口劲装,手中捧着一本不知名书卷,也是英姿飒爽。 两人信马由缰的驰骋了一阵,渐渐趋向江边的一片桃花林,两人一齐下马,穿过大片低矮的桃树,远离了江水涛声,四下渐渐清净起来,偶尔夹杂着一两声鸟鸣,置身其中,仿佛身处另一个世界。 正是陶醉于美景,苏小双忽然笑了,顺手从马鞍下抄出一本抄本来晃了晃。 “小白痴,你整天不是养马就是看书,这书一定背熟了吧?” 李元青点点头:“那当然,这《小金刚经》我做梦都能念出来。” 苏小双咯咯一笑:“吹牛,那我便来考考你!” 她摊开那本册子,美目一瞪,狡黠的清了清嗓子:“听好了呀,面东背西朝天盘、逆运真气过百会,一吐二含三憋气……”说到此处,苏小双有意无意的顿了一下。 李元青不假思索道:“太容易了,下一句是‘一扩一收归丹田’!” 苏小双瞪了他一眼:“笨蛋,我还没问呢!” 李元青一愣,隐隐有些不安:“那好吧,你继续问。” 苏小双冲他吐了吐舌头:“这句话在第几页的第几行?” 李元青苦笑着微微摇头。 苏小双目光一亮:“嘻嘻,不知道了吧,让你再吹牛!” 李元青轻咳一声,突然很有把握的说:“在第五页的第三行和第四行!” 苏小双一怔,默默的翻了翻。 李元青心中得意,惬意的拍了拍马儿,那枣红马儿也快乐的摆动起火红色的马鬃。 苏小双突然有了个主意,俏脸上闪过一丝坏笑。 李元青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她伸出两根玉指,慢吞吞的提起磨缺了边的封皮,“一”,又很快掀过封皮,手指停在正儿八经的经文上,“二、……” 李元青急了:“哎,双儿,这封皮也能算是一张么,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苏小双狡黠的瞧了李元青一眼:“嘻嘻,本小姐从来不讲道理!” 李元青无奈的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苏小双则愈发得意了,清了清嗓子:“你可没说过书皮不能算一张,你瞧好了,这两句话在第六页,不是第五页,你输了!” 李元青唔了一声,哭笑不得的看着她。 “怎么,你还不服气么?” 不等李元青回答,胸口立刻就挨了苏小双一记粉拳。 “哎呦!”苏小双突然小嘴一撇:“你耍赖,里面藏了什么?” 李元青一怔,低头一撩,胸前便露出一面陈旧的铜镜。 “这是什么?” “这……,这是铁大哥当年给我的镜子。” 苏小双听李元青说过铁金刚之事,不由的好奇的拿过来翻了翻,只见那镜子的镜面倒是挺亮,可镜子的背面却包着一层黑乎乎的铜浆,这般再看李元青,不禁转嗔为喜,心想:“如此重情,我果然没看错你。” 这小半年来,苏小双对李元青的心思起了微妙的变化。 可是眼前这个家伙,怎么一直都不明白呢?他到底想装糊涂到什么时候? 苏小双顺手折下一段花枝在手里打着转,她越想越是生气,突然又板下了脸蛋。 “喂,白痴,你今年多大了?” 李元青不知自己怎么着惹她了,有些摸不着头脑。 “今年?应该快有二十了吧。”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叫我双儿么?” “这……” “笨蛋,听说过‘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见李元青摇头,苏小双又道:“你打算几时告假回去,让你爷爷替你及冠取字?” 说这话的时候,苏小双一边心想:“你若告假回去,我便也跟着你回去,见见你家长辈。”这般一想,她心中一阵狂跳,双颊一片通红。 李元青漫不经心的将马缰系在身边一株桃树上,若无其事的笑了笑:“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讲究。再说了,爷爷早就提前替我取了字,叫做‘奉无’。” 苏小双觉得两个字有些拗口:“奉无?” “爷爷说‘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奉斯三者以劳天下,谓之无私’,希望我今后无论做人做事,都要像天地日月一样无私,切不可自私自利。” 苏小双听完,心里空落落的,睁着一双美目,呆呆的“哦”了一声。 李元青道:“怎么了,你好像不太高兴。” 苏小双抬起头来,幽怨的瞪了他一眼。 李元青从未见过双儿这副模样,只觉怦然心动,一阵心跳耳热。 苏小双见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低声道:“你看什么?” 李元青脱口说道:“我在想,你真漂亮。” 苏小双脸儿更红,他知道李元青不是个油嘴滑舌之人,一定是真心所言,心中便愈发高兴,一张俏脸生出红晕,低声道:“你真是这样想的?你这样说了,今后可不许反悔。” “嗯!”李元青用力点了点头。 苏小双的身子微微颤抖起来,缓缓合上了双目。 李元青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 他的心剧烈矛盾起来:“双儿对我那么好,我应该尊重她才是,岂可轻薄于她?” 这般一想,他便悄悄转过身去。 苏小双等了许久,睁开了双眼,失望的盯着他远去的背影。 “胆小鬼!”苏小双在心里骂道。 第三十章 舫谈 西湖之中,水光摇曳。 一艘巨大的画舫破开平静的水面,华彩纷纷向着湖心缓缓驶去,三层的船楼之上仙乐飘缈,舞女的曼妙身姿绰约可见。 画舫之中金碧辉煌,两旁竟然各有一座由数十块西域小琉璃构成的大玻璃窗,透过这昂贵的玻璃窗,一轮血色般的残阳正在缓缓西沉,在这最后的一抹血色映照之下,湖面上一艘艘画舫争奇斗艳、往来游弋,不过,俱是不如这一艘,远甚。 但见船头立着一人多高太湖石,像极了一个“寿”字。 据说单单这块太湖石就花了船主八千两银子,不过这钱倒花的值。毕竟这世上的穷人,都巴不得自己早死早解脱,而富贵之人,又有哪个不想自己长生不死呢? 船堂之中有十几位美貌船娘,有几位船娘甚至是城中青楼的著名歌姬,平日光鲜亮丽,单是唱一首苏东坡苏学士填词的小曲便要价五十两。当然了,如此排场,船上客官自然也绝非俗人,杭州知府徐多谦、两浙巡盐御史柳浩然、雾州知府贾涟明和另外两位知府、七八个知县,杭州臬司衙门的黄松,还有十多位藩、臬、司、道各衙门的头面人物,以及胡千机和另外几位老板,甚至还有那个蒋生,不,如今他也已经是蒋秀才了。 一时间众正盈船、杯盘狼藉,罗裙酒污、好不热闹。 两浙巡盐御史柳浩然挨着玻璃窗,他侧耳听着船娘轻拢慢捻抹复挑的弹唱着曲儿,时而透过身边那一小块一小块巴掌大的玻璃向外看,时而又瞥了眼那块“金玉满堂”四个大字的大匾,眯着眼若有所思。 今日这一条船上的人,个个看上去道貌岸然,可私底下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没个干净的,整条船上上下下,只怕最干净的就只有船首的那块太湖石头了,就譬如说这几位船娘吧,平日里虽然说卖艺不卖身,可只要是肯花银子,五十两听她一首曲儿,她也就随了你,如此便不能算是卖身。不过五十两银子,那可差不多是他两年的俸禄了!柳浩然心里正是想着,面前不紧不慢的走过来一个人。 “怎么,御史对书法也有研究?” “哦,只是略知一二。” “呵呵,这可是巡抚大人尹守廉的墨宝呀,他可从不肯轻易题词的呀。” “字是不错,只可惜……” 徐多谦眉梢一挑,问:“可惜什么?” “不知道大人读过《老子》没有,里面有句话,叫做‘金玉满堂,莫之能守。’所以,如此金碧辉煌的大厅上挂这‘金玉满堂’四个字,好像不太吉利吧?” 徐多谦笑容一僵,眯起了眼睛。 “看来你果然有些学问,还没请教御史贵庚?” “不敢,马上三十九了。” “这么说,御史三十七岁就中了进士?” 柳浩然心中有些得意,慢慢端起了茶缸,淡淡笑了笑:“侥幸罢了。” 徐多谦面无表情的抿了抿嘴,也眯起眼睛,漫不经心的开了口。 “我宣德八年进士及第,那一年我二十七岁,也就比你年轻十岁。” 柳浩然大吃一惊,放下茶缸比了比大拇指,赞叹道:“徐大人深藏不露呀。” “有些事就该深藏不露嘛,是不是?”徐多谦大有深意的笑了笑。 被他一点,柳浩然脑子里划过那一夜的火腿、金元宝、银票、地契,猛地打了个哆嗦。 “徐大人,那些东西我……” “什么东西?”徐多谦目光立刻如同一口锋利的刀,劈向柳浩然,“你我从前只是点头之交,我可从来不记得送过你什么东西吧?” “大人误会我了,我是真觉得有些难为情,徐大人你们的钱,毕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嘛,我一个人哪里能要那么多……” “哦,你原来是这个意思,”徐多谦面色一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放心吧,那些小钱你就留着吧。这天底下有的是取之不尽的银子,兜兜转转,只要我还在做官,早晚能百倍千倍的赚回来。” 柳浩然一怔,瞪大了眼睛。 徐多谦抿了口茶,笑了笑:“这么大惊小怪看着我做什么?呵呵,又或许你还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也罢,我就给你说道说道:从前呀,楚国的使者曾经清庄子做官,庄子便问那使者,听说楚国有一只三千岁的大乌龟,对它来说,它是愿意拖着尾巴生活在泥巴里头呢,还是愿意牺牲自己被做成龟甲供奉在宗庙的桌案上呢?那个使者说当然是愿意苟活了,庄子便也笑着说,我也只愿拖着尾巴苟活在泥巴地里。所以御史你觉得那乌龟到底是应该曳尾涂中呢,还是留骨而贵呢?” 柳浩然一震,心知对方这是劝说他“同流合污”,愈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徐多谦。 “怎么,御史还不明白?” 柳浩然犹豫了一下:“咱们做官,是为了发财么?” 徐多谦叹了口气:“你呀,还是书生气呀。范文正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他也说,若进亦忧、退亦忧,何时可乐?不曾清贫难做人、未经世事永天真,不为发财做官的也有,不过少的可怜,古往今来,愿意留骨而贵的清官不过凤毛麟角,而曳尾涂中的贪官呢?则如黄河之沙,你知道黄河一碗水里半碗沙,所以你这一把抓下去,漏完水满手都是泥沙,密密麻麻的不可胜数,两者有如此天壤反差,你可知道为什么?” 柳浩然直接着他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徐多谦目光一寒:“四个字:大势所趋!” 柳浩然一怔:“大势所趋?” 徐多谦眯了眯眼,豪气干云的笑了笑:“不错!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历朝历代无不用圣人之学教化百官,可最终结果如何,还用我多说么?土地兼并、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所以说自私乃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本性,这就是人心,而人心就是滚滚向前的大道,就是真正的天下大势!” 柳浩然怔怔的听着,仿佛一个初闻道的童子,在聆听先生教诲。 “你刚才不是跟我谈论《老子》了么,《老子》便是《道德经》了,虽名《道德》,可你知道里头是怎么说这天人大道的么?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而奉有余。这天地自然的法则是公平,譬如说山太高了,老天就会降下雷电、狂风将它尽量劈倒、削平,山谷太深了,老天也会让滚石尘土将之慢慢补平,沧海桑田,所求不过是为了一个公平。可人之道呢?人道根本就不可能公平,强者豪取弱者,奉于尊者!古、今、中、外概莫能外,甚至是什么南洋西洋、欧罗巴、亚米利加,哪个地方不是如此?欧罗巴人的《圣经》也说:凡有的还要加倍给他,凡是不足的连他仅有的全部也必须夺过来!只要还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就不可能没有私心。” 柳浩然听得满头是汗,好久才回过神来,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大口。 “照这么说,那些圣人之学都错了?” 徐多谦微微一笑,语重心长的开了口。 “嘿嘿,我自幼苦读四书五经、圣人之学,从前也不信这个理,可后来发现自宋败之后所倡导的道学,越看越假!什么程朱理学,满口都是仁义道德,可那个朱熹朱圣人又是怎么做的?嘴上说着什么存天理、灭人欲,可他自己做到了么?你得知道,宋元的贪官恰恰又是历朝历代最多的!” “这……,徐大人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门学说要求人人都做圣人!” “这难道不对么?” “当然不对!程朱理学鼓吹灭人欲,人欲就会因此没了么?不会!圣贤之书要求人人都像包拯、于谦那样两袖清风,可天下又哪里有那么多的包拯于谦?所以,这就导致我大明的官场人人都有两幅面孔,人人一嘴漂亮话,可心里面都盘算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那这……,能解决么?” “你想让谁来解决?呵呵,那些坐而论道的腐儒们?这些人平日里只知道束手高谈阔论,说什么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可就连这一点,他们做到了么?他们连这一点都做不到!还要嫌水太凉、头皮痒。你不是那种书呆子,你懂刑律,应该知道本朝自从太祖之后,抄家之法就变了,抄的只是浮产,一律不动祖产,譬如你那处梅庄,非得记在自个儿头上么?你家里没有兄弟姐妹,没有父母?把名字过继给他们,今后就不可能叫人给抄走。实在不放心,你就变卖了下南洋、出欧罗巴,聚胜兰芳,只要有了银子,去哪儿不自在?” 柳浩然一阵恍惚,随即恍然洞明,心中一阵突突乱跳。 慢慢的,他咧开了嘴角,阴恻恻的狞笑了一声,心中竟涌起一阵兴奋来。 “哈哈哈,如此,柳某受教了!” 第三十一章 买卖 数日之后,钱塘大营。 明晃晃的闪电在这些一座座营房头顶划过,灰暗的座座马棚之内,不时传来阵阵军马嘶鸣,这声音与雷声、雨声搅合在一起,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 忽然,营房外边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大片的乌云也跟着翻滚起来,雨越下越大,黄豆大的雨点子瓢泼似的无情浇在泥泞的地面上,到处飞溅着泥花。不多时,一骑踏着泥浆突入大营,马上之人,浑身被大雨浇得湿透,甚是狼狈。 “元青呀,可算等着你了!”向伍长瞧见来人,顶着大雨迎上前来。 李元青跳下马来,伸手抹开眼前的雨水,顺势搭在眉上细看,但见一条风雨走廊下,稳稳当当停着一顶轿子。在这轿子的一旁,两班四个扛轿的轿夫正聚在一起猜拳赌博打发时间,只见他们衣襟干燥,怕是早在落雨前便到了。 “向大哥,怎么回事?” 伍长神秘兮兮的望了李元青一眼,突然咧开嘴笑了:“元青,当然是好事了,你告的回乡假批下来了!你猜猜看,上面给你批了多久?” “多久?” “半年,你没听错,半年!”向光头捶了他一拳,“老子在这儿混了二十多年了,从没听说过哪个人请下那么长的假,你这小子的靠山可真够硬的呀。” “这怎么好,这太突然了吧。” “得了便宜别卖乖哈,我跟你说,那边还有几个你在守备府的老熟人,都在陈统制的屋里头等你,你这派头真大呀,赶快过去吧,他们好像有话要给你说。” 李元青有些忐忑的向那座屋子走去,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步富贵,不过富贵的脸色有些古怪,他往里头看了一眼,房间里似乎显得格外阴冷,大白天的,堂上依然掌着灯,里面两个人他也不陌生,一个是苏忠,一个是小双的侍女小桃。 他慢慢走了进去,火焰在灯油上一跳一跳的,弄得李元青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 “苏大哥,你找我?” “我等了你好久了,其实有些事我们还是早早说清楚的好,”苏忠看了他一眼,“我这个人做事一向是光明磊落,说话不喜欢绕圈子,我问你,你认识苏小双么?” “当然认识了……” “想清楚再说,你真的认识她么?” “这,”李元青觉得有些好笑,“我怎么会不认识她呢?” “那你可知道,苏小姐是有婚约的人!” 李元青一怔,吃惊的看着苏忠,又看了看小桃,再回过头去看富贵,他猛然发现,就连富贵看自己的目光,也是冰冷冰冷的。 “哥,苏大哥的话,你听不清楚么?” “不,我不清楚!富贵你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么简简单单的事,你怎么就不清楚了?你想想,她苏小姐是苏州人,如果不是因为婚约,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千里迢迢来到杭州?难不成是专门大老远赶过来结识你的么?”富贵露出了鄙夷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你想干什么呀,想夺人所爱么?” 苏忠目光一敛,语重心长道:“人这一辈子呀,最重要的就是应该明白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走错一步,那可就万劫不复了。” 小桃这时候插了一句:“李元青,你是真的喜欢我们家小姐么?” 李元青迎向小桃的目光,重重点了点头。 富贵重重的咳了一声:“哥,你想仔细了再说!” “这有什么好想的?” “怎么不用想了?你从前总和我讲,凡事都要多替别人考虑,怎么轮到你自己,就变得这么自私自利了?” 李元青简直不相信富贵的反应:“我怎么就自私自利了?” 富贵眉间愈发鄙夷,冷冷说道:“你是真的不懂么?若是真心喜欢一个人,就该替那个人考虑最好的归宿。” 李元青从未见过富贵对自己这副模样,一时心乱如麻:“最好的归宿?” “哥,其实我早就想劝你了,门不当户不对,你不要妄想才好!” 苏忠假意笑了起来:“哎,我说富贵呀,你这话是不是有点重了?” 富贵移开了目光:“苏大哥,你觉得他,比起胡公子如何?” “这个嘛,这个确实没法比,这世上贫富的鸿沟犹如天壤。”苏忠缓缓捋须,望着李元青发笑:“我们说的这位胡公子,他的父亲与两浙巡盐乃是结义的兄弟,就连知府大人都得对他家礼让三分,你觉得他比你如何?” 李元青一怔,他虽然不知道两浙巡盐是个什么官,可听上去就很了不得。 富贵又在一旁道:“哥,其实我也挺理解你的,苏小姐条件那么好,长得又那么漂亮,这世上能有几个不动心的?可你真觉得你自己是真心喜欢她么,还不是为了高攀上这门亲事?可你真的忍心为了自己耽误人家么?” 李元青一凛,心中浊浪滔天,不停在想:“莫非我真是太自私、太贪婪了么?” 富贵却等的不耐烦,当即走了过来。 “你想想你能拿甚么跟那个胡公子比呀,凭你身无分文,还是凭你家徒四壁?你也别提你那糊涂爷爷了,做官做成那副穷酸样,我都替你为你爷爷觉得害臊!至于那个胡公子,你是绝对得罪不起的!我们是真心帮你,你不就是图人家苏小姐家世好么?苏大哥刚才说了,你若真是有这个心思,他可以做主替你再介绍一门家世不错的……” “等等,富贵!你们以为这是一笔买卖么?哈哈哈……” 李元青狂笑一声,夺门而出。 他好似一只没头苍蝇似的冲进一间杂物房,将门重重的合上。 整整两个时辰之后,他一直躲在里面,不肯出来。 冷风在门边呼啸,李元青细细咀嚼着富贵的那些话,既是愤怒又是心痛。 义气成灰,富贵那些话虽然也令他痛苦,好歹只是一时痛苦,只有此刻四周无人,冷静下来细细品味一句句,这苦楚方才愈发苦痛、愈发深刻。 他似乎一刹那间众叛亲离了,为什么?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他不停的揪着自己的头发,却愈来愈痛苦。 外头风雨凌厉,屋里面的空气也变得愈发凝重。 他渐渐觉得自己犹如困在一座由自己亲手挖掘出来的坟墓里,根本无法喘息,便一下子站了起来,仿佛一个丢了魂魄的野鬼般慢慢走了出去。 大营里的那些人,原先他大多也算混了个脸熟,可此刻竟都不认识他似的,这些人不是远远的绕路避开,就是打了照面也装作视而不见。 不远处几个磕着瓜子的门房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不时发出窃窃的说笑声。 是啊,天下还有比他更傻的人么? 还有比他更不自量力的人么? 可是双儿既然有了婚约,为什么又对自己那么好呢? 这般恍惚的想着,他一个人冒着大雨走出了大营。 大营外的那条沿江的泥路上,行人稀稀疏疏,偶尔有一辆马车驶过,便溅起两排水浪。 李元青径直淌过水去了。 第三十二章 回乡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地在大雨中行走。 “富贵说门当户对,门当户对当真有这么重要么?”这般一想,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笑了起来,“我爷爷是清官,穷得叮当响,是了,我又怎么可能和双儿门当户对呢?”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竟来到了弄潮楼前。 忽然,他瞧见一个无比熟悉的俏丽身影,正从那楼里缓步而出。 “小双?她怎么在这儿……” 李元青一愣,正要不顾一切的上去问个究竟,忽然,苏小姐身边走过一个衣着考究的公子,轻轻要为她披上了一条白纱披肩。 苏小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抵抗,披上了披肩,慢慢倒入了公子的怀中。 李元青霎时间像个贼一般躲到了矮墙边,猛地睁大了眼睛,大口大口的紧张呼吸着。 他觉得自己应该在矮墙里,而不是矮墙底,看着他们有多甜蜜,不过这样一来也好,他也比较容易私心,能给于他离开的勇气。他就这么鬼鬼祟祟的,像一条狗,不,像个狗贼一般注视着那边的一切,直到苏小姐在那位公子的陪伴下,撑着油纸伞彻底双双消失在雨幕中,才胆战心惊的松了口气。 心里的疑惑总归是有了答案,他抹开眼帘,仰起头望着淫雨霏霏的天空。 “那个,就是胡公子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我这是怎么了,我心里怎么堵得慌,我应该替他们高兴呀,看来富贵说的对,我真是小心眼,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李元青忽然又笑了,“苏小姐呀,既然你订了亲,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嘿嘿,这情一字多荒唐,老天爷呀,你可真会安排,嘿嘿嘿。” 李元青走出几步来到弄潮楼的岸边,忽而从怀里摸出一个泥人,看着那个眉开眼笑的泥人,他不觉手一松,任由那泥人滚到了地上。 他神经兮兮的坐在一块石墩子上,一个劲的笑。 李元青忽然想起那个胡公子穿的锦绣衣裳,自己从来没想象过世上会有人舍得把这样好的衣裳穿在身上,他再低下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裳,仿佛是一个梦游客被人一巴掌拍醒过来。 “真是异想天开,我算个什么东西?” 这天下富家千金小姐看上穷小子的故事,大概只会出现在梦里。 便在这时,江边袭来一阵凛冽狂风,直卷得黑云几乎贴着了水面,一边运河上三三两两的船儿原本下了锚颇为稳当,可被江面上浪花一掀,又纷纷左右颠簸起来。 好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李元青怔怔望着浪花,心仿佛也跟着颠簸起来,他胸口好似横了一条钢锯,喀嚓喀嚓来回拖动。 他忽然想起从前爷爷说过,这世上穷人有穷人的难处,有钱人也有有钱人的难处,所以不要羡慕那些有钱人,可他没告诉自己,穷人的难处是要命的!他又想起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穿过一件好衣裳,或许爷爷根本不爱自己的家人。 这般一想,他的泪水又涌出了眼眶。 就这般走走停停,他不知怎的来到了运河边,盯着河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下去。 没想到这运河水底跟他家乡的那条溪很像,水底下都是一般的水草繁茂,这运河的河水刚刚才没过他胸口,他脚下忽然就被这些水草绊住了,顷刻间他便失衡摔在水中,咕咚咕咚连连呛下两口冰冷的河水。 他有些后悔,本能想要挣扎,可水草却将他双脚缠住,越缚越紧。 他越是用力想要挣扎,越是使不上劲。 只是片刻,他的神智便开始恍惚起来,只想闭上眼睛,再也不要睁开。 所以,这天下能够淹死人的水并不一定需要没过你的头顶,千万莫要去尝试。 就在这时候,水中忽然青光一闪,脚下的水草不知怎的松开了,李元青一用力,猛地从河里探出头来,从他失足落水到抬起头的这个过程说起来好像很长,其实前后只有短短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可就是这么短的时间,李元青却觉得仿佛自己经历了十几年那么漫长。 当他终于能够将头伸出水面的刹那,他终于又咳又喘起来。 他心里明白,自己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 李元青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挣扎着向岸边扑腾,仿佛一条落水狗一般伛偻着背,狼狈的手脚并用一步一滑的向着岸边拼命爬了过去。 直到他半个身子完全够着石阶的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安全了,整个人一下子软了,再也没有了一丝力气,他趴在那块平平的石阶上瑟瑟发抖。 有过这一次的经历,他再也不会犯傻了。 不过,多年以后,他仍然有时会在梦里回到这个地方,在那个深渊般的河底下,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住了他,想要慢慢吞噬着他,直到他自己从梦中惊醒过来。以后每每回想起这场经历,他都有一种重生的体验。 半个月之后,雾州府那座溪畔大院的老宅。 李元青远远的走来,望着不远处薄雾蒙蒙笼罩下的老宅,蓦然间心中一阵酸楚。 还记得就在这溪水边,他与富贵一起打闹嬉戏,往日那些快乐的童年日子,宛如昨天刚刚发生一般,可是,那溪水明明小时候看着那么宽阔,如今看来,却像是一条窄窄的水沟,只有昔日岸边那些丝丝缕缕的柳絮,飘落在更远处的山寺旁。 看着那些洁白的柳絮,不知怎的,他心中忽然又想起苏小姐来。 这两年他与苏小姐终日相处,所幸自己定力好,如果一个把持不住碰了苏小姐,岂不是毁了苏小姐的大好姻缘么?想到这里,他背上立刻起了一层冷汗。 转念又想,既然人家有了更好的归宿,自己也应该高兴才是。 这般悬崖勒马,唯一吃了亏的,大概只有自己一个人吧? 刹那间,他又觉得自己是牺牲了自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望着眼前的乡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自己的牺牲感动得一塌糊涂,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慢慢穿过石桥向前走去,多年不见,这座大院里好多屋舍都变换了模样,崛起的新贵们也已经沿着溪流买下一块块土地,一座座府邸粉墙绿瓦、亭榭楼阁好不气派。 惟有自己那多年前破落的家,隐在老木婆娑之中,孤零零的立在大院的角落。屋顶的那些又硬又直的苫草在风中瑟瑟乱颤,低矮的屋檐之下,是两个黑洞洞的窗户。 相比起杭州的那些繁华,李元青一下子领悟了什么是门第的差距! 李元青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渐渐到柴门之前,望着紧闭的破旧柴门,周围低矮的篱笆墙上也爬着了不知名的藤蔓,他小心翼翼的走了几步,轻轻的敲了敲门。 “有人么,我……,我回来了。” 可里头,似乎并没有动静。 他犹豫了一下,用力的去推门,陈旧的柴门“吱呀”一声。 “谁呀?”恰在这时,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走了出来。 李元青望着眼前这个妇人,看了两眼才认出来,他心中一怔,立刻脱口喊道:“娘!” 妇人身上一颤,慢慢抬起目光,李元青这才发现,母亲的头发已经花白,眼角和额头满是细细密密的皱纹,身上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靛青色衣裳。 “娘!”李元青又喊了一声,快步冲进了院子。 第三十三章 当铺 就这般,李元青终于在家里住了下来。 几日之后,他便带着药方出门替爷爷去抓药了。 他想起自己爷爷是开国之臣,有从龙之功,本来照例每个月能有三两银子,可是上头那些官儿总是借口拖欠,发到手每个月还不到一两银子,如此一个月就算家里头不吃不喝,也只够抓个两次药的。 此番回来,他带了五两银子,这笔钱是他在钱塘大营的两年里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从杭州到雾州一路上他一共花了二两一钱,不过经过这一趟之后,他已经知道一路上哪些地方吃住便宜了,再要回去的话,留个一两五钱就差不多了。如此,他就有一两四钱的银子可以拿来花销,可以替家里添置些衣物,也可以替爷爷抓药。 一边想着,李元青已经走进了一间生药铺子里头。 伙计从李元青手里接过药方,麻利的称量、打包,递给了他。 “五百个铜钱。” “这么贵么?我身上铜钱不够,用银子行不行?” “这里头的几味药都不便宜呐,你要用银子的话也行,不过按照行规收银子得多一道手续费,好在我听你说话也是本地的口音,你也别还价,就给我五钱五分银子吧,只算你个五分银子的手续工钱,不过分吧?” 李元青想了想,犹豫道:“五分银子就是五十个铜板了,还是贵了些。我看这样,您先帮我把药包好,我去找个银号把银子换了再来赎药,这样行不行?” “好吧,从这儿出门右转,过个一条街就是了。” “多谢了,小哥。” “没事,去吧。” 离开药铺,李元青揣着怀里的银钱包一路走去,因为不是赶集的日子,街面上的人并不多,他走过几家布店、茶叶店,又走过了几家米铺、丝绸、瓷器店,忽然瞅见眼前有一家当铺,上头挑着一个旗,写着“万利当”三个字。 按照李元青原来的打算,抓完药之后,他还想去米铺里背上一袋大米回家。如今看来,就算去城外的陈米店买陈米,这剩下的钱也不一定够用。 李元青犹豫了一下,鬼使神差的走了进去。 当铺里头的柜台很高,李元青把自己胸前的铜镜摘了下来,伸长了手递了上去。 “劳烦,帮忙看看,这镜子值……” 话还没说完,里头的伙计便将那镜子丢了出来。 “去去去,什么破铜烂铁也敢往我们这柜台上放,你也不看看我们这儿什么地方,当我万利当是一般的小当铺么!” 李元青脸一红,不敢争辩,急忙弯腰捡起铜镜,快步走出了当铺。他拐了个弯,走到当铺边一条没人的弄堂里头,正要把自己的镜子系回到脖子上,忽然听见头顶的窗子里头有人在说话。 “知府大人,您是不知道呀,下官这次是深受教育呀。” 一听是雾平县的口音,李元青不免站在窗下细听起来。 “是么,我说甄由潜,你从前不是县学的教谕么,你整日教别人,还能深受教育?” “千真万确呐,贾知府,你猜我前几天见着了谁?” 雾州知府贾涟明笑了笑:“你见了谁?” 甄由潜道:“你想都想不到,就是我们雾平县原来的那个老知县。” 贾涟明笑了:“哦,那可是个开国之臣,说说看,你都受了什么教育?” 甄由潜叹了口气:“圣贤书上写的明明白白,咱们读书就要抱着一颗济世救民、造福一方的心,那个老知县两袖清风艰苦朴素,为国为民,正是我辈的楷模呀。” “不错,不错,我辈正该如此!”贾涟明重重点了点头,忽然嬉皮笑了,“甄知县呀,要不然这样,你替我把这万利当的三成干股折成现银捐给衙门吧……” “哈哈哈,好呀好呀,学那个老知县把好好的一手好牌打成那个模样?”甄由潜笑着笑着,忽然面色一变,撕开了脸皮,“我呸,我们俩哥们若是也这般做官,还不如死了!” 原来,大明朝的衙门里头人人都戴着假面具,若是碰见了自己人,说完了客套的假话之后,就可以摘下面具,堂堂正正的说真心话了。 “哈哈哈,甄知县果然是性情中人!”贾涟明道,“一个人如果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会不敢像你我这般堂堂正正的捞钱呀?” “大人果然一语中的,这个老东西早年是犯过大错的!” “啧啧啧,果然……,说来听听?” “早年呐,咱们下边这雾平县遭了灾荒,这老东西带着人下去乡里头视察,那情景,真是饿殍遍地,死了不少人,还活着的也大多都趴在地上一个个都饿得起不来,有的还流黄疸水了,你知道吧?” “知道呀,饿得流了黄疸水,这个人也就差不多了。”贾知府漫不经心的笑笑。 “当时嘛,乡里管事的干吏好心巴结他们这些上差,眼见着快到中午了,便亲自捧出一碗碗白米饭和香喷喷的肉招呼他和他的几个随从,结果他倒好,不吃了!” “不吃了?”贾知府大惑不解,“为什么不吃,是乡里管事言语上怠慢了他这个上官,还是嫌弃没有配菜,又或是配菜烧得不好?” “都不是!” “那是为什么?” “矫情呗,说是百姓饿死他不能坐视不理,便令那位干吏打开粮仓,就地赈济饥民。” “大胆!”贾知府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颗粒归仓,田赋一旦入了库那就是皇粮!没有圣旨私分皇粮乃是杀头的死罪!他不会连这么个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吧?!” “这老东西还真这么做了!” 贾知府一怔,慢慢坐了下来。 “还有没有王法了,这老东西犯下了这等大罪,没有杀他的头?” 甄知县叹了口气:“这老东西从龙开国,背景硬的很,那年头从府到行省都有人出面保他,根本就没有着实上报,所以上边也没把他给一撸到底,只是降了个职,又给他腾换了个地方低调处理,不到十年,竟还将他起复了。” “岂有此理,王法何在,天理何在!”贾知府连连摇头。 “可不是么,那乡里管粮仓的本来是多好一个官儿……” “不错,此人能够在满地饿殍面前巍然不动,能够坚持一心巴结差事,实在是一位尽忠职守的好官呀。” “嘿,大人所言极是,那些灾民又不是他杀的,死的又不是他家里人,饿死一百人、一千一万个人,都只是数字罢了,这世道本来就是如此残酷嘛,谁挡得住?就冲那管粮仓的那份铁石心肠和那股子灵活劲儿,假以时日必然能够和你我一样升官发财,却这样被那老东西坏了大好的前途,实在可惜、可悲、可叹呀!” “只能说他生不逢时呀,碰上这么一个官场贱民!” 李元青听得一怔,想不到爷爷一生为国为民,竟然会得到这两个地方令官“官场贱民”这四个字的评语! 也算是天命昭昭,从今往后李元青的一生都因此背负上了这一个脱不掉的包袱,即便后来他飞升仙界,位列仙班,也注定将为了人间疾苦不惜放弃前程。 “嗯,如今良心这个东西,在咱们大明朝就是个累赘,咱们要将那老东西的下场引以为鉴,莫要重蹈覆辙。” “大人所言极是,那个老东西因为从龙之功,才二十多岁就做上了知县,他若能端正为官的态度,心平气和的坐视那些饥民,前途不可限量!” “你想想呀,若他当年没有从龙之功,王法岂能轻饶了他?” “嘿嘿,当年的王法虽然治不了他,可天理难容!”甄知县指天扬眉,怪笑一声,“如今这老东西躺在床上,贫病交困,听说连救命的药也吃不起了,看看,这就是做清官的下场,白白连累家里人,要我说呀,这样老东西不如早早自我了断了才好,做他的儿孙,呸,真是前世造孽呐!” “呦,就那样的糊涂东西,还能留下儿孙?” “您没听说,富不过三代?” “还有下半句呢,穷不过一代,因为太穷了娶不起妻,一代就绝了后!” 一甄一贾两人相视大笑,震得窗户上灰尘簌簌抖落,蒙在了李元青的眼上。 李元青伸手揉眼,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窗上的灰尘太厚,他眼里满是泪水。 窗台里头,那甄知县笑着笑着,眼眶居然也渐渐湿润了。 “知府大人,跟你说句实话吧,家父就是从前的那个粮仓小吏,甄某虽然从小饱读圣贤之书,在家父的教诲下也不太信那些书中的道理,怀疑那老东西是个伪君子,可后来我看着那个老东西一心为国为民,听他说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知府大人,您知道这话的意思么?” “呦,你倒是说说看?” “这话的意思是大禹听说天底下有溺水的人,就仿佛自己也溺水了一般痛心,大稷听说这世上有人忍饥挨饿,就和自己也饿着肚子一般难受,当时我听那老知县说出这一番人溺己溺的道理,心中也不免十分感动,便立志要学习他,今后做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贾知府不知想到了什么,嘴皮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默然无语的端起了茶杯。 “我是兢兢业业的做了五年知县,一钱一分不该拿的银子都没有拿过呀。可后来渐渐就觉得自己这心里头不平衡了,贾知府,您知道一个知县的权力有多大?破家知县、灭门知府,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县里边的那些大户无论是家财万贯还是人多势众,只要是没有功名傍身的,我随便安个罪名便可以让他破财破家!” 贾知府抿了一口茶,慢慢闭上了眼皮。 “说句掏心子的话,我一个知县十年寒窗科举出身、满腹经纶大权在握,可一年的俸银才几两银子?前些年我只是在下边的那些人面前抱怨了几句,嘿,不到半年时间就有了这半条街的产业,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你现在,不正在笑么?” “嘿嘿,想不到我就这么和光同尘了,哎呀,我算是想明白了,圣人的那些话听听就得了,真信这个就干脆不要做官了!那老东西从前还和人说什么这官是不能当一辈子的,大家早晚都要回去做老百姓的,所以要善待百姓。当时觉得这话对,后来细细想来这里边大有问题,当官也许不能当一辈子,富贵也不能么?嘿嘿,太阿倒持,不过如是。咱们做官,可不是为了行善积德!有钱,凭什么不拿?!家父从前那个小吏的差事被那个老知县给黄了,嘿嘿,我就不信,这瞎老天还能再睁一次眼!古往今来,这世上清官如同凤毛麟角,掰着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可贪官呢,犹如黄河之沙,一把手抄下去,等水从指缝里褪了,留在手里头是满满的一捧!我呸,史书上那些古往今来的名臣贤臣,哪个是干干净净的?哪个不是说一套做一套?我算是明白了,烂泥塘里怎么可能有金鱼呀?周围全是泥鳅,就算你真是一条干干净净的金鱼,也得在这烂泥塘里裹满泥巴假装条泥鳅……” 贾知府脸色一变,砰地将茶杯砸在案上。 “放屁,你是条泥鳅,别人也是么?” “这这,下官……” “有些事,心里想想就成了,别什么都说出来,尤其是这种有眉有眼的事,嗯?” “是是,下官明白。” “明白就好,今后管住自己的嘴,这就是为什么你只能做个知县,我却能做知府。” 就在这时候,一个黑影走过李元青身边,架起他不由分说就往一旁无人的巷子里走去,李元青一挣扎,就发觉这个人手上的功夫十分了得。原来这个人便是早年在溪对岸的那家茶馆店做活的伙计阿宝,时隔多年,他竟然变成了个贼。 “嘘,你给我老实点。” 这阿宝用一口短刀抵着李元青的胸口。 “你是谁?我又没有钱,你捉我做甚么?” “你不用管我是谁,听着,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 “你认识我?你认错了吧,我多少年没回来这儿过了,你怎么可能认识我?” “嘿嘿,八年前我就认识你了,昨天又在溪边见到你,这还能有错?我已经跟踪了你一早上了,说,你刚才是不是去了趟王家生药铺子,却找不开钱?” “你怎么知道?”李元青一怔,惊道:“你想抢我的钱?不行,我……,我这钱是用来救命抓药的,盗亦有道,你不能抢救命钱呀……” “谁说要抢你的钱了?”阿宝伸手拿出一锭银子,不由分说塞到李元青手里,“这是那狗官去年拖欠你爷爷的二十两俸禄银子,你拿回去给你家里人吧。” “你,你这是怎么要来的?不对呀,官府不是说库银紧张么?” “嘿嘿,有贾涟明那狗官在,库银都被借去他自己家开的银号里头了,当然紧张了。他不喜欢借来借去嘛,所以我便又从那狗官的银号里将这钱给借了出来,你放心,银子上的标记已经被我敲平了,你拿回去给你爹娘,就说是你这几年在外头赚的,记住了么?” “好呀,你还说是借的?你那分明是偷!你是贼,我可不要你的脏钱!” 阿宝狞笑一声,压着嗓子喝道:“我纵然是个贼,也是个劫富济贫的好贼!你可别不识好歹,我手上好几条人命呢,你要是敢不照着我说的做,小心我一刀捅死你!” 李元青心里一紧,急忙从阿宝手里接过了银子。 第三十四章 小舟 “这就对了,早这样识相不就好了?” 阿宝又伸手扯过李元青衣襟口袋,往里头塞了一件东西,又轻轻拍了拍,冷笑道:“好好藏着,轻易别拿出来,这东西跟金子一般贵呢。” “什么东西?” “麝香,上等的麝香,活香!”阿宝一边收起了自己的短刀,目光却好像刀子一样盯着李元青,“你也别问我是从哪儿弄来的,这麝香可以拿来当药引子用,我知道你爷爷从前打倭寇的时候受过伤,这麝香可以活血散节还能止痛,你可收好了,知道么?” 李元青心头一暖,道:“你,为什么对我们家这么好?” “别婆婆妈妈的,我这是替天行道!”阿宝哼了一声,“仗义多是屠狗辈,如果没有我们这号贼人,天下谁还敢做好官救百姓?” 话音未落,这阿宝一个翻身越过了一旁的院墙,消失不见了。 李元青目送阿宝消失,便又去换了铜钱,从药铺里赎了十包药。 由于害怕紧张,他也不敢再去走大路买米了,捡了条小路一路小步往回快跑。 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这般走路,过溪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碰翻了一个竹架子,这是一个三层的竹架子,架子上晒着三大筐的鱼货,这下好了,噼里啪啦全砸了下来,打得李元青措手不及。 听见动静,一个渔家女跑了出来。 “你干什么呢?” 李元青知道自己理亏在先,生怕对方趁机敲竹杠,使了个心眼。 “我……,你这架子不牢呀,我原来想看看这鱼获怎么卖的……” 那渔家女竟生着一双大脚,快步走了过来,一边扶起架子,一边说。 “我们的这些鱼获不卖,这些都是要上交给官府的鱼税。” 李元青见这渔家女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也弯腰帮忙收拾起来。 “你不是故意碰倒我的晾架的吧?” “我……”李元青一窒,面红耳赤的看着渔家女。 “行了,老远就看见你火急火燎的赶过来,家里有什么急事吧,不用你帮忙了,去吧。” 李元青被她一句话戳穿,愈发觉得难为情了。 “不不不,这是我的错,还是我来替你整理吧……” “你会整理么?你知道该晒鱼的哪一面么?你根本不知道吧?”渔家女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他,“看你穿衣打扮就是个城里的人,一看就是没吃过苦的,这些东西你不懂的。” 李元青一怔,他万万没想到这个人会这么评价自己。 “等等,我怎么就没吃过苦了?我十二岁就被人拐卖到杭州,直到现在才回乡来,这难道不算吃苦?” 渔家女慢慢放下手里的活,吃惊的看着他。 “真的吗,你今年多大了?” “马上就二十岁了……” 李元青便慢慢说起这些年的经历,先是从江西到杭州那一路上的种种坎坷,又讲了碰见铁虎臣的事,还有在灵隐寺做了五六年的俗家弟子,再到后来在钱塘大营里,他和枣红马的缘分,甚至还有和苏小姐的纠葛,这般一鼓作气全说出来,闷在心里的不快也都随之消解了大半。 那渔家女张大了嘴,吃惊的听着李元青的述说,她没想到眼前这个模样不大的年轻人,竟然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可纵然是这样,当他说起那些危险经历的时候,面色却十分平静,仿佛这些事都是一件件风轻云淡的故事。 渔家女心想:“这个人,骨子里一定有种从容不迫的力量。”便问:“后来呢,那个苏小姐来知道你要回乡么,她来送过你么?” 李元青摇了摇头,一字字道:“既然她有了婚约,我就不可再去联系她了。” 渔家女默然片刻,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元青,你呢?” “我姓江,江小舟,就是一条小船的那个意思。” “好简单的名字,”李元青点点头,再看这渔家女,虽然天生一双大脚,皮肤有些黝黑,却越看越是让人顺眼,此女虽然不施粉黛,眉宇间却清秀质朴,并不输苏小双,最重要的是,这渔家女给他一种踏实的安全感。这倒也是,从前苏小姐的一双脚好似嫩嫩的一对竹笋尖,可这渔家女一双没有裹脚的大脚,不正是脚踏实地么? 眼前这个女子勤快、漂亮、更重要的是她眼神干净,看来,老天爷总算是开了一次眼! 他好像即将溺水的人,碰见了一条小船,忍不住紧紧追问她。 “我看你的年纪,家里大概给你定亲了吧?” 渔家女笑了笑:“我从小就要帮家里干活,裹不了脚,你看我一双大脚,谁敢娶我。” 李元青皱了皱眉,追问道:“我问的是你定亲了没有?你扯裹脚干什么?!” 渔家女一怔,心想:“这人脾气却好怪,怎么喜怒无常的。”她又不好和这个人翻脸,只能摇了摇头,“没有定过,你们城里的人都要娶那种裹过脚的女人,我们乡下的人有样学样,不到没办法,也不会要我们这种没裹过脚的。” 李元青松了口气,又加重了语气追问:“这么说,你是还没定亲,对吗?” “对啊。” “那太好的,我就喜欢你这没裹过脚的。” “你觉得这样开玩笑,很好玩么?” “我没有开玩笑,我现在只要一想到打着裹脚布的女子,就好像自己的脖子上被裹脚布缠住了一样,那种感觉拼命的勒着我,勒得我好像就要死了,实话跟你说吧,我只想快些挣脱那种感觉,这辈子再也再不要看见裹脚布了!” 渔家女看着李元青的那种表情,知道他并不是在说笑。 “你……你这是在说气话,还是在和那个苏小姐赌气?” “赌气?”李元青忽然笑了,“我都多大了?我现在只相信我自己的直觉,我自己的事我要自己做主,你既然没有定亲,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渔家女脸蛋一红,把头低了下去。 “你这个人,说话怎么一点都不害臊,不觉得丢人么?” “我为什么要怕丢人?我只想把过去一切的全都快些翻走,我问你,你究竟愿不愿意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 “你的模样长相我是挺喜欢的,可你,你不嫌我家穷么?” “我家也穷得要死,你不说这个还好,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我们俩个正合适呢。” “这不是穷不穷的事,你们城里的人,不都讲究个门当户对么?” 李元青听见“门当户对”这四个字,一腔怨气涌上心头,暗忖:“是呀,我爷爷既是官场贱民,那我也是个小贱民了。”这般一想,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什么门当户对,统统都是狗屁!”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不要紧吧?” “我很好,我自己的事要自己做主,你想呀,你看我顺眼,我也看你顺眼,我们不就是门当户对么?” 第三十五章 荷包 李元青不久之后便和江小舟成就了终身大事。 不过,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他和小舟就与世上所有的穷人一样,很快就陷入琐碎的柴米油盐之中,无论是捡柴火还是生柴火,都能令李元青手忙脚乱,及至后来小舟有了身孕,就愈发令李元青忙得焦头烂额了。 又过了一阵,李元青打听到隔壁处州府的好几种药材价格要比雾州便宜一半,他心想反正也要替爷爷买药,不如去一趟处州,多买一些回来,到时候再把多余的转手卖了,还能赚不少钱。于是两人李元青便与小舟借够了银钱,一路风餐露宿,来到处州的一个镇子上,瞧见一个集市,便顺道逛了进去。 要说这山里的集市呀,每逢半个月便有一次,集市里人来人往的,看着前前后后拢共有一里多地,卖什么的都有,甚至是外地杂耍卖艺的也来这儿凑热闹了。 “新鲜的生姜嘞,两文钱一斤……” “狗皮膏药、狗皮膏药,专治跌打损伤的狗屁膏药嘞!” “馄饨馄饨、带肉的馄饨,五文钱一碗!” 李元青逛了没多远,就瞧见一个摊子上摆满了切了片的当归。 “哎,你这当归怎么卖呀?” 那摊主抬起头,比划了四个手指。 “你说这个呀,四十文一斤。” “四十文?”李元青一怔,心想这山里果然民风淳朴,药材不光看着新鲜,价格也是实在便宜,雾州城里头的那些生药铺子里,像这样的当归少说也得要五十文一斤,这儿都还没还价,就已经便宜了十文钱。 “如果我多买些,价钱能再给我便宜些不?” “呦,那得看你要多少了?” “您这儿有多少?” “嘿嘿,你想要多少我这儿就有多少,我家的药铺就在这镇子上。” 李元青想了想,回头看了小舟一眼,又转过脸来。 “给我们算三十文一斤,行不?” 摊主皱了皱眉:“那可不成,那样我就得亏本了。” “薄利多销吧,老板,我们打算买个一百斤。” “什么,一百斤?呵呵,我看你们俩个也挺诚心的,既然你们要买这么多,那我就给你们算三十七文吧。” 小舟搭话道:“哎老板,三十七文一斤不好算吧?给我们算三十五吧,这样好算。” “呦,还挺会讲价钱的嘛,好吧好吧,就给你们三十五一斤好了,我算算哈,按照三十五文一斤的话,一百斤一共应该是三千五百文。” 小舟又道:“把零头抹了吧。” “你这大脚丫头,那可是五百文呐,不过看你们两口子是外地来的,一路上估计也不容易,罢了罢了,就给你们再减两百个钱,算个三千三百文吧。” 李元青一喜:“多谢老板,您可真是个好人。” “哼哼,掏钱吧,卖完我也正好收摊了。” “行,我这儿正好有三两银子,再算你三百个铜钱吧。” 买卖很快就做成了,李元青喜不自禁,不一会儿,他便用个扁担挑着满满两箩筐的当归往集市外边走去。 这集市口的一个摊子边,几个山民正在呼哧呼哧喝着热粥,摊子上的伙计吆喝着招呼客人。李元青两口子做成了这笔生意,心情大好,便也难得大大方方的和小舟点了两碗粥饭,捡了一张桌子坐了下来。 小舟笑嘻嘻的看着李元青,悄悄递过来一个荷包。 “这是……” “你不是舍不得摘那镜子么,给你做个荷包装起来,天冷了就不容易冻着你。” 他低头端详着小舟给他做的荷包,这荷包有收口的长束带,也可以用来挂在脖子上,尤其难得的是,这荷包用了两种不同色的线依稀绣了一对鸳鸯。当然,要论针线绣工,小舟的手艺是肯定不如那些从小做针线活的小姐们的,可是她这份心意,实在令人感动。 “还真别说,小舟你做的……,真好。” 李元青眼眶一红,忙又收住心神,解下脖子上的铜镜,将之收进了荷包挂回了胸前。 “小舟,我这样挂着,怎么样?” “嗯,你真好看。” 两人于是边吃边聊,憧憬着这趟回去能小赚些钱,恰巧这时候身边停下个路人。 “呦,这么两大筐的独活呀,怎么卖呀?” 李元青一愣,抬起头来,见来人一身行脚游医的打扮。 “什么独活,我们这是上好的当归。” “这明明是独活!你们难不成还想蒙我么?我就是行脚医,我还会认不出来么?别以为你们做了些手脚切了片我就不认识了,你们两个自己仔细看看这纹路,这独活祛风除湿,主治的是腰膝手痛,而那当归是拿来补血活血,主治血虚头痛,这两样东西切了片虽然看着很像,可这独活连当归一半的价格都不用……” 李元青一阵目眩。 “快、快回去看看,那摊主还在不……” 两人急忙丢下筐子回头去找,集市上照旧是人来人往,可哪里还见那摊主的影子? 没奈何,两个人只能是垂头丧气的回了家。 可怜小舟这时候已经有了身孕,白白跟着自己辛苦去了一趟,却到底是赔了个倾家荡产。又一日,李元青路过菜市口,那儿正在行刑,其中一个居然是那个侠义的阿宝,他一家人到底受了阿宝不少银子,这阿宝无亲无故,也少不了为他收尸。 如此又过了半年,女儿也出生了,家里头就愈发拮据了。 因为没钱翻修房子,到了夏天,茅草屋里便十分招蚊子。李元青总是让小舟带着女儿狗娃去外头乘凉,等屋子里的那些蚊子差不多把他的血吃饱了,他才让她们进屋睡觉。可即便如此,狗娃也常常被咬的满头是包。 那光景,李元青看着狗娃的模样十分心疼,暗暗心想:“等今后能挣着钱了,绝对不让你们母女再吃这种苦。”可转眼到了冬天,屋子里生不起火炭,一家人又被冻得瑟瑟发抖,尤其是狗娃,小小的脸蛋被冻得通红。 眼看着家里还欠着七两六钱银子的外债,小地方根本挣不来那么多银钱,李元青犹豫再三,终究还是不得不独自收拾了行囊,重新向杭州谋生而去。 这一日,钱塘大营外,江头潮未平,心头潮已平。 脚步声渐起,步富贵和李元青一前一后向着大营走来,正迎面撞见了向光头。 “呦,步什长,你这又是带了谁逛回来了?” 富贵客气的笑了笑,语气却十分冷淡。 “怎么,我现在还得给你通报不成?” “哈哈,说笑了不是?您这如今是今非昔比呀,您是什长而我只是伍长,官大一级压死人嘛。”向光头憋了一肚子气,从富贵脸上移开了目光,“呦,这位不是李元青么?” “向伍长,好久不见……” 不等李元青说完,向光头忽然露出满脸讥讽。 “谁要见你了?苏小姐那么好的条件还不够你消受的呀?啊?你这个人究竟有多贪心呀?”向光头猛地吸了口浓痰,用力吐在李元青面前的地上,“你这种人可真是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呀,我呸!” 向光头冷哼一声,错身走过两人,头也不回的去了。 李元青一窒,看着富贵。 “向伍长怎么这么说我?他不知道苏小姐已经定亲了么?” 富贵瞪了眼向光头的背影,意味深长的笑笑,慢慢摇了摇头。 “他当然不知道了,这家伙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哪能知道什么究竟。” 见李元青仍是呆呆发怔,富贵不免玩味的一笑。 “你还记得有一回上边发了拖欠的军饷,方把总做东,在营里边大排筵席的事儿么?那一回,把总不光从窑子里请了好多个窑姐陪酒,甚至还请到了一位西湖船娘。” 李元青一愣:“西湖船娘……,划船的?” 富贵神秘兮兮的一笑:“要照你这么说,扬州瘦马就该养在大营的马舍里喽?哈哈,好了好了,我就不卖关子了,咱们这西湖的船娘呀,大多时候都吃住在湖上的那些豪华花船上,花船下层是客厅,上层就用来留宿,往来皆是达官富商,单唱一支曲儿都要五十两银子,和扬州瘦马、大同婆姨,还有那泰山尼姑,都是天下闻名的高级名妓,绝不是勾栏瓦肆那些低等娼妓可比的,她们平日光鲜亮丽,寻常人是决计猜不出这些船娘究竟做是什么营生的,这些船娘总说自己是卖艺不卖身,可只要肯花五十两的大价钱听她一支曲儿,她也就随了你上楼了,如此便不算卖了。当然啦,也不能一棍子打死所有船娘,有些船娘也是洁身自好的,可当日那位船娘,不是。” 见李元青默不作声,富贵又道:“嘿嘿,当日弟兄们酒足饭饱,那位船娘是不是坐你身边上去了?呵呵,你别这么看我,别人或许不晓得,可我那时候一直盯着你看呢,那船娘千娇百媚的去拉你的手,却被你抽开了,是不是?” “这……” “你可得罪死了她!” “怎么,我怎么得罪死她了?” “你可知道那船娘什么来历、什么身价么?她不是寻常的船娘,寻常的船娘想从良千难万难,可她有的是银子,招了个不敢吭气的上门汉子,当然了,就凭她那妆成每被秋娘妒的样貌,可从来没碰上过会拒绝她的人,别说是咱们营里上边,就是总督衙门上上下下都有多少人与她……嘿嘿,你呀,终归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世上人心的险恶,那船娘一张嘴到处造几句谣,随便传些风言风语,就可以叫你身败名裂,这就是人活生生的间呐,人间之事不可测呀!” 李元青打了个哆嗦,瞪大了眼睛。 “她说了我什么?” “这你就得去问大管带了,那位船娘估计没少吹你的枕边风,嘿嘿。” “什么?连大管带也是那样的人?” “瞧瞧你说的,这不是最正常的事儿么。你看看你看看,本来一件男欢女爱没人知道的妙事儿,被你给搞砸成了这样,所以说在这个世界上,你自以为做了正确的事情,可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还是想开点吧,武庙岳庙城隍庙、这世上哪座庙里没有冤死的鬼呀?这个世界强者为尊,只有弱者才纠结这些事,强者根本就不会在乎,一个人要想要在如今这个世道生存下去,必须得学会和光同尘!” “和光同尘……”李元青似乎想到了什么,冷冷一笑,“你们说的这个和光同尘,是不是还有个说法,叫做同流合污?” 富贵面色一寒,李元青自知失言,可话一出口就如同覆水难收,心中正是懊悔,不料富贵直勾勾的瞪着他,反而先桀桀发笑了,那笑声仿佛在哭一般。 “嘿嘿、嘿嘿……哈哈,和光同尘又如何?同流合污又如何?你看看运河两岸和织坊里头那些有钱的大户,这世道靠的本来就是吃喝嫖赌坑蒙拐骗,天予不取、必受其咎!你记住,这世道是强者生存,不是好人生存,人总是要长大的,欢迎来到这个真实的世界,走吧,守备大人还在等着你呢。” 李元青如遭棒击,耷拉着脑袋,脚下却不由得跟着富贵往里走,在这迷魂阵一般的营盘里穿来走去。大营里的一切仿佛还是那么熟悉,却又是那般的陌生,没一会儿,两个人便在帅营见着了苏守备。 苏守备这时候正在着甲,见是李元青,漫不经心的问。 “好啊,小朋友,听说你已经成亲了?” 李元青听他改口叫自己小朋友,微微苦笑,点了点头。 “听说你成亲了,是吧?” 李元青又点了点头。 “夫人叫什么名字呀?” 李元青犹豫了一下,道:“姓江,叫江小舟。” “好呀,江小舟,这名字不错呀,看来你家岳丈也是个挺有文采的,我想想呐,小舟、小舟……,莫不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呦,这还是苏东坡的诗,你该不会是要学苏东坡立志离开官场吧?”苏守备故作吃惊的与富贵对了一眼,啧啧叹道:“可惜呀,你还真是赶巧了,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我们浙江也要调兵北上增援京城,其实就算你不回来,我也想让人召你回营的。” 李元青一怔,惊愕的抬起了头。 “小朋友,你不要这样看我嘛。当初若不是我的门路,你也来不了这儿,有道是知恩图报吧,你这一去都快有两年了吧,这差籍我都可一直替你留着,正好,我这儿派去带兵北上的余有粮余百户你也相熟,所以说这趟的差事,你可不能推脱了。” 富贵挣扎了一下,赔着笑说:“大人,李元青他许久没操练了,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苏守备把眉梢一挑:“这可是军令,军令难违呀!再说了,咱们大营向来是赏罚分明,只要是这趟去京城增援的壮士,回来一律赏银二十两!”他慢慢转过目光,直勾勾的看着李元青,“二十两,是二十两!” “守备大人,我……,我去!” 第三十六章 紫禁城 三千里之外,京城。 北方起了前所未有的沙暴。 铅灰色的云层笼罩四野,犹如千军万马,由北面扑过来吞没了整座北京城,沙尘所过之处,天昏地暗。 京城之中到处门窗紧闭,就连瓦片也被沙尘打得噼啪作响,即便是大白天家家户户也都点起了烛火。街坊们都说,这场沙暴席卷了整个大明,不光是京城,就连千里之外的江南秦淮河畔,亦未能幸免。 也就在这一年,英宗朱祁镇在大太监王振的怂恿下携倾朝之兵北征瓦剌,很快一败涂地,连自己也做了俘虏。皇帝老儿做俘虏这事只有两次,前一次还是宋朝呢,宋徽宗和他的儿子宋钦宗稀里糊涂做了金人的俘虏,被囚禁到五国城,八年后就死了。 十多天之后,风沙总算是停了,天色方露晨曦。 京城的东江米巷,栉比鳞次开着一整排的米铺店肆。从街旁三丈多高的老桧树上望下去,蕴蕴聚聚的都是人头,巷子两侧还不停有人正在涌入,一个个扶老携幼的提着空空的米袋,东一簇西一簇的人焦急的团团围着这些米铺。 胡家米铺里,三个伙计被人群堵在门前拼命应付着,说得唾沫星子四溅。那胡家的掌柜远远的坐在柜台后边,一直半躺在摇椅上闭目打着扇。 不多时,一个账房先生快步跑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把脑袋凑到掌柜耳朵边上。 “东家,我打听来了,隔壁徐家的老店又涨了。” 掌柜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嗯,他家的一斗米,现在要多少了?” “回东家……,四钱五银子。” “好家伙,这才过了几天呐,价格就已经翻了十倍了。” “咱们……”账房先生这时候有些犹豫,“咱们要不要跟?” “跟!”掌柜忽然睁开血红的眼睛,也不看那账房先生,只是伸出五根手指狠狠一比划,咬着牙说:“有钱不赚王八蛋,咱们也涨!八钱银子一斗!” 账房先生吓了一跳,诧异地看了掌柜一眼。 “东家,这,这……谁还买的起,这可多得罪人呐,往后咱们这生意……” “往后?往后可就更不止这个价了!你没听说皇上都叫瓦剌人给捉走了么,用不了多久,咱们这京城也会被瓦剌人围住,到时候外省的粮进不来,外面那些人等个十天半个月没米下锅,这一斗米就是卖五两,不,就是卖十两银子也不怕卖不出去。”掌柜得意的笑着,突然面色一变,猛地吸了一口浓痰,用力吐在一旁角落堆满了米的米袋子上,“外头那些人现在要是嫌贵,正好,老子还不想卖了呢!你去,现在就先把价钱改成一两银子。” 账房先生再不说话了,定定的想了想,便拿定了主意,从门口那三个伙计边上挤了出来,扫了一眼围在门前那些买米的老百姓。 这些平日里的街坊邻居们,也一齐望着他。 账房先生叹了口气,慢慢的转过身子去,对向一块招牌门板。 底下所有人的目光,也一齐投向了这块门板。 这块门板上糊了一张三寸见方的白纸,正上方是四个大字“今日米价”。 这行字的底下,一斗米的米价从四十铜钱一路猛涨,四十二、四十五、五十二、七十六、一钱二分银子、四钱一分银子…… 账房先生缓缓从怀里面摸出一支毛笔,呵了一口气,像是这么做能把毛笔上的墨化开似的,而后凝重的在“三钱半银子一斗”上面也重重划拉了一道,又提笔写道。 “一两银子,一斗”。 底下排队的众人,一下子都瞪大了眼睛。 也就是片刻,人群突然激愤起来,胡家米铺的那三个伙计再也支撑不住,人群一窝蜂似的涌进了米铺…… 离东江米巷两条街的地方,便是紫禁城。 沿着长长的甬道向北、穿透层层厚重的宫门,便是奉天殿幽深静谧的内殿。 本来宫里为了防刺客,除了御花园以外是一律不载树的,可此时的紫禁城中,随处是被北风裹挟而至的落叶,仿佛是正在对抗着宿命,只要一起风,它们就会不甘的打着旋儿挣扎向上,可又无奈的纷纷坠落而下,绝望的落在尘土之中。 夜已深,不远处的大殿之内一片肃穆,四下点着足有碗口粗细的白烛,二十八名轮值的太监竟披戴着白麻,远远立在寝殿的两侧,低眉垂手小心翼翼的插在那儿,仿佛没有声气的人偶似的,可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竖着耳朵,殿里除了那劈劈啪啪打着算盘的响声,就只有奏折翻阅时快时慢的声响。 御案之上,一樽造型别致的香炉燃着南洋进贡的檀香,袅袅异香令人嗅之提神。 奏折翻动的声音越来越慢,突然停了。 一双年轻的眼睛缓缓抬起,在他面前十步远的下方是一张紫檀木长案,案上醒目的堆着一摞摞的账册,除此之外便是算盘,行文、笔砚。桌子两旁站着五位,左侧坐着的是首辅陈循、阁臣苗衷、高谷,右侧站着的是阁臣柳浩然、商辂。 这五名内阁大员觉察到御案上的动静,纷纷停下手里的算盘,抬起目光。 须弥座上的朱祁钰,是那刚刚被俘的正统皇帝唯一的弟弟。年方二十二岁,正值春秋鼎盛的年纪,一张白净的面庞如同满月,闪着一对晶莹生辉的眸子,只是大明王朝到了风雨飘摇之秋,他也连着几夜没怎么好好休息,眼角有点浮肿。 “没想到呀,太上皇这次北狩临行之前还拉着我的手说,‘朕只有你一个弟弟,这次朕要是一时回不来,就要劳你多多操持了’,这话竟成一语成谶。今日骤然登基,念及太上皇先前的言语,怎不令人伤心?”说着,朱祁钰眼泪已然淌了下来。 老臣苗衷眉毛一动,立刻听出了朱祁钰的话外之音:“正统皇帝并非是被俘,而是去北狩了!”这不但关系到朝廷的脸面,更关系到民心、军心,关系到在不久的将来能不能成功抵御瓦剌人的再度南犯。 这边首辅陈循已经跪倒在地:“皇上不必难过,太上皇自有上苍庇佑。” 朱祁钰点点头,又将目光投向御案上的一摞奏折。 司礼监提督太监金英急忙上前,将那一摞奏折捧到朱祁钰的面前。 “老奴启禀皇上,已经是五更天了,您登基应该算是昨日之事了。” 朱祁钰揉了揉太阳穴,漫不经心的说:“噢……,昨日?” 他转头望了一眼,那几个司礼监的大太监都低头垂目,谁也不敢擅自去休息。他收回目光,又落在了金英的脸上,这金英还是太宗皇帝朱棣在世时选进宫的,仁宗朝便做了司礼太监,历经太宗、仁宗、宣宗、正统四朝,其威望和地位不言而喻。 “老奴?”朱祁钰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摊开面前的一本奏折,“你这个金英急什么,朕还没表态呢,这个‘老’字,你未必当的起。” 金英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愣了几个呼吸,突然白眉一颤,吓出一身冷汗,急忙跪下。 ‘奴才该死!奴才真是‘老’糊涂了……”,这“老糊涂”三个字一出口他似乎又反应了过来,重重抽了自己一个巴掌,又将脑袋狠狠磕了下去,“奴才又说错话了,奴才该死,奴才该死……,雷霆雨露莫非皇恩,请皇上重重责罚!” 整座内殿,忽然一静,几个内阁都放下手里的活。 忽然,朱祁钰轻笑一声:“紧张什么,朕不是太上皇,你也不是王振,起来吧。” 金英暗暗吁了口气,慢慢扶着老腰爬了起来,这时候,朱祁钰又慢条斯理的指着御案上那座楠木的玉玺盒说。 “念在你跟随先皇多年,这块印玺今后就由你保管吧。” 如同一声惊雷,这句话落在金英耳朵里,打得他立刻又“嗵”的跪倒在地。 殿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惊。 君无戏言,圣上金口这么一开,景泰朝第一个掌印太监的位置就算是正式定下来了。 朱祁钰见金英兀自长跪着发呆,笑道,“怎么,你这个老奴,还跪着呢?” 朱祁钰加重的语气,“从今天开始,司礼监就由你掌印了,还不谢恩?” 掌印太监不但是司礼监的头一把交椅,更是整座紫禁城里所有太监的老祖宗!金英苦熬了一辈子,正统朝又败给了王振,他数次与这个位置擦肩而过,无数个夜里彷徨叹息,此刻都化作一腔酸热,顿时泪如泉涌,也顾不得去擦,猛地一叩到地,哽着声音尖声奏道:“老奴……,谢主子……隆恩!” “起来吧……”朱祁钰转过头去,平静的端起茶杯,“先前的那一枚传国玉玺,太上皇带走丢在了土木堡了,这一方是新刻的,你听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老奴……明白!” “给朕记好两条,一条是认清谁才是你主子,别犯太祖太宗留下的忌讳,在朕这儿没有宦官能干政!第二条,约束好你手下的那些奴才,不要学那个王振,别在外臣面前招摇,朕可不是太上皇,没那么心慈手软,懂吗?” 金英打了个哆嗦:“老奴……遵旨!” “这就对了。”朱祁钰满意的一笑,又低下头批阅起奏折来。 第三十七章 江山 柳浩然头一次见识了新皇雷霆雨露的手段。 比起先前那位一直躲在孙太后和王公公羽翼之下的朱祁镇,这位向来不为人所关注的郕王朱祁钰,显然是一个更为杀伐果断的角色。 想不到呀,朱祁钰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行事却如此老辣。 有这样的主子在,没准还真能守住京城。 柳浩然一阵胡思乱想,不免又想起自己,他深受正统皇帝赏识,这几年平步青云,先是从两浙巡盐御史升迁翰林院,又顺利进入了内阁。若不是这次太上皇北狩,他能不能成为大明最年轻的首辅,恐怕也未可知。 他转头去看另外四个阁臣,首辅陈循跪在地上一言不发,高谷仿佛一尊泥塑面无表情,那个商辂则若有所思,与他对望了一眼,年纪最大的苗衷苗阁老则像是睡着了似的,这几个人都深沉得波澜不惊,不过显然都看明白这位新皇比起太上皇,难糊弄也更难侍候了。 朱祁钰批阅完两本奏折,见陈循还跪着,微微一笑。 “朕今天让你们连夜梳理正统朝户部的账目,你们心里没准在想,朕可比太上皇难侍候多了吧……,”见首辅陈循抬起头要奏对,朱祁钰摆了摆手,“你也是太宗朝的老臣了,哦,五朝元老了,你应该知道今年南边六个省大水,再加上太上皇这次北狩未归,朕不是不困,是不敢去睡呐,所以,朕让这些轮值的奴才,全都给朕披麻戴孝打起精神……” 朱祁钰突然面色一寒:“朕可不想改元之年,就做个亡国之君!” “亡国之君、亡国之君!”朱祁钰的声音在内殿里回响…… 商辂心头一震,不假思索的跪倒在地,整座内殿里也跪成了一片,连空气仿佛都一下凝固了,几十号人都吓得跟木雕一样没有了呼吸,死寂得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见。 “岳武穆说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则天下太平,可朕听说如今是文官爱钱,武官怕死。”朱祁钰“砰”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将一盏琉璃玻璃碗拍得稀碎,“朕看这么说也不对!从土木堡之事来看,是文官武官都爱钱、都怕死!” “想当年先皇二十六岁登基,二十九岁出塞,先皇以数百铁骑直驱前行,蒙古兀良哈部看见黄龙旗,知道是宣宗皇帝亲征,全部下马跪拜请降,那是何等的英雄!这才隔了多久?才短短二十年,太上皇竟然就北狩了!朕有何面目去见先皇,朕真是羞愧难当!”朱祁钰说着,又淌下眼泪来。 首辅陈循深吸了一口气,重重磕了个头,颤声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皇上如此说,臣等皆该万死!请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奏陈。” “先皇宣德皇帝统御宇内十年间,勤奋进取,天下由是大治。”陈循顿了一顿,将话锋一转,“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多少州县?先帝每日披阅奏折,差不多要五六万字,还要召见臣工,每日只睡三个半时辰,除了太祖太宗那般硬朗的身子骨,谁吃得消这般?以至于先皇三十八岁便法驾西去,只留下了年幼的太上皇和圣上。太上皇他冲龄践祚,殊难执掌朝纲,败坏朝政的其实是掌印大太监王振……” 朱祁钰见陈循有些犹豫,将目光一刺。 “还有呢,说下去!” 陈循不敢抬头。 “臣不能、也不敢再说下去了!” 整座内殿又是一静,柳浩然跪伏在内殿的金砖地面上,眼睛都贴着地面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太上皇幼主当国,任由宦官作乱这是事实,再加上太上皇其实并非孙太后所生,乃是孙太后从前夺宫人所生子为己子,太后和太监这般一齐挟幼主干政,弄权营私,这才有了土木之败。 柳浩然偷偷抬起头来,碰上朱祁钰那灼人的目光。 好在这道目光并未再他脸上多留,而是移开到了几个内阁之人的头顶,悬停在半空。 “呵呵,朕明白你们的意思了,就在今天朕登基前的一个时辰,孙太后她老人家抢先封给了自己的亲兄长孙继宗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孙继宗之子孙琏、女婿武忠进、孙氏家奴十七人尽皆授官!”朱祁钰说到这里,脸色已是铁青,“德遵你说,这合不合礼法?” 陈循拭拭脸上的汗,他知道接下来无论自己怎么接话,都不啻于是挑明立场了。 “圣上,据微臣所知,在紫禁城里各宫门口,都立着太祖太宗留下的红牌,”陈循抬起头来,把心一横,一字字的说道,“外戚闻政者……,杀无赦!” 朱祁钰双目一亮,满意地绽出一丝笑容,放缓了语气:“其实不光是太祖太宗留下的红牌,就是列祖列宗的后妃,也一律从民女中挑选,为什么?就是为了防止汉唐女宠之祸!日月虽明,难照覆盆之暗,这吏治败坏起来快得很呐。” 一直不说话的柳浩然,这时候微微一笑,轻轻磕了个头,道:“圣上所言极是,吏治败坏起来快得很,整顿吏治事不宜迟!臣以为,陈阁老乃五朝元老,圣上应委其为钦差,主持整顿事宜,臣等将竭尽全力配合。” 陈循心中一凛,这话乍一听是出于公心,其实满心杀机,他转过头来,却没有望向柳浩然,而是死死注视着苗衷苗阁老。很显然,柳浩然是苗阁老的人,而苗阁老的背后就是孙太后,不过这个苗阁老,此时的脸上毫无表情。 “好啊,柳浩然这个提议好呀。”朱祁钰走下须弥座,脸上挂着冷笑,“呵呵,不过朕怎么从前听说这可是你最在行的,有这么一回事么?” 柳浩然一怔,急忙磕了个头。 “臣从前做过巡盐御史,所以臣的职责不但要令两浙的盐税尽归朝廷,还要将天下赃官绳之以法、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说得好!”朱祁钰微微一笑,“你在江西抓了一个何笔生,清查出盐税二十三万两,这已经实属难得了,可你在浙江居然清查出盐税六十七万两!浙江十一个州府里头,竟有六个知府被你查出了问题,不止是盐税,杭州知府徐多谦、雾州知府贾涟明等十九人结党舞弊一案,有一十二个知县、一百六十八个大小官吏涉及买官卖官,你功劳不小呀。” 柳浩然一边凝神细听,一边回想自己之前在浙江那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 他从浙江清查出的盐税,其实远远不止六十七万两,而是高达三百六十七万两! 这其中,他用了一百万两打通了京城的门路,又用二百万两作为进身之资拜了王振为干爹,如此才敢绕过浙江的封疆大吏尹巡抚请出王命旗牌,连斩一十八名浙江大员,将浙江一时间杀得是人头滚滚,把这桩大案彻底做成了铁案、如此名震朝野,风头一时无二。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连升数级,进了内阁。 而上交户部的那六十七万两,仅仅只是个零头罢了。 正是想着,忽然又听朱祁钰说道。 “浩然的提议放一放,商辂,朕想先听听你的意见。” 内阁末位的商辂微一躬身,缓缓奏道。 “皇上,按照户部的统计,我大明去年两京一十三省,税银总数一共是一千三百六十八万两,各项开支为两千一百八十万两,收支相抵,单是去年一年的亏空竟达八百一十二万两!如果单从账目上来看,不痛加整顿的确是不行了。” 商辂对数字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也不用看账本,便又将话锋一转,“不过比起银两的亏空,更要命的是粮食,去年是个丰年,两京一十三省夏秋两季粮食两千六百六十三万八千石,各地来京的漕米一共是一千五百二十八万六千石,可从今年前几个月的情形来看,浙江、江西、湖广、贵州、四川、南直隶多地由于水灾已经出现大规模的粮食绝收,虽然各地的官仓都已经拿出存粮来放赈,可是饿死的灾民已然难以精确统计,单是浙江一省,奏报说由官府出面统一收葬的饿殍便有八千具之多!臣以为……” “皇上圣明!”苗阁老枯燥的声音像是干柴,将目光投向商辂,“我大明朝开国至今近百年,一共也就出过二十三位状元,而弘载乃是唯一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老臣若是没有记错,他是正统十年的状元吧?”苗阁老的表情忽然恍惚了一下,冲商辂歉笑道,“哎呦,我也是老糊涂了,弘载你还没说完吧,继续、继续说……” 陈循深深看了一眼苗阁老,商辂的确是太上皇钦点的状元,可苗阁老这个时候将此事轻飘飘的点出来,显然既是提醒商辂站队,又可以令新登基的朱祁钰和商辂互相猜忌。 果然,被苗阁老这么一打断,商辂的声音似乎没了先前那般中气了。 “是,苗阁老,我的意思是今年已注定是个……大灾之年……” 苗阁老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哦,这样的大灾之年,还能不能整顿吏治?” 商辂回答的不卑不亢:“吏治固然要整顿,可今年不但南方多省受灾,太上皇更是北狩未归,土木之战曹阁老、张阁老以及京师六部许多官员更是下落不明,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是,之前先朝的官场确实有很多现象让人生气,可眼下朝野人心惶惶,现在实在不是整顿的时候,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火速备战,从各地抽调一批有经验的武将,防备也先的大军南下,这也是白天皇上和太后她老人家一同订下的调子。”他看着苗阁老的脸,“我记得这也是当时苗阁老提议的。” 苗阁老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化为面无表情的一哂。 “商辂,苗阁老不用你的提醒。”柳浩然立刻接过话,“只是这大殿之中有些人口口声声说先皇宵旰焦劳,可对白天太后留下的懿旨又横加非难,如今大敌当前,太后此番留守京城那是担了天大的风险的,那些人却又在这儿混淆视听,妄图转移圣上视线。” 陈循冷笑道:“你说的是哪些人?” 柳浩然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转过头去。 “这就要伏请皇上圣裁,究竟是六省灾民重要,还是我大明的江山重要!” 一下子其余几道目光全凝住了,慢慢落在朱祁钰脚下的金砖上。 第三十八章 参汤 朱祁钰望着满地跪着的顶戴,用力将自己的目光抬了起来。 “你们都读过圣贤之书,孟子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时候陈循抬起头来要说,朱祁钰摆了摆手,继续加重了语气。 “刚才有的人刚才和朕说江山,江山是什么?江山就是太祖太宗留下的基业,就是全天下的百姓,就是人,是人心!而人心,就是粮食!商辂你记下拟旨,这南边六个受水灾的省,除了免征两年的田赋,还要妥善安排赈济。” “朕还要告诉那些人,太后有恩于你们,你们因此听命于太后,朕体谅你们,可你们不要忘了,你们做的是我大明的官,不是太后家的官!” 柳浩然冷汗淋漓,湿透了背后的朝服。 他没想到朱祁钰会如此驳斥自己,扶着金砖地面的双手微微发颤。 商辂则猛地抬起头来,泪水难以自己。 “都起来吧。朕知道你们心里可能要嘀咕了,朝廷在太上皇的手上连年亏空,可这个景泰皇帝好大的气魄,一登基就免了六省两年的田赋,可朕要告诉你们,朕不是太上皇,朕的身边也没有王振,这个家,朕要自己来当!” 朱祁钰移开目光,快步走回须弥座,笔直着身子坐了下去。 “自三代以后,得国最正者,惟我大明,你们知道为何?前元有种官儿叫做包税官,那些老爷根本不把老百姓当人,以致由最黑暗之时,诞生了以与烈火为教义的明教,我大明朝太祖皇帝打天下时信奉的正是明教,所以本朝的国号大明,取得也是正大光明的意思。” 朱祁钰顿了一顿,用目光审量着五位内阁。 这几个阁员本来刚刚起身,听见朱祁钰说出这一番分量极重的国本道理,不由得他们一个个束手站得端端正正。 “可我大明朝开国还没满百年呀,便有‘一任清知府,八千雪花银’的说法!”朱祁钰大声道,“商辂,你来告诉朕,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商辂一怔,抬起头望着朱祁钰。 朱祁钰也望着他。 商辂叹了口气,道:“皇上,这句话的意思……,臣不忍说……” “你不忍说,好,那朕就来告诉你们,这句话的意思,一任知府做下来,凡是贪污在八千两白银之内,都能算是清廉的好官儿了。我大明疆域万里、子民百兆,可如今有哪个衙门的门前不挂着‘明镜高悬’的招牌,可又有几个敢说自己问心无愧?” 说到这里,朱祁钰看向苗阁老,笑道:“阁老是太上皇的老师,也是朕的老师,朕还记得从前做皇子的时候,第一次旁听阁老给太上皇讲课,讲的就是这段。” 苗阁老一惊,犹豫道:“恕臣有些老糊涂,不知微臣何时说的这些话?” 朱祁钰道:“宣德五年、督察院有四十三名官员因为不胜任被先帝罢免,同时还查出辽东有十四万亩本该用于屯田的军田为官吏霸占吞并,阁老当时为太上皇侍讲此节时有感而发,说古往今来土地兼并乃是周期律,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朕还记得接下来,苗阁老就要讲太祖皇帝以区区二十四骑起兵反元的故事。” 苗阁老闻言,凛然抬起白眉,轻声道:“皇上的记性真好。” “不是朕的记性好,是苗阁老课讲的好。”朱祁钰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朕还记得阁老在课上说过,当年太祖、太宗朝的从龙臣子,基本都是能做事的、清廉有为的,可后来慢慢就没有这个局面了……” 苗阁老缓缓闭上了眼皮,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似的,再不睁开了。 “圣上洞鉴烛照,惠泽百姓,天下万民有福了。” 朱祁钰微微一笑,忽察觉到身边动静,便回过头去,正看见金英小心翼翼的奉过一碗老参汤,送上了御案,朱祁钰嗅了一下,不禁赞道:“香!”又仔细瞧了一眼,见汤里头那参丝模样古怪,一缕缕混得仿佛粉丝,便皱了皱眉问:“金英,这不是参汤吧?” 金英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皇上闻出来了,这叫龙须汤,是用了九十五条一尺以长以上的大鲤鱼,每一条只取鲤鱼嘴边的两根长须,这碗里头一共是一百九十根龙须,再用三个时辰的慢火细细熬成的,九十五条这个数是为应和九五之尊……” 朱祁钰脸上的微笑慢慢僵住了,目光越来越冷。 “这一碗得要多少银子,太上皇平时就吃这个么?这是哪个奴才想出来谄媚的花样?” 金英弄巧成拙,吓了一跳,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皇上息怒,老奴哪有胆子生造,这都是御膳房的寻常菜。” “寻常菜?!朕问你,这一碗要多少银子?” “老奴,老奴曾听御膳房的掌勺说过,哪怕是在盛产鲤鱼的江南,这么一碗没有五百两银子也不成。” “五百两银子!”朱祁钰目光一凛,又慢慢黯了下去,“朕知道这不能怪你,可你要知道,一户人家一年吃喝用度也不过几两银子,六省受灾还有多少灾民,这一碗汤可以换成多少灾民救命的口粮?撤下去!今后不许再做这类菜了。” 朱祁钰摆了摆手,又道:“白天有一位大臣建议朕查仓,他说,京城和通州两个粮仓,京仓为天子之内仓,通仓为天子之外仓,这两个仓的存粮关系到我大明的命脉,朕说,你一个兵部尚书,屁股还没坐热,怎么就把手伸到户部管起京仓的闲事了?你就不怕京通两仓里的那些大小老鼠们要了你的命?” “德遵啊,你猜他是怎么说的?”朱祁钰瞟一眼陈循。 陈循高声道:“以臣之见,此人敢提这个建议,精白之心可对苍天!” “好一个精白之心!他告诉朕,不能让前方将士们饿着肚子和瓦剌拼命,他既然做了大明的官,就不怕死,这个人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他为了做官,竟然专门为自己打了一口棺材,朕早上刚刚听说,这半个月来,这个人竟然没回过一次家!”朱祁钰转过头,“金英,去给朕传于谦来。” “奴才遵旨!” 柳浩然望了苗衷一眼,苗衷却立刻移开了目光,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再拿眼去看高谷,高谷却仍是一脸木然,眼观鼻、鼻观心活像个泥菩萨,柳浩然一怔,看来五个内阁里头,两个已经站到皇上那边了、还有一个是个木鱼,没想到就连一向立场坚定的苗阁老,也被皇上三言两语说的立场不稳了,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再不说话不行了。 “君父,于谦虽然与我师出同门,可这个于谦是个奸臣!”柳浩然再也忍无可忍,“砰”地跪下奏道,“他这是兴风作浪,君父不知道这些人的用心,这些人往往自诩清廉自守,实则卖直邀宠、沽名钓誉,全天下都知道是他于谦要查仓,君父一旦下旨、名声归他,可若查仓查出了什么乱子、恶名却是要君父来背的!” 内阁一时剑拔弩张,陈循针锋相对:“柳浩然!照你的意思,这仓查不得?” 谁也没想到,柳浩然竟将目光投上须弥座,盯着朱祁钰的双眼。 “这仓非但不能查,还得一把火烧了!” “你说什么?”朱祁钰目中凶光一闪,“你再给朕说一遍!” 纵使苗阁老也惊得一愣,大喝道:“柳浩然,还不谢罪?!” “君父!”柳浩然双手据地,沉着声音说道:“也先的大军刚刚击败我大明几十万精锐,随时可能再次南下,通州仓里尚有粮食六百万石!是,这些粮食的确可以救灾民、可以重振军心、可以保卫京师,可若是这些粮食落入也先之手,也先就会如虎添翼,他就能依靠这些粮食收买降兵降将、南下中原扫荡天下,那这些粮食就成了诛灭我大明的凶器!” “各位大人,观土木之战,瓦剌大军兵强马壮,京师在其面前尚未必能保全,通州的城墙高不足一丈五,谁敢担保通州可守?” 柳浩然的话如同一记记闷锤,打在朱祁钰的心门上,打得他眉头紧锁。 几位阁员相互碰了一下目光,纷纷低头。 柳浩然眯了眯眼,嘴角却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若是没人反对,臣请圣上下旨烧仓!” 一片死寂,许久,朱祁钰才抬起头来,他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透着鱼肚白的天光已经打在奉天殿前那一排屏门之上,穿过那一扇扇巨大的窗格纸,涂在内殿满地的金砖之上,朱祁钰慢慢缓过劲来,他想起来了,大殿外面还有那么一个人。 “金英,天亮了,打开殿门!” 殿门轰然洞开,清冽的阳光猛然涌入。 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正殿门前,洪声禀道:“臣于谦奉召见驾!” 第三十九章 两难 “进来吧。”朱祁钰不紧不慢的说。 众内阁回过头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的老者,五十多岁的模样,身穿二品朱红色的朝服,背从天光、迈着沉着的步子缓缓步入,正跪在离着柳浩然几步远的金砖之上。 “景泰皇帝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瞧见这个人,脸色总算有了几分笑容。 “廷益,朕听说你,有半个月没回过家了?” “皇上与太后让臣执柄军务,臣唯有竭尽驽钝,以身命报效圣恩。” 朱祁钰点点头,突然又问金英,“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回禀皇上,现在是卯时四刻,宫门已经启钥,六部尚书和在京四品以上的官员都已经已经在各处的朝房等着早朝了。” “今日的早朝免了,内阁在此办公,让他们都回去吧。” “遵旨!” “不过从今日起,太上皇废止的晚朝朕要重新恢复。” “老奴遵旨!” “廷益呀,”一番乱石铺路,朱祁钰忽然转过头盯着于谦,言归正意,“你昨天那个查仓的提议,方才他们几个内阁大臣都议过了,朕打算让你的师弟柳浩然再听听你的意思。” 于谦道:“臣的意思昨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京、通两仓掺假、谎报之弊由来已久,不查清真实的数额,不但对天下百姓无法交代,也难以应付将来的恶战。” “真是风雨欲来呀。”柳浩然道,“请问于部堂,你打算如何对付瓦剌人?” “我以为,当务之急是首先是要整顿京营,有的部队补充京营之后军纪松懈,所以一是要严明军纪,二是要加强训练,京城的城墙也要认真维修一番,臣在巡查中发现,有些个别地方的城墙内侧还是土筑的,没有用砖砌加固,一定要加快补齐,尤其是城北的德胜门、安定门和西边的西直门和阜成门。” “其次,如今京城虽然新军云集,可其中只有一成的军士有盔甲,兵器也十分匮乏。臣虽已派人在土木堡收集到瓦剌人未及带走的头盔九千顶、甲五千件,火铳两万支、火枪一万杆,火炮八百余门,可仍不敷用,臣请调南京库存一百二十六万件兵器入京,另请工部组织人手日夜赶造。” “爱卿说的这两条,都照准!”朱祁钰不假思索。 “皇上,土木之变瓦剌掠去了大量将卒,所以臣以为京营士卒的号衣和旗号也需要更换,另外,要重点加强宣府、大同这两个军事重镇的兵力部署,还有紫荆关、居庸关、白羊口、古北口这几个关隘,都是瓦剌入寇的必经之地,一定要派经验丰富的将才镇守。” 朱祁钰想了想,问道:“廷益,你可有什么合适的人推荐?” “臣举韩青、孙镗守紫荆关,大同副总兵郭登任大同总兵,原大同左参将石亨,有勇有谋,臣请赦其罪,任右都督,总管五军大营,训练所有增援京师的新军,”于谦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原大同总兵刘安、臣请赦其罪,任总兵官……” “于部堂,你先等等。”柳浩然忽然发难,“如果我没记错,那个刘安,他之前擅离大同前线来京城讨官,还有那个孙镗,应该是个蒙古人吧?” “蒙古人一样有忠心我大明的,永顺伯薛斌之子薛寿童就是蒙古人,土木堡之战他与成国公朱勇在鹞儿岭与瓦剌人血战,弦断矢尽,仍然以弓身击敌,瓦剌人恼其骁勇,将其活活肢解,薛寿童至死不肯降,后来那些瓦剌人了解到他是蒙古人,皆哀哭其英勇。还有都督吴克勤、恭顺伯吴克忠俩兄弟,他们俩个也都是蒙古人,兄弟二人领军断后,最先遭遇瓦剌大军围攻,兄弟俱殁於阵中。” 柳浩然默了一会,又道:“好,且不说孙镗这些蒙古人,说说那个石亨吧,土木堡之战那个他与西宁侯宋瑛、武进伯朱冕在阳和迎战瓦剌,全军覆没,非但不自裁,居然丢下上司单枪匹马脱逃,这种人你也敢举荐?你还要让这种人做京城的总兵?” “浩然呀,朕看兵部的事情,你就不要多管了。”朱祁钰止住了柳浩然,转头望向于谦,“方才这几个人的任命都照准,不过你刚才说的这些防务事项,估计有多少时间准备?” “按照每日过来的边报看,瓦剌人那边暂时还没有动静,因此至少一个月内,瓦剌人的兵锋是无法威胁到京城的。” “一个月?”柳浩然微微一笑,继续发难,“先前于部堂口口声声说要查仓,一个月的时间,你就能查得完京通两仓吗?瓦剌人会容你慢慢查仓么?若是一个月后瓦剌人突然杀到通州……”柳浩然忽然敛起笑容,将面色猛然一沉,加重了语气,“莫非那通州仓里头的六百万石粮食,于部堂打算任由瓦剌人取用吗?” 朱祁钰没有说话,缓缓将目光投向于谦。 于谦从容向朱祁钰磕了一个头。 “徐阁老刚才说的这些问题,臣也考虑过,臣想到的办法是以运代查。不过,若是通州仓六百万石粮食全部由民夫来搬运,为了赶时间至少要动用上千民夫,还要调动京营的部队沿途看守、巡视、押运,再加上清点、核算、监督的差吏和官员,此举耗费的工银和赏银,最保守估计也需要两万到三万两银子。而且以这样的动静规模来看,是很难避免各级官员趁机渔利的,也很难保证最终清查出来存粮的数据。” “呵呵,于部堂考虑的挺周到,可惜此乃两难。”柳浩然转过头去,向朱祁钰正色道,“圣上,如今乃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举,我们浙江老家有句俗话,叫做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为了保我大明江山社稷,唯有趁早一把火烧了通州仓,方能确保这些粮食不落入敌手。” “一把火烧了?”于谦愕然了转过头,立刻忍不住怒道,“好个一把火烧了!你可知道这些粮食是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多少百姓的血汗呐?” “呵呵,事到如今,师兄呀,我们唯有知其不可而为之了!”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于谦面色铁青,“柳浩然、柳师弟、柳阁老!你以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这话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么?这话的意思不是要你去做不该做的事,而是凡事知其事难以实现,却要尽最大努力去做,以求问心无愧!禹思天下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饥者,犹己饥之也!我从前以为你是个正气浩然的正直之士,没想到你如今也变成了这个模样!你可知道这几日京城流言四起,不法奸商囤积居奇、哄抬米价,短短几日米价已经涨了十倍!东江米巷已经发生了好几起抢砸之事了,若是朝廷再不拿出粮食平抑米价,不用瓦剌人来,饥饿的百姓就会围住紫禁城!” 于谦此言一出,五个内阁大臣全惊了。 就连从头到尾不说话的那只木鱼高谷也抬起眼皮,瞠目结舌的盯着他,高谷此时心想:“亡命之徒,真是亡命之徒。这个于谦才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呀,当着圣上的面什么话都敢说,此人简直就是官场的亡命之徒呐!传言说他当年座师是个官场贱民,原来他也是个亡命之徒,这对师徒简直就是一对官场活宝!” “这里是大明国的朝廷,没有你的什么师弟!”柳浩然被一通数落,竟然面不改色,平静的笑了笑,“于部堂,你既然不同意烧了通州的粮食,莫非你另有两全的良策?” “不错,我这里的确有一个两全之策!”于谦朝御座前的朱祁钰磕了一个头,“昨日臣与应天巡抚周忱专门讨论过这个方案,周忱提出一个更好的法子。如今各省勤王的部队已经开拔来京,周忱的意思是让所有来京的部队中途取道通州,直接在通州仓领取足够半年的粮食,如此既可以免于调动民夫,又可以打消前来勤王部队对粮草的顾虑,以领代查,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朱祁钰的目光越来越亮。 几个内阁大臣的目光也越来越亮。 陈循喜不自禁,忍不住道:“臣以为于部堂这个‘以领代查’的方案实在兼顾了方方面面,是个很好的提议,臣附议。” 朱祁钰将目光扫向商辂。 商辂立刻说道:“臣也完全同意这个‘以领代查’的方案。” 朱祁钰兴奋得面泛红光,又将目光投向苗衷。 可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苗衷却沉默了,缓缓低下头去。 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孙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田能儿领着四个太监来到殿门之前。 “太后有口谕,请圣上听旨。” 这田能儿说完,径直走上须弥座前站定。 朱祁钰则走下玉阶,在田能儿有几分得意的目光下,慢慢的向他跪了下去。 田能儿清了清嗓子,模仿孙太后的语气,拿捏着腔调说道:“哀家同意你们留守京师,是赌上了身价性命的!不守京城,我大明在江南还能有半壁江山,守则可能玉石俱焚。可你们呢,竟然在这种时候还议着什么查仓的小事。” 朱祁钰心中一凛,怎么,太后的耳目竟如此厉害。 田能儿吁了口气,紧接着说道。 “皇帝呀,哀家听说你一下子蠲免了六个省两年的税赋,你真是太年轻了呀。有道是千里做官只为财,你知道这一下断了多少人挣钱的路子吗?哀家听说,一个正七品的官一年的正俸才区区二十七两银子,二十七两银子,怕是连一只鹰、一只老虎也养不活吧?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吏不靠那些门道,如何糊口?哀家知道你从小忠厚老实,见不得老百姓受苦,可替你办事的、守边的,不还是这些官儿么?” 陈循被太后给说愣了,偷偷将目光投向朱祁钰。 朱祁钰嘴里也像是吃了满口黄连,却不得不朝田能儿磕了个头。 “儿臣,明白母后的意思了。” 田能儿闻言面色一松,说道:“皇上,哀家今天让田能儿给你这样传谕,不是要为难你,更不是存心要让你在内阁面前难堪!而是要你明白我大明的这个家并不好当,哀家望你好好用心,想方设法让臣子们与你齐心协力的保卫京师,就照哀家这话传,一个字也不能少,钦此!” 朱祁钰只好又朝田能儿磕下头去:“儿臣,领旨。” 田能儿传完了懿旨,当然就立刻恢复了奴才的身份,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下玉阶,朱祁钰则在金英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步步慢慢走回须弥座前,坐定。 此时田能儿早早已经跪了下来,谄笑得眉飞色舞。 “奴才田能儿,叩见万岁!” “起来吧。”朱祁钰面无表情的说,“朕这里,也有几句话。” 田能儿双目含笑,恭恭敬敬道:“奴才洗耳恭听!” “朕这里有一个故事,要你说给太后,”朱祁钰顿了顿,望着田能儿,“你也照着朕讲的故事回传给太后,一个字也不能少。” 田能儿想了想,笑道:“回禀皇上,太后常说奴才有两个毛病,一个是脸皮薄,另一个是记性不好,若是太长的故事,奴才可不一定记得住。” 朱祁钰也笑了:“是么?记性不好也无妨,大同前线有个叫做马邑的军镇,好像还缺一个宦官监军,朕听说你的老家就在那儿吧……” 田能儿笑意一僵,立刻软了。 “奴才,管保能把皇上的话一字不漏的带给太后。” 苗阁老眉梢一动,心想:“早听说这个田能儿没什么本事,只是会时常学唱些新戏词,扮丑角取悦孙太后,便被她留在身边委以重任,果然是棵不中用的墙头草,风怎么吹便怎么倒了。”这般一想,不免冷冷轻哼一声。 “这就好。”朱祁钰点了点头,“你记着,两百多年前,金兵渡过黄河直逼东京,宋徽宗急急传位钦宗,是为靖康元年。其实那时候以金人两路兵力不过十五万人,尚不足攻破开封,靖康之难,非兵不利,皆因前宋朝堂号令不一。” “徽钦二帝被俘,堂堂大宋都城开封,上至公主下至民女,皆沦为金人军妓,韦太后也被迫为金人生了两个孩子,直到高宗南渡复国她才得以返宋,为了灭口她不得不又杀了柔福公主,徒留骂名于后世。我大明日月重开大宋天,当莫蹈靖康之覆辙,儿臣恳请母后以国事为重,暂授锦衣卫指挥权,以平瓦剌之祸。” 柳浩然这时候与苗衷对望了一眼,两人都默不作声。 “田能儿,你现在立刻给朕再复述一遍!” “遵旨,”田能儿这草包尖了尖嗓子,一丝不苟的说:“两百多年前,金兵渡过黄河,直逼东京,宋徽宗急急传位钦宗,是为,靖康元年。其实那时候,以金人两路兵力,不过十五万人,尚不足攻破开封,靖康之难,非兵不利,皆因前宋朝堂号令不一。徽钦二帝,被俘堂堂,大宋都城,开封,上至公主、下至民女,皆沦为金人军妓,韦……” 田能儿梗了一下,又咬咬牙继续背道:“韦太后也被迫为金人,生了两个孩子,直到高宗南渡复国,她才得以返宋,为了灭口她……,她……不得不又杀了柔福公主,徒留骂名于后世。我大明日月重开,大宋天,当莫蹈靖康之覆辙,儿臣恳请母后以国事为重,暂授锦衣卫指挥权,以平瓦剌之祸。” 朱祁钰点了点头,又从案上抄起了一封字信,让金英转递给了田能儿。田能儿接过字信,只看了一眼,就听朱祁钰说。 “回宫复旨去吧。” 第四十章 卓力格图 塞外的科尔沁大草原,此刻正是秋高气爽。 青蓝色的苍穹没有一丝多余的云彩,平展的草地碧色连天,从这片无垠的的大草原向南望去,燕山山脉的余脉东西苍茫,巍峨的连片山峦直插向长生天而去,就像是从前在山的那头驱逐了黄金家族的那个明教一样,高高在上的睥睨着脚下的科尔沁大草原。 也先微微摇了摇头,不久前的那场土木堡之战,大明朝的军队装备固然精良,可外强中干,分明是不堪一击,他不免为自己刚才的这个念头觉得好笑。多年来,不知兵的宣宗朱瞻基和朱祁镇两人一味打击漠南蒙古,坐视漠北瓦剌部逐步强大,破坏了太宗朱棣的蒙古平衡战略,而瓦剌部则通过山西、陕西边境规模盛大的茶市马市获得了大量的盐铁刀剑,悄然崛起统一了蒙古各部,势力范围东起朝鲜、西至中亚,其强盛已经隐隐有大元之相。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骑马而来。这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却壮得像一头小熊。 “父亲,你找我?” 也先慈爱的看着他,说道:“我的神箭将军,你的汉文,学的怎么样了?” “学的差不多了,自从我们收服漠南这些东蒙古部落以来,我又顺便将漠南这边的一些口音都学会了,以后他们那些部落的首领在我面前就别想耍心眼了。” 也先一怔,很快由衷的大笑起来。 “了不起呀,卓力格图,这下我就可以放心了。” 少年眼神中闪过一丝兴奋。 “父亲,这么说你,你是决定了吗?” 也先端倪着少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先不说这个。”也先缓缓移过目光,望向远处草原上的人群,“怎么今年科尔沁的那达慕上看不到你的影子,我听人说这里的赛马居然还让那些漠南人拿了第一。” 少年轻蔑的一笑,骄傲的说:“父亲,我射出的第二支箭可以追上第一支,整个漠南漠北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做到,汉人说平时应该收敛锋芒,有博罗纳哈勒和阿失帖木儿在,震慑他们就足够了,这次虽然纳哈勒的马儿出了点问题,可漠南的人在摔跤和射箭上都比不过我们。” 少年扭过头去看了眼远处载歌载舞欢腾的人群,又冷哼一声,“父亲你听出我话里话外的意思了么?他们漠南人根本比不过我们,除了逃跑的本事,赛马就是逃跑的本事!” 蒙古人与汉人不同,讲究幼子守灶,也就是父亲死后家业都由最小的幼子来继承,因此也先打心眼里最看好的就是这个卓力格图,卓力格图在蒙语中又是大无畏的意思。也先闻言不免哈哈大笑起来,可少年却没有笑。 “父亲,你还记得从前鞑靼部那达慕比武时,我摔死了老汗王的侄儿,挨了一顿皮鞭的那件事吗,”少年渐渐眯起了眼睛,“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发誓要血洗黄金家族,他们太弱了,脱脱不花也早已没有资格称汗了。” “嗯……,漠南的黄金家族自诩正朔,数百年来都看不起我们漠北草原的勇士。不过,长生天已经让他们没落下去了,只要时机成熟,我随时可以取代脱脱不花的汗位。”也先对着太阳眯起眼睛来,“不过嘛,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还要利用他们的部落……” 少年不等他说完,立刻拔出匕首指向绵延的燕山山脉。 “父亲英明,那就请父亲立刻下令,重新挥师南下攻下BJ、登上汗位,光复大元,让我们的部落崛起成为新的黄金家族,现在行动还来得及!” 也先有些猝不及防,他望着那连绵山脉,不免犹豫起来。 “可是,我听说那些汉人已经有了一个新皇帝了,新皇帝是那个俘虏的弟弟。” 少年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决绝。 “那就把他一齐抓来!父亲,我学习汉文看了不少汉人写的书,从前金人攻破开封城,抓了两个汉人的皇帝,又抢了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后来那批金银财宝又到了成吉思汗手里,他这才能开创大元的天下,如今,金银财宝又积聚在了那座城里。” 也先望着少年的一身峥气,心中不免涌起一股热血。 这个卓力格图小小年纪便有此雄心壮志,又很有智谋,假以时日一定会是一代雄主。更何况土木堡之战,卓力格图仅带两个随从,不到半个时辰就连续射杀四十五个尚在抵抗的明军将校。若非自己听不进他一个孩子的话,执意要带着那个俘虏皇帝北还,只怕BJ也早已是囊中之物了。 这般一想,也先突然微笑着盯住卓力格图的眼睛。 “卓力格图,你这是在拿金银财宝说服为父吗?” 少年的目光不闪也不避。 “父亲,喜欢金银财宝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当时你只能看见自己眼前的罢了。” 也先哑然失笑,他摸了摸胯下的马鞍又抬起头来,炽烈的阳光放射成一圈一圈明艳的圣圈从长生天上直直射向他的眼眶,此刻有卓力格图在身旁,仿佛远处那片燕山山峦也不再高耸,不过像是无垠的大草原上寻常的几座灰色毡绒帐篷似的,秋风袭来,草原上绿浪摇曳,红的花黄的花,渐次在草原上绽放开来,也先不禁感慨起来。 “卓力格图呐,他日能取代黄金家族恢复大元的新汗王,一定是你。” 不多时,在科尔沁那达慕大会的行宫金帐之中。 朱祁镇被汉人参谋领到也先面前,此时的朱祁镇额头上多了一个伤疤,身穿一袭老羊皮袄,一身行酒奴的打扮,被迫给帐内诸位来参加那达慕的漠南漠北蒙古各部首领挨个斟酒,竟是在效仿晋怀帝青衣行酒。 待朱祁镇来到卓力格图面前时,酒壶里的马奶酒已经所剩不多了。 朱祁镇心想:“这是也先最疼爱的儿子,素来精明强干,我若回去添酒,未免会惹怒这家伙,可若是倒不满他的杯子,被当作小觑了他只怕会更危险,如何是好?” 就在朱祁镇惊疑不定时,卓力格图竟拉住了他的手,用汉话说。 “辛苦太上皇伺候我们喝酒了,不如你也将壶里的马奶酒一齐喝了,怎么样?” 朱祁镇暗暗叫苦,豁出去仰起头来将酒壶喝了个底朝天。 帐中诸首领见了,纷纷起哄,大家一齐举起杯子来,还有人上前搭住朱祁镇的肩膀赞扬他好酒量,金帐内的人放肆的哄笑起来,乱哄哄一片。 “大家都坐回去,我要问这个汉人皇帝几句话。”也先不轻不重的说了一句,这些蒙古各部首领贵族们立刻收起了散漫的态度,纷纷归座,足见这些年瓦剌部崛起后一家独大,漠南漠北无人能敌的地位。 朱祁镇恭恭敬敬的一躬身:“太师请说,我知无不言。” “之前你替我们去叫大同城门,虽然最后没有破城,可是他们送来了大同库银二万两和库藏的蟒衣、彩缎,让我们大家好好发了笔财,这件事做的很好,我们大家都很满意,大家也都很喜欢你。” 话音刚落,诸部首领们纷纷举起酒杯。 朱祁镇深深鞠了个躬:“非是太师没破城,而是太师宅心仁厚体恤大同城中的百姓,不忍破城将他们屠戮。”也先身边的翻译喜宁,将朱祁镇的话说了一遍,也先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勃然大怒,“你在小瞧我?” 卓力格图听得懂汉文,笑了笑,用匕首敲了敲桌子。 “父亲你错了,这个行酒奴是在拍你马屁呢。” 朱祁镇吓得哆哆嗦嗦,感激的向卓力格图投来一眼。 “哦,原来是这样。”也先这才满不在乎点了点头,他懒得藏话,直接瞪着朱祁镇说,“喂,明朝的皇帝,现在我们大家又有了个新主意,打算带着你去京城逛逛,如果你的母亲和妻子这次给的钱够多,我就把你还给她们,你反正都替我们叫过好几次门了,这趟一路过去,再多叫几个地方不要紧吧?” “回去!”朱祁镇怔了一下,脱口而出:“太师什么时候出发?” 卓力格图愕然,忍不住用汉话试探他:“你……,不怕我们攻下你的京城吗?” 朱祁镇苦笑一声:“朕的,……京城?小王子,那里还能算是朕的京城吗?朕如今天天只能困在重兵看守的帐篷里,吃着牛马一般的食物,还常常有看守半夜对着朕的帐篷尿尿,整日里跟着朕伺候朕的,只有两个从前不得志的奴才,朕算什么皇帝?” 卓力格图愣住了,可一琢磨,这个朱祁镇说的确实是心里话。 “这个世上,只有王振一人对朕才是忠心耿耿,此番出战朕见你们瓦剌天兵威武,心中怂了想退走,他就替朕说这是朕要去他家乡看看,可走了一半朕觉得自己又行了,又要往北去,他就又说这是朕怕踩坏了他们家乡的麦子,其实当时蔚州的秋收早就结束了,朕的大军又如何能踩坏麦子?他真是太体谅朕了,为了保全朕的英名,他甚至自愿在军前以死封口……”朱祁镇的眼睛越来越红,“这些日子朕一直在想,他与朕都错了,瓦剌的天兵个个神勇,我大明根本不是你们的对手……” 朱祁镇自语般越说越快,金帐里的这些人除了喜宁和卓力格图之外,没人能清楚朱祁镇在说什么,不过他那种迫不及待想要回家的神色,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可是假装不了的。 一时间这些各部首领都动起了心思,毕竟冬天已经到了,没有任何部落会拒绝再次南下的机会,这也正是也先计划的一步,虽然他可以强迫这些部落参加他的大军一齐南下,可他不能保证这些老狐狸会把最精锐的部队都交给他。 他没想到事情进展那么顺利,朱祁镇的表现出人意料,令这些人立刻动了心。 也先一下子血气上涌,用带着浓重漠北口音的蒙古语说道。 “诸部听令!” 金帐里呼啦啦一阵,各部首领纷纷起身,群情踊跃。 “今年科尔沁那达慕到此为止,各部准备与我南下,共复大元!” “赛、赛——阿木极了太————” 第四十一章 心结 杭州西山灵隐。 李元青久久的站在那儿。 他的面前是一座石头僧塔,里边供奉着了尘大师的舍利。 良久,他叹了口气,从后山向灵隐寺而来,他穿过熙熙攘攘的香客,来到直指经阁门前,敲了敲门。开门的是本明老和尚,他见到李元青,怔了一下,便将他让了进来。 “元青,是你,你怎么回来了?” 多年不见,本明老和尚苍老了许多。 “本明大师傅,我这次回来,是归还经书的。” 李元青从怀里摸出一本《小金刚经》,双手奉过。 本明老和尚一愣,长长叹息一声,疲累的走了两步,将经书接了过去,随手放在了桌上,道:“元青呐,这些经书如今已经无人问津了,你应该还记得圆通吧,他从前想方设法要到我这经阁里翻看各种经书,如今做了方丈,就再也不读经了。” 李元青默默的听着,一言不发。 “对了,你怎么突然想起要还这经书的?” “这是富贵的,他,他早已不信这经书了。” 本明老和尚一愣,不再说话了,他慢慢抬起头,顺着天光望着天棚上的那块琉璃瓦,许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气。此时经阁的门缝里透进来一股冷风,外头人来人往,更衬着经阁之中的寂寞。 本明老和尚慢慢点了点头,声音一下子变得苍老深沉起来。 “这些年,你离开灵隐之后过得怎么样了?今后又要去哪里?” “京城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这几日就要跟随浙江备倭军北上增援。”说着,李元青忽然又低下了头,轻声道,“大师傅,其实这些年,有个心结一直埋在我心里解不开,我有些后悔自己不早听人劝,有的时候我又忍不住还是会想起苏小姐,可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觉得自己对不起小舟,临行之前,我想请教请教您。” 说罢,他便将前事和盘托出,本明老和尚听完李元青的诉说,微微笑了笑。 “元青呐,你本性骄傲,我看你这不是心结,只是意难平罢了!不过你想想呀,当初你既已决定要成全他人,大可不必如此自寻烦恼。” “大师傅,你是说,我这是自寻烦恼?” “元青呀,你是个好孩子,替我把早上从供桌偷来的那个供桃拿过来。” 桌上只有一个拳头大的桃子,绿叶儿配着红红的尖儿,看上去好似仙桃般令人垂涎,李元青走过几步,将之拿了奉给老和尚。 “按说这个时节早就没桃子了,可是杭州城的那些海商们总能从海外搞到些稀奇货,弄得我们灵隐也一齐跟着沾了光,你别看这桃儿它不大,可贵重着呢。” 说完,这老和尚竟然遥遥一抛,将这桃子丢到了经阁外的水沟里。 “大师傅,你这是……” “元青,你说该不该把它捡回来呢?要是不去捡吧,这桃这么贵重,还真有些舍不得,可你要把它捡回来吧,可它又确实是脏了……,罢了,元青,你去,替我捡回来洗洗吧。” 李元青点了点头,当即跑出经阁捡起了桃子,又在门口的水缸里仔细的洗了洗。 “大师傅,我替你捡回来了。” 老和尚接过李元青递过的桃子,捏在手里看了看。 “说真的,如果不是知道这桃子贵重,我肯定是不会让你替我把它捡回来的。我看你刚才也确实是用心洗了,它看起来也干净多了。啧,可是呀,它无论看起来有多干净,我心里总归还是会有膈应,罢了罢了,既然如此,就放过那个桃子,也放过你自己吧,何苦自寻烦恼呢。” 看着这老和尚又将那桃子丢出了经阁,李元青似有所悟。 “元青呐,我虽然终日在这经阁之中,却也懂得这世上的爱,并非只有情爱一种,蓝桥水涨、祅庙烟尘,你为她喝得酩酊大醉、为她万念俱灰,那是爱,却只是情爱,情爱只是皮肉幻象,还有一种爱远比情爱坚固,那就叫恩爱。从情爱变成恩爱是一道坎,很多人都没有跨过去,包括老衲自己,从前就没有跨过去。如今你与小舟精诚坦然相向,又有个女儿狗娃,这就是恩,是你欠她的救命之恩、再造之恩,等你想通了这一点,以你的心志,你就会不知不觉想要去还她这份恩,如此你来我往,这便是相濡以沫。” “情爱、恩爱……”李元青喃喃自语,目光越来越亮。 “其实呀,在你这个年纪看上去要死要活的大事,其实过些年回过头再想想,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本明老和尚凝视着他,微微一笑,那脸上原本满是核桃皮一样的皱纹也一绽而开。 “去吧,回去和小舟好好过日子去吧,即使你们一世清贫吃苦,又有什么不好?缘起缘灭缘自在,老衲相信,你和老衲还会再见的。” 不多时,经阁厚重的大门被推开了。 天光刹入,掀得桌上的经书簌簌作响,李元青像是彻底解开了心结,踏门而出。 德胜门外,辰时二刻。 京城原来有九个城门,最靠北面的便是德胜门。 这里就是天子脚下,可不是人人都能住得起城里头的,要知道城里的柴米油盐和城外的价格差不多相差一倍,因此这北京城外还住着数十万户人家呢,满街鳞次栉比的客栈酒肆林立,向来可比城里头热闹多了。 可世事无常呐,就这么短短一个月,城里城外的情况就反过来了。 如今城外的大街小巷几乎看不见多少人影,可冷清多了。 凄冷的阳光用力穿透云层,沿着巍峨的德胜门箭楼洒将而下。 从瓮城外护城河的桥头,从四面八方通向那条德胜门大街的街巷上,人群聚起了一排黑压压的人潮,一种紧张的气氛也夹杂在人潮中一齐蔓延着。 护城河的一头的缓坡地上,不知是谁家种的菜苗和稀疏的野草交错拢在一块儿,可能是原主人走得太过匆忙,已经奄得匍匐在硬邦邦的土层上。挨着那条长街的护城河周遭地面则早已被人给踩烂了,泥浆从土里被前面的人一遍遍的沾起,又被后头的人一遍遍的踏倒。 谁也说不清打哪一天开始,城外成批的百姓就开始变卖家产,想方设法要往城里挤,可官府又迟迟没出告示,既没有表态城外居民可以入城,亦没有表态让他们何去何从,所以更多眼见无望的,早已选择背井离乡投亲奔友去了。 人群之中,一个士绅模样打扮的乌眉土脸的,衣裳也似有好两天没换洗了,揉得皱巴巴的,他从下人手里接过一份硬邦邦的干粮,啃了一口,忽然眼前一亮,狠狠瞪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下人,朝前方努了努嘴。 那下人心领神会,快步前去招呼前面一个满脸肥油的汉子。 那汉子回过头,看了两眼才认出这个士绅,赶忙挪了过来。 “嘿,二舅您怎么在这儿呀,您可是有功名在身的,我还以为您早进了城了。” 这士绅瞧见周围人的目光,冲汉子使了个眼色,两人都撇开了下人走到一边。 “小声些,”士绅冲这汉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又叹了口气,“小喜子,你二舅我这回可碰上难处了。” “二舅,您能有啥难处呀,我记得您正统八年中的举,户部都挂着您陈思宋的大名呢,再说了,您通州不是还有一千多亩的好地么……” “甭提了,都贱卖了。”士绅叹了口气,摆了摆手。 “卖……”这汉子一怔,变了脸色,“二舅,为啥呀,您这不败家吗?”这汉子说完这句,见士绅沉吟不语,又道:“您不会是缺钱花了吧?哎呦,侄儿我不是在这儿么,您真缺钱有难处跟我吱一声呀,那么好些地真犯不着全卖了呀!” 士绅目光复杂的拍了拍这汉子的肩膀。 “官场上有句话,叫做宁做长江知县,不做黄河太守。民间也有句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二舅这回算是彻底想明白了。实话跟你说吧,二舅是想要进城要使些银子,买个江南的小官儿先做着,若是顺利,再慢慢将家小接过去安顿。不说这些了,你如今可有什么法子进城吗?” “您,原来这是要进城呀……”汉子低下头一个劲沉吟,满脸为难之色,“您咋不早一天来呢,昨夜侄儿和几个街坊掌柜正跟轮值的城门领一块喝酒呢。” “哦,你们都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那城门领一个劲给我们抱怨,说各省勤王的部队都他娘的来京城这个花花世界享福来了,那些外地的都司、千总带着一票票的亲兵大车在城里沿街采办,买肉买鸡买煤炭,市面上牛羊肉价涨了两倍,再过些日子,这市面上非大乱不可……” 汉子说了一阵,忽然又压低了声音。 “这关头人情比纸还薄,我们几个掌柜和这个城门领原来也是老相识了,这回合伙替他在醉春楼的牌局连捐还了两条大银鱼,他才答应给我们几个想办法,侄儿开始以为会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谁知道最后他只不过是摸出了一份文凭……” “文凭?”士绅紧紧追问,“是什么样的文凭?” “哎呦二舅,这时景最好用的文凭不是官凭,而是军凭!那城门领给了咱们一份宣府边军勤王军户的军凭,咱们连夜让人仿制了二十多份,不过这要是追究起来可是要杀头的,所以我连当时在场我手下这老伙计都一并给做了一份,要不然……” 汉子忽然愣住了,转过头去,用眼角窥觎着不远处的老仆人,心中闪过一丝杀机。 士绅也眯起了眼睛,与汉子对望一眼,谁也没有说话,却已然心领神会。 这时候,两人身边走过一个牵马的壮汉。 这壮汉穿着一身得体青色的长袍,神清目秀却目光无神,没有留胡子却神色呆滞,脸色又青又白,仿佛几天没睡过好觉,身后牵着一匹青骢马,旁若无人的向前走,很快就被裹到人群里去,动弹不得。 “二舅……”汉子脸色雪白。 士绅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这人他娘的打哪儿钻出来的,咱们……刚才的话,叫这人听去了没?” “不知道。”士绅又冲汉子使了个眼色,“走,咱们还是盯着他去。只要他识趣,我们也别在这节骨眼上惹麻烦。” 便在这时,前方高高的城楼上又传来一声高呼。 “钦命田公公要入城喽!” 与之辉映,底下的瓮城门洞外头很快响起一片呵骂声。 “文武百官、军民人等回避!” “啪——” “说的你们呢,都给老子滚开!” 就像是往徐徐流淌的人潮里丢了块巨石,挥鞭声叱骂声立刻激起了一层骇浪。 原本缓缓流淌的人流顿时从德胜门的瓮城里头倒卷而出,如潮水般飞快的涌动到德胜门大街上,又冲回一条条小巷里,只听满街都是男呼女叫,和着失足跌倒的人的尖叫、扁担被踩断的咔嚓声,一时间鸡飞狗跳。 很快大路就被肃清了干净了,两队官军分列两旁,维持着秩序。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小丫头不知怎的,竟被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只见这小丫头站立不稳,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跌坐在路中央。 说时迟那时快,一队车马由北卷地而来,一共是五辆大车,清一色刷了重漆,车厢封得严严实实,外头还用油布层层包裹着,贴着封条,两旁是二十余个矫健的侍卫,一律披挂带刀,为首是好一辆轿车,烫金边的车盖、黄铜包的车轮。 怒马如龙、车行如风,只见马蹄踏得泥花四溅,顷刻便被那队侍卫簇拥着过来了。 “哪里来的小东西,你有几条小命,找死么?” 为首一骑哨骑冷冷一笑,一心想要立威,不但不减速反而抽了坐骑一鞭子,驱动马儿直直向这小丫头疾驰而来。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不用说,这要被被马撞上,这小丫头定然性命不保。 就在这时,人群里闪过一青袍壮汉,快步过来挡在那小丫头面前。 第四十二章 奸细 “好大的胆子!” 为首哨骑一怔,顿时恶从心起。 只见那哨骑又反手“扑”地打个响鞭,催动快马朝这两人迎面扑来。 这边青袍壮汉漫不经心递过一眼,见这哨骑来意不善,非但不躲避,反而抢上前来两拳一齐打出,径直轰在马儿胸前,轰得那快马来势一止,青袍壮汉再起身一顶,竟将那马儿整个顶得人立而起。 哨卫大吃一惊,心想:“这家伙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马儿吃了汉子这一击一顶,仰着头打了个响喷,慢慢歪趔着身子栽倒下来,哨卫眼疾手快在半空中兜圈儿一个半转,被斜斜掼了出去,落在地上单臂一撑,已经是翻转了身。不过他虽然没被自己的坐骑压下下面,却仍不免扭伤了脚裸,眉头一皱又捂着脚蹲了下来。他来不及庆幸,便看自己那坐骑横躺在地上,冲自己咴儿一声,呼呼透着气儿起不来了。 “好、好!”围观的百姓中爆发出一阵喝彩声。 人群里趁机出来不少人,有的一边将那小丫头抱走,一边对这青袍壮汉千恩万谢,有的则围着这汉子手舞足蹈、由衷喝彩。 这壮汉的青袍崩了几个扣子,露出胸前一道五寸来长的刀疤,经过先前那一番举动这刀疤涨得鼓鼓的,仿佛在向众人诉说着他的戎马生平。 哨卫瞧着心头怒极,抽出腰刀“唿”地站起身来,崴着脚一步步走了过来,也不讲什么江湖规矩,一刀劈向青袍汉子。 青袍壮汉早瞥见这哨骑一瘸一拐杀气腾腾过来,侧身让过这一刀,这哨卫一刀没砍中,又横刀冲汉子腹部奋力一扫,汉子不退反进,一只手牢牢攥住他执刀的手腕,只一用力,已将他手上的钢刀夺了过去。 这一切都在瞬息之间,干净利落,惹得周围人群又是一阵喝彩。 “好、好!” 哨骑赤手空拳,倒退了好几步,怒极反笑。 “嗬,好一个瓦剌人的奸细呀!”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嘿嘿,我说怎么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宫里的车队呢,现在都清楚了,这个人就是瓦剌人的奸细。”哨卫说完这句,目光扫向周围几个对他怒目而视的百姓,恶狠狠地加重了语气,“没听说过奸细有单独行动的,没准你们这些人里头还有瓦剌的奸细?” 刚才喝彩的那些人,听了这话一下子都不敢吭声了,一个个都低下了头。 这时候后边其余那些侍卫已经飞驰赶来,这些侍卫不敢大意,纷纷抽刀下马,不过他们已经见识了这个汉子的厉害,只是将这汉子团团围住,不敢贸然上前。 “都给我住手!” 一句尖声飘飘传来,一个老太监下了轿车,背着手不紧不慢的穿过侍卫缓步而来。 那哨卫瞧见这田公公,仿佛瞧见了救星。 “干爹!这个人是瓦剌人的……” “住口,你如何知道他是甚么人?” 田公公转过脸来,面色慈祥的望向汉子,正是孙太后宫里的总管太监田能儿。 “我说一路上怎么老听见喜鹊叫唤呢,如果杂家没有认错人的话,阁下应该就是大同右参将周怀安吧?” 青袍汉子面无表情的抱了个拳。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周怀安。” “果然,呵呵,杂家可早就听说过你的大名了,边地军民都管你叫怀安公子,是吧?”说话间便向左右扫了一眼,“真是班门弄斧,凭你们几个也是周将军的对手?还不快快把那些小玩意儿收起来,都给杂家退下!” 那些侍卫立刻指挥着守军,连叫带骂、干净利索的将围观的百姓驱离,清出好大一片地方来,方便田公公说话。而那个哨卫则心有不甘,在几个侍卫搀扶下退了两步,便负气摔手坐在了地上,田公公回过头见他耍性子,面无表情的眯了眯眼,便又回过头去,换上了一副笑脸。 “周将军呀,听说令堂出身蒙古的黄金家族,世代皆是蒙古勋贵,令尊又是太祖朝从龙的干将,世代世袭的边军大将,当年太宗朝还和郑公公的船队下过西洋,真是叫人羡慕呀。嘿嘿,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番将军能逃出生天,可喜可贺呀。” 汉子一怔,慢慢仰起头来,茫然望着他。 “可喜……,可贺?” “怎不可喜可贺,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周将军此番归来定能升官发财。” 一边说,那公公一边竖起大拇指比划起来。 “升官发财……,我们边军在苦寒之地为天下人守边,个个献完青春又献子孙,可你们这些家伙,从来只想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想着升官发财么?” 田公公干笑一声:“无论是哪朝哪代,总的牺牲一部分人,成全另一部分人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杂家常听人说,千里做官只为财嘛,所以咱们得把眼光放长远些,成全成全自己嘛,呵呵。” 周怀安的目光绕开田公公,望向他身后那一字排开的数辆大车,见车辙压得深入泥水,想来车上沉甸甸的都是财货,不由出言讥讽,“看来你们这些人做官果真的是为了发财!公公此行想必是收获不浅呐,不过正统皇帝身陷瓦剌敌营,若是瓦剌那些人再打过来,公公的这些金银财宝,今后打算留给谁呢?” 田公公脸色一下子难看起来。 边上坐着的那个受伤哨骑再忍耐不住,指着周怀安道。 “放肆!怎么跟我干爹说话的?” 汉子冷冷一笑,不紧不慢的反问了一句。 “敢问阁下现居何职,贵姓?” 哨卫勉力扶着身边一个侍卫,一边起身一边说。 “在下是锦衣卫百户,姓孙。” “原来是孙百户,你姓孙他姓田,他如何做得你爹?” 孙百户闻言一怔,脚筋一抽,不免又瘫坐了下去。 田公公气得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的跳,本来想拉拢此人的,如今反倒丢尽了面子,想要发作,却硬是生生忍住了。如今正统皇帝不在了,更重要的是老祖宗王振也不在了,若是再跟这蛮子起了冲突,丢人还是小事,只怕传到今上耳朵里,那可就麻烦大了,听说今上志在整顿朝纲,到时候只怕连太后也不一定能保得了自己。 这般一想,他冷笑一声,转目向那那孙百户微一瞪眼。 “怎么了,旁人一句话你腿根就软了,站也站不起来了么?” “干爹……”孙百户头上沁出一层汗,他咬紧牙关,哆嗦着扯着又撑起身子。 “儿子就是死了残了,也绝不会给干爹丢脸!” “这就对了。”田能儿微微一笑,目光却端详着周怀安,“老祖宗从前常说,人生在世,立身处世要讲两个字,一个是忠、一个是义,杂家跟随老祖宗多年,他如今虽然死在北边了,可杂家还是他的儿子呀!”说到这里,田能儿眼里已经闪出了泪花。 孙百户强撑着走过两步来,一下子跪倒在田公公面前。 “干爹,儿子就是死了也永远是您老的儿子。” 田能儿轻轻拍在孙百户的肩头,细声喃喃:“杂家知道,杂家这辈子不可能会有自己的儿子,可你就是杂家所有干儿子里头最亲的那个亲儿子呐!” 孙百户闻言,立刻放声嚎啕大哭了起来。 周怀安看着他俩这幅父子情深的虚伪模样,心想:“我大明朝就是因为有你们这帮甘心做王振义子义孙的,才弄得乱七八糟,有使唤银子的留在中军大帐虚报冒功,没有使唤银子的便发配前线交锋送死,以至于吃了土木堡那场大败仗。” 周怀安越想越觉得恶心,一拂袖便向德胜门而去。 田能儿瞧着周怀安远去,慢慢蹲下身躯。 “有道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老祖宗不在了,从今往后,像这些往老祖宗身上泼脏水的小人只怕会越来越多。听干爹一句话,你干爹这条老命死不足惜,可你还年轻得很,明儿会有人安排你到柳浩然柳阁老那儿效命去,往后在阁老那儿要夹着尾巴做人,知道吗?” 孙百户泪眼一怔,紧紧拉住田能儿的衣袖。 “可是……,干爹,我舍不得您老呀。” 田能儿心中冷笑:“你这个小机灵鬼哪里是舍不得我呀,我看你这是不放心过去之后的日子呐。”心思这般一转,田能儿微微一笑,挣出手来,拍拍孙百户的肩膀,将目光扫向那贴着封条的数乘大车。 “瞧见了么,这都是前些年老祖宗派我在宣府和瓦剌人买卖刀兵盔甲挣来的五百万两白银!你听好了,这笔银子干干净净!外边没有半点风声,这可就算天王老子来查也查不出的瞒天账!阁老那儿你尽管放心的去,有了杂家这一大笔银子开路,保你能在柳阁老那儿混得风生水起!” 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孙百户终于放下心来。 他趁机顺势拜倒下去,再一次干嚎起来。 “干爹放心,儿子永远是您老的儿子!” 第四十三章 援军 东方渐渐露出晨曦。 一支步骑由安定门出城,向着居庸关方向徐徐而来。 这一支队伍殊为特别,他们身上的号服似乎也与寻常明军不太一致,每个人肩上挂的不是长枪弓箭,而是一支支铁铸的火铳,在阳光下熠熠闪着暗铁的光色,这些人的腰间都别着一圈长长的布袋,里头装着一包包的火药,另有一具斜挎袋里则灌满了铁砂。 这正是由太宗北伐时组建,令人闻风丧胆的神机营火器部队,亦是人类史上最早的成建制火器部队,不过,正牌的神机营已经葬送在了土木堡,如今这支是兵部重新组建的。 在这支队伍正中央是几员骑马的军官,其中一个身穿锁甲的汉子骑着一匹毛色油亮的枣骝大马,正是当日在德胜门护城河前的周怀安。 此时他手中的武器看上去颇为古怪,乍一看像是个狼牙棍似的兵器,可仔细一瞧却有三根黑乎乎的枪管,这三根枪管形成一个“品”字,后头还各安了个火门,被这汉子抓握在手上,倒也平添了几分威武。 副将孙立看了眼他手里的兵器,忍不住开口。 “我说周总兵,你这手上的三眼火铳可是洪武年的老兵器了,如今早落伍没人用了。” 周怀安笑了笑,提起右手的火铳比划了一下。 “落伍了么?可从前我们大同倒有不少,我试了几回,觉得这东西用的挺顺手。” “大同?难怪了,实话跟你说吧,其实不光是京营,连各地的驻军也早不用这老古董了,只是丢给边军使唤。周老兄既然喜欢这老家伙,看来是员勇将呀,这三眼火铳管子太短,不逼近三十步内根本打不准。” “勇将?”周怀安轻叹一声,“周某一介败军之将,何敢言勇?” 孙立一怔,笑道:“那又如何,正统九年老子远征交趾,回乡后发现家中二十亩良田居然被乡里大户霸占,老子气不过就打上他家,伤了好几个人,被他们衙门上下使钱陷在狱里挣扎不得!”说着,孙立的脸渐渐变了颜色,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无尽的哀愁一吐而尽,“若非这次兵部准许我戴罪立功,老子这条命没准就要交代在房山的大牢里头了。” 周怀安什么也没说,望着孙立眉眼处刀刻般的皱纹和鬓角胡乱横生的两丛白发,暗暗叹了口气。 “不说这些丧气的事了,”孙立大笑一声,“你是败军之将,我是地牢之将,让我们俩个去守居庸关,看来朝廷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难关了。” “是啊,土木之败我大明丧尽当年宣宗北伐留下的朝野中坚,我也是万分侥幸才从那儿逃得了性命。”说话间,周怀安晃了晃手上那个三眼铳,不无感慨,“在那之后我才发现,什么长枪长刀碰上那样的场面都不免缺口卷刃,不如这样的铁疙瘩好使。” “哎,在牢城里我听说了还不敢信呢,那可是二十万京军的精锐呐,从八月十四土木堡扎营到八月十五全军覆没,就是二十万头猪,两天时间也杀不光吧?” “孙将军!那些可都是为国死难的将士!”周怀安正色道,“这不是他们的错!实在是那个王振不懂军机,土木堡附近无水可取,胡乱扎营,以至于三军崩溃……” 周怀安不再言语,默默闭上眼睛,他面前浮现出大批干渴绝望的青壮明军,一个个解甲去衣,跪坐在地上等死,瓦剌军还未杀到面前,便被无数败逃的自己人撞倒、踩死,一多半都是死在了自己人的手上。 见他一脸痛苦模样,孙立也不忍再继续说下去了。 这时候,队伍后边的李元青也正骑着他的那匹枣红马。 身边一个头领模样的老兵油子,和着两三个兵丁,正左右夹着他。 “嘿,你的底细我们几个都摸清楚了,还磨蹭什么?” “就是,没有孝敬,你也敢大摇大摆的骑着马,岂不闻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我们狠起来的样子连我们自己都怕,拿不出像样的东西,今后有你的苦头!” “老大,像他这种我见得多了,揍一顿就什么都肯拿出来孝敬我们了。” 李元青咬了咬牙,道:“你们弄错了,我家里爷爷是个清官,没钱。” “呦呵,还骗人呢,这世上无官不贪,祁老四早说了,你爷爷做了几十年的官,怎么可能没留下点什么值钱宝贝?照我说,你身上肯定得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才配得上你这种出身……,哎呦喂……,哪个不长眼的东西呀……” 就在这时候,那头领挨了一腿,横着眼扭过头去,只看了一眼,立刻笑成了个弥勒。 “哎呦喂,余百户,我还说哪位爷跟我这开玩笑呢……” “赵二,怎么着,饷银没发够呢,要冲自家兄弟借钱?” “有粮大哥,瞧您这是说哪里话……,自家兄弟……,哦哦哦,敢情是这大水冲了龙王庙了,小兄弟,对不住呀……” 余有粮冲那赵二淬了一口,骂道:“谁是你大哥?呸,瞧你那怂样子,有本事上瓦剌人那儿耍威风去,欺负自家兄弟算什么本事?去去,别竖在这儿现眼!” “得了,百户大人,哥几个这就上前边争取立功去……” 说话间,那几个家伙便一溜烟向着队伍前边去了。 余有粮目送那几人去了,驱马来到李元青身边,声音透着些许气恼。 “元青,不说好了让你留在京城里么,你怎么趁我不注意跟过来了?” “余大叔,人生地不熟的,我……,我还是想跟着你。” “放屁!你打过仗么?刀枪无眼,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我没有打过仗,可我看这儿许多人也都没打过仗呀。” “你……”余有粮被他堵得一怔,“李元青呀李元青,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来么,我十岁那年,乡里碰上了百年未有之大旱,河水断流、池塘干涸,乡民们眼睁睁的看着快要生出稻花的稻子一片片的枯死,那叫一个欲哭无泪呀,那一年,大家留好稻种之后,只能天天数着米下锅,谁家也不敢煮米饭,都是熬粥、稀薄的粥,稀得好像汤,都能照脸的那种,就这么好不容易挨到了来年的春天,大家把省下来的种子种了下去,就这么忍着、盼着挨到秋天能吃上粮食,可过了几个月,老天又开始没完没了的下起了雨,田里的水无处可排,慢慢的越来越深,把稻子都一片片淹了。眼看着今年又要绝收,所有的人都绝望了,族长隔三差五的就去乡里借粮,可那几年大明朝处处受灾,哪里还能借的到粮食?田边的野菜、野草,早被大家挖来吃完了,就有很多人开始上山吃树叶、树皮,饥民枕借数百日、小儿伏地僵不起,草席裹尸同一系、中有饿儿犹有气,我们家一共九口人,我最小的两个弟弟就是那时候饿死的,活着的人别说起来闹了,就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乡里饿死了许多人,我家老爷子和我说,有那么一天,听说李知县带着人下来我们乡里了,管粮仓的便提前做好了一碗碗的白米饭,只等他们到了便好上前巴结……” “余大叔,你不是说大家都快要饿死了么,乡里又是哪来的粮食?” “那些都是皇粮,下边有的官儿为了考绩升官,往往会虚报当地的粮产,以此向百姓多征粮赋,所以其实各地皆有些许仓粮。李知县一路看见乡里许多饿殍,又见那管仓的居然还能拿出白米饭巴结,当时便要开仓放粮,即便他知道放了就是杀头的罪!” “杀头……,救人该是杀头的罪?” “你是没听到过饥儿的啼哭,你也没见过水中横七竖八,飘成树杈一样的尸体,也许他一次次想着独善其身,可又一次次午夜惊醒,他仗着有从龙之功,一力承担所有罪责开了仓,不光救活了乡里的百姓,更救活了我们一家六口人,余某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受人恩惠,必当知恩图报……” “余大叔,其实当年的事,雾平的百姓们早就报答过了。” “你说什么,报答过了?” “不错,当年我爷爷贬官又起复之后,不久后又再次贬官接受批斗,早晚不得进食。雾平当地的百姓闻听此事,便冒着吃官司挨牵连的风险,隔三差五的趁夜引走守备,偷偷给我爷爷送来干粮吃喝,以此保全了性命。”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事……”余有粮凝神想了想,忽然笑了,“好呀、好!我们雾平百姓果然多忠义之辈,余某也要做个知恩图报的大丈夫!我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快快给我回城去,一切责任我亦会替你一力承担!” “我不走,余大叔你看不起我吗?莫非你觉得我是贪生怕死之人?” “你……!哎,你骨子里未免太傲了。”虽然这般说,可余有粮心中却不以为然,他想了想,又忍不住问:“我记得你从前与苏小姐处的不错,后来怎么……” 李元青一窒,慢慢低下头去,他不想说富贵的不是,更不想说苏小姐的不是,便紧紧咬着嘴唇,不停抚摸揉搓着枣红马的鬃毛。 他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如果将事情说出来,那苏小姐岂不成了脚踩两只船?他心中生出一股倔强,若是这样,他宁可自己扛下骂名,永远替她埋藏这个秘密。否则自己成了一个说别人坏话的人,就再也不能算是个好人了。 一阵沉默,余有粮见他果然无话可说,心中十分失望,悠悠叹了口气。 “可惜了,你到底还是不如你爷爷那般是非分明呀,如今成家了么?” 李元青缓缓点了点头,道:“成家了,我如今还有了个女儿。” “哦?可惜呀,是个女娃娃。” “女娃娃怎么了?” “女娃娃不能替你们李家延续香火呀。” “香火?哈哈哈,我们家又没有什么家财要传下去,还会在乎那种东西?” “你不在乎并不代表别人不在乎,这个世界就是因为一个个好人都断了香火,所以人人都变得自私自利,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只想着怎么捞钱,再也没人愿意去做什么好人了。” “余大叔,你可别再取笑我了,我这不也是为了挣钱来的么,如果不是为了二十两的赏银,我才不会千里迢迢上这儿来呢。”说话间,李元青不免解下吊在自己脖颈上的那个荷包,那里头不但有面铜镜,还有一小块阿宝送他的麝香,那可是他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了。 可是,待他把荷包里的那块麝香倒在手上,他忽然愣住了。 这时候他的手里头出现了两块一模一样的麝香,这两块麝香无论是大小、形状和还是切口竟然如同从一个模子里取出来的。要知道麝香是离家之前小舟特意嘱咐他带来的,本来是为了路上应急换钱用的,这世上绝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第二块! 第四十四章 居庸关 便在这时候,另一边的那个孙立也向周怀安打问起来。 “我说周老兄,咱们如今这些人马是打哪里来的?将不知兵,这可犯兵家的忌讳。” 好一会儿,周怀安才从土木之败中缓过神来,慢吞吞的答应起来。 “本来想着到了驻地再跟你细说的,既然你问了,我便给你好好介绍介绍。咱们这批弟兄一共是六百个,基本都是半个月之前刚到京城的部队,就连我们这些人的手上的火铳,也有许多是从土木堡战场回收的,要说起这些弟兄的出身,那就有些复杂了,天南地北的人儿都有,有的原先是山东的卫所驻军、有的是河南的正操军,有的甚至还是浙江沿海的备倭军。你再看那边那一伙,他们是原先正牌神机营的,在土木堡捡了命逃回来的,如今又重新加入了我们,还有他们那伙人身边的那几个穿锦袍棉袄的,个个都是京城的富家子,他们是自告奋勇来投军的。” “对了,还有两位把总你得认识一下,一位是从浙江过来的备倭军的百户,余有粮,看见了么,他非常擅长调教马匹,和他说话的那个小兵,祖上从前还跟着家父打过仗立过功呢,回头再介绍你们认识吧。你身边这位是是从山东登州过来的火器营把总,杜威。” 杜威在马上向孙立抱拳,孙立也双手抱拳一拱。 那杜威说:“前些天还听周总兵说起您的大名,是宣宗北伐时军里有名的悍将,我们几个还琢磨圣上刚赦你出狱,您还不知怎么憔悴呢,今早真见了您才觉得您气概不凡,比咱们想象的可要壮实多了。” “原来担心你骑不了马,我雇车昨儿一早就到了房山。”周怀安也笑了笑,“结果没想到他老孙是一天也不肯休息,咱们有这样的兄弟在,何愁不能守住关口?” “哈哈哈,”孙立道,“周老兄,你怎么知道我在牢城里就没骑马练过家伙?那牢里头的规矩虽然多,但有一条:有银子银子吃苦、没银子人吃苦。只要是银子管够,又或者像老子这样,受牢城相公的赏识,你就是在里头天天吃喝嫖赌也没牢头敢为难你。”孙立突然想起什么,又道,“哎,咱们如今守关的方略,可否见告一下呢?” 周怀安还在想孙立的话,被他一问,便道。 “从边报来看,此番敌军分兵两路,一路是也先的瓦剌主力,正在大同方向,另一路是打着脱脱不花可汗旗号的,以鞑靼和兀良哈为主的部队,这支人马绕过宣府,去向不明,极有可能是冲着我们居庸关来的,他们这一路的人马估计在三万以上。” “三万?”孙立一愣,“那,我们有多少人马?” “整个关口算上我们也就三千多人,朝廷虽然从辽东抽调四千,从宣府抽调六千兵力增援我们,可他们未必能及时赶到。” “你打算怎么办?” “太宗朝在八达岭的关口外边三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城修了好些军城军堡,如今不少已经荒弃,据此,我打算今日就亲自带人越过八达岭抵达北面的武威军堡,并在五日之内,让周边那些军堡里头的守军一齐撤退到我们居庸关。” 孙立想了想,又问:“那些地方的守军拢共有多少人?” “听说加起来能有个六七千人,不过估计里头有不少吃空饷了,能有个五千就不错了。顺利的话,如果这五千人补充到关城里,胜算就大多了。” 孙立听周怀安说话条理清晰,不免心中佩服,双手按住马鞍发问。 “不知总兵大人出身哪支部队?” “我自小便在蓟镇卫军。”周怀安又坦然道,“蓟镇和兀良哈三卫胡汉杂居,大家历来和平相处。家父是汉人,家母是蒙古人,所以我自幼就会说蒙古话,总兵赏识我,让我从总旗、百户,一路做到都司、游击,负责防范兀良哈诸部落与漠南鞑靼那些部落的联合。” “你竟是蒙古人?”孙立一怔,又叹道:“没想到呀,你竟然能如此坦诚。” 周怀安微笑道:“家父从小就告诉我,无论是蒙古人还是汉人都是人,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打起仗来都要家破人亡,所以要我胸怀天下安危,为我取名怀安。” 这支人马逶迤蜿蜒前行,大半日之后,便来到一座山口。 孙立突然瞪大了眼睛,勒住了马儿的缰绳。 但见前方峰峦如聚,两山相峙之间,亘卧着一座雄关,犹如石门封天一般不可逾越。关城之上,一块巨匾之上,五个大字遒劲有力:天下第一关! 这里,便是天下九塞之一的居庸关,亦是京师之北门,想要翻越燕山山脉,此处是最佳亦是最近的捷径。自汉以来,匈奴鲜卑、突厥辽金无不坐困此关,是以被传说渲染莫测,鲜有大军由此叩关南下。 太祖朝大将军徐达为抵御蒙古,重修了这座关城,如今居庸关城墙高大、南北关各有一座瓮城,沿着陡峭的城楼,布置有大小一十六座炮台,每座炮台之上都架着足有水桶粗的火炮,有照门有准星,射程在五百步以上!每一门都保养得乌黑发亮,关城里另有一道水门,水门上有闸楼闸机,下边有铁闸口,可泄洪可蓄水,整座关城可谓是固若金汤。 孙立紧紧跟上周怀安,但见这关城之外,一条黄土大道之上,满是一片热火朝天。 沿着这条大道,两旁搭起了一座座临时的大草棚,这些草棚的上面都立着一块块木牌子,孙立定睛看了看,有的好像是医馆、有的是粥铺、有的是歇脚的工棚,有的甚至是防火的乡勇待的水铺,连援军一旦来了需要增加的茅厕也提前用白石灰布置下了。 周怀安一路向他介绍,一旦瓦剌人前来叩关,伤兵从哪里送下来、礌石滚木又从哪里送上去,又如何控制来往的人流,哪里设置关防校验来往的士卒里面有没有混入奸细,万一关口哪里起了火,或是哪里被瓦剌人突破,又如何最快派人顶上去…… 孙立认真的听着,他也是带兵多年的宿将,刚想出了什么纰漏,立刻又听周怀安言语里补充上了,他笑了笑,索性不停点头,心中暗暗佩服。 说话间,周怀安打发杜威带着神机营入关,又策马带着孙立沿着居庸关外城转了转,一边给他讲哪些地方防御不足需要加强,一边询问孙立的意见。 两个人从关口南边的瓮城一直转到水门外,但见围着那一平如镜的水闸湖面,边军的女眷们正在洗衣淘米,黄昏下,三三两两的孩童嬉戏打闹,给这压抑的关城带了一丝人间烟火味,一队打礌石的边军挑着箩筐,沿着城墙根向着更远的山腰去了。 孙立心中感慨,忍不住开口询问。 “周老兄,你来居庸关做总兵多久了?” “正好有一个月了。” “想不到呀,居庸关我从前也来过,完全没有这般井然的秩序。周老兄这么短的时间便能将士气人心收拾的这么好,实在是难得的将才呀。” “其实也没什么,”周怀安笑了笑,“我就立了一条规矩,凡是在我这座关城的,不论官职高低,必须和底下的普通士兵同吃同睡。” 孙立听得眼光一亮,想了想,又慢慢点了点头。 “听上去简单,要真做起来阻力不知有多大呢,不容易呐。” 第四十五章 神箭 天色将晓,山风呼啸,松涛怒吼。 北风如翻江倒海般阵阵袭来,疯也似的摇撼着连片山脉。 此处便是长城要塞之一的白羊口,相传汉朝昭君出塞和亲即由此出关,此刻的白羊口已然戒严,高大城墙和箭楼上飞檐翘翅连成一片,锯齿般的雉堞垛口后边皆多是带甲之士。 一名穿着三品官袍的文官,悠悠吟诗: “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边塞苦,岂为妻子谋……” “通政使!”一名信使飞身来报:“急报,现已探明,两日之前也先带着瓦剌主力绕过大同,现今正在攻打距此三百里的紫荆关。” “知道了!”通政使谢泽眉头紧锁,站在城头向关外极目望去。 “这样就说的通了,阳和那边的果然只是蛮子的疑兵。” 谢泽回头一瞧,说话的是一名内吏,一脸幸灾乐祸的模样。这内吏原是白羊口关先前弃城逃跑的守将吕铎留下的经历官,此时被谢泽目光一刺,急忙低下头去。 “范经历,何事这般可喜?” 那范经历不敢在众官兵前答应,硬着头皮上前低声回话。 “通政使大人,下官只是庆幸瓦剌人走的不是我们这处关口。” 谢泽冷冷道:“这么说,我们大家的运气都不错了?” 范经历干笑一声:“下官等,这不都是托了通政使大人的洪福嘛。” “谢某哪来的什么洪福?倒是那个指挥佥事吕铎,胆敢扔下这么偌大一座关城逃命,天幸我来的不晚,否则关破之日,便是那个吕铎满门抄斩之时!谢某整整替他收拢了十天的残部,才勉强堪以守城。”谢泽绷着的脸,此时突然一松,“不过,圣旨只教诛杀他吕铎一人妻儿不问,也算他造化不浅。” 范经历一凛,问:“圣旨那么快就下来了?” 谢泽瞧他一眼,道:“当今天子十分勤政,一封奏折上去,不到两天就批下来了。” 范经历一愣,道:“这事其实也不能全怪吕铎,他那官儿毕竟是买来的嘛。” “你说什么,他那官是买来的?” 这下,轮到谢泽不淡定了。 “嘿嘿,下官也不瞒您了,吕铎他左右在这儿也做了三年的官儿了,以他的心思,当初买官的钱早回本了,跑了也不心疼。”那范经历似乎见怪不怪,撇了撇嘴,“只是他也太不晓事了,连关口破了自己也要问罪杀头的道理也不懂,简直是把买官儿当成是买菜儿了。” 谢泽默然良久,咬着牙恨恨的问。 “这么重要的关口,他当初花了多少银子买的?” 范经历看看左右那些士卒无人注意他们,便伸出五个手指比划了一下。 “五……,五千两?” 范经历一笑,摇了摇头。 “不会是……,五万两吧?” “嗨呀,当然不需要那么多,这买官又不是排兵打仗,不能用您老那观念去看问题。其实说白了,这买官就跟做生意是一个道理,您看咱们这关隘远离京师,地方又偏僻,就连去趟大同都还得翻山越岭的。” 范经历瞧他听得认真,又絮絮叨叨的解释。 “您再想呀,咱们这关口的关城里头那些守军数量又比不得大同那些重镇,守军不多饷银就不多,这里头就压榨不出多少兵血来!附近又没什么窑子酒馆之类的可供消遣,所以来这儿摆明了挣的是辛苦钱,愿意出银子的人少了,价格自然上不去,这是市场规律呀。” 范经历这时候见谢泽听得脸色煞白,讨了个没趣,便把话头一收,“所以我从前有一次听吕铎酒醉后说起过,买这官儿前前后后连请客吃饭加送礼,拢共才花了五百两。” “五百两……”谢泽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仰头无语。 范经历的世界非常简单,他不学无术,为官就是为财,所以根本无法理解谢泽心中那份忧国忧民,此刻心想:“装什么装,如今当官的每年上上下下有几个不花钱的,我就不信你不花银子做得那么大官,除非你也是个不顾子孙的官场贱民!”便道:“哎呀,官场上有话怎么说的,水至清则无鱼嘛……” 谢泽冷冷道:“什么叫水至清则无鱼?莫非你不喜欢清水、喜欢浑水?这世上什么样的东西才喜欢浑水?对了,江南有一种水怪叫鳄鱼,这鳄鱼长着一张血盆大口,就喜欢潜伏在浑水里头,等你近了,就一口咬住你拖你下水吃了!” 范经历一惊,默默擦了擦汗。 “被大人这么一说,下官也有些害怕浑水了。” 范经历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什么鳄鱼,我看呐,分明是美人鱼。” 谢泽转过头去,望向关外的万顷碧涛,立刻又将思绪拉回前线。 “我看此番入寇,也先挟持太上皇,其志不小,若是我们守不住这儿,天下的百姓便要生灵涂炭,覆巢之下无完卵,就连你我也会家破人亡!” “恐怕大人是多虑了,既然瓦剌人走的是紫荆关,我们这儿……” “我们这儿也不可掉以轻心,我听说瓦剌那个也先太师一举一动都在模仿成吉思汗,当年成吉思汗起兵反金,就是先攻居庸关不克,便分兵攻打紫荆关,如今虽然瓦剌主力在攻打紫荆关,我等须防着他声东击西,分兵来夺关……” “呜嘟嘟嘟——” 仿佛是为了印证谢泽的话,远处响起一声低沉的号角。 和着悠长的号角,便是马嘶人喊声,谢泽回首望去,只见前方山谷中尘土弥漫,风鼓旌旗,遮天蔽日,大队瓦剌人马向着长城逶迄而来。 范经历吓了一跳,慌张道:“瓦剌人怎么来了,莫非前面那么多的军堡都失守了?” 他扶住雉堞居高临下望去,只见瓦剌大军已经逼近关下两箭之地,所有瓦剌人都勒住马头在箭程之外列阵,一丝不乱的静等攻城,这时候城头一阵骚动,谢泽面无惧色的站上月台,振臂高呼:“将士们,听我一言。你们也有妻儿老小,我等背后就是天下的亿万大明的百姓,他们的身家性命,今日皆系于我等一念之间。” 说话间,谢泽从一位军士身上取出一支箭,高高擎起。 “来白羊口之前,谢某已经与一家老小诀别,我谢泽绝不学那个贪生怕死的吕铎,今天就是死也要战死在这里!我若偷生,便如此箭!” 说着,他“咔嚓”一下折断长箭,白羊口守军齐刷刷静了片刻,突然沸腾了。 “愿与谢将军誓死守关,绝不偷生!” “誓死守关、绝不偷生!” 就在众守军群情激奋之际,瓦剌军阵前出来一个少年贵族,长袖左襟,腰佩弯刀,他眯眼扫了一眼关上的首脑,也不慌不忙从马搭子插的箭壶里头取出了一支长箭来。 关上众将士也觉察到此,一齐将目光望向此人。 那少年在马上弯腰将羽箭的箭头往土里随手一插,这是少年的习惯,淬过土的箭头往往带着土里的细菌,中箭者即便没有直接死于箭伤,多半也会在之后死于伤口的感染,这少年随后拔出羽箭,自顾自的瞄了一眼,张起一具铁弓搭箭指向半空,“嗖”的射出一支空箭。 如此一箭根本不可能射上城楼,关上没人明白这个少年在做什么,谢泽也大觉稀奇。 可就在这时候,那个少年又立刻取出第二支箭来,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儿,奋力朝空中射出第二支箭。 “他究竟在做甚么,这么远……” 不及细想,寒光一闪,呼啸着落下一支箭来,“咚”的一声插在谢泽眉心,范经历这才看清这“支”箭竟由两支长箭首尾相接,连起来足足有八尺余长,谢泽立刻像是一株刚刚被砍倒的大树,嘭地仰面摔在城头。 一个瓦剌千夫长看得清清楚楚,方才半空之中,少年的第二支箭追上了前头那支,前后相撞不偏不倚,将那去势已竭的箭支陡然又震出两百步远,落在了城头上面那明军守将的眉心,他被少年的神技震得身上一颤,眼皮子一哆嗦,振臂大呼: “神箭将军!神箭将军!” 霎时间号角震天,风鼓旗展,瓦剌人发起了冲锋。 “砰!”“砰!”“砰!” 关上百十枝火铳一齐发火,轰向关口下密集的骑兵,瓦剌人立刻倒下一片。可前头的倒下,后头的却愈发悍勇的叫喊着涌上来,明军在白羊口关居高临下,箭如飞蝗骤雨般直泻而下。关口上下顿时搅成了一团,湮灭在一片喊杀声之中。 第四十六章 团聚 居庸关前。 一个大脚的少妇背着个两三岁的小娃娃,手臂上还挽着个大包袱,顺着黄土大道艰难的向前走着,这少妇好不容易来到了拦路盘询的关卡前,刚一放下那小娃娃,小娃娃便闹腾起来,指着排在她们前边一个汉子手里的烧饼。 “妈妈,我肚子饿,要吃饼饼……” “乖,饼饼不好吃,我这里还有馒头,吃馒头好不好?” 这小娃娃委屈的看着那汉子手里的饼,哭着叫道:“妈妈,吃完饼饼,我自己走路……” “忍住,不许哭……”少妇紧紧咬着牙,脸色苍白的掏出一个馒头,掰了一小块塞到了那个小娃娃的嘴里,“狗娃快吃,吃完了就自己走,不许耍赖。” 少妇再抬起头来,忽然发现远处的那队边军之中,有一个熟悉的人影。少妇顾不得许多,一下子抱起狗娃,冲着远处拼命挥手。 “李元青、李元青……” 李元青正背着箩筐,远远听见有人喊他名字,转过头看了一眼,立刻呆住了。 他丢下箩筐,拼命的向那对母女跑去…… 一家人总算是团聚了,晚舟夕照,夕阳黄昏,看着千里迢迢给自己来送衣裳的江小舟,李元青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动,原来,小舟为了带狗娃来见自己,将自己的嫁妆都当成了盘缠,她舍不得坐客船来京城,便趁着漕运的粮船,一路从杭州到了通州,再一路打听,沿着陆路来了此地,其途中的辛苦实在是一言难尽。 这时候,李元青见狗娃怯生生的看着自己,心里一酸,冲她伸出双手:“过来呀,狗娃别怕,让爸爸好好看看你。” 狗娃红着个脸:“妈妈说,不要相信陌生人。” “狗娃呀,这是你的爸爸,亲爸爸呀,他不是陌生人!” 李元青有些哭笑不得:“小舟,她怎么还叫狗娃?” “这个名字不好么?她很喜欢呀。” 李元青看了眼狗娃,几个月前他离开家的时候,狗娃还不会说话,这小孩子长起来可真快,一转眼就能咿呀咿呀说话了,真不知道小舟带这狗娃吃了多少苦。 “你们母女跟着我吃苦了,我想呀,给她起个大名吧,好听一些的。” “那你肚子里墨水多,就给她起一个呗。” “嗯,人生一世、草生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给你留下个念想,不如就叫……” 小舟噗呲一笑:“我不过就送了件衣裳过来,怎么就对你有救命之恩了?” “罢了,不说也罢,”李元青笑了笑,“我现在觉得狗娃这个名字也挺好,你看她小脑袋圆滚滚的,多可爱。” 李元青走过两步,摸了摸狗娃的脑袋,又道,“这一路过来,我早就想通了,等打完了这一仗,我就陪你们回去。从今往后我再也不离开你们了,就老老实实做个庄稼汉,只要每天陪着你和狗娃,哪怕是在天涯海角,我也就知足了。” “天涯海角?也好,免得在家乡总有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横刀夺爱。” 李元青一怔,低头想了想,坦然一笑。 “只怕还是我那位好兄弟富贵的缘故吧,一个人如果得了昧心好处,一定会极力说别人坏话的,有时候冤枉你的人比谁都更清楚你是被冤枉的。这都是我没用,不过咱们也不用怕,胡公子和苏小姐都是有名有姓的人,等我回去之后,事情总归是能说清楚的。” 其实他心里还有个话没讲,那就是那位苏小姐,有些事苏小姐固然愿意为自己分辩清楚,可她早已与胡公子成了亲,也就不方便抛头露面替自己解释了,否则那才真是越描越黑。 毕竟血浓于水,狗娃和李元青相处了这么一小会儿,就爸爸、爸爸叫个不停了,李元青抱着狗娃的小脸蛋晃晃亲亲,不胜欢喜。 小舟用手支着下巴,一脸幸福的看着李元青。 “你说,以后再也不离开我们了,是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李元青笑了笑,手儿放在胸口那鸳鸯荷包上,心中忽然一动。 这里边的铜镜可不是个普通的镜子呀,明明是一小块麝香放进去,竟能变出两块来,这东西不就跟传说中的聚宝盆一样么?不过,这件事暂时还不能让小舟知道,怀璧其罪,万一她要是说漏嘴了,不知会惹来什么大祸。 这般一想,他脸色变了变,迫不及待的直起身子。 “我忽然想到个事,我得去找余百户说道说道,那些赏银我不要了!” “赏银,你说的是什么赏银?” “来不及和你解释了,再迟的话就来不及了!” 说话间,李元青解开吊着铜镜的那个布袋,从里头摸出两块大小形状一模一样的麝香,反过刀背都敲扁了,递给了小舟。 “这是你给我的麝香,看,这两块能换好几两银子呢。还有这些,这里是三两银子,这是上头给我们和备倭军来京城的食宿银子,这一路上有余百户关照,我就没舍得花,还有这里,一共是六十五个铜钱,这些也是我攒下的,你都替我收好了!” “全都给我,那你怎么办?” “放心吧,我今后有的是好法子挣钱呢。”李元青又道,“我这就去找余百户,你们先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回……” 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丢下狗娃去了。 此时北京城外。 也先的主力已攻破紫荆关,经易州、良乡,卢沟桥而来。 十月已半枯黄的草木之间,也先的十支千人方阵排成雁阵,如同一把弯刀驱赶着被他们掳掠的数万百姓,与北风一同卷地而来,在他们的头顶,黑云翻滚、峥嵘叠起,一层又一层的波浪云,或白或青、或淡或浓,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驱使,滚滚向着城楼涌来。 这是瓦剌人惯用的伎俩,不放百姓入城,则守将必不得不与这些同胞百姓骨肉相残,若放这些百姓入城,则瓦剌的骑兵必将尾随夺门,长驱杀入。 城头之上,德胜门守将石亨眉头紧蹙。 “怎么办,咱们要不要开门放那些老百姓进城?” 石亨斜了一眼,见说话的是副将毛福寿,立刻又轻蔑地扭过头去。 “毛将军呀,呵呵,我看你久居京城养尊处优,没在边关和瓦剌人打过交道吧,这城门哪有这么好开的?”石亨冷言冷语嘲讽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些人里头有没有奸细,要是里头混着百八十个瓦剌兵,也穿着百姓的衣裳藏着兵器进来呢?若被他们抢了门去怎么办,纵然抢不下城门,他们在京城里四处点火,你我的脑袋也就没了!” 正说着,一名亲兵匆匆来报。 “报都督,于谦于部堂前来督战!” 话音未落,一众人已然登城了,为首一名老者身姿挺拔,长须飘洒,头戴长翅幞头官帽,身着大红色的官袍,石亨心知这可是二品以上大员才能用的服色,略一分神,便顾不得自己身披精铁大铠,用力弯下腰去。 “石亨见过部堂大人。” “不必客套,听说瓦剌人来了,情况如何?” “情况不太妙,大人请仔细看那边,瓦剌人正在用掳来的百姓打头阵,估计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能到城下了,这一招毒着呢,我们根本不好下手。” 于谦皱了皱眉,深深的吸了口气。 “你带兵多年,有什么对应的法子?” 石亨略作沉吟,目中闪出一道精光。 “除非……,我军主动派兵出城,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若能取胜便可顺势将那些百姓收入城中。只是如今我部既有山东的兵又有山西的兵,既有备倭军又有新兵,东拼西凑良莠不齐倒在其次,关键是军心不齐呐,一旦不能取胜,军心再这么一乱,后果不堪设想呐。” 于谦默然,缓缓向北边望去,这石亨说的不无道理。 “部堂大人勿忧,这事包在我毛某人身上了!阵而后战,兵法之常,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是从前岳飞岳武穆留下的话。”那毛福寿瞟了石亨一眼,咬着牙冷冷一笑,“待会我带着八百京营弟兄出城之后,劳烦石兄立刻关闭城门,绝了我手下那些弟兄回城的念想。此去若不能取胜,今后毛某的家小就拜托两位大人了。” “毛兄弟……!”石亨一愣,涨红了脸,几步过去抓住毛福寿的手,“我石亨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我再拨你三千骑兵,你我一同下去。” 毛福寿的手被他这么一抓,愣住了。 “你是说……,你要与我一同下去?” “我俩从前素未共事,又都是粗人,这些日子是有些相互龃龉看不过眼。”石亨原本紧绷的脸,突然脸一红,“可过了今日,你我就是生死弟兄了!” 毛福寿重重咽了口唾沫,眼眶一下子红了,猛地扭过头去。 “部堂大人,此去若我一人独回,请砍了我脑袋悬于城头!” 两人携手联袂便走,于谦目送两人的背影渐去渐远,猛地一摆手道:“取我甲来。” 不多时,数个方阵的明军,列成阵列集结在德胜门瓮城内的平地上,他们个个擎着火铳和刀枪挺立在阳光之下,十多个锦衣卫纵马穿插来回巡视,百余名将校则如雁翅般分列军阵前方,阵前一员老将一身精锻山纹甲,正是全身披挂已毕的于谦。 数乘快马飞驰而至,为首之人滚下马来。 “于部堂,属下奉命赶到!” 恰在这时,瓮城侧面的大门缓缓开启,于谦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庄重起来,他转过头,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那地上的兵部侍郎吴宁。 “吴宁,待我出城后传我军令,京师二十二万大军全部出城,列阵迎敌!” “属下遵命!” “大军出城后立刻关闭九门,有敢擅自放兵入城者杀无赦!” “属下遵命!” “由锦衣卫在城内巡查,但凡发现有军士穿着号服盔甲不出城作战者杀无赦!” “遵命!” “守城将士,必英勇杀敌,今日便是死战之时!临阵,将不顾军先退者,斩其将!军不顾将先退者,后队斩前队!” “遵命!!” 第四十七章 伏击 德胜门大街。 黄昏下,死寂多日的街道上突然传来急促的铁蹄。 护城河另一头的城门哗然洞开,三千明军骑兵从瓮城里泼风似的冲了出来,这支骑兵人人皆是不畏死的好汉,城头战鼓城下铁蹄,他们放缰疾驰,如刀剑般飞快掠出,很快越过前方那些被掳掠的数万百姓,兵锋直扑瓦剌的军阵。 瓦剌人见那些百姓四散逃跑,他们的军阵也很快运动起来,分出四支千人队从左右两侧,如同两只大手包抄过来,似要揉碎这支不识时务的明军。 明军的铁骑发作了,不少人手里端着的火铳肆无忌惮的朝着瓦剌军开火,这个“砰”的一声,那个又是“轰”的一下,枪声大作响成一片。虽然气势不俗,可要论枪法的精准,却根本无法与两个月前被瓦剌歼灭于土木堡的那些精锐相提并论。 这边瓦剌骑兵挨过这轮枪弹,并未真伤了几人,立刻呼啸着迫近明军,飞箭如雨,反而射落了大批明军。毛福寿一声大喊,一马当先带着亲卫部队斜刺猛冲,快速粘上了左侧的瓦剌骑兵队,手中一支长枪左冲右突,挡着无不披靡。 便在前方斗得难解难分之时,一队队的火铳手快步跑出德胜门,偷偷摸进各家的空屋,他们三五成群,在这些空屋里凿开一个个的枪眼,更有胆大的爬上瓦背,就地埋伏。一杆杆的火铳被装满了火药,一齐瞄向了远处。 瓦剌军阵被毛福寿一阵冲击,经历了短暂的混乱之后,渐渐恢复过来。 这毛福寿正缠上一名蒙古千夫长,两人杀得起劲,面前的瓦剌骑兵突然分开两边,中间簇拥出一员瓦剌大将,正是先锋官平章卯那孩,但见卯那孩头戴耀日兜鍪,一身连环锁子山文甲金光灿灿,一对红铜兽吞肩威风凛凛,手里拈着一张鹊画铁弓,飞马赶来从箭袋里抽出一支透甲箭,拽满弦一箭射来。 毛福寿心叫不好,将那战马的马头一提,那马儿人立而起,替毛福寿挡了这一箭。 毛福寿这坐骑也披着身连环鱼鳞马甲,方才虽然也中了数箭,至多只是扎入肉中寸许,可这卯那孩的透甲箭好生厉害,一箭便射透鱼鳞马甲,余势不止,竟没入那马儿前胸一尺多,马儿顿时倒地,幸好毛福寿眼疾手快跳马落在一边,两个翻滚便提起枪来准备与这瓦剌将领步战。 卯那孩轻蔑的一笑,并未下马,张弓搭起第二支箭来。 就在这时,近旁“嗵”地一声冷枪爆响,乱军中霎时间腾起了一丛焰花,铁砂弹呼啸而来,正中卯那孩的坐骑,明军丛中飞马跃出一员上将,疾驰而来,舞着大刀一刀劈掉了那拦路的千夫长脑袋,挥刀冲毛福寿长啸:“上马来。” 毛福寿不敢迟疑,跳上石亨马背,两人一马在十余亲卫簇拥之下一溜烟突围而去。 这时候卯那孩翻身从马腹下爬出来,目光落在地上那具千夫长尸体上,双眼通红。这千夫长是瓦剌部的一员虎将,卯那孩与他从小便是结义的安答,情同手足,他缓缓走过两步,双手慢慢捧起千夫长的人头,闭上双眼,将这颗头颅紧紧贴在自己的额前。 “刚才那个使刀的,是什么人?” 登时就有一员亲卫上前,一拜到地。 “禀大人,那是原先的大同左参将石亨,阳和大败后单骑脱逃。” “原来是个手下败将,”卯那孩恶狠狠地咬着牙笑道,“上次叫他逃了,今天我一定要亲手剁下他的脑袋!” 不多时,方才那逃走的百余骑匆匆向德胜门仓皇而来。 在这百余骑身后,是数倍骑杀气腾腾的蒙古骑兵,这百余骑明军两侧“噼噼啪啪”,不时腾起袅袅青烟,打得追击的蒙古骑兵纷纷落马,可追赶的蒙古骑兵愈来愈多,箭如雨蝗,这百余骑顿时少了三成,只剩下数十骑。 就在这时,蒙古军阵中的号角激鸣划破长空,十支千人方阵竟放弃了阵型,集如蚁蜂般朝这数十骑运动追击而来,敌阵前来不及撤退的那些明军骑士连同那些被掳掠逃命的百姓哪里抵挡得了,顷刻间分崩离析、血肉横飞,蒙古人士气大振,愈发汹涌向前而来。 数十骑明军残兵,很快穿过德胜门牌楼,分头窜入城外的几条长街。 蒙古大军紧随其后,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发疯一般撞入德胜门城下的各条大街小巷,明军且战且退,很快就没入了各条巷子之中。 蒙古大军士气大振,也先的弟弟孛罗发现形势大好,也领兵前来争功,他亲自带领手下亲军鱼贯呼啸着追杀而至,德胜门箭楼的阴影之下,一条条巷子仿佛一张张巨网,很快笼罩住大部分的蒙古骑士。 一间民宅极近之处响了一枪,一个蒙古骑兵堕下马来。 他身边的几个蒙古骑兵,惊愕的互相看着彼此,茫然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候,无数黑洞洞的枪管渐次从各间民宅的屋顶上、墙角里、门缝中迸射出灼人的火光,瞄着身边的蒙古骑兵开火。刹那间硝烟弥漫,蒙古骑兵中不时有人惨呼着从马上坠下,可后头的蒙古骑兵照样喊着涌进一条条的巷子。 孛罗素来骁勇,早已带人冲入大街深处,见势不妙刚刚勒住马头,前方一座院墙上突然冒出七八个明军杂兵来,一排人平端着火枪瞄着自己只管没头没脑的开火,身边几个亲卫顿时被那硝烟后边的铁弹打得晕头转向,掉下马去。所幸自己穿了厚重的山文甲,虽然被铁砂打得铮铮作响,倒也没伤着。 孛罗又惊又怒,忽然发现大街另一头竟折回一大队明军骑兵,为首者正是先前那个逃走舞刀的石亨,在这个石亨身旁,则是须发花白的于谦。孛罗这才惊觉,这条长街前前后后都挤满了自己的蒙古骑兵,两旁到处是明军和埋伏着的冷枪手。 这时候前面那个石亨发起飙来,舞着大刀逢人就砍,刀光翻飞、血花四溅,蒙古骑射手们不得不丢掉他们最擅长的弓箭,抽出弯刀和明军陷入白刃战,转眼就折了许多。 孛罗几时吃过这样的亏,正欲带着手下亲卫冲杀过去。城上的火炮又隆隆作响,炮弹好像长了眼睛似的专落在蒙古人多的地方,火焰一朵朵的在人群中绽放,到处是呼号声和呼爹叫娘声惨叫声。 眼见前方大队明军高高掣着寒光闪闪的大刀冲杀上来,孛罗终于冷静了一些。 “撤,我们中计了,快撤!” “王爷勿慌,我来了……” 好在这时候,卯那孩亲自带着麾下人马杀入了重围。 可就在卯那孩话音刚落,城墙上一门碗口粗的大炮一声巨响,一颗实心的铁弹携着巨响浓烟打了过来,立刻在密集的蒙古骑兵中掀开一道口子,无数勇士被巨大的冲击力轰向半空,孛罗眼前一黑,顶盔连着脑壳被冲击力打飞,脑浆迸裂死于马下。 卯那孩瞠目欲裂,又羞又怒,就在这时候,他正前方巷子里的明军忽然又向两旁散开,一排排火箭点火发射,呼啸着向他发射而来…… 明军杀红了眼,石亨和毛福寿指挥着明军把各处巷子里的蒙古人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块,恣意宰割屠杀。大街小巷中到处是汪得一片一片的血泊,分不清敌我的人头和被踩的乱七八糟的尸体在惨冷的日光下渐渐冰凉…… 瓦剌军群龙无首,也不知过了多久,东北面响起两声凄凉的号角。 马嘶人喊声中,残存的蒙古骑兵丢下无数同伴的尸体,如退潮般纷纷离去。 第四十八章 云雷规矩镜 夕阳下,一支骑兵部队也由居庸关北边的瓮城疾驰而出。 这支骑兵约摸有三百多号人,个个是关城里擅长骑术的好手。这些人纵马赶了有小半个时辰,忽然放慢了速度,只见前方山谷边的一片低岗上,有座镇子燃起冲天火焰。 这时候,远远放出去的一骑先锋探马,飞驰回来报信。 “报总兵,有一伙土匪正在劫掠前面那个镇子。” 周怀安一怔:“什么,国难当头,还有人敢趁火打劫?” “没啥好奇怪的,”孙立问道,“喂,那镇子里有多少土匪?” “看动静,大概有十几号人。”那探马又道:“这镇子依水而建,咱们想要去八达岭,这镇子是必经之地。” “就这么点人?”孙立性起,骂道:“呔,老子去杀他个片甲不留!” “老孙你别急。”周怀安又问探马,“小惠民,对方情况究竟如何,看清楚了么?” 探马答道:“这座镇子里有一座堡楼,修的很结实。我迫近绕了小半圈,发现这伙人好像准备不足,附近也没有发现运赃物的大车。” 周怀安想了想,道:“既如此,老孙,咱们带着弟兄们过去速战速决,如果顺利,咱们争取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赶到八达岭的关口过夜。” 当下一众骑兵沿着大路过去,迫近了才发现镇子上耸着一座高大的古旧城堡,这古堡的形制很像是前朝遍布北方防贼的大户坞堡,通体石砌而成,修造得十分结实。不过历经百年的风雨剥蚀,砖石垛口上已经结满了一片黯红色苔藓,墙缝里生出许多枯黄的衰草,高墙上的四角则筑有高高的瞭望塔。 好在这一路过去也不见有土匪埋伏抵抗。等大队人马越过镇子将两头占住,又发现大火已经烧倒了好十几座房舍,周总兵便指挥手下取水灭火,当下又有骑士从镇子里领来几位镇上的百姓。 周怀安见这几个人惊魂未定,便下马走了过去。 “老人家,那些贼人是从哪儿来的?” 那老者哆嗦着嘴唇,用一双惊惶的目光盯着周怀安。 “大人,他们哪里是什么贼人,都是官军呐。” 周怀安一愣,一旁的孙立破口骂道:“胡说八道,官军怎么会杀人放火……”说了一半,孙立忽然想到了什么,喉咙一咕咚不说话了。 “老人家,我看这镇上房舍修的很气派,是何缘故?” 老者听见周怀安要为他们做主,心中又有些得意,揉了揉鼻子。 “军爷眼力劲不错,此地名唤何家堡,我们何家前些年可是出过进士的。要细说起来呀,我们这儿也是靠山吃山、占了地利之便呐,每年秋天都有马贩子从南边驮着茶叶来镇上,和从北边来的蒙古人互市换马,又多有些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停留花销……” 周怀安一怔:“你是说……,互市?” 孙立一瞪眼睛,喝道:“是哪个准你们在这儿互市换马的?” 周怀安也追问道:“北面不是还有好几道关口么,蒙古人怎么蒙混过关的?” 老者似乎并不紧张,只是犹豫了一下,说道:“咱们这儿的互市呀,一向是远近闻名的何大善人张罗的,”老者说到这里,似乎有些得意,“哦对了,这位何大善人本名叫做何笔谈,家财万贯、在京城还有好几处产业,他弟弟何笔生是进士出身,从前在江西做过知府,后来在官场上遇到了小人,便罢官回了这里,这些年他们俩兄弟一直在这儿做互市的买卖,这些官府都清楚。” 孙立抽出刀来,瞪着眼道:“进士又怎么了,进士就可以无法无天了?” 老者看孙立亮出家伙,这才有些害怕了:“小民……,小民其实也不清楚他们这么做对不对,只是听说他们俩兄弟认识不少官面上的人,便两头牵线,从中赚些银两……” “老孙,你别难为人家了,”周怀安别开孙立,又问,“老人家,你可知道这把火是什么人放的?” “小民当然知道了,”老者叹了口气,“昨日何笔生一个军中的熟人忽然带着一票官军过来寻他吃酒,他脱不开身只得应付,可今日中午不知怎么的,他们乒乒乓乓的对打起来了,两边都伤了些人,那些官军退出去后就在我们镇子上四处点火,又趁乱攻了进去,真是岂有此理呀……” 孙立与周怀安对视一眼,那伙官军固然不是什么好鸟,这何笔生、何笔谈两兄弟估计也不是什么善类,既是他们内讧黑吃黑,不如就由他们去得了,孙立转身要走之际,偏偏又鬼使神差的多问了一句。 “喂,你说的那个何笔生的军中熟人是何许人,怎么如此不讲义气。” 那老者道:“那个人叫做赵老六,是离此不远的八达岭关口守将,这几年一向与何笔生合伙做生意。” 周怀安吃了一惊,又和孙立对望了一眼。 “守将?老人家,你不会是弄错了吧?” 老者道:“小民怎敢乱说,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八达岭找守军去对质呀。” 周怀安想了想,招手唤来个亲兵,从自己腰带荷包里摸出个铜符。 “小惠民,你带上我的印信,再带两个人速速去八达岭校验,就说我们这支人马可能会耽搁几个时辰才能到,请他们行个方便,顺便再找机会向他们核实一下,守将是不是叫赵老六,此人这段日子在不在关上?” 一番交代完,周怀安又看了孙立一眼,“老孙,准备好了么。” “明白,弟兄们,瞧见那座堡楼了么,与我一同杀进去!” 当下便有一队火铳手端着火铳逼近那处院落,孙立吼了一声,与左右两个火铳手用力一推,那堡楼的大门竟是虚掩着的,这一推顿时洞开,孙立身后的火铳手一拥而入,才发现这大门的碗口粗的门闩早叫人给砸断了,周怀安则带着一队骑兵来到门前,随时准备纵马突入,支援孙立的人。 这边孙立在前院里搜了一圈,竟没见一个活人。 周怀安随后带人进来,转过照壁,发现这里头是一座颇宽敞的的四合院,院子正房面阔五间高两层,左右两边是单层的耳房,东西各是阔七间的两层厢房,正南边是一座戏台,好不气派,在这几处屋舍外头便是高高的围墙,挨着墙根又另外有两排屋舍,四个角设着砖石垒成的碉楼,墙上甚至还有一圈巡道。 只是偌大一座院子里并不见何家老小和那伙官军,偌大一座院子里鸦雀无声,只有一棵大槐树伸着长长的枝桠,被那穿堂风一吹,厚厚的叶片沙沙作响。 周怀安心想:“奇怪,人都去哪儿了?” 众军士搜完屋子,在里面搜出了四五具尸体,整齐的横陈在地上,其中有两个果然穿着边军的号服,这些军士做完活,一个个也都坐下来休息。 李元青信手从胸前的荷包里边掏出了一面镜子,又将那荷包底朝天翻过来在手上抖了抖。荷包里头,立刻又乒乒乓乓掉出了几枚一模一样的铜钱。 这几枚铜钱可不是什么正经的钱,乃是苏南私铸的永乐通宝,不但尺寸上比正常的永乐钱要小一号,颜色也不对,因为掺杂了太多的铁和锡,较之真钱明显发暗。 好家伙,一枚铜钱丢进去,竟然还真能钱生钱了? 几日之前,李元青明明只往里头放了一枚这个色的钱。 见这宝物果然可以钱生钱,李元青强行按捺住自己心中的激动,慢慢翻过那面镜子,盯着那面光洁的铜镜打量起来。 夕阳斜照下,这光洁的镜面上映着天上金黄色的云层,仿佛自己捧着的竟是一块五光十色的琉璃宝物。 他听人说有从前金陵有个富户叫做沈万三,家里头有个宝贝叫做聚宝盆,一枚铜钱放进去,一盆铜钱变出来,没想到自己手上竟然也真有了这样的宝贝。 他越想目光就越是火热,又将这镜子反了过来。 镜子的这一面是背面,因为向来没有被他打磨过,所以看上去仍旧是乌漆漆的,正中央一个突起的铜钮穿着绳索,周围铸着些不知名的花纹。 他猛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有一次,他拿着这面铜镜请教过了尘大师,大师说过,这背后的那些花纹,看着仿佛一个个“回”字,这些花纹叫做云雷纹,在上古商周时代的青铜器上很常见。 当时了尘大师还告诉李元青,这镜子上的这些云雷纹隐约组成一个正方形,这就叫做矩,而整面镜子又是圆的,就叫做规,合起来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时了尘大师就顺口给这面镜子起了个名儿叫做“云雷规矩镜”,多亏了那个当铺的伙计不识货,他当时想拿这镜子换点银钱,反被他们当作垃圾丢了出来。 正思量着,他身边忽然来了个人。 “元青,做什么呢?” 李元青一凛,一边把镜子藏回了荷包里,一边信手往地上用力擦了擦,语无伦次的说:“余大叔呀,不,余百户……,怎么了,找我有事么?” “哦,也没什么大事,”余有粮笑了笑,又狐疑的看着他,“元青,我打搅你了?” “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困了,正打算眯一会呢。” 余有粮道:“那我,来你边上坐坐?” 李元青急忙伸手拂了拂身边的地面,其实这何家的院子里头,地上铺着的都是一块块半尺宽的石砖,就是下雨天也沾不着泥,根本不用拂拭。 余有粮慢慢坐了下来,犹豫了一下,勉强挤出了笑脸。 “元青呀,我知道你媳妇带着孩子千里迢迢过来找你不容易,本来我也给总兵建议让你留在关城里的,可你也知道,咱们关城里的惯骑马的就这么些人,你又好巧不巧的让总兵看见了……” “余大叔,这不能怪你。” “你要这样说,我就更过意不去了,好在咱们这趟差事挺快的,总兵说了,只是帮着关外的那些守军撤到咱们关口里头,来回也就在五天吧。等干完这桩差事,我亲自给周总兵担保,放你们一家回去团圆!” 说话间,余有粮又给他递过了一块干饼,李元青便将这饼卷起来咬了一大口。 “咱们五天之后真回得来么?……咳咳……” 余有粮笑了笑,顺手拧开了自己的水袋,递过李元青面前。 “你放心,除非我死了,哈哈哈,慢点吃,干吃容易噎着,来,喝我的水。” 便在这时,忽然马蹄急响,一骑快马撞入马家大院之中。 “大事……不好了,八大岭……失守了!” 第四十九章 通州 片刻之后,何家堡尘土飞卷,疾驰出一支骑兵,向北而去。 从何家堡向北的便路上,是几个逃空的村子,夕阳下一派阴霾萧瑟的景象。 此间起了风,村子里星罗棋布的几座茅舍似乎要被风掀去顶棚,在风中瑟瑟发抖,一道薄薄的炊烟从一座茅舍的烟囱偷偷冒了出来,立刻便被风卷走。 沿着大路两旁,不时能看见东倒西歪的板车和被丢弃的车轱辘,满路的驴、马、骡、牛粪被一道道车辙、蹄印踩碎了、碾烂了,又揉到泥浆里,一旦跑得快了,马蹄踏上去就会溅起不知名的浆水,这支骑兵很快便浑身上下变了颜色。 一个老汉推着辆板车歇在道旁,正仰面躺在车上午睡。 忽然他隐隐梦见一阵马蹄,还未回过神,一片浆水已经溅满了他一脸,他慌忙清醒过来,往脸上抹了一把,立刻闻到一股牛粪混着骡粪的臭味,这时候马队已经远去,气得他从车里爬了起来。 老汉指着这队骑兵破口大骂,“狗崽子们……,急急急,急着投胎去呀?” 另一边卓力格图的三千先锋骑兵,正掠地直扑何家堡而来。 从白羊口入关过来的这一路,他们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这三千先锋精骑每人皆配两匹蒙古良马,轮换骑乘,行军速度极快,他们路过那些村庄既不抢掠也不杀戮,攻克八大岭上的关隘之后又立刻马不停蹄的翻越了连绵的八大岭,径直向居庸关而来。 忽然,前方山坡的密林中一排枪响,顿时不少瓦剌骑兵翻身坠马,不等先锋军这边反应过来,一队明军骑兵便飞驰而走。 大先锋懵了一下,立刻指挥着身后的瓦剌精骑,吆呼着蜂拥而上,刚追出没多远,又有不少瓦剌骑兵莫名翻身栽倒,大先锋引着大队人马紧追不舍,飞箭如蝗向那些明军激射,明军那边也有许多人中箭坠了马。 一个明军落地未死,挣扎着抬起头,立刻便被身后追至的瓦剌骑兵剁开了脑壳。 这两支人马一前一后,转眼便去了两三里,双方不时有人翻身落马。 一个亲兵快马追到大先锋身边。 “怎么回事?隆多他们这些勇士怎么都摔了?” “大先锋,那些明军沿路在撒铁蒺藜。”亲兵一边说,一边递过一只乌黑的铁东西,“就是这个小小的玩意专伤马蹄,损了我们许多好马,也伤了许多的勇士,不过隆多没事,已经在后队换了马,正和卓力格图将军一起过来。” 大先锋单手接过铁蒺藜,是个长着四只长脚的菱刺,简单易制,随意洒在地上,就可以轻易扎透追击者马儿的铁蹄,不免骂道:“这些汉人,真是歹毒!”他连连招呼左右,“勇士们冲呐,把他们全部杀光,一个不留!” 通州县城。 这整座城池便是通州仓,紧邻着浩瀚的京杭大运河码头,城内城外分布着几十座巨型的粮仓,百余年来,天下钱粮皆由此入京。 黄昏之下,整座城楼一片肃杀,沿着一丈三高的城墙,数不尽的怯薛军分列城墙两边,一直延伸到看不见边际的尽头。 怯薛乃是从前成吉思汗的亲卫部队,也是人质的意思,当年成吉思汗以怯薛的选拔方式命令各部落、贵胄将自家的子弟送入大汗的军中,并由大汗亲自挑选组成怯薛军,由此保证了各部落对大汗的绝对忠诚。 一名千夫长领着两个人,在四名怯薛亲卫的护送下,来到也先的面前。 “太师。”其中一人脸色苍白,“粮食已经清点出来了。”说罢奉上一本册子。 也先根本没有让人接过那本册子,用马鞭指着册子,“城里究竟有多少粮食?” “回禀太师,整个通州城二十六座大小粮仓,再加上从守城的明军部队营房缴获的粮食加起来,一共有……,一千两百二十六石。” “嗯哼?”也先的目光猛地一跳,黑了脸,咬牙狞笑道:“你之前不是说,这个通州仓是大明江南钱粮输京最重要的枢纽,也是北京城最重要的粮食基地,存粮足足有五百二十万石么?怎么才过了一个月,就连个零头都不到了?” 来人在也先如火似的目光逼视下,几乎将身子缩成了一团。 “奴才、奴才也不晓得,奴才原先在户部负责的就是通州仓储这一块,历年的存粮报上去的是六百万石,实际是五百二十万石。”这人急的好像热锅上的蚂蚁,“可就是五百二十万石,也不至于一个月就叫人给搬空呐……” 也先的目光越来越冷,这时候朱祁镇缓缓上前两步,向也先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太师息怒。” “哦,上宾有何高见?” “太师容禀,此人绝无向太师撒谎的胆量。”朱祁镇看了一眼那个千夫长,“这位叫博都的勇士,此战不是亲手俘获了通州的守将包良佐吗,不如让人把这个包良佐带上来,太师一问就什么都清楚了。” 不多时,一员明军大将被绳子缠的像个粽子似的,被几个身强力壮的怯薛亲卫推搡着带了上来,这明将不停挣扎,边上一个怯薛用蒙古话骂了一句,抡起大手就左右开弓“啪啪”给他两个耳光,还要再打时,那个叫博都的千夫长看不下去了,上前摆了摆手,示意这个怯薛退下。 “我和他交过手,这是个好汉,你不应该这样羞辱他。” “你们杀了我!”明将瞪大了眼睛,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博都,“到了这个地步,老子什么都不怕了,你们还留着我做什么,让我死吧!” 千夫长博都道:“你刚才作战勇猛,是个英雄好汉,我们为什么要杀你?” “那就给爷爷一把刀,让爷爷痛痛快快的自杀!” “自杀?”博都连连摇头,“自杀的灵魂是不能去长生天的!” 这时候明将的身前缓缓走过来一个人,只是看了明将一眼,那个铁骨铮铮的明将立刻就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似的,直挺挺的跪了下来。 “臣,通州守备包良佐,恭请太上皇圣安!” 朱祁镇挺立在那儿,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两个时辰之前,朕在城下让你开门投降,你如何不开?” “臣,臣没有认出太上皇。” “撒谎!”朱祁镇眼底闪过一丝狠毒,叹道:“你们一个个都有借口,宣府的杨洪说天色已晚不能开门;紫荆关的孙祥推说自己不在,让手下刘深来见朕;大同的郭登还是朕的姻亲,也不肯开门!好呀,你们一个个都串通好了一起对付朕是吧?朕来问你,通州仓的粮食呢?都到哪儿去了?” 包良佐一怔,缓缓抬起头来,诧异的盯着朱祁镇。 “小小通州,何敢当圣躬亲自垂问?” “少给朕来这套,说!粮食都到哪里去了?!” 包良佐猛地抬起头来,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臣,恕不奉诏!” “你,你敢?待朕还朝之日,你不怕朕将你抄家灭族?” “随太上皇的便,”包良佐目光凛凛的盯着朱祁镇那张已经扭曲了的脸,“臣看太上皇,越看越像叫门天子宋徽宗了,不过,那个宋徽宗至少字写还得不错,太上皇您呢?您恐怕连宋徽宗也不如……” 朱祁镇连连倒退几步,气得面无人色。 “放肆!”也先勃然大怒、厉声喝道:“把通州的俘虏统统带上来,当着他的面杀了!”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城楼上蓦地腾起一股恐怖的气氛,怯薛们欢呼雀跃。 一队队投降的守军、百姓被押上城头,血色的夕阳下,带着鲜血的弯刀闪烁出一道道寒光,一颗颗头颅从城头上滚落下去…… 第五十章 诈降 崇山峻岭之中。 一队数十人的明军骑兵,也在落日的余晖下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策马入了何家的堡楼。 “关门,再取几块厚木板把门给我钉死!还有你们,去把那几间屋子给我拆了,把砖石桌椅统统塞到门后面把门封死!”周怀安一边发令,一边快步来到孙立跟前,“老孙,我方才碰上了瓦剌大军的先锋部队,看来是我低估了他们……。” “别说了,你是主将,抓紧回居庸关城吧,这里有我来顶住!” 周怀安一惊:“不,你绝不是他们的对手,要走一起走!” 孙立咬着牙笑道:“那我就更不能听你的了,我得拖住那些瓦剌人!” “瓦剌人来势汹汹,你……!” “放心吧,我自有主见!”孙立指着李元青说道,“刚才这小兄弟在厢房的地上发现了一个地窖,里头深得很,不知通到什么地方,我们留在这里,不但可以拖住那些蒙古人,没准到时候还能从后边帮你们一把!” 周怀安一惊,目光如炬般刺向李元青。 “元青,是真的么?” 不等李元青答话,孙立急忙挡了上去。 “嘿,我们骗你做什么,快些上马!到时候我们可以从地道撤走嘛,在山里头躲他个几天,再抄他们后路,定能打那些瓦剌人一个措手不及……” 李元青默默转过头去,忽然从人群中瞥见一个中箭的骑士。 “余大叔,你怎么了?” 那骑士背上插着三两支羽箭,其中一支竟从背后透胸而出,他在两个边军的搀扶下缓缓从枣红马上翻了下来,李元青这时候赫然发现,自己那匹枣红马也中了好几箭,马肚子上、后腿上好几处汩汩往外冒着血,这边余大叔刚下了马,枣红马就躺下了。 “元青,我可能……,不行了……” 李元青不知所措的看着枣红马,又看了看余有粮,有些头晕眼花。 “余大叔,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行了……” 就在这时候,忽然塔楼上传来一阵铜锣。 “瓦剌人来了!” “快走!”孙立急了,擎起马鞭,狠命往周总兵的坐骑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顿时那刚刚入堡的十余骑,便又从何家堡楼疾驰而出。 李元青看着他们走远,擦了擦眼泪,来到枣红马身边。 “小肥马,你……,你怎么了?” 枣红马儿也看着李元青,粗重的打了个响喷,呼呼透着气儿想要攒蹄起来,可是它已经起不来了,李元青摸了摸它,那马儿便缓缓闭上了眼睛,好似个人儿一样流下泪来。 李元青的眼泪也一下子下来了。 “余大叔、小肥马,你们别死呀!” 可就在这时,附近地皮一阵籁籁抖动,北边传来潮水一样的呐喊声。 堡楼围墙上方的巡道上有不少士卒已经放枪开火,孙立情知追兵已至,好在这时候那些拆砖取土的士卒已经将砖石装满了两辆大车,孙立一声令下,这些士卒便一齐奋力将大车推向大门,又劈坏车轮,将大门彻底封死。 与此同时,枣红马的皮肉忽然仿佛被水蛭吸干了血肉般,悄然干瘪下去。就在这时候,一条蚯蚓般的怪虫从那枣红马的枯筋迸出的脖颈处破皮而出,循着李元青手上的伤口钻进了他皮肉里!等李元青发觉刺痛时已经来不及了,他一惊,拼命的用力甩着手,想把这怪虫甩出来,他刚甩了几下,便听见孙立大喊。 “弟兄们,我老孙刚才的话是骗总兵的,咱们现在根本就没有退路了,只能跟外边那些蛮子拼个鱼死网破,火枪队的弟兄全部上墙守围,下面留二十个人随时策应。” “得令!” 绝望的士卒们大吼一声,纷纷端起自己的火铳上墙去了。 孙立也端起自己从周怀安那儿讨来的三眼火铳,一边顺着木梯上楼,一边就听见外边的呐喊声越来越清晰。待他穿过塔楼来到墙上巡道,便看见瓦剌人的骑兵已经将这座堡楼团团围定,后头的大队人马还在不停的往这儿来。 这边堡楼前方的地上死了几个瓦剌兵,后边的骑兵都在火铳的射程外列阵,阵前几个百夫长簇拥着一员千夫长,正是方才追击周怀安的那个大先锋。 他一会瞧瞧天色,一会又瞧瞧这座高大坚固的堡楼,正在左右犯愁,忽然发现砖石垛口后面多了好些人,他看不清面孔,却认得一个人脑袋上顶的好像是总兵的盔顶,便冲身边之人点了点头,那人立刻单骑上前。 “别开火,在下范仁,乃是白羊关的经历官,要和带兵的将军说几句话。” “你过来吧!”孙立冷冷的说。 那范经历两腿一夹,骑马来到近前,向孙立一拱。 “这位将军,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可知道我身后这位大先锋带了多少人?后头又有多少瓦剌大军正在向这儿赶过来?” 孙立抬头看看天色,心里却想:“如果火力全开,火药和铁砂、弓箭最多只能坚持小半个时辰,若是能拖上一拖,等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再放火烧堡,那就好办了。” 范经历误以为孙立是考虑他的话,急忙趁热打铁。 “你是不知道呀,纵然我把守的那座白羊口关固若金汤,可在神勇的瓦剌大军猛攻之下也只支撑了几个时辰,守将通政使谢泽也被割下了脑袋,现在还悬在城楼之上呢,你这区区一座小小城堡,又能支撑多久?” 孙立佯装沉吟,许久才犹犹豫豫的说道:“言之有理呀,不知你有甚么好办法?” 范经历听见孙立松口,顿时大喜:“大先锋心善,他来让我来劝你一劝,我看你们不如快些开门投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呀,大先锋说了,投降不杀!” “开门投降?”孙立一怔,扶着垛口假意说道,“哎呀,可惜范大人晚来一步了,实在不巧,方才我手下这些死心眼的弟兄一时心急,用两车砖头把堡楼的大门给封死了,一时半会可不好办呐。” “什么,用砖给封死了?” “是呀,千真万确呐,要不然你们从这边上绕路过去吧?” “绕路?”范经历吼道,“你瞧瞧你们这堡楼修的位置,你让我们的人怎么绕?根本没法绕!” “哎呦,好像还真是这样哈!”孙立故意大声道,“我看要不然这样,你们就打这城堡边上过去吧,咱目送你们过去,大家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样?” “好,那就一言为定!”范经历兴奋得满脸通红,忙不迭的回去手舞足蹈的给瓦剌人解释,那个大先锋将信将疑,犹豫着把马鞭一挥,招呼一队骑兵径直而来。 孙立等这些骑兵靠近,张弓搭箭挑了个打头的,瞅得真切,一箭射去,立刻射死了一个,剩下的一哄而散,那边大先锋勃然大怒,气急败坏之下,一鞭子就把那个范经历给抽下马去。 “给我攻进去,杀光这些汉狗!”大先锋在马背上挥鞭怒吼。 无数蒙古骑兵如同蜂群一般倾巢而出,呐喊着向马家堡涌来,银色的弯刀在夕阳下寒光闪闪,霎时间一片山呼海啸,震得整个镇子房上的瓦片都簌簌发抖,堡楼上明军纷纷开火射箭,而更多的蒙古骑兵则如排山倒海般涌了上来,一边向堡楼上方射箭,一边掩护着冲入镇子的骑兵汇成一大股人海涌到城堡大门之下。 “嘿呀!”这些蒙古汉子奋力猛撞,又操起斧子一阵猛砍,堡楼上边不断有砖石、枪炮砸下来打下来,死了不少人才砍透了厚重的门板,可他们立刻发现门板后面果然满是乌黑的砖头,顿时用蒙语叽里咕噜的叫嚷起来。 大先锋面如覆霜,死死盯着远处的堡楼,眼看着自己的手下如潮水般涌入镇子,仿佛要将镇子吞没,却迟迟不见破门点火,又眼看着这些最勇猛的勇士们一个个倒下,他的心仿佛捕鱼儿海的浪花般被一下子重重拍在岩石上,碎成了苍白的泡沫。 “报!堡楼的门的确被砖头封死了!” “报!鲁哈战死了!” “报!卓力格图将军马上就要到了,他派人来责问大先锋,为什么停滞那么久!” 大先锋沉着脸,从这三个探马的脸上挪开了目光,又将之慢慢重新抬起,夕阳之中的那座金色的堡楼,不时阵阵枪响、腾起五色的硝烟,他心里一阵失落,苦笑起来。 第五十一章 白光 几声号角迭起,战鼓在大先锋身后彼此呼应。 一骑少年将军,在清一色精锐瓦剌射手的左拥右护之下,奋蹄而来。 他的身边,是一位单眼皮的中年人,蓄着修长的胡须,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这正是孛儿只斤脱脱不花,黄金家族的传人,元昭宗的曾孙,蒙古第二十六代大汗。 脱脱不花素与也先不和,一心欲与也先比个长短。 此番入寇之前,脱脱不花携科尔沁和兀良哈的一些部落在辽东攻破了明军八十余处驿站和屯堡,破坏据点道路无数,掳走青壮官兵一万三千余人,将他们悉数带回了东蒙古作为奴隶送给了各部,可谓是出尽了风头。 在他们两人身后左右,万军攒动。 夕阳下,大先锋军的骑兵们远远望见卓力格图和脱脱不花的旗号,兴奋得欢呼起来,彼此欢呼气势浩大。这些健壮的蒙古汉子们纷纷下马向着脱脱不花和卓力格图跪了下去,前边的翘首抬头,缓缓分开两边让路,后边更多的趴着、爬着。 这时候,大先锋来到了脱脱不花的跟前,朝着两人的马头双膝跪地。 少年将军皱了皱眉。 “木耳哈,还没到居庸关呢,你怎么就让你勇士们停下了。” 大先锋抬起目光,看了一眼卓力格图,又毫不迟疑的将之投向了脱脱不花。 “大汗,这里有一座城堡,挡住了我军的去路,我们朵颜部的勇士们正在努力攻打。” “哦,那些汉人不肯投降吗?” “回大汗的话,那些汉人狡猾得很,他们诈降!” “他们有多少人?” “估计不会超过三百……” “哈哈哈哈哈,这个人真是要把我笑死呀!”卓力格图大笑起来,“大汗,这就是你的大先锋吗?好没有志气!” 大先锋一窒,可目光还是十分倔强。 “大汗,神箭将军不知道有时候汉人越少,反而越是齐心、越难对付。这座堡楼和关外那些夯土的堡楼不一样,我们的马儿跃不过它的围墙,我们的刀儿也砍不开缺口,而且里面的那些明军不怕死,我们占不着便宜……” “你的这位大先锋废话真多!”卓力格图鄙夷的扫了一眼跪在地下的大先锋,将手里的马鞭一扬,咬着一口细牙,大声吼道,“速不台,大汗的大先锋被一座小小的城堡吓破胆了,你和你的勇士们怕不怕?” “不怕!给我一桶羊奶酒的时间,这座城堡将燃起冲天的火焰!” “说得好!不过,我只给你一壶羊奶酒的时间!”卓力格图得意的斜眼扫过脱脱不花,“我要让大汗亲眼看着我们屠光那里面的所有人!” 卓力格图话音未落,远处的何家堡楼就传来几声爆响,腾起了冲天的火光…… “怎么回事?” 大先锋昂起头看了一眼,吃惊的说:“那些汉人宁可自焚,也不肯向我们投降么?” 这一句话落在卓力格图耳畔,好胜之心顿时令他满脸通红。 “那些胆小鬼想自焚,我偏不能让他们如意!速不台!带上你的人和我一起去灭火,我要一个个亲手射死他们!” 脱脱不花瞳孔一缩,眼里像闪着远处的火光,又像是泪光。 “卓力格图,那座堡楼有古怪,我命令你不要去!木耳哈是我最勇猛的先锋,他的话不会错,否则你万一有什么好歹,我没法和也先太师交代!” 卓力格图轻蔑的回过头,漫不经心的一笑。 “通天萨满说过,除了长生天,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杀死我!” 不远处的何家堡。 厢房盖板下的坑洞里,挤着四五个受伤的明军。 其余的所有明军,包括副总兵孙立,都已经在刚刚的战斗中全部战死了! 余大叔提前被李元青转移到了这里,此刻他正半躺在李元青的腿上,他轻轻呼吸着灼热的空气,可由于那贯穿的箭伤,他失血过多,竟冷的浑身发抖,他的眼皮却越来越重,渐渐至睁不开来了。 李元青穿了一件半袖的锁子甲,他的左手手掌缠着厚厚的布条,鲜血仍是渗穿了出来。他的另一手上,死死扣着一支火铳,一个操着西北口音的汉子嘟囔着自语。 “老天爷呀老天爷,我就是想平平淡淡活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难呀?” 李元青闻声一怔,这西北汉子说的,何尝不就是他李元青的心声?可坑洞里头的空气越来越烫,看来用不着这场火烧完,他们这些人就会窒息而死。 孙立的确是向周总兵撒了谎,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密道,只是何家堡楼里一个普普通通储物的地窖。 何家堡真正密道的入口,又岂是能轻易能被外人找到的? 便在这时,李元青忽然被人掐了一把,他低头看去,原来是余有粮余大叔。 “元青,我思来想去,有个事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余……余大叔……” “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负了苏小姐?” 李元青想要闪烁挣扎,却被余有粮的目光死死抓住。 “说实话!” “我……” “怎么,死到临头了,你还是不肯说么?” “我,我说不出口……” 尽管油尽灯枯,可余有粮深陷的双眼陡地一亮,冷冰冰的盯着李元青。 “我不信大公无私的李知县会有那样的后代!” 李元青心中一痛,仍是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哪怕是骗我吧,你也总得告诉我一句话,否则我死不瞑目!” 李元青看着余大叔吃力的睁着的一双眼睛,轻轻叹了口气。 “余大叔,你知道织坊街胡千机家的那位胡公子吧?其实苏小姐之所以会出现在杭州,就是因为她早已与那位胡公子定了亲,如此,我又怎能夺人所爱……” “什么?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你心里边就这么能藏事么?” 余有粮怔住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浑身不由自主的抖动起来,一双眼睛既像是闪着火光又像是闪着泪光,自言自语般低下了头。 “这事怪我,你没有错,正常人都不会愿意和别人在同一个碗里交替着口水吃饭的,我真是个混账呀……” “你不能这么说,余大叔你是个好人。” “我是个好人?呵呵呵,我是个好人?可我这个好人做了什么,我这个好人是非黑白不分,我这个好人连累着你和我一块儿死在这里,我这个好人让好官绝了后,今后谁还愿去做好官?呵,我这个好人做了那些坏人的帮凶,被他们不知不觉之中利用着做下的这些坏事,全天下所有的坏人加起来都比不了!” 忽然,木盖板上仿佛被人浇了一大盆水,这些垂死的明军忽然一下子都睁开了眼睛。 一阵脚步在木盖板上头响起。 “这下边有动静,来人,给我把这里掀开来!” 李元青一醒,马上竖起自己的火铳,火铳已经被浇下的水淋湿了,引信儿摸上去硬邦邦的,那是蘸满了水才有的手感。 就在这时,他身后一个边军将自己的火铳递给了他,这是一支旧火铳,多半是土木堡战场上回收来的,李元青不假思索,就将这火铳对准了头顶的盖板,那边军则挣扎着伸过手来,手里牢牢攥着一只竹木火种,两个人四目相对,默契的点了点头,只等盖板一开,这位边军就会替他点燃引信。 在这些人的头顶,何家堡残垣断壁间到处皆是蒙古精锐。 卓力格图缓缓穿过刀丛弓林,向着这处早已面目全非的厢房走来。 他咬着牙,年轻的脸上被烟火熏得黑一块紫一块的,看上去十分狰狞。 速不台看见卓力格图走过来,想要过去阻拦,却被他用刚刚抽出的长羽箭推开。 卓力格图将羽箭的头往土里随手一插,而后拔了出来张弓搭箭,向盖板边的两个亲军点了点头,那两个亲军一用力,盖板就打开了。 卓力格图这时候瞳孔突然一缩,因为,地窖中几杆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脸。 “小心!”速不台救主心切,猛地向卓力格图扑了过来。 就在这时候,火星点燃了引信,电光火石之间,卓力格图的羽箭离开了弓弦,李元青手上的火铳,也轰然怒吼。 一粒炙热的铁砂,洞穿了卓力格图的额头!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支淬了脏土的锋利羽箭,擦过火铳的枪口,正中李元青胸前荷包里头的那面云雷规矩镜! 枪炮、病菌与钢铁,一股脑儿冲击在那面铜镜的云雷纹路上,云雷规矩镜立刻迸射出惊人的电光,一道蕴含着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七色流光猛地从坑洞里头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直穿九霄,七色光交织成纯粹的白色,灼然不可方物。 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被明军搬入坑道里的火药也跟着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那些立在断壁残垣边的蒙古军士们只觉浑身突然一暖,双腿一轻就腾空而起,失去了生命,站的远的也被爆炸的余波掀翻在地,碎石和碎肉洋洋洒洒,从半空中坠落纷纷。 远处的脱脱不花一怔,张大了嘴巴。 他只瞅见卓力格图去了不久,那座城堡便突然冲起一道刺眼的白光直冲天际,转瞬又是闷雷般的一声轰鸣,烧起一团极亮的火光。 他心里一紧,喃喃道:“卓力格图……” 第五十二章 怯薛 翌日,京城的德胜门。 清晨的云层无声无息,一重重从北方慢慢压将过来。 朝阳竭力射出万道光芒,却也无法穿透那厚重的云层,勉强从层层叠叠的云线下射出一道道霞光,映出城楼上那座以三层高大砖石砌就的箭楼轮廓。 几个守城的京营军汉,默默看着一辆马车从德胜门下的瓮城里头缓缓驶出,越过护城河石桥,又穿过空无一人的德胜门大街,向着北面而去。 “老甲长,咱这是什么意思?” 一个年老的军汉抬眼望向远处几乎接天的蒙古人连营,喟然叹道:“听说,是那些蒙古人让给带话来了,让朝廷给太上皇送御膳去。” 这时候走过来一个边军,听见老军汉这句,停下了脚步。 “都这时候了,太上皇,还吃得下吗?” “吃不下也得吃,之前我们这儿击毙的那个主儿,是那个瓦剌太师也先的亲弟弟。” “啊,那太上皇岂不危险?” “呵呵,从前岳飞刚开始打金人的时候,那个俘虏宋徽宗也是提心吊胆的,后来呀,这岳飞打得越狠,金人吃的败仗越多,反而对徽宗越好,大宋朝要是没有能征善战的岳飞呀,金人哪里会看得起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俘虏皇帝?” 老军重新将目光投向那辆马车。 与此同时,京城的西直门外。 便在大明使者去往瓦剌大营准备觐见太上皇之时,一队数十人的明军游骑正在巡弋。 忽然,这些人一齐惊愕的回过头去。 冷冽的北风卷着漫天的黄尘撼地而来,一队队瓦剌铁骑呼啸着从滚滚黄尘之中冲杀而出,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弯刀,如潮水一般很快将他们吞没…… 此刻,西直门城外鳞次栉比的民宅大多已人去楼空。 冷风呼啸着过境,掀得那些没有紧闭的门窗吱吱作响,反而更增静谧。 长街的尽头,提前得知大敌将至的明军骑兵正严阵以待。 这领军镇守西直门的是刘聚和孙镗两位都督,这个孙镗就是于谦举荐的那个蒙古人,半年多前携京营精锐南下浙江增援刘聚,两人共同重创了邓茂七、叶留宗起义军主力,所以这两人麾下既有五千官兵,亦有南征时从京师带去的三千朵颜蒙古骑兵和五百哈密骆驼兵,甚至还有三百XZ西番骑兵。 这时候,遥遥十几骑向孙镗飞驰而来,一个军汉滚下马就抱住孙镗的脚。 “干爹,漠北人杀过来了!” “慌什么!”孙镗骂道,“亏你还是条蒙古汉子,漠北的蛮子岂能比得过我们黄金家族正朔的朵颜勇士,嗯?他们有多少人?” “北边过来一万,西边也有五千,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万五!” “那么多?”孙镗脸色变了变。 “干爹,北边来的更快,离咱们这儿只差三里远了!” 孙休带来的消息很准确,不多时,西直门刘聚麾下的大队人马,就正面遭遇了瓦剌大将阿乐楚率领的一万精锐。 周遭是山呼海啸一样的呼声,那些瓦剌骑兵大多来自杜尔伯特部,跟随阿乐楚从漠北转战东欧草原的铁骑,他们个个剽悍勇猛、来去如风,一色的弯刀寒光闪闪,如潮水般向着刘聚的部队的冲杀过来。 刘聚的部队则以步兵为主,皆列阵于拒马之后,忽然,他们面前的瓦剌骑兵在半里开外变换了阵型,迂回绕过刘聚部的正面,一边向着他们倾泻出飞蝗般的弓箭,刘聚这边的步兵一时间割麦子似的倒下了一片。 不过刘聚手下的这些官兵皆是从浙江、江西、福建三省交界的山民、矿民中选练的精锐,这些地方的山民民风彪悍,多是悍不畏死之徒,相互间又是同乡同族、甚至是亲兄弟,所以只要有一人倒下,其他的人便立刻红了眼,同仇敌忾。 他们在刘聚的指挥下很快镇定下来,一边举盾迎敌,一边就将一排排火枪打了出去,前边的一排打完退回装药,后边的一排枪手又举起枪来齐射,随后又是第三排火枪手的一轮齐射。 如此一轮一轮的密集齐射,既震慑了对方,又能在不利的形势下提振己方的士气。不过瓦剌军遥遥迂回在射程之外,杀伤实在有限,再加上敌众我寡,瓦剌骑兵又射术精准,刘聚这边渐渐落入下风。 忽在这时,一支蒙古朵颜骑兵突然从刘聚阵后翻卷而出,为首一员大将正是孙镗,他一身蒙古人打扮,手舞铁锏,带着贴身的亲军一马当先直冲敌阵,他手下的那三千朵颜骑兵紧紧簇拥护卫着孙镗,人人当先所向披靡,径直将正在运动中的瓦剌骑兵拦腰截断缠住,将之截分成首尾两部分。 刘聚的三省步兵趁机顶着盾将阵线推进,协同孙镗一齐绞杀瓦剌军。 孙镗的铁锏所向披靡,又一样是蒙古人打扮,那些最精锐的瓦剌射手纷纷丧命其手,阿乐楚见势不妙,立刻催动瓦剌军阵向北收缩,意图重整军阵。 眼见瓦剌骑兵军心已动,孙镗不禁振臂高呼:“勇士们随我来,将左边的漠北蛮子吃掉,让他们知道,真正的蒙古勇士都在漠南!” 朵颜骑兵们士气大振,立刻呼啸着贴上了左边的瓦剌骑兵,肆意挥刀开弓,这时候刘聚号令三省步兵又搬动拒马将阵列向前推进,将左边的瓦剌骑兵分割包围。 瓦剌骑兵们号令不能传达,不得不各自为战,有的在激战中被砍掉了胳膊,有的则被劈开了天灵盖,殷殷鲜血洒向半空。 血红的太阳沿着远处的地平线缓缓升起,整个西直门外笼罩在一片血色的朝霞之中,人喊马嘶声中,远处的田埂、枯草、树木也仿佛被血雾浸透,看上去分外的诡秘,就在这时候,远处的的雾霭之中,突然响起几声悠长的号角。 孙镗心中一凛,刚回过头去,就听见西边地动山摇的呼麦声漫卷而来。 一座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方阵正在向着西直门缓缓推进,人数之众,就犹如一座缓缓移动的黑色的山峰撼地而至,似缓实急的出现在地平线上。在这个方阵的前方,是一个千余人的先锋护旗阵,旗阵中央是一片大纛。 而在这一片大纛的中央,最醒目便是黑白两色的苏鲁锭。 苏鲁锭在蒙语里是矛的意思,黑白两色、黑色象征着战争和力量,白色象征着和平与权威,传说成吉思汗曾经被围困在一个叫做千棵树的地方,危急时刻,长矛苏鲁锭从天而降,助他击败了对手,从此以后,成吉思汗举着苏鲁锭,所向披靡。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苏鲁锭。 瓦剌军中,一个骑士用蒙古语高呼:“怯薛!” 无数瓦剌骑士也欢呼着挥舞弯刀,“怯薛,怯薛!”瓦剌的士气忽然之间达到了顶点,原本被包围的那些瓦剌骑兵发疯似的反扑起来。 明军明白瓦剌的援兵将至,气氛一下子异常紧张起来。 孙镗吓得脸色惨白,他昂起头向着西方望去,耀眼的朝霞霞光笼罩之下,牛皮鼓声震天撼地,在那灼目的光晕之下,苏鲁锭是那样的耀眼,仿佛长生天一般不可动摇! 他的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也先来了?也先这个蛮子怎么会有苏鲁锭?” “干爹……,我们怎么办?”孙休也是面色铁青。 “怎么办,是呀,怎么办?”孙镗忽然目光一跳,“快,咱们得快把我们的朵颜勇士们撤下来,你也去通知那些哈密兵和西番骑兵,现在就入城,迟了就来不及了!” “可是,刘都督怎么办呢?” “管不了他们了,他们是步兵,让他们先替咱们顶一阵,等咱们入城了,你再去告诉都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让他那些手下破开民宅躲藏吧,”见孙休不动,孙镗骂道,“还愣着做什么,怯薛军都来了,你难道想我死呀?!” “我……,我遵命!”孙休回过神来。 “等等……”孙镗又想了想,咬了咬牙,“给老刘他留下一千朵颜骑兵吧,交代他们伺机迂回保护那些三省的步兵侧翼,能拖一时就是一时吧。” 孙镗说完,急忙带着十多个亲军抢先径直往西直门去了,在他身后,刘聚的步兵虽然知道瓦剌有援兵将至,却还不清楚这支援军的厉害,仍然不明就里的将阵线缓缓推上去,火枪如同一片片雷鸣般响成一片。 孙镗可管不了他们了,径直往西直门逃跑,正好撞见刘聚舞着大刀迎面而来,两人四目相对,孙镗心中惭愧,不由把头一低,也顾不得再招呼自己身后那些朵颜骑兵,只是快马加鞭带着贴身的十几个亲兵灰溜溜的来到西直门下。 这时候,西直门大门紧闭,孙镗猛击大门。 “程大人,开门呐,我是孙镗,快快放我入城!” 西直门城头之上,守将程信和都督王通、都御史杨善居高临下。 “于部堂军令如山,老孙,你不要难为我等。” “你且放我们几个入城避一避,待会儿我自会引军出战。” “我奉旨监军,城外守军不得入城,否则开门者同罪。” 孙镗急叫:“程信!什么同罪不同罪的,难道你要见死不救?” 程信不再给他答话了,左右各看了一眼,有意在上面大声说话。 “王大人、杨大人,我再传于部堂将令,有胆敢放人入城者,杀无赦!” “姓程的,你有种!”孙镗气急败坏,涨红着脸撞到门前,用铁锏猛击城门门钉,回过头对着那十几个亲兵道,“儿郎们,你们也听见了,咱们没有退路了,走,与我杀回去!” 说罢,孙镗拨转马头,率领亲军重新冲向西直门长街。 第五十三章 清风 欲裂般的头痛。 李元青渐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挣扎着再想要起身,忽然胸口传来一股子钻心般的疼痛。 李元青伸手往胸口放了放,荷包好像开了个口,那套在荷包里的铜镜微微发烫。 他窥了一眼,镜子里竟映出个骷髅头,他猛地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 什么何家堡、地窖、盖板都不见了,自己竟出现在了那个山洞里头。 “我究竟是死了,还是在做梦?余大叔呢?” 他拼命的用手上那支仍然一股子硝烟味的火铳支着身体站了起来,这个顽固的想法令他手上伤口很快崩开了,布条上的渗血更严重了,也就显得更殷红了。 手上的刺痛让他清醒了一些,他忽然想起之前的一幕幕,他依稀记着自己一火铳轰死个那个年轻的瓦剌头目,而那个头目的边上全是凶神恶煞的蒙古兵,这还是他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 后来怎么了?好像有一道强烈的光,然后自己就莫名其妙的昏过去了。 不对,自己究竟是昏过去了还是睡过去了? 如果自己是睡过去的,那些蒙古兵怎么不将自己抽醒?如果是昏过去,又怎么会来到这个熟悉的地方?李元青一屁股又坐回地上,脱去了那件沉重的半袖锁子甲,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冷静了下来。 这多半又是个梦吧?他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往自己身上摸了摸,只摸出两张干菜饼和一个半鼓的水袋来。李元青又想起来了,原来他们这支人马计划着到八达岭关口歇息一夜再出关的,所以上面根本没有分发更多的干粮。 他啃了几口干菜饼,转过脑袋向洞口外边看了一眼。 奇怪了,这洞外头怎么今天看着好像跟梦境中不大一样了? 微风徐来,洞口外边那漫山新绿竟随风摇荡…… 部队,李元青依稀记得这地方一直被一口高不可及的透明玻璃罩子捂得严严实实,连个活物都没有,又打哪儿来的风? 他猛地站了起来,几步冲到洞口,扬起头往半空看去。 只见远处旭日初升,在和煦明艳的阳光之下,漫山遍野的青翠乔木如同瀑布一般将远处一座座山峦点缀得晶莹碧绿,既辽阔又显得有些神秘。这时候一阵清风带着些暖意拂面而来,将李元青的头发吹起。 微风拂过他,继续扑向这片他无比熟悉的山岗。 他目光所及,那一棵棵老树的枝条,也跟着摇拽晃动起来,发出枝叶相撞的沙沙响声。 这时候极远处的天边,一道炊烟袅袅上升。 看见这道炊烟,就说明那个方向有人家,李元青的眼睛忽然一下子亮了起来。 西直门外,怯薛的重骑兵开始冲击刘聚的三省步兵方阵。 在怯薛重骑兵的两侧,是阿乐楚的一万精锐骑射,三面夹击、包抄合围之下,刘聚的三省步兵方阵渐渐低挡不住了。 方阵前方和两侧的步兵一片片倒下,那些被砍下的头颅在瓦剌人的战马下被踢得滚来滚去,鲜血和沙土交织在这些头颅之上,再也看不清五官,只有方阵中零星响起的枪声和腾起的硝烟,才能稍稍掩去周围那些瓦剌人的欢呼。 刘聚被几个亲卫护在方阵的后边,他其余的亲卫已经全部投入了战斗。 “有没有动摇的,撤退到后边来的兵?” 一个亲卫道:“那边有几个。” “你们给我过去,临阵退缩的,一律就地正法!” “可是都督,他们几个都是重伤的伤兵!” 刘聚一怔,他脸色惨白的向周围看了看,他身边的这些亲卫头顶、四面都举着盾牌,将他死死护住,一支支羽箭呼啸着射在这些盾牌上,有的直接透盾射穿亲卫的手臂,可饶是如此,那些亲卫也仍然不肯放下盾牌,他苦笑一声,知道坚持不了多久了。 “都督,那几个兵还杀不杀?” 刘聚抬起头来,透过盾牌的间隙,他看见惨白的太阳挂在空中,不时有羽箭从半空中划过,他笑了笑:“别杀了,撤吧,让孩儿们都撤退回京城里去吧,你们也逃命去吧,丧师战败的责任由我一人承担!” “都督,你不走,我们也不走……” 就在这时候,方阵背后忽然响起朵颜骑兵冲锋的号角。 狂风卷着沙石,孙镗暴怒的挥舞着铁锏,疯了似的带头冲向阿乐楚的骑兵,绝望的朵颜骑兵紧随其后,仿佛潮水一般冲开了阿乐楚得阵列,与阿乐楚布置在刘聚两翼的骑兵部队交织在了一起,刀光剑影的白刃战开始了。 刘聚的两翼逐渐被稳住了,他觉察到了士气的变化,立刻大叫。 “顶上去,把两翼的火枪队给我调上去,对着前头的那些瓦剌重骑狠狠的打!” 另一边,也先死死盯着前方,忿忿的揉了揉拳头。 “怎么回事?那些不要命的朵颜怎么又杀回来了?” 一句话,话音未落,一个怯薛亲卫纵马来到他面前。 “不好了!又有……,又有一支人马从德胜门那边杀过来了!” 就在这时,北边的地皮猛地簌簌抖动起来,一支两万人的骑兵部队在距离西直门战场三里的地方开始加速冲锋,冲在队伍最前边的正是当日设伏击杀了卯那孩和孛罗的石亨,在石亨的左右两边,分别是副将毛福寿和他的侄儿石彪。 面对这支杀气腾腾的援军,怯薛北面的方阵立刻分出五千重骑开始转向。 说时迟那时快,还不等怯薛完成转向调动,石亨的部队已经冲到了怯薛的面前。 石亨的侄子石彪是个虬髯大汉,他光着膀子带着数十骑亲卫挥舞着一把巨斧冲进敌阵中,怯薛军虽然人人身披重甲,可这巨斧正是破甲的利器,只见这石彪砍得火星四溅、血肉横飞,有的怯薛甚至连人带甲在马上被活活劈为两半,一时间赫赫威名的怯薛竟被这个石彪左砍右杀,如入无人之境! 怯薛军渐渐骚动起来,这些人虽然都经过也先的亲自挑选,可他们毕竟大多是贵族出身,在己方优势之下他们尽可以肆意杀戮弱小,可一旦自己处于劣势,这些人的作战意志甚至还不如南下劫掠的游牧民。 情势急转直下,也先看得瞠目欲裂。 这时候,西直门的攻击方向由于失去了一半怯薛军的牵制,孙镗的朵颜骑兵也渐渐占据了上风。 箭雨和铁砂从滚滚硝烟中穿刺而出,交替向着阿乐楚的游骑和怯薛重骑们倾泻,也先已经能从身边这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怯薛们脸上看到畏惧的神色了。 以一敌二,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尽管也先的心里一百个不愿意走,可是,一个擅长带兵的将领,通常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左右判断。 “看来,汉人里有会用兵的高手,退兵吧!”也先缓缓闭上眼睛,最后一字一字从牙缝里崩出一句狠话来,“等我的卓力格图到了,再来找他们算账!” 第五十四章 剑仙 李元青循着炊烟的方向,在林间穿行。 一路走过来,只见万木郁郁葱葱、绿盖叠翠,四处可见彩蝶翩翩,头顶亦时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之声,其间又恰有一条溪流穿林而过,缘溪行,但见溪水清澈见底,浅滩上奇石嶙峋,实在是叫人心旷神怡。 再往前走,便是一大片桃花林,夹岸数百步,并无杂树。李元青步入其中,林中落英缤纷,渐渐现出一条小径,李元青心里一喜,便沿着小径走出桃林,继续往前,这时候前方又开始出现一片片的花草地儿,一时间视线所及,到处繁花似锦,美不胜收。路边几只小兔慢悠悠的吃着青草,见他走来,居然也并不躲避。 李元青十分好奇,觉得这附近必定有那种极其爱花之人,否则如何会不辞辛苦来这桃花林子附近种花养花?看来,这附近的人家必定颇为富庶,不知饥馑、时无荒年,才会有这样的闲情雅兴。 不过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这些成片的花儿看上去都是清一色的淡黄颜色,整整齐齐,连模样大小、高低都相差不多,李元青转念又想,此人虽然爱花,只怕却是个不懂欣赏的。 一模一样的花儿好似秧苗般种得那么整整齐齐,又有什么意思? 正是想着,他循着一只彩蝶慢慢抬起头去,忽然发现林间前方的上空好像浮着个人!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用力揉了揉眼睛,没错,那的确是个人。 这个人踩在一口宝剑上,远远看着像漂浮在天上,正向着自己这边的呼啸而来。 袅袅云层之下,这个人脚踏飞剑,越飞越近,近得李元青几乎可以看清楚他的穿着面目,只是一瞬之间这个人便以极快的速度低空掠过他的头顶,继续向着远处的山峦而去。李元青再翻仰过头将目光追去,只看见此人的背影负手而立,衣袂飘飘,不一会儿便越飞越远,再也不见踪影了。 李元青惊愕之极,半晌都没有动弹。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剑仙? 他想起从前听人说过八仙之中的吕洞宾就是个剑仙,可以御剑飞行,顷刻数百里,莫非刚才这个衣袂飘飘的人是吕洞宾? 他转念又想,吕洞宾是唐朝的神仙,怎么能活那么久,肯定不会是他。 可是,如果刚才那个御剑飞行的剑仙不是吕洞宾,这事情就更大了。莫非这世上除了吕洞宾之外,还有人能御剑飞行? 他呆呆的看着远处,心中不停的想,自己这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是了,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从前做过的那些梦不是每次一开始都是从那个山洞里头醒来的么?只不过这一次的梦,实在是有些古怪罢了。 这般一想,他要找个人好好打听的想法就愈发的强烈起来。 瓦剌金帐之中。 也先腰间束着金带,肩上套着貂皮披肩,正坐在主位之上,在他左手边是伯颜帖木儿、阿归、阿乐楚,右手边则是塞刊王、完者脱欢,这五人皆手扶弯刀身披甲胄,大帐两侧,数十名各部首领按照部落的大小、强弱依次分列两旁,神色庄重的议论着什么。 不过,这些人商议了许久,也先仍是一言不发。 他的眼眶红红的,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像是一个吃得酩酊大醉的酒鬼似的。 也先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他兀自离开了座位,踉跄着走出了金帐。 大营之中,一座座崭新而高大的攻城塔、投石车正耸立在阴霾之下,他的目光穿过这些器械,远处那座北京城耸立着巨大的阴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了。 开战已经整整五日了,他的瓦剌大军竟连BJ的城墙都没摸着过,这些攻城器械自然就成了摆设、成了笑话。冷风从他的背后呼啸掠过,大帐里一座座帐篷不安的舞动起来,似乎是那些死去勇士们的鬼魂在呐喊、在嘲笑着他,他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伸手摸了一把,再低头一看,竟全是泪水。 阿乐楚走了过来,趴跪在了他的面前。 “太师,一连五天都没有进展,我们该怎么办?” 也先仰起头来叹了口气,如果卓力格图还活着,他会怎么办? 想起卓力格图,也先心里又是一阵刀割一般的痛,究竟是谁杀死了天神一般的卓力格图,一定要把这个人给揪出来!他头也不回的从阿乐楚身边走了过去。 可是每一步,他都好像踩在松软的棉被上。 他越走越累,头脑却清醒了一些。 谁杀死了卓力格图并不重要,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那个于谦才是个高手呀,他在北京城外布下了一盘大棋,这些天无论他攻击哪个城门,石亨都会带着他的机动部队前去救援,京城那九座城门就仿佛被一条锁链捆绑起来,随时相互策应,成了铁桶一般,别说是搭云梯、撞城门这些攻城手段了,他们就连冲到城门底下的机会都没有。 脱脱不花也是个废物,他劫掠辽东的时候何其英雄? 他之前短短几个月就攻破了明军八十几座屯堡,怎么的,现在碰上一个小小的居庸关就打不下来了?还推说什么居庸关总兵往城墙上泼水,将整片城墙全冻成了冰墙,连云梯也架不上去,实在是无能为力。 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根本不愿出力? 看来,这个大汗是不可能和自己一条心了。 更何况,河北的探子那边又传来了消息,各地勤王的兵马仍在源源不断的开向京城,而在他背后,镇守宣府的杨洪已经率领二万骑兵出发,随时准备断了他的后路。 他已经押上了所有的赌注,如果被他们包了饺子,围歼在关内…… 一阵寒风又从背后袭来,也先突然觉得脊背倏地一阵发凉。 他仓惶的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领悟了什么叫做天罗地网。 本来应该从从容容游刃有余,现在是匆匆忙忙连滚带爬,他擦了擦眼角的泪,他在哽咽些什么,哭什么哭,没出息! “于谦呐,于谦……” 也先忽然能体会金兀术的痛楚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眼下最缺的不是一个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卓力格图,而是一个棋子!一个能将岳飞杀死的,叫做康王赵构的棋子! 他慢慢转过头去,死死盯着金帐旁的伯颜帖木儿的行营,在那座帐篷里面,有一个叫做朱祁镇的奴隶! 好你个于谦,你不是喜欢下棋么,明天该我出手了! 明天一早,我就要用大军,亲手将这个奴隶送进你的那座北京城中,将你一军! 那个奴隶,将会名正言顺的为他杀死于谦! “不知道大明的京城有没有风波亭,嘿嘿嘿,哈哈哈哈哈。” 也先重新振作起来,回到大帐。 便在几个时辰之后,夜深人静之时,京郊万籁俱静。 一队队的明军在月光下艰难的挪动着,这些人赤裸着上身,每一百个人由一个百户指挥着,缓缓拖动着三十多门火炮。这些火炮每一门都重达千斤,平日里只能在城墙上移动,如今这些铁炮因为走的是草地,所以只能是又在底下加装了两层木板。 这些明军整整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才将这三十多门火炮对准了瓦剌军的大营。 “刘都督,准心校对完毕!” “嗯,看看炮弹也都到位了没有?” “每门炮一百发,已经准备停当!” “嘿嘿,那还等什么,给我狠狠的打!” 话音刚落,黑夜里忽然响起石破天惊般的隆隆炮声,震得京郊的草地籁籁发抖,远处的瓦剌军营之中顷刻间硝烟滚滚,在夜空下陷入了一片火海。 炮击整整持续了两个时辰,是夜,瓦剌军死伤万人。 经此一役,也先元气大伤,不得不撤军北逃,彻底退出关外。 第二年,也先放归了朱祁镇,其后蒙古陷入持续的分裂和动荡。 四年后,脱脱不花战败而死,也先称汗后又被阿剌所杀,瓦剌部随之分裂为其长子博罗纳哈勒统领的杜尔伯特部和其次子阿失帖木儿统领的准格尔部。 至于这两个部落百年后与罗刹国的那些恩怨,便又是后话了。 第五十五章 大梁 李元青走了许多时候,发现前方屋舍俨然。 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宅院门前。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之前瞧见的所谓炊烟,竟是一座巨大的篝火,只是有人往这篝火上盖上了湿漉漉的茅草,便升腾起了冲天的湿烟。 李元青想了想,便走进了这处宅院。 一进大门,他就发现院子里聚了许多人,院堂的正中央供着一尊半人高的佛像,脸上也不知被哪个人用墨水涂了两笔又黑又粗的笔划,连眉毛带眼镜一团漆黑,看上去十分滑稽。 不过,他想笑又有些笑不出来。 因为在这佛像边上,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 李元青听了几句,这些人的言语竟是一种他没听过的方言。 这方言有点像是蜀地的话,一些词语却又融合了东南和北方的口音,这些人争得面红耳赤,说话的吐字速度也极快,李元青硬着头皮听了好半天,才总算是大概明白了他们在争什么。 原来这几天是个大日子,这些人聚集在此准备着什么大事,结果东边一家人的孩子大概是见父母忙着张罗不理睬自己,便和家里人置气,竟提起供桌上的毛笔给佛像来了这么一下,估计这可闯了大祸了,几家人吵着不可开交。 这时候,一个老者发现了他,冲众人压了压手。 周围忽然陷入一片寂静,所有的人都转过了头,吃惊的注视着他。 准确的说,是注视着他一身的边军号衣,以及他那受伤的、缠着布条的手。 这时候,一个老者走向前来,向李元青抱了抱拳,一开口,又是那股浓重的蜀地方言。 “这位小伙子,请教你是什么人?” 李元青抱了抱拳,道:“在下姓李,叫做李元青。” 老者吃惊的看看左右:“这个人刚才是不是跟我们说了个名字?难怪了,你们看看他脸上还有油光,一看就是吃军粮的,先前我还心想他的口音怎么那么怪呢,想必这位公子说的就是那些贵人们才会用的雅言了。” “雅言?” “您真的有名有姓?” “我当然有名有姓了,我是浙江人,”李元青趁机问,“请教老伯,此地是哪儿呀?” 那老者似乎没明白李元青说的地方,见李元青问他,便想了想,说:“我们这儿是禹王郡,是玄州下面的一个郡,您刚才说的那个折江,是拉个国家呀?” “哦哦,浙江,老伯呀,浙江不是个国家,你们这儿是……玉王郡?” “哎呀,不是渔王,是禹王。大禹治水的那个大禹,禹王!等一哈,你说浙江不是个国家,那就是郡喽?折江郡喽?” 李元青被老者说的有些迷糊,只得先行解释起来。 “老伯,你连浙江都没听说过么?浙江呀,浙江是个行省……” “什么叫做行省,大国之下不就是州、郡嚒?这个行省是不是比郡还小?” “不不不,老伯呀,州县都比行省要小,哎,一时我也和您说不清楚。我想请教一下,您刚才说这里是宣州,我好像听说过宣州,你们这儿是南直隶下面的宣州府么?” “什么宣州,我们这里是玄州。” 老者连比带划,李元青总算是明白了。 这些年李元青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许多地方都是五里不同音,甚至隔着个山头的两个村落语言都天差地别,所以只消听懂对方五六成的话,连比带划着也就能大致猜出双方的意思进行沟通了。 “老伯呀,玄州在哪里呀?边上都是些什么州府?” “玄州,玄州就是我们这儿呀,我们玄州的南边是镜州,北边是中州,其余还有云州、通州和泽州,我们这个国家一共就这么六个州嘛,我还会弄错了?” 李元青瞪大了眼睛:“一共就六个州?” “公子,你这都不晓得,你究竟怎么到了我们这儿来的么?” “我,我是大明国的……” “大明国?从来没听说过。”老者摇了摇头,又慢条斯理的看了看左右,“你们听说过大明国么?”众人纷纷摇头。 “我就说嘛,连我都没听说过的地方,他们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听了这话,李元青只觉被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他仍不死心,忽而想到了什么,又犹豫着询问。 “老伯,您知道汉朝么?” 老者一愣,竟不知有汉,摇了摇头。 “那魏、晋,南北朝,唐宋元……” 老者与周围的那些人交换了目光,迷茫着摇了摇头。 “那,那你们这儿是如何计年的,今年算是哪一年?正统十四年么?” “正统十四年……,这算是什么东西?” “莫非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年号么?” 老者迷茫着摇了摇头。 “老伯……,我们那儿正统皇帝登基的那一年就是正统元年,到今年,他一直做了十四年的皇帝,所以今年就是正统十四年,在他前面的是宣德皇帝,做了十年天子,那前头的年份就是从宣德元年一直计到宣德十年……” 老伯吃惊的看着他,好像并不太相信他的话。 “你刚才说你们的那个大明国,皇帝只做了十年?” “十年不算短了,还有只做了不到一年的,生老病死,这又有什么法子?” 老伯摇摇头:“在我们大梁国,每个皇帝都至少在位一甲子,哪里有那么短命的……” “一甲子?”李元青吃惊的问,“一甲子是六十年,他们个个都能在位六十年?” “这有什么好奇怪了,我们大梁国一共一十八代先皇,在位最短的是梁音王,在位六十一年,只活了七十八岁就死了。在位最长的是梁惠王,在位一百零五年,活了一百一十八岁哩。” 李元青仰起头算了算,一十八代皇帝,即便是每个皇帝都按这老伯说的在位六十年,那么这个大梁国也已经是个千年的大帝国了! 古往今来,秦汉唐宋,又有几个王朝能超过三百年的国祚? “老人家,你们大梁国……,不打仗么?” “当然打仗了,而且几乎年年都要打,一般都会选在秋天开战,战争是你们贵族之间的游戏嘛,双方都会约好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先互相致意,若是俘虏了对方大人物,那行礼和问候也是少不了的,只有做到这些才算是君子,也才会被大家认可。”老者看看李元青,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您这一身战衣着实惊人,我们这么大一个禹王郡,够格穿上您这身行头上战场的,估计也没几个呀。” “你是说你们这儿,能上战场的人不多?” “我都说了,战争是你们贵族之间的游戏嘛,我们平民家的子弟如果想要上战场,那只能给名门大族的那些人当随从,我有个侄儿就做过谢家公子的随从,专门负责替他扛长戈,谢家公子有一辆私人的战车,有一回御手病了,我那侄儿还顶替他驾过车呢,不过大多数时候他就是捧着那个长戈,用一块手巾擦呀擦呀……” “这么说,你那个侄儿就是一个将军的亲卫军喽?” 老者笑着摆了摆手,吩咐家里人拿来两张椅子,等李元青先坐了下来,自己再坐了。 “谢家那个公子跟您一样只是普通战士,我那侄儿只是他的一个随从而已,随从是不允许穿衣裳作战的,只能是裸身,您看您不但穿着衣裳,还穿着那古怪的号衣呢……,对了,公子有几个随从,您的随从呢?” “我……,我哪来的什么随从,你们这儿的规矩可太怪了。” “哈哈哈,公子呀,我们禹王郡可是玄州腹地,您既然能找到我们这儿来,说明这一仗,我们大梁国已经败给你们大明国了,是不是?” “不,不不……”李元青猛地站了起来,“老伯,你千万不要误会,我们大明不会打你们大梁国的,我甚至连你们国家在哪儿都不知道!” 老者脸上仍旧挂着笑意,他从家人手上接过茶盏,亲自递到李元青的桌边。 “打仗都是你们这些贵族的游戏,哪里有我们平民的事,喝茶。” 第五十六章 无相 李元青哪里敢喝,直勾勾的盯着他。 “老伯,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套我话么?” “老朽不太明白公子的话。” “你们大家还是不肯相信我么?我身上的伤是和蒙古人打仗时受的,我初来乍到,之前从没听说过什么大梁国,所以根本我根本不可能与你们大梁国为敌,更没伤过你们大梁国一个人,请您一定要相信我!” “呵呵,我们当然相信了,两国交战,两方的战士都是有身份的翩翩君子,都以荣誉为目标,哪里至于轻易冒犯对方的性命?我听说古时候春秋时代郑国夹在楚国和晋国之间,反反复复被各个大国打了四百多年也没被吞并,若非后来勾践灭吴开创了一个大国吞并另一个大国的先例,天下也不会陷入一片相互灭国的战国深渊,扯远了,公子如果不嫌弃的话,可以在我们这儿住下养伤,养好了就回你们的大明国去,我们家能够接待像您这样一位战士,也是我们全家的荣耀呀。” “翩翩君子、不伤性命……”李元青想起被自己击杀的那个瓦剌少年,不禁默然。 “是呀,否则人人枕戈待旦,那岂不就成了乱世么?”老者说着,抿了一口茶水,“还没请教呢,令尊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李元青心中一宽,终于慢慢坐了下来,捧起了茶杯。 “哦,家父是个佃户。” “佃户?” “哦,就是租了员外的几块田地,专门替他种田。” “啥子,种田?莫非是个农户?”老者脸上的笑容一僵,整张脸的神色顿时冰冷了下来,“不对吧,你一个农户的儿子,怎么有资格穿上这身行头去打仗,嗯?你父亲的父亲呢,也是个低贱的农户么?” 李元青见这个老者脸色变得这么快,不知所措的张了张嘴。 “父亲的父亲……,哦,我爷爷倒是跟我一样打过仗的,后来做了个知县……” “知县?!”老者呛了一口茶,连连咳嗽,“知县的儿子,是个农户?不可能吧,肉食者智、精于远谋,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爷爷是个清官,我爹如果不做佃户,难道喝西北风呀?” “清官,清官是什么样的?” “清官便是清正廉洁的官,不贪不占,一心为公,所以人人夸赞。” “匪夷所思,简直匪夷所思,我们大梁国的官儿九品中正,只看出身!向来是没有清浊之别,只有贵贱之分!过得体面过得好那就是贵,过得寒酸那就是贱,对了,你们大明国那边,难道没有世袭罔替么?” “世袭罔替?” “不错,在我们大梁,祖上做什么,后人就得世世代代做什么,哪怕祖上是个贼,他的子孙也必须得一代代做下去,千万不能乱了章法!” “岂有此理,你们大梁国才叫匪夷所思,”李元青摇摇头,“天下哪里有这种道理,他祖上是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与他又有什么干系?凭什么要逼着他做贼?” “你……,罢了,小伙子,看你家从前也是个名门大族,我不与你争辩了。” “我家可不是名门大族,就是普通百姓!” “喏,呵呵,公子说漏嘴了吧,在这个世上名门就是百姓、百姓就是名门!一个家族,只要拥有了自己的姓氏,那就是名门!除非家族彻底绝了后了,才有可能会被剥夺姓氏,公子刚才口口声声说自己姓李,你都有这么个响当当的姓氏了,还不算名门么?” “老伯,天下谁没有姓氏?还没请教您老贵姓?” “公子您别取笑我了,老朽可不敢妄想有姓氏……,您别这么看我们,我们这一大家子都只有个名,没有姓,喏,那是我家二郎、三郎,只因我们家住在村子的最西边,所以在外头他们也管我叫西边老二,这可不光是我们村子,整个禹王郡能有姓氏的人家,基本上都是那些郡城里头的大户!” “老伯……,不管你信不信,在我们大明国,人人都有姓氏!” “人人都有姓氏?!”老伯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忽然连连摇头,“你们那儿这么搞,难怪国家会这么短命,似我们大梁国这般尊卑有序,才能千秋万代,万世一系,江山永固。你看我们这儿几家子人,人人都是药户,我们的子子孙孙也会世世代代做药户,他们从一出生就知道自己的命运所归,心中有了归宿,这岂不强过你们大明国?” 李元青一怔,指着角落里几个衣衫褴褛的老老少少。 “那他们呢?他们那些人也是世世代代的药户?” “他们呀……,我呸!”老者朝那些人瞥了一眼,立刻转过头来,“那些人是贱户,生来就只能做些拉粪车、守夜、守田的贱活!” 李元青一怔,心中涌起一股不平。 “你凭什么说他们贱?他们自己愿意这样么?” “怎么不愿意了?”老者诧异的看着李元青的反应,“他们今世吃够了苦,来世就能托生到牛马的身上,再轮回一遭,差不多就能托生到我们这样的药户家里,他们还有什么不愿意的?” 李元青大吃一惊,捧起茶杯灌了一口,忽然一愣。 冷水茶,这茶杯里泡着的是冷水,根本化不开茶叶。 他再往老者杯子里看了看,老者的那个茶杯也没有一丝热气。 “老人家,你们这儿不用热水泡茶么?” 老者又问:“啥子热水泡茶?我们从来都是这么吃茶的。” 李元青现在已经吃不准老者是不是开玩笑了,咬着嘴唇微微苦笑。 “老伯,那你们家平日里不烧热水么?” 老者摇摇头:“我们这儿从来不烧热水的……” “那你们每天如何做饭呢?” 李元青问完这话,忽然意识到其实在华北一带,柴火匮乏,许多平民终年冷食,不烧热水也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儿。这时候,他又听那老者叹了口气。 “不瞒公子,我们这些乡下人,是不许生火做饭的。” “不许……,老伯呀,你们这儿的人太苦了!” “太苦了?”老者白眉一挑,“照我看,你们那大明国才叫苦吧,苦海无边,心安便是岸,我们大梁国人人都能心安,哪怕是人饿死也能顺其自然,如此自然人人都能轮回转世,苦什么?” “老伯,那你刚才说的那些贱户,他们也这么想么?” “当然啦,他们有转世轮回的希望,怎么会觉得苦?” “可是,老伯……” 这时候那老者居然闭上了眼睛,阿弥陀佛的念叨起来。 李元青一怔,他从前在灵隐的时候见多了这种虔诚之极的信徒,知道自己这时候不能多说,便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 “老人家,您真是虔诚,佛祖也会保佑您的。不过你们这儿不生火,你们如何做饭呢,难道吃生米么?” 老者见李元青不再和自己抬杠了,睁开了眼睛,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当然了,不吃生米还能吃啥子呦?” “可是,你们外头,现在不正点着火了么?” “哦,你是说信烟呀,公子不要见怪,这可不是我们在耍闹。几个月前我们几家就开始收获佛手花了,这味草药乃是城里头炼制丹药的一味原料,这两天我们这儿已经将草药全部准备停当,所以便燃起信烟,他们可以随时过来载走。” “照你的意思,刚才我一路走来的在林子里看见的那些花花草草,都是你们种的?” “当然了,不过那些都是下一季才能收的,按说这可是大好的日子。只是那东边四郎家的孩子太不懂事了,居然敢在佛像脸上乱涂乱画,这要是被过来收药的管事的瞧见,我们几家都要被他牵连,弄得不好全都要被杀头……” “这么严重么?” “当然了!” “那你们不如就把这尊佛像藏起来吧。” “公子你说什么,藏起来?”老者瞪大了眼睛。 “是呀,那个什么管事的看不见不就没事了么?” “不不不,仙佛的法相这么尊贵,我们这些区区凡人怎么敢把法相藏起来……” “怎么就不可以了?要照你们这么说,这些佛像老百姓连碰也碰不得了?” “那是当然!这可是佛像,是神佛的尊相!还有,公子我再和你说一遍,我们这些人不是什么老百姓!我们大梁国不像你们大明国,这儿秩序井然、尊卑分明,百姓都是住在郡城里的大户,不会像你们大明国那般乱七八糟!” “对对,老人家我错了,我一时说溜嘴了,百姓就是有姓氏的人嘛。对了,我刚才看您念的那么虔诚,又如此守规,莫非您是律宗的弟子么?” “律宗?那是个什么东西,老朽好像从来没听说过。” “您不知道律宗么?其实佛法分为许多宗派,有天台宗、华严宗、唯识宗,还有那禅宗、净土宗、律宗等等。这律宗呀,又叫南山宗,戒律最严。我看老人家你对这些法相如此虔诚,还以为您是律宗的弟子。” 老伯吃惊的看了李元青一眼,神色也渐渐恭谨起来。 “这佛法里头……,还有那么多学问呀?” “呵呵,老伯,佛法有八万四千法门,这里边的学问大着呢。” “哎呀……,公子不愧是有名有姓的贵人,不像我们这些下等人,平日里只会翻来覆去的念念阿弥陀佛……” “只会念阿弥陀佛?呵呵,看来老伯修的是净土宗呀。” “这个……,你说的净土宗算是大乘佛法么?” “不错,大乘佛法乃是佛祖释迦摩尼去世之后的诸多新法的统称,所以,除了俱舍宗和成实宗是小乘佛法,其余宗派都属于是大乘佛法。不过,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呵呵,如来这两个字,就是佛祖的意思么?” “老伯,您既明白如来这两个字,就不必太谦虚了吧?” “呵呵,老朽斗胆在神佛的法相前说句不敬的话,公子的意思是这世上的一切表象,包括这尊佛像皆是虚妄?万法皆空、四大皆空么,空就是不存在?” “老伯果然是懂法的,其实我从前也不懂这四句,后来有一次恰好旁听了尘大师讲功课才有些明白,譬如您这院子里摆着的这尊佛像,您觉得这佛像的脸上被墨水画了一笔涂花了,它就不是佛像了么?” “这……,这当然还是佛像了。” “这就对了,老伯,佛祖说过,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意思是说,你如果执迷于在这佛像脸上看到的法相,那么这尊佛像就不是真的佛像了。” “公子的意思是说……,无论这尊佛像上有没有这两笔眉毛,都不是真的佛像……” “老伯明白就好!” “老朽岂敢?” “晚辈觉得你们几家就不应该为了这个表相而起波澜,尤其是您,无相自在心中,如来这两个字,就是觉悟的意思!” 老伯一怔,好似欲言又止,抬起头来琢磨着。 这时候,李元青已经站了起来。 “来两个人,帮我一起把这尊佛像请进去吧。” 第五十七章 豆汤 这老儿口口声声说什么姓氏,自有他的道理。 据说在大梁国,有姬、姜、姒、嬴、妘、妫、姚、姞八个上古高门大姓。 凡这八个大姓之人,不消多说,一定出自大梁国中显赫的世家大族,凡此八姓皆包含有女字偏旁部首,可见其上古皆源起母系氏族。 这其中姒姓是上古大禹部族的姓,姬姓是上古稷部的姓氏,至于嬴姓,则是上古皋陶、伯益部的姓氏。这三个姓氏对应的皆是后世夏、周、秦三朝的先祖。 在这之后,春秋战国礼崩乐坏、诸侯问鼎,姓氏才得以逐步融合,天下百姓们方能一个个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姓氏。 显然,大梁国似乎并没有经历这个过程,在这儿,姓氏仍为门阀世族所垄断。 不过,既然提到了这八个上古姓氏,那就不得不说一说从前大禹治水了。 上古时期,是没有国家这个概念的,所有的人都是以部族的形式生存。 而大禹,也只是他们自己部族的一个首领罢了。 治水的过程,就是一个逐步掌握权力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大禹通过协调黄河流域沿岸的一个个部族,逐步建立了联盟之中上下级相互服从的体系,而为了保障那些参与治水的人吃穿,联盟之中又产生了税收,当然,治水的过程不会一帆风顺,要是碰上那些不配合不服管的部族,往往需要加以武力解决,这便又令联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统一军队。况且治水的联盟之中少不了那些耍滑搞破坏的人,这又需要建立相应的制度法规。 大禹治水一共一十三载,这一十三载,大禹逐步籍此建立起了华夏第一个完备的权力体系。 除此之外,大禹还收获了大批支持他的坚定部族,于是在治水成功之后,大禹便在会稽山召集诸侯举行祭祀,其实这个时候舜帝仍然在位,大禹此举并不合适,可是当时所有的部族还是都去了,除了姗姗来迟的防风氏。 最后,大禹勃然大怒,防风氏的首领被处死,尸体被大卸八块。 按理说,大禹和防风氏的首领都是各自不同部落的首领,他并没有这个权力。 可是防风氏的死,令大禹拥有了难以言说的权威,于是,他顺势发动了对南方三苗部族的战争,治水期间形成的税收、军事制度,再一次发挥了强大的威力。无数的部族战士和领袖不断从大禹手里获得了战功和奖励,而这也进一步加强了他们对大禹的忠诚。 当战争结束的时候,大禹的威望也顺利的达到了顶点。 到了这个时候,舜帝的禅让只是走一个过场罢了。 在这之后,大禹利用权威直接将位置传给自己的儿子启,华夏大地上第一个王朝夏也由此诞生。而姬、嬴两族,皆是大禹最坚定的盟友,据老者说他们和另外那些大姓,共同来到这个大梁国,开创了千秋的基业。 也许那个大梁国主,对于这权力驾驭也个个达到了禹王这种登峰造极的程度,否则如何能驾驭这个千年的王朝? 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 话归正文,李元青也在大梁国的这个禹王郡暂时安顿了下来。 他被老伯安排在后院的一间上房里,不到半日,那老者便亲自带着他的一个家人过来给李元青送饭。 但见那老妇人放下食盒子,兀自在桌上摆起盆来,一盘又一盘,竟丝丝冒着热气,李元青一怔,抬头看去,但见那桌上已经摆上了三盘热腾腾的菜,一盘是清蒸菜叶、另一盘是清蒸菜叶汤,还有一大盘,看上去像是豆子一样的食物,应该就是主食了。 “老人家,这是……” “公子方才几句话就点拨搭救了我们几家的性命,老儿心里过意不去,特意吩咐家人去十多里外的温泉里头,将准备与你的菜饭全部都热过了一遍,而后又趁着尚有余温又火急火燎的赶回来,公子可以趁热尝尝。” 李元青走过前去,看见这对老夫妻殷切的目光,便拿起筷子夹了一箸。 “好鲜呐,老伯,你们这儿怎么这么舍得放盐?” “什么叫舍得放盐,难道你们那大明国不产盐么?” “哎,我们海边上多得是盐田,不过盐引不光贵,还得有门路才能拿得到手……,对了,老伯,你们这儿难道没有盐税么?” “什么叫做盐税?” “这,这我要怎么和你说呢,我就这么说吧,我们那儿一斤正规的官盐至少要卖四五十个铜钱,要知道一斤猪肉才二十个铜钱呢,一斤盐都可以买两斤猪肉了!可如果碰上了那些不要命的私盐贩子,人家二十个铜钱就肯把盐卖给你了,这里头你想想,一斤相差至少得有二十个铜钱,所以这盐税少说也在二十个铜钱之上!不过那些私盐多是被官府染了红的渔盐,用起来可得千万小心别给发现了,要不然就是重罪。对了老伯,你们这儿,一斤盐要多少铜钱?” 那老妇人悠悠道:“三五个铜钱一斤吧,要多少有多少。” 李元青一愣,又慢慢喝了口热乎乎的菜叶咸汤,长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盐真是好喝呀,对了,这里头是什么,豆子么?” “公子,你这是头一回喝这个吧?”老伯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要是让你连着喝上十天半个月,你就不会再觉得好喝了,这是豆叶汤,那是豆饭,我们这儿每个人从小到大,都是吃豆饭喝豆汤挨过来的。” “什么,你们这儿从小到大都只吃这些?” “有什么办法,我们这里虽然不缺盐,可别的什么都缺!老儿给你讲讲,这豆子呀,其实就是五谷里面的菽,不挑地方长,也不用怎么管,是最好种的东西了,要不然我们这些药户一年到头都泡在佛手花地里,哪里有心思去张罗别的什么吃食呦。” “这样能吃得饱么?” “嗨,每丁有一百亩的永业田,倒是绰绰有余。” “听着倒是不少,可过些年,你们这些田还能保得住么?” “嘿嘿,我们这儿的永业田世世代代相传,这都是仙佛定下来的定数!” “代代相传?这么说,你们这儿的田无法兼并?” “那是,据说这永业田借鉴唐律,男子十八岁就授永业田一百亩,年老还田一半,身死全部归还,而且每一个甲子六十年上边都会回收再核发一次,再者,这一个郡的永业田都是郡侯所有,大家没有权力买卖,也就无法兼并了。” “这样……真好……,不像我们大明兼并成风,富者田地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呵呵,这都是仙佛之功呀。” “哎,对了老伯,我看你们种了那么多的药材,报酬一定不错吧?” “什么报酬不报酬的,我们这些药户生来就是种药的命,像我们这样能活到六十岁的那是极少见的,我也不怕你笑话,我们就是种再多的药,也没有一文钱的报酬,而且那些药材家里头的人越多,每年必须要上缴的药材也就越多。” “怎么会这样,既然没有报酬,那你们为什么不多种些粮食呀?” “你说什么,种粮食?” “是呀,你们可以种些稻米之类的呀,那样就能吃上白米填饱肚子吧?” “公子你瞧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呦,永业田是用来为仙佛们种草药的!我们在边边角角种些豆菽果腹也就是了,绝对不能拿来种粮食!只有贱户才会在田里边种粮食!更何况,那些贱户种出来的粮食,他们自己也照样是一粒不能吃,统统都得上交给官府。” 李元青一怔:“什么,一粒都不能吃?” 老伯点点头:“那是当然嘞,要不然那些贱户还想吃白米?那些贱户就没有能活过四十岁的,连我们都吃不到白米,他们怎么可能吃的到?” 李元青瞪大了眼睛,满是不解:“那白米种出来给谁吃?” 老妇人在一旁说:“当然是给郡城里面的那些有名有姓的大户人家吃了,像他们那样的大户人家,天生就是应该吃白米饭的。公子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前世积德的苦行人,这就是天道轮回呀,阿弥陀佛。” 老伯也双手合十:“公子救了我们几家,仙佛们一定会保佑你来世也托生在那些名门大族里的。” 李元青心知这些人十分虔诚,一旦说开就没完没了,便又喝了一大口豆汤。 他的心里又想,这个大梁国的老百姓,哦不,大梁国的平民可真是太苦了,种田的农夫吃不到自己种的白米已经很惨了,这些平民竟然还觉得自己吃不到白米是理所应当的,这种骨子里根深蒂固的观念才是最可悲的。 “老伯,那你们说的那些郡城里的人,他们也会吃这种豆汤豆饭么?” “嗯,听说有时候也会吃,而且他们还很会弄嘞。” “什么叫做……,很会弄?” “他们会把豆子的豆箕杆拿来点火烧豆饭,不是有个诗么,说是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你看,连古代的王族都吃豆饭嘛。” “那是曹植写的七步诗,呵呵,老伯,没想到你还知道这个。” “嘿嘿,那是当然,老儿我年轻的时候也去过郡城里,见过世面的嘛。” “哦,那你就没想过自己在家也煮豆燃豆箕?” “哎呀,我不是说过么,我们这些乡下地方是不能随便烧火烧烟的。烧烟可是大事情,我们这个镇子的药户少说都有上万户,如果大家都随便烧火放烟,那管事的怎么知道哪里的药材准备好了,那还不乱了套了,所以一旦乱放火叫人发现那就是重罪,弄的不好全家都要去轮回了。” “轮回?”李元青话刚脱口,就意识到了老者话里的意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可你们一个镇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药户,那种田的农……,哦不,贱户又有多少?” 老伯瞥了他一眼:“我就按尊卑给你好好说道说道吧,药户乃是百户之首,也是人数最多的,除了我们药户,大梁还有匠户、茶户、马户、矿户、渔户、商户、乐户、营生户,凡此种种多如牛毛,当然,公子也可以笼统叫我们杂户,像我们这样的一个镇子,药户的数量基本能够上万,杂户的数量差不多只有我们药户的一半,至于那些贱户,至多不会超过四五千吧。” “这么说,你们这个镇子里至少有上万的药户,却只有四五千的贱户在种田?” “那当然,我们药户乃是百户之首嘛,至于那些贱户,可能还没有我刚才说的那么多呢,兴许只有三千多户吧。” “你们大梁国生病的人有这么多么?”李元青放下了筷子,“要不然的话,需要那么多的药户种药材么?” “生病的人哪里能吃这些药材,病了死了,不就正好能轮回了么?” “那……,种那么多药草出来做什么?” “我之前不是说过么,这些药材当然都是供奉给郡城里的那些仙师们炼丹的。” “仙师……,什么仙师?你们见过么?” “公子呀,你在和我开玩笑么?我种了一辈子的佛手花,每当抬起头看到天上那些腾云驾雾的仙师,再苦再累都无所谓了,仙佛、仙佛,没有他们守护着我们这些凡人,哪里还会有这个清平的世界?” 李元青忽然想起自己路过林子的时候,半空中那个御剑飞行的人。 如果那些人真是神仙,他们能不能将自己送回大明? 这对神仙来说,只怕是举手之劳吧? 如果自己能顺利回去,没准京城的仗都打完了,自己岂不是白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公子、公子?”老伯轻轻喊了两声。 李元青回过神,一下子站了起来。 “你刚才说你经常能看见那些仙佛,是不是?” “嗯,怎么了?” “老伯,我在哪儿能找到他们?” “嘶,这可不太好说,不过只要你能到那些郡城里头去,碰见他们的机会就大多了。” “太好了,离这儿最近的郡城,有多少路?” “离这儿最近的,那就是我们这儿的禹王郡城了,走路的话,要走一个多月嘞。” “这么久……,那我得抓紧上路了。” “别急,郡城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再说了,这一路过去,不知公子又准备了多少盘缠和干粮?呵呵……,公子不必着急,这两天城里来收药的大车就会到了,公子可以以看护药草的名义,搭他们的车过去。” “当真?” “当然啦,公子你别忘了,你可是一个有姓氏的百姓呀。” 第五十八章 废漕改海 夜已深,紫禁城、奉天殿。 朱祁钰半隐在屏风之后,从锦衣卫的一个小千户手里接过一份情报。 那小千户想了想,又奉上一张用普通象牙打造的麻将牌。 朱祁钰低头看了几眼,面无表情的从屏风后面转到了御案跟前,那御案之上,来自各省的奏折摞得整整齐齐,一眼望去便令人绝望。 大太监金英见朱祁钰落座,使唤着身边的太监捧来一个精致的方木盒。 待那太监打开盒子,里头便现出一个瓷瓶,金英小心翼翼的取出瓷瓶,来到御案跟前。 “皇上,仙丹到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摊开手掌。 金英犹豫着将瓷瓶在他手上一抖,瓶子里立刻滚出一颗鲜红的丹药。 朱祁钰想也没想,便将这丹药放进嘴里,又从金英手上接过温水,一口气吞了下去。 不一会儿,他的脸上又泛起诡异的红光,整个人似乎一下子亢奋起来。他立刻从那一摞奏折里抽出一本,聚精会神的看了起来。 金英欲言又止,站在御案边上犹豫了半天。 朱祁钰忽然抬起目光,眼中精光一迸。 “有事?” 金英急忙跪了下来。 “老奴,老奴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祁钰放下奏折,眯着眼看着他。 “你跟了朕也有五年了吧,你不知道朕的性子么?讲!” “皇上,这仙丹不能多吃呀!贾贵妃养的那只小花猫原来一年能下两窝仔,可自从有一次那猫儿去了孙太后那儿的丹炉吃了些仙丹的铅汞药渣之后,就再也没下过仔。再说了,您一天只睡三个多时辰,这样下去,老奴只怕……” “金英,”朱祁钰转过头去,“以后不要在朕这儿说这种话了,朕若不是每日吃太后赐的既济仙丹提神,哪里来的精力料理那些烂摊子?” 金英咬了咬牙,重重磕了个头。 “皇上,您不是还有内阁么?他们可以替您分忧呀……” “大胆!”朱祁钰“啪”地拍案而起,把桌上的奏折“唰”地一下奋力甩到了金英的脸上,“这是你一个奴才能管的事?你也想学那个王振宦官干政么?” “老奴不敢!”金英委屈的淌下泪来,“老奴知道自己只是个奴才,老奴这辈子唯一的心愿,就是想多陪皇上走几年!” 朱祁钰似乎察觉到金英的真情实意,坐了下来。 “你知道就好,拿回来吧!” “老奴遵旨!”金英颤巍巍的捡起奏折,将之交还给朱祁钰。 朱祁钰凝视着御案上的烛火,忽然叹了口气,轻声说道:“金英,你曾经问过朕,如果太宗皇帝还在世,会不会让建文皇帝活着住进紫禁城,是吧?” 金英目光一跳:“皇上,老奴……” 朱祁钰摆了摆手:“朕做不到,朕是真的下不了手呀。太上皇他……,罢了,你且去传少保他们过来。” 金英欲言又止,只得讪讪去了。 不多时,朱祁钰离开了御案,背着身子,站在一张巨大的海图前。 商辂恭恭敬敬的站在他的面前,正在给他讲解海图。 朱祁钰听商辂说了亚米利加,又听他说了欧罗巴和南洋,不由得微微颔首。 “阁老对太宗很了解呀。” “臣以为,本朝太宗皇帝的文治武功,其实远迈唐太宗。” “哦,如何远迈了,说说看?” “他们一个注重陆权、一个注重海权,唐太宗更向北方用兵,征突厥、高句丽无不大胜之,造就了陆权的极盛,而本朝的太宗皇帝则更注重西南、东南方向的海权,他向南洋用兵,击灭海贼王陈祖义,剿除苏门答腊权臣,在他控制大洋的时代,就连倭王也主动俯首称臣,沿海捕杀自家的倭寇。” “为什么,因为太宗皇帝发现,历朝历代为了抵挡北方修筑长城,挡住的并非是外国人,真正的外国人是那些金发碧眼的胡人!太宗皇帝能够不拘泥于历朝历代的陆权思路,称霸大洋,实在是位雄主,未来注定是大洋的时代,只有拥有一支能够纵横南洋、欧罗巴、亚米利加的强大的舰队,才能保我大明江山千秋社稷。” 朱祁钰背着手踱着步子,眼里流光闪动。 “朕以为有宋以来中华日益孱弱,皆因重驭世之术,而轻经世之道。我大明虽然地大物博,可人口增长起来只怕更快,下边的穷苦百姓更是不可胜数,”朱祁钰望着那张巨大的海图,不疾不徐的说道,“只有用太宗皇帝的法子,让百姓自由迁徙,开拓四海,才能勉强将土地兼并、王朝更迭的周期推迟几代人。” “皇上,您真打算要开海?” “朕听说如今东南沿海的官儿根本不怕被罚俸禄,因为人家一年走私赚的钱可以百倍于俸禄,他们下得海,朕开不得?朕不光要开海,朕还要开疆,开辟万里海疆!朕要继承太宗皇帝的志向,为万世子孙开辟一份前无古人的基业!”朱祁钰望着那张巨大的海图,猛地一扬手,“为了实现这份基业,朕三年之内,还要废漕改海!” 商辂一怔,立刻跪下叩了个头。 “漕运乃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当从长计议,切不可操之过急呀!” 朱祁钰面无表情的盯着商辂。 “从长计议……,那些为了保住漕运每年无辜丧命的黄河灾民会不会希望我们从长计议?那些欧罗巴人会不会等我大明从长计议?呵呵,自仁宗起,江南士绅便和海商开始相互勾结,费尽心机让朝廷禁海,好让他们这帮人走私赚个盆满钵满,这帮子人还让江南普种桑林茶叶,以至于连江南那些鱼米之乡也闹起饥荒,他们蠢么?他们不蠢,他们为的是趁着饥荒在江南兼并土地!为了维持这帮人的奢靡生活,这帮人高呼什么‘为民请命’!‘为天下大众发声’!‘要为正义执言’!一边又逼得朝廷不得不将手儿摊派到本就穷弱的北方山河四省,如今这帮人又要阻挠朕从海上漕运的国策了,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要雇佣倭寇海盗对抗朝廷了,真到了那一天,只怕是坐在这张龙椅上的都是些木匠皇帝道士皇帝傀儡皇帝了,对了,不知阁老今天的晚饭,是在哪儿吃的呀?” “臣……,臣是在首辅陈循陈阁老家里吃的。”商辂抬头看了一眼,见朱祁钰仍然面无表情,心里一紧,便倒豆子似的一口气说了下去,“臣吃完晚饭,陈阁老又叫来了吏部的两位主事,大家坐在一起玩了两把麻将牌,哦,我们没有赌钱,不过玩到第三把的时候,不知怎的,少了一张牌……” 朱祁钰面无表情的伸出了手,又慢慢的摊开。 他的手里,赫然是一张象牙制的麻将牌。 “是不是,少了一张九筒?” 商辂吓了一跳,这才明白了朱祁钰的手腕,立刻跪了下来。 “皇上……,臣……” 朱祁钰将九筒丢在他面前,又背过手去。 “今后离那帮人远一点!金英,少保该来了吧?” 商辂的脑门贴在奉天殿冰冷静谧的金砖地面上,他脸上、手上全是冷汗,他心里明白,刚才要是说了半句谎话,甚至是不经意的错漏了一个细节,自己这颗脑袋今天晚上只怕就要搬家了。 便在这时,于谦应宣入殿。 “景泰皇帝万岁,万万岁!” 朱祁钰回过头,瞧见于少保,脸上总算露出了几分笑容。 “廷益,你来了。” “皇上,您还没休息呀。” “朕刚服了仙丹,不用休息。”说话间,朱祁钰看了地上的商辂一眼,又转过头去,“阁老你也快快起来吧,不要叫少保看了笑话。对了,廷益呀,朕大半夜的让金英去请你过来,是想让你们俩个陪着朕一起看看当年太宗朝郑和郑公公下西洋留下的海图。” 于谦走上前去,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转过头盯着朱祁钰。 “皇上,这张图臣认得,乃是去年南洋的伊比利亚人手绘的。” 于谦又看了商辂一眼,笑道:“这图上那些汉字的地名,必是出自商阁老的手笔。” “好眼力,”朱祁钰笑了笑,“少保你来看这张图的东边,朕从来没有想到,亚米利加的那块大陆竟然有这么大,而我堂堂大明居然还没有半个亚米利加大。少保你再往西边看,这儿一大片都是欧罗巴,喏,这儿就是伊比利亚,少保你可别小瞧这块小陆地,它的东边是巴塞罗那国,西边是里斯本国,你知道这个里斯本国才多大么?还没一个浙江大!” 朱祁钰叹了口气:“可朕听商阁老说,就是这么两个小小的弹丸之国,竟然把这个天下一分为二给占了,伊比利亚东边的欧亚非大陆归里斯本国,伊比利亚西边的亚米利加大陆归巴塞罗那国,如果要照这么算,那么咱们堂堂大明,竟是这个里斯本小国的藩国!我大明以为他们是蛮夷,可再这般固步自封下去,用不了几代人,我大明就会沦为真正的蛮夷!” 于谦默默看着朱祁钰,一言不发。 商辂缓了口气,慢慢说道:“少保,方才晚辈与皇上议了议,想要扭转这个局面也不是不可能。第一条就是要在浙江、福建、广东沿海建造一批新的战舰,重新恢复当年郑和郑公公的庞大海军,第二条就是逐渐往这儿、这儿移民,这样的话有个几代人就能占据南洋形成屏障,如此伊比利亚人就无法再从海上威胁我大明了,江南沿海倭寇的问题也能一并解决,其实这些太宗皇帝从前经略海洋,早就已经在做了,我们现在接着做,应该还来得及。” “请问商阁老,建造战舰是笔不小的开支,钱从哪里来?” 商辂犹豫了一下,指向京杭大运河。 “废漕改海,皇上的意思是从这里入手!” 于谦的眼中亮了一下,很快又熄灭了。天下事,三大虞,一河、二路、三官吏。历朝历代这河工漕务在朝政之中,比起整肃朝纲更为重要,至于其中各方种种利益得失之繁琐,更是盘根错节。 “前日朝会上户部有人曾提过废漕改海,首辅和其他几位阁老的态度都很坚决,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么多的人要靠运河吃饭,这的确是个不小的问题。不过为了维护这条运河,朝廷每年要拨款数百万两银子,这笔支出确实又过于庞大了。” 商辂点了点头,又不假思索的吐出一串数字。 “的确如此,朝廷去年拨付了四百三十三万两疏通运河。如果废漕改海,按照南京龙江船厂当年的记载,一艘四十四丈宝船的造价是三千两,郑公公的船队全盛时一共有六十三艘这样的宝船,造价一共是十八万九千两白银。” “当年的郑和舰队,还有大小四种规格更小的战舰,平均造价在一千七百九十两,当时建造了两百艘这样的战舰,总造价是三十五万八千两,加起来整支郑和舰队的总造价是五十四万七千两,加上水手补给等等各种的开销,每年不会超过七十万两。” “这也就是说,朝廷一年花费在漕运上的银子,就可以新建六支郑和舰队!只要拿出这其中的两支舰队从钱塘江这个口子入海,在海上单独从事漕运,整个京师的漕粮问题就解决了。” 朱祁钰与于谦凝神听着商辂娓娓道来,交换一下目光。 “商阁老,你可知如今漕船的数目是多少?” “一万一千六百艘,漕军二十七万八千余,这都是定额。而如今江南的税赋也基本仰仗这股力量来运输,如果……,我这儿说的是如果,如果百年之后那些欧罗巴人也拥有了一支跨洋的舰队,而我大明没有相当的海上力量,那么他们只消将舰队开进长江,停泊在镇江扬州的江面上,便能立刻截断漕运。” 朱祁钰轻咳一声。 “商阁老,这种说法过于耸人听闻,今后不要再提了。” “臣遵旨!臣以为,一旦废漕改海,柳阁老他们所说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反而不是最大的问题,漕运的民夫、漕船的水手、建船修船的船匠,甚至是原先漕军,完全可以在海运上重新找到生计。到时候,这些人也很容易变成移民、水手和海军,追随我大明的舰队去南洋、西洋,甚至是亚米利加大陆上,开疆拓土,一展宏图。” 于谦死死盯着海图,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海图上象征京杭运河的那条黑线。 “商阁老一席话实在令人茅塞顿开,朝廷去年拨付了四百三十三万两,究竟有多少花在了采购石料和民夫工银上,我看很不好说,还有运河沿途的那些商行,这里头一查一牵扯,只怕那些利益相关的朝臣就会一齐炸开。如果我们陡然提出废漕改海,恐怕那些人就不光只是在朝堂上炸堂这么简单了。” “那就让他们来好了,朕不怕!”朱祁钰眼中闪着不屈的光,咬牙切齿的说道:“廷益呀,六年前,朕就应该趁着京城大捷的声威废漕改海扭转乾坤,如今朕再要推行这个政策,只怕就是千难万难了!唯有廷益你,当年击败也先名动天下,只有你来提这个建议,朕才能有一丝机会与他们抗衡……” “知其不可而为之,臣入京的那一年,就已经在家里备好了棺材!” “皇上,商辂也愿意助少保一臂之力!” 朱祁钰一怔,看着两人,眼里闪出泪花。 “好,好呀,若是废漕改海议不成,你我君臣三人,早晚黄泉再见了!” 于谦坦然一笑:“臣于谦,领旨!” 商辂咬咬牙:“臣商辂,领旨!” 第五十九章 药铺 大梁国,禹王郡的郡城。 高大的城墙脚下,竟直接是大片大片平整的泥草地。 好似大明国北边那些饱经战火的百战边关,高耸的城墙内外好似两个世界一般,城外光秃秃的不见人烟,更是没有一间屋舍。 就在这时候,极远处的土路上驶来了三辆大车,车上满载着药材,飞快的穿过高大的城门洞,汇入这巨城中宽阔的车流之中。 其中一辆大车跟着另外两辆车接连经过了几座大药铺子,而后驶入了一条小巷子。 小巷子两旁,都是鳞次栉比交错的民宅,宅子里无一例外的遍植着大树,柳树、杨树、樟树,各色大树在微风拂动之中沙沙作响,如此掩映在高低错落的民宅之中,实在是美不胜收。 此时禹王郡城的钟楼上传来阵阵晨钟,旭日初升,给城中的翠树、房舍,以及半隐在茂林修竹之间的那些不知名的殿堂、楼阁都镀上了一层金黄色,一片生机盎然。 李元青眼中闪着光,他听着巷子里那些孩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和远处的犬吠,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家乡,他十分想知道如今京城那边怎么样了,居庸关有没有守住,那瓦剌人有没有退兵?如果能守住,小舟或是已经带着狗娃平安回乡了吧。 就在李元青发怔的时候,大车驶过了那片枫叶林,一直来到巷子的最深处。 这竟是一条死胡同。 赶车的停了车,李元青并没急着开口问他,因为赶车之人是个哑巴。 李元青兀自抬起了目光,这弄堂尽头是间不大不小的铺子,一块泛黄的木匾悬在陈旧的门洞之上,工工整整描着“林记药铺”四个大字,不过许是年代久远,墨迹有些斑驳褪色,看上去显得颇为破旧。 或是因为门口那棵大槐树的缘故,整间铺子被遮得阴森森的,而铺子的大门敞得仿佛一张洞开的大口,看得李元青的心里莫名一紧。李元青回头扫了一眼,这时候赶车的车夫已经开始在后头卸货了,他讨了个没趣,便慢慢走向了那个门口。 屋子里头的光线很暗,他犹豫了一下,叩了叩原本就敞着的大门。 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脚步,一个目光呆滞、魂不守舍的老汉来到门前,李元青注意到此人的眼圈很黑、脸上的颧骨却高高隆起,像是连着几天没睡好的模样,看穿着不像是掌柜,多半是个在柜台帮活的仆人。 不过,他心里可丝毫不敢小觑这个老仆,因为老药户临行之前叮嘱过他,凡事能在这些药铺里头做活的仆人,多半是人情练达的精明人,有的甚至还能和那些神仙说得上话。 李元青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 “你家掌柜在么?” 那老仆凝望着他,一言不发。 “可能是我的口音有点怪,我可以进去看看么?”李元青一边比划,一边又问了一句,忍不住打量那老仆身后。 这时候他的眼睛已经有些适应了铺子里头的昏暗光线,他忽然发现,这药铺里头有一排药柜全都被抽空了,凌乱的堆在了柜台上,正厅的中央上悬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妙手回春”四个大字。 那老仆一脸警觉的看着他,一边指了指自己的喉舌,又摇了摇手,嘴里嗯嗯两声。 李元青心想:“原来他也是个哑巴,如此倒不用担心他不懂我的异乡口音了。”又回头看了看那赶车的哑巴,心中犯了嘀咕,不免又想:“合该怨我没有送礼孝敬,只能上了那个哑巴的车,又被那个哑巴送来了这儿,好家伙,这儿偏偏又还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等着我,如此不会做人,真的是该好好检讨检讨自己了。” 正是想着,那幽深的走廊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这动静震得整座正厅的廊壁哐哐回响,犹如垂死之人的呻吟一般,愈加衬出这间铺子的静谧气氛,李元青又想:“看来这家的掌柜正在为人坐诊,就是不知他的医术怎样了。” 这时候,忽然咳嗽声一停,北边的走廊深处响起说话声。 “怎么了,东方不急,是不是又有什么陌生的客人来了?” 那哑巴的老仆浑身一颤,目光复杂的扫了一眼李元青,便急忙匆匆走向了走廊。 李元青见那老仆离去,心中又想:“这药铺本来就开得那么偏僻,又找了个不会说话的哑巴看门,这生意估计是够呛。” 他自作主张的将药铺的另一扇门儿也彻底打了开去,屋子里头光线便好了许多,他再左右打量,发现这铺子的正厅里收拾得倒还整洁,四面墙壁有三面都是一人多高的药柜,只是正面的这一排药屉全被抽了出来。 李元青看着好奇,便走了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往那柜台上一捋,再看自己手指,上面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看来那个老仆虽然不会说话,干活倒还勤快。 就在这时,老仆已经扶着一位锦袍老人走了出来。 这锦袍人看上去约摸五十岁上下,模样很是古怪,颧骨突出、眼眶却有些浮肿,尤其是面孔两边的腮好像是陷进去似的、往下微微挂着,两道十分精神的花白色浓眉,可一双眼珠子却好像是泛着什么怪异的光泽。 “呦,这位是……” 李元青急忙迎上前去。 那锦袍人晃晃悠悠的走到正厅中央的一张檀木太师椅边,像是卸货似的一下子坐了上去。只见他慢慢伸出手来,往身边的座椅让了让,淡淡一笑,示意李元青也坐过去。 李元青恭恭敬敬的坐了过去。 “请教,您是这间铺子的掌柜么?” 锦袍人一愣,惊讶的看着李元青。 “听阁下说话的口音,好像不是我们禹王郡的吧?” 李元青笑了笑:“先生说的不错,我的确不是本地人。” “哦,敢问贵姓,台甫?” “不敢,在下姓李,草字奉无,”李元青又反问中年人,“请教先生怎么称呼?” 锦袍人摸了摸下巴,说道:“在下林桧根,是这间铺子的掌柜,你既不是出身我们禹王郡的人家,那缘何到了我这里,莫非是专程来找林某看病问诊的么?”中年人一哂,玩味的看了身边那老仆一眼。 那老仆会意,立刻转身给两人奉上了茶水。 “林大夫,其实,在下不是来找你看病的……” 李元青说话间已经捧起茶水,发现这茶水十分烫嘴,便只是微微抿了一口。看来那药户说的没错,这城中之人吃热饭、喝热茶,与大明国一般无二。 就在这时,李元青发现那个老仆低着头的走到了门口,伸手便将两扇大门闭了。 李元青心里顿生警觉,好端端的大白天,这老仆关门做甚么? 莫非,这是一个圈套? “咳咳,东方不急,你关门做什么,想我把茶水喝到鼻子里么,快快把门打开!”林大夫一边吩咐那老仆打开门,一边剧烈的咳嗽起来。 李元青心头一松,他再回头看了眼,果然那老仆老老实实打开了大门,不免有些心生愧意。 “哦,阁下好像还没告诉我,你为何来此?” 李元青斟酌着说道:“哦,是这样的,在下此番入城,本来是为了找间药铺请教一些问题的,可是……,林大夫你病成了这个样子,还不知道方不方便……” 林大夫苦笑了一下,缓缓闭上了眼睛。 “嗯……,不妨事,说吧,你要问什么?” “我是想请教一下,城里什么地方可以找见神仙?” “你想要找神仙?”林大夫愕然睁开眼睛。 “是呀,我这边的确有一些要紧的事儿,想打听……” 林大夫摆了摆手,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这个世上没有神仙!” “没有神仙?那……,那有没有佛?” “佛?呵呵,那就更不可能有了,”林大夫声音沙哑的回了一句,端起面前的茶盏,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年轻人,你是来寻我开心的么?” “不不,林大夫你不要误会,我没有这个意思。”李元青急忙解释,可又有些不甘心,便又小心的问,“不过林大夫,我跟随车马来这郡城的一路上,确实在天上看见过好几次御剑飞行的神仙,莫非这些都是我的幻觉么?” 林大夫见李元青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不像是在耍弄恶作剧,犹豫了一下。 “年轻人,你难道不知道,那些人都是修士么?” “修士,什么是修士?” 第六十章 生辰八字 “修士便是修仙之人,修仙之人法力足够高了,便可以御剑飞行。” 李元青吃惊的睁大了眼。 “你们李家是哪个州郡的家族,竟然连这些都不知道么?”林大夫上下打量着他,也诧异的用力思索着,“要不然,你就是那种血统过于罕见,从小便被关在与世隔绝的山洞里头长大的么?嘶……,也不至于呀,那样做的,不就是为了修行么?” 李元青见这林大夫一脸不解,忍不住实话实说。 “实不相瞒,在下来自大明国,并非你们大梁国的百姓。” “大明国?”林大夫目光一凝,思索起来,“难怪你说话的口音这么怪,嘶,天下有这么一个国家么?” “在下正是想要请教这个。” “呵呵,有意思,你还有别的事么?” “哦,您刚才说的那种修仙之人,一般在城里的哪儿能遇见?” 林大夫似乎仍在回味李元青刚才说的大明国,微微皱着眉头,捏着下巴思索,并没有答应。 李元青有些尴尬,便低声唤:“林大夫、林大夫?” “啊,你刚才说什么?”林大夫回过了神。 “我是想请教,在城里的什么地方,能碰见您刚才说的修仙之人?” “哦,你是要问这个呀,呵呵,不急、不急,先给我说说你自己的生辰八字吧?” 李元青犹豫了一下:“这,这与我的生辰八字有什么关系?” 林大夫慢慢眯起眼睛:“你不是要找修仙之人么,林某便是!” “您,您就是修仙之人?” 李元青瞪大了眼睛,这个林大夫看着病恹恹的,怎么可能是修仙之人呢? “怎么,你不信?你且看好了!” 林大夫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药柜子。 李元青也跟着林大夫的目光望了过去。 林大夫伸出一只手,隔空对着那些散落在柜台上的药屉晃了晃。 那些药屉顿时仿佛活过来一样,一个个争先恐后的飞向药柜,不一会儿便整整齐齐的填满了整座药柜,将李元青看得目瞪口呆。 “如何?你现在相信我了吧,说说自己的八字吧?” “我……,我生辰的八字是乙丑年、丙戍月、丁酉日、辛亥时。” 林大夫一怔,犹恐听错了,又问:“你再说一遍?” “乙丑年、丙戍月、丁酉日、辛亥……” 林大夫立刻剧烈的咳嗽起来。 “咳、咳咳,你不会记错吧?” 李元青认真的说:“我当然不会记错。” 林大夫眉梢一挑:“可今年就是戊辰年呐,六十年一甲子,你如果真是乙丑年生的,你今年应该六十三岁了,要不然,除去六十你就该是个三岁的孩童了,你没记错?” “我不可能记错的,会不会是……,我们大明国的历法与你们大梁国不同?” “嗯,倒是有这个可能,毕竟这世上的诸侯国家多如牛毛,风土人情、春秋寒暑各不相同,不过只要是按照当地的历法计数,这八字应该就不会有差。” 林大夫显然比李元青初来大梁国遇见的那个没有姓氏的老者见识多,只是略微一想便理解了两地的差异,当即右手伸出几只手指,开始念叨着计算起来。 “乙属木、丑属土,丙属火、戍属土,丁属火、酉属金,辛属金、亥属水,嘶,你的这副八字里头,八个字分别是两火、两金、两土、和一木一水,咦,竟然是一副四平八稳、五行完备的八字。”林大夫说着,目光中不由透出几分喜色。 “五行完备又说明什么?这些不就是寻常的天干地支么?” “嗳,李奉无呀李奉无,你可千万别小瞧了这天干地支。寒来暑往,这不单单是计时的历法,更是包含了天地灵气自然变幻的周期规律。对于一个炼气士来说,生辰八字便是你的慧根、你的灵根,只有弄清楚了自己的灵根,修炼吐纳起来才能有的放矢。” “您刚才说……炼气士?” “炼气士便是修士,便是修仙之人。” “哦,那您刚才说的吐纳,是不是一种呼吸的特殊方法?” 林大夫目光一动,意味深长的盯着他:“看来你也并不是一无所知么,你连吐纳的方法都能说清楚,怎么会不知道什么叫做修士?” “林大夫,您误会我了,你们这儿的修士跟我们那儿的修士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们大明国那些佛寺、道观里的修士多的去了,可我从没见过像你们这儿这样可以御剑飞行的修士,还有像您刚刚这样会施展法术的仙师……” “仙师?你说我是仙师?”林大夫被李元青说的哈哈大笑。 下一刻,李元青忽然怔住了,他看见林大夫身上泛起了白光! 这股子白光牢牢笼罩着林大夫,如同是给他周身镀了一层白银似的,整个药厅顿时犹如被揭去了屋顶、被天上的阳光直射似的,里里外外一下子通明彻亮,就连桌椅板凳,都被这白光打得一片蜡白。 李元青只觉自己嘴唇一阵发干,面色如土。 他很快醒悟过来,“咕咚”跪在地上,连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仙师大人,我恳请您想想办法,让我回到大明国的家乡。” 林大夫端坐在椅子上,浑身亮灿灿的,犹如灵隐寺壁画上的那些天神一般,高高端坐着,俯视着脚下的李元青。 “哈哈哈,说吧,你们大明国在哪儿?” “仙师明鉴,我如果能知道怎么回去,又岂会在在此搅扰仙师!” “这么说,你是真不知道大明国在哪儿?” “请仙师指点!” 林大夫慢条斯理的说了一句:“罢了,你起来吧。” “可是仙师……” “好了,别再叫我仙师了,我也只是个普通的炼气士,”说话间,林大夫收了神通,正厅里重新恢复一片朦胧般的暗色,“你别太吃惊,无论是我刚才施展的御物术还是护体术,其实都只是些微末的皮毛法术,就连你刚才说的那种御剑飞行也并非什么难事,只是对法力的要求更高罢了。” 李元青揉了揉眼,渐渐适应了乍暗的周围环境。 他发现,林大夫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 “李奉无呀,你的八字不错,想不想成为一名炼气士?” “我,我也可以么?” “当然可以,在这个世界上,人人皆可修炼。” “人人皆可修炼?” “不错,只不过有的人八字不好,五行不全,吐纳时候呀,就得规避一些灵气相冲的时辰,而你五行齐整,只管去随心所欲的吐纳吧。短则三五年,迟则十年八年,你大概就可以御剑飞行,脚踏飞剑飞回你的大明国去了。” 李元青心中愈发激动,眼中的光也越来越亮。 “仙师……” “你今后,想不想跟着我学法术?” “想!” “好,从今往后,你就是我林桧根的徒弟了。” “仙师,您是认真的么?” “还叫仙师呐?叫我师父吧!” “师父!” “这就对了,你安心住下,为师会替你打听清楚大明国的位置,只要你肯下苦功,为师相信以你的资质,不出三年就能御剑飞行了!” 大明,紫禁城。 在这紫禁城的东苑,是座考究的皇家林苑。 此地原名太顺宫,乃是明太宗朱棣当初迁都北京时为皇太孙朱瞻基精心修筑的宫殿,朱瞻基登基之后,又对这座宫殿多番扩建,添置了不少楼堂馆舍,将之改称南内,也叫南宫、小南城。 百年之后,嘉靖皇帝一心修仙,严嵩亦向其推荐过这座南内。 这南内占地数十亩亩,虽然不算太大,可殿宇高大、宫阙巍峨,更兼绿树成荫,比起朱祁钰那座冰冷的奉天殿,显然更为养生宜人。 这些年,自从朱祁镇被也先放归之后,一直软禁在这南内之中。 脚步声缓缓停下,柳浩然边走边轻轻拧开一个小罐儿,嗅了嗅,立刻觉得神清气爽。 这罐儿里头的那些东西叫做烟草,自打前些年欧罗巴人在亚米利加发现这玩意儿燃烧之后可以令人飘飘欲仙,大明的海商们就张罗着把这东西卖到京城来,据说一些上品的烟草在如今大明的士绅圈子里,可以值一座四合院子。 在烟草味的作用下,柳浩然来了精神,轻声哼唱起来: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柳阁老,我们该进去面圣了吧?” 柳浩然回过头,发现太子太傅高谷正恭恭敬敬的看着他吸食烟草,心中暗笑,却不慌不忙的转过头。 “高阁老,你急什么,待会我自然会让你见太上皇的。” “多谢柳阁老,哎,前几年我和一些官场小人走得太近了……” “放心吧,呵呵,到了你我这个位置,哪个背后不是盘根错节、错综复杂,这要是攀扯起来,我柳浩然和那个于少保还是同门师兄弟呢,太上皇不一样视我为心腹?皇上身子骨不好,你今天既然能到这儿来,这份心意太上皇就已然明了了,呵呵。” 不多时,太傅高谷便在阁臣柳浩然的带领之下,进入南内觐见太上皇。 高谷还是头一次进南内,从开门的那一刻,他心中便有些复杂起来。 他身为景泰朝的太子太傅,竟然跑到这个地方,这要是传出去,那可是要叫人非议的。 不过,自从今上朱祁钰倒行逆施,极力推进朝野共愤的“废漕改海”国策以来,关于这南内的各种传说便不胫而走,有人说今上朱祁钰是个酒色昏君,专宠西域的异族妃子,还有说朱祁钰砍光了这南内的大树,以此折辱太上皇的,甚至还有的说朱祁钰虐待太上皇,不但将门锁灌铅封死,连米饭只从小孔投喂的,各种传闻铺天盖地。 他们也不想想,南宫里头上百号人,什么样的小孔能喂得了那么多人? 如今高谷一路跟着引路的太监进来,亲眼所见这宫中到处皆是粗可环抱的大树,遮得地面一丝阳光也晒不见,这最东边挨着宫墙的是一个七八亩的偌大池子,池子上凌空架着弯弯曲曲的拱桥,点缀着宋徽宗最爱的假山灵璧石,恍然间仿若苏州的那些园林。 看着这宜人的景致,高谷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今上朱祁钰的为了国事殚精竭虑,一天睡不了几个时辰。废漕改海一旦完成,大明的舰队就可以借机重建,到时候大明海军遍布四洋,亚米利加、欧罗巴都将臣服在大明的坚船铁炮之下,有了这份功绩,他就足可比肩太祖太宗! 可惜,今上沉迷仙丹,身子骨每况愈下。 为国为民固然可敬,可谋国不谋身,实非明智之举。而漕运又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废漕改海朝中反对者众,自己若不及早改换门庭,只怕早晚会不得善终。毕竟,他可不想乡谊们为自己立在在兴化县老家的牌坊,有个什么闪失。 两人穿过回廊,陈循这才看清,这池子边一座月亮门后,便是一座东宫大殿。 大殿正门上悬着一块匾,上面四个朱祁镇亲笔御书的颜体大字: “曲径通幽” 两边各挂着两句话: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大殿临水的一整排屏门已经被太监卸去,径直正对着那座大池子,里头布着一张御榻,榻上之人正是太上皇朱祁镇,此时的他正在凭榻远眺,欣赏着池子里成群的锦鲤,穿堂风从池子东边徐徐吹来,殿中本就不多的暑气也消散得一干二净。 高谷不免心想:“他娘的,太上皇可真会享受。” 正是这般想着,他移步换景之间瞅见大殿前一个瘸腿的女子。 只见这个瘸腿女子正在和一个管事的太监絮絮叨叨,高谷见这女子一直半昂着头,目光涣散,心中一动,是了,这就是朱祁镇的原配钱氏,也就是原来的钱皇后。 这钱氏自从太上皇北狩之后,整日以泪洗面,先是瘸了一条腿,又哭瞎了眼睛,虽然没有能够为太上皇孕育一儿半女,却实在是位用情至深的可怜之人。 不过,太上皇朱祁镇似乎对她并不太感兴趣,这几年他在这偌大的南宫里头也根本没有闲着,先后与万宸妃、杨安妃、魏德妃、高淑妃、周贵妃五位妃子生下了九个子女,难怪刚才跟着柳浩然一进来,就隐隐听见孩童的阵阵嬉笑声。 高谷左顾右盼,心里正盘算着什么,忽然对上了柳浩然的目光。 “太傅大人,你觉得此地如何?” 高谷想了想,有些言不由衷的苦苦一笑:“柳阁老放心,我看这南内再好再舒服,也消磨不了咱们太上皇的大志!” 柳浩然哈哈一笑,慢慢向他伸出手来。 “太傅果然是个聪明人,嗯,把太后的密旨给我吧,我亲自去交给太上皇。” 第六十一章 寄生虫 林家药铺子里头的一间静室之中。 李元青盘腿而坐,林大夫正在耐心的给他布道。 “嗯,你学的很快,看来你从前学的那门吐纳法子路子很正呐。” “可是师父……” “先别说话,就是这样慢慢吸气。” 李元青缓缓合上双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沉入丹田,整个身子也随之放松。 林大夫目露赞许:“对,就是这样,憋住,现在再慢慢吐出来,对,就是这样!” 李元青这时候睁开眼睛,道:“师父,我已经这般吐纳了有一天多了吧,好像还没有察觉到您说的那种下腹坠坠、丹田充盈的感觉。还有,你要我按照舌抵上腭的法门来练习,我从昨天到今天一直顶着舌头,舌根真的已经酸的受不了了。” “这才一天呢,你就受不了了?”林大夫微微一笑,语重心长告诫他,“想要练功又不想吃苦,天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李元青挠了挠头,老老实实地把脑袋低了下来。 “师父,徒儿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就好,你八字好、能认识穴位,这都是你修行的优点,可是你的心太急了,以你的资质,如此一天一夜下来,你竟然丹田里没有一点精进,真是咄咄怪事。” “师父,实不相瞒,从前我用一样的法门吐纳了半年多,也是没有尺寸之进……” “那是因为你之前用的法门不对嘛……”林大夫摆了摆手,忽然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动,“你是说,你从前在那个大明国修炼了半年,没有一点长进?” “是的,当时杭州城里有个大夫也看过我那本册子,说那本册子是错的。” “错的,他怎么知道是错的,他也是炼气士?” “不,他说一个人手上应该有六条经络,可那本册子上只画了两条。” 林大夫露出一副古怪的神色:“有六条经络?你倒是说说看?” “师父,您也是个大夫,您难道不知道经络么?”李元青摊开自己的手,比划道:“这手掌的一面有三条,一条是手太阴肺经,还有两条是手阙阴心包经和手少阴心经,手背也是三条,您瞧,这指头是手阳阴大肠经、这两个指头是手少阳三焦经和手太阳小肠经,因为咱们中医上的这人呀,手背属阳,手心属阴……” “行了、行了,奉无呀,你这是打算拿医术那套东西当仙术练了,是吧?” “师父,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记住,咱们吐纳运气,这手上只消记住阴阳两条经络!” “徒儿记住了,不过师父,您的气色好像不太好……” “嗯,不妨事的,我久病成医,自己什么情况自己最清楚了。”林大夫缓了口气,“其实像为师这样尚未筑基的炼气士,肉身与凡人并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生老病死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只有勤加吐纳,伐毛洗髓,用天地之间灵气改造肉身,才能超脱生老病死的规律呀。” “师父,可这灵气究竟是什么样的?” “呵呵,你这可把为师问倒了,怎么给你说呢,这灵气就是天地蕴含的精华。虽然这东西看不见也摸不着,不过,我们这些炼气士吐纳之间,便能将灵气炼化为己用。” 说了一阵,林大夫周身便又泛起了淡淡的白光,他有意要让李元青看个清楚,便缓缓转动自己的手掌,李元青惊讶的发现,林大夫手背的阳经脉络之上点点白光徐徐流淌,只见这白光所过之处,他那原本蜡黄的皮肤好似枯木逢春一般,斑纹褶皱全消,简直匪夷所思。 “奉无啊,看见了么?修炼虽然清苦,可一旦小成,那可就非同一般了。你看我身上这些白光,便是我多年吸纳炼化为己用的灵气,只要炼化的灵气足够多,便能呼风唤雨、长生不死。” 李元青听了林大夫的谆谆教诲,忙道:“徒儿知道了。”想了一想,又问,“师父,大梁国的天地间既然有灵气这种东西,那这里的人,为什么不一股脑儿都来修炼呢?” 林大夫收了神通,漫不经心的笑了:“为什么?因为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吐纳。” “可这吐纳的法子也不难呀,您为什么不教给城中那些百姓一起修炼呢?” 林大夫一愣,心想:“你倒是很好心。”便叹了口气,“我不是和你说过,有的人八字不好么?这样的人呐,就千万得规避灵气相冲的时辰,你要知道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金木水火土这五种灵气的浓淡聚散,都会随时变幻,一旦八字里头缺金的,在金气浓郁的时辰拼命吐纳,那可是能要了你命的!” “这,这么严重么?那这灵气也太危险了!” “所以说,自己胡乱修炼,那肯定是要出大乱子的,单单是我们禹王郡这么一个地方,每年因此丧命的凡人,也不在少数。即便是五行齐全,可没有高人指点教他正确的方法,那不也是枉然么?” 林大夫面无表情的转过眼珠子,在李元青脸上一顿,又低头咳了几声。 “放心吧,为师已经守着你修炼了一天一夜了,这十二个时辰里灵气变幻,你身上却什么都没有发生,看来正如你所说,你的八字五行俱全,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灵根了。” “灵根,灵根又是什么东西?” “灵根就是慧根,乃是一种感悟天地之间五行灵气的能力。只可惜,这种能力并不是人人都有的,这么说吧,十个人里面,或许也找不到一个天生灵根的有缘人,所以说,灵根就是这天地间最尊贵的天赋,一个人若是能天生灵根,他吐纳的速度就会比常人快上数成、甚至是数倍!” “师父,那依您看,徒儿有没有灵根?” 林大夫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我猜呀,你身上很有可能是有灵根的。” “师父,您怎么看出来的?” “就凭你姓李,这可是个名门大姓呀。” “师父,在我们大明,我这个姓的人少说也有十万百万的……” “是么,你那八字不也是按照你们大明的历法算的么?” “这……,徒儿确实不懂,愿听师父教诲。” “你记着,这灵根就好像一个人的水性,譬如天下有的人水性天生就要比别人好,这样的人要学习如何游泳,是不是就比别人容易多了?若是这样的人再娶个同样水性好的,那他们俩要想生出个水性好的孩子,是不是比别的人更有可能?” “师父,这也可以拿来比较么?” “当然了!这城中的那些世家大户,无不是家族里曾经出过资质卓越的炼气士,朝廷与其在那些连姓氏都没有的平民身上碰运气,何不多花些心思在这些世家身上?给他们足额供应米面,让他好好生养,这样方才是强国之法……” 便在这时,李元青左手忽然一阵酸痒,一股怪异的气流从手背的阳池穴涌出,过中渚、液门两穴,又窜到了手心的劳宫穴,来回奔涌。 林大夫觉察到他的动静,一把夺过他的手来。 在何家堡受的箭伤尚未痊愈,他的手上此刻仍然包扎着新换的布条。 林大夫不由分说,将这些布条统统扯掉。 他用力盯着李元青那已经结了痂的伤口,目中精光闪闪。 “嘶,奇了!真是奇了!这是蛔虫么?不对呀,蛔虫怎么能窜到你手上来?嗯,看来只是条寄生虫,可这寄生虫怎么头尾两端灵气缭绕的?是了,就是它!它寄生在你体内,原本是相安无事的,可现在它到处吞噬你身体里头刚刚炼化的灵气,我刚刚还说你怎么一天一夜也没有一点长进,原来竟是因为这个东西……” “师父,这,这可怎么办?” 第六十二章 辟谷 “放心,区区一条虫子而已……” 林大夫手儿隔空一指,李元青那手背突然一阵刺痛。一条小蚯蚓似的灰黑色苗虫就从李元青的手上破皮而出,在半空中绝望的挣扎蠕动。 下一刻,林大夫手儿上的驭物法术一发作,这苗虫便成了一团肉泥。 他再遥遥一甩,那团肉泥便飞弹出去,黏在了地板之上。 “小虫呀小虫,要怪就怪你自己没长眼睛吧,谁叫你惦记我徒儿的这具肉身?来世要再想修炼,莫要再这般投机取巧了。”林大夫冷冷从那肉泥的方向回过头来,又捋须道,“徒儿呀,今后身子有什么不舒服,第一时间告诉为师,知道么?” 李元青心头一热,感激道:“徒儿知道了!” “嗯,这就好。” “师父,您刚才说的那虫儿吸食我的灵气,莫非……,它也能修炼么?” “呵呵,这世间万物皆能修炼得道,人有灵根,虫儿、鱼儿、飞禽走兽,甚至是花草、顽石都有可能天生灵根,在机缘巧合之下便能吞吐天地日月,修炼得道。传说那西天的斗战胜佛孙悟空原来不就是块顽石生的么?只不过,那些东西能够得道的几率微乎其微,唯有人才是天地间的万物之灵。” “原来修炼里头还有这么多学问。” “嗯,既然这问题的源头找到了,为师就可以放心了。” 说完,林大夫又运起功来,右手的手上立刻泛起了白光。医者仁心,他不避腥臭,径直将自己的手掌,按在李元青左手的那个血淋淋的创口之上。 “奉无呀,不是为师数落你,你对自己的身子怎么这么马虎呀?” “师父,我……” “你不打算要自己的这只手了么?你既然受了伤,那就应该先好好的清理清理,这么冒冒失失用块破布把裹起来,万一这里面的肉要是坏了,你这手儿就彻底废了!” “我……” “你也看到了,你这手里头都生出虫来了,可见这伤口极深!里头的肉怕是都已经化脓烂透了,我还记得我从前年轻的时候在郡城外头行医,学习过一门偏方,只要是碰见那些受了伤的人,就要把蛆养在他们的伤口里。” “不会吧,那可太恶心了吧?” “别插嘴,你先听为师说完。这蛆呀喜欢吃腐肉,过个半个月,蛆就会慢慢变成苍蝇,可在这之前,它会将你里面腐烂的肉吃个干干净净!可巧的事,它是只吃你的腐肉,而不会碰你的好肉。所以说呀,只要在它们化成蛹之前将它们小心的一一剔除出去,你手里剩下的肉也就都是长好了的……” 说话间,林大夫手上的白光已经渐渐消散,待他拿开了手,李元青赫然发现自己的伤口已经痊愈了,竟连个疤都没有留下。 “师父,我这手儿……” “你这手儿,应该已经彻底好了!” 林大夫淡淡一笑,又递过来一支精致的瓷瓶。 “这里面有十粒‘辟谷丹’,只需服下一粒,便能一整个月水米不进、不困不乏。” “师父,这……,这药很贵重吧?” “只要你能修成正果,这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为师要提醒你,这丹药的滋味可不是很好受,你吃下这辟谷丹的头几日,嘴巴里就会苦得好像吃了黄连似的。如果你害怕受不了这种苦,现在可以告诉为师,为师可以安排那个东方不急给你做几顿好吃的。” “师父,我不怕苦,我也不用什么好吃的!” “好,有志气!为师已经守了你一天一夜了,身子骨有些吃不消,就先去休息了。” “多谢师父,师父您慢走。” 看着林大夫合门离去,李元青由衷的想,自己能碰见这么好的师父,实在是太幸运了。 他默默拿起这个瓷瓶,轻轻揭开了塞子。 光是嗅了嗅,一股刺鼻的苦味就叫他胃中一阵翻滚。 为了不辜负师父的一片拳拳心意,他咬了咬牙,用手拈了一粒摊在手上细看,这药丸看上去跟一个桃核那么大,暗红的颜色,圆滚滚的,不由得赞了一句:“真圆呐。” 大明国那些小药铺子里头有很多便宜的解暑药丸,那些药丸大多都是徒手揉搓的,形状也多是不规则的椭圆、大小不一,而这颗辟谷丹能够被做得这么圆,显然不会是那种粗制滥造之物,一定价格不菲。 这般一想,他立刻将这贵重的辟谷丹放进了嘴里。 一股怪味立刻在他嘴里炸裂般的弥漫开来,奇苦无比,他急忙起身冲到桌边,抓起凉水壶就咕咕猛灌了一气凉水,将这辟谷丹和满嘴的苦味一齐冲咽了下去,顿觉一股子凉气顺着肚子下去,直冲丹田,凉的他五脏六腑都跟着打了个颤。 可是,舌头根还是很苦,嘴巴里头的那股怪异的苦味也并没有消退多少。 他想了想,或许只有打坐,吐纳一番才能打发这种滋味吧。 李元青立刻来到木榻前,盘腿坐了上去,念了一声“尔……”,将舌头抵住了上腭,这般再深吸了一口气,便又继续吐纳起来。 他牵引着这口气慢慢下沉到丹田,又从丹田下会阴,从会阴突入尾闾,再上督脉长强,又循着长强从背后过头顶百会、神庭,直至龈交。 这时候他舌尖一动,这股真气便又从他贴着龈交的舌尖袭入舌根,舌根便再没有那么苦了,他心里一喜,又逼着这股真气顺着舌根下的任脉承浆穴,过膻中、神阙,回入丹田,如此一番循环,便完成一个周天循环。 这一番吐纳下来,他口中那难忍的苦涩竟然减轻了不少。 李元青心中大喜,又催动着那股奇怪的真气开始再度循环。 就这般,李元青又认认真真的吐纳了两周天。 等他在睁开眼皮子的时候,窗户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下来。 他缓缓站了起来,推开窗户,天上繁星点点、一轮明月周围绕着一圈诡异的星环。 城中万家灯火,极远处那高大的亭台楼阁,掩映在遍植满城的那些高大乔木之后,给他一种神秘的感觉。这规模、这气势,哪里像是个小郡城?他从前去过那么多地方,除了北京城,好像还没有哪个地方能有那么多住在城里的百姓…… 这时,一阵带着熏热的微风吹来,李元青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算,自从自己来到这个大梁国,已经过了差不多整整十日了。 他抬起了自己的手,在师父的仙术之下,手上的伤口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他又想起不久之前,这双手儿还摸过狗娃那可爱的小脑袋,心中又是一阵想念,十分难受。 师父说,短则三五年,迟则十年八年,自己就能御剑飞回到大明国。 可是一想起狗娃的面孔,他哪里还等得了三五年? 不行,他等不了那么久,既然自己直到现在都丝毫没有困意,那何必浪费时间呢? 李元青下了决心,关上窗户重新坐回到木榻之上,修炼起来。 他并不知道,此刻离他五步远的地板上,先前那团被林大夫捏成肉泥的不知名苗虫,此时竟然重新挣扎起来,变幻成另外一种多足的形态,犹如一只新生的蜈蚣似的,向着李元青缓缓蠕动而来…… 第六十三章 春风十里 春风十里,秦淮河畔。 昨夜雨疏风骤,十四瘦马四十郎。 浓睡不消残酒,一树梨花压海棠。 柳浩然穿戴整齐,一身月牙白的缎面长袍、洁净如洗,显得格外潇洒飘逸,他轻轻推开画舫的窗棂、隔着纱帘,但见十里秦淮河两岸柳条绽翠,岸边许多貌美女子挽裤坦臂,裸露着雪白的小腿在水中有来有去,或是浣纱洗衣、或是淘米洗菜,说说笑笑,岸边座座秦楼楚馆虽是大门紧闭,尤可见门前雕梁画栋,落英缤纷。 泛舟秦淮河,三三两两的画舫昼夜不息的往来游弋,一边将恩客送岸,一边继续招徕富商客官。可别小瞧这烟花生意,据柳浩然所知,这金陵留都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地,豪宅高门连云蔽日、宗室王孙通宵玩乐、纸醉金迷,至嘉万年间,更有闻名天下的金陵四君、秦淮八绝、金陵十二钗等诸般名妓,超绝一时,一年下来单是这小小的秦淮税银就能抵得上浙江半省的赋税,名副其实的销金窟呐。 柳浩然眯了眯眼睛,轻轻拧开一个小罐儿,深深的嗅了嗅罐中的美洲烟草,立刻来了精神,借着昨夜未消的酒劲,缓缓打起了节拍: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唱未罢,他慢慢打开面前一个匣子,从里边取出了一把熠熠闪闪的青铜剑,此剑是把地道的战国古剑,菱形的花纹铺满剑身,下刻着两行篆文:“丞相李斯、自作自用”。 竟是一口秦朝的宝剑! 柳浩然哑然一笑,这位送礼者江宁织造孙宁也真是个妙人,听说他从前干爹是宫里的田能儿田公公,投在自己门下小半年就碰上景泰革除弊制,免了原先的江宁织造,笑话,天下的贪官是免得完么?自己便顺水推舟扶了他做了新的织造皇商,所谓礼尚往来,也亏这个孙宁是真舍得花银子呀,竟拿做过丞相的李斯回捧他。 内阁首辅、尽掌阁权,他岂不就正是大明朝的丞相么? 想到这儿,柳浩然心念一转,忽而叹了口气。不,他可不能拿剑自比,他柳浩然又不是剑人,大明朝真正的剑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以己为剑、与满朝魑魅为敌的于谦。柳浩然心里其实还是佩服这位师兄的,可纵然如此,他还是不得不让这个人伏诛! 好险呐,那个人明明手握重兵,为了京城百姓,竟然眼睁睁看着宫变发生。 太阿倒持,不过如是。 “金陵王气黯然收,山形依旧枕寒流。” 柳浩然长长叹了一声,好一个于少保呀,当时自己奉旨带人抄他家之前,他本以为这么一位权倾一时之人,一定应该有一份配得上他身份的家当,他是不相信这个世上会有真正清廉之人的,可谁知堂堂的当朝一品,全家上下竟搜不出一点余财。 只是,以区区一己之力对抗天人大道,有意义么? 一碗小小的清水倒入一整潭子的污水里,这潭污水最后不还是污水么? 正想着,画舫已经带着他缓缓驶入一片深不见底的水域,又在一片桨声中渐渐靠了岸,柳浩然抬起眉眼望去,前方岸边一座牌楼,正是有名的桃叶渡。 虽名桃叶渡,其实岸边不见一棵桃树,只是杨柳婆娑夹岸、婀娜如烟,柳浩然弯腰独自从舱里上了岸,瞭着岸边隐在人群中的那几个锦衣卫,微微颔首,便又登上了另一艘画舫,那舫立刻从桃叶渡逆水回驶,不知过了多久,柳浩然来到了一座精巧的歇山式绣楼,甫一进门,便只觉得脂粉香阵阵袭来,熏得人头晕眼花。 便在这时,两个小丫头挑开珠帘,搀着一位花魁小姐儿从一间房里走了出来,柳浩然只觉一阵脂粉香袭来,又见这小姐儿容貌出众,急忙稳住了心神。 不等这小姐儿走过他面前,后头夺门追出个王八头子,急急来到这小姐儿跟前。 “我的小祖宗,怎的不打声招呼就出来了?” “干爹儿,那个主儿一股子口臭。” “哎呦喂,你就忍忍吧,那位郑大爷听说前些年在北边和蒙古人做羊毛生意的发了大财了,可是活活一个邓通呢!许是那些年吃多了羊肉了,有些羊膻味也在所难免,再说人家夫人瞎了残了多年,你就当做做善事吧,你也看见了,人家刚才一出手可就是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呢,我们这行不就是逢场作戏的嘛?” 说罢,那个王八头子便将一锭五十两的大元宝塞给伺候的小丫头。 “奴家不稀罕,”小姐儿抢过那大元宝,压得手儿一沉,便顺势往地上一丢,咣的一下崩出老远,“虽说我自小被爹娘给卖了,可青楼也有爱干净的人,我就是受不了他身上那股羊骚味儿,这种脏钱谁乐意赚谁赚去。” 王八头子一愣,整个人变了颜色,推开两个小丫头上前一把揪住那小姐儿的发髻,恶声恶气的骂道:“你爱干净?你这号人还有脸说干净呐,你当老子没听过你的浪叫?就算你闲着搬弄是非也得看人吧,你当人家郑老板是好欺负的?怎么,唱了几首歌、当了花魁、出了名、过了几年风风光光的好日子,你就忘了自己本来是个什么东西了?你就是个千人睡的婊子,他娘的给我爬回去伺候着去!”一边骂,这王八头子用力一扯,将那柔弱的花魁小姐儿倒拖着往回走。 柳浩然脸上闪过一丝冷笑,轻咳了一声。 “做什么呢,就不怕吃官司么?” “嘿嘿,我上边有人,还会怕官司?”王八头子冷冷一笑,漫不经心的回转过头扫了一眼,只是一眼就认出了柳浩然衣着的不同凡响,脸色顿时一变,立刻就笑成了一朵花儿,“哎呦儿,瞧客官这身打扮,是打京里来的吧?” 柳浩然懒得和这等人废话,轻轻摆了摆手,身边就立刻冒出几个便服的锦衣卫,几下子就将他们带一旁料理去了。 不多时,柳浩然拾步上楼,屏退了雅间左右,房里顿时陷入安静。这是一间并不算大的雅间,临河的窗棂隔着曼妙的纱帘,隐隐传来琴瑟之声,不时有过路的男女,快活的大声说笑,听不清说些什么,又一阵的工夫声音渐远,愈发显出雅间里头的静谧。 这时,远处又有歌声隐隐: 花过雨,又是一番红素。燕子归来衔绣幕,旧巢无觅处。谁在玉楼歌舞,谁在玉关辛苦,若使胡尘吹得去…… “处理的怎么样了?” 朱祁镇眼睛仍然闭着,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柳浩然坐在御赐的座椅上,看着半躺着如也先般坐姿的圣上,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上仰皇上如天洪福,下赖朝野官民一心,一切残党皆已经处理妥当……” “柳先生,这儿没有皇上,只有郑老爷!” “遵旨,启奏郑老爷,如今郕王、于少保皆已入土,商辂也罢官滚蛋了,至于那伙人在朝中其余的党羽,也已然肃清了。今后郑老爷您的日子还长着呢,嘿嘿,您这白龙鱼服、微服出巡与民同乐,更需注意颐养龙体呀。” 朱祁镇脸上闪过一丝不悦,清了清嗓子。 “郕王他毕竟乱国乱政长达七年,你这么快就收拾好了?这么顺利么?” “呵呵,郑老爷不知道,郕王改海乱国,自作孽不可活也。” 朱祁镇的眼皮跳了一下,猛然睁开了。 “自作孽?” “不错,郕王改海正是自作孽!” “这么说,你我当日之事,也是他咎由自取?” “郑老爷!当日之事,全是臣一人的主意,郕王不肯体面的死,臣就帮了帮他,毒酒是臣亲手灌喂的,也是臣亲自下令让孙宁将他绞死的,如今朝野皆知郕王急病而崩,死状甚为安乐。就算今后走漏了风声,此事与郑老板也没有半点关系。还有,圣意天顺以仁治天下,本意是想留下那个保卫京师的于少保,又是臣心胸狭窄、执意要为夺门宫变找个理由,郑老板才不得不忍痛杀了他,这些都是将来要进史书的……” 听着这位首辅学王振将自己摘得如此干干净净,朱祁镇不免露出几分喜色。 “柳先生呀,既然你提到了这个于少保,他的家是你亲自带人抄的,你事后说这个少保清廉如水,这把柄不好找了吧……” 朱祁镇话音未落,柳浩然便立刻出言打断了他,声音又尖又亮:“此人意图谋反!大忠似奸、虽无显迹,却意为之!” 朱祁镇皱了皱眉。 “你要不要再想一想,莫须有这样的借口,从前秦桧赵构都已经用过了。” “呵呵,用过了又如何?” “又……,如何?” “这儿是郑老板您的大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人敢置喙!” 朱祁镇一愣,他犹豫着想了想,慢慢的,他狰狞的笑了。 “朕说什么就是什么,当真么?如果朕要你在京城为也先太师立一座庙,替朕谢他的不杀之恩,这也可以做得到么?” “当然可以!” “那如果朕还要在京城的智化寺给王振修一座祠堂呢?” “这有何难,伏请郑老板替这座祠堂赐名!” “嘿嘿,叫什么名字好呢,啊我想想,就叫‘精忠祠’好了,精忠报国嘛,王振他就是我大明的岳武穆呀,哈哈哈。” 柳浩然一怔,他没想到眼前之人竟然这般无耻,不过只是转瞬之间,他便也跟着开心的哈哈大笑了起来。 “对了,郕王之死,虽说这是他咎由自取,可毕竟死不瞑目,朕……,哎,朕现在想起他当日抱着朕的大腿惨死的模样呀,还是有些寝食难安……,柳先生你去拟旨,把他的那些嫔妃一律送下去给他殉葬,消消他的怨气。” “呵呵,郑老板呀,您不是说要以仁治天下么?” “嗯……,就不要那些人殉葬了吧。” “郑老板金口玉言,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岂是能随便更改?” “什么,朕又说错话了么?那行酒奴我掌嘴,我……” “郑老板,您又忘记了,您已经不是瓦剌人的俘虏了,也不是南内的太上皇了。” “我,那朕,朕现在真的变回说一不二的皇上了?” “您是天子,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谁敢说半个不?” “哈哈哈哈,还有一件事,朕在南内的时候听说有个叫做范广的都督在京城之战中战功赫赫十分勇猛,亲自带着大军杀了不少瓦剌人的勇士,就连那个于少保也十分欣赏他,是吧?” “这个……,臣倒是也略有耳闻。” “嘿嘿,反正他范广也死了,宅第妻女闲着也是闲着么嘛,朕看这样吧,就按照瓦剌部落的风俗,把这些都赐给那个瓦剌人皮尔马黑麻好了,让他好好肆意享用这个京城保卫战功臣范都督的妻女,这也行么?” 柳浩然自问在官场浸淫修炼多年,早已心如铁石、百毒不侵,即便泰山崩于前也可面色不改,可突闻朱祁镇此言也不禁面色骇然,心中仅存的良知令他几乎想要勃然发作,他强忍内心冲动,面无表情的盯着朱祁镇。 “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看来,朕这个皇帝还是做不到说一不二呀。” 柳浩然揉了揉有些发烫的面颊,一脸正色道:“郑老板之圣明,简直有如日月之煌煌中天。皇纲王宪,那些奸臣贼子合该有此下场!” 朱祁镇目光一亮,抚掌大笑:“哦,是么?哈哈哈,好,说得好!” 柳浩然犹豫了一下,不免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朱祁镇忽然止住了笑。 “柳先生,朕刚才说的这些玩笑话,真的都能做得到么?” 柳浩然沉吟片刻,眯起了眼睛。 “什么玩笑话,郑老板句句皆是金口玉言!郕王和于谦有挽救社稷之功,朝野上下多有他们两个的同情者,这对郑老板今后很不利。昔日秦国赵高指鹿为马清除异己,有些旨意越是荒唐越是令人反感,才越是能将那些心有不服的家伙揪出来呀……” “好!朕这儿还有一件事!”朱祁镇咬了咬牙,“大同总兵郭登那个老贼,还是朕的姻亲呢,当初也先太师让朕带人叫门,他居然敢抗旨不开,劳烦柳先生你也给朕想个法子,早晚把他贬到山西龙门去赎罪吧。” “龙门好呀,臣记得于谦之子于冕,也是发配的这个龙门。” “呦,看来龙门是个风水宝地呀,嘿嘿,那家伙料理了没有?” “还没有消息,据说有些麻烦,有个叫周怀安的边将一路护送此子,不过那儿有个龙门客栈,臣看看见邸报上说田能儿田公公,已经亲自带着大队锦衣卫去了,想必要不了多久,那个于少保就会落个绝子绝孙的下场!” “妙,妙呀,哈哈哈。”笑着笑着,朱祁镇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容也渐渐凝固了,“柳先生,朕是真的佩服你呀,你替朕杀了那么多人,那些人有的是功臣良将、有的是无辜之人,先生自幼读的是圣人之学,可竟能如此坦然,不知先生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郑老板,其实圣人之学,也分成许多种。” “哦?朕愿闻其详。” “圣人之学始于秦汉,而秦汉儒学脱胎于礼制,后来到了宋元前朝,为了满足士大夫们投身分享皇权的需求,出现了理学,提出‘存天理、灭人欲’禁欲的主张,当然,这宋元理学的初衷是好的,比如说一个人想吃饭是天性、可一个想胡吃海喝就是不应该的人欲,一个人想娶妻生子算天性、可成日想着三妻四妾就是过分的人欲,理学想要借助这种思想来抑制皇权和士大夫们无限膨胀的欲望,可是《老子》是怎么说的?‘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这话什么意思?当天下所有人都以为理学是一件好事的时候,那么这件事坏的一面就出来了,天下都认为灭人欲是件善事的时候,那么这件事不善的一面也就暴露了。当天下所有人都争相仿效理学灭人欲的这种主张,那么自宋以后的风气就集体左转,强行自我阉割或者被迫,灭人欲既困住了皇权和士大夫,又困住了天下的百姓,扭曲了文化,让所有人心理扭曲,天下所有人因为灭人欲而表现出言行不一、满嘴虚伪的仁义道德,却知行不一致,一肚子男盗女娼。” “这么说,柳先生是不信圣人理学的?” “景泰二年,臣偶然间碰见了一位落榜生陈献章,接触了一门如今大受欢迎的心学,这门心学提到了知行合一,臣以为这便是对宋明理学缺点的一种斧正,不过这门学说在反抗理学的过程中,又似乎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什么‘我心既宇宙、宇宙既我心’,什么‘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心即理、致良知’。我心既宇宙、人人皆可成圣,那还读什么书,天天纵情山水花鸟虫鱼空谈心性便可,如此不知世务以致社稷丘墟,简直是亡国之学,尤其是这个‘致良知’,只要臣自以为做人做事是从臣内心深处的良知出发,那么臣无论做什么事都是对的。嘿嘿,如果按照这个说法,那么劝皇上夺门宫变是对的,虽然这险些造成天下动荡、却是臣子的赤胆衷心?臣抄杀于谦也是对的,虽然这败坏朝纲、却可以令朝堂上下那些心怀鬼胎的官员扬眉吐气团结在一起?哪怕几百年后,倭人东乡挥舞侵华日军入寇中原,亦可高举这门心学大旗,说自己一生伏首拜阳明,只是为了这片大地的蓬勃发展,不得不屠杀些中原人命罢了?” “好,哈哈,朕听明白了,只要朕心里认为是对的,那朕做什么都是对了?哈哈,这门心学好呀,该大大的提倡!” “哈哈哈,这心学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往后待这心学门徒遍布朝野之际,只怕每个本该居正的首辅也都能问心无愧的和尘纳贿了,而这,将为那些抱团的商人壮大发展竖起一面大旗,官商勾结、抑或是催生出什么东林党也未可知,到那个时候,只怕我大明……,罢了,那些光景,早已与我等无关了。” 第六十四章 境界 宋末信忠禅师有偈语曰: 工夫打就出深山,烈火曾经煅一番。 粉骨碎身都不问,要留明白在人间。 转眼,李元青已经在林家铺子里修炼了三个月。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 经过这三个月的修行,李元青已经将吐纳的周天之法掌握得颇有心得。他还记得师父指点他的第一天,他只完成了三个大周天,到了第二日,他就能独立完成五个大周天了,后面的日子里他熟络了法门,每日都可以吐纳八九个大周天。 师父也不辞辛苦的将自己住处搬到了他的这阁楼附近,在他的指点之下,仅仅就是这么短短的三个月,李元青就能渐渐感到自己的身子起了一些变化。 首先是丹田的变化,一天八九个大周天的吐纳下来,丹田似乎果真沉积下来了一些温暖的真气,随着日积月累,他渐渐能察觉到自己丹田之中的真气愈来愈充盈。 他知道,这所谓真气就是师父口中的灵气。看来呀,灵气这种东西,实在是这大梁国独有的,他从前在钱塘江运河边认认真真吐纳了半年,也从未觉察到这种气息过。 由此可见,要在大明国修炼,简直是痴人说梦。 不仅如此,这种慢慢积攒灵气的感觉让他十分舒服,他的肠胃本来不好,从前吃些生冷之物就容易闹肚子,可是自从他这段日子用心吐纳之后,五脏六腑时时都是暖洋洋的,说不出的畅快,怎么形容呢,他整个人就仿佛置身于一个盛满温水的大澡盆子里,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这温水中泡得舒舒服服的,甚至犹如胎儿般微微发痒。 这种痒意是从奇经八脉里沁出来的,痒得恰到好处。 看来呀,这修炼非但不苦,对李元青来说,反倒是一种享福。 不过,师父的病,却好像是越来越重了。 李元青经常听见隔壁师父房间里传来的连续咳嗽声,尤其是每每到后半夜,师父的咳嗽就越发剧烈,他甚至常常担心自己的师父会不会突然就背过气去。 可饶是如此,师父也没有因此耽误李元青的学业。 他总是目光炯炯的盯着李元青,详细的询问他从前的那些境遇。他问得很仔细,不肯放过哪怕是一丝细节,一边还好言好语的安慰他,并将自己多年的修炼心得毫无保留的传授给李元青,并不要求半分回报。 师父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林桧根,便是李元青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梁国唯一的依靠。 可是,他并不清楚师父究竟还能庇护自己多久,因为师父曾经告诉过他,即使是一名炼气士,也终究还是会死的,因为他们终归也只是血肉之躯。 在这三个月里,每隔个几日,那个哑仆东方不急便会敲开他的房门,给他送来师父亲手熬制的草药汤,有时候师父也会亲自送来各种能够增加他修为的珍贵丹药,而这一切,师父从始至终没有向他索取过任何回报。 李元青暗暗下定决心,今后只要是师父一句话,自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元青为了不辜负师父的一片好心,这三个月他是半步都没有离开过这间静室,如此没日没夜的修炼之下,他丹田之中的法力成长之快,就连师父也时常赞叹不已。 他虽然说不上李元青的灵根品质究竟如何,可李元青这般努力修炼的品质,何尝不能说是一种上佳的灵根呢? 就在李元青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吐纳的时候,楼下的走廊深处传来师父的脚步。 咳嗽声很快随之而来,从脚步声上听,师父已经开始准备上楼梯了。 李元青急忙聚精会神的吐纳起来,仿佛这样就能快些完成自己这个周天似的。 他知道师父每次回来都会第一时间来这间阁楼静室查看自己的修为,若是让师父等太久,那可就太失礼了。 不一会儿,师父便进了房间,看见他正在吐纳,用力的咳了两声,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要在这两声咳嗽下散了架似的。 李元青心里一紧张,便睁开了眼睛。 好奇怪,若是换作平日,师父一定会责罚他修炼时不认真。可此时的师父,一反常态,温和的盯着自己,在他身边,竟站着那个东方不急,李元青一愣,这东方不急什么时候来的,平日里师父可是从来不许这个家伙走进这间静室的。 “师父,我不是故意要分心的……” “知道了,你先收了功吧。” 李元青点点头,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出去,如此一吸一吐,这一轮数个时辰所吸纳炼化的灵气,便随之白白消散浪费掉了。 “奉无呐,你还记得为师给你说过的境界么?” “徒儿当然记得,师父说修炼之道种类繁多,我们这一门属于丹道,这丹道又有内丹、外丹之分,徒儿学的是内丹术,乃是最主流的修炼之法,我们这一派的祖师爷是纯阳祖师吕洞宾,本门的内丹术分为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大乘,直至渡劫飞升,离开这愁苦的人世,飞升到那个无忧无虑的仙界……” 说到这儿,李元青眼神明显亮了起来,却又被师父怪异的目光给拉了回来。 “您还说……,除了这些境界,这每一层境界又可以分为上中下三个小境界,以徒儿如今的情况,就属于炼气期入门的下境界。” “不错,你记得很清楚……咳咳,突破炼气期中境界的当口,就选在今日吧,咳咳……” “今日?”李元青犹豫了一下,“师父,要不然再等几日,等你身体好一些……” 师父已经慢慢在他面前盘腿坐了下来,喘气道:“不必再等了,咳咳……,我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若能亲眼看着你进入中境界,为师嘿嘿,也就能放心了,咳咳,你只管好好听为师的吩咐……” 师父冲他淡淡笑了笑,李元青心中不免又是感动,又是难过。 “东方不急,你把……咳咳,你把那最后那一瓶丹药给我拿出来吧。” 那东方不急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太情愿。 李元青敏锐的扑捉到了他的眼神,心想:“这个东方不急呀,果然还是那么小气。” 不过他虽然小气,却还是不敢违抗师父的意思,恭恭敬敬的将一个瓷瓶递给了师父。 师父用蜡黄的枯手拧开瓶口的封蜡,又从东方不急手里接过一片盛了大半碗温水的瓷碗,小心翼翼的将瓶中仅有的一粒丹药悉放了进去,拿温水慢慢化开,一时间满室清香。 李元青一怔,这么好的一个瓶子,里头居然只有一粒丹药。 这时候,师父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加重了语气,回头吩咐那个东方不急。 “退下吧,无论听见什么动静,都不许进来!” 东方不急没法说话,只是木然的点了点头。 不过,在他转身之际,目光古怪的望了李元青一眼。 “咳咳……,奉无呐,你赶紧趁热将这碗药水,咳咳……,一口气喝下去。” 李元青见师父面色凝重,知道这丹药一定比以前那些更加珍贵,心中愈发感动。 “师父,这究竟是什么药?” 师父望着那碗药,目光闪动了几下,流露出些许不舍。 “咳咳……,这是‘凝气丹’,这种丹药炼制过程十分繁琐,需要耗费的草药足有七十多种,其中的几味主药更是需要年份百年以上的才堪入药,而且即便如此,也很难成药,据说是平均十粒里头只能成药半数……” “不会吧?师父,那这凝气丹要多少银子?” “什么,银子?哼,金子也不行!”师父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单单这碗里头的一粒,便能抵得过你苦修三个月,这是能用区区金银衡量的么?快喝了吧,莫要辜负了为师的一片心意。” 李元青点了点头,一仰首,便将那碗药水一口气喝完。 师父满意的点了点头,又道:“快快坐好入定,为师这就助你炼化药力。” 第六十五章 夺舍 李元青按照师父的意思,从丹田提起一口灵气,汇集在自己腹部的中脘穴。 聚气丹的药力渐渐开始被炼化了。 这个穴道离胃部最近,因此能加速炼化药力,师父又从旁协助,两只手一左一右按在他的中脘穴附近,李元青只觉得师父那一阵阵澎湃的灵力,就犹如钱塘江的潮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在他胃中翻滚,实在是灼热难耐。 “奉无,为师要给你改个名字,不知你意下如何?” “师父,什么名字?” “奉无奉无,一个人若奉无私为教条,那也未免太蠢了,从今以后,你就叫奉有吧,这世上弱肉强食,所以说,为人就应该强取豪夺,这才是生存之道!” “可是师父,如此岂不败坏了温良恭俭让……” “从今以后忘了那些迂腐的东西吧,就这么定了,奉有呀,你给为师仔细听好了,咳咳……,这是你第一次尝试突破境界,这一关你若是能挺过去,便算是真正入门成为一位修行者了。好了,你现在与我一齐推过我这股法力,沉入你丹田!” 李元青这时候浑身滚烫,脸色通红,宛如喝醉一般。 “明白,师父!” 听见师父的吩咐,他如蒙大赦,迫不及待的压迫着这股法力涌入自己的丹田。 他经过了三个月的苦修,丹田之中的法力本已达到巅峰,再受到这股冲击,犹如火上浇油,这丹田之中顿时犹如油火沸腾,炼气下境界的小小丹田再容纳不下如此磅礴的灵力,几欲破壁喷涌而出,李元青此时面色骇人,张大了嘴想要呼救,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奉有,你给为师忍住!” 法力更盛,交织成一团,在他丹田之中横冲直撞。 药力仍在炼化,愈来愈多的法力也被裹挟着涌入丹田,叫他痛得满头大汗、牙关发颤。 终于,李元青大喊一声,头顶“蓬”地腾起一股白气,直透屋瓦。 这股白气并非无中生有,乃是他一身法力无从宣泄,浑身经络表皮滚烫,烫得他浑身的汗水在顷刻之间沸腾、蒸发,由此才生出这些白色蒸汽来,看上去十分骇人。 此刻蒸汽不断从李元青身上翻涌而起。 小小一间静室顿时犹如杭州街头清早的包子铺,笼罩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哈哈哈,很好,咳咳……,你再给我坚持一会儿!” 话音未落,李元青只觉脊背之上忽有一道雄浑掌力击来,愈发炽盛的法力贴着四肢百骸汹涌而入,自己体内这一股桀骜的法力受外力一击,奇经八脉顿时寸寸碎裂而开。 “啊!”一声惨叫,李元青周身好像被无数电流击中,一股皮肉焦味又顿时弥漫开来。 这便是急于求成、走火入魔的先兆! 若再这般下去,李元青只有一个下场,那便是精神错乱,彻底成为一个傻子。 “好徒儿呀,哈哈哈,你的元神已经松动,功成就在此一举了!” 李元青心中一个激灵,元神是个什么东西,师父怎么从来没有提过,不过既然成败在此一举了,他又是欢喜又是激动,便拼命憋住一口真气。 可是下一刻,他的神智又开始迷离起来。 一声冷哼,他后脑传来一阵剧痛,登时昏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元青终于悠悠转醒。 好奇怪,自己居然是坐着的,手里,还端着一个茶杯,不对,是酒杯,因为那杯子里飘来的阵阵酒香,让他无比好奇。 等等,木榻边的地上,好像还躺着个人。 他不由自主的低头看去,地上躺着一个面容苍老的死人,皱纹满面、双眼凹陷。 李元青打了个寒颤,自己这修炼的静室里,怎么会躺着个死人? 不对,这个死人怎么好像有些面熟? 他心头一窒,仔细分辨,这个死人,长得好像是师父…… 也不对,师父好像没有那么老。 “看够了么?”李元青突然说道。 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好徒儿,是我呢!”李元青又突然开口说道。 “你,你是……”李元青有种不祥的预感,连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啧啧啧,你在我这‘林记药铺’住了那么久,连为师是谁都不知道么?” 李元青打了一个激灵:“师……,师父?” 这时候,他的腿不由自主的缓缓走出两步,来到桌前慢慢坐了下来,他的手,又不由自主的将酒杯凑到嘴边,惬意的抿了一口,却寒声说道:“好徒儿,你刚才怎将我这杯好酒洒掉了一大半?真真是浪费呀!该打!” 话音未落,李元青就没轻没重的给了自己一巴掌,不对,应该说是吃了一巴掌。 “哎哟哟,好痛呀,哈,看来这年轻力壮的身体就是好使呀……”李元青一边揉着面孔,一边兴奋的双目放光,自言自语的,看上去分外诡异。 “你……,你……”李元青忽然瞪大了眼睛:“我的手怎么动不了了?” “你的手?哦,对了,这一双,曾经是你的手。” 一边说着,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摊开了,在他面前晃了几晃,又放了下去。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为师想一想呀,对了,你听说过‘夺舍’这个说法么?” “夺舍?那是什么……” “不知道?那你总该知道‘鸠占鹊巢’吧?” “鸠占鹊巢?” “你来的那天早上呀,外头树上那喜鹊的窝儿就被鸠鸟给霸占了,从那以后啊,这鸠鸟就成了喜鹊,而原来的喜鹊就死了,这下懂了么?” 李元青渐渐回过神来,就在这时,他的双手又捧起胸前的那面镜子。 “好徒儿呀,为师还有一个事情不太明白,你这个镜子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不知道!” “嘿嘿,若是寻常的镜子,稍加法力便能轻易驱使,可你这镜子可太怪了,无论为师用几成法力打上去,都仿佛泥牛入海似的,没有半点反应。为师还从你这套镜子的荷包里头找到了两粒石子,奇怪的是,这两粒石子居然一模一样,连崩掉的缺口痕迹都没有一点差别,你说说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元青一怔,咬了咬牙,默不做声。 “事已至此,还是不肯说么?”他的双手慢慢放下镜子,又端起了酒杯,“没关系,等过几日我慢慢熟悉了你的身体后,为师会自己琢磨的。” 一听这话,李元青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这么说,这几个月来你教我修炼、送我灵丹妙药,为的就是占据我的肉身?” “啧啧啧,悟性真不错,为师果然没有看错你。只可惜你呀,太容易轻信他人了,也罢,为师就最后点拨点拨你,你记住,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算了,你还是下辈子再去学吧,反正用不了多久,你便会魂飞魄散了。” “你,你这狗贼……”李元青心中大怒,正要破口大骂几句,突然意识到这并没什么用,便问,“哎,罢了,你说我会魂飞魄散,那我还剩下多少时间?” 将要举起酒杯的手突然一凝,显然是没有料到李元青的反应。 “咦……,你倒是挺冷静,这个时候了,还能冷静下来提问呀……” 那只手,又轻轻将酒杯重新摆回了桌面,坦然说道:“既然你问了,为师就再教教你,你应该还有几个时辰吧,不过,你如今已经失去了对你这具肉身的控制。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你会眼睁睁的看着为师一点点熟悉你的肉身,而几个时辰之后,你的元神就会彻底消散,再也不会有一丝知觉了。” “元神?原来你刚才说我元神松动,就是指这个意思!” “不错!” “你好像对这个过程很熟悉?” “因为,你并不是第一个被我夺舍的人。” “这么说,你还是个行家?”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哼!随便你怎么挖苦我,曾经,我也是个堂堂正正的炼气士,只是后来为师耐不住修炼的清苦,误入万丈红尘,从此纵情声色犬马。等到虚度了一个甲子的光阴之后,才发现荣华富贵不过虚幻如梦,心中追悔莫及。” 那个声音顿了一顿,又幽幽说道:“匆忙之中,我便找到了第一具肉身,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道,资质差得出奇,八字里头五行缺金又缺木,可那个时候为师却顾不得了。” 李元青道:“五行缺金缺木,很差么?” “为师不是教过你么,每个时辰的每种灵气都有浓有淡,有生有克。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必要骗你,我原先与你一样也是五行俱全,可以随心所欲的吐纳,可第一次夺舍之后的那段日子,我竟不得不去研究学习每个时辰的灵气变幻,真是吃尽了苦头。” 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声音长吁短叹,看来的确是吃了不少苦头。 不过在李元青看来,林大夫不过是自作自受。 “那个老道被你夺舍之后,他的元神也只活了几个时辰么?” “哼,那老道不光资质差得离谱,而且很是怕死,我刚将真相告诉他,他那魂魄竟然就被吓得活活消散了。只是他那具肉身实在太差,十年之后我便又物色了下一个对象。” 第六十六章 虫蛊 “下一个对象?说说看,你一共夺了几次?” “算上你,一共是七次。” “七次?你是打算一直这么夺舍下去么?” “林大夫”仰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似是不胜唏嘘。 “怎么了,师父,您这还感慨起来了?” “我知道,你以为我在用这种方式长生不老,其实我也是迫不得已。每一次夺舍,我的元神同样也会受创一次,而且用这种方式夺取来的肉身,衰老的速度快得惊人,每次夺舍都会让我衰老的速度变得更快。你面前地上那个林桧根三年前被我夺舍的时候,才堪堪四十多岁,可仅仅过了三年……” “这么说,你其实也不是林大夫?” 他便想低头去看林大夫的尸体,可他却再也无法操控自己的目光了。 “这天地之间,有九天、九幽、九重天。从数理上说,九为最大,乃是一个穷极之数,因此为师推测这夺舍之术施展的极限便是九次,到了第九次,只怕我刚一完成夺舍就会死了,所以徒儿你尽管放心,为师此番一定不会辜负你的牺牲,将你这具肉身好好利用起来,只要为师此番勤加修炼、成功筑基之后,今后就不用再行这夺舍之法了。” 说话间,林大夫便重新盘腿坐下。 或许他觉得那个套着镜子的荷包碍事,一把将之顺手扯掉。 “徒儿呀,为师言出必行,你看好了,为师这就要打坐吐纳个周天,好好替你这具肉身巩固一下炼气期中阶的境界。” 李元青这时候察觉到自己舌根一滑,已是抵住了上腭。 而后,林大夫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开始浸入修炼。 这口暖流,沿着承浆穴、廉泉穴一路下行,到了胸口华盖穴的位置,忽然一阵发烫,继续下行到了上脘穴、中脘穴这两个位置,李元青莫名觉得这股灵气忽然强了一分! 他察觉到整个身子震了一下,眼睛猛然睁开了,狠狠盯着胸前的那具铜镜。 “徒儿,你这……,这究竟是什么宝物?” 李元青觉得自己的眼睛一下子放大了。 他的一只手扯开自己的衣裳,李元青这时候看了一眼,立刻怔住了。 这还是自己的那面云雷镜么? 他的胸前,仿佛挂着块夜明璧,绽放出耀眼的红色光芒。那镜面之上,此时竟浮现出几个古怪的金色文字,既不是最常见的楷体、也不是汉魏南北的隶文、更不是春秋的篆文,仿佛比这些都更为久远,比甲骨文更久,久远得仿佛仓颉造字那个年代的涂鸦。 光芒一闪即逝,那些耀眼的红光也渐渐化为柔和的白光,没入李元青的胸前。 先前那股暖流似乎又被放大了,继续循着膻中而下,直入丹田。 李元青沉浸在这股忽然被放大的气息之中,他五脏六腑,说不出的舒服畅快。 “嗯,舒服……、真是舒服!徒儿呀,难怪你能修炼得那么快,原来竟是有如此厉害的宝物呀,这一个周天还没完,灵气就平添了那么多,那为师今后每一番周天循环,岂不是都能白白平添三成的功力?” 他察觉到自己心跳开始加剧,先是牢牢的扣住了云雷镜,双手从头到尾抚过镜面,又贪婪的从尾到头摸了回来。 “好徒儿,乖徒儿,你好好告诉为师,这面镜子你究竟是从哪儿找来的?” 李元青郁郁的嘟囔道:“不是跟你说过么,从坟里头找来的。” “就是那个越王勾践的王陵?” “我又不是盗墓贼!还能跑几个坟?” “可是,我看那几个字,不像是吴越时候的,你会不会是记错了?” 李元青冷哼一声,再不说话了。 “好徒儿,你告诉我罢!” 李元青仍是一言不发。 “还有那两个一模一样的石子呢?这宝物既能复制石子,还能加速修炼,天呐,它究竟还有多少用处?你告诉为师,为师说不定可以把你的肉身还给你……” 李元青好像被他说动了:“你说什么,把肉身还给我?” 林大夫慢慢伸出手去,抚过躺在地上的那具“林大夫”的尸体。 “你自己摸摸看,为师原来的那具肉身还没完全凉透吧?好徒儿,只要你告诉为师,为师可以回林桧根的那具肉身去嘛……” 李元青望着面前那具面容衰老的死尸,沉吟不语。 “好徒儿,其实你不必担心的,为师到时候还可以另外再找一具肉身夺舍嘛!” 林大夫的口气愈发温和起来。 “怎么了,好徒儿,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我可以教你最上乘的功法、给你最珍贵的灵丹,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你难道就不想要回你自己的这具肉身么?” 林大夫的声音,渐渐有些不耐起来。 李元青冷冷一笑:“林桧根,你以为我还会上当么?” 林大夫有些气急败坏:“你,你不相信为师了?” “林桧根,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嘿嘿,好小子,我看你是煮熟的鸭子,只剩下了嘴硬!” 李元青忽然觉察到一股真气从丹田之中逆行而上,过膻中、承浆,又击穿督脉的龈交、穿过印堂、直指百会,在这股强大的真气冲击之下,李元青竟渐渐变得无法感应到自己的这具身体了。 “还嘴硬是吧?为师这就要荡涤你的元神,彻底消灭你的魂魄,你本来还想再活几个时辰么?嘿嘿,对不住啦,我的好徒儿,为师要你现在就给我魂飞魄散!” 李元青的意识渐渐迷离,他知道,自己很快便将消失了,想起再也不能摸到狗娃那张可爱的小脸蛋了,他不免淌下泪来。 于是,这个李元青,一边狞笑着,一边又流着泪。 可是下一刻,他的目光突然惊恐起来。 “这,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双手猛地举过面前,只见他的左手上牢牢趴着一只蜈蚣,这蜈蚣红光万丈,鲜亮刺目,射入他因为恐惧而睁大的双目,灼痛的感觉是那般剧烈,仿佛有千万把刀在剜割双眼,就连渐渐失去知觉的李元青也立时惊醒了过来。 他疯狂的挥舞起白光炽烈的右手,疯狂的去扯、去扒,可是那蜈蚣竟一扭身钻进了他手里,顺着手又游走到奇经八脉,速度极快。 “哎呀,这,这东西!这不就是被我捏死的那东西么……不,这是虫蛊,啊……” 李元青觉察到自己挣扎着走了几步,忽然一头栽倒在地上。 “哎呦……啊、啊啊!” 凄厉惨叫,很快变成绝望的哀嚎,他开始在地上拼命打滚,渐渐竟至连翻滚的气力都没有了,只是一个劲的在地上抽搐着,叫声也越来越轻……,终于,这些动静都渐渐平息了下来,一切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第六十七章 小肥马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元青的知觉开始慢慢恢复。 他艰难的张开了嘴,用力的吐出了一口浊气,终于舒服了些。 李元青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般的叫了一声。 “林桧根?” 没有人答应。 “你这狗贼,死了么?” 李元青慢慢挣扎着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身体里,还是没有林桧根的动静,或许,他真的不在了。否则,他又怎么会任由自己如此翻身?可是,林桧根临死之前说的虫蛊究竟是什么? 他忽然想起那个红彤彤的蜈蚣,那东西,如今还在自己身子里么? 去他娘的,只要不是那个老东西就行! 可这东西之前明明生的像是个蚯蚓,还被林桧根用法术给捏成了一小团肉泥,怎么又变成了一条蜈蚣?等一等,那个蚯蚓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想起枣红马最后死的时候,好像就有这么一个东西钻进了自己身上。 难道就是因为这么一只不起眼的小虫子,林桧根那个半仙就莫名其妙的死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虫子,居然能让一个炼气士消失? 林桧根最后喊的虫蛊又是什么意思? 李元青一边想,一边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他脑中又划过枣红马死后那迅速枯瘦得仿佛柴火似的躯体,忽然打了个哆嗦,小肥马就是被那个像蚯蚓一样的虫子吸干的吧?他胃里头随之一怔抽动,哇的一下吐出了个什么东西。 他急忙低头看去,只见一摊污浆水中,一条只有寸许大小的怪虫正在蠕动。 “这是什么?” 李元青见这东西长得既像蚯蚓又像蜈蚣,不免倒抽了口凉气,自己肚子里怎么还能有这样的东西,就伸出两只手指,想要捏出这只怪虫看个究竟。 可这只怪虫实在是很滑,他不得不一指头先把这东西弹出那团污水,再把它用两只手指捏起来,拨拉到自己右手的手心里头。这东西在他掌心中不安分的翻滚挣扎着,还粘乎乎的颇为恶心,不过李元青倒是终于看清楚了。 这东西身上披着一层背壳,不过家乡那种有毒的蜈蚣往往长着许多对钩子似的脚,这怪虫却没有,也没有蜈蚣那种触角,李元青见这东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吓人,便顺手把它丢在了木榻上的瓷碗里头。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觉察到自己的丹田一阵阵酸痛。 他想起林桧根告诉过自己,炼气士每一次突破境界,都必须沉下心来好好巩固境界。 而每个炼气士的丹田就好像一口铁锅,灵力则如同锅里头的粥饭,随着每一次境界的突破,这口铁锅也会随之变得越来越大,能够贮存的灵力发力也会越多,所以境界越高,法力自然便会越多。 当然,许多炼气士往往在突破境界的时候会采用非常手段,这时候这口铁锅就仿佛是被里头滚烫的粥饭忽然顶开了锅盖,如果不能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炼化,这些珍贵的灵气就会逐渐消散,白白被浪费掉。 虽然林桧根没安什么好心,可在这些修炼的问题上,他确实没有必要骗自己。 李元青立刻盘腿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开始默默吐纳炼化起来。 这一番炼化,他又足足坐了六个时辰! 直到他再睁开眼皮,发现窗户上糊着的纸已经大亮了,他这才收了功。 这时林桧根的尸身已经渐渐有了臭味,他一个激灵爬了起来,推开了窗户。 阳光随之洒进静室里,也照在他的脸上,生出些许暖意。 劫后余生,李元青重重的透了口气。 他小心的来到门前,看着静室里的那扇严丝合缝的木门,他心里十分清楚,林桧根那个忠心耿耿的哑仆东方不急,此刻应该就在守在外边,这个家伙虽然不会说话,却是一个可以不吃不睡的狠角色。 他如今虽然进入中境界,成为一名真正的炼气士了,可惜仍然不会什么法术。 因为除了吐纳之术,林桧根根本没把别的法术传授给他。 一旦跟那个东方不急起了冲突,他可没有什么把握,没奈何,李元青只得又转回了木榻边,只要自己不出去,那个东方不急就不会清楚里头究竟发生了什么。 木榻边的那口瓷碗里头,那个没脚的虫儿仍在扑腾挣扎着。 这小东西可真是有意思,这片瓷碗这么光滑,凭它那蜈蚣似的短小身躯,也想爬出去?这不,一个不小心,这没脚虫在碗里头打翻了个跟头,又四脚朝天般的挣扎起来,看上去十分的滑稽可笑。 李元青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可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了。 他有什么资格笑话这没脚虫?他不就跟这东西一样,也被困在这间静室里头么? 这般念头一过,李元青竟有些同情起这个没脚虫了。 他伸手帮这个没脚虫翻过身来,又替它倒了一点水,给它洗了洗。 还真别说,经过这么一冲一洗,这没脚虫背壳上上露出一片黑乎乎的金属色,其中点缀着一粒粒极小淡淡的红斑,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没脚虫,再凑近仔细打量,这没脚虫乌黑的脑袋上似乎还生着个角,好像个天牛似的,模样看上去也就更滑稽了。 这时候没脚虫似乎慢慢抬起头,李元青不知怎的,感觉这小东西竟忿忿的瞪着自己。 “怎么,我替你翻了身,你还不服我么?” 李元青正打算伸出个小手指教训这小东西,冷不防这没脚虫抢先喷出一道水柱,正中李元青的面孔。 “呦呵,你还挺嚣张的?” 他伸出个指头,一下子把这没脚虫压在手指下。 “嘿,你个没脚虫,服了没有?” 谁知道,这没脚虫竟抬起头来,一边舒服的摇晃着脑袋,一边凝望着自己。 李元青一愣,他想起自己从前每次抚摸枣红马的时候,那马儿也会像这样一边晃着自己的脑袋,一边盯着自己,他甚至仿佛可以看见这小小的没脚虫此时看着自己的那种难以名状的目光。在这个世界上,义气可以成灰,知交可以散尽,只有这种眼神,至死不渝。 “小肥马……,是你么?如果是你,你给我点点头!” 下一刻,那小不点竟然真的点了点脑袋。 李元青的眼眶一下子红了,他一下把这没脚虫捧到手心。 “你,你没死么?你这是转世了,回来找我了是不是?” 没脚虫扭动着它的独角,在李元青的手上来回摩挲,仿佛是小肥马从前将它的那一头马鬃往李元青脸上来回拂动似的,李元青莫名心中一动。 “小肥马,林桧根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脚虫这时候忽然兴奋起来,拼命的向李元青点头,好似邀功求赏。 “不会吧,你是怎么做到的?” 没脚虫忽然张开口器,显得很凶的样子。 “好了好了,你这小肥马,还是这么喜欢吹牛。” 李元青打心眼里不相信它,笑嘻嘻的把它往自己身上一粘。又从地上拾起自己的那个旧荷包来,轻轻拍了拍,把扯断的绳子重新打结系好,又取下云雷镜放了进去,挂回了自己的脖子。 这时候,那没脚虫也奋力爬了过来,一齐钻进了那个荷包里头。 做完了这一切,李元青小心翼翼的挨到门边。 他将脑袋贴在门上听了许久,门外没有一丝动静。 小心的挑弄开了门闩之后,他轻轻的拉开房门。 其实不应该叫拉,他是用双手使劲将门抬起一点儿,然后往里拉了一点点。 他本以为,这样开门就没有声音了。 “吱——咯!” 可是,尖锐的开门声音还是划破了死寂。 李元青心里一紧,再想合上门,已经是不可能了。 因为一双有力的大手,已经推了进来。 果然是那个哑仆东方不急! 他一步上前来,恭恭敬敬的望向了李元青。 李元青知道此时断不能露怯,暗暗吸了一气,故作镇定的笑了笑。 他心里明白,自己接下来的表现,将决定自己的生死。 东方不急似乎有些着急,他纵然神色恭敬,可仍是忍不住微微抬起头,用眼角偷偷打量着李元青,似乎在等他说什么话。 李元青灵机一动,急忙学着林桧根那般咳嗽了几声。 “我说东方不急呀,你且先给我进去把那具尸……”李元青突然又喘了口气,模仿着林桧根的语气连连咳嗽,“咳咳,把那具肉身给我拿出去处理掉吧。” 奇怪的是,东方不急并没有动。 李元青不知道,这时候这个东方不急起了疑心,他慢慢抬起头来,心想:“难道那个小子从前也有咳嗽的病么?要不然,主人怎么刚夺舍完就咳上了?” 李元青脸色一沉,把眼一瞪:“怎么,东方不急,你听不见我说话么?” 东方不急被李元青气势所摄,急忙低下头去,他侍奉主人多年了,从不敢质疑主人的任何指令。他低头匆匆走进了静室,来到那具“林大夫”的尸体边,小心的将之扛上肩头,又转身折回门前。 “你给我小心一点,咳咳,这具肉身我毕竟用了三年,你别给我碰得不体面了!” 李元青模仿林桧根惯常的口吻,不动声色的将林桧根透露给自己的话掺了进去。不过他也害怕自己自作聪明、弄巧成拙,所以说这句话的时候,死死的盯着东方不急的双眼。 好在那个东方不急并没有起疑,只是温顺的点了点头。 李元青暗暗松了口气,又佯装慢条斯理的说:“东方不急呀,我还要出门熟悉熟悉这具新肉身,你就不用跟着我了,知道么?” 话音未落,李元青已经抢在那个东方不急前边踏出静室的门。 “哈哈哈,嘶,这年轻力壮的身体就是好使呀!” 他一边得意的笑着,一边蹭蹭步下楼梯,就在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能逃出生天之时,走廊里竟迎面走过一个人来。 第六十八章 卷轴 “哈哈哈,恭喜老弟,又一次重生啦!” 李元青吓得脸色变了几变。 不过他很快镇定下来,挤出满脸笑容,微微点了点头。 但见来人年过五旬,一双眼睛虽小,却是精光四射、对目生疼,显然法力不俗。更叫人注目的便是他的那两部虬髯,从两腮而起,至鬓角才终,几乎将半张脸儿都遮去了。 “老弟呀,谢天谢地你可总算是下来了,此番感觉还好么?” 李元青勉强笑了笑:“咳咳,还好吧。”心里却是暗暗叫苦。 “哎,你说话口音好像有些不对劲呀,哈哈哈,还没适应新身体吧?” 虬髯人伸出双手捉住李元青双肩,用力拍了拍,好像是多年未见的至交一般。 便在这时,那个东方不急扛着林桧根的尸体从后边慢慢跟了上来。 虬髯人皱了皱眉,冷冷说道:“老弟,你这个手下怎么这么不懂事?” 李元青巴不得这个老哑巴给自己打圆场,回头看了东方不急一眼,笑了笑。 “哦,这是我的意思,这具肉身我毕竟用了三年了嘛,我想亲自去外边葬了。” 虬髯人一怔,诧异的盯着李元青。 “老弟,你这是怎么了?都是因为这具肉身我们才……,你还舍不得了?” 李元青笑了笑,打了个哈哈。 这时候,虬髯人见东方不急仍低眉站在一边,便瞪了东方不急一眼。 “你这条狗,一直跟着我们弟兄做甚么?还不快滚!” 东方不急低下了头,咬了咬牙,只得一步步慢慢退回了昏暗的走道里。 这时候,虬髯人已经抓住了李元青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拉过正厅,来到那两张檀木太师椅边,坐了下去,急不可耐的询问起来。 “老弟呀,你此番恢复得如何?” 见这个家伙这么关心自己,李元青愈发不知所措,只能信口说:“呃,其实呢,这次感觉不太好,因为这个肉身里头……,里头有一条很厉害的怪虫……,十分难对付。” “怪虫?”虬髯人神色一动,“什么样的怪虫?” “哦,好像是只虫蛊。” 虬髯人闻言一怔,手指无意识的敲击着桌面,一边寻思,一边自语般的喃喃。 “你说什么……,虫蛊?莫非是那个门派?他娘的,麻烦怎么都赶一块来了!” “哪个门派,哦……”李元青忽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口,立刻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心中一阵害怕,面色微微发白。 虬髯人看在眼里,以为他也是因为忌惮那个门派所致,便叹了口气。 “老弟呀……,既然都到了这个地步了,债多了不愁!对了,你我之前商议的那件事,你准备得如何了?” 李元青皱了皱眉头,他虽不知是何事,心中却想:“这人跟林桧根这么亲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不能答应他。”这般一想,他便缓缓摆了摆头:“我得先休息个几日,你再容我仔细想想吧。”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等此番夺舍换了肉身,你就会与我一齐去料理那个麻烦,若真的打不过他,就带着生意远走高飞……” 李元青听到“夺舍”两字,气就不打一处来,自是再装不出什么好脸色了。 “我刚才没说清楚么?你先让我休息个几日!” 虬髯人一怔,额头竟渗出不少冷汗来:“老弟呀,只怕那个人不容我再等下去了……” 李元青又不知道这个虬髯人着急什么,便气定神闲的望着他。 虬髯人见李元青如此漠不关心自己,心中又气又恼,沉声说道:“是,我是收了你的好处在先,本来是要为你找个新的肉身替代这个林桧根的,只是实在没能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可你我三十年的交情了,我曾求过你别的什么事么?” 李元青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个家伙原来这么熟。”这般一想,他更加不敢乱讲话,生怕露了馅,只盼这人讨个没趣快些离去。 虬髯人见李元青对自己不理不睬,心中愈发恼恨,寒声道:“老弟!你当真不肯帮我一起去对付那个人么?你可想好了,我若是被他逼到绝路了,可难保不说出你的名字!” 李元青一言不发,不但没有表态,更是不吐一字。 虬髯人怒上心来,拍案而起,几步忿忿来到门前,正欲踏出门去,突然回过头来,森然一笑:“老弟,你刚才说你要休养几日,那好,为兄最多再给你三天时间。三日之后,为兄还会再来登门拜访。” 李元青点点头,索性转过头去,再不搭理他。 “告辞!”那虬髯人面色一青,再无可忍,终是拂袖合门而去。 李元青如释重负,忙不迭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蹑手蹑脚的来到门口,只听门外似乎没有动静了,便想要溜出去。 就在这时候,一双有力的大手忽然从后面掰住了他。 李元青浑身一颤,是东方不急! 他怎么会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人?李元青懊恼极了,却只能硬着头皮转过脑袋。 “东方不急,你……” 那个东方不急冷冷的看着他,目光之中,已经没有了敬畏。 他盯着脸色惨白的李元青,心想:“他不是我的主人,主人不可能这么鬼鬼祟祟的。” 可他如果不是真正的主人,那真正的主人呢? 他死死盯着李元青,他实在无法相信,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居然会栽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手里!那个轻而易举击败了自己,强迫自己成为他的奴仆然后割去自己舌头的炼气士,难道真死在了这个肉体凡胎的小子手里么? 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彼此,谁都没有说话。 可两人的目光,已经完成了对话。 “东方不急,无论你从前是谁,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东方不急苦笑着扭了扭嘴巴,默默指了指身后那条长长的走廊。 “你……,你什么意思,你还不肯走么?什么,你还要我回去?” 东方不急露出一脸恳切。 忽然,他跪倒在地,重重的朝李元青连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起头,那个哑仆东方不急的脑门上便流下了几条血线,而他的目光,更是叫李元青心中一缩,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目光呀,这种目光之中满是贪婪,贪婪之中,又似乎带着一股子绝望,而绝望之中,又带着一种无法自拔的疯狂! 李元青有些害怕起来,想要转身离开,却被他扣住了双脚。 “我说……你,你究竟要干什么?” 东方不急张了张嘴,眼中满是痛苦的神色。 下一刻,他急促的喘了几下,喘得鼻涕泪水横流,他很撕下一片衣衫,又咬破了自己手指,歪歪扭扭的在上面写了几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给,我,阿片!” 李元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着,脑子一片空白。 “什么阿片,我没有这东西呀!” 这时候东方不急急切向走廊深处指了指,拼命比划着。 李元青能感受得到,只要自己能给他提供这种叫做阿片的东西,让他做什么都可以! 可是,望着那条幽深的走廊,李元青犹豫了,他宁可见死不救,也不想冒这个险。可是,眼前这个人不一样,这就是个疯子,一条疯狗,如果拒绝了他,这个家伙绝对是会和自己拼命的! 没奈何,李元青这个不会任何法术的炼气士,只能跟着东方不急走向了走廊深处。 走廊的尽头,除了挂着一幅平平无奇的水墨卷轴画,别的什么都没有。 而画中也仅有一片药田、一座小桥、一株老树、一间茅舍。 李元青诧异的回头看着东方不急。 东方不急恳切的回望着李元青。 “你是说,这画就是阿片?” 东方不急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拼命的比划着。 李元青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便默默吸了一口气,从自己的丹田之中提起一股灵力。 他没有多大的把握,只是按照东方不急的意思把手按在了那画卷之上,然后催动着灵力从丹田慢慢上行,沿着胸前膻中直入肩井,而后顺着手阳阴经由手五里过手三里,源源不绝的逼入食指商阳穴。 东方不急见李元青动作笨拙,心里也很是没底,不过他的疑虑很快便打消了,因为他看得十分真切,那个李元青的手指之上,渐渐出现了一丝轻幽的白光。 白光越聚越多,李元青整只食指,从商阳穴到二间、三间穴之间都渐渐泛起了光芒,此时再看过去,他的那只食指就好像是晶莹剔透的白玉做的一般。 东方不急心中大喜,那幅画忽然闪过一道白光。 下一刻,光芒敛尽,李元青也消失在了东方不急的面前。 第六十九章 阿片 随着眼前白光的敛去,李元青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停在一大片药田的中央,身边开满了一朵朵鲜艳绚烂的羽状红花。 李元青依稀记得片刻之前,自己还在那条阴恻恻的走廊里,可此刻他抬起头,头顶万里晴空、暖风拂面,脚下那些红花似乎包裹着一株株青翠饱满的球状果实,空气之中也弥漫着一股子令人迷离的醉人气息。 这时候他的目光忽然留意到了一旁的茅舍。 咦,这茅舍和边上的老树,怎么和自己之前看到那幅画里边的一模一样? 好奇心驱使着他慢慢走出了这片药田,沿着脚下的鹅卵石便道信步向茅舍走去。 说实话,这地方实在是太美了,他穿过小桥流水来到那茅舍门前,头顶树影摇曳,不远处花草萋萋,李元青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 “有人么?” 里边没有动静,李元青这才注意到这门是虚掩着的。 他稍一用力,便推门而入。 屋子里边没有人,除了几件家具,还摆着一道与这些很不相称的雕花大屏风,足可见主人布置之随性与草率。 李元青心中起疑,走过几步,绕到这道屏风的背后。 令他有些吃惊的是,这屏风后边一字排开五六个大坛子,另一边还有两口大缸,都严严实实的盖着盖子,好像还贴着什么标签,由于光线实在太暗,李元青便走到窗边,一下子揭开了蒙在窗子上的厚厚帷幕,阳光刹入,周围的一切也顿时清晰起来。 他仔细打量,果然在一个坛子的标签上,发现了“阿片”两个字。 李元青一把揭开盖子,定睛一看,里边是半坛子的黑乎乎的膏状物。 他有些好奇,伸出手指蘸了一些,放在鼻子前嗅了嗅。 “呸,什么东西……” 这黑乎乎的东西有一股尿味,令人作呕。 虽然李元青已经辟谷好几个月了,肚子里头一点东西也没有,可他仍然干呕了一阵子!他忽然想起富贵和自己说过,从前钱塘大营里头的那个满口黄牙的向光头有时候就会吸食一些黑乎乎的玩意,这玩意一旦有了瘾头,就再也戒不掉了。 李元青打了个哆嗦。 他很快想起外边那些妖异的鲜花,那些一定是做阿片的,万万没想到这个林桧根,居然会在这种地方捣鼓阿片。他转身想走,忽然又瞥见桌子上端端正正摆着个木箱子。 箱子上,竟也有一个标签。 “我自己亲启” 李元青犹豫了一下,还是禁不住好奇,伸手打开了这个箱子。 箱子里边,压着一封没有封边的信。 李元青抽出信来,抖了抖。 “我自己新生如晤: 我本名白算极,乃剑仙城白氏庶出子,若是翻看此信,必是此番夺舍元神受损失忆所致,此乃天意、不必怨天尤人,是以致书留意。另附历年记事录一册、基础修行功法一本、符箓一沓、玄字号储物卷轴一件。世上人心险恶,不可将这些宝物示人,否则必遭他人觊觎,惹来杀身之祸,宜速归剑仙城家中,至平七十六年三月二十四日。” 李元青看完,不免冷冷一笑,又在箱子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一本笔记。 他心中好奇,不由得翻开笔记看了起来。 这一看,也不知过了多久,可他再抬头望向窗外,天上那个太阳竟然仍然挂在中央,日头竟然没有一丝偏差。他有些恍然,原来自己如今所在的这幅画就是玄字号的储物法器,所谓芥子纳须弥,哪怕是座石头山,也能被收纳进这画轴之中,轻轻松松随身带着。 当然,这里头的一切都会倒映在外边的画上,如果李元青真的那样做了,水墨画上也就不会再是什么小桥流水人家了,而是一座石头山了。 李元青信手把这本笔记放在了一边,忽然又想起那个哑仆东方不急。 不对,他不叫“东方不急”,而是“东方不羁”,狂傲不羁的不羁! 他捡起那本笔记藏在身上,又走过几步,取了一块布,从一罐坛子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阿片,他俯下身子,正欲施展灵力离开此地,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打开了另一口箱子,从里边捡出一个剑袋,反手背在了背后。 这边东方不急焦急的守在那幅卷轴跟前,寸步不敢离开。 他已经被阿片的瘾头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这家伙披头散发的,倒是像极了一条饿犬,饿了许久的疯犬。只见他双目通红的盯着画卷上的那间茅舍,恨不能将那幅画卷整个扯下来啃了,就在他万分难受之时,画卷之中白光一闪,一个人竟从那画中钻了出来。 东方不急情不自禁的扑了上来,眼泪汪汪的企望着李元青。 李元青被他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向后倒退了两步,抵在了墙壁上。 “呜呜呜……”东方不急的面孔一阵抽搐,急切的比划着手。 李元青想了想,从背后解下一个剑袋,慢慢递了过去。 东方不急先是一怔,目光很快变成了愤怒。 可是,他的这种愤怒很快又变成了恐惧,多年对于阿片的依赖,已经令东方不急失去了愤怒的能力,他连滚带爬的往前一扑,一把抱住李元青的脚,呜呜大哭,因为没有舌头,所以他哭声显得十分的诡异。 东方不急的手,疯了似的在李元青身上摸索。 忽然,东方不急摸到了一块拳头大的阿片,欢喜的从李元青身上夺了过来,破涕为笑。 李元青看着他,心里十分的纠结。 他已经知道了事情原委,原来这个东方不羁从前对白算极所表现出来的寸步不离并不是因为忠心,而是因为这个叫做“阿片”的东西。按照白算极的记载,这阿片在张骞通西域之时便已经传入中原,原来只是药用,后来渐渐发现其他的卑鄙用途,他堂堂一个炼气士,竟然使用这种手段去控制一个剑士,李元青是打心眼里不想让东方不羁继续这种生活了。 李元青一把揭开那个剑袋,抽出了里面的宝剑。 “东方不羁,你先不要着急吃阿片,你看看,这是你的寒霜剑吧,我想,这东西如今应该物归原主了。” 东方不羁惊得不能自己,他双手接过那把宝剑,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尽管他披头散发、尽管他衣衫褴褛、尽管他此刻的脸上还挂着鼻涕,可是,当他的手轻轻轻轻抚过剑鞘的时候,眼神中忽然闪过追忆和骄傲的光芒。 猛地,他抓起那块阿片丢向半空。 还不等那块阿片落地,剑光翻飞,卷起一道狂飚,那一块阿片膏被笼罩在这阵剑影狂飙之中,左右扑腾,很快化作一片片细密的碎屑,纷纷坠落而下。 李元青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 他从未见过这般厉害的身手,呆呆的看着东方不羁。 东方不羁收剑入鞘,嘴角已经被他自己咬出了鲜血。他向李元青感激的笑了笑,便带着他的寒霜剑,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第七十章 侠隐村 李元青叹了口气,由衷的替东方不羁高兴。 等他彻底消失了,李元青便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幅卷轴。 这是一幅立轴,边缘周遭的颜色已经有些发黄发暗,此时画中的那一片药田之上,烈火熊熊,映得小桥流水、茅舍老树皆连成了金色的一片,那些罂粟花儿在火光之中纷纷舞动起来,又化为一团团灰黑色的薄雾,挣扎盘旋着,渐渐烟消云散。 李元青看得出神,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他将这幅卷轴取下,卷起来收好。 有了白算极的那本笔记,他已经大致清楚了自己该做什么。 只有先去到那座剑仙城,才能够搞清楚自己究竟怎么会莫名其妙的会来到自己梦境中的这个世界。也只有彻底捋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才能判断出自己回大明国的法子。 这般一想,他就一刻也不想继续在这儿待下去了。 毕竟除了虬髯人,天知道这个白算极究竟还联系过了多少人。反正他手上还有几粒辟谷丹,便当机立断,一溜烟儿离开了这间铺子。 禹王城向北五百里,便是八达郡地界。 李元青一开始被地名所惑,以为此地四通八达,其实不然。 这八达郡方圆千里皆是连绵的山峦,峰峦如聚,实在是乏善可陈,名副其实的九山半水半分田,以至于在附近几个郡里,这八达郡连片的药田是最少的,绝大多数的草药都生在那些无名的峭壁之上,因此每年采药都会摔死不少药户。 李元青徒步一路西行,历经艰难险阻来到此地。 他沿途打听,终于在进入八达郡的数日之后来到一座在附近颇有些名气的道观之前。 这座道观原是座村子,叫做侠隐村,后来修了道观,也就继承了“侠隐”这个名字,是为侠隐观。 此时山中小雨渐歇,苍山如黛。山间有清泉流淌,草木含烟。但见山顶青瓦连云、香火接天,这初晴的云雾与那香火交织之下,令整座道观笼罩在一片雾气之中,颇有一种云深不知处的意境。 李元青拾级而上,两扇红漆的观门大开着,他抬头瞅着一眼门楣,但见一块丈许宽的大匾,“侠隐村”三个鎏金大字笔走盘回,实在不似寻常的山野道观。 两旁楹联: 身在无间 心向桃园 李元青正欲抬步入内,忽听几声鹅叫,两只雪白的大鹅竟大摇大摆的从道观门口颠颠而过。 这个道观真是古怪,明明已经修了真道观,却还挂了个“侠隐村”的牌匾,甚至还养着大白鹅,真是令人莫名其妙,李元青凝神细看,但见那大门后竟还有几只边走边啄的鸡鸭,一个懒洋洋的道士衣衫不整,正在投食饲喂,好似个散漫的田园村落。 “请问,黄龙真人在么?”李元青问道。 那个道士抬眼望了望他,见他背着一个卷轴、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便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漫不经意的嘟囔道:“你找黄龙真人做什么?” 李元青抬步入内,默默吸了口气,接下来,浑身便发出了淡淡的白光。 这便是护体术,是一个炼气士入门的基础功法。 亦是白算极的那本笔记之中最浅显易学的功法。 只消深吸一口气憋住,并将自己体内的灵力汇聚于丹田之中,便能在周身上下形成一层细密的白光罩子,就好像佛门金钟罩一样,只要这口灵气不散,那便是刀枪不入,不止如此,只要有了这层白光,亦能保暖保温、无惧严寒,更是能扫除疲惫,去腐生肌。 道士笑着点了点头,既然来人是个中境界以上的炼气士,便有了出入此地的资格。 “原来是位中境界的道友,黄龙真人便在里边。” 李元青心中一动,笑着点了点头。 “请教,道友如何知道我是炼气期的中境界?” 道士一怔,发笑道:“你莫非是位山中孤身自学的散修?” 李元青想了想,犹豫着笑道:“在下,的确是位散修。” “怪不得,看来你是有好久没接触过别的道友了吧?”那道士说着,也憋了一口气,浑身光芒一闪即敛,“天下初境界的初学者多如牛毛,所以初境界根本不算入门,只有进入中境界法力足够了,才能施展诸如护体术这样的法术,瞧见了吧,你我一般都是炼气中境界,所以我们俩个的护体光泽强度差不多,明白了?” 李元青恍然,心中感激,便道:“多谢道友指教。” “小事而已,不足挂齿。哦对了,真人便在后殿,你自己去吧。” 李元青抱拳辞别了道士,便沿着青石路向前殿走来。 但见这侠隐观修得实在有些讲究,亭台楼阁,气派轩敞。半丈宽的铜鼎插满长香,还有几个道人正在搬运一个大袋子,许是这袋子口没有扎好,一路走一路往地上漏东西,李元青定睛瞧了一眼,洒落在地上的,都是白花花的大米,两只鸡追在后边,忙不迭的啄米。 李元青这一路上走来,见识了大梁国的底层平民的无数悲欢,那些平民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一辈子大都过着生吃喝豆汤充饥的穷苦日子,甚至连熟食都吃不上。 而这几个道人个个脸色油腻,心中原本对这侠隐观的好感一瞬间荡然无存,暗想:“附近乡民一说起这黄龙真人,无不真心敬仰。说他能点石成金、说他神通广大、说他慈悲为怀,可他真的名副其实么?” 这般一想,李元青放慢了脚步。 他目光中带着怀疑和批判打量着周围,好一会儿才来到后殿。 一名身材中等、须发皆白的老道,眉目含笑的站在殿前,似乎在等什么人。但见其气定神闲,手中拂尘如雪,微风抚过,道衣仙袂风飘,仿佛画中的仙人一般。 李元青心头一凛,心想:“也不见人通报,这黄龙真人如何会站在这儿?” 老道微微一笑,说出叫李元青愈发吃惊的话来。 “李道友,我可等了你一早上了。” 李元青脸色变了一变,心想:“他如何知道我姓李?” “道友不远千里而来,不如进来坐坐吧。” 老道说完,兀自转身入内。 李元青略一犹豫,暗暗提起一口灵力,小心翼翼的慢慢跟了过去。 “李道友远道而来,想必一定是口渴了,我们残山剩水的桃叶茶远近闻名,道友可一定要尝尝!”老道此刻已经坐在一张蒲团之上,笑眯眯的望着李元青。 李元青低眉望去,但见茶桌上摆着两盏清茶。 他也不谦让,便放下画轴落坐,伸手捧过茶盏,发现茶水滚烫,微微腾着白雾。 “真人,这茶……” “趁热品一品吧。” 李元青抿了一口,皱了皱眉。 “这茶怎么这么苦?” “只因是残山剩水罢了,道友你一路上看到的芸芸众生,他们的一生,不就和我这桃叶茶一样苦涩么。” 李元青叹了口气。 “是呀,人生苦涩,这就像你看着本来晴朗的天空忽然来了一片乌云,乌云不断集聚,你知道天要阴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道闻言目光一亮,一挥拂尘,吩咐一声,当下便有一年少的道童捧了个盘子,托着一个盆子走了过来,又将这盘中洗净的鲜桃恭恭敬敬的摆在李元青的面前。 “说得好!道友不妨再尝尝我们这残山的仙桃。” 李元青点点头,不假思索拿起一个桃子,咬了一口。 老道慢慢呷了一口茶。 “看来道友没有什么江湖经验,我猜你修炼至今,这还是第一次出江湖历练吧?” 李元青一怔,放下了手里的桃子。 “真人……,你这话什么意思?” 黄龙真人微微一笑,与身边那道童相视一眼,放声大笑。 “哈哈哈,白龙呀白龙,看来这回我又输给你了。” “黄龙,你还记得赌注是什么吧?” “这……,我这个月已经连输了两回了……” “谁叫你那么胆肥还敢和我赌呢,我劝你还是愿赌服输吧,快快把元石给我!” 李元青心中骇然,这道童看似只是个普通的总角少年,可无论是说话的神态、口气,还是举止,都是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那黄龙真人看见李元青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微微一笑。 “小白龙,我们不如找这位李道友评评理,你意下如何?” “哼,你找谁评理都一样,我是有理走遍天下!” 那白龙道童一脸不依不饶的样子,一屁股坐在了黄龙真人身边。 “这位道友,我们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李元青点了点头。 “好,既然如此,你说说看,他该不该愿赌服输?” “在下只是途径此地,听闻黄龙真人常怀慈悲,想请真人指点修行一二,不敢插手……” “有什么敢不敢的,喂,你是哪儿来的?” 李元青犹豫了一下。 “不知二位有没有听出我的口音,其实,我并非是你们大梁国的人。” 白龙道童脸色一变,真人却忍不住面露喜色。 “喂,你且告诉我们,你修炼了多久?” “小白龙呀,别打断他,让他说下去……” 李元青看了两人一眼,道:“我修炼了……,大概有三个多月了。” “三个多月?”黄龙真人和道童都吃了一惊,黄龙真人一字字的问:“你是说,你只修炼了区区三个多月,就成了如今炼气期中境界了?” 白龙道童也尖叫般的问道:“这不可能,说说看,你是什么灵根?” 李元青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自己的灵根。” “那你的八字呢?” “我的八字,倒是五行齐全。” “笑话!我和这老黄龙虽说已经放弃修炼多年,可我们原来哪个不是五行齐全的,老黄龙家伙从二十六岁开始修炼,三十八岁才突破了中境界,我一十三岁开始修炼,三十三岁才突破了中境界,你刚才说你三个月就突破了中境界……,你怎么可能那么快?莫非你是拿着仙丹当饭吃的呀?” 李元青一怔,他好像还真是被白算极用仙丹足足喂了三个月。 他慢慢将目光移向那幅卷轴,想起那个处心积虑要将他夺舍白算极,心中既是痛苦、又是愤怒,还夹杂着曾经有过的那种崇拜和感激,这些感觉交织在一起,实在难以用言语来表达,这个他修行路上的引路人,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人? “李道友,你好像还没有告诉我们你的灵根是什么?” 第七十一章 卦象 李元青回过神来,看见黄龙真人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我已经说过了,这个我真的不清楚。” 白龙道童瞪了瞪眼:“你当真不知道自己的灵根?” 黄龙真人也吃惊不小:“难道你师父没告诉过你么?不然你怎会不知道自己的灵根?” 白龙道童眯起眼睛,一边用法术默默打量李元青,一边看着黄龙真人。 “黄龙,一个人懂得如何修炼,可是却不知道自己的灵根,会么?” 黄龙真人摇摇头:“不太可能,除非,教他修炼的人故意只教了一半。” “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人心隔肚皮嘛,教功法的时候留一手防身无可厚非。不过话说回来,若连自己徒弟什么灵根都不愿意告诉他,小白龙你想呀,这里头会不会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白龙道童老气横秋的冷冷一笑,又不无感慨的摸了摸下巴。 “先不管这个,一个人就能在三个月突破中境界,你说这个人的灵根会怎么样?” “不好说,依我看呀,这个人的天赋灵根如果不是极好,那就是极差。” “极好又如何,极差又如何?” “这天地之间的灵气,有金、木、水、火、土五行,一个人的生辰八字的八个字里若是能将这五行全占了,那修炼起来就占了天大的便宜。” “嗯,这不是废话么,我和你这老黄龙不都是这样的么,要不然这天地灵气随四季时辰时时变幻,依你我散漫的性子,那也趁早别修炼下去了。” “嘿嘿,正是如此。”黄龙真人复喝了一口茶,又道,“不过,这个世界上既然有的人八字齐全,那一定会有八字不全的人,甚至有的人的八字差到了极致,譬如八个字里头六火两土、七金一木这样的极端比例,那就糟透了,可所谓物极必反,这些人的修炼起来反倒又会是另外一种情况,这样的人只要能算准时辰,在各自本命的时辰努力修炼,短短几个时辰的吐纳效果,甚至会比普通的炼气士修炼三五日的效果更好。” 白龙道童咂了咂嘴:“还有这种便宜?” “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若是碰上这七金一木的炼气士,一旦他道成之后使用起本命的金法术,那威力足以傲视同境界的修士。” “哇,那今后若是碰上这样的高手,可得躲远点。”白龙道童想了想,又问,“你说了灵根极差的,好像还没说那种灵根极好的呢?” “小白龙,瞧你这急性子!慢慢听我说呐,这极好的灵根呐,生辰往往介于两个时辰之交的那一瞬,分毫不差,这样的人那才真是天之宠儿,这样的灵根便是正灵根、天灵根,亦叫‘仙灵根’。你想想呀,一刻钟就有两千五百瞬,一个时辰那就是两万瞬,这样的人出现的概率多大?大概两万个人里边才能有一个,天下有几个人能碰的那么巧?这样的人呀,只怕阎王是他亲爷爷、判官是他外公、孟婆是他姑妈,才能凑得这么分毫不差吧?” “哈哈哈哈!”白龙道童想了想,又问:“哎,等等,这里头还有个毛病。” 黄龙真人白眉一动,抿了一口茶水:“什么毛病?” 白龙道童微笑道:“若是八字不全的人,恰巧又是正灵根,岂不是太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 “可惜了他们的天灵根呀,他们是不是也得算着时辰修炼呐?” 黄龙真人摇摇头:“用不着,凡是天灵根的无不是修炼奇才,若是碰上这样的事儿,这种人的灵根就会出现变异,那就不再是寻常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灵根了,如果一个八字带有水火这两种灵根之人在正时辰出生,便有可能会异变为双灵根高手,而一个八字中带有金、木、土这几种灵根的人,便有可能会异变为三灵根,皆不受五行修炼时辰的拘束。” “嘿嘿,光听这些灵根的名字就厉害的不行。” “那是当然,一旦这样的人出世,产婆立马就会通知官府将人带走,这些人一辈子大多都会被关在的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又或者是什么不见天日的山洞里头,直到修炼有成,才有可能出来行走江湖。” 李元青忍不住道:“这样会不会太惨了?” 两个真人一怔,面面相觑之后,一齐讥笑般的看着李元青。 “道友,你刚才说什么?天灵根的人不知道有多幸运,你居然敢说他们惨?” “两位真人你们想一想,一个孩子刚刚出世,就要被人从父母身边夺走,天下还能有比这更惨的事么?一个小娃娃,从小没有父……,没有父亲陪在身边,他该多受人欺负……” 白龙道童想了想,叹了口气:“被他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道理哎。” 黄龙真人也点了点头:“嗯,看来那些人纵然杀人如麻,却也情有可原。” 李元青一惊:“你们说什么,杀人如麻?” “你不知道?呵呵,看来道友果然不是本地的人,我们大梁国的炼气士往往视人命如蝼蚁,杀几个凡人,那真不是多大的事,用不着这般大惊小怪。” “你们这儿,难道没有杀人偿命?” “杀人偿命?”道童冷笑一声,“那是凡人对凡人!一个炼气士杀了人,只要不要闹出那种不可收拾的动静,官府自然会睁只眼闭只眼,否则,哪个官差敢来捉拿你?” “那要照你这样说,炼气士横行无忌,你们大梁国岂不乱了套?” “乱不了,小白龙刚才不是说了不能闹出太大动静么?”黄龙真人漫不经心的笑了笑,“是杀了几个落单的行人、还是屠了一整个村的人,这里头的区别大了去了。” “这,这不都是杀人么?” “落单之人打杀了就打杀了,可那些集镇村落就不一样了,往往都是附近某一位炼气士的地盘,你去打打秋风人家不会在意,可若是你走火入魔砸了人家的饭碗,呵呵,你又怎知那个炼气士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白龙道童哼了一声,撇了撇嘴。 “可若是对方实力强劲,还不是屁事没有。” “小白龙呀,打住吧,别往下说了。”黄龙真人摆了摆手,瞥了一眼李元青,“我们两个刚才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这位道友,这江湖路不好走呀,你固然可以没有杀人之心,可防人之心不能没有呀。似你刚才那般,与我们俩个素不相识,径直喝了我们的茶,万一我们俩个心存歹意,你现在还能安然坐在这儿么?” “这……,晚辈多谢两位真人指点。” 白龙道童老气横秋的笑了笑:“无需言谢,李道友,既然你的师父没有把该告诉你的告诉你,我们俩个平素又好为人师,教你一些江湖常识也是举手之劳罢了。” “可惜呀,小白龙,咱们这样行侠仗义、庇护一方的生涯就快要结束了……” “的确是太可惜了,你我师兄弟在这侠隐观里清修了一个甲子有余,想不到临了临了,竟要这般草草告别,可惜了这个好地方……” “两位真人,你们要走?” “不错,树欲静而风不止呀。前几日,我闲来无事推了一卦,卦象说我们俩个老家伙最近会有个生死劫难。小白龙和我震惊之下,又仔仔细细重新推演了好几遍。” “旅卦上九、鸟焚其巢,这是大凶之卦,艮下离上,艮为山,离为火,上卦离为火,下卦艮也为火,说明这火势很大,二三四爻构成一个巽卦,巽为风,巽风扇火于下,风借火势,火借风威,无处可逃。此卦说我等二人的劫数性命,就应在一位姓李的道友身上。”白龙道童说着,目不转睛的盯着李元青。 “我?”李元青吃了一惊。 “应该不是你,你如今只是个炼气中境界,而我们二人皆已步入炼气上境界,一个有能力让我们师兄弟鸟焚其巢陨落的家伙,至少也得是一个上境界的修士吧?” 白龙道童笑了一声:“黄龙呀,你看看天色,没准是卦象有误,也未可知呢……” 这白龙道童话音未落,忽然头顶一声巨响,瓦片哗哗如泻般砸落下来。 几个人一瞬间都激发起护体术,任那瓦片怎么打都毫发无损。随着烟尘渐渐敛去,李元青发现一颗人头正落在他的面前,这颗人头满脸是血,还生着一大片虬髯,竟是先前在林家铺子里出现过的那个虬髯人的人头! 第七十二章 自在老仙 “有意思,你们俩个既然能算到自己死在旦夕,还敢窝藏杀人犯!” “杀人犯?”李元青又惊又怒,倏地一下站了起来。 黄龙真人与白龙道童相视一眼,都为这个声音所蕴含的强大法力暗暗惊愕。 白龙道童首先站起身来,不甘的应声道:“不知又是哪位道友光临我们侠隐村,有失远迎,可否稍待片刻,让我们收拾收拾……” “嘿嘿,不必麻烦了!” 一道人影不等白龙道童说完,便从天御风而降,快得不可思议。 黄龙真人心头一凛,抢先将李元青拉到身旁。 一声冷哼冰寒刺耳,来人身形一凝,如鬼魅般在三人面前飘然出现。李元青定睛一看,但见此人一颗枣核脑袋两头尖尖,嘴边还留着两撇小胡,天生一个鹰钩鼻子、面相凶狠,一看就不是个好商量的家伙。 “白算极!我问你,你可认识一个叫做林桧根的人?三年前,你有没有将他夺舍?夺舍可是魔教的卑鄙招数!” 李元青从惊怔中惊醒过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白算极!” “你不是他,那你怎么带着他的家传卷轴?” 李元青一愣,这才发现自己身边放着的,正是挂在铺子里的那个法宝。 “这……,这是因为我看了他的笔记,我想着要靠这件信物进入剑仙城,再设法找到高人帮忙,回到我自己的国家!” “你的国家?你是哪个国家的?” “我乃大明国的备倭军,一时不知怎的误入此地,只想尽快脱身回去。” “哼哼,大明国……,喂,你们两个小家伙相信他的话么?” 黄龙真人见这个人这般称呼自己,根本不把自己和白龙道童放在眼里,心中好是生气,他气沉丹田,周身泛起淡淡白芒,冷冷说道:“我们俩不是什么小家伙,而且我们都相信这位李道友说的话,他根本没有江湖经验,绝不可能会夺舍那种邪术。倒是你,如此大摇大摆闯进来,还打坏了我们的清修之地,未免也太不把我们师兄弟放在眼里了吧?” 白龙道童也上前两步,瞪眼说道:“不错,我们侠隐村虽小,也由不得外人欺上门来!” 这时候李元青一愣,因为就在黄龙真人与白龙道童与那位不速之客说话的工夫,这两位真人已经再次发动了护体术,一左一右挡在了自己面前。李元青略加比较,他们俩俱是浑身白芒闪烁,波光流转,法力之精纯果然比自己强出了许多。 “嘿嘿,如此说来,两位道友是打算多管闲事了?” 那人缓缓眯起眼睛,恶狠狠的笑了笑,一边上前踏出半步,一边摸出符纸往身上一拍,顿时浑身暴起一团刺目白芒,宛如风吹云动,阳光刹入一般。 其白芒声势骇人,比起两位真人更甚! “黄龙师兄……,这个家伙的修为居然是上境界的顶峰!” 黄龙真人与白龙道童浑身的白芒遭那自在老仙的白芒一激、一顶,应声一颤,好似承受了千斤巨力一般,脸上立刻渗出一层冷汗。可饶是如此,他们两个人也施展出平生的本事,分毫不让。 整座大殿一时间梁柱震动,瓦上浮土纷纷而下,好似发生了一场地震似的。 “嘿嘿,我看两位道友都只是徘徊在中境界的修为,应该知道修行不易,何必又非要来趟这趟浑水?贫道也不想与两位道友结仇,不如罢手言和吧……” “前辈……言之有理,不知您……尊号大名?” “贫道一介散修,无拘无束,自在老仙是也!” “原来是自在前辈……,不过您……法力高强,又何必……不分青红皂白,为难……这个异乡之人?你何不……听他,把话说完……”黄龙真人满脸涨得通红,一字一顿的艰难说话,单是这几句便累的他冷汗滂沱。 他身边的白龙道童道行稍逊,已经被逼得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自在老仙目中寒光一闪,嘿嘿一笑,徐徐腾出手来,又是翻出一张符纸。 “贫道何必要听那个白算极的废话?你们两个小家伙可知道,我闭关了五年试图冲击上境界,可功败垂成,一出关就听说这个白算极,居然将我留在俗世中的一位后辈夺了舍,弄得他魂飞魄散,如此我岂能绕了他?还不快快给我退开!” “前辈住手,既然你不信我,那我便一人做事一人当!” 李元青大喝一声,忽然揪起那卷轴画,用力的挥了挥。 自在老仙一怔,电光火石之间,手中那三寸长的小小符纸便泛起一道白光,自在老仙轻轻一送,那符纸便化作一道三尺长的白芒,犹如一口飞剑一般,直驱李元青。 黄龙真人和白龙道童在一旁来不及阻止,皆是看得目瞪口呆。 就在这时,那自在老仙忽然阴笑一声,那飞剑咻地一声忽然转向,径直射向法力稍弱的白龙道童。白龙道童猝不及防,心中暗叫一声不好,眼睁睁的看着那道白芒刺在自己的护体白光之上。 只听“噗”的一声犹如裂帛,白龙道童喷出一口鲜血,护体白光随之一黯,仓促之间胸口白芒黯淡,露出偌大一块破绽。 自在老仙心头一阵狂喜,嘿嘿一笑,催动符剑光芒暴涨,倏地翻滚绞杀向前。 锋锐的飞剑剑芒,当即贯透了白龙道童。 余劲不止,白龙道童倒飞而出十步有余,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墙上,胸口一柄晶莹剔透的符剑虚影仍是翻滚不息,将一团团碎肉甩离那白龙道童的肉体,鲜血喷溅、惨不忍睹! “小白龙!”黄龙真人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在老仙见黄龙真人一时失神,心中一阵兴奋。 高手对决只在瞬息之间便能定胜负,更何况他们这些高阶修士之间?自在老仙立刻催动丹田之中的法力磅礴涌向指尖,当即用力一招,操纵那飞剑以异乎寻常的气势倒卷而出,在半空划过一个半圆,直直劈向黄龙真人。 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人劈空将那卷轴画丢向这个自在老仙。 “我就是白算极,你来杀我好了!” 自在老仙手指一晃,那飞剑便灵巧打落了卷轴画,又乖乖的悬停在他的身边。 “你是白算极?不不,你不会是他!”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 “嘿嘿,其实贫道根本早就知道你不是他了。” 李元青看了眼血肉模糊的白龙道童,浑身打着颤:“你……,你早知道了?” “嘿嘿,你若是他,怎么会连御物术都不会用,还跟个凡人似的一路跋山涉水,现在又怎么会挺身而出?” “你……,你一路都在跟踪我?” “嘿嘿,不跟踪你,贫道哪里能借机大开杀戒……” 话音未落,自在老仙弹指一挥,身边那雪白的符剑便重新化作飞剑破空而出,剑锋回旋,在李元青面前打了个转,光芒暴涨,绕向他身后而去。 李元青只觉眼前一花,猜到那自在老仙的用意,心头一骇,大叫:“黄龙真人小心!” 话音未落,一颗人头便抛向房顶,破瓦而去。 一具无头尸身跟着踉跄后退几步,栽倒在地,颈部喷出一大股血柱。 转眼之间,侠隐观的黄龙、白龙两位修士就双双陨落。自在老仙不无得意的笑了笑,轻轻招了招手,那威力无穷的三尺符剑便犹如听话的驯鸟般徐徐飞向这个魔头,光芒敛尽,重新化作一道符纸停在其手心。 自在老仙嘿嘿一笑,顺手将符纸一收,视李元青如无物,徐步来到黄龙真人尸身旁,撸起衣袖仔细摸索,又在白龙道童身上来回翻找,陆续找出一个鱼皮袋、数枚竹签、若干染血的银两、丹药、白石头和几只精致的玉瓶,一并丢在地上。 李元青见这个自在老仙竟在自己面前杀人越货,气得目瞪口呆。 自在老仙在仔细在翻找了几遍,再翻不出什么物件,便俯身收拾那些东西,一件件藏入怀中,又拾起那玉瓶,轻轻拧开封蜡,顿时清香四溢。他面露喜色,信手将之揣入怀中,起身欲走,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实话告诉你,贫道可不管你是不是白算极,反正这对贫道来说并不重要。” “你今天不杀我,总有一天我会找你报仇!” 第七十三章 桃林 自在老仙脚步一凝,慢慢转回身来。 “口气不小,就凭你?一个炼气中境界堪堪入门的小辈?” 他轻蔑的笑了笑,信手将地上那个卷轴画慢慢展开。 “等你有朝一日突破上境界,只怕贫道早就筑基了,”自在老仙说着,目光朝画中一瞥,忽然凝住了,“不可能吧,里边怎么什么都没有……,这些是……,小子,你竟然进去把里边储存的东西都烧了?” “我烧的不是东西,是白算极留下的毒草!” 自在老仙慢慢眯起了眼睛,这下,他是真的动了杀机了。 “小子,你想找死么?” “我烧了白算极的毒草,你气个什么?哦,我明白了,看来呀,你和那个白算极一样,都不是什么好鸟!” 自在老仙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李元青冷冷一笑:“你们呀,都不是什么好鸟!” 自在老仙愤怒到了极点,心中杀机翻滚。他恶狠狠的盯着李元青,心想:“这小子实在可恨,一剑杀了岂非便宜了他?我偏不能让他死的那么痛快!” 这般一想,他不怒反笑:“好,你的嘴够硬!你这颗人头,贫道暂且先寄下了,等什么时候等贫道想起你来,自会来找你的!你记住,巴掌再大,也注定遮不住天,贫道要让你尝尝那种整日提心吊胆的滋味!” 说完,自在老仙放声大笑,拔步而出,只是一个闪身便御风腾出了院墙,再无踪迹。 李元青也失去了力气,委然坐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墙角的白龙道童突然呻吟一声。 “道友……” 李元青心头一惊,急忙快步跑了过去。 白龙道童此时油尽灯枯,吐了一口气,勉强拉住李元青的手,挣扎着说道:“我们……我们早算到……会有……今日之劫了,这世上的人心……波云诡谲,可你……你身上有一种……上古修士……的正义光辉,我们……师兄弟……能……能与你……相识一场……,咳咳,你呀……莫要灰心,其实,我们……刚才……没告诉你实话,你……你就是那种……万中无一的……天选之人,你天生……天灵根,今后……修为,……未必会在……那个自在老仙之下……” 李元青悲从中来,放声大哭。 白龙道童用力握了握李元青的手,用尽最后的气力说道:“这是……我们师兄弟……留给你的……一条卦,不要哭……,也不要……为我们报仇,此去北面……三万余里……便是……仙剑山脉,你……你只要找到……仙剑峰上的……仙剑门,……就能……平平安安了……” 白龙道童说话声越来越低,待到这最后一句说完,身子陡然一弛,溘然长逝。 李元青默默替白龙道童合上眼皮,摊开手里的纸条: 卦象上土下火,利艰贞,明夷之卦。 上土下火,光明隐于黑暗。 当太阳隐没,世界沉浸在黑暗中的时候,你要隐藏自己内心的那一点光明,而不是试图去照亮黑暗的旷野,那样只会快速耗尽你自己,希望你坚持下去,哪怕举世混浊,也不要放弃自己心中的光明,在这个世界上,鱼化龙这种灵物之所以稀少,是因为它们要经受可怕的磨练。不仅要跃过龙门,更要经受天雷天劫的洗礼,如果它们不能承受这种磨难,便会魂飞魄散,而普通的鱼儿却不必经受这样的磨难。 数日之后。 李元青独自来到了残山的桃园。 也就是这么短短几日,残山剩水周围就鸡犬不留、再无人烟了。 这山上一大片缓坡之上,桃林茂盛,桃园深处两座垒起的新土坟茔,颇为惹眼。 李元青缓步来到两座坟前,但见左手一座墓碑上刻着“黄龙真人”,右手一座小墓碑上刻着“真人侍童”,竟然连个名字也没有。 看来,埋葬他们的道人根本不知道他们俩个是一对师兄弟。 李元青连磕三个响头,怔怔的望着两座新坟。 “世态炎凉呀,想不到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来祭拜真人。” 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李元青应声一愣,回过头去,只见一名丑汉缓步而来。 “你是?”李元青好奇道。 “我乃是这个桃园的管事,生死有命,阁下又何必难过?”丑汉淡淡说道。 李元青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你有所不知,前几日若不因为我,两位真人也不会无辜惨死,都是我连累了他们。” “你是说,两位真人是因为你而死的?”丑汉一怔,突然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了李元青几眼。 “的确如此。”李元青点了点头。 那丑汉怔怔的叹了口气,缓缓将身子挨着黄龙真人的墓碑坐了下来。 “想不到呀、真是想不到,我侍奉真人也有十多年了,真人他道法通玄,更有一身不传的本领,怎么会被人所杀?是谁有那么大能耐杀了他?” “这就说来话长了,杀死真人的,乃是一个叫做自在老仙的魔头,那个人擅长用一张纸符化作飞剑,远远操纵,取人性命。” “纸符?你说的那个东西,是符箓吧?” “哦,你怎么知道那是符箓?” “呵呵,我侍奉真人那么多年,当然知道,你身上也有这种符箓么?” “本来是有的,可惜我之前为了贪图赶路便利,将许多东西一股脑儿都藏进了一个卷轴法器之中,后来那个法器也被那魔头带走了,如今身上只有一些银两和一粒辟谷丹,还有一本基础修行功法……”李元青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太多了,不自觉的停了下来。 他发现,那个丑汉听得眼睛亮亮的,李元青不由暗暗警觉起来。 “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哦,我没有名字、更没有姓氏,乃是这侠隐观附近的药户,真人他赏识我,就让我替他在这儿料理桃林,也帮他蒸煮、晾晒些桃叶茶。真人对我极为严格,他自己也素来言行谨慎,想不到还有这种仗义的时候,你也不必难过,生死有命嘛。” 丑汉一边说,一边从背后解下一个酒葫芦,慢慢摇晃了几下,喝了一口。 “实不相瞒,真人其实早就料到自己这几年会死,所以提前吩咐我们这些下人,到时候必须将他埋葬在这儿,你看看这周围,这就是他心心念念的桃花源,所谓身在无间、心向桃源嘛,他能葬在这儿,也可以瞑目了。” 说话间,丑汉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又道:“你看看这土色,这都是沙土,用这种沙土来种桃树,既能透气又能排水,可是从风水上来说,葬在这种地里就成了失陷沙坑、举步维艰的糟糕风水,所以就千万不能再用木头的墓碑,非得用石头的墓碑才能镇得住!” 李元青见这丑汉对真人如此用心,心中也不免有些感动。 “我方才过来的时候去侠隐观里转了转,里边早已人去楼空了,甚至能搬的东西也都叫人给搬走了,您愿意留下来替他们收葬,真是功德无量。” “什么功德呀,嘿嘿,我不信这个。树倒猢狲散呀,没有了黄龙真人的庇佑,谁还敢留在观里边?你刚才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叫自在老仙?鬼知道他什么时候心血来潮,过来大开杀戒,所以你也别怨那些人,他们也只是想保命罢了。” 说话间,那丑汉将酒葫芦递了过来,李元青接过拔开塞子,顿时一阵酒香扑鼻。他心里想着那个自在老仙,恨恨的喝了一大口,霎那之间,一股冰凉的寒气直入丹田,好似全身都要被冻僵似的。 “这……这酒,……好凉。”李元青冻得有些结巴。 “这是上等的桃果酒嘛,真人都舍不得喝的,有一次,他那个贴身的道童偷喝了一口,还被真人罚站……” 李元青忽然觉得脊背一阵发凉,心中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试探着问。 “你难道不知道,那个白龙道童就是他的师弟么?” “你说什么?白龙……、师弟?白龙、黄龙……,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呀!啊哈哈哈,有意思,真的太有意思了,真人他原来瞒了我这么久!” “你……先别笑,我问你,既然……,观里的人都怕死……走了,你……,你为什么不走?” “我为什么不走?”丑汉笑嘻嘻的看着李元青,目光中渐渐露出恨意,“怎么,被你看出来了么?不错,我就是不甘心,想赚他一笔回来!十年前我想拜真人为师,求他教我如何修炼,结果被他一口拒绝。不过我不死心,这十年来我为他做牛做马,只想等他回心转意教我个一招半式,可他始终对我不理不睬,最后却因为救你一个陌生人而死,你说这事情好笑不好笑?” 李元青全身剧震几下,愈发觉得冷了,丹田中的那股寒气左冲右撞,竟似乎将他一身法力全部冻住,冻得他牙关格格发抖。 “你,你……” 丑汉瞧见他这副模样,便缓缓扶着墓碑站起身来,走过李元青面前轻轻一推。 “去死吧,嘿嘿。” 李元青丝毫提不起力量抵挡,立刻仰面跌倒,说不出一句话来。 丑汉不再客气,伸手就往李元青身上窸窸窣窣的摸索起来,不一会儿,就从他胸前翻出一本线装册子,翻开第一页掠了一眼: 三大基础功法概要 吐纳术、护体术、御物术 丑汉喜得双眼放光,急忙将这册子藏入怀里,又伸手往李元青身上翻找,找出一锭银子和几块碎银,又摸到个瓷瓶,倒出了两粒丹药,一齐放到自己兜里,他的手接着往下一步步摸索,见再也摸不到什么,便又将目光投向他胸前吊着的荷包。 他满心期待的摘去荷包看了眼,可里边似乎只有一面陈旧的镜子,丑汉恶狠狠瞪了李元青一眼,他还不放心,便又把整个荷包倒过来抖了抖,直到再看不见什么,便将那荷包的铜镜一齐丢在李元青的身边,大摇大摆的走了。 第七十四章 驭物 不知过了多久,李元青身上的寒气终于渐渐消退了。 他想起从前在大明国,江湖上也有一种叫做蒙汗药的东西,专门用来对付那些孤身在外的旅人,出门在外要是不加提防,轻则被打劫些财物,重则被做成人肉包子。 此时已是夜色已深,透过头顶稀疏的树影,月光如水般洒落下来。 黯蓝色的天穹没有一丝云层,像一口大锅似的倒扣在天际,一颗颗星辰如同镶嵌在这锅底下的宝石似的,忽明忽灭的闪烁个不停。 自从莫名其妙来了这个地方,他还从来没有如此静下来好好看看夜空。 他发现,这大梁国的月亮,比起大明国要大了一倍有余,尤其惹人注目的是,这儿的月亮周围竟存在着一大圈丝带似的银色星环。 李元青试着辨认满天星斗,可是大月亮另一侧的天穹之下,是一条陌生的、犹如横亘着的霭雾一般的庞大银河,给他一种神秘不可捉摸的感觉。 他久久的望着这条银河,以及银河两岸那浩渺的星空,一阵不可言说的失落。 爷爷小时候给他说过,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星座。可是,如果连这亘古不变的星空都变了呢?那么这个人,今后还能找到自己的家么? 月光,仍是如洗一般洒落下来。 给他头顶的桃枝、桃叶、桃花镀上了一层又一层银色的霜,夜风一阵阵轮番吹过,李元青闻到了桃花的芬芳,夹杂着青草、夜露的气息,冰冰的、凉凉的,这些气息时而浓郁、时而寡淡,好似那天穹下的星星一般,变幻不定。 李元青感觉自己的丹田逐渐解封了,便慢慢吸了一口寒气,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他捶了捶自己的脑门,开始反思起来。 为什么自己会屡屡陷入绝境?吃一堑长一智,为什么自己还是不长智?还是会这么容易轻信别人呢?这一次丢的只是些银子和一本修炼的功法,可下一次呢,还有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退一步说,如果刚才那个丑汉想要杀人灭口,自己有没有可能活下去? 小时候,李元青在爷爷左右,周围人出于对爷爷的敬重,每个人对他都是那么和蔼可亲,以至于他但凡见到陌生人都习惯得去问好,可是后来呢?李元青慢慢伸出手,沮丧的捡回了荷包,又摸回了自己的云雷镜。 或许,那些人说的不错,自己这样的人,真的不该在这个世上活下去吧? 他将云雷镜牢牢攥在手心里,直到自己指甲掐进了肉里,鲜血淋漓。他吃痛松开了手,不过此时他心中又生出一股倔强,他咬了咬牙,他不会再犯这样的错了,便拍拍身上的土盘腿坐了起来。 银子没了可以再挣,失却了辟谷丹,还真是个棘手的大麻烦。 除了辟谷丹的麻烦,李元青又默默回忆了一下,丢失的那册三大基础功法里,最难入门的便是吐纳术,最易学的是护体术,他又从头到尾的将这三门功法回想了一遍,直到确定自己就是没了书也大致能想起这些法门,才暗暗松了口气。不过这般一回忆,他反而发现这其中的御物术,他竟还没有好好用心练过。 这时候他又回想起当日自在老仙给他说过的话,当时那个家伙说:“你若是他,怎么连御物术都不会用,还跟个凡人似的一路跋山涉水……” 当初李元青只在白算极那儿看见过他用这门御物术隔空整理药箱,当然,他还用这御物术差点儿遥遥捏死了小肥马,难道这门法术能做的事远不止这些么?自在老仙的话儿什么意思,莫非会了这门法术,赶路就不用像凡人般跋山涉水了? 李元青琢磨了好久也没有头绪,抬起头,月光之下,一只蜘蛛正在结网,这蜘蛛先是吐了一根丝,从桃枝上慢慢垂挂下来,而后将丝线引到另一根小枝条上,又吐出丝来,顺着自己先前那根丝慢慢爬回去,将丝线引在另外一端,如此不厌其烦的往复摆动。 李元青忽然好像悟到了什么,目中光芒一闪。 “以法驭物、以虚驭实,眼中有法无技,万变不离其法,以技驭技驭物,仅驭一技一物,以法驭技驭物,便可驭万技万物,原来如此。” 他默默运气,手中白光一闪,头顶不远处那桃树的枝条便在月光下哗哗作响。他再往自己坐下的地面一挥,整个人竟腾空而起,平移了数尺之远,落地不稳,一下子摔在了地上,李元青却哈哈大笑起来。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李元青兴奋站了起来,揉了揉摔疼的胳膊,既然已经悟到了这个法子,那接下来就需要勤加练习这门御物术了。 他重新盘腿而坐,认真的催动丹田,从手指三间、二间两个穴直到指尖的商阳穴慢慢泛起白光,他盯着远处月光下的一棵老桃树,默默用意念引动,然后奋力一提。 那水桶粗的老桃树看起来足有几十年的树龄,树冠在夜空中看起来十分庞大,可被他这么一指,满树的枝条疯了似的狂抖起来。 一声闷响,这大树莫名被连根拔起,摇摇晃晃的悬在半空,粘附在树根的泥土扬扬洒洒的从半空中纷纷坠落,又被夜风一卷,糊得李元青满鼻满嘴都是一股子新泥被翻出来的泥土味。 他不由大吃了一惊,信手把指头一抖、一收。 老桃树好似吃了一撞,飞出几十步,砸在另一边的桃林之中,又弄出了好大的动静。 经过这一番折腾,李元青觉察到自己指尖的法力消耗了不少,若是这般全力施展,自己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他想了想,目光便又落在那土坑里一块被掀翻出来的石头上。 还是选小些的东西好,似这拳头大小的石头般不大不小,才适合练手。 这般一想,他指尖一晃,那块石头便腾空而起,晃晃悠悠的悬停在半空之中。 相比于刚才那样的大树,这石头虽然也不小,可操纵起来对于他法力的损耗就小多了,李元青认真的盯着这块石头,想用意念引动这石头往自己这边过来,可不知怎的,这石头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听话,只是歪歪扭扭的颠簸而来。 他不免想起从前在那座钱塘大营,有时碰上上差下来考核,营里头就会操练一门叫做枪刺的战法。 这战法其实十分简单,便是在离士卒一丈远的地方立一个草人,只要是手持长枪冲上前去扎透这个草人的胸膛,那就算合格了。 听上去好像很简单,可真要做到的话,无论对力量、平衡、技巧都有不小要求。 这要是换个新兵上阵,别说扎透扎穿这个草人了,他要是能够控制自己的枪尖不扎歪正中胸膛红心,那都算稀罕了,这和天赋高低没有多大关系,似余有粮余大叔那般可以做扎枪教头的,甚者可以持枪快速冲出十几步,稳稳当当的用枪头挑灭蜡烛火头而不伤蜡烛。至于那个程度的枪法,也是凭着他自己的意志力一枪枪练出来的。 就这般,李元青苦练了一整夜的御物术,直到红日初升,他才慢慢走下山来。 山风微拂,残山满山的桃树新芽随风摇曳,远处山间的茫茫霭霭,与近旁桃林的嫩枝新芽相映成趣,令忧愁酸苦的他也不免心旷神怡,他默默运起法力信手一挥,一枚桃叶便如飞镖般破空而出,恰巧击中前方的一块石阶,将之打得碎石飞溅。 李元青微微苦笑,看来如此短暂的练习,他仍是不能得心应手。 不过,他对于御物术的威力,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果然在一个炼气士的手里,桃叶、石头,皆可以成为凶器。 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 难怪他之前接触过的那些修士个个都视凡人如同草芥,就连东方不羁那样的剑术超群的高手碰上了白算极,也只能无可奈何的被他割去舌头,沦为一具行尸走肉般的哑巴仆从。 这般一想,尽快去一趟剑仙城的想法,就愈发炽烈起来。 他屏住了一口气,又催动起了护体白光,而后双手以御物术一压,整个人便好似一枚居庸关城头的炮弹般弹射出十余丈,重重的砸落在远处的石阶上,将那块好端端的石阶轰得石尘纷飞,不过有护体白光的他分毫未伤,脚一点地,便又立刻去得远了…… 这前后也就是片刻的工夫,一个鹰钩鼻的家伙瞪着眼睛御风落在了地上。 他瞧了瞧那些面目全非的石阶,仰起头来想了想,苦笑了一声。 “有意思,这小子真是有意思。”自在老仙眯了眯眼睛,自语般的喃喃,“我只是随口点了一句,他竟然就能憋出这么个办法来,看来无论是天资还是悟性,他都不是泛泛之辈,可惜呀,可惜!” 第七十五章 卖艺 李元青下得山来,便又用这个法子赶了十七个昼夜的路。 他越来越得心应手,渐渐熟练到足不点地,便能在枝桠间迅速的飞驰。 宛如游龙、翩若惊鸿,只见李元青浑身散着白光,身子在一株狗尾巴草上一挫、一沉,整个人便如御风一般跃出十余丈,又一点,再跃出十余丈,如此几个兔起鹘落,人就已经去得不知所踪。 而这时候再看这一株狗尾巴草,好似被一股自上而下的纵向强风袭过,分明是周围倒伏了一大片野草,却找不见半个脚印。 这种足不沾地的造诣,即便是世间最上乘的轻功也难以做到。 可这种甫一借力,便要按伏一大片野草的粗鄙方式,恐怕却又要令那些会正儿八经的神行御风之术炼气士,一个个目瞪口呆了。 在护体白光的作用下,李元青尽管一路上如奔如电、摧枯拉朽,可他的头发、衣摆只是微微拂动,要换作从前在钱塘江边骑着他那匹心爱的枣红马,若是碰上江边如此的逆风天,多半是会被迎头风吹得披头散发、像个疯子的。 可有了这层护体白光,他就仿佛坐在一顶四面皆是用玻璃打造的轿子里面。 哪怕是狂风暴雨,白光之中的李元青连衣裳都不会沾上一滴水。当然,倒不是他不惜法力要撑起这白光罩子,只是没有这白光罩子,如此迎风飞驰一会儿,眼里嘴里便会收集得满是些飞虫的尸体了。 就这般脚不沾地的,他终于来到一座繁华的镇子。 远远的,他就瞧见这座镇子有别于其他的镇子,到处炊烟袅袅,生机盎然。 他收了所剩不多的法力,慢慢走进这座热闹的镇子,听着院子里的狗叫,以及街巷里那些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声笑语,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里像极了大明国,蓦然间,他不免想起自己的家,想起狗娃,想起从前的那些人人事事。 少年时不识人世滋味,一心闯荡只为了到处长见识。后来在杭州吃了些苦头,知道有家可以遮风挡雨,可为了生计却不得不背井离乡。而今流落梁国,遍尝人世滋味,再也不想长什么见识了,只要能回家和妻女团聚,便是要他放弃一切,再苦再累他也心甘情愿。 李元青边走边想,整个人也渐渐轻松了下来。 镇子里的一条长街好像正赶上了集市,他见不远处一个摊子正在卖热气腾腾的包子,眼睛一亮,来大梁国这么久了,他还以为这儿没有包子卖呢。恰好那辟谷丹的药效也过了,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不由得走了过去,可摸了摸自己口袋,忽然又想起自己的银钱都叫那个丑汉给摸走了,不免暗暗叹了口气,无奈的随着人流往前边徐徐走去。 沿街都是卖什么咸水鸭的,卖香果的,卖酥饼卖炊饼的,卖馄饨卖汤圆的,当然,这些东西价格不菲,所以摊铺子最多的还是一碗碗热乎乎的豆汤和煮熟了的热豆米饭。 李元青越看越饿,好不容易转过一处街角,前方一大片人忽然鼓掌喝彩起来,他远远的眺眼一望,人头攒动的前边,一伙走江湖卖艺的人正在耍把戏,有的胸口碎大石、有的踩高跷,热闹非凡。 他心中一动,挤了进去。 只见摊子上一个汉子打着赤膊,面前的地上叠着一大块青石板。 汉子大喝一声,一鼓作气奋力一拳下去,顿时碎石飞溅,那一大块石板竟被他这一拳头生生击断! “好、好!” 周围轰然一阵喝彩。 汉子笑了笑,向四面抱了抱拳。 “多谢各位朋友赏光,来!” 当下便有个麻衣人持刀上前,冲那汉子点了点头,这汉子便鼓起自己的硬气功来,麻衣人舞起刀来,狠命砍在这个汉子的背上,却只留下个浅浅的白印子。 又是一阵叫好,铜钱雨点般的飞落到场子里。 李元青被乱纷纷的人群挤得退了出来,饿着肚子沿着街巷继续穿行,又见人群中有的就着长衫、穿金戴银,有的只是穿着短布衣,更有的是打着赤膊,甚至是蓬头垢面的乞丐,这时候,他瞥见一旁一个卖药材的摊子,定睛一瞧,卖的是当归。 李元青吃过这卖药的教训,不由自主的上前凑了一眼。 正在这时,边上一个摊铺忽然传来动静。 “去去去,真晦气,哪里来的小要饭?死远点,别挡着老子做买卖!” 李元青一怔,转头一看,原来那街边一株大树下是一对讨饭的母子,两个人靠着别人家的院墙卷缩在一起,那妇人瘦的干巴巴的,一动不动的歪着头,那小孩看着只有五六岁的模样,端着片破碗,眼巴巴的盯着旁边那个摊子里热气腾腾的热豆汤。 李元青的心抖了一下,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这是怎么了?” 那小孩听他是外地的口音,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并不说话。 “想喝热豆汤么?” 小孩忽然抬起头,重重点了点头。 “想,我还想让我娘也喝。” “你娘怎么了?” “我娘她得了病,整天整天的头痛发热,后来连走路都走不动了。婶婶嫌我们得了病,怕我娘把病气过给她们家,就把我们给赶出来要饭了,我娘把能吃的都让给了我,她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李元青点了点头,心中忽然生出个主意。 “好孩子,待会我要在这儿卖艺,你就替我拾铜钱吧。” 话音未落,李元青便拿起了那小孩的破碗,转过身站了起来。 “各位朋友,在下李元青走投无路,今天斗胆想要借宝地卖个艺,先谢过大家了。” 正要发功,那摊主不干了。 “嘿,我说你个家伙怎么回事?先来后到的规矩懂不懂?你听好了,你如果要卖艺,滚去那边没人的树底下去,去去去……” 话还没说完,这摊主便走过来要伸手揪扯李元青的衣领。李元青冷冷一笑,浑身上下忽然爆起一层惊人的白光,整个人也挣脱了那个摊主,一下子离地而起,徐徐飘向半空,悬停在众人的头顶。 “走过路过的各位朋友,在下献个丑,给大家表演一个隔空驭物的小法术……” 说话间,他身边便出现一片破碗儿,好似活了似的绕着他左右翻飞。 边上所有的人,一下子全都看呆了。 围在豆汤摊子边十几个看热闹的人、此刻都惊得面色惨白,摊子上坐着的几个人、这时候有的掉了筷子、有的打翻了自己的碗、茫然不知所措,而那个摊主的脸上则血色一下子全没了,好像被打了一记闷棍似的,惊恐的盯着李元青。 这时候,远处不知哪个喊了一嗓子。 “仙师、这是位仙师呀,大家快给仙师叩头呀,要不然就是不敬之罪!” 顿时,周围赶集的人儿跪倒了一大片。 李元青收起法力,重新落在地上,就地打了千儿。 “各位父老乡亲,在下也是第一次路过宝地,只因身无盘缠,希望各位大哥大爷,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话还没说完,周围的人便神色惶恐,纷纷慷慨解囊。 不多时,几个领头的便恭恭敬敬的将一大盆银钱摆到了李元青脚下。 李元青扫了一眼,没想到这些人如此大方,又惊又喜,抢先弯腰拾起几块银钱放进自己的衣兜里,忽然又想起那个小孩,回过头正要招呼那小孩过来一起分钱,可他这么一回头,就猛然看见那个孩子扑在母亲身上放声大哭:“娘!娘啊,你醒醒,你是怎么了?” 李元青急忙快步走了过去,伸手在那妇人鼻子根前比了比。 “你娘还没死呢,或许还有救!” 说话间,李元青化指为掌,模仿着从前白算极的样子,将手儿按在那妇人脑门印堂上,又默默调动起灵力,轻轻向那妇人送去。 没一会儿,那妇人便悠悠转醒,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娘,娘你醒了!是他……,这位仙师老爷,他救醒了你。” “我可不是什么老爷” 这时候,那个妇人挣扎着要起身。 “是你……,是你救醒了我?” “举手之劳而已……”李元青又捡了几块银钱放进兜里,便把其余的银钱并着破碗统统塞到了那个孩子的面前,“我看这些钱也不少了,你们先买些好吃的补补身子,再找个地方安顿吧,我能做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第七十六章 追杀 数日之后的一个夜里,还是这个镇子,此刻一片宁静。 原先热闹的长街两旁,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上不见一个人影。 便在这一片暮色之中,只听“沙、沙”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人从镇子外边徐徐走来。 这个人走得很慢,面庞若有若无的泛着诡异的白光,他缓缓走到早先李元青卖艺的那棵老树下,他抬起头嗅了嗅,自语道:“应该就是这里了,错不了。” 这人便是自在老仙,只见他轻轻一跃,便腾空而起,笔直而上,停在树枝之上。他缓缓向四周打量了一眼,发现这宅子另一边,竟是一座规模不小的客栈。 自在老仙摸了摸下巴,心想:“这镇子附近方圆五里就只有一个方向的痕迹,莫非那个小子还在镇子上?如若如此,他会不会藏身在那个客栈里头?”又想:“他着急赶路,不可能住下来,再说了,他若在这儿,气息不会这般寡淡,亦或者是他搭车走了?” 他想来想去也没有头绪,不觉有些失落。 这一路上,与其说他是想追杀李元青,不如说他是因为屡次闭关失败,想要杀人泄愤。 他抬起头,望着天上大如斗的月亮,玉带般的星环依旧徒劳的围着月光打转。 虽说在这个世界上,修行者大多都会注定止步在中境界,可是从中境界到上境界,明明只有一步之差,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都说事不过三,可他闭关多少次试图冲击瓶颈,次次都失败了!难道,他也注定就此蹉跎一生么? “老爷爷,你爬得那么高做什么?” 突然,树底下传来个稚嫩的声音。 自在老仙一怔,低头望去,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在仰望着自己。 他独自潜心修炼,久不与人交往,见说话的只是个孩子,不由得心中一动,便从那树梢上缓缓飘落而下。 “哇,好厉害,老爷爷你好威风!”孩童拍手赞叹。 这自在老仙最爱听人说自己好话,脸上藏不住得意之色,心中却想:“可怜的小娃,你可真是倒了血霉,如果那小子果然住在那间客栈里头,我说不得要屠了这一片!”便故意吓唬他说道:“嘿嘿,小娃娃你倒是很有眼力,赶紧回家去,找你爸爸吧。” 那孩童摇头道:“我娘说,我没有爸爸。” 自在老仙一怔:“胡说八道,这世上的人谁没有爸爸?” 孩童道:“原先是有的,可我娘说几年前我爸爸在山上采药时候,爸爸看见有个人被一个会飞的人追,他舍己救人,自己也被那个会飞的人杀了,他死了之后,我娘就带着我来这里投奔叔叔婶婶了。” 自在老仙见这孩童十分可怜,不免心想:“那个会飞的人,必然也是个炼气士,这炼气士不分青红皂白杀了他爸爸,真是坏透了。”可转念又想:“我滥杀无辜,岂不与那个家伙一样么?”他叹了口气,凝视着那孩童。 “你既然来这里投奔你的叔叔婶婶,便该好好听话,大半夜的怎么在街上到处乱跑?万一遇到坏人把你抱走了怎么办?” 孩童点点头,又笑了笑说:“婶婶也经常要说:这张小嘴巴不会干活,净知道吃饭,叫人抱走了才好。”这孩童虽然天真无邪,模仿起大人的样子却是有板有眼。 自在老仙不免心中又想:“真是可怜,搞不好这小娃娃就是他婶婶大半夜赶出来的。” 这时候,孩童又道:“不过,会飞的人也不全是坏人,前几天就有一个会飞的人来了这儿,他治好了我娘的病,又给了我娘很多钱,婶婶这才让我们回去住了。” 自在老仙一惊:“你说什么?会飞的人?他现在在哪儿?” 孩童摇摇头:“他送我们回了婶婶家就不见了。” 自在老仙皱了皱眉:“不见了……,那他还有没有跟你说别的什么?” “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从小就一心想要离开自己生活的雾州,想要到外边看看世面,想要策马看尽长安花,想要上天揽月摘星星,敢驰飞马击苍穹,连走起路来都带着风……” “后来呢?” “后来他的这位朋友变了,他发现这个世界并不是爷爷从小和他说的那样,他从前认为那些理所当然的道理其实很傻,这个世界做好人不一定有好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他被这个社会一遍遍的鞭打,后来走路的时候都不敢再逆着人潮,只能事事谨慎小心,他从前的那股傲气不见了,也再也没有了从前凌云般的少年意气……” “好了好了,他说的这位朋友多半就是他自己了,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他有个小女儿叫做狗娃,年纪跟我差不多大,脑袋圆圆的。” “我不要听这些,他还说了什么?” “他还说,还说他从前养过一条狗,毛茸茸的可乖巧了,他给那条狗起了个名字叫做擦手布,他那个女儿狗娃可喜欢那条小狗了……” “够了,除了这些私事,他还说什么了……” “他还说,他那个大明国开国皇帝朱元璋从前就讨过饭做过叫花子,所以这个世界上人人都应该是平等的,不应该有什么仙师、百姓、药户、贱户之分。他说还其实在这个世界之上,有一个无忧无虑的仙界,那里日月光明,四季如春,没有疾病、没有贫穷、所有的人都能自由自在的幸福生活着,长生不死。” 自在老仙仰脸吁了口气,默默闭上了眼皮。 “你说的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上古修士之风呐……” 那孩童又问:“老爷爷,你肚子饿么?” 自在老仙瞧他一眼,寒声说道:“你看贫道像饿了么?” 孩童点点头:“你一定是饿坏了,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没力气了,连头发也都掉光了。” 自在老仙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脑袋,忽然暴怒,他最忌讳别人说他的短处,正要去摸出自己的宝剑符箓杀了这个孩子,却反被这孩子一把抢先捉住衣角。 “老爷爷,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吃饱饱。” 自在老仙被他这么一捉,心中怒气不觉消了大半,心想:“他毕竟是个娃娃,我又何必急于一时,且先好好问问那个臭小子去处要紧!”他收回手来,淡淡说道:“你没吃晚饭么,那你自己快回婶婶家吃吧,尽量多吃一些,也好上路。”一边心想:“看在与你与我说话这么久,贫道姑且就等一等你,让你做个饱死鬼。” “老爷爷,我在婶婶家从来不吃晚饭。” “为什么不吃,她做的不好吃么?” “婶婶早晚只给我和我娘一碗豆汤饭,我舍不得看我娘挨饿,就总骗她说我不饿。” 老仙心中一动,不觉想起自己从前小时候,也时常会舍不得吃那些好吃的,变着法子闹腾挑食不肯吃,非要让给母亲,这小娃娃的这份母子情深,像极了自己从前。 “小娃娃,你可真是孝顺,那你现在要去哪里找吃的?” “老爷爷,你跟我来吧。” 那孩童朝他笑了笑,扭头就走。 自在老仙禁不住心中好奇,便缓缓在他身后跟着,但见那孩子转过院墙,又钻过客栈外边一处破损的栅栏,而后奋力爬上一口存着拿去喂猪的泔水缸边,回头冲自己道:“老爷爷,你真的不过来一起吃么?” 自在老仙辟谷多年,远远闻见缸中那些发馊的剩饭味道,腹中几欲掩鼻作呕。 心想:“似你这般活着,简直猪狗不如,算了,你还是做个干干净净的饿死鬼吧!” 他再度翻出符箓,正要催动法力,又犹豫着问:“小娃娃,你怕死么?” 那孩童回过头来,好奇道:“死是什么?” 自在老仙一怔:“那你怕我么?” 孩童道:“老爷爷你人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怕你?” 自在老仙笑了,心想:“这小娃娃,怎么会天生得这么乖巧,这恐怕是贫道杀过最不想杀的一个人了。可惜呀,贫道发过誓,要一路杀光与那个小子有瓜葛的所有人,那个小子既然帮过你,贫道就不得不杀了你呀!” 那孩童见自在老仙发笑,便也跟着呵呵笑了。 自在老仙笑了一阵,眼眶泛了红,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与此同时,他手中那枚符剑白光一闪,脱手飞出,那孩童顿时笼罩在一片白光之中,血肉模糊…… 第七十七章 天津 李元青昼夜兼程。 其实他在那个镇子上仅仅停留了半日便离开了。 他先是买了匹黄骠马赶了三五天的路,后来又雇了辆马车走了几天,他变换了几次赶路的方向,却始终没有摆脱那个自在老仙,看来,那个家伙一定有什么追踪自己的法子。 最令李元青无法忍受的是,那个自在老仙还有个常人无法理解的癖好。 每次他都好像能判断李元青的去路,将被他杀死的那些人头摆在李元青必经的路上。即便他真把李元青当作是白算极来对待,如此复仇的行径也未免太变态了。 为了避免连累不必要的人,李元青不得不选择远离人烟。 不过,对于一个没有学会辟谷术、也没有辟谷丹的炼气士来说,纵然你每日吐纳修炼,一日一餐也不能再少了。所以每次李元青路过那些城镇去买干粮都是行色匆匆,生怕自己再连累他人。 就这般李元青驭风一路向北,又飞驰了三个多月,便来到了一处宽阔的河面附近。 他依稀记得白算极的那本笔记中提到过这条大河,叫做“天汉”。 这条天汉河之宽,简直犹如一片宽阔的海峡。 远远望去,河面之上波涛千里,红日缓缓西沉、光华入水水光接天,一群群水鸟翔起翔落,偶有高阶修士御剑飞过头顶,留下一道道悠长的云迹,极远处,水波岚气之中白露横海,一座帝都巨城覆压三百余里,竟将对岸偌大一座山峦及数座大小不一的山峰囊括其中、隔离天日。 “这,这就是剑仙城了么?” 李元青驭风来到一座三层客栈的屋顶,轻轻踩着黑黝黝的瓦片,出神的望着远方那座犹如水墨画一般的遮天巨城,心中感慨不已。在白算极的笔记中,这剑仙城还有个更古远的名字,竟然叫做“蜀城”。 在这万顷拍岸波涛之上,一座巨桥飞跨南北,其名“天津”。 何堪好风景,独上洛阳桥。 天津晓月乃是从前的洛阳八景,隋唐时天河洛水的天津桥畔,充斥着万国舟帆,南北两市胡人商旅抬头北望便是神都洛阳的煌煌万象神宫。不过当年神都洛阳的天津早已消失,实在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的蜀城,竟也有这么一座天津桥。 李元青暗忖,所谓芳树笼栈春流绕蜀城,大明的成都只有春江碧水,而这座“蜀城”则坐拥天汉天津!据说这大梁国的皇宫更是其名“紫微宫”,足见这大梁国上下心比天齐,可想其国疆域之庞大、国力之强盛。 李元青循着桥面,缓缓抬起头来。 他知道,估计再过一个时辰,便能看见“天津晓月”的奇景了。天津对银河,到时候天上银河两岸的无数星辰,将会与下界大梁国的天汉河两岸的人间灯火交相辉映,此情此景,定然会是令人终身难忘。 “天津”这两个字字面的意思便是天河上的津门、渡口,而天汉又有银河的意思,所以这“天津桥”,便是飞架在银河上的桥梁。一路走来,李元青途径禹王郡、八达郡、武都郡、绵谷郡、遂宁郡、剑川郡,这些名字多是蜀地的故名。 从前五胡乱华,东晋衣冠南渡,很多北方的百姓因为想念故土,就曾经将很多江南的新土用上北方的老地名,以此寄托思念。也许这大梁国的先民也是这种情况,从前他们的祖先,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来自那个世界? 李元青沉吟良久,慢慢叹了口气。 自己死到临头了,又何苦胡思乱想。 以他对那个自在老仙的了解,那家伙多半会在他入城之前与他做个最后的了结。 否则等他一旦进入剑仙城,那就真的叫鸟上青天、鱼入大海,那个自在老仙就是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高手如云的剑仙城里向他动手吧?否则,一旦惊动了城中坐镇的那些高阶修仙者,他必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李元青如此想了想,突然又发现离桥畔不远处的一座港口人声鼎沸。 只见天汉河边的这座港口樯桅如林,上万的贱户苦力正在搬运各种货物,药材、大米、茶叶、瓷器,一箱箱打包好了就立刻装船过河,河面上远去的每一艘大船吃水都是满满的,这要是想混进一艘船里偷偷渡河,以他的修为来看并非难事。 李元青看的出神,不过,他很快又摇了摇头。 如果那个自在老仙也跟着他上了船呢? 自在老仙真要是在这海峡中央对他动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李元青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干脆把心一横,心想不如大大方方的赌一把,便轻轻一跃落到街面上,这桥面中央是足以并行十辆马车的宽阔行车道,车道两旁各有数条人行街道和沿街店铺,李元青便循着一条熙熙攘攘的人行街道向那天津桥上走去。 他并不知道,便在他方才离去的那座客栈之中,屋背的瓦片之下,自在老仙正在一间客房中盘腿打坐,他们两人,刚刚竟然相距不过一丈多的距离。 不过,这个自在老仙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威风。 他双目紧闭神色痛苦,额头上满是一层细密的冷汗珠子,他那双枯瘦的手儿此时犹如一对鸡爪儿,死死捏成了一团,指甲也深深掐到了肉里,竟是修炼到了紧要关头。 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声音却在他耳畔响起。 “老爷爷,你肚子饿么?” 是那个孩童,那个天真无邪的孩童,那个被他化作一摊碎肉的孩童。 自在老仙心里一阵惊悸,身上又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贫道姑且就等一等你,让你做个饱死鬼。” “似你这般活着,简直猪狗不如,你还是做个干干净净的饿死鬼吧!” “那你怕我么?” “老爷爷你人这么好,我为什么要怕你?” 一句句当日的对白在自在老仙的心口不断回响,他愈来愈不能自己。他忽然又想起自己这些年杀过的那些人,那一张张面孔渐渐清晰起来,这里面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无头人,这些人扶老携幼的向着他慢慢走过来,令他一阵毛骨悚然。 他心中暗叫不好,如此下去不但修为要受损,只怕还要走火入魔! 自在老仙猛地吸入一口真气,下沉丹田。 可就在这个时候,偏偏客栈旁边的另一处禅房,遥遥传来诵经声。 ……舍利弗,当知我于五浊恶世。行此难事。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一切世间说此难信之法。是为甚难。…… 自在老仙听着这《阿弥陀经》的诵经之声,声声入脑。 他蓦然间心血倒涌,双目一阵眩晕,仿佛自己整个人一下子被御物术抛到了缥缈云层之中,他微微眯起眼睛,迷茫间好似发现周围这间客房里的桌椅板凳、门窗地板都开始旋转起来。 恍惚间,他发现屋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了个魔物。 这个魔物青面獠牙,面目狰狞,可偏偏一双眼睛却令他觉得似曾相识。 自在老仙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那个小娃娃么? 难道他没有死?不可能,自己操纵着剑符比划了四五下,他的分明被分割成了十多片大小不一的尸块碎肉,就是大罗金仙要复生他,他也绝对活不过来! 可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变成了这幅模样?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魔物张开了嘴,露出满口的獠牙。 “老爷爷,你跟我来吧。” “我不走,你先给我去死……!” 自在老仙浑身一阵白闪,祭出符箓化作一道白光,将整间客栈化作一团人间炼狱。 可是,这道符箓再厉害,也根本无法伤及那个无形的魔物分毫! “哈哈哈,老爷爷,你居然敢在剑仙城附近动手?” 话音未落,自在老仙便觉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极速向这间客栈迫近。 自在老仙一醒,顿时面色惨白。 第七十八章 行者 此刻的李元青,早已置身天津桥上。 眼前这条桥面上华灯初上,街道中央是一条足以并行十辆马车的宽阔大道,两旁各式店铺鳞次栉比,有米行茶叶铺、有布行成衣铺、有药铺、瓷器铺,煤铺炭铺、鱼鲜铺,还有菜铺肉铺铁匠铺、医馆客栈甚至是办事的衙门。这些行铺一间间、一座座都挂着招牌、挑着幌子,无不人来人往。 李元青缓缓徜徉在繁华的桥面夜市街衢之中,当然不知道那边自在老仙的遭遇。 他边走边留心叫卖声和两旁行人的对话,发现这里天南海北的什么口音都有,不觉悄悄放下心来,看来自己就算是进入剑仙城帝都,至少他那有些独特的大明口音也不会显得太过惹眼。 如此,他信步又走了有七八里桥面,街面就渐渐有了坡度,再向前方望去,就发现可以看出远处桥面的轮廓了,街面上绵亘十数里的灯火徐徐向前汇聚延伸,仿佛可以顺着这座天津桥一直漫步到天上的银河似的,两边穿墙江风又仿佛海风般从林立的店铺两旁吹来,真是座火树银花不夜桥。 眼见前路人头车马拥堵,他脚下仆参穴灵力一动,整个人轻轻一跃来到街旁桥沿的汉白玉扶手边。 眼前豁然开朗,临渊远望,但见天汉水面上十余艘犹如海船般巨大的宝船往来穿梭,江风袭来,一浪卷着一浪,泛着白色泡沫的打在这些大船之上,激起的浪花足有丈许高! 李元青再往近看,发现仅仅是此处引桥桥面到底下河面的距离,也足足有数十丈之高,而整座天津桥竟是用了不知名的石料整段一体浇筑而成,这桥面之宽,桥面跨度之大,绝非人力可为。 正是感叹,转角边上那家店里便是一阵嚷嚷。 “嗨呦,你假冒出家人,吃了酒饭不给钱呐?” 李元青从角落转了出来,发现一个头陀醉醺醺的从酒楼晃了出来,一个没站稳,便在酒楼门前吐了起来,旁边几个乞丐般的贱户刷的一下全聚了上去,一眨眼就把那头陀的呕吐物吃得干干净净。 几个酒楼伙计看得直皱眉。 “咱们怎么办?” “怎么办,大伙一起上,敢假冒出家人,揍他狗日的!” 几个伙计顿时对那头陀拳脚相向,只见那头陀披头散发,戴了个箍头的铁界尺,李元青从前在灵隐寺就见过不少这种行脚挂单的头陀,头陀是梵语,因此这种头陀在汉话里又叫做行者,乃是苦行僧的意思。而这些行者一般都是尚未剃度的,也未必会有度牒。 直白点说,和尚都是有度牒的正经出家人,头陀则未必。 而从前灵隐寺的济公,游历四方,其实修的就是这种头陀苦行。 李元青禁不住心中好奇,便快步走过去想瞧瞧那行者的模样。 可就在这时,冷不防那个行者竟一下子挣脱几个伙计,站了起来。 他立刻从那个行者身上闻到一股子浓烈的酒气。这时候他看得更真切了,这个行者身上的衣服虽然叫这几个如狼似虎的伙计撕开好几道大口子,可身子上却没有一点伤痕,只见他眯着眼扫过这些伙计,嘲讽般的笑了笑。 “太轻了、太轻了,你们未免也打得太轻了,难道都没吃饱饭么?” 领头的那个伙计一怔:“你刚才说什么?” “你们难道没吃饭么,还是以为沙家经不住打?” 这领头伙计见头陀嘴硬,陡然生出一个恶念。 “呀喝,看来这假头陀不怕死哈。兄弟们,咱们该卸了他的胳膊,免得今后被人笑话,说咱们这儿是吃白食的地方!” 那酒醉的行者哈哈大笑。 “你们要我的手呀,我自己来,给你们好了。” 说着,那行者竟然真的就要去扯自己的手臂。 也不知这行者使了多大的力气,那条胳膊上真的咔嚓一声,似乎是断了,这行者仍是不依不饶,依旧奋力在扯,似乎真的打算卸了自己的胳膊。 李元青看着心惊,忍不住问了一句。 “且慢,喂,这行者欠了你们多少酒钱?” 那领头伙计看这头陀也看得傻了,一听李元青问话解围,立刻顺口说道。 “三两二钱银子!” “三两二钱银子是吧,这钱我给了!” 伙计瞥了李元青一眼。 “你这话是认真的么,莫非你认识这家伙?” “不认识。”李元青摇了摇头。 “哎呦,难得这位老板如此大方,这样吧,我们这儿也是开门做生意的,闹出了人命也不好看,你既然愿意替他出钱,就给你算三两好了。” 李元青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半大的碎银。 “拿去称称看吧。” 伙计颠了颠手,道:“呦,这块怕是有五六两的样子……”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诧异的看着李元青,“我要进去绞银子了,你不跟着一起去瞧瞧么?” “不必了,我还要赶路,多出来的碎银子,你们就送给这个头陀作盘缠吧。” “你可小心些,他是假冒的头陀。” “无妨,送他便是了。” 李元青说完,又看了那行者一眼,转过身就要走。 “慢着走,好个爱管闲事的家伙……” 这时候,店里走出个老板娘,只见她高高站在的台阶上,居高临下望着李元青,手里拿着个擀面杖,胖墩墩的身子,却叉着两条腿。 领头的伙计犹豫了一下,用眼神示意手下,几个手下急忙上前拦住了李元青。 “留步、留步,这位朋友,我看你还是说清楚了再走吧。” 李元青有些莫名其妙,当真停下了脚步。 “怎么,这事儿还没完了?” 台阶上那老板娘敲了敲手上的擀面杖,冷冷一笑。 “嘿嘿,告诉你个爱管闲事的,这事没那么容易完!你也不看看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们以为补上银子就完事了?呸,不让你们这些阿猫阿狗长长记性,你们还以为我们这醉香楼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呢……” 李元青听这胖妇人竟然这么不依不饶,索性也冷冷一笑。 “好呀,那您打算怎么让我长长记性呢?” 胖妇人比划出胖墩墩的三根手指,“赔礼道歉、补上三倍的银子!” 李元青气极反笑,也眯起了眼睛。 “那我,要是不答应呢?” “哼哼,你可以试试看?” 李元青慢慢眯起眼睛,身上渐渐泛起了白光。 胖妇人瞧见这变故,脸色一变,身子上肥肉一颤,吓得险些滚下台阶。 她身边那几个伙计也吓得不轻,一齐惊恐的盯着李元青,眼底满是绝望。 虽然李元青事先并没有表露自己炼气士的身份,可似乎是在这个大梁国,炼气士往往地位超然,只要是表现出自己是个炼气士,就相当于有了一层官身,不但百姓见了要下跪,就连王法里头似乎都有一条不敬之罪。 李元青并没心思和这些人纠缠,收了法术扭头又要走。 “等一等!” 李元青回过头,这次喊他的是那个行者。 他心生警惕,皱了皱眉:“这位朋友,你有什么事么?” 行者喷着酒气说道:“沙家不能白欠了你的银子,可是,沙家身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呐,这本经书就送你了吧。” 李元青一愣,吃一堑长一智,他没有伸手去接经书。 “这是什么经书?” “你拿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李元青看看左右那些面孔,犹豫着接过经书漫不经心的翻了几页,目光忽然一阵发直,好一会儿,他才讶异的抬起头。 “你这,莫非是《小金刚经》?” “哦,你一个炼气士,居然能认得我的这本书?” 李元青点点头:“我不但认得,还练过半年呢。” 行者愈发惊讶的看着他,哈哈一笑。 “哈哈,当真么?” “嗯,我和一个朋友一起练了半年。” “好机缘呐,哈哈哈,不过这书名你只说对了一半,这本经书叫《金刚心法》!” “金刚心法?” 行者见李元青若有所悟,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轻轻甩臂活络筋骨,整个人原本蜡黄的皮肤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附近灯火的缘故,竟然泛起了一层金光,将那胖妇人和几个伙计吓得魂不附体。 “哈哈哈,沙家生平碰见过的那些炼气士个个自私自利、明哲保身,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一个寻常的炼气士,看来我的这本经书,没有错付!” 李元青一愣,又抱了抱拳。 “这位大师傅过奖了,恕在下直言,你的肤色怎么……” “怎么成了金色,是么?” “对,有点像是金色,看着好有气势。” “哈哈哈,《金刚心法》乃是我沙门之中的正统功法,你若是能练下去,今后早晚也一样会有金色的皮肤。” “原来如此。” “这段日子沙家就住在东城的兰若寺,有空不妨来找我聊聊,告辞。” 第七十九章 秋闱 春秋两季,剑仙城中照例会有一场盛事。 所谓孔子著春秋,至获麟而止,之所以选在“春秋”这两个季节举行盛事,是因为这两季天气不冷不热,用来考试最为恰当。 不过,在大梁国,春闱往往指的是凡人的科举考试,而秋闱则是仙剑门的试炼考试。 当然,无论是春闱还是秋闱,都不可能是年年举行的。 一般短则三五年、长则十年八年,仙剑门才会在剑仙城中公开选拔一次弟子。 每每到这个时候,不光是大梁国天南海北的各个州郡,得到消息的各国炼气士都会云集到剑仙城帝都之中,试着碰碰运气,毕竟一旦能被仙剑门选中,那可就一步登天、身登龙门,再也不是那种无依无靠、任人欺负的散修了。 眼看着离八月十五的秋闱大会还有几日工夫,这些各怀心思的炼气士纷纷入京。 他们多是子然一身,也大多都是辟谷多年、吸风饮露的,又不需要住店,不过城里头许多店铺之中,都会在这时候浑水摸鱼,搬出自家各种保健养身的汤剂,对于这些良莠不齐、或真或假的东西,有些没怎么见过世面的炼气士还是比较感兴趣的。毕竟这些炼气士往往出手大方,视金银如唾手可得的俗物,如果好好应付,倒是能趁机发一笔小财。 当然,这样的盛事不止会引来这些炼气士。 天下各州那些无名无姓的药户、匠户、茶户、马户、矿户、渔户、商户、乐户、营生户,甚至是异族人都会纷至沓来,不远千里万里云集至此,有的为此甚至会提前半年出门,他们之中有的是为了赚钱,更多的则是为了一饱眼福。 这些人的到来,无疑会令城中那些开客栈的赚个盆满钵满。 大多数的炼气士是不屑去选择住那些客栈的,因为他们觉得,凡人呼出的浊气不但会影响炼气士吐纳的效率,更重要的是还会影响他们今后修炼的心境,毕竟和那些身份卑微的凡人打交道,那说不准就会在修炼的关键时刻影响凡心。 当然,也有些初学的炼气士并不介意与凡人同住一个屋檐。 李元青便是这样的初学者,如今他刚刚结束了一个周天的吐纳,腹中饥饿,便从一家客栈的客房里慢慢走了出来,想要下楼弄点好吃的填填肚子。 这刚一下楼,便听见客栈大堂里几个人正围坐在桌边议论。 “秋闱秋闱,你们说,这仙剑门究竟为什么非赶在秋天挑人呐?” “没见识了吧,这是仙剑门头几代的掌门立下的规矩,秋天挑完人,那些神仙冬天不就正好窝在暖和的房间里头修炼么,这就是图个方便。” “不懂就别瞎说,我告诉你们,那些神仙根本就不怕冷,大冬天寒风呼呼的吹,刮在咱们身上跟刀子似的,可他们穿个薄衣裳照样在天上飞来飞去……” “怎么越扯越远了,老姚呀,我等都是八姓大族,君子不器,咱们比起普通人更有考学的资本,你给大家说说看,这春闱也好、秋闱也罢,考的都是些什么呀?” “君子不器,请教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嘿嘿,你们知道不?底层那些杂贱户,往往一行当得干一辈子。” “这个当然知道,譬如替我们运药材的马户、种茶的茶户,做饭菜的厨户,还有矿户、渔户、商户、乐户,这些人哪个不是一个行当干一辈子的?” “对喽,就连天底下的姓氏,很多根本就是官职,譬如说姓巫的祖上便是巫师、姓钱的便是钱官、姓史的便是史官,至于姓司马的、祖上便是执掌军权者,而姓司空的祖上又是掌管水利者,凡此种种,世代相传以至于成为了姓氏。至于那些不入流的杂贱厨户、矿户、渔户、商户、乐户,还得是抢着干,能抢着干一辈子那是能耐!抢不着就得沦为贱户、活活饿死。” “老姚说得好!其实有些行当呀,干的年头久了就有些职业习惯,叫人一看就能猜出来,这就是器化了,一个人器化了,就不能算君子了,譬如说君子远庖厨,咱们君子心怀怵惕恻隐之心,看厨户杀猪总归心有不忍,反正这些厨户都已经器化了,就让他们厨户杀、让他们替咱们脏了手,咱们才能心安理得的吃嘛,所以说咱们这些君子凡事得把自己摘出来,摘出来做什么?养德,有德者才能居正位,才能去参加考学。” “老姬高见!” “姜还是老的辣呀,高见!对了老姚,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 “嘿,有啥好说的,春闱秋闱,一个是考八大姓凡人的,一个是考神仙的。” 李元青心中一动,凡这上古八大姓之人,基本上都是柴明大人,也就是包税官儿,各地的州牧郡守,都会通过这些柴明大人作为中间人,将天下各色人等纷杂的税收通过实物的方式收刮上去,这其中最主要的税收便是各地的药材和粮食了。 李元青明白这些柴明大人的厉害,便寻了个角落的座位,掏出个银锭一边摩挲着,一边默默的偷听。 “老姚你是不是考过春闱呀,你给我们大家说说,当时都有些什么稀奇事?” “呵呵,这里头稀奇事多的去了,就说我前年考的那场春闱吧,有个家伙跟我一块住在这家店的,明明大字都不认识几个,居然一举上了乙榜……” “不会吧,那家伙什么来头?” “嗯,他姓姒,哎……,什么春闱秋闱,照我看最后都差不多,我们这些凡人科举也好,他们神仙秋闱也罢,总难免有人会走终南捷径吧,咱们呀,没这个命知道吧?” 几个人想了想,其中一人叹了口气。 “老姚这话说的没错呀,就说咱们自己下边的那些收药的药头,你们也不可能对他们一视同仁吧?” “这可不一定吧?” “呵呵,倘若你果真真对下面那些药头一视同仁,那谁还会替你卖命干活?” “嗯,是这么个理,老姜说的对,我跟你们说呀……” 几个人正说得起劲,忽然瞧见一个人走进来,大家瞧见这人,笑嘻嘻一齐站起身来,纷纷冲着那个走进大堂的锦衣人举手作揖道:“白神仙,您来了?” 那锦衣人身上穿着一袭崭新的锦袍,看上去只有二十岁出头,一张清俊的瓜子脸,看见人家赔着笑脸,便有些得意的点了点头,喜怒全写在脸上。 “哈,老伙计,你和你这些弟兄们也在啊。” “可不是么,咱们这是有缘呐。” 说话间,这个老姚便将那白神仙延请到他们这些人的桌上。 “老伙计,看来你挣了不少钱呀,要不然你的朋友怎么越来越多了?” “嗨,这有什么,咱们这些凡人君子就是挣再多的钱、享再多的福,早晚两眼一闭都是一场空,只有像您这样正儿八经的修炼才是堂堂正正的正道,尤其是这样打坐修炼着就能越活越长,这多叫人羡慕呐!” 锦衣人摆了摆手:“老伙计,你是有所不知呐,长生不死哪里有这么容易?像我白孝北这样一个炼气期的炼气士,其实能活个一百多岁就顶了天了。” 李元青目光一动,白孝北!这个名字听着怎么有些耳熟。 边上一个人看着是个自来熟,忍不住凑嘴道。 “一百多岁?一百零一岁也是一百多,一百九十九也是一百多,你究竟能活多久?” 桌上几个人都瞪了这家伙一眼,嫌他嘴上没个把风的。 好在这白孝北脾气不大,大度的笑了笑。 “你要是这么问的话,那我也就跟你说句实话吧,一般情况下,也就是一百五十岁左右,反正我听说过活得最久的炼气士,好像也就活了一百六十八,如果到那个年纪还没能突破筑基的境界,那就跟你们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该见阎王爷还得见。” “一百六十八,这可够咱们凡人活两辈子了,也太让人羡慕了吧?” “有什么好羡慕的,其实有时候我想想,反而还羡慕你们这些凡人呢。” “羡慕我们?不会吧,白神仙您开什么玩笑?” “怎么开玩笑了?看看你们,虽然一个个也就活个六七十岁,可天天该吃吃、该喝喝,无忧无虑的,开开心心的什么福没有享过?倒是像我这样天天被家里逼着修炼的,就算活得再久,又有个什么意思?再说了,恐怕我多半还得英年早逝……” “白神仙,这……,这话多不吉利……” “哼,我只是实话实说呗,你们不知道,一个炼气士最要小心的,就是那些同为炼气士的道友,你们可知道为什么吗?” 桌上那几个一怔,都连连摇头。 “我家老爷子说呀,凡人之间尤有为了金银谋财害命,连官府都未必能破了案,炼气士之间相互斗法那更是家常便饭,若是哪个居心不良的道友看上你身上的符箓、法器,人家就会趁你不注意,一下子弄死你,杀人越货之后再来道烈火符毁尸灭迹……,要知道炼气士个个神龙见首不见尾,到时候连个替你伸冤的也没有,怎么着,你们怕了?哼哼,所以说呀,也别光羡慕我们这些人,一旦入了我们这一道,其中的凶险根本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无法想象的!” 这些君子听了都暗暗咋舌,那个嘴上没把门的老赢又问。 “哎,白神仙,您刚才说筑基,若是筑基之后能活多久?” “这个嘛,大概能活个两百多岁吧。” “那要是结了丹呢?” “结了金丹,那就能再多活个百岁,就是三百多岁。” 李元青一怔,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这时候他一抬头,瞧见店里的伙计向自己走来,便将一块八角边的碎银子摆在桌上,又指了指一边的茶壶,那伙计见他出手如此大方,眉开眼笑的接了银子走了。 “结丹了之后,后面还有啥呀?” “老赢你这不是废话么,后边的境界就该是元婴了,那可不光是一百岁了,元婴老祖个个能活五百多岁了。” “呦,照您的意思,上去个境界少说就能多活一百岁,白神仙,当真有这种好事?” “呵呵,一个境界相差一百多岁,倒是这么个意思没错,”白孝北苦笑了一下,“不过呢,能不能平平安安的活到那个时候,就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第八十章 兰若寺 几个人聊了一阵,又相互饮了几杯茶。 白孝北受了他们几个大姓君子的频频吹捧,不觉脸上泛光,越说越多。 “你们几个凡夫俗子,可知道这秋闱是怎么考的么?” 几个人连连摇头,那嘴上没把门的老赢故意又问:“白神仙,您连这个也知道?” 白孝北道:“那当然啦,三日之后,我还要亲自入场参考呢!” “呦,提前恭喜您了,”老赢拱了拱手,又问:“您给说说,那里头究竟是怎么考的呢?” “怎么考、考什么,我先放放不说,要想参考仙剑门的秋闱试炼,还先有三条规矩。” 老赢咂砸嘴:“什么规矩呀,您能说说不?” “你们听好了,这第一条规矩就是家里父母丧事未满三年的不许考!这第二条规矩么,就是必须得修炼到炼气期中境界以上,而这第三条规矩,就是参考的年纪不能超过三十岁,过了那年纪人家就不要你考了。” “就这么三条规矩,没了?” “瞧你说的,老赢,三条规矩还不够多呢?” “哎,我还就喜欢老赢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不过老赢呀,我告诉你,家父说这第一条规矩就是放屁,你们想想,城外边那些炼气境界的散修个个神出鬼没的,你连人家是哪里人都搞不清楚,你还指望能知道人家是不是在服丧?” 老赢受了白神仙的鼓励,一本正经的重重点头。 “令尊高见!不错,这第一条规矩根本没法验证。” “嘿嘿,所以说真正要紧的是后面的两条规矩,而且你们还得把这两条规矩连起来看,这两条规矩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你得赶在三十岁之前修炼到炼气期的中境界,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要不然,人家仙剑门凭什么要你?” 那老赢夸张的张了张大嘴,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哦……,我算是明白了,这么一来,不就筛掉大部分的仙师了么?” 李元青目光一动,幸好自己如今已经是炼气中境界了,他呷了一口茶,心中暗叫万幸。白算极那个家伙纵然居心不良,可如果不是他,自己能不能这么快的突破炼气期的中境界还真不好说。 就在这时候,那个白孝北白神仙又絮絮叨叨的开始显摆起来。 “我们白家虽然不是八大姓,可单在我这一辈,拢共就有二十几个子弟常年在家闭关修炼,可惜也就几年的工夫,我就有五个八字不好的弟弟因为吐纳时辰不当死了,如今全家三十岁以下的,也就我前几年侥幸突破了中境界,其余的全都在初境界徘徊,你们想呀,这初境界也就是下境界,根本与凡人无异,身上也生不起法力,连护体术这样最基本法术都不能运用,所以我家老爷子呀就一门心思放在我身上,就差拿着刀逼着我参加秋闱了,我真是悔呀……” 老赢差点喷了口茶,忙不迭的讨好着问:“白神仙呐,这可是好事呀,你能有这样的机缘去参加秋闱羡慕死人了,还有什么好后悔的?” “你们呀,这是光看贼吃肉了、没见贼挨打!” “白神仙,怎么说?” “我跟你们讲哈,这考试分成内外两场,内场考文,外场考武,是先考文再考武。” 老赢目光一亮:“哇,这么有讲究呀。” “废话,仙剑门那是什么样的门派呀,你以为跟小帮会似的随随便便就能进去?”老姚狠狠瞪了老赢一眼,又赔着笑盯着白孝北,“白神仙,您接着说……” “这内场倒还好,考的东西是让你默写经文,”白孝北叹了口气,“对了,《老子》你们听说过吧?就是那本道德经,全文一共才五千三百四十四个字,只要是能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了,就能去外场继续考试。” 老赢瞪大了眼睛:“这么多字?这怎么写得下来么,这……” “要不然说人家是神仙呢,白神仙就是去参加春闱科举,没准也能金榜题名!” “算了吧,我倒是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可我家老爷子不同意呀。他老说这人呐,只要一过五十岁,满脑子就都是生啊死啊的,到了六十岁呀牙齿就掉光了,那个时候一个人就会开始怕死,就会整天想着自己有没有白活一辈子。反正呐,我们白家人无论男女,自小就要天天被逼着背诵默写道德经。” “这,这不也为了你好么?” “为了我好?哈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如果真是为了我,就不该让我参加什么狗屁秋闱,你们可知道那外场考的是什么吗?” 老赢咂砸嘴:“白神仙您消消气,外场考的什么呀?” “哼,那外场考的是三大基础功法。” “那什么叫做三大基础功法呀?” “一个是吐纳术,还有护体术和御物术,听着挺简单的,是吧?可我告诉你们,仙剑门每次秋闱,最多只会收一百个弟子,这规矩雷打不动,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是谁的功课、谁的法术练的好学的好,就选谁呗。” 老姚也道:“老赢言之有理,应该就是赛一赛谁的功夫好嘛。” 白孝北冷冷一笑:“你们这些凡人呐……,这可是你死我活的决斗!” “什么,你死我活……,白神仙,您这话什么意思?” “吐纳术倒是没什么好说的,”白孝北苦笑一声,慢慢指着窗外,“可是御物术和护体术那就不一样了,你们瞧瞧外边,看见那山没有?” 几个人都把头儿扭过去看向窗外,李元青心中一动,也伏下身子想要看看,可是以他这个位置,根本看不到外头多少景象。 “白神仙,您说的是哪座山呀?” “是呀,咱们蜀城以西皆是崇山峻岭,一座更比一座高,更能遥望那极远处的雪山。” “不错,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每家每户在窗前便能遥望西岭千年不化的雪山美景,城外的汉江码头又满是数万里、数十万里之外远道而来的吴船,这剑仙城的美景那真是没的说!” 白孝北翻了个白眼:“谁要你们讨论雪山了,我说的是我们蜀城中的那座平顶山!” “白神仙,您说的原来是剑城山呀?可这山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呀。” “据我所知剑城山上除了四周光溜溜的爬不上去之外就平平无奇了,白神仙,您倒是说说看这山怎么了?” “能成仙未必是好事,不能成仙也未必是坏事,呵呵,你们凡人上不去那是好事,你们呀,就根本不知道那上边的残酷!那剑城山的平顶上有一大片平地儿,估计也就在明天吧,在那个上面就会洒上石灰,画出十个圈子,每个圈子方圆百步,到时候呀,会按照通过内场的人数来抓阄,我家老爷子说呀,前些年一般一个圈子里会分个一两百个炼气士,等人都到齐了,就可以……” 这些君子都惊了,那老赢瞪大了眼睛:“可以什么?” “可以……,自相残杀了!圈子里头最后只能留下一个活人,所以呀,所有的人都会想尽办法,或是将身边的人驱赶出圈子,或是干脆杀死对方。最后剩下的那个人,就算是通过了试炼,你们听明白了么?” 老赢目光一动,慢慢眯起了眼睛。 “白神仙,如果单单只用护体术和御物术,杀不了人吧?” “怎么杀不了人了?山上有没有石子?有没有草木?就算地上干干净净,那天上飞过的鸟儿呢?我告诉你们,有御物术加持,一颗石子、一片飞叶、甚至天上飞鸟落下来的羽毛都足以杀人!想必你们也常常能听说有些修仙者,无法无天的劣迹吧?” 老赢一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再不说话了。 白孝北见他吓得脸色都变了,自觉没趣,便叹了口气:“反正呀,我是早想好了,到时候我就装模作样进去应付一下,不等别的人动手我就提前跑出来,这样的话我家老爷子应该也没话说,老赢,你说我这办法怎么样?” “白神仙好……,好主意,不过,小人们有个小小的请求……” “什么请求?” “小人们想恳请白神仙,千万不要和令尊说您今天见过我们几个……” “这是为什么?哎,你们几个怎么了?” “我……,我们是怕……,令尊会迁怒我们……” “那又如何?” “仙人法度,不可不畏!” “什么叫做仙人法度?” “仙人法度,就是没有法度。” 李元青一愣,停下手里的动作,愈发凝神去听,而这个白孝北也来了兴致。 “有意思,没有法度,那还怕什么呀?” “白神仙你不知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咱们这些有名有姓的凡人那算是生的好,在这世上,还有更多有名无姓的凡人,这些人生来做什么都早已注定,药户是药户,贱户是贱户,大多数一辈子都不会也不敢离开他们居住的地方。” “等等,我不也一样么,一辈子都没离开过剑仙城……” “您是仙师,跟他们不一样!” “哦?” “对于那些凡人,我大梁法度,您可以随意加以惩戒,不需要任何理由。” “这,还有这种事?” “不错,正因为此,这世上的凡人,人人自危。要不然,我大梁这么多代帝王下来,又不见战乱灾荒,怎么天下人口从不加多?” 李元青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才明白一路上那些凡人为什么见了自己都跟见了鬼似的,又敬又怕。 如果说大明法度森严,好歹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可这个大梁国的仙人法度刑不可知,实在是闻所未闻,匪夷所思! 他走出了客栈,一路鬼使神差的来到东城,沿途打听着到了一处所在。 这座名为“兰若寺”的古刹,就藏在城东一条巷子的尽头,与附近鼎鼎大名的老君阁仅仅是一墙之隔。 一墙之隔,一边人声鼎沸、一边门可罗雀。 李元青推开了虚掩着的门,木门立刻吱呀作响,一股子混合着陈年香火和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他立刻回忆起一些不太好的往事。 兰若寺的院落不大,荒草在青石板地面上倔强的探出了头。 正殿的佛像很旧,低垂着眼眸,金漆剥落,露出下边暗沉的泥胎色,慈悲的面孔上透出苦意。 李元青叹了口气,他也算是走过梁国的许多州郡了,类似的佛门寺庙极为少见,而且往往只有凡人弟子在打理,即便是有佛门修士坐镇,可往往也只有炼气境界,与那些道门的兴旺大相径庭,也只有剑仙城这样包罗万象的大去处,才能看见这种佛门寺院了。 正是感叹,一个身影从偏殿的阴影之中走了出来。 李元青回头一看,竟是一个身形干瘦的老僧,还穿着一件洗的发白的灰色僧袍,看来,这个寺庙应该还有其他的僧人。 这个老僧手里握着一把破旧的竹扫帚,极其缓慢的扫着廊下本就不存在灰尘的地面,最令李元青吃惊的是这个老僧的眼睛,眼眶深陷,里边空无一物,眼皮上还留着骇人的伤疤,可他行动敏捷,彷佛能看见这院子里的一切。 “施主在找人么?” 李元青不自觉的微微颔首,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对方是个盲僧,急忙说话。 “对,我在找一个头陀,前几日在天津桥上碰见过他,他说他这段时间住在这儿。” “那可不巧了。”盲僧摇了摇头,声音苍老,却异常的平和。 “他还送了我一本《金刚心法》,他不在么?” 盲僧笑了笑,竹扫帚继续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规律的如同心跳。 “佛门广大,只渡有缘,可是这个缘,不光光只是身苦,也需要心悟呀。” “大师的话,晚辈不太明白。” 盲僧停下扫帚缓缓抬起头,空洞的眼窝似乎能看出李元青的心神。 “施主年纪轻轻已经是炼气中境界了,得了这本心法,来这儿应该不只是为了找那个头陀聊天吧。” 李元青默然,向盲僧行礼道:“被大师说中了,晚辈实在是想知道这门功法的好处。” “好,这本《金刚心法》乃是佛门的基础正宗,修完便了,今后切莫再学别的了。” 李元青皱了皱眉:“我不太明白大师的意思。” “贪多嚼不烂、更怕咽不下!佛法如药,对症了就是一剂良方,可是如果贪多乱学那些高深的,未必不是穿肠毒药。譬如说老衲吧,就是学完了《金刚心法》之后,一心想要学的更多,终于成了这个模样,而你说的那个头陀,他也是被老衲劝了之后下不了决心,才又负气离开了。” “大师的意思,是要晚辈只学这一门《金刚心法》就够了?” “正是!” “可是既然如此,大师你自己为什么不惜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学别的呢?” 盲僧叹了口气:“佛门功法非大决心无法修行,即便是这门《金刚心法》的淬炼也十分困难,不过佛门功法一旦有成,往往能力压同境界的修士,这也是老衲之所以心怀执念的原因。” “力压同境界的?”李元青想起那个形如鬼魅的自在老仙,心中一动。 盲僧俯下身去,拾起了一片落叶。 “遍地浅坑,不如只掘一井,把多余的叶子统统扫去,只留下这属于你的一叶。记住,想要功德圆满,不在多,而在深。” 李元青心神一震,默然点头,对着盲僧深深一揖。 “多谢大师点拨。” 第八十一章 参替 三日之后,正是八月金秋。 剑仙城满城之中彩坊盈街、首尾相衔长达数十里。 中央御街大道两旁如蚁般聚集了万千百姓,都争相来瞻仰秋闱盛况。 城内城外,鳞次栉比的千响鞭炮连绵起伏,一时间整座城池仿佛都笼罩在硝烟之中。 辰时三刻,鼓乐声大作。但见御街之中旌旗夹道、龙旗蔽日,远处远远的又过来九面大纛,每面大纛都由数人托持牵扯,绣着仪凤、鸾、仙鹤、孔雀、黄鹄、白雉、赤鸟、化虫、振鹭、鸣鸢。又有游麟、彩狮、白泽、赤熊、黄熊、辟邪、犀牛、天马、天鹿。 在这九面大纛之后,便是九列朱雀队士兵。 这九列士兵均头戴兜鍪,身着铠甲,手持各种幢节、响节、金节、烛笼、青龙白虎幢、班剑、吾杖、立瓜、卧瓜、仪刀、镫杖、戟、骨朵、朱雀玄武幢等等,每队的装束均为同一种颜色,相间排列。正中央一队护旗手护着一面朱雀大纛,左右是十二面龙旗:风伯、雨师旗,雷公、电母旗,木、火、土、金、水星旗各一面,还有左、右摄提旗各一面,北斗旗一面。 其后又跟着黄麾仗、黄盖、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扇、朱团扇、羽葆幢、豹尾、龙头竿、信幡、传教幡、告止幡、绛引幡、戟氅、戈氅、仪闳氅等,简直是说不尽的辉荣华贵。 至此,这诸多花样,竟然还只是导驾仪仗! 后边来的,才是引驾仪仗。 旗后又是一支车队,这其中有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每辆车又均由四匹白马牵引,乐车之上,诸般十二律,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由琳琅满目的宫乐一齐奏鸣。 一百零八位大梁国的宫廷乐师齐声领唱: 至平我皇,剑仙缵明。时梁之命,明似昊天。 仙鹤衔果,群仙毕至;罄无不宜,以莫不兴。 敷时绎思,徂维求定。披戎衣,荡群魔,风起云从。 求乾坤之灵兮,夙想夜念。迄度狴犴兮,金丹协毕天津。 索丰登之药兮,彼秉此懿。圣法赑屃兮,元婴式于剑城。 大梁圣神,仙锡英姿。六州施厚,元气淋漓…… 李元青原本靠在一处酒楼高挑出的雨檐前背书,手中还攥着一本半开的《老子》在默默背诵,这时候大梁国宫乐悠扬宣天,他哪里还有心思再背? 反正他想自己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短几日就把这本书背下来,干脆把那《老子》往身后一抄,转过身饶有兴致的观看那大梁皇帝的排场。 只见前方又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旗。东方明庶风,东南清明风,南方景风,西南凉风,西方闾阖风,西北不周风,北方广莫风,东北曰融风八风旗熙熙攘攘而过。 这时人群一阵轰动,大梁皇帝的御仗这才到了! 前方两面巨大的出警旗、入跸旗之后,一百二十名金吾御林由一员金甲将军统帅,后边紧跟着一众太监,手擎拂尘、金炉、香盒,沐盆、唾盂、大小金瓶、金椅、金杌,这才到了大梁国至平皇帝的卤簿御车。 传说这辂车分大辂、玉辂、金辂、象辂、革辂、木辂,称为“崐天子五辂”。 辂车自周代形成定制,到了明朝的大辂车比起上古时代要宏丽精美许多倍,可这大梁国人口亿兆,幅员之广阔,国力之强盛,胜大明朝十倍百倍,这天子大辂车便似一座移动的雕栋龙舟一般,徐徐而来。 李元青隐隐看见纱金帷幕之后,盘龙错金的须弥宝座上朦胧坐一人。 他忽然想起这些天听到的那些坊间传说,这个大梁国的皇帝本姓黄,年号至平,由于时常服食各种灵丹妙药,在位的时间长达七十八年,如今竟然已是九十二岁的高龄了。 九十二岁的老头竟然还能出游,李元青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当然,这大梁国的丹药都是货真价实之物,绝非大明那边可比。从魏晋的五石散到宋明帝王追求的那些长生仙丹,无不富含铅汞毒物,吃了或是全身发热癫狂,或是早早丧命,比起白算极的那些阿片,只怕也好不了多少。 听说这个九十二岁的至平皇帝,最大的皇子八十一岁,最小的皇子才堪堪十三岁。 这也就是说,大皇子那个六十几岁的儿子,还得恭恭敬敬管一个十三岁的小童叫叔叔! 不过这种事情对大梁国皇室来说也是司空见惯,反正他们都只不过是修仙者在凡间的傀儡和代言人,并不算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这个至平皇帝纵然排场不小,仪仗里边却没有一个修仙者,就连那些宫廷乐师唱诵的,也是多年前一位梁国高高在上的道祖亲儿子最初建立梁国的故事,每一代只是改个年号称谓就继续生搬硬挪罢了,纯粹是徒有其表的场面活。 正是出神的想着,附近的人一下子全都跪了下去,山呼海啸一般的高呼。 “至平皇帝万岁,万万岁!” 李元青一怔,好一会儿才不由自主的慢慢跪了下去。 就在他方才突兀的立在人群之中的时候,远处一间酒馆临窗雅座之中,两个人正在绣花墩子上并排坐着。忽然,这两人四双目光忽而同时一凝,随之又互相碰了一下。 “二叔,您瞧那边那个人……” 墩子上一个中年人犹豫着说了一句,身边另一个头戴白生丝冠的老者便眯了眯眼。 只见这老者抬起目光,若有所思的望着半空中巴掌大的一只白羽云雀鸟,但见这白羽鸟儿时而在人群中翱翔盘旋、时而俯冲着往那李元青的头顶一掠而过、又立刻振翅而起,不觉似悲似喜得轻叹了一声。 “这是……,没想到呀,曾叔公竟然还活在这世上……” “怎么,他是我们白家的哪位长辈?” “莫急,我先来问你,我们白家,多少年才能挣出一位能进入仙剑门的资格?” “大概要几十年……,不对,一个甲子吧。” “呵呵,前者,我那位不成器的堂兄竟在仙剑门与人斗法丧了命,想来他如果还活着,如今也已该九十多岁了,到了你儿子白孝东这一辈,我们白家上上下下是倾尽了心血,花了多少代价才堪堪让他入了仙剑门,可孝东这孩子毕竟没经过秋闱呀,在那里头该叫人轻看了……,只怕过得也不会太顺遂……” “二叔,所以此番秋闱,您就打算让孝北也试一试?” “孝北虽然八字资质都不错,可天性散漫,又时常混迹于城中那些酒馆,听说还喜欢结交凡人,我看他是未必肯全力和那些散修斗法的,想要再使那法子让他入门,咱们白家这些年的家当又远远不够,这些天我正为这事发愁呢。没想到呀,天助我白家……” 不等这位头戴白冠的老者说完,那中年人便急切的问。 “二叔,您的意思是?” “族里的长辈说,我有一位曾叔公虽然天资卓越,却很是不成器。白家花了许多代价将他送入仙剑门,可他在那山门里只待了几年就吃不住苦堕入红尘,他这一走,差不多就是两个甲子了……,不过你看,他今天既然能出现在这秋闱场边,说明仍有向道之心嘛。” 中年人低头用地的想了想,为难的抬起头。 “族长!您是想要……” “不错,我要让他重回山门!” “可是,他既然已经活了两个甲子了,怕是没多久活头了……” 中年人说了一半,抬起头偷眼看老者,却被老者目光一刺,急忙低下头去。 “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你是觉着,我这位曾叔公大限将至,我们白家不该再浪费一大笔人情脸面在他身上,是不是?” “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你呀你,你懂什么,你可曾听说过仙剑门还有个参替之法?” “参替之法?” “仙剑门里头的那些炼气士呀,大多是注定要孤独终老的,人之将死,许多事就没了顾忌不是?再者,一个门派如果连兢兢业业的老人都没个保障,也不寒了大家的心?所以呀,为了安抚下边的弟子,这仙剑门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老去弟子弥留之际,可以指定一名资质不太差的后辈参替自己入门修行。” “还有这等好事?”中年人喜得两眼发光,忽又想到了什么,双目一黯,“二叔,可是这位曾叔公当年既然是逃离山门的,只怕早被除名了,再想回去,没那么容易了吧?” “当然没那么容易!不过,比起让孝北去参加那九死一生的秋闱,这点代价我们白家还是拿得出来的!你以为仙剑门办差的都是些君子么?有钱能使鬼推磨,虽然我们白家那位曾叔公吃不住苦堕入红尘,活该除名,可若是肯使元石么,呵呵,那位曾叔公就是位下山历练多年回归山门的虔信弟子!” “这,这当真管用么?” “事在人为嘛!”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二章 挑滑车 翌日秋闱试场之中,无数炼气士正在捉笔疾书。 五千三百四十四个字的《道德经》要通篇默写下来,实在也需要花上不少时间。 由于那个至平皇帝年事已高,剑仙城盛传此番秋闱,很可能是这至平年间的最后一次秋闱了。谁也不知道未来新皇登基之后需要多久才会重开秋闱,而参加秋闱三十岁的年龄上限又摆在那儿,所以,此番闻风而至参加秋闱的炼气士就特别的多。 整个文试的试场不但较之往年扩大了六成之多,而且座无虚席。 试场门前是一座四柱三门三楼式的牌坊,正上方悬着一整块硕大的镀金匾额。 “天下文枢” 当然了,那些千里迢迢来此参加秋闱的人并不会在意这块什么天下文枢的匾额,这整个石牌坊在他们心中,便是一座能让他们长生不死的升仙坊! 在这升仙坊后面便是鳞次栉比的两万多间号舍,从东向西分为九十个区,每个区都有仙剑门的炼气士来回巡查,当然,除了这些巡查弟子之外,整座试场的四角也各修了高耸的望楼,居高临下,足以监视着场中的一举一动。 从这儿写完的那些卷子,便会由专人统一用封条将姓名遮去,再一齐送交试场中央的誊录所,在那儿,所有参考炼气士的卷子都会再由专人以法器抄录誊写一遍,所有字迹一模一样,便禁绝了有人在卷子上做手脚,如此完备的卷子再交由主考,用特定的法器鉴定一番,凡不合格者,便会被一一剔除。 前后也就是半日工夫,便有许许多多通过文试的炼气士,按部就班的经过抽签,前往剑仙城中央的那座剑城山,参加那据说九死一生的比斗。 至于剑城山上那惨烈的景况,便不是凡人们所能想象的了。 李元青并没有去参加文试武试,可他也一点没闲着。 此刻的他,身处秋闱场外沿街的一座戏院之中,戏院二楼的一处雅间之内,他正与一个头戴白生丝冠的老者并肩而坐。 从先前的交谈中,李元青已经得知,这位老者便是白家的那位族长白守业。 有趣的是,这个白守业在白算极的那本日记里头,跟他差了好几个辈分。 虽然白算极夺舍在先、咎由自取,可是无论如何,他与白算极的死是脱不了干系的。所以他万万不可露出马脚,否则纵然对方和自己一样是中境界的修为,可一旦在这剑仙城之中动手起来,那他们俩也是谁都别想要善了的。 米黄色的纱幕外头,戏台上唱着的正是《挑滑车》的戏,这出《挑滑车》说的是岳飞被金兵围在牛头山,金兀术调来铁滑车阻击岳家军,却被岳家军连挑十一辆滑车的戏,台上那个武生演得活灵活现,看得李元青一时恍惚,一时竟分不清这儿究竟是不是大明国。 “曾叔公呀,看得出来,您老还是喜欢看戏呀。” 李元青心中一跳,却不动声色的说:“还好吧。” 说完,他便又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子,见李元青这般惜字如金,白冠老者不肯罢休,又问:“曾叔公,您既然这么喜欢看戏,可知道这戏里的岳飞是什么来历?” 李元青沉吟片刻,心想这岳飞的来历倒是不用顾忌着说,便笑了笑。 “这岳飞乃是位精忠报国的大英雄,他在朱仙镇大破金兵,正准备直捣黄龙之时,却被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实在可惜……”李元青说了一半,见那老者的目光渐渐生起迷惘,急忙又补了一句,“哦,这些听过戏文的都会背,你有空也可以听听。” “曾叔公,看来您老可真有闲工夫呀,也对呀,您老这么多年,应该真是看了不少的戏。不过守业与您寒暄了那么久,也不想再绕弯子了!”白守业捋须笑了笑,“您老可还记得,自己离开仙剑门多久了?” 李元青一怔,吃惊的看了过去,却见这白守业直勾勾的盯着他。 “你这话,怎么讲?” “呵呵,守业没什么别的意思。其实守业心里是清楚的,您老一定是对仙剑门有很大的成见!要不然,您应该也不会贸然离开那里,可您得再想一想,当初我们白家的祖辈们靠着买卖药草的生意,含辛茹苦的积攒了多久的家当,才得以将您送进了山门,您老这么做,对得起我们白家的那些祖辈们么?” 李元青听得心惊,好歹控制住自己,假装漫不经心的转身过去倒了杯茶,看也不看白守业,便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冷笑着继续看戏。 白守业见他这般模样,以为他被逼的无话可说,不由得又暗暗加了把火。 “您老心中,莫非就没有一丝丝羞愧么?” 李元青冷冷一笑,他又不是白算极,有什么好羞愧的。 只不过,这儿还有一件事,他却是非弄个清楚不可的! “守业啊,我看你也先别管我心中有没有愧,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得好好回答我,”李元青一边替那白守业倒茶,一边说,“我如今无论是长相、还是说话的声音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你究竟是如何找到我的?” 白守业一怔,疑惑的打量李元青。 “曾叔公,您……当真不知道?” “我难道……,呵呵,我懂你的意思了,这些年我用过几次夺舍的法术,元神受损,难免会忘记许多过去的事,你还是一五一十直接告诉我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李元青紧紧盯着白守业。 果然,在他说出“夺舍”两个字之后,白守业紧锁的眉头一松。 “您老这么一说,守业全明白了,您老果然还是又夺舍了呀,难怪现在看着那么年轻,呵呵,其实守业昨日发现您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真还别说,方才守业乍一见到您老这副年轻的面孔呀,心里头还真是有些不太踏实呢。” “这么说,你也知道夺舍之术?” “当然啦,若非那种妙术,您老不可能有这幅堂堂相貌……” 李元青眯起眼睛,他略微想了想,又忍不住问。 “那你昨日,又是怎么发现我的?” “您老当真的没有一点印象了么?” 李元青假装用力的想了想,又摇了摇头。 “没印象了,我每次夺舍呀,元神都会受损不小。要不然,你还是给我说个明白吧。” “曾叔公呀,其实我们白家有个代代相传的习惯,只要是我白家新生的孩子,一定会用祖辈传下的特制药方沐浴一番,以此驱灾辟邪。” “药方?”李元青一愣。 “曾叔公,您老想起些什么了么?” 李元青两手使劲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分明不敢抬头。 “曾叔公,您老还记得有一种叫阿片的药么?” 李元青一凛,猛地抬起头来。 “啧啧,看来您老终于想起来了,这罂粟花儿是极美的,可割浆做出来的阿片却是乌黑的一团浆糊,只有用我们白家特有的方子淬炼这阿片膏,才能让他散发出特有的芬芳味儿,我们白家人世世代代张罗这阿片,赚了数不清的银子……” 白守业见李元青听得这般凝神贯注,不由笑了笑。 “曾叔公,我看您老心里其实还有我们白家的,要不然您明明都已经记不清许多事了,还能不经意间的,给身上抹一层香泥……” “香泥?这又是什么东西?”李元青紧紧追问。 “您真不知道?这其实是同一件东西呀,那种卖给别人的乌黑阿片膏只是半成品,我们还得往里头掺十几味珍禽和草药入药,这其中就包括一种珍稀的白羽云雀鸟,所以这阿片香泥之中会有股十分难以分辨的芬芳香气,能助我白家人聚精会神、逢凶化吉,我们白家人呐,如果碰上了大喜事,都会彼此往身上抹阿片香泥呀,依我看呀,您老此番夺舍成功,一定是下意识的给自己身上抹了这香泥庆祝夺舍新生喽……” 李元青听这白守业娓娓说来,心中又惊又怒,他总算明白那个自在老仙为什么总能找到自己,他眼前不由得徐徐浮现出兴高采烈抹香泥的白算极,还有那一块块乌黑的阿片膏和那东方不羁绝望的目光。 这时候,戏台上正唱着: “遥望那杀气天高,不由人心中如火燥,好叫俺怒气难消,好叫俺怒气难消!”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三章 交易 李元青按捺住心中怒火,慢慢低下了头。 他仔细往自己身上嗅了嗅,这一嗅不要紧,果然在对方的提醒之下,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蔷薇花香,李元青回过神,又一字字的问。 “你刚才是不是说,这味道经久不散?” “呵呵,其实这么说也并不太准确,这股味道最多只能维持个几个月,咱们白家祖训,凡我白家人不得吸食阿片这种东西,所以说呀,这味道不能做到从内而发,也就没法存留太长久,若是好好泡个澡,这股味道也就没了……” “好啊、好呀,白家人自己不吃这玩意,却拿着这东西到处害人,呵呵,这么做买卖,难道不怕报应么?” 白守业一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直至戏台上唱戏的高声吊了一嗓子,他才惊悟过来,咬着牙笑了笑。 “曾叔公,您老又发糊涂了?我们白家从前的先祖只是个贱户呀,后来接触了这阿片生意,学会了做白阿片的手艺,才有了自家的姓氏,又靠着我们一代代的积累,逐渐爬到了如今的地位,嘿嘿,这怎么能说是报应呢?” 李元青发笑道:“这么说,这门亏心生意还做对了?” “有什么对不对的,您老还知道诸葛亮和司马懿么?” “我当然知道了。”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打地洞,一个家族的兴衰,早已是骨子就注定的……” 李元青不免冷冷笑了笑。 “怎么个注定法,你倒是说来我听听。” “曾叔公,您老可知道这个司马懿的祖上做什么的么?” “这……,这我倒不太清楚。” “其实这个司马懿的高祖父司马钧是个常败将军,可就是这么个常败将军,却因擅长结交权贵,屡屡破格提拔重用,” “司马家族渐渐发达,终于一代代崛起成为鼎鼎大名的河内司马氏……,到了司马懿这一辈呀,他虽然战场上敌不过诸葛亮,可他懂得扬长避短呀,” “战场不行就转战朝堂,在他的运筹帷幄之下,儿孙一步步夺下了曹魏的江山,直至做了西晋的开国皇帝,一个家族的成功,莫过于如此吧?” 李元青默然无语。 “曾叔公,我再说说这个诸葛亮吧,他的先祖是谁,您老知道么?” 李元青一凝,缓缓摇了摇头。 “呵,他们诸葛家族本姓葛,他的先祖原来是山东诸城人,诸城的葛家人,所以时人便顺口称他们为诸葛,” “他们的先祖诸葛丰呀、通晓经术,乃是西汉有名的光禄大夫,位居人臣极品。不过可惜他为国为民刚正不阿,得罪了不少人,后来不仅被贬为庶人,还导致整个诸葛家族从两汉官场消失了二百余年,一个家族出了这么一个败家子,还能有的好么?” 李元青一窒,一腔怒气再难遏制,忍不住开口。 “你这是什么道理,那个诸葛丰既然是为国为民的好人,怎么就成了败家子了?” “曾叔公……,您老先别动怒,看来这些年您不但忘了许多事,还变糊涂了,纵有麒麟子、难敌化骨龙嘛!您想想,诸葛家族若不是因为这位败家子诸葛丰,到了诸葛亮这一辈至于躬耕于南阳么?” “您要知道,从前西汉那会儿,那个司马家族算什么东西,哪里能同诸葛家族相提并论?哎,到了这诸葛亮这一辈,他幼年丧父,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抓住机会辅佐刘备成就了大业,按说算是重振家族了吧? “可他又是怎么做的,虽说吸取了祖上的教训,为人也稍稍机灵了些,可到底还是继承了祖上那股宁折不弯的臭毛病,结果呢?他儿子诸葛瞻、孙子诸葛尚尽皆战死,那诸葛瞻可是诸葛亮唯一的儿子呀,而诸葛尚也才十七岁呀,诸葛家族落了这么个下场,从此便一蹶不振……” 李元青被他的歪理说得气不打一处来,摆了摆手。 “你等一等!据我所知,这司马家族在夺取曹魏天下之后,斗富乱政、弄得民不聊生,而西晋八王之乱,直接导致神州陆沉,整个天下也陷入了三百年的动乱,若非衣冠南渡,汉人近乎被五胡灭种……” “曾叔公呀,您扯那些做甚么呀,以国为家者诛,以家窃国者王!六朝何事?不过只是门户私计,司马家族荣极一时,纵然有滔天之罪,可那又如何呢?” “放屁!为了一己私欲、致天下生灵涂炭,这岂不混账?” “天下生灵?曾叔公,您老贵为一个炼气士,应该知道弱肉强食的道理吧?怎么会生出这种奇怪的念头?” 李元青一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太过头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 “不说这些糟心的事情了,守业呀,你今天绕了这么一大个圈子和我说了这么些话,究竟所为何事?” “曾叔公,您老从前是仙剑门的弟子,这事还有印象么?” 李元青莫名有些紧张,急忙矢口否认。 “这个呀……,这个,我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了。守业呀,既然你提起这个,我也要问问你,你刚才说我对不起白家那些祖辈,那我当初,是堂堂正正进的仙剑门么?” “堂堂正正……,曾叔公,守业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听人说每次秋闱,都必须经过文试和武试,如果我白算极是堂堂正正考进去的,为什么你刚才说我还要使白家攒下的家当呢?” “呵呵,守业明白您老的意思了,曾叔公,您老想一想,每次秋闱,仙剑门带队过来的长老负责主考如此辛苦,总得替自己捞点实实在在的好处吧?” “实实在在的好处?” “嗯,既然他要私底下收些好处,那么他手下那些一同过来监试的门下执事弟子,也总不好意思叫他们空手而归吧?” “你……,你的意思是说,这秋闱是弄虚作假的?” “呵呵,秋闱当然是真的了,要不然天下那些蜂拥而至的散修们能答应么?他们如履薄冰辛辛苦苦的修炼,不就是为了能在秋闱之中脱颖而出么?而那些最终在剑城山上以一敌百的散修,哪个不是资质超凡的狠角色?带队的长老若是为了好处净收些废物,不把那些真正的人才纳入山门,仙剑门的那个掌教真人能答应么?” “可是,你刚才不是明明说……” “您老这样想,一百个名额,这是雷打不动的吧?” 李元青思量着,点了点头。 “那好,这一百个人里头,塞他十几个资质不怎样的,这不算过分吧?” “你这么一说,我就有些明白了……” “嘿嘿,曾叔公呀,其实以您老当年的资质,也并不算太差,所以族谱上记着,我们白家当年经了几手找到了那位秋闱的主考长老,花了从商盟重金买来的八张元石契,就将您送进了山门。” “元石契……”李元青一愣,本想再问问元石契是个什么东西,却还是忍住了,“呵呵,守业呀,你今天同我说了那么多话,好像还没告诉我你的来意?” “曾叔公,咱们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您老就算不问这一句,守业也想请您帮个忙了,这个忙对您老来说可能有些为难,可为了我们白家,您还是不要推辞的好!” “为了白家?” “不错!” 李元青冷冷一笑。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还有些别的事儿,改日再说吧……” 白守业见李元青起身要走,猛地一拍桌案。 “慢着,您要是自认还是我们白家人,就先听守业把话说完!” 李元青一怔,稍一犹豫,便大大方方的笑了笑。 “我看不必了,其实我根本就不是白算极……” 白守业一怔,旋即也哈哈大笑。 “曾叔公呀,您老可真是能信口开河。事到如今,就算您老真的不是白算极,您也无论如何都得替我们白家去仙剑门里委屈个几年!” 李元青目光一动。 “仙剑门……,你说的是哪个仙剑门?” “哈哈哈,这天下还能有几个仙剑门?” “可是……,这秋闱都开始多久了,现在才说这个事儿恐怕来不及了吧?” “这个就不用您老担心了,您老这是回归仙剑门,又不占他们秋闱的名额,上下打点用不了多少代价,守业自会将一切替您安排妥当。” “这么说,你们白家,并不介意我是不是真的白算极?” 白守业有些不耐烦的扫了他一眼。 “您老还装模作样装上瘾了,没完了是吧?” “不是我没完,我是怕我说出实话,你们白家会和我没完!” 白守业心中一怔,他慢慢眯起了眼睛,这时候他的心里是真有些拿不准了,如果面前这个人果真不是他的曾叔公白算极的话,那么,真的白算极又在哪儿? 只怕多半是,死在这个人手里了吧! 这般一琢磨,白守业眼神之中陡然冒出杀意,又立刻被自己给按捺住了。 他白守业毕竟执掌白家多年,人情练达。 此人若果真杀死了自己的曾叔公,他固然可以发动白家正大光明的在城中捉拿此人,替自己的曾叔公讨还公道!可是,如果当真这么做的话,白家在城中本就微不足道的地位,恐怕就更堪忧了,今后的处境只会是雪上加霜。 就好似这剑仙城中的煤炭,因为价格极高,所以半城灯火辉煌、半城寒冷冻死。 剑仙城中门户等级森严,其实对比无数无名无姓的杂户,白家的温饱已经是他们无法仰望的存在了。只要一个家族能出一位仙剑门的弟子,整个家族就可以世袭身份,不但不需要承担赋税,也不需要承担任何的差役。 一个没有仙剑门弟子的没落家族,将会在城中逐渐被边缘化,若是上百年都无法出一个像样的后辈翻身,那便极有可能因为一些小麻烦而被剥夺姓氏,其后辈在城中乞食冻死也丝毫不奇怪了。 所以他们白家如此这般只能算是末流,实在是太需要多个这么一两位仙剑门的弟子了!而眼前这个人既然能跟自己说那么久的话,想必还是有所图的,即便此人当真是个冒名顶替的假货,对白家来说也只会有诸多的好处。 白守业转眼间想清楚利弊,慢慢抬起头。 “你,当真不是白算极?” “不错,在下姓李。” “这么说,我那位曾叔公是死在了你的手里?他有没有留下什么东西?” “有一副卷轴……不过,被我不慎给弄丢了,至于白算极他……” “够了,你不必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了,老夫根本不想知道!如此也免得你说出什么不该说的细节,老夫一时怒从心起,作出什么不利你我的事。好了,我来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们白家做一笔交易?” “交易,什么交易?” “我们白家会托人使元石契引去孝敬一位仙剑门的主考长老,如果顺利,到时候他就会带着你回仙剑门去,当然了,从今往后你得在那儿给我自称白算极!而且我告诉你,我们白家在仙剑门还有别的子弟,他会来找你,有时你也得为我们白家做些小事。若不答应,哼哼,新仇旧恨,老夫便该与你好好算一算了!” 李元青心中一凛,慢慢坐了回来。 若是能籍此进入仙剑门,他倒是求之不得。 否则,无论是那五千多字的文试还是那血腥的武试,都足以令他望而却步。 “在下尚有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说吧,老夫听着呢。” “不知白前辈,缘何要做这一切。” “李道友还挺谨慎,呵呵,老夫这都是为了白家。” “为了白家?” “如果你活得够长,你就会发现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安全的,你以为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可能会顷刻烟消云散。什么良田、宅院,这些东西只有朝廷替你背书的时候才有效,一旦风吹草动,你纵然广厦千间、良田万顷,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旁落。” “所以说带不走的东西是没有价值的。至于金银珠宝这些能带走的东西,其实也未必可靠,对于那些落难的子孙,关键的时候可能还不如一碗豆叶汤珍贵,而且这些东西还特别招风惹雨,对于没有实力的人来说,这些东西越多就越危险。” “人生在世,最可靠的就是血脉之亲,天上的一粒沙、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五指山!没有宗族,一个人是很难扛过去的,呵呵,李道友应该听明白老夫的意思了吧,只要是有利于白家枝繁叶茂的事,我白守业什么成见都能放得下!” “好,既然如此,我答应你!” “呵,李道友果然是个聪明人!” 就这般,两人各怀心思,端起了各自面前的茶盏,互相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恰在这时候,那戏台上又唱: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金人的巢穴,俺不免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四章 仙剑 仙剑山脉。 横空出世,莽昆仑! 一座万年雪峰如利剑般直插青天,便是玄剑山脉的主峰仙剑峰了。 自蜀城向西数万里多的是座座皑皑雪山,仙剑山脉恰似昆仑山脉般绵延不绝,而仙剑峰更是壁立万仞、高耸云端!只因这仙剑山脉基本位于梁国境内,梁国都城别称蜀城,所以这仙剑山脉也别称蜀山。 蜀山之 《蓬莱镜》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四章 仙剑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蓬莱镜》爱曲小说全文字更新,牢记网址: 上架感言 感谢大家的关注,从2012年开始追更《凡人修仙传》,我就萌生了自己创作的想法。 这本小说写了有十多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十年,不过我很感谢我的这个爱好,是这个爱好让我度过了许多岁月,尤其是疫情那几年的隔离岁月,现在回过头再想,当时一边隔离一边写小说十分充实。当然,正式上架也算是给自己的一个交待吧,毕竟再不上传,等AI小说成气候了,我这就真变成自娱自乐了。 这本书在前期经历了大量的修改,甚至是多次的推倒重来。当时我每每将这本书分享给周围的人,就很快根据反馈意见开始修改。比如有一段时间我热衷于铺陈优美华丽而繁复的语句,后来又看到一篇总结金庸小说成功经验的文章,重新将简练作为方向,不过这个时候的简练与刚开始写小说的那种简单已经不一样了。直到修改至后来,我才渐渐意识到不能再受这些意见的影响,必须有自己的大纲和主线。 写作是一门研究人的学问。所以一个作者应该是能参透人性,并且也应该是能看遍世间人暖的、悲天悯人的。 细心的读书将会发现,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是我将完成的这本书的两大基石,这对立的两者在这本小说里既相互矛盾又相互交织。我今年已经40岁了,经历渐趋足够,思想逐步成熟,文风也更加老练了,所以计划在半年之内,根据后续的大纲完成这本小说。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五章 毁约 众人纷纷拿眼去瞧,这才发现前方雪雾散尽,那风雪之中,竟然立着一道四柱三门三楼式的白玉牌坊,规制上属于冲天华表柱式棂星门,上书四个大字。 “仙剑洞天” 两侧又有一幅对联,道是: 哀吾生之须臾,寄蜉蝣于天地,羡天地之无穷。 执仙剑以遗世,渺沧海之一粟,极羽化而登仙。 便在这 宋子谦头脑一清,才想起林杨川也一定见到了凌少齐,却没有任何异动,而这也让宋子谦重新考虑起眼前的状况来。 忙于求生的诸神谁也没注意到,一个对‘奥’无比忠诚的存在,即便到了多元宇宙彻底毁灭的那一刹那,都没离开万神殿半步。他自然就是‘奥’最忠实的臣子——护卫之神海姆。 “我是后悔了,后悔多管闲事。”她戳着盘子里一块面包,把上面的芝麻都戳下来。 为了对付车无忧,他们华山剑宗这次可是来了三人。这三人虽然都是华山剑宗年轻一代的人物,但是却是华山剑宗年轻一代最顶尖的三人了。 按照他们的计划,江瑞现在应该逼问她,然后她哭着说自己也是被陷害的,可现在人都走了让她怎么演? 言万物则是连续丢出了三个结界台,布置三道防御结界,等指力点破三道防御结界之后,他早已消失。 这一点魏源也有自己的考虑,首先他虽然喜欢蓝雪,但是对于她的情况也只是一知半解,自然还没有愚蠢到就这么把自己拥有异能的事情告诉她,更别提在她面前展示。 这是暗示吗?挡着所有的人任我为所欲为?这个世界真的有这种好事吗? 但也是一块风水宝地。辽王府往东二十里左右,就是荆州府衙,因受其倭寇影响,街上冷冷清清显得极为荒凉。 当然,无论在哪里,想要炼制丹药,火就是必须之物,即使在术能大陆,炼制丹药,火依旧是最重要得组成部分。 对于宋端午的话语,程璐璐却像是故意违抗一般。总之当她伸出粉臂紧紧的搂住宋端午的脖颈时,嗅着她幽幽体香的宋端午脑海中就不禁开始浮现出昨夜那一幕幕的疯狂。 温情的司徒萧只要一触及郑季青的事就会变得不耐,仿佛成了他们之间不可触碰的话题。 所以说,当宋端午一边思索着自己那摊子生意如何转型,且如何度过眼前这样的一道难关的时候,身心俱疲的他能睡着自然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从玉楼市到江龙镇同样是五百多公里的路程。不过这一带地势比较平坦。所穿越的地区多半是半沙漠。半草原地带。再往西北部沙漠就更多了。 黎照临心惊肉跳了一瞬,面白几分,呵呵赔笑,无奈偏就甩不开此人勾上肩膀的胳膊,被摁在桌边无法动弹。 联军是由三个佣兵团组成的,但由于星辉佣兵团实力稍强,所以才推举艾玛为联军的团长,有什么事情需要团长出面的,一般情况下都会由艾玛出面。 罗平威脸色一变,忽的双腿一跪,倒头便拜,道:“臣罗平威,跪接圣旨!“沈天豪见状,慌忙跪倒在地。 说完他就绕过夏海桐,向大门迈去。夏海桐则伫立在原地,目送着他的离去。 我感到他的肉芽硬起来了,我浑身都在颤抖,内心熊熊yu火在燃烧,燃烧。我闭上眼,继续嗲声嗲气:“不嘛,我就要你现在答应我,好不好嘛!”那个“嘛”我提高了嗓门,估计外面的公公婆婆都能听到。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六章 逃生 一处无名的山谷。 重峦叠翠落差极大,抬眼望去是笼罩在云端的插天绝壁。 冰川融雪形成的瀑布怒吼着沿着山间一处石梁从天而降,轰击在这处青翠山谷中的深潭内,激起冲天的水花,两相交织在一起,更是发出震耳的轰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元青渐渐苏醒过来。 他发现自己身边到处是大小不一的碎石 养老保险基本有条件的人都会交,如果扣除一部分养老保险,用于机器人养老院的财政支出,这样的话就有了实行的动力。 “奎……奎克侯爵?”达伯七世见着眼前这人,有些难以置信的问道。 见池明哲居然端着托盘直接进了浴室,坐在马桶上的她先是一愣,随后就羞红了脸。 听到这个消息,在看到金正中的表情。在场的众人都知道金正中不是在说谎,而且他虽然平时很不靠谱,但也不可能那这种事情开玩笑。 胡开心里咯噔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白衣男子的话和当初的大本营守卫的话,惊人的相似。 等到绳子完全拉出水井之后,人们登时狠狠吃了一惊。但见绳头上拴的那块石头已经不见了,绳子上面冒着些许火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点着过。 “我说怎么挺机灵的人分不清个真假来,原来是摊上好事了,迷了心窍……现在清醒过来,感觉很失望吧!”谢灵烟边笑着,边用一种很鄙视的眼光看着应飞扬。 那总部是一幢四层楼的水泥建筑,眼下在新商业区里是最高的……尽管没有完全建好,但也是一处易守难攻的地方。 此地的河床铁矿砂一般有两种颜色,黄色的一般是三氧化二铁,黑红色的一般是四氧化三铁。 张扬终于睁开眼睛,猛地坐起,下意识地就伸手摸上了自己的脖子,这才深深吐了口气。 三班衙役,除了壮班之外,都是贱民。一个家族有人干了这个,三代不能参加科举考试,至少在理论上,比一般农民地位还要低。 柳枝是自己住进了铭琥堂就得的丫鬟,没有想到却是君无遐精心安排在自己身边的,那时……他便是会想到好护着自己周全了么? 朝廷接到严嵩的奏折后,判了我外祖父一个抄家之罪,外祖父的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抄走了,外祖父生前喜欢收藏一些字画,古剑,青瓷都没抄走,就是抄不走的,被砸就是被烧,一件也没保全。 不知怎么的,赵敢有一种冥冥的感觉,这一句“谢谢”似乎不只是一句简单的“谢谢”,而是包含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时间,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 赵敢在大学时学的就是广告,对这一块的门门道道还是颇为了解的,瞅着创意部招人,便通过电子渠道发了份求职信和简历。 然而她突然感到身下空无一物,她急忙强催体内场能向身下涌去,随即转过身,现自己正向一个无比高深的峡谷内坠落。 十三手微微一扬,免了她们的礼,让她们赶紧带着苏易容回素伊轩。似乎有些不放心,他下意识的想跟上去。但顾及到宁王在,他只好坐在马车内,看着她的身影在后门口消失才放下帘子。 慢慢的回了一点的思绪才是想到,君无遐是因为自己碰了一下王易天的唇给自己用沸水净唇来着,自己的一直都是被无休止的烫和疼挣得晕了过去,他这又是再要来给自己的净净身子么?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七章 复制 打定主意,李元青便干脆挨着一颗大树就地坐下。 他深深吸了口气,便开始认真吐纳起来。这一番打坐,他足足吐纳了三天三夜,一天八九个大周天的吐纳下来,直到他渐渐感到丹田充盈,再一内视,顿时惊觉自己就连先前胸口的那股子疼痛感也一并消失了。 李元青心中一喜,既然那个庞长老没有追踪找过来,他当然乐得 不客气地把两个钱袋抓回来,看了看,里面还真有不少的金币,陆离随手放进马背的包囊内。 对,的确是两个脑袋,没有了身体的脑袋,被人用暴力方式砍了下来,再用树枝贯穿插在地上,身体随意地丢在了几米外。 明雪他们不是跟团,而是自己去的景区,自然是没有上车和停车的这个环节了。但是拍照还是会有的。 常规船长,第二件应该出幽梦之灵,获取穿甲、CD、主动加速各项属性,保证中期团战的发挥。 如果要保持多弗原样,那么桃子就去死好了。他死了,也就不会再有后来,路飞一伙的德雷斯罗萨篇章了。 木桩对面,伏泉率领麾下汉军冷冷看着这将死之人,此时,左昌被绑的时间已有一天,在他被汉军兵卒强行从槛车上抓来这里后,可谓是水米未尽,如今是又累又饿,还要担心自己的头颅被伏泉取来祭旗。 现在所获得的信息太少,陆离也没有其它更好的方式来解析这背后是否有何阴谋,他这一天只能静静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面,并且绝望地发现,他被拍摄下来的视频以惊人的速度增加着点击。 只是似乎如果连这一招都没用的话,恐怕也找不到别的方式撬开他们的嘴巴了,还不如直接将这两个家伙解决掉。 而在别墅外,另一名同样大腹便便的胖子早已等的有些不耐烦了。 “凡事都会有个结果的,只是时间的问题,有些事情到了一定的时间,会自然的水到渠成,不需我们多费力气。”我说道。 瞧这话说得有多么一针见血,箫景炫是真没有丝毫隐瞒呢,直接就将两人的“真相”给说明了。 “后天是欧洲红门的赌局要不要推掉”车上安丽看着后车位上的男人问,一脸的冷清似乎在她的脸上除了冷清就没有别的表情一般。 看了看购物车总是觉得还缺点什么但是就是想不起来,摇了摇头算了或许等需要的时候就能想起来了。 听到上官凤的话,燕儿像受刺激一般蹭的一下跳起来,开始语无伦次、手舞足蹈的讲述着当天的事。 “好,我现在就去和首长们交涉!”华南虎明白了常林的用心,这种突然的袭击,会让四十年没有战火的京师重兵吸取一点教训。 “报告,魔鬼岛完美的爆破,已经消失到海底五米一下!”孟铁锤、秦风精神抖擞的跑了过来,对常林行着军礼,汇报着这一次的行动情况。 陶君兰心想,若是换成自己,自然也是更疼李邺,更希望李邺登上大宝的。 没有看桌子上的合同,安浩天转身离开,因为再多也是多说无益。 “郢哥儿记得姐姐。”林郢笑着从凳子上跳下去,走到了林苏的身边,“姐姐给郢哥儿带过糖吃。”林郢抓着林苏的手,仰头笑眯眯的看着林苏,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黑亮黑亮的,看着林苏心中一暖。 第二,没有威望,没有理由,没有根基,没有御下之方,没有治国之策,岂是说反叛就能反叛的?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八章 无尘子 仅凭叶少轩的一剑,妲姬就感受到了叶少轩剑中所蕴含的那股天帝的伟力,之前她虽然知道叶少轩身体之中藏有大帝的力量,但她也只是以为叶少轩得天地之运气拥有天帝的遗宝而发挥出大帝的力量。 即便是天宇的高层,在记者面前,ylor刚刚的话,实在有些威胁记者的嫌疑。 “我在琉璃湖感应到怪异的能量波。”李妍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个秘密说了出来。沈君的眼神亮了。 就在指骨的碎裂声里,一股炸裂开的疼痛也从拳指间传来,紧接而至的还有股巨大的力量随臂而上,让阮经天整只臂膀开始麻木开始短暂里不为知觉。 这是岑可欣第一次做伴娘,她不由想起当年和西西路过婚纱店时,两人商量以后结婚要做彼此伴娘,有时候想想就伤感。 从浴室拿了沾了温水的湿毛巾,铁彦男轻柔地擦拭着林晓欢额头上的汗水。 魏夜风很熟练地把帐篷搭好了,林晓欢则负责把自己的东西和洛风他们分开,然后丢到帐篷里去。应魏夜风的要求,他们还在帐篷里照了好多张相。 之前顾永峰听白头说过,白头酒后失言,他说,我弟弟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然而,帝王之尊却又让他无法开口对她解释,尤其是他才对她发完一顿怒火之后。 无上的存在,根本就难以形容的天差地别,让赵高收起了所有在外面的放肆,深深的将头颅埋到双手里,额头谦卑的都已经触碰到了地面。 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李逸的决定是无比正确的,就在入口的大门后边,乌泱泱的一堆人挤在哪里,就等着李逸和BABY落网呢。 仅剩三分之一血量的曹洪没能扛过两秒钟就被梦孙玲珑点死了。不过梦孙玲珑也不好受,被曹洪和貂蝉两人打了将近半管血。 景怀瑾一见季念鱼,两只眼睛顿时炯炯发亮,眼底划过一抹惊艳。 也幸好今日来的是他们,若换成军中那帮老将,定然早就心生不满,脾气臭些的,没准早就拂袖而去了也不一定。当然了,这些都不是他们最在意的。 等到第二天李牧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卡仪上有十几个未接通讯,全是林墨他们打来的。 深吸一口气,步非凡没有以神虹赶路,他害怕遇到三大家族的人。 然而这只是开始,当李逸到达最终决战场所中央美术学院的时候,他的系统发出了一连串的响声。 明明都已经被人给逼到了墙角,可是这个男人的脸上却依然没有丝毫溃败的觉悟。 “覃老爹的话说得对,老刘,我看这样,你马上带一批民工,从山路运送一批弹药去前线!”老魏接过了话头,他心里盘算的事情自然要比老爹的要多。 不过一些长老等强者离去,星魂宗这段时间,却变得更加稳定,似乎也都意识到了变化,在努力修炼。 铁匠铺比外面看起来要大很多,不过里面却十分空旷,然而在铺子两边的墙壁上,却密密麻麻的挂满了武器,大都是长剑和枪,粗略一看,这屋里挂着的武器,恐怕得有数百件,而且光看成色,绝不比外面摆着的大刀差。 唐云听见这话后歪了歪头,正好看到牙牙那对绿油油发着幽光的眸子。 褚焱不肯放过蒋坤,誓要为冯柯报仇,自然是此时穷追不舍,要将蒋坤杀了,再回来取走烈焰地心火。 “我看到你的未来了。”扣下扳机的瞬间,帝法露出了诡异的笑容。 道家功法有:命修和性修之分,命修,修的是元气;性修,修的是心性和神识。虽是有命修、性修之分,当随着功力的加深,两种功法都会出现对方的神通。只是命修的神识叫识神;性修的元气叫先天元气。 虽然不敢继续口出狂言,辱骂秦昊,不过血河老祖还是一脸桀骜的道。 李掁国回来了,他出汗了,眼圈仍然很红。赵蕙想:李掁国,我向你祝贺,为你高兴。李掁国看了赵蕙一眼,眼中充满了伤感。赵蕙低下了头,李掁国从她的身边走过,坐在了最上边的椅子上。 “难到王氏集团老板的面子都不给,要不是看在条子你的面子上我们来玩一玩,就是过去请我也不来”田龙说完看着一脸土色的条子。 汽车带着大家来到了银川郊外的黄河边上,大家下了车,向前边的一个很大的湖泊走去了。 李浩一听就知道是唐慧的老爸唐霸天,而且唐霸天的身后跟着一众的混混。 想到这,他来了精神,回到府中,趁着时辰尚早,换了套便装,微服出巡赶往西市,想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情报。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八十九章 葫芦谷 仙剑山脉附近的一处谷地。 这儿本就是云州与泽州交界之地,再加上北面又有凡人不得染指的仙剑蜀山,是以渐渐成了三不管的地面。 不光是这处谷地,就连这方圆数百里的地界皆没有朝廷官府管辖,那些吃不住苦或是犯了事逃户的矿户、匠户、马户、营生户,还有三教九流、强梁大盗,皆云集于此,谁也不卖谁的账,就 木乃伊怪物的两只手已经完全进化成了两把锋利的骨刃,跑动的时候手臂前置像螳螂一样。 没有想到自己死前还要被蛊虫折磨一番,谁叫墨无殇给自己拖延了这么多时间,不知道感谢还是埋怨了。 然后拎着锅盖、战刀跑到了那辆停着的荒原吉普车上面,发动了油门。 可是却也是正因为那面上那毫不掩饰的不耐和厌烦破坏掉了这时尚和美感。 然后让直系亲属也就是姜寨主,在这个坑里烧了落地纸钱,就算是给阴间的买地钱。 这凤煊可比陌辰要可爱多了,什么情绪直接写在脸上,越看越喜欢。 没想到只是简单指点几句,就能够做出这么好吃的东西,简直太棒啦。 突然被大霸如此暖意的话语打断,别说心里无形中,还萌生了几分愉悦感。 “你就不怕暗影之森知道了你的罪行之后将你审判至死吗?”林维问道。 在这具身体最后残存的意识中,塔塔卢帕斯十分真切的感受到了林维的巫师之力。 在他初见唐罗之时,心中满是抵触,因为唐家毕竟是覆灭米家村的元凶。 “妈咪,妈咪,娃娃要抱抱。”娃娃在白夜的身上玩久了便想着攀“另一棵树”来玩。 何玄进去的时候,轻松的打倒了两个守门的人,发现这范家的院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反观萧石竹,闻言后却没有丝毫的紧张,反而依旧是一脸的镇定自若之色。似乎这一切他早已料到一般。 也跟着哭了起来,被梦雪的真情实感都动容了。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亲人去世了,而且,姑娘们也都赶上前去安慰梦雪。就像是安慰一个正在父母的的坟前哭丧的姑娘。 闲话给扯回,只说现在皇帝之下的三王,分虽是忠王,新王以及陈王。 徐徐山风吹来,吹得那棵古松树枝齐齐一颤,也令非天精神为之一振。 溥勋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岔开了话题:“你们知道它为什么躲进了棺材里吗?”姑娘们马上就被这个问题所吸引,刚才的“铜钱事件”也就瞬间抛到了脑后,没有再去追问了。 九幽军并没有急于向前继续进攻,而是按号声命令迂回聚拢,再次在酆都军的前营中,在烈焰浓烟间合兵。 涂琼瑶呆呆地环视四周,除了寂静的大殿上那些冰冷的家具和梁柱,却没有半点的温情,这不免让涂瑶清有些失落。 “罢了罢了!你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族长看着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巫灵,气的胸口疼。 这一脚,固然把驱魔人们踩的伤亡惨重,但被他踩的魂飞魄散的魔军也不在少数。 这几天,落悠歌终于发现墨澈究竟有多忙了,他看起来没做什么,可是动作却比谁都大,只不过都隐在深水里。 那是古嫱和杞成业送给杞飞燕的成年礼,上学期暑假杞飞燕就在学开车了,就等成年。 谁曾想这种高端的技术在安德卡的手下也变得行云流水般赏心悦目起来。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九十章 鬼市(上) “嗯,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些道理。” “是吧?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仙师们就是有什么坏心思,怕是也不好动手呀。” “这么说,这鬼市还挺安全的?” “那当然,也不是我吹牛,我如今也三十好几的人了,在这儿做了十几年的活,从来没见谁在这附近动手的……,哦,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对,反正呀,至少人 “你想拖延时间,你想要对我一击必杀,我已经洞察你的想法。”刘剑行大笑一声,他知道自己败了,但对他来说不是必死之局。 他知道,皇上对右相生疑,才将此事全权交给他。想借他之手除掉明戴,以免他变成第二个乔元生。 至于吴柯所抢走的那些星神之力,简直不如被星神王所带走的万分之一。 但是,在网络世界中,我则有了另外一个身份:“高贵的鹰”。在网络上,很多人都知道这个名字。 “好了,都坐下吃早饭吧。梨花,你是想今天回石头寨去吗?”罗生仁看着罗梨花问到。 火王也是个暴脾气,怒道:“幽冥魔主,你个老东西真是不知廉耻。 “好了,别再说我兄长的不是了。”尉子瑜见她越说越来劲,实在听不下去了,兄长原来有这么多毛病,以前怎么没发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纪寒这要再不去,那就真的不成样子了!而且宋莲说的没错,纪烈一家确实对纪寒很照顾,冲着这一点,他也要去。 秦天倒是,宛如一头禁忌的凶兽,不知疲倦,屡屡发动致命极端攻击。 说完,扎卡转身便要离开。伏井出晴见状,也立即将手里的手枪对准了扎卡的身影。 望着周围的一切,和那十二神像,他都会回忆起柳苏乔因为痛失双亲而嚎啕大哭几乎崩溃的场面,那哭声让他心碎,那挂满泪水的脸让他不敢去想。 简俨都只能尴尬的低了头,在其余人光明正大的看着他的爱徒跟爱徒的男人接吻的时候。 嘴里轻轻地念叨着,日番谷冬狮郎一边急切地使用瞬步,一边将右手放在了背后的刀柄上。 她想帮他泡咖啡,倒茶,都好,全然将穆熠宸不让她再做那件事的事情给忘记了。 景瑞自从上次和季扬一醉方休之后……就觉得季扬比傅景深讨喜的多。 而这一次看到的时候,那个老成的侄子傀儡已经制作了出来,蝎本人也就躲藏在了其中。 只能耽搁帝俊的元神分身转世一时,不能耽搁帝俊的元神分身转世一世。 钦慕听着这话,觉得不对,穆总明明那么厉害的大人物,怎么会是没用呢,但是嘴上却不反驳,看热闹看的挺开心的。 理成风担忧的点了点头,他很怕柳苏乔被山中鬼魅掳走,但他却已无能为力了,无法在继续往前送她。 宇智波带土,在其他人眼中,是晓的幕后人,是黑暗的最终主宰。 尤其是土方施工方面如此赚钱,楚江河怎么可以放弃这一块蛋糕? 而职业篮球运动员如果想要拿到一份心满意足的合同的话,那肯定需要不错的数据来证明自己,孙大黑将所有出手权都拿到了自己的手中,那么其他球员自然就没有什么数据进账。 梁海地捂着头顶惨叫了一声,惊得满胜胜终于从这阵魅惑中清醒了过来。 她告诉我爸说盒子里的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林魈居手里,等林魈居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就会明白一切了。 第二卷 黄梁风云 第九十一章 鬼市(中) 眼见几人走远,李元青也趁机从怀里摸出两粒辟谷丹来,走上前去。 “我这儿正好有两粒辟谷丹,您收么?” 摊主接过辟谷丹扫了一眼,立刻推还给他。 “你自己瞧瞧,这都被你捏成什么样子了,不收不收。” “怎么,难道这药捏坏了,药效就不一样了?” “那倒不至于,只是卖相不好,我收了 露娜的底子太差了,他是知道的。只怕力量还会完全吸收的时候,她就会裂体而亡了。他决定还是把这些话告诉露娜,让她自己做出选择。 叶狂仰天一笑,旋即他脚掌猛地一踏虚空,空气炸裂间,其身形化为一道流光冲出。 因为九劫阴阳境强者的保命能力,在这东玄大陆上绝对是堪称无敌。 但事实上或许自己也没错,即便杀死了最弱了,也花费了自己很大的精力和力气,那对上最强的色欲罪恶体,他又有几分胜算? “没关系,你功劳最大。别说了,看看那里是什么!”南宫月手指不远处。 三日后,热闹无比的天武会终于是结束了,而这一次的天武会排名也是随之传出。 “布法”的事情,我暂时身上没有法力,我师父也就是给我介绍了一点,说得还算是详尽。 “主人,她是我的主人,我是为她办事的。”妲己开口说道,在她的脸上没有一点不好意思的地方,反而显得十分的自豪,让人不得不相信。 听到声音的冼月和紫彤立马就从房间里面冲了出来。看到脸色暗沉,嘴唇发黑,趴在我背上奇振海,冼月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到了地上。 在这种地方,没有善恶之分,亦没有光明和黑暗,哪怕江星自觉自己作恶多端,但和这些变态相比起来,至少他吃不下去人肉。 而药王殿的人,要捉拿他,从本宗出发,来在落寒城,又不知要多久。 “哼,敢做不敢当,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人家都挺着大肚子来找你了,还敢狡辩。”婠婠直接无视风揉雪的解释,一口咬定道。 音落,本就安静的空气越发静寂下来,四周萦绕着一股紧绷的气息。 阿宝飞到空中盘旋了几圈,叫了两声,然后跳到地上打了个滚,模仿出那些被蛊虫咬到后中毒而死的宫人。 来人正是大牛,迅速扶起冷锋离开,至于雷映雪早就不知道躲哪去了,紧接着耳边传来阵阵打斗声,按捺不住好奇,再次慢慢摸索而去。 苏薇看得出,沈木并不是外表那样的对言蓉毫无感觉——言蓉出事,他第一个赶去,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但是论身份,苏薇却是少奶奶,就算亲近一点,也得叫苏薇一声嫂子。 无锋重剑,虽是灵九品的灵兵,但那重量可不是盖的。重达万斤,一般人别说用,提都提不起来。 周而复始,在风揉雪诡异的闪身下,暴涙豺狼的气血值缓缓的下降,风揉雪看着这头脑袋一根线的豺狼,真的会这么轻松吗? 邱道玄哈哈大笑,等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了。以致于原本一向以冷脸示人的他,此也忍不住喜笑颜开。 沉默的白狼,还有他那古怪的名字汉尼拔,呵呵真的以为只是起一个和传奇杀手温和的名字,就能证明自己很牛逼么? 但是现如今,杨家又出了一个能够比拟张无极的绝世天才,那就是杨奇,而且现在杨奇与他的关系还不是太好,杨奇也随时可以来取他的性命,他却不能够做什么,他只有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