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月光今天也想创亖我》 1、第01章:天卦(一) 正德二十六年,白沙洲大旱,朝廷开京仓赈灾。 灾粮未至,沿途便已经流言四起。 “旱鬼过境,所至不雨?” “嘘……我朝律法明文规定,严禁鬼神乱力之词!” “拉倒吧!庄稼都已经晒死完了,再不下雨人也要热死了,三公子今日要在城中祈福求雨,咱们也赶紧帮忙!” 夕阳西下,官道上零星的百姓窃窃私语,偷偷把藏在怀里的黄纸撒出来,热风平地卷起,吹得纸片漫天飞舞,不偏不倚砸在明晏的脸上。 黄纸下露出一张年轻的脸,眼底却骤然聚起一丝嫌弃:“这什么玩意,鬼画符?” “你没听见啊?”近卫燕云和他并肩骑马,早就热得满头大汗,“白沙洲临海,竟然也会有三个月滴雨未落的稀罕事,民间谣传是旱鬼过境,必须要请高人驱邪镇恶,祈福求雨。” 他说得摇头晃脑,让明晏忍俊不禁:“你一个人高马大的武将,迷信这种东西丢不丢人?” 燕云语气兴奋,朝他挤眉弄眼:“你别不信,白沙洲还真有这么一位高人!过了苍凉山今晚就能入城,到时候我也想让他算一算,财运、福气……姻缘!” 明晏抿抿嘴,心底飞速闪过一个名字。 传闻,太曦王朝出了一位百年不遇的绝世奇才,此人名为时浅,是苍王时磐的三公子。 传闻又说,时浅天生青瞳,一手绝学天卦能洞悉过去未来,简直是料事如神。 百姓趋之若鹜,慕名而来求签问卦的访客络绎不绝。 但这位小公子的出身其实并不光彩,生母是远近闻名的舞伎,最后更是挟子逼婚硬嫁进了王府。 时磐惹上这种风流债,自知有损名声,幼子没带去过京城,他也没见过。 见他心神不宁,燕云用手肘戳他,笑道:“你想算什么?” 明晏心底发痒,看上去却一脸冷漠:“我没兴趣。” 燕云阴阳怪气:“啊对对对,护送灾粮的任务原本是交给了李将军,人家好好的下个楼梯怎么就摔伤了腿?” 明晏理直气壮:“他自己摔下来关我……” 燕云睁大眼睛瞪着他。 果然,后半句话的声音渐渐心虚,明晏厚着脸皮死不承认:“关我什么事。” 燕云偷笑,半开玩笑道:“要不还是让人家给你算算这趟回去后会不会挨骂吧。” 明晏随手把符纸捏成一团扔了,抬眸扫过夕阳万里的白沙洲上空:“我看就是个神棍,时浅要真这么有本事,那就让老天爷下场雨让我开开眼界……” 话音未落,一道雪亮的闪电撕碎天幕,远方隐隐有雷声滚动。 明晏脸上的嘲讽瞬间凝固。 乌云从海边压来,豆大的雨点紧随而至,树杈上零星的枯叶子跟着掉下,一片一片飞过眼前。 下雨了? 真下雨了! 骡马车队受惊连连倒退,燕云愣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我看你才像高人,这张嘴是开过光了吧?下雨了,大旱三个月竟然真的下雨了!快,快把灾粮挡上别淋雨!” 四周腾起呛人的土腥气,狂风起时更是迫得人无法呼吸。 明晏只是好奇,但他压根不信邪,可这阵雨实在有些诡异,让人不寒而栗。 雨打声,飞叶声,虫鸣声,似乎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鼓角声? 明晏面带疑惑,从一瞬的迷茫中回过神来:“燕云,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什么?”燕云被吹得几乎睁不开眼,“你大点声!” 骤然间有了不好的预感,明晏扬鞭催马,嗓音陡然凌厉,命令:“燕云,就近找掩体躲起来,我去前面看看情况!” 骏马在山间跳跃,很快站到了高处。 远方,三柱狼烟穿过层层雨幕从白沙洲冲天而起,火光已经烧红了半边天! “三柱狼烟……”明晏紧绷了身体,他来不及多想,调头急呼,“有敌军入侵,白沙洲遇袭,三柱求援!” *** 白沙洲一夜失守。 明晏从苍凉山飞奔至此,这一路电闪雷鸣,雨泼成帘,火竟然还能烧成一条长龙。 城中黑烟弥漫,却是一种诡异的死寂,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眼前瞬间泛起黑白色麻点,耳鸣嗡嗡响起的同时,四肢也立刻酸软。 不对劲……这烟中似乎掺杂了让人眩晕的毒药。 明晏一个踉跄赶紧下马,抬手重压额心强自清醒,又快速将衣摆撕成布条,沾着地上的泥水打湿覆住口鼻。 视线重新清晰之后,他看到了满街的尸体,一个个脸色青紫,瞪目张口,可怖异常。 仅是一眼,他在酷热里后背发寒,冷汗混着雨水从脸颊滑下。 遥遥又有马蹄声传来,他分不清是敌是友,只能先往旁边巷道里躲。 隔着暗光,前方的泥泞里躺了一个人,一身华贵的银狐裘分外醒目,脸上还戴了个古怪的银面具。 明晏停下脚步,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有病吧,这么热的天穿狐裘。 他小心上前,用脚尖轻踢没反应,也不知这人是中毒还是中暑,弯腰把人扶起来:“喂,醒醒!” 脖子微一倾斜,银面具从脸庞滑落,露出一张苍白稚嫩的脸,这人睁开一双还在神游中的桃花眼,一抹青色从眼瞳里荡开。 明晏脸色一沉——这双眼睛……错不了,这人就是时浅。 他没想到传说中天卦神算的三公子长得这幅模样,没有清雅脱俗,没有气质卓然,或许是因为还没回过神,看着甚至还有点傻。 时浅眼神涣散,一动不动。 明晏轻啧一声,一把抓住肩膀狂摇起来:“青瞳……你是时浅?快醒醒,你爹呢?敌人怎么打进来了?” “爹?”时浅被摇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沾着泥水的双唇费力地动了动,“我爹……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嘘……”明晏捂住他的嘴,扭头望向前方,“有人过来了。” 风还在呼啸,吹得烈焰如同鬼影层叠。 哒哒的马蹄声不断传入耳中,速度越来越急,几个魁梧的身影正在逼近,为首的人长臂一挥,呵斥:“找!把时浅找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 一队人马四散跑开,溅起烟尘泥土。 明晏把他连拖带拽挪到了角落里,待那群人走远,眼眸蓦然阴沉:“他们在找你?” 浓烟裹挟着血腥味呛入鼻腔,时浅额角浸汗,手脚却在发凉,空洞的眼睛慢慢凝聚,努力从指缝里挤出一句话:“我不认识他们。” “看衣着,是东海上敌国万流的士兵。”明晏的声音压得极低,另一只手已按上腰间的刀柄,“万流人为什么要找你?” 时浅听出一丝危险,他觉得那柄蓄势待发的刀似乎随时都要砍向自己。 但时浅其实也没猜错,因为下一秒雪色刀刃就已经贴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陌生少年不好相处。 他咽回血沫,咬着字眼重复:“我、不、认、识、他、们!黄昏的时候,我在城中求雨,风刚刚聚过来,忽然到处都开始失火,万流的军队也破城而入,之后我就晕过去了。” 明晏的拇指有力地滑抵在时浅的下巴,强行抬起:“这雨真是你求来的?我朝律法森严,你竟然敢公然行此巫蛊之事?” “又不是我想求雨。”时浅甩开他的手,毫不退缩地瞪了回去,“我爹当然知道太曦律令,但百姓跪在王府外求了半个月,朝廷的赈灾粮又迟迟送不到,我能怎么办,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了!” 两人对望着彼此,有猜忌,有警惕,还有一丝好奇。 明晏沉思,要真是万流偷袭入侵,这会战船怕不是已经停在海岸上了,但白沙洲是太曦的东海边陲,有两万军士镇守,又怎么可能放任敌人长驱直入毫无抵抗? 现在不是乱猜的时候,他必须先离开毒烟弥漫的白沙洲。 明晏环视周围,吹哨喊回自己的马,又拎着时浅扔了上去:“大雨天火势蔓延还能如此迅猛,必是提前在城中踩点做了准备,火中甚至还掺了毒,风一吹早就扩散开了,白沙洲保不住了,先撤退再求支援!” 时浅却毫不犹豫地指着另一个方向:“别回头……生门在北,往北走才能逃出去。” “这种时候还装神弄鬼?”明晏的嘴角闪过一丝不耐烦,无视了他的提议,“我要回苍凉山调兵!” “信我,我不骗你。”时浅去夺缰绳,“生门在北!快!” 退无可退,明晏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这一路死人挤着死人,马蹄溅起血水,仿佛人间地狱。 时浅气若游丝地靠在他背上,说不出话,只抬手指路。 远远的,能勉强看出来前方高门府邸的轮廓。 赤红的火星子在雨中被卷飞百米高,又化作焦黑的灰尘散落下来,两种截然相反的景色交织在一起,苍王府残破的匾额轰然砸落,在两人面前摔得粉碎。 “这就是你说的生门?”明晏黑着脸,无语片刻,胸中的怒火几乎炸裂,“我怎么看着像你们家大门?” 时浅从马背上摔下来,双腿却软如烂泥站不起来,往前爬都成了奢望。 大火烧毁了他的家,也烧毁了最后的希望。 呆若木鸡的刹那,一只小箭破空而来! “回来!”明晏一刀砍断小箭,低斥,“你不要送死!” “找到了!”追兵首领收弓冷笑,“抓活的!” 逐渐包围的身影越来越多,明晏面无表情地沉默一会,万分嫌弃:“我看你是想把我往黄泉路上带。” 时浅一个激灵如梦初醒,他抬手擦拭唇角,偏头啐掉了口中的血,又慢慢抬头看向明晏:“你死不了。” 冰凉的雨水滴答落在两人的眉间。 明晏恍惚感觉这张刚刚还有些傻的脸庞倏然间变得深邃神秘起来。 他闭眼,再睁开时已是孤注一掷,手里那柄雪色长刀微微下压,刀锋折射出寒芒。 “我死不了,那他们就活不成!今天你若是算不准,我要你一起陪葬!”《 》 2、第02章:天卦(二) 几个人扑向时浅,长刀砍来,用的却是刀背。 明晏心下了然——敌人要的是活口。 时浅就是他的生门! 明晏勒马大跨一步,反手一刀将背后的人捅穿,迅速拎起时浅扔回马背。 “左边。”时浅稍微缓了口气,“这次没骗你,长宁街走到尽头就能从北门出城。” “骗?”明晏听到这个字差点把他又扔下去,“白沙洲是海防第一城,我们得往西走才能通知守备军前来支援。” “西边是四通八达的官道大路,你过去被前后夹击等于送死。”时浅死皮赖脸地抱住他不撒手,冷静分析,“北门往外从山路绕,我们才有机会脱身。” 明晏保持着蓄势待发的姿势,咬牙切齿:“绕几天黄花菜都凉了!我还怎么调兵来救?” “救不了的。”时浅无奈,“朝廷已经三年发不出军饷了,就连今年的大旱也是拖了三个月才肯开京仓赈灾,守备军早就名存实亡,不战则已,一战必败!” 明晏豁然扭头,眼中尽是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那双青瞳像碎掉的美玉,哀伤却不容置疑,让他将后半句的质疑强行咽了回去。 四方骤然跃起数条人影,长刀逼至眼前的刹那,明晏一瞬回神,干净利落地抬腿一脚把敌人踹进了火海中。 骏马从废墟上一跃而起,他遮住的脸半明半暗,被风吹起的马尾正好扫在时浅鼻尖上。 那是一种炽热的、干净的阳光味。 北门往外,掠过树林,两人在天光乍破之前躲入了山中。 暴雨冲刷着山涧,干涸的溪流重新奔涌起水流。 时浅身体麻木,他靠在一棵树上,好奇地打量着眼前陌生的救命恩人。 明晏扯掉了脸上的布条,一身黑色短打配银色轻甲,手里提着一柄雪一样的白色长刀,扎着一个干练的高马尾,个头高挑,脸却生的柔美。 看着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有点好看,又有点凶。 明晏看他的目光则充满了戒备,回忆刚刚的惊魂:“你就是时浅?” 时浅老实点头。 明晏追问:“我奉命护送赈灾粮,刚到苍凉山就听见了鼓角声,我连夜奔袭想去找时磐,结果把你捡回来了,白沙洲是东海边陲第一城,敌人是怎么偷袭入城的,又为什么要活捉你?” 时浅更加老实地摇头:“不知道。” 明晏若有所思:“你怎么会晕在那种地方?” 时浅继续摇头:“不知道。” 明晏额头的青筋一点点紧绷:“你不是料事如神的天卦神算吗?一问三不知?” “我又不是神仙。”时浅摊手,“我说了敌人是忽然打进来的,其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还敢乱指路!”明晏黑着脸,“你说我死不了……也是骗我的?” 时浅理直气壮地看着他:“我不哄你两句,你怎么有动力带我逃跑?万一你把我扔了……” “砰——” 明晏一脚踢在树干上,整片树皮“咔咔”碎成渣子掉下来,一字一顿:“你敢耍我?” 时浅脑补这一脚踹在自己胸口的画面,露出一个尴尬的笑。 这少年生了一张温润如玉的脸,竟然是这般表里不一的暴脾气? 时浅不觉得自己是什么绝世奇才,因为他的青瞳是天生的,大多数时候他眼里看到的东西和普通人无异,偶尔才会有所谓的灵光一闪。 也许是真有点天赋,也许纯粹就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昨天黄昏的时候,他在白沙洲设祭坛祈雨。 三百武士披甲开道,五百侲子击鼓相迎。 他头戴银翼面具,身着银狐大氅,长剑点燃卦纸,“唰”的一下勾起凌厉的剑风。 天边真的有雷光开始闪烁,散漫的云层缓缓移动,在远方海的上空投下巨大的阴影。 围观的百姓一边虔诚祈祷,一边探头眺望。 然而,一道极不和谐的鼓角声猝然响起。 他站在高台上,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脸去——黑烟? “咔——” 祭台猛地一晃,大地竟然有起伏不定的震动,由远及近,越来越剧烈! 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黑漆漆的兵马已经兵临城下,远方也传来哨兵的急呼——“报!敌军偷袭,白沙洲遇袭!” 敌人从何而来,他真的一无所知。 但眼下他还是得识趣点,先扒着这人逃命更重要。 气氛有些尴尬,时浅赶紧狡辩:“没……没耍你!你就说我们是不是脱险逃出来了吧?” “难道是为了你这双青瞳?”明晏凑近一步盯着他看了须臾,“万流是东海上最强大的国家,和太曦仅仅一海之隔,他们不仅有皇室,还另设国教辅政,由教王传教掌权,魔教信奉鬼神,以此蛊惑人心,会不会是看中了你天卦的能力?” 时浅的眼睛清澈单纯,带着某种近乎固执的虔诚:“天卦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不是抓了我就一定能算出来。” “蠢货。”明晏忽然就笑了,按着脑袋用力摇晃了几下,“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他们只要把你抓回去,再说出来的话是天机还是胡扯就由不得你了。” 时浅被摇得想吐,赶紧抓住那只手从头顶挪开,这才问道:“还不知道你是谁?护送赈灾粮这么重要的事情,你身份不简单吧?” 不等明晏回答,草丛里又传来了窸窣声,数十米外簌簌钻出了几个鬼祟的人影。 明晏一把拽住时浅塞入杂草中,嘘声道:“走。” 山路崎岖已经无法再骑马,两人顺着溪水小跑。 时浅身上余毒未散,没跑几步脚下一滑直接滚进了溪流里。 “哗啦”的落水声在山野里格外刺耳,追兵立刻扭头猫着腰从四面围过来。 明晏狼狈地拎着他,觉得自己今天真是捡到个瘟神,莫名燃起一股火气:“拖油瓶。” “使、使不上劲。”时浅抓着这根救命稻草不敢松手,嘴巴抹蜜似得讨好,“好哥哥,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再撑一撑,手脚已经恢复了。” 明晏将他拽上岸,手上的刀锋一斜,折射出一道雪亮的白光:“我果然还是想砍死你。” 时浅立刻闭了嘴。 雨还在下,昨天还是燥热难耐,今天就有些凉意刺骨。 两人继续逃命,寂静的山里忽地传来急促的喘息声,附近有东西在嗅来嗅去。 时浅听出了这种声音,用手肘推了推他:“是猎犬!真把我们当野兽在围捕呢。” 明晏冷不丁地挖苦:“这就是你说的脱险?就这点算命的本事,趁早改行吧。” 猎狗不止一只,脚步声也踩着杂草逼近。 时浅搓揉手腕,刚刚的落水反而让他精神了不少,紧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人影,提醒:“我差不多能动了,必须先解决这群人才能逃命。”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眼,同时起身出手! 漫山遍野都响起了狗吠声,时浅一脚踹飞了一人,夺刀反手又劈倒另一个,不等喘口气,草丛里一只狗龇牙飞扑上来! 雪光一闪,明晏帮他砍翻那条猎犬,夸道:“还可以嘛,我差点以为你是只病猫!” 时浅更加好奇他的身份了:“你身手不错,我倒是没听过太曦什么时候又出了一位少年将军,你这刀好漂亮,有名字吗?” “这刀名为风怜雪,是大哥送我的。”明晏矢口否认,“我不是什么将军,大哥觉得我娇生惯养,把我扔到帝都三大营里去锻炼了几年,我无官职头衔。” 时浅边跑边问:“你大哥是谁?” 明晏紧随其后:“我大哥是当朝太子。” 时浅脑中惊雷炸响,终于后知后觉地猜到了他的身份。 正德帝子嗣众多,但只有两个中宫嫡出的皇子,长子明昊早已经被册立为太子,次子明晏是他的第十七个孩子。 这暴脾气的美少年竟然是皇子! 又是一串雷电落下,照亮了不远处几个悄然抬起的手臂。 明晏听见机械扣响的声音,“咔嚓”声掠至耳畔的前一瞬,时浅抱着他在地上一个打滚,电光石火间,暗箭“啪啪啪”连续打入他们身边的大树里。 太糟糕了,白沙洲大旱三月,即便是在山里,树叶也掉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了成片枯黄的杂草和光杆的树干,太难藏身了。 两人在灌木丛里匍匐前行,肉眼难以捕捉的暗箭仍在头顶乱窜。 今天难逃! 明晏觉着这么下去凶多吉少,观察了一下地形后,给他指了个方向:“看见那几棵大树了吗?你往那边跑,把人引过去,我绕后去偷袭。” 时浅掂量着距离:“我当靶子容易,你趁机脱身去杀他们难。” “只能冒险了。”明晏抖落刀尖上的血渍,“拖下去等援兵一到,我们更加插翅难飞,速战速决吧。” “好。”时浅按住眼睛闭目片刻,重新戴上银面具,“尚不到穷途末路。” 明晏忍了忍,还是忍无可忍:“再装神弄鬼我先砍了你。” 面具下的唇角似乎极轻地勾了一下,那笑意仿佛真的带了些许神秘。 时浅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在稀疏的树木间急速变向,勾引着敌人将暗箭射向自己,又一个眼神甩向明晏藏身之处。 明晏如同潜伏已久的猎豹绕到附近,一出手就是刀刀致命地砍翻几个人。 “喂!”时浅瞄到一个身影,惊呼,“身后!” 一个垂死挣扎的人用尽力气跳起来,一把抱住明晏抽出匕首往腰上捅! 血迸溅而出染红腰侧的衣衫,一股诡异的冰凉感迅速扩散,顿时眼前全是重影。 明晏是真的有些累了,顾不得伤口顿时血流不止,直接一刀了结敌人。 “刀上有毒!”时浅赶紧跑过去扶他,沾了点血放在鼻尖嗅了嗅,微松了口气,“应该是曼陀罗的毒,是麻药不是毒药。” 明晏喘着粗气,眼神愈渐疲惫:“麻药?看来他们还是不死心想活捉你,这药多久能散?” 时浅架着他艰难地往深山走:“估计要一两个时辰吧,此地危险,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不远处山林间,犬吠声此起彼伏。《 》 3、第03章:天卦(三) 天已经亮了,好在山里起了雾,朦胧一片。 暴雨还在持续,密集的雨打声遮掩了两人的脚步声。 麻药劲渐渐上来之后,明晏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时浅的身上。 两人左拐右绕终于找到一块巨岩缝隙,一起挤在里面避雨。 时浅丝毫不敢松懈,抖开狐裘,把明晏整个人塞了进来:“最多半个时辰你就不能动了,先休息吧,现在已经立秋,雨一下马上就会降温,别着凉。” 身子渐渐动弹不得,明晏歇了口气,问道:“你年纪小,武功这么好,时磐教你的?” “嗯。”时浅点头,“我爹不想让我去军营,就自己在家里教我武功。” “哦?”明晏不解,“为什么?” 时浅腼腆一笑:“公子金贵,不知道世人重嫡庶,我上头有两个哥哥,嫡母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当然要安分守己,免得惹人讨厌。” 明晏不屑一顾:“时磐也就一妻一妾,我父皇后宫里一堆女人,吵死了。” 时浅跟着调侃:“你爹是皇上,咱比不了。” 明晏口无遮拦:“时磐五大三粗的糟汉子,怎么生出来的儿子一点不像他?别是在外面乱搞……” 时浅顺手在他的腰伤上一拧:“以貌取人不可行,你看着也不像莽夫,打架挺厉害。” 明晏被这么一拧,两眼一翻脸都青了,差点当场晕厥。 时浅的眼眸上挑,微微眯了起来,竟带着些甜丝丝的笑意。 但凡明晏现在还能动,肯定又要一脚踹上胸膛,但此刻的他只有眼珠能转,就算瞪得再大再圆,终究也只能忍了这口气。 时浅把银面具轻扣在他脑袋上挡风,然后才开始检查他腰上的刀伤。 明晏努力抬着眼皮往上瞅:“八月穿狐裘,还戴着这么个古怪的东西,你怕不是中毒之前就中暑晕倒了吧?难怪能侥幸活下来。” 时浅撕了一块衣摆包扎止血:“银狐裘和银面具都是祭祀的巫祝服,你听过大傩舞祭祀吗?和那个差不多。” 明晏好奇:“跟谁学的?” “我娘。”时浅眼里难掩担心之色,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我娘跳的是驱邪镇恶、祈求神明祝福的傩舞,不是外面传的那些风月之舞!” 明晏不了解,便也没有多问,除去身体的疲惫,腹中的饥饿更加难忍,大旱三月过后,山里连个能充饥的野果都找不到。 肚子在咕噜噜地叫,时浅清理完伤口,钻出去摘了几片还没彻底干巴的树叶回来:“凑合着充饥吧,去苍凉山的官道有一条小路,以前山贼盘踞在此打劫,后来我爹带人上山剿匪顺带把路毁了,眼下虽然还能走,但是得费点力翻山越岭,你先休息,等天黑再走。” 明晏没接,半边脸都开始微微发麻了,瞪着他:“神算大人,你有没有点眼力劲,看不出来我动不了吗?” 时浅“哦”了一声,直接把树叶塞进了他嘴里。 明晏勉为其难地嚼着,嚼了几口后还是吐了:“太难吃了。” “吃吧,吃树叶总比啃树皮强。”时浅又强行塞了几片,展颜笑了,“战死沙场是荣耀,饿死在山里怕不是要遗笑百年了。” 两人对视着。 氤氲的水雾像一层薄透的轻纱笼在明晏的脸庞上,他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反倒像富贵人家玩累的小少爷,很是好看。 时浅满嘴恭维:“殿下不仅武艺卓绝,这张脸更是若天人之姿……你年纪不大,等过个几年,怕不是要成祸害了。” 明晏猝不及防被他一通奉承听得愣住,脸庞不自禁地泛起一抹红晕,强自镇定地继续嚼树叶。 时浅又眨了好几下眼睛,忍不住偷笑:“肯定不止我一个人这么夸过你吧?” 明晏冷着脸,只有双颊的红潮更深:“天人之姿这四个字和我不搭边,和你这种神棍倒是般配。” 时浅觉得这人还挺好玩,虽是皇子,倒也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不说话不动的时候,还真是如玉雕般精致。 可惜一开口也是真的不讨人喜欢。 一直等到入夜,雨中起了雾,夜里清寒,遥遥还能听到几声狗吠,好在离得远,并不会被发现。 明晏苏醒过来,他垂头晃了晃湿漉漉的头发,麻痹感已经消失,又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催促:“趁天黑走吧,燕云一定还在苍凉山等我,我得去找他会合。” 两人摸黑赶路,山路愈发陡峭险峻。 时浅出身白沙洲,他走在前面轻车熟路地辨别方向,拨开挡路的树杈,抓着一根枯藤轻盈地向上爬,站稳后回头去拉明晏。 明晏借力攀上,耳朵还在认真听着远方的动静:“还要爬多久?” “如果不再遭遇追兵……”时浅认真算了算,“大概两天。” 明晏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真远。” 时浅继续带路:“有路就不错了,别挑。” *** 两天后,明晏回到苍凉山隘口,骡马车队已经先行撤退,只有燕云心急如焚地守在原地等他。 “主子!”燕云声音嘶哑,眼眶赤红,“白沙洲保不住了,不仅白沙洲,东地七城也要沦陷了……” 明晏心中如坠深渊。 太曦东地分七城设防,白沙洲是海陲的第一线,如今万流的船队停在海岸,五万军士势如破竹地占领了城池。 正如时浅预料的那样,白沙洲兵败的消息插翅般传开的同时,后防六城士气瞬间崩塌,军心涣散之下,死的死,逃的逃,随即放弃抵抗弃甲投降。 如今,万流的兵马还在往内陆推进,他们早已失去了挽回之机。 明晏咬紧牙关,追问:“时磐在哪?” 燕云小心地瞄着时浅,他一眼就从对方特殊的青色瞳孔里猜出了身份:“时磐……力战殉国,遗体也落入了敌人之手。” 时浅愣在原地,彻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燕云语速急促:“主子,大敌当前,我们必须撤退回帝都再做打算。” 明晏站着没动,眼底翻涌着不甘,心下百转。 太曦和万流中间隔着不远不近的海,敌人即便是偷袭得手,但后续的支援肯定没有那么快,只要守备军奋起反抗,或许能拖住战局等待帝都支援。 “主子。”燕云看穿了他的心思,上前一步,“东地一破,敌军距离帝都不过八百里,这里太危险了!” 明晏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寒冽:“世子呢?我记得时磐还有两个儿子,他们在干什么?” 燕云回忆道:“敌人入侵的时候世子和二公子正好在外巡察,侥幸躲过了城中的毒烟,眼下溃不成军,他们也只能一起后退。” 明晏烦躁地翻身上马:“此战蹊跷,必须严查!敌人的船队是怎么掩人耳目开到海滩去的?城里的毒烟又是什么时候藏的?那么大的雨,火不仅不熄灭,为什么越烧越旺?还有那平地卷起助长了火和毒的狂风……” 忽然,明晏的声音戛然而止,似乎反应过来什么事情,低头看向了时浅。 祈雨……是这家伙在城中祈雨引来了风! 有关系吗?还只是偶然? 大旱三月,为何不偏不倚在这个节骨眼上祈雨? 无数疑云在明晏脑中炸开,他缓缓策马靠近时浅,居高临下地伸出手:“上马,跟我回帝都再说。” 时浅抬头看着他。 那双眼睛里又带上了敌意和警惕,逃亡路上残存的一丝微弱信任荡然无存,前几天的并肩作战恍若一场幻梦。 他忍不住回避那束锋芒的目光,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我娘呢?” 明晏转向燕云,燕云眉头紧蹙没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半晌才犹豫地开口:“白沙洲被屠城了……侧妃若是当时在城里,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时浅的身体剧烈一晃,他仿佛被投进了深水潭,只剩下尖锐的嗡鸣在颅腔内疯狂冲撞,呼吸越来越沉重。 他想哭。《 》 4、第04章:噩耗(一) 八月的帝都连下了几场雨,秋风拂过,昨夜的雨水从屋檐角上滴滴坠落。 明晏住在城北的离厌宫,他自打回来就在养伤,顺手把时浅也接了过来。 白沙洲调查未出,这本来是件挺不合规矩的事情,但既然皇上没提,应该就是默许了。 时浅穿了身单薄的衣裳,他独自站在院子里,青色的瞳孔长久凝视着水滴,仿佛一场大梦初醒。 这双被捧上神坛的眼睛此刻像蒙上了一层雾霾,他隐隐约约有种奇妙的感觉——祸福相依。 但他不知何为祸、何又为福。 半个月前的战败恍若隔世,白沙洲被万流军占领屠了城,爹战死,娘失踪,两个哥哥也至今避而不见。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轻咳声从身后传来,时浅下意识地扭头看过去。 明晏换了身月白常服,玉带束腰,虽然外表温润儒雅,但一个箭步欢脱地扑到了他的面前,还冲他龇牙一笑。 好奇怪,这个人上阵杀敌的时候像一只矫健的雄鹰,这会怎么又好像一只扑扇着翅膀的母鸡? 明晏围着他转了两圈,几乎凑到了鼻尖上,直接用双手捧住了他的脸,盯着那双眼睛看个不停,好奇不已:“喂,你实话告诉哥哥,那个天卦问命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时浅后退一步:“都是虚名,没有那么神奇。” 明晏又捏了捏他单薄的肩膀:“我没有亏待你吧?怎么一下子瘦这么多!你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弄去。” 时浅鬼使神差地脱口:“母鸡。” 几个婢女对视一眼,“噗嗤”一笑。 “母鸡?”明晏总觉得这家伙眼神怪怪的,似乎欲言又止,又似乎不怀好意,但他也没想那么多,“是该吃点好的补补身体,那就炖母鸡汤……” 话音未落,一辆疾驰的马车飞奔而来停在宫门口。 明晏扭头望去,几个锦衣卫不请自来,下马拱手行礼:“十七殿下,卑职奉皇上的命令,特来缉拿时浅,还请您行个方便,把人交给我们。” “缉拿?”明晏听出了一丝异常,“他犯什么事了?” 锦衣卫圆滑搪塞:“皇上没说,卑职也不敢问。” 明晏犹豫片刻,让开一个身位。 时浅在明晏的身后,本能让闪躲了一下,然而狂风骤起,锦衣卫不由分说抓住他,又提着他的后领扔上了车。 明晏从飞起的窗帘下看到了时浅苍白失神的脸,大步追出:“你们态度好点,别这么粗鲁。” 锦衣卫面上恭敬,手上动作却丝毫未缓。 时浅茫然,长发凌乱的遮住了眼睛,像一只被骤雨打落的囚鸟,既不挣扎,也不哭喊。 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泥浆四溅,狠狠泼了明晏一身。 离厌宫恢复安静,明晏站在原地,心中转瞬闪过无数种猜测。 婢女小心地瞄着他,半天才小声问道:“殿下,母鸡……还要吗?” “你们自己弄了吃吧。”明晏往外走,边走边沉思,“我去大哥那坐坐。” *** 整个帝都笼罩在一层阴霾里。 明晏其实几天前便得了消息,说锦衣卫已经从白沙洲回来,只是不知到底带回了什么样惊人的线索,至今竟然一点风声也没有传出。 半个时辰后,太子挥手屏退左右,书房内只剩兄弟二人。 明晏围坐在香案前,一把抢过大哥手里的书卷扔掉,语气焦灼:“喂!我问你半天了,你别装死!锦衣卫刚刚去我那把时浅带走了,是查出来什么了吗?” 太子的手还停在半空中,他素来拿这个亲弟弟没什么办法,又不能把人直接轰出去,只能慢条斯理地又把书捡了回来,淡淡训斥:“白沙洲调查结果都没出来,时浅的两个哥哥都知道主动避嫌,你倒好,你还把人接到自己宫里去。” 明晏理直气壮,一点认错的意思都没有:“没规矩你们不也没反对!” 太子一个抬眸,明晏果然眼神心虚地回避。 但他也不害怕,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继续坐着一动不动。 太子无奈:“护送赈灾粮这事本来是派了别人去,你不仅偷偷锯断梯子,害人家摔伤腿在家躺了半个月,后面发现白沙洲情况不对,竟然还脑门一热单枪匹马的闯过去,又任性又莽撞,成何体统!” 明晏小声辩解:“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 太子心有余悸:“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城里有毒烟,多危险啊?” “我命大。”明晏不以为然,借机追问,“大哥,毒烟怎么来的,锦衣卫查清楚了吗?” 太子顿了顿,反问:“父皇压着不让说,自然是有难言之隐,倒是你,这几天你有从时浅嘴里套出来什么东西吗?” 明晏摊手:“一问三不知。” 太子放下书卷,这才正色:“那先说说时磐吧。” 明晏小鸡啄米似得点头,脑子里浮现出一个忠厚的老好人形象。 太子道:“时磐此人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和正妃也是相濡以沫,直到那个舞伎高韵出现,他忽然就像鬼迷心窍一样坚持纳其为妾,后面又生了第三子,时浅。” 明晏默声半刻,老好人的形象瞬间崩塌,尴尬地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之常情嘛,时磐也没有乱搞,就一个妾罢了,父皇宫里的女人……” “咳咳。”太子一声轻咳打断他,“不要口无遮拦。” 明晏的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太子被他的表情逗笑:“小儿子养在家里没让碰军务,所以两房妻妾也算和谐,再到五年前全国大疫,国库吃紧,各地军饷皆减,到后面更是分文未发,好在东地富裕,时磐的老丈人接济了不少,时浅也靠着一双青瞳,让当地的富商争先恐后地斥重金求他起卦,就这样东拼西凑熬过了三年。” 明晏脱口而出:“这不就是欺负老实人吗?而且……你也信那什么天卦?” 太子从桌上翻出一张纸递给他:“战后,锦衣卫冒死潜入被敌军占领的白沙洲,在苍王府的废墟中发现了一个玉匣,里面不仅有侧妃高韵私通万流的书信,还有一张祈雨卦象图。” 明晏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祈雨……有什么问题?” 太子提醒:“你仔细看看这张图像什么?” 明晏接过来,紧张道:“地图?白沙洲的地图。” “对。”太子又点了点上面的几个标记,“锦衣卫找到了那天祈雨祭祀上幸存的侲子,人家很肯定这就是时浅画的,不仅覆盖整座白沙洲,卦象所指之处还放了引风铃协助起风落雨,每一处位置都与毒烟扩散的源头完美吻合!” 书房内陷入死寂,太多的震惊让明晏的脑子一团混乱,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有想过这事和时浅有关联,但决没想过是这种关联! 太子语气森然:“锦衣卫继续追查高韵的身世,这一查更是令人震惊,她可不是一般人,她是前朝神算一门的后裔,前朝覆灭于巫蛊之术,神算一门早就被杀干净了,两百多年过去,居然还会有漏网之鱼!既是前朝余孽,私通敌国也就顺理成章了。” 明晏的心情远比太子更复杂:“大哥,你是说我千里迢迢拼死救回来的人——是卖国贼的儿子?” 太子神色漠然:“我看这事不像凑巧,倒像是算准了时间故意为之,祈雨招来的大风助长了火焰和毒烟,这才是白沙洲溃不成军的根本原因,父皇念及时家世代忠烈,时磐虽糊涂一时,最后也已以身殉国,他的宠妾和儿子惹出这么大的事…… 明晏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眶也是通红:“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压得住?时磐已经死了,高韵到现在都是下落不明,那……” 太子盯着他,在短暂的沉默后,声音低如叹息:“母债子偿,这事父皇自有定夺,你不要再任性乱插手了,万般都是命,你把他救回来,就是要让他清清楚楚看明白自己的罪孽。” 明晏如遭重击,他起身欲走的时候,太子近卫在门口跪地求见:“殿下!卑职有要事汇报。” 不详的气氛笼罩起来,太子低喝:“进来。” 近卫满头大汗,加快语速:“殿下,三王借故不愿出兵相救,白沙洲……只能谈和了!”《 》 5、第05章:噩耗(二) 时浅还没反应过来,锦衣卫蜂拥而上,他的双臂被套上绳索,接着吊起挂到了半空中。 锦衣卫举起从苍王府废墟里搜出来的那张卦象,对着时浅掸了掸:“这是你亲手画的吧?” 绳索勒进皮肉,时浅艰难地看了一眼,点头:“嗯。” 锦衣卫又道:“那我问你,这张卦象图上的八个地方摆放了八个引风铃,正好就是敌人藏匿毒烟的场所,你到底是在祈福求雨,还是在帮万流掩人耳目?” 时浅瞳孔顿缩,矢口否认:“不……不是! 锦衣卫倾身过来:“白沙洲尸横遍野,连守备军都没逃过致命的毒烟,为何只有你活着?” 时浅开始剧烈地喘气:“是、是十七殿下救了我……” 锦衣卫鄙夷地打断他:“不是殿下救了你,而是万流军根本没打算杀你,你娘名为高韵,本是昭城舞伎,你知道她到底什么身份吗?” 时浅茫然,被问得一头雾水。 “别装傻。”锦衣卫将纸页甩得哗啦作响,“你娘是前朝神算一脉的后人,前朝覆灭后,高家因巫蛊祸乱之罪被我朝太祖皇帝满门抄斩,晃眼两百多年,我都以为这罪大恶极的一族人早就死绝了,没想到还有余孽苟活,难怪她会隐瞒身份投敌,这是要为先祖报仇呢?” 时浅如遭五雷轰顶,他从未听闻这些事情,眼下也只能咬死不松口:“不是!我娘不是叛徒!” 锦衣卫将那张纸扔在他脸上,啐骂:“我们已经搜出来高韵私通敌国的书信,你们母子厉害啊,两个人,害死白沙洲五万无辜!时磐对你们不差吧?你们就这么背叛他、出卖他,甚至害他背上千古骂名?” 纸掉在地上,上面的墨迹清晰,每个卦纹都像铁证抽在他的脸上。 时浅视线模糊,仿佛又回到了祈雨祭祀里。 三百武士披甲开道,五百侲子击鼓相迎。 他穿着银狐大氅,头戴银翼面具,跳起驱邪镇恶的大傩舞,长剑每一次划破烈风,天色便跟着暗下一分,不过片刻,惊雷阵阵。 忽然,远方传来了嘹亮的鼓角声,三柱狼烟冲天而起,敌军偷袭的噩耗顷刻间传遍全城! 暴雨落下的同时,高韵猛地将他拽下祭台,时浅怔怔问道:“娘,出什么事了?” 街上已经起火了,火焰混合着血水弥漫着奇异的香气,雨越下越大,火不仅无法熄灭,反而越烧越旺。 时浅嗅到了火油味,紧接着一股黑烟扑面而来,他头晕目眩,眼神也开始涣散。 高韵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将他带到城内的素问馆,交给自己的好友锦姨,柔声叮嘱:“别怕,靖舒别怕,你一定能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锦姨赶紧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烟雾越来越大,他走不动,锦姨抱着他寸步难行,只得一狠心将他扔在了街上。 他晕倒在污水中,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消失,热风里夹杂着流矢的飞声,马蹄践踏而来,他最后看到的画面是无数百姓面色青紫的拥挤在一起,一排一排倒了下去。 “醒醒。”锦衣卫一声厉斥将他拉回当下。 狱内光线昏暗,刑具摇摆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时浅意识昏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起火,不知道为什么敌人已经杀进了城,也不知道母亲丢下他到底要去哪里。 锦衣卫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着急,时间还早,我有的手段让你想起来,来人——给他上刑!” 狱卒往用布团堵住他的口,然后提起狱杖从胸口和后背如雨点般交错砸下。 时浅牙关紧咬,冷汗和血水一起浸透了衣裳。 锦衣卫悠悠踱步,欣赏着他痛苦扭曲的姿态:“想起来了吗?想起来了就点点头,免受皮肉之苦。” 时浅不答。 “好!有骨气!”锦衣卫冷笑,“继续打!给他留口气就行!” 皮肉的苦痛像火一般燎烧着身躯,时浅只能咬紧口中布条,齿间全是腥涩。 他不能认罪! 一旦他点了头,他们母子就会永远地被钉在羞耻柱上,被后世唾骂遗臭万年! 这一审很快到了黄昏,时浅垂着头,又被一盆冷水浇醒。 晚上的时候大理寺卿亲自问审,刑部陪审,由都察院稽查。 就这么折腾到半夜,一无所获。 时浅像一滩烂泥被拖回牢房,重重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他蜷缩在角落里,痛得全身痉挛。 *** 烛光扑朔,堂中几个锦衣卫正在吃饭。 时浅扶着墙壁艰难坐起,他不是没有做好过心理准备,当那场狂风夹着毒烟扩散全城的时候,他就深知自己这次脱不了干系。 但他决没有想过是这样的结局。 娘竟然是前朝神算一脉的后裔,难怪他天生就拥有一双青色的瞳孔。 “神算”两个字早就是过去式了,太曦建国后,太祖皇帝将“神算之术”视为“巫蛊祸乱”,不仅下令焚毁了所有的典籍,对民间的宗门教派也一并进行了清洗。 如果锦衣卫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娘私通万流为先祖报仇倒也天经地义。 但娘若真的知道这次偷袭白沙洲的计划,她大可以在祈雨祭祀风起之后就将自己直接交给万流,而不是反其道而行,又让他重新回到满是毒烟的城内。 一旦落入太曦之手,通敌叛国他必死无疑! 狱里阴冷,时浅剧烈咳嗽,喉间猛地涌上腥甜,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他大口喘息,脑子却愈发清醒。 万流确实在找他,但人家嘴里的原话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说明敌人并非特别在意他的死活,能活捉最好,真的弄死了也无伤大雅。 时浅闭上眼睛,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母亲的声音——“你一定能活下去!” 他想活。 他如果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帮娘洗清冤屈。 他必须要活下去! 时浅用拇指擦拭着唇角,咽下一口血。 墙角边扔了一床破草席,他抽出半截杂草,将草用作乩笔,点着血渍在地画写下卦象。 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1 写完复杂的卦象,伤口裂开,血如泼墨溅在地上,时浅忍着痛,几乎是用全身的力气才能握紧那根草,继续在卦象的中心处写字。 姓时名浅,字靖舒,正德十五年,五月初五,卯时。 这是他的姓名和生辰。 青色的瞳孔折射着冷光,时浅低低念道:“天卦问命,神啊,请谕示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大牢卷起了瘆人的寒意,烛火无风自动,在青砖上投出扭曲的暗影。 时浅豁然扭头紧盯着过道,感觉到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靠近,耳畔掠过阴风,仿佛有另一只手握住了乩笔。 移动,移动,再移动。 草尖如活了一般,又在灰尘上补写下几排潦草的卦象。 那不是普通的文字,是需要用手抚摸才能感知谕言,天卦者一生只能为自己求一次卦,不到穷途末路,决不能轻易起卦,否则亵渎神明,必遭天谴! “父慈母爱……但亲缘疏浅。”时浅单手握草,另一只手解读,“少年罹劫,命运坎坷,抱凌云之志,叹折腰损节,但深缘冥冥,恩怨终冰释,同舟赴月桥。” 时浅眉峰紧蹙,他自懂事起曾多次为他人天卦占命,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自己起卦,竟然会是这般模棱两可的判词? 来不及管这几句话到底什么意思,时浅继续抚摸:“过去,兵燹在东,战火已经燃起来了,此子得贵人相救,幸免于难,但……五万亡魂不得安宁!” 一字不差,说明谕言没出错。 他的手往下轻滑:“现在,此子身陷囹圄,百口莫辩,但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时浅一愣,目光扫过自己伤痕累累的手,不可置信:“那怎么行?锦衣卫说搜出来我娘私通万流的书信,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皇上不杀我,难平天下愤恨。” 耳边似乎传来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声,带着神灵俯瞰蝼蚁般的漠然与玩味,让他后背蓦然发麻。 时浅抚摸最后的谕言,手指才摸上第一个字,动作便停顿下来,仿佛无法相信一般,片刻后加快了速度,反反复复地摸着。 没有? 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 时浅如风中落叶浑身颤抖,濒临崩溃地嘶吼:“未来……为什么没有?卦仙,快告诉我未来写了什么!” 烛火“噗”的一下直接熄灭,青砖上扭曲的暗影也消失不见。 大牢里恢复了死寂,时浅呆坐在墙角,过了半刻才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 锦衣卫刚刚吃完饭,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角落里的他,唇边一笑:“想起来了吗?若是还想不起来,晚上我们继续想,不着急,咱们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时浅擦去地面上的卦象,和锦衣卫对视,声音沙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锦衣卫的笑容瞬间凝固,踹了一脚门,眼神阴枭:“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时候。”《 》 6、第06章:噩耗(三) 转眼又是十天,三法司还没问出一张像样的供词,前线谈和的使臣就传来了另一个噩耗。 万流提了两个条件,第一,要归还至今仍被收押的时浅,第二,要交出一名皇子为质。 满朝愕然。 长乐宫灯火通明,太子明昊深夜来访,他在灯笼下踌躇许久,苍白的光线将影子拉长,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皇后两鬓斑白,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满面泪痕未干,一见到他更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太子大步上前:“母后……” 计都侯坐着一旁,他是皇后的父亲,是太子的外祖父,也是帝都三大营的统帅,疲惫尽显地长叹:“前线的消息你知道了不?” 太子忧心忡忡:“知道。” “混账东西!”计都侯一拳砸在案上,扶着额头心力交瘁地骂了一句。 计都侯不是不想反击,而是根本没办法反击。 五年前大疫之后国库空虚,没有钱,就没有人心,边陲养兵都是在各凭本事的搞钱,时间久了,朝廷也使唤不动。 现在三王按兵不动,如果想要支援白沙洲,那就只能是他亲自率领帝都的三大营奔赴战场。 但计都侯不敢动,他怕自己前脚刚走,后脚就要被那几个老狐狸偷家。 他只能忍了这口气,任凭万流在自己脸上狠狠地扇耳光。 正德帝正在商量质子的人选,一个宠妃不断子嗣众多的皇帝,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是一件颜面尽失的事。 “中宫式微。”计都侯瞥了一眼悲痛欲绝的女儿,“殿下虽居东宫,但周围虎视眈眈之辈不在少数,如若皇后能在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一可博皇上怜惜,二可赢天下民心!” 短短一瞬间太子便听出了什么:“挺身而出……你们想把阿晏送出去?万流只是要皇子,并没有非要嫡出的皇子!” 计都侯语速加快,剖析利害:“这几年李贵妃最得圣宠,她不仅有兄长掌管禁军,爪牙遍布内阁六部,还有四子两女,这几年对你更是多次冒犯,如果让她……” “外公!”太子语气颤抖,一声“外公”让计都侯心中颤了一下,“阿晏什么性格你不知道?” 计都侯垂眸,眼底是七年前的某一天。 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太子不请自来,半开玩笑地道:“侯爷,我想给您一个人,帮我好好培养几年。” “哦?”计都侯来了兴致,“太子看上谁了?” 太子笑而不语,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个名字——明晏。 计都侯当场黑脸,想想就觉得头痛欲裂:“这……殿下怎么想到把他扔给我?我可搞不定那种小霸王。” “小霸王。”太子沉吟着这三个字,认真道,“小小年纪脾气那么大,把他扔到您的三大营里去压压戾气,别让人知道他的身份,挨几顿揍就老实了。” 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太子不由分说把人从长乐宫强行绑走塞进了军营。 太子再次见到弟弟已经是几个月后,明晏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正在笨拙地擦拭手腕上的伤,见他来了,也只是从鼻腔发出了一声——“哼”。 计都侯在一旁偷笑,太子很满意,一言不发又走了。 就这样又过去了七年,当初那个撒泼打滚的娇气包竟然真的脱胎换骨,变得英姿勃发鲜衣怒马。 短暂的失神后,计都侯强自镇定,手指搁在长案上,指节苍白如纸:“从前晏儿养在皇后跟前,娇纵任性,后来你把他扔给我,我看着他长大的,我当然不舍得,但太子要为将来考虑,皇后娘娘狠心揽下这件事,是要为殿下的铺路!等您继承大统,我们有的是时间算账!可若是这次让别人抢占先机,我担心皇帝经不住枕边风,他要动你的东宫之位啊!” 太子的身体晃了晃,沉默下去。 太曦和万流算是邻国,但中间隔了一片不大不小的海域,谁也没想到敌人会渡海偷袭,现在八十艘精良战船耀武扬威地停在沿海,仅仅五万军士就占领了白沙洲。 “这事得瞒着。”计都侯直接说起了正事,“皇上刚刚已经来过,他的意思是先把时浅关进诏狱,等下个月万流撤兵后,再派人护送质子和时浅一起过去,质子一事已是国耻,若是传出去高韵的儿子还被敌人这么高调的救走,那才真是遗臭史册!” 太子冷静道:“时浅进了诏狱就决不会再有任何消息能传出来,我倒是很在意另一件事,侯爷,高韵找到了吗?”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计都侯摇头,“多半是死了吧,要不然她早就该跳出来救儿子了,不至于拖了这么久才让万流的教王亲自开口要求放人。” 太子胸口发疼,那么多话却堵在喉间,到最后却只化作一声叹息:“如果父皇决意如此……一会我去找阿晏谈谈,另外下个月,侯爷去送阿晏吧,他年纪小,我不放心。” 长乐宫良久死寂。 计都侯哑声:“你一贯宠他。” 太子的唇边泛起一丝苦涩:“太曦不争气,五万敌寇,无人敢战,阿晏也才十四岁,我们都对不住他。” 计都侯低下目光,沉声道:“殿下切莫妄自菲薄,江山为重,太曦这个百年烂摊子,需要有人好好捋一捋了。” 太子凝如磐石,不再作声。 *** 今夜的雨格外大,密密麻麻敲打着离厌宫的屋顶。 房间里昏暗的灯火映着窗边明晏沉郁的侧影,他才从大旱三月的白沙洲回来,帝都就已经是阴雨绵绵,秋风萧瑟。 还不到一个月,他仿佛走过了两个世界。 燕云奉上热茶,他平时和明晏嘻嘻哈哈,真有什么事也不敢乱说话,含糊道:“别担心,谈和那事肯定有办法解决的。” 明晏的眸子散去了光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彻骨的失望:“我还以为万流人想活捉时浅是看上了天卦之力,搞了半天是我多管闲事了,高韵对我们而言是变节通敌的叛徒,对万流而言是忍辱负重的英雄,教王救他是想做给天下人看,证明自己有情有义罢了……时浅应该是真不知情,要不然他不应该跟我回帝都的。” 燕云踌躇半晌:“他年纪小,这么大的事,高韵不和他说也正常,主子,他若真的为了苟且偷生有心投敌……” 明晏用拇指用力按压食指,发出一声“咔”的脆响,眼神重归冷寂:“求生是本能,但他的命是我救回来,想投敌,我亲自踹死他。” 燕云认真道:“你七岁来了三大营,年纪小又娇生惯养,总被那群老爷们调侃捉弄,即便如此,你从来不说自己是谁,后来还是侯爷不放心,把我指给了你,其实你稍微开个口,那些个兵痞早就卷铺盖回家了,时浅跟你也就十几天的交情,不必为了他糟心。” 明晏又低下头去,很久才问他:“三法司那边……有什么其他消息吗?” “没。”燕云摇头,“三法司会审本来就慢得很,前几天世子时澄和二公子时湛也被带走了,不仅如此,东地七城弃城逃跑的将领、官员,一个不漏全下了狱,这个案子牵连众多,但最重要的两个人,时磐和高韵,一死一失踪,线索全断了。” “高韵……”明晏敲了敲桌面,“三品以上高官纳妾都需向礼部报备,当时怎么没查出来这女人有问题?” 一股寒意爬上燕云脊背,越想越觉得蹊跷:“那就是有备而来,舞伎本就是下九流,身份、户籍多半都是假的,再加上她又是挟子逼婚,很多事情都是糊涂账。” 明晏眸中忧色更重:“大哥一直想推行黄册记户,但边陲拥兵自重,仗着自己天高皇帝远,每每提起来都找借口推脱,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如何收场?” 燕云不敢擅自接这种危险的话茬。 明晏叹了口气,也不为难他,换了话题:“这几天用刑了吗?” 燕云不知道,但他猜测道:“说的是三法司会审,但皇上又让锦衣卫一起审问,锦衣卫……没有不用刑的道理。” 明晏涩声道:“燕云,我想……” “别想。”燕云一口否决,用脚指头都能猜到他想说什么,“时浅是皇上亲自提审的重犯,不管你是想见他、想找他、想传话给他都没门,他跟你没关系了。” 片刻的安静中,雨声里似乎夹杂了别样的声响。 明晏扭头望向外面:“有人来了,这么晚了,去看看是谁。” 燕云披衣外出,是太子的马车。 忽然间有种不详的预感笼上眉梢,他先行礼,然后问道:“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太子掀起帘子,面容在宫灯下看不真切,问他:“阿晏睡下了吗?” 燕云回答:“还没。” 太子屏退左右:“我去看看他,你们都在外面等着。” 明晏跟了出来,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对视着彼此。 仿佛心有所感,两人都没有主动说话。 雨水滴答,昏黄的灯笼将明晏的脸庞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无声的沉重弥漫开来,太子沉默片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终于开口:“阿晏,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大哥要和你谈一谈。”《 》 7、第07章:决裂(一) 时浅蜷缩在墙角,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明明冷得发抖,梦里却是白沙洲沦陷之前安静的苍王府。 秋日的月光皎洁,洒下一片银色。 他盯着浩瀚的夜空,青瞳微亮,扭头对母亲道:“娘,五天后天象有变,若是上苍怜悯,或许可尝试以大傩舞的仪式起风求雨。” 高韵坐在石凳上,有些诧异:“你能占到雨水?” “嗯。”时浅点头,“空气里已经有水汽在腾起了,但是很微弱,稍纵即逝。” 高韵却是喜忧参半:“我朝严禁鬼神乱力之词,若大张旗鼓的求雨,传入京中恐怕要徒生是非。” 时浅认真道:“百姓们一直在王府外求爹,他们想让我开祭祀礼求雨,而且下雨有什么不好吗?律令是死的,人是活的。” “你爹为难。”高韵把他拉入怀中,“娘一贯不希望你太过锋芒毕露,但娘知道你心善,高家祖传的神算之术本是传女不传儿,若真的传承到男子身上,力量则会更强,只是凡事有得必有失,男子之力难以久持。” 时浅轻抚着自己的眼睛:“除此之外,最近似乎有一场大灾……我看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 高韵神色肃然,略一思忖后将一块绿色玉牌挂在他的脖子上:“求雨一事毕竟有违律令,这是平安无事牌,能护你平安。” 梦里的明月忽然消失,时浅在阴冷的角落里倏然苏醒,眼前什么也没有了。 他下意识地摸着胸口,不知何时何地弄丢了那块平安牌。 大灾……原来指的是这件事。 大牢外又传来了脚步声,时浅连起身查看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被人拖了出去,像过去的每一次审讯那样吊起悬挂在半空中,刚刚结痂的伤口“咔”地裂开,血腥气混合着霉味钻进鼻腔。 锦衣卫打着哈欠,机械地翻着那沓早已烂熟的供词:“招了吧,你爹娘都已经死了,两个哥哥也被连累入狱,看你年纪小,我们也没对你下死手,时磐以身殉国给你们留了一条活路,现在只要你肯配合……我再问你一次,高韵是不是万流的奸细?” 时浅手脚发凉,愈渐喘不上气,翕动着干裂的嘴唇,重复着那些说过无数次的话:“不……不是!” 锦衣卫翘着二郎腿,端详了他一会:“有点骨气,来人,给他上刑!” 狱卒提了狱杖拖来,那声音划在地面上,像催命的厉鬼步步逼近。 “皇上的耐心也是有限的。”锦衣卫好心提醒,“你娘是太曦的罪人,你不认?你只能认!真惹怒了上头,有你受的……” “住手——!别打死了!”忽然,一个尖锐的声音从牢外传来,皇帝身边的内宦福应踩着碎步疾奔而入,脸色煞白,“快,快停手!” 狱里的灯火明灭了一下,狱杖精准地停在时浅的胸膛前,又慢慢放下。 锦衣卫起身:“福公公怎么跑这里来了?” “出事了。”福应的目光扫过血人般的时浅,“前线传回消息,万流提了两个条件才肯退兵,第一,要交皇子为质,第二,要把这个人一起送回去。” “啊?”锦衣卫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这怎么能行?他可是卖国贼的儿子。” “别问那么多了。”福应不敢妄论,催促,“皇上要见他,给他擦擦干净,准备面圣吧。” 锦衣卫啐了口痰,随便给时浅抹了几下脸上的血迹,又套上一件干净的囚衣直接拎了出去。 时浅气若游丝动弹不得,脑子里却赫然回忆起卦仙的那句预言。 “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 秋雨越下越大,整个帝都笼在一片雾霭里。 马车驶过官道后,锦衣卫又提着时浅走过了长路。 文武百官分列两排在雨中站立,目光追着他,鸦雀无声。 时浅缓了一口气,看到养心堂门口还站了一个人,他涣散的眼瞳终于慢慢凝聚,欣喜地伸手去抓那人的袖子,喃喃道:“大哥……” 时澄面无表情,动作决绝地拉着衣角从时浅手里强行拽了出来。 他被牵连入狱,早上才得到赦免刚刚放出来,锦衣卫里里外外搜查了几遍,好在最后只找到了高韵通敌的证据,加上时磐以死拼敌为他强行开辟了一条生路,皇上终于还是松了口,没有杀他抵罪。 时浅的手僵在半空,在这短暂的沉默里,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低下头去。 福应在门边叩了头:“皇上,人给带来了。” 里边传出几声咳嗽:“带进来。” 养心堂点着香薰,里面还站了几个人,时浅不认识这些人,他只认识坐在椅子上身着赭黄色衣服的正德帝。 正德帝去年大病一场,至今尚未痊愈病,再闻白沙洲屠城噩耗后更显孱弱,他眼窝深陷,抬眸盯着时浅,又掩唇咳了起来:“时磐四月纳高韵为妾,同年五月你就出生了,必是外室挟子逼婚,高韵从一开始就是有备而来,她是故意勾引时磐。” 时浅想辩解,正德帝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高韵一介舞伎,她装神弄鬼把你捧成神童,不过是为遮掩自己通敌叛国的罪行,此等逆贼之子,断不可留!” “不是!我娘……”时浅嘶声反驳,不等他再开口,堂内传来一声冷笑。 左侧站着的是和时磐齐名的其他三王,其一的玄王梅檐风扫视着他,心平气和地道:“皇上圣明,所言极是。” 正德帝稍顿须臾,他似乎另有打算,又转向右侧的内阁阁老:“唐老如何看?” 唐老抚须沉吟:“皇上,高韵罪责滔天,可时浅不仅是高韵的儿子,亦是时磐的儿子,留他一命,未尝不可。” 堂间安静,梅檐风连连摇头,反驳:“那怎么行?放了他,如何向天下百姓交代?又如何对得起白沙洲枉死的五万人?” 唐老走到堂前:“皇上仁德,白沙洲一战时磐虽有过错,但他终究以身殉国!我相信他只是一时糊涂为妖妇所惑,时浅不过十一岁,这么小的孩子被生母利用,换成谁也不会察觉,稚子何辜啊?” 正德帝的目光在唐老脸上停留片刻,最后看向时浅:“稚子无辜。” 三王各有所思,心照不宣的缄默不语。 正德帝又恢复了平常的倦怠神色,仿佛耗尽了力气:“你是高韵的儿子,论罪当诛,以慰亡灵,但念你年幼懵懂,稚子无辜,暂且押入诏狱严加看管,你要好好反省,万不可再步你母亲后尘。” 时浅快速镇定,刚刚在大牢里他已经听见了福应的话,万流要撤兵还城有两个条件,一是交出质子,二就是归还自己。 但正德帝却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没杀他,不仅如此,还联合文官武将演了这么一出戏。 皇家最重颜面,皇帝也需要台阶下,君王不能公然点头同意万流如此羞辱的谈和条件,只能先把自己关入诏狱断了风声再做打算! 生门已现,死劫未至! 时浅磕头谢恩,逼着自己泪如雨下,声音哽咽:“罪民……谢皇上隆恩!”《 》 8、第08章:决裂(二) 刚刚走出养心堂,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雨帘。 国子监祭酒刘长安跪在暴雨中,双手托举着先帝御赐的戒尺,身后众学子齐声嘶吼,声浪压过雷鸣:“求皇上收回成命!不杀国贼,众怒难平!” 百官悚然,噤若寒蝉。 锦衣卫指挥使魏即跨步上前:“你们怎么来了?快退下!” 刘长安恶狠狠地瞪着时浅:“皇上!我朝三令五申严禁鬼神乱力之说,当时皇上念他年纪小不予追究,如今酿成大错,如果还要从宽处理,如何告慰白沙洲五万冤魂?” “酿成大错?”魏即自然知晓皇上的难处,但他也不能公然说出来,只得委婉反驳,“此子不过十一岁,子不教父之过!刘大人掌管国子监,这点道理都不懂?” “皇上!”刘长安膝行向前,雨水混着浊泪,“母债子偿,天经地义!皇上如若不肯,我等就在养心堂门口长跪不起!” 魏即手背的青筋紧绷,拇指重重扣在刀柄上:“你们在威胁皇上?” 暴雨如注,无人退缩。 太子明昊原本是没有过来的,他还在到处找不知所踪的弟弟明晏,扭头就听见国子监祭酒领头逼父皇收回成命的消息。 来不及多想,太子冒雨狂奔来到养心堂门口,很远就听见许多声音此起彼伏:“不杀国贼,众怒难平!不杀国贼,众怒难平!” 外面吵成一片,养心堂却安安静静,正德帝似乎不为所动。 太子一眼扫过呆滞的时浅,走上前质问:“此子的事情是第一天传到帝都吗?你们当时畏首畏尾,念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倒扮起忠义来了?” 刘长安迎上太子的目光:“杀鸡儆猴为时不晚。” “死了五万人!”太子怒斥,声音陡然拔高,字字泣血,“要死十万、二十万人才叫晚,是不是?” “太子殿下!”刘长安悲愤交加,“太子殿下竟也如此懦弱?您的亲弟弟被他所害,马上就要背井离乡了,您竟然还在为罪人求情!十七皇子殿下何其无辜?” 这句话如烧红的烙铁,不偏不倚刺中了他的心脏。 刘长安涕泪横流:“敌人杀我国民,占我城池,盘踞称王!若再纵放罪魁祸首……” 太子打断悲泣:“杀我国民,占我城池,盘踞称王,那该如何反攻?” 众学生愤愤不平:“敌人占领的是东地七城,可从北侧调兵南下……” “谁去?”太子的眼眸红似充血,“你们今天只有跪在这里耍嘴皮子的本事!谁可提刀策马?谁可筹措军资?” 雷声炸响,死寂一片,方才还群情激愤的学子立刻面如土色。 时浅大概能猜到一些事情——爹说过,太曦边陲共有四位异姓王,但相隔甚远平时也极少联络,想救那就必须长途奔袭,资金武器,车马粮草都是大问题,眼下其它三王完全有借口按兵不动。 如果调三大营的兵,那中央空缺,很显然更加危险。 魏即用余光撇过养心堂,看见内阁首辅唐方大步跨出,厉喝:“闹什么闹,前线烽火连天,尔等在此喧哗,成何体统?” 刘长安垂头不语。 “刘大人。”唐方声音沉缓,“把学生们带下去,你要好好教他们,把他们教成国之栋梁。” “多谢阁老。”魏即绷紧的肩线微松,“剩下的交给我吧。” 太子的脸色比今天的天色还要阴霾,咬牙问道:“国子监怎么会来?” 魏即侧眸扫过一群人,总觉得每一个都不怀好心:“不好说,皇上子嗣众多,质子一事并非烫手的山芋,后宫的娘娘们都想借机为皇上‘分忧’,谁能想到皇后竟也挺身而出,这事有的是人想搞鬼。” 雨水顺着太子的脸颊滴答滑落,眼中戾气翻涌:“这么想为父皇分忧,那就把她们的儿子全送去万流当质子!” “太子息怒。”魏即连忙帮他挡住旁人的视线,小声劝道,“越是这种时候殿下越要冷静,别辜负了皇后娘娘一番苦心呐。” 太子甩袖冷语:“我早晚要成全她们。” 魏即跟着一笑,不接话。 *** 暗云笼罩下来,雨珠子顺着飞檐翘角沉沉落下,青石长道漫起一层烟霭,帝都像一个巨大的牢笼,闷得让人喘不上气。 “哎呦!”魏即停下脚步,他侧头看向旁边,脸上立刻堆起谄笑,悠然地转了转伞把,将伞往前探去,“我的小祖宗,您怎么跑这里来了?” 明晏站在雨里,黑色的发丝贴在苍白的侧脸上,雨水顺着下颌线不断滚落。 他没理魏即,鹿皮靴踩过青石砖,一身杀气藏不住,锦衣卫也没敢拦他。 数日不见,两人都有一刹那的恍若隔世。 明晏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片刻,漆黑的瞳孔闪着凌冽的光,犹如寒刀覆雪,质问:“你认罪了吗?” 时浅一眨不眨地看他,这个样子的明晏,仿佛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甚至能清楚地回忆起来那天对方的马尾扫过鼻尖时候飘过的那股阳光味。 不见了……那样炽热的、干净的气息,被暴雨冲刷成了阴狠恶毒,化作一只只看不见的利爪,几乎要将他掐到窒息。 魏即撑伞,讨好地插话:“十七殿下,皇上刚刚说要将他押入诏狱……” 明晏高抬腿,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便以雷霆之速一脚踹上了时浅心口! 时浅整个人滚在污水里,耳鸣声瞬间填满了大脑,撕心裂肺的痛苦灌入胸膛,一口积郁的污血终于倒逆吐出来了,染红地面。 雷声轰鸣,狂风卷雨,就在此时从两人中间肆无忌惮地横扫而过。 不久之前,他们在一样的天气里并肩作战,他一度以为自己能结识一个生死之交。 现在,他在这刹那间咬破嘴唇,不敢去看旁人戏谑的目光。 明晏的声音穿透风雨字字诛心,指着额头一字一顿:“路边的垃圾果然不能乱捡。” 那样浓烈的恨意。 “哎呦我的小祖宗!您担心点,可别踢疼了脚!”魏即慌了神,一边抢身拦住他,一边飞速给锦衣卫递眼色。 十七殿下明晏已经被皇上选作了质子,这一脚泄愤不无道理,但时浅年纪小又受审多时,本就是吊着一口气才没死,这要是刚出来就被人踹死,谁都承担不起! 时浅被扔上了马车,喉间疯狂地翻涌着血沫,他用尽全力地拼命呼吸,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天卦问命,卦言预示他命不该绝! 他要活! *** 阴雨绵绵,时浅被锦衣卫带到了诏狱门口。 掉漆的铁门轰然而动,细雨覆黑瓦,破旧的石板反射出青幽的水光,里面的枯树也无人清理。 诏狱是跳过三法司,由皇帝直接管理的地方,三重铁门内关押的都是重犯,锦衣卫得了消息,给他找了个偏僻的囚室关着,端了饭菜放在地上,最后还扔了一床单薄的毯子。 时浅缩在墙角,脸上烧得通红。 明晏追到门口,被锦衣卫赔笑阻拦,两边僵持不下之时,一道清冷的声音忽地穿透雨幕。 太子淋着雨下车,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腕:“阿晏,我到处找你,原来是在这里撒野,别闹了,跟我回去。” 锦衣卫齐齐行礼:“拜见太子!” “大哥!”明晏抓着门环撒泼起来,徒劳地踢打门,“我知道他在里面,放我进去弄死他!” 太子强硬地按着他:“诏狱重地,无旨不得入内!” 明晏还想回嘴,太子对两侧的近卫使了个眼色:“早上父皇已经赦免了他的死罪,关在诏狱反省,你不要刁难别人,带走!” 近卫一步上前,从身后拦腰抱起了明晏,干净利落地塞进了马车。 “你他……”明晏挣扎着探出脑袋,脏话还没说出口又被捂住嘴强行拽了回去,只留了一只脚还逞强地伸在外面。 近卫吓出一头冷汗,尴尬地笑了下,赶紧把车帘放下。 太子见怪不怪,脸上甚至还有宠溺的笑,然而不等锦衣卫松口气,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将时浅带出来吧,我说两句话就走。” 锦衣卫略一思忖,谁都不想得罪,转身去带人。 时浅戴着镣铐,被人推着往前走,他在门槛前停下,比在养心堂前更加清楚的看清了太子的脸。 这个人和明晏截然不同,透着一股沉稳内敛的气质。 同样是居高临下,太子的眼神并不锋利,一只手轻抚在时浅的侧脸上,声音也很温柔:“皇上已经答应了万流的要求,下个月就会送你回去,等到了万流你就自由了,稚子无辜,无辜的又岂是你一人?” 时浅愣愣看着他,那双青色的瞳孔在雨中显得分外懵懂,没有仇恨没有气愤,只有孩子的稚气和青涩。 这模样让太子也凝视许久,无声叹了口气,他往回走,雨就落在身上。 时浅深吸一口气,忽地喊住他:“质子的人选定下来了吗?” “人选……”太子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意不明地停顿,“将来你们若有机会再见,你不要恨他。” 风雨裹挟着薄雾弥漫开来,时浅目送马车驶离,莫名失神。《 》 9、第09章:决裂(三) 深秋已经有了寒意,雨落在即将枯萎的秋菊上,蝴蝶艰难地蜷缩在叶子下,风一吹,再也撑不住地掉入泥中。 明晏自那天开始就被关在计都侯府,他想出去,他无论如何也想亲自找时浅问个明白。 入夜,他推门而出,立刻被一把油纸伞截住去路,伞下探出一张少女脸:“你去哪?” 明晏不冷不热:“上茅房。” 少女搭上他肩头:“别装了,你是想偷偷溜出去吧?不可能的,你绝对出不去,太子殿下千叮万嘱要看紧你!” 这个只比他大两岁的少女是计都侯老来得女的小女儿萧红胭,从辈分来算,他还得叫人家一句“姨母”。 明晏本是一脸嫌弃,但他正愁没理由出门,忽然有了主意:“我要出门,你帮还是不帮?” 萧红胭一口拒绝:“我不敢。” “你跟着我,别人就不跟着我了。”明晏不由分说拽住她,果然才走出院子,下人们就赔笑跟了过来。 不等萧红胭搞清楚情况,明晏抢话道:“她饿了,我们出去找吃的。” 这话一听就是在骗人,但明晏用力掐了一把,萧红胭手臂吃痛,对上明晏威胁的眼神,只得接话:“嗯……嗯,出去吃碗面,我看着他。” 踏出侯府,明晏头也不回地扎进夜幕里,两人冒雨走到了一处高墙脚下。 萧红胭摸着墙面,后知后觉地认了出来:“诏狱?你跑这来做什么,你又进不去。” “翻墙,我打听过那家伙大概关着的位置。”雨水顺着明晏的额发淌下,他眼神狠戾如狼,又指了指四周,“你帮我望风。” “啊?我?”萧红胭急得跺脚,“你脑子没毛病吧,这里是诏狱,你翻进去就是欺君之罪!” 明晏不管不顾,撸起袖子准备翻。 萧红胭紧张地左右张望,拦不住就只能硬着头皮一起干,小声提醒:“你轻点,千万别被发现!要不然咱俩都得完蛋!” *** 诏狱阴冷潮湿,这地方原是一处王府,被抄家后,皇帝将其中半座府邸改做了诏狱,命锦衣卫亲自管辖。 此地杂草丛生,青砖都因年久失修出现了道道裂纹,院子里的枯树盘着一滩死水,不知埋葬了多少冤魂。 时浅听见了轻响,破败的木窗被强行抬起一道窄缝,他蓦地抬头,循声望去。 明晏的脸斜歪着从后面浮出,那脸沾着雨水,苍白里透着狠辣,一双眼睛精准地盯住他,杀意凛然。 “你……” 明晏冷冷警告,声音压得很低:“敢出声我弄死你!” 时浅一凛,但仍作镇定,慢慢退到墙角。 虽然对方嘴里放着狠话,但窗子无法完全打开,明晏再怎么生气的折腾了半天,最后也只能从窗缝里强行钻了进来。 这动作有几分滑稽,配合着明晏脸上的怒火和越来越重的不耐烦,竟然让时浅觉得有些好笑。 但此刻他识趣地忍住了。 他能感觉到杀气,是一种恶鬼般的狠戾凶煞,隔着数米的距离,仅凭目光就能让他后背发寒的杀气。 一时间气氛极度尴尬。 明晏大步走来,停在他面前几步的地方,那双凌厉的眼眸倏然抬起,眼白处已经血丝密布。 时浅抱紧手里单薄的毯子,他认真听着周围的声音,发现并没有锦衣卫跟着,小心翼翼地问他:“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明晏恶狠狠地瞪着他,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碾出来,“命挺硬,那一脚竟然没踹死你。” 时浅的嘴角尴尬地抽搐了两下。 翻墙? 诏狱的墙是加高过的,差不多有一丈半那么高,这家伙大半夜瞒着锦衣卫徒手翻墙? 眼见着又一脚就要踹来,时浅连忙将手里的毯子砸过去,敏捷地从墙角窜出。 明晏抓着脑袋上的毯子扔开,骂道:“躲什么,心虚了?白沙洲的事,你欠我一个交代!” 两人不远不近地对视着彼此。 时浅站在原地,小声道:“白沙洲的事情我真的不清楚,我若是叛徒,何必跟你回来自投罗网?” 十四岁的少年身材高大,英姿勃发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未曾散尽的青涩,勾了点讥笑:“风是被你招来的,引风铃是你安排人放的,祭祀祈雨是你主持的,你敢说自己一点责任没有?” 时浅咬着唇,无言以对。 明晏大步上前:“天卦真有那么神奇?你过来给我算一卦,天卦问命,问的是一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对不对?” 时浅迟疑片刻:“你看着不像信命的人,真想算的话,把你的生辰告诉我。” 明晏神色黯然:“少废话,我就是好奇想看看你到底能玩出什么把戏,开始算吧,正德十二年,九月初九,午时。” 话已至此,时浅从地上捡了一根细细的木条,一手抵上明晏的额心,然后慢慢滑下落到心口处略一停顿,最后才开始写复杂的卦象,追问:“表字呢?” “表字?”明晏蹙眉,“你才几岁,有表字了?” 时浅愣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接话:“哦……正常要到二十岁才会由长辈许以表字是吧?我出生的时候,我娘给我算了一卦,说我福薄命短,需要以特殊的字反压命格,于是我爹给选了‘浅’字,但是我娘觉得浅字太过生冷,坚持又给我许了表字,你现在没有很正常。” 明晏看着地上那一行小字:“然后呢?” 时浅又道:“要取一滴血才能请卦仙出山。” 明晏直接咬破手指,将自己的血滴在字上,他又冷笑:“你要敢装神弄鬼,我直接割了你舌……” 话音未落,房间里荡起一阵冷风。 明晏豁然回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 不对劲…… 他似乎能感到什么极其危险的东西就在附近。 他这辈子压根不信鬼神,却在这一瞬间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 时浅已经闭上眼,嘴里默默念道:“天卦问命,神啊,请谕示此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明晏陡然提高警惕,灰尘无风自扬,地面上多了几排他完全看不懂的卦象。 字迹其实很清楚,但此刻明晏感觉自己的眼底蒙了一层如烟似雾的光,视线也很飘渺,似乎并不能太看得清楚。 时浅单手握着木条,另一手轻轻按在地面抚摸谕言,逐字念道:“你贵为皇胄之身,虽手足众多,但也出类拔萃,备受宠爱。” 明晏不以为然:“全世界都知道皇帝有二十六个孩子,还用你算?” 时浅面不改色,继续念道:“你即将背井离乡,从此亲缘疏浅。” 明晏有些不耐烦:“全世界都知道我即将入万流为质,还用你算?” 时浅只是淡淡笑了下,继续抚摸最后一排的卦象。 半晌,他眼中愕然,没有说话。 明晏沉不住气:“别装死,未来写的什么?” 时浅小心翼翼地偷瞄着他,声音艰涩:“你命中多病,有早逝之兆,但会遇到情深义重之人,你若珍惜,生死无憾。” 明晏额头的青筋猛地抽搐,短暂的沉默后冷笑出声,闪电般出手掐住了他的脸:“妖言惑众!” 时浅躲避不急一下子被他按在了地上,被掐得眼前发黑,挣扎道:“你自己要算的!” “重新算!”明晏眼瞳微红,“认认真真再算一次。” “不行。”时浅剧烈喘气,“我娘说过,同一个人,一生只能以天卦问命两次,因为算命算的就是因果,一次为因,一次为果,你至少也得一年后才能再算第二遍。” “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看你就像个神棍!”明晏死死按住他,两个人扭打在一起,“蝼蚁得志,我杀不了你,但卸你一只手脚也不是难事!” “卸我手脚?”时浅不甘示弱,“你没这个本事!” “闭嘴!”明晏抬手想堵住他的嘴,时浅趁着他力道一松缓了口气,用力抬腿用膝盖顶上他小腹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然后抬起双臂用锁链勒住了明晏的脖子! 明晏被勒得窒息,手指紧扣着锁链往外拉:“我真不该费那么大劲救你,到头来你都要跟着万流人走!” 时浅紧咬牙关,他整个人紧贴着都无法完全将对方制住,哑声道:“那么高的墙你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进来,怎么到了我面前就只有这点本事了?你是不敢弄出声音惊动外面的锦衣卫吧?你虽是皇子,僭越皇权也是大罪!” 明晏用手肘抵着时浅,但这个动作他属实有点使不上劲,咬牙:“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时浅喘息沉重,“到底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故作镇定?” 明晏怒道:“弄死你算了!” 时浅不甘示弱:“你才要死了,你——” 两个人用力往后一撞,“砰”地撞在木窗上,死寂的夜里传出“咔咔”的声响。 刹那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 明晏心头一紧,果不其然听见远方传来脚步声,他冷静道:“松手!敢出声我拔了你舌头!” 时浅不肯:“你先松手!” 明晏不情不愿地放开他,时浅也将链子从他脖子上松开。 深更半夜,锦衣卫有些不耐烦,推开门缝探了个脑袋进来,骂道:“吵什么?” 时浅瞄着躲在门后和锦衣卫近在咫尺的明晏,胡编道:“铁链缠脚……不小心绊倒了。” “老实点。”好在锦衣卫也没起疑,又随手锁上了门。 脚步声走远,风从微敞的窗子里吹进来,带着些许秋日泥土的气息,将紧绷到几乎凝滞的空气吹散。 明晏靠着墙喘了口气,脑子也彻底清醒过来,喉咙上传来一阵疼。 时浅摊开双手,温声问他:“还打吗?” 明晏捂着脖子上深红的勒痕,狠狠瞪着同样狼狈不堪的时浅,阴冷地道:“这次算你命硬!” 他踉跄着走到窗边,再次用力抬起那扇破窗。 冰冷的雨丝灌了进来,时浅歪头从窗缝里继续看他。 明晏翻上墙头,身影融入风雨,默契地扭头也望了时浅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辨,混杂着未消的恨意和挫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 时浅默默把窗子关紧,隔绝了那令人心悸的视线。 气息渐缓,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回地面,走回到刚刚写卦象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拂去最上方那行始终未曾念出的谶言。 “命中顺逆皆造化,回首百年付歌吟。雪香飞花拂还有,再不闻梅下三愿心。”1《 》 10、第10章:决裂(四) 冰冷的雨丝还在飘。 萧红胭蜷在墙角里,直到看见一道身影从高墙跃下,她长舒一口气,连忙一把拽住:“我的小祖宗,你闹完了没有?闹完赶紧跟我回家去!” 明晏眼神空洞一言不发,任由她拖着走,脑子里在反反复复地回忆着时浅刚刚的话。 果然是个死骗子,满嘴妖言惑众,他自幼养尊处优,后来被大哥送去三大营,身体更是强健如鹰,什么早死多病,绝对不可能。 话虽如此,那句谶言却像毒蛇盘踞在心头,怎么也挥之不去。 计都侯府灯火通明,家仆守在门口如临大敌。 萧红胭心道不好,不等她撒腿逃跑,世子萧修远竟然是和太子明昊一起走出,扫过两人狼狈的样子,轻声呵斥:“上哪去了?” 萧红胭嘴角抽搐,辩解道:“大哥,太子……我们出去吃饭。” 萧修远神色淡淡,语气也淡淡:“你看我俩像傻子吗?” 萧红用力拧着明晏,发出尴尬的笑声:“说话啊!” 明晏机械地点了一下头:“大哥,舅舅……我们出去吃饭。” “吃饱了吗?”萧修远笑了起来,“吃饱了就回去睡觉。” 萧红胭落荒而逃,还不忘给他递眼色让他自求多福。 明晏跟着进门,萧修远叹了口气:“你天天在外面这般淋雨,身子淋坏了怎么办?” 明晏没接话,湿漉漉地站在原地,甩着头发上的水。 太子接过下人递上的毛巾给他擦水,动作带着疼惜:“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们心里都不舒服,你从小就是一不开心就跑出去,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天不怕地不怕,但到了万流……” “大哥……”他喃喃打断,终于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想去万流。” 太子沉默了片刻。 萧修远喉结滚动,艰难开口:“可是国家有难。” 明晏的头压得更低:“你们把我扔到三大营里去,不就是希望我在国家有难的时候挺身而出吗?” 萧修远道:“现在也是挺身而出。” 明晏低低道:“那你们教我武功、教我骑射、教我列兵布阵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把我送出去,在仇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些东西全部忘掉吗?” 萧修远跟着沉默,很久才道:“你也要为你大哥想一想。” 太子抬眸,眼中痛色一闪而过,示意萧修远不要说了。 但萧修远还是继续说了下去:“那天在养心堂门口,国子监那般诛你大哥的心,你真以为他位居东宫就高枕无忧了吗?人前大家恭维着他,人后巴不得他出点岔子自己跌下来,你母后本就生性软弱,还有你父皇那个人……越老越糊涂,指望不上了。” 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他们只有关起来门来在自己人面前说。 明晏全身都在颤抖,抓住太子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那你们有没有为我想一想?我真的不想去万流。” 他说话的同时,毛巾正好盖住了眼睛,他看不到两人此刻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无奈的长叹:“总之,无论如何不要和万流起冲突,尤其不要暴露武功,以免节外生枝。” 明晏咬着唇:“你们会接我回来吗?” 太子和萧修远互望了一眼,竟然谁也没有开口。 在这窒息的沉默里,所有的希望都在破碎,明晏的眼前泛起无数雪花点,强撑着即将眩晕的身体:“你们想让我当个摇尾乞怜的废人。” 太子看着他瞬间烧红的脸,心疼,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晏忽然大笑,笑得让人不敢直视:“大哥,刚刚有人说我命中多病死的早,是真的吗?” 太子一惊,训斥:“什么胡言乱语,你会长命百岁的。” 明晏呼吸渐渐急促:“如果要苟活一辈子,那还不如让我早点死了算了,我死在万流,你们也不接我回来吗?” 萧修远看着他开始涣散的瞳孔,也是惊变了脸色,高呼:“阿晏……快去请太医!” 明晏昏在太子的怀里,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晕厥,仿佛病起的开端,让他心中笼上了一层不安的预感。 脑子失去意识的一瞬间,有些事情他清清楚楚地明白了。 大哥是太子,前朝的局势风起云涌,后宫自然也跟着风谲云诡,李贵妃气焰直逼中宫,为了夺回圣宠,皇后靠着江湖神医的秘药再次传来喜讯,时隔多年又诞下了皇子。 他就是那个孩子,像一根救命的稻草,让皇后重新夺回了宠爱,让大哥稳住了太子之位。 几天前,他想去找母后,却意外听见了外公计都侯和母亲的对话——“娘娘,兵败已是定局,质子之事板上钉钉!但这是个机会,皇上越对您心存愧疚,太子的地位就越稳固,您不能把这么好的机会拱手相让!” 计都侯的话他听懂了,简单来说就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成了那个被舍弃的孩子,他不仅是战败的牺牲品,更是皇位争夺下的一颗棋子。 恨吗? 怎么能不恨! *** 一个月后,秋末,帝都罕见地落下了微雪,寒意刺骨。 战败是耻辱,计都侯只带着一队人马准备离都,正德帝亲自出城一起送行。 细雪间,正德帝抚摸着儿子的额头,嘴唇翕动,终是剧烈咳嗽起来。 明晏坐在马车里,雪落入他的衣领,他慢慢从窗子眺望帝都屹立百年的恢宏宫宇,面无表情:“父皇放心。” 正德帝缓缓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张口,却没有说出话来。 皇后忍着泪水,艰难地挤出笑,颤抖着手,试了几次才将一块平安扣挂在了儿子腰间。 马车动起来的时候,明晏下意识地捏紧了手指,骨节泛白。 “修远。”计都侯眉头却始终紧蹙,“今日我远去送行,你务必万事小心,尤其是那几只老狐狸。” “嗯。”萧修远面色平静,点了一下头。 时浅在最后面的另一辆马车里,他裹着一件单薄的棉衣,从被风吹起的窗帘下看到了这一幕。 太曦内部尔虞我诈,三王各怀鬼心,不肯出兵支援,皇权式微,朝中暗流涌动。 诏狱的一个月转眼即逝,他在阴冷的角落里抱着自己,又无数次地说服自己——错的不是他。 *** 半月后马车抵达东地,又行了数日,终于来到一片狼藉的白沙洲。 战败过后,满目疮痍,万流帝国的战船停靠在岸,带着紫荆花的旗帜迎着海风烈烈舞动。 微薄的阳光雾一样淡淡弥散开,教王裹着玄色大氅在船头看着下方,目光傲慢地落在计都侯身上,高声道:“侯爷好!劳烦侯爷亲自送人走这一趟了。” 计都侯笑了一下,身畔的燕云却瞬间瞳孔紧缩,拇指情不自禁地抚在了刀柄上。 教王波澜不惊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看着计都侯亲自按住身边的近卫,又抬头望向自己。 他是如此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船梯缓缓放下,万流的士兵分列两排走了下来,时浅却没有看救了自己的那位教王,他莫名其妙专注地看着身边的明晏。 明晏站在海边,阳光在他如玉的侧脸投下微妙的阴影,皮肤苍白得仿佛能透出光来,脸上初见时候的骄傲荡然无存,认命一般再无波澜。 他根本无法把身边这个人和当时救自己的少年联系在一起。 这具躯壳下,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仿佛已经死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个陌生的灵魂。 明晏似乎感觉到什么,默契地扭头也看了一眼时浅。 这个眼神既无愤怒,也无哀伤,青涩散去,透了一抹妖气。 这个眼神让时浅低下头去,他不觉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觉自己无颜面对。 随后,明晏转身对计都侯微笑,语气竟也很平静:“侯爷回去吧,天冷路寒,请保重身体。” 计都侯一步上前,两侧的士兵纷纷按住刀柄,他看也不看,颤声叮嘱:“不要和他们起冲突……忍一忍,我一定接你回来!” 明晏避开了计都侯的手,往后退,一直退到船梯边,风吹起发梢,几缕长发轻轻在面颊边漾开,他的目光从计都侯身上游离至时浅,唇边勾出了一个淡漠的弧度:“再会了。” 尾音散在海风里,明晏头也不回地踏上船梯。 时浅握紧了手指,他分不清这句话是在和谁说。 船迎风启航了。《 》 11、第11章:同行(一) 万流历,昭元二十八年。 远征的舰队缓缓靠岸,万流皇都苍兰天城的海港人山人海,百姓兴高采烈地迎接英雄凯旋而归。 建成帝龙颜大悦,命礼部设宴犒赏三军。 万流和太曦这对百年宿敌,终于以太曦交出质子为代价,在他手上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明晏沉默地跟在教王身后,下面的每一声喝彩都仿佛一只无形的手重重扇着他的耳光。 行至港口,他忽地瞥见时浅被另一伙人粗暴地带离,和他分道扬镳。 *** 马车在街巷中颠簸穿行,周围是欢呼雀跃的百姓。 时浅是第一次来到万流,来不及好奇,他被人粗鲁地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昏暗的宫灯映照着上方玉座一个斜靠的男人,黑衣,佩刀,左耳上戴着一枚醒目的红色耳钉。 时浅不认得这个人,他只感觉一种强烈的危险感扑面而来。 男人睁眼,杀气毕露地盯着时浅,开门见山:“时磐是你爹?” 时浅愣愣看着他发呆,旁人踹了他一脚,介绍道:“这是青哥。” 侯青踱步而下,脚步声有节奏的在大殿回荡,他绕着时浅缓缓打量,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你不认得我,我其实也不认得你,但我认得你爹时磐,破城的时候他挺能打,一刀砍死了我大哥,时浅,你知道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他被十几人围攻许久,这才不敌败下阵来。” “时浅,你爹厉害,我们的人口含解药都不敢在城中多停留,但他不仅能在毒烟中撑那么久,还能顺手拉几个人垫背,他对得起天下四王的名号!” “但你不知道你娘以前是干什么的吧?那我来告诉你,苍兰天城有个叫月下云庭的舞伎馆,你娘以前是那里的头牌,时磐不是败给了敌人,他是败给了女人!” “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时家可是太曦的开国元勋啊!最后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败得窝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哈哈哈哈哈!” 周围的哄笑声骤然响起,尖锐刺耳。 时浅如坠冰窟,他仿佛又看见了白沙洲的大火,看见了背对着他再也不见了的母亲,嘶声反驳:“我娘不是坏人!不许羞辱我娘!” “不是坏人?”侯青猛地逼近,“你娘不是坏人,确实不是坏人,她是帮万流屠杀白沙洲五万人、攻破太曦东地防线的女英雄,你娘——害死了你爹!” 时浅陡然向前一步,侯青游刃有余地把他推了回去。 侯青的语气带着残忍的快意:“你娘也挺厉害,枕边风吹了十几年,还给时磐生了个儿子,太曦人恨你,他们容不下高韵的儿子,但万流就能容得下你了吗?” 时浅咬着唇,没说话。 侯青唏嘘:“时磐不仅是我的杀兄仇人,他还杀了万流不少战士,万流也容不下他的儿子,所以,你以为教王救你一命,你就能逃出生天了?时浅,恨你入骨的人数不胜数。” 时浅脑中“嗡”的一声,他想起诏狱门口,明昊那句“到了万流你就自由了”,瞬间碎裂成冰冷的讽刺。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然大悟地自己是天地不容。 “你娘也死了。”侯青对时浅露齿一笑,恶意地补充,“死在白沙洲的战乱里,尸骨无存,现在怎么办,你才十一岁,你要如何活下去?” 时浅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眶通红却死死咬着唇,不让泪水落下。 “我不会为难你。”侯青搭在他的肩膀上笑,“此次算你命大,教王念及旧情出手相救,我只是想告诉你,人这种东西,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说罢侯青猛地拖过时浅向外走,像拎着一只病猫,轻轻送送把他拽了出去。 不等侯青将他扔回马车,前方忽然走来一宫装丽人,闻声止步。 风雪飘落,红伞稍稍往上抬起,露出一张绝艳的脸。 侯青认出了她,立刻按住时浅跪地行礼:“拜见容妃娘娘。” 容妃是皇帝的宠妃,更是澄华太子的生母,说她是全万流最尊贵的女人也不为过。 侯青小心问道:“娘娘怎会来此?” 容妃眉梢轻挑,她生的柔媚,说话也是温声细语:“听闻远征军大捷凯旋而归,本宫也想去港口凑凑热闹,正巧从这路过,侯青,这孩子是?” 侯青面上赔笑:“回娘娘的话,是教王从太曦手里救下来的那个孩子,时磐的儿子,叫时浅。” 容妃眼波流转,莲步轻移,纤纤玉指勾着时浅的下巴轻轻抬起。 时浅目光涣散地看了她一眼,撑不住倒在地上。 侯青正想把他拎起来,容妃抬手制止,又脱下自己的红袄外氅随意地裹住时浅,吩咐道:“罢了,别为难孩子,抱到马车上去吧,别着凉了。” 侯青心中“呸”了一声,嘴里还得恭敬地接话:“娘娘心善,卑职这就照办。” *** 时浅裹紧这件带着陌生香气的红氅,冷得发抖。 马车里钻进了一个陌生人,和侯青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往他手心里塞了一张字条,用命令的口气道:“背下来,明天教王问你什么,你都要按照上面写的说。” *** 次日傍晚,教王从宫中回来,这才得了空让人带时浅过来。 太阴殿恢宏壮丽,白玉砖石的御道直铺到大殿门口,双排各点十八盏宫灯,天幕间盘旋着数不清的黑鸦,旁边是统一黑衣、腰佩长刀的侍卫。 时浅被人带进了大殿,琉璃瓦折射着绚烂的光泽,映照着宫壁上精致的神明浮雕。 玉座上的老者身着狮兽盘云纹的朝服,胸口绣着一朵艳丽的红色莲花,右手拇指上带着一枚黄翡扳指,他的肩头停着一只黑鸦,这畜生养得滚圆,一双赤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下方的人。 满殿无人胆敢抬首直视。 建成帝身边的小太监上前一步,恭敬地道:“教王,陛下口谕,此子既为教王所救,便由教王全权处置,无需再报。” 教王微微颔首:“也好,劳烦公公了。” 小太监退至一旁,眼神玩味。 “抬起头来。”教王微笑,语气倒是温和,认真看着他身上穿的红色棉氅,见他可怜,越发慈祥,“你年纪小,这一趟没少吃苦,但现在跟我回了万流,那些事情就算彻底过去了。” 时浅在马车里冻了一晚上,面色青白,身体僵硬如木偶,他还没回话,教王身边的左护法忽然开口:“听闻此子在太曦有‘天卦神算’之名,慕名而来的访客人山人海,可能展示展示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此话一出,满殿窃窃私语。 时浅回忆昨晚的字条,点了一下头。 有人为他拿来了蓍草、龟甲和星盘,时浅其实用不上这些东西,但他仍是面色从容的占卦,片刻后磕头:“慈父怜悯,天佑万流,国祚绵长!” 教王满意地笑了一下,大殿里的其他人也跟着露出欣慰的笑。 时浅目光微沉——明晏说得没错,天卦之力对教王而言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些天命所归的话必须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才能鼓舞人心! “教王!”右护法上前一步,声音冷硬,“教王,此次高韵固然有功,但此子乃时磐血脉!时磐杀了我们不少人,教王若是轻易放过他,岂不是寒了随军出征五万战士的心?” 时浅原本垂首不动,听到这一声,便抬起头来。 教王顿了顿,似有为难:“但我毕竟救了他,先救再杀有违仁义,更何况我教以慈悲济天下,子不承父债。” 殿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人都不敢出声,众目睽睽之下,反而是那只黑鸦低低叫了两声。 左护法折中地给教王提了建议:“教王,我教素有修罗场培训亲卫,此子既是时磐的儿子,想必根基不差,不如送他入修罗场历练,若有朝一日能脱颖而出,也不负教王苦心救他一命。” 教王闭目沉吟,良久方睁眼,对时浅解释道:“我教以‘圣’为名,百年前因救太祖皇帝有功,太祖厚爱,封我教为万流国教,奉天地海三尊,日月星三神,以红风莲为教花图腾,立云洲大罗天宫为总坛,修罗场则是我教培养人才、保家卫国的地方,分六大训场,天道场镇守帝都,人道场遍布九洲,再往下的统称下四场,能者生,庸者死,你愿不愿意?” 时浅沉默,他忽然感觉这一幕和养心堂如出一辙。 一手遮天的教王一样重颜面,他也需要旁人搭好台阶给自己下。 时浅没有资格拒绝,便点了点头。 殿内静了片刻,教王眼眸中掠过了一丝淡漠的神色,侧头看了看右护法:“带下去吧。” 时浅再次磕头谢恩,他想像上次那样逼自己泪如雨下,抬头才发现一滴眼泪也无法再流下。《 》 12、第12章:同行(二) 时浅被人带着走出太阴殿,马车里多了个慈眉善目的白发老妇人,主动介绍:“叫我谷婆婆就好,云洲路途遥远……教王让老身路上照顾你。” 天色慢慢暗下来,夕阳的余晖散去后,天气冷得刺骨。 马车跑了不知多久,他忽地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掀开车窗望了过去。 是明晏站在一家民房前和守卫争执。 “婆婆。”时浅一瞬清醒,拉住谷婆婆,“婆婆,我、我想……” 谷婆婆知道两人的纠葛,劝道:“你别过去了吧,他看见你要生气。” 时浅跳下车,哀求:“我马上就回来。” 守卫不认识时浅,他们看到谷婆婆远远点了一下头,于是往两边让开。 明晏看见了时浅,仿佛受到了什么莫大的委屈,扭头退回了房间。 他这辈子算不上娇生惯养,但也从未被如此羞辱过。 说是质子府,其实是在偏僻的城北找了一间带小院的民房,两个高大的守卫站在门口,脚边还飞着邻居家养的鸡。 漏风的窗子,潮湿的被褥,根本点不燃的煤油灯,他试图要回自己的行李,却被告知所有东西都需经过检查才能送回来。 这一查,到了第二天也不见踪影,他冻得嘴唇青乌,整个人都在抖。 时浅推门进屋,冷风从破旧的窗子里呼啸灌入。 明晏站在床边,全身抖得厉害,咬牙低语:“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时浅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捏出一手心汗,踌躇了半天,挤出一个干涩的笑容:“有件事情想告诉你,那天在诏狱,天卦问命的结果是我骗你的,谁让你上来就要揍我,我当然得编两句吓人的话骗骗你,哈哈,哈哈哈!” 明晏脸色惨白,不客气地打断这种虚伪的笑:“有话就说,没话就滚。” 时浅扯了扯嘴角:“真正的谶言是——敛其锋芒,守得云开,游子……游子飘零,随遇而安,将来必有所得。” 明晏面色不屑,死死盯着他:“这句才是现编的吧?我不需要你假惺惺的安慰。” “真的,不骗你。”时浅的表情太过真诚,明晏一时也看不出端倪,又走到他耳边提醒,“还有一件事,万流不知道那天是你救了我,他们以为是我爹的旧部,这是个好消息,他们若是知道你单枪匹马就能干翻那么多人,现在就不仅仅是把你关在这里这么简单了。” 明晏的眼神里沁着狠辣:“你会有这么好心,不出卖我?” 时浅往后挪了步,脱下红棉氅扔给他:“你到底救过我,是我对不住你。” 红棉氅掉在地上,明晏没有去捡,他只觉得那抹红色格外刺目。 时浅小声道:“我要走了,去万流最北的云洲,一个叫修罗场的地方……听着不像什么好地方,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这东西用不上了,你拿着先御寒吧。” 明晏依旧没动。 他在死一般的寂静里紧咬牙关,将屈辱绝望连同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一起死死压了回去。 *** 云洲位于万流极北,一半雪山一半冰湖,一条黑色浮桥漂在湖面上,玄铁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另一头的山巅就是圣教总坛大罗天宫。 马车停下,刺骨的寒风卷着冰碴扑面而来,有同样白色的草随风而动,围过来几个身着白色法袍的引路人。 谷婆婆牵着他走上桥,低头叮嘱:“你记住了,无论你爹娘教过你什么,现在你必须全部扔掉,礼义廉耻、仁义道德,这些东西都没有用了,你要不惜一切代价的活下去。” 时浅茫然望向那座冰雪覆盖的圣山:“婆婆,修罗场是什么地方?” 谷婆婆欲言又止,终究只能叹了口气。 过了桥,引路人顿步,拉过时浅的肩膀用力一拽,几乎要将他摔倒,促狭地笑了起来:“辛苦婆婆千里迢迢跑一趟了,人交给我,婆婆请回吧。” 他们沿着冰湖绕到了另一座山脚下,巨大的凶兽青铜门嵌入山壁之上,赤红的眼睛仿佛活物般死死盯着下方,成群的黑鸦在低垂的天幕间盘旋,发出沙哑不详的啼鸣。 山下已聚集了黑压压一片人,大多是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少年,听见声音同时转头,无数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麻木。 引路人带他上前,对为首的大祭司说明了情况,很是好奇:“这么小的孩子,扔进去和杀了他有什么区别?” 大祭司也身着白色法袍,拇指带着一枚紫色扳指,他翻着手里的名册,打量起时浅。 风刮过冰湖,卷起漫天雪尘。 大祭司不答,他在风中拢氅,高声道:“你们皆是奴籍中的孤儿,本是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如今慈父怜悯,给你们一次逆天改命的机会,看见那扇青铜凶兽门了吗?那里面便是修罗场,能者生,庸者死,进去吧,生死有命。” 人群在高昂的鼓励下依然鸦雀无声,死一般的寂静让人胆寒心惊。 时浅忽地感到了惊恐,想回去找谷婆婆,又被密密麻麻的人流推着身不由己地往前走。 一直走到山脚下,前方是一处黑黝黝的小径。 一个人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搓揉,不等反应过来,炙热的铁水“滋啦”一声烫在耳垂上,一枚红色莲花状的耳钉被直接融入了血肉里! 青铜门“砰”地紧闭,雪屑飞舞,惊起无数黑鸦。 *** 夜色如墨,大祭司处理完修罗场事务,他拿着那本名册,命人打开了水牢。 牢内寒气刺骨,冰棱如倒悬的利剑悬挂在穹顶,对着下面一个半冻在冰中的女人。 大祭司掸了掸名册,对她笑起:“韵儿啊,白天你都看见了吧,教王仁慈,没有杀他。” 高韵艰难地抬头,涣散的目光在触及大祭司时,凝聚了一丝浓烈的恨意。 大祭司唏嘘,惋惜不已:“韵儿,你是不是故意的?你胆子倒挺大,不仅背叛教王,最后还想着同归于尽,要不是你把教王气的暴跳如雷,我们一箭就能杀了时浅。” 高韵喘着粗气,他早就被喂了哑药,奋力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祭司耐人寻味地端详着她:“高家不愧是神算名门,你算到了儿子的活路,原本时浅落在太曦手里也是死路一条,结果白沙洲大捷的消息刚刚传回来,容妃就不知从哪里得知了这事,立刻飞鸽传书以死相逼,都是月下云庭出来的舞伎,居然还谈上姐妹情了,娘娘盛宠,教王也得给三分薄面,反正这一战也要让太曦交出质子,那就顺手把时浅一起捞回来好了。” “但是。”大祭司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这救了还不如不救呢,修罗场岂不是生不如死?教王的意思是各退一步,他若能活,教王不再刁难,他若死了,容妃也不再追究,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高韵猛地一挣,摔在冰面上,伤口裂开,血迸溅了一地。 大祭司逼近一步,眼神如毒蛇:“聊点过去的事吧,韵儿,我们找到了当年把你卖进月下云庭的人贩子,他为了卖个好价钱隐瞒了你的身世,你家住白沙洲,和时磐是青梅竹马,十五岁那年家中遭逢一伙强盗洗劫,爹娘被杀,你也被卖了,所以你不是那么快勾引到了时磐,而是本来就和他认识,他喜欢的女孩失而复得,对你自然百般珍视,千般宠爱。” “但月下云庭所有人的命都捏在教王手里,你也没敢和时磐明说失踪的这些年去了哪里,你自作聪明把情报真真假假地混在一起送回来,其实教王早就发现了你的反常,你说你冒死做那么多事情有什么用?白沙洲一破,东地七城根本没反抗,他们那么多将士,没有你一个女人有骨气。” 大祭司居高临下地欣赏着她的狼狈,爱恋地抚摸着她的侧脸:“最后再告诉你一件事吧,当年那伙在你家杀人放火的强盗我们也找到了,你知道他们是受谁指使的吗?” 高韵愣住,她偏头看到了大祭司扬起的嘴角,每个字都像惊雷在心底炸响。 “蚍蜉撼树,也是命吗?”大祭司眉宇间皆是讥讽,“真可怜,国破家亡,丈夫已经死了,自己要死了,儿子也要死了,韵儿啊,天卦问命,你真的看清过自己的命吗?太曦那么大的烂摊子,和高家又有灭门之仇,你何必当初呢?” 高韵低下头,空洞洞的眼里没有一滴泪水。 大祭司哈哈大笑,转身离开,水牢的大门也轰然紧闭。 万流有两个主子,一个是龙袍加身的皇帝,另一个就是权倾天下的教王。 教王只想要一片天,如今局势一片大好,宿敌太曦俯首,前朝局势稳固,教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稳住现状。 万不能为了一个孩子坏事,时浅若是死了,对教王而言是皆大欢喜,若是不死,一个无权无势的孩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命如洪流,不为任何人嗟叹。 寒风起,往昔落。《 》 13、第13章:重逢(一) 万流历,昭元三十七年,又入寒冬。 福安茶楼的檐角结着冰棱,掌柜佝偻着背,额角冷汗涔涔:“户部已经征过商税,眼下年关将至,到处都要用钱,我、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钱啊!” “户部征税。”赵暮啜了口茶,瓜子壳随口吐在地上,“户部收税关我们屁事?我们是来收租的。” 掌柜陪着笑,嘴角却不自禁地抽搐了几下。 黑衣,佩刀,红耳坠,是修罗场的标志,他们明面上收租,实则收的是护商银,商户们也敢怒不敢言。 见他不动,赵暮连壳咬碎了两个瓜子,抓了一颗花生朝门口砸去,催促:“喂,别发呆了,快干活!” 抱刀倚门的年轻人身材瘦弱,正出神地看着轻雪从灯笼边簌簌而落。 他听到声音,轻轻抖落肩膀上的雪珠,手顺势扶住了刀柄。 修长的指节苍白如玉,“咔”的一声轻响,寒刃脱鞘半寸,冷光刺目! 掌柜魂飞魄散,当场改口:“拿钱拿钱!快拿钱!” 赵暮心满意足地点清银票,又抓了一把瓜子放入怀中:“早这样不就完了,大晚上的,非得每家都吓唬一下。” 两人走出大堂,风一吹,没入长街。 赵暮冻得直跺脚,骂骂咧咧:“银票银票又是银票,屁油水捞不着,就不能给点现银暖手!” “怕咱们偷拿呗。”时浅拢着单薄的棉衣,脸被寒风吹得煞白,“银票上交,专人兑银,一笔一笔就很清楚了,教王有规矩,不许手下人乱敲诈。” “啧。”赵暮连翻白眼,“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咱们能敲几个子儿,够买几顿肉包子?” 时浅的嘴角有些苦笑:“一两挨棍,二两入狱,三两人头落地,你敲银子,不如敲点包子馒头实惠。” 赵暮感慨:“你脾气真好。” “穷啊。”时浅抓着衣领,雪花直往脖子里钻,“无权无势无钱,哪有资格发脾气。” 赵暮侧头看他:“侯老大又扣你钱了?” “每个月发二钱,吃不饱也饿不死。”时浅见怪不怪,“去年我从云洲回来后就调入了侯青手下,还不如去其他外八洲天高皇帝远来得自在呢。” “真狠,三两扣成二钱……”赵暮拍拍他,但也无可奈何,“要我说他该谢你爹,要不是时磐宰了他大哥,帝都这块肥缺轮得到他?修罗场是奴籍,想脱身就得熬,天子脚下,机会多!走走走,别想这些不开心的事了,陪哥去喝杯温酒暖暖身子。” “那可是大哥。”时浅抓着手臂,恍惚想起那年养心堂外,大哥时澄嫌恶的眼神。 一晃九年,他再也没有了那些人的消息,太曦的一切都远的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稍微定了定神,他扔掉了脑子里那些画面。 两人准备去东华大街,沿着路走,要先穿过另一条的十字大街。 灯笼散出温暖的光,沿着街道缓慢地延伸开来。 这条富得流油的贵族街即便是在寒冬的深夜也依然灯红酒绿,两侧的酒楼飘出香气,歌姬的乐曲和客人的笑声糅杂在一起,纸醉金迷。 赵暮羡慕的用眼神示意他往前看,脸上的表情很是兴奋:“风月楼,全帝都、乃至全万流最贵的酒楼,啧啧,我累死累活一个月还不够在里面吃顿饭,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笑声从楼上飘下,时浅的眼中微光一闪,倏地顿住。 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三楼的窗子开着,明明已经天寒地冻,窗边依靠的人却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衣裳,一只手探出窗外,轻轻抖了抖烟斗的灰。 灯光洒下一片晃动的金色光斑,那张半明半暗的脸上浮现出不明意味的笑意。 细雪伴着轻灰从眼前飞过,时浅看着那个侧颜,忽然感到一股子妖气,有了刹那间的失神。 “看啥呢?”赵暮回头,又顺着方向瞅了眼三楼,偷笑,“呦,是明公子呀,你是不是认识他?” 时浅低头,睫毛簌簌颤抖,很克制地接话:“嗯,一起来万流的那年……有过一面之缘。” “他现在也算是名动京城了。”赵暮调侃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淡淡的挖苦,“你听过他和太子之间的那些风流事没?” 时浅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这一年,他有意无意地知道了一些事情。 那个在破屋里瑟瑟发抖的质子明晏,不知怎么攀龙附凤成了澄华太子身边的新宠,不仅如此,还染上了迷药梦华散的药瘾,性格乖戾让人避之不及。 他无法把记忆里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和传闻里气质轻浮的青年联系在一起。 九年前分别的一幕仿佛还在昨天,时浅缓缓合上眼,虽然神情淡淡的,心里却忽然生起了丝丝愧疚,良久,良久,都没有睁开。 他对不起明晏。 他很想见明晏,但又不敢见明晏。 “走了走了。”赵暮拉了他一把,干笑两声,“太子肯定和他在一起,咱们这种小喽啰,躲远点!” 两人很快走远。 *** 到了酒馆,温酒送上了桌。 时浅不会喝酒,他在一旁心神不宁地想事情。 到了半夜,赵暮醉醺醺地披上外衣:“回、回家睡觉了,你明早、明早卯时一起扫、扫雪去。” 时浅回神:“卯时?不是说的辰时吗?下午的时候我碰到林安,他还叮嘱我千万别迟到。” “林安?”赵暮舌头打结,却很笃定,“林安是侯青的狗腿子,他的话你当放屁,是卯时,我决、决没记错。” “好。”时浅倒也不意外自己被骗了,靠着门目送赵暮走远,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 万流共有九洲,帝都位于潇洲,其他则称之为外八洲,而按照传统,今年恰逢圣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外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面圣,可惜天公不作美,暴雪把路堵死了,他一个新人,自然是要出城去扫雪,如果迟到,挨罚是难免的,尤其落到侯青手里,只会公报私仇被罚的更重。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他在侯青手下早晚要被玩死,只能想办法调去外洲。 明晏……或许能从他身上找找机会。 *** 风雪越来越大了,原本热闹的十字大街也只剩了零散的几个路人。 时浅折返风月楼,抬头往上望。 三楼的窗子已经关上,里面灯光暗了一些,歌舞声也已经散去。 他等了半刻,听见大堂传来了笑声。 几个人先后走出,红娟伞在雪中撑起,借着昏暗的灯光,时浅终于看清了那张久违的面容。 真的是他,澄华太子果然也在他身边,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外走。 明晏比九年前高大了许多,他一身羽织白衣,黑发瀑布般披在肩头,雪如翩跹的蝴蝶落在红伞上,脸上的青涩荡然无存,反倒是那抹妖气愈加勾魂。 时浅看得出神,初见时雷雨轰鸣,再见时暴雪纷飞。 他在心中计算着利弊。 明晏恨修罗场,因为偷袭白沙洲,教王带的主力远征军就是修罗场,只要从身边走过,必然能认出来耳朵上的红风莲耳坠。 明晏更恨的是他,若是知道他就在眼皮子底下,说不定就会一怒之下把他扔到外洲去,澄华太子一贯顺着他,一定也会欣然同意。 去了外洲,就能远离侯青了。 时浅将头发顺了顺,露出左耳上醒目的红色耳坠。 他深吸一口气,掐着时间往外跑,路过风月楼门口的时候,“砰”的一下撞到了明晏身上。 不等站稳,明晏扫到那枚红风莲耳坠,一股厌恶油然而起,竟然是想也不想抬腿一脚踹上他心口,指着鼻子骂道:“大街上乱逛什么,教王平日不拴好你们这群狗吗?” 剧痛从胸腔炸开,这一脚踹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整个人差点又滚了出去!《 》 14、第14章:重逢(二) 烈风卷雪从两人中间掠过,他们仿佛又回到了那年的秋雨里,都有了瞬间的失神。 阔别多年,明晏其实一眼就认出了时浅,却定睛看了好久才敢确认。 十一岁的孩子如今已成二十岁的青年,眼睛褪去了神秘的青色,反倒透着些柔情。 时浅大口喘气,他本以为撞一下只会挨几句骂,却没想到又挨了一脚重踹,甚至力道比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家伙……别是和自己八字不合吧? 大抵是彻夜酗酒,明晏的脸上浮着一丝异样的潮红,衬得人也有几分癫狂,尤其在认出是他之后,一把捏住耳朵将他拽到身前:“原来是你,好久不见了,这戴的什么玩意,红风莲……你也成魔教的狗了?” 魔教两个字一出来,周围人全部倒抽一口寒气,使着眼色不敢乱说话。 要知道,在万流把圣教喊成魔教是大不敬的行为,轻者挨罚重者丧命,但明晏就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时浅痛得吸气,目光却停落在澄华太子身上。 澄华太子唇角微扬,一脸的宠溺纵容。 很显然是太子给了明晏如此嚣张的底气。 这位才是真主子。 时浅故作怯弱:“公子恕罪,是我不好,雪夜灯暗,没看路不小心顶撞了公子。” 明晏似乎已经看破了他刚刚瞄向澄华的小动作,拇指狠狠掐住下巴抬起:“大半夜乱窜,难道是跟你娘一样,学了些爬床勾引男人的本事?” 时浅似乎有些委屈,黑润的眸子又乖又坏地看着他:“好哥哥……我早说过你这张脸要变成祸害。” 这句“好哥哥”一下子把明晏带回了九年前。 这是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秘密,是他打死也不能暴露半分的秘密。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戎装在身,世间的一切东西仿佛都能唾手可得。 可他最终落到如此境地。 怨恨无人可诉,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笑话。 时浅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 明晏无语半晌,片刻后反唇相讥:“狐媚样儿倒更足了,去我床上试试?” 时浅忸怩作态地瞥向澄华太子,含蓄地提醒:“可以吗?我怕有人会不高兴。” 明晏愈发不悦,逼近一步:“抛个媚眼我看看。” 时浅似是很怕他,乖乖照做。 明晏被那目光气得咬牙,指节发力不让他动:“狗崽子,给我跳个舞赔罪吧,我记得你最擅长这个。” 周围人起哄闹道:“来来来!跳个舞给公子赔罪!” 时浅被捏得双颊变形,喘气渐急——太违和了,明晏顶着一张妖气横溢的脸,放在一具高大挺拔的身体上,真的太违和了。 但正是这样的反差感,竟然让他有种目眩神迷的错觉。 明晏垂眸,散落的长发遮住了两人的脸,这样近的距离下,呼吸里灼热的酒气扑面而来。 时浅愈加窒息,逐渐扛不住,摆着口型威胁似得吐出三个字:“白沙洲——” 刹那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明晏的眼里有可怕的杀气溢出,迫使他抬高头正视自己,恶语道:“白沙洲尸横遍野,为何你还活着?” 时浅心一横抬指划在自己脖颈上摆出手势,嘶声道:“那你杀了我吧!杀了我为白沙洲报仇吧!” 明晏用力捏合他的嘴,贴着鼻尖哈哈大笑:“不知好歹的小杂……” “咚——!” 时浅猛地踮脚,脑门狠狠撞上明晏前额,将还没说出口的半句脏话强行关了回去! 明晏被撞得眼前发黑,踉跄后退撞上墙壁,额心瞬间红肿,随即剧烈干呕起来! 笑声戛然而止,冷风吹过长街,一片哗然。 时浅终于能喘口气,九年了,多少往事就这样一寸寸一缕缕重新浮现在眼前,以这样狼狈的方式,让两人都颜面无存沦为笑柄。 “阿晏!”一直旁观不语的澄华太子终于变了脸色,大步上前去扶他,又温柔地给他轻拍起后背。 时浅不远不近地看着,内心泛起一丝丝莫名的失落。 当年并肩作战的人,如今他连上前一步关心的资格都没有。 明晏的瞳孔都快要涣散开了,纤长的睫毛垂落,投下细碎的阴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艰难地抬手指了一下自己:“他、他……” 澄华心有灵犀地扭头,怒道:“带下去,关起来!” 两侧近卫蜂拥而至,直接按着时浅强行拖走。 *** 时隔多年,时浅再一次被关进了牢房,狱里灯火灰暗,刑具在墙面投下狰狞的暗影。 他捡起一颗石子在地上茫然划动,昏暗的眼瞳里却无法再看见任何东西。 进入修罗场的第二年,他失去了天卦的力量,从此泯然众人矣。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教王了,教王也只在得知他活下来了之后,直接将他调到了帝都潇洲。 按理说,他对圣教而言早就已经是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真的是为了报答母亲当年的恩情吗? 可这样的报答,对他而言兴许还不如没有。 帝都的一切都冰冷刺骨,他每一天都迫切地想要逃离这座压抑的城市。 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沿着长长的走廊回响起来,狱卒掐着时辰打开门,冷淡地道:“快起来,教王要见你。” *** 太阴殿,宫灯依旧。 时浅在殿外罚跪,宫墙上的积雪被冷风吹得簌簌落下,很快覆满了肩头。 一直等到黎明,教王的声音隔门传来,混合着久违的黑鸦低鸣声,带着一股彻骨寒意:“你招惹明晏干什么?” 时浅一瞬回神,冻僵的脊背挺得笔直,努力辩解:“是他先踹我。” 教王大步跨出,未语先笑:“放肆,他是主子。” 时浅咬死了不改口:“明晏只是敌国的质子!” 熟悉的黑鸦倏地扑落在教王肩头,一人一鸟同时低头。 时浅没敢抬头,但他能感觉到那束锋利的目光正在看自己。 教王慢条斯理地逗着黑鸦:“你还敢嘴硬,质子不也是你半个主子,你先撞得他,不认错道歉,还当街动手的?” 时浅的尾音默默带了些许委屈:“他骂我是狗。” “他骂你是狗,你扭头咬他一口,岂不自认是狗?”教王继续轻笑,“当年太曦战败送了他过来求和,他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你还主动招惹人家。” 时浅不答,脑子里是白沙洲漫天的大火,和那个单枪匹马救自己于水火的少年。 明晏恨他,天经地义。 过了片刻,他鼓足勇气抬头,尽量不让自己表现得很期待:“教王,我得罪明晏,又惹怒太子,侯青首领也不喜欢我,我留在此处徒增不快,不如、不如调我去其他外洲,让他们眼不见为净。” “不知好歹。”宫灯摇曳,映得教王的脸半明半暗,训斥,“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帝都,你倒想逃去外洲混吃等死?别想了,我另外有一件事要你去办,昨晚上你撞见明晏的时候,他是不是又在和澄华厮混?坊间那些流言,你可曾听过?” 时浅小心点头:“我听说他与太子有染,还染上了梦华散的药瘾。” 教王眉间阴郁,如冰似刀的眼神毫不掩饰地落在时浅身上:“天下女子何其多,澄华偏要与个男人不清不楚!当时我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现在钦天监上报,紫微黯淡,天狼、破军双星辉映,东宫式微,呈陨落之兆,此乃大凶,澄华大婚在即,所有相关之人都必须紧盯,尤其是明晏。” 时浅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迟疑地追问:“教王的意思是?” 教王直接捅破了谜雾:“你去监视他。” “啊?”时浅脑子一片空白,“我?” “你虽青瞳不再,到底是懂行的,你去监视明晏。”教王重复了一遍,字字千钧,“但钦天监之事若泄露半分,你提头来见!” 气氛凝滞下来,时浅犹如塑像呆在原地,这和他预想的结果根本就是风马牛不相及啊! 他原想着得罪了明晏太子会不高兴,太子不高兴教王就会不高兴,然后教王不高兴就会把自己打发去外洲,皆大欢喜。 然而教王竟然让他去监视明晏? 他试图挣扎:“可是、可是明晏对我……” 教王将一枚令牌掷到他膝前,打断他的话:“明晏当街羞辱你,你不恨他?修罗场出来的人,不该如此软弱,你要去到他身边,将来才有机会报仇,另外,下个月是我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外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准太子妃已经定了宁王的三女儿,你正好去盯好明晏,尤其别让他靠近宁王的人,我怕他心怀叵测。” 时浅不敢多言,心里哀嚎,嘴上也只得顺从接话:“属下领命。” 他免了责罚,起身离开太阴殿,边走,指尖边轻轻摩挲着银鸦令的纹路,头痛欲裂。 疯了吧,他现在是奴籍,除了欺负欺负商贩,哪里敢得罪明晏那种活爹。 哎……弄巧成拙了。 他一直记得白沙洲的救命之恩,也一直记得诏狱门口明昊的那句——“你不要恨他。” 时浅是在很多年以后才明白了这句话,当大哥的担心弟弟在异国他乡孤苦无依,担心自己记恨那一脚的仇,会找机会报复明晏。 所以明昊才会对一个变节叛国的罪人之子说出那句“你不要恨他。” 他不恨明晏,但他也绝不想再接近明晏。 胸口痛得厉害,忽地一股腥甜涌上喉间,时浅仓促地用手去捂,血沫沁出了指缝。 时浅惊住——九年前他是被锦衣卫审问多时,身体濒临崩溃才吐出了污血,但昨天他是故意撞的,虽然没想到对方会那么暴躁地直接踹人,但自己也是早有准备护住了要害。 即便如此,还是一脚踹到他吐血。 不对劲啊,明晏早就被梦华散摧残成了一个病秧子,废人能有这种力道?《 》 15、第15章:重逢(三) 昨天半夜。 明晏回了云华宫,指尖把玩着一个绿翡翠烟斗,烟雾朦胧了他复杂的脸庞。 时浅这根九年前隐隐作痛的刺,如今正像利剑一般割得他心如刀绞。 那家伙居然还没死! 明晏深吸一口烟,烦躁,愤怒,又夹杂了些不安,忽然开口:“时浅什么时候回来的?” 澄华正在给他找药膏:“去年就从云洲下四场调回了帝都,目前在潇洲人道场做些杂活。” 明晏嗤笑:“当初那么兴师动众的救他回来,怎么就大材小用干杂活呢?” 澄华嘘声提醒:“虽说是高韵之子,但到底也流着时磐的血。” 明晏目光微沉:“时磐是杀了你们不少人,教王对他挺好,帝都可没那么容易来,安排点杂活,混吃等死日子过得轻松。” “我看未必。”澄华给他通红的额头抹药,止不住大笑,“人道场有九个分部,帝都潇洲的首领是侯青,侯青的大哥当年就是在白沙洲被时磐杀的,正好找机会公报私仇呢,你呀,少惹这种瘟神。” “很好笑吗?”提到侯青,明晏眉宇间阴霾更重,“狗咬狗,说他是狗还不承认,脑壳比狗都硬。” 澄华想起那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幕,又调侃:“确实挺好笑的,我还想看看会不会打起来,谁知道他会拿脑门撞你,他喊你好哥哥,你们认识吗?” “不熟,九年前一艘船过来的时候见过一面。”明晏无所谓似地试探,“他有说过白沙洲的事吗?” “那倒没有。”澄华也没怀疑他话中有话,“只说年纪太小,记不清了。” 明晏紧绷的肩线微松,他不想再提时浅,指尖划过澄华腰间的香囊,勾着他拉到自己面前,扯开话题:“梦华散带了吗?” 澄华撑起身,从香囊里拿出一颗珍珠色的药丸,周围瞬间弥漫起一股特殊的香气,但他没给,而是劝道:“你今天不舒服,别碰了。” 明晏咽了口沫,眼瞳也跟着那颗药丸边移动边涣散开来,笑得暧昧:“别装好人,你藏着它,不就是想看我求你?” 澄华还在犹豫,明晏已经连着他的手指将药丸一起含住。 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触电般席卷全身,澄华拂过他的耳畔,温声道:“都给你,阿晏,我最近有点忙,不能经常来看你了。” 药丸含在舌尖,明晏的声音无端有几分冷情:“澄华,你要大婚了,恭喜啊。” 澄华轻捶他一下:“还早,要明年呢,只是宫里规矩繁琐,现在就得张罗,你若是还缺什么,就让下人去我那里拿。” “缺什么……”明晏气息变得灼热紊乱,猛地拽住澄华的衣襟紧贴过去:“缺你。” 屋外冷风大作,澄华随手熄灭了房间的灯。 *** 这一觉睡得沉,天快亮的时候,澄华亲吻了他的额头,起身离开。 墙角阴影里,时浅抖落一身寒霜,站直身体。 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又涌了上来。 他走到云华宫门口,将银鸦令递给婢女银霜:“奉教王的命令,特来保护明公子。” 银霜惊讶:“我去禀报公子……” “不必了。”时浅抬手制止,“让他睡吧,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云华宫不大,原本是废太子澄安养病的地方,后来废太子出家,这里就给了现在的太子澄华,澄华又在五年前送给了明晏。 自那以后,质子明晏成了外人口中的“半个主子”。 时浅鬼使神差地推门进屋,一股浓烈的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梦华散! 那是圣教四大长老所提炼的一种迷药,被戏称为“不死的毒药”,混合了神花红风莲的花蜜,蚀骨销魂,一旦断药就会有万蚁噬心之痛。 时浅心生疑惑——如果真的如传闻所言是梦华散成瘾,明晏应该早就是个废人了,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一脚踹得他呕血。 装的吗? 时浅轻步上前,九年不见,这张脸是越发妖孽了,不知酒意未消,还是药力未散,这会明晏的脸庞苍白如玉,只有双颊泛着一丝病态的潮红。 “啧。”时浅按了按仍在闷痛的胸口,忽然觉得有点嫌弃。 趁着明晏还没醒,他直接将云华宫上下翻了个遍。 *** 日上三竿,明晏才慵懒睁眼。 脑子还在昏昏沉沉中,眼底已经迷迷糊糊看到床边站了一个人。 明晏按着胸口,似乎有些喘不上气,这个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他翻了个身眯眼又看了一会,嘴里嘟囔不断:“撞鬼了……晦气。” 时浅抿唇,强忍笑意,主动打招呼:“公子好,我叫时浅,奉教王的命令,从今天开始负责保护您的安全。” 片刻,明晏游离的神智陡然一清,一脸震惊地坐了起来。 这一眼说是晴天霹雳也不为过,空气都像是凝滞了。 明晏惊在床上,原本泛白的脸色瞬间沁出一丝潮红,片刻后又以更快的速度变得更为苍白,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眼前这个一身黑衣的人簌簌抬起睫毛,左耳上的红风莲耳坠跟着一晃,翻掌将一枚银鸦令递给他看,还朝他笑了笑:“哥哥,好久不见了,你还好吗?” 明晏:“……” 时浅观察着他的神色,不动声色地试探:“心浮气躁,气血两空……昨晚上除了喝酒,还干什么去了?” 明晏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时浅眉梢微扬,嗅着房间里奇妙的香气,小声道:“太子早上才走,你们做什么了?” 明晏有些不耐烦,啧了一声:“不该问的别问。” 他说着话便准备起身,整个人还有些抖。 时浅殷勤上前,直接搀扶住了手腕,又是微笑:“哥哥小心,我来扶你吧。” 明晏眉头紧蹙,盯着那只修长的手,嫌弃地甩开。 时浅倒也无所谓,仍是一脸热情地看着他,转身又从架子上拿了衣服给他披上:“今天下雪,外面冷。” “你烦不烦。”明晏一开口就带刺,“别和我套近乎。” 时浅淡淡瞥他:“多年不见了,不叙叙旧吗?” “……”明晏冷笑了一下,那笑容显得格外嘲讽,“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呢,果然是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 时浅垂着眼睛,神情略微黯淡:“让你失望了。” 明晏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抢过外氅披上,一把推开窗子通风透气,一时间复杂的思绪纷沓而至。 今日大雪,天色阴沉,寒风夹杂着雪粒簌簌而下。 明晏用银针挑了些烟丝在绿翡翠烟斗里点燃,白烟从唇边逸散,笼住他微微失神的面容,问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时浅语气恭顺:“昨日冲撞公子,特来赔罪。” 明晏头也不回:“说人话。” 时浅乖乖改了说辞:“太子明年就要大婚了,你们还那样公然出双入对多不好,教王让我来盯着你,别惹事。” 明晏似乎笑了一下,他一身白衫,慢步走到院中的白梅树下。 时浅紧跟着他,这个白梅树下的病公子,和昨天踹他的疯酒鬼判若两人,反倒和记忆里那个颤抖的少年叠起了重影。 雪似乎又下大了一些,长久的沉默,长久到仿佛又走过了一次九年。 时浅看着他肩头的梅花瓣,蓦然想起来诏狱里天卦的那句谶言,自己的心底反而掀起了微妙的涟漪,轻声道:“白梅……你种的?” 明晏的睫毛垂下来,纤细柔长,嗤地笑了:“我来云华宫的时候这棵白梅树就已经在了。” 时浅又望着他,这张脸对他而言是有些生疏的:“你变了,十四岁单枪匹马救我的少年英雄,如今变得不人不鬼了。” 明晏猛地回身给了他一脚。 这一脚踹得轻飘飘,时浅也躲得轻飘飘。 两人默契地互换了一下眼神,时浅笑了起来,仿佛又有了些许稚气未脱:“好哥哥,还是那个味,本尊无疑。” 明晏用烟斗抵住时浅的下巴,眼里带着失望:“你怎么有脸来见我?当年那般宁死不屈,一口咬死不肯认罪,到头来不还是当了别人的走狗,你身上也流着一半太曦的血,午夜梦回的时候,听得见那五万人的哭泣吗?” 时浅被烫得往后一缩:“我有什么错?” “你没错?”明晏恶狠狠地盯着他,“你承了高韵的血脉,你就是罪人。” 时浅迎上他的视线:“我错在没死在白沙洲。” 明晏的声音有些嘶哑:“你的命是我救的!你活着就是最大的错!” “对。”时浅竟然对他笑,“你救的我。” 明晏一时哑然。 “他们不知道,白沙洲一片混乱,他们不知道是你救了我。”时浅上前一步靠近他,不以为然,“我命如草芥,除了活着,其他什么都没有了,确实比死了还不如。” 这话似提醒,也似威胁。 时浅的嘴角慢慢溢出冷意,似乎已经从那场噩梦中挣脱出来:“你恨我有用吗?那年我才十一岁,我是能左右战局、还是能把持朝堂?当年万流不过五万兵马,是太曦软弱不敢反抗!你该恨太曦,他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们自己不争气,你才会沦落成质子。” 明晏的目光定在时浅的眼睛上,第一次仔仔细细,一寸不漏地真正看清这个人。 漆黑的眉毛,俊秀的脸庞,望着他眼睛的清澈明亮,眼尾被寒风冻出了一抹红晕。 时浅也第一次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和他说话:“当年太曦国库中空,正德帝发不出军饷,边陲拥兵自重根本不服他,他不敢出战,只能求和,但你上有哥哥下有弟弟,为何选你?因为皇后也想借此事揽一波人心,她有两个儿子,她选择牺牲幼子去巩固长子的太子之位,是他们各有所图,你才会沦为质子。” 明晏压着心头那股火,一口白烟吐在他脸上:“口气这么大,但你好像也没能得意吧?高韵忠心耿耿,结果就给儿子谋了修罗场这条烂路?” 时浅被烟味呛的咳嗽,目光落在他微微发颤的手指上,无奈一笑:“好哥哥,你怎么搞成这幅模样了?” “谁是你好哥哥?”明晏的唇角勾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反问,“你还打听过我的事?” “还用打听吗?”时浅苦笑,“你和太子那点桃色绯闻,早就传遍大街小巷了,不仅如此……你还染上了迷药梦华散,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吗?” 烟斗在手背上轻轻一敲,烟灰簌簌落下,明晏没接话。 他在这九年的大起大落中早已尝过了人情冷暖,经历过地狱般的苦难,骄傲,梦想,颜面都已经全部放下,到如今他放浪形骸醉生梦死,也没什么不好。 时浅一眨不眨地看他,从这片刻的沉默里明白了什么:“我知道你身不由己,你不想说,我也不会勉强,但你再怎么样这些年过得比我强,别恨我了。” 明晏忽然大笑:“好一条被驯服的忠犬!若是换成当年,昨天那一撞就该换成一刀了吧?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时浅抬手摸了摸:“眼睛没影响……只是算不出来什么东西了,普通人挺好。” “真可惜。”明晏脸上病气更浓,捂着唇低咳几声,“你说我命中多病,如今已经一语成谶,你还说我死的早,多半也不会错了。” 白梅和白雪一起被风卷起,明晏站在其中显得格外憔悴,这个人仿佛一朵即将凋零的罂粟,危险又美丽。 时浅咬着嘴唇,咬了一会儿,认真道:“都说了是骗你的。” “呵呵。”明晏转身回屋,不屑一顾,“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我自己心里有数。” 时浅心中疑窦丛生,怎么回事……明晏脚步虚浮,瞳孔涣散,那确实是梦华散成瘾的后遗症,看起来不像在装病?《 》 16、第16章:重逢(四) 明晏若无其事地转身回房,关门的刹那,脸色惨白如死。 时浅为何而来? 道歉,监视,还是发现了昨天那一脚有问题? 糟糕……昨天酒醒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失了态,没想到这么快就惹来了瘟神! 怎么会是他? 怎么会不偏不倚正好是知晓自己过去的时浅?! 明晏脑子一团乱,他踉跄扑向书柜,颤抖的手拉开抽屉。 这里面放着许多他平时服用的药,其中有一盒装的是澄华昨晚留下的梦华散。 刚刚打开盒子,迷药的香味就让明晏精神一振。 但他只是贪恋地咽了口沫,然后认真辨别着药。 梦华散伤身,自他染病以来,为了不变成废人,私下找了有“鬼医”之称的蓝凌压制药瘾,这盒子的左半边装的是息筋丸,是用红风莲的种子制成,外形、气味几可乱真,和真正的梦华散放在一起也不容易被察觉。 但息筋丸吃下去身上会有红风莲的香味,至少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完全散去,他平时可以瞒着下人偷吃,现在时浅这张狗皮膏药就在眼前,明摆着是冲他来的。 明晏将息筋丸紧握在掌心,冷汗沿额角滚落。 他在犹豫。 不行,太危险了。 时浅目的不明,恐怕随时都会找理由破门而入,如果被发现,必然会上报教王! 明晏只得将药藏好,重新躺在床上闭目休息。 昨晚的药效余力尚在,他陷在热潮里,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 门外,大雪很快覆满了院子。 时浅看着那棵白梅树,洁白的梅花总让他感到不安。 九年前诏狱里,天卦的预言有一句“命中多病”,别说当年意气风发的明晏不信,就连从未算错过的自己都产生过一丝狐疑。 然而,命运似乎正在沿着这条路,一点点走向既定的结局。 不知为何,他有点希望是自己误算了。 过了片刻,银霜对他招手,小声提醒:“公子体弱,每天下午都要小睡一会,你说话做事轻点声,公子最讨厌别人吵他睡觉,” “睡觉?”时浅蹙眉回望紧闭的门,明晏刚刚才睡醒,又要睡觉? 银霜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你千万别进去惹他生气。” 时浅果然压低了声音:“好,我正好也要出门,我本来今天要出城去扫雪的,昨夜冲撞公子受罚,早上教王又命我过来赔罪,到现在还没去报道呢,我得去找侯首领解释一下。” “哦。”银霜也没多想,“你快去快回吧。” 时浅轻轻拉住她,认真问道:“你知道侯首领是谁吧?” “知道。”银霜点头,“帝都潇洲人道场首领,侯青。” “嗯。”时浅别有用心地叮嘱,“一会要是公子问起来,你就说我马上回来。” *** 风雪依旧,丝毫不见缓。 人道场的空城殿外已经有人在等候,林安早就知道了昨晚上的事,见他来了,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搞什么,昨天惹那么大的事,今天还拖到现在才来?” 时浅下马行礼:“太子昨夜在云华宫留宿,我冒犯了太子,想着先去道歉,这才耽误了时间。” 林安上下打量着他:“太子天不亮就回去了,你怎么可能和他撞见?” 时浅镇定自若,面不改色地胡编:“我确实没见着太子,但是明晏醒了,拦着我不让走。” 林安将信将疑,吩咐道:“知道了,你在外面等,我去通报。” 殿内暖香缭绕,侯青抱着银手炉,精瘦的身躯陷在玉座中假寐。 “青哥。”林安上前,弯腰道,“青哥,人来了,说是让明晏拦住了不让走,所以才来晚了。” “呵呵。”侯青眼皮未抬,嘴角扯出冷笑,“他自己要招惹明晏,怪不了人家刁难。” 林安笑了笑:“青哥,您说他招惹明晏干什么?那可是太子的心上人,他不要命了?” “他想走。”侯青一语道破,“时浅在我手下出不了头,不仅出不了头,还得天天去干那些脏活累活,去了云华宫,他就是明晏的人,再让他去干那些活,他就有借口拒绝了。” “您是说他是故意的?”林安有些惊讶,又赶忙恭维,“青哥所言极是。” 侯青鼻间“哼”一声:“时磐杀了我大哥,我不杀他已经是大度,现在还想躲着我,他咬一口明晏,不就立马被调过去赔罪了吗?但云华宫那位主子也不好伺候,我倒是要看看他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林安扭头往外望了一眼:“那您要见他吗?” “不着急。”侯青挥了挥手,半晌后皮笑肉不笑地道,“外面风雪正好,让他等着吧。” *** 雪下了一下午,还未到黄昏,天就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明晏恢复了一些,他披衣出门,望了一眼空空如也的院子,蹙眉道:“时浅人呢?” 银霜端着药走过来,回道:“时浅出去了,说是要回去人道场和侯青首领知会一声。” “嗯?”明晏略一思忖,本就苍白的脸色猛然一沉,脱口,“出去多久了?” 银霜连忙接话:“您刚刚睡下他就走了……快一下午了。” 明晏沉默片刻,仿佛想起来什么极为不悦的事情,他直奔马房,转眼就消失在风雪里。 *** 空城殿外已经轮班换了一批守卫,每个人都好奇地瞄着门口的时浅,每个人都若无其事地装作看不见。 毕竟侯青和时浅之间的旧仇人尽皆知,谁也不敢多管闲事惹自家老大不高兴。 鹅毛大雪吹在脸上,时浅满身覆白,已经看不出人样,空气里似乎都塞满了刀子,让他每呼吸一口都格外疼痛。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边忽然有人顿步。 时浅斜眼看着那双踩过积雪的鹿皮靴,又轻轻抬眸,看见了明晏。 明晏也静静看了片刻,像是猜到了他的小心思,淡淡一笑。 那张脸沁在风雪里,和从前一样好看,笑容有些轻薄,却无端让人移不开眼。 明晏没有和他说话,直接走进大殿。 “明公子。”林安从里面快步迎上,边走边行礼,“明公子,这么冷的天,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明晏抖着大氅上的雪珠,又指了指殿外的时浅:“教王才把人给我了,怎么侯首领又想要回去?这么宝贝干脆别给我了。” “那怎么成?”侯青闻声也走了出来,恭顺地回答,“给了您就是您的人,只是按照规矩,得每天早晚过来汇报……” “汇报什么?他既然跟了我,我的事情不需要和任何人汇报。”明晏打断他,直言道,“从今天起,他不用来您这了,人我要带走,侯首领痛快点给句话,是放、还是不放?” 侯青虽然在笑,眼眸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 明晏幽幽补充:“不放的话就还给你们,别让他在我面前碍眼。” 侯青拱手,时浅是奉教王的命令去的云华宫,他根本无权干涉,于是道:“放,公子请便。” 明晏一句寒暄都没有,转身往外走。 “公子。”侯青却又喊住他,“我的人得罪了您,于情于理我该做点什么聊表歉意,要不明天晚上,卑职在天香楼设宴,还请公子赏脸。” 明晏盯着那虚伪笑意,他在寒风中站住,半晌后点头:“侯首领客气了。” 侯青依然赔笑:“卑职这就去安排。” 时浅听着这几句话,不知这两人究竟有什么古怪。 明晏大步走到时浅身边,稍一停顿,叹气:“跟我走吧。” 时浅垂头“嗯”了一声,撑着冻僵的身体紧跟在他身后。 等两人走远,林安脸上的笑容消失,啐了口痰发起牢骚:“真是见鬼,明晏竟然亲自来捞他了!” 侯青撇撇嘴:“明晏哪里是来捞时浅,分明是来给我下马威了,呵呵,这纸老虎仗着太子的宠爱目中无人,白沙洲的账他不敢找教王算,只能找我挑挑刺罢了。” 林安问他:“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侯青缓声咳嗽,“去天香楼安排吧……好好安排,别让明公子失望。” 林安不解,也不敢多问。 *** 狂风夹雪,刮着面颊如同刀削。 很久,明晏勒马停住,眼瞳微微泛红:“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救你?” “知道。”时浅的手指蜷紧,“侯青是出征白沙洲的刽子手之一,也是在白沙洲有了战功,回来才接替了他大哥的班坐上了潇洲人道场首领的位置,让他得意、比让我挨罚更让你难受吧?” 明晏目光如刀:“你是故意的。” 时浅这才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公子真能睡,我以为最多一个时辰您就该醒了,结果快晚上了您才来,早知道我也就晚点来了。” 明晏拨转马头:“你知道我恨侯青,绝不可能让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你既然来了云华宫,明面就是我的人,他还要罚你,不过是给我难堪罢了,所以你要告诉银霜自己的去向,让我主动过去找你,借我的手压他。” 时浅低头,然后点头。 明晏沉郁地道:“你还当我是太曦的皇子呢?呵呵,我如今只是寄人篱下的质子,你借我的手能压住他吗?你看他刚刚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像是怕我吗?” 时浅道:“公子总有办法不让他得意。” 明晏果然一笑:“如意算盘打得不错,虽然不想被你牵着鼻子走,但我确实更厌恶侯青,你也别得意的太早,先收拾他,再慢慢跟你算账。” “我贱命一条。”时浅的声音几不可闻,“您要报仇,他要索命,我什么也没做,仇家已经一大堆了。” “我当你是走狗。”明晏呼出口寒气,语气也极为刺骨,“原来是过得不如狗。” 时浅的神情僵硬,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地撕裂心脏。 天空大雪如絮。《 》 17、第17章:冤家路窄(一) 都已经到了云华宫门口,明晏却纵马继续往前跑了。 时浅认得这条路,是去太子辅政监国的明镜堂。 今夜风大,刮得灯笼不住摇晃。 太子近卫渊冰抱刀守在门口,一脸诧异地看着两人。 明晏目光扫过灯火通明的明镜堂,明知故问:“太子在吗?” “在呢。”渊冰快步迎上,不知他为何不请自来,如实回答,“和程阁老、顾大人在谈事情。” “哦……”明晏露出为难的神情,“我来得不是时候,那我先回去。” “别别别!”渊冰当然知道两人的关系,一把按住他,“我进去通报,公子稍等。” 片刻,澄华拢着大氅走出,身后是内阁首辅程廷正和户部主事顾溪亭,他们同朝为官,亦是师徒,两人各有所思默契地对视一眼,主动告退。 澄华拉他入内,这才看见身后跟着的时浅,狐疑:“时浅怎么跟着你?” 明晏语带戏谑:“还能是什么原因,你快要大婚了,教王派他来盯着我别勾引你而已。” 澄华笑了一笑,未再多问,温声道:“你难得找我,有事?” “嘴馋。”明晏的目光避开桌上的东西,慵懒地靠窗坐下,“天香楼的蒸鲈鱼,好久没吃了。” “鱼?”澄华宠溺地捏了捏他的嘴唇,“你素来不怎么爱吃鱼,怎么今天这么有兴致?行,我让人现在去给你做。” “别。”明晏歪头,眸里带着致命的温柔,看着他笑,“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澄华也不知道听见没有,就那样一眨不眨看着他,然后点头。 *** 翌日傍晚,雪势依旧。 明晏带着时浅踏入天香楼,侯青假笑着引他上楼,等他到了雅间挑帘一看,席间坐的也全是统一装束修罗场的人。 明晏随意挑了个空位坐了,笑道:“这是刮得什么风?” “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公子,赔罪是应当的。”侯青给他递烟斗,是一只上好的檀木烟斗,阴阳怪气地道,“再者,公子来万流多年,还从未赏脸和我们吃过饭呢!” 明晏看都不看,不接:“我不用木头的。” 侯青自讨没趣,讪讪收回,转而敬酒。 明晏拉开凳子,望向时浅:“你坐。” 侯青亲热地揽住时浅肩膀把他按到座位上:“时浅,你现在去别处高就,可要好好表现。” “他不还是你的人?”明晏插话,大笑起来,“他只是奉教王的命令过来盯着我别破坏东宫大婚而已,等明年这事结束,我和他要好聚好散,到时候您再带回去好好调教。” 时浅垂眸不语,五万人的血债,明晏怎么可能和他好聚好散,那天没当街掐死他都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侯青继续敬酒:“他若是有什么地方得罪您,您尽管罚就是。” 明晏扫了一眼圆桌:“罚他的事先放在一边,你们的人冲撞了我,你设宴赔罪……就这点诚意?” 侯青踢了一脚林安:“岂敢怠慢!我特意从月下云庭请了美人过来,她们已在候场,快叫上来助兴!” 月下云庭这四个字一出来,明晏眼底寒意更甚。 林安会意,与手下交换眼色,所有人的目光都在若有若无地扫着明晏,一群人怪腔怪调道:“美人?这不正坐了一位吗?” 明晏在万流其实是个让人无限遐想的人物,因为这张脸,实在有些祸国殃民的味道,以质子之身得太子专宠,现在也俨然成了茶余饭后津津乐谈的趣事。 明晏缓靠着香案喝酒,身躯埋没在烛光的阴影里,跟着笑了笑。 侯青不敢明着嘲讽,转向时浅,用力拍着他的背:“兄弟们都说你不像是修罗场出来的,瞧这身娇体弱的美人模样……你娘当年可是月下云庭的头牌,你肯定也得了几分真传吧?” 时浅勉强扯动嘴角,他确实身娇体弱,但那完全是常年挨罚落下了病根,小声道:“我娘……没教过我。” “怎么没教过?”明晏笑得恶意满满,“他会的很。” 他们两人的气质截然不同,如果说时浅是一块温润的美玉,明晏就如同璀璨的宝石。 但这块宝石带着一股子蛇蝎气,危险又诱人。 手下人正欲起哄,明晏幽幽道:“美人跳舞我看腻了,侯首领,不如你亲自下场,给兄弟们跳支壮汉舞助助兴?” 侯青脸色一僵:“我哪会这个,公子说笑呢!” “一回生,二回熟。”明晏不依不饶,“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自己没有跳舞的天赋呢?” 侯青强忍怒气,又踹了林安一脚:“愣着干什么,快去喊美人过来!” 明晏一把按住:“别喊美人了,就你跳。” 林安跟着色变,侯青忍无可忍,霍然起身亲自去唤。 明晏冷笑不再阻拦。 不过一会舞姬就鱼贯而入,靡靡之音响起,混合着天香楼的香薰,让众人醉眼迷离。 酒过几巡,林安突然敲桌,乐声骤停,舞姬也立刻跪地。 林安捏着一人的下巴强迫抬头,怪笑道:“时浅,看看这眉眼,这神韵……啧啧,跟你娘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明晏总算明白今天这场鸿门宴到底在耍什么鬼把戏了,侯青特意从月下云庭找个美人来侮辱时浅,顺便还能拐着弯阴阳自己,一箭双雕。 他转着酒杯,余光瞄了一眼时浅。 时浅无动于衷,接下话茬:“青哥,您特意请这美人过来……不会就只是唱歌献舞吧?” 侯青心头快意,挖苦道:“送你快活几天,要不要?” 时浅龇牙一笑:“我无福消受。” 侯青果然扭头,对明晏谄媚道:“明公子,那这美人就当是给您的赔礼了。” 明晏当即皱眉,转酒杯的手也蓦然停住。 这女人长得像高韵,侯青明知道他和时浅的恩怨,还要把这个长得像他娘的女人送给自己? 真他妈脑子有病! 但明晏面上还在笑:“你确定要送我?” 侯青挤眉弄眼:“您看得上是荣幸……” 明晏的余光扫过时浅微扬的嘴角,直接将酒杯砸在了桌上,骂道:“他不要的女人你送我?我是什么喜欢收破烂的人吗?” 侯青额头一抽,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说错了话,连忙推了一把舞姬,解释:“我逗他玩呢!这美人一开始就是给您准备的!” 舞姬小步上前,柔情似水地靠在明晏的肩膀上,轻声抚慰。 侯青笑得暧昧,世人都知澄华太子对明晏极为宠溺,说是有求必应也一点不过分,太子对明晏仅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他守身如玉。 二十多岁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迄今没碰过女人。 明着不行,偷着也无伤大雅。 侯青脑子里幻想翩翩的时候,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送给我如何?” 门“哗”的一下被推开,澄华面带寒霜大步走入,他仿佛没看见那舞姬,在明晏身边入席,满室死寂。 天香楼的伙计们端着一盘清蒸鲈鱼跟在后面,尴尬地看着席间众人,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愣了几秒之后,修罗场众人慌忙跪倒:“拜见太子殿下!” 澄华在踏入天香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被骗了,但还是忍了这口气,顺着明晏的意图推开了这扇门。 侯青冷汗涔涔,一把将发愣的舞姬从明晏怀里拽了出来,声音发颤:“殿下怎么来了? “路过。”澄华夹着菜喂到了明晏嘴边,“你不是想吃鱼吗?” 明晏扔掉手里的筷子,起身踢了一脚还在发呆的时浅,不耐烦地道:“倒胃口,回去了。” 澄华目送他摔门而去,没追。 *** 出了天香楼,时浅忍不住拦他:“你昨天到底和太子说了什么?他对你那般好,你这么利用他,不怕他生气?” “对我好?”明晏双瞳微红,讥笑,“对,他对我好,不会生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以为我去找澄华,就是要和他说侯青的事?” 时浅只感觉这个笑容格外阴冷:“你没有直说吧,不然侯青今天请不了这顿饭。” “你要我怎么和他说?”明晏像是被戳中痛处,哈哈大笑,“你要我像条摇尾乞怜的狗一样,去求他惩治侯青?那怎么可能,他最喜欢我求他了,我怎么能让他如愿?” 时浅微微一颤,有种莫名的心疼让他无言以对。 即便一切如初所料,明晏还是感到了难以忍受的羞辱,扶额咬牙:“你在侯青面前装什么孙子?他找个婊子那么羞辱你,你不仅一点反应没有,还配合他来羞辱我?” “我不是想羞辱你。”时浅的脸色苍白如雪,手指无意识地蜷紧,声音却异常平静,“我已经不太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子了。” “脑子不好。”明晏指着他脑门破口大骂,“亲娘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你真该死!” “恩。”时浅的声音是散淡而冰冷的,随风而散,“十一岁进了修罗场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明晏翻身上马,狠狠一鞭抽下,骏马嘶鸣,冲入风雪。 他也已经九年没有见过母亲和大哥了,甚至父皇驾崩,万流人也没放他回去奔丧,至亲的脸在不受控制的慢慢模糊,经常要很久才能恢复清晰。《 》 18、第18章:冤家路窄(二) 风雪呼啸,时浅策马紧追,这方向不是回云华宫,而是往城外。 近日京中大雪,路面早就覆了一层厚厚的坚冰。 明晏速度惊人越跑越快,马匹失蹄侧滑,他从马背上被甩飞出去,砸进雪地里。 “公子!”时浅狂奔过去,想伸手搀扶,明晏却借力反制抓着他的肩膀一个重摔,强劲地将他按在身下。 这力道,和那天踹他的力道一样! 这是最好的试探机会! 明晏短促地笑了几声,目光说不上是鄙夷还是厌恶:“狐狸的尾巴别藏了,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浓烈的血腥味钻入鼻腔,时浅微微一愣,赫然看见对方颈侧处竟然多了一道狰狞伤口! 血迸溅而出,滴在他的脸上,他一扭头,果然看到一块尖锐的石头半埋在雪中。 “先止血。”时浅挣扎欲起,“你受伤了!” “不用你管!”明晏手头的力道丝毫不缓,脸色越苍白,唇边的杀意越延展,“我恨你啊!” 时浅死死按住那只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几乎窒息。 “我真的恨你啊!”明晏歇斯底里地重复这句话,“你看不出来我恨你吗?哈哈哈!我死了你应该开心,最恨你的人终于死了。” “你死了对我没好处!”时浅被逼得嘶喊,“你是真这么恨我,还是没有别人可以恨了?这么想死自己找个没人的角落里去死,别连累我给你陪葬!” 时隔九年,两人再一次咬牙抱作一团,又在雪地里滚了几圈。 明晏一把拎住衣领,冰冷的指尖从脖子上挪开闪电般钳住下巴强行抬起:“你当着我的面自尽赔罪,我就原谅你。” “别逞强。”血腥气拂过鼻尖,时浅盯着明晏的眼睛,“真的想弄死我,你就应该把身体养好再给我一刀,你现在怎么弄死我?你再不回去处理伤口,马上就能把自己弄死!” “我杀你如草芥。”明晏杀心已起,“我今天把你弄死在这里,明天谁敢问责!” “那你动手!”时浅厉声催促,“你废话什么,动手啊!” “闭嘴!”明晏堵住他的嘴,他压着时浅半身,情绪一激动,伤口的血就更加迅猛地迸溅。 时浅低低笑起:“你的武功呢?十四岁都能万军从中过的人,现在连杀我都只能逞口头之快了吗?” 两人近在咫尺的又对视了片刻。 这句话确实让明晏清醒了几分——他在万流是个混吃等死的废物,他绝无可能徒手掐死一个从修罗场爬出来的人。 感觉到对方手上力道顿松,时浅趁机一脚踹在明晏小腹,终于连滚带爬地挣脱出来。 大雪中死寂一片。 明晏倒在雪地里,雪花落进他失焦的瞳孔,大概是失血过多,他头晕目眩,力气也完全使不上来。 “脑子不好。”时浅把这句话原封不动换给了他,扯开明晏的外氅,将里面的衣服撕成长条包扎止血,“其实那天我撞你是想惹你生气,让太子把我调去外洲,这样就能远离侯青了,原以为挨罚就算了,谁知道教王他老人家非要把我扔到你那里去赔罪?我也不想在你眼前惹人讨厌。” “你放屁。”明晏爆了粗口,“你看看自己现在像什么样子,天卦神算之力没有了,骨气也被磨干净了吗?” “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时浅耸耸肩,“修罗场那种地方我没得选,而且我若是不择手段,早就该把你卖了去邀功领赏,但凡我把白沙洲的事情告诉教王,你今天连和太子暧昧的机会都没有。” 明晏无言以对,他确实有把柄在这家伙手上,眼下还不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候,冷道:“真是祸害遗千年,你嘴里没有半句真话,小时候第一次见面就满嘴胡言乱语差点害死我,现在更是一个满手血污的屠夫,从头到脚都不可信。” “不要那么记仇好不好?”时浅苦笑,“第一句话确实是骗你的,那时候我想回家找爹娘,后面就没骗你了,北边人少,山路更崎岖,我们逃脱的机会更大。” 明晏提到这事便是心头一怒:“没我你早被毒死了,什么生门都要变成鬼门,你知道时磐后来怎么样了吗?” 时浅似乎呆了一下,埋头道:“一开始不知道,去年回了帝都才听别人说起过。” 明晏直言不讳:“他被教王吊在白沙洲的城门上,一直到万流撤兵才被旧部放下来安葬,时磐好歹是你爹,你认贼作父的时候,可有想过他的颜面?” “我总要在爹娘之间背叛一个。”时浅风轻云淡地看着他,“而且我哪有时间想那些东西,我每天光是想怎么活下去就已经精疲力尽了。” “活着什么滋味?”明晏逼问,“上次你咬死自己没错,可怜时家满门忠烈,最后落得个色令智昏的骂名,当初是你要死里偷生,兴冲冲地跟着教王漂洋渡海,其实一头撞死在诏狱,不比沦落进修罗场强?再给你一次机会,还想求生吗?” “不求了。”这句话像鞭子抽在时浅脸上,但他眼里依然沉静,“这是你想听到的答案吗?那时候年纪小,求生是本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求了。” 明晏微微失神,明明在笑,时浅的半张脸却埋在阴影里,阴郁,孤戾,像一口看不到底的枯井。 他是真想羞辱这个人,想拿出全世界最恶毒的言语,只要让时浅感到不适,自己都能开心。 然而现在,时浅乖巧服帖,像一条被驯服的忠犬,让他索然无味。 “哼,我爱听,说多点。”明晏逞强地推开时浅,自己随便包扎住伤口,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步三摇地往前走。 马已瘫在雪里站不起来,他只能扭头望向时浅的那匹马,冷漠地道:“我骑马,你跑回去吧。” 时浅在风中凌乱,目送他扬长而去。 时浅看向明晏磕上的那块尖石,如果不是这块破石头让他受了伤,刚刚就是最好的机会试探。 可惜机不再失,时不再来。 忽然,雪地中一点莹白的微光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拨开染血的雪粒,拾起一枚白玉平安扣。 时浅看向明晏离开的方向,揣在怀里准备拿回去给他。 *** 明晏踉跄回到云华宫,澄华就坐在床上等他。 明晏粗暴地扯下颈间的布条随手扔开,从架上抓了罐药膏胡乱抹在伤口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眉心紧蹙。 侯青明明是想借机羞辱时浅,但今天心里最不舒服的人是他。 他竟然在和一个白沙洲的刽子手同餐共饮,那场宴席上的每分每秒,好像都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扇着他的耳光。 澄华蹙眉:“怎么受伤了?” “不小心摔了,正好磕在石头上。”明晏随口回答,不知是吹多了冷风,还是流多了血,这会他坐在椅子上,一阵剧烈的眩晕猛地袭来。 澄华扶他休息,明晏脱了外氅,手指习惯性地摸向腰间—— 不见了……被送往万流前,母后给他戴上的那块平安扣不见了? 他身体一僵,反复再三地摸索了几遍。 明晏的第一反应是时浅,毕竟包扎脖子伤口的布条是从他的衣服上扯下的,必然是那家伙浑水摸鱼偷走了! 他转身准备走,澄华跟着他:“干什么去?” “别跟着我。”明晏不耐烦地道,“让我一个人安静会。” 澄华顿住,半天没说话。 明晏也顿住,他在冰天雪地里强迫自己冷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回头,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道:“你先回去吧,免得教王又要啰嗦。” 澄华靠在门上,心里有些失落。 *** 这一来一回,明晏再见到时浅的时候已经是大半夜,他独自走在风雪里,形单只影。 明晏勒马停住,偌大一条道只有他们两个人。 “东西呢?”明晏直接伸手,“还给我。” 时浅本来就是要回去把东西给明晏的,但对方这么理直气壮的态度,仿佛在说是他偷了一样。 “什么东西?”时浅明知故问,“公子丢东西了吗?” “少装蒜。”明晏的马绕着他转了一转,“只有你在我腰上摸过。” 时浅差点气笑,纠正:“公子不要乱说话,我不是摸你,我是扯你衣服撕成布条好止血,总不能撕我自己的吧?我这身衣服太破旧了,你肯定嫌弃,我全身家当都在身上,你不信,那搜身好了。” 明晏十分狐疑地打量着他,一把将他拎上马背:“我丢了块平安扣,今天要是找不回来,你也不用回来了。” 时浅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我好不容易跑到这里,等下你不会又要让我跑回去吧?冤有头债有主,你自己摔倒弄丢了东西,别大半夜的别折腾我!” “你不跑到我身边来,我今天就不会去吃侯青请的酒,我不去吃那场酒,就不会半夜滑倒,我不滑倒,玉佩就不会丢。”明晏有理有据,沙哑地笑出声,“冤有头债有主?你就是那个头,那个主。” 两人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时浅装模作样地找东西,明晏则找了个空地坐着指挥他。 “我说……”时浅边找边问,“你丢的不是那么很重要的东西吧?” 明晏低眸:“很重要。” “那你坐着看戏?”时浅眉头紧蹙,“这雪要下一晚上,你再不找,一会埋在雪下更找不到了。” “是一枚白色的平安扣。”明晏没听他抱怨,形容道,“大概铜钱大小,是离家之前母后给我的。” 时浅低头看着手心里的平安扣,想起自己那块平安牌,心中泛起一股酸涩,把东西还给他:“是这个吗?” 明晏一把夺回,刚把玉佩收好准备起身,眼前忽然一黑。 “喂?”时浅一把扶住,耳畔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你又怎么了?” 明晏整个人都瘫在了他的身上,身体滚烫,艰难地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时浅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剧变——是梦华散病发了!《 》 19、第19章:冤家路窄(三) 寒风砭骨,明晏没想到今天梦华散的病发如此迅猛,让他猝不及防地就昏厥过去。 时浅拖着他翻身上马,一路狂奔就近找到一家药铺,又扶着昏迷的明晏放在门口的屋檐下。 这么冷的天,明晏竟然是一身热汗,风一吹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时浅摇了摇他的肩膀:“喂,醒醒!” 明晏无意识地抓住时浅的手腕,一把将他拽入怀里,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越来越用力地抱紧:“别走……别离开我!” 炽热的体温贴上皮肤,急促的鼻息窜入衣领。 梦华散是迷药,病发的时候来势汹汹,会不受控制的产生幻觉。 时浅愣了一下,这个人身上早就没有阳光味了,却又引得他莫名怀念。 “哈哈……”明晏嘶哑地发出诡笑,语无伦次,“弄死你算了!” 时浅触电般往后挣脱跳了一步,呼吸骤然加快。 明晏失去支撑摔在雪地里,痛苦地扯着衣服,刚刚还苍白的脸荡起一抹潮红。 “别动!”时浅只得又上前阻止,强行把衣领收好,轻轻擦去额上的细汗,“会着凉的。” 明晏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像是陷入了噩梦里,嘴里呢喃着旁人听不懂的呓语。 时浅脱下衣服包在明晏脑袋上,用力敲着紧闭的药铺门,高声道:“有人吗?有人在吗?” 喊了一会不见回应,时浅心一横一脚踹开门,值夜的伙计吓得面无血色,哆嗦着举起烛台,瞄着他耳朵上那朵圣教的红风莲耳坠,小心翼翼地道:“公子有何贵干?” *** 明晏在昏迷中脸色转为死灰般苍白,梦里是分别前秋雨绵绵的计都侯府。 “可是国家有难。” “你也要为你大哥想一想。” “无论如何不要和万流起冲突。” “什么胡言乱语,你会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这四个字如同冰锥,让明晏全身颤抖起来。 时浅守在他身边,正在小心地捏着一颗药丸往他嘴里送,手指刚刚触碰到嘴唇,明晏半寐半醒地睁开了眼。 他的眼瞳是散开的,意识并未恢复,视线里也只有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醒了?”时浅轻声喊他,将药丸推入口,“快把药吞下去,能止痛……” 话音未落,明晏一个扑身直接抱住了他,呢喃不清的语调灌入耳中:“大哥……大哥,我冷。” 他一开口,额头的冷汗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时浅心如刀割。 他没有推开明晏,而是轻而缓的将他抱紧。 明晏是个身材高大的人,但这具身体抱在怀里却显得有些单薄孱弱。 大雪无声。 明晏闭着眼睛,喉咙里都是支离破碎的声音,哽咽:“大哥……我想回家了,你来接我……” 时浅含糊不清地哄着:“嗯……好……” 这是他第一次离明晏这么近,侧头就能看到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痛苦。 身体在忍受梦华散的摧残,但精神上的折磨似乎更为严重。 平时那样纨绔的一个人,神志不清地时候竟然会是一声一声如此无助的哀求。 “大哥。” “我在。” “大哥……” “我很快就带你回家。” 明晏忽然笑了,紧闭的眼角透着湿润的光亮。 时浅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相拥片刻,一阵冷风卷着雪珠吹入衣领,明晏神智一振,赫然雪亮地睁开眼睛。 时浅眼疾手快地松开了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他发现自己坐在屋檐下,头上还套着一件衣服挡风。 剧痛如附骨之蛆般袭来,他的脸色仿佛碎掉的白瓷,喉间蓦然涌上一股腥甜,血沫从他嘴角溢出滴在雪里,像盛放的红梅。 他的血里也有淡淡的梦华散味,惹得时浅莫名怜惜,打开药盒又拿了一粒塞进他嘴里:“你是真的病了,我以为你是在装可怜博同情呢。” 明晏好像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愣愣看着他。 时浅叹了口气:“病成这样还烟酒不离身,药也不带着,你要是死在大街上,到时候太子怪罪下来,我岂不是要给你陪葬?” “咳,咳咳……”明晏轻轻咳嗽,“梦华散一般不会这么严重,是刚刚流血太多了头晕,我说什么胡话了吗?我病发的时候总是口无遮拦。” 时浅想起那一抱,脸颊微红,又以更快的速度恢复如初,问道:“梦华散虽不致命,但极为伤身,一旦断药就会有万蚁噬心之痛,它是一种迷药,早就被明令禁止贩卖了,一般人根本弄不到,你是怎么染上的?” 明晏本是双目空洞,此时嗅着血味,瞳孔里竟然渐渐荡起迷醉的色泽:“前几年我大病一场,澄华故意骗我吃下了梦华散,我好不了了,只能在他身边当个废物,呵呵,一辈子醉生梦死挺好。” 时浅想起那些津津乐道的坊间传闻,惊道:“是太子,他为什么怎么做?” 明晏脸色几乎苍白到透明,有了一丝狰狞的意味:“他想要一个玩具,想把我变成废人绑在身边,而我也想要一个靠山,一个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易欺负我的靠山,我和他各取所需,哈哈哈哈,感情本来就是一把好用的刀,上位者愿意给你递刀,我何乐而不为?” 时浅沉默,伸手拍掉他头发上的雪珠:“原来如此……你喜欢过他吗?” 问完这句话,时浅自己也呆了一下。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问这种东西。 但他很想知道答案。 可惜明晏似乎根本没有在听,他一眨不眨看着羽毛状的雪花在风中旋舞,自言自语:“我也没得选,我和你一样,生来就是错的,我生在帝王家,就要为他们承担战败的恶果。” 时浅咽下一口苦涩,安慰:“这几年太曦渐渐恢复元气,你大哥已经是太曦的皇帝了,何必自暴自弃,你是有机会回家的。” “大哥。”明晏呢喃着唤了一句,昏暗的瞳眸微微颤抖,哑笑,“大哥……我好像也要忘记他们长什么样了。” 时浅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远方,白色的雪开始吞噬掉整个天空。 错了什么? 他们或许什么也没错,或许出生就是最大的错。 雪大了。 时浅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倒霉透顶,他好不容易把这尊瘟神送走,没想到对方又折了回来,还偏偏在自己眼前病倒。 他既不能真的把明晏扔在雪里不管不问,也不想再和他起争执。 时浅站起来去牵马,苦笑了一下:“好了,别在这里吹冷风翻旧账了,我先扶你回去。” 冰天雪地里,明晏的內襟早已被热汗湿透,风一吹冷得发抖,他只得不情不愿地伸手,时浅也不情不愿地抓着他,半天才把他扔到马背上去。 这么一折腾,时浅热出一身汗,他坐在后面,用双臂架着明晏免得掉下去。 明晏披着长发,身上全是梦华散的香味。 难怪教王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是真的染上了梦华散的药瘾。 既然如此,这家伙之前又是哪里来的力气一脚把他踹到险些吐血的? 梦华散会损伤心脉气血,即使太医院专门给明晏配了名贵的药调理,那也是治标不治本,梦华散治不好,他在圣教这么多年,从未听过有完全治愈的方法。 时浅偏头看着明晏苍白脆弱的侧脸——他没听过,不代表一定没有,眼下最大的可能,应该是明晏用了什么特别的方法来压制梦华散的药瘾。 如果能压得住药瘾,明晏那一身好武功……是不是没有荒废? *** 云华宫门口,昏黄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 银霜焦急张望,看到马背上的身影才如释重负地迎上:“公子,太子已经回去了,留了外伤的药膏在您房中的书桌上,还说明天再来看您。” 明晏虚弱地点了下头,偏眸看向时浅,问道:“你住哪?” 时浅的背后没来由地冒起了一股麻意,有了不好的预感,小心地给他指了一个方向:“之前住在城北的平民巷,很近,就几步路……现在随便在云华宫找个地方凑合一下就行。” “哦——”明晏拖长了尾音,灯笼的光正好打在他的侧脸上,似乎带着一种莫名的幽怨,对银霜道,“给他找个草席扔到马厩里去凑合,然后明天早点起来,去城外把那匹受伤的马找回来。” 银霜同情地瞄了一眼时浅。 时浅倒也随遇而安一脸认命。 云华宫并不大,马厩是在侧院,时浅抱着草席缩到棚子的角落里,两匹马同时扭头看他。 时浅倒抽一口寒气,挤出笑脸:“好兄弟,我就在边上凑合,你们别踹我。”《 》 20、第20章:冤家路窄(四) 第二天,天色渐晚。 时浅抱着些新炭准备给明晏房间的暖炉换上,刚走到院子就看见门口停了一辆马车。 澄华在风中拢了下外衣,一眼看到他,点头免了礼数。 明晏闻声走出,他的脖子上缠着纱布,脸色也苍白如纸,看着很憔悴。 两人坐在梅花树旁的小亭子里,命人端了些热茶过来。 冬日的阳光清冷,白梅花在地面投下浓淡不匀的阴影。 澄华嗅着花香,好奇道:“这棵梅花树去年不是死了吗?” “搁在那一年没人管,自己又活了。”明晏眸中平静,仿佛昨天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贱养才好活。” 冷风飕飕吹过,凉得让人骨髓生寒,话里有话,但两人都只是笑了一下。 时浅站在寒风里,奇怪,他竟然清楚地察觉到了两种感情,一者真情,一者假意。 这么明显,连他这样从未有过爱情经历的人都能一眼看穿。 白梅落明晏的肩头,澄华满眼柔情地帮忙捋去。 时浅酸溜溜地觉得这两人有点般配,难怪会被调侃称之为“天城双壁”。 他比明晏矮大半个头,那家伙每次看他都是一副趾高气扬、居高临下、恨不得一脚踹死的模样。 “伤口给我看看。”澄华心疼不已,“大雪天的,非要半夜骑马乱跑。” 明晏的语气也尖酸起来:“侯青难得请我吃饭,我岂有不给面子的道理?” 澄华温声道:“我罚过他了。” “罚他做什么?”明晏不屑一顾,“他的人来我手下做事,他打个招呼应该的。” 澄华托着下巴笑:“你把我骗过去不就是为了罚他吗?蒸鲈鱼也没吃成。” 明晏想起天香楼的事,“哦”了一声。 澄华倒也不介意自己被骗了:“你直接说不就好了,非得骗我做什么?我可是盛装打扮专门去陪你吃鱼的,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说出来多没意思。”明晏一脸狡黠,“你若真心对我,我不说你也知道该怎么办。” 澄华无辜:“我对你还不够真心吗?阿晏,你说侍卫死板无趣,我也就只给你安排了几个婢女,但你身边还是得有个人跟着保护,时浅过来也挺好。” 明晏的双瞳中迸出一丝森寒:“这家伙和我有仇,你不怕他背后捅我一刀?” 澄华认真想了想:“硬要说的话,没有他,你也不会来到我身边,就当是感谢他,从今往后他不必再早晚去拜见侯青了,人道场的所有事宜,也不需要再调动他。” 明晏的眸光微变,又以更快的速度掩饰过去。 时浅心惊肉跳,默默收回了刚刚觉得般配的想法——明晏是因为他才会沦落质子的,太子说这话,不是在伤口上撒盐吗? 澄华似乎并不在意,转头看向时浅:“你就让他就这么站着吗?” 明晏倒也没表现出来,抿了口茶:“你请他过来喝杯茶暖暖身子?” 澄华越笑越坏,挪了个位置整个人贴在明晏的身上,贴耳轻道:“换个方法让他暖暖身子,别看人家在修罗场待了那么多年,单纯得很,到现在还是个雏。” “雏……”明晏念着这个字,笑起,“从头到脚挑不出来一处优点,谁要他呢,换我也不要。” 时浅其实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他觉得这种亲热的时候自己应该赶紧走开,刚转身准备回避,明晏厉声斥:“让你走了吗?教王派你来,你就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他只得停了脚步。 澄华笑得失态,拉起明晏往屋里走,按住他推到床上,又一把扯了被褥盖住身子。 两人钻在被窝里,眉头却同时紧蹙了起来。 澄华紧紧地抿着嘴唇,嘀咕:“喂,正常人这种时候应该回避了吧?” 明晏默声半刻:“他脑子不正常。” 澄华掀开被子,看着床边站着的时浅,又气又好笑:“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时浅面无表情地看着明晏,那眼神不怀好意,回答:“公子说了,要寸步不离。” 没等澄华说话,明晏哈哈大笑,起身拉住了时浅的手:“对,你就看着好好学,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哥哥,哥哥亲自教你。” 时浅飞速抽手,脸颊也泛起了红潮。 澄华脸色一沉,莫名兴致全无,扭头命令:“出去。” 这次时浅识趣地转身走出。 澄华起身洗了把脸,那双眸子里似乎隐含了一些不悦,轻问:“教王派他来是怕你破坏大婚吗?” 明晏脑子里还是刚刚时浅瘟神一般站在床头的画面:“他是要寸步不离地盯着我,说不定教王一高兴,就借这事给他脱籍了,我说,你也别天天往云华宫跑让下面人为难。” 冷水湿漉漉地贴在澄华阴恹的侧脸上:“为难?我若真想为难他,昨天也不必帮他免了对侯青的礼数,阿晏,时浅这辈子都不可能洗脱奴籍,他最好的出路,就是从每一次的任务中努力活下来,能活一天是一天。” 明晏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反常,追问:“你认识他?” 罕见的,澄华大步流星地往宫外走去,没有理他。 *** 时浅趁机溜之大吉,他本来就住在城北的平民巷,倒是和质子的云华宫离得不算太远。 巷子口的面馆还点着灯,时浅搓了搓冻僵的脸,走进去要了一碗面。 他刚刚坐下,又是一个大汉抖着大氅上的冰珠掀帘走入,声音都在打颤:“芸姐芸姐,快给我上碗面,这天冻死人了!” “暮哥。”时浅认出了他,挥手打招呼。 “时浅。”赵暮呵着热气,在他旁边坐下,“这几天扫雪没见着你,他们说你被教王调走了,喂,去哪高就了?” 时浅双手捧着热碗暖和了一会,被逗笑:“高就……云华宫算高就吗?” 赵暮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云华宫?你怎么跑他那里去了?” 时浅将前几天的事简单告知,赵暮笑得合不拢嘴:“真是冤家路窄,对了,你知道他和太子那点事吗?” 时浅点头:“知道,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 赵暮做了个嘘声的手势:“应该是五年前的事了,为了争他,太子和楚王之间还闹得挺不愉快,最后还是太子更胜一筹,把人抢走了,啧啧,他们那些人,看着光鲜亮丽,背地里脏着呢!” 五年前闹出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大事,太子和八王之一的楚王,为了争夺一个质子撕破了脸。 满城风雨,皇室颜面尽失。 教王倒是没追究楚王做了什么,也没追究太子是怎么认识的明晏,他老人家只想让这段笑柄赶紧消停。 然后,到了三年前,太子重病一场,连本该进行的选妃都不得已暂停,皇上和教王商量过后,决议还是要让太子先养好身体。 说是重病,但私下一直有另一种传闻——太子自杀了,也不知道和明晏争执了些什么,忽然就自杀了。 好在最后是救了回来。 一晃三年,太子的大婚终于还是提上了日程,这次太子倒是没有反对,但他好像根本就无所谓,依然我行我素和明晏保持着那种关系。 时浅的眼前一边是醉醺醺的疯酒鬼,一边是十四岁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明晏之前应该是住在城北的一间民房里,在搬去云华宫之前,居然还和八王之一的清州楚王扯上了关系? 楚王是出了名的好色,该不会是……看上明晏了吧? “嘘……”赵暮神秘兮兮地眨眼,“太子醒后第一句话就是要见明晏,自那以后教王也不管了,太子喜欢就随他去了。” 时浅惊诧:“至于吗?他是太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非得跟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赵暮意犹未尽:“据说当年太曦萧皇后失宠,为了夺回圣宠,一把年纪靠一些奇奇怪怪的江湖秘方又怀上了子嗣,这个孩子就是明晏,当真是天赐的神颜,啧啧啧,你说明晏那张脸,该不会是狐狸精变的吧?他要是投个女胎……说不定万流真能和太曦联姻,从此天下太平了呢!” 时浅的身上有一半太曦人的血脉,但他的母亲出卖父亲,害死了白沙洲五万人,太曦两个字于他而言更像是一根锈针,会扎痛心扉。 但他从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这份微妙的感情。 赵暮吞下最后一口汤,拍着他的肩膀坏笑:“你可得长点心,别被狐狸精拐跑了!” 时浅跟着走出面馆,开始犹豫接下来该怎么办。 按理说他是得了教王的命令,应该寸步不离监视着质子,但现在回去,万一撞上太子,免不了又要挨一顿骂。 思考了片刻,时浅还是决定先回去,毕竟挨太子一顿骂,总比出了事挨教王一顿罚要强。 太子的马车已经走了,明晏就在云华宫门口,见他回来还幽幽吐了口白烟,歪头笑了一下。 这个笑容让时浅后背瞬间发麻。 这哪里是什么天赐神颜,这张脸皮笑肉不笑的时候未免也太可怕了! 他忽然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再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时浅跟着明晏进屋,对方坐在床榻上,指着柜子道:“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随便找个地方铺上。” 他照做,发现柜子里放着的是几床棉被,眨眨眼睛:“公子的意思是……” “打地铺。”明晏挑了挑眉,“不是要寸步不离盯着我吗?从今天起你就在这睡了。” 时浅想笑,又强行憋了回去:“太子呢?” 明晏也笑:“被你气走了,我喊他也不理。” 时浅手上铺着被子,嘴里嘀咕不断:“下次他来了,我还在这睡吗?” 明晏随手给他扔了一个枕头:“谁来了你都在这睡。”《 》 21、第21章:疑心(一) 雪一直下,气候反常的冷。 时浅开始在明晏的屋子里打地铺,一晃眼他已经盯了十天,然而却毫无收获,他根本感觉不到教王口中灾星辉映的紧迫。 天象之说,他小时候也略有研究。 天狼星,夜空里最明亮的一颗星辰,光芒带煞气,预示战乱兴起。 破军星,北斗第七星,预示先破后立,主刀兵之劫。 战乱兵燹,都是国之大忌,难怪教王如此重视,这若是被有心之人散播,真的会引起恐慌吧? 时浅看向明晏,那家伙曾经倒真有几分天狼破军的风采,但现在的他像一只受伤的雏鸟蜷缩在被窝里,薄薄的里衣微敞开,恰到好处地露出白皙的皮肤。 没有半点天狼破军的影子,反而像是什么红颜祸水。 仿佛察觉到那束目光,明晏蓦然醒了过来,他理着凌乱长发,挑起一双笑眼,打着哈欠问道:“这么早去哪?” 时浅觉得这个笑格外让人毛骨悚然,立刻扭过头去:“教王有令,让我每十天汇报你的情况。” 明晏嫌弃地裹紧被褥:“去太阴殿是吧?那正好顺路帮我带只土窑叫花鸡回来。” 时浅提醒:“你是说西隆大街那家秘制土窑鸡?人家早上还在杀鸡呢。” 明晏躺回去睡回笼觉:“我跟那店家挺熟的,你说是我要的,让人家先给你烤一只就行了,快去吧。” *** 今年是圣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八洲的王爷都要入京面圣,街道上也早早地开始挂花灯。 雪落在红灯上,衬得美丽。 他先去找土窑鸡的老板说了这事,然后才继续往前去太阴殿。 罕见的,教王竟然是在等他,开门见山地道:“太子罚了侯青,侯青出言不逊,该罚。” 时浅没有说话,这事肯定早就传到了教王耳里,教王既然没有罚他,应该就是不予追究了。 教王果然并未深究,问道:“最近如何?” 时浅回答:“一切如常。” 教王略一思忖:“钦天监也没有占出新东西了,甚至之前的卦象也更加模糊不清……罢了,你还是盯紧明晏,有任何反常立刻回来汇报,另外还有一件事,风晚和我提了你。” 时浅微微一惊——风晚是天道场的首领,也是修罗场的大统领,他可以从挑一些看上的人提拔到自己手下,但修罗场规矩森严,即便是风晚,提人也需要得到侯青的同意。 侯青不放人,那就只能教王点头。 教王轻敲扶手,说出了他梦寐以求的话:“按照规矩,人道场五年一次选拔,优胜者才能晋升入天道场,但我知道侯青和你有些过节,既然风晚提了,我也乐意给你这次机会,好好盯着明晏,等太子大婚结束,去他手下吧。” “谢教王!”时浅受宠若惊,他再次叩拜,起身离开的时候脚步都更显轻盈。 教王看着那个开心的背影,在玉座上不动声色地冷笑。 过了片刻,左护法韦鸿从后殿走出,好奇道:“刚刚那个人,是九年前容妃以死相挟、逼着您放过的那个孩子吧?” “是高韵的儿子。”教王点头,“来的时候才十一岁,一晃眼这么大了,当年送进修罗场的时候他年纪最小,即便如此,也没几个人能与之媲美,时磐确实教了个好儿子啊。” 韦鸿唏嘘:“容妃也没管过他死活了。” “她倒是想。”教王不屑,“容妃想时浅活着,最好的方法就是乖乖闭嘴,他既然有本事活下来,我也会按照修罗场的规矩对他。” 韦鸿回忆:“侯青又是怎么回事,教王特意把时浅安排在他手下,竟然一年了还搞不死?” 教王虽然神色温和,眼眸内却带着一丝狠辣:“侯青那个性子,喜欢折磨,但要杀他又有何难?明晏不好相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暗中搞死了,还免得我动手,又要和容妃起争执。” 今时不同往日,当初他耀武扬威带回来的质子明晏,早已经从人尽可欺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他既不想这个人过得太舒服,也不能明目张胆真的杀了他。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明晏和时浅自相残杀,这样即便出了什么事,太曦那边追究下来,也好一箭双雕把时浅推出去顶罪。 教王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两人又商议起了其他事情。 *** 时浅离开太阴殿,又等了一个时辰才拿到热腾腾的土窑鸡,店家贴心的用三层厚纸包好,隔着黄泥他都能嗅到诱人的香味。 时浅一只手抱着土窑鸡,然后在不远处找了个江湖郎中的摊子前坐下。 郎中半眯着眼:“看病?买药?” 时浅从怀着取出一个盒子递给郎中,又将里面的东西一一铺好:“我想找您看看药。” 郎中用一种十分鄙视的目光瞅着他:“没钱就滚。” 时浅连忙道:“你先看看啊,我这里带的可都是上等的好药。” 郎中扫了一眼,目光雪亮地盯上了一颗珍珠色药丸,光是嗅着气味,整个人就有飘飘欲仙的感觉,低呼:“这玩意……梦华散?梦华散可是禁药啊,一颗就能在黑市里卖到二十两,你哪弄来的?” 时浅又从怀中拿出另一盒药递给他:“我这还有一份,你看看是不是一样的。” 郎中嘘声提醒:“你不要这么大摇大摆地拿出来,梦华散只有圣教的几位大长老能用,私下贩卖抓到要坐牢的!” “真的是梦华散?”时浅追问,“您看仔细了。” “如假包换。”郎中瞄着他耳朵上醒目的红风莲耳坠,“你是修罗场的人?这玩意从哪偷来的?” 时浅假意去遮,将药推给他:“这是我从别人那里拿到的,想换点钱而已,这两颗就当是问诊费了。” 郎中心领神会:“好好好!下次有货你再拿来找我,咱俩平分,放心,只要有钱赚,我不会说出去的。” 时浅重新抱着土窑鸡起身离开,边走边沉思。 云华宫本是废太子澄安养病的行宫,先皇后薨逝后,废太子去天恩寺出家,云华宫自此给了现在的太子澄华,澄华又在五年前给了明晏。 巴掌大点的地方,他第一天就上上下下翻了个遍,把明晏平时吃的所有药全部拿了一遍,就算有所隐瞒,那个时间点也是动不了手脚的。 若是心中有鬼,明晏肯定会把真的药藏起来,所有他特意隔了几天再重新再偷了一份,目的就是为了看看这些药前后有没有变化。 但郎中却说两份药一模一样。 怎么回事?难道真是自己误会了? 走不出几步,他被人拦住了脚步,是侯青的手下林安。 时浅主动往后退了一步,行礼:“林哥。” “谁是你哥?”林安骂了一句,“少套近乎,怪恶心的。” 时浅歪头一笑,没接话。 林安盯着他的脸,不怀好意地挖苦:“我说,你改行吧,别跟着哥哥们天天混日子了,长这么一张脸,不如子承母业,去月下云庭赚点别的钱吧。” 时浅委屈巴巴:“教王点头愿意放我走,我马上就改行。” 林安被怼的一时语塞,瞪眼看着他手里抱着的东西,伸手来抢:“才换了主子就跟着吃上肉了?” 时浅往后退了一步:“这鸡……” “吃你一只鸡罢了。”林安用刀柄直接敲开黄泥,“都是兄弟,别这么小气。” 土窑鸡香气扑鼻,时浅看着他啃完鸡腿,这才解释:“这只土窑鸡不是我买的,是明公子提前要的,让我过来取,这个时辰店家还在拔鸡毛呢!” 林安噎住,脸色彻底僵硬,扔了骨头拽住他往人少的巷子里走,啐骂:“你敢耍我?” 时浅也不反抗:“侯青每个月就只给我发二钱银子,这只土窑鸡一百五十文,你用脚指头想,也不是我能吃得起的东西吧?” 林安恶狠狠地瞪着他:“下四场有几个人能一出来就进帝都的?你不过是沾了教王的光,真把自己当回事呢?” 时浅收敛了笑意:“你能来帝都不也是巴结的侯青?现在还变着法子讨好他、是为了以后能顺利升入天道场吧?我知道上次的选拔你没通过,位置就那么几个,谁都想爬上去,但嘴皮子厉害没有用,一动刀立刻就会原形毕露。” 林安被他一句话说得额头绷起青筋,刀锋赫然出鞘:“你找死!” 时浅也轻轻搭住刀柄,温声道:“林安,我们无冤无仇,何必为侯青强出头?天道场、人道场都不允许私下械斗,但下四场教的就是杀人!是你非要和我鱼死网破!” 侯青倒抽一口寒气,另一道更加锋利的刀芒已经贴着脸颊划下,两人在狭小的巷道里一阵搏斗。 那把刀很破旧,刀口都是裂开的,竟然在一个年轻人身上展现出截然不同的压迫力。 冰天雪地里,林安沁出一身热汗:“你还敢还手,那天太子不是恰好路过,是被你们勾过去的吧?” 时浅乖乖一笑:“我哪有权利去找太子,我也不知道明晏干了什么,太子突然就来了。” “你放屁。”林安气不打一处来,“明晏勾引太子,你也想故技重施?帝都城里这么多主子,就你眼瞎跟个废物,太子马上就要大婚了,这裙带关系早晚得断,别跟错主子。” 时浅收刀入鞘,捡起地上的半只鸡,不冷不热地提醒:“先关心你自己吧,赶紧重新买只叫花鸡赔给明公子,他那暴脾气,生气了我可劝不住。”《 》 22、第22章:疑心(二) 明晏是故意让去买土窑鸡的,那东西怎么说也得要一个多时辰才能烤好,算上往返的时间,时浅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他将息筋丸藏在衣服里,骑马往风月楼去。 风月楼的老板名为沈玉,是个人如其名的公子哥,在帝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亦有“财神爷”的美誉。 沈玉热情迎接,亲自端着茶点走上楼,等关了房门,他摸了摸明晏发烫的额头,好笑道:“我听说你惹上了瘟神,现在开心了?” 明晏将息筋丸和水服下药,他躺在靠椅上,整个人精神不济:“那天喝多了。” 沈玉好奇:“那年白沙洲大旱,民间谣言四起,说是旱鬼过境,所至不雨,必须得请高人驱邪镇恶,百姓跑去求时磐,时磐也只能勉强同意让幼子时浅尝试起卦求雨,据说那天是三百武士披甲开道,五百侲子击鼓相迎,小公子头身着银狐裘,头戴银翼面具,迎风起舞,不过片刻风雨骤降。” 明晏最不愿提的就是这事,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玉轻咳了两声,又追问:“你非得踹他那一脚干什么?” 明晏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喝多了没看清,就看到一个红色的耳坠摇摇晃晃,脑门一热就踹上去了,你也不拦着我。” 沈玉额头一抽:“你说话要讲点良心,是你自己主动贴上去找人家麻烦的!而且你喝酒的时候我没拦?” 明晏更觉头痛欲裂了:“沈玉……你说时浅,他不会是在跟踪我吧?” 沈玉不明所以:“他跟踪你干什么?” 明晏摸了摸脸颊:“他看我的眼神不对,今早上还直勾勾盯着我。” 沈玉脸色阴沉:“又犯病了?” 明晏面无表情地沉默一会儿:“那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 沈玉咋舌:“你问我,我问鬼去?你放心吧,他上面是侯青,他就算想跟踪你,应该也没时间。” 明晏还是担心:“可我看他就不像好人。” “说不定真是不小心呢?”沈玉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 明晏坐正身体:“你是说,一个大雪天的半夜,一个和我有旧仇的人正好出现在帝都最贵的酒楼门口,还不小心撞了我一下,然后心甘情愿地来赔罪?” 沈玉点头:“很合理啊。” 明晏骂道:“都说无商不奸,我看你单纯得很!他一定是跟踪我,然后发现了什么,故意试探我。” 沈玉翻了个白眼,问道:“时浅有说是为什么来的吗?” 明晏眼眸一沉:“东宫大婚在即,他要盯着我,怕我从中作梗。” 沈玉有种对牛弹琴的错觉:“那就更合理了,三年前太子就该成婚了,如今好不容易松口,你们还公然出双入对,也不怪教王会担心啊。” 明晏也在沉思,万流有九洲,除去帝都潇洲,魔教的势力主要集中在北五洲,南三洲还经常有反教组织出没,太子要娶的是南三洲里势力最大的藩王、宁王的三女儿文茉,如果联姻成功,教王就能利用宁王剿灭乱党,甚至可以将爪牙继续往南扩张。 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时浅的话你也信?盯着我不如盯着澄华别又发神经闹自杀,没点好处他不会主动跑来和我相互膈应。” 沈玉小声道:“时浅在修罗场厮杀这么多年都活下来了,走大街上差点被你一脚踹死,能不怀疑吗?而且他知道你以前的事情……是个隐患啊,清川最近不在帝都,要不把他喊回来除掉时浅?” 明晏问道:“清川干什么去了?” 沈玉解释:“今年是魔教三年一度的红莲祭,但是从上个月开始就一直下雪,暴雪把入京的路堵死了,禁军也去帮忙铲雪清路了。” 明晏“啧”了一声:“他也去扫雪了……这事暂时不用麻烦清川,杀一个时浅有什么难的,但他现在是教王派来监视我的眼线,我要是真把他弄死了,教王那边怎么交代?” 说话之间,他的脸庞红润起来,身上开始散着红风莲浓郁的香味。 沈玉点了香薰摆上:“现在什么都不能确定,你别自己吓自己,你脸色好差,这些天第一次吃药?” 明晏叹了口气:“时浅翻过我的药,虽然息筋丸和梦华散极为相似,不亲自吃下去发现不了问题,但他起了疑心,药的事情肯定是瞒不住了,他早晚会发现我在私下求医。” 沈玉倒抽一口寒气:“那怎么办?你和太子走得那么近,一旦暴露你武功没废,就算原本只是为了自保,最后也是图谋不轨百口莫辩!” 明晏也在想这件事。 三年前,沈玉奉大哥的命令来到漂洋过海来万流照顾他,盘下了皇都最大的酒楼。 那一年,正好是他染上梦华散的时候,得亏有沈玉这尊财神爷出手相助,他寻遍名医,最后找到有鬼医之称的蓝凌求药,这才勉强将药瘾压住不至于沦为废人。 他自认为藏得很深,全天下都以为他是个放浪形骸的废物。 唯一的破绽就是酒后失态的那一脚,不偏不倚惹上了一个知晓他过去的瘟神。 明晏抬头看沈玉,眉宇间隐隐透着一丝焦灼:“藏不住,那就只有主动坦白了。” 沈玉眨巴着眼睛,听出点意思,又不是很懂。 明晏虚弱地笑了笑:“药是蓝凌配的,既然如此,我带时浅去蓝凌那里查,那就什么也查不到,你现在就给蓝凌写信,过几天我过去找他。” “这么着急?”沈玉有些犹豫,“蓝凌是个通缉犯啊!” “全天下都知道他在哪里,不也没人真的去抓他?”明晏无所谓地摆摆手,“就因为他是个通缉犯,反而能帮我掩饰私下求医的真正目的,这事我必须自己坦白,不能被时浅查出来。” “好。”沈玉又给他拿了一床毯子盖上,看着他脖子上缠着的纱布,“这伤怎么回事?” “打架。”明晏摸了下,“我找了个借口把时浅支开了,应该没那么快回来,把窗子打开,散散味。” *** 时浅回到云华宫的时候明晏还没回来,他问了银霜,自己也骑马去了风月楼。 沈玉已经对完了账正在整理账本,看见他走进来,立刻堆起笑脸迎上去:“呦,修罗场的人啊,我们今年的租金已经交过了……” 时浅打量着这个奢侈的酒楼,说明了来意。 沈玉故作松了口气:“原来是找公子,三楼最里面的房间,你轻点,他在休息。” 时浅谢过他,往楼上走,这么冷的天,窗子竟然是开的,明晏睡在靠窗的软榻上,旁边点了一只香薰炉。 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清冷的日光就落在明晏的脸上,早上的时候还是面无血色,这会退去了苍白,反而有了红润。 时浅的脑子里蹦出四个大字——天赐神颜。 小时候只觉得这张脸长得很精致,随口一句玩笑话说明晏是“祸害”,竟然一语成谶,真成祸害了。 好看归好看,时浅还是放下手里的半只土窑鸡第一时间检查了这个客房。 明晏喜欢来风月楼,因为这里有两个从太曦请过来的厨子,会做他爱吃的糕点,会酿他爱喝的酒,本就是背井离乡,他当然更喜欢家乡的味道。 靠近之后,时浅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他下意识地看向香薰炉,打开才发现早就燃尽了。 香味似乎是从明晏身上沁出,风一吹,又消失了。 时浅总觉得这香味很熟悉,他慢慢嗅到耳根处,这人的脖子笼在日光里,像玉一般延伸到了衣领下,香味很淡很淡。 明晏微微一动,并未苏醒。 体香吗?似乎也不太像。 时浅沉思起来,病是真的,药是真的,十字大街那一脚的力道也是真的,那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他其实打听过明晏的事情,教王安插在太曦的线人说萧皇后中年得子,对这个小儿子是一直千娇百宠地养在自己身边。 天高皇帝远,明晏又是被明昊隐瞒身份强行塞进的三大营,线人不知情出点岔子也很正常,到底是救命恩人,反正教王也没追问白沙洲的事,只要明晏不惹事,他也不想翻脸。 现在的问题是,明晏一身武功究竟废了没有?如果没有,他隐瞒此事又有何目的? 时浅靠近一步想认真检查一下,谁料明晏脖子一歪,倏然苏醒。 明晏的眼眸斜向望去,视线还未凝聚,他就看见一个人正贴在自己耳边。 时浅也跟着抬眸,目光正好对上明晏的眼睛。 呼吸声交错在一起,短暂的沉默仿佛度秒如年。 僵持半晌,明晏额头冷汗直冒,想也不想一脚踹了上去,骂了一句:“你有病吧?” 时浅侧身躲避,这家伙果然心中有鬼,不然怎么能被吓成这样! 但他嘴里还是镇定地安慰:“你别误会,我是、我是看你身上落了雪,想给你拍掉。” 明晏心跳急促,极快速地扫了一眼周围。 房间如初,风从窗外吹进来,自己身上红风莲的香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明晏暗自长松一口气,这才发觉细薄的冷汗已经微微沁湿了衣领,又不动声色故作整理的擦拭掉。 时浅还在看他。 明晏坐正身体:“看什么?” “我吓着你了?”时浅竟然还是笑了,“做噩梦了吗?” “那倒没有。”明晏也跟着笑了,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那样,“你长得太难看了,我一睁开眼就看到一张脸怼在面前,能不吓着吗?” 时浅抿抿嘴,随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那么难看吗?” “哼。”明晏冷哼,“这身衣服穿得像鬼差一样,再加上你的皮肤太惨白了,确实丑。” “哦。”时浅冲他眨眼,“确实比不了你招人稀罕……” 明晏调侃:“我招你稀罕不?” “稀罕。”时浅干巴巴地恭维,“我可稀罕你了,我还指望这一年你能乖乖听话,让我拿点赏赐另外谋条生路呢。” “……”明晏的目光上移,落在时浅左耳上那朵醒目的红风莲耳坠上,问道,“刚刚去太阴殿说什么了?” “例行汇报而已。”时浅乖巧回答,“你不惹是生非,我也就去去就回,不会多说什么。” 话里有话,但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戳破。 明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心情更复杂,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对于时浅,他心里总憋着一口气,尤其这家伙笑吟吟站在自己面前,他多少还有一丝排斥,但又不能彻底撕破脸给自己惹麻烦。 瘟神一样阴魂不散,真的是烦。 时浅给他披衣,一如既往地殷勤:“好哥哥,你身子弱,别着凉。” 明晏的脸色更差了。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时浅这张脸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忍着不动手属实是憋得慌。 时浅心有灵犀地又是一笑。 像在故意使坏。 明晏阴郁地转过来,他身材高大,像一座冰山,直接拎住时浅的衣领往外拖,狠道:“跟我玩呢?这么喜欢玩我带你去玩。” “咣当”一声重响,明晏踢开门,大步出了风月楼。 沈玉抱着账本一脸震惊。《 》 23、第23章:疑心(三) 红莲祭将近,大街上正在挂花灯,一盏一盏,仿佛圣教的红风莲。 明晏怒气未消,粗暴地将时浅拎上马背,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狂奔起来,惊得众人尖叫连连。 时浅被颠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探手去夺缰绳:“雪地路滑!我一个人摔了不要紧,要是连累你一起……” 明晏甩开他的手,冷喝:“生门在哪边?” 时浅想起九年前信口雌黄骗他的那句话,额头尴尬地一抽。 两人一起用力,谁也不肯先撒手。 街上人多,东华大街的人更多,地上有积雪,踩来踩去又变成了冰。 “喂!”时浅惊呼,“真的会摔——” 话音未落,一语成谶。 马蹄一个打滑,“砰”一声闷响,两人肩并肩一起摔下马滚到了月下云庭的门口,险些直接滚进大堂。 “哎哟喂!贵客临门,行此大礼作甚?”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掩嘴娇笑,扭着腰肢上前搀扶,殷勤拍打他们身上雪泥,不由分说便将人往里请。 时浅悻悻瞪了一眼明晏,好在对方摔得也不轻,这会被人架着带进了大堂,也没空回头再骂他。 十字大道和东华大街虽然只隔了一个弯,但其实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世界——十字大道是达官贵人们的消遣之地,而东华大街是三教九流各凭本事的鱼龙混杂之地。 老鸨一眼认出了明晏,惊得皱纹都抖了一抖,连忙命人把上好的坐席腾了出来。 堂内香薰甜腻,烛光昏昧,高台舞姬腰肢款摆,引得满堂喝彩。 明晏叉腰扶墙,后背剧痛。 时浅一脸关切地看着他:“哪里摔疼了没有?” 明晏缓缓呼出寒气,他就算是摔死摔残也绝不想在时浅面前服软,强势冷哼:“干脆摔死你算了。” 时浅搭着下巴振振有词:“哥哥,对我好点嘛。” “谁是你哥哥?”明晏万分嫌弃,“别套近乎,我和你不熟。” 时浅不以为然:“对我好点,对你自己也没坏处。” 明晏若有所思,片刻后敲了敲桌子,一个婢女小跑过来,恭迎道:“公子有何吩咐?” 明晏笑得不怀好意:“来个包房。” “哎。”婢女也是眉眼弯弯,“公子里面请。” 时浅还在发愣,被他一把拎起来强行拖走。 房间点着更加浓郁的香薰,光影昏暗,窗子紧闭透不上气。 明晏靠在软榻上,舞姬笑靥如花地迎上来给他捶背揉肩,纤纤玉指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水润的葡萄,慢悠悠地剥皮后喂入他的口中。 他轻嚼着浆汁,一抹淡淡的紫色挂在唇角。 明晏好像笑了一下,又暧昧地抬眸扫着时浅,给了舞姬一个眼神。 舞姬心领神会,用同样的动作再掐了一颗葡萄,这次是递到了时浅的嘴边。 时浅的鸡皮疙瘩瞬间冒起,他没动,对方却笑意阑珊的将那颗果子直接塞进了嘴里。 葡萄很甜,但此刻的时浅味同嚼蜡。 明晏很是享受,忽然道:“我是要对你好点……夕娘,找几个人过来玩玩。” 时浅拘谨地端坐一旁,轻咳提醒:“你好像很熟的样子,经常来玩吗?我听说上面爱吃醋,不让你乱玩的,一会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 明晏自然懂他的意思,调侃:“不给吃猪肉,还不让看猪跑?澄华忙得很,哪有空天天盯着我。” “呃……”时浅想笑,“换个比喻吧,怪煞风景的。” 明晏扫了眼略显尴尬的夕娘,无所谓地耸耸肩,又问:“倒是你……你总不会连这种事情都要如实上报吧?” 时浅一本正经地保证:“太子要是问起来,我当然是不敢隐瞒,但他要是不问,我也没必要自找麻烦。” 明晏轻佻地对他举杯:“哥哥敬你。” 时浅摇头推辞:“我酒品差,喝一口就醉,醉了会乱砍人。” 明晏认真考虑了片刻,扭头对老鸨叮嘱:“夕娘,我身份特殊,你找几个懂事的来。” 夕娘纤指继续为他揉肩,娇声道:“公子说笑了,我们这没有不懂事的。” 明晏眉头一挑:“那就找些漂亮的。” “哎呀。”夕娘嗔笑,半个人依靠在他肩头,“公子又调皮了,我们这也没有不漂亮的。” 明晏唇边的笑容明媚又优雅,但说出来的话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暧昧地道:“那就……夕娘,你眼光好,替我兄弟挑个活、儿、好、的。” 夕娘弯腰,红唇几乎覆上他耳廓,呵气如兰:“我们这就没有活儿不好的。”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笑,只有时浅后背发麻,预感大事不妙。 不过一会,夕娘领着一排花枝招展的姑娘走进来,她转身扑到时浅身边,摇着扇子问:“公子先给我说说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时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连摆手:“不……不用了。” “嗯?”明晏上下打量着他,“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时浅耳根泛红:“我、我都不喜欢。” 明晏使了个眼色,夕娘心领神会:“无妨无妨!我们这有的是漂亮姑娘,这些不喜欢,那就换一批,去去去,你们都出去,把阿依、阿妮、婷婷……” “停停停。”时浅打断她,心一横胡说八道起来,“我不喜欢女人,别麻烦她们了。” “这……”夕娘的目光征询地望向明晏,她一眼就知道这位才是金主,自然是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明晏剥了个花生嚼着,眼皮都没抬:“给他换小倌来。” 时浅眼前一黑,感觉天都要塌了。 须臾,几个清秀少年垂首跪成一排,身形纤细,肤白胜雪。 时浅看着他们,余光却情不自禁地偷看明晏——明晏高挑,气场凛冽,竟比这些刻意柔媚的少年更有一种脆弱美感。 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明晏扔了一颗花生砸在时浅身上:“挑一个。” 时浅神色复杂:“不喜欢……” 明晏轻啧一声,皱起了眉,又看向了夕娘。 夕娘贴着耳根小声道:“女的不要,男的不行……不男不女的可没有。” 明晏用脚尖轻踢时浅:“别害臊,今晚上爷付钱,你喜欢什么样的和夕娘说。” 时浅无奈,索性抬手指向了他,坏坏地龇牙:“你这样的。” 夕娘“噗嗤”笑出了声:“我们这没人能比得上明公子,要求太高了,换一个吧。” 明晏的嘴角微微一抽,但他很快恢复如初,甚至展开了手臂,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本大爷亲自陪你就是。” 这下轮到时浅脸色一黑。 明晏冲他笑得暧昧:“动一动,自己靠过来,有什么不懂的……哥哥教你。” 时浅的黑脸直接红透了,没等他想好怎么应付,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一把推开门,涕泪横流地高喊:“靖舒,我的好靖舒,你终于开窍了?来来来,看上谁了跟婆婆说,婆婆给你做主挑媳妇。” 时浅哭笑不得:“南婆婆,我不是挑媳妇。” “挑媳妇?”南婆婆耳背,只听清最后三字,拍手大笑,“好好好,你挑,你挑!” 场面变得滑稽混乱,时浅也尴尬地笑了笑。 明晏眸色一沉:“她喊你什么?” 时浅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两个字:“靖舒。” 明晏仿佛回忆起来什么事情:“九年前你就问过我的表字……那时候你才十一岁,就有表字了?” “嗯。”时浅点头,“我娘给我取的,她好像知道活不到我长大,自小就坚持给我取了表字,叫靖舒。” 明晏眼神一片森然,最后慢慢冷笑起来:“靖晏、闲舒,这么好的字你配吗?” 时浅楚楚可怜、泪光盈盈地看着他。 明晏从鼻腔发出冷哼,嫌弃地抿了一下嘴。 南婆婆老眼昏花看不清人,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检查:“靖舒,教王最近有没有欺负你啊?还有那个侯青,他还是天天针对你吗?呸!那些烂心肝的,早该下地狱了!” “嘘……”时浅赶忙捂住她的嘴,“婆婆,先不说这些。” 明晏继续往嘴里扔花生,眼里却突兀地闪过一丝狐疑——欺负? 高韵是太曦的罪人不假,但她无疑也是万流的功臣,因为她,太曦和万流这对百年宿敌,以太曦送出质子为代价,终于分出了胜负。 教王甚至以撤兵为条件,强行将时浅从太曦手里救了回来。 但时浅却被扔进了修罗场,至今仍是奴籍。 就算时浅是时磐的儿子,教王不能明着关照就算了,也不至于刻意欺负吧? 九年了,他很少主动想起那个恨之入骨的女人。 不对劲! *** 时浅想找借口开溜,他偷瞄着明晏,心中有了打算 片刻后,他站起身,不由分说将明晏指间的花生拿走扔掉,对他展露一个温软无害的笑容:“好哥哥,该回去了。” 夕娘愣住了,南婆婆愣住了,舞姬和小倌们也瞪大了眼睛。 他们手牵手,却都没有动。 时浅用指腹不动声色地摩挲着明晏的手掌,能隐约摸到茧子的痕迹。 很淡很淡,几乎无法察觉的痕迹。 质子九年未碰过武器,手上竟然还有茧子,难道是平时还在练武? 明晏在愣了几秒后回过神来,冷漠地抽手,脸色铁青的吐出一个字:“滚。” 他甩下众人走了,时浅笑容不变,从容跟上。 路过风月楼,明晏忽然停住,对他道:“我外衣落在房里了,等会,我上去拿。” 沈玉听见了咳嗽三声的暗号,悄悄跟着他进了房。 “等清川回来,让他去查个人。”明晏迅速披上外氅,语速极快,“月下云庭有个叫南婆婆的人,想办法查查她,我要知道九年前高韵到底都做了什么!” “南婆婆?”沈玉追问,“那个八十岁的老鸨?” “对。”明晏的声音压得极低,侧脸投下一片冷硬的阴影,“一定要快!等查清楚了,我要考虑时浅这个人到底是杀是留。” 沈玉心头一凛,重重点头。《 》 24、第24章:疑心(四) 明晏回到云华宫的第一件事是疯狂洗手,盆里的水连换了三次,他还是一脸嫌弃地继续洗手。 他想起刚刚的话,很是狐疑。 侯青是潇洲人道场首领,就在教王眼皮子底下,那般针对时浅,教王为何不管不问? 这实在不像报答恩人的态度,反而是在把恩人唯一的遗孤往绝路上逼。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随意擦了擦手上的水,冷淡地问道:“那个老太婆是你什么人?” “你说南婆婆?”时浅回道,“我娘小时候就是南婆婆带大的,所以她对我也很好,从云洲回来后一直很照顾我。” 明晏讽刺:“那老太婆是月下云庭的老鸨,不知道帮着教王祸害过多少无辜女子,你要和她狼狈为奸。” 时浅无奈:“我真的冤,我可没钱去那种地方玩,是你非要拉我过去的。” 明晏上下打量着他,挖苦:“确实一股子寒酸气。” 时浅倒也无所谓:“好哥哥,今时不同往日,你我都是寄人篱下,你过得不如意,我过得也不是滋味,最近不太平,我们好好相处,胜过两败俱伤。” 明晏思考着这三个字,嘴上却显得很随意:“哪里不太平了?” 时浅也跟着故弄玄虚:“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年还正好撞上圣教的红莲祭,东宫大婚也在筹备中,各方各面都要小心行事才好。” 明晏转过脸,看见时浅冲自己又乖又坏地挑了一下眉头。 这笑容也太不安好心了。 明晏不好眀问,他从架子上拿出绿翡翠烟斗点燃,又在窗边坐下长长吐出一口白雾。 南婆婆的事情可以让沈玉去办,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隐瞒息筋丸,他必须找个借口把时浅引到蓝凌那里去,好给他私下求医找一个正当的理由。 时浅不喜欢烟味,但喜欢看雾中这个人。 明晏的手指很长,骨关节苍白,看着如玉一般纤细,但有微弱的颤抖。 那是梦华散成瘾的后遗症。 如果说九年的明晏是烈日下盛放的向阳花,那么现在,他就像墙角下阴影里一朵快要凋零的罂粟花,危险又诱人。 时浅鬼使神差地提醒:“公子的身体,还是尽早把这玩意戒了才好。” 明晏在青铜兽炉里抖了抖烟灰,歪头瞄着他:“你还挺关心我,我好感动啊,那给我倒杯茶润润嗓子吧。” 时浅照做,他端着凉茶走过来,忽地就被一把抓住了手臂,紧接着是一口呛人的白烟吹入鼻腔。 这手指的力道哪里像病人,重的能当场捏出鲜红的指印。 这么近的距离下,那股淡淡的体香又飘了出来,和之前在风月楼里嗅到的气味并不相似。 时浅试探:“公子,你擦粉了吗?你好香。” 明晏面不改色:“月下云庭带出来的香粉味吧。” 时浅眨眨眼睛:“公子身上的香气不像是庸脂俗粉的味道。” 明晏一动不动:“月下云庭贵得很,都是好东西。” 时浅无言以对。 说不赢,也套不出来话。 明晏略显得意地松开他,接过茶杯抿了口水,戏谑地道:“我没有擦粉的嗜好,你要是真能在我身上闻到香味……难不成是看上我了?” 时浅眼神略变,顿了半晌,还是心情复杂地问:“……这话怎么说?” 明晏看着他想了一会儿:“民间有一种说法,一个人可以从喜欢的人身上嗅到特殊的香气。” “那个……”时浅又沉默了老久,尴尬地道,“你想太多了。” 明晏朝他笑,那笑容里带了点恶意:“喜欢哥哥就直说。” 时浅已经被他三言两句绕了进去,脑子里仅剩的一点猜疑也跟着消散,支支吾吾地辩解:“真没有。” 明晏观察着他脸庞上逐渐泛起的红潮,自己心底微微松了口气,故作委屈:“那刚刚夕娘问你喜欢什么类型,你指我?” 时浅抓了抓后脑:“逗……逗你玩的!” 明晏轻哼一声,这么一周旋,他顿时有了个主意。 他将烟斗放回架子上,不过一会就掩唇咳了起来,越咳越严重,抬手又给时浅指了个方向:“拿、拿药,三层那个白色木盒。” “咳成这样,刚刚就和你说了少碰那些东西。”时浅嘀咕着,按照他所指打开盒子,看着里面所剩无几的药丸,“只剩两颗了。” “咳咳,咳咳,快吃完了吗?”明晏借机介绍起来,“梦华散伤身,虽然太医院给我送了药调养,但也只是一些安神镇痛的东西罢了,不管用,我只能私底下另寻他法。” 时浅斜着眼瞄过去——他才怀疑明晏的药有问题偷出去找人检查,这么快对方主动摊牌了? 这倒更像是藏无可藏,索性利用他把私下吃药一事公开,好让教王放心,证明他并没有隐瞒什么。 心里这么想,时浅嘴上还是若无其事地提醒:“这药哪里买的?你歇着,我去帮你拿。” 明晏长长的睫毛下流泻出一抹狡猾的神色,伸手摸了摸他左耳上的红风莲耳坠,没直接回答,而是问道:“那位大夫不是个省油的灯,和你们魔教有些过节,鬼医蓝凌你听过没?” 这个名字让时浅也倍感惊讶:“汀州药王谷的弟子,神医丹霞的师弟,蓝凌,前几年他私自破坏魔教的红风莲后逃逸,之后就被太阴殿通缉了,至今还是个通缉犯。” 明晏点头讥笑:“红风莲被魔教尊为神花,哈哈,什么神花,它全株都有毒,我看叫毒花还差不多。” “你知道啊。”有些话时浅不敢明说,“迷药表面是禁药,但私下交易泛滥……” 明晏则更为直接:“贩卖迷药是魔教一大收入来源,所以不允许人破坏,对吧?我承了蓝凌的恩情,不能出卖他的行踪,看在咱俩的旧交情上,别什么事都往上报。” 时浅额头一抽:“咱俩能有什么旧交情?” 明晏柔情似水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怎么不算旧交情呢?我们九年前就认识了,到如今寄人篱下又重逢了,不打不相识,冤家宜解不宜结。” 时浅笑着往后缩了一步:“你每次都想弄死我,要不是教王开了口,我巴不得离你十万八千里。” “是吗?”明晏又勾着衣领把他勾了回来,暧昧不已,“你分明是自己撞到我怀里的。” “呃……”时浅脸颊一烫,纠正他的话,“我确实有点小心思,但那也是为了调去外洲,好离你十万八千里远。” “靖舒啊。”明晏的语气更柔了,“好好相处嘛。” 时浅直言问他:“你要和我冰释前嫌?” “那不行。”明晏果然一口拒绝,“毕竟同住一屋檐下,勉强装装样子还可以。” 时浅翻了个白眼,胸口又剧痛起来。 明晏露出一个诡计得逞的笑,把话题绕了回来:“蓝凌这几年很老实,虽然是个通缉犯,但他就住在帝都城外的黑市孔雀源里,咱们偷偷去找他,拿了药就回来,你要是信不过我,也可以把药拿去给别的大夫检查。” 时浅的眉头更紧了:“他胆子大,通缉令都还在告示牌上贴着呢,竟然还敢回来……” “其实压根就没人去抓他。”明晏嘘声,“他的师姐是容妃的御用宫医,不看僧面看佛面,修罗场知道他在那里,不也没找过他麻烦吗?” 时浅无话可说,这倒是事实。 明晏平时吃的药一定有问题,却故意要引导他是大夫有问题。 通缉犯……确实是个合适的身份,可以让明晏狡辩自己为何私下求医,而且孔雀源虽然是黑市,但给圣教上缴过价格不菲的护商银,教王也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没太管。 “我病发的时候真的很痛,你亲眼见过的。”明晏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副我见犹怜的神态朝他耳朵里吹气,“求你了。” 时浅僵硬地转过头,反正也说不过他,立即露出一个极其虚伪的笑容:“您是主子,您说什么是什么,我照做就行。” 说话间,银霜忽然来敲门。 时浅给开了门,见她手里抱着三个圆滚滚的东西,憋着笑道:“那个……林安刚刚来过,带了三只土窑鸡,说是要赔给公子。” 明晏这才想起来早上的事:“差点忘了,我让你买的土窑鸡呢?” 时浅从银霜手上接过来,对他挑了挑眉梢:“你看你把人家吓的,他就吃你一只鸡腿,吓得直接买了三只来赔罪!快吃吧,管饱!” “我吓唬他?”明晏跟着笑,“我跟他不熟,怎么就吓唬他了?” 时浅把三只热腾腾的土窑鸡并排放在桌上,嗅着香气,好笑道:“全天下都知道你脾气差,他不敢得罪你,只能破财消灾。” 明晏一时语塞。 时浅搓着手,满眼期待地看着他:“这鸡能分我一只吗?” 明晏有点嫌弃:“都给你,林安的东西我才不要。” 时浅也不客气,当场用刀柄敲碎外面的黄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明晏越看他,眼里的嫌弃之色越重,忍不住开口:“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多久没吃饱过了?” 时浅还真认真想了下:“我经常是三天饿九顿。” 明晏哭笑不得,没再管他。《 》 25、第25章:诱惑(一) 寒月末,雪势微停。 黄昏的时候,明晏喊上时浅,一起去孔雀源拿药。 刚刚走出云华宫,远方一座白色高塔赫然亮起了灯,悠扬的钟声穿透暮色,引得两人同时勒马远眺。 明晏的眼底映着塔光,问时浅:“知道那是什么吗?” “司星塔,亦称神塔。”时浅回道,“是仿云洲圣教总坛的祭星塔所建,塔身接近五十丈,它是帝都第一高楼,据说站在塔顶能俯瞰整座苍兰天城。” 明晏垂着眸:“知道司星塔是做什么的吗?” 时浅点头:“百年前圣教被立为国教后,太祖依教义定下新规,凡皇帝、太子娶妻,女子要提前一年入塔,接受三神女教导,如今东宫大婚在即,塔灯已燃,静待新主。” 明晏唇边的笑意浅淡:“对,澄华明年就要大婚了,等过了新年,他的准妻子就会住进司星塔,直至礼成,塔外的灯才会熄灭。” 时浅想起教王的话,说灾星辉映,东宫式微,呈陨落之兆。 他忽然好奇:“太子成婚之后,你们……” “要你管。”明晏冷嗤一声,纵马快跑起来。 *** 两人出城沿着潇湘河走,天色渐晚的时候,终于来到了黑市孔雀源。 乍一看是一座不大不小城市,但仔细再看,这是建在河边的大型集市。 河灯一盏一盏照着幽暗的光芒,水面如夜幕,灯火如星辰。 红莲祭历史悠久,是圣教拜祭天神,为万流祈求风调雨顺、国运昌隆的节日,三年一度,教徒在皇都苍兰天城布置盛大的祭典,将剪裁成红莲模样的花灯逐一点亮,故而得名红莲祭。 眼下城内才开始布置,城外的孔雀源已经先放起了河灯。 明晏骑马走在河边,在这样氤氲的光芒下,这个人的脸庞透着奇异的妖气,笼上了一层半明半昧的暗影,静静融入此间。 时浅用余光瞄着他,不得不承认那张脸确实有着让人津津乐道的资本。 仿佛察觉到了这束目光,明晏心有灵犀地转过脸,还朝他一笑。 时浅鸡皮疙瘩都快掉下来了。 他觉得这个笑有点吓人。 还没进入集市,明晏勒马停住。 前方河滩边,一个白衣少女正在放灯,双手合十虔诚祈祷。 明晏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调侃道:“孔雀源是个黑市,干的都是些不入流的勾当,一个女人大晚上在这里祈祷什么东西?” “要你管?”时浅好笑,“人家没招惹你,管的太宽不好。” 河灯顺流漂近,明晏毫无预兆地下马,直接一撩将河灯捞起来提在了手里。 少女一惊,时浅也是一惊,这才看见对方衣领的一朵白蔷薇。 明晏拨弄灯芯,发现并没有写字,好奇:“姑娘难道不知道愿望要写在灯芯处?” 少女不悦地看他一眼:“阁下难道不知道河灯离水就不灵了吗?” 明晏眉眼含情,风流尽显:“我又不信这些东西,自然也不信灵不灵。” 少女不为所动,大步上前夺回河灯,凌厉的目光扫过两人:“你们不信,可不要耽误神明保佑我。” 明晏不依不饶:“我看姑娘满脸虔诚,肯定是在求姻缘吧?” 少女小心地将河灯放回水面,略略蹙起了眉,显然并不喜欢听到这种话:“要你管,说出来就不灵了。” 明晏又笑了一笑:“一会这样不灵,一会那样不灵,神明未免太小气了。” 少女冷然警告:“你要是再把河灯捞起来,我就一脚把你踹进河里去。” 她转眼就跑得没影了。 明晏转头准备和时浅说话,目光寻了半天,看见他双手抱头蹲在河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时浅呆呆看着奔腾的河水,脑子里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白蔷薇,宁王的家徽! 宁王只有一个女儿,她是文三小姐、文茉。 红莲祭临近,八洲的藩王都要进京,宁王离得近,来得也快,难怪明晏要戏弄她,刚刚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吧? 完了完了完了! 教王千叮万嘱别让明晏接近宁王之人,结果一扭头明晏和文茉撞脸上了! 不是,她一个王府大小姐,大半夜跑到黑市里来做什么?! 完了完了完了! 这要是被教王知道,自己不得又莫名其妙挨顿罚? “喂。”明晏喊他不理,又俯身看他,见他还在发呆,毫无预兆抬腿—— “噗通!”时浅被一脚踹进了河里,他呛水挣扎,听见河堤上传来明晏得逞的低笑。 那家伙在冲他挤眉弄眼,像个使坏的孩子,幼稚的很。 落水声引来了路人,明晏虚情假意地抓住了时浅的手腕,嘴里喊着“我来我来”,但他完全没用力,根本没打算把时浅捞上去。 两人僵持了一会,时浅无奈道:“河里冷。” 明晏松了松手指,但没完全松手:“冻不死。” 时浅也抓着他的手腕,可怜巴巴地歪头:“着凉了就不方便照顾你了。” “云华宫不差你一个人。”明晏见招拆招,“你没来之前,我不也被照顾得好好的?” “好吗?”时浅戳着他的软肋,“真把你照顾的很好,你就不会动不动病发到起不来床了,她们哪里比得上我?” 明晏一时语塞,半晌后重新语带恶意:“我果然还是想直接淹死你算了,你自己失足落水,教王总不能怪我吧?” 时浅手上的力道一丝也不敢放松,好笑:“你几岁了?换个法子杀我吧,淹死太幼稚了。” 明晏还真想了想:“比你大三岁,再喊声好哥哥,我就把你捞上来。” 时浅黑着脸,平时随口喊出的“好哥哥”三个字,现在堵在喉咙口怎么也不愿意出声。 明晏道:“不愿意?那我松手了……” 没等他真的松开,时浅毫不犹豫用力一拽! 又是一声“咚”,明晏反应不及也被他拉了下来! 借着昏暗的河灯,两人在冰水里大眼瞪小眼。 时浅笑出了声,因为他清楚的看见明晏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脸色瞬间发白,调侃:“我说了河里冷,你非不信。” 明晏闪电般按住他的脑袋一把摁入水中,狠声道:“淹死你算了!” 时浅闪避不急连呛了几口水,这家伙发疯的时候当真是力气惊人,挣脱无果之后,只能一脚往明晏下腹踹! 明晏倒抽一口寒气,这一脚不偏不倚正中要害,手头力道果然也跟着松了几分。 时浅趁机探出水面,呼吸尚未平复,明晏又一个扑身将他暗了回去,两人在水里扭打起来。 “哗啦啦”的水声引来了越来越多的路人,岸上有人发出惊呼,纷纷出手救人。 “喂。”时浅咬牙威胁,“我命如草芥,你的命应该挺值钱吧?那只脚就这么闲不住,非要和我一起沉河殉情?” “殉情?”明晏不甘示弱,但他看着岸上越来越多围观的人群,只得冷哼作罢,一边往河堤上爬,一边嘴不饶人地放狠话,“我死之前一定先弄死你!” 时浅跟着爬上岸,他拧着湿透的衣襟,借着河灯的光不动声色扫过明晏——里衣紧贴着腰臀的曲线,很紧致,这具身材瘦了一点,但绝对不像病人。 甚至……有那么一点诱人。 为什么那么妖气的一张脸下面,会是这么高大的身体? 要是再长点肉,再健硕一点…… 时浅咽了口沫,打住打住,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他怎么会有这么多混乱不堪的奇怪念头! 明晏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望过来时浅。 没等明晏再露出那种可怕的笑,这次时浅先发制人赶紧抢话:“看什么?别看了,再吹会冷风咱俩要一起着凉。” 寒风刺骨,两只落汤鸡瑟瑟发抖,加快脚步往孔雀源深处跑去。 明晏果然是去了一家药馆,这么热闹的黑市里,这家药馆冷冷清清,连个招牌都没挂,大堂破旧,小室昏暗,生意更是可以用惨淡来形容。 两个小药童趴在桌子上打盹,摇椅上的老板懒懒抬眼,半晌才认出明晏,惊呼:“这怎么回事?该不会是天黑脚滑摔进河里了吧?快,快到里面换件衣服。” 明晏笑了下:“被个瘟神拽下河了。” 时浅强调:“是你把我踹下河的。” 蓝凌笑脸相迎,前些天才收到沈玉的信,还在猜测到底怎么一回事,这会明晏真的不请自来,身边还跟着修罗场的人。 二人来到后面的小房间,蓝凌还特意将外面的暖炉搬进来,又找了两件干净的衣服。 时浅犹豫:“只有这一间屋吗?” 蓝凌拨弄炭火,让房间快速热起来:“这屋子平时是给客人看病的,怎么了,有问题?” “都是男人,扭捏什么?”明晏插嘴,“爱换不换,不换就冻着吧。” 时浅欲言又止,背过身去,里衣刚刚脱下,身后响起一声低呼。 蓝凌箭步上前:“你这伤怎么搞的?” 时浅默默道:“没事。” 明晏也扭头看向时浅。 这段时间时浅虽然是睡在他房间的地板上,但因为是寒冬,他从来都没注意到这个人身上有这么多伤。 但是不用时浅解释,明晏就能猜到一切。 下四场需要靠厮杀才能活下来,八年的时间,时浅必然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爬到人道场,侯青公报私仇,肯定也是百般刁难。 这一身永远好不了的伤,是曾经生不如死的印记。 明晏叹了口气,语气罕见地温和:“给他好好把伤口清理清理。” 蓝凌“哎”了一声,对时浅道:“去床上躺着,我给你上点药,泡了冷水一会要痛的。” 时浅摇头:“我这伤口时不时会裂开,会弄脏你的床。” “那去大堂的躺椅。”蓝凌又道,“我把门关了,反正也没有客人。” 时浅跟他出去,过来一会,蓝凌端着热茶进来,面不改色地问明晏:“你被人盯上了?” 明晏装模作样地喝茶,快速说道:“梦华散会导致体弱气虚,即便吃药也无法根治,他很容易就会猜到我是另外用了什么东西来克制,不能被他们查息筋丸,不然你和我都会有麻烦。” 蓝凌蹙眉,低声提醒:“可梦华散毒性霸道,你不吃息筋丸,一身好功夫几个月就要全荒废。” 蓝凌给明晏的不是一般压制疼痛的药,而是能缓解梦华散对身体摧残的药,那是他偷了一整片红风莲的花田后,终于从种子里提炼出了缓解花毒的药。 教王之所以对明晏放心,是因为明晏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教王根本不知道这个病人如果发疯想掐死太子,那也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明晏叹道:“息筋丸虽然好用,可是吃完身上会有香味,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散味,太显眼容易被发现,你先给我换些别的药凑合着用吧,等过段时间我稳住时浅,再想想别的法子。” 蓝凌刚刚点了头,忽然听见大堂传来了敲门声,他的药馆很小,外面的人高喊都能听得见,是个女声,边敲边喊:“有人吗?蓝大夫!蓝大夫你在家吗?” 蓝凌狐疑这么晚了会是谁,明晏霍然起身:“宁王的三小姐文茉,我才在外面遇见她。” “啊?”蓝凌更疑惑了,“文三小姐?她怎么来了?” 明晏大步冲出去,一把拉住时浅又拽进了房间。 时浅一头雾水:“干什么?” “嘘……”明晏低声,“文茉来了。” 时浅颇有深意地笑了笑:“她来就来了,她都不躲你,你干嘛要躲她?” “闭嘴!”明晏捂住他的嘴拖进小房间,用脚关上了门。《 》 26、第26章:诱惑(二) 药童已经给开了门,蓝凌拘谨地迎上来,皮笑肉不笑:“文小姐怎么来了?” “你认得我?”文茉上下打量着他。 蓝凌急中生智,“你身上有白蔷薇家徽嘛,宁王两个儿子,唯一的女儿,不就是文三小姐吗?” 文茉步入大堂,目光一扫:“求医。” “求医?”蓝凌好奇,“倒是稀奇了,三小姐竟然千里迢迢寻我这个江湖郎中?” 文茉欲言又止了半天,瞄了瞄后面:“大堂不方便说话,去里面说。” 蓝凌横臂拦住,赔笑道:“里间杂乱,怕三小姐笑话。” 文茉不在乎:“我说几句话就走。” 她强行推门的瞬间,明晏眼疾手快抓住时浅塞进了床底。 蓝凌倒抽一口寒气,抢步上前,挡住桌上热气未散的茶盏:“天太冷了,我泡了参茶一会和他们一起喝,文小姐要不要也暖暖身子?” “我就不必了。”文茉并未起疑,直奔主题,“我想求药,我爹手下有个少将叫江南城,但他姐姐前段时间染上一种怪病,连你师姐丹霞也束手无策,最后就引荐了你。” “江南城……”明晏勾起了暧昧的笑,带着丝丝玩味,“我听说过,是个年少有为的少将啊。” “喂。”时浅的心思完全不在外面两人的对话上,他被压在明晏身下,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用双手撑着对方的胸口,艰难地道,“往……里面……挪挪。” “挪不了。”明晏的气息喷在他耳畔,“这床才多大,你别乱动,会被发现的。” 床底空间狭小,时浅被他压着呼吸困难。 这个人虽然看着病弱,但身材高大匀称,腰肢细瘦而有力,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这么大力气,压得他只能张口缓气。 两人才换了里衣,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似有似无的呼吸交错在脸庞,带着微妙的触压感紧贴在一起,能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体香。 这么尴尬的时刻,时浅的脑子里竟然莫名有些胡思乱想,眼底恍惚出现刚刚河边紧致的腰臀曲线,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难以自抑地轻颤。 明晏也紧贴着时浅,对方瘦骨嶙峋,硌得他生疼,他刚欲调整姿势,忽地感到下腹部另一股不同寻常的躁动。 时浅脸颊爆红,身体的本能几乎要冲破理智。 要命……挨得太近了,他对这具身体有反应,彼此心脏跳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九年前,他曾紧紧抱着这个人的腰,在刀山火海中被他护着杀出重围。 他依然能清晰想起来那天对方的马尾扫过鼻尖时候那股让人迷恋的阳光味。 明晏呢? 那天对于明晏而言,到底又意味着什么? 那天之后,世间再无意气风发的十七皇子,只剩寄人篱下的太曦质子。 时浅心底失魂落魄,视线上移看到了对方的眼睛,又以更快的速度挪开,一秒也不敢多留。 这短暂的一刻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明晏被这突如其来的触感分了心,直到这一刻,他才从时浅的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血气,是脖子上那道新伤,不腥,还有些甜,像奶香。 这味道前所未闻,充满诡异的诱惑,让他喉头滚动忍不住想一口咬碎,想看看这具瘦弱的皮囊下究竟生长着怎样的血肉。 这个想法刚刚冒出脑子,明晏的视线就再也无法从时浅的脖颈上挪开。 香气……他为什么会感觉这是一种香气? 明晏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蓦然想起前几天自己信口开河说的那句话——“民间有一种说法,一个人可以从喜欢的人身上嗅到特殊的香气。” 啊?不可能。 他恨不得掐死时浅算了,绝对不可能有别的念头。 这家伙小时候长这个样子吗? 印象里似乎和病猫一样,是个纤细单薄的少年。 九年不见,不仅身子还是一样的瘦,眼睛里也依然残留着一丝稚气。 再定睛,明晏的脸上逐渐换上一层更复杂神情。 这家伙的皮肤……也太白了,不是那种健康的白,而是死人一般的苍白。 此刻脖子上那道新伤仿佛红梅落雪,竟然透着一股莫名的惊艳。 这哪里像是修罗场磨炼出来的人,说他是月下云庭的小倌都不违和吧? 会伺候人吗? 搂在怀里……兴许也不差? 明晏幻想了一下这种可能,惊得险些跳起来。 “喂!”时浅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几乎是本能地抬手一把抱住,低道,“别……别乱动!” 两人贴得更紧了。 他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本能的喉间发涩轻轻微动,似是咽下了一口沫。 *** 蓝凌迅速捋清缘由,心里暗暗好笑。 自从他挖了魔教一整片红风莲的花田后,坊间的传言越发离奇,“鬼医”之名不胫而走,但文茉来找他其实不无道理,他当年铤而走险,就是为了找寻治愈各种迷药的方法。 可惜,他至今也只能缓解,无法根除。 蓝凌主动说明一切,文茉脸上闪过一丝失落,想了想还是道:“药先给我吧,阿城随父王入京,这会忙得很没空过来,我拿回去给他。” 上门的生意蓝凌自然不会拒绝,很快就配好了药,又叮嘱了服用方法。 文茉谢过他:“蓝大夫,我来这里的事你可别外传,要是让我爹知道,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蓝凌笑吟吟地拱手:“三小姐放心,在下一定守口如瓶。” 文茉谢过他,转身离开。 时浅已经被压得眼冒金星,狼狈地爬出床底大口喘气。 明晏跟着钻出来,他拍着灰,若有所思:“文茉亲自来给一个少将的姐姐求药,难怪刚刚在外面逗她玩会不高兴,那河灯也是另有所愿吧?哈哈,这要是传出去,又要引起是非了。” 蓝凌连忙提醒:“我这是黑店,你俩不说没人能传出去,别乱传,败坏我名声。” “你有什么名声?”明晏打趣地笑了,“你通缉令还在孔雀源门口贴着呢,要不是你师姐是容妃的御用宫医,你早就该被抓了。” 蓝凌悻悻翻了个白眼。 时浅没有在听,心神不宁地看向明晏,对方也正好扭头看向了他。 似乎是误解了什么,明晏一本正经的保证起来:“太子和文茉本来就不熟,是教王乱点鸳鸯谱,倒是怪不了人家小姐另有所爱,不过你别担心,我说了不会破坏大婚的,澄华也好,文茉也罢,我一概装死当不知道。” 时浅其实不是在想这个,他的脑中是方才床底的窘迫与燥热,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好沉。” 蓝凌“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识趣地去拿药,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气氛尴尬。 明晏扫着他身上的伤,没话找话:“我给你涂药吧。” 时浅当场打了个哆嗦,一口拒绝:“不用。” 明晏已经站起来翻箱倒柜开始找药了:“医馆就这么大,我记得屋子里有治疗外伤的金疮药,嗯……就是这个了。” “真不用!”时浅抓着衣襟,尬笑,“谢……谢谢公子好意!感激不尽!” 明晏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压根没想搭理他,自顾自握着药膏走到他面前,直接伸手就搭上了脖子上那道伤。 确实是新伤,颜色鲜红,衬得皮肤更白了。 明晏挖了点药膏,细细涂在伤疤上。 时浅一动不动,感觉到温热的指尖在伤口上轻揉地打圈,蹭的发痒,身体下意识紧绷。 明晏淡淡挖苦:“死了就不疼了。” “饶了我吧。”时浅无奈,“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 明晏没再说话,脖子上的伤一直往衣领下延伸,他想往下探,又被时浅一把按住,只能作罢。 等敷好了药,房间的气氛重新尴尬起来。 明晏故作镇定地喝着茶,那缕诡异的血甜气仿佛又萦绕了起来。 气氛太过诡异,过了半晌,明晏忽然口无遮拦地问道:“刚刚在床底下,你反应那么大,真没碰过女人?” “噗——”时浅刚刚喝进去的茶一口全喷了出来。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明晏看着他,面上溢笑:“看这样子是真没碰过了……孔雀源可是万流赫赫有名的三大黑市之一,我带你去隔壁的窑子逛逛?” 时浅反驳:“你有经验?” 明晏一秒也不想看对方脸上幸灾乐祸的表情,把自己那件厚实的大氅扔到时浅头上:“走。” 这衣服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在冰冷的河水里泡过也只是表面微微沾湿,在暖炉上烘了一会就完全干了。 时浅又瞄了一眼自己的衣服,那是普通的棉花,浸水之后又重又冰,怕是十天半月也晾不干了。 他抱着衣服,有些困惑:“衣服给我,你穿什么?” 明晏一脚踏出门:“我热死了,不穿。” 走出药馆,青楼特殊的香气扑面而来,时浅硬着头皮按住了他:“那个……真不用了。” 明晏冲他笑了一下:“放心,我付钱。” 时浅诚心实意地道:“不是钱的问题……要不去河边走走吧,这、这太吵了。” 明晏扭头,他走得很快,不过一会就已经把时浅甩在身后。 时浅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忽然听见个有些耳熟的声音,一个鼻青眼肿的人气急败坏地冲上来,抓住他的手大骂道:“你你你!这么巧被我逮着了吧!你他妈竟然敢拿假……” 时浅认出了这个人,一把捂住嘴强行拖到了旁边,嘘声道:“轻点!” 是上次西隆大街的那个江湖郎中。 时浅想起来那天的事,紧张追问:“你怎么在这?” “你拿假药糊弄我!”郎中恨不得一脚踹死他,“老子刚刚把药脱手,后脚就被人逮着一顿毒打,那两颗药一真一假做得天衣无缝,不吃下去根本分不出!你小子够阴,连我都被骗了。” 假药?! 时浅心跳加速,恍然大悟——病是真的,药是半真半假的! 他运气好,拿到了那份假药。 “你……”郎中还想说话,时浅向前一步,用刀柄抵住了腰,低声警告,“我可没收你钱,赶紧滚,上次那事不准说出去!” 郎中咽了口沫,他不认得时浅,但他认得对方左耳上的红风莲耳坠,只得骂骂咧咧地走了。 时浅深吸一口气,小跑跟上明晏。 明晏眉头微蹙,问道:“什么人?” 时浅眼也不眨地胡编:“一个讨债的江湖郎中,我之前找他买药欠了点钱,没想到会在这里撞上。” 明晏似信非信,继续往前走,他先一步走到河边,看着零星的河灯顺水而下。 时浅隔了一段距离,假装跟不上。 两人的心中各有思量。 时浅望了一眼来时的路,药果然有问题,蓝凌和明晏认识,这两人之间一定有古怪,他只要把蓝凌抓回去,修罗场有的是手段逼问出真相。 明晏也在用余光瞥着时浅,那个江湖郎中一看就有问题,干脆抓回去问问,他有的是办法敲开对方的嘴。 想到一起去之后,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都笑了一下。 明晏本想坐在河堤上休息,不远处却突兀地传来了马蹄声,他狐疑扭头,看见两匹快马如黑色闪电从暗处冲出。 擦肩而过的瞬间,一只麻袋当头罩下,用力一提将他带上了马背! “公子!”时浅惊得魂飞魄散。 马匹嘶鸣,转眼没入黑暗不见了踪影。 时浅冲到河边,孔雀源虽然是黑市,但毕竟在天子脚下,每年还要给圣教上缴一大笔钱,其实也是受到禁军和修罗场保护的,谁那么大胆子绑架明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