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与钢铁》 起跑线(回忆) 疼。 浑身都疼,疼得钻心。骨头缝里像有烧红的钉子在刮,肉是木的,又沉又木,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肺里火辣辣地烧,每一次喘气,都像在拉一口破风箱,嘶啦嘶啦响,可吸进来的气怎么也填不满胸口那个空荡荡的黑洞。喉咙里一股子铁锈味,又腥又甜,我知道那是血。 我费力地撑开眼皮。眼前先是黑乎乎一片,慢慢才透进点光。天是灰的,阴沉沉的,压得极低,几颗星星要亮不亮地挂在那儿,看着就冷。脸贴着的玩意儿更冷,硬邦邦,硌得慌,是砂石地,碎石子嵌进我破了皮的颧骨里,又添上一阵细密的疼。 我这是在哪儿? 脑子昏沉沉的,像一锅搅不开的糨糊。我试着动了下手指,只有小拇指听话地蜷了蜷,其他指头跟冻住了一样。耳朵里嗡嗡响,隔了好一会儿,才从这嗡嗡声里分辨出别的——风刮过旷野的呜咽,还有自己那擂鼓一样、又快又急的心跳。 记忆的碎片晃晃悠悠浮上来,带着冰碴子。 ……最后那道命令,是透过扩音器喊的,声音干巴,冷得像这地上的石头。“全副武装,极限耐力行军,天亮前,绕过整片丘陵,到达Z-7。最后十个,滚蛋。” 滚蛋。就是淘汰。 我当时只觉得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灌了铅,又像是泡在醋里,酸得直抽抽。背上那几十斤的玩意儿——枪、装具、背囊——死沉死沉地往下坠,肩带勒进肉里。可我不敢停。停了,就真完了。 然后就是跑。在黑漆漆的山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前面的人影晃来晃去,像鬼。树枝抽在脸上,荆棘挂住裤腿,摔倒了,嘴里全是泥,手一撑地,接着往前爬。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像钉子一样钉着:不能停。不能是最后十个。 再然后……就趴在这儿了。 “咳!咳咳……”一阵呛咳猛地冲上来,我蜷起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砂石地,咳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嘴里那铁锈味更浓了。 特种部队选拔。“熔炉”集训。 这几个字砸进意识里,沉甸甸的,又烫得吓人。 我,李铁柱,一个从山沟沟里爬出来的农村兵,初中毕业,除了种地、有一把傻力气,别的都不会,怎么就……混到这个鬼地方来了? 喉咙干得冒烟,我舔了舔开裂的嘴唇,尝到砂砾和血的味道。身子底下这片砂石地冰凉刺骨,可记忆却像不受控的野马,猛地调头,朝着更冷、更久远的过去,一路狂奔回去。 跑过侦察连的泥泞、汗水、震耳欲聋的枪炮和能把人累吐的训练场;跑过新兵连那些个天不亮就被哨子撵起来、晕头转向的早晨;最终,猛地刹停在一个同样冷得人打哆嗦、天色将明未明的时辰。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悠长、沉闷,带着煤烟味的—— “呜——” 第一章 泥泞的月台 是火车汽笛。 哐当,哐当。绿皮火车像头喘不过气的老牛,慢吞吞滑进站台,最后“嗤”地喷出一大团白气,热烘烘,带着浓重的煤灰和铁锈味,一下子把我眼前全糊住了。 我站在月台上,身上这套簇新的冬季作训服硬邦邦的,领子直戳脖子。衣服是昨天才领的,深绿色,有股子陌生的樟脑丸和棉布混合的味儿。背上压着鼓囊囊的迷彩背囊,手里还拎着个更沉的大包,里面是妈连夜煮的鸡蛋、烙的饼,还有双她硬塞进来的、足有三斤重的老棉鞋。 “柱子。” 爹蹲在月台边沿,手里攥着那杆没点的旱烟袋,手指头粗黑,反复摩挲着烟杆。他眼睛看着别处,声音干涩:“到了队伍上,听领导话。别惜力,力气是奴才,使了还来。” 我没吭声,只是把背上的包又往上耸了耸。 妈就站在爹旁边,眼圈通红,拿袖子使劲抹了下眼角。她走过来,伸手替我拽了拽其实已经拽得很平整的衣摆,又摸了摸我刚剃完、泛着青茬的短发。她的手很糙,刮得我头皮有点痒。 “吃饱,穿暖……”她声音哽住了,被又一阵火车喷汽的巨响盖过。她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出什么,只是用力捏了捏我的胳膊。 我喉咙发紧,像堵了团棉花。使劲点了点头,短硬的头发茬蹭着她手心。我生得高大,骨架宽,常年在山里、地头干活,晒得一身黑皮,脸颊上两块被北风刮出来的红疙瘩还没褪。眉毛浓,眼睛不大,看人的时候有点直愣愣的。这会儿,这双眼睛里满是惶惑,还有对前路空茫茫的、说不清的怕。可在这惶惑底下,又梗着点什么,硬硬的,像块石头,硌在那里。 月台上乱哄哄的。送行的人挤成一团,哭的,笑的,叮嘱的,抱着不撒手的。声音嗡嗡地混在一起,吵得人脑仁疼。和我一样穿着崭新作训服的新兵蛋子,像一筐刚倒出来的土豆,傻愣愣地杵在人堆里。有的伸着脖子东张西望,兴奋得不行;有的紧紧靠着自家人,眼圈跟我妈一样红;还有几个一看就是城里来的,凑在一块,手里拿着那种扁扁的、会亮的“手机”,嘀嘀咕咕说着我听不大明白的词儿。 “新兵!集合了!以车厢为单位,排队上车!动作麻利点!” 几个穿着笔挺军装、脸绷得紧紧的干部,挥着手臂,扯着嗓子喊。那声音嘶哑,却像锥子,能扎透这片嘈杂。 人群一下子更乱了。告别变得匆忙,哭声猛地拔高。我最后看了一眼爹妈——爹还蹲在那儿,背影像块沉默的石头,更驼了;妈捂着嘴,眼泪终于成串地往下掉。 我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把背囊带子攥得更紧,勒进肩膀肉里,拎起那个死沉的大包,低着头,朝着最近那个黑洞洞的车门挤去。 车门窄,背着大包小包的新兵们挤成一团。我侧着身子,仗着力气大,还能往前拱。我后面是个瘦高个,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可他的行李卡在车门那儿了,急得他脸通红,额头上冒汗。 “用劲!”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念头,回头闷吼一声,空着的那只手猛地伸过去,一把攥住他那卡住的背包带,腰一沉,脚趾头抠紧鞋底,嘿地一声,连人带包给他拽了上来。 “谢……谢谢啊。”眼镜兵扶了扶歪掉的眼镜,喘着气,小声说。他看我的眼神有点愣,大概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土里土气、像截木桩子似的家伙,动作还挺快,劲儿还挺大。 我没说话,摇摇头,顺着又闷又热的过道继续往里挪。车厢里味儿冲,泡面、汗臭、皮革,还有股说不清的消毒水味,混在一起往鼻子里钻。座位早满了,过道也站满了人。我好不容易在车厢中间找了个稍微能下脚的空,把背囊和行李囫囵个儿塞在脚下,自己靠着冰凉、油腻的车厢壁站着。 隔着脏兮兮、划痕道道的车窗,我看到月台上,爹妈已经成了两个小小的、模糊的黑点,还定在那儿。火车猛地一抖,长长地“呜——”了一声,开始动了。那两个黑点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于被甩在后面,看不见了。连同那座我活了十九年、从来没离开过的、灰扑扑的北方小县城,一起看不见了。 心里头,好像也跟着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可同时,又有种更沉、更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压了下来。部队。那是个啥样?新兵连,真像他们说的,往死里练?我去了,能干点啥?养猪?种菜?站大岗? 火车越开越快,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可外面掠过的,再也不是我熟悉的苞米地、黄土坡和村头的老槐树了。是无边无际的、陌生的田野,是更远处青黑色的、连绵的山影子。 车厢里的嘈杂声低了下去,只剩下火车轮子单调的“哐当哐当”声。兴奋劲儿过去,新兵们脸上露出疲沓和想家的神情。有人啃起了家里带的干粮,有人望着窗外发呆。我旁边蹲着的眼镜兵,从包里掏出本卷了边的书,就着昏暗的灯光看。我瞄了一眼书名,好像是什么“电路”,看不懂。 对面一个圆脸、看着挺机灵的新兵,递过来半包饼干:“哥们儿,哪儿人啊?吃点?” 我摇摇头:“吃了。北原县,李家坳的。” “哦,农村兵啊。”圆脸兵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平常,把饼干收回去自己喀嚓喀嚓嚼起来。“听说新兵连可苦了,扒层皮。不过熬过去,下了连队能松快点。哎,你初中毕业?” “嗯。”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落在自己手上。这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和指肚上全是厚厚的老茧,还有不少细小的口子和疤。妈总说,我这手像两把耙子,只配刨地。 “初中……是有点悬,”旁边另一个靠着行李、脸挺白的新兵插话了,他手里摆弄着一个亮晶晶的电子表,看着挺贵,“现在部队装备都高级了,文化低了,估计就是站岗、喂猪、种菜的命。不过也好,清闲,不费脑子。” 眼镜兵从书里抬起头,小声反驳:“也……也不一定吧。可以学……” “学?”白脸兵嗤笑一声,“那也得有那个脑瓜子,跟得上趟啊。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高中生?” 我没接话,只是慢慢攥紧了拳头。粗糙的老茧摩擦着裤缝,沙沙地响。喂猪?种菜?站岗?离家前,村支书拍着我肩膀,嗓门老大:“柱子,到了部队,给咱李家坳争口气!争个光回来!” 争光?咋争?我除了这身力气,好像真没啥能拿出手的。 车厢连接处,接兵干部嘶哑的吼声又传过来:“都安静!抓紧时间休息!到了地方有你们受的!保存体力!” 车厢里彻底没了声,只有火车轮子永不停歇的轰鸣。我闭上眼,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手心那块最厚的老茧,硬硬地硌着裤缝。爹的话在耳朵边响:“力气是奴才,使了还来。”还有后半句他没说,但我晓得:认准了路,就别回头。 路,已经开走了。从这片黄土坡,从这列喷着黑烟、吭哧吭哧往前拱的绿皮火车开始。 火车朝着北方,朝着更冷、更陌生的地方开去。我的前路,就像车窗外那片沉进黑暗的旷野,黑漆漆的,啥也看不清。只有天边,还剩下一丝铁灰色的、冰冷的光,不知道是快天亮了,还是要下雪了。 第二章 新兵连·第一声号 火车“哐当”了不知道多久,久到我站着都能迷糊过去,又被颠醒。窗外的天从墨黑变成深灰,又透出点惨白。地里的庄稼早没了,只剩下一垄垄冻得梆硬的土坷垃,远处是光秃秃的树林子,枝杈支棱着,像无数只干枯的手,抓着阴沉沉的天。 车厢里的气味更难闻了,汗酸味、脚臭味、吃食放久了的馒味,还有小孩的尿骚味——不知哪个兵带了弟弟妹妹来送行,憋不住了——混在一起,闷在罐子一样的车厢里,熏得人脑仁疼。没人说话了,都蔫头耷脑的,只有车轮子单调的轰鸣,还有压抑的咳嗽和吸鼻子的声音。 我靠着车厢壁,屁股被硌得生疼,腿也麻了,可不敢动。周围太挤,稍微一动就撞到人。旁边的眼镜兵还蹲着,书已经合上了,搁在膝盖上,人歪着,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对面那个圆脸兵和白脸兵也闭上了眼,不知真睡假睡。 心里那点空落落的感觉,被这漫长的颠簸和越来越浓的陌生感填满了,填成了一种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的茫然。部队,到底是个啥样?我会被分去干啥?真的只能养猪种菜吗?村支书那句“争光”,像根细针,时不时扎我一下。 “吱嘎——!” 一声尖锐刺耳的刹车声猛地响起,车厢剧烈地前后一晃。我猝不及防,额头“咚”地撞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眼前金星乱冒。周围顿时响起一片惊叫和东西倾倒的哗啦声。 “哎哟!” “操!怎么回事?” “到了吗?是不是到了?” 一片混乱中,接兵干部那嘶哑的吼声又炸了起来:“都安静!坐稳扶好!拿好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 到了? 心脏没来由地重重一跳,我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抓脚下的背囊和大包。手指有点不听使唤,摸了几把才抓住带子。眼镜兵也醒了,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差点又摔倒,我顺手扶了他一把。 “谢……谢谢。”他声音发颤,脸有点白。 火车终于彻底停稳。车门“哗啦”一声被从外面拉开,一股凛冽的、带着土腥味的寒气猛地灌进来,冲散了车厢里污浊的空气,也让人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下车!动作快!按顺序!别挤!” 我们像沙丁鱼一样,被那股寒气推搡着,涌向敞开的车门。外面天色已经大亮,是一种灰白寡淡的光,没什么温度。冷,真冷。风像小刀子,刮在脸上生疼。我深吸一口气,那冷气直冲肺管子,呛得我又想咳嗽,赶紧憋住了。 脚下是硬实的水泥月台,比老家的土站台平整多了,也空旷多了。远处能看到几排低矮的、方方正正的房子,红砖墙,墙上刷着些褪了色的白字标语,看不清写的啥。更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丘陵,透着一种荒凉的土黄色。 “集合!以接兵干部手中牌子为标识,列队集合!” 更多穿着军装的人出现了,有的拿着喇叭喊,有的举着写了字的白牌子,表情都差不多,绷着脸,没什么表情。我们这群新兵像没头苍蝇,在呵斥和推搡中,跌跌撞撞地寻找属于自己的队伍。 “北原县、林县、清河县的!这边!” 我听到熟悉的地名,赶紧拖着行李挤过去。圆脸兵和白脸兵也跟了过来,眼镜兵愣了一下,也默默跟在我身后。 举牌子的是个黑脸膛的军官,个子不高,但很敦实,站在那儿像半截铁塔。他眯着眼,扫视着我们这群乱哄哄的新兵,目光像刷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看得人心里发毛。 “磨蹭什么?站好!按高矮个,排成三列!快!” 我们又是一阵忙乱,推推搡搡,好不容易排成了歪歪扭扭的队列。我个子高,被排在了最后一排靠边的位置。冷风直往脖子里钻,我缩了缩脖子,又强迫自己站直。爹说过,站要有站相。 黑脸军官背着手,在我们队列前来回走了两趟,脚步很重,踩得水泥地咚咚响。他不说话,只是用那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们,看得不少人低下头去。空气好像都冻住了,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有节奏的、像是很多人一起喊号子的声音。 “我叫赵大江。”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但很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像石头砸在冰面上。“是你们新兵连的连长。从今天起,到新兵连结束,你们,归我管。”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我们每一个人,那目光里没什么温度,也看不出喜怒。 “这里,是部队。不是你们家热炕头,也不是学校里过家家。这里,只有命令,只有服从,只有纪律。” “我不管你们在家是龙是虫,是金疙瘩还是土坷垃。到了这儿,都一样。是块铁,就给我在火里炼;是滩泥,也得给我糊上墙!” “听明白没有?” 我们愣着,稀稀拉拉地应着:“明白……” “大点声!没吃饭吗?听明白没有?!”赵连长突然暴喝一声,像炸了个雷。 “明白!”我们吓得一哆嗦,赶紧扯着脖子喊,声音参差不齐,但总算大了点。 赵连长似乎并不满意,但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旁边一挥手:“各排排长,班长,把人带回去!安顿!整内务!下午开始训练!” 几个同样穿着军装、但脸色更冷的士官跑了过来,开始点名,分人。我和圆脸兵、白脸兵,还有另外七八个人,被一个精瘦精瘦、颧骨很高的班长带走了。班长姓刘,话不多,只是冷冰冰地吐出几个字:“跟上。别掉队。” 我们背着沉重的行李,跟着刘班长,走在这片完全陌生的营区里。脚下是硌脚的水泥路,两边是刷着半截绿漆的砖房,窗户小小的,玻璃擦得锃亮。偶尔有穿着整齐军装、走着齐步的士兵队伍从旁边经过,脚步声“唰唰”的,整齐得让人心惊。没人看我们,但那种无声的、紧绷的气氛,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罩了下来。 营区很大,也很空,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远处有训练场,能看到一些器械,单杠、双杠,还有高高的、挂着网的架子,不知道是干啥的。更远的地方,传来“砰砰”的响声,有点闷,像是枪声,又不完全像。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硬,那么冷,那么有棱有角,和我熟悉的、柔软的、带着炊烟气味的家乡,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刘班长把我们带到一排平房前,推开一扇绿色的木门:“这就是你们班。左边是排房,右边是储藏室。自己找铺位,上铺下铺自己分。十分钟,把行李放好,出来集合,领被服和生活用品。” 房间里比外面还冷,一股子霉味和石灰水味。两边靠墙是铁架子床,上下铺,中间留出一条过道。床是光板,铺着草垫子。墙壁刷得惨白,地上是粗糙的水泥地,扫得倒挺干净。 我们一窝蜂涌进去,开始抢铺位。谁都不想睡上铺,爬来爬去麻烦。圆脸兵动作快,抢了个靠门的下铺。白脸兵皱了皱眉,挑了个靠窗的下铺。我没动,等他们都差不多挑完了,才把行李扔在靠近门口的一个上铺上。上铺就上铺吧,清静。 “动作快点!磨蹭什么?”刘班长在门外吼。 我们手忙脚乱地放好东西,又赶紧跑出去集合。刘班长领着我们,去库房领了东西:绿棉被、白床单、军毯、枕头、搪瓷脸盆、茶缸、毛巾、肥皂……还有一套和我们身上一样的作训服。东西抱了满怀,沉甸甸的。 回到班里,刘班长开始教我们整理“内务”。他把被子铺在床上,三折两折,用手掐,用膝盖压,嘴里啪啦一阵响,那软塌塌的绿棉被,居然就变成了一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 我们都看呆了。 “看清楚了?以后每天早上起床,被子必须叠成这样。毛巾,搭在脸盆沿上,这么对齐。茶缸,把手朝外,放这儿。鞋子,床下摆成一排,鞋跟朝外……”刘班长一边说,一边利索地示范,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下午开始训练。现在,给你们一个小时,把自己的床铺、物品,按我的要求整理好。一小时后来检查,不合格的,今晚就别想睡觉!” 刘班长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们一群人对着那“豆腐块”和一堆杂物发呆。 “这……这咋叠啊?”圆脸兵苦着脸,拎起自己那床软乎乎的被子。 “用手掐,用胳膊肘压,我刚看清了,这儿,得掐出线来。”白脸兵比划着,脸上也有点愁。 我没说话,把被子铺在自己的上铺。被子很新,棉花蓬松,确实不好弄。我学着他的样子,对折,再对折,用手掌根部用力地压,掐那条棱线。可被子太软,棱线总是糊掉。反复几次,额头冒了汗。 眼镜兵在我对面的上铺,他也忙得一头汗,眼镜滑到鼻尖都顾不上扶,嘴唇抿得紧紧的,跟那床被子较劲。 时间一点点过去。房间里只有我们手忙脚乱的声音,和压抑的喘息。有人开始小声抱怨,骂骂咧咧。圆脸兵试了几次不成,气得把被子一摔:“这他妈是叠被子还是绣花呢!” 白脸兵还算沉稳,虽然叠出来的“豆腐块”有点歪,但总算有个样子了。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没说话。 我性子倔,不服输。不就是叠个被子吗?还能比刨一天地累?我静下心,回忆着刘班长的动作,一点一点地压,一下一下地掐。手指因为用力,微微发抖。掌心的老茧磨在粗糙的被面上,沙沙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把最后一个角塞好,退后半步看时,一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绿色“豆腐”,赫然出现在我的床铺上。虽然比不上刘班长那块棱角锋利,但也像模像样了。 我松了口气,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一抬头,发现对面的眼镜兵也正好叠完,正看着我。他的“豆腐块”有点软塌,但基本方正。他扶了扶眼镜,朝我露出一个有点腼腆、又带着点如释重负的笑。 我也咧了咧嘴,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哨声,短促,尖锐。 “嘟——!” 紧接着是刘班长那没有感情的声音:“集合!楼下集合!快!” 我们像受惊的兔子,慌忙丢下手里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心脏,在胸膛里“咚咚”地撞着,比火车轮子的声音还响。 新的生活,就以这样一种坚硬、冰冷、不容置疑的方式,撞进了我的生命里。而那声尖锐的哨响,就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猛地烙在了我十九年浑噩岁月的最深处,带着滚烫的疼,和再也无法抹去的印记。 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不一样了。 第三章 第一个清晨 哨声像是直接扎进了脑仁里,尖锐,短促,不留任何余地。 “嘟——!” 紧接着是刘班长那没有任何起伏、像铁片刮擦一样的声音:“集合!楼下!三十秒!快!” 三十秒? 我脑子“嗡”的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从上铺往下跳。脚底板砸在冰凉的水泥地上,震得小腿骨发麻。周围一片兵荒马乱。圆脸兵正试图把胡乱卷成一团的被子塞到枕头底下,闻声手一抖,被子掉在了地上。白脸兵还算镇定,但扣作训服扣子的手也在微微发抖。眼镜兵差点从他那边的上铺直接滚下来,幸亏扒住了床沿。 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慌乱的脚步声和物品碰撞的哐当声。我胡乱套上刚发下来、还带着仓库灰尘味的作训服外套,扣子扣错了一个,也顾不上了,踩着还没穿利索的胶鞋就往外冲。 走廊里已经涌出不少人,像一群受惊的鸭子,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跌跌撞撞冲向楼梯口。楼梯狭窄,人挤人,不知谁踩了谁的脚,响起几声压抑的痛呼和低声咒骂。我个子高,在人流里有点笨拙,侧着身子,用手臂勉强撑开一点空间,跟着往下挪。 楼下,天光已经大亮,但天色依旧是一种浑浊的灰白,没有太阳。风比早上更冷,更硬,像无数把小冰刀,顺着袖口、领口往里钻。水泥地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踩上去有点滑。 刘班长已经站在楼前的小空地上,背着手,两腿分开与肩同宽,像钉在地上的一根桩子。他脸色比早上更黑,颧骨显得更高,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在我们这群衣衫不整、惊魂未定的新兵脸上扫来扫去。 “三十秒?”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嘈杂瞬间冻结。“我看你们是过了三十辈子!看看你们自己,像什么样子?扣子扣错!鞋带没系!帽子呢?!” 我下意识摸头,光溜溜的,帽子忘在床上了。心里一沉。周围响起一片窸窸窣窣摸头、低头看鞋带的动静,人人脸上都露出惶恐。 “我再说一遍,”刘班长往前走了一步,脚步踏在霜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这里是部队。哨声就是命令!集合,就是战斗!拖拖拉拉,松松垮垮,要是打仗,敌人早把你们突突八百回了!” “现在,听我口令!全体都有——立正!” 我们稀里哗啦地挺胸抬头,努力站直。但姿势千奇百怪,有的挺肚子,有的撅屁股,有的脖子歪着。 “两脚跟靠拢并齐!两脚尖向外分开约六十度!两腿挺直!小腹微收,自然挺胸!上体正直,微向前倾!两肩要平,稍向后张!两臂自然下垂,手指并拢自然微屈,拇指尖贴于食指第二节,中指贴于裤缝!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下颌微收,两眼向前平视!” 一连串的口令,又快又急,像机枪点射。我们手忙脚乱地跟着调整,但顾了头顾不了脚,越急越乱。刘班长黑着脸,从排头走到排尾,用脚踢正一个兵外八字的脚,用手掌拍直另一个兵佝偻的背。 “你!肩膀放松!绷那么紧干什么?等着挨枪子儿?” “你!脖子缩什么缩?地上有钱捡?” “还有你!眼睛看哪儿呢?看前面!前面是敌人!” 他停在我面前。我浑身肌肉瞬间绷紧,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从我头顶扫到脚底。我努力回忆他刚才说的要领,尽量把自己拔直。肩膀有点酸,脖子仰得有点僵。 “你,”刘班长开口,声音就在我耳边,“早上叠被子,是你自己叠的?” “是!”我下意识地大声回答,喉咙发紧。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两秒,那目光锐利得像要剥开我的皮肉,看看里面是实心还是草包。“马马虎虎。保持住。”说完,他移开目光,走向下一个人。 我悄悄松了口气,后背的肌肉因为刚才过度紧绷,微微发抖。但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了。 “军姿,是军人的第一课!站都站不好,还当什么兵?”刘班长回到队列前方,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回荡,“现在,军姿训练,一小时。任何人不许动!动了,加练十分钟!” 一小时?! 我头皮一麻。站在这里不动,比扛着锄头刨一天地还累,还难受。冷风不停地刮,像要把人吹透。脚底板刚开始还能感觉到地面的冰凉,很快就开始发麻,然后像有无数小针在扎。膝盖不能打弯,必须挺直,没多久就开始酸胀,微微发抖。肩膀要向后张,时间一长,肩胛骨像要裂开。最难受的是脖子和腰,必须一直保持着那个僵直的姿势,酸、麻、胀、疼,一股脑地涌上来。 时间过得极慢,每一秒都被拉得无限长。我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听见旁边圆脸兵压抑的、带着颤音的喘息,听见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隐约的口号声。汗水,不知什么时候,从鬓角、从额头渗出来,沿着皮肤往下淌,流过眉毛,流进眼角,涩得生疼。我想眨眼,想抬手擦,但不敢。 刘班长背着手,在我们队列前后来回走动,脚步声不重,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我们绷紧的神经上。他的目光像鹰隼,巡视着每一个可能出现的破绽。 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 腿抖得越来越厉害,像秋风里的树叶。腰快要断了。脖子僵硬得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感觉自己像一尊正在风化的泥塑,下一秒就要碎成一地粉末。脑子里开始嗡嗡作响,眼前有点发花。不行,不能动。动了就加练。我不能是第一个动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种想要瘫倒、想要活动的冲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来刺激自己保持清醒。我想起老家冬天上山砍柴,背着沉重的柴捆,走在结冰的山路上,一步一滑,一步一喘,但必须走回去,不然家里就没柴烧。那时候,靠的也是一股子蛮劲和死撑。 “坚持住……坚持住……”我在心里默念,牙齿咬得咯咯响。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二十分钟,也许已经过去了一个世纪。队列里开始有人摇晃,有人发出轻微的、压抑不住的呻吟。 “报告……”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哭腔。 刘班长脚步一顿,看向声音来源,是排在中间的一个小个子新兵,脸色煞白,浑身筛糠一样抖。“报……报告班长……我……我坚持不住了……” “出列!”刘班长声音冰冷。 小个子如蒙大赦,踉跄着走出队列,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原地活动三十秒,然后回来,加练二十分钟。”刘班长的话没有任何温度。 小个子愣住了,随即眼泪“唰”地流了下来,但不敢违抗,只能原地小幅度地跺脚、甩手。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陆续有人打报告出列,然后被命令加练。队列里的人越来越少,气氛也越来越压抑。每个人都到了极限,全凭一口气硬撑着。 我死死盯着前面那个兵的后脑勺,他脖子后面的汗已经浸湿了衣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作训服里面的衬衣早就湿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又被冷风一吹,冰凉刺骨。但我不能动。我想起爹蹲在地头抽烟的样子,一蹲就是半天,像块石头。我是他儿子,不能给他丢人。 时间还在爬,像冻僵的蜗牛。 终于,在我感觉自己意识都快模糊的时候,刘班长的声音像天籁一样响起:“时间到!原地活动一下手脚!” “轰——” 紧绷的弦瞬间松开。我几乎是瘫软下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腿像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胀,几乎没了知觉。我龇牙咧嘴地小幅度活动着脚腕、膝盖,揉着酸痛的腰背。周围响起一片劫后余生般的、压抑的抽气和呻吟。 “这就受不了了?”刘班长冷笑一声,“这才哪到哪?军姿,是基础中的基础!以后每天,早晚各站一小时!站不好,就别想吃饭睡觉!” “现在,整理着装!然后,目标,食堂!齐步——走!” 我们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歪歪扭扭地排成两队,跟着刘班长,朝食堂方向走去。步子根本谈不上齐,深一脚浅一脚。但没人敢再抱怨,刚才那一小时,已经足够让我们明白,在这里,命令就是一切。 食堂是栋大平房,里面空间很大,摆满了长条桌和长条凳。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味道,但和我们家里那种油香、锅气不同,是一种更厚重、更单调的、大锅菜的味道。 我们按照班排,在指定区域外重新列队。刘班长进去看了看,出来一挥手:“进!按顺序打饭!不许说话!不许浪费!十分钟吃饭时间!开始!” 人群涌进食堂。打饭的窗口排着长队。主食是馒头,拳头大小,白面掺着杂粮,看着挺瓷实。菜是熬白菜,油汪汪一大盆,里面飘着几片肥肉片。还有一盆清汤,漂着几点油花和葱花。 我拿着发的搪瓷碗和勺子,跟着队伍往前挪。轮到我时,掌勺的炊事班老兵瞥了我一眼,没说话,一勺子白菜扣进我碗里,又夹了两个馒头放在菜上。汤是自己舀。 我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馒头还有点烫手,白菜没什么味道,就是咸,油大。清汤跟白水差不多。但我饿极了,从昨天下午在火车上啃了点干粮,到现在水米没打牙。我拿起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就着寡淡的白菜,狼吞虎咽。什么味道不味道的,能填饱肚子就行。 旁边的人也在埋头猛吃,只有咀嚼和吞咽的声音。圆脸兵吃得直皱眉,但也没停下。白脸兵小口喝着汤,眉头微蹙。眼镜兵吃得最慢,很斯文,但额头上也冒了汗。 十分钟,转眼就到。 哨声又响了。 “起立!门口集合!” 我们像上了发条的玩偶,不管吃完没吃完,立刻放下碗筷,站起来往外跑。我碗里还剩小半个馒头和一点菜汤,犹豫了一下,还是飞快地把馒头塞进嘴里,几口咽下,然后跟着人流往外冲。不能浪费,但也绝不能超时。 重新在食堂外列队时,不少人气喘吁吁,嘴角还沾着油渍。刘班长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们:“以后吃饭,就这个标准。十分钟,吃好吃饱。吃不完,活该挨饿。动作慢,等着挨训。” “现在,目标,训练场!跑步——走!” 新的命令,新的方向。我们再次挪动沉重的脚步,跑向那片未知的、空旷的训练场。冷风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肺又开始火辣辣地疼,腿沉得像绑了沙袋。 但这一次,我心里除了疲惫和茫然,还多了点别的东西。是刚刚那一个小时军姿硬撑过来的、一丝微弱的底气,是嚼碎咽下那干硬馒头时,胃里升起的一点暖意,也是刘班长那句“马马虎虎”背后,隐约的、不明确的某种东西。 路还长。但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虽然踉跄,虽然笨拙。 我抬起头,看向前方。训练场在望,是一片被踩得板结的黄土平地,边缘立着些高高的架子。更远处,是连绵的、光秃秃的丘陵,沉默地匍匐在天穹之下。 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叶刺痛。我握紧了拳头,粗糙的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白印。 第四章 被子的棱角 训练场其实是一片极大的、被踩得瓷实的黄土地。边上竖着些铁架子,有的高,有的矮,漆皮剥落,露出暗红的铁锈。风毫无遮拦地刮过,卷起干燥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空气里有股子土腥味,还有远处飘来的、类似烂菜叶子发酵的淡淡馊味——后来才知道,那是猪圈的方向。 我们班被刘班长带到场地一角。他让我们立正站好,自己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踱步,胶鞋底蹭着硬地,发出“沙沙”的轻响。 “上午,军姿。”他开口,声音比风还冷,“下午,继续站。但光会站,是木头桩子,不是兵。兵,得会动,会整齐划一地动。今天下午,练队列基本动作。稍息,立正,跨立,停止间转法。” 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们一张张或茫然、或紧张、或故作镇定的脸。 “我知道,你们有人觉得,不就是走路、转身吗?谁不会?我告诉你们,在部队,走路,转身,都有规矩!一个人走得齐,不算本事;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上百号人,要像一个人一样,动如一人,静如一人,那才叫本事!那才有战斗力!” “听我口令!全体都有——稍息!” 我们下意识地伸出左脚,动作五花八门,有的快有的慢,有的伸得老长,有的只挪了半步,像一群被惊扰的鸭子,左摇右摆。 刘班长脸色一沉:“看看你们!七长八短!稍息,左脚顺脚尖方向伸出约全脚的三分之二,两腿自然伸直,上体保持立正姿势,身体重心大部分落于右脚!重来!稍息!” 我们赶紧收回脚,重新伸出。这次稍微齐整了点,但还是歪歪扭扭。 “你!脚伸太长了!收回去点!” “你!腿绷那么直干什么?稍息不是立正!自然伸直!” “还有你!肩膀歪了!身体重心在右脚!记住了!” 他一个一个纠正,不厌其烦,但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我的左脚伸出时,总觉得别扭,要么角度不对,要么距离不对。刘班长走到我面前,用脚尖踢了踢我的左脚跟:“角度,三十度左右。距离,三分之二脚长。自己估摸。再来!” 我收回脚,再伸出,努力控制着脚掌的角度和距离。肌肉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 “立正!” 我们“啪”地收回脚,挺胸抬头。 “跨立!” 左脚向左跨出约一脚之长,两腿挺直,两脚分开与肩同宽,两手后背,右手握拳,左手抓右手腕。这个动作更复杂,手和脚要协调。圆脸兵同手同脚了,惹来刘班长一声低吼。白脸兵倒是做得标准,背挺得笔直。我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手背到后面,又发现两脚距离不对。 “停止间转法!向右——转!” 刘班长口令一下,我们赶紧拧身。有人转错了方向,撞在一起;有人转得太猛,踉跄几步;我倒是转对了,但落脚时没并拢,发出“啪嗒”一声杂音。 “稀烂!”刘班长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转体时,两腿挺直,上体保持立正姿势,以右脚跟为轴,右脚掌和左脚前部同时用力,使身体协调一致向右转90度,体重落在右脚,左脚取捷径迅速靠拢右脚,成立正姿势!动作要快,要干净,靠脚要有力!听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扯着嗓子喊,脸上都冒了汗。冷风吹在汗湿的背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再来!向右——转!” “啪嗒”、“哐当”、“哎哟”……依旧混乱。 “向左——转!” “向后——转!” 一遍,两遍,十遍,二十遍……枯燥,乏味,让人崩溃。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杀得生疼,也不敢擦。脚底板因为不断转体、靠脚,开始火辣辣地疼,新胶鞋磨着脚跟,估计已经起了泡。腰、腿、脖子,没有一处不酸,不痛。但刘班长那张黑脸和冰冷的目光,像鞭子一样悬在头顶,让人不敢有丝毫懈怠。 训练场上不止我们一个班。其他新兵班也在不同的角落,重复着同样的内容。此起彼伏的口令声、靠脚声、班长的呵斥声,混杂在风里,让这片空旷的黄土地充满了某种紧绷的、让人窒息的韵律。 我开始觉得,这比站军姿还累。站军姿只是对抗身体的极限和麻木,而这种队列训练,还要对抗脑子。你得时刻绷紧神经,听清口令,做出反应,控制身上每一块肌肉,让它按照规定的角度、力度、速度去动作。脑子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会断。 “停!”刘班长终于喊了停。我们保持着最后一个“向左转”的姿势,不敢动,等着下一道口令,或者下一轮折磨。 “休息五分钟。活动一下,不许坐,不许蹲,可以走动,不许离开这片区域。”刘班长说完,走到一旁,拧开自己的军用水壶,喝了一口。 我们如蒙大赦,但没人敢大声喧哗,只是小幅度地活动着手脚,龇牙咧嘴。圆脸兵一屁股就想往地上坐,被旁边的白脸兵拉了一把,用眼神示意刘班长的方向。圆脸兵悻悻地站直,小幅度地跺着脚。 “我的妈呀……这比扛大包还累……”圆脸兵压低声音,哭丧着脸,“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才第一天。”白脸兵,后来知道他叫周文明,擦了擦额头的汗,声音还算平稳,但脸色也不好看,“队列是最基础的,后面还有体能、战术、射击……听说新兵连结束考核不合格,要退回去的。” “退回去?”圆脸兵脸更白了。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转动着脚腕,感受着脚跟处传来的、湿热的刺痛,估计是磨破了。退回去?我想起离家时村支书的话,想起爹蹲在月台上的背影,想起妈通红的眼眶。不能退。死也不能退。 眼镜兵,叫王建军,默默地揉着自己的小腿肚子,眼镜片上蒙了一层雾气,他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又戴上,看着远处其他班训练的身影,不知道在想什么。 五分钟很短,哨声很快又响了。 “集合!继续!” 下午剩下的时间,就在这单调、重复、令人精疲力尽的“稍息、立正、跨立、转法”中度过。太阳不知什么时候从云层后面钻出来一点,惨白的光照在训练场上,非但没带来多少暖意,反而把飞扬的尘土照得更加清晰,每个人的脸上、身上都蒙了一层灰扑扑的土色。 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在作训服上留下一圈圈白色的盐渍。脚跟的水泡肯定破了,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喉咙干得冒烟,但不敢去找水喝。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刘班长的口令声,像敲打在神经上的锤子,一下,又一下。 当傍晚收操的哨声终于响起时,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散了架,从骨头缝里透出疲惫。耳朵里还在嗡嗡回响着口令,走路时两条腿不自觉地想并拢,想靠脚。 “带回!洗漱!吃饭!然后,整理内务!”刘班长丢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我们互相搀扶着,拖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挪回那排平房。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歪歪扭扭地印在黄土地上。 晚饭和中午差不多,熬白菜,馒头,清汤。没人说话,只有狼吞虎咽的声音。十分钟,风卷残云。 回到班里,天已经擦黑。营区里亮起了灯,昏黄的灯光从窗户透进来。刘班长没来,但我们都知道,内务检查这一关,还没过。 早上叠好的“豆腐块”,经过一天的坐卧,早就变了形。我们必须拆开,重新叠。有了早上的经验,这次稍微顺手了点,但依旧是个折磨人的精细活。要把蓬松的棉花被压薄,掐出笔直的棱线,捏出分明的棱角,需要耐心,更需要巧劲。 我盘腿坐在上铺,把被子铺开,学着刘班长早上的样子,一点点地压,一寸寸地掐。棉花被子暄软,棱线总是不听使唤,这边按下去,那边又鼓起来。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被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湿痕。手掌因为用力,磨得发红发热,早上叠被子时掐出的红痕还没消。 圆脸兵在下铺唉声叹气,他的被子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团,怎么捏都捏不出形状。周文明叠得还算认真,但速度很慢,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王建军则是一丝不苟,动作慢条斯理,眼镜都快贴到被子上了,一点一点地修整棱角。 时间一点点过去。房间里只听到我们粗重的呼吸、拍打被子的“噗噗”声,以及偶尔压抑的、不耐烦的叹息。灯光昏暗,看不真切,更增加了难度。 不知过了多久,我总算把被子的雏形叠了出来,虽然棱角还不够锋利,但至少是个方块了。我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看向其他人。 周文明的被子已经基本成型,方正了不少,他正用手指甲小心地抠着被角,让线条更清晰。王建军还在和他的被子较劲,鼻尖上都是汗珠。圆脸兵则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胡乱叠了叠,就瘫坐在床上,看着自己那团“抽象作品”发呆。 “砰!” 门被推开了。刘班长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手电筒。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更加冷硬。 “起立!” 我们赶紧从床上跳下来,立正站好。 刘班长没说话,打着手电,从门口第一个床铺开始检查。手电筒的光柱像探照灯,扫过床铺的每一个角落,被子、床单、枕头、脸盆、毛巾、茶缸、鞋子…… “床单不平,重铺!” “枕头摆放方向不对!” “毛巾没对齐!” “鞋子没成一线!” 冰冷的评语,伴随着手电光柱的移动,不断响起。被点到的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走到圆脸兵床前时,刘班长停下了。手电光落在那团勉强能看出是“被子”的东西上,足足停留了五秒钟。圆脸兵低着头,脖子都红了。 “这是什么?”刘班长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报……报告班长,是……是被子。”圆脸兵声音发颤。 “被子?”刘班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我看是发糕。拆了,重叠。今晚叠不好,就别睡。” 圆脸兵肩膀垮了下去,带着哭腔:“是……” 走到周文明床前,刘班长看了看,没说话,手电光扫过整齐的床单和基本方正的被子,点了下头,算是通过。周文明悄悄松了口气。 轮到王建军。他的床铺干净整洁,被子叠得棱角分明,虽然不如班长那块标准,但在新兵里绝对算得上优秀。刘班长多看了两眼,还是没说话,点了点头。 最后,手电光落在了我的床铺上。 我心跳如鼓。手电光仔细地扫过被子的每一个面,每一条棱线。我的“豆腐块”在强光下无所遁形,我能看到侧面那条线不够直,有一个微小的弧度,被角也不够尖,有点圆润。 刘班长看了足足有十秒钟。时间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我屏住呼吸,后背又开始冒汗。 “李铁柱。”他终于开口。 “到!”我挺直胸膛,大声应道,声音因为紧张有些发干。 “被子,是你自己叠的?” “是!” “知道问题在哪儿吗?” 我犹豫了一下,老实回答:“报告!侧面线不直,被角不尖!” “知道怎么改吗?” “……用手掐,用胳膊肘压。”我照着早上的记忆说。 刘班长把手电光移开,照在我脸上。强光刺得我眯起了眼。“光用蛮力不行。棉花是软的,你得顺着它的劲,找到那个支点。线要直,不是掐出来的,是修出来的。角要尖,不是捏出来的,是抠出来的。”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话里的内容,却是在教。 我愣了一下,赶紧回答:“是!明白!” “重叠。叠到我满意为止。”刘班长说完,关掉手电,转身走向下一个班员的床铺。 “是!”我大声应道,心里却沉了一下。重叠,意味着今晚不知道要熬到几点。 检查继续。有人被要求重铺床单,有人被要求重摆毛巾。班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 全部检查完毕,刘班长站在屋子中央,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扫过那些或合格、或需要返工的床铺。 “内务,是作风,是纪律,是习惯!”他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被子叠不好,仗就能打好了?扯淡!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细节都抓不住,还指望你们关键时刻顶得上?从明天开始,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整理内务。我会随时检查。不合格的,中午别休息,晚上也别睡,直到合格为止!” “听清楚没有?” “清楚!”我们嘶吼着回答,喉咙发干。 “熄灯前,我要看到所有人内务合格。现在,继续。”刘班长说完,转身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关上。 房间里死寂了几秒钟,然后响起一片压抑的哀叹和重物摔在床上的声音。 圆脸兵看着自己那团“发糕”,几乎要哭出来。周文明默默爬上床,开始拆自己刚刚通过的被子——他要精益求精。王建军扶了扶眼镜,也坐回床边,继续修整他那已经不错的棱角。 我没时间沮丧。爬上上铺,把刚刚叠好的被子小心拆开,铺平。脑子里回响着刘班长的话:顺着劲,找支点,修,抠。 我深吸一口气,跪在床上,手掌重新按上柔软的被面。这一次,我不再只是用蛮力去压,去掐。我试着感受棉花的弹性,找到那条虚拟的、需要变得笔直的线,用手掌根部一点点地、耐心地碾压过去,把蓬松的棉花压实,同时用手指仔细地修整边缘,把被角一点点地折进去,抠出那个尖锐的棱角。 汗水再次冒出来,顺着额角滑下。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周围很安静,只有其他人整理内务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手电筒的光柱偶尔会从窗外扫过,那是巡逻的哨兵。远处传来隐约的、整齐的口号声,那是别的连队还在夜间训练。 我的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手下这床被子上。世界缩小成了这一方小小的床铺,和这床需要被赋予棱角的绿色棉被。那些疲惫,那些酸痛,那些茫然,似乎都暂时远离了。只剩下一种极其单纯的、近乎执拗的念头:把它弄好。弄直。弄出棱角。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停下动作,直起酸痛的腰背,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过去时,一床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安静地躺在我的床铺上。虽然还比不上班长那块棱角锋利如刀,但侧面那条线,已经笔直如尺,被角,也显出了清晰的尖。 我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抹了把脸上的汗,手心被磨得滚烫。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营区里大部分灯光已经熄灭,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在寒风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 熄灯哨还没响。 但我知道,在这个冰冷、坚硬、一切都有规矩的世界里,我叠出了第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棱角。 虽然笨拙,虽然艰难。 但,总算是有了个开头。 第五章 熄灯哨前 汗水顺着脊椎骨往下淌,流进裤腰,又冷又黏。我直起跪得发麻的膝盖,小心翼翼地挪下上铺,站在过道里,看着床上那方绿色的“豆腐块”。昏黄的灯光下,它的棱角显得沉默而坚硬,像一块刚刚从粗粝石料上凿出来的碑。 手指还在微微发抖,掌心滚烫,是刚才反复按压、掐捏、抠刮留下的印记。我握了握拳,感受着粗糙老茧下那种熟悉的、带着钝痛的胀麻。这双手,挖过地,劈过柴,握过锄把,现在,学会了叠一块有棱角的被子。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其他人整理内务时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疲惫的叹息。圆脸兵——后来知道他叫陈光——还在跟他的“发糕”搏斗,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起来了,嘴里无声地念叨着什么,大概是在咒骂。周文明已经重新叠好了他的被子,此刻正拿着不知从哪找来的一个小木片,像雕刻一样,一点点地修整被角最后的弧度,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王建军早已完工,正襟危坐在自己下铺的床沿,双手放在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眼镜片后面的眼睛看着对面墙壁,目光有些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新棉布的浆水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清冷的夜的气息。疲惫像潮水,一阵阵漫上来,冲刷着骨头缝里的酸疼。脚跟那里,水泡破了又磨,火烧火燎地疼。但我不能坐,内务检查还没最终通过,刘班长随时可能再次推门进来。 时间在寂静和等待中,被拉得粘稠而漫长。每一秒都清晰可闻,像是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和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分钟,也许有半小时。门外走廊里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不紧不慢,胶鞋底蹭着水泥地面,由远及近。 我们像被同一根线牵动的木偶,瞬间绷直了身体,目光齐刷刷投向那扇绿色的木门。 门被推开了。刘班长走了进来,手里没拿手电筒。他先扫了一眼房间,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掠过,然后,依次看向我们的床铺。 从门口第一个开始。床单平整,被子方正,物品整齐。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第二个,是周文明。他走到床边,弯下腰,仔细看了看被子的棱角,甚至伸手轻轻摸了摸被面的线条。周文明屏住了呼吸。刘班长直起身,看了周文明一眼,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依旧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又点了一下头。 第三个,是王建军。他的床铺无可挑剔。刘班长目光扫过,脚步没停。 第四个,是陈光。陈光紧张得手指都在哆嗦。他的被子此刻勉强算是个方块,但棱线模糊,被角圆润,像块没发好、又被匆忙蒸出来的粗面馒头。刘班长在床前站定,看了足足有五秒钟。那五秒,陈光额头上的汗珠子滚了下来,砸在水泥地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明天早上,提前四十分钟起。”刘班长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重叠。直到我满意。” 陈光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去,脸垮得比他的被子还难看,但还是努力挺着胸脯,从喉咙里挤出一个“是!” 然后,刘班长走到了我的床前。 我站在过道这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灯光在他高高的颧骨上投下小片阴影,让他的表情更加冷硬。他仰头,看着上铺我的“豆腐块”。先是正面,然后侧过身子,看侧面,最后,目光落在被角上。 他没有弯腰,也没有伸手去摸。只是看。目光像两把冰凉的尺子,丈量着每一条线的直度,每一个角的锐度。 房间里静得能听到远处营区里隐约的、巡夜哨兵换岗时短促的口令回声。 几秒钟后,刘班长收回了目光,转向我。 “李铁柱。” “到!”我挺胸,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被子,是你自己重叠的?” “是!” “知道为什么让你重叠吗?” 我愣了一下,脑子里飞快回想他刚才的话:“报告!侧面线不直,被角不尖!” “现在呢?” 我迟疑了。我觉得比刚才好多了,线直了,角也尖了。但到底够不够“直”,够不够“尖”?我说不准。“报告!我觉得……比刚才好!” 刘班长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快得让我以为是灯光晃了眼。“不是‘觉得’。是,或者不是。” 我噎住了。汗又冒了出来。 “在部队,做任何事,标准是唯一的,客观的。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没有‘我觉得’,‘差不多’,‘还可以’。”刘班长的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也砸在我心上。“你的被子,现在,侧面线基本笔直,但顶端这条线,中间有不足一厘米的下凹。左下被角,尖度足够,但棱线收得不够紧,有一毫米左右的松散。右上被角,相反,收得太紧,布料有细微的褶皱。” 我听得目瞪口呆。不足一厘米的下凹?一毫米的松散?布的褶皱?我甚至没看出他说的“顶端线”在哪里!他刚才就那么仰头看了几秒钟? “听清楚问题了?”刘班长问。 “清……清楚!”我喉咙发干。 “知道怎么改吗?” “……报告!不……不太知道。”我老实回答,脸上有点发烫。我以为自己叠得不错了,原来在班长眼里,全是毛病,而且是他一眼就能看穿、能量化到毫米的毛病。 刘班长没再说什么,只是走到我床边,伸手,指了指上铺:“拆开。我叠一次,你看。”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把刚刚叠好的被子小心拆开,铺平,然后跳下来,让开位置。 刘班长没脱鞋,脚在床沿一蹬,手一撑,轻松地上了我的上铺。动作干净利落,和他平时走路一样,带着一股沉静的力量感。他跪在铺上,开始整理被子。 我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踮着脚,仰着头看。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很仔细。先将被子完全铺平,抹去每一丝皱褶,然后对折,用手掌,不是手掌根部,是整个手掌平铺上去,从被子中心向两侧,平稳而有力地碾压过去。不是蛮力,是一种均匀的、持续的力道,像是要把棉花的每一丝蓬松都压实,压成紧密的一体。 然后是掐线。他用的是拇指和食指的侧面,沿着预设的棱线,一点一点地,像抚平一段柔软的钢丝,将它捋直。力量不大,但极其精准,指腹能感受到棉花在指下被归拢、塑形。掐到被角时,他用了指甲,不是抠,是“别”,用一个巧妙的角度,将多余的布料别进内侧,同时用另一只手的虎口,轻轻卡住被角外侧,向内挤压,一别一挤之间,一个锋利如刀尖的棱角,赫然出现。 他做得专注,沉默,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世界里只剩下他和这床被子。灯光照在他微微冒汗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那平时冷硬如石的线条,此刻竟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匠人般的柔和与虔诚。 我们看得呆了。原来被子可以这样叠。不是对抗,是驯服。不是蛮力,是巧劲。是顺着棉花的纹理,引导它,归拢它,赋予它钢铁般坚硬的形态。 不过两三分钟,一床崭新的、棱角锋利得仿佛能割伤手指的“豆腐块”,出现在我的床铺上。每一条线,都笔直如刀裁;每一个角,都尖利如枪刺;每一个面,都平整如镜。 刘班长从床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看向我:“看清了?” 我用力点头,心脏砰砰直跳。看清了,又好像没完全看清。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对手中材料的把握,对力量分寸的掌控,对最终形态的预见。这比看一万遍口令要领更难体会。 “记住感觉。被子有被子的脾气,你得懂它,才能让它听你的。”刘班长说着,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内务,是磨性子,练耐心,养作风。都早点休息。明天,五点半,起床哨。”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口。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已然不同。我们看着刘班长刚刚叠出的那床被子,再看看自己床上的“作品”,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弥漫。是惭愧,是震撼,也有一种隐隐的、被点燃的什么东西。 陈光看着自己那床“发糕”,又看看班长叠的“刀锋”,脸涨成了猪肝色,一声不吭地爬上床,开始拆被子。这一次,他没有抱怨,没有咒骂,只是咬着牙,学着班长刚才的样子,用手掌去压,用手指去捋。 周文明也默默拆开了自己那床原本已经通过的被子,重新铺平。王建军扶了扶眼镜,也站起身,似乎想上前仔细看看班长叠的被角。 我没动。我还站在过道里,仰头看着上铺那方绿色的、沉默的、带着惊人棱角的“豆腐块”。灯光在它锋利的边缘切割出明暗分明的界线,像一道无声的训诫,也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标杆。 手掌心的灼热感还在。我慢慢摊开手,看着那些被磨得发红、甚至有些破皮的掌纹。叠一床被子,原来这么难。比扛一百斤麻包上山还难。那是一种不一样的难,它不考验力气,它考验你的心,你的眼,你的手,你对“标准”那种近乎偏执的追求。 窗外,夜色完全浓稠了。远处的丘陵只剩下黑黢黢的轮廓,贴在铁灰色的天幕上。营区里大部分灯光都已熄灭,世界沉入一片深沉的、带着寒意的寂静。只有我们这间屋子,还亮着昏黄的光,还有压抑的、布料摩擦的声响,和年轻人不甘服输的、沉重的呼吸。 熄灯哨还没响。 但我知道,今晚,很多人都会睡得很晚。包括我。 我看着自己粗糙的、属于泥土和农活的手,又抬头看向那床棱角分明的被子。 路,还很长。第一步刚刚迈出,就看到了前方耸立的、近乎冷酷的高峰。 我握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那刚刚磨破皮的嫩肉里,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睡吧。明天,五点三十,哨声会准时响起。 而我要在这之前,让我的手,记住棉花被折叠时,那条线的笔直,和那个角的锋利。 第六章 三公里,第一步 熄灯哨是在班长离开后大概半小时响起的。尖锐,短促,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营区最后一层昏黄的、疲惫的暖意。 “嘟——!” 紧接着是值班排长在走廊里粗着嗓门的吼声:“熄灯!安静!立刻睡觉!” 房间里的灯“啪”地被拉灭,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瞬间灌满了整个空间。只有窗户外透进来一点远处路灯的、模糊的微光,勉强勾勒出铁架床和模糊人影的轮廓。 我躺在上铺,身下的草垫子很硬,散发着干草和灰尘混合的气味。被子不敢盖,怕弄乱了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棱角,只将军毯搭在身上。军毯粗糙,带着一股陈旧的羊毛膻味,并不暖和。寒气从四面八方渗进来,水泥墙壁,铁床架,单薄的窗户,都在散发着冷意。我蜷了蜷身子,手脚冰凉。 耳边是其他人窸窸窣窣躺下的声音,压抑的咳嗽,还有陈光那里传来的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懊恼的叹息——他大概还在为那床“发糕”发愁。周文明的床铺很安静,他大概已经以最标准的姿势躺好了。王建军那里传来极轻的、书本纸张摩擦的声音,他在看书?借着窗外那点光?我有点惊讶,但疲惫像潮水涌上来,淹没了这点好奇。 身体各处都在叫嚣。脚跟的水泡火烧火燎,腰背的酸胀沉甸甸地往下坠,手臂和脖子因为下午的队列训练僵硬发木。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浸过。白天的一切,火车喷出的白汽,爹妈缩成黑点的身影,赵连长黑沉沉的脸,刘班长冰冷的目光,训练场上漫天的尘土,食堂里寡淡的白菜,还有……上铺那床棱角锋利、沉默如铁的被子,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旋转。 叠一床被子,这么难。站直了不动,这么难。听清口令,做出反应,这么难。 这里的一切,都难。和刨地、砍柴、挑水那种耗尽力气然后倒头就睡的“难”不一样。这里的“难”,是绷着,是较劲,是把骨头和神经都拧到极限,还不能松,不能垮。是一种无声的、无处不在的碾压,要把你身上那些属于“家”、属于“过去”的、软乎乎的、不成形状的东西,统统碾碎,压平,夯实在这块冰冷坚硬的土地上。 我能行吗?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冒出来,带着冰冷的重量。我只是个初中毕业的农村娃,除了力气,啥也不会。周文明他们懂的“电路”,我听都没听过。白脸兵摆弄的那个亮晶晶的电子表,我见都没见过。他们说话的方式,看人的眼神,甚至叠被子的那股子“巧劲”,都和我不同。我是土坷垃,他们是……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但肯定和我不一样。 我会被退回去吗?像刘班长说的,不合格就“滚蛋”?滚回李家坳,面对村支书失望的脸,面对爹沉默的旱烟袋,面对妈偷偷抹泪的眼睛? 不。 这个字像一块烧红的铁,猛地烙在混沌的思绪里。带来尖锐的疼,也带来一种近乎蛮横的清醒。 不能退。爹说了,认准了路,就别回头。我选了这条路,爬上了那列绿皮火车,就没想过回头的事。 力气,我还有力气。叠被子叠不好,我叠一百遍。队列走不齐,我练一千遍。站军姿站不稳,我站到晕倒。我就不信,这身从黄土地里摔打出来的骨头和力气,在这里派不上用场。 我慢慢摊开一直紧握着的拳头。掌心那些被磨破皮的地方,在黑暗中一跳一跳地疼。这疼,让我踏实。它提醒我,我还在这里,还在这个硬邦邦的、有棱有角的世界里,没有被碾碎,至少,还没有。 窗外的风声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重。我拉高粗糙的军毯,盖住鼻子,只露出眼睛,望着头顶上方模糊的、低矮的天花板。远处,隐隐传来夜训队伍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地面的跑步声,还有短促有力的口号,被夜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却依旧透着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那力量,冰冷,坚硬,像铁。 不知什么时候,在那种单调的、沉重的疲惫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酸痛中,意识终于模糊,沉入一片无梦的黑暗。 似乎只闭眼了一瞬。 “嘟——!!!!” 凄厉、尖锐、不容任何抗拒的哨声,像一把烧红的铁钎,猛地捅进耳膜,将黑暗和沉睡硬生生撕裂! 我一个激灵,几乎是从上铺弹坐起来,脑袋“咚”一声撞在上铺的床板上,眼前金星乱冒。周围一片兵荒马乱,沉重的喘息,惊慌的低呼,有人从床上滚下来的闷响,还有陈光带着哭腔的梦呓:“别……别罚我……” “起床!五分钟!楼下集合!快!快!快!” 刘班长的吼声在走廊里炸开,比哨声更让人心胆俱裂。 五分钟! 我手忙脚乱地摸黑往下爬,腿还是木的,脚一沾地,脚跟水泡破裂处传来钻心的疼,让我倒抽一口冷气。顾不上那么多,凭着记忆和窗外透进的、灰蒙蒙的晨光,我疯狂地套上作训服,扣子胡乱扣上,抓起帽子扣在头上,胶鞋踩进去,鞋带胡乱一绑,就跌跌撞撞地往外冲。 走廊里已经挤满了人,像一群被火光惊扰的蚂蚁,昏头昏脑地涌向楼梯。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慌乱的喘息和杂沓的脚步声。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呛得人直咳嗽。 楼下,天色是一种沉滞的铅灰色,看不到太阳,只有东方天际有一线惨淡的白。霜更重了,水泥地上一层白毛。风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在脸上,瞬间带走所有残存的睡意。 刘班长已经站在那儿,像昨天一样,背着手,两腿分开。他穿着整齐的作训服,戴着棉帽,脸上看不出熬过夜的疲惫,只有一种岩石般的冷硬。他手腕上抬着,看着一块腕表。 我们慌慌张张地在他面前列队,高矮不齐,衣衫不整,帽子歪斜,有人只穿了一只袜子,有人作训服外套的扣子扣错了位。清晨的寒气让每个人都在微微发抖,牙齿打架的声音清晰可闻。 刘班长放下手腕,目光缓缓扫过我们这群狼狈不堪的新兵,那目光比地上的霜还冷。 “五分十七秒。”他开口,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异常清晰,“从哨响,到最后一个人入列。比乌龟爬快不了多少。” 没人敢吭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寒风里变成白气,一团团升起,又迅速消散。 “昨天我说了,哨声就是命令,集合就是战斗!就你们这速度,敌人早把你们老家端了十回八回了!”刘班长的声音陡然拔高,“今天早上,加练!目标,训练场!跑步——走!” 我们拖着还没完全苏醒、又冷又痛的身体,开始跑步。步子根本谈不上齐,深一脚浅一脚,像一群散了架的提线木偶。冷风迎面灌来,从领口、袖口所有缝隙钻进去,刀子一样刮着皮肤。肺叶在冰冷的空气里迅速收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感。脚跟的伤口在每一次踩踏时都传来清晰的、撕裂般的疼痛。 训练场很快到了。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那片黄土地显得更加空旷、荒凉、坚硬。 我们没有像昨天一样练习队列。刘班长让我们在场地边缘站成一排。 “新兵连,体能是基础。没有体能,一切战术、技能都是空谈。”刘班长背着手,在我们面前踱步,“今天早上,测一下你们的底子。三公里越野。” 三公里?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在老家上山下地,走路是常事,但“越野跑步”,还带着“三公里”这个明确数字的,没试过。我们那山路崎岖,但都是走,不是跑。我看向其他人,周文明脸色白了白,嘴唇抿紧。陈光眼神发直,喃喃道:“要了亲命了……”王建军扶了扶眼镜,喉结动了一下。 “看到前面那个小土包了吗?”刘班长指着训练场尽头、一个隆起的、长着枯草的小丘陵,“绕过去,后面有一条煤渣路,沿着路跑,看到插着红旗的岔路口右转,绕回这里。一圈,大概一公里。跑三圈。我会在终点计时。”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这不是比赛。是摸底。但最后三名,中午饭量减半。听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嘶声回答,声音在寒风里发颤。饭量减半?在这高强度消耗的地方,饿肚子简直是酷刑。 “活动一下,五分钟准备。” 我们赶紧小幅度地活动手脚,蹦跳,试图让冰冷的身体热起来。但心里都沉甸甸的。三公里,听起来不远,可对于我们这些刚经历了一天折磨、睡眠不足、脚上带伤的新兵来说,不啻于一座大山。 “预备——跑!” 口令一下,我们像一群被驱赶的鸭子,呼啦啦冲了出去。 开始几十米,还能勉强维持个队形。但很快,差距就显出来了。周文明冲在最前面,步伐轻快,节奏稳定,一看就是有跑步基础的。白脸兵和另外两个城里兵跟在后面。我和其他几个农村兵处在中间集团,步子大,但沉重,呼吸粗重。陈光和王建军落在了最后,陈光跑得歪歪扭扭,王建军则迈着一种很别扭的、像在丈量步伐的小碎步。 脚下是坑洼不平的硬土地,冻得梆硬,硌得脚底板生疼。冷风呛得人喉咙发干,胸口发闷。我努力调整呼吸,回忆着以前上山时喘气的节奏,两步一吸,两步一呼。但负重奔跑和空手上山完全不同,背上虽然没有背囊,但作训服、胶鞋本身就有重量,尤其是这双磨脚的胶鞋,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刀尖上。 绕过小土包,后面果然是一条煤渣铺成的路,黑灰色的煤渣粗糙松散,跑上去“沙沙”响,比硬地稍软,但更滑。冷风在这里毫无遮挡,像一面冰墙拍在脸上。 第一圈跑到一半,肺就像要炸开了。喉咙里全是血腥味。腿越来越沉,像灌了铅。汗水却冒了出来,从额头、鬓角滚落,流进眼睛,杀得生疼。我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视线有些模糊。 前面,周文明已经甩开中间集团二三十米,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中显得稳定而有力。中间集团也开始分化,有人慢了下来,弯腰喘气。我咬着牙,拼命迈动双腿,保持着不掉队。我不能掉队。不能是最后三名。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自己拉风箱一样的喘息,还有身后越来越远的、陈光那破风箱般的哀嚎和咒骂。 跑过插着褪色红旗的岔路口,右转,开始第二圈。身体似乎适应了一些痛苦,或者说,痛苦已经麻木。只剩下一个念头:迈腿,摆臂,呼吸。迈腿,摆臂,呼吸。像个坏掉的机器,重复着单调而吃力的动作。 煤渣路似乎没有尽头。汗水湿透了里面的衬衣,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冰凉刺骨。脚上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整条腿都像是两根僵硬的木棍,只凭着惯性在向前捣。 视线开始摇晃,眼前的煤渣路、枯黄的草、灰白的天空,都扭曲晃动起来。嗓子眼发甜,想吐。我死死咬着牙关,把那股翻涌压下去。不能停。停了,就再也跑不起来了。 路过起点附近时,我看到刘班长背着手站在那里,像一尊黑色的雕像,目光追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身影。他没有喊,没有催促,只是看着。那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呵斥都让人感到压力。 第二圈快结束时,我终于超过了两个掉队的中间集团士兵,喘得像濒死的鱼。前面,周文明已经套了几乎所有人一圈,开始冲刺最后一圈了。他的速度依然没有明显下降,只是脸色有些发白,呼吸粗重了许多。 进入第三圈,地狱真正开始了。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榨干,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从泥沼里拔出腿,需要耗费巨大的意志。肺部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却感觉不到多少氧气进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汗水流进眼睛,又涩又疼,视线彻底模糊,只能凭着本能跟着前面模糊的人影,和脚下灰黑色的煤渣路。 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想不了。只有身体在尖叫,在抗议,在哀求停下来。停下来吧,太累了,太疼了,受不了了…… 不。 一个更微弱,却更坚硬的声音,从骨头缝里,从磨破的掌心,从脚跟的伤口里钻出来。 不能停。 爹蹲在地头,一蹲半天。妈背着一筐猪草,在山路上一步一步往上挪。村支书拍着我肩膀,说“争气”。刘班长叠的那床被子,棱角如刀。 我不能停在这里。停在这里,就什么都完了。 “啊——!” 我不知道从哪里迸发出一声嘶哑的、不像人声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摆动几乎僵直的手臂,将沉重的腿狠狠向前甩出去! 视野边缘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我超过了前面又一个摇晃的身影。 终点线似乎就在前面,又似乎遥不可及。我能看到刘班长站在那里,能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的、破风箱般的嗬嗬声。 最后几十米,我是闭着眼冲过去的。凭着感觉,朝着那个模糊的、黑色的身影撞过去。 脚步踉跄,在越过某个无形界限的瞬间,腿一软,整个人向前扑倒。冰冷粗糙的煤渣瞬间硌满了手掌和膝盖,火辣辣的疼。但我顾不上,只是瘫在地上,张大嘴巴,像离水的鱼一样拼命喘息,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煤灰灌进喉咙,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都飙了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汗水像开了闸的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来,瞬间又在冷风中变得冰凉。心脏跳得像要冲破胸膛。 “起立!不许躺下!慢慢走动!” 刘班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依旧没什么温度。我挣扎着,用手撑地,想要爬起来,手臂却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一只穿着胶鞋的脚出现在我眼前,踢了踢我的小腿。 “起来!想抽筋吗?起来走动!” 是刘班长。我咬着牙,用手肘撑地,一点点蜷起身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腿软得厉害,几乎站不住。我扶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的疼痛和喉咙里的血腥味。 陆陆续续,其他人也都连滚爬爬地冲过了终点,然后以各种狼狈的姿势瘫倒在地,喘息,干呕,咳嗽。周文明是第一个到的,他双手撑膝,脸色苍白,汗水浸透了头发,但腰杆还挺着。陈光是几乎被王建军半拖半拽着过来的,一过线就直接趴在了地上,像条死狗,连喘气的力气都没了。王建军自己也摇摇欲坠,眼镜歪在一边,脸色发青。 刘班长手里拿着秒表,看着我们这群瘫倒一地的“溃兵”,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时间,我会公布。最后三名,自己心里有数。”他收起秒表,“现在,列队!慢走放松!不许停!” 我们互相搀扶着,挣扎着列成歪歪扭扭的队形,开始在冰冷的训练场上慢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刀尖上。冷风一吹,湿透的作训服紧紧贴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让人控制不住地发抖。 肺还在疼,腿还在抖,汗水还在流。 但三公里,跑完了。 我抬起头,看向铅灰色的天空。东方那一线惨白,似乎扩大了一些,但天光依旧晦暗。 新的一天,刚刚开始。而这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第一步,我迈出去了。 虽然踉跄,虽然狼狈,虽然疼得撕心裂肺。 但,总算是迈出去了。 第七章 脚跟下的水泡 慢走了不知道多久,腿还是软的,但那股要命的窒息感和胸腔里的火辣总算下去了一点。汗水被风吹干,在皮肤上留下黏腻的盐渍,作训服后背和腋下深了一大片,冰凉地贴着肉。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的冷,让人牙齿不由自主地打战。 刘班长终于喊了停。“立定!原地休息五分钟,可以放松,不许坐,不许蹲!” 我们如蒙大赦,也顾不上地上脏不脏,一屁股就想往下坐,又被班长冰冷的眼神钉住,只能弯着腰,双手撑膝,大口喘着气,让狂跳的心慢慢平复。肺像个破口袋,每次吸气都带着嘶啦的杂音。喉咙干的像塞了把沙子,连唾沫都咽不下去。 陈光直接蹲下了,脸埋在两腿之间,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是在喘还是在哭。王建军扶着膝盖,眼镜片上全是白蒙蒙的哈气,他摘下来,用衣角胡乱擦了擦,手抖得厉害。周文明站得最直,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胸口剧烈起伏着,但眼神还算清亮,扫过我们这群狼狈不堪的人,没什么表情。 我撑着膝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崭新的、已经糊满黑灰色煤渣的胶鞋。脚跟那里,疼痛变得清晰而尖锐,一跳一跳的,像有个烧红的钉子在往里钻。每动一下脚踝,都能感觉到皮肉和湿透的袜子、粗糙的胶鞋内衬摩擦时,那种湿漉漉、火辣辣的疼。水泡肯定破了,而且面积不小。 “集合!”休息时间短得让人想骂娘。刘班长的声音永远那么准时,那么不容置疑。 我们歪歪扭扭地站成队列,比早上那会儿更不成样子。人人脸上都挂着汗碱,嘴唇干裂,眼神涣散,像是刚被重型卡车从身上碾过去,又拼凑起来的破布娃娃。 “三公里,只是开胃菜。”刘班长背着手,目光在我们脸上缓缓移动,像在欣赏我们的惨状,“就你们这副德行,以后武装五公里、十公里怎么办?山地越野怎么办?现在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没人吭声,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寒风里变成一团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最后三名,”刘班长拿出一个小本子,看了一眼,“张海,陈光,王建军。中午主食减半。有没有意见?” 被点到名的三个人,脸色瞬间灰败。张海是个黑瘦的小个子,低着头,拳头攥紧了。陈光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眼圈通红。王建军扶了扶眼镜,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有意见,憋着!在这里,成绩说话!吃不了训练的苦,就活该挨饿!”刘班长合上本子,“现在,带回!洗漱,整理内务,开饭!” 我们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挪回那排平房。每一步,脚跟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上楼时更是折磨,必须抬起脚,伤口被反复挤压、摩擦,疼得我额头冒冷汗,死死抓着冰凉的铁质扶手,才没一脚踩空滚下去。 回到班里,气氛压抑。陈光一进门就瘫坐在自己床沿,看着地上,眼神发直。王建军默默地拿出脸盆毛巾,准备出去洗漱。周文明脱了作训服外套,里面衬衣湿透,紧贴在精瘦的背上,他拧了条湿毛巾,慢慢擦着脖子和脸。 我没急着洗漱。爬上上铺,小心翼翼地脱掉右脚胶鞋。一股混合着汗味、血腥味和胶皮味的温热臭气扑面而来。袜子脚跟处果然晕开一大片暗红色,已经和破溃的皮肉黏在了一起。我咬了咬牙,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袜子褪下来。 嘶—— 倒抽一口冷气。脚跟靠外侧,一个鸽蛋大小的水泡完全破了,边缘泛白溃烂,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还在微微渗着组织液。周围一片红肿,摸上去滚烫。左脚情况稍好,但也有两个小水泡,亮晶晶的,还没破。 真他妈疼。比锄头砍在脚面上还实在的疼。这疼是持续的,钻心的,提醒着你身体的脆弱和刚才那三公里的代价。 我看着这双伤痕累累的脚,心里有点发沉。这才第一天正式训练,脚就成了这样。后面还有那么多天,那么多更苦的训练,这脚还能不能撑住? “磨破了?”旁边下铺传来周文明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仰头看着我,手里还拿着那条湿毛巾。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把脚往里缩了缩。不想让人看见这副惨样,尤其是他这种看起来没怎么遭罪的人。 “我这儿有紫药水,医务室昨天发的,每人一小瓶。”周文明说着,走回自己床边,从那个看起来很规整的行李包里拿出一个褐色的小玻璃瓶,又扯了一小块干净的纱布。“新的,没用过。”他补充了一句,把东西递过来。 我愣了一下,看着他。他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同情,也没有炫耀,就是很平常的样子,好像递过来的是一块馒头。 “……谢谢。”我接过瓶子和纱布,手指碰到他微凉的指尖。 “破了的地方,用清水把煤渣冲干净,再涂这个,别包太厚,透透气好得快。”周文明说完,就转身拿着脸盆出去了,似乎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握着那瓶小小的、冰凉的紫药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有点复杂。这个城里兵,好像……没那么讨厌? 王建军也洗漱回来了,看到我的脚,扶了扶眼镜,小声说:“我……我还有两个创可贴,你要吗?不过可能贴不住。” “不用了,谢了。”我摇摇头。创可贴那玩意儿,我见过,但没用过。老家干活割了手,抓把土按上,或者扯块破布一缠了事。 我端着盆,一瘸一拐地去水房。冰凉的自来水冲到伤口上,激得我浑身一哆嗦,疼得龇牙咧嘴。但确实把那些黑乎乎的煤渣冲掉了不少。看着那一盆泛着血丝的脏水,和伤口里隐约可见的沙砾,我咬了咬牙,用手指沾着水,一点点把嵌进肉里的细小煤渣抠出来。每一下都疼得我倒吸凉气,额头上冷汗涔涔。 好不容易清理得差不多,我拿出那瓶紫药水。深紫色的液体,有种说不出的怪味。我用纱布蘸了,小心地涂在溃烂的伤口上。药水碰到破损的嫩肉,又是一阵尖锐的刺痛,但很快,一种凉丝丝的感觉蔓延开来,暂时压住了火辣。 涂好药,我没用纱布包,就光着脚,趿拉着胶鞋后跟,慢慢挪回班里。脚后跟不敢沾地,只能用前脚掌撑着,走起路来像只瘸腿的鸭子。 内务检查时间到了。刘班长准时推门进来。他的目光先扫过每个人的床铺。陈光的被子还是那副惨不忍睹的样子,他低着头,不敢看班长。周文明的被子棱角分明,床单平整。王建军的也不错,只是被角稍圆。我的……我爬上铺看了一眼,昨晚班长叠的那惊世骇俗的“刀锋”经过一夜,棱角略微软化,但骨架还在,依旧方正。 刘班长没对我的被子发表评论,只是看了看我光着的、涂着紫药水的脚后跟,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早饭的哨声很快响起。我们再次列队,走向食堂。脚跟的伤口涂了药,又被冰冷的空气一激,疼痛感似乎麻木了些,但走起路来依旧别扭。陈光、张海、王建军三个人,脸色比早上更差,尤其是陈光,眼睛肿着,看样子是真哭了。 早饭是稀粥,馒头,咸菜。稀粥很稀,能照见人影。馒头还是那种掺了杂粮的,硬邦邦。咸菜齁咸,就着稀粥才能下咽。 我们按照班排坐好。刘班长坐在我们这桌的头上。开吃前,他看了陈光三人一眼,对打饭的炊事兵说:“他们三个,馒头减半。” 炊事兵是个老兵,面无表情,从陈光碗里夹走一个馒头,从张海和王建军碗里各夹走半个。陈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手指捏着筷子,指节发白。张海低下头,默默喝粥。王建军盯着碗里那半个馒头,喉结动了动,拿起,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得很慢,很仔细,像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我看着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半个馒头,在这高强度消耗的地方,根本不够塞牙缝。中午怎么办?晚上怎么办? 我拿起自己那个完整的、硬实的馒头,狠狠咬了一大口。粗糙的颗粒感划过喉咙,带着粮食本身的微甜。我用力咀嚼着,混合着稀粥和咸菜的咸味,一起咽下去。胃里有了点温热的东西,身上似乎也恢复了一丝力气。 吃饭时没人说话,只有吸溜粥和咀嚼的声音。周文明吃得很安静,速度不快不慢。陈光几乎是把那半个馒头囫囵塞进嘴里,就着几口稀粥吞下去,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碗里的馒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十分钟,转瞬即逝。 “起立!门口集合!” 我们再次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旋转起来,冲向食堂外冰冷的空气。 上午的训练依旧是队列。稍息,立正,跨立,停止间转法,行进与立定。枯燥,乏味,永无止境。脚跟的伤口在反复的靠脚、转体中,不断被挤压、摩擦,紫药水形成的薄膜早就破了,血又渗出来,染红了袜子的后跟。每做一个“立正”靠脚的动作,都像有一把小锤子,狠狠砸在伤口上,疼得我眼前发黑,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控制住身体不晃。 刘班长的目光锐利如鹰,任何细微的变形、迟缓、错误,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呵斥声,纠正声,一次次响起。 “李铁柱!靠脚无力!脚后跟没并拢!重来!” “陈光!转体方向错了!左右不分吗?” “王建军!手臂摆幅不对!自然摆动!你机器人吗?” 汗水顺着帽檐往下滴,流进眼睛,杀得生疼。脚跟的疼痛从尖锐变得麻木,又从麻木变得灼热,像踩在炭火上。身体因为疼痛和持续的紧绷而微微发抖。但我死死咬着牙,盯着前面人的后脑勺,努力把每一个动作做到位,哪怕疼得冷汗直流。 我不能出错。不能因为脚疼就做得比别人差。周文明做得标准,王建军虽然别扭但认真,连陈光都在拼命跟着。我不能落后。 时间在口令和汗水中缓慢爬行。当上午收操的哨声终于响起时,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被抽空了。脚跟那里已经失去了知觉,只是木木地、沉甸甸地坠在腿下面。 带回的路上,我走得一瘸一拐,比早上更厉害。周文明走在我旁边,看了我的脚一眼,低声说:“回去再用凉水冲一下,药干了再涂点。别感染。” “嗯。”我闷闷地应了一声。心里那点对他“城里兵”的隔阂,似乎又淡了一点点。至少,他不像有些人那样,眼里只有看不上。 午休时间很短。但对我们来说,能躺下就是天堂。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上铺,连作训服都没脱,怕碰到伤口,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把伤脚架在叠好的被子上,让脚跟悬空。冰冷的空气流过火辣的伤口,带来一丝丝可怜的缓解。 身体累到了极点,但脑子却异常清醒。脚跟的疼痛,像一根细线,牵扯着神经。我想起老家冬天上山砍柴,脚踩在积雪覆盖的碎石路上,冻得麻木,回到家在火塘边烤火,那种又痒又疼、百爪挠心的感觉。和现在有点像,又不太一样。那时候的疼,是冷的,是外来的。现在的疼,是热的,是从自己身体里面烂出来的,还夹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的劲。 是因为跑得慢吗?是因为被子叠不好吗?是因为站不直、转不对吗?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那是一种更庞大的、无所不在的东西带来的碾压感。这里的土地,这里的风,这里的口令,这里的人,甚至这里的馒头和稀粥,都在用一种冰冷坚硬的规则,打磨你,塑造你,要把你身上那些属于李家坳的、柔软的、带着泥土和炊烟味道的东西,一点点磨掉,换成和这里一样坚硬、一样棱角分明的质地。 我能被磨成那样吗? 我不知道。 我看着头顶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经脱皮的天花板。窗外,午后的阳光短暂地穿透了云层,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小片惨白的光斑,很快又被流动的乌云吞没。 下午,等待我们的,还不知道是什么。 脚跟还在疼,一跳一跳的,提醒着我它的存在,也提醒着我,这才刚刚开始。 我闭上眼睛,努力把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赶出去。睡是睡不着了,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 手掌心里,那些叠被子掐出的红痕,还没消。和脚跟的伤口一样,都是印记。 是这个冰冷坚硬的世界,烙在我这个农村娃身上的,最初的印记。 第八章 水泡破了之后 下午是战术基础。匍匐前进。 训练场一角划出了几十米长的沙土地。刘班长做了个示范,低姿,侧姿,跃进。动作干脆,带起一片尘土,像贴着地皮的狸猫。 “看清楚了?低姿匍匐,腹部贴地,靠肘膝力量前进。目标,前方矮墙。听我口令,前进!” 我们趴下。沙土冰凉粗糙,混着小石子,硌着肘和膝盖。作训服单薄,没什么缓冲。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把伤脚尽量歪着,不让脚跟直接蹭地。 “前进!” 手肘和膝盖同时用力,身体往前一蹭。沙土灌进袖口和领子,粗糙地磨着皮肤。脚跟到底还是擦了一下地,伤口被沙粒一硌,疼得我吸了口凉气。动作立刻变形了。 “李铁柱!撅什么屁股!肚子贴地!压低!”刘班长的呵斥立刻就到。 我咬咬牙,把身子伏得更低,胸口几乎擦着地。肘和膝交替用力,一点一点往前挪。每动一下,脚跟就在沙地上拖一下,沙粒嵌进溃烂的皮肉里,那滋味没法说。汗顺着额角往下淌,滴进沙土里,砸出个小坑。 旁边的人也在吭哧吭哧地爬。陈光姿势别扭,像条离水的鱼,扑腾得尘土飞扬,但速度不慢。周文明爬得很标准,动作协调,虽然也一脸土,但看着没那么吃力。王建军就慢了,动作僵硬,眼镜上全是土,几乎看不清前面。 几十米的沙土地,爬得无比漫长。沙土呛进鼻子嘴巴,混合着汗水的咸腥。胳膊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估计磨破了皮。最要命的还是脚跟,感觉伤口越磨越大,黏糊糊的,分不清是血是脓还是汗。 终于爬到矮墙边,手掌拍在粗糙的水泥墙上,算是到了。我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嘴里全是沙子。低头看手肘,作训服磨破了,露出里面擦红的皮。膝盖估计也一样。 “起立!返回!继续!” 又是一趟。这次更慢,更疼。伤口似乎和袜子、沙土彻底黏在了一起,每一次摩擦都像在揭一层皮。我爬得眼前发黑,只能凭着本能,肘,膝,拖,蹭。脑子里什么念头都没了,就剩一个字:爬。 爬回去,再来。三趟低姿,两趟侧姿。每次爬完,都像从水里捞出来,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地方,也没一处不疼的。作训服湿透,沾满沙土,沉甸甸地贴在身上。脚跟已经彻底麻木,感觉不到是自己的了。 收操带回时,我走路几乎是在用脚的外侧和脚掌在跳。每跳一下,牵扯着整条腿的肌肉都疼。陈光也瘸着,但比我好点,至少能走。王建军是被周文明半扶着回去的,他眼镜腿好像断了,用胶布缠着,脸色惨白。 晚饭前,刘班长让我们处理伤口。水房里挤满了人,挽起袖子裤腿,肘和膝一片片擦伤,青紫。水龙头流出的水冰凉,冲在伤口上,疼得人龇牙咧嘴。紫药水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脱下胶鞋,小心翼翼褪袜子。伤口和布料黏得太紧,一扯,连着皮肉,疼得我差点叫出来。低头看,脚跟那溃烂的地方扩大了,边缘红肿发亮,中间露着鲜红的肉,沾着沙土和脓血,看着有点吓人。左脚那两个小水泡也磨破了,一片狼藉。 用凉水慢慢冲,把沙土冲掉。水碰到伤口,像针扎。冲干净,涂上厚厚的紫药水,紫色的药液覆盖了溃烂的皮肉,看着更狰狞。我没纱布了,周文明给的那点用完了。就这么晾着吧。 晚饭时,陈光、张海、王建军依旧只有半个馒头。陈光啃得很急,几口就没了,然后眼巴巴看着别人的碗。周文明默默把自己那个没动过的咸菜碟推到他面前。陈光愣了一下,看看咸菜,又看看周文明,没说话,夹了一筷子,低头就着稀粥喝。 晚上没有体能训练,但内务整理时间更长。刘班长要求更高了。我的被子被挑出更多毛病,边线弧度,被角厚度,甚至被面的平整度。他不再亲自示范,只说问题,让我自己改。 我盘腿坐在上铺,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重叠。手指因为反复按压、掐捏,指腹又红又肿,破了皮的地方沾了棉絮,丝丝拉拉地疼。但我顾不上,只是盯着被子,回想他叠的那次,一点点调整,一点点修。 汗水滴在被面上。周围很安静,只有其他人整理内务的窸窣声,和偶尔压抑的咳嗽。陈光也在和他的被子较劲,脸憋得通红,但这次没抱怨,只是闷头叠。王建军戴着他的破眼镜,凑得很近,一点一点抠着被角。周文明叠得最快,也最好,他已经开始整理自己的储物柜了,东西摆放得像用尺子量过。 熄灯哨响时,我的被子终于勉强通过了刘班长苛刻的检查。他用手电照了照,没说话,点了下头。 灯灭了。黑暗和寂静笼罩下来。 我躺在硬板床上,伤脚架在叠好的被子上。脚跟的伤口在黑暗里一跳一跳地疼,火辣辣,带着脉搏的节奏。肘和膝的擦伤也隐隐作痛。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肌肉酸胀得厉害。 累,从里到外的累。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想起白天爬战术时,周文明那标准的动作。想起他推过来的咸菜碟。想起王建军断了眼镜腿,还一声不吭跟着爬。想起陈光看着半个馒头时通红的眼圈。 这里每个人,都在忍着,熬着。不管来自城里还是农村,不管之前是干什么的,现在都一样,趴在这片沙土地上,磨破手肘膝盖,拖着血糊糊的脚跟,一遍遍重复那些枯燥到令人发疯的动作。 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别人为了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被退回去。不能因为叠不好被子,跑不动三公里,爬不好战术,就被打回那个山沟沟。那比脚后跟烂掉还让人难受。 窗外的风声似乎停了。营区陷入沉睡,只有远处哨兵巡逻时偶尔响起的、短促的口令回声,被夜风送过来,微弱,但清晰。 脚跟的疼痛还在持续。我慢慢蜷起身体,侧躺着,把伤脚轻轻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踝上,尽量减少压迫。 明天,还有训练。后天,大后天,还有无数个明天。 我闭上眼睛,在全身无处不在的酸痛和脚跟尖锐的疼痛中,努力寻找一丝睡意。 手掌无意中碰到作训服口袋里一个硬硬的东西。摸出来,是那瓶小小的、冰凉的紫药水。深紫色的液体在黑暗中看不见,但瓶身的轮廓很清晰。 我握紧了小瓶子,塑料外壳硌着掌心。 路还长。这才第二天。 脚跟下的水泡破了,流了血,化了脓。但脚,还得往前走。 一步,一步,哪怕是用脚掌外侧跳着,也得往前走。 第九章 第八天 早上是被疼醒的。脚跟那里像着了火,一跳一跳地胀痛,顺着小腿往上爬。我摸黑坐起来,脚一沾地,钻心的疼直冲天灵盖,眼前黑了半晌。 咬牙挪到水房,凉水冲上去,激得浑身一抖。借着昏黄的灯光看,伤口周围红肿得更厉害了,中间那团烂肉颜色发暗,渗出些浑浊的液体。紫药水也盖不住。我盯着看了几秒,拧开水龙头,又冲了一会儿,涂上厚厚一层新的药水。紫色覆盖了溃烂,但边缘的红肿像道不祥的暗圈。 出操跑步。脚跟每一次落地都像踩在刀尖上,然后那疼痛顺着骨头往上钻。我跑得一瘸一拐,姿势变形得厉害,速度自然就慢了。陈光从我旁边超过去,喘着粗气,但脚步还算稳当。周文明一直在队伍前面,背影挺直。王建军落在我后面不远,步子又碎又急,像在踩蚂蚁。 刘班长跑在队伍侧面,目光扫过我扭曲的跑姿,眉头皱了皱,但没说话。 早饭时,我看着碗里的稀粥和硬馒头,没什么胃口。脚跟的疼痛耗掉了大部分精神。陈光今天有完整的一个馒头了,他吃得狼吞虎咽,像饿了三天。周文明吃相依旧斯文,但速度不慢。王建军小口喝着粥,眼神有些发直。 上午是单兵战术,继续爬。沙土地被无数人爬过,浮土很厚,一趴下就呛一嘴。我尽量用肘和膝的力量,把伤脚蜷起来,只用脚尖着地。但沙坑里地形不平,总有避不开的时候。爬完一趟,脚后跟的纱布(问卫生员要的)又渗出血和沙土的混合物,黏糊糊一片。肘和膝的擦伤结了薄痂,一爬又磨破,沙土嵌进去,和汗混在一起,又疼又痒。 刘班长在沙坑边上来回走,呵斥声不断。“低点!再低!你当这是逛街?”“陈光!胳膊!协调!你同手同脚了!”“王建军!快!蜗牛都比你快!” 我咬着牙,下巴蹭着沙土,一点一点往前挪。汗流进眼睛,杀得生疼,也顾不上擦。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爬到头。不能停。停下来,班长会骂,会更难堪。 中午,脚跟肿得更明显了,作训服裤腿紧绷绷地箍着小腿。我拆开纱布看了看,溃烂面似乎没有扩大,但红肿蔓延了,摸上去烫手。紫药水也干了,结成深紫色的硬痂,边缘翘起。 午饭时,我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半碗粥。周文明看了我一眼,把他那份咸菜推过来一点。我摇摇头。陈光倒是胃口大开,把馒头掰开,夹了咸菜,大口嚼着。王建军吃得很慢,眉头一直皱着,不知道是脚疼还是别的。 下午是理论学习。在冰冷的教室里,坐硬板凳。这比训练轻松,但脚垂着,血液往下涌,脚跟胀痛得更厉害。我偷偷把伤脚架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稍微好受点。 讲课的是个戴眼镜的排长,讲条令条例,讲内务,讲纪律。声音平板,像在念经。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排长的声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不少人低着头,强打精神,但眼皮已经在打架。陈光的脑袋一点一点,差点磕在桌子上。王建军坐得笔直,认真记着笔记,虽然我看不清他眼镜片后面是不是也睡着了。周文明也记笔记,偶尔抬头看黑板,神情专注。 我努力听着,但那些条条款款像隔着一层雾,飘进耳朵,又飘出去。脚上的疼痛分散了大部分注意力。我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手背也多了几道擦伤,结了深色的血痂。这双手,越来越不像在家时那双只是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了。多了伤,多了疤,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课间休息十分钟。我起身,脚一受力,疼得吸了口凉气。慢慢挪到教室外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像要下雪。训练场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沙土打旋。 周文明也走了出来,站在我旁边不远,看着远处的丘陵,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你的脚,最好去卫生队看看。可能感染了。”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没事。抹了药。” “肿了。”他语气平淡,陈述事实。 “……过两天就好。”我嘴硬。其实心里也打鼓。卫生队?听说去了就是抹点红药水紫药水,严重的给两片消炎药。还得请假,看班长脸色。不想去。 周文明没再劝,只是说:“晚上用热水敷一下,可能舒服点。但别太烫。” 陈光也晃悠出来,凑过来,压低声音:“妈的,这理论课比爬战术还折磨人,听得老子脑仁疼。”他看看我的脚,“柱子,你这脚行不行啊?我看你跑步那姿势,跟鸭子似的。” 我没好气:“鸭子也比你跑得快。” 陈光嘿嘿一笑,没反驳。他这几天挨饿挨训,人好像瘦了点,也沉默了点,但那股混不吝的劲还在。 王建军也出来了,扶了扶缠着胶布的眼镜,看看我们,又看看天,小声说:“好像要下雪了。” 确实,空气里的寒意更重了,带着潮湿的土腥气。 晚上,洗漱时,我试着接了盆热水,按照周文明说的,把伤脚架上去,用热气熏。一开始舒服了点,但热气一激,伤口又刺痛起来,而且红肿似乎更明显了。我赶紧擦干,涂上药。心里有点烦。到底怎么样才能好? 内务检查,我的被子又被刘班长挑出毛病,说侧面那条线中间不够饱满,有点“塌腰”。我默默拆了重叠。手指因为反复叠被,指腹的皮磨薄了,一碰就疼。但我没停,跪在床上,一点一点地掐,压,修。汗水滴在棉被上,很快被吸收,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 陈光的被子今天勉强过了,虽然还是不太方正,但至少是个方块了。他松了口气,但脸上没什么高兴的样子,只是疲惫。王建军的被子无可挑剔,周文明的也是。 熄灯后,我躺在黑暗里,脚跟的疼痛在寂静中变得更加清晰。一跳,一跳,带着整个小腿的脉动。肿胀感让皮肤绷紧,发热。我试着把伤脚架高,垫在叠好的被子上,但效果不大。 窗外飘起了零星的小雪,细密的,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斜斜地洒下来,落地即化,悄无声息。 第八天。 脚还在疼。训练还在继续。被子还得叠。 我摸出那瓶紫药水,塑料瓶身在黑暗里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里面的液体似乎少了一点。 握紧瓶子,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雪还在下,细细的,冷冷的。 第十章 摸枪 脚肿了三天,没见好,但也没更坏。疼是疼,可也疼习惯了。早上跑步还是瘸,但步子能迈开了。爬战术时,尽量用大腿和腰腹的力量,脚跟少蹭地。刘班长看见我别扭的姿势,眉头皱了几次,但没再单独训我。只是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需要多捶打几下的生铁。 理论课又上了两次,条令条例,保密守则,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硬着头皮记,有些字不认识,就问旁边的王建军。他推推眼镜,小声告诉我,然后在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写出来。他的字很秀气,跟他人一样。周文明偶尔也插一两句,解释得更清楚。陈光听得直打瞌睡,被后排的班长敲了脑壳。 第八天下午,刘班长集合时,脸上难得有了一丝别的表情,不是温和,是一种更严肃的郑重。 “今天下午,武器常识与操作。”他目光扫过我们,“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摸枪之前,都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给我收干净!” 我们被带到器械库后面一个独立的小院,有围墙,门口有哨兵。院子里很干净,水泥地面扫得泛白。靠墙一溜长桌,盖着深绿色的帆布。 刘班长让我们立正站好,他自己走到桌前,唰一下掀开帆布。 下面是一排步枪。乌黑的枪身,暗红的木质枪托,在下午寡淡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枪身很长,比我想象的长。一股淡淡的、类似机油和钢铁混合的独特气味飘散开来,有点呛鼻,又有点……让人心头一凛。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真正的枪。不是民兵训练时摸过的老旧的、快要报废的“汉阳造”,也不是墙上宣传画里那种。是真的,沉甸甸的,透着杀气的铁家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排枪。陈光眼睛发亮,脖子伸得老长。周文明抿着嘴,目光很专注。王建军扶了扶眼镜,喉结动了一下。我能听见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敲着耳膜。 “56式半自动步枪。”刘班长拿起一支,动作熟练得像拿起自己的胳膊,“枪长,带刺刀一米三,不带刺刀一米零二。空枪重,三公斤八五。弹容量,十发。有效射程,四百米。” 他一边说,一边熟练地摆弄着枪身,让我们看枪管、准星、标尺、枪机。每一个部件,在他嘴里都有一个冰冷而准确的名字。他的手指抚过枪身,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 “看清楚了。这是你们的伙伴,也是你们的武器。从今天起,学会用它,熟悉它,爱护它。听明白没有?” “明白!”我们吼得格外响亮,声音在小院里激起回声。 “现在,按顺序,过来领枪。双手接,枪口朝下,任何时候,不准枪口对人!这是铁律!谁犯,滚蛋!” 我们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轮到我的时候,刘班长把一支枪递过来。我伸出双手,触手冰凉,沉重。比我掂量过的任何一把锄头、铁镐都要沉,而且这沉,是收敛的,内蕴的,带着一种蛰伏的力量感。我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枪口朝下,双手捧着,感觉掌心那片冰凉透过皮肤,渗进骨头里。 我退回队列,低头看着怀里的枪。木托颜色深沉,纹理粗糙,有些地方已经被无数双手摩挲得发亮。枪管乌黑,上面有些细小的划痕。准星小小的,尖尖的。我试着用拇指碰了碰扳机,冰凉,坚硬。 “都拿稳了!下面,教你们验枪!”刘班长自己拿起一支,做示范。“验枪,是为了确保枪膛内没有子弹,保证安全。任何情况下,拿到枪,第一件事,验枪!看我的动作!” 他左手托枪,右手拉开枪机,枪口朝向安全方向,眼睛凑近枪膛,仔细查看,然后关上枪机,扣动扳机,听到“咔”一声空响。“看到没有?就这个流程。现在,听我口令,一步一步做!” 我们手忙脚乱。枪太长,拿不稳。拉枪机要用巧劲,我用力过猛,差点把枪甩出去。查看枪膛时,眼睛对不准那个小孔。关枪机时,手磕在机匣上,生疼。扣扳机时,那“咔”的一声轻响,却让人心里一跳。 “慢点!急什么?看准了再做!”刘班长在队列里巡视,不断纠正。“你,枪口歪了!”“你,眼睛看哪儿?看枪膛里面!”“扣扳机轻点!那是扳机,不是烧火棍!” 反复练习了十几遍,直到每个人都能勉强连贯地做完验枪动作,虽然依旧笨拙。 然后是持枪姿势。立姿持枪,肩枪,背枪,挎枪。一个简单的“肩枪”动作,左手托护木,右手握枪颈,将枪送上右肩,枪身要正,枪托底板要卡在肩窝。我做起来总是别扭,枪身歪斜,枪托要么太高顶着下巴,要么太低滑下肩膀。陈光做得比我好点,他力气大,能把枪稳稳定在肩上,但身体僵直。周文明动作协调,姿势标准,但肩枪时总让人觉得缺了股劲。王建军最吃力,枪在他肩上晃晃悠悠,像随时要掉下来。 “枪要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么僵硬,怎么打仗?”刘班长用脚踢正我的前脚,“重心!重心稳!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微曲膝!不是让你扎马步!” 一下午,就在这单调的持枪、放枪、验枪中过去。手臂因为一直端着沉重的步枪而酸胀发抖,虎口被磨得发红。但没人抱怨,每个人都瞪着眼睛,努力记住每一个动作要领。空气里那股机油和钢铁的味道,似乎渗进了衣服和皮肤里。 收操前,刘班长让我们最后验一次枪,然后按照编号,把枪交回桌上,看着他用帆布仔细盖好。 “今天只是开始。枪的分解结合,保养,射击原理,瞄准击发,后面慢慢学。”他看着我们,“记住摸枪的感觉。记住安全铁律。枪,不是玩具。都给我刻在脑子里。” 回去的路上,手臂还在微微发抖。但我忍不住反复握拳,张开,回味虎口接触枪身木质护木时,那种粗糙扎实的触感,和扳机冰凉的坚硬。 晚饭时,陈光兴奋地比划着拉枪机的动作,压低声音说:“嘿,真带劲!那家伙,沉!有劲!”周文明安静地吃饭,但眼睛比平时亮。王建军用拿筷子的手,不自觉地模仿着握枪的姿势,眉头微蹙,似乎在回忆动作细节。 我没说话,只是慢慢嚼着馒头。嘴里是粮食的味道,但鼻子里,好像还残留着那股淡淡的、冰冷的钢铁和机油气味。 晚上躺在床上,我摊开手掌,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看。虎口那里红了一片,摸上去有点发热。脚跟的疼痛似乎被这新奇的、沉甸甸的感觉冲淡了些。 枪。 我闭上眼,眼前似乎还是那排乌黑锃亮的枪管,和刘班长抚过枪身时,那双粗糙而稳定的手。 这才只是摸到。 路,还长。但手里,好像终于有了点实实在在的、有分量的东西。虽然冰凉,虽然沉重。 窗外,夜色深沉。风声里,似乎隐约夹杂着远处靶场传来的、沉闷的、像是重物击打厚棉被的声响。 砰。砰。 很远,很模糊。 但我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