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宫墙》 第一章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敲打着长乐宫殿顶的琉璃瓦,也敲打着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苦涩中透着一丝甜腻的腥气,是血,也是毒。 沈青梧躺在宽大的凤榻上,锦被华衾,却暖不透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视线已经模糊,只能勉强看见床前立着一个窈窕的身影,珠翠环绕,宫装迤逦,是她的好妹妹,如今的淑贵妃,苏浅雪。 “姐姐,这‘醉梦散’的滋味如何?”苏浅雪的声音依旧柔婉动听,像春日里最娇嫩的黄鹂,吐出的字句却淬着冰棱,直刺人心,“陛下亲自吩咐,要妹妹我看着您……安心地去。他说,您挡了路,碍了眼,这后位,该换个人坐坐了。” 醉梦散……原来如此。难怪这几日缠绵病榻,太医院束手无策。难怪他,那个曾执她之手,许她山河共老的男人,再未踏足长乐宫一步。喉间涌上腥甜,沈青梧想笑,嘴角却只无力地牵动了一下。心口那点残存的温热,彻底凉透,碎成齑粉。 她努力睁大眼,想看清苏浅雪此刻的神情,是得意,是怨毒,还是那惯常的、楚楚可怜的虚伪?视野却愈发昏暗,只听得苏浅雪又近前一步,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带着恶意的低语:“对了,忘了告诉姐姐,您那刚满三岁的侄儿,前几日在御花园‘失足’落水,救上来时……小身子都僵了。沈家如今,可就剩下您一个了。” 轰——! 最后一丝神智被这句话炸得粉碎。沈家……满门忠烈,镇守边关数十载,竟落得如此下场!侄儿……那粉雕玉琢,会软软唤她“姑姑”的孩子……巨大的悲恸与恨意如滔天巨浪,瞬间将她淹没。她想嘶喊,想质问,想扑上去撕碎眼前这张美丽的画皮,可四肢百骸如同灌铅,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唯余那锥心刺骨的恨,烈焰般灼烧着残魂。 ……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从极深的水底挣扎浮起,一阵尖锐的头痛袭来,伴随着刺骨的寒冷和潮湿霉腐的气味,猛地灌入鼻端。 沈青梧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布满蛛网和污渍的房梁。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木板,铺着薄薄一层散发着霉味的稻草和破旧棉絮。冰冷的空气贴着皮肤,激得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不是长乐宫。这是……冷宫?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发现这身体异常虚弱,手臂细瘦得惊人,腕骨伶仃地凸起,肤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身上穿着分辨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裙,袖口磨损得露出了线头。 怎么回事?她不是死了吗?死在长乐宫,死在苏浅雪的毒酒之下,死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之中。 难道……地府便是这般模样? 不,不对。这身体的感受如此真实,冰冷,疼痛,饥饿……还有,脑海中断断续续涌来的、属于另一个人的破碎记忆。 谢阿蛮。冷宫里一个疯妇的女儿。那疯妇原是先帝时一个不得宠的采女,因冲撞了当时的宠妃被打入冷宫,生下女儿后不久便彻底疯了,时而哭嚎时而痴笑。而谢阿蛮,从小在这冷宫角落长大,人人皆道她随了她娘,也是个痴傻的,受尽欺凌,连最低等的宫人都能随意打骂。 就在昨日,记忆的最后,是几个衣着稍好些的宫女,似乎是某个低位妃嫔身边的,抢走了“谢阿蛮”手里仅有的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馍馍,还推搡着她撞在井沿上…… 沈青梧抬手,摸向额角,果然触到一片黏腻和肿痛。借着从破旧窗棂透进来的、昏沉的天光,她看到指尖沾染的暗红。 不是梦。 她,沈青梧,大景朝曾经的皇后,重生成了冷宫里一个名叫谢阿蛮的痴傻孤女。 滔天的恨意与荒谬感交织冲撞,几乎让她再次晕厥。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住喉咙里即将溢出的悲鸣。 沈青梧,你不能疯。你不能死第二次。上天既然给了你重来的机会,哪怕是这般不堪的身份,你也必须活下去! 苏浅雪!还有他……那个薄情寡义的帝王!沈家满门的血债,她定要一笔一笔,讨还回来! 首先,是适应这具身体,这个身份。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冰冷潮湿的土墙上,闭上眼,梳理着属于“谢阿蛮”的零星记忆,同时,属于沈青梧的、浸淫宫廷数十年的心机与城府,开始冷静地运转。 一个痴儿……在这吃人的深宫,或许是最不起眼,也最安全的伪装。 正思忖间,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一股更阴冷的风和一个粗嘎的嗓音。 “哟,小傻子还没死呢?”一个穿着灰扑扑旧宫装、面颊消瘦颧骨高耸的老嬷嬷端着个破口的瓦罐走了进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嫌恶,“真是命硬,撞成那样都没见阎王。喏,今天的‘饭’。” 瓦罐被随意搁在布满污垢的地上,里面是半罐看不清内容的、稀薄的糊状物,散发着馊味。 沈青梧——此刻的谢阿蛮,低垂着头,蜷缩在角落,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着,像是受惊的小兽。她模仿着记忆里那个痴儿的样子,眼神涣散,盯着虚空的一点,嘴角甚至无意识地流下一丝涎水。 那嬷嬷见状,嗤笑一声:“哼,还是这副德性。赶紧吃了,别死在这儿晦气!”说完,踢了踢地上的瓦罐,转身走了,门也没关严实,留下一道缝隙,灌着冷风。 直到脚步声远去,谢阿蛮才慢慢抬起头。眼底的混沌与痴傻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潭般的幽冷与锐利。她盯着那罐猪食不如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搅。 不能不吃。这身体太虚弱了,需要力气。 她挪过去,捧起瓦罐。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闭上眼,屏住呼吸,将那散发着异味的糊状物一点点咽下。喉咙被粗糙的食物刮得生疼,胃部传来不适的痉挛,但她强迫自己吞咽。 每一口,都像是在吞咽前世的屈辱与仇恨。 吃过东西,恢复了些许力气,她开始打量这间所谓的“屋子”。除了身下的破木板和烂棉絮,墙角堆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窗下有个豁了口的陶盆,里面蓄着一点浑浊的雨水。再无一物。 她必须出去,了解现状,寻找机会。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更浓郁的霉腐气扑面而来。外面是一个荒芜破败的小院,杂草丛生,墙角堆积着瓦砾。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这里偏僻寂静得可怕,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正常宫廷的模糊声响,提醒着她仍在紫禁城的范围之内。 凭着谢阿蛮的记忆和对皇宫格局的熟悉,她辨认出这是西六宫最角落的“静思院”,名副其实的冷宫中的冷宫。住在这里的,除了她们这对“疯傻”母女,似乎还有另外两个早已被遗忘的先帝妃嫔,终日不见人影。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肮脏单薄的衣物,赤着的、布满冻疮和污垢的双脚。必须先解决保暖和基本的生存问题。 正思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女子的笑骂声由远及近。 “快点!娘娘等着用新开的红梅插瓶呢!这鬼天气,冷死了!” “听说静思院后面那株老梅今年开得倒好,去折几枝应付一下算了,反正娘娘也未必细看。” “就你机灵!那地方晦气,快折快走!” 谢阿蛮眼神微动,迅速闪身躲到一丛半枯的荒草后,蜷缩起身体,恢复那副痴痴呆呆的模样。 两个穿着浅粉色宫装的年轻宫女快步走进院子,果然朝着后院那株探出墙头的梅树走去。其中一个胆子小些,不停张望:“听说这里头住着疯子……不会撞见吧?” “怕什么!一个老疯子一个小傻子,还能吃了你不成?”另一个不以为然,手脚利落地折着花枝。 就在这时,谢阿蛮故意弄出了一点轻微的响动。 “谁?!”胆小的宫女吓得一哆嗦。 两人警惕地望过来,看到了草丛后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傻子”。 “呸!真晦气!”折花的宫女啐了一口,“果然是这个傻东西。吓我一跳。”她眼珠转了转,露出一点恶劣的笑意,扬了扬手里开得最好的那枝红梅,“喂,小傻子,想要吗?” 谢阿蛮怯生生地抬头,眼神空洞,盯着那枝红梅,嘴角又流下口水,含糊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哈哈,果然是个傻子!”宫女笑得前仰后合,随手将梅枝往地上一扔,正好丢在一滩泥水里,“想要?爬过去捡啊!” 另一个宫女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有些过分,但也没阻止。 谢阿蛮果然“听话”地,四肢着地,笨拙地朝着那枝梅枝爬去,脏污的手抓住沾满泥水的梅花,紧紧抱在怀里,发出含糊的、满足的嗬嗬声,脸上还露出痴傻的笑。 两个宫女见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仿佛看了一场极有趣的戏。 “行了行了,赶紧走吧,跟个傻子有什么好玩的。”折花的宫女催促道。 两人抱着折好的梅花,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再没看地上的“小傻子”一眼。 等她们走远,脚步声彻底消失,谢阿蛮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怀里的红梅沾满泥污,她却毫不在意。刚才爬行时,她的手在冰冷的泥地里,摸到了几块边缘锋利的碎瓷片,还有一根不知是谁丢弃的、生了锈却还算结实的粗铁丝。 她小心翼翼地将瓷片和铁丝藏进袖子里。梅花瓣上的污泥,被她轻轻抹了一些在脸上、颈间,让原本就肮脏的模样更加不堪入目。 回到那间破屋,她将梅枝插进窗下的破陶盆。艳红的梅花,与这满室的破败灰暗格格不入,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机。 她需要更多信息。谢阿蛮的记忆太破碎了。如今是何年何月?距离她前世死去过去了多久?苏浅雪如何了?皇帝……他又如何? 还有沈家……想到沈家,心口又是一阵锐痛。她必须知道沈家如今的情况! 最直接的办法,是“听”。 冷宫偏僻,但并非完全与世隔绝。负责送“饭”的粗使嬷嬷、偶尔路过或像今日那样来折花的低等宫人,他们的只言片语,都可能泄露外面的消息。 接下来几日,谢阿蛮愈发“痴傻”。她总是蜷缩在院子最不起眼的角落,或是靠近那扇破败院门的草丛后,一动不动,像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极冷极静的光。 她听到了不少零碎的消息。 如今是景和十七年。距离她前世死去的景和十三年,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 皇帝萧景煜依然在位。苏浅雪……果然已是淑贵妃,而且盛宠不衰,据说距离后位,仅一步之遥。四年前沈皇后“病逝”后,中宫一直空悬。 而沈家……听到那些宫人压低的、带着唏嘘或幸灾乐祸的议论时,谢阿蛮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出血痕,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痴傻麻木。 “沈家啊……真是惨哟,满门忠烈,说没就没了……” “嘘!小声点!不想活了?那可是谋逆大罪!沈老将军在边关拥兵自重,意图不轨,证据确凿!陛下仁厚,只诛了首恶,其余流放三千里,已是天恩了!” “可我听说……沈小公子落水,怕是也……” “哎,谁知道呢?这宫里的事儿……话说回来,如今苏贵妃娘娘圣眷正浓,又育有皇长子,将来这福气啊,还在后头呢……” 谋逆……流放……侄儿“失足”……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魂魄上。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这具瘦弱躯壳的束缚。她死死咬着牙关,口腔里满是血腥味。 沈家绝不会谋逆!那是赤裸裸的构陷!是鸟尽弓藏,是赶尽杀绝!萧景煜,苏浅雪,你们好狠的心,好毒的手段! 她必须离开这里,必须走到有更多信息、更多机会的地方去!装疯卖傻只能暂时保全,却无法复仇。 机会,在一个飘着小雪的午后,悄然来临。 依旧是那个送饭的刻薄嬷嬷,许是天寒地冻心情更差,将瓦罐掼在地上时,力气大了些,罐子裂开一道缝,馊味的糊糊流了一地。 “晦气!”嬷嬷骂骂咧咧,掏出块脏帕子擦手,帕子一角,却露出半枚眼熟的、有些磨损的玉佩穗子。 谢阿蛮瞳孔骤缩。 那玉佩……是前世她成为皇后不久,萧景煜亲手所赠,说是祖传之玉,寓意“同心”。她一直贴身佩戴,直至死去。怎么会在这个冷宫嬷嬷手里?是丁,前世她“病逝”后,长乐宫之物尽数封存,后来多半被苏浅雪把持。这玉佩流落出来,被这嬷嬷不知怎么得了去,或是偷,或是赏。 嬷嬷擦完手,随手将帕子塞回袖中,没留意那露出的穗子,也没留意角落那“小傻子”骤然幽深的目光。 就在嬷嬷转身要走时,谢阿蛮忽然动了。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窜起,却不是冲向嬷嬷,而是踉踉跄跄、手脚并用地朝着院子那口枯井跑去,嘴里发出惊恐的、含糊的尖叫:“鬼!井里有鬼!娘!娘!鬼抓我!” 她跑得歪歪扭扭,几次险些摔倒,最后竟真的一头扑倒在井沿边,半个身子都探了进去,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那嬷嬷吓了一跳,随即怒道:“作死啊!小疯子!快滚开!”她可不想闹出人命,哪怕是个傻子的命,在这节骨眼上也麻烦。 她上前去扯谢阿蛮。谢阿蛮却仿佛力大无穷,死命扒着井沿,哭喊挣扎,脏污的手在嬷嬷干净的衣袖上留下好几个黑手印。 “放手!你这脏东西!”嬷嬷气急败坏,用力一拽。 刺啦——一声轻微的布帛撕裂声。嬷嬷的袖口被扯开一道口子,那块脏帕子连同那半枚玉佩穗子,一起掉落在井边的泥雪地里。 嬷嬷只顾着查看自己破损的衣袖,心疼不已,骂得更凶,抬脚就想踹向还趴在井边的谢阿蛮。 谢阿蛮却在她抬脚的瞬间,仿佛被井里的“鬼”彻底吓破了胆,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慌乱中,一只手“无意”地扫过地面,将那帕子和穗子一起拨到了井沿的阴影角落里,另一只手则迅速从自己袖中摸出那枚早就藏好的、最锋利的碎瓷片。 嬷嬷那一脚踢空了,更是火冒三丈,上前两步,弯下腰,伸手就要狠狠拧谢阿蛮的耳朵。 就是此刻! 谢阿蛮眼中痴傻尽褪,寒光乍现。借着嬷嬷俯身遮挡的刹那,她握着瓷片的手,快、准、狠地在那嬷嬷挽起袖口、露出的小臂内侧,用力一划! “啊——!”嬷嬷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伤口不深,但足够长,鲜血瞬间涌出。更关键的是,小臂内侧,一个隐秘的、暗红色的半月形胎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 谢阿蛮立刻恢复痴傻,抱着头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极度恐惧下的胡乱挥舞。 嬷嬷捂着手臂,又惊又怒,看着血流不止的伤口和吓傻了的“小疯子”,一时间竟不知该先处理伤口还是先教训人。伤口火辣辣地疼,血流得她心慌。再看那傻子,满脸涕泪污泥,眼神涣散,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胡话。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碰上个索命的疯子!”嬷嬷终究是怕了,也顾不上去捡掉落的帕子,狠狠瞪了谢阿蛮一眼,捂着伤口,匆匆走了,急着回去止血包扎。 寒风卷着碎雪,掠过荒芜的庭院。 谢阿蛮慢慢止住了颤抖。她匍匐在地,一点点挪到井沿阴影处,捡起那沾满泥雪的脏帕子,和那半枚熟悉的玉佩穗子。穗子已经被磨损得看不出原来的鲜亮颜色,但系着的绳结打法,是她独有的、萧景煜曾夸过别致的手法。 指尖拂过冰冷的玉穗,前世记忆与今生的恨意汹涌交织。 将穗子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然后,她挪到刚才嬷嬷站立的地方,低头,看向雪泥混合的地面。 那一小滩鲜红的血渍尚未完全凝固,旁边有几个凌乱的脚印。而在嬷嬷最初吃痛捂臂时,滴落的几滴血附近,雪泥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但隐约能看到半个模糊的脚印轮廓,还有一点点……非常细微的、几不可察的深褐色粉末状痕迹,混杂在泥雪中。 若非她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谢阿蛮伸出指尖,极小心的,沾起一点那混合了血泥和可疑粉末的湿冷泥土,凑近鼻尖。 除了血腥和泥土的腥气,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气?以及一点难以形容的、微微发苦的涩味。 这不是普通的泥土沾染的味道。 她抬起头,望向嬷嬷离开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心那半枚玉穗,最后,目光落回地上那滩血渍和可疑的痕迹上。 小臂内侧的半月形胎记…… 檀香苦味粉末…… 流落到冷宫嬷嬷手中的皇后旧物…… 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猜想,如同这冬日的阴云,缓缓笼罩心头。 这冷宫,这看似被遗忘的角落,这人人可欺的“小傻子”身边,水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深得多。 雪,渐渐大了,纷纷扬扬,试图掩盖地上的一切痕迹。 谢阿蛮将玉穗贴身藏好,抹去指尖那点泥土,重新蜷缩回角落,恢复那副空洞痴傻的模样。 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幽暗的火光,在风雪中无声燃烧。 静思院破败的窗棂外,暮色四合,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远处宫檐下,依稀传来报时的、沉闷的钟鼓声,一声,又一声,碾过积雪,回荡在重重宫阙之间,也沉沉地压在这冷宫一隅。 夜,还很长。她的路,也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静思院的每一寸砖石和枯草。寒风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卷动着地上残留的雪末。远处宫墙上的灯火,隔着重重院落和高墙,只剩几点模糊昏黄的光晕,照不进这被遗忘的角落。 谢阿蛮蜷缩在角落的烂草堆里,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土墙。怀中,那半枚玉佩穗子紧贴着心口,硌得生疼,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手臂上,白日被推搡撞出的瘀伤和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与心底那焚心蚀骨的恨意相比,这点皮肉之苦,微末得不值一提。 景和十七年……四年了。 沈家“谋逆”,满门凋零。苏浅雪宠冠六宫,距离后位仅一步之遥。萧景煜……他果然一如既往的“圣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翻腾的恨意略微沉潜。现在不是沉溺于愤怒的时候。她需要思考,需要计划,需要从这潭看似死寂的泥沼里,找到第一块可供垫脚的石头。 白日里那老嬷嬷手臂上的半月形胎记,滴落血迹旁可疑的深褐色粉末,还有这枚流落至此的皇后旧物……这些碎片,如同散落一地的珠子,需要一根线将它们串联起来。 那嬷嬷姓吴,宫里人都叫她吴嬷嬷,是专管西边几处冷宫、杂役房浆洗和粗使饭食发放的。位份极低,油水也有限,但在这片被遗忘的区域,也算是个有点小权的“人物”,惯会拜高踩低,克扣欺凌。她袖中怎会有沈青梧的旧物?是偷,是捡,还是……有人赏的? 若是偷捡,这般宫嫔旧物,即便是废弃皇后的东西,流落在外也是隐患,她一个粗使嬷嬷,未必有胆私藏,更不会随意系在帕子上露了形迹。若是赏的……谁能赏?又为何赏给这样一个低等嬷嬷? 还有那粉末。檀香气息混合着苦味……宫中檀香常见,多为礼佛静心之用,各宫娘娘甚至有些得脸的掌事嬷嬷都会用。但混合了特殊苦味的檀香粉末……沈青梧搜索着前世的记忆。似乎……隐约有点印象。先帝晚年,曾有一位颇为受宠的妃子,据说患有头风之疾,太医院特制过一种安神香,里面便有一味叫“苦檀”的药材,研磨极细后掺入檀香粉中,点燃后气息清苦,有宁神镇痛之效。那位妃子后来因牵扯巫蛊之事被赐死,这特制的香方也就鲜少人知了。 难道那吴嬷嬷,或者她背后之人,在用这种香?一个冷宫杂役,需要用这般讲究(即便已是旧方)的安神香么?还是说,这香另有用途? 胎记,旧物,特殊的香粉……吴嬷嬷身上,透着蹊跷。 谢阿蛮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眼下最急迫的,是生存和获取信息。装傻是保护色,但不能真的困死在这里。吴嬷嬷是一条线,但不能只指望这一条线。这静思院里,还有另外两位“住户”。 记忆里,东头那间稍微齐整些的屋子里,住着的是先帝时的李美人,因家族获罪被牵连,打入冷宫多年,据说精神已不太正常,终日喃喃自语,偶尔会尖叫。西头更破败的那间,住着的是王选侍,性情懦弱,几乎从不出门,像个影子。 或许,可以从她们那里,听到点不一样的东西,或者,找到点能用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日,谢阿蛮依旧扮演着痴傻的谢阿蛮。吴嬷嬷手臂受了伤,似乎憋着火气,送来的“饭食”越发不堪,有时干脆“忘了”送。谢阿蛮便去院子里挖些能吃的草根,或者趁着夜色去后院那株老梅树下,捡拾些掉落、尚未完全腐烂的梅子果腹。冷硬酸涩的食物下肚,带来真实的生存感,也磨练着她的意志。 她开始有意识地扩大“活动”范围。白日里,她蜷缩在不同的角落,有时靠近李美人那间屋子的窗下,有时在王选侍门口不远处的井台边“玩”泥巴。耳朵却时刻竖着,捕捉着每一丝动静,每一句模糊的话语。 李美人屋里时常传来断续的呓语,有时是哭泣,有时是尖笑,偶尔能听清几个词:“陛下……臣妾冤枉……孩子……我的孩子……”更多的则是混乱不堪的句子。谢阿蛮听了几日,从中剥离出一点信息:李美人当年似乎曾有过身孕,但未足月便小产了,而后家族出事,她也被废入冷宫。小产之事,她似乎一直耿耿于怀,认为是有人陷害。 而王选侍那边,几乎无声无息。只有一次,谢阿蛮“不小心”将一团泥巴扔到了她虚掩的门板上,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带着惊恐的抽气声,随即门被轻轻关严,再无声响。是个胆小而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 谢阿蛮并不着急。她像最耐心的猎手,等待着可能的契机。 转机出现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乎又有雪意。吴嬷嬷板着脸来送饭,将一个更破的瓦罐往地上一顿,汤汁溅出少许。她手臂上缠着布条,脸色有些发黄,眼下一片乌青,显得烦躁易怒,连平日那点敷衍的骂咧都少了,只是狠狠地瞪了角落的谢阿蛮一眼,便匆匆要走。 就在她转身时,一阵冷风卷过,吹起了她腰间一块半旧不新的汗巾子一角。谢阿蛮眼尖地看到,那汗巾子下,似乎压着一个小巧的、颜色鲜艳的锦囊,与吴嬷嬷一身灰扑扑的打扮极不相称。锦囊的用料和绣工,绝非一个粗使嬷嬷能用得起的。 吴嬷嬷似乎察觉,急忙用手按了按腰间,快步离去。 谢阿蛮垂下眼帘,继续摆弄手里的几根枯草,心中念头急转。那锦囊……颜色是宫女子和低阶妃嫔常用的桃红,上面绣的似乎是并蒂莲?花样有些俗艳,但针脚细密,用料也是不错的绸缎。是别人给的?还是……她自己的?若是自己的,一个粗使嬷嬷,用这样扎眼的好东西,不合常理。若是别人给的……是谁?为何给? 联想到那枚玉佩穗子,吴嬷嬷身上,似乎总有些来路不明的好东西。这些东西,是赏赐,是贿赂,还是……封口费? 她隐隐觉得,自己可能触到了某条隐藏在冷宫污浊水面下的暗线。 又过了两日,谢阿蛮在井台边“发呆”时,听到了两个路过静思院外围的粗使太监的闲谈。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午后,依旧断断续续飘了过来。 “……听说没有?长春宫那边,又请太医了。” “淑贵妃娘娘?不是前几日才说凤体违和么?” “谁知道呢?说是心悸失眠,夜里多梦……陛下心疼得不得了,把太医院院正都召去了,还发了火,说若治不好娘娘,要他们好看。” “啧啧,真是盛宠啊……不过,我听说啊,娘娘这病,有点怪,时好时坏的,用了多少好药也不见根除……” “嘘!慎言!主子们的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快走快走!” 声音渐渐远去。 长春宫,淑贵妃苏浅雪,心悸失眠,多梦……时好时坏。 谢阿梧心中冷笑。是亏心事做多了,夜半怕鬼敲门么?抑或是……别的缘故? 不知怎的,她忽然又想起了吴嬷嬷身上那可能的“苦檀”香粉。安神……镇痛……苏浅雪需要安神么? 一个模糊的、大胆的猜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涟漪。但这猜想需要证据,需要更多的线索来连接。 她需要更接近“外面”的信息源。吴嬷嬷是一条路,但风险不小,且被动。她必须开辟新的途径。 机会,往往青睐有准备的人,即使这个人看起来是个傻子。 那是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阳光惨淡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静思院久违地来了一个“客人”。一个穿着靛蓝色棉袍、面容愁苦的中年宫女,挽着个不大的包袱,在吴嬷嬷的带领下,走到了东头李美人的屋前。 “李主子,这是浣衣局新分派来伺候您的宫人,姓赵。”吴嬷嬷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规矩都懂,以后您的饭食浆洗,就归她管了。”说罢,也不等里面回应,将人往门口一推,自己转身就走了,经过谢阿蛮蜷缩的角落时,照例厌恶地瞥了一眼。 那姓赵的宫女站在李美人紧闭的房门前,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轻轻叩了叩门:“李主子?奴婢赵氏,来伺候您了。” 里面毫无反应。 赵宫女又唤了两声,依旧无声。她叹了口气,脸上愁苦之色更浓,默默退到屋檐下,将包袱放在脚边,抱着手臂,望着院子里的积雪发呆。她身上靛蓝色的宫装洗得发白,袖口打着补丁,但浆洗得还算干净。面容憔悴,眼角有着细密的皱纹,看起来在宫里年头不短了,却依旧是个低等宫人。 谢阿蛮蜷在角落里,眯着眼,看似在晒太阳发呆,实则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浣衣局……那是宫里最苦最累的地方之一,终日与冷水皂角为伍,地位卑微。被分配到冷宫伺候一个疯癫的废妃,更是苦差中的苦差。这赵宫女,要么是得罪了人,要么是实在没有门路,才会落到这般田地。 或许……这是一个机会。 谢阿蛮没有立刻行动。她继续观察。赵宫女很安静,大部分时间就呆在屋檐下,偶尔起身活动一下冻僵的手脚。李美人的房门始终紧闭。到了送饭的时辰,吴嬷嬷没来,是另外一个面生的粗使太监拎了个食盒来,放到门口就走了。赵宫女默默取过食盒,再次轻轻叩门,低声道:“李主子,用膳了。” 门内终于有了点动静,是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瘦骨嶙峋的手飞快地将食盒拽了进去,随即门又砰地关上。 赵宫女似乎松了口气,回到屋檐下,从自己包袱里摸出半个冷硬的饼子,就着雪水,小口小口地吃着。 谢阿蛮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朝井台走去,似乎要去喝那破陶盆里积蓄的雪水。经过赵宫女不远处时,她脚下一滑,“哎哟”一声,结结实实摔在了冰冷的雪地上,手里的几根枯草也飞了出去,恰好落在赵宫女脚边。 她立刻像受惊的动物般,四肢着地,慌乱地去抓那些枯草,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咽,脸上又露出那种痴傻的、执拗的神情。 赵宫女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待看清是个脏兮兮的小丫头,眼神痴傻,动作笨拙,脸上的惊惧褪去,换上了一丝怜悯。她见谢阿蛮穿着单薄破烂的衣物,赤脚踩在雪地里,冻得通红,手指也满是裂口,于心不忍,弯腰捡起了那几根枯草,迟疑了一下,递还过去,轻声道:“给你。地上冷,快起来吧。” 谢阿蛮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宫女,眼神空洞,却牢牢“盯”着对方手里的枯草,然后一把抢过,紧紧抱在怀里,像是得了什么宝贝,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口水又流了下来。 赵宫女看着她这副模样,怜悯之色更浓,轻轻叹了口气。在这吃人的宫里,这样痴傻的孩子,能活下来已是奇迹。她想了想,又从自己那半个饼子上,掰下小小的一角,犹豫片刻,还是递了过去:“饿了吧?这个……给你。” 谢阿蛮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没理解,依旧抱着枯草傻笑。 赵宫女将那小角饼子放在她面前的地上,然后退开几步,不再看她,转身回到屋檐下。 谢阿蛮“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地上的饼子,又看看赵宫女,然后飞快地抓起饼子,塞进嘴里,胡乱嚼着咽下,然后又冲着赵宫女“嘿嘿”傻笑两声,这才抱着她的“宝贝”枯草,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 整个过程,她表现得完全符合一个痴儿对食物和“玩具”的本能反应,以及一丝对陌生善意(递还枯草和给食物)的、笨拙的“讨好”式回应。 赵宫女显然接受了这个设定。一个可怜又痴傻的小丫头,在这冷宫里,或许比那些心思复杂的正常人,更让人放松警惕。 接下来的几天,谢阿蛮开始有意识地“接近”赵宫女。她总是在赵宫女附近徘徊,有时“玩”泥巴,有时对着枯草发呆,偶尔会“无意”地靠近,用那种空洞又似乎带着点好奇的眼神,盯着赵宫女浆洗李美人的旧衣物(从门缝里递出来的),或者看着她修补自己破旧的鞋子。 赵宫女起初还有些戒备,但见这傻丫头只是看着,从不打扰,也不吵闹,渐渐也就习惯了。有时她会自言自语般念叨两句,比如“这天气,水真冷”,或者“这布料都脆了,一搓就破”。谢阿蛮从不回应,只是偶尔会发出一点无意义的音节。 一次,赵宫女在晾晒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衣时,不慎被风吹落在地,沾了泥雪。她急忙去捡,谢阿蛮却先一步,笨拙地爬过去,用脏兮兮的手抓起衣服,递给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傻笑。 赵宫女接过,看着衣服上新增的脏手印,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重话,只低声道:“唉,你呀……”语气里,竟有了点对待不懂事孩童的宽容。 又过了几日,谢阿蛮“捡到”了一块相对平整、边缘锋利的石片,开始在她常呆的角落,用石片在地上胡乱划拉。划出的东西杂乱无章,有时是歪扭的线条,有时是莫名的凹坑。 这天,赵宫女经过时,无意中瞥了一眼,脚步忽然顿住了。她蹲下身,仔细看着地上那些杂乱划痕中,隐约出现的一个极其简陋、但轮廓依稀可辨的图案——那似乎是一朵花,梅花,五瓣的形状虽然歪斜,却有那么点意思。 赵宫女惊讶地抬头,看向正拿着石片,对着地面发呆流口水的谢阿蛮。“你……你画的?”她指了指那个梅花图案。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地面,忽然用石片在旁边重重划了一道,将那个模糊的梅花图案破坏掉,然后“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觉得这很有趣。 赵宫女眼中的惊讶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或许只是巧合吧?一个傻子,怎么可能……但看着这丫头脏污小脸上那双偶尔过于安静(当她发呆时)的眼睛,赵宫女心里某个角落,轻轻动了一下。她在这个年纪时,也曾喜欢在沙地上画些花花草草…… 这细微的松动,被谢阿蛮精准地捕捉到了。她依旧扮演着痴傻,但“无意”中展露的这一点点“非纯粹破坏”的痕迹,像一颗种子,悄悄落入了赵宫女心田。这不足以让她怀疑谢阿蛮不傻,却可能让她产生一种“这傻孩子或许并非全无感知”的微妙感觉,从而更容易放下心防。 时机渐渐成熟。 这天傍晚,天色暗得早,寒风凛冽。赵宫女坐在屋檐下,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缝补一件旧衣,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谢阿蛮缩在附近的草堆里,怀里抱着几根枯枝,瑟瑟发抖。 忽然,李美人的房门猛地被拉开,李美人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眼神狂乱,指着赵宫女尖声叫道:“毒妇!你是来害我的!是不是!是不是她派你来的!我的孩子……还我的孩子!”她状若疯虎,就要扑上来。 赵宫女吓得脸色煞白,手里的针线衣物掉了一地,连连后退:“主子!李主子!您认错人了!奴婢是来伺候您的啊!” 李美人却不听,依旧嘶喊着扑打。赵宫女不敢还手,只得绕着井台躲避,狼狈不堪。 就在这时,缩在草堆里的谢阿蛮忽然动了。她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却不是逃跑,而是朝着李美人和赵宫女之间冲了过去,手里紧紧攥着那几根枯枝,嘴里发出尖锐的、毫无意义的叫喊:“啊——!啊——!” 她冲得突然,动作笨拙却带着一股蛮劲,正好挡在了李美人面前。李美人被她一撞,踉跄了一下,狂乱的目光似乎被这突然插入的“障碍物”打断了一瞬。 谢阿蛮趁机转过身,背对着李美人,面对着吓呆了的赵宫女,手里挥舞着枯枝,继续发出那种刺耳的、保护领地般的嚎叫,眼睛却飞快地眨了一下,极轻极快地,对赵宫女做了个“快走”的口型。 赵宫女愣住了。 “滚!都滚!你们都是坏人!”李美人回过神来,更加暴怒,伸手就要来抓谢阿蛮的头发。 谢阿蛮“吓得”抱头蹲下,枯枝掉在地上,身体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嚎叫变成了呜咽。 赵宫女看着挡在自己身前、虽然害怕却“ unintentionally ”阻了李美人一下的痴傻小丫头,又想起刚才那瞬间似乎看花眼的口型,心中震撼混杂着感激,来不及细想,趁着李美人注意力被谢阿蛮吸引,连忙捡起地上的东西,快步退回了分配给自己的、隔壁那间堆放杂物的狭小耳房,紧紧关上了门。 李美人抓不到赵宫女,又踢打了缩在地上的谢阿蛮两下,见她只是呜呜哭嚎,毫无反应,也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回了自己屋子,重重摔上了门。 院子里重归寂静,只有寒风呼啸。 谢阿蛮慢慢止住呜咽,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雪末,捡起那几根枯枝,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角落。额角似乎被李美人的指甲划了一下,有点刺痛。但她心里,却平静无波。 苦肉计,加上一点点暗示性的“异常”,足够了。经此一遭,赵宫女对她,恐怕就不再仅仅是怜悯,而会多出一份感激和疑惑。这份复杂的情感和尚未证实的好奇,就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 果然,第二天,吴嬷嬷来送饭时,赵宫女特意等在门口,接过自己和谢阿蛮的那份粗劣食物后,犹豫了一下,低声对吴嬷嬷道:“嬷嬷,那孩子……昨日李主子发病,多亏她挡了一下。您看……能不能给她件厚实点的旧衣服?这天太冷了,她身上那件实在不成样子。” 吴嬷嬷三角眼一翻,嗤道:“一个傻子,冻死了干净,省得碍眼!宫里哪有多余的衣物给她?你要好心,把你自己的给她啊!”说完,扭着腰走了。 赵宫女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手里两个破瓦罐,默默叹了口气。她走到谢阿蛮的角落,将其中一个瓦罐放下,看着蜷缩在那里、眼神空洞的小丫头,低声道:“吃吧。”顿了顿,又像是自言自语,“这宫里……真是没一点人情味儿。” 谢阿蛮“迟钝”地抱起瓦罐,小口小口地吃着,耳朵却竖着。 赵宫女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摇摇头,转身离开了。但傍晚她来收瓦罐时,谢阿蛮注意到,她自己的包袱,似乎比来时瘪了一些。 夜里,谢阿蛮在草堆下,摸到了一件半旧但厚实了许多的棉坎肩,虽然打着补丁,却洗得很干净,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和一丝阳光晒过的气息。 她将坎肩紧紧裹在身上,久违的暖意一点点渗透冰冷的肌肤。 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赵宫女这条线,初步建立。接下来,就是如何从这条线上,获取有价值的信息,比如浣衣局的见闻,比如宫里近期的动向,比如……有关吴嬷嬷,或者其他人、事、物的点滴。 窗外,夜色深沉,朔风卷着雪粒,敲打着窗纸。远处宫墙的轮廓,隐没在黑暗与风雪之中,仿佛蛰伏的巨兽。 谢阿蛮靠着墙,闭上眼睛。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她已不再是那个被困在凤榻上无力等死的沈青梧。她是谢阿蛮,一个冷宫里“痴傻”的孤女,悄然织网,静待风云。 怀中的玉佩穗子,贴着心口,冰冷,却也是她不灭的恨火与野心的铭刻。 这吃人的宫廷,她回来了。而那些欠了她的,她将一一讨回,连本带利。 雪,下得更紧了。 第三章 绵密的雪粒渐渐转成了细雪,纷纷扬扬,将静思院本就荒芜的院落覆盖得更加严实,仿佛要抹去一切棱角和痕迹。寒意渗骨,连呼啸的北风似乎都冻得迟缓了。 谢阿蛮裹着赵宫女给的那件旧棉坎肩,蜷缩在她那角落的草堆里。坎肩带来的暖意有限,却真实地隔绝了一部分刺骨的冰冷,更重要的是,它像一层薄薄的铠甲,让她在这酷寒中得以保存更多体力去思考,去观察。 赵宫女果然如她所料,因着那日的“挡灾”和若有若无的“异常”,对她态度愈发不同。送饭收罐时,偶尔会多停留片刻,叹息两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比如“这雪不知要下到何时”,“井台边滑,你莫要去玩”,或是“李主子今日又哭了一场”。语气里带着对她这个“痴儿”的怜悯,也夹杂着自身处境的愁苦。 谢阿蛮大多时候只是呆坐着,眼神涣散,或摆弄着枯枝碎石,偶尔在赵宫女提到“冷”、“饿”这类字眼时,会瑟缩一下,或摸摸肚子,给出最本能的反应。但她“倾听”的姿态,她那过于安静(对于一个痴儿而言)的沉默,像一块磁石,慢慢吸引着孤独且压抑的赵宫女倾吐更多。 “这宫里头的冬天,一年比一年难熬了。”一日,赵宫女蹲在屋檐下,就着雪水搓洗李美人一件污渍斑斑的旧裙,手指冻得通红,低声絮语,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浣衣局那边的井口都结了厚冰,每日砸冰取水,好些姐妹的手都裂得不成样子……唉,若是有门路的,早使银子调去别处了,谁愿意待在那冰窟窿里?” 谢阿蛮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没听见。 赵宫女看了她一眼,摇摇头,继续道:“也是我运道不好,当年不小心打翻了刘嫔娘娘一盏茶……便被发落到那里,一待就是八年。如今又被送到这儿……”她声音低下去,带着认命般的苦涩,“这李主子,时好时坏的,伺候起来也提心吊胆。还不如在浣衣局,虽苦些,倒也清净。” 刘嫔?谢阿蛮脑中迅速检索。景和初年,似乎是有个刘嫔,出身不高,有些姿色,也曾有过一阵恩宠,后来不知怎的渐渐没了声响。看来赵宫女是被那位刘嫔所迁怒。八年浣衣局……难怪眉宇间刻满了风霜与逆来顺受。 “好在……如今长春宫那边,淑贵妃娘娘管着六宫事宜,听说赏罚比以前分明些了,克扣份例的事也少了点。”赵宫女搓洗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是……娘娘凤体似乎一直不大安泰,太医院的人常往长春宫跑。前几日听说,连民间寻访的名医都请进宫了。” 谢阿蛮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苏浅雪的病……果然还没好,甚至更重了?需要广寻名医? “不过啊,”赵宫女忽然话锋一转,带着点底层宫人特有的、对高位者隐秘的窥探与议论欲,“我昨儿去领这个月的皂角,听永巷那边的婆子嘀咕,说长春宫近来不太平,夜里总有怪声,值夜的宫女好几个都吓病了,换了又换。也不知是真是假……” 怪声?吓病?谢阿蛮心中冷笑。是心虚产生的幻听,还是……有人装神弄鬼?苏浅雪,你也会怕么? 她依旧沉默着,只将头往膝盖里埋了埋,像是怕冷。 赵宫女见她这般,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专心洗完衣物,晾晒起来。那件旧裙上有一块暗红色的污渍,似乎是经年累月的血渍,极难洗净。赵宫女费力搓揉着,低声道:“这渍子……怕是在冷宫头一年就落下的,听说李主子小产时,流了好多血,没人管,自己捱过来的……” 小产……血渍……无人问津的冷宫弃妃。 谢阿蛮脑海中,李美人癫狂的哭喊“我的孩子”,吴嬷嬷臂上的胎记,苏浅雪的“病”,还有那若有若无的“苦檀”香粉……这些碎片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轻轻拨动,发出细微的共鸣,但具体的图案依旧模糊不清。 她需要更多信息,关于吴嬷嬷,关于那些可能流落到冷宫、却又价值不菲的小物件。 机会在几天后再次出现。那日天色放晴了些,积雪未化,反射着稀薄的阳光。吴嬷嬷又来送饭,脸色比前几日更差,眼下的乌青浓重,嘴唇干裂,脚步有些虚浮。她将瓦罐重重顿在谢阿蛮面前时,袖口随着动作向上缩了一截。 谢阿蛮垂着头,蜷缩着,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吴嬷嬷露出的那一截手腕上,除了旧伤疤,似乎多了一道新鲜的、细长的红痕,像是被什么枝条或细鞭抽打过的痕迹。而且,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檀香的苦味,似乎比之前更明显了些,即便隔着几步远,也能隐隐嗅到。 吴嬷嬷放下瓦罐,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低声咒骂了一句:“催命鬼似的……真当老娘是铁打的不成……”声音含混,充满怨气。 她似乎意识到失言,立刻闭了嘴,警惕地左右看了看,目光扫过角落的谢阿蛮,见她依旧是那副痴傻模样,才稍稍放松,但眉宇间的焦躁不安却掩不住。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东西,然后快步走了,方向却不是往常离开静思院的那条路,而是绕向了后院更偏僻的角落。 谢阿蛮等她的身影消失在断墙后,慢慢抱起瓦罐,小口吃着里面冰凉的糊糊,大脑飞速运转。吴嬷嬷身上的新鲜伤痕,加深的苦檀味,腰间的藏物,反常的路径,以及那句“催命鬼似的”抱怨……她背后果然有人,而且那人近期给她的压力不小,甚至可能动了粗。是索要什么东西?还是催促她办某件事? 那腰间藏着的,会是另一个锦囊,或是别的什么吗? 谢阿蛮决定冒一点险。她吃完东西,将瓦罐放回原处,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吴嬷嬷消失的后院方向走去,边走边发出无意义的哼唧声,像是在漫无目的地游荡。 静思院的后院比前院更加荒败,断壁残垣,积雪覆盖着枯藤和瓦砾。那株老梅树虬枝盘结,在雪光中映出疏影。吴嬷嬷早已不见踪影。谢阿蛮假装被一根突出的枯枝绊倒,摔在雪地里,趁机快速扫视四周。 地面积雪上,有一行新鲜的脚印,通往梅树后方一处半塌的、原本可能是存放杂物的小棚屋。脚印有些凌乱。 谢阿蛮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雪,嘴里含糊地念叨着,脚步却“无意”地朝着那小棚屋挪去。离得近了,能听到里面传来极力压低的、急促的说话声,是吴嬷嬷,还有一个更尖细些的、陌生的嗓音,听起来像个年轻的内侍。 “……不能再拖了!那边催得紧!这次若再拿不出像样的,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尖细嗓音带着威胁。 “我知道!可那老疯子看得紧,又疯疯癫癫的,上次差点被她挠花脸!那东西她藏得隐秘,哪有那么容易得手?”吴嬷嬷的声音又急又恼。 “我不管!最迟后天!否则,你自己去跟‘上头’解释!”尖细嗓音不耐烦道,“还有,香粉快用完了,下次记得多带些来,分量要足!那边说近来不安稳,需得加量。” “加量?”吴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又赶紧压下,“那东西金贵,又不易得,我……” “少废话!照做就是!”尖细嗓音打断她,“对了,这是这次的‘辛苦钱’,把事情办漂亮了,自然还有你的好处。”一阵细微的、钱币或小物件碰撞的轻响。 接着是吴嬷嬷带着点谄媚和贪婪的应承声:“是是是,您放心,我一定想办法……” 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人要出来。 谢阿蛮心中一凛,立刻装作被梅树吸引,仰着头,指着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啊……花……花……”的痴语,脚下却慢慢往旁边挪,将自己藏在梅树粗大的主干后面。 棚屋的破帘子被掀开,先出来的是一个穿着深灰色棉袍、背影瘦小的小太监,低着头,脚步匆匆,很快消失在另一侧的断墙后。接着,吴嬷嬷也走了出来,脸上余怒未消,又带着点得了好处的松快,她警惕地四下张望,没发现藏在树后的谢阿蛮,整理了一下衣襟(腰间似乎又平坦了下去),也快步离开了。 谢阿蛮从树后转出来,看着地上两行走向不同的脚印,心中波澜起伏。 “那边”、“上头”——果然有指使者。 “那东西”——他们在找某样东西,很可能来自李美人,或者与李美人有关,且那东西被李美人藏得隐秘。 “香粉”、“加量”——指的就是那种特殊香粉,需求方近来“不安稳”,需要加大使用量。这与赵宫女所说的长春宫“不太平”、“怪声”隐约对应。 “辛苦钱”——吴嬷嬷是被人用利益驱使的。 看来,李美人当年小产乃至获罪入冷宫,恐怕另有隐情,甚至可能与她所藏的“东西”有关。而这隐情,牵扯到了吴嬷嬷背后的人,那人如今似乎正被某种“不安稳”所困扰,急需那“东西”或者加大香粉用量来缓解。 苏浅雪……会是你吗?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又在寻找什么? 谢阿蛮不动声色地退回前院。她需要设法接近李美人,或者,从李美人那里找到线索。但李美人神智不清,戒备心重,贸然接近风险极大。或许,可以从她偶尔清醒的碎片话语中,或者从赵宫女日常伺候的细节里,找到突破口。 接下来的日子,谢阿蛮更加留意李美人那边的动静。她发现,李美人虽然多数时候疯癫,但偶尔,在天气晴好的午后,她会安静地坐在门槛内一点点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抱着一件破旧的、小小的婴儿襁褓(不知从何而来),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嘴里哼着破碎不成调的摇篮曲。那时她的神情,哀伤而恍惚,却少了许多狂乱。 赵宫女送饭或递送洗净的衣物时,也会趁着她这种相对平静的时刻,快速完成交接,有时会低声劝一句:“主子,进屋吧,外头冷。”李美人有时毫无反应,有时会突然惊醒般,恶狠狠地瞪她一眼,抢过东西,“砰”地关上门。 谢阿蛮还注意到,李美人似乎对某种颜色特别敏感——正红色。有一次,赵宫女晾晒的一件旧衣里,有一块褪色成粉红的补丁,被李美人看见,她突然激动起来,指着那块补丁尖叫:“血!是血!孩子的血!你们杀了我的孩子!”吓得赵宫女慌忙将衣服收了起来。 正红色……血……孩子。 沈青梧想起自己前世曾听说过的一些宫廷阴私。有些狠毒的手段,会利用药物或邪术,针对有孕的妃嫔,其征兆或残留痕迹,有时会与特殊的颜色、气味相连。难道李美人小产,并非意外? 而吴嬷嬷他们寻找的“东西”,会不会也与这些有关? 线索依旧散乱,但指向性似乎越来越明确。 这天傍晚,谢阿蛮正缩在角落,就着最后的天光,用石片在冻硬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赵宫女忙完了活计,没有立刻回她那小耳房,而是搓着冻僵的手,走到了离谢阿蛮不远处的井台边,默默望着西边即将沉没的黯淡夕阳,背影萧索。 静默良久,她忽然低声开口,像是积压了太久,终于需要找一个完全“不会泄密”的树洞倾诉:“今天……我去交浆洗好的宫人衣物,路过永巷北头那排矮房,听见两个老嬷嬷在墙根下说话……”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们说……说几年前,也是这样的冬天,有个被打入冷宫的妃子,夜里悄无声息地就没了。第二天发现时,身子都僵了,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块玉佩,怎么都掰不开……后来那玉佩也不知所踪。她们还说……那妃子死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像是看见了极可怕的东西……” 谢阿蛮划拉石片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玉佩?冷宫妃子?她想起了自己那半枚穗子原本所属的玉佩。 赵宫女没察觉她的细微异样,继续道:“其中一个嬷嬷说,那玉佩的穗子打法特别,她年轻时在尚服局见过类似的,是……是先头沈皇后身边一位手艺极好的姑姑惯用的结法……”她说到这里,猛地住了口,像是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不该说的话,脸色微微发白,慌忙转头看向谢阿蛮。 谢阿蛮正仰起脸,对着她露出一个空洞茫然的傻笑,嘴角挂着一丝晶亮的口水。 赵宫女松了口气,拍拍心口,喃喃道:“我跟你说这些做什么……你懂什么……都是些没影儿的闲话,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她像是要驱散心头寒意般,用力搓了搓手臂,匆匆走回自己的小屋,关上了门。 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阿蛮缓缓低下头,看着地面上被自己划出的、杂乱无章的线条。黑暗中,她的眼眸幽深如古井。 沈皇后身边的姑姑……独特的绳结……死在冷宫紧握玉佩的妃子…… 吴嬷嬷手中的半枚穗子,莫非就来源于此?那死在冷宫的妃子是谁?她的死,是意外,还是灭口?那块玉佩又去了哪里?是否就是吴嬷嬷背后之人想要从李美人那里得到的“东西”? 一切似乎都缠绕在一起,如同一张逐渐收紧的网,而网的中心,隐隐指向长春宫,指向那个如今“凤体不安”、“夜闻怪声”的淑贵妃苏浅雪。 苏浅雪,你究竟隐藏了多少秘密?你如今的不安,是因为旧事即将被揭开,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谢阿蛮感到一种冰冷的兴奋沿着脊椎爬升。迷雾依然浓重,但她已经抓住了几根关键的线头。接下来,她要更小心地梳理,更耐心地等待,也需要……一点点的主动试探。 她将石片尖端,在冻土上,缓缓刻下一个极浅、几乎看不见的符号——那是一个变形了的、属于沈家暗卫的旧徽记的一部分。如今这世上,认得这个符号的人,恐怕早已不多了。 雪又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细细的,冷冷的,覆盖了地面,也暂时掩盖了那个微不足道的刻痕。 长夜未尽,但她已看见微光。属于猎手的耐心,和属于复仇者的冷酷,在这具瘦弱躯壳里,悄然滋长,融为一体。 第四章 细雪绵绵,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将静思院囚禁在一片单调的、令人窒息的灰白之中。寒意无孔不入,即便是白日,也鲜少有阳光能真正穿透铅灰色的云层和破败的窗棂。日子仿佛被冻住了,缓慢而粘稠地流逝,只有每日那罐冰冷刺骨的馊粥和吴嬷嬷那张日益焦躁刻薄的脸,提醒着时间的流动。 谢阿蛮身上的旧棉坎肩勉强抵御着严寒,但赤足踩在积雪或冻土上时,那股钻心的冷依旧会直冲头顶。她更加沉默,更像一个真正的痴儿,大部分时间蜷缩在角落,或是呆滞地望向某处虚空,只有偶尔转动眼珠,或是在赵宫女低声絮语时几不可察的凝神,才泄露出这具躯壳内并非全然空洞。 赵宫女因着那次“挡灾”和无声的陪伴,对谢阿蛮的倾诉欲渐强。她像一棵长期干旱濒死的植物,骤然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水汽,便忍不住将深埋地下的、盘根错节的苦楚,向着这个“听不懂”的树洞,一点点释放出来。 “今儿去领炭,又只给了这么点儿湿柴,拢共也烧不了一刻钟,净是烟。”赵宫女蹲在檐下,就着一点可怜的日光缝补,手指冻得通红僵硬,“那些管事的,眼睛都长在头顶上,看人下菜碟。听说长春宫那边,银骨炭都是一筐一筐地送,生怕冻着贵妃娘娘。”她叹了口气,针脚有些凌乱,“也是,谁让咱们待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呢。” 谢阿蛮抱膝坐着,下巴搁在膝盖上,眼神涣散地盯着地上被自己用石子划出的杂乱线条,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过……”赵宫女缝了几针,又停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秘闻般的语气,“我昨儿去交浆洗的物件,绕路从永巷那边过,听见两个扫撒的婆子躲在背风处嘀咕,说长春宫近来不止夜里不太平,连白天都……邪性。” 谢阿蛮的指尖,在衣袖掩盖下,轻轻动了一下。 “说是贵妃娘娘跟前得脸的大宫女,叫……叫翠浓的,前几日不知怎么冲撞了,被拖下去的时候,脸都白了,眼神直勾勾的,嘴里胡说什么‘有影子’、‘跟着她’……后来就没见着人了,许是打发到更苦的地方去了。”赵宫女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左右看看,“还有人说,娘娘寝殿里的安神香,如今点得比熏笼还旺,离着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子檀香味,浓得呛人,可娘娘还是睡不安稳,有时半夜惊醒,一身冷汗……” 安神香……檀香味……浓得呛人。 谢阿蛮脑海中,吴嬷嬷身上那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特殊苦味的檀香气息,与赵宫女口中“浓得呛人”的安神香,骤然重叠。是巧合,还是同源?苏浅雪需要如此大量的、甚至可能“加料”的安神香,仅仅是因为“凤体不安”? “更邪乎的是,”赵宫女的声音几不可闻,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其中一个婆子说,她有个同乡在长春宫偏殿做洒扫,有次半夜起夜,迷迷糊糊看见贵妃娘娘小佛堂的窗户纸上,映出个……个女人的影子,不像宫里任何一位主子的打扮,倒像是……像是许多年前宫里时兴过的旧式样,就那么在窗纸上一晃……没了。吓得她病了好几天,也不敢声张。” 旧式样的女人影子……小佛堂…… 沈青梧的心猛地一沉。许多年前……旧式样……她前世做皇后时,宫中流行过一阵高髻广袖的装扮,尤其是她颇为偏爱的一种流云髻配牡丹缠枝纹的宫装,曾引得后宫纷纷效仿。苏浅雪那时还是婉仪,也曾小心翼翼地学着梳过类似的发式,却总被她说不伦不类…… 难道……苏浅雪心虚至此,产生了与她沈青梧相关的幻觉?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无论哪种,都说明苏浅雪的“病”,根子极深,且与她沈青梧、或者说与四年前的旧事脱不了干系。这“病”,或许正是她谢阿蛮的机会。 但眼下,她必须先理清静思院内部的暗流。吴嬷嬷背后的“上头”,寻找的“东西”,与李美人密切相关。而李美人的疯癫和小产,恐怕就是那“东西”带来的后果。 她需要更接近李美人,或者,至少弄清楚那“东西”可能是什么。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那日午后,雪暂时停了,天色却依旧阴沉。李美人竟难得地打开了房门,搬了个破旧的杌子坐在门槛内,怀里依旧抱着那件小小的旧襁褓,望着院子里积雪发呆,神情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赵宫女远远看着,没敢靠近,只默默做着自己的事。 谢阿蛮蜷在往常的角落,手里无意识地捻着几根枯草。忽然,她看到李美人的目光,似乎落在了院子东南角那堆被积雪半掩的瓦砾上,那里曾是一处小花坛的残迹。李美人的眼神起了细微的变化,不再是空洞,而是凝聚起一点浑浊的、强烈的情绪,像是憎恨,又像是恐惧,嘴唇无声地嚅动着。 谢阿蛮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瓦砾堆并无甚特别,只有几茎枯死的野草顽强地支棱着。但李美人视线的落点,似乎是瓦砾堆后面,那堵布满斑驳苔痕和裂缝的旧墙根部。 就在此时,吴嬷嬷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脸色依旧不大好看,脚步却比平日急促。她是来给李美人送饭的——李美人的份例按理比谢阿蛮她们稍好一点,偶尔有些干粮。 吴嬷嬷将食盒放在李美人门前的石阶上,语气硬邦邦:“李主子,用膳了。” 李美人像是没听见,依旧死死盯着那墙角。 吴嬷嬷皱了皱眉,有些不耐,但似乎又强忍着,提高了声音:“李主子!” 李美人猛地一颤,像是从梦魇中惊醒,霍然转过头,那双因消瘦而显得异常大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吴嬷嬷,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种近乎兽类的敌意。她没去碰食盒,反而将怀里的襁褓抱得更紧,身体向后缩了缩。 吴嬷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撇了撇嘴,转身欲走。就在这时,李美人忽然嘶声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磨过木头:“你……你又来了……是不是……是不是她让你来的?要来拿……拿我的命了?” 吴嬷嬷脚步一顿,脊背似乎僵硬了一瞬,随即不耐烦道:“李主子又说胡话了!快用膳吧,天冷,凉了伤胃。”说罢,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背影竟有些仓皇。 李美人盯着吴嬷嬷消失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眼中的恐惧和恨意交织,嘴里又开始念叨起破碎的句子:“……给了……给了她……还不放过……孩子……我的孩子……锁住了……锁在暗处……谁也找不到……谁也拿不走……” 锁住了?锁在暗处?谢阿蛮心中一动。难道李美人把那“东西”藏了起来,甚至是锁在了某个地方?所以吴嬷嬷他们才迟迟无法得手? 她再次看向李美人之前死死盯着的墙角。那里……会有什么吗? 李美人喃喃了一会儿,情绪似乎又平复了一些,她慢慢伸出手,颤抖着打开食盒。里面是半个冷硬的馒头和一点咸菜。她拿起馒头,却没有吃,而是掰下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在襁褓上,仿佛在喂一个看不见的婴儿,脸上露出一种诡异而温柔的微笑,随即又变得哀伤,低声啜泣起来。 谢阿蛮收回目光,垂下眼帘。李美人的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混乱,但显然,有些记忆刻骨铭心,尤其是关于孩子和那“东西”的。或许,在她相对平静、陷入回忆而非狂乱的时候,可以尝试接触?但这风险极高,一旦刺激到她,后果难料。 她需要一枚“棋子”,或者一个“契机”。赵宫女或许可以成为传递信息的桥梁,但让她直接去试探李美人,她未必敢,也容易暴露。 正思忖间,眼角余光瞥见吴嬷嬷又折了回来,手里拿着个扫帚,装作清扫院落积雪的样子,却有意无意地,慢慢朝着李美人之前紧盯的那个墙角挪去。 谢阿蛮立刻将头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只眼睛,透过破旧袖子的缝隙观察。 吴嬷嬷一边扫,一边偷眼打量那墙角,还用扫帚柄试探性地拨弄了几下墙根的积雪和枯苔,似乎在寻找什么。她的动作很小心,带着明显的心虚,不时飞快地瞟一眼李美人的房门。 李美人的房门依旧开着,但她似乎沉浸在悲伤中,并未注意外面的动静。 吴嬷嬷拨弄了一会儿,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脸上露出失望和烦躁的神色。她直起身,假装扫别处,却趁李美人不注意,迅速弯下腰,从墙根某条不起眼的裂缝里,用手指抠出了一小撮深色的、似乎是泥土和某种粉末混合的东西,飞快地用手帕包好,塞进袖中。 谢阿蛮看得分明。那粉末的颜色……有点像之前她在血迹旁发现的、带有苦檀气味的深褐色粉末,但似乎更干燥一些。 吴嬷嬷藏好东西,又装模作样扫了几下,便提着扫帚匆匆走了,这次是真的离开了院子。 谢阿蛮慢慢抬起头。吴嬷嬷果然在找东西,而且已经有所发现——那墙缝里的粉末。那是什么?是李美人藏的?还是无意中洒落的?如果是李美人藏的,她藏这个做什么?如果无意洒落,又是什么东西的残留? 看来,那墙角确有蹊跷。 接下来的两天,谢阿蛮格外留意那个角落。她假装玩耍,多次“无意”靠近,用石子或枯枝在附近划拉,甚至“笨拙”地摔倒在墙根。借着这些动作,她仔细观察。墙角裂缝不少,大多布满苔藓和灰尘,但其中一道较深的竖缝,靠近地面的部位,苔藓有被新鲜刮蹭过的痕迹,应该就是吴嬷嬷取粉末的地方。缝隙内部很黑,看不清究竟。 她还注意到,李美人偶尔出来坐着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方向,带着一种混合了恐惧、执拗和某种隐秘关注的复杂情绪。 这更证实了谢阿蛮的猜测:那里有李美人在意的东西,或许就是吴嬷嬷他们寻找的“东西”的一部分,或者与之相关的线索。 她必须想办法查看那道裂缝。但白天人多眼杂,吴嬷嬷、赵宫女都可能出现,李美人也可能突然发作。唯有夜深人静时。 然而,静思院夜里并不安全。李美人有时会夜半哭嚎,吴嬷嬷也可能因为某些勾当夜间出入(比如上次与小太监的会面)。而且,她没有照明之物,漆黑一片,很难进行细致的查探。 需要光,需要掩护,也需要一个合适的时机。 时机在第三天夜里降临。天空积聚了更厚的云层,夜色比往常更加浓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呼啸的寒风掩盖了大多数细微的声响。李美人的房间异常安静,没有传来惯常的呓语或哭泣。赵宫女的小屋也早已熄了动静。整个院子死寂一片,只有风穿过破败门窗的呜咽。 谢阿蛮悄无声息地从草堆里起身。她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旧坎肩,赤足踩在地上,冰冷刺骨,却让她头脑异常清醒。她白天偷偷积攒了一小把相对干燥的枯草和细枝,用从赵宫女那里“捡来”的、一小段几乎看不出颜色的旧布条松散地捆着,做成一个极简易的、勉强可以引燃照明的火把。火折子是没有的,但她记得灶膛里或许还有未完全熄灭的灰烬中藏着火星——吴嬷嬷偶尔会偷偷用那边一个小破泥炉烧点热水或热食。 她像一只灵巧的猫,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挪到院子角落那个早已废弃、半塌的灶膛边。伸手探入积满冷灰的灶口,仔细摸索。指尖触到一点极其微弱的、残存的温热。她小心地拨开灰烬,最底下,果然有几点将熄未熄的暗红色炭痕。 她屏住呼吸,将那一小束枯草细枝的末端,轻轻凑近那点炭痕,缓缓吹气。一次,两次……微弱的火星在枯草上闪烁,明灭不定。终于,一缕极细的青烟升起,随即,“噗”地一声,一小簇昏黄的火苗颤巍巍地亮了起来,照亮了她沾满污迹的脸和沉静如水的眼眸。 她立刻用手拢住火光,确保它不被风吹灭,也尽可能控制光亮范围。然后,她弓着身,以最快的速度,无声地移动到那堵藏着秘密的墙角。 火光跳跃,将墙壁凹凸不平的阴影拉得扭曲变形。她蹲下身,凑近那道被刮蹭过的裂缝。裂缝比想象中深,内部潮湿,有苔藓和虫蛀的痕迹。她用一根事先准备好的、稍粗些的枯枝,小心翼翼地伸进去,轻轻拨动。 除了碎土和苔藓,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她不死心,将火把更靠近些,几乎将脸贴到墙上,眯起眼仔细看。 在裂缝深处,靠近底部的位置,火光映照下,似乎有一点不同于泥土和苔藓的、微微反光的东西。 她的心猛地一跳。用枯枝更小心地探入,轻轻拨弄那一点反光物。触感硬硬的,有些滑。她调整角度,一点点将它往外拨。 终于,那东西从裂缝里滑了出来,落在墙根的积雪上。 是一小块瓷器碎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但能看出原本是上好的白瓷,上面残留着一点极其纤薄、却颜色鲜亮的釉彩——是正红色,绘着某种缠枝花纹的一角。这红色,即便沾了泥污,在昏黄的火光下,也透出一种刺目的艳丽。 正红色……缠枝花纹…… 谢阿蛮捏起那片碎瓷,指尖冰凉。这瓷片质地细腻,釉色明亮,绝非冷宫应有之物。这红色,和她之前推断的李美人小产可能涉及的“颜色”征兆,隐隐吻合。而缠枝花纹……她努力回忆,似乎在某些记载宫廷忌讳的秘档里,见过类似的描述,与某些阴损的巫蛊或厌胜之术有关。 难道,李美人当年小产,真的不是意外,而是有人用了腌臜手段?这碎瓷,是某种法器的残留?李美人将其藏在这里,是为了……留作证据?或是出于恐惧? 吴嬷嬷取走的粉末,又是什么?是这瓷片上原本沾附的?还是另外的东西? 她将瓷片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硌着皮肤。然后,她再次用枯枝在裂缝里仔细探查,除了更多的湿土和苔藓,再无他物。 看来,关键物品可能已经被李美人转移,或者,这瓷片只是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重要的线索,证实了她的部分猜测。 忽然,一阵不同于风啸的、极其轻微的“嘎吱”声,从李美人房间的方向传来,像是有人踩在了老旧地板上。 谢阿蛮浑身一凛,迅速吹熄了手中微弱的火把,将瓷片塞进怀中最贴身的位置,整个人紧贴在冰冷潮湿的墙角阴影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黑暗中,李美人的房门,似乎开了一条缝。一只枯瘦的手扒在门框上,紧接着,是半张隐在黑暗中的脸,一双在夜色里亮得异常的眼睛,正警惕地、直勾勾地望向墙角这个方向。 谢阿蛮的心跳如擂鼓。她能感觉到那道目光如同实质,扫过她藏身的阴影。李美人发现了?还是仅仅听到了动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寒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良久,那只手缓缓缩了回去,房门重新无声地合拢,仿佛从未打开过。 谢阿蛮又等了一炷香的时间,确认再无动静,才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白气,轻手轻脚地挪回自己的角落。怀中的碎瓷片紧贴着肌肤,冰冷,却像一团小小的火种,点燃了她心底更深沉的寒意与决心。 李美人果然警觉。这静思院看似死水,实则暗流汹涌。吴嬷嬷在找东西,李美人在藏东西、防东西,而她谢阿蛮,要在这一团乱麻中,找到那根能勒死仇敌的绳索。 她重新蜷缩进草堆,闭上眼睛。脑海中,碎瓷的红,吴嬷嬷的香,苏浅雪的病,还有李美人那惊恐警惕的眼神,交织缠绕。 下一步,或许该从吴嬷嬷取走的粉末入手?或者,想办法从赵宫女那里,探听更多关于长春宫、关于苏浅雪病情具体细节的消息? 夜,在寒风与无声的较量中,缓缓流逝。远处宫墙的轮廓,在浓墨般的夜色里,仿佛蛰伏的巨兽,等待着黎明,或是更深的黑暗。 第五章 晨光并未带来多少暖意,惨白地涂抹在静思院的积雪和断壁上,反倒衬得四下里越发清冷萧条。谢阿蛮蜷在草堆里,眼皮微微翕动,并未真正沉睡。怀中的碎瓷片隔着单薄衣物硌着肋骨,冰冷坚硬,却比炭火更能灼烧她的神智。 昨夜李美人门缝后那双亮得骇人的眼睛,如同烙印,刻在脑海。那不是一个彻底疯癫之人应有的眼神,里面有警觉,有恐惧,或许……还有一丝竭力维持的、摇摇欲坠的清明。她藏匿瓷片,她紧盯墙角,她对着吴嬷嬷嘶喊“又来拿我的命”——这个看似疯癫的废妃,恐怕比她表现出来的,知道得更多,也清醒得更多。 但这清醒是福是祸,尚未可知。李美人可能成为揭露旧日阴谋的关键,也可能因为她不可控的疯癫和深藏的恐惧,变成一枚危险的、随时会引爆的惊雷。 而吴嬷嬷……谢阿蛮想起她昨日从墙缝抠取粉末时那鬼祟又急切的模样。那粉末,与这带血的碎瓷,是否同源?都是某种阴私手段的残留?吴嬷嬷背后的人,需要这些,是为了彻底销毁痕迹,还是……另有所图? 晨间的寂静被窸窣的脚步声打破。赵宫女照例早早起身,去院中那口半冻的井边打水。她动作迟缓,眼圈发黑,显然也未休息好。经过谢阿蛮角落时,她脚步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那蜷缩着的小小身影,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提着半桶冰水去了李美人屋前,低声叩门。 谢阿蛮依旧保持着痴傻的姿势,头埋在臂弯里,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李美人今日似乎格外安静,赵宫女在门外等了许久,才听到里面传来窸窣声响,门开了一条缝,一只枯瘦的手伸出,迅速将水桶提了进去,随即门又合上,全程无声。 赵宫女似乎松了口气,转身回到井边,开始浆洗昨日换下的几件旧衣。冷水刺骨,她搓洗的动作有些机械,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愁苦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谢阿蛮知道她在不安什么。昨夜李美人房门异响,或许赵宫女也听见了。在这死寂的冷宫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足以让人心惊肉跳。再加上之前听闻的长春宫“怪事”,赵宫女这样的底层宫人,最是敏感脆弱,任何风吹草动都容易联想到自身安危。 这是一个机会。谢阿蛮需要让赵宫女“看到”点什么,但又不能让她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疑惧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自己生根发芽,尤其是在赵宫女这样渴望抓住一点安全感(哪怕是虚幻的)又无人可诉的人心里。 她慢慢地、笨拙地从草堆里爬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着井台走去,嘴里含糊地念叨着:“水……冷……阿娘……” 赵宫女抬头看她,眼神里的怜悯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别过来,井边滑。”声音有些干涩。 谢阿蛮恍若未闻,依旧摇摇晃晃地靠近,赤脚踩在冰冷的雪泥地上,留下一个个清晰的脚印。她走到井台边,却不看井,而是蹲下身,伸出脏兮兮的手,去捞漂浮在破陶盆水面上的一片枯叶。动作间,她故意将怀里一直紧攥着(外人看来像是无意识的抓握)的右手松了松。 一小块沾着干涸暗红、边缘锐利的白色碎瓷,“恰好”从她指缝间滑落,“叮”一声轻响,掉在井台边被踩实了的雪泥地上。那抹残留的、刺目的正红色釉彩,在灰白背景和脏污的雪泥映衬下,异常扎眼。 赵宫女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声响吸引,落在那块碎瓷上。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瞳孔微缩,脸上血色褪去几分。她认不出这瓷片具体来历,但那鲜红如血的釉色,出现在这冷宫,出现在一个痴儿手里,本身就透着不祥。 谢阿蛮“啊呀”一声,像是才发现东西掉了,慌忙趴下去捡,手指胡乱地在雪泥里扒拉,将碎瓷重新抓回手里,紧紧握住,还警惕地看了赵宫女一眼,嘴里嘟囔着:“我的……亮亮……不给……”随即转过身,用背对着赵宫女,肩膀缩起,一副护食的孩童模样。 赵宫女僵在原地,手里的衣物掉回盆中,溅起冰凉的水花。她看着谢阿蛮脏污瘦小的背影,又看看她紧攥的、露出一点尖锐边角的拳头,喉咙发干。那红色……那形状……冷宫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阿蛮是从哪里捡来的?昨夜李主子门口的动静……和这个有关吗? 无数疑问和猜测瞬间涌上心头,交织着昨夜听闻的“冷宫旧事”和长春宫的“邪性”,让她后背发凉。她张了张嘴,想问问,可对着一个痴儿,能问出什么?难道要问她“这红瓷片是哪里来的”?她能回答什么? 最终,赵宫女只是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更深的惊惶和认命般的疲惫。她默默地重新拿起衣物,用力搓洗,仿佛要将心头的不安也一并洗去,只是那动作,带上了几分仓皇的力道。 谢阿蛮背对着她,嘴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旋即平复。她慢慢挪回自己的角落,重新蜷缩起来,将握着瓷片的手藏在身下。种子已经丢下去了,剩下的,就看赵宫女自己如何灌溉那恐惧的幼苗了。 一整天,赵宫女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她浆洗衣物时频频走神,晾晒时差点被绳子绊倒,去领晚间的粗食时,也匆匆去匆匆回,不敢在院外多停留片刻。她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飘向李美人紧闭的房门,又飞快移开,带着无法掩饰的惧意;偶尔掠过谢阿蛮时,也复杂难言。 谢阿蛮乐见其成。赵宫女的恐惧,会让她更依赖(哪怕是潜意识里)这个看似唯一“无害”且可能“无意”触及了某种秘密的痴儿。同时,这份恐惧也可能促使她去打探、去留意更多相关的信息,以求自保——或者,在压力大到一定程度时,向她认为的“安全”渠道吐露。 傍晚时分,吴嬷嬷再次出现。她今日的气色似乎比前几日更差,脸色蜡黄,眼袋浮肿,走路时脚步有些虚浮,那股混合着檀香的苦味,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隐闻到,似乎比之前更浓烈了。她径直走向李美人的屋子,手里拎着的食盒比往常稍大一些。 叩门声比平时重了些,带着明显的不耐。“李主子,用膳!” 里面许久没有动静。 吴嬷嬷等了片刻,火气上涌,提高嗓音:“李主子!再不开门,今晚可就没了!” 门内传来李美人嘶哑的、带着颤抖的声音:“你……你又想干什么?拿走……我不吃!我不吃你们的东西!” 吴嬷嬷眼神一厉,压低声音,却带着狠意:“李主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乖乖开门,把东西吃了,对谁都好。否则……哼,这冷宫里头,悄没声儿少个把人,谁会在意?” 这话里的威胁赤裸裸。不远处的赵宫女听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李美人似乎被这话震慑住了,或是激怒了,门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和喘息,紧接着是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嘶喊:“滚!滚开!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还不够吗?还要来害我……我不会给你的……死也不会给你!它锁着呢……你们永远找不到!哈哈哈……永远找不到!” 锁着……又是这个词。谢阿蛮心头一紧。 吴嬷嬷脸色铁青,显然被李美人的话戳中了要害,或是激起了怒火。她猛地抬脚,似乎想踹门,但又硬生生忍住,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将食盒重重放在门口石阶上,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好!好!你不吃,那就饿着!我看你能撑多久!别忘了,你可不是一个人……”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声音压得极低,但谢阿蛮离得不远,恰好能捕捉到那模糊的音节。不是一个人?指的是谁?李美人在这世上还有牵挂?还是……另有所指? 吴嬷嬷说完,阴冷地扫了一眼李美人的房门,又瞥向角落的谢阿蛮和檐下的赵宫女。赵宫女吓得浑身一颤,赶紧背过身去。吴嬷嬷冷哼一声,转身离开,脚步又快又重,显示出内心的极度烦躁。 她经过谢阿蛮身边时,谢阿蛮“恰好”抬起头,露出惯常的痴傻笑容,嘴角流着涎水。 吴嬷嬷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脚步不停,但就在错身而过的瞬间,谢阿蛮看到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手背上青筋微突,而那手腕内侧,新鲜的鞭痕之上,似乎又多了一道浅浅的、利刃划过的血痕。 伤痕在增加,催促在加剧。吴嬷嬷背后的人,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夜幕再次降临。今夜无风,却更显寒冷死寂。李美人门前的食盒,直到深夜也未曾动过。赵宫女早早缩回了自己的小屋,门闩落下,再无动静。 谢阿蛮躺在草堆里,毫无睡意。掌心摩挲着那块碎瓷,冰凉的触感让她思绪格外清晰。李美人守着一个秘密,一个可能关乎她孩子死因、也可能关乎某些阴私勾当的证据,她将其“锁”在某个地方。吴嬷嬷及其背后的人急于得到它,甚至不惜威胁。而苏浅雪,远在长春宫,却似乎正被与这些旧事相关的“幻影”和“病症”折磨。 这一切,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而她,谢阿蛮,要做的不是挣脱,而是顺着网线,找到那个收网的人,然后……取而代之,或者,将网撕碎。 她需要一个突破口。吴嬷嬷是一条明线,但风险高,且受制于人。李美人神智不清,难以沟通。赵宫女恐惧加深,或许可以进一步诱导,但能提供的助力有限。 或许……可以从那“锁着”的东西本身入手?既然李美人如此紧张,甚至以疯癫为保护色来坚守,那东西一定对她至关重要,并且藏匿之处只有她知道,或者极难被外人发现。会是那堵墙吗?不像,墙缝已被吴嬷嬷探查过。会是她的屋子?可能性很大,但如何进去?即便进去,如何在不让李美人激烈反抗或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寻找? 又或者……那东西根本不在这静思院内?李美人只是在虚张声势? 正思索间,极其轻微的“咯吱”声,从李美人房间的方向传来。不是门轴声,更像是……木板被轻轻踩压的声音。 谢阿蛮立刻凝神。今夜李美人异常安静,没有哭嚎呓语。这声响…… 她悄无声息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从草堆缝隙望出去。 清冷的月光透过破窗,在院子里投下斑驳暗淡的光影。李美人的房门紧闭,但靠近地面的门缝底,却似乎有极微弱的光晕晃动了一下,随即熄灭。 不是月光。是烛火?李美人有点灯? 紧接着,是极其细微的、衣物摩擦和摸索的窸窣声,从屋里传来,隐约还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音持续了约莫半盏茶时间,然后彻底归于寂静。 她在做什么?深夜点灯,摸索东西,哭泣……是在查看她所藏匿的“东西”?还是在为别的什么悲伤? 谢阿蛮心中疑窦丛生。李美人的行为,越来越显示出一种在疯癫表象下,有目的的坚守和痛苦。这让她更像一个守着致命秘密的、濒临崩溃的囚徒,而非纯粹的疯子。 或许……可以尝试在白天,李美人相对平静、且吴嬷嬷不在的时候,用某种方式,去“触碰”一下那个秘密?比如,利用赵宫女? 次日,吴嬷嬷没有出现,来送饭的是另一个面生的粗使太监,丢下东西就走。李美人的房门依旧紧闭,食盒放在门口,未曾动过。赵宫女惴惴不安,远远绕开李美人的屋子,连浆洗晾晒都选在了离谢阿蛮这边更近的位置。 谢阿蛮注意到,赵宫女的目光,时不时会瞟向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瞟向自己偶尔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的右手(那里藏着瓷片)。恐惧和好奇在煎熬着她。 午后,谢阿蛮开始“玩”一个新“游戏”。她用枯枝在冻土上划拉,划出乱七八糟的线条,偶尔会“不小心”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像是锁头形状的图案,然后盯着它看一会儿,用树枝戳一戳,发出“咔嗒、咔嗒”的拟声,接着又胡乱抹掉,划出别的。 她反复重复这个“划出锁头——戳弄——抹掉”的动作,乐此不疲,像个找到新玩具的傻孩子。 赵宫女起初没在意,但当她第三次看到谢阿蛮划出那个模糊的锁头形状,并伴随着“咔嗒”声时,她的动作僵住了。她看着谢阿蛮痴傻的侧脸,又看看地上那被抹去一半的图案,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锁……李主子昨晚喊“锁着呢”……阿蛮划锁……是巧合吗?还是……她听懂了?或者,她捡到的那红瓷片,和“锁”有关? 赵宫女的心脏砰砰直跳,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猛地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小屋,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太邪门了……这一切都太邪门了!冷宫、疯妃、红瓷、锁、长春宫的怪事……还有这个时而痴傻、时而做出令人心惊举动的阿蛮…… 她该怎么办?装作不知道?可万一……万一这痴儿真的“知道”点什么,或者无意中牵扯进了什么要命的事情里,自己会不会也被牵连?这宫里,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可是……如果阿蛮真的“知道”点什么,或许……或许能问出点什么?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也许能让自己避开危险? 巨大的恐惧和对安全感的渴望,在赵宫女心中激烈交战。她想起阿蛮挡在李美人面前的样子,想起她偶尔过于安静的眼神,想起她掉落红瓷片时的“无意”……这个孩子,或许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至少,她不像李美人那样具有攻击性。 一个大胆的、或许能称之为绝望中抓住的浮木般的念头,悄然滋生。 傍晚,赵宫女鼓足勇气,再次走向独自坐在角落、对着地面发呆的谢阿蛮。她手里拿着半个自己省下来的、稍微软和一点的饼子,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阿蛮,饿不饿?这个给你吃。” 谢阿蛮迟钝地转过头,看着饼子,又看看赵宫女,眼里闪过一丝“渴望”,却没有立刻去拿,而是歪着头,继续用那种空洞的眼神看着她。 赵宫女将饼子递近一些,声音放得更轻,带着试探:“阿蛮……你昨天,捡到的那个……亮亮的东西,能给嬷嬷看看吗?” 谢阿蛮立刻警惕地缩回手,将右手藏到身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嘴里含糊道:“不……我的……亮亮……不给看……” 赵宫女心跳加速,努力维持着镇定,压低声音,几乎是在耳语:“阿蛮乖,嬷嬷不是要抢你的。嬷嬷就是……就是看看。那东西……是不是红色的?像血一样红?” 谢阿蛮眨巴着眼睛,似乎没听懂,又似乎听懂了,她迟疑了一下,慢慢将藏在身后的右手伸出来,拳头攥得紧紧的,慢慢张开一条缝,露出里面那片带着刺目红釉的碎瓷一角。 赵宫女倒吸一口冷气,虽然早有预料,亲眼看见时仍觉心惊肉跳。那红色,在昏暗光线下,妖异得刺眼。 “阿蛮……告诉嬷嬷,这个,你是从哪里捡到的?”赵宫女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谢阿蛮迅速合拢手掌,将瓷片重新藏好,然后抬起手指,指向院子东南角——那堵藏着裂缝的旧墙方向,嘴里含糊地说:“那里……亮亮……墙缝里……抠出来的……”她的眼神依旧空洞,但指向的动作却清晰无误。 墙缝!果然是那里!赵宫女心头巨震。阿蛮看见了?她怎么看见的?吴嬷嬷知道吗? “还有别人看见吗?”赵宫女急切地问。 谢阿蛮茫然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指着李美人屋子的方向,含糊道:“她……看她……看墙……晚上……点灯……” 李美人晚上点灯看墙?!赵宫女如遭雷击,猛地转头看向李美人紧闭的房门,寒意瞬间浸透四肢百骸。李美人知道!她一直知道东西在墙缝?她晚上点灯是在查看?那吴嬷嬷呢?吴嬷嬷知道阿蛮捡到了吗? 无数问题涌上,但看着谢阿蛮那痴傻的表情,她知道再问也问不出更多了。阿蛮能说出这些,已经像是某种“奇迹”,或者说,是恐惧刺激下的、破碎记忆的偶然流露。 赵宫女脸色惨白,将饼子塞进谢阿蛮手里,匆匆起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自己小屋。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发抖。 她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个可能致命的秘密。李美人藏了东西在墙缝,阿蛮捡到了碎片,吴嬷嬷在找,李美人在守,夜里还有动静……而这一切,似乎都和那抹不祥的正红色,和“锁”有关。 她该怎么办?告诉吴嬷嬷?可吴嬷嬷明显不是好人,告诉她,阿蛮会不会有危险?自己会不会被灭口?不告诉?万一东窗事发,自己这个知情人,能逃得掉吗? 或者……告诉别人?可这冷宫,她能告诉谁?谁会信一个疯妃和一个傻子的话? 极度的恐惧和孤立无援的感觉,几乎将赵宫女吞噬。她抱着膝盖,将头埋进去,无声地啜泣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在浣衣局熬到死…… 不知过了多久,哭泣声渐止。赵宫女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慢慢变得有些不同。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反而生出的、孤注一掷的狠厉与算计。 既然逃不掉,躲不开,那么……或许可以试着,为自己谋一条生路?至少,不能坐以待毙。 她擦干眼泪,缓缓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向外面。 夜色渐浓,院子里一片漆黑。李美人的屋子寂静无声。阿蛮的角落,隐约可见一个小小的蜷缩身影。 赵宫女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东南角那堵旧墙上,眼神复杂难明。 而角落里的谢阿蛮,慢慢将赵宫女给的饼子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缓缓咀嚼。味道粗糙,却带着一丝粮食的真实香气。 她知道自己成功地将一部分恐惧和疑惑,转嫁给了赵宫女,并且在她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关于“墙缝”、“红瓷”、“李美人夜探”以及可能存在的“危险”与“机会”的种子。 接下来,就要看这颗种子,在赵宫女那被恐惧和求生欲浇灌的土壤里,会长出什么样的藤蔓了。 静思院的夜,似乎比往日更加深沉。远处的宫灯火光,微弱得如同幻觉。在这被遗忘的角落,无声的较量与合纵连横,正在冰冷的地表和人心深处,悄然展开。 第六章 连着几日,静思院都笼罩在一种古怪的、近乎凝固的死寂里。连呼啸的寒风都似乎倦了,只在偶尔掠过断墙时发出低哑的呜咽。积雪半融半冻,地面上覆盖着一层脏污的冰壳,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脆响,更添萧索。 吴嬷嬷有两天没露面,送饭的换成了一个总是耷拉着眼皮、一言不发的哑巴老太监,放下瓦罐就走,对院子里的一切漠不关心。李美人的房门始终紧闭,门前石阶上那个食盒,在第三日清晨被哑巴太监面无表情地收走,换上了新的,周而复始,仿佛一场无声的拉锯。无人知道里面的李美人是生是死,是醒是疯。 赵宫女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浆洗晾晒的动作机械而迅速,做完便立刻缩回自己的小屋,很少在外停留。但谢阿蛮能感觉到,那沉默之下,压抑着惊涛骇浪。赵宫女看她的眼神,恐惧之外,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探究和……犹豫。她不再试图询问什么,却总在谢阿蛮“无意”做出某些举动——比如对着墙缝方向发呆,或是在地上划拉锁头图案时——猛地停顿,呼吸微窒,然后迅速移开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角。 她在挣扎。恐惧催促她远离,但求生欲和那一点被谢阿蛮刻意展示的、“阿蛮可能知道些什么”的暗示,又像鬼火般诱惑着她靠近。谢阿蛮需要再推一把,让这挣扎的天平,彻底倒向自己这边。 机会出现在吴嬷嬷再次现身的时候。那是个阴霾的午后,天色晦暗,铅云低垂,似乎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雪。吴嬷嬷来了,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难看,不是蜡黄,而是一种泛着青灰的颓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走路时脚步虚浮踉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檀香的苦味,浓烈到几乎熏人,即便离着十来步远,也能清晰地闻到。 她没去李美人屋前,也没看角落的谢阿蛮,而是径直走向正在井台边浆洗最后一件衣物的赵宫女。 赵宫女察觉到阴影靠近,吓得手一抖,皂角掉进盆里,溅起冰凉的水花。她慌忙站起来,手足无措,声音发颤:“吴、吴嬷嬷……” 吴嬷嬷盯着她,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和疲惫的狠戾。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像鹰爪般,突然抓住了赵宫女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赵宫女痛呼出声。 “李主子这几天,怎么样?”吴嬷嬷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石摩擦。 “李、李主子……一直关着门,没、没出来……”赵宫女脸色惨白,手腕被掐得生疼,又不敢挣扎。 “没出来?”吴嬷嬷凑近了些,那股浓烈的苦檀味几乎喷在赵宫女脸上,“夜里呢?有没有什么动静?有没有……点灯?或者,去墙根那边?” 赵宫女浑身一僵,瞳孔骤缩。吴嬷嬷知道!她果然知道墙缝!她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发现?还是…… 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失语,张着嘴,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没、没注意……夜里睡得沉……” “睡得沉?”吴嬷嬷冷笑一声,手指又收紧了几分,指甲几乎掐进赵宫女的皮肉里,“我看你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忘了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这院子里的事,最好给我睁大眼睛看清楚,竖起耳朵听明白!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我!若是知情不报,或是敢在背地里搞什么小动作……”她猛地将赵宫女往前一掼,赵宫女踉跄着撞在冰冷的井沿上,痛得闷哼一声。 吴嬷嬷俯身,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像淬了冰:“这口井,淹死个把不听话的宫人,连个水花都溅不起来!听明白了吗?” 赵宫女瘫软在地,捂着撞痛的腰肋,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连连点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明、明白……奴婢明白……” 吴嬷嬷这才直起身,嫌恶地拍了拍手,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她目光扫过赵宫女惊恐的脸,又掠过远处蜷缩着、似乎被吓呆了的谢阿蛮,最终落在那堵旧墙上,眼神阴鸷。她走过去,像上次一样,用脚尖拨开墙根的积雪和枯苔,仔细查看那道裂缝,甚至还蹲下身,伸手进去摸索了一阵。 谢阿蛮的心提了起来。吴嬷嬷是在找那碎瓷片?还是别的? 片刻,吴嬷嬷站起身,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烦躁和失望。她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又狠狠瞪了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赵宫女,这才转身,脚步虚浮地离开了院子,背影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焦躁。 院子里重归死寂,只剩下赵宫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谢阿蛮慢慢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看来,吴嬷嬷并不知道碎瓷片已经被自己取走。她只是在例行检查,或者,在寻找别的什么。而她对赵宫女的威胁,虽狠厉,却也将赵宫女彻底推向了孤立无援、且对吴嬷嬷充满憎恨与恐惧的境地。 这正是谢阿蛮想要的。 她等到赵宫女的哭声渐止,只剩下疲惫的喘息时,才慢吞吞地从角落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她蹲在赵宫女面前,歪着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然后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犹豫了一下,轻轻碰了碰赵宫女被打湿的衣袖,含糊道:“嬷嬷……不哭……痛痛……” 赵宫女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痴傻的小脸。阿蛮的眼神依旧茫然,可那笨拙的触碰和含糊的安慰,却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她濒临崩溃的心防。在这冰冷残酷、人人自危的牢笼里,连一个傻子……都会对她流露出一点点近乎本能的、微不足道的“关心”? 而那个真正的恶奴,却要逼她去做眼线,甚至用死亡威胁她。 巨大的委屈、恐惧、怨恨,还有一丝被这微末“温暖”勾起的酸楚,瞬间冲垮了赵宫女最后的防线。她猛地抓住谢阿蛮那只小手,力道之大,让谢阿蛮微微皱眉,但她没有挣脱,只是茫然地看着她。 “阿蛮……阿蛮……”赵宫女的声音破碎不堪,眼泪再次汹涌,“我们怎么办……她会杀了我的……她会把我们统统弄死的……那个恶婆娘……还有她背后的人……” 谢阿蛮任由她抓着,眼神依旧空洞,嘴里却含糊地重复:“不怕……锁着……她找不到……亮亮……我藏好了……” 锁着……亮亮……藏好了…… 赵宫女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谢阿蛮,像是要从那张痴傻的脸上看出花来。阿蛮知道!她真的知道!她知道吴嬷嬷在找东西,她知道东西(至少是碎片)被藏起来了!她还说“不怕”……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绝望中显得无比诱人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牢牢攫住了赵宫女的心。 或许……这个痴儿,并不全然是累赘?或许……她懵懂中掌握的这些碎片信息,能成为某种……护身符?或者,至少是谈判的筹码?不,和吴嬷嬷那种人没什么好谈的。但……如果阿蛮真的能把东西藏好,不让吴嬷嬷找到……是不是就能暂时安全? 可吴嬷嬷今天没找到,会不会怀疑到自己和阿蛮头上?她刚才的威胁…… 赵宫女心乱如麻,但抓住谢阿蛮的手却没有松开,反而更紧了些,仿佛这是唯一能抓住的实物。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尽管对象是个“傻子”:“阿蛮,你听着。你捡到的那个‘亮亮’,还有墙缝的事,还有李主子晚上……点灯的事,对谁都不能说!尤其是吴嬷嬷!记住了吗?死也不能说!” 谢阿蛮似懂非懂地看着她,缓慢地点了点头,含糊道:“不说……嬷嬷坏……打人……痛……” “对!她坏!她是恶人!”赵宫女像是找到了同盟,语气激动,“所以我们要小心。你……你还能找到别的‘亮亮’吗?或者,你知道李主子把‘大的’、‘完好的’那个,藏在哪里了吗?”她问得急切,带着孤注一掷的期待。 谢阿蛮茫然地眨着眼,似乎努力理解她的话,然后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含糊道:“墙缝……没了……她屋里……黑……有声音……锁着……打不开……” 墙缝里没有了。东西可能在李美人屋里。有锁,打不开。 赵宫女的心沉了沉,又提了提。沉的是,东西果然被李美人转移或更深地藏匿了,恐怕更难到手;提的是,阿蛮似乎真的“知道”一些关键,连“锁着”、“打不开”都能说出来。 “好,好,阿蛮乖,你记住这些就行。”赵宫女松开手,替谢阿蛮理了理(其实更乱了)额前枯黄的头发,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意味,“以后……如果吴嬷嬷再问你什么,或者有别人来问,你就装傻,什么都别说,像今天这样,好吗?” 谢阿蛮咧开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重重地点头:“嗯!装傻!阿蛮会!” 赵宫女看着她天真(实则空洞)的笑容,心里五味杂陈,不知该庆幸还是该悲哀。但无论如何,在吴嬷嬷赤裸裸的死亡威胁下,这个痴儿,竟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沟通”、甚至隐隐可以“依靠”(哪怕只是心理安慰)的对象。一种扭曲的、危机催生的同盟关系,在这冰冷污浊的角落,悄然建立。 接下来的两天,吴嬷嬷没有再来。哑巴太监依旧准时送饭收盒。李美人的房门依旧紧闭,但有一次深夜,谢阿蛮又听到了那种极其轻微的、木板受压的咯吱声,以及压抑的、仿佛痛极了的抽气声,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便消失了。 李美人的情况,恐怕也很不妙。她守着秘密,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或许还有身体上的痛苦),吴嬷嬷的逼迫,以及可能来自“上头”的无形压力,都在摧残着她本就脆弱的神经和身体。 谢阿蛮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吴嬷嬷背后的势力越来越没有耐心,李美人可能随时崩溃或遭遇不测。她必须加快步伐,至少,要弄清楚那“东西”究竟是什么,以及它如何能与苏浅雪,与自己的复仇联系起来。 她开始更加细致地“梳理”从赵宫女那里听来的、关于长春宫的零碎信息,结合自己前世的记忆,试图拼凑出苏浅雪“病症”的全貌。 心悸,失眠,多梦,夜惊,盗汗,需要大量特殊安神香……这些症状,确实像极了严重的心虚、惊惧导致的心神失养,甚至带有一些癔症的色彩。但苏浅雪那样的人,会因为害死沈青梧、构陷沈家就害怕成这样?四年了,她早已权势稳固,圣眷正浓,有什么理由恐惧加剧? 除非……她害怕的,不仅仅是沈青梧的“鬼魂”,还有别的、更具体、更无法掌控的东西。 比如,当年陷害沈青梧和沈家的证据,并未完全销毁?或者,有知情人还活着?再或者……她用来害人的手段本身,留下了无法摆脱的后遗症甚至……反噬? 谢阿梧想起那特殊的“苦檀”香。安神镇痛……若是用得不当,或者混合了别的东西,会不会产生致幻、依赖,甚至损害神智的效果?苏浅雪用量越来越大,是否意味着她对此产生了依赖,或者,她需要用它来压制某种更可怕的症状? 还有李美人小产可能涉及的巫蛊厌胜之术……如果苏浅雪当年不仅用毒,还用了更阴损的手段来巩固地位、铲除异己(比如针对有孕的妃嫔),那么这些阴私手段留下的“证据”或“关联物”,是否就成了她今日恐惧的源头? 李美人藏匿的“东西”,会不会就是其中之一? 这念头让谢阿蛮呼吸微促。若真如此,那这件“东西”,就不仅仅是一件旧日阴谋的证据,更可能是一把能直接刺向苏浅雪要害的利刃! 但如何取得它?李美人视若性命,藏得隐秘。吴嬷嬷虎视眈眈。自己势单力薄,仅有一个惊惶不安的赵宫女勉强算是“盟友”。 或许……可以借力打力?利用吴嬷嬷的急切和李美人的恐惧? 一个冒险的计划,在谢阿蛮心中逐渐成形。她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也需要赵宫女的配合——至少是不拆台。 机会来得比预想中快。 次日清晨,哑巴太监送来早饭后不久,静思院破败的院门,再次被推开了。进来的却不是吴嬷嬷,也不是什么粗使宫人,而是一个穿着体面青色宫装、梳着整齐发髻、约莫三十出头的姑姑。她面容严肃,眼神精明,身后还跟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宫女。 这姑姑一进院子,目光便锐利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刚刚从屋里出来、正准备去收李美人门前食盒的赵宫女身上。 赵宫女一见这架势,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倒。 那姑姑走上前,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就是负责伺候李主子的赵氏?” “是……是奴婢。”赵宫女声音发颤。 “我乃长春宫掌事宫女,姓严。”姑姑淡淡道,“奉贵妃娘娘懿旨,前来探视李主子。娘娘仁德,念及旧日姐妹情分,听闻李主子在冷宫日久,特赐下些许药材衣物,以表抚慰。” 长春宫!淑贵妃!赵宫女脑袋里“嗡”的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吴嬷嬷背后的“上头”,果然是长春宫!她们终于忍不住,直接派人来了!是来拿东西的?还是来……灭口的? 严姑姑似乎没注意到赵宫女的失态,或者说并不在意,继续道:“李主子可好?方便见客吗?” 赵宫女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李、李主子她……她近日身子不适,一直闭门不出……” “哦?”严姑姑眉头微蹙,看了一眼李美人紧闭的房门,又瞥向角落里蜷缩的、仿佛对外界毫无反应的谢阿蛮,眼神在她肮破烂的衣物上停留了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嫌恶,随即移开。“既如此,更需探望。你去通传一声,就说长春宫严氏,奉贵妃娘娘之命前来探望。” 赵宫女不敢违逆,战战兢兢地走到李美人门前,轻轻叩门,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李、李主子……长、长春宫严姑姑前来探望您……” 门内死寂一片。 严姑姑等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示意身后一个小宫女上前。那小宫女手里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 “李主子既然不便,奴婢也不便强扰。”严姑姑提高了声音,确保门内能听见,“贵妃娘娘赏赐的安神药材在此,最是宁心静气,于娘娘凤体亦有奇效。还请李主子保重身体,莫要辜负了贵妃娘娘一片心意。”她特意在“安神药材”和“凤体”上加重了语气。 门内依旧无声。 严姑姑眼神冷了下来,将锦盒递给赵宫女:“你好生伺候李主子,将这药材妥当收用。若李主子有何需求,可托人往长春宫递话。”说罢,又扫了一眼寂静的院落和那堵旧墙,不再多言,转身带着宫女离开了。 院门重新关上,赵宫女捧着那冰冷的锦盒,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站在原地,浑身僵硬,动弹不得。 长春宫……直接插手了。送来了“安神药材”,话里有话。吴嬷嬷的威胁犹在耳边。李美人闭门不出,生死不明。阿蛮捡到的碎瓷片……墙缝的秘密…… 所有的压力,在这一刻,汇聚成一股足以将她碾碎的洪流。 她猛地转过头,看向角落里的谢阿蛮,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求助。 谢阿蛮依旧蜷缩着,仿佛对刚才的一切毫无所觉。但她的手指,在身下冰冷的冻土上,缓缓地、用力地,划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风雨,真的要来了。而她织就的网,也必须开始收紧了。 第七章 严姑姑一行人离开后,静思院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连风都停滞了。赵宫女捧着那方冰冷的锦盒,像一尊石雕杵在院子中央,面色灰败,眼神涣散,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不可闻。锦盒上长春宫的徽记,即便蒙尘也透着一股无形的威压,压得她脊梁骨都要断了。 谢阿蛮依旧蜷在角落,眼帘低垂,掩去眸底翻涌的冷芒。长春宫,苏浅雪,果然坐不住了。借着“抚慰旧人”的名头,行的是敲山震虎、施压催逼之实。那“安神药材”……呵,是提醒,是警告,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毒”?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块碎瓷的锐利边缘。苏浅雪需要“安神”,李美人藏着可能令其“不安”的东西。这锦盒,与其说是给李美人的抚慰,不如说是悬在赵宫女和李美人头上的铡刀。严姑姑最后那句“若有何需求,可托人往长春宫递话”,更是诛心。是暗示赵宫女可以成为眼线?还是警告她别动歪心思? “哐当”一声闷响,将死寂打破。赵宫女手一松,锦盒掉落在冻硬的泥地上,盒盖摔开,露出里面几包用素纸仔细捆扎的药材。纸包散开少许,露出里面深褐色的、切成薄片的根茎状物,一股比吴嬷嬷身上更浓郁、更纯粹的苦檀香气,混杂着其他几味难以分辨的草药气味,瞬间弥散开来。 赵宫女像是被这香气烫到,猛地后退两步,撞在井沿上,捂着口鼻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不知是呛的还是吓的。 谢阿蛮鼻翼微动,细细分辨着空气中的药味。苦檀为主,辅以茯神、远志,还有一点……极淡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像是朱砂,但又不全然是。这方子,乍看确实是安神定惊的配伍,苦檀镇痛宁心,茯神远志安魂魄,但那股甜腥气……若是朱砂,少量确有镇惊安神之效,可若是长期或过量使用,便是剧毒,损神智,伤脏腑。 苏浅雪将这药“赏”给李美人,安的什么心?是真想“安抚”一个疯妇,还是想让她“安息”得更彻底?抑或是……这药本就是苏浅雪自己所用,借此暗示或传递某种信息? 赵宫女咳了一阵,慢慢瘫软下去,坐在冰冷的井台边,望着地上散落的药材,眼神空洞,像是魂都被抽走了。许久,她才像是找回一点力气,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那些药包胡乱塞回锦盒,盖上盖子,然后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什么洪水猛兽。她抬起头,目光呆滞地转向谢阿蛮的方向。 谢阿蛮适时地“醒”了过来,揉着惺忪(实则从未闭上的)睡眼,茫然地看了看四周,最后视线落在赵宫女怀里的锦盒上,歪了歪头,含糊道:“盒子……亮……” 赵宫女浑身一颤,抱紧锦盒,像是怕被抢走,又像是恨不得立刻丢掉。她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 接下来的两天,静思院陷入了更深、更诡异的寂静。哑巴太监照常送饭,对地上的锦盒视若无睹。吴嬷嬷没有再来,仿佛那日的威胁和严姑姑的到访从未发生。李美人的房门依旧紧闭,门前的食盒换了又换,无人开启。 但谢阿蛮知道,这寂静是假的,是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赵宫女抱着那锦盒,像抱着个烫手山芋,寝食难安。她不再浆洗衣物,大部分时间缩在自己小屋,偶尔出来,也是神色仓皇,眼窝深陷,短短两日,人竟似瘦脱了形。她看向李美人房门和那堵旧墙的眼神,充满了恐惧,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后、渐渐滋生的、孤狼般的狠绝。 谢阿蛮耐心等待着。她知道,赵宫女的承受力快到极限了。那锦盒和吴嬷嬷的威胁,如同两把钝刀,日夜凌迟着她。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让她觉得“安全”或者至少“有希望”的出口。 第三天夜里,雪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细密如盐。谢阿蛮躺在草堆里,并未入睡。约莫子时,她听到赵宫女那间小屋的门,传来极轻微的“吱呀”声。 一道瘦削的身影,抱着那个锦盒,鬼魅般闪了出来。赵宫女没穿厚衣,只裹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在雪光映照下,脸色惨白如纸。她先是警惕地四下张望,目光扫过李美人的房门和谢阿蛮的角落,见无异常,才蹑手蹑脚地,朝着院子东南角那堵旧墙走去。 谢阿蛮屏住呼吸,眼睛在黑暗中睁开一条缝。 赵宫女走到墙根,蹲下身,将锦盒放在脚边。她伸出手,却不是去摸索墙缝,而是开始用力地刨挖墙根下冻得坚硬的泥土。指甲很快劈裂,渗出血丝,混着雪泥,她也浑然不觉,只机械地、疯狂地挖着。 她在做什么?埋掉锦盒?还是……想挖出别的东西? 挖了约莫一尺深,赵宫女停下动作,胸膛剧烈起伏。她看着那个小土坑,又看看手边的锦盒,脸上闪过挣扎、恐惧、决绝……最终,她咬了咬牙,没有将锦盒埋进去,而是将它紧紧抱回怀里。然后,她伸出沾满泥血的手,探向那道藏过碎瓷的裂缝。 这一次,她探得更深,手臂几乎完全伸了进去,在里面摸索,抠挖,脸上的表情因为用力而扭曲。半晌,她猛地抽回手,手里除了湿泥苔藓,空空如也。 她颓然地跪坐在雪地里,肩膀垮塌下去,抱着锦盒,将脸埋进冰冷的盒面,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她在找“东西”。她以为墙缝里还有别的?或者,她想找到点什么,去应付吴嬷嬷和长春宫?又或者……她是在替自己找一条活路? 谢阿蛮心中了然。赵宫女已经被逼到了墙角,开始本能地寻求“破局”之法,哪怕这方法盲目而危险。她不再完全被动等待,而是试图主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徒劳的挖掘。 这是一个信号。 次日清晨,谢阿蛮在赵宫女出来倒污水时,“恰好”也摇摇晃晃地走到井台边。她蹲下身,用枯枝在昨日赵宫女挖掘过的、尚未被新雪完全覆盖的痕迹旁,慢吞吞地划拉着。划了几下,她忽然停住,用树枝戳了戳那片冻土,歪着头,含糊道:“硬……挖不动……” 赵宫女倒水的手一僵,猛地转头看向她,眼神锐利如钩。 谢阿蛮像是被她的眼神吓到,瑟缩了一下,扔掉树枝,双手抱头,嘴里念叨:“痛……嬷嬷挖……手流血……” 赵宫女瞳孔骤缩。阿蛮看见了!她看见自己昨晚挖土了!她还说“嬷嬷挖”……是丁,在阿蛮简单的认知里,自己或许也和吴嬷嬷一样,是“嬷嬷”。她看见自己手流血了…… 一股寒意混合着奇异的燥热涌上赵宫女心头。秘密被窥破的惊恐,与一种“或许这痴儿真的能成为同盟”的侥幸,交织冲撞。她放下水盆,快步走到谢阿蛮身边,蹲下,压低声音,语气急促:“阿蛮,你昨晚……看见我了?” 谢阿蛮抬起头,眼神茫然,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那片冻土:“嬷嬷……挖……找亮亮?” 赵宫女心头狂跳。阿蛮不仅看见了,还认为自己在找“亮亮”!她是在试图理解自己的行为! “对……对,嬷嬷在找东西。”赵宫女顺着她的话,声音发紧,带着诱哄,“阿蛮,你告诉嬷嬷,除了墙缝里那个‘亮亮’,你还知道哪里有‘亮亮’吗?大的,完整的?或者……李主子屋里,有没有?” 谢阿蛮皱起眉头,似乎在努力思考,然后她伸出手,指向李美人的房门,又指了指房门下方门槛与地面的缝隙,含糊道:“屋里……黑……有盒子……锁着……她抱着……睡觉……” 屋里黑,有盒子,锁着,李美人抱着睡觉! 赵宫女呼吸一窒。盒子!锁着!李美人贴身藏着! 难道……那“东西”真的被李美人转移到了屋里,甚至就藏在身边?所以吴嬷嬷在墙缝里找不到,严姑姑来送药也是敲打,李美人闭门不出是在死守? 这个推测让赵宫女既绝望又生出一丝诡异的兴奋。绝望的是,东西在李美人手里,自己更难接触到;兴奋的是,自己似乎终于摸到了一点真相的边缘,而且,阿蛮这个“内应”,比想象中更有用! “阿蛮,你……”赵宫女还想再问,院门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两人同时一惊。赵宫女迅速起身,装作无事发生。谢阿蛮也重新捡起枯枝,对着地面乱划。 进来的是吴嬷嬷。她今日的气色比上次更差,走路都有些打晃,但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刀子,阴沉沉地扫过院子。看到赵宫女和谢阿蛮都在井台边,她脚步顿了顿,径直走过来。 赵宫女紧张得手心冒汗,垂下头,不敢看她。 吴嬷嬷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赵宫女脸上,嘶声道:“严姑姑来过了?” “是、是……”赵宫女声音发颤。 “说了什么?” “说……说是贵妃娘娘赏赐药材,抚慰李主子……” “药材呢?” 赵宫女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小屋的方向。 吴嬷嬷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冷哼一声:“收好了。那是贵妃娘娘的恩典。”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李主子呢?还是不开门?” “是……一直没开。” 吴嬷嬷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更加阴鸷。她没再问赵宫女,而是转向谢阿蛮,弯下腰,那张泛着青灰的脸凑近,浓烈的苦檀味混合着口臭几乎喷在谢阿蛮脸上:“小傻子,你呢?这几天,看见李主子出来没有?或者,听见她屋里有什么动静?” 谢阿蛮吓得往后一缩,手里的枯枝掉在地上,眼神惊恐,拼命摇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口水顺着嘴角流下。 吴嬷嬷嫌恶地直起身,啐了一口:“没用的东西!”她又看向赵宫女,压低声音,语带威胁:“你给我盯紧了!她那屋里,还有这院子,任何异常,立刻告诉我!还有……”她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那堵旧墙,“留心着点,看看有没有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若是发现了,藏着掖着……”她没说完,只是阴冷地笑了笑,那笑容让赵宫女如坠冰窟。 吴嬷嬷又站了一会儿,像是在权衡什么,最终什么也没做,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了。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赵宫女才双腿一软,靠在井台上,大口喘气,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吴嬷嬷的威胁,严姑姑的“赏赐”,李美人的秘密,阿蛮的“知情”……像无数绳索,勒得她快要窒息。 她看向依旧呆呆坐在地上的谢阿蛮,眼中最后一点犹豫,被疯狂的求生欲烧成了灰烬。 不能再等了。必须做点什么。吴嬷嬷已经起了疑心,长春宫在步步紧逼。李美人守着的那个盒子,或许是钥匙,或许是催命符。而阿蛮……是唯一可能接触到那个盒子的人。 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计划,在她心中成型。 傍晚,赵宫女将谢阿蛮拉到自己那间狭小拥挤的耳房里。屋里只点着一小截劣质蜡烛头,光线昏暗,气味浑浊。赵宫女关上门,插好门闩,转身面对谢阿蛮,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狰狞。 “阿蛮,”她抓住谢阿蛮瘦削的肩膀,力气大得让谢阿蛮微微蹙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你听嬷嬷说。吴嬷嬷是坏人,长春宫的人也是坏人,她们都想害死李主子,也想害死我们。”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似懂非懂。 “李主子屋里,有个盒子,锁着的,很重要的盒子。”赵宫女盯着她的眼睛,语速很快,“那个盒子,能救我们的命!也能要我们的命!吴嬷嬷她们想要,我们不能让她们拿到!但是……但是李主子她……她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谢阿蛮眼神闪烁了一下。 “所以,阿蛮,你要帮嬷嬷。”赵宫女的手又收紧了些,“你想办法,进李主子的屋里去,看看那个盒子,能不能……能不能打开,或者,拿出来。” 谢阿蛮露出惊恐的神色,拼命摇头:“不……不去……她打人……鬼……” “她不会打你!你是傻子,她不会防着你!”赵宫女急切道,“你偷偷进去,看看盒子在哪里,试试能不能拿。如果拿不到……至少看清楚是什么样子的。阿蛮,只有你能帮嬷嬷了!不然,等吴嬷嬷她们动手,我们都得死!你娘……你娘她也活不成!”她不惜搬出了那个早已疯癫、不知死活的“娘”来增加砝码。 谢阿蛮瑟缩着,眼神挣扎,似乎被“死”和“娘”吓到了,嘴里含糊地念叨着:“盒子……锁……怕……” “不怕!阿蛮不怕!”赵宫女松开一只手,从怀里摸出半块硬饼,塞进谢阿蛮手里,诱哄道,“你帮嬷嬷这个忙,嬷嬷以后天天给你好吃的。你不是喜欢‘亮亮’吗?等嬷嬷以后有机会,给你找更多‘亮亮’玩,好不好?” 谢阿蛮看着手里的饼,又看看赵宫女近乎哀求又带着疯狂的眼睛,迟疑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嘴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赵宫女长出一口气,浑身脱力般松开手,额上全是冷汗。她知道自己是在利用一个痴儿的懵懂和恐惧,将她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但此刻,她顾不了那么多了。阿蛮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可能改变局面的稻草。 “好孩子……”她喃喃道,不知是在安慰阿蛮,还是在安慰自己,“等着……等个好时机……嬷嬷告诉你该怎么做……” 谢阿蛮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啃着那半块硬饼,长长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眸底一片冰冷的讥诮与算计。 鱼儿,终于咬钩了。只是这钓鱼的人和自以为是的渔夫都未曾料到,那看似痴傻的鱼饵深处,藏着的,是足以撕碎一切罗网的獠牙。 夜深了。烛火摇曳,将两人扭曲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窗外,细雪无声,覆盖着这座宫廷最肮脏的角落,也掩盖着悄然滋生的阴谋与反噬。 静思院的棋局,因为一枚“痴子”的微妙移动,正在滑向无人能预料的深渊。而远处长春宫的灯火,在雪夜中明明灭灭,仿佛苏浅雪那越发不安的、被旧日阴影缠绕的梦境。 第八章 赵宫女那间逼仄的耳房,烛火跳了最后一跃,彻底熄灭。黑暗如同一张黏腻的网,瞬间覆盖下来,也将方才那番近乎癫狂的低语与诱哄,一并吞噬。空气里劣质蜡烛燃烧后的呛人烟气,混杂着霉味、赵宫女身上廉价皂角的气息,还有一丝极淡的、从她袖口渗出的苦檀药味——她显然偷偷打开过那长春宫赏赐的锦盒。 谢阿蛮维持着瑟缩的姿态,靠在冰冷土墙与潮湿柴垛的夹缝里,手里那半块硬饼早已冰冷。她小口咀嚼着,粗糙的碎屑刮过喉咙,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黑暗中,她的眼睛适应了片刻,便能模糊看见对面赵宫女佝偻的轮廓,以及那双在黑暗里依旧亮得惊人、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焦灼的眼睛。 计划在向她预期的方向发展,甚至更快。赵宫女的恐惧和求生欲,如同被挤压到极限的弹簧,反弹出了不顾一切的狠劲。利用一个“痴儿”去探听甚至窃取李美人视若性命的秘密,这想法既愚蠢又大胆,却也恰恰暴露了赵宫女此刻走投无路的境地,以及……她内心深处对“阿蛮可能真有几分用处”这一线渺茫希望的病态依赖。 很好。谢阿蛮需要的就是这份依赖,这份将她视为“唯一可用棋子”的错觉。只有如此,赵宫女才会在接下来的行动中,尽可能地为她提供掩护,甚至分担部分风险。 “阿蛮,”赵宫女的声音在黑暗里再次响起,沙哑,带着一种过度紧张后的虚脱,“记住嬷嬷的话。找机会……一定要找机会,进李主子的屋里看看。白天不行,吴嬷嬷或者那哑巴太监可能在附近转悠。最好是……傍晚,天刚擦黑,院子里没什么人的时候。” 谢阿蛮没有回应,只是将最后一点饼屑咽下,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咕噜声,像是小兽进食后的满足。 赵宫女等了片刻,没等到预想中的害怕或抗拒,稍稍松了口气,又压低声音补充道:“别怕,李主子就算看见你,也不会真把你怎么样。你是傻的,她顶多骂几句,赶你出来。你就装着找东西,或者……就说是我让你去送点水什么的。”她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狠厉,“万一……万一她真有什么不妥,你就喊,大声喊,嬷嬷就在外面听着。” 谢阿蛮在心里冷笑。喊?若李美人真如猜测那般藏着要命的秘密,被她一个“痴儿”撞破,第一反应恐怕不是骂几句,而是……灭口。赵宫女这话,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安慰,或者说,是随时准备牺牲掉她这枚棋子的托词。 但谢阿蛮要的,就是这“万一”。只有亲身涉险,才能真正触碰到秘密的核心,也才能将赵宫女更紧密地绑上自己的战车。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哦。” 赵宫女似乎得到了某种承诺,紧绷的神经略微放松,摸索着躺回了她那简陋的铺板上,很快传来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显然并未真正入睡。 谢阿蛮依旧靠墙坐着,闭目养神。脑海中,将这几日所有线索再次细细梳理:李美人的疯癫与小产,墙缝里的红瓷碎屑,吴嬷嬷的逼迫与特殊香粉,长春宫严姑姑送来的“安神药材”,赵宫女被激发的贪生怕死与孤注一掷……还有,苏浅雪那越来越严重的“心病”。 这些碎片背后,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龌龊而庞大的阴谋?李美人所守的“盒子”,里面装的,会是直接指向苏浅雪罪证的物证吗?还是某种……更诡异的东西? 无论如何,那盒子必须到手。至少,要先确认它的存在和位置。 机会在第二天傍晚悄然降临。铅灰色的天空堆积着厚厚的雪云,天色比平日暗得更早。哑巴太监送过晚膳后,便再无声息。吴嬷嬷没有出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寒风偶尔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赵宫女早早将谢阿蛮拉到自己屋里,给她灌了几口冰冷的温水,又将她身上那件破烂单衣使劲裹了裹,低声道:“阿蛮,听着,就现在。外面没人,李主子那边也没动静。你悄悄过去,看看门能不能推开一条缝……要是能,就溜进去,看一眼,就一眼,马上出来!记住,找那个盒子,锁着的盒子!” 谢阿蛮眼神呆滞地看着她,仿佛没听懂。 赵宫女急得额角冒汗,抓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快去!照嬷嬷昨天教你的做!要是成功了,嬷嬷明天给你找糖吃!” “糖……”谢阿蛮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嘴里重复着这个字,然后慢慢点了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赵宫女屏住呼吸,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先探头出去张望了一下,然后推了谢阿蛮一把:“快!” 谢阿蛮趿拉着一双露着脚趾、用破布条勉强捆住的烂鞋,慢吞吞地挪出了耳房。寒风立刻裹住了她,单薄的衣物瞬间被吹透。她缩了缩脖子,朝着李美人那间屋子走去,脚步踉跄,像只懵懂又胆怯的幼兽。 院中无人。李美人的房门依旧紧闭,门前石阶上的食盒未被碰过,覆盖了一层薄雪。 谢阿蛮走到门前,没有立刻去推,而是先侧耳倾听。里面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她伸出手,脏兮兮的小手按在斑驳掉漆的门板上,轻轻用力。 门,纹丝不动。从里面闩上了。 这在意料之中。李美人再疯癫,基本的防备还是有的。 谢阿蛮歪着头,似乎在思考,然后她抬起手,开始“咚咚”地、不轻不重地敲起门来,嘴里含糊地喊着:“阿娘……阿娘……开门……冷……” 声音在寂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耳房里的赵宫女听得心惊肉跳,差点冲出来把她拉回去。这傻子!让她悄悄溜进去,她怎么敲起门来了! 门内依旧没有回应。 谢阿蛮锲而不舍,继续敲,继续喊,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阿娘……阿蛮冷……饿……”她一边喊,一边用身体去撞门,力气不大,却发出持续的闷响。 终于,门内传来一声嘶哑低沉的、充满警惕的呵斥:“滚!谁是你阿娘!滚开!” 是李美人的声音,干涩,虚弱,却带着强烈的敌意。 谢阿蛮像是被吓住了,停下手,抽噎着,却不肯走,只隔着门板,含糊地、断断续续地说:“亮亮……盒子……亮亮的盒子……阿蛮想看……” 门内骤然一静。 连呼吸声都仿佛停止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息的时间,李美人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像是换了一个人,尖利,颤抖,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骇:“你……你说什么?!什么盒子?!谁告诉你的?!” “亮亮……红红的……锁着……”谢阿蛮语无伦次,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墙缝里……没有了……屋里……有……” “啊——!”门内爆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闷响,和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肺咳出来的咳嗽与喘息。 谢阿蛮立刻后退两步,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转身就想跑。 “站住!”李美人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你……你进来!”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被猛地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一只枯瘦如鸡爪、指甲缝里满是黑垢的手伸出来,不由分说,一把将门外的谢阿蛮狠狠拽了进去! “砰!”门在谢阿蛮身后迅速关上,落闩的声音沉重而决绝。 院子重归死寂,只有寒风掠过。 耳房里的赵宫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让惊叫溢出喉咙。她浑身冷汗涔涔,双腿发软,几乎瘫坐在地。进去了!阿蛮真的进去了!李美人把她拉进去了!她会怎么样?李美人会不会杀了她灭口?那个盒子……阿蛮能看到吗? 极度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期待,让她趴在门缝上,死死盯着那扇重新紧闭的房门,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骨。 屋内。 光线比院子里更加昏暗。只有一扇极高的、蒙着厚厚尘灰的窄窗,透进一点雪地反射的惨淡微光。空气污浊不堪,混合着久未通风的霉味、药味、馊味,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与吴嬷嬷身上相似却又更加陈腐的苦檀气息。 谢阿蛮被拽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她站稳身形,迅速而隐蔽地扫视四周。 屋子比她和赵宫女住的稍大,但同样破败。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破木桌,两把歪斜的凳子,一个掉漆的破柜子,以及最里面一张挂着脏污帐子的木床。地上散落着一些辨不出原貌的杂物和垃圾。 李美人就站在她面前,距离极近。借着微弱的光线,谢阿蛮看清了她的脸——比记忆中赵宫女描述的更加瘦削狰狞,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出血口子,头发如同枯草般纠结披散。她身上穿着一件看不清颜色的旧棉袍,袖口和襟前有着大片可疑的深色污渍。此刻,她正用那双布满红血丝、亮得骇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谢阿蛮,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粗重。 “说!谁让你来的?!是不是吴婆子?!还是长春宫那个贱人派来的?!”李美人的声音嘶哑尖锐,手指如铁钳般攥住了谢阿蛮细瘦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谢阿蛮吃痛,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拼命挣扎,嘴里发出惊恐的呜咽:“痛……放开……阿蛮痛……没人……阿蛮自己来的……看亮亮盒子……” “盒子?”李美人眼神疯狂闪烁,另一只手猛地抬起来,似乎想掐谢阿蛮的脖子,却又在半空顿住,只是更加用力地摇晃她,“什么盒子?!哪里有什么盒子?!你听谁胡说的?!” “墙缝……红红的碎了……”谢阿蛮被她摇得头晕眼花,断续地说,“没了……屋里……有大的……锁着……阿娘抱着睡觉……”她语无伦次,眼神却“无意”地、飞快地瞟向房间最里面的那张床铺。 李美人顺着她的目光,猛地转头看向自己的床,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起来,表情扭曲成一团,混杂着极度的恐惧、怨恨,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她抓着谢阿蛮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 “你……你怎么知道……”她喃喃道,眼神有些涣散,“墙缝……碎了……对,碎了……她们还想找……找不到……永远找不到……”她忽然又激动起来,凑近谢阿蛮,几乎脸贴着脸,压低声音,带着一种秘而不宣的诡异语气,“我告诉你……盒子,是有。但不在床上。她们都以为在床上……哈哈,蠢货!” 她猛地直起身,拽着谢阿蛮,踉踉跄跄地走到屋子角落那个掉漆的破柜子前。柜子很旧,门上的铜锁扣都锈死了,看起来许久未曾打开。 “在这里?”谢阿蛮呆呆地问。 “不!”李美人神经质地摇头,松开谢阿蛮,弯腰,开始用力挪动那个沉重的破柜子。柜子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谢阿蛮静静看着。李美人的力气出奇地大,竟真的将柜子挪开了一尺有余,露出后面斑驳的土墙。墙上,赫然有一个被柜子挡住的、碗口大小的墙洞,黑洞洞的,不知深浅。 李美人喘息着,跪坐下来,将手伸进墙洞,摸索着。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虔诚又癫狂的小心翼翼。片刻,她抽回手,手里多了一个用破烂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约莫两个拳头大小的物件。 就是它! 谢阿蛮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依旧维持着痴傻的茫然。 李美人将油布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是抱着一条冰冷的毒蛇。她抬起头,看向谢阿蛮,眼神复杂难明,有警惕,有试探,还有一丝奇异的、仿佛找到“同类”般的倾诉欲。 “她们……都想要这个。”李美人声音低哑,抚摸着油布包,“用这个害死了我的孩子……还想拿走,毁掉……凭什么?!”她的语气陡然怨毒,“我偏要留着!我就算死,也要带着它一起下地狱!让那些害我的人,永远不得安宁!” 谢阿蛮“茫然”地问:“里面……是什么?亮亮吗?” 李美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牙齿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森白。“你想看?”她问,声音带着蛊惑,“看了……可就再也忘不掉了。会做噩梦的。” 谢阿蛮瑟缩了一下,似乎害怕,却又忍不住好奇,眼神往油布包上瞟。 李美人脸上的笑容扩大,眼底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她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开始一层层、极其缓慢地解开油布包的系带。 油布很旧,边缘磨损。解开最后一层,露出里面的东西——那是一个深紫色、木质已有些发黑的旧首饰盒,不大,盒盖上镶嵌的螺钿花纹早已黯淡脱落大半,但正中央,一把黄铜小锁,却依旧完好,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泽。 锁着! 李美人伸出颤抖的手指,抚过那把锁,眼神痴迷又痛苦。她没有钥匙,或者说,钥匙早已不在她手中。她猛地将盒子举到耳边,用力摇晃。 盒子里传来沉闷的、轻微的撞击声,像是什么硬物在滚动。 “听见了吗?”李美人将盒子凑近谢阿蛮的耳朵,“里面有东西……很重要的东西……能要人命的东西……” 谢阿蛮侧耳倾听,脸上露出似懂非懂的表情。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赵宫女刻意拔高、带着惊慌的喊声:“阿蛮!阿蛮!你这死丫头跑哪儿去了?!快回来!” 李美人脸色骤变,猛地将盒子重新用油布包好,动作快得惊人。她恶狠狠地瞪了谢阿蛮一眼,压低声音威胁道:“今天你看到的,听到的,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掐死你!听见没有?!” 谢阿蛮吓得连连点头。 李美人迅速将油布包塞回墙洞,又奋力将破柜子挪回原位,挡住洞口。做完这一切,她已累得气喘吁吁,额上冒出虚汗。 “滚!快滚!”她一把将谢阿蛮推向门口,自己则迅速退回到床铺边,拉下脏污的帐子,身影隐入其中。 谢阿蛮踉跄着扑到门边,手忙脚乱地拉开门口,闪身出去,又反手将门带上。 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了一口,压下胸口翻涌的情绪。成功了。她见到了盒子,确认了它的存在和藏匿地点。更重要的是,李美人亲口承认,那盒子里是“能要人命的东西”,且与她的孩子之死有关。 赵宫女从耳房冲出来,一把抓住谢阿蛮,将她拖回自己屋里,关上门,背靠着门板,脸色惨白,上下打量着谢阿蛮:“怎么样?你没事吧?她……她没把你怎么样吧?看到盒子了吗?” 谢阿蛮似乎还沉浸在惊吓中,身体微微发抖,眼神呆滞,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含糊道:“盒子……有……锁着……柜子后面……墙洞里……她不给看……摇……里面有东西响……” 赵宫女眼睛骤然亮得吓人,急切地问:“柜子后面?墙洞?你确定?!” 谢阿蛮肯定地点头,还用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和位置。 赵宫女激动得呼吸急促,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嘴里喃喃自语:“墙洞……柜子后面……好,好得很!李美人这个老狐狸!居然藏在那里!难怪吴嬷嬷找不到!严姑姑也……”她猛地停住,看向谢阿蛮,眼神热切,“阿蛮,你做得好!太好了!” 谢阿蛮却瑟缩了一下,抱住自己的胳膊,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她……她说……说出去就掐死我……” 赵宫女一愣,随即脸上闪过一丝狠色,压低声音道:“不怕!有嬷嬷在!只要我们拿到那个盒子,就不用怕她了!也不用怕吴嬷嬷和长春宫了!”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摆脱困境、甚至可能邀功请赏的希望,语气变得亢奋而贪婪。 谢阿蛮垂下眼帘,掩去眸底冰冷的嘲讽。 拿到盒子?凭赵宫女?还是凭她这个“痴儿”?李美人将盒子视作与仇敌同归于尽的底牌,看守得如同性命,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赵宫女已被短暂的“成功”冲昏了头脑,却忘了巨大的利益背后,往往是更致命的危险。 不过,这样也好。一个被贪婪和恐惧双重驱动的赵宫女,会比一个只知道害怕的赵宫女,更好利用。 “嬷嬷……糖……”谢阿蛮适时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眼神渴望。 赵宫女心情大好,难得慷慨地从自己藏着的、最后一点私货里,抠出一小块不知放了多久、已经有些融化的麦芽糖,塞进谢阿蛮手里:“给!吃吧!好好听嬷嬷的话,以后还有!” 谢阿蛮将糖含进嘴里,甜腻粗糙的味道在口腔化开。她慢慢地舔着,如同品味着这计划顺利推进的、第一丝微弱的甜头。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静思院。雪又开始下了,细密无声。 李美人的房间里,再未传出任何声响,死寂得如同一座坟墓。 而长春宫的方向,灯火通明,那曾经属于沈青梧的宫殿里,苏浅雪今夜是否又被那“旧式样的女人影子”惊扰,需要点燃更多浓烈的、掺杂了苦檀与其他未知药物的安神香,才能勉强入睡? 谢阿蛮躺在赵宫女屋角的柴草堆上,闭上眼睛。怀中的碎瓷片硌着心口,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与舌尖残留的廉价甜味,形成奇异的对比。 网已收紧一角,猎物半入彀中。但真正的猎手,从不满足于仅仅惊动猎物。 她要的,是连皮带骨,一口吞下。 第九章 赵宫女给的那点劣质麦芽糖,甜得发齁,黏在舌根,许久不散,混合着空气中未尽的苦檀药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异滋味。谢阿蛮躺在柴草堆上,闭着眼,舌尖却缓慢地、用力地刮过上颚,将那甜腻与苦涩一并碾磨,如同碾磨着心头翻涌的算计与冰冷。 耳畔,是赵宫女压抑不住的、粗重而兴奋的喘息,还有她焦躁地在狭小空间里来回踱步时,破旧鞋底摩擦地面的窸窣声。墙洞,木盒,锁。这三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赵宫女濒临崩溃又绝处逢生的神经上,滋生出贪婪与妄想的青烟。 谢阿蛮知道,自己投下的饵,赵宫女已经囫囵吞下,连钩子都顾不上了。一个被恐惧逼到悬崖边、又乍见“生路”的人,往往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胆量——或者说是愚蠢。赵宫女此刻满心盘算的,恐怕已不仅仅是自保,而是如何将那木盒据为己有,作为脱离苦海、甚至向吴嬷嬷或长春宫讨价还价的筹码。 这正是谢阿蛮想要的。一个贪婪而冒进的赵宫女,远比一个只会害怕的赵宫女,更容易被引导,也更容易……被牺牲。 但李美人那边,情况却有些出乎意料。 自那晚谢阿蛮被拽进去又赶出来后,李美人的房门再未开启。哑巴太监每日送去的食盒,依旧原封不动地放在石阶上,积着新雪,又被覆盖,像个沉默而顽固的坟茔标记。里面再无任何声响传出,无论是疯癫的哭嚎,压抑的呓语,还是那夜半古怪的木板咯吱声。死寂,一种比疯狂更令人心悸的死寂,牢牢笼罩着那间屋子。 赵宫女起初还兴奋于掌握了木盒的藏匿地点,几次三番撺掇谢阿蛮再去“看看”,甚至自己也曾鬼鬼祟祟靠近李美人的窗户试图窥探,都被那凝固般的寂静挡了回来。渐渐地,那兴奋被一种新的不安取代。李美人怎么了?是病重不起?还是……已经出了意外? “该不会是……不行了吧?”赵宫女在又一次送饭太监离开后,凑到谢阿蛮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闪烁,“这都几天没动静了?饭也不吃……” 谢阿蛮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李美人紧闭的房门,嘴里含糊地重复:“盒子……锁着……” “对,盒子!”赵宫女被提醒,精神一振,随即又烦躁起来,“可那老疯子守着,怎么拿?她要是真死在里面了倒好……”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打了个寒噤,下意识地左右看看,仿佛怕被谁听了去。 谢阿蛮心底冷笑。赵宫女盼着李美人死,却又怕她真死了,盒子下落成谜,或者引来更麻烦的查验。矛盾重重。 “要不……”赵宫女眼珠转了转,脸上闪过一丝狠色,“阿蛮,你再进去一次?就说是……就说是我让你送点热水进去?看看她到底怎么样了?要是……要是她真的不行了,我们就把盒子……”她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谢阿蛮瑟缩了一下,拼命摇头,脸上露出真实的恐惧(这次倒不全是装的):“不去……她凶……会掐死……” 赵宫女看她吓成那样,知道强逼无用,反而可能坏事,只得按下急躁,咬着指甲,苦苦思索。盒子近在咫尺,却隔着一扇门和一个可能已经奄奄一息却依旧危险的疯妇,这煎熬比一无所知更甚。 就在这僵持与猜疑中,吴嬷嬷再次踏入了静思院。 这一次,她不是独自一人。身后跟着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粗使婆子。吴嬷嬷的脸色比上次更加难看,青灰中泛着一层不祥的死气,眼窝深陷得像两个黑洞,走路已不是虚浮,而是微微打着晃,需要身后婆子偶尔不着痕迹地搀扶一下。但她那双眼睛,却亮得瘆人,布满红血丝,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穷途末路般的疯狂与审视。 她一进院子,目光便如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李美人那扇寂静的房门上,停留了数息,才缓缓移开,扫过瑟缩的赵宫女和角落里的谢阿蛮。 赵宫女吓得腿肚子转筋,几乎站立不住,勉强行了个礼,声音抖得不成调:“吴、吴嬷嬷……” 吴嬷嬷没理她,径直走到李美人门前,抬手,“咚咚咚”,用力敲了三下,声音嘶哑干裂:“李主子!开门!贵妃娘娘惦记您身子,特意让奴婢再来瞧瞧!” 门内毫无回应,连一丝风声也无。 吴嬷嬷的脸色沉了下去,又敲了数下,一次比一次重。“李主子!您再不开门,奴婢可就只能请人来看看了!这冷宫里头,若是悄没声息地没了人,总得有个说法!” 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吴嬷嬷眼中凶光一闪,回头对身后一个婆子使了个眼色。那婆子会意,上前一步,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又用力推了推门,回头对吴嬷嬷摇了摇头。 “撞开。”吴嬷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两个粗使婆子对视一眼,略一迟疑,便同时沉肩,朝着那扇老旧的门板狠狠撞去! “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回荡,惊起了远处枯树上几只寒鸦,“呱呱”叫着飞走。门板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 赵宫女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抓住身旁谢阿蛮的胳膊,手指冰凉。谢阿蛮也适时地露出惊恐的神色,往赵宫女身后缩了缩,眼睛却紧紧盯着那扇即将被撞开的门。 “哐当——!” 第三下撞击,门闩断裂,两扇门板猛地向内弹开,撞在两侧墙壁上,发出巨响。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霉腐气味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馊臭,从黑洞洞的屋内汹涌而出。光线昏暗,只能勉强看见屋内桌椅倾倒,杂物散落一地,一片狼藉。 吴嬷嬷捂住口鼻,眉头紧锁,示意一个婆子先进去。那婆子摸出火折子点亮,小心翼翼地迈过门槛。 火光照亮了屋内一角。破桌烂椅,掉漆的柜子依旧立在墙角,遮挡着后面的秘密。最里面的床铺,脏污的帐子低垂着,看不清里面情形。 婆子举着火折子,慢慢靠近床铺。吴嬷嬷和另一个婆子也跟了进去。赵宫女拉着谢阿蛮,躲在门外,伸长了脖子往里张望,心跳如鼓。 只见那先进去的婆子,用火折子撩开了床帐。 帐内,李美人仰面躺在破旧的被褥上,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瞳孔扩散,已经没有了丝毫神采。她的脸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嘴唇青紫干裂,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口破烂的衣襟,另一只手垂在身侧,五指扭曲地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身上那件旧棉袍,前襟有一大片深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 她死了。看那僵硬的程度和尸身的状况,恐怕已不止一日。 “啊——!”赵宫女短促地惊叫半声,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如筛糠。 吴嬷嬷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变幻不定,青灰中透出一丝异样的潮红。她死死盯着李美人的尸身,眼神复杂难明,有惊疑,有松口气般的释然,但更多的,是一种焦灼的、急于确认什么的迫切。 “搜!”吴嬷嬷哑声命令,“仔细搜!这屋里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两个婆子应了一声,开始在屋里翻找起来。她们动作粗鲁,将本就散乱的杂物踢得到处都是,翻箱倒柜,连床板都掀起来查看。破柜子也被她们用力挪开,露出了后面空荡荡的墙壁——墙洞赫然在目,但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吴嬷嬷一个箭步冲过去,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墙洞,脸色瞬间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地转头,目光如利箭般射向门外的赵宫女和谢阿蛮,声音尖厉得几乎破音:“盒子呢?!那个木盒子呢?!” 赵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摇头:“奴、奴婢不知道!奴婢什么都不知道!李主子一直关着门,奴婢没进来过!” 吴嬷嬷根本不信,她几步抢到门口,一把揪住赵宫女的衣襟,将她拖进屋,指着那个空墙洞,厉声喝问:“说!是不是你偷走了?!还是你看到了谁拿走的?!” 赵宫女被勒得几乎喘不过气,眼泪鼻涕一起流,语无伦次:“没、没有……真的没有……奴婢敢对天发誓……阿蛮,阿蛮可以作证!”她情急之下,拉出了谢阿蛮。 吴嬷嬷猛地转头,盯住依旧站在门外、似乎被吓呆了的谢阿蛮,眼神阴鸷:“小傻子!你来说!这几天,有没有看到谁进过这屋子?!有没有看到那个木盒子?!”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个空墙洞,似乎努力回忆着,然后她伸出脏兮兮的手指,指了指空墙洞,又指了指床上李美人的尸身,含糊道:“盒子……她抱着……睡觉……摇啊摇……响……” 吴嬷嬷瞳孔骤缩:“她抱着?一直抱着?” 谢阿蛮点点头,又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框:“那天……给我看……后来……没了……她藏起来了?” 吴嬷嬷猛地松开赵宫女,赵宫女瘫软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息。吴嬷嬷冲到床边,不顾尸身可怖,亲自在李美人身上、身下、被褥里疯狂翻找。除了几件破烂衣物和一点零碎,一无所获。 “藏起来了……又能藏到哪里去?!”吴嬷嬷直起身,脸色狰狞,环视着这间不大的、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的屋子。床底、柜后、墙缝……能藏东西的地方本就不多。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美人那只紧紧攥着胸口衣襟的枯瘦手上。那姿态,不像是单纯痛苦,倒像是……抓着什么东西? 吴嬷嬷眼中精光一闪,示意一个婆子上前。那婆子会意,费了些力气,才将李美人僵硬的手指掰开。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指甲缝里,嵌着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的碎屑,像是……干涸的血痂,又像是别的什么。 吴嬷嬷凑近仔细看了看,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碎屑刮下来,放在鼻端闻了闻,眉头紧紧皱起。不是血腥味,倒有一股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混合着土腥和某种特殊药材的陈旧气息。 “再搜!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吴嬷嬷厉声下令,自己也像疯了一样,开始在屋内一寸寸地敲打地面和墙壁,寻找可能的夹层或暗格。 两个婆子不敢怠慢,更加卖力地翻找。屋子里尘土飞扬,乌烟瘴气。 赵宫女趁乱,连滚爬爬地挪到门外,瘫在冰冷的雪地里,惊魂未定,看着屋内如同土匪过境般的景象,又想起那个空空如也的墙洞,心中既害怕,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和恐慌——盒子不见了!她唯一的指望,没了! 谢阿蛮依旧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屋内的一切。李美人的死,在她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这女人守着致命的秘密,在恐惧、怨恨和可能的病痛折磨下,油尽灯枯是迟早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而且……盒子不翼而飞。 是被李美人在死前转移了?还是……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她想起那晚李美人摇晃木盒时,里面传来的沉闷滚动声。想起她最后那疯狂又绝望的眼神。她会把盒子藏在哪里?一个连吴嬷嬷带人掘地三尺都找不到的地方? 谢阿蛮的目光,再次落在李美人那只被掰开的手上。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会不会是线索? 吴嬷嬷和两个婆子折腾了近一个时辰,将不大的屋子几乎拆了,连灶膛灰烬都扒拉了一遍,依旧一无所获。那个木盒子,仿佛凭空蒸发了一般。 吴嬷嬷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那是一种混合了狂怒、恐慌和极度不甘的扭曲。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屋子中央,看着李美人的尸身,眼神阴晴不定。半晌,她才从牙缝里挤出命令:“把这里……收拾一下。李主子……染病暴毙,上报内务府,按例处置。”她刻意加重了“染病暴毙”四个字。 两个婆子低头应“是”,开始草草整理屋内狼藉,用一张破草席将李美人的尸身卷了,抬了出去。 吴嬷嬷最后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墙洞和凌乱的屋子,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再次剐过门外的赵宫女和谢阿蛮,一言不发,带着一身戾气和未散的浓烈苦檀味,踉跄着离开了。 院子里重归寂静,比之前更加死寂。李美人的屋子门板洞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里面黑暗隆咚,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赵宫女从雪地里爬起来,失魂落魄,看着那空屋子,又看看面无表情(实则陷入沉思)的谢阿蛮,喃喃道:“没了……什么都没了……”不知是在说盒子,还是在说自己渺茫的希望。 谢阿蛮慢慢走回自己惯常的角落,蜷缩起来。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小撮从门框上抠下的、混合着尘土的污垢。 盒子失踪了。李美人死了。吴嬷嬷(或者说她背后的人)扑了个空,必定更加焦躁疯狂。苏浅雪在长春宫,恐怕也难安心。 这潭水,被彻底搅浑了。 而浑水,才好摸鱼。 只是,那尾最关键、藏着致命秘密的“鱼”——那个木盒子,究竟游到了哪里?李美人临死前,将它藏在了何处?或者,真的已经落入了某只看不见的黑手之中? 谢阿蛮闭上眼。脑海中,李美人摇晃木盒的声音,她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空荡荡的墙洞,吴嬷嬷那狂怒不甘的眼神……飞速旋转,碰撞。 她需要重新梳理。从李美人的行为,从屋子的结构,从任何可能被忽略的细节。 风卷着雪沫,灌进洞开的房门,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冷宫新添的亡魂低泣,又像是在嘲笑着活人们徒劳的奔忙与算计。 夜色,再次沉沉压下。远处长春宫的灯火,在雪夜中明明灭灭,仿佛苏浅雪那越发不稳的心跳。 第十章 李美人的尸身被草席卷了抬出去后,那间屋子便彻底空了。门板勉强合拢,却掩不住门轴断裂的歪斜和屋内弥散出的、愈发浓郁的死亡与霉腐混合的气味。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新雪,覆盖了先前纷乱的脚印,却盖不住那股萦绕不去的、冰冷的死气。 赵宫女连着两日都躲在自己那间小屋里,连送来的馊粥都忘了去取,整个人缩在铺板上,裹着那条薄得透风的旧被子,时而发抖,时而瞪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某处。李美人的死状,空荡的墙洞,吴嬷嬷那穷凶极恶的搜寻和临走前阴毒的眼神,像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轮转。盒子没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想象中的救命稻草,随着李美人一同僵冷、消失。巨大的失望之后,是更深的、灭顶的恐惧。吴嬷嬷不会放过她的,长春宫也不会。下一个悄无声息消失的,会不会就是自己? 谢阿蛮依旧蜷在角落,比往日更加安静,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泥塑。李美人的死和盒子的失踪,打乱了她原本的计划,却也撕开了一道新的缝隙。吴嬷嬷的狂怒与不甘,赵宫女的崩溃,都在这道缝隙里清晰可见。水,彻底浑了。而浑水之下,往往藏着平时看不见的东西。 她需要重新观察,重新思考。 李美人临死前紧攥的手,指甲缝里那点暗红碎屑;空墙洞的位置;屋内被翻找过的狼藉痕迹;以及……吴嬷嬷身上那越来越浓烈、几乎带着垂死挣扎意味的苦檀药味。这些碎片,需要被重新审视,拼凑出盒子可能的去向,以及这冷宫死水之下,更汹涌的暗流。 第三天晌午,哑巴太监送饭来,破天荒地没有放下就走,而是站在院子中央,用那双浑浊无光的眼睛,慢吞吞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李美人那扇歪斜的门上,喉咙里发出几声含混的“嗬嗬”声,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无意义的响动。他放下两个瓦罐,又额外从怀里摸出两个黑乎乎、比拳头略大的杂面窝头,分别放在谢阿蛮和赵宫女门前的石阶上,然后指了指李美人的屋子,又指了指院门方向,比划了几个僵硬的手势。 赵宫女躲在门后偷看,不明所以。谢阿蛮却看懂了大概——内务府知道了李美人的死讯,或许很快会有人来查验、收敛。这哑巴太监是在提醒,或者是在警告,这里很快会有“外人”来。 果然,午后未过,静思院那扇几乎锈死的院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几个穿着靛蓝色棉袍、戴着口罩的内务府杂役太监,抬着一副薄皮棺材和些石灰草席之类的敛葬之物。领头的是个面皮白净、神情刻板的中年太监,手里拿着本册子。 吴嬷嬷也跟在后面进来了,脸色依旧难看,但那股穷凶极恶的劲头似乎收敛了一些,只是眼神更加阴沉,死死盯着那些杂役太监的动作。 “李主子殁了,按例查验,收敛。”中年太监声音平板无波,示意手下人上前。 杂役太监们推开李美人歪斜的房门,一股恶臭涌出,几人皱了皱眉,还是捂着口鼻进去了。里面很快传来翻动和洒扫的声音。 吴嬷嬷没有进去,就站在院子里,目光阴鸷地扫过赵宫女紧闭的房门和谢阿蛮的角落。谢阿蛮抱着膝盖,将头埋得很低,只露出乱蓬蓬的枯发顶。 约莫半个时辰,里面收拾停当。李美人那点可怜的遗物(无非是几件破衣烂衫)被打包在一个破包袱里,尸身用草席裹了,洒上石灰,抬入那薄皮棺材。中年太监在册子上记了几笔,对吴嬷嬷点了点头:“吴嬷嬷,李主子后事便如此了。这屋子……” “封了吧。”吴嬷嬷嘶声道,“晦气。” 中年太监没说什么,指挥杂役太监用几块破木板和钉子,草草将门钉死,又在门楣上贴了张泛黄的字条,写着什么日期名号之类。 一行人来得快,去得也快,抬着那轻飘飘的棺材出了院子,仿佛只是处理掉一件无用的垃圾。只有空气中残留的石灰和腐败气味,以及那扇被粗糙木板钉死、贴了封条的房门,证明着这里曾有一个活生生(虽然疯癫)的人存在过,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吴嬷嬷没立刻走。她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被钉死的门,胸口起伏,拳头在身侧攥紧,松开,又攥紧。半晌,她才猛地转身,几步走到赵宫女门前,抬脚“砰砰”踹了两下,声音嘶哑狠厉:“赵氏!滚出来!” 赵宫女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开了门,噗通跪在雪地里,磕头如捣蒜:“嬷嬷饶命!嬷嬷饶命!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吴嬷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像毒蛇的信子:“不知道?李主子屋里那个木盒子,你当真没见过?也没听那小傻子说过什么?” 赵宫女浑身一颤,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谢阿蛮。谢阿蛮依旧埋着头,一动不动。 “奴、奴婢……阿蛮她痴傻,说话颠三倒四……”赵宫女声音抖得厉害,“那天她说看到李主子抱着盒子,后来又说什么藏起来了……奴婢也没听真切……后来李主子就闭门不出了……” “藏起来了……”吴嬷嬷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凶光闪烁,“她能藏到哪里去?这屋子巴掌大的地方,掘地三尺都翻遍了!”她忽然弯下腰,一把揪住赵宫女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脸对脸,压低声音,一字一顿,“你给我听好了。那盒子,关系重大。贵妃娘娘,还有‘上头’,都等着要。李美人死了,但这盒子,活要见盒,死要见尸!你,还有那个小傻子,都给我把眼睛放亮点!这院子里,这附近,任何可疑的人,可疑的动静,任何可能藏东西的犄角旮旯,都给我留意着!若是让我知道你们知情不报,或者……敢动什么歪心思,”她另一只手伸出,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带着浓烈的苦檀味,轻轻划过赵宫女冰凉的脸颊,留下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李美人怎么去的,你们就怎么去,而且……会死得更难看。” 赵宫女吓得几乎失禁,涕泪横流,连连点头:“奴婢不敢!奴婢一定尽心!求嬷嬷开恩!求嬷嬷开恩!” 吴嬷嬷嫌恶地松开手,将她掼在地上,直起身,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再次扫过那被钉死的房门,又深深看了一眼蜷缩的谢阿蛮,这才转身,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阴冷与药味,离开了。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赵宫女压抑的哭泣和寒风呜咽。 谢阿蛮慢慢抬起头,看向那扇被钉死的门。木板钉得粗糙,缝隙很大。李美人的屋子,被“封”了,但也仅仅是“封”了。吴嬷嬷那句“活要见盒,死要见尸”,说明他们确信盒子还在,至少没有被李美人毁掉或带进棺材。那么,盒子一定被藏在了某个吴嬷嬷他们还没找到,甚至没想到的地方。 不在屋里,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会在哪里?院子里?附近? 她想起李美人死前紧攥的手,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那不是血,气味古怪。会是什么?和藏匿地点有关吗? 还有吴嬷嬷身上那几乎化为实质的焦躁和……虚弱。她的香瘾(如果那苦檀香粉确实有成瘾或损害作用)似乎更重了,气色衰败得惊人。她背后的“上头”给的压力,恐怕已到了极限。盒子找不到,她自身难保。 这是一个机会。吴嬷嬷越是急切,越是容易出错。赵宫女越是恐惧,越是容易操控。 谢阿蛮需要一把“钥匙”,去打开那扇被钉死的门,或者,至少窥见门后的秘密。这把钥匙,或许就在李美人留下的、未被注意的细节里,或许在吴嬷嬷自身露出的破绽里,也或许……在赵宫女那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她慢慢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那扇被钉死的门前。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那些粗糙的木板和泛黄的封条,伸出一根脏兮兮的手指,去抠木板边缘的缝隙。 “阿蛮!别碰!”赵宫女惊魂未定地喊了一声,声音尖利,“那屋子晦气!离远点!” 谢阿蛮像是没听见,继续抠着,还凑近缝隙,眯起一只眼往里看。里面黑洞洞的,只能隐约看到倾倒的桌椅轮廓,和地上乱七八糟的杂物。 “看……盒子……”她含糊地嘟囔着。 赵宫女听到“盒子”两个字,浑身一激灵,连滚爬爬地过来,也顾不得晦气了,压低声音急道:“你看见什么了?里面有盒子?” 谢阿蛮摇摇头,手指却顺着木板缝隙往下滑,一直摸到门槛与地面的接缝处。那里积着泥雪和灰尘。她的手指在泥雪里无意识地拨弄着,忽然,指尖触到一点硬硬的东西。 她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随即像是捡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用力将那东西抠了出来,攥在手心。 “什么?”赵宫女紧张地问。 谢阿蛮摊开手掌。掌心里,是一小块边缘锋利、沾满泥污的碎瓦片,还有几粒更小的、颜色暗沉、像是泥土烧制后碎裂的小颗粒,其中一粒稍大的,隐约能看出原本是圆珠状。 赵宫女大失所望:“破瓦片……吓我一跳。”她松了口气,又紧张地看了看院门方向,“快扔了,回去待着!” 谢阿蛮却把那些碎渣握回手心,歪着头,对着门缝又看了看,忽然指着门槛下方靠近墙角的位置,含糊道:“那里……有个洞洞。” 赵宫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门槛是老旧的木头,因潮湿和虫蛀,与地面相接的墙角处,确实有一个不起眼的、被泥雪半掩的小洞,只有手指粗细,黑黢黢的,不知深浅。 “老鼠洞吧。”赵宫女不以为意,现在她对“洞”字有些过敏,只想离这晦气屋子远点。 谢阿蛮却蹲下身,伸出小指,试探性地往那个小洞里捅了捅。洞口很窄,但似乎有点深度。她收回手指,指尖上沾了点潮湿的泥土和……一点极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和她之前注意到的李美人的指甲缝碎屑颜色很像,但更干燥。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指在破衣上擦了擦,站起身,不再看那屋子,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角落。 赵宫女也赶紧跟了过去,似乎离那钉死的门远一点,就能安全一分。 入夜,风雪又起。被钉死的房门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咯咯吱吱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不安地躁动。 谢阿蛮躺在草堆里,掌心摊开,就着窗外雪地微光,看着那几粒捡到的碎渣。瓦片是普通的青瓦碎片,随处可见。但那几粒暗红色的、疑似陶土或低温釉烧制的小颗粒,却有些特别。尤其是那粒略呈圆珠状的,虽然残破,但形状……有点像某些粗糙首饰上的珠子,或者……是某种器物上的装饰嵌件? 暗红色……李美人指甲缝里的碎屑也是暗红色……木盒子里的东西?还是藏匿盒子时沾染的? 还有那个墙角的小洞。真的是老鼠洞吗?洞口边缘似乎过于规整了些,不像是动物啃咬出来的。而且,洞口的位置,恰好在那堵藏过盒子的墙的延长线下,在屋外。 一个大胆的猜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缓缓涌上谢阿蛮心头。 如果……李美人并没有把盒子藏在屋内,而是在死前,通过某种方式,将它转移到了屋外?那个墙洞是障眼法,或者只是临时存放点?真正的藏匿地点,是那个不起眼的、屋外墙角的老鼠洞?或者,洞口只是标记,东西埋在了附近地下? 所以吴嬷嬷掘地三尺也找不到,因为方向错了。 那么,李美人临死前紧攥的手,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会不会就是她在转移或掩埋盒子时,沾染的泥土或盒子上的漆皮、镶嵌物? 如果是这样,盒子很可能还在静思院内,就在那扇被钉死的房门附近地下! 这个猜测让谢阿蛮的心跳微微加速。但如何验证?她不可能在吴嬷嬷和赵宫女的眼皮底下,去挖掘那个角落。而且,若盒子真埋在那里,埋得多深?是否做了其他伪装? 需要工具,需要时机,更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或者,一个转移视线的靶子。 她的目光,投向赵宫女那间熄了灯、却隐隐传来辗转反侧声响的小屋。 赵宫女已经快被恐惧逼疯了。吴嬷嬷的威胁,盒子的失踪,李美人的横死,像三座大山压着她。她就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轻轻一碰,就可能断裂,或者……反弹出意想不到的方向。 或许,可以再给她加一点压力,同时,给她指一条看似“明路”的歧途。 第二天,谢阿蛮开始表现出“异常”。她不再总是蜷在角落,而是经常在院子里游荡,尤其喜欢在那扇钉死的房门附近转悠,对着门板缝隙喃喃自语,有时傻笑,有时又露出害怕的神情。她还捡了根稍长的枯枝,时不时去捅一捅那个墙角的小洞,或者蹲在那里,用树枝在地上胡乱划拉。 赵宫女起初还喝止几句,后来见吴嬷嬷没再来,胆子稍大了点,更多的是疑惑和隐隐的不安。她观察着谢阿蛮的举动,心头那个可怕的念头再次浮现——阿蛮是不是真的“知道”点什么?她的痴傻,是不是一种伪装? 这个念头让她既恐惧又兴奋。恐惧的是,如果阿蛮不傻,那自己之前的利用和现在的心思,是否早已被看穿?兴奋的是,如果阿蛮真的知道盒子下落,或许……自己还有机会? 她开始更加留意谢阿蛮的一举一动,试图从那些痴傻的行为中解读出信息。当谢阿蛮又一次蹲在墙角小洞边,用树枝挖着洞口的积雪和浮土时,赵宫女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蹲在她身边,压低声音问:“阿蛮,你……是不是觉得盒子在那里?” 谢阿蛮茫然地抬起头,看看她,又看看小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含糊道:“洞洞……黑……有东西……亮亮?” 赵宫女心脏狂跳。阿蛮也说“有东西”!难道盒子真的被李美人塞进了这个老鼠洞?或者埋在了下面? 她看了看那个小洞,又看了看被钉死的房门,以及远处寂静的院门。一个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吴嬷嬷暂时没来,哑巴太监刚送过饭,短时间内不会有人打扰。如果……如果她能想办法挖开那里看看…… 可是,没有工具,徒手挖冻土?而且,万一挖出来,怎么藏?吴嬷嬷知道了怎么办? 她犹豫不决,既渴望找到盒子改变命运,又怕这是陷阱,或者引来杀身之祸。 就在这时,谢阿蛮忽然丢下树枝,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朝着院子另一边、堆放破烂杂物和枯枝的角落走去。那里堆着些历年修缮(如果能称得上修缮)时遗落的碎砖头、烂木板,还有一把锈迹斑斑、缺了口的旧铁锹头,没有木柄,被随意丢弃在积雪里。 谢阿蛮走到那堆杂物前,蹲下身,在碎砖烂木里扒拉了一会儿,然后拖出了那个锈蚀的锹头,笨拙地抱在怀里,又摇摇晃晃地往回走。 赵宫女看着她怀里的铁锹头,眼睛猛地瞪大了。 工具……有了。 阿蛮是在……暗示她? 不,不可能,阿蛮是个傻子,怎么会暗示?这一定是巧合,或者……是冥冥中的指引? 赵宫女看着谢阿蛮抱着锹头,又回到墙角小洞边,将锹头往地上一扔,然后继续蹲在那里,对着小洞发呆。那锈蚀的铁片,在雪地里泛着冰冷的光。 诱惑,如同藤蔓,缠绕住赵宫女的心脏,越收越紧。她看看锹头,看看小洞,又看看阿蛮那痴傻的侧脸,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砰然断裂。 她猛地站起身,冲过去,捡起那个铁锹头。入手沉重冰凉,锈蚀的表面粗糙扎手。她喘着粗气,走到那个墙角小洞旁,蹲下身,双手握住锹头边缘锋利的锈口,开始用力挖掘冻土。 谢阿蛮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依旧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看着她挖,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游戏。 赵宫女挖得很吃力。冻土坚硬如铁,锹头又不顺手,几下下去,只刨开一点浮土和雪沫,虎口震得发麻。但她已经顾不上了,心里的狂热驱使着她,一下,又一下,朝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下方,奋力挖掘。 泥土翻飞,雪沫溅起。寂静的院子里,只有铁锈刮擦冻土的“嚓嚓”声,和赵宫女粗重的喘息。 谢阿蛮静静地看着,眸底深处,一片冰封的湖面下,暗流无声涌动。 鱼儿,已经迫不及待地,朝着那看似诱人、却布满荆棘的饵料,张开了嘴。 而真正的猎手,只需等待,那咬钩瞬间的震颤。 第十一章 铁锹头刮擦冻土的“嚓嚓”声,在死寂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像钝刀割在紧绷的鼓面上。赵宫女跪在墙角,双手死死攥着那截锈蚀冰冷的铁片,额头抵着冻土,手臂因用力而剧烈颤抖,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和雪沫,虎口早已震裂,渗出的血珠很快在冰冷的铁锈上凝结成暗红的冰碴。她喘着粗气,白雾一团团喷在面前越挖越深的土坑边缘,眼神却亮得骇人,混合着疯狂、渴望,还有一丝濒临崩溃的绝望。 挖!必须挖出来!那是她的生路,是她摆脱这泥潭、甚至可能向上攀爬的唯一指望!吴嬷嬷的威胁,长春宫的压力,李美人死状带来的恐惧,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挖掘的动力。她甚至忘了去思考,为何一个痴儿会“恰好”捡来铁锹头,又“恰好”蹲在这个洞口。极度的压力下,人的理智会轻易向最原始的欲望和侥幸屈服。 谢阿蛮就蹲在旁边不远处,抱着膝盖,歪着头,像个看蚂蚁搬家入了迷的孩童。只有那双掩在乱发后的眼睛,幽冷如深潭,静静映照着赵宫女徒劳而狂热的举动,以及那个逐渐扩大的、却依旧一无所获的土坑。 冻土太硬,铁锹头太钝,坑挖得并不深,只下去约莫半尺,便碰到了更坚硬的东西——似乎是碎砖和夯实的土层。洞口斜斜向下,黑黢黢的,里面除了泥土碎石,别无他物。 赵宫女又奋力刨了几下,铁锹头“铛”一声磕在硬物上,震得她手臂发麻,人也向后跌坐在地。她愣愣地看着那个浅坑,又看看手里卷了刃、沾满污泥的铁片,脸上的狂热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被冻土寒意浸透的茫然和更深的恐惧。 “没有……怎么会没有……”她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 谢阿蛮慢慢挪过来,探头看了看土坑,又看看赵宫女失魂落魄的脸,忽然伸出手,指着坑底靠近墙根、被翻出的潮湿泥土中一点不起眼的暗色,含糊道:“红红的……渣渣……” 赵宫女像被针扎了似的,猛地扑过去,也顾不上脏,用手扒开那点泥土。果然,在冻土和新翻的湿泥混合处,嵌着几粒比米粒还小的、暗红色的颗粒,与之前谢阿蛮从门槛缝隙抠出的那些碎渣质地相似,颜色更深,像是被泥土长久浸润过。 不是盒子。只是些莫名其妙的碎渣。 赵宫女捡起那几粒碎渣,放在掌心,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这算什么?线索?还是李美人故布疑阵?或者……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垃圾? 巨大的失望和被戏耍般的恼怒涌上心头,她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地射向谢阿蛮,声音因激动而尖利:“阿蛮!你告诉我!你到底知不知道盒子在哪里?!这些红渣子是什么?!你说啊!” 她的眼神凶狠,带着濒临失控的疯狂,似乎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掐住谢阿蛮的脖子逼问。 谢阿蛮被她吓住了,惊恐地往后缩,双手抱头,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呜咽,眼神慌乱地四下乱瞟,最后定格在院子另一头——那株虬枝盘结的老梅树下。 “树……树下……”她伸手指向梅树,声音含糊颤抖,“红红的……掉下来……” 赵宫女一愣,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老梅树在寒风中静立,枝桠光秃,覆盖着未化的积雪,树下也是厚厚一层雪,并无异样。 “树下有什么?”赵宫女追问,语气却带上了疑窦。她不太信了。这傻子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墙洞,一会儿老鼠洞,现在又是梅树……莫不是真的在胡说八道? 谢阿蛮却像是认定了,依旧指着梅树,嘴里反复念叨:“树下……亮亮……红的……” 赵宫女将信将疑,握着那几粒红渣和铁锹头,慢慢站起身,朝着梅树走去。积雪在她脚下发出咯吱的声响。她走到树下,用铁锹头扒拉开树根附近的积雪。 积雪下是冻硬的泥土和往年的枯叶。并无特别。 她不甘心,又围着树干转了一圈,用铁锹头这里戳戳,那里撬撬,依旧一无所获。正要放弃,铁锹头无意中碰到了树干背面一块凸起的、被苔藓半覆盖的树瘤,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声音有些空。 赵宫女动作一顿,心头猛地一跳。她凑近那块树瘤,仔细看了看。树瘤很大,表面粗糙,裂缝里塞着苔藓和冰凌,看起来与老树浑然一体。她伸出手,试探性地抠了抠裂缝边缘的苔藓。 苔藓下,树皮的纹路似乎有些不自然,像是……被刻意划伤过,又经年累月长合了。 难道…… 她回头看了一眼谢阿蛮。谢阿蛮依旧蹲在墙角,抱着膝盖,似乎对这边失去了兴趣,正低头玩着自己破烂的衣角。 赵宫女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用铁锹头锋利的锈口,对准那块树瘤裂缝的边缘,用力撬了下去! “咔嚓!” 一声脆响,并非撬开树皮,而是那块看似天然的树瘤,竟沿着裂缝松动了!竟是一块精心雕琢、镶嵌在树干上的木头塞子!塞子周围用树皮纹路和苔藓做了完美的伪装,若非特意寻找且用力撬动,根本无从察觉! 塞子被撬开,露出后面一个碗口大小、黑幽幽的树洞! 赵宫女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铁锹头。她颤抖着,将手伸进树洞。洞里很干燥,带着木头特有的腐朽气味。她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冰凉、坚硬、有棱角的物体。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那东西掏了出来。 是一个深紫色的旧木盒!盒盖上的螺钿花纹黯淡脱落,正中央,一把黄铜小锁牢牢锁着! 正是李美人那晚展示过、后来又消失无踪的木盒! 赵宫女捧着盒子,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骤然冷却。找到了!真的找到了!不是在屋里,不是在墙洞,也不是埋在土里,竟然藏在这株老梅树的树洞里!李美人……好深的心机!好巧妙的藏匿! 狂喜如同岩浆,瞬间淹没了她。她紧紧抱着木盒,冰冷的触感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却也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她抓住了!抓住了改变命运的东西!有了这个,她或许可以和吴嬷嬷谈条件,甚至……直接向长春宫邀功! 她抱着盒子,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笑出声来。可就在这时,一个冰冷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毫无征兆地在她身后响起: “找、到、了。” 赵宫女浑身一僵,血液瞬间冻结。她机械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吴嬷嬷就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不知何时进来的,悄无声息。她身上裹着一件厚重的旧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尖削的下巴和干裂青紫的嘴唇。但那双眼睛,透过兜帽的阴影,正死死地盯着赵宫女怀里的木盒,亮得如同鬼火,充满了贪婪、狂喜,以及一种近乎扭曲的释然。 “交出来。”吴嬷嬷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在寒风中微微颤抖,不知是激动还是寒冷,亦或是别的什么。她身上的苦檀味浓烈得令人窒息,几乎盖过了梅树的气息。 赵宫女抱着盒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抵住了冰冷的树干。她看着吴嬷嬷那双可怕的眼睛,方才的狂喜早已化为乌有,只剩下无边的恐惧。交出去?那她还有什么倚仗?吴嬷嬷会放过她吗?可是不交……她能反抗吗? “嬷、嬷嬷……”赵宫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盒子……是、是阿蛮找到的……她、她指给我看的……”她情急之下,再次将谢阿蛮推了出来,试图转移注意力,或者说,拉一个“垫背”的。 吴嬷嬷的目光,这才从盒子上移开,瞥向依旧蹲在墙角、仿佛对这边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的谢阿蛮,眼神阴鸷难明。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哦?小傻子找到的?倒是……有点用处。” 她不再看谢阿蛮,重新将目光锁定在赵宫女身上,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赵氏,把盒子给我。看在你找到它的份上,我可以饶你一命,甚至……给你换个稍微好点的差事。” 赵宫女心脏狂跳,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交出盒子保命,可那盒子冰冷的触感,又让她升起一丝不甘的妄想。万一……万一吴嬷嬷说话算话呢?万一这盒子真的能换来一条生路呢? 见她犹豫,吴嬷嬷眼中凶光一闪,不再废话,猛地伸手去夺! 赵宫女惊叫一声,下意识地将盒子抱得更紧,侧身躲避。吴嬷嬷毕竟身体亏虚,一抓落空,踉跄了一下,更加恼怒,低吼道:“给脸不要脸!”说着,再次扑上,这次直接去掐赵宫女的脖子,另一只手则去抢夺盒子。 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在梅树下的雪地里翻滚。赵宫女求生欲爆发,死死护着盒子,又抓又咬。吴嬷嬷状若疯虎,指甲在赵宫女脸上脖子上划出数道血痕,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那浓烈的苦檀味几乎将赵宫女熏晕。 谢阿蛮依旧蹲在墙角,静静地看着这场丑陋的争夺。她的目光,更多落在吴嬷嬷身上。吴嬷嬷的动作虽然凶狠,却透着一种虚浮无力,呼吸异常急促浑浊,几次试图用力都显露出后继乏力的迹象。她的病(或者说香瘾)已经极重了。 就在两人撕扯得难解难分之际,“咔哒”一声轻响。 是木盒上的那把黄铜小锁,在剧烈的晃动和挤压下,竟然……开了! 锁簧弹开的声音不大,却让扭打的两人同时一僵。 吴嬷嬷反应极快,趁着赵宫女愣神的刹那,一把将盒子从她怀里抢了过来!她将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迫不及待地就要打开盒盖查看。 赵宫女跌坐在雪地里,脸上血痕交错,头发散乱,看着吴嬷嬷怀里的盒子,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怨毒。 吴嬷嬷颤抖着手,掀开盒盖。 盒子里,没有预料中的金银珠宝,也没有书信密件。只有一团用陈旧发黄的丝绸包裹着的、约莫拳头大小的东西。丝绸已经褪色,边缘破损。 吴嬷嬷皱紧眉头,伸手将那团丝绸抓了出来,急切地解开。 丝绸层层展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那并非什么稀世奇珍,而是一尊仅有婴孩拳头大小的、颜色暗沉诡异的雕像。雕像材质非金非玉,似木非木,表面粗糙,刻工拙劣,依稀能看出是个盘坐的人形,但面目模糊扭曲,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邪性。更引人注目的是,雕像通体呈一种污浊的暗红色,像是浸透了陈年血渍,又像是某种特殊的颜料或泥土烧制而成,在雪地的微光下,泛着令人不适的幽光。 而在雕像的底座上,用更深的暗红色,刻着一个扭曲的、难以辨识的符文,旁边似乎还有几个模糊的小字,但看不太清。 吴嬷嬷捧着这尊诡异的暗红雕像,整个人都愣住了。她似乎也没料到盒子里会是这样一个东西。这不是她想象中的“证据”或“财物”。这……这是什么? 赵宫女也怔怔地看着,不明所以。 唯有墙角一直静观的谢阿蛮,在看到那尊暗红雕像的瞬间,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前世的记忆碎片骤然翻涌。她曾在宫廷秘档的只言片语中,见过类似之物的模糊记载——巫蛊厌胜之术中,有一种极其阴毒的法子,需以特定时辰、特定方式夭折的胎儿骨血(或代用品),混合特殊药物及仇人贴身之物,塑成偶人,刻以恶咒,埋于特定方位,可咒其子嗣断绝,心神溃散,缠绵病榻而亡。因其所需材料歹毒,施术过程诡秘,且反噬风险极大,历来为宫闱大忌,鲜少人知,更少人用。 这尊暗红雕像的形态、颜色、气息……都与那记载隐隐吻合。难道,这就是当年害死李美人腹中胎儿,甚至可能也用于对付其他妃嫔(比如……苏浅雪?)的邪物?李美人偷偷藏起它,是为了留作证据?还是……她也曾被此物所害,深知其可怕,故而藏匿? 若真如此,那这雕像,就不仅仅是一件旧日罪证,它本身,或许就带着某种不祥的“力量”,或者……是某种症结的源头。苏浅雪的心病,吴嬷嬷的香瘾,是否都与之有关? 吴嬷嬷盯着雕像看了半晌,脸上的狂喜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困惑和隐隐的不安取代。她似乎也认出了这东西的“不凡”,或者说“不祥”。她抬头,阴冷的目光扫过赵宫女,又瞥向远处的谢阿蛮,最后落回手中的雕像上,眼神闪烁不定。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赵宫女哑声问,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嘲讽,“一尊……破雕像?” 吴嬷嬷没有回答。她将雕像重新用丝绸包好,塞回木盒,紧紧盖上,抱在怀里。然后,她站直身体,整理了一下扯乱的斗篷,看着赵宫女,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嘶哑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决绝。 “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泄露,”她盯着赵宫女的眼睛,每个字都像冰锥,“你知道后果。”她又看了一眼依旧蹲在墙角、仿佛吓傻了的谢阿蛮,“管好这个小傻子。” 说罢,她不再停留,抱着木盒,转身快步走向院门,脚步竟比来时稳了一些,但背影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仓皇。 赵宫女瘫在雪地里,看着吴嬷嬷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手上、脸上的伤痕,再看看梅树下那个空荡荡的树洞和散落的挖掘痕迹,忽然觉得浑身冰冷,比这数九寒天的积雪更冷。 她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盒子被抢走了,里面只是个诡异的破雕像。吴嬷嬷的威胁犹在耳边。她刚才的疯狂和妄想,此刻看来,简直可笑又可悲。 她慢慢爬起来,踉跄着走回自己的小屋,关上门,再无声息。 院子里,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光秃的梅树,墙角的浅坑,以及……蜷缩在角落、仿佛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的谢阿蛮。 雪,不知何时又细细密密地飘落下来,很快覆盖了地上的血迹、脚印和挖掘的痕迹,仿佛要将刚才那场丑陋的争夺彻底掩埋。 谢阿蛮缓缓抬起头,望向吴嬷嬷离开的方向,又看了看那株老梅树。暗红雕像……终于现世了。吴嬷嬷会把它交给谁?苏浅雪?还是她背后的“上头”?这东西的出现,是会平息风波,还是……掀起更大的惊涛骇浪? 她低下头,摊开一直紧攥着的右手。掌心,躺着几粒从墙角土坑里“捡到”的、颜色更暗沉的红渣。与雕像的暗红,如出一辙。 真正的戏,恐怕,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拿到了,进入下一幕的,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入场券。 第十二章 吴嬷嬷抱着那暗红雕像的木盒离去后,静思院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活气,连风刮过断墙的呜咽都显得有气无力。雪不紧不慢地下着,将梅树下那场短暂而丑陋的争夺痕迹、连同赵宫女脸上脖颈的血痕、心头的惊悸与失落,一并掩盖在单调的纯白之下。 赵宫女在自己的小屋里无声无息地躺了两日,像是死过一回。送来的冷粥硬饼搁在门口,积了雪,又换了新的。她偶尔出来如厕,脚步虚浮,眼神呆滞,看见墙角那浅坑和梅树,便像被烫到般迅速移开目光,脸色惨白,匆匆而回。她不再看谢阿蛮,也不再试图从这“痴儿”身上榨取任何信息。木盒被夺,希望破灭,吴嬷嬷最后的威胁如同悬颈之刃,她剩下的,只有等死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谢阿蛮的日子却似乎起了些许变化。哑巴太监再来送饭时,除了那两个千篇一律的破瓦罐,竟又多给了她一个灰扑扑、但看起来厚实些的旧棉手捂子,里面絮的棉花虽已板结,终究比徒手强些。他甚至指了指谢阿蛮冻得红肿溃烂的赤足,喉咙里“嗬嗬”两声,又指了指院门方向,比划着“鞋子”的手势,然后摇摇头,意思大约是“上面”或许会发,但不知何时。 这点微末的、近乎施舍的“照顾”,并未引起赵宫女的注意——她自顾不暇。但谢阿蛮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哑巴太监背后,是内务府最底层的杂役系统,他们消息闭塞,但也最能感受到宫廷最细微的风向流动。这突如其来的、对冷宫一个痴儿的“关照”,绝不会是无缘无故。 是有人打了招呼?谁?吴嬷嬷?不像,她此刻自身难保,且对谢阿蛮只有厌恶。长春宫?更不可能。那还有谁?或者说,这“关照”本身,就是一种无言的观察或试探? 谢阿蛮面上依旧是那副痴傻模样,对手捂子表现出孩童般的新奇,笨拙地套在手上,对着呵气,傻笑。心里却绷紧了一根弦。山雨欲来,往往先有微澜。 这微澜,在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化作了实质的涟漪。 静思院那扇几乎被遗忘的院门,又一次被推开了。这次进来的,既不是吴嬷嬷,也不是内务府的人,而是一个穿着体面栗色棉袍、面皮白净、眉眼间带着惯常谄媚与精明算计的年轻太监,身后跟着两个捧着包袱的小火者。 年轻太监一进院子,目光便挑剔地扫过破败的景象,在赵宫女紧闭的房门和谢阿蛮蜷缩的角落略作停留,最后落在西头那间最僻静、几乎从无声响的屋子——王选侍的住处。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不低,却足够让院子里的人都听见:“王选侍可在?咱家是尚服局派来的,奉上头吩咐,给各宫各院发放今冬的份例衣物。” 王选侍的房门,静默了许久,久到那年轻太监脸上已现出不耐烦,才“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细缝。一张苍白瘦削、年约三十许、眉眼温顺得近乎怯懦的脸探出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外面,又迅速低下,声音细若蚊蚋:“有劳公公。”正是那位几乎被遗忘的王选侍。 年轻太监示意身后小火者上前,将一个半新不旧的蓝布包袱递到门缝前。王选侍伸出一只同样瘦削苍白的手,接过包袱,低声道了谢,便要关门。 “王选侍且慢,”年轻太监却上前一步,挡住了门,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声音却压低了些,“上头还有几句话,让咱家带给选侍。” 王选侍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说话,只将门又开大了一点点。 年轻太监凑近些,用仅容两人听见的音量道:“上头说了,选侍在这静思院也住了有些年头了,一直安分守己,很是难得。如今宫里事多,长春宫贵妃娘娘协理六宫,体恤下人,念着旧日情分。这冬衣是娘娘特意吩咐,选料厚实些的。”他顿了顿,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院中另外两处,“这院子里,如今就剩选侍您还是个明白人。有些事儿,看见了,听见了,心里有个数就好。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语调,“选了侍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轻重。娘娘那边,不会忘了选侍的好处。” 王选侍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包袱,指节泛白,声音越发低了:“妾身……明白。多谢公公提点,多谢贵妃娘娘恩典。” “明白就好。”年轻太监满意地点点头,退后一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那咱家就不打扰选侍了。您好生歇着。”说罢,不再看其他人,领着两个小火者,转身出了院子。 院门关上。王选侍迅速关紧房门,再无动静。 整个过程,赵宫女缩在自己屋里,没敢露面。谢阿蛮则一直“专心致志”地玩着那个旧手捂子,仿佛对这边的一切毫无兴趣。 但她的耳朵,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长春宫,苏浅雪,果然将手伸得更长了。不仅直接派人“抚慰”过李美人(送了要命的“安神药”),如今连王选侍这个几乎透明的人也不放过。名为“发放冬衣”、“体恤旧人”,实则是敲打、是收买、是安插眼线。那句“看见了,听见了,心里有个数就好”,分明是警告王选侍留意静思院的动静,尤其是……可能与李美人之死、木盒失踪相关的动静! 苏浅雪对静思院的关注,远超预期。她不仅想要那个暗红雕像(吴嬷嬷已得手),还想掌控这里的活人,堵住可能泄密的嘴。李美人死了,赵宫女半废,王选侍这个沉默的“明白人”,便成了她眼中最好控制、也最可能知道些什么的棋子。 只是,苏浅雪恐怕低估了静思院这潭水的深度,也低估了人心在绝境中的复杂。王选侍那苍白顺从的表面下,是否真如她所愿,是一颗易于拿捏的棋子? 谢阿蛮想起王选侍那飞快一瞥的眼神,温顺怯懦之下,似乎闪过一抹极快、极深的幽光,像是古井深处被投入石子刹那的波动,旋即平复。还有她紧攥包袱、指节泛白的手。那不是单纯的感恩或畏惧。 这静思院里,果然没有一个简单的人。 接下来的两日,表面平静。王选侍依旧闭门不出。赵宫女偶尔出来,神色恍惚,有时会盯着王选侍的房门看很久,眼神复杂。谢阿蛮则多了个“玩具”,整日摆弄那个手捂子,有时将它顶在头上,有时抱在怀里,对着它嘀嘀咕咕,活脱脱一个得了新玩意儿的傻孩子。 第三日,变故陡生。 清晨,天刚蒙蒙亮,积雪未化,寒气刺骨。静思院的院门被猛地撞开,不是推开,是撞开!几个身着内务府褐色棉袍、腰间佩着短棍的太监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为首一人面色冷硬,目光如电。 “搜!”冷硬太监一声令下,手下几人立刻散开,如狼似虎般扑向三间屋子! 赵宫女的门被一脚踹开,她惊叫着从铺板上滚下来,还未看清来人,就被两个太监粗暴地拖到院子里,摁跪在雪地上。王选侍的门也被踹开,里面传来短促的惊呼和东西倾倒的声音,随即王选侍也被拖了出来,她比赵宫女更加不堪,几乎是瘫软在地,面无血色,瑟瑟发抖。 谢阿蛮的角落也没能幸免。一个太监冲过来,嫌恶地看了一眼蜷缩在烂草堆里、似乎被吓傻了的她,倒没动手拖拽,只是用脚踢开她身边的杂物,草草检查了一下,便将她晾在一边,注意力集中在被拖出来的赵、王二人身上。 “奉内务府总管之命,搜查静思院!”冷硬太监声音洪亮,在清晨的寒风里格外清晰,“有人举报,此地藏匿宫闱违禁之物,勾结外朝,图谋不轨!给我仔细地搜!一寸地方都不许放过!” 赵宫女和王选侍吓得魂飞魄散,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太监们如虎入羊群,冲进三间屋子,开始翻箱倒柜,砸摔踢打,比之前吴嬷嬷带人搜查李美人屋子时更加粗暴彻底。破柜子被掀翻,铺板被拆开,墙角灶膛被掏挖,连地上铺的烂草都被扬得到处都是。尘土飞扬,碎木乱溅,一片狼藉。 谢阿蛮缩在角落,抱着头,身体剧烈颤抖,嘴里发出惊恐的呜咽,眼睛却透过指缝,冷静地观察着。 这不是吴嬷嬷的手笔。吴嬷嬷找东西是暗中逼迫,是威吓,是带着明确目的(找木盒)的搜寻。而这次,是明火执仗的抄检,罪名是“藏匿违禁、勾结外朝”,这帽子大得足以将静思院里外所有人都碾成齑粉。是谁在背后推动?目的又是什么?是真发现了什么,还是借题发挥,彻底清理静思院这个可能泄密的隐患? 她的目光扫过被摁跪在地、抖如筛糠的赵宫女和王选侍。赵宫女脸上是纯粹的、濒死的恐惧。王选侍则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单薄的肩膀绷得极紧。 太监们搜查得极其仔细,甚至用棍棒敲打墙壁和地面,寻找可能的夹层或暗格。赵宫女屋里那点可怜的私人物品被扔了一地,王选侍那个刚得来的蓝布包袱也被扯开,里面是两套半旧的冬衣,被抖落开来,仔细捏过每一寸布料。 一无所获。 冷硬太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走到赵宫女面前,弯下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声音冰冷:“说!违禁之物藏在哪里?!同伙是谁?!” 赵宫女涕泪横流,拼命摇头:“没、没有……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冤枉啊公公!” 冷硬太监甩开她,又走到王选侍面前。王选侍依旧低着头,身体缩成一团。 “王选侍,”冷硬太监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带着压迫,“你是个明白人。这院子里的事,你可知道些什么?李美人是怎么死的?她屋里可曾有过什么特别的东西?最近,可有什么可疑的人来过?” 王选侍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妾身……妾身平日从不出门……李主子的事……妾身不知……没、没见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人来……” “哦?”冷硬太监挑眉,“那前几日,尚服局来人给你送冬衣,可曾说过什么?交代过什么?” 王选侍猛地一颤,头几乎埋进雪地里:“没、没有……只是送衣服……什么都没说……” 冷硬太监盯着她看了半晌,眼中闪过一丝狐疑,但看她吓成这般模样,似乎也问不出什么。他直起身,环视一片狼藉的院子,又看了看角落里的谢阿蛮,眉头紧锁。 显然,这次大张旗鼓的搜查,并未达到预期的目的——无论是找到所谓的“违禁之物”,还是撬开谁的嘴。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着青色宫装、眉眼焦急的小太监跑了进来,凑到冷硬太监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冷硬太监脸色微变,眼神瞬间阴沉下去,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和惊疑。他挥了挥手,示意搜查的太监们停下。 “撤。”他简短地下令,甚至没再看赵宫女和王选侍一眼,带着人快步离开了静思院,如来时一般突然。 院子里再次恢复寂静,只剩下满地狼藉,和两个瘫软在雪地里、仿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女人。 赵宫女趴在雪地上,放声大哭,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后怕彻底击垮了她。王选侍则慢慢爬起来,默默捡起地上散落的、已被踩脏的冬衣,抱在怀里,低着头,慢慢走回自己那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屋子,关上了门。自始至终,她没看赵宫女一眼,也没看谢阿蛮。 谢阿蛮慢慢松开抱着头的手,脸上惊惧未褪,眼神却沉静如渊。 刚才那小太监对冷硬太监耳语了什么?是什么让这场突如其来的抄检戛然而止? 她想起那年轻太监送冬衣时对王选侍说的“娘娘那边,不会忘了选侍的好处”。莫非是长春宫得到了消息,出手干预了?苏浅雪不想让内务府的人(或者说,内务府里另一股势力)在静思院挖出别的东西,打乱她的步骤? 又或者,这次抄检本身就是一场戏?是为了敲山震虎,彻底吓破赵宫女和王选侍的胆,让她们更加不敢妄动?还是……另有所图,比如,确认那暗红雕像确实已被吴嬷嬷取走,静思院再无价值? 无论哪种,都说明静思院已经从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变成了某些人棋盘上一个需要被仔细“清理”或“掌控”的格子。而这场粗暴的抄检,就像一把粗糙的扫帚,虽然没扫出预期的“垃圾”,却也彻底搅翻了这里的平静,露出了更多隐藏的纹路。 赵宫女已不足为虑。王选侍……那沉默顺从的表象下,恐怕藏着更深的秘密或恐惧。 谢阿蛮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染的尘土和草屑。怀中的旧手捂子早已在刚才的混乱中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或许被哪个太监踢到了哪个角落。 她走到自己那被翻得底朝天的“窝”旁,慢慢蹲下,在烂草和杂物中翻找。手指触到冰冷坚硬的东西——是那块她一直藏着的、边缘锐利的红瓷碎片。还在。 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锋利的边缘刺痛皮肤,带来清醒的痛感。 棋盘已乱,棋子各怀鬼胎。而真正的对弈者,尚未完全现身。 但风暴的中心,那尊暗红雕像,此刻应该已经到了它该去的地方了吧?苏浅雪,拿到它之后,你的“心病”,是会痊愈,还是……病入膏肓? 雪又下大了,鹅毛般簌簌落下,很快将院中的狼藉和脚印再次覆盖。寒风卷着雪沫,灌进洞开的房门和破败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静思院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也格外寒冷。但在这酷寒之下,有些东西,正在悄然发酵,等待着破冰而出的那一刻。 第十三章 内务府太监们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抄检,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冰雹,将静思院本就稀薄的安宁砸得粉碎,留下满目狼藉和深入骨髓的寒意。赵宫女彻底垮了,整日缩在勉强收拾过的破屋里,时而发呆,时而无声流泪,连每日取饭都透着一种随时会被拖走的惊惶。王选侍则愈发沉默,像一道真正的影子,将自己更深地掩藏在那扇重新关紧的门后,连呼吸都仿佛刻意放轻。 唯有谢阿蛮,依旧顶着她那副痴傻的壳子,在雪后初霁的惨淡阳光下,一点点“收拾”自己被翻得乱七八糟的角落。她动作笨拙迟缓,将散落的枯草拢在一起,把被踢到远处的破陶盆拖回来,甚至“好奇”地捡起几片太监们搜查时无意带落、混在泥雪里的碎纸屑,对着光眯眼看,然后无趣地丢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劫后余生却更加凝固的绝望,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掩盖的血腥气。那气味很淡,混杂在尘土和霉味中,几乎难以察觉,却逃不过谢阿蛮异常敏锐的感官。来源似乎是……王选侍的屋子方向。 昨日抄检时,王选侍被粗暴拖出,似乎并未受什么明显外伤。这血腥气是新的,而且,带着一种陈旧伤口崩裂或隐疾发作特有的、甜腥微腐的气息。 谢阿蛮心中微动。王选侍病了?还是受伤了?在抄检时?或者……更早? 她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只是“玩耍”的范围,开始有意无意地向王选侍屋子的方向偏移。有时在靠近那屋子的墙根下“挖蚂蚁”(虽然什么都没有),有时对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发呆。 第三日黄昏,哑巴太监送饭来时,除了惯常的瓦罐,竟又额外给了谢阿蛮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东西。油纸粗糙,里面是几块黑乎乎的、散发着古怪药味的膏体。哑巴太监指了指谢阿蛮红肿溃烂更甚的双脚,又指了指那药膏,比划着“敷上”的手势,喉咙里“啊啊”两声,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怜悯,随即又恢复死水般的麻木。 谢阿蛮“懵懂”地接过,歪着头嗅了嗅那刺鼻的药味,皱了皱鼻子,却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油纸包塞进了怀里。 这接二连三的、来自底层的“关照”,绝非偶然。内务府的哑巴太监,消息再闭塞,也定然听到了什么风声,或者接到了什么不能明言的暗示。这暗示,未必是善意,更像是一种……提前的“打点”,或者,对某种即将发生之事的、无言的准备。 静思院,已成了一座看似平静、实则内里早已被各方目光穿透的玻璃牢笼。只差最后一股力量,来轻轻一推。 这股力量,在第五天的深夜,悄然而至。 没有撞门声,没有呵斥,甚至没有脚步声。谢阿蛮是被一阵极其轻微、却连续不断的叩击声惊醒的——不是敲她的门,是敲王选侍的门。“笃、笃、笃”,三声一顿,极有规律,在死寂的雪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悸。 谢阿蛮屏住呼吸,悄然调整姿势,从草堆缝隙望出去。 月光清冷,洒在雪地上,映得院落一片惨白。一个披着深色斗篷、身形纤细矮小的人影,立在王选侍门前,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面容。那人影叩门的手指,在月光下显得异常苍白。 王选侍的屋里,先是死寂。片刻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和趿拉鞋子的声音。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 披斗篷的人影迅速闪身进去,门随即关上,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雪夜幻觉。 谢阿蛮的心缓缓沉落。果然,王选侍并非全然孤立。在这深夜冒险来访的,会是谁?长春宫的人?还是……别的势力?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王选侍的房门再次无声开启。那披斗篷的人影闪了出来,手里似乎多了个不大的、用布包裹的物件。人影在门口略一停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转过身,面朝谢阿蛮蜷缩的角落方向,静静站立了片刻。 月光照亮了那人影的下半张脸——瘦削的下巴,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以及……唇角一颗极小、却在此刻光线下清晰可见的褐色小痣。 谢阿蛮瞳孔骤然收缩。 这颗痣……她见过!虽然只见过一次,且是在多年前,但那位置和形状,她绝不会记错!是那个曾在先帝晚年宠妃宫中伺候、后来因故被贬去浣衣局、再后来据说病死的宫女,好像姓……文?对,文秀!当年沈青梧还是太子妃时,曾在一次宫宴上见过那宠妃身边一个低眉顺眼的宫女,奉茶时手抖了一下,被宠妃低声斥责,抬头谢罪时,沈青梧恰好瞥见她唇角那颗小痣。后来那宠妃卷入巫蛊案被赐死,身边宫人散尽,死的死,贬的贬,这个文秀似乎就是那时被贬去了浣衣局,再无声息。 她竟然没死?还出现在了这里?在这深夜,秘密会见王选侍? 文秀……王选侍……浣衣局……还有之前赵宫女也是从浣衣局被发配来的……这之间,是否有某种关联? 披斗篷的人影——文秀,又站了片刻,似乎确认了谢阿蛮这边毫无动静,这才转身,脚步轻捷得几乎不沾地,迅速消失在院墙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子里,只剩下王选侍房门紧闭的沉默,和谢阿蛮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王选侍果然不简单。她不仅与长春宫有牵扯(送冬衣的太监),更深夜里与一个本该“病死”的旧宫人秘密相会!她们交换了什么?那个布包里的东西,是王选侍给的,还是文秀给的? 这一夜,谢阿蛮再无睡意。她将重生以来所有的线索,像散落的珠子一样,重新串联。李美人的疯癫与小产,暗红雕像,吴嬷嬷的苦檀香,苏浅雪的心病,长春宫对静思院的关注,内务府哑巴太监的异常“关照”,赵宫女的恐惧与贪婪,王选侍的沉默与秘密,文秀的死而复现…… 这些线索背后,似乎都隐隐指向宫廷深处某些被刻意掩埋的、肮脏而庞大的旧事。而这些旧事,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不仅网住了静思院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废子”,更可能缠绕着如今高高在上的苏浅雪,甚至……牵扯到更早的、先帝时期的宫闱秘辛。 王选侍,很可能就是这张网上一个不起眼、却至关重要的结点。 次日,谢阿蛮更加留意王选侍那边的动静。一整天,王选侍的房门都未曾开启。直到傍晚,哑巴太监送饭来,将瓦罐放在她门前石阶上,敲了敲门,便离开了。过了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一只苍白瘦削的手飞快地将瓦罐提了进去。 就在那门开合的瞬间,谢阿蛮敏锐地捕捉到,屋内飘出的空气中,除了惯常的霉味,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血气,似乎更浓重了些。而且,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苦檀味!虽然很淡,但谢阿蛮对那气味异常敏感,绝不会错。 王选侍也在用那种香?还是……她接触过沾染了那香气的人或物?昨夜文秀来过,是否带来了什么? 疑窦丛生。 谢阿蛮知道,自己必须想办法更接近王选侍,至少要弄清楚,她到底知道什么,藏着什么,又在为谁(或为自己)谋划什么。 直接接触风险太大,王选侍看似怯懦,实则戒备心极重。或许,可以从她日常所需入手?比如……水? 静思院吃水艰难,那口井半冻,每日打上来的水混着冰碴,仅够饮用和勉强洗漱。赵宫女自顾不暇,王选侍身体似乎有恙,取水必定更加吃力。 机会在两天后出现。那日天色阴沉,午后便飘起了细雪。赵宫女终于鼓起勇气,哆哆嗦嗦地出来打水,手抖得厉害,半桶水洒了大半,自己也弄得浑身湿冷,更加瑟缩。王选侍的房门始终紧闭,门口那只瓦罐依旧未动。 谢阿蛮等到天色将黑未黑,估摸着哑巴太监不会再来,赵宫女也躲回了屋里,才慢吞吞地站起来,走到井边。她费力地摇动那冻得发涩的辘轳,打了小半桶混着冰碴的井水,然后提着那沉重的水桶,摇摇晃晃地,不是走向自己的角落,而是……走向了王选侍的房门。 她将水桶放在门前,然后抬手,学着哑巴太监的样子,轻轻叩了叩门,声音含糊怯懦:“水……给你……” 门内一片死寂。 谢阿蛮等了一会儿,见没反应,便转身要走,脚步故意放得很慢,带着孩童般“做了好事未被理睬”的失落,嘴里小声嘟囔:“冷……阿娘说……帮人……” 就在她即将走回自己角落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王选侍站在门内阴影里,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她身上裹着一件半旧的夹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看了看门口那半桶水,又看了看谢阿蛮瘦小脏污的背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声音细弱,干涩,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却并无疯癫,反而有一种竭力维持的平静。 谢阿蛮立刻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指着水桶,又指指王选侍,含糊道:“喝……洗……不冷……” 王选侍看着她天真(实则空洞)的笑脸,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那里面似乎有戒备,有审视,也有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松动。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弯腰去提那水桶。她的动作很慢,带着隐忍的吃力,手指触到冰冷的水桶边缘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袖口随着动作向上缩了一截。 谢阿蛮眼尖地看到,她露出的一小截手腕内侧,靠近脉搏的地方,有一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细长划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割伤。伤痕边缘,隐隐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 王选侍很快提起水桶,退后一步,低声道:“你……回去罢。夜里风大。”说罢,便轻轻关上了门。 谢阿蛮站在原地,歪着头,仿佛在回味那两句难得的“人话”,然后才蹦蹦跳跳(模仿痴儿)地跑回自己的角落。 门后的王选侍,背靠着冰冷门板,缓缓滑坐在地,捂着胸口,压抑地咳嗽了几声,脸色更加惨白。她看着地上那半桶冰水,又抬起手,看着腕上那道伤痕,眼神幽深难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伤痕边缘那暗红的色泽,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时候……快到了……” 接下来的两日,谢阿蛮每日傍晚,都会“顺便”打小半桶水,放在王选侍门前,也不多话,放下就走。王选侍从一开始的沉默,到后来会低声道谢,甚至有一次,谢阿蛮“不小心”将怀里那包哑巴太监给的药膏掉在雪地里,王选侍捡起来还给她时,目光在那粗糙的油纸上停留了一瞬,指尖几不可察地摩挲了一下油纸的边缘,才递还给她。 一种极其微弱、建立在“傻子的无偿帮助”和“病人隐晦的接受”基础上的、脆弱的联系,悄然建立。这联系不足以让王选侍吐露秘密,却能让谢阿蛮更近距离地观察她,感知她的状态。 王选侍的“病”,或者说“伤”,似乎越来越重了。她开门取水的间隔越来越长,脸色愈发灰败,身上那股甜腥气混杂苦檀味的气息,也越发明显。但她眼神深处,那点竭力维持的平静之下,却似乎燃烧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灼热的光,像将熄的炭火最后迸发的火星。 她在等什么?或者说,在准备什么? 谢阿蛮不确定。但她知道,王选侍这里,一定还有未爆开的秘密,或许与文秀有关,或许与那暗红雕像有关,或许……与沈家、与她自己的前世有关。 她需要耐心,也需要一点点……刺激。 第七日,变故再生。 这一次,来的不是太监,也不是宫女,而是一顶不起眼的、两人抬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静思院外。轿帘掀开,下来一个穿着深青色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嬷嬷。这嬷嬷年纪颇大,脸上皱纹如刀刻,眼神却锐利如鹰,通身上下透着一股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度,与吴嬷嬷那种底层熬出来的凶狠截然不同。 她没带随从,独自一人走进院子,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在谢阿蛮身上甚至没有停留,直接落在了王选侍紧闭的房门上。 她走到门前,没有敲门,而是直接开口道:“王选侍,老奴奉太后娘娘懿旨,前来问话。” 太后娘娘! 缩在屋里的赵宫女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捂住嘴。谢阿蛮也“惊呆”了,手里的枯草掉了一地。 太后!先帝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深居简出,几乎不过问后宫事务,怎会突然派心腹嬷嬷来这冷宫,找一个默默无闻的废妃问话? 王选侍的屋里,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老嬷嬷也不催促,就静静地站在门外,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门才缓缓打开。王选侍站在门内,比前几日更加憔悴,几乎形销骨立,但她的背脊却挺得笔直,脸上没有了平日的怯懦温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淡漠。她看着门外的老嬷嬷,缓缓屈膝,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声音虽弱,却清晰:“妾身王氏,恭聆太后娘娘懿旨。” 老嬷嬷打量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是审视,似是感慨,又似是别的什么。她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太后娘娘问,选侍可还记得,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那场走水?” 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走水!那是苏浅雪刚晋为嫔,迁入长春宫不久后的事!一场不大的火灾,烧毁了几间存放杂物的偏殿,当时并未造成人员伤亡,只以宫人疏忽定案。这事在当年并未掀起太大波澜。 王选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她垂下眼帘,沉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妾身……记得。” “太后娘娘问,”老嬷嬷一字一顿,目光如炬,“选侍当日,是否在火场附近?是否……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人,或者……东西?” 王选侍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骇与恐惧,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嬷嬷紧盯着她,继续道:“太后娘娘还问,选侍可知,那场火,烧掉的究竟是什么?与如今……长春宫淑贵妃的顽疾,可有干系?”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王选侍心上,也敲在暗处聆听的谢阿蛮心上! 长春宫走水!苏浅雪的“心病”!果然有联系!而且,牵扯到了太后! 王选侍知道的,远比想象中更多!她不仅可能是旧日阴谋的知情人,甚至可能是……目击者! 王选侍浑身颤抖,摇摇欲坠,似乎下一刻就要晕倒。她扶着门框,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指尖泛白。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低若蚊蚋,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坚定:“妾身……当日未曾靠近火场……什么……都没看见。” 老嬷嬷看着她,眼中锐光一闪,似乎并不意外这个回答,也不急于逼迫。她沉默了片刻,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丝,却依旧带着深意:“太后娘娘仁慈,念及旧人不易。选侍若想起什么,或有什么难处,可托可靠之人,往慈宁宫递话。”她顿了顿,意有所指,“这宫里,水浑得很。有些事,烂在肚子里,未必是福气。但说出来……也未必就是死路一条。选侍,好自为之。” 说罢,她不再多言,对王选侍微微颔首,转身,步履沉稳地离开了院子,上了那顶青布小轿,悄然而去。 院子里,再次只剩下死寂,和瘫软在门边、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王选侍。 太后……也插手了。 谢阿蛮缓缓低下头,看着雪地上自己脏污的赤足。 棋盘之外,更有执棋之人。而这盘围绕着静思院、围绕着旧日阴私、围绕着苏浅雪“心病”的棋局,因为太后的介入,骤然变得更加复杂,也更加……凶险。 王选侍这个关键棋子,如今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太后在逼她,长春宫在控她,暗处的文秀在联系她……她会倒向哪一边?还是……另有所图? 而自己,这个被所有人忽视的“痴儿”,又该如何在这多方博弈的夹缝中,攫取最大的利益,撬动复仇的杠杆? 雪,无声无息,覆盖着一切肮脏与算计。但冰层之下,暗流汹涌,已近沸腾。 第十四章 太后派来的老嬷嬷离去后,静思院陷入一种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深沉、更粘稠的死寂。那顶青布小轿仿佛从未出现过,但空气中残留的、属于慈宁宫特有的、清淡而久远的檀香气味,与院子里固有的霉腐、血腥、苦檀气息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王选侍瘫坐在门边,许久未曾动弹,仿佛一尊被骤然抽去灵魂的泥塑。暮色渐浓,最后一点天光吝啬地涂抹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映出眼底那一片空茫的灰败,以及灰败深处,隐约跳动的、绝望与决绝交织的幽火。太后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捅开了她尘封多年、早已锈死的记忆之门,门后涌出的,不是尘灰,是腥臭的血和灼人的火。 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走水……她看见了……她当然看见了!那不仅仅是火,那是焚尸灭迹,是欲盖弥彰!跳跃的火光映出仓皇闪避的人影,焦臭的气味里混杂着皮肉烧灼的异香……还有那未烧尽的、一角熟悉的衣料,上面绣着的缠枝莲纹,她至死都认得!那是她家传的绣样,她曾为那人绣过一方帕子…… 她猛地捂住嘴,剧烈的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只有眼泪混着冷汗,涔涔而下。胃里翻江倒海,心口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攥紧,拧绞,疼得她几乎蜷缩起来。腕上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暗红色的边缘似乎在发烫。 太后的意思……她听懂了。那是递过来的,唯一可能透气的缝隙。可是,能说吗?敢说吗?说了,就能活吗?还是……会死得更快,更惨?文秀昨夜带来的东西和交代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是一条更隐秘、也更危险的路。 王选侍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渐浓的夜色,落在对面那间被钉死的、属于李美人的房门上。李美人死了,带着她的疯癫和秘密,化作了棺材里的一捧灰。下一个……会是自己吗?还是那个缩在角落、痴痴傻傻的小丫头?又或者是那个早已吓破胆的赵氏? 她扶着门框,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站起来,身体里仿佛灌满了冰冷的铅。她关上门,插好门闩,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黑暗中,她没有点灯,只是睁大眼睛,望着虚空。良久,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摸向怀中,掏出一个贴身藏着的、温热的、用厚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物件。这是昨夜文秀冒险送来的。 她一层层解开布包,里面是一小包深褐色的、气味刺鼻的粉末,以及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边缘毛糙的纸条。就着窗外雪地微弱的光,她颤抖着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极小、极潦草的字迹,似是匆匆写就:“服之暂安,三日内,当有接应。勿信旁人。” 勿信旁人……包括太后吗? 王选侍盯着那包粉末,又看看纸条,眼神挣扎。文秀是旧主身边仅存的心腹,也是如今唯一还能联系上、并且似乎有能力做点什么的人。她给的药,或许真的能暂时压下这日益严重的咯血和心悸?三日内接应……能逃离这吃人的地方吗? 可太后……太后的许诺,即便虚无缥缈,却代表着宫里最正统、也最强大的势力之一。若是投靠太后,揭发旧事,或许……能搏一个公正?哪怕代价是死,也能死得明白些? 两个选择,如同两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在她脖颈上,缓缓收紧。无论选哪一条,都可能是万劫不复。 她最终,还是将那包粉末小心地倒出一点点在掌心,混合着桌上瓦罐里冰冷的剩水,仰头吞了下去。粉末入喉,带着一股灼烧般的辛辣和难以言喻的苦涩,随即化作一股诡异的暖流,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住了胸口的翻腾和腕伤的灼痛。但这暖流过后,却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骨髓都被冻结的寒意,以及一种飘忽的、不真实的麻木感。 她将剩下的粉末和纸条重新包好,藏回最贴身的地方,然后摸索着躺回冰冷的铺板,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屋顶。药力似乎开始起作用,心跳得没那么厉害了,但神思却愈发恍惚。旧日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长春宫偏殿冲天的火光,宫人惊慌失措的叫喊,那个人影转身时阴鸷的一瞥,还有……还有更早以前,御花园里,那个身着杏黄太子服、眉目清朗的少年,曾对她微微一笑,递过来一枚新熟的桃子…… 眼泪无声地滚落,渗入斑白的鬓角。都过去了。都错了。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输,家破人亡,自身也坠入这无边地狱,挣扎求生,却越陷越深。 或许,真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无论是文秀的路,还是太后的路,她这样满身污秽、罪孽深重的人,恐怕都走不通。与其再被利用,或者曝尸荒野,不如……自己选个干净点的结局。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疯长的藤蔓,迅速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一种奇异的平静,替代了之前的恐惧和挣扎。她甚至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解脱般的、扭曲的笑意。 夜,深了。风雪不知何时又肆虐起来,拍打着窗纸,发出密集的沙沙声。 王选侍静静地躺着,听着风雪声,听着自己逐渐缓慢、却异常清晰的心跳。腕上的伤痕,不知为何,又开始渗出一点点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染脏了袖口。她却浑然不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子时已过。风雪声中,夹杂了一点别的、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积雪被踩压的咯吱声,正朝着她这间屋子靠近。 不是赵宫女,赵宫女早已吓破胆,夜里绝不敢出来。也不是那个痴儿。 王选侍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屏住了。她侧耳倾听。脚步声很轻,很稳,不止一个人。停在了她的门外。 没有敲门。没有出声。只有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杀意,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来了……这么快吗?是长春宫等不及了?还是文秀的“接应”出了问题,引来了豺狼? 王选侍的心猛地沉到了底,却又奇异地没有太多恐惧。也好,省得自己动手了。她缓缓闭上眼睛,手指,却悄悄摸向了枕下——那里藏着一枚磨尖了的、原本用来固定发髻的粗糙铜簪。 就在这时—— “砰!” 她屋子的后窗,那扇用木板钉死、只留缝隙透气的破窗,突然被一股大力从外面撞开!木板断裂,碎屑飞溅!一道瘦小的、裹着破旧单薄衣物的身影,如同受惊的狸猫般,极其迅捷地翻滚了进来,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一动不动,仿佛摔晕了。 是那个痴儿,谢阿蛮! 几乎是同时,前门传来“哐当”一声巨响!门闩被暴力撞断,两扇门板猛地向内弹开!两道穿着黑色夜行衣、蒙着面的矫健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手中寒光一闪,是淬了毒的短刃,直扑向床铺的位置! 变故发生得太快!王选侍甚至来不及惊呼,只看到那两道黑影扑来,以及地上蜷缩的、似乎昏过去的痴儿身影。 预期的剧痛并未降临。那两道黑影在扑到床前的刹那,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地上多出来的“东西”,身形微微一顿,低头瞥了一眼。 就是这一瞥的迟疑! 地上那原本“昏死”过去的痴儿谢阿蛮,竟在此时猛地动了!她根本没有晕!她蜷缩的身体如同蓄势已久的弹簧般弹起,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块边缘锋利的、沾满泥雪的碎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离她最近那个黑衣人的脚踝!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那黑衣人猝不及防,惨叫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另一名黑衣人反应极快,立刻放弃床上的王选侍,短刃转向,疾刺谢阿蛮的后心! 谢阿蛮仿佛背后长眼,在那短刃刺到的瞬间,就势向前一扑,极其狼狈地滚开,险险避过,却将后背空门完全暴露。她似乎吓傻了,连滚带爬地扑向床边,嘴里发出惊恐至极的、破碎的尖叫:“啊——鬼!杀人了!阿娘!阿娘救我!” 她扑到王选侍床边,死死抓住王选侍冰冷的手,将头埋在她身侧,浑身抖得像风中落叶。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谢阿蛮破窗而入,到袭击黑衣人,再到扑到床边尖叫,不过两三息工夫。两名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冷宫里除了目标,竟然还有个行动如此“诡异”(先是装晕偷袭,又立刻吓得崩溃)的痴儿,更没料到这痴儿那一下偷袭竟如此精准狠辣,直接废了同伴一只脚。 受伤的黑衣人咬牙忍痛,想要站起,却踉跄着再次跌倒。另一名黑衣人眼神一厉,不再理会吓得“魂飞魄散”的谢阿蛮,短刃再次指向床上的王选侍——他们的主要目标。 然而,就在他的刀尖即将触及王选侍咽喉的瞬间,异变再生! 王选侍一直紧闭的眼睛,倏然睁开!那双总是温顺怯懦、此刻却亮得惊人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疯狂的决绝!她藏在枕下的手猛地抽出,那枚磨尖的铜簪,不是刺向黑衣人,而是用尽全身最后力气,狠狠划向自己的脖颈! “嗤——!” 温热的液体,在黑暗里喷溅出来,带着浓重的、甜腥的铁锈气。 黑衣人显然也没料到目标竟会突然自戕,动作微微一滞。 就是这一滞的工夫! 屋外,风雪呼啸中,陡然传来一声尖利短促的竹哨声!紧接着,是纷乱而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逼近!火光,透过破败的窗纸和洞开的门窗,骤然亮起,将屋内狼藉血腥的一幕照得清晰无比! “有刺客!护驾!!”粗嘎的呼喝声在院中炸响。 屋内的两名黑衣人脸色大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骇。他们毫不犹豫,受伤那人被同伴一把拽起,两人身形疾退,如同来时一般迅捷,撞开后窗(已被谢阿蛮撞坏),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风雪和骤然亮起的火把光芒之外。 杂沓的脚步声冲到了门口。火光涌入,照亮了屋内。 地上,是碎裂的木板、喷溅的鲜血、瘫倒的受伤黑衣人(他挣扎着想逃,却被紧随而入的侍卫一脚踹翻踩住),以及……床铺上,脖颈间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鲜血汩汩涌出、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的王选侍,还有……死死抱着王选侍一只手臂、将脸埋在她身侧、吓得浑身僵直、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的、脏兮兮的小小身影——谢阿蛮。 冲进来的,是十余名手持刀枪、火把的内廷侍卫,以及……被侍卫簇拥在中间的,赫然是白日里来过的、那位太后身边的老嬷嬷!她脸色铁青,眼神锐利如刀,扫过屋内的惨状,最后落在王选侍身上,眉头紧紧皱起。 “快!看看还有没有救!”老嬷嬷厉声下令。 一名随行的太医模样的人急忙上前,探了探王选侍的鼻息和颈脉,又看了看伤口,摇了摇头,低声道:“嬷嬷,伤及要害,血流不止,恐怕……回天乏术了。” 老嬷嬷的脸色更加难看。她几步走到床前,看着气息奄奄、瞳孔已经开始放大的王选侍,沉声问:“王选侍!是谁要杀你?你可有话要禀报太后娘娘?!” 王选侍的嘴唇翕动着,鲜血不断从嘴角涌出,她努力睁大眼睛,看向老嬷嬷,又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看向身边依旧死死抱着她手臂、抖个不停、满脸血污(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王选侍的)的谢阿蛮。 她的目光,在谢阿蛮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极其复杂,有未散的恐惧,有解脱的释然,有深深的疑惑,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波动。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老嬷嬷脸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极其轻微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任何音节。随即,头一歪,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 她死了。带着满腹的秘密,和脖颈上那道致命的伤口。 老嬷嬷死死盯着王选侍的尸体,胸膛起伏,显然怒极。煮熟的鸭子,就在眼皮底下飞了,还被人灭了口!她猛地转头,看向被侍卫制住、瘫在地上的那名受伤黑衣人,眼神冰寒:“带走!严加审讯!务必撬开他的嘴!” “是!”侍卫应声,将那黑衣人拖了出去。 老嬷嬷这才将目光,投向床边那个似乎吓傻了的“痴儿”。谢阿蛮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抱着王选侍渐渐冰冷的手臂,脸埋着,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这孩子……”老嬷嬷走近两步,眉头微蹙,“是她报的信?” 一名侍卫上前,低声道:“回嬷嬷,属下等在外围布控,听到这屋里有异常动静和尖叫,又见后窗撞开,有人影逃窜,这才冲进来。具体情形……未曾看清。” 老嬷嬷打量着谢阿蛮。这孩子浑身脏污,赤足红肿溃烂,此刻沾满鲜血,更显狼狈可怜。她痴傻之名早有耳闻,方才那番混乱,她一个傻子,能做什么?或许只是巧合闯入,或者被刺客惊动,误打误撞?看她吓成这样,倒也不似作伪。 “可看清刺客容貌?有几人?”老嬷嬷问。 侍卫摇头:“黑衣蒙面,身手利落,逃了两个,擒住一个伤者。这屋里……只有王选侍和这痴儿。” 老嬷嬷沉吟片刻。王选侍已死,线索似乎断了。但这痴儿……是唯一的目击者,虽然是个傻子。还有那被擒的黑衣人。 她看了一眼王选侍脖颈上那道深刻的划痕,又看了看她垂落床边、指甲缝里似乎有些暗色污渍的手,目光最后落在地上那枚沾血的、粗糙的铜簪上。王选侍是自戕,还是被逼自戕?那痴儿…… “把这孩子也带走。”老嬷嬷最终下令,“小心些,别吓着她。找个稳妥地方看起来,再找个太医给她瞧瞧伤。”她顿了顿,补充道,“今日静思院之事,严密封锁消息。王选侍……暴病身亡,按例处置。这屋子,封了。” “遵命!” 两名侍卫上前,小心地(尽量不吓到“痴儿”)去拉谢阿蛮。谢阿蛮却像是受惊过度,死死抱着王选侍的手臂不放,嘴里发出更尖锐的呜咽,眼神惊恐涣散。 老嬷嬷见状,摆了摆手:“罢了,让她先抱着吧。连人带……一并抬走。小心别碰着伤口。” 侍卫领命,找来一块门板,将王选侍的尸身连同依旧粘在她手臂上的谢阿蛮,一起小心地抬了上去,盖上一块毡布,迅速抬出了这间充满血腥气的屋子。 院子里,火把通明,照得积雪一片刺目的红。赵宫女那间小屋门缝紧闭,死寂无声,不知是吓晕了还是根本不敢出来。 老嬷嬷站在院中,环视这破败阴森的静思院,眼神幽深。风雪卷着血腥气,扑打在她刻板的脸上。王选侍这条线,以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断了。但太后要查的事,绝不会就此罢休。这静思院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 那个痴儿……或许,会是下一个突破口?还是仅仅只是一个无用的、被卷入漩涡的可怜虫? 她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被抬出院门的门板,那下面,是一个死人,和一个活着的“傻子”。 “回慈宁宫。”老嬷嬷的声音在风雪中,清晰而冰冷。 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夜色中,只留下满地凌乱的脚印、破碎的门窗,以及空气中久久不散的血腥与杀机。 静思院,再次被遗弃在黑暗与死寂里。但这一次,有些东西,已经被彻底改变,再难回到从前。 而谢阿蛮,紧紧闭着眼,脸贴着王选侍冰冷僵硬的衣袖,在毡布之下,无人看见的角落,那沾满血污的小脸上,惊恐褪去,只余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冰冷。 第一步险棋,走完了。虽然代价惨重,王选侍死了,但她也成功将自己送到了太后势力的眼前,并且是以一个“无辜卷入、惊吓过度”的痴儿形象。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慈宁宫,太后,会如何对待她这个“意外”的收获? 还有那逃走的黑衣人,被擒的伤者,以及背后真正的主使……苏浅雪,你现在,是不是也坐立难安了呢? 风雪呼啸,掩盖了所有的痕迹与低语。但棋盘上的棋子,已经有一枚,悄然越过了楚河汉界,落在了对方最意想不到的位置。 第十五章 毡布隔绝了风雪与大部分光线,却隔不断那股浓重黏腻的血腥气,以及身下门板传来的、属于另一个躯体逐渐僵硬的冰冷触感。谢阿蛮的脸紧紧贴着王选侍冰冷染血的衣袖,鼻腔里满是铁锈与死亡的味道,耳边是侍卫们沉闷迅捷的脚步声、甲胄兵刃偶尔碰撞的轻响,还有风雪被快速抛在身后的呼啸。 她闭着眼,将身体所有的反应都收敛进那副痴傻惊惧的壳子里——肌肉紧绷微颤,呼吸短促紊乱,喉咙里时不时溢出一点压抑的、受惊幼兽般的呜咽。手指却无意识地、用只有自己能感知的力道,死死抠着王选侍袖口一处被血浸透后又冻硬了的褶皱。那里,似乎有什么极小的、硬硬的东西硌着指尖。 方才屋内那一场生死惊变,电光火石。她撞窗而入,掷砖袭敌,扑床尖叫,每一个动作都经过千锤百炼的计算,既要搅乱局面,制造混乱,又要将自己牢牢钉在“被意外卷入、吓破胆的痴儿”这个角色里。王选侍最后的自戕,出乎她的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这个沉默隐忍了多年的女人,在多方逼迫和身体油尽灯枯之下,选择了一个最惨烈也最彻底的解脱方式,也带走了她所知的秘密。 只是,她临死前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太过复杂。有惊疑,有绝望,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了悟,还有……一丝极淡的、近乎托付的意味?谢阿蛮不确定。或许只是濒死之人的幻觉。 但指尖那点硌手的硬物,却是真实的。王选侍女袖中藏了什么?是文秀给她的东西?还是别的什么? 不容她细思,抬着门板的侍卫脚步放缓,停了下来。外面风雪声似乎小了些,隐约能听见更规矩的脚步声、压低的人语,以及一种迥异于静思院破败阴森环境的、肃穆而宏大的寂静感。 到了。慈宁宫。 毡布被掀开一角,明亮却不刺眼的宫灯光芒流泻进来,带着暖阁特有的、混合了顶级银霜炭和名贵安神香的温暖气息,瞬间驱散了外间的严寒与血腥。这香气清雅雍容,与吴嬷嬷身上那浓烈苦檀、王选侍屋里甜腥陈腐的气息截然不同,是属于宫廷最顶端的、不容置疑的权威与秩序的味道。 “小心些,抬到西暖阁耳房。”是白日里那位老嬷嬷的声音,此刻恢复了平板无波的镇定,“太医呢?让他先给这丫头看看,处理一下伤口,换身干净衣裳。仔细着点,别吓着她。” “是,崔嬷嬷。”侍卫应声。 谢阿蛮感到自己被小心地、连带着王选侍的手臂一起,从那冰冷的门板上转移到了更柔软厚实的铺垫上。有宫女上前,试图轻轻掰开她紧抱着王选侍手臂的手指。她立刻像受惊般更用力地抱紧,喉咙里发出尖锐的、抗拒的呜咽,将脸更深地埋进那染血的袖子里,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 “算了。”崔嬷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先这样吧。去个人,禀报太后娘娘,人带回来了,王选侍……已殁。这痴儿受了极大惊吓,暂不能分开。” 脚步声远去。暖阁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哔剥的轻响,和谢阿蛮压抑的啜泣声。她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湿布轻轻擦拭她脸上、手上的血污,动作很轻,带着宫人特有的谨慎。有人想给她披上柔软温暖的棉袍,被她瑟缩着躲开,只肯蜷缩在王选侍身边。 太医来了,隔着一段距离诊了脉,低声向崔嬷嬷回禀:“惊吓过度,神思涣散,兼有体虚寒侵之症。外伤倒是次要,只是这冻疮……需好生将养。至于心智……本就痴傻,经此一吓,恐怕更难恢复。” 崔嬷嬷嗯了一声:“开些安神压惊、温补驱寒的方子,外用的冻疮膏也备上。人先安置在这里,派两个稳妥的、嘴严的宫女守着,好生照料。” “是。” 汤药很快煎好,被宫女小心端来。谢阿蛮紧紧闭着嘴,抗拒任何靠近嘴边的东西,眼神惊恐涣散。宫女无法,只得由崔嬷嬷示意,轻轻捏开她的下颌,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灌了进去。药很苦,带着安神药材特有的宁心气味。谢阿蛮被迫吞咽,呛咳了几声,眼泪流得更凶,却不再激烈反抗,只是缩得更紧,像只彻底吓破胆的雏鸟。 换上干净柔软的中衣(外袍仍不肯穿),手脚涂上清润的冻疮膏,又被灌下一碗参汤后,谢阿蛮被安置在耳房一张铺设着厚厚锦褥的矮榻上。王选侍的尸身已被移走,但她依旧死死攥着那截沾血的衣袖碎片——是宫女无奈之下,只得剪下来的。 她蜷在榻上,背对着暖阁内室的方向,面朝墙壁,将那截染血的碎布紧紧抱在怀里,身体时不时惊悸般抽动一下,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血……好多血……阿娘……怕……” 崔嬷嬷站在内室门口,隔着珠帘,静静看了她许久。烛光下,那瘦小蜷缩的背影,脏污打结的枯发,裸露手脚上狰狞的冻疮和新旧擦伤,还有那死死抱着的血布……确实是一副受尽苦难惊吓、痴傻无助到极点的模样。任谁看了,也只会心生怜悯,或嫌恶其肮脏痴傻,绝不会想到其他。 但崔嬷嬷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怜悯或嫌恶,只有一片深沉的审视与思索。白日里静思院那一幕,王选侍临死前那复杂的眼神,这痴儿扑进来时的时机和位置,还有那被擒黑衣人审讯时吐露的只言片语……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太后要查的事,牵扯太深,静水流深。王选侍死了,线索看似断了。但这个意外卷入的痴儿……真的只是意外吗? “看着她。有任何异常,立刻禀报。”崔嬷嬷对守在外面的两个中年宫女低声吩咐,“饮食汤药按时伺候,但别让她离开这屋子。另外,”她顿了顿,“去查查这痴儿的底细,越详细越好。她那个疯娘,是怎么进的冷宫,怎么死的,这痴儿在静思院这些年,都做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哪怕是最琐碎的事,也要报上来。” “是,嬷嬷。” 崔嬷嬷又看了一眼榻上那颤抖的小小身影,这才转身,朝着慈宁宫正殿方向走去。太后,还在等着回话。 耳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炭火温暖的气息和窗外隐约的风雪声。谢阿蛮背对着所有人,脸埋在那截血布里,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慈宁宫。太后的地盘。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直接地,进入了这座宫廷权力核心的边缘地带。风险与机遇并存。 太后为何突然对静思院、对王选侍感兴趣?是为了查苏浅雪?还是为了查更早的旧案?或者……两者皆有?那位崔嬷嬷,眼神锐利,绝非易与之辈。方才的审视,虽未表露疑心,但显然并未完全将她当作一个无用的痴儿。 暂时安全,却也被严密看守。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她必须继续扮演好这个受惊过度、痴傻未愈的角色,同时,也要在看似浑噩的言行中,留下一点点“可能有用”的痕迹,引导太后的人,去发现她希望他们发现的东西。 首先,是王选侍女袖中那点硬物。方才混乱中,她已悄悄将那东西抠出,藏在了自己掌心。此刻无人注意,她借着蜷缩的姿势,极其缓慢地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小小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玉环。不是玉佩,而是女子束发用的玉环,质地普通,做工粗糙,颜色是一种不纯的淡青色,上面没有任何纹饰。唯有环身内侧,似乎用极细的刻刀,划着两个几乎看不清的小字。谢阿蛮眯起眼,借着窗外雪光映在墙上的微弱反光,仔细辨认。 那两个字是——“悯忠”。 悯忠?像是某种法号或别号?还是地名?亦或是……暗指某个人、某件事? 谢阿蛮心中一动。王选侍为何贴身藏着这样一枚刻字的普通玉环?是信物?是纪念?还是……与那场长春宫走水、与她所知的秘密有关? 她将玉环重新紧紧攥住,塞进贴身最隐蔽的夹缝里。这东西,或许将来有用。 接下来几天,谢阿蛮在慈宁宫耳房过着与静思院天差地别、却又同样被禁锢的生活。温暖干净的衣物,精细可口的饮食(虽以清淡易消化为主),按时送来的汤药和冻疮膏,还有两个沉默寡言、却伺候得异常周到谨慎的宫女日夜轮守。 她依旧“痴傻”。大部分时间蜷缩在榻上,对着墙壁或怀里的血布发呆,眼神空洞。偶尔被宫女扶着起来走动、用饭、吃药,动作迟缓笨拙,对外界的一切声响都表现出惊惧,尤其是听到稍大的动静或看到陌生面孔时,会吓得瑟瑟发抖,往角落躲藏。她不说话,只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单音节,或者重复几个简单的词:“怕”、“血”、“阿娘”。 但崔嬷嬷吩咐下来的“查底细”,显然在进行。偶尔,谢阿蛮能感觉到那两个宫女看似随意的闲聊中,会夹杂着一些试探性的问话,关于静思院,关于李美人,关于吴嬷嬷,关于赵宫女,甚至关于她那早已疯癫死去的“娘”。她一律以茫然、惊恐、或毫无反应的痴傻应对。 有时,崔嬷嬷会亲自过来,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古井无波,却能让人感到无形的压力。谢阿蛮每次都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对这个严肃老嬷嬷的惧怕,将头埋得更低。 她知道,太后和崔嬷嬷在观察她,评估她。一个纯粹的、无用的痴儿,或许会被怜悯地养着,也或许会被随手处理掉。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痴”,但又不是完全“无用”。至少,要让她们觉得,从她这里,或许能间接得到一些关于静思院、关于王选侍、甚至关于长春宫的、破碎却可能关键的信息。 机会在一个下午悄然来临。 那日风雪暂歇,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糊了明纸的窗棂,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谢阿蛮被宫女扶着,坐在窗下的矮凳上晒太阳,手里无意识地捏着一块宫女给她解闷的、软糯的糕点。阳光照在她洗干净的、却依旧枯黄细软的头发上,照在她渐渐褪去红肿、却留下深色疤痕的赤足上。 崔嬷嬷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卷薄薄的册子。她挥退了宫女,独自走到谢阿蛮面前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并未立刻说话,只是翻看着手中的册子。 谢阿蛮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糕点,眼神涣散,仿佛对周遭一切毫无所觉。 崔嬷嬷翻了一会儿册子,忽然开口,声音平稳,不像问询,倒像是自言自语:“静思院那个赵氏,昨日被长春宫的人要走了,说是她旧主刘嫔那边缺个浆扫的粗使。刘嫔早已失宠多年,长春宫倒还记得这等小事……” 谢阿蛮吃糕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随即又继续小口啃着,糕点的碎屑掉在衣襟上。 崔嬷嬷的目光从册子上抬起,落在谢阿蛮身上,继续道:“李美人死了,王选侍也死了,赵氏被带走……静思院,如今算是彻底空了。”她顿了顿,“你那日,在王选侍屋里,除了看到穿黑衣服的坏人,还看到什么了?听到王选侍说什么了吗?” 谢阿蛮像是被“黑衣服坏人”几个字吓到,手里的糕点“啪嗒”掉在地上,她猛地抱住头,身体蜷缩起来,嘴里发出恐惧的呜咽:“血……刀……亮……她掐自己……脖子……好多血……” 她语无伦次,重复着那夜最血腥恐怖的片段,身体抖得厉害。 崔嬷嬷静静看着她,等她稍微平静些,才又问:“在那之前呢?王选侍有没有给过你什么东西?或者,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比如……关于火?关于长春宫?” 谢阿蛮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眼神空洞,似乎努力回想,然后缓慢地摇了摇头,含糊道:“她……不说话……病……咳血……给我水喝……”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窗台方向(那是王选侍屋子的大致方位),“水……冷……” “给你水喝?”崔嬷嬷眼神微凝,“她主动给你水?” 谢阿蛮点点头,又摇摇头,比划着:“我打水……放门口……她说……多谢……” 崔嬷嬷沉吟。这倒与之前查到的、这痴儿偶尔帮王选侍打水的情形吻合。王选侍对这小傻子,似乎有那么一丝不同寻常的……容忍?甚至可以说,是某种极淡的、建立在同为沦落人基础上的微弱联系。 “除了水,她还给过你别的吗?吃的?用的?或者……让你看过什么东西?”崔嬷嬷追问,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错辨的锐利。 谢阿蛮再次茫然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衣角上糕点留下的油渍,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露出一点孩童想起“好玩”东西的神情,含糊道:“亮亮……珠子……红红的……她手里……攥着……” “红珠子?”崔嬷嬷身体微微前倾,“什么样的红珠子?在王选侍手里?” 谢阿蛮比划着,手指圈成一个圈:“这么大……暗红色……不亮……她指甲里……也有……”她指的是王选侍临死前紧攥的手和指甲缝里的暗红碎屑。 崔嬷嬷眼神骤然变得深邃。暗红色的珠子或碎屑……这与之前查到的、李美人相关的一些线索,以及太医验看王选侍尸体时提到的指甲异状,隐隐吻合。难道王选侍和李美人,都与同一种“东西”有关? “那珠子,后来呢?”崔嬷嬷追问。 谢阿蛮露出害怕的神情,缩了缩脖子:“掉了……血里……找不到了……” 崔嬷嬷盯着她看了半晌,似乎想从她那双依旧空洞惊惧的眼睛里看出更多。但谢阿蛮只是害怕地低下头,又开始无意识地抠手指。 良久,崔嬷嬷才缓缓靠回椅背,合上册子。这痴儿的话,破碎混乱,需要仔细拼凑,但确实提供了一些方向。暗红色的珠子或碎屑,王选侍与李美人之间的联系,还有她对这痴儿那点微妙的“不同”……或许,这痴儿本身,就是一条活的、虽然浑浊却可能引出清流的线索。 “你好生待着吧。”崔嬷嬷站起身,语气缓和了些,“这里没人会害你。想起什么,或者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告诉伺候你的人。” 谢阿蛮怯生生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 崔嬷嬷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回头又看了一眼窗下那蜷缩的、沐浴在阳光中却依旧显得单薄惊惶的小小身影。 痴儿吗?或许吧。但在这吃人的宫里,有时候,痴傻反而是最好的保护色,也能让人……看到一些聪明人看不到、或刻意忽略的东西。 太后要查的事,盘根错节,牵涉甚广。这痴儿,说不定真能派上些用场。至少,她现在在慈宁宫手里。而长春宫那边……急匆匆地带走赵氏,恐怕也是嗅到了危险,想要堵住最后一个可能的漏洞吧? 崔嬷嬷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笑意。堵?堵得住吗?这宫里的秘密,就像陈年的尸骸,埋得再深,也终有见光腐烂、散发出恶臭的一天。 就看谁,先找到那把掘坟的锹了。 耳房里,谢阿蛮慢慢抬起头,看着崔嬷嬷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却依旧瘦弱的手。阳光照在上面,暖意融融,却暖不进心底那片冰封的恨火。 赵宫女被长春宫带走了……是灭口,还是控制?苏浅雪的动作,果然很快。 不过,她大概没想到,静思院里这个最不起眼的“痴儿”,会落在太后手里,而且,正在一点点地,将某些她竭力掩埋的线索,以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递到太后的面前。 游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棋盘更大了,对手更多了,但她手中的棋子,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枚。 她缓缓握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袖中那枚刻着“悯忠”二字的粗糙玉环,硌着皮肤。 静思院的血色风雪,已经掀开了序幕一角。而慈宁宫的暖阁阳光之下,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十六章 慈宁宫的阳光透过高窗上的明纸,滤掉了冬日的凌厉,只剩下一种温吞的、近乎慵懒的暖意,均匀地铺洒在西暖阁耳房的青砖地面上。空气里浮动着安神香清浅宁和的气息,混合着银霜炭燃烧时极淡的松木味,一切都秩序井然,洁净无尘,与静思院那混杂着霉腐、血腥、苦檀的污浊阴冷,判若云泥。 谢阿蛮蜷在窗下的矮榻上,身上盖着厚实柔软的锦被,只露出一张洗干净却依旧瘦削苍白的脸,和一双搁在被沿、涂着药膏、伤痕渐淡的手。她维持着那种受惊后的呆滞,大部分时间对着虚空或怀里的血布发呆,偶尔被宫女伺候着起身走动、用膳、服药,动作也迟缓笨拙,眼神空洞,对外界的一切反应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痴傻”与“惊惧”的膜。 崔嬷嬷偶尔会来,或是站在门口远远看上一会儿,或是像那日一样,坐在不远处,用那种平板无波却洞悉一切的语气,问一些看似随意、实则机锋暗藏的问题。谢阿蛮一律以茫然的沉默、破碎的呓语、或受惊般的瑟缩回应。问得急了,她便开始掉眼泪,抱着头蜷缩,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几次之后,崔嬷嬷便不再频繁追问,只叮嘱宫女好生照料,仔细观察。 谢阿蛮知道,这是一种更耐心、也更危险的观察。慈宁宫在评估她的“价值”,也在确认她的“无害”。她必须继续扮演好这个角色,一个因目睹血腥惨剧而心智彻底封闭、只余下本能恐惧的痴儿,但同时,又要让她们觉得,这封闭的壳子下,或许还残存着一点可能被触动的、关于“过去”的记忆碎片。 那日她无意(实则有心)提及的“暗红珠子”和“王选侍指甲里的红屑”,显然引起了崔嬷嬷的兴趣。之后几天,她察觉到耳房内伺候的宫女,除了日常照料,眼神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偶尔会“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向静思院的旧物、颜色、或者王选侍李美人生前的细微习惯。谢阿蛮有时茫然以对,有时则会“突然”被某个词(比如“红”、“盒子”、“墙洞”)刺激到,露出瞬间的惊恐或怔忡,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混沌。 她在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将那些散落在静思院的、可能指向苏浅雪和旧日阴谋的线索,以这种破碎、偶然的方式,“泄露”给慈宁宫。就像用一根极细的针,在厚厚的冰面上刺出微不可察的小孔,等待着冰层下暗流的涌动,将孔洞扩大成裂缝。 这需要绝佳的耐心和掌控力。多一分则显刻意,少一分则前功尽弃。 与此同时,慈宁宫外的宫廷,显然也因静思院这场突如其来的血案和太后的介入,荡开了不寻常的涟漪。 这日午后,谢阿蛮被宫女扶着在耳房内慢慢踱步活动冻僵的腿脚时,隐约听到外间伺候的小宫女压低声音的交谈,顺着半开的门缝飘进来。 “……听说了吗?长春宫那位,又不好了。” “淑贵妃娘娘?前阵子不是说请了高僧做法,又得了海外进献的灵药,已经大安了么?” “嘘——什么大安!我有个同乡在太医院药房当差,他说这几日长春宫要的安神药分量又加了,还特意要了极品的血竭和龙涎香,说是娘娘心悸复发,夜不能寐,还……还出现了幻视!” “幻视?看见什么了?” “谁知道呢?说是总瞧见些……不干净的东西,在幔帐后头,窗户纸上……吓得值夜的宫人都不敢单独呆着,换了好几拨了。” “哎哟,这可真是……不过也难怪,静思院那边刚出了那么档子血光之事,王选侍死得又那么惨,宫里私下都传是有怨灵作祟呢……” “慎言!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小心你的舌头!” 交谈声戛然而止,脚步声匆匆远去。 谢阿蛮脚步未停,依旧缓慢地挪着步子,脸上是惯常的呆滞,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见。但心中那簇冰冷的火焰,却微微摇曳了一下。 苏浅雪的“病”,果然加重了。幻视……不干净的东西……是王选侍和李美人的“冤魂”吗?还是她亏心事做得太多,那尊暗红雕像被吴嬷嬷送回去后,非但没能“安抚”,反而激化了某种反噬? 看来,吴嬷嬷将那雕像带回长春宫后,并未能平息风波,反而可能让苏浅雪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与混乱。这倒是意外之喜。 只是,长春宫急切地追加安神药物,甚至动用了血竭、龙涎香这类珍品,一方面说明苏浅雪状况堪忧,另一方面,也显示她(或者说她背后的势力)仍然拥有强大的资源和控制力,试图强行压下这“病症”。 而宫人们私下流传的“怨灵作祟”之说,虽是无稽之谈,却也反映出血案之后,宫廷底层弥漫的一种不安与猜测。这对谢阿蛮而言,既是掩护,也可能成为双刃剑——流言可能引向对她有利的方向(比如坐实苏浅雪亏心),也可能失控,引来不必要的关注甚至清洗。 她需要更准确地知道,太后这边,掌握了多少,又打算做到哪一步。 机会很快以另一种方式到来。 那日傍晚,崔嬷嬷没有亲自来,却派了一个面生的小太监,送来了几样东西:一套半新不旧、但料子厚实、尺寸勉强合身的靛蓝色粗布棉袄棉裤,一双纳得密实的棉鞋,还有一小包饴糖。 小太监将东西交给守门的宫女,传话道:“崔嬷嬷吩咐,天寒地冻,给这丫头添件御寒的衣裳鞋子。糖是赏她的,让她甜甜嘴,莫要整日惊怕。”语气平淡,公事公办。 宫女接过,谢过,将东西拿进耳房。谢阿蛮“懵懂”地看着那些衣物,对棉鞋表现出一点孩童式的好奇,伸手摸了摸,又怯怯地缩回。宫女帮她换上,虽然依旧宽大,却比之前那身破烂单衣暖和太多。那包饴糖,她起初不敢碰,在宫女再三示意下,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最小的,含进嘴里,甜味化开时,她空洞的眼睛里似乎亮了一瞬,随即又恢复茫然,但抱着糖包的手指却悄悄收紧了。 这看似简单的“赏赐”,传递出的信息却不简单。慈宁宫在“养”着她,并非完全放任或囚禁,而是带着一种观察期内的、有条件的“照料”。这或许意味着,太后和崔嬷嬷,暂时认为她还有“用”,或者至少,无害到可以继续留着观察。 更重要的是,这小太监面生,且神态举止与慈宁宫惯常的宫人略有不同,更干练,眼神也更活络。谢阿蛮前世掌宫多年,对这种细微差别异常敏感。这太监,恐怕不仅仅是慈宁宫的人,很可能还承担着与外朝或宫内其他势力传递消息的职责。崔嬷嬷特意派他来送东西,是否也是一种无言的展示或试探? 果然,换好衣服后不久,崔嬷嬷便亲自过来了。她没问衣物合不合身,糖甜不甜,只是站在榻前,看着谢阿蛮身上那身靛蓝色粗布棉衣,目光在她洗得干净、却依旧残留冻疮疤痕的手腕和脚踝处停留了一瞬,忽然开口道:“长春宫的淑贵妃娘娘,凤体违和,陛下忧心,这几日都宿在长春宫陪伴。” 谢阿蛮低着头,玩着衣角,毫无反应。 崔嬷嬷继续道:“贵妃娘娘的病,说起来也有些年头了,时好时坏,总不见根除。太医们束手,连民间方士、高僧都请过,说是……冲撞了阴邪,需得化解。”她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闲事,“静思院王选侍横死那晚,听说贵妃娘娘恰好也惊梦不安,见了些不干净的东西。这宫里,私下难免有些议论。” 谢阿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揪紧了衣角。 崔嬷嬷的目光锐利如针,将她这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你怕鬼吗?”她忽然问。 谢阿蛮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蓄满了惊惧的泪水,拼命摇头,嘴里发出含糊的呜咽:“血……黑衣服……掐脖子……怕……” “不是黑衣服的。”崔嬷嬷走近一步,微微弯下腰,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是穿着旧式样宫装的女人,梳着高高的发髻,站在幔帐后面,或者……映在窗户纸上。”她紧紧盯着谢阿蛮的眼睛,“你见过吗?在静思院的时候?或者……听王选侍、李美人提起过?” 旧式样宫装……高发髻……窗户纸上的影子! 谢阿蛮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崔嬷嬷描述的,竟与之前赵宫女从永巷婆子那里听来的、关于长春宫“怪影”的传言,以及她根据苏浅雪心病推断出的“幻视”内容,如此吻合!慈宁宫果然知道!而且知道得如此具体!她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是从被擒的黑衣人口中?还是另有渠道? 巨大的惊疑如同冰水浇头,但她脸上却只能表现出更深的、茫然的恐惧。她瞪大眼睛,瞳孔因为惊恐而微微放大,嘴唇哆嗦着,仿佛努力理解崔嬷嬷的话,却又被那话中的意象吓到,整个人向后瑟缩,差点从榻上跌下去。 “没……没有……”她拼命摇头,眼泪簌簌落下,“阿娘……阿娘说……宫里晚上……不能乱看……”她搬出了记忆中那个疯癫“娘”可能说过的话,语无伦次,“静思院……黑……只有老鼠叫……和李主子哭……王主子不说话……” 她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剧烈耸动,哭得几乎喘不过气,一副被彻底吓坏的模样。 崔嬷嬷直起身,看着蜷缩哭泣的谢阿蛮,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深思,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这痴儿或许真的没见过,但她对“鬼”、“旧式样女人”这类字眼的强烈恐惧反应,本身就说明了一些问题。静思院那种地方,阴气重,疯妃痴儿聚集,最容易滋生流言和臆想。王选侍和李美人,或许在疯癫或绝望中,真的说过、做过什么,甚至可能留下过什么暗示,被这痴儿无意中记住,化作了深植于心的恐惧。 “罢了,莫哭了。”崔嬷嬷语气缓和了些,示意宫女上前安抚,“只是随口问问。你好生待着,这里很安全。” 她又站了片刻,看着宫女将哭得脱力的谢阿蛮扶回榻上躺好,盖好被子,才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低声对守在外面的心腹宫女吩咐:“去查查,先帝晚年,后宫妃嫔中,尤其与长春宫、静思院那边有过牵扯的,有没有谁惯梳高髻、爱穿某种特定纹样宫装的。还有,当年长春宫偏殿走水前后,所有相关宫人的名录,尤其是后来失踪、病故或发放出宫的,再仔细筛一遍。” “是,嬷嬷。” 脚步声远去。耳房里只剩下谢阿蛮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宫女轻柔拍抚的动静。 谢阿蛮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泪水浸湿了布料,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一半是演的,另一半,却是真实的、后怕的寒意。 崔嬷嬷的试探,比她预想的更加直接,也更加危险。她们显然已经将长春宫苏浅雪的“心病”,与静思院的旧事、甚至可能与她沈青梧的前世,联系起来了!那“旧式样宫装、高发髻”的描述,分明是在指向她沈青梧!苏浅雪幻视中看到的,果然是“她”! 慈宁宫在查,而且查到了这一步。太后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苏浅雪,还可能包括当年构陷沈家、毒杀皇后的整个阴谋!而自己这个“意外”出现的静思院痴儿,无疑成了她们眼中可能的关键拼图之一。 这既是她复仇计划中梦寐以求的推动力,也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太后会如何利用她?是会保护她作为“人证”或“线索”,还是会为了某种更大的政治平衡,在必要时将她作为弃子甚至……灭口? 还有苏浅雪那边,病情加重,幻视频发,她会不会狗急跳墙,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慈宁宫,甚至……投向这个侥幸活下来、还被太后接走的“痴儿”? 风雨欲来,而她身处漩涡中心,看似安全,实则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必须更快。必须在太后和苏浅雪任何一方做出决断之前,掌握更多主动权,找到那个能一击致命、且能确保自身安全的筹码。 她慢慢止住哭泣,在宫女以为她睡着、悄悄退开时,睁开了眼睛。黑暗中,眸底一片冰封的锐利。 怀中的血布已经冰冷僵硬,袖中那枚刻着“悯忠”的粗糙玉环,却似乎残留着一丝王选侍身体的余温。 悯忠……究竟指向何处?是寺庙?是人名?还是某种暗号? 她必须想办法,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弄明白这个线索。或许,可以从慈宁宫的藏书或旧档中寻找蛛丝马迹?或者……利用崔嬷嬷接下来的试探,反将一军?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慈宁宫的宫灯在风雪中摇曳,将巍峨殿宇的轮廓勾勒得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巨兽。 而远处长春宫的灯火,彻夜通明,却驱不散主人心头的鬼影幢幢。 这一夜,许多人注定难眠。 第十七章 慈宁宫西暖阁的耳房,白日里尚有一窗慵懒阳光,入了夜,便只剩下宫灯昏黄的光晕,在厚重帐幔和光洁地砖上投下静止的、边界模糊的影子。炭火在精雕的铜盆里无声燃烧,暖意裹着安神香,将室外呼啸的风雪彻底隔绝,营造出一方与世隔绝的、近乎停滞的宁静。 谢阿蛮蜷在榻上,身上盖着崔嬷嬷新赏的靛蓝色粗布棉被,那布料浆洗得硬挺,带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洁净气味,与之前在静思院那霉烂腥臭的破絮有着云泥之别。她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像是沉入了无梦的深眠。只有守夜宫女偶尔起身拨弄炭火时极轻的窸窣声,才衬得这寂静更加深沉。 但她的意识,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清醒而冰冷地涌动着。白日里崔嬷嬷关于“旧式样宫装、高发髻女人”的试探,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她表面波澜,却在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苏浅雪幻视中的“她”,果然已被太后这边捕捉到。慈宁宫不仅知道长春宫的“病症”与静思院旧事有关,甚至可能已经隐约触及了沈青梧之死的真相边缘。这是一把双刃剑——太后的调查,是撕开苏浅雪伪装的利刃,却也随时可能调转锋芒,指向她这个借尸还魂、身份诡异的“痴儿”。 她必须更快。必须趁着慈宁宫的目光还聚焦在长春宫和苏浅雪身上,借着这股东风,将自己更深地嵌入这盘棋局,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而非随时可弃的棋子。 接下来的几日,谢阿蛮表现得更加“稳定”了一些。惊惧的颤抖和呜咽少了,呆滞茫然依旧,但偶尔,在宫女递来汤药或饴糖时,她会迟缓地、幅度极小地点点头,或者发出一个模糊的“嗯”音。她开始“允许”宫女帮她梳理那枯黄打结的头发,虽然还是会僵硬地缩着脖子;也会在天气晴好时,被扶着在耳房内多走几步,眼睛有时会“无意识”地望向窗外庭院里覆着薄雪的枯枝。 崔嬷嬷再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看似在缓慢“恢复”、实则心智依旧封闭的痴儿。她不再急切追问,只是例行查看,偶尔会带一两样小玩意儿——一个粗糙但色彩鲜艳的布老虎,几颗光滑的雨花石,甚至有一次,是一本边角磨损、画着简单花鸟的旧画册。 “给她看看,或许能安神。”崔嬷嬷对宫女吩咐,目光却落在谢阿蛮接过画册时那瞬间的、茫然的停顿上。 谢阿蛮“懵懂”地翻着画册,手指笨拙地划过那些模糊的图案。当翻到一页绘着红梅傲雪的图时,她的动作停了停,眼睛盯着那抹刺目的红,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红色上抠了抠,然后猛地将画册合上,抱在怀里,身体向后缩了缩,眼神里又露出那种受惊小兽般的神色。 红。又是红。 崔嬷嬷眼神微动,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但谢阿蛮知道,这个细微的“反应”,已经被记下了。 她在小心翼翼地、持续不断地,强化着“红色”与“恐惧”、“静思院惨事”之间的关联。红瓷碎片,暗红雕像,王选侍的血,李美人可能小产的血……所有这些碎片,最终都应该指向同一个源头——长春宫,苏浅雪。 同时,她也在试探慈宁宫对她的“宽容度”。那本画册的出现,意味着崔嬷嬷允许,甚至鼓励她接触一些“无害”的、可能唤起记忆的旧物。这是一个信号。 机会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悄然降临。崔嬷嬷没有亲自来,派来的依旧是那个面生干练的小太监,这次带来的是一小篮新摘的、还带着水汽的温室绿萼梅,插在一个素白瓷瓶里。 “嬷嬷说,屋里炭气重,摆点鲜亮的花草,看着清爽些。”小太监将花瓶放在窗下的矮几上,声音平稳。 宫女接过,道了谢。小太监并未立刻离开,目光在耳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蜷在榻上、似乎对梅花毫无兴趣的谢阿蛮身上,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宫女说:“今儿去内务府领份例,碰上个从前在浣衣局共事过的老姐妹,闲聊了几句。听说浣衣局那边近来也不太平,丢了几件要紧宫人浆洗的旧衣,管事嬷嬷正发火呢。” 宫女不明所以,只当是闲话,随口应和了一句。 小太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行了礼便退下了。 浣衣局……丢了几件旧衣…… 谢阿蛮依旧面对着墙壁,仿佛睡着了,心中却骤然一凛。这小太监两次出现,都绝非偶然。上次送衣鞋糖,这次送花,看似寻常,实则每次都在传递着某种信息。上次可能是在展示慈宁宫与外界的联系渠道,这次……浣衣局丢旧衣?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浣衣局……赵宫女就是从浣衣局来的。文秀也曾是浣衣局的旧人。王选侍女袖中那枚刻着“悯忠”的玉环,会不会也与浣衣局有关?丢的“旧衣”,会不会是某种特指的宫装?比如……先帝晚年某种式样的妃嫔旧装? 这个猜测让她后背泛起一丝凉意。难道慈宁宫已经查到了浣衣局?查到了文秀?甚至可能……查到了当年长春宫偏殿走水时,被焚毁或替换的衣物证据? 如果是这样,太后的调查进展,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深入。这小太监的话,是警告?是提醒?还是……又一次试探,看她这个“痴儿”对“浣衣局”、“旧衣”这些字眼会不会有反应? 谢阿蛮按捺住所有情绪,呼吸依旧平稳。现在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慈宁宫越是深入,她越是要表现得浑然无知,仅仅是一个被意外卷入、心智残缺的可怜虫。 但暗中,她必须加快自己的步伐。那枚“悯忠”玉环,必须尽快弄清来历。 又过了两日,崔嬷嬷再次到来,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中年女官,托盘上盖着红绸。 “太后娘娘仁德,念你孤苦,特赏下几件衣物用度。”崔嬷嬷示意女官将托盘放在榻边小几上,掀开红绸。 里面是两套质地明显优于之前粗布棉衣的细棉布中衣,一套半新的丁香色缠枝莲纹夹棉比甲和褶裙,一双崭新的、鞋头绣着简单如意纹的棉鞋,还有几方素净的帕子,一只小巧的鎏银手炉,甚至还有一盒散发着清甜香味的面脂。 这赏赐的规格,明显超出了对一个冷宫痴儿的“怜悯”范畴,更像是对某种“潜在价值”的预先投资。 谢阿蛮“呆呆”地看着那些东西,眼神空洞,似乎并不明白它们的价值。宫女在一旁轻声解释:“阿蛮,这是太后娘娘赏你的好衣裳,好鞋子,还有手炉,冬天抱着暖和。快谢恩。” 谢阿蛮迟缓地转过头,看向崔嬷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慢慢伸出手,碰了碰那件丁香色比甲上冰凉的缠枝莲纹刺绣,指尖在那莲花瓣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像是被烫到般缩回,低下头,含糊地重复:“谢……谢……” 崔嬷嬷看着她,目光在那比甲的缠枝莲纹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道:“这花样,倒是有些年头没见宫里人用了。先帝在时,倒是流行过一阵。” 谢阿蛮仿佛没听见,只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 崔嬷嬷不再多说,吩咐宫女好生伺候,便带着女官离开了。 耳房里重归安静。宫女将赏赐之物一一收捡,将那套丁香色比甲和裙子小心地挂起,口中啧啧称赞料子好、绣工精致。 谢阿蛮依旧蜷着,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崔嬷嬷那句“先帝在时,倒是流行过一阵”。 缠枝莲纹……先帝晚年流行…… 王选侍女袖中玉环上的“悯忠”二字,缠枝莲纹的旧式宫装(比甲),浣衣局丢失的“旧衣”,苏浅雪幻视中的“旧式样宫装女人”…… 这些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起。难道,王选侍当年目击的、与长春宫偏殿走水有关的秘密,就与某种特定纹样的旧宫装有关?那宫装或许属于某个早已死去或失势的妃嫔,而“悯忠”,或许是那妃嫔的封号、别号,或是与其相关的宫观、法号? 如果是这样,文秀冒险与王选侍联系,给她那包“暂安”的药物和“三日内接应”的纸条,是否也与这旧宫装和“悯忠”有关?文秀是在帮王选侍躲避灭口,还是……在利用她谋划别的? 而太后赏下这缠枝莲纹的比甲,是巧合,还是又一次意味深长的试探?想看看她这个“痴儿”,对这件与静思院惨案、与长春宫“心病”可能都有关联的旧纹样,会有什么反应? 谢阿蛮感到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上,四周迷雾重重,每一步都可能踏空,而桥下,是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冒险主动获取信息,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机会,往往伪装成最寻常的样子。 那日傍晚,伺候的宫女之一,因家中老母染疾,得了崔嬷嬷半天恩典,急匆匆出宫去了。只剩另一个姓周的年长宫女值守。周宫女性情稳重,话不多,但心肠不坏,这些日子对谢阿蛮也算尽心。 夜里,周宫女坐在耳房外间的小杌子上做针线,是给谢阿蛮缝补一件穿旧了的细棉布中衣。里间榻上,谢阿蛮似乎睡得很沉。 约莫亥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闷闷的咳嗽声,接着是茶杯磕碰的轻响,和周宫女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谢阿蛮悄悄睁开一丝眼缝。透过珠帘,看到周宫女放下针线,用手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咳得脸色有些发红。她起身倒水,手却有些抖,茶水洒出些许。 咳了好一阵,周宫女才缓过来,喘了几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褐色的药丸,就着温水服下,然后坐在那里,抚着胸口,脸色有些疲惫。 看来是旧疾。宫人劳作辛苦,落下病根是常事。 谢阿蛮心中微动。她重新闭上眼睛,酝酿了片刻,然后开始发出极其轻微、模糊的呓语,身体也在被子里不安地动了动。 外间的咳嗽声停了。周宫女侧耳听了听,起身走到珠帘边,轻声问:“阿蛮?怎么了?可是要起夜?” 谢阿蛮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含糊地念叨着,声音渐渐大了一点,带着哭腔:“……痛……阿娘……痛……” 周宫女挑开珠帘走了进来,走到榻边,借着外间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到谢阿蛮闭着眼,眉头紧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无意识地揪着心口的衣襟。 “做噩梦了?”周宫女叹了口气,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去她额上的汗,又掖了掖被角,柔声哄道,“不怕不怕,嬷嬷在这儿呢。是不是心口不舒服?”她见谢阿蛮一直揪着心口,想起太医说过这痴儿有惊吓导致的心悸之症。 谢阿蛮慢慢“醒”了过来,眼神涣散地看着周宫女,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手指依旧揪着衣襟,含糊道:“闷……痛……嬷嬷也痛……”她另一只手,竟慢慢抬起来,指了指外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动作笨拙。 周宫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痴儿是听到自己刚才咳嗽,又见她指着心口,便懵懂地以为她也心口痛。心里不由得一软,苦笑道:“嬷嬷是咳嗽,老毛病了,不是心口痛。阿蛮乖,快睡吧。” 谢阿蛮却执拗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周宫女,忽然伸出那只揪着心口的手,摊开掌心——里面躺着那枚她从王选侍女袖中得到的、刻着“悯忠”二字的粗糙玉环。 周宫女猝不及防,看到那玉环,眼神骤然一变!她显然认出了这玉环的质地和款式绝非慈宁宫或谢阿蛮该有之物!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和警惕,压低声音急问:“阿蛮!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阿蛮像是被她突然变厉的语气吓到,手一抖,玉环掉落在锦褥上。她惊慌地缩回手,眼神恐惧,嘴里含糊道:“捡的……王主子……袖子……掉了……亮亮……” “王选侍?!”周宫女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她立刻意识到这东西非同小可!王选侍是横死的,身上带着秘密,这玉环若是从她袖中所得,很可能就是关键之物!这痴儿竟然一直藏着! 她立刻弯腰捡起玉环,入手冰凉粗糙,就着微弱光线,看清了环身内侧那两个字——“悯忠”。她的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眼中惊骇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悯……悯忠……”她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声音发颤。 谢阿蛮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周宫女认得这两个字!而且反应如此剧烈! “嬷嬷……痛……”谢阿蛮适时地再次表现出“痴儿”的懵懂和因周宫女神色剧变而产生的害怕,指着玉环,又指了指周宫女的心口(暗示咳嗽),语无伦次,“王主子……也痛……吃药……这个……亮亮……能好吗?” 周宫女死死攥着那枚玉环,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谢阿蛮那全然无知又带着点讨好(以为这“亮亮”能治病)的眼神,心中惊涛骇浪。这痴儿根本不明白这东西代表什么!她只是捡到了,或许还把它当成了什么“宝贝”或“能治病”的玩意儿! 这东西绝不能留在这痴儿手里!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这痴儿捡到的!否则,不仅这痴儿小命难保,恐怕连自己,甚至慈宁宫都要被卷进更大的漩涡! 电光火石间,周宫女做出了决定。她强压下心中的惊骇,迅速将玉环塞进自己袖中,然后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谢阿蛮低声道:“阿蛮乖,这东西……不吉利,不能玩。嬷嬷帮你收起来,好不好?你忘了它,千万别跟任何人说你有过这个东西,记住了吗?” 谢阿茫“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依旧害怕。 “记住!”周宫女加重了语气,但很快又放缓,“听话,嬷嬷是为了你好。这东西……会招来坏人的。”她摸了摸谢阿蛮的头发,“快睡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替谢阿蛮重新掖好被角,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珠帘在她身后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外间传来她极力压抑的、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以及急促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显然心绪极度不宁。 榻上,谢阿蛮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鱼儿,咬钩了。而且反应如此剧烈。 周宫女认得“悯忠”二字,并且极度恐惧。这玉环背后牵扯的,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可怕。 而周宫女选择隐瞒并私藏玉环,一方面是为了自保(也可能为了保她这个“痴儿”),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玉环的信息,可能对慈宁宫、甚至对太后本人,都有着特殊的意义或威胁。 她暂时安全了。玉环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去,而周宫女,这个看似普通的慈宁宫老宫女,也因此被绑上了她的战车,至少,在玉环之事上,她们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共犯”。 接下来,就要看周宫女会如何处置这枚玉环,以及,崔嬷嬷乃至太后,何时会察觉这其中的异常了。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紧了。寒风掠过殿宇飞檐,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呜咽。 慈宁宫的暖阁依旧温暖如春,但有些东西,一旦破冰而出,便再难回归平静。 第十八章 周宫女那夜离去时,脚步带着掩饰不住的仓皇,袖中紧攥的玉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都在颤抖。外间压抑的咳嗽声断续传来,比先前更加沉闷,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却又死死捂着嘴,不敢惊动旁人。 谢阿蛮蜷在榻上,锦被下的身体放松下来,只有指尖还残留着玉环冰凉的触感。她赌对了。周宫女不仅认得那玉环,而且对其背后的意义怀有深切的恐惧。这恐惧让她选择了隐瞒和私藏,也无形中,在这慈宁宫的铜墙铁壁上,敲开了一道极细微的、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缝隙。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周宫女依旧按时当值,伺候汤药饮食,只是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底的倦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挥之不去。她不再轻易与谢阿蛮对视,动作也愈发谨慎,偶尔碰到谢阿蛮的手指,会像触电般迅速缩回。她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与谢阿蛮单独相处的时间,总拉着另一个刚调来的小宫女一起进出耳房。 谢阿蛮表现得一如既往,呆滞,迟缓,对周宫女的异样毫无所觉,只偶尔在周宫女剧烈咳嗽时,会“茫然”地抬头看一眼,又很快低下头玩自己的衣角。 但暗地里,她却在仔细捕捉着慈宁宫流动的每一丝气息。崔嬷嬷似乎更忙了,来耳房的次数减少,即使来,也多是匆匆一瞥,问几句起居便离开,眉宇间凝着一股沉肃。伺候的宫人们私下交谈时,声音压得更低,神情也透着一种莫名的紧绷。空气中那份属于慈宁宫的、雍容沉稳的秩序感,似乎被一种隐隐的、蓄势待发的张力所取代。 显然,外界的风波,已经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这座宫廷最顶端的避风港。无论是长春宫苏浅雪日益加重的“病情”,还是太后对静思院旧案越来越深入的追查,都在搅动着水面下的暗流。 第三日傍晚,风雪暂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崔嬷嬷突然到来,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两名端着托盘的年轻女官,托盘上盖着明黄绸缎。 “太后娘娘懿旨,”崔嬷嬷的声音在寂静的耳房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近乎肃穆的腔调,“念尔孤弱,悯其遭际,特赐恩典,准尔往慈宁宫后殿佛堂,随众洒扫供奉,静心养性,以祈安康。” 随众洒扫供奉?去慈宁宫后殿佛堂? 谢阿蛮“懵懂”地抬起头,看着崔嬷嬷,又看看那明黄的绸缎,脸上是惯常的茫然。周宫女在一旁,脸色却微微变了变,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阿蛮,快谢恩。”崔嬷嬷示意宫女扶她起来。 谢阿蛮被搀扶着,笨拙地跪下,磕了个头,含糊道:“谢……谢太后娘娘……” 赏赐的东西被一一呈上:一套全新的、料子更细软些的靛青色棉布衣裙,一双厚底棉鞋,几串品相普通的檀木念珠,还有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心经》抄本。 “佛堂清静,规矩却大。”崔嬷嬷看着谢阿蛮,目光在她洗得干净却依旧瘦削的脸上停留,“去了那里,要听话,勤快些,莫要乱跑,更不可惊扰了太后娘娘和太妃们礼佛。每日随着管事嬷嬷做些洒扫擦拭的轻省活计,其余时间,便在佛堂耳房静坐,或念念经,于你心神有益。” 她顿了顿,语气略缓:“慈宁宫佛堂,不比别处。能去那里,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你需得珍惜。” 谢阿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串冰凉的檀木念珠。 崔嬷嬷又交代了周宫女几句,无非是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便送过去等语,然后便带着女官离开了。 耳房里安静下来。周宫女开始默默收拾谢阿蛮那点可怜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太后之前赏的比甲手炉等物,还有那本旧画册和布老虎。 “嬷嬷……”谢阿蛮忽然开口,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安,“佛堂……有佛像吗?大吗?吓人吗?” 周宫女动作一顿,回头看她,眼神复杂,尽量放柔了声音:“有佛像,很大,很庄严,但不吓人。佛是慈悲的,保佑好人。” “那……有血吗?”谢阿蛮又问,眼神里露出惊惧,“像王主子那里……” 周宫女心头一紧,连忙摆手:“没有!佛堂是最干净最清净的地方,怎么会有血!阿蛮,到了佛堂,要把静思院那些不好的事都忘掉,知道吗?佛祖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谢阿蛮“怯怯”地点头,不再说话。 周宫女看着她无知无觉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送这痴儿去佛堂,表面看是太后额外的恩典,让她离开这拘束的耳房,有个相对自由又能“静心”的去处。但慈宁宫佛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太后日常礼佛、接见心腹、甚至处理一些隐秘事务的所在!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牵扯静思院血案的痴儿放到那里,真的是单纯的“恩典”吗? 是就近监视?是进一步试探?还是……想借这痴儿身上可能残存的、与旧事相关的“气息”,在佛堂那种特殊环境里,引出些什么? 周宫女不敢深想。她只知道,那枚刻着“悯忠”的玉环还在自己袖中,像个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而如今,这痴儿又要被送到更靠近太后、也更危险的地方去了。她该怎么办? 夜里,周宫女值最后一班。耳房里只有她们两人,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谢阿蛮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 周宫女坐在外间,手里拿着针线,却一针也缝不下去。她不时看向里间榻上那小小的隆起,又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那枚硬物,心乱如麻。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里间榻边,俯下身,在谢阿蛮耳边,用极低极低、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说道:“阿蛮……听着,嬷嬷不管你听不听得懂。去了佛堂,要格外小心。那里的人,眼睛都利得很。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尤其……不要提静思院,不要提王主子李主子,更不要提任何红色的东西,或是……玉环。”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一丝恳求:“你捡到玉环的事,忘了它,永远忘了。对谁都不要提,包括我。记住了吗?” 谢阿蛮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如寒潭,但声音出口时,却依旧是那副带着睡意的、含糊的懵懂:“……嗯……忘了……” 周宫女松了口气,又仔细看了她一会儿,才直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回外间。 第二日一早,风雪又起。周宫女和另一个小宫女帮着谢阿蛮换上那套新的靛青色衣裙,外面罩上厚实的棉斗篷(也是新赏的),扶着她出了耳房,沿着慈宁宫长长的回廊,朝后殿佛堂走去。 慈宁宫后殿比前殿更加肃穆幽深,高大的殿宇飞檐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廊下悬挂的铜铃偶尔被风吹动,发出空灵悠远的轻响,更添寂寥。佛堂位于后殿东侧,是一座独立的、青砖灰瓦的殿阁,门前清扫得不见一片雪,露出光洁的石板地。 一个穿着深褐色棉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尼姑候在门口,见了她们,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贫尼静慧,奉太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候。” 周宫女连忙还礼,将谢阿蛮交到静慧手中,低声交代了几句她的“痴傻”和需要留意的身体情况。 静慧尼姑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谢阿蛮脸上扫过,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冷静,疏离,带着一种出家人特有的、看破红尘般的淡漠。 “施主放心,佛门清净地,自有规矩。”静慧淡淡道,随即对谢阿蛮道,“随贫尼进来吧。” 谢阿蛮“怯生生”地跟着静慧,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佛堂。 一股浓郁的、沉静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佛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高阔深邃,巨大的鎏金佛像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宝相庄严,垂目俯视众生。佛像前供着长明灯和鲜花果品,两侧是排列整齐的蒲团。地面光可鉴人,梁柱上悬挂着绣工精美的经幡。整个空间空旷、肃穆、洁净得不染尘埃,只有袅袅香烟盘旋上升,为这极致的寂静增添了一丝流动的生气。 这里没有静思院的污秽阴冷,没有耳房的暖阁慵懒,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与信仰的、近乎压迫性的庄严与空灵。 静慧引着谢阿蛮穿过正殿,来到侧面一间狭小却同样整洁的耳房,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佛龛,墙上挂着一幅笔墨淡雅的观音像。 “日后你便住在这里。”静慧声音平板,“每日卯时起身,随众做早课,虽听不懂,也需静立。早课后,擦拭佛堂地面、供桌、蒲团。午后可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去后院帮忙清扫落叶积雪,或是在厨房帮着择菜烧火。戌时晚课,之后便回房歇息。不得随意离开佛堂范围,不得大声喧哗,不得窥探正殿法事。明白了吗?” 谢阿蛮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含糊地“嗯”了一声。 静慧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转身出去了,留下谢阿蛮独自在这间充满檀香味的斗室里。 谢阿蛮慢慢走到窗边。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被高墙围住的院落,种着几株松柏,覆着厚厚的雪,寂静无人。 这里,就是她接下来要待的地方了。一个更靠近权力核心,却也更加与世隔绝、戒律森严的牢笼。 太后的用意,昭然若揭。将她放在佛堂,既是一种“恩养”的姿态,也是将她置于最严密的监控之下。在这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在静慧这类人的眼中无所遁形。而佛堂特殊的氛围,或许真的能“诱发”出某些深藏的记忆或反应? 她走到那幅观音像前,仰头看着。画像上的观音低眉垂目,神情悲悯,仿佛看尽了世间一切苦难。 谢阿蛮缓缓抬起手,指尖虚虚拂过画像下方一行小小的落款题字。那字迹清秀工整,写的是——“信女苏氏浅雪沐手敬绘,祈愿家宅平安,福寿绵长”。 苏浅雪。 这幅观音像,竟然是苏浅雪的手笔?而且看墨色和纸张的陈旧程度,应该有些年头了,恐怕是她刚入宫不久、尚未显达时所绘。这样一幅画,怎么会挂在慈宁宫佛堂一个给洒扫痴儿住的耳房里? 是巧合?还是刻意? 谢阿蛮收回手,眼底一片冰封的锐利。 看来,这佛堂,果然不简单。苏浅雪的痕迹,太后的掌控,旧日的秘密,都在这袅袅香烟与声声梵呗中,交织成一幅更加诡谲的图景。 而她,这个看似痴傻无知的孤女,就要在这图景中,为自己,也为前世的血海深仇,寻一条生路,觅一个真相。 她转身,走到那张简陋的木床边坐下,将那串檀木念珠套在手腕上,闭上眼睛,仿佛开始打坐。 窗外的风雪声,被高墙和厚重的殿宇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 佛堂的钟磬声,就在这时,悠然地响了起来,清越,空灵,穿透风雪,回荡在慈宁宫寂静的上空。 新的篇章,在这钟声里,悄然翻开。而帷幕之后,那些执棋者的面容,也愈发清晰,也愈发莫测。 第十九章 佛堂的钟磬声穿透风雪,带着一种洗涤尘嚣的、近乎冷酷的清越,在慈宁宫后殿这片被高墙围出的寂静里,日复一日地回响。卯时早课,戌时晚课,梵呗悠长,檀香如雾。谢阿蛮混在一群同样沉默寡言的粗使宫人和年老体弱的太妃中间,穿着那身靛青色粗布衣裙,低眉顺眼,动作迟缓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拂拭着纤尘不染的供桌,更换着长明灯的灯油。 静慧尼姑如同庙里的木雕泥塑,无处不在,又似乎对一切漠不关心。她的目光偶尔扫过谢阿蛮,如同寒冰划过,不带丝毫温度,只确认她是否在规矩地劳作,是否又对着某处虚空发呆,或是被突然响起的木鱼声惊得瑟缩一下。 谢阿蛮的“痴傻”在这里有了新的用武之地。她听不懂经文,便在早课时茫然地站在最末排,眼神涣散,偶尔因久站而身体微晃;她手脚笨拙,擦拭供桌时“不小心”碰倒过一个插着枯梅的旧瓷瓶(所幸没碎),被静慧罚跪了半个时辰;她对佛堂里任何稍显突兀的声响——比如铜磬被用力敲响,或某个太妃突然的咳嗽——都会表现出受惊般的颤栗,引得旁人侧目,继而摇头叹息,或面露嫌恶。 她将自己彻底沉入“痴儿”的角色,像一滴水融入这片名为“佛堂”的深海。但她的感官,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敏锐地张开着,如同蛰伏在深海淤泥中的贝类,静静过滤着每一丝水流带来的信息。 佛堂并非真正的世外桃源。这里是慈宁宫的一部分,是太后精神世界的延伸,也是某些隐秘事务的掩护。每隔几日,便会有衣着体面、气度不凡的女官或嬷嬷,在非课诵时间悄然进入正殿侧面的小佛堂,那里是太后专属的静修之所。她们有时停留很久,有时匆匆而来又去,脸上大多带着一种恭谨而紧绷的神情。谢阿蛮洒扫时,能隐隐听到里面传来的、压得极低的交谈声,碎片般飘出来,又被厚重的门帘和袅袅香烟吞噬。 “……长春宫那位,昨日又召了太医,说是心悸吐血……” “……陛下震怒,斥责太医院无能,已下令广征天下名医……” “……吴氏(吴嬷嬷?)在掖庭狱,一直没开口,昨日……暴毙了。” “……慈宁宫派去浣衣局查旧档的人,回来了,似乎……有所得。” “……‘悯忠’……查到了些眉目,似是……与先帝时一位早夭的皇子生母有关……” 这些零碎的词句,如同散落的珠玉,被谢阿蛮小心地拾起,在心底默默串联。吴嬷嬷死了,灭口。浣衣局的旧档有发现。“悯忠”果然与宫闱旧事、甚至与皇室子嗣牵连!苏浅雪的病情在加重,皇帝似乎真的忧心,但这份忧心里,有多少是对贵妃的疼爱,又有多少是对“病情”背后可能牵扯出丑闻的恐惧? 太后显然在紧锣密鼓地调查,而且进展似乎比预期的要快。这既是好事,也意味着危险在迫近。当太后的调查越来越接近核心,她这个“意外”的知情人(尽管是以痴傻形象出现),是会被视为有用的棋子,还是需要被清除的隐患? 她必须在那之前,让自己变得“更有用”,或者,至少让太后觉得,留着她比除掉她更有价值。 机会在一个雪后初霁的清晨降临。那日,谢阿蛮被指派去后院扫雪。后院不大,除了几株松柏,便是靠墙的一排低矮房舍,是存放杂物和柴火的地方。积雪很厚,她拿着几乎比她人还高的竹扫帚,笨拙地一下下划拉着,动作缓慢,不时停下来喘息,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雾团。 静慧尼姑在一旁监督了片刻,见无异常,便转身去了前殿。后院里只剩下谢阿蛮,和簌簌的扫雪声。 就在她清扫到那排矮房最尽头时,眼角余光瞥见,最边上那间看似锁着的杂物房,门板的缝隙似乎比别的要宽一些,像是没有关严。她“无意”地将扫帚往那边挪了挪,假装要去扫门楣上垂落的冰凌,身体靠了过去。 门,被她“笨拙”的动作轻轻挤开了一条更大的缝隙。 里面堆满了陈年的经幡、破损的蒲团、废弃的香炉等物,落满灰尘。但在墙角一堆烂木头后面,似乎隐约露出一点不同于灰暗杂物的颜色——是半截褪色发白的杏黄色绸布,上面似乎还有模糊的刺绣纹样。 谢阿蛮的心跳漏了一拍。杏黄色……在宫中,这是仅次于明黄的尊贵颜色,通常只有皇后、太后、太子可用。即便是妃嫔,也极少能用整匹的杏黄做衣料,除非是极特殊的赏赐或……殓服? 她不敢多看,立刻“惊慌”地后退一步,仿佛被门内涌出的灰尘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手里的扫帚也“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咳嗽声引来了附近一个正在劈柴的老火者。那老火者看了她一眼,皱皱眉,走过来帮她把扫帚捡起,又瞥了一眼那虚掩的房门,嘟囔道:“这破屋子,早就说该清一清了,净堆些没用的老物件,招灰。”他随手将门用力拉上,那生锈的门锁“咔哒”一声扣死了。 谢阿蛮“怯怯”地道了谢,接过扫帚,继续埋头扫雪,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那一瞥看到的杏黄绸布,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她脑海里。那纹样……虽然模糊褪色,但依稀能看出是缠枝莲纹,与她之前那件太后赏的比甲上的纹样,以及她记忆中沈青梧前世某些宫装上的纹饰,极为相似! 这佛堂的杂物房里,怎么会藏着疑似皇后或太后规格的旧宫装?还是杏黄色、缠枝莲纹?这和她追查的旧案有关吗?和“悯忠”有关吗?还是……仅仅只是废弃的旧物? 她需要确认。但这杂物房显然不是她能随意进出的。直接探查风险太大。 或许……可以借力打力? 当天晚课后,谢阿蛮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耳房。她没有立刻歇息,而是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对着墙上那幅苏浅雪手绘的观音像,发起了呆。她的眼神空洞,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腕上那串粗糙的檀木念珠。 夜深人静时,她开始“梦呓”。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偶尔在门外巡查的静慧或值夜宫人听见。 “……黄的……亮的……有花纹……缠着……莲花……” “……门开了……灰……好多灰……飘起来……” “……像……像那件衣服……阿娘说……不能穿……穿了会死……” 她断断续续地呓语,夹杂着惊惧的抽气声和模糊的哭泣,在寂静的佛堂耳房里,显得格外渗人。 第二日,静慧尼姑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早课时,谢阿蛮似乎精神不济,站着站着就开始打晃,眼神发直,嘴里又含糊地念叨起“黄的”、“莲花”、“门”之类的字眼。 静慧眉头微蹙,等早课一结束,便将她叫到一旁僻静处,声音依旧平板,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你昨夜,梦见什么了?”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瑟缩了一下,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不吭声。 “说。”静慧语气加重。 谢阿蛮吓得一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断断续续地道:“梦……梦见……好大的屋子……好多灰……里面……有件衣服……黄黄的……亮亮的……上面有花花……像……像莲花……缠着……” “什么样的屋子?在哪里?”静慧追问。 谢阿蛮“努力”回想,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后面……堆柴火的……边上……门……没关严……风吹开了……” 静慧的眼神瞬间变得深不见底。她盯着谢阿蛮看了许久,仿佛要穿透她痴傻的外表,看到底是真实的梦境,还是别有用心的暗示。最终,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道:“佛门清净地,莫要胡思乱想,更不可胡言乱语。去干活吧。” 谢阿蛮“懵懂”地点点头,转身慢吞吞地走了。 但她知道,种子已经种下了。静慧一定会去查看那间杂物房。那里面若真有蹊跷,必定瞒不过这位精明的尼姑。而静慧,是太后的人。 果然,下午谢阿蛮再去后院洒扫时,发现那间杂物房的门锁被换了一把新的,更加牢固。而静慧看她的眼神,也愈发莫测,少了些之前的纯粹漠视,多了几分暗藏的警惕与探究。 又过了两日,崔嬷嬷突然来了佛堂。她没有直接找谢阿蛮,而是先与静慧在侧殿小佛堂里闭门谈了许久。出来时,崔嬷嬷的脸色比平日更加严肃,而静慧则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手中多了一串罕见的、色泽深沉的紫檀念珠,轻轻拨动着。 崔嬷嬷走到正在擦拭廊柱的谢阿蛮面前,停住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忽然开口:“阿蛮,跟嬷嬷去个地方。” 谢阿蛮“茫然”地抬起头。 崔嬷嬷没再多说,示意身后跟着的一个小宫女搀起谢阿蛮,便转身朝佛堂外走去。静慧尼姑立在原地,目送她们离开,拨动念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瞬。 谢阿蛮被带着,没有回之前的耳房,也没有去正殿,而是穿过几条她从未走过的回廊,来到慈宁宫后殿一处更加僻静、甚至有些荒芜的跨院。院子里种着几株高大的银杏,此时枝桠光秃,覆着残雪。正屋的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旧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已有些褪色的字——“藏晖阁”。 藏晖阁?谢阿蛮心中一动。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藏书或存放旧物的地方。 崔嬷嬷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陈年纸张、灰尘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光线昏暗,只有高窗透入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靠墙是密密麻麻、高及屋顶的樟木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卷轴、册页、函套,有些已经破损。屋子中央有几张宽大的书案,上面也散落着一些摊开的旧档。 “这里是存放慈宁宫一些陈年旧档、无关紧要文书的地方。”崔嬷嬷的声音在空旷的阁内响起,带着回音,“平日少有人来。” 她走到靠里的一张书案前,上面摊开着一本厚厚的、纸张泛黄脆硬的册子。她示意谢阿蛮走近些。 谢阿蛮“怯生生”地挪过去,目光落在册子上。那是一本宫廷内务府记档的副本,记录的是景和初年后宫妃嫔的份例用度、赏罚事宜。崔嬷嬷翻到其中一页,手指点在某一行。 谢阿蛮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一行记录的是:“景和九年七月初三,长春宫偏殿走水,焚毁杂物若干。值守宫人刘氏、王氏罚俸三月。另,损及先帝赏淑嫔苏氏之缠枝莲纹杏黄宫装一袭,依例报损。” 杏黄宫装!缠枝莲纹!长春宫偏殿走水! 谢阿蛮的心脏猛地收紧,脸上却只能维持着茫然的呆滞,仿佛看不懂那上面的字。 崔嬷嬷紧紧盯着她的脸,缓缓道:“这本册子,是前几日从浣衣局旧档中整理出来的。当年长春宫那场火,烧掉了一件先帝赏给当时还是淑嫔的苏贵妃的杏黄宫装。这宫装,据说苏贵妃颇为珍爱,但因颜色逾制,平日里并不敢穿,只私下收着。那场火后,宫装报损,此事便了了。” 她合上册子,目光转向谢阿蛮:“你在梦里,看到的‘黄黄的、亮亮的、有莲花缠着的衣服’,是不是……就有点像这个?” 谢阿蛮“吓得”后退一步,拼命摇头:“不……不知道……阿蛮看不懂字……梦里……就是有……” 崔嬷嬷没有逼迫,只是继续道:“那件宫装,据说用料是江南进贡的极品云锦,刺绣是宫内顶尖的绣娘花了半年功夫所成,是先帝对苏贵妃的莫大恩宠。可惜,一场火,就没了。”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可奇怪的是,当年负责浆洗保管妃嫔贵重衣物的浣衣局老嬷嬷却记得,那件宫装走水前两日,似乎被送去浆洗过,但走水后,在灰烬里却并未找到多少残留的锦缎丝线……倒是找到一些别的、烧剩下的边角料。” 谢阿蛮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崔嬷嬷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蛮,你捡到的那枚玉环,上面刻着‘悯忠’二字。而先帝晚年,曾有一位封号‘悯’的贵人,生产时血崩而亡,一尸两命。那位悯贵人,生前最喜杏黄色,也曾得先帝赏过一匹杏黄云锦,据说……上面绣的,也是缠枝莲纹。” 阁内死寂一片,只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谢阿蛮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悯贵人……杏黄云锦……缠枝莲纹……长春宫走水“烧毁”的杏黄宫装……王选侍的玉环……苏浅雪的幻视……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扭结成一团散发着血腥与阴谋气息的乱麻! 崔嬷嬷的声音,冷得像冰:“王选侍,当年似乎曾在长春宫当过一段时间的差。而那场火后不久,她便因‘冲撞’被贬去了静思院。她死前,拼命藏着那枚玉环……”她走近一步,几乎贴着谢阿蛮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问,“阿蛮,你告诉嬷嬷,王选侍死的那晚,除了黑衣人,除了血,你有没有……看到那件‘黄黄的、亮亮的、有莲花缠着的衣服’?哪怕……只是影子?或者,听她提起过?” 谢阿蛮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眼神惊恐到了极点,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景象。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有喉咙里溢出破碎的、濒死般的嗬嗬声,然后,眼睛一翻,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竟是直接吓晕了过去。 “阿蛮!”小宫女惊呼一声,连忙扶住她。 崔嬷嬷站在原地,看着瘫软在地、不省人事的谢阿蛮,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怜悯,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洞悉了某种可怕真相的凝重与寒意。 她缓缓抬头,望向藏晖阁外阴沉的天色。 风雪,似乎又要来了。 而这深宫之中,一段被刻意掩埋了多年的、沾满鲜血与诅咒的旧事,终于因为一个痴儿的“噩梦”和一枚不起眼的玉环,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第二十章 谢阿蛮那看似吓晕的一倒,精准地掐断了崔嬷嬷更进一步的逼问,也为自己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黑暗笼罩意识的前一刻,她能感觉到崔嬷嬷那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冰冷地烙在她毫无反应的脸上,以及小宫女慌忙搀扶时带着体温的颤抖。 她并未真正昏厥。前世在宫廷倾轧中锤炼出的意志,早已将痛楚与恐惧打磨成最坚硬的甲胄。她只是需要暂停,需要消化崔嬷嬷抛出的、那足以在宫廷掀起腥风骇浪的惊人线索,也需要在对方最警惕、最急于求证的时刻,用一个最符合“痴儿”本能的反应——吓晕——来暂时回避。 她任由自己被半扶半抬地弄回佛堂那间狭小的耳房。有人掐她人中,有人灌下温热的安神汤药,四周是压抑的低语和脚步声。她始终闭着眼,呼吸刻意放得轻浅紊乱,维持着昏迷的表象,手指却冰凉地蜷在袖中。 悯贵人……杏黄云锦……缠枝莲纹……长春宫走水……王选侍的玉环……苏浅雪的幻视…… 这些词汇在脑海中疯狂碰撞、重组,勾勒出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先帝晚年的悯贵人,生产血崩而亡,一尸两命。她喜杏黄,有先帝赏的杏黄云锦宫装,绣缠枝莲纹。这件宫装,或者类似的宫装,后来出现在了苏浅雪手中,成为先帝对她的“恩宠”象征,却在景和九年长春宫偏殿一场蹊跷的走水中“被焚毁”。而当年可能目睹了什么、又与悯贵人或许有某种关联(通过玉环“悯忠”暗示)的王选侍,因此被贬冷宫,最终横死。苏浅雪多年来备受“心病”折磨,幻视中总出现“旧式样宫装女人”…… 难道,当年悯贵人之死并非意外?那件杏黄宫装,是某种罪恶的象征或载体?苏浅雪得到了它,或是通过某种方式与悯贵人的死产生了关联,从而背负了诅咒或罪孽?王选侍因知晓内情而被灭口? 还是说,这一切背后,有着更庞大、更黑暗的宫廷秘辛,牵扯到皇嗣、宠妃、巫蛊、乃至前朝后宫错综复杂的势力博弈? 谢阿蛮不知道全部真相,但仅凭这些碎片,已足够她推断出,苏浅雪“心病”的根源,绝不仅仅是毒杀沈青梧、构陷沈家那么简单。她身上,恐怕还背着更早、更肮脏的血债。而这血债,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那件宫装本身邪性,或许是知情人的怨念,或许是做贼心虚),正以“幻视”、“病症”的方式,日夜不停地啃噬着她的心神。 这对谢阿蛮的复仇而言,是意外之喜,也是更大的风险。喜的是,苏浅雪的敌人远不止她一个,甚至可能包括冥冥中的“天意”或“冤魂”。风险在于,太后如今显然已经将调查重点放在了这桩陈年旧案上,她这个“意外”卷入的痴儿,处境将更加微妙——既可能因“目睹”或“感知”到与旧案相关的意象(如杏黄宫装)而被视为有价值的线索,也可能因为知道得太多(哪怕是以痴傻的方式)而随时被清理。 她在昏迷的伪装下,飞速思考着对策。崔嬷嬷的试探已经直指核心,太后那边显然掌握了相当多的信息。接下来,慈宁宫会如何处置她?是继续观察诱导,还是…… 没等她理清头绪,耳房的寂静被打破了。不是宫女,也不是静慧,而是崔嬷嬷去而复返的脚步声,比平日更沉,更急。与之同来的,还有另一个更加轻缓、却带着无形威压的足音,以及一股极淡、却异常清冽尊贵的冷香。 谢阿蛮的心猛地一沉。 那香气……她前世只在极少数场合闻过,是属于宫廷最顶端那位女性的——太后。 果然,崔嬷嬷恭敬却紧绷的声音响起:“太后娘娘,人就在里面,刚灌了安神汤,还未醒。” 一个略显苍老、却异常平稳雍容的女声淡淡道:“嗯。都下去吧,在门外候着。哀家单独看看她。” “是。”脚步声退去,门被轻轻带上。 耳房里,只剩下昏迷的谢阿蛮,和悄然走近的当朝太后。 谢阿蛮全身的肌肉在锦被下绷紧到了极致,却又强迫自己彻底放松,连眼睫都不能有丝毫颤动。她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平静,深邃,带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仿佛能剥开她痴傻的伪装,直视灵魂深处。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每一息都如同在刀尖上翻滚。檀香与那股独特的冷香交织,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对着虚空倾诉的意味:“杏黄缠枝莲……悯忠……景和九年的火……静思院的血……还有长春宫夜夜不得安枕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又似乎在回忆:“这宫里,肮脏事多了。但有些线,埋得太深,牵一发,便是地动山摇。皇帝……如今眼里只有他的贵妃,被那‘病’扰得心焦,朝廷上下也多有非议。哀家这个做母亲的,有时候,不得不替他……看看清楚。” 这话,不像是对一个昏迷的痴儿所说,倒更像是太后在梳理思路,或是在对某个无形的存在解释。 “你这孩子……”太后的目光似乎又落回谢阿蛮脸上,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生在冷宫,长在冷宫,痴痴傻傻,本该无声无息地烂在那里。偏偏,卷了进来。是命?还是有人刻意把你推到哀家眼前?” 谢阿蛮屏住呼吸。 “王选侍死了,李美人死了,吴嬷嬷也死了。线索一个个断掉。”太后缓缓踱步,衣袂摩擦发出极轻的窣窣声,“就剩下你,一个傻子,偏偏‘梦’见了不该梦见的东西,捡到了不该捡到的物件。你说,哀家该拿你怎么办呢?” 她停在了谢阿蛮榻边。谢阿蛮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 “杀了你,最简单。一了百了。”太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可你若是真的‘看见’了什么,哪怕只是破碎的影子,对哀家,或许还有点用。留着你,风险也不小。长春宫那边,恐怕已经盯上你了。皇帝若知道哀家私下查这些陈年旧账,还牵扯到他的心尖子,怕是也要不快。” 她似乎在权衡。寂静中,连炭火哔剥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最终,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决断:“罢了。既然到了这一步,躲是躲不开了。皇帝护短,哀家这个做娘的,却不能眼睁睁看着后宫再生波澜,更不能让某些魑魅魍魉,借着‘病症’的名头,兴风作浪。” 她俯下身,离谢阿蛮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丫头,不管你真傻还是假痴,给哀家听好了。从今儿起,你就待在慈宁宫,待在哀家眼皮子底下。哀家会‘养’着你,也会‘看着’你。你那些‘梦’,那些‘看见’的、‘听见’的,想起什么,就告诉崔嬷嬷。但有一点——” 她的语气骤然转厉,带着冰冷的警告:“管好你的嘴,管好你的眼睛。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不该看的,一眼也别多看。更别想耍什么小心思。在哀家这里,安分,才能活得长久。明白吗?” 谢阿蛮依旧“昏迷”着,毫无反应。 太后直起身,似乎并不在意她是否听见。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本谢阿蛮“看不懂”的《心经》抄本,随手翻了翻,又放下。 “找太医再来瞧瞧,开些稳妥的方子。衣食用度,按二等宫女份例给。”太后对门外吩咐,声音恢复了平常的雍容平稳,“人醒了,若还是痴傻惊惧,便好生养着。若……有了什么‘不同’,立刻禀报。” “是,太后娘娘。”崔嬷嬷的声音在门外应道。 太后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朝着门口走去。临出门前,她似乎又回头看了一眼榻上的谢阿蛮,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 “这盘棋,既然开了局,哀家倒要看看,最后赢的,会是谁。” 门开了,又关上。那股独特的冷香渐渐散去,耳房里只剩下檀香和药味。 谢阿蛮依旧没有睁眼,但在被褥之下,冰冷的手指,缓缓地、用力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也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清醒。 太后……亲自来了。她没有选择灭口,而是选择了“圈养”和“观察”。这意味着,在太后眼中,她谢阿蛮,至少目前,还有存在的价值——作为一枚可能引出真相的棋子,或者,作为牵制长春宫、甚至影响皇帝的一步闲棋。 这比她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她不仅安全暂时得到了保障(在慈宁宫的庇护下),更得到了一个绝佳的、近距离接触宫廷最高权力、并暗中推动调查的机会。 但风险也随之倍增。太后不是崔嬷嬷,她的目光更毒,心思更深,手段也更莫测。在她眼皮底下演戏,无异于火中取栗。而且,太后明确警告了她“安分”,这意味着她接下来的任何“异常”,都必须更加小心谨慎,要完全符合一个“受刺激后可能恢复零星记忆”的痴儿逻辑,不能有丝毫逾越。 还有长春宫。苏浅雪如今病情加重,又被太后暗中调查,定然如坐针毡。她会不会狗急跳墙,对慈宁宫,对她这个“祸根”下手?皇帝的态度暧昧不明,是单纯心疼贵妃,还是也对旧事有所察觉却选择包庇? 棋局骤然升级,执棋者变成了太后、皇帝、苏浅雪(及其背后势力)三方。而她,这个小小的“痴儿”,则成了棋盘上一个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影响全局走向的——活子。 她慢慢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几个月牙形的血痕。疼痛让她思路更加清晰。 首先,要“醒来”。醒来后,要表现出更甚从前的惊惧和痴傻,对“杏黄”、“莲花”、“火”这些字眼要反应剧烈,但对具体的人和事,要继续“想不起来”。可以偶尔“无意”地重复一些王选侍或李美人生前说过的话(当然是经过筛选、不触及核心的),或者对着某些颜色、纹样发呆、害怕。 其次,要利用太后的“圈养”。在慈宁宫范围内,在规矩允许下,尽可能多地观察、倾听。太后既然要查,必定还有后续动作。崔嬷嬷、静慧,甚至慈宁宫其他有头脸的宫人,都可能成为信息的来源。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要找到那个能真正扳倒苏浅雪、且能确保自己全身而退的“铁证”。杏黄宫装和悯贵人之死是一条线,但时间久远,证据难寻。苏浅雪自身的“心病”和可能与此相关的巫蛊厌胜之物(如暗红雕像)是另一条线。还有沈家之仇……或许,可以借着太后查旧案的东风,将这几条线巧妙地交织起来? 需要耐心,更需要胆魄。 不知过了多久,估摸着太后早已走远,耳房外值守的也换成了寻常宫女,谢阿蛮才缓缓地、极其“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眼神依旧空洞,带着未散的惊悸,脸色苍白如纸。 “水……”她发出细弱蚊蚋的声音。 守在外间的宫女闻声连忙进来,见她醒来,松了口气,一边喂水一边道:“阿弥陀佛,可算醒了!你可是吓死人了!崔嬷嬷吩咐了,你好生躺着,太医一会儿就来。” 谢阿蛮“茫然”地喝着水,眼睛无神地望着屋顶,嘴里又无意识地念叨起来:“黄的……亮……火……烧起来了……好多灰……” 宫女脸色微变,连忙安抚:“好了好了,没事了,那是做梦,不是真的。快别想了。” 谢阿蛮却像没听见,眼神渐渐聚焦,忽然转向墙上那幅苏浅雪手绘的观音像,死死盯着,脸上露出极度的恐惧,手指颤抖地指着:“她……她在看我……莲花……黄的……” 宫女吓得回头看了一眼那幅平淡无奇的观音像,又看看谢阿蛮惊骇欲绝的神情,心头也泛起寒意,连忙将她搂住,拍抚着:“不怕不怕,那是观音菩萨,是保佑人的!你看错了!” 谢阿蛮将头埋进宫女的怀里,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呜咽声压抑而破碎。 从这天起,谢阿蛮在慈宁宫的“待遇”悄然发生了变化。她依旧住在佛堂耳房,但每日都有太医来请脉,开的方子更加精细。饮食不再是简单的份例,多了滋补的汤品和易消化的细点。静慧尼姑对她的“管教”似乎松了一些,不再苛责她偶尔的走神或笨拙。崔嬷嬷每隔两三日便会来一次,有时只是远远看一眼,有时会坐下,用那种平淡却暗藏机锋的语气,问她几句“睡得可好”、“可又梦见了什么”。 谢阿蛮的回答依旧破碎、惊惧、毫无逻辑。但崔嬷嬷似乎并不失望,只是默默记下她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每一句含糊的呓语。 慈宁宫外,风雪依旧,但宫墙内的暗流,却因为太后的亲自介入和她这个“痴儿”的存在,而变得更加汹涌诡谲。 长春宫的消息,偶尔也会通过某些渠道,隐隐约约地飘进谢阿蛮的耳朵里。 淑贵妃苏浅雪的“心悸吐血”之症,在皇帝倾尽太医院之力、甚至动用内帑寻访海外奇药后,似乎略有缓和,但夜惊幻视之症却愈发频繁诡异。据说,她如今不仅怕“旧式样宫装女人”的影子,连听到“悯”字、“莲”字,甚至看到杏黄色的事物,都会惊悸发作。长春宫里,杏黄色的帘幔、器皿早已撤换一空,宫人们说话也战战兢兢,生怕触了忌讳。 皇帝萧景煜对此忧心忡忡,除了政务,大部分时间都陪在长春宫,对贵妃更是呵护备至,甚至因贵妃久病不愈而数次在朝堂上对太医院发难,引得前朝后宫议论纷纷。有御史委婉上奏,言及宫闱之事不宜过度张扬,以免有损圣德,却被皇帝斥为“不体君心”,罚俸申饬。 太后对此,始终保持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沉默。只在一次皇帝来请安时,淡淡提了一句“心病还须心药医,外物之力,终是有限”,引得皇帝面色微僵,母子间似乎也隔了一层无形的薄冰。 谢阿蛮冷眼旁观着这一切。苏浅雪越痛苦,皇帝越焦躁,太后越沉默,这潭水就越浑,对她而言,机会就越多。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吓坏了、偶尔会想起可怕片段”的痴儿,耐心等待,同时,不着痕迹地,将更多“线索”,通过自己的“异常”反应,“递”到崔嬷嬷和太后面前。 比如,在一次崔嬷嬷带来一块杏黄色(已洗得发白)的旧帕子(借口是给她擦手)时,她表现出剧烈的恐惧和抗拒,将帕子打落在地,缩到墙角发抖,嘴里反复念叨“血……火……贵人……” 又比如,当她“无意”中听到某个太妃闲聊提起先帝晚年后宫旧事,说到“悯贵人福薄”时,她会突然眼神发直,手中的念珠掉在地上,整个人僵住半晌,然后开始无声地流泪,怎么哄都停不下来。 这些反应,都被崔嬷嬷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呈报给太后。 谢阿蛮知道,太后那边,一定也在暗中加紧调查悯贵人之死、杏黄宫装去向、以及当年长春宫走水的真相。她提供的这些“碎片”,就像散落的拼图,正在被太后的人一点点拾起,试图拼凑出完整的图像。 而她,也在暗中梳理着自己的计划。复仇的火焰,从未熄灭,只是在慈宁宫这片看似安全、实则危机四伏的“庇护”下,燃烧得更加冰冷,更加隐秘。 她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将苏浅雪、将萧景煜、将沈家血仇、将前世今生所有冤屈一并清算的时机。 那枚刻着“悯忠”的玉环,被周宫女私自藏起后,如同石沉大海,再无声息。但谢阿蛮知道,它就像一枚暗钉,迟早会再次出现,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窗外的银杏树,光秃的枝桠在寒风中摇曳,划破铅灰色的天空。 冬天还很漫长。但谢阿蛮知道,冰雪之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萌动,只待春雷一震,便要破土而出,将这片看似牢固的宫闱天地,撕扯得粉碎。 第二十一章 慈宁宫后殿佛堂的日子,如同檐下冰凌滴落的水珠,看似凝滞,却在无声中丈量着光阴,也丈量着暗处汹涌的潮汐。谢阿蛮穿着那身靛青色粗布衣裙,混迹于洒扫宫人与礼佛太妃之间,低眉顺眼,动作迟缓,将那副受惊过度、心智残缺的壳子,打磨得愈发浑然天成。晨钟暮鼓,梵呗檀香,是她最好的掩护色。 崔嬷嬷每隔三两日必至,有时携一碟精致素点,有时带几样不值钱却鲜亮的小玩意,话头总是不着痕迹地绕着“梦”、“颜色”、“旧物”打转。谢阿蛮的回应,依旧破碎、惊惧、且毫无章法。她会在看到杏黄色的供果绸垫时骤然瑟缩,会在听到某个特定音节的法号时眼神发直,会在擦拭某尊年代久远的菩萨金身时,对着底座一处模糊的缠枝莲纹浮雕,愣怔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描摹,直至被静慧一声轻咳惊醒,才惶惶然低头继续。 这些细微的、难以捉摸却又持续不断的“异常”,被崔嬷嬷一丝不苟地记下,化作每日递往太后案头的密报中的寥寥数语。太后那边,始终未有新的明确指示传来,只有源源不断送来的、品质越来越好的衣食药物,以及佛堂内外愈发森严却又不着痕迹的守卫,无声地昭示着那位深宫至尊的关注并未放松,反而更加密不透风。 谢阿蛮心如明镜。太后在养着她,也在熬着她。用慈宁宫的“恩宠”熬掉她可能残存的戒心,用日复一日的平静熬出她深藏的“记忆”,或者……熬出她可能存在的、不属于痴儿的破绽。 她稳坐钓鱼台。每日洒扫、诵经(虽只是静立)、用斋、歇息,规律得如同佛堂里那尊亘古不变的鎏金佛像。只有在极少数独处的、确信无人窥视的间隙,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属于沈青梧的、冰冷锐利的光芒,如同深潭下蛰伏的龙影。 她在等。等太后那边调查的进展,等长春宫新的动向,也等一个足以让她这枚“棋子”真正动起来的契机。 契机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意外。 那是一个雪后放晴的午后,阳光难得有些力度,透过佛堂高窗上洁白的明纸,在地上投下明亮方正的光斑。静慧尼姑被太后召去问话,几个年老的太妃在偏殿诵经,佛堂正殿里只留了两个小宫女看管香火,呵欠连天。 谢阿蛮被指派擦拭佛龛后方的墙壁和那些堆积在角落、蒙尘多年的陈旧经卷箱笼。这活计琐碎费力,且位置偏僻,平日少有人至。她抱着水盆和抹布,慢慢挪到那排高大的樟木箱笼后面。 箱笼很沉,积灰厚实,散发着陈年纸张和木头腐朽的混合气味。她挽起过于宽大的袖口,露出细瘦伶仃、冻疮疤痕未褪尽的手腕,开始费力地擦拭箱笼表面的浮灰。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呛得她低低咳嗽。 擦拭到靠墙角的第三个箱笼时,她发现这个箱笼的铜锁扣有些松动,似乎并未锁死。箱体也比旁边的更旧些,边角有虫蛀的痕迹。她下意识地伸手推了推,箱盖竟随着她的力道,向后滑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 一股更加浓郁陈腐的旧纸气味涌出。谢阿蛮动作一顿,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佛堂空旷,只有前殿隐约的诵经声和两个小宫女压低的说笑声。阳光透过窗纸,将她所在的角落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寂静空间。 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指,探入那道缝隙,稍稍用力,将沉重的箱盖又撬开了些。借着身后高窗透入的、经过箱笼阻挡已变得昏暗的光线,她看向箱内。 里面并非她预想的经卷,而是堆叠着一些大小不一、用锦缎或蓝布包裹的方正物件,像是书匣,又像是画轴。最上面一个蓝布包裹已然破损,露出一角深紫色的木质封面,上面似乎有烫金的字迹,但光线太暗,看不真切。 谢阿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这箱笼里的东西,看起来不像是佛堂常用的经卷法器。这种规整的包裹和深紫烫金的封面……倒更像是……宫中秘档,或者私人信札笔记一类! 慈宁宫佛堂,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还放在如此不起眼的陈旧箱笼里,锁扣虚设?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划过脑海。她立刻缩回手,将箱盖轻轻推回原处,只留下那道不易察觉的缝隙。然后,她像是无事发生,继续擦拭旁边的箱笼,动作依旧迟缓笨拙,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 整个下午,她都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擦拭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闲置的铜磬,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引得前殿的小宫女探头张望。她吓得蹲在地上,抱着头,好一会儿才被不耐烦的宫女喝斥着站起来。 晚课时,她跪在蒲团上,眼神比往日更加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声音极低,连旁边的老宫人都听不真切。静慧回来巡查时,瞥了她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夜里,谢阿蛮躺在冰冷的板铺上,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黑暗的帐幔。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的深紫色烫金封面,如同鬼火,在脑海中幽幽闪烁。那里面会是什么?太后的私人手札?先帝的隐秘记录?还是……与悯贵人、杏黄宫装、甚至沈家旧案有关的蛛丝马迹? 渴望如同毒蛇,啃噬着她的理智。她知道,私自窥探这等隐秘,风险极大,一旦被发现,太后绝不会再留她性命。可那箱笼近在咫尺,锁扣虚设,仿佛是命运抛下的一个充满致命诱惑的饵。 她翻来覆去,直到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才勉强合眼。 接下来两日,她依旧按部就班,只是有意无意地,总会“路过”那个角落,用眼角的余光,确认那箱盖的缝隙依旧存在。静慧似乎对她前日的“异常”留了心,巡视的频率高了些,但并未发现那箱笼的异样。 机会在第三日深夜降临。那夜风雪极大,呼啸的风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静慧和其他宫人都已歇下,佛堂内外一片死寂,只有长明灯幽微的火苗在风中不安地跳跃。 谢阿蛮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足踩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滑过空旷黑暗的正殿,来到那个角落。 心跳如擂鼓,在胸腔里沉闷地撞击着耳膜。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只有风雪肆虐的咆哮。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得肺叶生疼,却也让头脑异常清醒。 她伸出手,手指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稳而轻地再次撬开那道缝隙。这次,她将箱盖完全推开,足够她探入手臂。 没有火折子,只能借着远处长明灯极其微弱、经过重重折射才到达此处的昏光。她摸索着,触到那个破损的蓝布包裹,将它小心地拖了出来。包裹不大,却很有些分量。她将它抱在怀里,迅速退回自己那间狭小的耳房,反手轻轻插上门闩。 耳房里一片漆黑。她不敢点灯,只能就着窗外雪地映进来的、极其惨淡模糊的微光,将包裹放在冰冷的床板上。手指摸索着解开已然松散的布结。 蓝布褪去,露出里面一个深紫色、边角包铜、封面烫金的木匣。烫金的字迹在几乎无法视物的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轮廓——是四个古朴的篆字。 谢阿蛮凑近,鼻尖几乎贴上冰冷的封面,竭力睁大眼睛。 那四个字是——“景和手札”。 景和……当今年号! 谢阿蛮的呼吸骤然停滞!景和手札?谁的?皇帝的?太后的?还是……某个特定人物的私人记录?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指尖颤抖着,摸索到匣子侧面的铜扣。“咔哒”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顿了一顿,再次凝神倾听门外,只有风雪声。 铜扣弹开。她掀开匣盖。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厚实的、裁剪规整的宣纸,纸张微微泛黄,边缘已有磨损,散发着一股陈旧的墨香和……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龙涎香气。 她小心翼翼地抽出最上面一页。借着那几乎不存在的微光,眯起眼,费力地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字迹清峻有力,转折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是她无比熟悉、曾无数次在奏章批红上见过的字迹——萧景煜!是当今天子,景和帝萧景煜的笔迹! 这竟是皇帝私人的手札?!怎么会藏在慈宁宫佛堂一个废弃的箱笼里?! 巨大的震惊让她几乎握不住那轻飘飘的纸页。她定了定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纸页凑到窗边,让那点可怜的雪地反光尽可能照亮字迹。 开篇几行,是些寻常的政务随感,天气记录,间或夹杂着对某位大臣奏对的评点,语气冷静克制,是标准的帝王口吻。谢阿蛮快速浏览,心跳却越来越快。她耐着性子,一页页往后翻。 手札的时间跨度似乎不小,从景和初年直到……她翻到后面,纸张的陈旧程度似乎更新一些。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的日期,是景和十三年,秋。 景和十三年秋……正是她沈青梧“病逝”前后! 她屏住呼吸,指尖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下去。 “……长乐宫沈氏,缠绵病榻久矣,太医束手。朕心甚忧。然沈家势大,边关屡有异动,尾大不掉。沈氏在,恐掣肘于朝局……” “苏氏浅雪,温婉解意,侍疾尽心,然每每提及沈家,辄面露忧色,言外有戚戚焉。沈氏性妒,昔年待苏氏颇苛……” “今日得密报,边关有将私通外藩之嫌,虽未坐实,然不可不防。沈氏一族,盘根错节,若真有异心……” “太医呈报,沈氏之疾,恐已入膏肓,药石罔效。苏氏泣请广寻名医,其情可悯。然……天命如此,或也是解局之法?朕……需早做决断。” 字字如刀,剐在谢阿蛮早已冷却的心上。那熟悉的字迹,此刻看来,却比静思院的冻土更加冰冷,比王选侍脖颈喷出的鲜血更加刺目! 原来如此!原来她的“病”,她的“死”,在萧景煜笔下,不过是“解局之法”!是为了铲除“尾大不掉”、“恐有异心”的沈家!苏浅雪的“温婉解意”、“侍疾尽心”,不过是为这肮脏交易披上的温情外衣,是她吹向皇帝耳边的、构陷沈家的枕边风! 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在她四肢百骸里奔流咆哮,几乎要冲破这具瘦弱躯壳的束缚!她想放声嘶喊,想将这一页页浸透虚伪与背叛的纸张撕得粉碎!想立刻冲到那对狗男女面前,将这一切狠狠掷在他们脸上! 但她不能。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喉咙里那声凄厉的呜咽压回胸腔。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让她濒临崩溃的神智,抓住了一丝清明。 不能乱。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起伏。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却无声无息,滚烫地滴落在冰冷的手背上,又迅速变得冰凉。 她颤抖着手,继续往后翻。后面还有一些零星记录,提及沈家被定罪、抄家、流放后的朝局反应,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拨乱反正”后的轻松。再往后,便是些后宫琐事、皇子教养、以及对苏浅雪“体弱多病”的忧心记录,其中多次提到“心悸”、“多梦”、“需用安神香”。 翻到最后几页,时间已是景和十六、七年。笔迹依旧,内容却让谢阿蛮瞳孔骤缩。 “……浅雪之疾,日益深沉。太医院言,似非寻常病症,倒像……心有郁结,神思惊扰。提及旧事、旧物,辄发作尤甚。朕令其静养长春宫,撤换一应旧色器物,然终不得解。” “母后近日,似对旧事多有垂询。崔氏常往慈宁宫佛堂,不知何为。静思院王氏横死,刺客之事未明……宫内流言渐起,皆指向浅雪昔年旧事。朕虽不信,然众口铄金……” “今日浅雪又惊梦,言见杏黄身影,莲纹缠绕,泣诉不休。朕心甚痛。悯贵人之事,乃先帝宫中旧憾,与浅雪何干?然流言如刀……莫非,真与当年那件宫装有关?那物……不是早已焚毁于火?” “吴氏暴毙掖庭,线索中断。母后态度不明……朕需得谨慎。浅雪之安,关乎国体,亦关乎朕之颜面。有些事,既已过去,便该彻底掩埋。任何人,不得再掀波澜。” 手札到此,戛然而止。 谢阿蛮缓缓合上木匣,指尖冰凉,仿佛刚从冰窟中捞出。胸膛里那团熊熊燃烧的恨火,此刻却奇异地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更加深沉的、近乎实质的冰冷杀意。 她明白了。全明白了。 萧景煜并非全然不知苏浅雪的“心病”根源。他甚至怀疑到了当年的杏黄宫装和悯贵人之事。但他选择了包庇,选择了掩盖。为了苏浅雪,也为了他自己的“颜面”和“国体”。在他心中,沈家是必须拔除的权臣威胁,苏浅雪是他需要维护的宠妃和皇室体面,而那些被牺牲的、被掩盖的冤魂与真相,都不过是帝王权衡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而太后,显然洞察了更多,正在暗中调查。皇帝对此心知肚明,且充满戒备。母子之间,因为这桩牵涉后宫阴私、皇嗣谜团、甚至可能动摇皇帝威信(若证实苏浅雪与悯贵人之死有关)的旧案,已然生出了难以弥合的裂痕。 她,谢阿蛮,或者说,沈青梧的冤魂,恰好处在这个裂痕的中心,成了太后手中一枚可能刺向皇帝和苏浅雪的利刺,也成了皇帝眼中一个必须严密监控、甚至可能随时需要清除的隐患。 危险,从未如此迫近。但机会,也从未如此清晰。 她将木匣重新用蓝布包好,动作缓慢而稳定,仿佛刚才那场几乎将她撕裂的情绪风暴从未发生过。然后,她悄无声息地再次潜回佛堂正殿那个角落,将包裹原封不动地塞回箱笼,推回箱盖,仔细抹去自己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回到耳房,重新躺回冰冷的板铺上,睁着眼睛,直到窗外透出第一缕熹微的晨光。 风雪渐歇。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她缓缓坐起身,脸上恢复了一贯的茫然呆滞,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仿佛淬过寒冰、浸过烈火、又沉淀了无边黑暗,深不见底。 棋子,已然看清了棋盘的全貌,也洞悉了执棋者各自的心思。 那么,下一步,该如何落子,才能搅动这满盘风云,让该偿命的偿命,该现形的现形,让这污浊不堪的宫廷,彻底……天翻地覆? 第二十二章 雪后初霁,惨白的日光透过慈宁宫佛堂高窗的明纸,将空旷殿宇切割成明暗交织的、近乎凝固的几何图样。檀香烟气凝而不散,如同有形质的灰纱,悬垂在宝相庄严的鎏金佛像与跪伏蒲团的渺小身影之间。梵呗声单调而悠长,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谢阿蛮胸腔里那潭被《景和手札》彻底冰封、却又在冰层下灼烧沸腾的恨海。 她维持着跪姿,头颅低垂,露出的后颈细瘦苍白,几缕枯黄碎发黏在汗湿的皮肤上。指尖机械地拨动着粗糙的檀木念珠,一颗,又一颗,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可抓住的实物。周遭一切——诵经声、木鱼响、香火气、甚至远处宫人极轻的脚步声——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水传来,模糊,失真。 只有脑海中那些手札上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冰锥,一遍遍凿刻着神经:“解局之法……”“沈家势大……尾大不掉……”“苏氏温婉解意……”“天命如此……”“朕需早做决断……” 每一个字,都是她沈家满门鲜血凝成的判词,是她前世缠绵病榻绝望而亡的注脚,是萧景煜那张曾对她温存含笑、如今想来却狰狞如恶鬼的脸皮下,最赤裸的算计与凉薄! 恨。滔天的恨意几乎要撑裂这具瘦弱的躯壳。但她不能动,不能表露分毫。甚至不能让自己因这过于剧烈的情绪而颤抖得太明显。静慧尼姑就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可谢阿蛮知道,那双看似闭目养神的眼睛,余光从未离开过自己这片角落。 她在等。等一个能让她将这份几乎要焚毁自己的恨意,转化为更冰冷、更致命行动的机会。手札是绝佳的武器,但如何用它,何时用它,需要万无一失的算计。 晨课终于结束。众人鱼贯退出正殿。谢阿蛮动作迟缓地最后一个起身,脚步虚浮,眼神空洞,仿佛神魂还留在那无尽的经文里。经过静慧身边时,她“不慎”被自己过长的裙摆绊了一下,向前踉跄扑倒,手里那串念珠脱手飞出,“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蠢钝!”静慧眉头一皱,低声斥道。 谢阿蛮吓得浑身一缩,慌忙跪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滚得到处都是的木珠。动作笨拙,手指颤抖,好几次刚捡起一颗,又不小心碰飞了另一颗。她低着头,额发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急促的呼吸和细弱的呜咽泄露着惊惶。 静慧冷眼看着,并未帮忙,只等她好不容易将珠子拢成一堆,才淡淡道:“今日起,晚课后多跪半个时辰,静思己过。佛前失仪,罪过不小。” “是……是……”谢阿蛮带着哭腔应了,将珠子胡乱塞进袖中,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回到那间狭小耳房,插上门闩,背靠着冰冷门板滑坐在地,她才放任自己急促地喘息。方才的“失仪”并非全然做戏,那瞬间失控的恨意与后怕交织,让她几乎真的腿软。但更重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混乱中,她将其中一颗稍大些、内里被她用指甲极小心抠出一点空洞、塞进了一小卷用米浆黏合的、细如发丝的纸条的念珠,借着捡拾的动作,滚到了佛龛下方一个极不起眼的、积满香灰的缝隙边缘。 那是给周宫女的信号。这几日,她已观察清楚,每日午后,周宫女会借口给佛堂送新制的线香,进入正殿更换。更换线香时,她通常会跪在佛龛前默默祷告片刻。那颗“特别”的念珠所在的位置,恰好在她祷告时伸手可及的阴影里。 纸条上只有两个字,用炭条极细地写着——“旧匣”。 周宫女认得“悯忠”,对杏黄旧事反应剧烈,且那夜之后,虽极力掩饰,但谢阿蛮能感觉到她对自己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关注与隐晦的维护。将“旧匣”这个线索递给她,是冒险,也是试探。谢阿蛮需要知道,周宫女到底知道多少,又愿意做到哪一步。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有人,能“无意”中,将某些信息,传到崔嬷嬷乃至太后耳中,却不能直接来自于自己这个“痴儿”。 做完这一切,她蜷缩到床铺最里侧,面朝墙壁,像是疲惫惊惧到了极点,沉沉睡去。只有紧握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掐着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 接下来两日,风平浪静。周宫女照常送香,神态举止未见异常。那颗念珠依旧躺在原处。谢阿蛮按捺住焦躁,继续扮演着痴傻惊惶,只是“梦呓”的次数多了些,内容更加破碎,却总围绕着“黄衣服”、“火光”、“贵人哭”打转。 崔嬷嬷再来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问的问题也更加具体:“这两日,可还梦见那件黄衣服?是在哪里?旁边可还有别的东西?或者……什么人?” 谢阿蛮“茫然”地摇头,又点头,语无伦次:“好多灰……在箱子里……锁着……打不开……有人哭……” “箱子?”崔嬷嬷眼神锐利如钩,“什么样的箱子?在哪里?” 谢阿蛮却像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抱住头,拼命摇头:“不记得……黑……怕……” 崔嬷嬷没有逼问,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开时,对静慧低声吩咐了几句。自那日后,佛堂内洒扫的范围被重新划分,谢阿蛮被明确禁止再靠近堆放旧经卷箱笼的那个角落。静慧的巡视,也若有若无地,将那片区域纳入重点。 谢阿蛮知道,鱼儿闻到了饵的味道。太后那边,定然已经对佛堂内可能存在的“旧物”起了疑心,甚至可能已经开始暗中排查。 她在等周宫女的回应,也在等太后下一步的动作。 回应在第四日黄昏,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到来。 那日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似有风雪。晚课结束后,谢阿蛮按静慧吩咐,独自留在佛堂擦拭最后几处供桌。空荡荡的大殿里,只有长明灯幽微的光,将佛像巨大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摇曳不定。 周宫女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是明日早课要用的新供果。她像往常一样,走到佛龛前,放下托盘,跪下,合十祈祷。 谢阿蛮背对着她,专注地擦拭着桌腿,仿佛毫无所觉。 片刻寂静后,周宫女祈祷完毕,起身,动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佛龛前的蒲团。就在她弯腰的瞬间,一样小小的、冰凉的东西,借着衣袖的遮掩,被极快极轻地塞进了谢阿蛮因为擦拭而半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腕内侧。 谢阿蛮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那是什么,只是继续着手里的活计,手指却悄然收拢,将那东西紧紧握住。触感微凉,硬硬的一小片,边缘有些毛糙,像是……碎瓷?还是玉? 周宫女站起身,端起空托盘,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脚步平稳,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气音,极快地说了一句:“小心……有人查浣衣局旧档……牵扯‘悯’字……太后震怒……” 话音未落,人已出了殿门。 谢阿蛮的心猛地一沉。浣衣局旧档!“悯”字!太后震怒!周宫女这是在警告她,调查已经触及了核心,且引发了太后强烈的反应!塞给她的东西,又是什么? 她强忍着立刻查看的冲动,直到将最后一点地方擦拭干净,收拾好水盆抹布,才慢吞吞地走回耳房。 关上门,插好门闩,她摊开汗湿的掌心。 掌心里,是一片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颜色暗沉发污的碎瓷片。瓷片质地粗糙,并非宫中常见的细瓷,更像是民间粗窑所出。奇怪的是,这暗沉发污的釉色下,似乎隐隐透着一层极淡的、不自然的暗红色,像是曾经浸染过什么,又被粗糙地洗刷过,却留下了洗不掉的底色。瓷片边缘还残留着一点黏腻的、早已干涸的黑色垢渍,散发出极淡的、混杂着土腥和某种草药腐朽后的怪异气味。 这碎瓷片……谢阿蛮凑近仔细闻了闻,那气味……与她记忆中吴嬷嬷身上、王选侍屋里、甚至那尊暗红雕像上隐隐散发的气息,有微妙相似之处,却又更加陈腐混乱。 周宫女冒险将这个给她,是什么意思?这碎瓷片来自哪里?与“悯”字、浣衣局旧档有何关联? 她将碎瓷片紧紧攥住,锋利的边缘刺痛掌心。周宫女在帮她,以一种极其隐秘、且自身也承担巨大风险的方式。这碎瓷片,或许就是关键证据的一部分,或许能指向某个特定的人、地方或事件。 “太后震怒……”谢阿蛮咀嚼着这四个字。太后为何震怒?是因为查到了确凿证据,证实了某些可怕猜想?还是因为调查受阻,或牵扯到了她不想看到的人? 无论如何,太后那边的反应,说明局面正在激化。这对她而言,是危机,更是推动。 她需要再加一把火。 当夜,她又开始“梦呓”。这次,不再是模糊的意象,而是更加具体、更加惊恐的片段: “……箱子……打开了……好多纸……有字……红色的字……像血……” “……有人跪着哭……求饶……说不是故意的……火……好大的火……” “……黄色的衣服……在灰里……没烧完……有花纹……莲花……还有……还有这个!” 她最后一句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同时猛地从床上坐起,眼神惊恐地瞪大,右手死死攥成拳头举在胸前,仿佛握着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身体抖如筛糠。 值夜的宫女被她吓醒,连忙掌灯过来:“阿蛮!阿蛮你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谢阿蛮“茫然”地转过头,看着宫女,又看看自己紧握的拳头,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摊开手掌。 掌心空空如也,只有几道被指甲掐出的深深红痕。 “没了……”她喃喃道,眼神空洞,“亮亮的……碎碎的……有怪味道……刚才还在……” 宫女看着她的掌心,又看看她惊恐未褪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这痴儿,莫不是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崔嬷嬷耳中。次日一早,崔嬷嬷便来了,脸色比往日更加沉肃,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焦灼。她没有多问谢阿蛮,只是让宫女带她出去,自己则与静慧在耳房内闭门谈了许久。 谢阿蛮在佛堂廊下“晒太阳”,眼神依旧呆滞,耳朵却捕捉着风中飘来的零星字句: “……必须尽快……夜长梦多……” “……那东西……确定在浣衣局旧物里?” “……太后旨意,彻查……所有经手之人……” “……长春宫那边……陛下今日又发作了太医院……” 声音断断续续,很快被风声吞没。但谢阿蛮已经听出了关键:太后下令彻查浣衣局旧档旧物,目标明确!而且,皇帝对苏浅雪病情的焦虑已经公开化,甚至迁怒太医院! 形势正在白热化。 午后,谢阿蛮被叫到佛堂一侧的茶室。崔嬷嬷独自坐在里面,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冷透的茶。见她进来,崔嬷嬷指了指对面的蒲团:“坐。” 谢阿蛮“怯怯”地坐下,低着头。 崔嬷嬷沉默地看了她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直白的审视:“阿蛮,你昨夜梦里,看到的‘碎碎的、有怪味道’的东西,是什么样子的?可能……画出来?” 谢阿蛮“茫然”地摇头:“画……不会……” “那,像什么?”崔嬷嬷从袖中取出几样小东西,放在桌上——一块普通的青瓷碎片,一片褪色的绸缎,一小撮香灰,“可像这些?” 谢阿蛮的目光扫过,最后落在那块青瓷碎片上,眼神瑟缩了一下,伸出手指,虚虚地指了指,又飞快缩回,含糊道:“有点像……但……颜色不对……暗……脏……有红……” 崔嬷嬷瞳孔微缩:“暗红色?像是……沾了血,或是别的什么染的?” 谢阿蛮拼命摇头,露出害怕的神情:“不知道……味道怪……像……像庙里香灰混了土……还有……药?” “药?”崔嬷嬷身体微微前倾,“什么药?你可闻得出?” 谢阿蛮再次摇头,只是反复说:“怪……难闻……阿娘以前生病……喝过很苦的药……有点像……又不像……” 崔嬷嬷不再追问,只是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刻进脑子里。良久,她才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挥挥手:“去吧。回去歇着。若再想起什么,立刻告诉静慧师父,或者……任何你看到的人。” 谢阿蛮“懵懂”地点头,退了出去。 她知道,自己抛出的“碎瓷片”线索,已经成功引起了崔嬷嬷乃至太后更深的注意。那暗红、怪味、似药非药的描述,应该能与她们在浣衣局或其他地方发现的线索对应上。 现在,她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这个时而混沌、时而能吐出零星关键信息的“痴儿”,静静地等待,等待太后将那些碎片拼凑起来,等待皇帝与太后之间因苏浅雪和旧案而产生的矛盾彻底爆发。 回到耳房,她从贴身处取出周宫女给的那片暗红碎瓷,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粗糙的质地,诡异的色泽,不祥的气味……这东西,究竟出自何处?为何会让周宫女如此紧张,又如此隐秘地交给她? 她用手指摩挲着瓷片边缘那点黑色垢渍,忽然,指尖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瓷质的粗糙感。她凑到窗前最亮处,眯起眼仔细看。 在那点黑色垢渍的边缘,似乎粘着一点极微小、几乎与垢渍融为一体的、深褐色的颗粒,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或碎屑? 一个大胆的猜想,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涌上心头。 她记得,前世曾偶然翻看过一本宫廷忌讳杂录,里面提及前朝宫中曾流行过一种极其阴损的巫蛊之术,需以夭折胎儿骨殖(或代用品)混合特定药材、仇人毛发衣物等,封入特制的粗陶或粗瓷罐中,埋于特定方位咒诅。其中提到,某些特殊药材研磨后,会呈现暗红色,且带有经久不散的腥苦异味。而盛放这些秽物的器皿,因长期浸染,也会带上类似的色泽与气味,即便打碎,碎片也难以彻底清洗干净。 这碎瓷片……会不会就是来自那样一个“罐子”?而周宫女特意指出“浣衣局旧档”、“悯”字……难道,当年悯贵人之死,或者那件杏黄宫装,就与这类巫蛊之事有关?甚至可能,苏浅雪也牵扯其中,或是……受害者之一?所以她才幻视不断,心病难除? 若真如此,那这局棋,就不仅仅是争宠构陷,更牵扯到了宫廷最深、最毒的禁忌! 谢阿蛮将碎瓷片重新藏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眼睛。 窗外,铅云越发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远处长春宫的轮廓,在阴霾的天色里,如同蛰伏的、病入膏肓的巨兽。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而她,已经嗅到了那风雨中,夹杂着的、浓烈刺鼻的……血腥味,与真相腐朽的气息。 第二十三章 慈宁宫佛堂的晨钟,裹挟着未散的寒夜气息,撞破铅灰色天幕,惊起檐角数只瑟缩的寒鸦,却惊不散弥漫在宫阙深处的、粘稠如浆的沉寂。谢阿蛮跪在冰凉的蒲团上,混迹于一群同样麻木的身影之中,青灰色僧袍宽大空荡,罩着她愈发单薄的骨架。梵呗声如潮水,漫过耳际,只在她心湖那片冰封的恨海上,激起一丝几不可闻的涟漪。 掌心的碎瓷片,被她体温焐得微温,边缘那点诡异的暗红与不祥的污垢,如同毒蛇冰冷的信子,时刻舔舐着她的神经。周宫女冒险传递的信息,崔嬷嬷越来越迫切的审视,以及佛堂内外那无声收紧的罗网,都在告诉她——风暴的核心,正在迫近。 她低眉垂目,指尖机械地捻动念珠,眼神却穿过袅袅香烟与幢幢佛影,落在那尊巨大鎏金佛像悲悯垂视的眼底。悲悯?这吃人的宫廷,何曾有过真正的悲悯?有的只是披着华服金冠、口诵仁义道德的魑魅魍魉。 晨课将散,众人起身。谢阿蛮动作迟缓,落在最后。就在她将要迈出正殿门槛时,身后传来静慧尼姑平板无波的声音:“阿蛮,且留步。崔嬷嬷有事寻你。” 谢阿蛮身形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转过身,脸上是惯常的茫然与一丝怯意。 静慧引着她,未回耳房,也未去惯常问话的茶室,而是穿过后殿一处平日紧闭的月洞门,来到一座更为僻静、只有几丛枯竹与一方结冰小池的庭院。庭院尽头,是一间门窗紧闭、形制古朴的斋室。门前,两名面孔陌生、眼神精悍的内侍垂手肃立,气息沉凝,与佛堂常见的宫人截然不同。 谢阿蛮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不是崔嬷嬷寻常的问话。 静慧上前,对其中一名内侍低语两句。内侍打量了谢阿蛮一眼,目光锐利如刀,在她沾着香灰的衣角和冻疮未愈的手上停留一瞬,才微微颔首,侧身推开了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了陈旧书卷、名贵檀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药味的复杂气息,从门内涌出。光线昏暗,只有角落里一座青铜仙鹤香炉,吐着淡白的烟气。斋室深处,一道身着深青色常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雍容身影,背对着门,正静静望着墙上悬挂的一幅水墨雪景图。 是太后。 谢阿蛮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滞。她迅速低下头,依照宫女教过的、最粗陋的礼节,笨拙地跪伏下去,额头触着冰冷的地砖,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像是惊吓过度的呜咽。 静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被轻轻掩上。斋室内,只剩下谢阿蛮压抑的抽泣声,香炉烟气的细微流动声,以及……太后缓慢转身时,衣料摩擦的窣窣声。 那目光,落在背上,并不凌厉,却带着千钧重量,仿佛能穿透皮肉骨骼,直抵灵魂深处。谢阿蛮将头埋得更低,脊背绷紧,竭力控制着本能的战栗——不是演的,是这具身体对至高权力与未知危险的天然恐惧。 良久,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无需疾言厉色便自有威严的穿透力:“起来吧。地上凉。” 谢阿蛮“惶恐”地、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依旧垂着头,不敢抬眼。 “抬起头,让哀家看看。”太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谢阿蛮瑟缩着,极其缓慢地抬起脸。目光只敢落在太后深青色衣袍下摆精致的缠枝莲纹刺绣上,那莲花瓣用银线勾勒,在昏暗中泛着幽冷的光。 “静慧说,你近来,总是梦魇。”太后踱步走近,停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距离不远不近,恰好是一个既能观察细微,又不会过度压迫的位置。“梦见些……不干净的东西。” 谢阿蛮咬着下唇,点头,又飞快摇头,眼神慌乱地瞟向四周,仿佛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藏在阴影里。 “都梦见什么了?除了黄衣服,火光,箱子。”太后的问话,比崔嬷嬷更加直接,也更加……笃定。仿佛她早已知道了答案,只是在等一个印证。 谢阿蛮“努力”回想,脸上露出痛苦挣扎的神色,断断续续道:“碎……碎的……亮片片……有怪味道……像……像庙里烧剩的香……又像……阿娘喝的苦药渣……” “碎瓷片?”太后精准地捕捉到关键词,声音依旧平稳,却隐隐多了一丝什么。“什么样的碎瓷片?在哪里看到的?梦里,还是……别处?” 谢阿蛮像是被问住了,茫然地眨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许久,才极小幅度地、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又指了指地面,含糊道:“梦里……掉出来……捡到……冷的……有红……” 她语无伦次,颠三倒四,但“碎瓷片”、“冷”、“有红”、“怪味”这几个要素,却被反复强调。 太后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那里露出一小截瘦骨嶙峋的锁骨,和更深处隐约可见的、洗得发白的粗布中衣。她的眼神,深邃难明,像是在审视一件年代久远、布满谜团的古物。 “除了这些,可还梦见……什么人?”太后忽然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诱哄的柔和,“比如……穿着杏黄衣服的人?或者,听到有人哭?有人说话?” 谢阿蛮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什么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她脸上血色褪尽,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摇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顺着脏污的脸颊滚落。 这反应,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 太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怒意与悲凉的复杂情绪。她没再逼问,只是转过身,重新望向那幅雪景图。画中寒山寂寥,孤舟独钓,天地间一片苍茫净白,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绝与寒冷。 “景和九年那场火,”太后的声音,在寂静的斋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悠远与冰冷,“烧掉的,不止是一件逾制的宫装,一些无关紧要的杂物。还烧掉了很多……本不该见光的东西。” 谢阿蛮止住哭泣,呆呆地听着,仿佛听不懂,又仿佛被那话语中的寒意冻住。 “有些线,埋下去的时候,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这宫里,从来没有真正的秘密。”太后缓缓道,像是在说给谢阿蛮听,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时间久了,线会烂,土会松,埋下去的东西……总会露出点马脚。一点腥气,就能引来鬣狗。一点光亮,就能照出鬼影。”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股久居深宫、洞悉一切丑恶的森然:“你以为装疯卖傻,躲在冷宫最脏最臭的角落,就能逃过去?以为一把火烧了,就能一了百了?殊不知,冤魂不散,因果循环!该还的债,一笔也少不了!该现的原形,迟早要现!” 最后几句,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谢阿蛮的心上,也砸在这间弥漫着陈腐檀香与隐秘气息的斋室里,激起无声的回响。 谢阿蛮浑身僵直,连颤抖都忘了。太后的这番话,看似是对“旧事”的感慨与怒斥,但其中蕴含的深意……她是在警告苏浅雪?还是在敲打可能知情的人?亦或是……在对自己这个“意外”的知情人,进行最后的试探与定性? “你是个可怜孩子。”太后的语气忽然又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罕见的、近乎疲惫的叹息,“生在泥淖,长在荆棘,痴痴傻傻,身不由己。卷入这些腌臜事里,非你所愿。” 她转过身,重新看向谢阿蛮,目光里那审视的锐利淡去些许,换上了一层更复杂难辨的东西——有怜悯,有权衡,或许还有一丝……利用的决心。 “哀家可以让你继续‘病’着,痴傻着,在慈宁宫佛堂了此残生,无人再敢欺你辱你。”太后缓缓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但哀家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弄清楚你到底‘看见’了什么、‘梦见’了什么,也许……还能替那些含冤莫白之人,说上一句话的机会。” 谢阿蛮“茫然”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神里是全然的懵懂与恐惧,仿佛听不懂这机会意味着什么,只本能地害怕任何改变。 太后看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空洞,惊惶,映不出任何心机与算计,只有小兽般的求生本能。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三日后,宫中设宴,为淑贵妃‘病体渐安’祈福。”太后的声音恢复了雍容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哀家会让人带你过去。不是以痴儿的身份,而是以……静思院旧人,太后怜悯,准其旁观祈福,以沾福泽的名义。” 谢阿蛮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宫宴!祈福!带她去!以静思院旧人的身份! 这意味着什么?太后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这个与静思院血案、与苏浅雪“心病”可能都有关联的“痴儿”,推到台前!推到皇帝面前!推到苏浅雪面前! 是摊牌?是逼迫?还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引蛇出洞的局? 巨大的震惊与随之而来的、冰冷的兴奋,如同冰火交煎,瞬间席卷了谢阿蛮的四肢百骸。她死死掐住掌心,用碎瓷片边缘的锐利疼痛,维持着脸上呆滞惊惶的表情,仿佛只是被“宫宴”、“祈福”这些陌生的字眼吓到。 “你什么都不用做。”太后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只需安安静静地待着,看着。若看到什么熟悉的……人,或者东西,想起什么,便告诉旁边伺候的崔嬷嬷。若什么都想不起,那便罢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谢阿蛮听出了其中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那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太后要借她的“眼”,或许还有她那不可控的“痴傻反应”,在宫宴上,在皇帝和百官面前,撕开一道口子! “怕……”谢阿蛮瑟缩着,发出细弱的声音,眼神里是全然的依赖与无助,仿佛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太后,是她溺水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太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最终,她只是挥了挥手:“带她下去吧。好生照看,三日后,收拾干净些。” 斋室的门再次打开,静慧走了进来,无声地扶起谢阿蛮,将她带离。 直到走出庭院,重新置身于佛堂凛冽的空气中,谢阿蛮才感觉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来自太后的无形威压,稍稍散去。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贴着冰冷的僧袍,一片湿凉。 静慧一路沉默,将她送回耳房,关上门,才低声道:“这三日,莫要乱走,莫要多言。自有宫女来为你量体裁衣,学习简单的宫宴规矩。”她顿了顿,看着谢阿蛮依旧惊魂未定的脸,语气难得地缓和了一丝,“太后娘娘……是在给你一条生路。莫要自误。” 生路?谢阿蛮在心中冷笑。那是太后的生路,是太后的棋局。而她,不过是棋盘上一枚被突然赋予了特殊意义的棋子,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但,这何尝不是她等待已久的机会?一个能接近皇帝、接近苏浅雪、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仇人面目公之于众的机会! 风险与机遇,从未如此清晰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悬崖边的舞蹈,下一步,便是万丈深渊,或是……青云直上。 她蜷缩到床铺最里侧,将脸埋进冰冷的被褥,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无声哭泣。只有那双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也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清醒与亢奋。 碎瓷片硌着皮肉,那暗红的色泽,仿佛在黑暗中幽幽发亮。 三日后,宫宴。 苏浅雪,萧景煜。 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这一次,不再是凤榻上奄奄一息的皇后与薄情寡义的君王,不再是冷宫角落痴傻的孤女与高高在上的贵妃。 而是……不死不休的仇敌,与一场注定要见血的——狩猎。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风雪在即。 第二十四章 三日,于慈宁宫佛堂这潭表面凝滞、内里却暗涌不休的死水而言,短如檐下冰凌融化的一瞬,却又长得足以让某些蛰伏的毒蛇吐尽信子,让某些紧绷的弓弦临近断裂。 为谢阿蛮“裁衣”的尚服局宫女来得悄无声息,量体裁度时眼神低垂,手指稳定,不问不言,只在离去前留下一句:“三日后辰时,奴婢来为姑娘梳妆。”语气平板,如同交付一件寻常差事。 教习规矩的老嬷嬷也来了,是慈宁宫一位眉眼慈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的掌事嬷嬷。她没教谢阿蛮繁复的礼仪,只反复叮嘱几样最简单的:低头,噤声,紧跟崔嬷嬷,不得随意抬眼,不得碰触任何器物,不得回应任何问话——除非崔嬷嬷示意。每一个“不得”都伴随着一个简短却骇人的例子,某某宫人因多看了一眼被剜目,某某妃嫔因错说一词被废黜。 谢阿蛮“懵懂”地听着,脸上是挥之不去的惊惧,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对那些血腥的典故似懂非懂,只反复点头,含糊应着“嗯”、“怕”、“记住了”。 老嬷嬷看着她那副痴傻惊惶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更多的是审视。临走时,她忽然伸手,拂过谢阿蛮枯黄打结的鬓发,低声道:“姑娘,到了那地方,记住一句话——真正的聪明人,有时候看起来最傻。你……且好自为之。” 谢阿蛮“茫然”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仿佛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 这三日,崔嬷嬷来得愈发频繁。不再问“梦”,不再提“旧物”,只是闲聊般说起宫宴的筹备,说起长春宫为贵妃祈福如何隆重,陛下如何重视,前朝后宫又有哪些显贵会出席。她语气平淡,目光却如探针,时刻捕捉着谢阿蛮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谢阿蛮的反应,依旧是痴傻的惊惧与茫然。只在崔嬷嬷提及“长春宫”、“贵妃”时,会下意识地瑟缩一下,眼神飘忽,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却又抓不住具体形貌。 “听说贵妃娘娘近来好了许多,面色红润,也能进些饮食了。”崔嬷嬷状似无意地道,拈起一块宫女新送来的、做成莲花状的精致素点,放在谢阿蛮面前,“陛下龙心大悦,此次宫宴,排场极大,连久不露面的几位老太妃都递了帖子要出席。” 谢阿蛮盯着那块雪白的莲花酥,眼神却像是穿透了它,落在某个虚无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嘴里含糊嘟囔:“莲花……白的……不像……梦里……黄的……有灰……” 崔嬷嬷拈着点心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点心放下,转而问起她夜间睡得可好,汤药是否按时服用。 谢阿蛮知道,自己每一次“无意识”的呓语,每一个对特定字眼(黄、莲、火、灰)的反应,都在被崔嬷嬷忠实地记录、分析,最终汇入太后那盘越来越清晰的棋局中。而她掌心里那枚暗红碎瓷片,如同一个沉默的、不断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坐标,提醒着她,这场即将到来的宫宴,绝非简单的“祈福”与“恩典”。 她能感觉到,慈宁宫内外,一种无形的张力正在累积。宫女太监们行走间脚步更轻,交谈时声音压得更低,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与窥探。连佛堂里终日不绝的梵呗声,似乎都染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静慧尼姑拨动念珠的频率,明显快了些许。 山雨欲来,风满高楼。 第三日,黄昏。雪停了,天空却依旧阴沉如铅,压着宫殿巍峨的轮廓。尚服局的宫女如期而至,带来的并非华美宫装,而是一套料子细软、裁剪合体、颜色却是最不打眼的秋香色交领襦裙,外罩同色半臂,配一条素净的月白披帛。发饰也简单,只两根素银簪子,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 “太后娘娘吩咐,姑娘身份特殊,衣着以端庄素净为宜,不宜过于招摇。”宫女一边为她梳头,一边轻声解释,手下动作却利落轻柔,很快将她那头枯草般的头发挽成了一个简单整洁的圆髻。 铜镜模糊,映出一张洗净铅华、却依旧瘦削苍白的脸。眉眼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的底子,却被长久的痴傻惊惧磨去了光彩,只剩下一片空洞的茫然。唯有那双低垂的眼眸深处,在无人窥见的刹那,会掠过一丝冰封的锐利,如同深潭下蛰伏的龙影。 谢阿蛮“顺从”地任由摆布,只在宫女为她佩戴耳坠、冰凉的珍珠触及耳垂时,微微颤了一下,眼里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花,像是被这陌生的触感和“盛装”的仪式吓到。 “姑娘莫怕,很快就好了。”宫女低声安抚,手下动作更快。 戌时末,崔嬷嬷亲自来了。她换上了一身更为庄重的深青色宫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碧玉簪,通身上下透着一股沉肃干练的气息。她仔细打量了谢阿蛮一番,目光在那身秋香色衣裙和梳得整齐的发髻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 “走吧。”崔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跟着我,莫要走散。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记住嬷嬷教你的——低头,噤声。” 谢阿蛮“怯怯”地点头,手指紧紧揪住披帛的一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崔嬷嬷身后,走出了困居多日的佛堂耳房。 夜色如墨,宫灯次第亮起,在尚未融尽的积雪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慈宁宫通往设宴的乾元殿,需穿过长长的宫道和数重宫门。寒风凛冽,卷着残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谢阿蛮赤足套在崭新的软缎鞋里,依旧觉得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她缩着脖子,将披帛裹紧了些,脚步虚浮踉跄,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吹倒,或被这肃穆宏大的宫道吞没。 沿途遇到的宫人太监,见到崔嬷嬷,无不躬身退避,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她身后那个穿着素净、低眉顺眼、神情惊惶的陌生女子,眼底闪过疑惑、探究,或是一丝了然的讳莫如深。 越靠近乾元殿,灯火越发明亮辉煌,丝竹管乐之声隐约可闻,空气中飘荡着酒肉香气与名贵熏香混合的、属于宫廷盛宴的奢靡气息。这气息与佛堂的清冷檀香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窒息。 乾元殿前广场,已停满了各色车轿仪仗,身着华服的命妇女眷、蟒袍玉带的王公大臣,正由宫人引领,鱼贯而入。珠翠环绕,环佩叮当,低声寒暄与矜持笑语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崔嬷嬷领着谢阿蛮,并未走正门,而是绕到侧面的掖门。守门的侍卫显然认得崔嬷嬷,略一查验对牌,便躬身放行。 踏入殿内,喧嚣与暖意扑面而来。大殿开阔高深,数十根蟠龙金柱撑起绘满祥云仙鹤的藻井,宫灯如星,将殿内照耀得如同白昼。御座高高在上,明黄帷幔低垂,尚未见帝后身影。下方左右两侧,已按品级摆好了筵席,珍馐美馔,琼浆玉液,琳琅满目。宫娥彩女穿梭其间,步履轻盈,悄无声息。 崔嬷嬷将谢阿蛮带到御座右侧下方、距离御座颇有一段距离、靠近殿柱阴影处的一个不起眼位置。这里已设了一个极小的席位,仅一几一垫,与周围勋贵重臣的华筵相比,寒酸得可怜。 “你就坐在这里。”崔嬷嬷低声道,示意谢阿蛮跪坐在垫子上,“无论发生何事,不得离开此位。需要什么,自有宫人伺候。”她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谢阿蛮苍白的脸,“记住我说的话。” 谢阿蛮“惶恐”地点头,小心翼翼地跪坐下来,背脊挺得笔直,却微微发抖,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双手紧紧交握在膝前,指节泛白。她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像一粒投入浩瀚海洋的尘埃。 崔嬷嬷又看了她一眼,这才转身,走向御座后方那片专属于太后、后宫女眷的席位区域。 谢阿蛮低垂着眼帘,目光却如最敏锐的探针,借着长睫的掩护,迅速而隐蔽地扫视着周遭。 皇帝萧景煜与淑贵妃苏浅雪尚未驾临。御座之下,左文右武,勋贵重臣济济一堂。她看到了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前世曾向她沈家示好、却在沈家倒台后立刻划清界限的阁老;有在她“病逝”后迅速投靠苏家的武将;也有一直保持中立、如今眉头微锁、似有心事的清流…… 目光掠过女眷席。那里更是珠光宝气,姹紫嫣红。太后的席位空着,几位老太妃已然就座,神情肃穆。再往下,是各宫高位妃嫔,个个妆容精致,仪态万方,只是那笑容底下,有多少真心,多少算计,唯有天知。谢阿蛮的目光,在其中一张妆容最为明丽、衣着最为华贵、被众星捧月般围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苏浅雪。 即便隔着一段距离,即便对方盛装华服,面色似乎也经过精心修饰,透着一层不正常的嫣红,但谢阿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张脸,比她记忆中更加娇媚,却也更加……憔悴。不是身体的憔悴,而是一种从眼底深处透出来的、用再多脂粉也掩不住的惊惶与紧绷。她嘴角噙着得体的微笑,与身旁命妇轻声细语,可那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却微微蜷曲,泄露着一丝不安。 似是察觉到某种窥视,苏浅雪的目光忽然朝谢阿蛮这个方向扫来。谢阿蛮早已在她转头的瞬间,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仿佛被殿内的喧嚣和陌生环境吓到。 苏浅雪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刹。一个穿着秋香色旧衣、低头缩在角落的陌生女子,在这华宴上毫不起眼,只像是哪个宫里带出来见世面的低等女官或远亲。苏浅雪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觉得那身影有些说不出的怪异,但很快又被旁边一位命妇的恭维话引开了注意力。 谢阿蛮心中冷笑。苏浅雪,你还能笑多久? 丝竹声渐歇,一声悠长尖利的“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响彻大殿。 满殿之人,无论王公大臣还是命妇女眷,齐刷刷起身,跪伏在地,山呼万岁、千岁。 谢阿蛮也跟着众人跪下,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她能感觉到两道身影,在一众宫人内侍的簇拥下,缓缓从御座后方走出,踏上丹陛,落座。 “众卿平身。”一道清朗中带着些许疲惫的男声响起,是萧景煜。 “谢陛下!”众人谢恩起身,重新落座。 谢阿蛮依旧低着头,只敢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瞟了一眼御座之上。 明黄龙袍,金冠束发,面容比记忆中清减了些,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郁色与焦灼,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锐利,扫视殿下的目光,带着帝王的威仪与审视。而他身侧,身着正红色蹙金绣凤穿牡丹宫装、头戴九尾凤钗的苏浅雪,正微微侧身,与他低声说着什么,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却如受惊的小鹿,不时飘向殿下,尤其是……太后那依旧空着的席位。 萧景煜拍了拍她的手背,似是安抚,随即举起金杯,朗声道:“今日宫宴,一则为贵妃凤体渐安祈福,二则与诸位爱卿共庆佳节。望上天垂怜,佑我大景国泰民安,亦佑贵妃玉体康健。众卿,满饮此杯!” “陛下圣明!贵妃娘娘万福金安!”众人齐声应和,举杯共饮。 盛宴正式开始。觥筹交错,丝竹再起,舞姬翩跹而入,水袖翻飞,媚眼如丝。殿内气氛似乎松快了些,笑语喧哗渐起。 谢阿蛮如同局外人,守着那个寒酸的角落,面前几案上只有清茶一盏,素果两碟。有宫人悄无声息地过来,为她布菜,皆是清淡易克化的素食。她“怯怯”地小口吃着,动作笨拙,眼神始终不敢离开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仿佛周遭一切繁华喧嚣都与她无关。 然而,她的耳朵,却将一切声响尽数收纳。 她听到勋贵们对皇帝“爱重贵妃”的奉承,听到文臣们对“天佑贵妃”的祝祷,也听到一些极其细微的、压抑着的议论。 “听说贵妃这病,来得蹊跷,去得也蹊跷……” “嘘!慎言!没见陛下正心疼着吗?” “太后娘娘怎么还没到?往常这等场合,太后早该……” “怕是……心里不痛快吧?毕竟……” 议论声断断续续,淹没在乐舞声中。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萧景煜似乎兴致颇高,多饮了几杯,脸上泛起些许红晕,看向苏浅雪的目光愈发温柔。苏浅雪依偎在他身侧,巧笑倩兮,只是那笑意,总像是浮在表面,眼底深处的那抹惊惶,在偶尔乐声停顿或陛下移开视线时,便会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通传:“太后娘娘驾到——” 满殿倏然一静。乐舞顿止,众人再次起身,跪迎。 萧景煜脸上的笑意微微一滞,随即恢复如常,起身离座,苏浅雪也连忙跟着起身,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太后并未盛装,只穿了一身深紫色绣金凤常服,头发挽成简单的圆髻,簪着一支碧玉凤头簪,在崔嬷嬷的搀扶下,步履沉稳地步入殿中。她脸上带着惯常的、雍容而疏离的浅笑,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御座前的皇帝和贵妃身上。 “儿臣(臣妾)恭迎母后。”萧景煜与苏浅雪齐声道。 “都起来吧。”太后声音平和,走到御座左侧专为她设的凤椅上坐下,“哀家来迟了,扰了诸位的雅兴。今日宫宴,是为贵妃祈福,皇帝与贵妃才是主角,哀家不过是来凑个热闹,沾沾喜气。” 她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殿内气氛因她的到来,莫名凝重了几分。 “母后言重了。”萧景煜笑道,亲自执壶为太后斟酒,“母后能来,儿臣与浅雪不胜欣喜。浅雪近日身子好转,全赖母后福泽庇佑。” 苏浅雪也连忙端起酒杯,柔声道:“臣妾多谢太后娘娘关怀挂念。” 太后接过皇帝斟的酒,却未饮,只放在面前,目光落在苏浅雪脸上,细细端详了片刻,才缓缓道:“贵妃气色,看起来确是好些了。只是这病去如抽丝,还需好生将养,切莫劳神伤心。” 她语气慈和,可那“劳神伤心”四个字,却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在苏浅雪紧绷的神经上。苏浅雪笑容一僵,指尖微微颤抖,杯中酒液荡起涟漪,连忙低头应道:“臣妾谨记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微微颔首,不再看她,转而与下首一位老太妃说起话来,仿佛真的只是来“凑热闹”。 宫宴继续,乐舞重开。但经此一遭,殿内气氛终究不复先前松快。皇帝脸上笑容淡了些,苏浅雪更是坐立难安,目光不时飘向太后,又飞快移开,看向皇帝,眼中满是依赖与无助。 谢阿蛮依旧低着头,小口啜着清茶,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讥诮。太后轻描淡写几句话,便已搅乱了苏浅雪的心神。好戏,才刚刚开始。 果然,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当一曲喜庆的《万寿无疆》奏毕,舞姬退下,殿内稍显安静时,太后忽然放下手中银箸,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不高,却在相对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 萧景煜转头看向太后:“母后为何叹息?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太后摇摇头,目光似是随意地扫过殿下,最终,落在了谢阿蛮所在的、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看到那孩子,忽然想起些旧事,心中有些感慨罢了。”太后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御座附近的人听清。 萧景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个穿着秋香色旧衣、低头缩在柱子阴影里的瘦弱身影,眉头微蹙:“那是……” “是静思院里一个可怜孩子。”太后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痴傻多年,无亲无故。前些日子静思院不太平,这孩子受了惊吓,哀家瞧着可怜,便让人接出来,在佛堂暂住,调养身子。今日宫宴,想着让她也来沾沾福气,或许能安神。” 静思院!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在御座附近激起细微的、压抑的波澜。苏浅雪的脸色,在听到“静思院”三字时,骤然变得惨白,手中的玉箸“啪”一声轻响,掉落在面前的碟子上。她慌忙低头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捡起来。 萧景煜的眉头蹙得更紧,看向谢阿蛮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与不悦。他显然不认为让一个冷宫痴儿出现在这等宫宴上是合时宜的,但碍于太后,不便发作。 “母后仁善。”他勉强笑了笑,目光却锐利地扫向崔嬷嬷,隐含责备。 崔嬷嬷垂首敛目,仿佛毫无所觉。 太后却像是没看到皇帝的不悦和苏浅雪的失态,继续淡淡道:“说来也奇,这孩子虽痴傻,这些日子在佛堂,却时常梦魇,说些胡话。总梦见些……火光,旧衣,还有……碎瓷片。”她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苏浅雪惨白的脸,“太医说,是惊吓过度,心神不宁所致。哀家便想,今日这祈福宫宴,或许能驱散些阴晦,于她有益。” 碎瓷片! 苏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太后,身体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颤抖。 萧景煜也察觉到了苏浅雪的异常,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沉声问:“浅雪,你怎么了?可是又不舒服?” 苏浅雪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随即意识到失态,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臣妾没事……只是……只是忽然有些头晕……”她说着,抬手扶额,呼吸急促,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 “快传太医!”萧景煜急道。 “不必。”太后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哀家看贵妃只是骤然听闻静思院旧事,勾起了些不好的回忆,一时惊悸罢了。这宫宴本是为贵妃祈福而设,若因传太医而中断,反倒不美。”她看向苏浅雪,目光深邃,“贵妃,你说是不是?” 苏浅雪在那目光的注视下,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颈,窒息般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稳住声音:“太、太后娘娘说的是……臣妾……臣妾只是一时失态……并无大碍……” 她说着,求助般地看向萧景煜。 萧景煜眉头紧锁,看着太后平静无波的脸,又看看苏浅雪惊惶惨白的模样,心中疑窦丛生。他隐约感觉到,太后提起静思院和那痴儿,绝非无心之言。但此刻在百官面前,他不能深究,只能暂且压下。 “既然无大碍,便好生歇着。”萧景煜拍了拍苏浅雪的手背,目光却凌厉地扫向殿下那个依旧低头瑟缩的痴儿身影,心中已然动了杀机——无论这痴儿是真傻还是假痴,与静思院牵扯,又引得太后和浅雪如此异常,都绝不能留! 太后将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尽收眼底,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转而对殿下扬声道:“那孩子,你过来。”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到那个秋香色的身影上。 谢阿蛮浑身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关注吓到,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是全然的惊恐与无措,看向崔嬷嬷。 崔嬷嬷上前一步,低声道:“太后娘娘唤你,去吧。莫怕。” 谢阿蛮这才“战战兢兢”地、手脚并用地从席垫上爬起来,低着头,脚步虚浮踉跄,一步一挪地走向御座丹陛之下。她走得极慢,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单薄的身影在辉煌殿宇与华服人群的映衬下,显得愈发渺小可怜。 终于,她在丹陛前停下,依着嬷嬷教的、最粗陋的礼节,跪伏下去,额头抵地,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 “抬起头来。”太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谢阿蛮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抬起头,目光只敢落在太后绣着金凤的深紫色裙摆上,脸上泪痕交错,眼神空洞惊惧,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 太后看着她,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在确认什么似的审视。半晌,她才缓缓道:“可怜见的,吓成这样。你在佛堂,总梦见的碎瓷片,是什么样子的?可还记得?” 谢阿蛮“茫然”地眨着眼,仿佛听不懂,又仿佛在努力回想,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许久,才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暗……红……脏……有怪味……像……像烧过的香……和药……” 她每吐出一个字,御座旁苏浅雪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颤抖得愈发厉害,几乎要坐不住。萧景煜紧紧握着她的手,能感觉到那掌心冰凉湿滑,全是冷汗。他看向谢阿蛮的目光,已不仅仅是厌恶,更添了几分惊疑——这痴儿的话,为何会让浅雪反应如此剧烈? 太后却像是没看到苏浅雪的失态,继续追问:“除了碎瓷片,可还梦见别的?比如……黄色的衣服?绣着莲花?” 谢阿蛮像是被这两个词刺痛,猛地瑟缩一下,双手抱头,发出短促的惊叫:“啊——!黄的!莲花!火!好多火!烧起来了!有人在哭!在喊!”她语无伦次,声音尖利破碎,充满了真实的恐惧,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可怖的景象。 “够了!”萧景煜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母后!此等疯癫痴儿,胡言乱语,惊扰宫宴,冲撞圣驾,理应立刻拖下去!” 他不能再让这痴儿说下去了!虽然不知具体,但这字字句句,显然都戳中了浅雪最恐惧的隐秘!再任其胡言,不知会引出什么乱子! 满殿寂然。百官命妇皆屏息垂首,不敢言语,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太后与皇帝之间隐约的对峙,贵妃异常的惊惧,还有那痴儿口中诡异可怖的“梦境”……无不指向宫廷深处某些不可言说的隐秘。 太后却稳坐如山,面对皇帝的震怒,只淡淡道:“皇帝何必动怒?一个痴儿梦魇呓语,何至于冲撞圣驾?哀家不过随口问问,想着或许能解她心结,亦是功德。”她目光转向瘫软在御座上、面无人色、眼神涣散的苏浅雪,语气陡然转冷,“倒是贵妃,何以听闻几句痴儿梦话,便惊恐至此?莫非……贵妃知道这痴儿梦中所见为何?还是说,这‘黄的’、‘莲花’、‘火’、‘碎瓷片’,与贵妃……有何关联?” 最后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炸响在苏浅雪耳边,也炸响在死寂的乾元殿中! 苏浅雪猛地抬起头,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绝望、恐惧,以及一丝濒临崩溃的疯狂。她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辩解,可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混合着额头的冷汗,滚落下来,冲花了脸上精致的妆容。 萧景煜也彻底变了脸色。太后这话,已是近乎直白的指控!他猛地看向太后,眼中充满了震惊、怒意,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凶狠:“母后!此言何意?!浅雪抱病已久,心神脆弱,受不得惊吓!这痴儿分明是有人故意弄来,装神弄鬼,构陷贵妃!儿臣恳请母后,立刻将此疯妇拖下去,严加审问,揪出幕后主使!” 他话中之意,已将矛头指向了太后!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谢阿蛮依旧跪在丹陛下,低着头,肩膀颤抖,仿佛被天威震怖,吓得魂飞魄散。只有那低垂的眼帘下,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一闪而逝。 乱了。终于乱了。 太后与皇帝,母与子,因为这桩深埋多年的宫闱血案,因为这痴儿几句“梦话”,在这百官瞩目的宫宴之上,撕开了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了底下冰冷狰狞的獠牙与裂痕。 而苏浅雪,那个曾趾高气昂、宠冠六宫的淑贵妃,此刻瘫在御座上,涕泪横流,妆容狼狈,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仿佛已看到了悬在头顶的、缓缓落下的铡刀。 谢阿蛮缓缓收紧袖中的手。那枚暗红的碎瓷片,硌得掌心生疼。 这,还只是开始。 她所要的,远不止是苏浅雪的恐惧与失态,也不止是太后与皇帝的矛盾公开化。 她要的,是真相大白于天下,是血债血偿,是让所有参与构陷沈家、毒杀她的人,统统付出代价! 在这乾元殿辉煌的灯火与死寂的紧绷中,猎手,终于亮出了獠牙。而猎物,已然惊慌失措,露出了致命的破绽。 好戏,该进入高潮了。 第二十五章 乾元殿内,死寂如渊。 太后那句近乎直白的诘问,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浅雪濒临崩溃的神经上,也烫在皇帝萧景煜骤然收缩的心尖。殿内辉煌如昼的灯火,此刻仿佛都凝成了冰冷的、窥伺的眼,密密麻麻钉在御座旁那对至尊至贵的男女身上,将方才还歌舞升平的华宴,映照得如同森罗法场。 萧景煜的手,还紧紧攥着苏浅雪冰冷湿滑、颤抖不休的手。他能感觉到那指尖的痉挛,能听到她牙齿轻微撞击的咯咯声,能看到她脸上精致的妆容被冷汗与泪水冲刷出道道沟壑,露出底下惨青如鬼的脸色。那双曾令他沉醉的、总是盛满柔情与仰慕的美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溺水般的恐惧,死死盯着丹陛下那个依旧匍匐颤抖、却已掀起惊涛骇浪的“痴儿”。 荒谬!一个冷宫里爬出来的、肮脏痴傻的贱婢,几句颠三倒四的疯话,竟能将他堂堂天子、他视若珍宝的贵妃,逼至如此境地?!更可恨的是,说出这话的,是他的母后! 萧景煜胸膛急剧起伏,龙袍下的肌肉绷紧如铁。他缓缓转头,看向太后。那目光,不再掩饰其中的惊怒、不解,以及一丝被至亲逼至绝境的、近乎凶戾的寒光。 “母后——”他开口,声音嘶哑,带着极力压制的雷霆之怒,“今日宫宴,乃是为贵妃祈福,亦是君臣同乐。此等疯癫贱婢,言行无状,污言秽语,惊扰圣驾,搅乱盛宴,罪不容诛!母后纵有怜悯之心,亦不当在此等场合,容其放肆,更不当……以莫须有之词,诘问贵妃!” 他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掷地有声,帝王威仪勃发,试图以绝对的皇权,强行压下这失控的局面,将太后的话定性为“疯癫贱婢的污言秽语”和“莫须有的诘问”。 然而,太后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双阅尽沧桑、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半分退让,反而浮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凉的讥诮。她慢慢端起面前那杯皇帝亲手斟满、却一直未动的酒,指尖拂过冰凉的杯沿。 “皇帝,”太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殿内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中,“哀家是老了,但眼睛还没瞎,心也没糊涂。一个痴儿,或许会说疯话,但不会无缘无故,反复梦见同样的东西——杏黄、莲花、火、碎瓷片。更不会,让一个久居深宫、与静思院素无往来的贵妃,一听之下,便惊悸至此,失态如斯。” 她目光转向苏浅雪,那目光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缓慢而精准地剥开她华美的外衣:“贵妃,你告诉哀家,也告诉陛下,告诉这满殿的臣工命妇,你究竟在怕什么?是怕这痴儿的‘疯话’?还是怕……这‘疯话’里提到的,某些你极力想要掩埋的……旧事?” “不……不是……我没有……”苏浅雪像是被最后一丝力气支撑着,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否认,她猛地抓住萧景煜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皮肉,眼中满是乞求与绝望,“陛下!陛下信我!臣妾什么都不知道!是这贱婢……是有人要害臣妾!是有人指使她装疯卖傻,构陷臣妾!陛下明鉴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若是往常,早已令萧景煜心碎不已,百般抚慰。可此刻,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恐惧,和言语间下意识的回避与推诿,却像一根刺,扎进了萧景煜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他忽然想起,这些年来,苏浅雪那缠绵不愈、时好时坏的“心悸之症”;想起她夜半惊梦,总呓语着“影子”、“衣服”;想起长春宫偏殿那场蹊跷的走水,和“意外”焚毁的、先帝赏赐的杏黄宫装;更想起……母后近来对静思院旧案不同寻常的关注,对浣衣局旧档的调阅,以及吴嬷嬷在掖庭狱的“暴毙”…… 难道……浅雪真的…… 不!绝不可能!浅雪温婉柔顺,心地纯善,入宫以来,侍奉他尽心竭力,对待宫人也宽和仁厚,怎会与那些阴私诡谲之事有染?定是有人嫉妒她盛宠,借静思院血案和这痴儿,设计构陷! 可母后……母后为何如此笃定?甚至不惜在百官面前发难?她手里,难道掌握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证据? 一时间,惊疑、愤怒、维护、猜忌……种种情绪在萧景煜心中激烈冲撞,让他脸色变幻不定,竟一时语塞。 太后将皇帝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化为冰冷的失望。她这个儿子,到底是被“情”字蒙蔽了双眼,还是……根本就在自欺欺人? 她不再看皇帝,目光重新落回丹陛下那个仿佛已被遗忘的“痴儿”身上。 谢阿蛮依旧保持着跪伏的姿势,额头抵着冰冷光滑的金砖,身体细微地颤抖着。方才帝后之间那番惊心动魄的言语交锋,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她头顶。她能感受到皇帝那如有实质的杀意,如冰锥般刺向自己;也能感觉到太后那看似平静、实则步步紧逼的意志。 她知道,自己这把刀,已经被太后握在了手里,狠狠劈向了苏浅雪,也劈向了皇帝竭力维持的、那层温情脉脉的假面。而现在,这把刀,也到了最危险的时刻——要么一举建功,要么……被折断丢弃。 她不能退。也退无可退。 就在殿内气氛僵持到极点,空气都仿佛凝固成冰时,谢阿蛮忽然动了。 她不是起身,也不是说话,而是极其缓慢地、用一种近乎梦游般的姿态,抬起了那只一直紧握成拳、藏在袖中的右手。动作僵硬,带着痴儿特有的笨拙与不协调。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只手吸引。 只见那枯瘦苍白、冻疮疤痕未褪的手,在殿内辉煌灯火的映照下,极其缓慢地摊开。 掌心,赫然躺着一小片颜色暗沉发污、边缘残留黑色垢渍、隐隐透着一层不祥暗红的——碎瓷片! 正是周宫女冒险传递给她的那片! 碎瓷片在灯火下,泛着一种诡异的光泽。那暗红的底色,仿佛干涸陈年的血污;边缘的黑色垢渍,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混杂着土腥与腐朽药味的怪异气息。 “这……这是……”苏浅雪在看到那片碎瓷的瞬间,如同被毒蛇咬中,猛地从御座上弹起,又因腿软跌坐回去,指着谢阿蛮的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一片死灰般的绝望。 她认得!她绝对认得这片碎瓷!那颜色,那气味,那污垢……是她埋藏在记忆最深处、日夜被其折磨、却又拼命想要遗忘的噩梦之源! 萧景煜也看到了那片碎瓷,心头猛地一悸。他虽然不知具体,但苏浅雪那见了鬼般的反应,以及碎瓷本身散发出的不祥气息,都让他直觉到——这东西,绝不简单! “这是什么?”太后沉声问道,目光锐利如电,射向谢阿蛮。 谢阿蛮“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向掌心那片碎瓷,仿佛第一次看见它,脸上露出困惑与一丝……奇异的、近乎孩童找到“玩具”般的、转瞬又被恐惧覆盖的神情。 “……捡的……”她含糊道,声音细弱蚊蚋,“在……在佛堂后面……扫雪……从土里……抠出来的……亮亮的……有怪味道……” 佛堂后面!扫雪!土里! 这几个词,如同无形的鼓槌,狠狠敲在苏浅雪的心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双手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啊——!!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们逼我的!是她们说……说只要这样……就能……就能……” 她语无伦次,精神显然已濒临崩溃,那脱口而出的话语,虽然破碎,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耳边! 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她们逼我的! “浅雪!住口!”萧景煜厉声喝止,额角青筋暴起。他猛地站起身,想要阻止苏浅雪继续说下去,心中却是一片冰凉——浅雪这话,几乎是变相承认了! 太后眼中精光爆射,猛地一拍凤椅扶手:“‘她们’是谁?!‘这样’是哪样?!苏浅雪,你给哀家说清楚!” 苏浅雪被皇帝和太后的厉喝震得浑身一颤,从濒临疯狂的边缘稍微拉回一丝神智。她看着皇帝铁青的脸,看着太后冰冷审视的目光,看着殿下百官命妇或震惊、或鄙夷、或探究的眼神,再看看丹陛下那个“痴儿”掌中那片如同诅咒般的碎瓷…… 完了。一切都完了。 巨大的恐惧与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彻底将她淹没。她猛地推开试图扶住她的皇帝,踉跄着从御座上滚下来,披头散发,妆容尽毁,状若疯妇,指着谢阿蛮,又指着太后,尖声嘶喊:“是你们!是你们合起伙来害我!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是沈青梧!你是那个贱人回来索命了!还有你!老妖婆!你早就看我不顺眼!你想扶植你娘家的人上位!你们弄出这个痴儿,弄出这片破瓷片,就是想逼死我!” 沈青梧! 这个名字,如同禁忌的咒语,被苏浅雪在癫狂中嘶喊出来,瞬间让整个乾元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沈青梧!先皇后!四年前“病逝”的沈皇后! 百官之中,几位曾与沈家交好、或心存正直的老臣,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而更多的大臣命妇,则是骇然色变,下意识地看向御座上的皇帝,又飞快低头,心中掀起滔天巨浪——贵妃这是疯了?!竟敢直呼先皇后名讳,还口出如此悖逆狂言! 萧景煜如遭雷击,僵立当场,看着地上癫狂嘶喊、面目全非的苏浅雪,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沈青梧……浅雪怎么会突然提到她?还说什么“回来索命”?难道…… 一个更加可怕的猜想,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 太后却是怒极反笑,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瘫在地上、已然半疯的苏浅雪,声音冰冷如万载寒冰:“好!好一个苏浅雪!好一个淑贵妃!哀家还没问,你倒自己招了!沈皇后?你以为,一句‘回来索命’,就能掩盖你犯下的滔天罪孽吗?!” 她不再看苏浅雪,转而面向满殿骇然无声的臣工命妇,扬声道:“诸卿听真!今日之事,非是哀家有意搅扰宫宴,实乃宫中有人,行魑魅魍魉之事,戕害皇嗣,构陷先皇后,毒杀宫妃,其心可诛,其行当灭!” 她每说一句,殿内吸气声便响成一片!戕害皇嗣!构陷先皇后!毒杀宫妃!这哪一条,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静思院李美人,当年小产血崩,并非意外,而是有人以巫蛊厌胜之术暗害!物证,便是此类浸染邪药、刻有恶咒的碎瓷器物!”太后指向谢阿蛮掌中那片碎瓷,“先帝悯贵人,当年生产血崩,一尸两命,恐也非天灾!而长春宫偏殿走水,焚毁先帝赏赐之杏黄宫装,更是有人欲盖弥彰,销毁罪证!” 她目光如刀,射向瑟瑟发抖的苏浅雪:“苏氏!你利用先帝赏赐、纹样特殊的杏黄宫装为引,行巫蛊厌胜之事,咒害悯贵人、李美人,事后又恐事情败露,纵火焚衣!你更因妒生恨,构陷先皇后沈氏,以剧毒‘醉梦散’将其鸩杀,并罗织罪名,害沈家满门忠烈含冤莫白!是也不是?!”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苏浅雪瘫在地上,早已面无人色,连嘶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浑身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口中喃喃:“不是我……是她们……是吴嬷嬷……是文秀……她们说……说这样就能得到陛下独宠……就能……就能让我的孩子当太子……她们说沈家势大……必须除掉……” 她精神彻底崩溃,竟是将埋藏心底最深的秘密,如同倒豆子般,在极度的恐惧下,颠三倒四地吐露出来!虽然语序混乱,人名模糊,但那“吴嬷嬷”、“文秀”、“巫蛊”、“独宠”、“除掉沈家”等关键词,已足够让人拼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浅雪!!”萧景煜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吼,猛地冲过去,想要捂住她的嘴,却已迟了。苏浅雪的话,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也抽碎了他心中最后那点自欺欺人的幻想。 原来……原来沈青梧真是被毒杀的!原来沈家真是被构陷的!原来浅雪……真的参与了这些肮脏血腥的阴谋!甚至……可能悯贵人和李美人的死,也…… 巨大的震惊、背叛感、以及身为帝王却被枕边人如此欺瞒愚弄的滔天愤怒,瞬间席卷了他!他看着地上那个曾经挚爱、此刻却面目可憎如恶鬼的女人,眼中再也没有丝毫柔情,只剩下冰冷的厌恶与杀意! “陛下……陛下救我……臣妾知道错了……臣妾都是被逼的……”苏浅雪察觉到皇帝眼神的变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爬过去抱住萧景煜的腿,涕泪横流地哀求。 萧景煜猛地一脚将她踹开,力道之大,让苏浅雪滚出好几步,撞在御案脚上,发出一声闷哼。 “毒妇!”萧景煜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与痛楚。他环视殿内,看着那些或震惊、或骇然、或低头不敢直视的臣子,胸膛剧烈起伏。他知道,今日之事,已无法善了。苏浅雪当众吐露如此惊天隐秘,母后显然有备而来,证据确凿(那碎瓷片、那痴儿的证言、乃至苏浅雪自己的供认),他若再强行袒护,不仅帝王威严扫地,更可能引发朝野震荡,甚至动摇国本! 可……要他亲自下旨,处置这个曾被他捧在手心、给予无限荣宠的女人……于心何忍?于颜面何存? 就在萧景煜内心激烈交战、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滴出水来时,丹陛下,那个一直被众人忽视的“痴儿”,忽然又发出了声音。 不是呓语,不是尖叫。 而是一声极轻、极冷、却又异常清晰的——嗤笑。 那笑声,带着一种与这张痴傻脸庞、与这瘦弱身躯全然不符的、深入骨髓的讥诮与恨意,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暴怒的皇帝和冰冷的太后,都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只见谢阿蛮,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她动作依旧迟缓,甚至有些摇晃,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但她站直了。 然后,她慢慢地、抬起了一直低垂的头。 脸上泪痕未干,惊惧犹在,可那双一直空洞茫然的眼眸深处,此刻却如同被拭去了尘埃的寒潭,冰冷,锐利,清明得骇人!那里面的光芒,不再是痴傻的浑浊,而是一种洞悉一切、恨意滔天、却又冷静到极致的——属于沈青梧的光芒! 她目光缓缓扫过御座上脸色铁青、眼神惊疑不定的萧景煜,扫过瘫在地上、如同烂泥的苏浅雪,最后,定格在脸色骤然剧变、眼中充满难以置信的太后脸上。 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凉刺骨的、近乎残酷的笑意。 她用一种干涩嘶哑、却字字清晰的嗓音,开口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刮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太后娘娘方才问,这碎瓷片是什么?” 她抬起手,掌中那片暗红碎瓷,在灯火下泛着妖异的光。 “这叫‘血婴蛊’的残片。需以未足月便夭折的胎儿心头血,混合七种阴毒药材,封入特制的粗陶罐中,刻以恶咒,埋于****之地。可咒人子嗣断绝,心神溃散,缠绵病榻而亡。”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苏浅雪,那目光如同在看一摊令人作呕的秽物。 “贵妃娘娘用它,害死了悯贵人和她的孩子,害死了李美人的孩子。或许……还想用它,害死更多挡了她路的人。” “至于先皇后沈青梧……” 谢阿蛮的目光,重新对上萧景煜那双震惊、慌乱、又隐隐带着某种可怕猜测的眼睛,笑容愈发冰冷刻骨。 “陛下,您方才不是想知道,臣妾是谁吗?” 她抬起另一只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向自己秋香色衣襟的领口,然后,用力一扯—— “刺啦”一声,布料撕裂。 露出锁骨下方,一片虽然瘦削苍白、却依旧能清晰辨认的、如同展翅青鸾般的——暗红色胎记! 那是沈青梧与生俱来、独一无二的印记!前世萧景煜曾无数次亲吻,赞其如“青鸾临世,祥瑞之兆”! “陛下,”谢阿蛮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您的解局之法,看来……并不怎么管用。” “臣妾沈青梧,回来——” “向您,和您的贵妃,讨债了。” 话音落下。 乾元殿内,时间与空气,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谢阿蛮——不,沈青梧——撕破伪装后,那冰冷彻骨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刃,悬在每一个人头顶。 萧景煜如泥塑木雕,僵在御座前,死死盯着那枚熟悉的胎记,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见鬼般的惊骇、荒谬、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恐惧。 苏浅雪停止了啜泣,瘫在地上,仰着头,呆呆地看着那个撕去痴傻外皮、如同复仇修罗般凛然而立的女子,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回荡—— 她没死!沈青梧真的没死!她回来索命了! 太后崔氏,则缓缓闭上了眼睛,复又睁开,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只剩下尘埃落定的冰冷,与一种近乎疲惫的了然。原来如此……原来这痴儿,竟是借尸还魂的沈青梧!难怪……难怪她对旧事了如指掌,难怪她恨意如此滔天!好!好得很!这把刀,比她想象的,还要锋利,还要……致命! 满殿的臣工命妇,更是被这接二连三、一个比一个惊悚的变故,冲击得神魂俱颤,目瞪口呆。沈皇后没死?!还变成了一个冷宫痴儿回来复仇?!贵妃竟犯下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这……这乾元殿今日,莫不是要改名叫阎罗殿?! 良久。 一声嘶哑破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的低吼,从萧景煜喉咙里挤出: “来……来人!!” 他双目赤红,指着殿中傲然而立的沈青梧,声音颤抖,带着无尽的惊怒与仓皇: “给朕……给朕将这妖孽!拿下!!!” 然而,殿外侍卫,却无人应声而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凤椅上面色沉凝如水的太后。 太后缓缓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状若癫狂的皇帝,扫过呆若木鸡的群臣,最后,落在沈青梧那双燃着冰冷火焰的眼眸上。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的决断与威严,响彻寂静的乾元殿: “皇帝累了,扶陛下回宫歇息。” “贵妃苏氏,言行疯癫,秽乱宫闱,戕害皇嗣,构陷先后,罪证确凿,即日起,剥去贵妃服制,打入冷宫,听候发落!” “先皇后沈氏,蒙冤受屈,苍天有眼,魂兮归来,此乃天意昭昭,警示宫廷!哀家决议,重启沈皇后鸩杀案、沈家谋逆案,彻查到底,一应涉案之人,无论尊卑,严惩不贷!” 她顿了顿,目光如电,射向御阶下那个撕破伪装、重见天日的女子,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沈氏青梧,既已归来,便暂居慈宁宫。待旧案查明,沉冤得雪,再行议处!” “今日宫宴,就此作罢!” “诸卿——散了吧!”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旋即,如同冰面乍破,嗡然之声四起!震惊,骇然,议论,揣测……种种声响交织,乾元殿内,彻底炸开了锅。 而沈青梧,迎着太后深沉难辨的目光,迎着皇帝惊怒交加却又无力阻拦的眼神,迎着苏浅雪彻底灰败绝望的脸,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冰冷而艳绝的、属于胜利者的弧度。 复仇的序幕,由这乾元殿的惊变,正式拉开。 而接下来的血雨腥风,才刚刚开始。 殿外,夜色如墨,风雪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