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君和他的小妖妃》 1、天命姻缘 三月莺时,四月槐序。 在依山带水的金陵,南唐政权偏安一隅,当朝司马周宗有治世经国之才,颇受国主礼遇。 这一天,周夫人带着年仅四岁的幼女嘉敏出门,路遇一个仙风道骨的白发老者乐呵呵上前道喜:“贫道观小姐之面貌,乃是天上的帝女下凡,将来必为帝后,贵不可言。” 彼时南朝尚佛尊道,周夫人听了此话自然很是开心,忙引道士进门殷勤款待,被道士婉拒,只留下道号:“老道姓陈名抟,号扶摇子。周夫人,日后有缘,必当再见!”说罢飘然而去。 周夫人又惊又喜,立时回府将此事告诉丈夫。她不知道的是周府的墙角突然走出来两个人,面目阴狠,绝非善类。 家主有大事商议,留丫鬟带着嘉敏在花园玩耍。未几,两道黑影潜入府中,打晕了丫鬟,又捂住嘉敏的嘴将其掳走。 丫鬟醒来后,看见小姐掉在地上的珠花,直吓的魂不附体,大喊着有贼人把小姐掳走了。 周宗立马派人到各处去寻找,甚至动用了朝廷的人马,可依旧遍寻不获,整整一年,毫无消息。 次年,并州。 一月首阳,二月绀香。 这天正是雨水节,天气寒冷,虽是正午,城中人也不多。一个白马银枪的少年在摊铺上买了几个柑桔,背靠在河边的石桥上随意剥来吃。 不远处的杨柳树下,在一群小孩的嬉闹声中却传出来一个声如洪钟的老道的吟诵:“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上回说到天下势分久必合,每当战乱数百年不休之时,天上的应龙真君就会化身真龙下凡,解救万民于水火。像一千年前的秦始皇,两百年前的唐太宗,可都是应龙真君的化身,为结束天下乱局而来。” 有一个小孩听了好奇,问道:“我爹爹说自李唐安史之乱以来,天下割据纷争已两百年未休,照老爷爷的说法,如今那天上的应龙真君是不是该化身真龙天子下凡来结束这乱局呢?” 老道喜道:“小娃娃,你爹叫什么?能说出这番话来,多半也有些见识!” 小孩回道:“我爹名叫赵普,他可聪明了!” 银枪少年吃完一个柑桔,牵着马打算出城。 身后那小孩清脆的童声依旧在问:“老爷爷,那应龙真君现在下凡了来了吗?” 老道盯着银枪少年远去的背影笑呵呵地道:“来了,来了又走了!” 这少年名叫赵匡胤,洛阳人士,出身寒门,自幼习得一身本领,此番前来并州乃是想要投军,可惜大失所望,故而打算离去。 途经山野,忽听得一声虎啸,其中还夹着一名老者的呼救声。 赵匡胤站定,听风辨位,片刻提枪飞驰而去。眼见那老者倒在地上瑟瑟发抖,一杆银枪突然从身后刺出,直插进大张的虎口。猛虎吃痛,一阵剧烈嘶吼,那握枪之人却只是扬眉,奋力将其庞大的身躯甩出了十丈远。 一时间尘土飞扬,猛虎哀嚎一阵没了声息。 老者看的目瞪口呆,叹道:“打虎只用一枪,公子真乃神人也,将来必成大器!” 赵匡胤转头看他,竟是那个在并州城里柳树下编故事哄小孩的老道,遂笑道:“是你呀!” 老道见他认出了自己,眼珠子一转,捂住脚踝痛苦喊道:“啊唷……我的脚断了,走不动路了!” 赵匡胤皱眉,俯下身去查看,淡淡道:“放心,骨头没有断,大概只是扭了筋,去哪儿我送你。” 老道嘿嘿笑道:“那怎么好意思呢?”说着攀上他的背,“先下山去吧!” 赵匡胤依言背他下山,他向来认定云游方士皆是些装神弄鬼之辈,故也不与其搭话。 老道却忍不住一路喋喋不休:“公子,看起来你今年该有十八岁吧!这白马银枪的,孤身一人走江湖,大约是个侠骨柔肠之辈。” “年纪倒是猜的不错。”赵匡胤懒懒回应一句。 老道又是嘿嘿一笑:“这么爱出门闯荡,大概还没娶上媳妇,不过瞧你的样子该走桃花运了,今天说不定能捡个媳妇回来……” 赵匡胤虽说身长八尺,脸皮却薄,听他这般奚落自己,麻利地把人从背上摔下来骂道:“你这老道士,我从虎口下救你性命,还好心背你下山,没听你说一个谢字也就罢了,却不三不四的尽是些不正经言语。我瞧你这脚也无甚大碍,多半是装的,你自己走下山吧!”说罢从鼻子里哼出一口冷气自行离去。 “哎——”老道叫住他,笑嘻嘻地指了指方位:“往东——” 赵匡胤被气笑了,二话不说便往西去,若此刻回头,定能看见那狡诈的老道在他背后直笑疼了肚子。 哎,年轻人呐! 山下的河水刚解冻不久,还有些冰凉。 河边石头上坐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儿,正掬起一捧水洗脸,她衣衫虽然破旧,可肌肤却直如玉雪般莹白,模样出奇的好看,尤其那一双清眸,涵烟带水,柔的能把人疲惫的心魂也惊醒。 赵匡胤洗干净后站在河边剥柑桔吃,就这样不经意和那小女孩儿的眼波撞上。 小女孩儿也盯着他看,回过神后,赵匡胤以为她是想吃柑桔,走上前想要递给她。 这时候旁边一个面上有刀疤的中年男子却直接把小女孩儿抱走了,还对三个同伴呼道:“天要黑了,快些赶路!” 小女孩儿趴在那凶狠的男人肩头,目光却一直凝着赵匡胤。 不知为何,赵匡胤感觉这一行人有些怪异,而那小女孩儿似乎与他们并不熟稔,眸中还尽是惊惧之色。 目送他们离去,赵匡胤想着大约是错觉吧,便提起自己的长枪准备朝相反的方向而去,背后却突然传来那小女孩急促的声音:“哥哥救我——” 短短四个字刚说完就被刀疤男子捂住了嘴,那男人的手比她的脸大了不少,小女孩儿两只眼睛勉强露着,却闪着泪光。 赵匡胤一个箭步冲上来,长枪一指,凛然道:“你们是强盗吧!放了这小姑娘,随我去见官!” 他虽长身玉立,英气逼人,可毕竟还是个少年,形貌又颇为俊秀,强盗自然不惧,嘿嘿冷笑:“小子,敢挡大爷的道,怕你是活的不耐烦了!”言罢掏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刀就冲上来。 还没等他近前,赵匡胤直把银枪·刺进他衣领,而后将他整个人挑起来摔到另外两个冲过来的强盗身上。 刀疤男子见状知道不是对手,抱起小女孩儿飞跑,赵匡胤一颗飞石打中他膝弯,强人登时向前扑倒,一撒手把那小女孩儿丢了出去。 小女孩儿惊叫一声,却并未受伤,睁开眼,已经被赵匡胤稳稳接住抱在怀里。 “说,你们是从哪里拐了这小姑娘?”赵匡胤一手抱着小女孩儿横枪问强盗。 “多管闲事!”刀疤男子一扬手,洒出一包石灰粉。 赵匡胤将衣袍扬起,遮挡之余抱着小女孩儿连连后退,被强盗抓住机会骑上马飞逃而去。 虽未抓到强人,可如今的世道就算把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抓去见官,多半也只是充军,将来说不定还能凭着军功谋取一官半职,到时候就也辨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行善还是作孽了。 怀里的小女孩儿一直抽抽嗒嗒的哭,似乎吓的不轻。赵匡胤把她带回河边,用手帕洗干净脸,蹲下身柔声问道:“小妹妹,你还记得自己家住哪里吗?” 小女孩儿哽咽道:“我家住金陵,我爹是南唐司马周宗,我娘……我娘……”离家日久,如今连娘的家世也忘了,小女孩登时急的大哭。 “金陵……”赵匡胤禁不住失神,“距此有三千里之遥,这些强盗怎么会把你带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小女孩儿虽然对距离多远没有清晰的概念,头脑却很聪明,哽咽道:“我是去年惊蛰丢的,今天是雨水节,一共过了三百五十一天,强盗们带我走了这么远,我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爹娘了!”说罢嚎啕大哭。 见她哭的这般可怜,赵匡胤一时心神大乱,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哄道:“别哭了小妹妹,哥哥送你回家,哥哥一定送你回家,让你回到爹娘身边好不好?” 见那女孩儿不哭了,遂放开她,抬手擦她的眼泪,笑着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清脆的声音答道:“我叫嘉敏,周嘉敏!哥哥,你真的会送我回家吗?” 赵匡胤呆了片刻,虽说刚才只是一时无奈脱口而出,可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明知有三千里之遥,送这样一个小女孩儿回家,途中会经历何等艰难,也都不再去想,遂坚定地点头道:“放心吧嘉敏,哥哥一定将你送回金陵!” 晚上没有寻到地方投宿,赵匡胤就在河边点了篝火,将马背上的毯子铺开,让嘉敏枕着自己的腿睡去。 不料那在山上被他抛下的老道士竟也跑过来凑热闹,喝着酒笑道:“这小女娃在贼人手里遭了快一年的罪,终于给救出来了。” 赵匡胤诧异道:“你认识嘉敏?” “我还认识她爹司徒周宗,不过我没本事救她,只好撺掇你来了。”老道士乐呵呵地道:“一年之后,等你到了金陵,向周家人提一下陈抟老祖,他们自然知道我是谁。” 当下便将自己在周府门口说的那一通看相的话被贼人偷听去,才惹得贼人翻墙把嘉敏掳走的事也讲了出来。 赵匡胤听罢气不打一处来,差点想提拳揍他一顿,骂道:“你这老道坑蒙拐骗总该有些分寸,嘉敏这么个小女孩儿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这般害她?” 陈抟老祖大呼冤枉,“这怎么能叫害她呢?若非如此,你哪里有机会认识你嘉敏妹妹?哎,若我说你和嘉敏是上天注定的姻缘,你会相信吗?” 赵匡胤哪里会信他的鬼话,想起之前那些捡媳妇的言语,更是生气,怒喝:“再胡说八道当心我把你赶走!” 陈抟老祖做惊恐状:“你不喜欢听,老道不说就是了,老道说个别的故事给你听?” 见对方一副不愿搭理他的神情,当下自说自话起来:“据说那天上的应龙真君乃是凡间生灵的守护者,有一日沉睡在昆仑墟的凶兽混沌突然觉醒,天地为之震荡。众仙以混沌危害甚巨为由,欲将其赶入凡间。唯独应龙真君不肯,因这凡间生灵脆弱,若放混沌下界后果不堪设想,遂独挑混沌上了天。” 这什么神神鬼鬼的故事?赵匡胤皱眉,一言不发。 陈抟老祖却讲的很是起劲:“原本想着与众天神合力击杀之,可天神们见了混沌纷纷躲开,无一个敢上前来襄助者。应龙真君就和那混沌在天界斗法,直打到三十三重天以外的妙法莲华境,那里居住着上代天君的遗孤帝女红莲。那红莲公主虽身具万年仙法,可她生的柔弱,而况常年偏居一隅,对危机的到来全然不知……”《 》 2、帝女红莲(上) 天界,妙法莲华境。 帝女红莲和仙侍落蘅正将早上采集的露水合着百果酿成仙酿,未几,四方天柱突然晃动,一团恍若飞沙走石的东西正朝莲台这边撞过来。 落蘅抱着琉璃宝瓶颤声问道:“公主,那是什么东西呀,怎么连三十三重天都给它遮住了?” 帝女红莲皱眉道:“难道是混沌?” 这怪物她也不曾见过,只知道其能吞吐万物,遮掩日月光华,是实打实的上古凶兽。正思索着该如何应对,那混沌已吐出了万千刀枪剑戟直朝她喷射而来。 如此阵仗便是想要抵抗已然来不及,惊恐之余,忽被一双手臂推着后撤,直到后背倚在天柱之上,刀枪剑戟尽数被一个身躯挡下。 慌乱中帝女红莲抬头一看,虽不曾见过,却也从那头戴的白玉盘龙冠和流光素锦的衣袍认出应该是天界诸神口中战力最强的应龙真君。 为替她挡下这一击,应龙真君身受重创,嘴角尽是鲜血,深沉的眸子凝着她低吼了一声:“走——” 单只一个字却散发出无与伦比的威严,帝女红莲从他让出胳膊的那一侧离开,扶起倒在地上的仙侍落蘅,见他独自横枪怒挑混沌,不再犹豫朝着天帝宫的方向御风而去。 她所料不错,此时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天帝宫了,众仙皆围在那里观战。 帝女红莲不解道:“天界这么多神仙为何无一为应龙真君助阵者,就不怕他支撑不下会落败么?” 那素来机敏的百果大仙道:“混沌威力太强,倘若修为不够,凑上去也只有白白被吞噬的份儿,大家这也是没办法,只好作壁上观。” 帝女红莲曾在近处试过混沌的威力,对这番话倒也无可辩驳,只能和诸神一样隔着天河远远观战。 眼见应龙真君战力渐衰,就要被那混沌吞噬,百果大仙道:“这混沌妖兽果然狡猾,知道应龙真君乃是水德之身,便一直用土系术法来攻击,烦请水神将你的水系真元输送给真君,好助他脱此困厄。” 水神闻言,慌里慌张抬手施法,可那团真元尚未进入混沌界就被撞了回来。 众仙哗然,百果大仙暗叫糟糕:“这水神是被混沌吓傻了,法力不济,哪里帮得上忙?” 正没了主意,帝女红莲突然上前,将自己修炼万年所得的至宝水涵珠裹在红莲真身里穿透混沌设下的界墙,直送到应龙真君周身。 得了水涵珠灵力的加持,应龙真君陡然突破了战力极限,数万年修为皆灌注在银枪之上,顷刻间竟将混沌由内而外层层剥杀,那体型硕大的凶兽就这么连渣也不剩的消失在天地之间。 而应龙真君由于神力耗尽,掉进了天河里,随着他一起坠落的还有真元大耗的帝女红莲。 混沌之厄总算解除,百果大仙将帝女红莲送回妙法莲华境修养,没过几日便恢复过来,琢磨着应龙真君应该比她伤的更严重,随口问了一句:“不知应龙真君现在如何?” 百果大仙却面露难色,半晌吞吞吐吐道:“应龙真君在诛杀混沌之时因为突破了战力极限,已然走火入魔,被天帝用缚龙仙索困在天河里,打算将其投入十方地狱界,灭其神魄,以免将来为祸三界。” 帝女红莲手一抖打翻了碗中仙酿,颤声道:“怎么会……天界的神仙怎么可以这么做?” “就是说嘛!”百果大仙痛心疾首,摇头不止,“这真君乃是天界的擎天之柱,少了他,若以后再出个上古妖兽,看谁镇得住?另外……” 帝女红莲不再听他聒噪,下了床榻飞快朝天河边跑去。 百果大仙所言不错,那天河边如今还围着一众天兵天将,应龙真君的白龙真身困在缚龙索里嘶吼,鳞甲之间血迹斑斑。 帝女红莲冷冷地质问众仙道:“先前混沌为祸,众仙无一敢上前者,留真君单打独斗,好不容易打赢了,却又要诛杀真君。说什么害怕他将来为祸三界,难道说你们怕应龙真君比怕混沌更甚?” 随后赶来的百果大仙忙拉着她的衣袖制止,小声道:“这种真话怎么可以说出来呢?” 众神仙也觉得没脸,只得含糊道:“此乃天帝之命,我等也只是遵循而已。时辰到了,烦请红莲公主让开,我等要送真君下十方地狱。” 帝女红莲失魂落魄,看着那不断嘶吼的白龙真身被天兵从河里捞出抬起。 许是离开之前感知到了用水涵珠襄助自己的红莲气息,应龙真君睁开眼,在空中化形,将尚存的一息红莲仙灵还给她,柔声道:“多谢!” 帝女红莲抬手去摸,果然那只是一道虚影,被缚龙索捆着的白龙真身神力已近枯竭,睁了片刻的眼又再次闭上,似乎已经接受自己将在十方地狱界被散尽神魄的命运。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帝女红莲喃喃道。 “办法倒是有一个!”太白金星突然道:“应龙真君乃是走火入魔,如果能用法宝助其易经洗髓,便可以让他恢复如常。” 帝女红莲转过头问道:“若有这等法宝为何不拿出来用?” 太白金星无奈道:“如此法宝天界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帝以真身修炼出的光玉髓,可单只有光玉髓还不够,必须有仙者愿意耗损万年修为来帮助他脱胎换骨,此等代价可不是寻常神仙付得起的。” 万年修为么? 帝女红莲不知自己是否付得起,可一想起那个在妙法莲华境以身躯替她挡下万千刀兵的应龙真君,便无法坐视不理,大声道:“百果大仙,劳烦你在我回来之前别让他们动真君!”说罢当即掉头朝天帝宫而去。 彼时天帝正在饮着仙酿,见帝女红莲急匆匆跑进来,也不见怪,笑道:“红莲妹妹,何事如此着急?” 帝女红莲道:“天帝陛下,当年你即位之时曾许我一个愿望,不管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是不是?” 天帝不由低眉笑道:“是,这些年我也一直盼着你来索求愿望呢!” “那好,我要光玉髓。”帝女红莲瞧出了他脸上的惊讶,道:“我知道那是你以真身炼化的宝贝,我拿自己的水涵珠同你换可不可以?” 天帝登时面色似笑非笑,吞吐道:“红莲妹妹,你……” 帝女红莲不解他神色为何如此奇怪,竟还有几分羞赧,皱眉道:“可不可以呀?” 天帝听她如此催促,干脆点头道:“虽然急了些,不过……我怎能拒绝?”说罢将光玉髓亮出来。 帝女红莲大喜,把水涵珠塞给他,又取走了光玉髓,“天帝陛下,谢谢你!”说罢提裙飞奔离去。 天帝虽不知她为何这般匆忙,可手握水涵珠,心里泛起异样的柔情,心道:“这红莲妹妹果然是长大了,若早知她如此爱慕于我,合该我先开口才是!” 天河边,百果大仙把天兵天将拦的死死的,直到见帝女红莲携光玉髓而来,才松了口气。 眼见帝女红莲举起光玉髓便要施法,百果大仙禁不住提醒道:“公主,易经洗髓耗损的可是上万年修为,到时候你恐怕都无法化形了,真打算这么做吗?” “无法化形还可以从头修炼,可若应龙真君被散了神魄,就真的如那混沌一般消失在天地之间了。孰轻孰重,我想百果大仙定然分的清楚!”帝女红莲言罢不再迟疑,以红莲真身托着光玉髓撞进了白龙胸膛。 刹那间天河之中红莲遍开,感知到异样的神力在体内催动,白龙真身再次躁动,厉吼一声挣脱了缚龙索。 眼见他狂性大发,众仙皆吓的后退,唯帝女红莲扑过去抱住那白龙,催动神力带着它飞过天河,直坠入西方昆仑界的天池之中。 应龙真君本是生于昆仑天池,合该在彼处洗髓疗伤。只是可怜了帝女红莲,散尽修为之后怕是要变成一颗莲子,若想化形至少要再修炼万年。 应龙真君的真身在天池底修养了百日即再次化形,醒时见帝女红莲陪在身旁,心下暗觉惊奇,抬手触碰她的脸颊,那帝女红莲却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颗莲子在他掌心。 正不知发生了何事,听到百果大仙在天池边唤他:“真君,我给红莲公主带了上好的泥土,快些将莲子种在天池里面,也好助她早日化形。” 应龙真君握着莲子自天池底走出来,沉声道:“你是说这颗莲子是红莲公主的真身么,怎会如此?” “唔……这个么,说起来有些离奇。”百果大仙开始一一为他解惑。 原来当日他走火入魔,差点就要被打入十方地狱界,是红莲公主跑去天帝那里换来了光玉髓。 至于天帝痛快地将光玉髓换给她,乃是出于一个尴尬的误会——在天界男女神仙之间互赠以真身炼化的宝物乃是将来结成仙侣要合修之意,天帝对红莲公主早有倾慕,见她竟如此主动,当然也不曾过多犹豫。可他没想到的是红莲公主一直独居妙法莲华境,对此事根本一无所知。她用自己的水涵珠换光玉髓,完全是为了救助应龙真君之故,而易经洗髓又耗尽了万年修为,所以她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应龙真君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想了片刻竟然朝着天帝宫的方向而去。《 》 3、帝女红莲(下) “真君留步——”百果大仙慌忙拦住他,“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呀?” 应龙真君道:“那水涵珠乃是红莲公主真身所炼的法宝,自然不能留在天帝那里,我这就去将它换回来。有了水涵珠,红莲公主的修为就能很快恢复。” “哎唷我的真君殿下,你是个榆木脑袋么?天帝因为此事已憋出内伤,王母娘娘又三天两头同他吵闹不休,你此刻去见他,岂不是情敌见面分外眼红么?是准备让他扒了你的皮还是抽了你的筋?”百果大仙循循善诱,“再说了,要助红莲公主重新化形,也不一定非要倚仗水涵珠。” 虽然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天帝当情敌,可应龙真君还是分的清轻重缓急,问道:“那还有别的办法吗?” 百果大仙略为难道:“办法是有,不过需要你做出一些小小的牺牲,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应龙真君正色道:“一点牺牲而已,我怎会不愿?” “你可别答应的这么爽快!”百果大仙憋着坏笑,一口气说完:“其实事情很简单,现在红莲公主真身所化的莲子在你手上,你只需要将其放在肚脐上温养七七四十九日,让它吸饱了你的至阳精气,发出芽来,再种到天池里面,就很快能开出莲花,日后勤加修炼不出百年便可化形。” “什么?将公主的真身放在我的……”应龙真君大惊,那意味着他要宽衣解带,以肚脐涵养公主的真身,如此这般实在太过不成体统。 百果大仙盯着他打趣道:“不愿意呀!没关系,那把莲子给我,我去找天帝,他肯定愿意。”说罢伸手索要莲子。 应龙真君哪里肯给,红着脸道:“本君只是略有迟疑,并非不愿。” 百果大仙抱着泥坛毫不给他反悔的机会,怪腔怪调地道:“那开始吧!” 应龙真君握着莲子皱眉道:“公主,今日之事也是逼不得已,望你日后醒来不要怪罪我轻薄。” 当即施法在天池边的亭台里变出一张床榻,放下纱帐,揭开衣衫躺下,又将莲子置于肚脐,运气涵养。 不过百果大仙对他的修为略有低估,不过区区半日,莲子已能化出模糊的形体来。 应龙真君抱住那虚弱的仙体,一个翻身令红莲公主睡卧于怀中,凝着她的双眸,暗暗道:“知道天帝倾心于你,我又怎能退缩?” 思至此不再犹豫,直接以口度仙气给她。 见此情形,百果大仙急的直跳脚,低声喝骂:“又亲又抱,直接就做了人家的夫君,趁人之危,毫不含蓄!” 帝女红莲受了这股仙气,闭目炼化片刻,又变回莲子的模样,却已发了芽。 度过仙气的应龙真君把破出新芽的莲子交给百果大仙,一边冷冷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百果大仙惊骇,大声回道:“没有,我说真君你对红莲公主的爱很含蓄!” “不是这句,眼下本君已是有妇之夫,百果大仙就是见证人,这话没错吧!”应龙真君凉凉地瞥着他,话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威胁。 既然已经有了肌肤之亲,身为仙君当然不能不负责任,而证人也是必不可少,以免天帝日后与他争夺。 百果大仙素来机敏,大声道:“没有!绝对没有!若有人敢质疑真君和红莲公主之间的关系,我百果大仙第一个站出来证明。真君,容我先将红莲公主的真身种在这泥土里,好助她早日化形,之后你们便可共结连理双宿双飞。” 应龙真君甚为满意,点头道:“去吧!” 莲子合着仙泥被种进天池,瞬间满池青碧,荷叶中间也渐渐开出了娇艳的粉色莲花。 百果大仙击掌笑道:“这十方莲池,以后就是真君和红莲公主合修之地了,看来天界不久就要迎来一场喜事。” 那半开的莲花在风中摇了几下,颤声问道:“不会是我要出阁了吧?” 岸上的两位仙君默了片刻,百果大仙无情地揭露了一个事实:“她好像不太愿意……” “……”应龙真君厚着脸皮道:“无碍,时间久了就愿意了!” 帝女红莲默了默,小声问百果大仙道:“你之前说的烈女怕缠郎是这个意思吧!” 百果大仙捂着肚子笑到内伤,小声回复:“对……没错……就是这个意思……”被应龙真君杀了一记眼刀,慌忙止住,清清喉咙道:“不过公主你真的不愿意的话,真君也是不会勉强的。” “哦——”帝女红莲摇了摇自己的花瓣天真无邪地道:“我也没说不愿意呀!” “……”百果大仙摇头无奈道:“你这个性,难怪天帝也被你弄迷糊了。” 应龙真君也有些慌了,上前摸摸她的花瓣嘱咐道:“很好,这种话对我说过以后,就不能对其他的神仙也这么说,否则大家会打起来的知道么?” 帝女红莲乖乖答应:“哦!” 百果大仙禁不住暗骂应龙真君之腹黑,这么快就把小莲花给拿捏了,一边又想红莲公主之姿容乃是天界女仙之榜首,偏又生的娇弱,四方诸神对她觊觎者众,连天帝也不能免俗,除了应龙真君怕也找不出第二个能护她周全者,所以骗就骗吧,反正也是迟早的事。 此后大多时间应龙真君都镇守在天池以仙法助帝女红莲化形,除了必须下界扫除人间乱局的时候,从未分开过。 可他两次下界皆因所造杀孽太重被天界问责,要受雷击之刑,两次都是遍身伤痕地回来。 帝女红莲瞧着心疼,又总用仙法为他医治,结果这化形之路也就一天天往后推。 应龙真君想要阻止她,帝女红莲眼神颇为幽怨,“你若不想我耗损仙法,就少受一些伤!” “我答应你,事不过三,三次以后这凡间事便随它去,我再不下界插手黎民是非。”应龙真君抱她在怀里柔声安慰:“你一日不能完全化形,我便一日难安。” 听百果大仙说王母娘娘的气几百年未消,一直想找机会处置红莲公主,可红莲也只有在完全化形之后才能与他结成仙侣,届时王母娘娘的手便也伸不了那么长了。 只是第三次下界,帝女红莲依旧未能完全化形。应龙真君虽然不大放心的下,可命数如此实属无奈。 待他下界之后,王母娘娘便以繁荣凡间文学教化之名派了文曲星君下凡去做那南朝的国主,并特意开了昆仑全境供他下界之前好好游玩。 “那文曲星君乃是风雅之辈,到了天池附近,一眼就被池中盛开的红莲吸引,禁不住生出了一丝贪念,上前摘了那朵红莲放在袖中一起偷偷带下界,红莲公主就这般一头扎进了万丈红尘之中。”陈抟老祖喝着酒结束了他的故事。 饶是赵匡胤原本对他的故事毫无兴趣,听到最后也禁不住问道:“文曲星摘了红莲,那应龙真君岂不是失去了他的仙侣?” “此事又哪里知道?”陈抟老祖叹息道:“只盼他们在凡间能够相遇,红莲公主的困厄想来也只有应龙真君能解了!” 故事讲完天已大亮,陈抟老祖连告别的话也没有讲,起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一句含义不明的告诫:“心怀天下者,一人亦是一天下。赵公子,这乱世之中群雄并起,你可有想过自己在其中又是何等角色?” 赵匡胤听着他的话陷入了沉思,自己出身微寒,从未想过当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 嘉敏睁开眼,看着他认真地问:“赵哥哥,莲花被摘走了,还能夺回来吗?” 原来嘉敏这一夜并未睡熟,而是把故事都听完了。 赵匡胤听着她娇嫩的声音,突然有所悟,朗声道:“既然一人亦是一天下,那眼下我的天下就是嘉敏了!”《 》 4、舐犊情深 陌上花开,蜂飞蝶舞。 这日赵匡胤带着嘉敏路过绛州的一处田庄,此处多井泉,桑田和露田之间还开辟有菜田,正是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赵匡胤牵着嘉敏的手站在水塘边朝着菜地里摘新鲜菜蔬的农妇唤道:“姑母!” 农妇抬头远远看过来,只片刻,欣喜地把菜篮子递给身旁的婢女迎上前来:“匡胤——之前听你姑父提起收到你从并州寄来的书信,说是会来探望,姑母还以为他哄我开心,没想到你真的来了!” 姑侄俩对视片刻,抱在了一起。 “姑母,匡胤好想你!”赵匡胤低语,虽未哭出来,眼眶却红了。 他幼时姑母尚未出嫁,带大他的不是母亲而是姑母,甚至因自小顽皮,父母多有苛责,姑母都一直护着他直到出阁。在他心里,姑母只怕比母亲更亲一些。 姑母赵淑玥擦干眼泪又凝着侄子看,笑道:“匡胤,你长大了,模样也生的好,比你爹当年可俊俏多了。” 这般毫无顾忌的对话,两人愣了片刻皆笑起来。 “这个小姑娘是……”赵淑玥疑惑地看着嘉敏,见她虽然年纪很小,可模样实在好看的有些过分,眸似水剪,唇若点绛,粉妆玉琢,难描难画,记忆里可从来没有能长成这般模样的亲戚或者熟人。 赵匡胤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 “那就进屋慢慢说吧!”赵淑玥依旧满脸堆笑,拉着侄子的手将他带回去,“你姑父今天去收账,大概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你们定然是在路上走了很久,不如先去洗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姑母去厨房里给你做几道菜,今晚还可以陪你姑父喝两杯。” 赵匡胤恐姑母辛苦,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劝阻,被赵淑玥摇头制止,含笑道:“匡胤,你就像姑母的亲儿子一样,姑母给你做饭,心里高兴!”说罢拂开他的手,一边吩咐婢女端些点心上来,又命后厨烧好洗澡水,自己则去厨房烧菜。 想着赵匡胤的年纪应该多吃些滋补的东西,就安排了不少荤菜,有焦鸡、蒸蹄膀、红煨肉、烧鸭、炸鳗、羊肚羹,素菜有八宝豆腐、萝卜汤圆、炒菠菜,还配了些酱瓜、大头菜、凉拌猪耳之类的小菜,主食则安排了蒸饼和黄米粥。 满满一桌的佳肴一半都是赵淑玥做给侄子的,亲人见面虽然有很多话想说,可姑母生怕侄子在路上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于是不停给他布菜,直到赵匡胤道:“姑母,再吃下去,我要去看大夫了!”这才罢手。 席间嘉敏一直乖乖的,不过吃的不多,也不讲话,只是眉头越皱越紧。 “嘉敏,你不舒服么?”赵匡胤察觉到异样,放下杯盏将她抱住。 “头疼……”嘉敏小声说着,竟然昏睡在他怀里人事不知。 赵匡胤惊骇,问道:“姑母,这附近有没有名医?” 姑父李修文慌忙站起来道:“有……我这就去请!” 赵匡胤焦急地把嘉敏抱回房中,用湿手帕擦她的额头,又一直握着她的手,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此时赵淑玥才又问起嘉敏的来历:“匡胤,这小姑娘和你有何渊源,你怎会带着她上路?” 等大夫的这段时间,赵匡胤便将嘉敏的事告知姑母。 赵淑玥听罢皱眉叹息道:“前段时间你父亲修书于我,说你因和母亲置气离家出走,扬言要去投军建功立业。姑母虽然不知道你在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却相信我的匡胤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况且你从小武艺超群,我们赵家又出身行伍,若你从军,定然大有作为。然而如今你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姑娘,却要奔走三千里之遥将她送回家去,姑母也不知道该为你高兴还是担忧。” 赵匡胤登觉怅然,在家时母亲便总是对他的所作所为很是不满,倘若这件事给她知道恐怕又是一顿严厉的苛责,如今连姑母似乎也在质疑他的决定,不由喃喃道:“姑母也认为匡胤的做法太过荒谬是么?” 赵淑玥在房中来回踱步,沉默了很久才终于回过头柔声道:“不,姑母认为匡胤做的很好,试问天下能有几个人如你这般大智大勇大仁大义?建功立业诚然重要,可谁又能说如嘉敏这般的小姑娘便不重要?心怀天下者,一人亦是一天下!陈抟老祖此话倒是说的不错,既然有仙师指点,你就遵循自己的本心去吧。姑母非但不觉得此事荒谬,还以我的匡胤为荣。不管你爹娘怎么看你,若你倦了,姑母家就是你的家,你随时回来,不管什么时候,姑母都会备好热腾腾的饭菜等着你!” 赵匡胤虽说貌甚丰伟,可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在家中讨不得父母欢心,到了疼爱自己的姑母这里,哪里还有半分顾忌,禁不住抱住姑母悄悄落泪。 大夫来看过嘉敏,只说不像是风寒,追问是否最近遭受了重大的刺激。 赵匡胤遂将近日途中遇到的事情又说了一遍,其实在他将嘉敏从歹人手中救出之后不过一日,那帮歹人便纠集了同伙二十人上下在道上劫他们。他把嘉敏放在树上,自己下来同歹人血战,虽说并没费多少力气就把所有人都抓起来,用绳索绑了丢到官衙门前。可也是从那天开始第一次听嘉敏说头疼,之后便每天都不曾断过,而且好像越来越严重,以致今日竟然昏睡过去。 大夫听罢失声道:“莫非并州城那二十几个拐带小孩儿的悍匪是公子抓的?” “是吧!”赵匡胤道,那日他把人丢到官衙门前以后就没再关注过此事,也不知道竟然传到了百里以外的绛州城来。 大夫当下竟然整理好衣衫冠冕,当场行了个跪拜大礼,朗声道:“我有一小儿于年前走丢,遍寻无果,前日被官兵送回来,说是一伙为祸大江南北的歹人被捉住,严加审问之后供出了一些被拐带孩子的下落,其中就包括小儿。不成想这偌大的功德竟是如此年轻的公子所为,公子今日必定要受我一拜方可!”说罢竟欲磕头。 众人急忙将他搀扶,李修文道:“我这侄子年纪尚轻,让他受你一拜,岂不是折他寿么?你若真过意不去,过两日将小公子带来,当面谢过匡胤岂不更好?” 大夫擦着眼泪道:“李先生所言甚是,那今日出诊我便分文不取,不为别的,就希望这小姑娘能早日回家与爹娘团聚,早日解了她爹娘的思念之苦。听公子方才的叙述,这小姑娘多半是长期惊惧造成的头风病,颇难治愈,需要悉心调养一阵方可。” 赵淑玥笑道:“那便让匡胤和嘉敏在我家中多住些日子,这田庄虽然不是什么富丽堂皇之所,可却正适合养病,匡胤,你说好不好?” 赵匡胤自然乐意,随口提及一事:“嘉敏虽说已离了那些歹人,可她晚上一个人总是害怕不肯入睡,姑母不必再另外收拾房间,我和她住一起就行了。” 赵淑玥笑着点头,毕竟嘉敏才五岁,自然也不会令人觉得有何不妥。 送走了大夫,安置好侄子,赵淑玥夫妇也自去歇息了。 夜间挑灯,李修文读了几页书,突然问道:“我瞧匡胤这孩子品性甚好,又有一身本领,为何哥哥和嫂嫂总是不喜欢他?” 赵淑玥缓缓抬头,蹙眉道:“匡胤是哥嫂的第二个孩子,生他的时候哥哥在外打仗,嫂子也吃了些苦头,一直心气不平,再加上后来又生了第三个孩子匡义。三兄弟对比起来,匡胤不像老大那样喜好读书,也不像老三一样古灵精怪,他就喜欢舞刀弄枪,自小也数他最难以管束,嫂子就益发不待见他,给哥哥的书信中也总是历数匡胤的不是。日子久了哥哥也误认为匡胤是个顽劣鲁莽之辈,每次回家都要狠狠教训一番,严厉的时候又打又骂还不给饭吃。偏这孩子脾气又硬,不管父亲如何责罚,从不肯违心认错,连带父子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糟。昔日我在家的时候,多少还能回护他一些,可出嫁这么多年,留他一人在家中,也不知道委屈成了什么样子。好在孩子终是长大了,还长成了这般光明磊落的男子汉,我悬了多年的心也总算放下来了。” 李修文见妻子抹起了眼泪,忙递上手帕安慰道:“五年前我把你从赵家娶走,匡胤一直追着婚车走了七八里,一路上都哭着叫姑母,后来还是被他爹连抽带骂的拖了回去。当时你在车里哭,匡胤在外面哭,我就知道你姑侄俩这辈子合该是母子的缘分才是。我瞧他心里也是把你当亲娘了,这段日子你就好好过过当娘的瘾,想怎么照顾他就怎么照顾,好不好?” 赵淑玥哭着点头,虽说出嫁的小姑已无立场插手哥嫂的家事,可她总是忍不住替赵匡胤鸣不平,这么好的孩子哥嫂却偏偏看不到他一点好处,若是自己的亲骨肉,定然不会叫他委屈到只提着一杆枪就离家出走,也不知道这些时日究竟吃了多少苦头?好在如今要在田庄住下,定要多弥补他一些才好。《 》 5、雨满洛城 “白芷、零陵香、滑石、甘松、荆芥、防风、川穹、木樨,碾为细末,掺在发上,略停片刻,梳篦为妙。此药去风,清头目,亦能令人香。” 赵淑玥找了个治头风的古方,配齐了药材,每日给嘉敏梳洗。不过半月,嘉敏的头痛缓解不少,田庄里小孩儿又多,也都喜欢陪她玩儿。 经常赵匡胤在田间帮着姑母干活,嘉敏就和一群小孩儿玩闹在一起,斗草踏青捉迷藏,偶尔还下河抓鱼爬树采果。姑侄俩虽觉得将这司徒家的千金大小姐养出山野顽童的习性多少有些不妥,可瞧她玩闹的那么开心,也只是笑笑作罢。 这天嘉敏在田里捕蝴蝶,那菜畦一洼一洼的并不如何平整,她一个不小心摔倒,坐起来哇哇大哭,赵匡胤慌忙丢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把她抱在怀里哄。 赵淑玥暗笑,想着侄子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却每天哄着这样一个娇滴滴软糯糯的小女孩儿,当真是辛苦。眼见嘉敏一日好似一日,也是时候送他们启程了。 行李装的满当当,衣裳干粮银两什么都有,都是赵淑玥准备好的,临行前还是忍不住道:“匡胤,路过洛阳的时候不妨回家看看,说不定你母亲气也消了,一家人总这么怄气也不是办法。”其实她倒不指望嫂嫂能理解侄子的作为,可母子之间嫌隙太深,恐怕日后受苦的还是侄子。 赵匡胤点头道:“姑母,我懂得,回去便向母亲赔不是,求她宽恕,你放心就是了!” 赵淑玥微笑,又抱了抱嘉敏,尚未来得及说话,只觉髻边一动,被插上一支珠钗,嘉敏娇声道:“姑母,这支珠钗是赵哥哥陪我在集市上买的,当作临别的礼物,你可喜欢?” “喜欢喜欢——”赵淑玥笑靥如花,明知不大可能,还是说道:“嘉敏呀,若以后有机会,就和你赵哥哥一起来看姑母,姑母给你做最喜欢吃的芙蓉肉和糖醋鱼!” 嘉敏天真无邪地道:“还有翡翠菜心和桃花羹!” 一群人哈哈大笑,离别的忧愁也被冲淡。 拜别姑母一家,一路向东南行去,到达渑池县时,距离洛阳已不太远。 正值清明节前后,自古中原多战事,是以北民大多尚武,渑池县每年都有清明走马射箭之习俗,夺冠者奖励颇丰。 嘉敏随着赵匡胤一起挤进人群里看热闹,河堤边杨柳低垂犹如连天翠幕,百余名矫健的男儿骑在马背上,只待号令响起,一对对冲上前去比试,场面很是热闹。 这样比试了几轮,淘汰者过半,嘉敏也起了兴致,一张小嘴开始唧唧呱呱地讲话:“赵哥哥,你说他们谁会赢呢?” 赵匡胤凝眉细看了一会儿道:“那位石守信公子功夫最扎实,我猜他会赢。” 不过是随意的一句评论却引得路人侧目,很不悦地道:“我瞧那位王审琦公子更胜一筹!不知阁下是何方高人,敢如此信口开河,妄加评议?” 赵匡胤见对方是一个十来岁的青衣少年,便不大想计较,淡淡道:“王审琦公子虽然身法更为灵活,但膂力上输了一筹,想赢到最后怕是并不容易。” 青衣少年瞧他白马银枪一身劲装,冷笑道:“看起来阁下也是个练家子,不过只用嘴上说的如何能令人信服,何不下场一试?” 赵匡胤毫不客气地道:“我若下场,那两位可都要输了!” 青衣少年也是个急脾气,真跟他杠上了:“哈,真是鲸鱼打喷嚏——好大的口气!你若能打赢那两位,我今后就跟你姓!” 自古男子易名改姓乃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代价不可谓不大,嘉敏却皱着鼻子一脸嫌弃地道:“赵哥哥又不讨你做媳妇,要你跟他姓做什么?” 相处了一个月,嘉敏逐渐恢复活泼小女孩儿的本性,这一年多又流落市井,便学了不少俚语,虽不大文雅,讲起来却很滑稽,直把那青衣少年噎的说不出话。 赵匡胤忍俊不禁,“嘉敏,敢不敢跟我一起下场试试?” 有人想看他是不是吹牛,那就看看吧! 嘉敏自然不会拒绝,跟着一个本领高强的哥哥,她连胆子也大了许多。而赵匡胤由于上场较晚,干脆不像其他人一样从基础射术开始,而是直接走马冲到场中央挑战了石王二人刚比完的百步穿杨,七发七中,丝毫不落后,引得石王二人频频侧目。 最终一局比膂力,箭头是蜡做的,无甚穿透力,比一比谁能化腐朽为神奇。 石守信透纱七重,王审琦五重,果然应了赵匡胤的话。场外的青衣少年一脸讶异,羞愧难当,却伸长了脖子,看着那口气甚大的公子一箭透纱九重,赢了个满堂彩。 可他也只是下场比了箭,并未前去领赏金就带着嘉敏离开,也无人知晓他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又奔波了一日到达洛阳,碰巧天气不大好,阴晴不定,也就有些犹豫要不要回家看望母亲。 嘉敏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拉拉他的衣袖道:“今日三月十八,是白龙生日,多半会有雷雨,因为龙归省母,四山烟雨,天气肃寒。不过我爹爹说过今日雨则岁丰,秋天会有好收成。” “是吗?”赵匡胤心念微动,知道嘉敏是变着法子劝说他回家看望母亲,想了想,在街上买一盒八珍茯苓糕并桃花米酿带回家去。 只是到了家门口却没有进去,他如今并非一个人,想也知道母亲听了嘉敏的事以后会作何反应。百般思量后,干脆把东西交给出来买菜的女管事如姨,拜托她代自己向母亲问安。 正好那天母亲杜氏一大早就出门进香,母子二人也并未碰上面,如姨好说歹说,终于劝动他回家来吃中饭。 赵匡胤又带嘉敏去街上买两件当季的衣裳,回转时正瞧见母亲的车马经过,就跟在后面想悄悄看母亲几眼,没留心一路跟回了家。 看门的祥叔“二少爷”三个字还没有叫出口,却见母亲杜氏把他带回来的八珍茯苓糕和桃花酒酿一并摔到院子里去,厉声喝道:“谁要那不孝子的东西!他有胆量出去,就别想着回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你们谁敢放他进来,就马上离开赵家,没得和那不孝子一起气我!” 如姨见夫人发这么大脾气,小声劝道:“夫人息怒,二少爷也是年少冲动,今天还说要向母亲谢罪……” “谢罪?他怎么谢?”杜氏冷哼一声,“平日里在家不学无术,打架滋事也由着他,本想着给他娶一个贤惠的妻子能改改那品性,他倒好,竟敢违逆父母的意思,提着一杆枪就出门了,还说什么大丈夫志在四方,定要建功立业之后再娶妻,当真以为凭他那三脚猫的本领就能在军中混个大将军好回来耀武扬威么?因为此事,已经把贺家的世伯得罪,难道一句年少冲动就能解释一切吗?” 如姨只觉夫人的话太过伤人,禁不住道:“孩子暂时不想娶妻也并非十恶不赦之事,难道你真的不让二少爷再回家了吗?他毕竟才十八岁,这样的乱世流落在外万一有个好歹……” 杜氏眼皮一抬,森然道:“那就让他死外面好了!” 忽听得奔雷炸响,赵匡胤将隐在目中的泪光收了回去,一言不发带着嘉敏转身而去,没走多远就下起了雨。 祥叔匆匆赶上来喊道:“二少爷,这天怕是要下大雨了,你把伞带上,可别淋湿了!” 赵匡胤木然而立,也没有伸手去接,祥叔把伞打开给他罩着,哽咽道:“你若是没地方落脚,就到我家去住,我不怕被夫人赶走!” 家里三个少爷,仆人们都最喜欢二少爷,品性好,本领强。可那当家主母杜氏是太师之女,一直更喜欢从小习文的大儿子,对一身武艺的二儿子总是横竖看不顺眼,今日更加过分,还说出让儿子死在外面的话,连这老仆人听了也于心不忍,开始抹眼泪。 “多谢祥叔!”赵匡胤终于接过雨伞,缓缓道:“我今日回家之事毋要让母亲知道,以免日后嫌隙越生越多。” 祥叔连连点头,“放心吧二少爷,我一个字也不说。可我们都知道夫人说的话一点也不对,二少爷本事大着呐,将来定能出将入相光耀门楣,到时候就能堂堂正正的回家,老爷和夫人也不会百般数落你的不是了。” 这善良的老仆除了说些宽慰的话,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赵匡胤勉强笑道:“我去了,你要保重身体!” 雨下的大了些,赵匡胤把嘉敏抱起来用伞遮严款步离去,这样她的新衣服和新鞋子就不会被泥水弄脏。 回到客栈,在孤灯冷雨下熬过了一个下午和一整晚,第二天艳阳高照,嘉敏把辛苦一早上在院中收集来的花露捧到他面前,柔声唤道:“赵哥哥,花露甘甜,喝了心里就不苦了!” 赵匡胤怜她乖巧可爱,取过来一饮而尽。 天晴好上路,两人不再耽搁,骑上马接着南下,嘉敏为了解闷在脑瓜子里搜罗了半天道:“赵哥哥,我来出谜语,你猜猜是什么天气好不好?” “好!”赵匡胤一口答应,心知小女孩儿的谜语定然十分容易,可也乐意陪她玩儿。 “大哥天上叫,” “是打雷了。” “二哥把灯照。” “是闪电。” “三哥流眼泪,” “雨天!” “四哥到处跑。” “是大风天!” “秃子打伞——” “那是无法无天!” 浅草没过马蹄,乱花迷人眼,马背上的两人哈哈大笑,追着雨后的彩虹赶往风晴日暖的下一程。《 》 6、元元黎民 兵荒马乱的年代,几乎每过百里就会碰上一场或大或小的战役,赵匡胤带着嘉敏一路穿越战火烽烟,到了年底才有惊无险地到达淮南地界。 期间有不少时候他们吸风饮露宿于荒郊,赵匡胤会用飞石打来野味,兔子山鸡之类的抹上盐烤来吃,也时常摘野果果腹,两个人也会在喜庆的节日里赶往城镇混迹人群跟着别人一起过节。 除夕夜嘉敏曾经大哭一场,因为实在太过思念亲人,赵匡胤就抱着她整夜在外面放烟花爆竹,安慰她再过几个月就能到金陵了。 期间嘉敏病过几次,耽误些行程,到了淮南又出了痘疹,高热疼痛惊厥昏迷,差点就客死异乡。 赵匡胤终日抱着她求医问药,好歹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身上留下些痘疤。大夫说吴中有位神医有祛痘疤的药,可惜太贵,一小罐就要五十两银子,好在嘉敏的痘疤只在下颔有一小块,也不如何碍事。 那药赵匡胤还是买来了,每日给嘉敏涂抹,又养了一个月,总算恢复如常。只是盘缠所剩不多,有两个月他在码头帮忙卸货赚银两。 老板见他年纪轻轻相貌不凡,却穿着粗布衣服干苦力,还终日带着一个漂亮的不像话的小妹妹,料想二人身世不凡,结账时赠送了一百两纹银。只说自己商贾出身,虽以逐利为业,却也见不得如他兄妹二人这般的天涯飘零客,但愿他们能早日归家,莫再受这风霜之苦。 赵匡胤听罢不再推辞,只说来日若有机会,必当报答。 十余天后到达滁州,此地吴越国和南唐长期交战,琅琊山下还经常有匪患,二人刚脱离兵燹又一脚踏进了匪窝。 原本只是到山民家里讨碗水喝,却见那里的百姓一个个愁眉苦脸,连小孩子脸上也毫无生气。 嘉敏把自己的糕点分给打水给他们喝的老者之孙,老者瞧他们面善,遂道:“客人喝完水就快走吧,晚些碰上那胭脂虎和分身将,怕是要连人带马一起折在这里!” 赵匡胤听了这诨名皱眉问道:“胭脂虎和分身将?那是何人?” 老者的孙子小石头抢着答道:“就是琅琊山上的女山匪头子和她的压寨相公,我等山民苦匪患久矣,奈何外面又兵荒马乱的无处可去,只能待在这里挨抢,所以大家常年都吃不饱饭,大人小孩也有不少饿死的。算日子今天正是那夫妻俩下山劫掠的日子,爷爷跟我说家里已无钱粮给他们,早早的准备好了棺材,打算爷孙俩葬在一块儿。” 嘉敏听的眼皮一酸,把自己剩下的最后一块糕点也拿出来给他吃,小石头感激地看了一眼,转头把糕点交给爷爷,“爷爷,你吃吧,肚子里有些东西待会儿也好上路。” 老者摇头惨然道:“小石头乖,还是你吃吧,爷爷老了,吃这些甜糯的东西万一噎到了不好。” 小石头边吃边哭道:“前两天来了个算命的道爷,还说我不是个短命的,老天爷会派一个骑白马带银枪的好看公子来救我们,道爷是骗人的吧,那公子怎么还不来呀?”说罢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一番话说出来其他三人都惊住了,老者盯着赵匡胤问孙子:“小石头,你说这位公子长的好不好看?” 小石头擦着眼泪点头,“这位公子若是被胭脂虎给打劫了,定然不会被砍死,会被掳上山当压寨相公!” 赵匡胤啼笑皆非,然则童言无忌,也不好说什么,只问道:“那位道爷是不是身长八尺,须发皆白,总是一张笑脸,看起来很和蔼?” 小石头狠狠点了几下头,诧异道:“公子认识那位道爷?” 赵匡胤以手扶额叹息:“哪儿都有他!” 这老道自然是陈抟老祖了,赵匡胤也不明白跟他之间是什么孽缘,一程一程的好像都被安排好了一样。 “我记得公子你是骑着白马来的,正好还提着杆枪——”老者两眼放光,一脸看到救星的表情。 小石头一口糕点噎在嘴里,抬头呆呆地望着赵匡胤,不过片刻爷孙俩就在村里奔走相告,说是老天爷派的救星来了,让大伙儿快来拜见救星。 一群山民围着赵匡胤跪拜不止,他阻挡不及,只觉一股强大的压力落在了肩头,这元元黎民不过是求一个安稳的生计罢了,缘何竟困顿如斯? 陈抟老祖说过“心怀天下者,一人亦是一天下”,眼前这么多人又如何能放着不管? 他本着一股少年豪气,无法坐视不理,回头问嘉敏道:“嘉敏,你怕不怕?” 嘉敏小脸煞白,点点头,却道:“可我相信赵哥哥一定能打败山匪,因为你是应龙真君下凡,注定要解救万民于水火,所以我又没那么怕了!” 赵匡胤微一怔,没想到嘉敏竟把陈抟老祖说的故事当真了,连山民们也纷纷拜起了他这个应龙真君,当下道:“好,山匪我来收拾,只不过小石头你要负责保护嘉敏,万一她要是伤着了,我就把你送给胭脂虎打牙祭!” 小石头颤巍巍地点头不止,“公子放心吧,我一定保护好嘉敏,我保护她一辈子!” 这十岁的小孩大约还不知道一辈子是什么意思就这么说出来了,赵匡胤拍拍他的头,嘱咐他带着嘉敏找地方藏好,一个人握着枪靠在村口的老树身上安静地等山匪到来。 据山民说胭脂虎是一个穿红衣裳使双刀的女人,而分身将骁勇善战,身法极快,一动起来东南西北到处都是他的影子,若是一人独挑山匪怕是颇为吃力。 正自思虑着,不远处一股沙尘滚滚而来,那一身红衣的胭脂虎果然带着几十个山匪策马而来,赵匡胤手指间夹了两块石子,听着风声投掷出去。 胭脂虎身旁的分身将登时马失前蹄摔了下来,在地上滚出几丈,差点被后面的马匹给踩死。 胭脂虎见状勒马驻足,挑起狭长的一字眉厉声喝道:“那施暗算的小贼,给我出来!” 赵匡胤提着银枪策马走到路中央,与胭脂虎正面对峙。 胭脂虎陡见这么一个俊俏胆大的郎君来劫她的道,颇为不解:“你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待在这路中间干什么?无事的话快快闪开,我可饶你一命!” 赵匡胤挑眉淡淡道:“不是你让施暗算的小贼站出来的么?” 胭脂虎这才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冷笑道:“你怕是没听过我的名头吧,现在求饶,大王我还能大发慈悲将你带上山当二房。瞧你这身皮肉还颇嫩,倒是很可大王的心!” 赵匡胤听了这般调戏也不恼,反倒顺着她的话道:“好啊,你要比武招亲也不是不行,打赢了,我就跟你走!” 比武招亲意思是单挑,胭脂虎全然没察觉自己已经中计,反还觉得这俏郎君十分爽利,更觉称心,大笑几声道:“先打过你大哥再说吧!” 她很自觉地命人将正室分身将扶起来,好帮自己收了这二房。分身将遭赵匡胤暗算憋了一肚子火,长枪指着赵匡胤道:“小贼,你下来,我与你打过!” 赵匡胤也不含糊,长枪对长枪,对方身法极快那便画地为牢,将银枪舞的犹如盘龙一般全无破绽。分身将几次三番皆不得近身,脚力渐变迟缓,稍有不济,被赵匡胤一枪·刺倒在地。 胭脂虎见自己罕逢敌手的压寨相公才撑不到三个回合就落败,惊喝一声举着双刀策马而来。 赵匡胤飞身上马,一枪横搠,从那冰凉的刀背之上掠过,枪过之后,胭脂虎只觉脖子疼,低头才发觉鲜血如水柱般喷涌而出,弥留之际暗暗道:“我一生自持刀法精妙,又掳了一个会使长枪的丈夫,本以为足够在这穷乡僻壤逍遥纵横,死到临头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枪法如神,当真可笑!” 匪徒们见首领死了,瞬间一拥而上,有些策马进了村庄,开始烧杀抢掠。赵匡胤大为紧张,也不知道嘉敏藏好了没有,逼退缠上来的悍匪策马回村。 山民们也早按照赵匡胤的吩咐,将米袋装满沙土堆在草谷场上。山匪们瞧见粮食就全都骑马聚过去,打算拿了就走。有山民点燃炮仗朝马蹄下面丢去,马匹受惊横冲直撞,连悍匪也治不住被摔的七荤八素,山民们拿着铁锹锄头一拥而上,两方人马打的不可开交。 恰逢南唐刚收复此地没多久,朝廷听说了此地的匪患,派兵前来剿抚。 为首的大将朝着村口的木门射了一箭朗声道:“吾乃都虞侯柴克宏,奉燕王李弘骥之命前来剿匪,尔等速速受死!” 李弘骥是南唐国主李璟的嫡长子,为人强悍有谋略,只是被外放在润州,并未继承太子之位。 赵匡胤见朝廷来了人马,料想此事已了,抱上嘉敏策马而去。 小石头看见他们离开,没想多久铆足了劲儿追上去,惹得爷爷在后面大叫:“小石头,你到哪里去!” “去保护嘉敏,我说过要一辈子保护嘉敏!”小石头稚嫩的声音回荡在乱兵和土匪之间,朝着那隐没在风尘的白马疾追而去。《 》 7、玉蕊娇花 五月鸣蜩,六月季夏。 端午那天到了金陵,赵匡胤依照南人的风俗,给嘉敏穿新衣挂彩穗,又拜托店家的女儿替她采凤仙花染指甲,饮菖蒲露求百病除。 看着如花一般娇艳可爱的嘉敏,赵匡胤不觉惘然,一年多的辛苦跋涉总算送她到了家门口,可一想到近在眼前的分离,一颗心像被挖走了一块一样酸楚难当。 不知道嘉敏是否也是同样的感触,一直默不作声收拾东西,把衣裳都叠的整整齐齐,连同旧的小玩具一起包进包袱里。 看了一会儿,赵匡胤道:“嘉敏,等你回家了,爹娘肯定给你添置很多新衣,这些旧衣服就不必带了吧!” 嘉敏却使劲摇头,向来柔顺的她眼神带着少见的倔强:“这些都是赵哥哥给我买的,我回去以后还要穿,就算过几年长大了,也会当宝贝一样留着,绝对不会丢掉!” 看着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赵匡胤也做不到让她丢下这些过往,勉强笑着点头道:“那就带着吧!” 晌午,赵匡胤一手牵着马匹一手牵着嘉敏缓缓走进金陵城。此地乃南唐都城,繁华绮丽冠绝江南,而端阳节这天,家家户户都会在瓶中插上蜀葵、石榴、蒲蓬,妇女头上插艾叶和石榴花,号称“端五景”。百工也会停工,一起到酒馆畅饮,唤作“白赏节”。食肆中以菰叶裹黏米为粽,百姓会买来互相馈赠。 想着大约是两个人一起过的最后一个节日,赵匡胤买来两个粽子和嘉敏分食,嘉敏勉强吃了两口,小声问:“赵哥哥,送我回家以后,是不是就要分开了?以后的每个节日,你都不会陪我过了?”吧嗒吧嗒的眼泪落在粽子上,就再也吃不下了。赵匡胤也不吃了,投粽于河中,只把嘉敏抱在怀里好教她放声哭。 一路打听着来到周府门前,见那府邸果然富贵华丽不同凡响,想到嘉敏日后能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心下才略有些宽慰。 赵匡胤摸着她的头柔声道:“嘉敏,我们去敲门!” 话音甫落,大门从里面打开,齐刷刷出现二十几人。站在中间的周老爷、周夫人还有大小姐周娥皇全都是一副惊喜万分泫然欲泣的模样。 “嘉敏……嘉敏……”周夫人喊了两声,踉跄着走出来抱女儿。 “娘亲——”嘉敏跑过去抱住爹娘和姐姐嚎啕大哭,好像要把这一年来骨肉分离的苦痛全都哭出来。 周宗热泪盈眶:“听管家说在街上见着一个和嘉敏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我们正要出门去找,嘉敏就回来了。真是老天有眼,我的宝贝女儿终于又回来了!” 嘉敏擦擦眼泪,又回头看着赵匡胤道:“是赵哥哥从三千里外的并州把我一路送回来的,因为我太小了,走的慢,又生了几场大病,所以走了一年多才到!” 周宗早注意到站在门外的少年郎,听女儿说是他千里相送才使得骨肉团圆,立马拉着夫人的手上前道:“这位公子,你对小女的大恩大德,我周家没齿难忘,快请过府一叙,好让周某为恩人接风洗尘!” 被一群人请进府中,周府上下,上至老爷夫人,下至管家仆婢全在厅堂里站着。 周宗领着全家拱手作揖:“我周家人在此拜谢赵公子!”说罢齐刷刷跪了一地。 赵匡胤忙上前搀扶:“周老爷,周夫人,二位乃是长辈,切不可行如此大礼,实在折煞晚辈!” 嘉敏清楚赵匡胤性情,娇声道:“爹,娘,你们可不可以不要这样待赵哥哥,他会不自在的!” 周宗想着此人既然能不顾千里之遥将幼小的女儿送回,定非凡夫俗子,自己用这繁文缛节来待他,当知不妥,遂连连点头:“好!好!那爹就只请赵公子喝酒,再听你们讲讲这一年多路上发生的事好不好?” 嘉敏登时笑靥如花,她有一肚子的话要讲给爹娘和姐姐说。 酒菜很快端上席,嘉敏绘声绘色讲着路上的经历。讲到自己在淮南出了水痘又疼又痒差点就死了,是赵匡胤没日没夜地抱着,请医问药才险险捡回一条命。 周家人倒吸了一口气,似痘疹这等重疾,能痊愈而且未见疤痕,照顾者付出了多大的辛劳可想而知,是以感激之情更深,周宗连敬了他三杯。再说滁州剿匪一事,其英武睿智赢了个满堂彩。 只是嘉敏毕竟是小女孩儿,不知避讳,连赵匡胤因盘缠用尽在码头做了两个月苦工的事都说出来了,好在少年人胸襟坦荡,也不介怀,更加令周宗暗暗佩服。 这么七七八八讲了大半天,宴席上的菜凉了就换新的,直到晚上,周夫人嘱咐嘉敏应该让赵匡胤早些去休息,没说完的话明天再说,这才止住。 客房早已准备妥当,门上和床头还挂着菖蒲叶飞蓬梗并桃枝蒜头,都是辟邪驱鬼用的。 赵匡胤躺在床上,想着嘉敏终于和亲人团聚,也自欣慰满足。不过此间事了,也该琢磨琢磨下一步的打算,七想八想的也就没有睡熟。 不多时响起了敲门声,嘉敏在外面小声问:“赵哥哥,你睡着了么?” 赵匡胤忙下床把门打开,“嘉敏,晚上冷,怎么穿这么薄就跑出来了?”说着把她抱进屋里。 嘉敏笑嘻嘻地递上一双袜子:“爹娘答应我把袜子补好送过来再睡!” 这袜子是他前两天穿破了的,嘉敏收着洗干净了补好,又给他送来。 “赵哥哥,我跟爹爹说明天想去街上逛逛,爹爹老大不放心,说除非你肯当我保镖,不然这几个月都不许出门,你陪我去好不好?”嘉敏央求,并不是自己多想去逛,只是害怕睁开眼睛赵匡胤就走了,连道别都没有。 赵匡胤点头笑道:“好!快些去睡吧,明天早上我叫你。” “那我走了!”嘉敏狠狠搂了一下他的脖颈,才跑回父母房里去。 天色未白,赵匡胤就起床练武,周家的院子很大,便于他施展手脚,一套拳法打的虎虎生威,看呆了府上早起洒扫帮厨的下人。只是他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待打完一套拳才发现廊檐下站满了人,嘉敏拍着手大声叫好,周宗捻须哈哈大笑,又是一个满堂彩。 早膳是碧粳粥小笼包和小菜,两人吃完了就由管家带着出去逛街。 金陵城的主城乃是台城,是南唐皇宫所在地,巍峨壮观不可逼视。嘉敏家里住在东府城,亦是豪门巨富之所在,大半的店铺开在这里,热闹非凡。而西边的西洲城因遍植莲花,风景最佳,为风雅人士聚会和少女游乐之场所。 第一天嘉敏带他逛街市,采买东西甚多,还偏要买新衣服给他。 赵匡胤虽生的英气逼人,眉眼之间却颇为俊秀,换上一身南朝士大夫家公子哥的打扮,一路上不知引来多少人侧目。 老管家打趣道:“赵公子这个样子在金陵城转上一圈,保不齐明天咱们周家的门槛就要被人给踏破了。” 赵匡胤尴尬地道:“周管家莫要取笑!” 嘉敏早已逛累,被赵匡胤抱着,不解地问:“赵哥哥这样不好看吗,为何有人要去踏破我们家的门槛?” 管家笑道:“就是因为太俊俏,被这街上有闺女的人家相中,明天一大早就央求人上门说亲,人太多了,是不是门槛就被踏破了?” 嘉敏认真观察四下,果然有不少漂亮姐姐以团扇掩面,看着赵匡胤痴痴发笑,遂眨眨眼睛道:“有这么多人想嫁给赵哥哥,那我也要嫁!”说罢抱住赵匡胤的脖颈,一副生怕他被人抢走了的样子,还越抱越紧。 赵匡胤哭笑不得,佯嗔道:“你才这么点大,什么嫁不嫁的,可不许胡说!” 嘉敏哪里在乎这些,一本正经辩驳:“可我过几年就长大了,等我长大了就嫁给赵哥哥!” 她的声音又脆又亮,一下子很多人都听到了,纷纷投来好笑的目光。 赵匡胤尴尬无比,正色道:“嘉敏,这是在大街上,莫要再这般惹人笑话!” 嘉敏气呼呼地抱住他的脖颈撒娇:“我不管……不管……我就要嫁给赵哥哥!” 老管家想着这赵公子虽然模样出挑一身本领,可毕竟出身寒微,与司徒府大不相配,未免心下觉得可惜,面上笑道:“赵公子,天色已晚,我看小姐也逛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以免老爷和夫人惦记!” 赵匡胤点头,琢磨着嘉敏这半日走了许多路,便也不舍得她走路,直接抱回去,嘉敏在他怀里就睡着了。 到家以后,周夫人想要接过来,嘉敏依旧搂着赵匡胤不放,迷迷糊糊地说:“娘,我今晚要和赵哥哥睡!” 一年多未见爹娘,路上全凭赵匡胤的照顾,眼下只怕这赵哥哥比爹娘还亲。 周夫人无奈哄道:“你逛了一天,澡也没洗就这么睡么?娘先抱你去洗澡好不好?” 嘉敏这才勉强答应,晚上还是被哄着和爹娘一起睡了,不过不怎么踏实,做梦也梦见赵匡胤走了,半夜抽抽嗒嗒地哭。 周宗想了片刻安慰女儿道:“嘉敏莫哭,爹爹明天去和赵公子说,就说你姐姐下个月出阁,你哥哥外放广陵任职,无兄长相送,拜托他暂担兄长之职,送你姐姐出阁可好?” 如此一来就能多留他半月了,嘉敏听罢这才止住哭泣,迷迷糊糊地睡去,嘴里却说起了梦话:“赵哥哥,你不要娶别人,娶嘉敏好不好?”《 》 8、山海之约 翌日赵匡胤依旧早起,练的还是昨天那套拳法,只是瞧起来似乎威力更甚。 周家累世公卿多为武将,而今府上又有一位这般拳法如神的客人,连周宗自己也看的入了迷。 赵匡胤心无旁骛,全然不知他已在廊檐下注视很久,待练完周宗乐呵呵地夸赞:“匡胤,你可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周老爷过奖!”赵匡胤略觉尴尬,嘉敏乖巧地递过手帕给他擦汗。 周宗摆手笑道:“哪里是过奖,不过是匡胤你谦虚罢了!以后也不要周老爷周老爷的叫,凭你待嘉敏的情谊,你我也不该这般生疏,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伯父’可好?” 周宗为人谦和,虽身居高位,却没什么官架子,对小辈更是慈爱,又是嘉敏之父,赵匡胤当下便叫了伯父。 “爹,你不是有话要对赵哥哥说吗?”嘉敏脆生生地道,满脸皆是期待。 周宗咳嗽两声,其实在他看来此事托于赵匡胤略有些勉强,少年任侠江湖乃是想要找一方天地施展拳脚,如今已经为嘉敏耽搁了一年多,再寻由头留人长住未免有些不妥,可为了宝贝女儿也只好腆着老脸把事情说出来。 赵匡胤听罢眉宇之间略露迟疑,可看见嘉敏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眸竟也无法拒绝,点头答允。 嘉敏开心地跳到他怀里,被他抱起,“赵哥哥,虽说半个月的时间不算短,可你不要怕无聊,我带你逛金陵城,划龙舟拜菩萨摘花纳凉听鼓书,若是觉着无趣,还可以玩叶子戏,姐姐说我玩儿的可好了!” 这些都是小女孩儿的游戏,赵匡胤听着好笑,却也愿意陪着嘉敏这般嬉耍,真的去划了龙舟拜了菩萨。 嘉敏说鸡鸣寺的菩萨很灵,两个人跪在佛前许愿,赵匡胤突然睁开眼,感觉自己似乎无愿可许,若真有的话,那便是盼望嘉敏一生平安顺遂快乐无忧。 南唐的鼓书也很好听,把曲子串在一起唱,其中有一首《渔父》,词曲是这般唱: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对春。一壶酒,一竿纶,快活如侬有几人? 乍听之下觉得意境甚美,细想片刻却笑着摇头。 嘉敏瞧着古怪,问道:“赵哥哥,这曲子不好听么?” “好听!”赵匡胤把剥好的桔子递给她道:“只不过是觉得这曲中的渔父一定不是个普通的渔父,大概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衣食无忧跑到江上去懒散度日才觉得快活。真正以打鱼为生的人大多一生都为三餐发愁,哪里谈得上快活?” 经过一年多颠沛流离的生活,嘉敏对民间疾苦多少也有些了解,笑着道:“你猜对了呢!这曲子是郑王所作,也就是过几天要娶我姐姐的那位六皇子。爹爹常说六皇子甚好,若能一辈子当个闲散王爷,姐姐跟了他定能荣华富贵安稳一生。” 赵匡胤点头,这世上怕是没有比富贵闲人更教人艳羡的,也不知道嘉敏将来的夫君能不能也给她这样富足安稳的生活。 周娥皇的未婚夫正是当朝皇帝第六子郑王李从嘉,少而聪慧,工书画,尤擅作词。周家对这场婚事很是满意,自己女儿生的端雅明艳,于音律歌舞造诣颇深,合该配一个这般惊才绝艳的夫君才是。 出阁那日排场甚大,银楼金粉十里红妆,大半个金陵城的人都跑出家门前来观礼。 赵匡胤按照约定以兄长之礼送其上婚车,自己也和嘉敏并周氏夫妇一起去往皇宫参加喜宴。 婚礼仪程颇为繁琐,好在他不是什么重要的亲眷,而嘉敏又是个小孩,两个人干脆在皇宫里随意游逛。 嘉敏追着一只野兔跑,实在追不上,赵匡胤捡起一颗飞石将其拿下。 那顿烤兔子是自打回了金陵之后吃到的唯一一次,因为御花园内不能生火,没吃完就被宫人发现,只得丢下匆匆跑开。 婚事办完又快到嘉敏生辰,周家又以此留他,赵匡胤本也有这般打算,就欣然同意了。 最开心的当然还是嘉敏,她的生辰在六月,正是江南水乡荷花盛开曼舞莲歌的绝美季节,只是热了些。好在嘉敏早准备了上好冰绡做的衣裳给赵匡胤穿,府上也常备消暑的新鲜瓜果,纳凉的去处也多,倒不如何焦躁。 “赵哥哥,今天我们去西塘莲乡采莲子和新藕!”嘉敏说着,拉他去了西洲城的南塘荷花浦。 荷叶田田恍似碧玉一样铺满水塘,嫣红的荷花带着露水也自娇艳夺目,划着莲舟身入其中,像是去了飞尘不到的仙界一样。 嘉敏吹着一支碧玉短笛,正是在江南常听到的采莲曲,只是吹了一小段就停下来,眉心轻蹙,似有说不出的忧愁。 赵匡胤划着莲舟笑问:“嘉敏,怎么不吹了?” “我想明日下厨做几样小菜庆贺生辰,爹爹说如果没有赵哥哥,嘉敏想来已无生辰可过,所以明天一定要好好感谢赵哥哥的再生之恩!”嘉敏今年六岁了,她自小心灵手巧,又很懂事,在路上那一年多也开始学着照顾人,想着以后定要让赵匡胤吃到她所做的东西,所以这段时间也悄悄下厨学了些皮毛。 赵匡胤听罢却怏怏不乐,皱眉道:“嘉敏,以后不要再把恩情挂在嘴边,赵哥哥不希望你我之间是什么恩人的关系,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小妹妹,好不好?” 嘉敏半懂不懂,眨眨眼问道:“嘉敏是小妹妹的话,那等赵哥哥以后成了亲是不是就只陪着嫂子,不再理会嘉敏了?听管家说最近家里还真来了不少说亲的人!” 赵匡胤哭笑不得:“赵哥哥还不想娶亲呢,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以后再说,小孩子就不要七想八想的,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嘉敏难过地低下头小声道:“赵哥哥是不是害怕嘉敏伤心,所以不敢说真话?等你以后娶了嫂子,自然是只会疼嫂子一个人了!” 风乍起,将碧玉一样清澈湖水吹皱,听了嘉敏的疑虑,赵匡胤正色道:“不会!嘉敏,你听着,不管时间过去多久,赵哥哥绝对不会疼爱任何一个人,超过疼爱嘉敏!” 虽说此刻的他待嘉敏也只是像一个小妹子一般,可却也想不到日后还有谁能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与他朝夕相处日夜不离,能让他这般千呵百护捧在手心里,放在心尖上。就算以后娶了妻子,想来也无法冲淡他对嘉敏的情谊。 嘉敏深知赵匡胤绝不会说谎话骗自己,心底犹如喝了蜜糖一般,快乐地伸出小拇指拉勾约定。 这天采了许多莲子和新藕,嘉敏又累的睡着了,被赵匡胤抱回来。 想着第二天是女儿生辰,周宗和夫人早早起床忙碌,各自为女儿准备了上好的礼物,连周娥皇也回家来给妹妹贺寿。 本以为会是平静的一天,可赵匡胤刚睁开眼,就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一堆人喊着嘉敏的名字。 难道嘉敏又丢了么? 赵匡胤猛地起床,打开门就随着众人在院中焦急地寻找着,找到一株梨树下,嘉敏突然从上面探出头来唤道:“赵哥哥——” 原来她竟是爬上树摘梨子去了,那粉嫩的脸上还挂着汗珠。 “这树太高了,我爬上来又不敢下去!”嘉敏委屈巴巴地道。 赵匡胤笑道:“别怕,跳下来,赵哥哥会接住你!” 话音落,嘉敏就抱着梨子跳下来,安稳地落在他怀里。 周夫人跑过来问道:“嘉敏,你什么时候学会爬树的,有没有伤到哪里啊?” 嘉敏偷偷瞄了赵匡胤一眼,两人相对抿嘴笑,自然是这一年多在路上学会的本事了! 周府开大宴,却只请了赵匡胤一个客人,嘉敏一身绫罗襦裙,头戴珠钗,腰间挂着环佩,清妍娇俏恍似天宫里的小小仙娥。 一时间赵匡胤也不知道是盼她长大,还是怕她长大。若她日后长成了那倾国倾城闭月羞花的模样,自己自然十分欢喜,可又害怕这般容貌无双的妹妹会被登徒浪子惦记,当真也是恼人。 周宗殷勤劝酒:“今日虽说是为嘉敏敬贺寿辰,却也是为匡胤设的宴。倘若嘉敏不是遇见了你,我们一家人怕也再无团聚之日。匡胤,伯父敬你!” 赵匡胤举起杯盏,甚为谦恭地饮下。 席间嘉敏来来回回亲自从厨房里把自己做的菜端上来,“这个是桂花糖藕,我今天早上做的。” 江南人爱吃甜,赵匡胤本是吃不惯,可嘉敏亲自做的糖藕色白如玉,香气馥郁,也禁不住尝了一口,竟是十分好吃。 嘉敏瞧着欢喜,又把第二道菜雪梨莲子汤端上来,“嘉敏知道赵哥哥不爱吃甜,可是会做的只有这些简单的东西。”言语之间颇有些抱歉。 赵匡胤笑着摸摸她的脸颊,把一碗雪梨莲子汤喝的涓滴不剩。 嘉敏笑靥如花,娇声道:“还有第三道菜,不是甜的,现在应该出锅了,等我去拿来。” 她这些菜是独做给赵匡胤吃的,分量都不多,可对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儿而言,已经相当心灵手巧了,众人乐呵呵看着,不知道那第三道菜是什么。 待嘉敏拿上来,纷纷笑起来。 “这道菜叫山海兜,是把山珍和海味一起装进绿豆皮衣里。爹爹说赵哥哥乃是个心胸装得下山海的大丈夫,有四方之志,嘉敏做这道菜,希望赵哥哥·日后能够飞黄腾达直上青云,把山海全都装进衣兜里!” 赵匡胤连连点头,见嘉敏如此心灵手巧冰雪聪明,想到将要与她分别,心中不由一酸,夹起那造型别致的山海兜,情不自禁道:“若能把嘉敏装在兜里带走,便是不装山海也罢!”语毕尝了一下那山海兜的滋味,微笑称赞:“好吃!”《 》 9、河汉之隔 生辰宴亦是离别宴,周娥皇早受到父亲的示意,宴席末尾把嘉敏带出去玩儿,只说父亲要陪着赵公子饮酒,她一直在场,又是一副想要哭鼻子的模样,岂能让他们喝的尽兴?嘉敏想着不错,就随着姐姐离开了。 周宗这才又和赵匡胤喝了几杯,一边道:“匡胤久未归乡,原是不该再耽搁这么久,可是嘉敏舍不得你,我这做父亲的也只好腆着老脸一味留你。而今生日也过了,再找不着借口喽!” 赵匡胤蹙眉道:“其实我又何尝舍得嘉敏!”说罢无限惆怅地自饮了一杯,甚至有些希望周氏夫妻并非嘉敏的生身父母,这样他就能不用把她留下了。 周宗这些天观察赵匡胤的品性,只觉他虽出身寒微,却是个难得的将才,心想若他生在南国,有自己的推荐,日后出将拜相也并非全无可能,届时再考虑把嘉敏许配的事,就两全其美了。可偏偏他是北人,父亲又在北朝当武将,日后之事怕是难以预料,不免心里很是惋惜,叹息道:“匡胤,你随我来书房一趟可好?” 赵匡胤虽觉诧异,然则客随主便,也不多言跟着去了,周夫人和管家早已守在那里。 周宗也不是拖泥带水之人,直接道:“你明日要走,我们实在不知道如何相谢,略备些薄礼,希望匡胤你不要嫌弃!”说罢将管家手捧之物的红绸揭下,竟是千两黄金整齐地摆着。 赵匡胤脸色一变,沉声道:“周老爷、周夫人,这是何意?” 夫妇二人见他动了怒,皆有些紧张,赵匡胤将衣袖一拂,冷冷道:“二位当知我送嘉敏回来并非贪图她是司徒家的千金,就算她爹爹只是个寻常农夫,此事赵某也做得!若二位是害怕赵某寒微之身,深恐将来挟恩与嘉敏纠缠不休,大可放心,赵某日后不再登门便是!” 周宗立马慌了神,赔礼道:“匡胤,你莫要动怒,此事是老夫糊涂,我知道你待嘉敏的情谊实非黄金这等俗物可比!这一路上你待她有千般好,自己穿粗布衣服却给她穿绫罗绸缎,明明盘缠所剩不多还要买十两银子一斤的糕点给她吃,更别说她生病时候的呵护照顾了。你不要这黄金老夫收起来就是了,可千万别说日后不再登门这种话,若是给嘉敏听了去,不知道会如何伤心!” 赵匡胤也觉失言,忙道:“是匡胤话说的太重了,请二老莫怪!若二老当真过意不去,不如把嘉敏这些日给我买的衣裳礼物什么的让我带走,那些花的也是周府的银钱,算是两位给的谢礼也不错。” 二老听罢直点头,但是周宗却道:“这黄金我可以不送,但你叫我一声伯父,我送你几百两银子做盘缠总不过分吧!”见他还欲推辞,正色道:“匡胤,你今年不过才一十九岁,又是条磊落的汉子,我倒是不怕你会把自己饿死,可你如何能保证出门在外能够万无一失?必要时钱财可以救命!这个时候就别当作是馈赠了,你想想嘉敏,想想你以后还要不要再见她?如果你一分盘缠不带就上路了,是等着她哭哭啼啼来求你收下这些银两么?” 其实周宗也从嘉敏透露的只言片语里听过赵匡胤的身世,他不被母亲所喜欢,甚至连让他死在外面的话都说出来了,此番离去之后大约跟无家可归也差不多。若他当真一点财物也不收就离开,那叫女儿来哭一哭这等事周宗也做得出来。 赵匡胤无奈,“既然二老如此坚持,我收下便是了!”想了想又道:“我离开的事还请二老暂时对嘉敏保密,明早天亮之前悄悄启程便是了,若嘉敏前来相送,我只怕……” 二老明白他的意思,莫说到时候嘉敏哭闹不休,只怕赵匡胤也难割舍,还走不走得了当真也不大好说。 黎明时分,周氏夫妇和管家打开门悄悄送别赵匡胤。 周宗见他白马银枪风神俊朗,眉宇间的英气遮也遮不住,禁不住道:“匡胤,嘉敏的命是你救的,若等她大些,依旧对你念念不忘,你便再回来瞧瞧她。”此话讲的甚为含蓄,也不知赵匡胤听懂了几分。 赵匡胤点头,“匡胤拜别二老、管家,若日后有缘,自当再度登门拜访,诸位请留步吧!” 刚走下台阶,身后突然响起嘉敏的声音:“赵哥哥——” 赵匡胤呆住,不知嘉敏为何这么早就醒了,还知道到门口来找他。 “赵哥哥,你不和嘉敏告别,是不是害怕嘉敏会哭闹缠着不让你走?嘉敏不哭,只好好和你告别好不好?”衣着单薄的嘉敏从门里走出来。 打从听到她的声音开始,赵匡胤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此刻也不想再遮掩,回过头抱住了跑向他的嘉敏。 嘉敏强忍着泪水,过了许久才道:“昨天姐姐叫我出去,我便想着赵哥哥是要和爹爹他们作别,晚上就没有睡的很熟。嘉敏回家了,赵哥哥自然也要回家,嘉敏绣了个荷包想要送给赵哥哥当临别的礼物,可是还没有绣完。”说着把荷包取出来,上面丝线绣的红色莲花尚且只有一半,“赵哥哥你先带着吧,等哪一天再见了,嘉敏一定送你一个绣好的荷包。” 赵匡胤点头不言,把荷包贴着里衣放在心口。 嘉敏忍着哽咽小声问:“赵哥哥还会回来看嘉敏吗?”她很害怕答案是不会。 赵匡胤又是点头,柔声哄道:“赵哥哥答应你,每年你生辰,只要我赶得来就一定来,就算来不了,也一定想办法送书信和礼物给你好不好?” “那……可以多写一些书信吗?”嘉敏小声问,恐一年只收到一封太少了。 “我一个月写一封书信给你好不好?”赵匡胤思量着轻声道:“不管以后身在何方,必定每月都写书信给你,可嘉敏也要听话,千万不要再丢了,别让赵哥哥来金陵的时候找不到你好不好?” 嘉敏用力点头,“嘉敏一定乖乖听话,等着赵哥哥回来!不管等多久,嘉敏都等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两人抬手拉勾,周宗虽不舍得将他们分开,可又恐耽搁了赵匡胤的行程,上前把嘉敏抱起来道:“匡胤,时辰不早,你且去吧,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我周家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 事已至此,就算万般不舍也只得舍下,赵匡胤又向众人作揖告别,翻身上马,扬鞭离去那一刻,听得嘉敏在身后嚎啕大哭,大声叫着:“赵哥哥——” 赵匡胤忍痛没有回头,少年任侠仗义,起初大约只是心头一热,想要把与家人离散的小女孩好好送回家中,却不曾想到这份情谊会如此之深,绝尘而去的每一步都伴着嘉敏的哭喊,也伴着他心如刀绞的难过与不舍。 山长水亦阔,明日又天涯。此生此世,他的心头只怕再也割舍不下这娇娇弱弱的小女孩了。 天若有情,便教他们来日再重逢吧! 离开金陵之后,赵匡胤奔走复州,投奔父亲的旧同僚防御使王彦超,对方听说只是个未及弱冠的黄毛小子,便命人拿些钱财打发他了事。 无奈之下,转投随州刺史董宗本,可与董之子不睦,只得离开。 而后在襄阳的一座山寺中暂时借居,期间读了不少兵书,还与一个故人下了一个月的棋。 那须发皆白的陈抟老祖依旧是乐呵呵的,嘴上全无修道之人的清净,一张口就荤素不忌肆意调侃:“你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俊俏小伙子,不好好回家娶媳妇过日子,整天跟我一个老道士厮混在一起,简直是岂有此理!” 赵匡胤一边下棋一边道:“你也知道我年纪尚轻,不似道爷你岁数一大把还是个童子之身,你都不急我急什么?” “你跟道爷我在一块儿,别的没学会,脸皮倒是厚了不少!”陈抟老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怎么,年轻人受了几次打击就看破红尘,准备和道爷我一起遁世隐居,就这么消磨一辈子光阴?” “可别!道爷你若是长的花容月貌,我还可勉为其难忍上一忍,可你这副尊容实在是教人忍无可忍,我就算是想要遁世隐居,也犯不着跟你在一块儿,你说是不是?”赵匡胤依旧低眉下棋,全然不顾陈抟老祖那满脸溅朱的模样。 陈抟老祖噎了半晌,忽而心平气和地道:“花容月貌的女子自然谁都喜欢,就拿你那嘉敏妹妹来说吧,我替她算过,她的姿容怕是举世无双,连她那倾国倾城的姐姐大约也逊色一筹。” 听他提到嘉敏,赵匡胤的心绪瞬间乱掉,差不多大半年了,只收到过嘉敏的一封书信,说是绣坏了十几个荷包,正着恼不知何时才能学会针线女工。 不知不觉想了许多,以黑子敲着棋枰缓缓道:“嘉敏的容貌将来就算当了皇后也不为过!” 陈抟老祖哈哈大笑,“她可不就是当皇后的命格么!我还推算出你将来要当皇帝,你信不信?” 赵匡胤抬眸看他,将目中的讶然之色尽数压下去,毕竟这老道早就编排过他是什么应龙真君下凡来拯救黎民苍生的鬼话,不过他可不是三岁小儿,随随便便就信了。 “可即便你将来做了皇帝,你与那周二小姐之间说不准也是远隔河汉,你猜猜她会成为谁的皇后?”陈抟老祖话中满是玄机。 赵匡胤怔然不语,片刻“嗤”笑道:“一不小心竟被你蛊惑,棋走输了!” 陈抟老祖对这棋局的输赢倒并不在意,起身道:“赵公子,你的命星在北,待时机成熟便会无往不胜。输一盘棋不打紧,只怕你后知后觉,今后输掉最输不起的东西,就追悔莫及。” 这局棋结束后陈抟老祖招呼也不打,就飘然下山继续四方云游,独留赵匡胤在山顶思考了半日:最输不起的东西,那是什么? 想到自己身无长物,实在想不透还能有什么输不起的。一直徘徊到黄昏,清醒时正面对着北方,心下瞬间有了计较。 看来是时候北归了!《 》 10、云破月来 八月中秋,太原。 今日过节,城里也颇热闹,连客栈的老板都会赠送一些瓜果月饼给客人。 赵匡胤独自饮着酒,听门外有人在大街上开赌局赌钱,那种市井游戏他少年时也玩过一阵,还打过不少架,如今已无此兴致,不过那嘈杂的声音听在耳里着实有些烦躁。 其中一个跟人对赌的少年已经连输七局,看样子似乎输光了钱财,可偏偏留恋不舍。想着出门在外,连仅剩的一点盘缠也没有了,干脆心一横抢了庄家赢的银钱推开众人匆匆跑开。 赵匡胤自顾自喝酒,听这少年脚下生风,似乎有些本领。不过敢在大街上开赌局的也绝对不是什么奉公守法的良民,给他们缠上了,哪里还有安生日子过? 少年与人扭打起来,一不留神被堵进了客栈里,偏偏还滚到赵匡胤脚边。 许是见他提着一杆枪,那少年头也没抬直接抱住他的大腿:“大哥……大哥救我……” 开赌局的人登时误会了,指着赵匡胤骂道:“原来是一伙儿的,识相的把银子还来,不然今天叫你兄弟二人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赵匡胤淡定地又倒了一杯酒,冷冷道:“我不认识他!” 对方哪里肯信,抄着家伙就冲上来,却只见赵匡胤银枪一舞,所到之处强人倒了一片。 还不待那少年拍手叫好,枪锋却指向了他的脖颈,赵匡胤淡淡道:“我瞧你也有几分本领,大丈夫行事理当光明磊落,怎能做这等抢劫掳掠之事?” 少年挨了一顿教训,琢磨着自己那点功夫怕不是他的对手,讪讪地把钱袋子还给庄家,才了结了此事。可这样一来他便身无分文,眼珠子一转,在赵匡胤身边坐下殷勤地道:“大哥,瞧你枪法如神英武不凡,似乎也不是本地人,不知因何故来到太原?”见对方不理他,笑道:“可是来投军的?” 赵匡胤神色微变,举着茶盏也没有再喝。 少年见自己猜对了,一拍大腿道:“巧了,我也是来投军的……”当下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自己倒了茶,吃着瓜果月饼,把太原城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赵匡胤听,“如今这太原守将乃是河东节度使刘崇,听说他正在‘招纳亡命’,只要有些本领,都可以得其收留,我打算明天去碰碰运气,大哥要不要一起呀!” “没兴趣!”赵匡胤放下茶点的碎银两起身离开。 这少年却像狗皮膏药一样黏上了他,一路追逐,“我叫王审琦,洛阳人士,不知大哥你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王审琦?”赵匡胤只觉这名字听起来颇为耳熟,在脑中搜索了一阵,喃喃道:“前年清明你在渑池县比过骑射,输给了一位叫石守信的公子!” “对呀,你怎么知道?”王审琦满脸堆笑,抱臂道:“其实那场比试最厉害的还不是石守信大哥,乃是一个骑白马拿银枪的公子,他还带着一个好漂亮的小姑娘,只可惜他赢了比赛就走了,也没留下个名号……”话音甫落猛地抬头一看,结结巴巴地道:“大……大……大哥,那位公子该不会就是你吧!” 赵匡胤不答,只是漠然前行。 王审琦愣了片刻,想着难怪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面熟,还冲上去抱大腿,正所谓他乡遇故知,实在万分欣喜,跑上前问道:“那漂亮小姑娘呢,没再跟着你了?” “送回家了!”赵匡胤当下把自己与嘉敏的相遇和分离简单告诉他,可那一年多的经历不可谓不多,岂是几句话就能说完? 王审琦单听他说跋涉三千里送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儿回家,就已经惊掉了下巴,又见他脸色不大好,就诱导他多说了一些。 这一年赵匡胤孤身上路,时常想念和嘉敏在一起的日子,现在有人肯听他说这些,也就细细回忆了一遍,从上午讲到黄昏,说完以后心胸不觉舒爽了许多,他着实很想念嘉敏。 午饭和晚饭都是在同一家面馆里,故事讲完了赵匡胤拿着临行前嘉敏送的荷包又是一阵黯然。 王审琦摆弄着筷子逗他,“我说大哥喂,那嘉敏妹妹是司徒府的千金,把她送回家她就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虽然舍不得,可总不能叫她一个小姑娘跟着你漂泊江湖,吃了上顿没下顿,这种日子咱们大老爷们儿过过也就得了。不过你们之间结下了这么深的情谊,那小姑娘怕是这辈子都没法忘记你喽,说不定此刻也正在家里日日夜夜惦念着她的赵哥哥呢!” 说来已经有半年没收到嘉敏的书信了,他居无定所,嘉敏只怕少不了会忧心。 今日中秋,她夜晚走月亮的时候会不会思念他? 时辰已不早,两人去投店,赵匡胤要了两间客房,王审琦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道:“一间就行,我和大哥挤一挤!” 跟一个糙汉子挤一张床这等事忍一忍也就算了,可对方非但鼾声如雷,还睡相极差,不是翘腿就是伸胳膊,接二连三,赵匡胤被他烦的不行,手上劲用大了一些,竟把他推到床底下去了…… 然而这位王公子丝毫没有掉床的知觉,在地上翻了个身继续睡。赵匡胤觉着好笑,又有些不忍,拿被子给他盖好才又回到床上睡下,不一会儿就做了个梦: 他梦见嘉敏提着一盏兔子灯,牵起他的手跑到院子里拜月亮,拜完以后端着桂花清露给他饮下,清脆的声音问:“赵哥哥,何时回来看我?” “很快!”他在梦里说,心底却一片惘然,若他一生都是这般落拓江湖,以后还有机会见到嘉敏吗? 梦醒了就接纳王审琦的建议,一起投靠河东节度使刘崇,做了个无足轻重的镇将,期间又结识了王审琦的故交石守信,颇为投缘,以异性兄弟相称。然则不过半载便瞧出刘崇此人志大才疏刻薄寡恩,甚至还走了石敬瑭的老路,认小自己二十几岁的契丹皇帝为叔父。 原本刘崇招纳亡命打的是对付契丹的旗号,眼下看来却是要对付自己的政敌枢密使郭威。 兄弟三个不愿为此人所用,结伴离开太原,回到洛阳,借住在赵家管事杜祥的宅子中。 只是这洛阳城也不太平,街上每天都能看到全副武装的军队被调往各处。 石守信和王审琦在市井探听消息,回来后就和赵匡胤商议:“听说皇上打算除掉枢密使郭威,此刻正是用兵之际,说不定兄弟们可以凭这个机会在建立功勋,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彼时赵匡胤正独自一人在院中下棋,一手黑子一手白子自己打自己,看的兄弟们直皱眉头,以为他是准备继续观望,却忽然听他问道:“依你们看,皇上对上郭威,谁输谁赢?” 石守信皱眉道:“皇上新主登基,实力不稳,原本还有一个叔父刘崇可为依仗;不过兄弟们瞧那刘崇也不是什么忠臣良将,不见得一定会护佑这个侄子。而枢密使郭威此人手握重兵又颇有谋略……”思虑片刻道:“这一局我压郭威!” 赵匡胤黑子落棋枰,胜局已定。 打定主意后,兄弟三人离开洛阳去往邺城投入郭威帐下,不出两年,郭威废汉帝而登基,以周为国号,都汴京。 期间赵匡胤以军功入职殿前东西班禁军行首,除了随护皇之外,平日也负责练兵。 后郭威欲扩充殿前诸班,下令招募天下豪杰来京,由赵匡胤考教武艺,选了不少精锐编入禁军。 这天在演武场练兵之时,把自己素日所练的拳法展示,可练着练着竟浑然忘我,招式越来越猛,一股劈山断海的气势喷涌而出。 众兄弟虽不敢去打断他,可实在心痒难耐,急欲去试那拳法的威力,先由石守信和王审琦打头,两名悍将冲上去才一个回合就被撞出百米之外半天没起来。 两个不行就成倍增加,四个十个二十个……最后东西两班禁军数百人合围,直打了一个多时辰,虽然赵匡胤已气力耗尽,可围攻的人连一个能站起来的都没有。 一直在场外目不转睛看着的太子柴荣哈哈大笑,“匡胤,父皇素来夸你英武不凡,能以一挡百,我还倒是夸口,今日一见不得不服啊!” 赵匡胤忙抱拳道:“太子过誉了!” 柴荣年纪大不了他许多,乃是个十分爱才之辈,拍着他的肩膀道:“我听说父皇意欲拜你为滑州兴顺副指挥使,在我看来有些大材小用了,有没有兴趣到我的开封府来?” “承蒙太子抬爱,匡胤愿随太子左右!”赵匡胤深吸了口气,想着太子柴荣文韬武略,可大施拳脚的日子终于来了。 而柴荣果然对他十分倚重,直接给了京城骑兵首领的职位。次年,太祖郭威去世,柴荣继位。 趁着国丧之际,北方刘崇政权联合契丹军队进犯周疆,于太平驿破周军,直逼潞州,柴荣御驾亲征,双方军队激战于高平。 虽然柴荣指挥得当,无奈敌我实力悬殊太大,后周兵少,又有官兵临阵脱逃。情势危急之下,柴荣引亲兵督战,赵匡胤一马当先,联合张永德各率两千精兵左右夹击以死拼杀,大破刘崇军。 此后周军势如破竹,以赵匡胤为先锋,乘胜攻打刘崇政权都城太原。 可太原城防守严密,攻城之战数日不下,凭他本事过人也禁不住焦躁,持着孤勇冒进,被流矢射伤了手臂坠下马来,幸得石守信和王审琦从旁救助。 太原城乃是李唐龙兴之地,传说有龙脉护佑。 柴荣眼见祭出赵匡胤这等猛将也无济于事,恐折损太多将才,遂下令撤兵。 回京师不过三月,赵匡胤官拜殿前都虞侯,成了整个大周最年轻的一代将星。 因为皇帝对其倚重,隔年又派他收复了被孟蜀政权所占的秦、阶、成、凤四州。 四州破后,周军挥师南下攻南唐。 出发前几日,石守信见他神情恍惚,总是莫名其妙发呆,忍了半晌上前问道:“大哥,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跟兄弟说说?” 王审琦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脑门,也愁眉苦脸的不再说话。 赵匡胤只得道:“嘉敏的家在南唐!” 料他没心情多说,王审琦把石守信叫出去喝酒,一边详细讲了大哥和嘉敏之间的往事。 石守信蘸酱吃黄瓜,听的津津有味,后来拍腿道:“大哥如此疼爱他那嘉敏妹妹,此番前去攻打南唐,岂不是左右为难?” 王审琦白了他一眼道:“你若这么想,可小瞧了咱大哥。方今天下,我大周实力强劲,又有大哥这等天降将星,打败其他政权那是迟早的事,南唐又岂会例外?嘉敏妹妹是司徒家的千金,自有家人护佑,也不至于会出什么差池,顶多他现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罢了。” 两个人喝完酒回到家,赵匡胤坐在书房里写信:“近年烽火连绵,战事不断。偶有闲暇,见庭中芭蕉已开,每早,采花百朵,吸其露,甘鲜可爱,与荷露相差无几。忽念与妹诀别已有五载,未知岁月悠长,妹可安好?另,兄已拜官入仕,夙愿得偿,想来定是妹日夜求诸于佛前,为兄积功德所致。昔年金陵之约,言犹在耳,兄夙夜不曾忘怀,祈之盼之,但愿今岁能得一会。” 将信封好,抬头见暮色已至,出神了片刻喃喃道:“嘉敏今年已有十一岁,想来模样变了许多,也不知再见还能不能认出来。”《 》 11、络纬秋鸣 柴荣欲一举夺下淮南,兵发南唐之前先派赵匡胤等人乔装前去各方打探,而后再做筹划。 赵匡胤遂亲点了六名兄弟南下,走寿州、滁州,最后到达扬州,此处距离南唐都城金陵只有几百里之遥。 这天正是九九重阳节,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 天气已经转凉,然则南人有冒雨赏重阳,簪茱萸登高燕饮之习俗。集市间卖米粉做的五色重阳糕,百工晚上也要开工,还可逛逛夜市。 一行七人做南朝装扮进了城,头戴茱萸混迹人群中倒也不如何打眼。广陵之繁华富庶不亚于金陵,众人各自在街市上采买需要的东西,唯独赵匡胤一直摆弄一些奇巧玩意儿,像什么兔子灯、髻花之类的,惊呆了众兄弟。 王审琦小声道:“大哥每到一个地方都去搜罗一些小女孩儿家喜欢的东西,看来是又准备给他的嘉敏妹妹送礼物了!” “嘉敏妹妹是谁呀?”杨小九探出头来问。 王审琦贼兮兮地道:“你还记得那年在渑池县大哥走马射箭时带着的小姑娘吗?就是嘲笑你,说大哥又不打算讨你做媳妇的那个!” 杨小九狠狠点了几下头,“记得记得!那小姑娘模样可真俊呐!”说着抱臂笑起来,“那时候她坐在大哥马背上,一口一个‘赵哥哥’,甜的人心都要化了。” 赵匡胤随便他们窃窃私语也不加理会,拿起一个木雕兔子反复看,耳边却突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赵哥哥——” 那声音又娇又甜,有几分像嘉敏却又不完全像,赵匡胤皱眉,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缓缓回头望去,看到一个穿碧色罗裙的女孩儿在马车里唤他,那眉目如画清妍柔丽的模样,活脱脱一个长大了些的嘉敏。 “我是不是在做梦,嘉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怎么会这么巧,正好在大街上遇见?”赵匡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未见,嘉敏的模样多少变了些,他不太敢认。 石守信等人围过来纷纷道:“大哥,有个漂亮小姑娘从马车上下来,正朝你跑过来……” 赵匡胤没听他们说完就也跑了过去,在大街上把嘉敏抱起来,开心地道:“嘉敏——嘉敏——真的是你!” …… 人群熙熙攘攘的,众兄弟见赵匡胤呆立了这么久,终于上前将他叫醒。 原来真的是幻觉,街上有很多十一二岁的女孩儿,都让他错看成嘉敏了! 在扬州城盘桓两日,霜降至。夜五更,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吴人谓之“信爆”,许多人跑到演武场去看官府祭神。 祭的乃是六纛之神,会演习火枪阵,因此才有怪声。按照南地习俗,立春迎喜为开兵,霜降则为收兵,祭神止兵戈。 赵匡胤在给柴荣的军事线报中提了此事,再加上每至冬日,淮河水位会大减甚至断流,两个人都敏锐的觉察到冬日战淮南的有利因素。 战事爆发之前,赵匡胤留在淮南继续查探。南郡习俗颇多,重阳节后看菊,八九月间唤黄雀养蝈蝈斗鹌鹑之类,皆为百姓所喜。 以前在路上他也曾经编过一个草笼子,捉一只蝈蝈给嘉敏玩。 络纬啼鸣凉秋至,声声慢诉夜来寒。 这小虫子要用丹砂喂养,也吃丝瓜花和瓜练,原本以为二人风霜长途,大约养不了多久,没想到竟然养过了一个冬天,嘉敏很是开心。 兄弟们见赵匡胤独自出去转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个蝈蝈笼,不知何谓,纷纷掩嘴偷笑。 到了十月份,枫叶霜红,乡民家家酿冬酒,名“十月白”,甘甜口味的嘉敏也能喝,配上煮熟的螃蟹,会是很美味的一餐饭。嘉敏很爱吃蟹膏,他总是全都留给她。 眼见北归之期将近,那蝈蝈倒还养的不错,琢磨着给它送个人家,于是便提着笼子上了街。 想要的小孩不少,可他偏偏想送给一个长的漂亮的十一岁小女孩,寻了许久也没找到,就这么在街头徘徊了许久。耳边也有听到女孩儿的声音叫着“哥哥哥哥”之类的,可这些天已经不止一次出现幻觉,自然也就习以为常,不再回头去看。 只是那声音一直在耳边响,忽然间听不见了反倒有些疑惑。赵匡胤皱眉,凭着一股奇特的知觉调转过头又走了回去。 十几步远的街角,有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坐在石头上掩面哭泣。 赵匡胤看她的衣饰打扮像是富贵人家,头上梳着双髻,披一件浅碧色斗篷,手边放着一个草编的蝈蝈笼子,不知为何脱口而出:“嘉敏——” 声音虽低,那女孩儿却霍然止住哭声抬头看他,二人在黄昏凄冷的风声里怔然相对。 五载别离,嘉敏模样变了不少,好在赵匡胤只是褪去了些许稚气,一张脸还是那般英武俊俏。 嘉敏先跑过来抱住他,大声哭道:“赵哥哥——赵哥哥——我以为你不认识我了,你步子迈的那么大,我追不上,还和管家还有秋芙都走散了,一个人待在这里可吓死我了!” 赵匡胤抬手放在她的肩头,许久才确认不是幻觉,喃喃道:“嘉敏,你长这么大了,赵哥哥真的认不出来了!”说着也自红了眼眶。 等嘉敏哭够了,拉着她在刚才的石头上坐下,听她解释着到扬州来的缘由:“前些日子陈抟老神仙到我家里去做客,偷偷告诉我过不了多久你就会来扬州。碰巧我家祖宅就在扬州,所以我就央求爹爹同意我和哥哥一起在老宅住上一阵子。这些时日我每天都去大明寺上香拜菩萨,希望能遇见你,想来菩萨定然是听见我的话了。赵哥哥,我终于见到你了!” 如此猝不及防的相遇,嘉敏在他的怀里一蹭再蹭,现在也不怕跟家人走散,反正待会儿赵匡胤一定会将她好好送回去。 赵匡胤笑道:“以前抱你的时候一只手就够了,现在要两只手,可你这性子倒是没变,还是这么爱哭!”说着刮她的鼻尖。 见天色已晚,琢磨着先送她回家。 回到周家老宅,管家和秋芙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连嘉敏的长兄周宏也正准备带人到街上去找。 见赵匡胤牵着她的手走回来,管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惊的差点晕过去。 周宏听说这赵公子就是五年前千里迢迢把妹妹送回家的大恩人,定要留他在府上用晚膳。赵匡胤也不想和嘉敏这么快分开,就欣然同意。 晚膳过后,想着时辰太晚,不得不回客栈去,嘉敏就拿出自己耗费无数个日夜做成的衣裳和鞋袜送给他,约好明天再聚首。 这一夜赵匡胤很是开心,回去就和兄弟们说要晚两天再走,也不告知缘由,自回房歇息。 待他大清早穿上了嘉敏缝制的新衣出现,兄弟几个都不淡定了。 “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大哥你全身上下都簇新簇新的,打扮的跟新郎倌儿似的,料子还这么好,得花不少钱吧!”王审琦瞪大眼,对赵匡胤的一身装扮评头论足。 石守信摇头骂道:“你个笨蛋,你何时见过大哥穿这么华丽的衣服?大哥这身新衣裳哪里是自己买的,全是嘉敏妹妹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怎么样,羡慕吧!”他与赵匡胤住一间房,自然提早知道了内情。 “嘉敏妹妹——”刘守忠、韩重赟等没听说过嘉敏的人登时有了些别样的猜测,“这是哪家的闺秀如此心灵手巧,大哥是不是和人家……” 话音未落被赵匡胤一个巴掌拍头上威胁:“我那嘉敏妹妹今年还只有十一岁,再敢胡言乱语当心我拔了你的舌头!” “才十一岁啊!”刘守忠大吃一惊,连带其他几个人也甚觉不可思议。 于是石守信便把赵匡胤和嘉敏的事讲了个七七八八,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一边钦佩大哥的侠肝义胆,一边羡慕他能有一个这般乖巧可人的妹妹。 一向善解人意的王审琦又说道:“哎,今天天气这么好,大哥又穿的如此光鲜,不如我们带上嘉敏妹妹去打猎吧!好久没打牙祭了,一个月都瘦了好几斤!” 赵匡胤听罢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便点头答应,去周府接了嘉敏来。 兄弟们一个个涌上来,“原来这就是那位心灵手巧的嘉敏妹妹啊,可把大哥惦念的不轻!你知不知道大哥前一阵子在街上看到哪个小姑娘都以为是看见了你,哥儿几个差点去给他请郎中看病了!” 八个人笑闹着出了城,一路上嘉敏很是快活,只说自打和赵匡胤分开以后就再也没有骑过马,好想和从前一样尝尝策马狂奔的滋味。 赵匡胤遂笑道:“那你现在坐稳了!”话音落扬鞭策马一阵疾驰。 嘉敏肆意欢笑,曾经的风雨之途虽然艰辛,却在她心底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 这些年她对赵匡胤的思念就像夏天吃的莲子一样,甘甜的果实中包裹着苦涩的莲芯。 流光暗度,韶华偷换,她好希望路永远没有尽头,这样快乐也就不会停止。《 》 12、盘龙六合 今天运气出奇的好,猎物全都跟赶集似的一个个被射中。 到了正午,一帮兄弟又和嘉敏搭上话,“嘉敏妹妹,我们午饭烹煮这些野味,你可吃的惯?” 嘉敏看着他们打的飞禽走兽,又回想起过去和赵匡胤在路上的那一年,也时常打些野味烧来吃,登时食指大动,开心地点头。 众人在河边架起了篝火,杨小九又打来几尾鲜鱼,嘉敏用这些鱼熬煮了一锅汤,赵匡胤把野兔山鸡用盐和香草烤熟,再加上到附近采一些野果,一顿午饭吃的很是热闹。 嘉敏的鱼汤被一群人夸赞,王审琦更是说道:“嘉敏妹妹年纪虽小,会的却不少,难怪大哥整日里妹妹长妹妹短的念叨个没完。若我有这样一个妹妹,怕是一点也不会比大哥少念两句!” 嘉敏听罢乖巧地道:“赵哥哥给我的信里一直提及他的几位结义兄弟,我既然是赵哥哥的妹妹,自然也是几位哥哥的妹妹了。此番来扬州,嘉敏给几位哥哥也准备了礼物,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希望哥哥们不要嫌弃。” 六人听罢一个个美的跟喝醉了似的,纷纷道:“嘉敏妹妹送的,哪怕是一根鹅毛,那也是珍贵无比。今天真是撞大运了,认了这么个宝贝妹妹,兄弟们以后都好好当兵,赚了军饷好给妹妹买礼物,谁送的差我第一个翻脸!” 这么闹哄哄说了半天,刘守忠好像真的醉了,大着舌头道:“嘉敏妹妹,你是南唐司徒家的千金,大哥和我们这些弟兄在北朝当兵,倘若双方打起来,你是盼你赵哥哥赢,还是你爹胜?”刚说完就被王审琦和石守信堵住嘴按在地上捶。 嘉敏神色一变,喃喃道:“其实我爹爹常说天下混战不断,最苦的乃是老百姓,若是有一个人能够结束乱局使天下定于一,不管是南朝人还是北朝人都不打紧,重要的是莫要滥杀,将伤害降到最低。赵哥哥和我爹都是好人,不管他们谁赢了我都会高兴!” 听这闺中女儿有这般见识,众人鼓掌喝彩,赵匡胤也松了口气,笑问:“嘉敏,你奔波来扬州,可还辛苦?” 嘉敏摇头道:“能见到赵哥哥就不辛苦,一直等着才辛苦!” 这五年来,虽说每次嘉敏生辰都有礼物送到,书信也从未断过,可就是寻不到机会见面,赵匡胤也一直惦念着。如今却是嘉敏跑来见他,一时心绪万千,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我在扬州城还可以待上两天,会不会打扰到赵哥哥?”嘉敏小心翼翼地问,想着赵匡胤身在军中,大约有诸多不便。 赵匡胤摇头道:“无碍,我们也定在两天后启程,这段时间大约可以天天见面。” 嘉敏大喜道:“太好了!”也不顾还有旁人在,抱住赵匡胤开心不已。 傍晚把嘉敏送回去,周宏去走亲访友,未得碰面。 管家把嘉敏准备的礼物拿出来,每人给了一份,赵匡胤的最多。 依依不舍地作别,回到客栈纷纷打开礼物攀比起来,什么我家妹妹就是懂事,明天一定要买最好的点心给她吃之类的话说个不停。 可众人哪有不识趣的,没有一个去显眼添乱,只让赵匡胤独自去陪嘉敏。 第一天逛集市听说书看百戏,第二天又陪嘉敏去庙中祈福,在寺庙里学着高僧打坐吃斋饭。 回去以后嘉敏拿出尺子来给赵匡胤量体裁衣,她身量不够就端着小凳子站在上面,这样把数据记牢了,一边道:“以往我都是拿着赵哥哥的旧衣估摸着尺寸,怕做的不够合身。现在好了,等会去了就可以赶制冬衣,能在雪降下来之前做好送到你手上自然最好了。” 赵匡胤心疼道:“嘉敏,你年岁尚小,不必这般辛苦总是做新衣服给我。” 嘉敏摇头:“不辛苦,赵哥哥不会以为我每天都只是闷在屋子里做衣服,都不出去玩耍的么?其实我还学了别的,娘说我舞跳的极好,丝毫不比姐姐当年差,明天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明天嘉敏就要回金陵去了,她穿着漂亮的舞衣,在郊外水边翩翩起舞。 她年纪虽小,却有着远超常人的天赋,每一个舞步都出尘脱俗飘然若仙,直教观者弄丢了心魂。 在远处偷看的石守信等人更是一个个目瞪口呆,完全没有分别的惆怅,反倒是乐陶陶的全然不知身在何处。 待到嘉敏的马车走远,才纷纷上前喊道:“嘉敏妹妹不要担心,大哥交给我们照顾了,等有机会各位哥哥都去金陵看你!” 嘉敏大声回道:“各位哥哥一定要来,嘉敏在金陵的家里等着你们!” 她的手边还有两只蝈蝈,都养的很肥。 眼见车马渐去香尘远,众人才又回过神。 他们的包袱里尚有嘉敏留下的一堆礼物,大部分都是些人参灵芝金疮药之类的珍贵药材,赵匡胤的多了几个荷包香囊。 虽说此番离别不似五年前那般两个人都痛哭流涕,可终归心中不舍。 是夜在郊外扎营,赵匡胤独自在外面呆了许久,直到石守信找来,一条胳膊搭上他肩膀贼兮兮地问:“大哥,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兄弟的为人你可还信得过?” 赵匡胤听他这般讲话,不由警惕起来,沉声问道:“你想要做什么?” 石守信嘿嘿笑了两声道:“你看,兄弟我为人端方,家世清白,多少也还有些本事。 虽说嘉敏妹妹年纪尚轻,可过几年总归是会长大,若是没许人家的话,何不把她许给小弟?这样也算是亲上加亲,兄弟变妹夫……” 话未说完突然一声惨叫,赵匡胤的老拳已经招呼到他肚子上,一拳不够,拳拳到肉,直打的石守信跪地求饶:“大哥……大哥……饶兄弟一条狗命,再也不敢了……” 赵匡胤又踹了他两脚威胁:“再敢对嘉敏胡说八道,我要你狗命!” 回到帐篷里,见看完戏的几个人贼兮兮地站着,赵匡胤干脆又松了松手筋问道:“还有谁想亲上加亲当我妹夫的,站出来我一并收拾了!” 众人登时大惊失色摇头如拨浪鼓:“不敢不敢,大哥饶命!”说罢快速窜回被窝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生怕晚一点点就会落得和石守信一个下场。 大哥的拳头,那是普通人受得住的吗?北朝第一天将可绝非浪得虚名! 次年二月,赵匡胤随柴荣征伐淮南,首战在涡口大败唐军。 南唐派出奉化军节度使皇甫晖和常州团练使姚凤率军十五万驻扎滁州西清流关,被赵匡胤夜袭击败。 周军追到滁洲城下,皇甫晖以应急之法请布阵决胜,赵匡胤答应。可皇甫晖还是小瞧了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将领,刚列好阵出战,对方就一马当先冲过来给他头上来了一刀,将他连同姚凤一起生擒。 此时,定武军节度使韩令坤攻下扬州,南唐派重兵意欲夺回,韩令坤觉寡不敌众,禀报柴荣欲退兵。柴荣遂命赵匡胤率精兵两千前去支援,与唐军数万人马战于六合。 原本唐军统帅齐王李景达见周军只有两千余人,而自己的骑兵全副武装,便有些大意轻敌,命令士兵冲过去作战。却没想到对方兵士人手一根奇怪的两节棍,中间用铁链相接,似鞭子一样伸长了,专打马腿。唐军登时人仰马翻,一场仗下来被斩杀一万多人,直吓破了胆。 李景达捂着被打破的额头颤声问道:“这是什么武器,为何本王从未见过?” 石守信哈哈大笑,朗声道:“李景达老儿听好了,此乃我大哥赵匡胤发明的盘龙棍,专门克制尔等全副武装的骑兵,未知威力如何呀?” 李景达喃喃道:“赵匡胤,本王记住了!” 六合之战以后,赵匡胤之威名直传到了南唐皇帝李璟耳朵里,民间也有人称其为天降神将,只怕这北周的声势会一天比一天强盛。 司徒周宗因病在家修养,对朝堂之事尚知之不详,直到陈抟老祖再次登门拜访。 这老神仙虽性情放诞了些,可料事如神,周宗对他自然礼遇有加。 两人喝茶谈玄说道了半日,陈抟老祖突然提及朝堂之事:“前几天齐王率数万人在六合与周军两千人对战惨败而归,此事司徒大人可有风闻?” 周宗点头道:“数万人对两千人竟以惨败收场,实在骇人听闻,据说是因为周营中有一位天将指挥,才打得了这等以少胜多的硬仗。” 陈抟老祖捻须微笑,“不知司徒大人可听说了那位天将姓甚名谁?” “好像姓赵……”周宗皱眉道:“老神仙,你知道我一直在家养病,就不要卖关子了,这位天将叫赵什么来着?” “他叫赵匡胤!”陈抟老祖低眉喝茶。 “赵匡胤……”周宗思虑片刻霍然起身大声道:“赵匡胤——” “没错,正是当年不远千里将二小姐送还给周家的赵匡胤!”陈抟老祖把茶盏放在桌上,缓缓道:“据说交战当日,有人在六合之野上空看到有白龙盘旋,待周军大胜之后白龙才消失,故而‘天将’之说才传的如此神乎其神。司徒大人,你与那赵公子也算是旧识,当初可曾瞧出他能有今日这般作为?” 周宗颓然坐下缓缓道:“当初我只觉得匡胤生的不凡,可他出身寒微,就算有一身本领,也不见得将来能够出将入相位及人臣,却不想他竟如此神勇。北周得此将才,何愁天下不定啊!” 陈抟老祖淡淡道:“出将入相——你也忒把这赵公子小瞧了!” “什么?”周宗以为自己听错了,稍一思虑大惊道:“难道说他将来还会……” 陈抟老祖又是大笑起身离开,待走远些声音才飘飘渺渺地传来:“司徒大人,数年前我就断言过你那小女儿将来乃是帝后之命,你说她和赵公子之间这段旷世奇缘会不会有个结果?” 周宗在廊檐下站了半日,悟出一个不太敢相信的预言:“他的意思是说赵匡胤将来会当皇帝,而嘉敏会做皇后!”《 》 13、两心难猜 六合之战过后第二年,赵匡胤又连克泗州、楚州、扬州,南唐之主李璟恐周军南下,遣使求和。 听说赵匡胤暂时驻兵扬州,嘉敏派人送了书信,其中附带一张画像,说是母亲告诉她自己这两年变化有些大,恐他以后见了又认不出,所以特地请画师画了一幅画像连同书信一并送来。 赵匡胤打开画像一看,不由呆住,画中的嘉敏凭栏浅笑,亭亭似月,嬿婉如春,已长成一副清妍明媚的少女模样,的确是变化很大。 他这么呆呆地盯着画像看,王审琦绕到他背后,看了一眼便怪叫道:“这不是我那一年未见的嘉敏妹妹么?已经出落成这般模样了,简直是花容月貌美若天仙呐!不,比天仙还要漂亮几分!” 众人一听也纷纷前来围观,却被他赶苍蝇似的挥手推开:“去去去,我嘉敏妹妹的画像岂能让尔等凡夫俗子看了去?” 众人不服,嘲讽道:“就你不俗,怎么也当不了大哥的妹夫?” “妹夫”二字一出口,赵匡胤把眼一横,收起画像警告道:“我把画像放在这儿,谁敢偷看,定不轻饶!” 说罢就去查看新兵操练,兄弟们也不落后,纷纷各述其职。得了空凑在一起闲聊:“你说这大哥跟嘉敏妹妹两个人是不是很般配?” 石守信喝了一口酒发表高见:“唔,虽说大哥年长嘉敏妹妹不少,可谁让人家英武不凡,一张脸又长的俊俏,还会疼人,这年龄上的差距我看完全不是问题。” 王审琦附和,却提出了别的问题:“不过嘉敏妹妹是司徒家的千金,论出身门第的话,只怕咱大哥高攀不起……” 石守信拍他的头呵斥:“你说什么鬼话!咱大哥文韬武略,乃是一等一的人才,别看现在官衔不大,将来迟早有一天位及人臣,怎么就高攀不起了?” 两人兀自喋喋不休,赵匡胤业已回营,脸色还有些不大寻常,见兄弟们问起来便道:“今日我在边界遇到了南唐司徒周宗大人,也就是嘉敏的爹!” 众人心中纷纷有些不自在,刘守忠问道:“现在大周与南唐对峙,周大人此刻前来是战是和?” 赵匡胤心想以南唐此时的国力大约不会再战,可毕竟和约未订,若真开战,嘉敏听说自己打了她爹的军队,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正自踌躇,南唐那边派人送了书信前来,说司徒大人特邀赵将军前往大营一叙。 赵匡胤看那信中的言辞甚是客气,透露着和谈的意思,当下松了一口气,请使者回复明日定按时赴约! 阔别多年,此次再见,身份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周宗见赵匡胤已不是当年那个尚存几分稚气的少年,英姿飒爽犹胜往昔,还当上了周营的大将军,不由抚髯笑道:“赵将军英雄出少年,老夫当年果然不曾看走眼!” 赵匡胤笑道:“司徒大人,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精神矍铄风采神秀!” 周宗见他举手投足之间尽是威严,不免又在心底暗暗喝彩,“今日和谈之事甚为重要,进来说话!” 周宗虽为武将,却是饱学之士,大帐也摆设的颇像书房,上面挂着地图。 “赵将军,你我乃是旧识,有什么话我就开门见山了。”周宗请他入座,款款道:“近些年我朝内部纷乱不断,自先太子暴毙之后,国中已无大将堪用,实在不堪常年征战,想来这些周主也是心知肚明。” 赵匡胤点头,那南唐的皇帝李璟乃是个文采风流之辈,自嫡长子李弘骥死后,立了一个热衷礼佛求经的仁弱皇子李煜为太子。 这李煜比起父亲来更是文雅多才,可惜对治国理政一窍不通,更别说行军打仗了。若是一生做一个富贵王公倒也罢了,偏偏却做了储君,南唐国力衰微也是迟早之事。 不过李煜娶的正是周宗之长女,也就是嘉敏的姐姐周娥皇。 赵匡胤还依稀记得那周家大小姐的绝美姿容,听说她婚后与夫婿琴瑟和谐,乃是一对人人羡慕的爱侣,只是如此一来储君就更加怠于朝政,难免也为世人诟病。 “今次大周陈兵边界欲取淮南,经过几次大战,我主已然明了当今天下之大局在周不在唐,想遣人商议和谈之事。而我听说这次领兵的乃是匡胤你,这才主动请缨前来议和,望匡胤能将我主的意思禀报周主,莫要再与我南唐大动干戈。”周宗言辞诚恳拱手相托。 赵匡胤听了这番话道:“其实我周主的心意想来贵国主一清二楚,倘若目的未达成,只怕和谈一事难以谈妥!” 周宗抬手道:“先听听我主的条件!我主答应除了周军所占的淮南,将庐、舒、蕲、黄四州尽献,以江为界,纳贡称臣。如此,周主可还满意?” 这可超过了柴荣的预期,赵匡胤在帐中浅踱步,回头道:“如此,和谈之事可成!” 周宗听了此话心下一松,“既然如此,不如你我二人快速拟定和约,好各自上报,也算了了一桩大事。” 二人一拍即合,又费些心思商谈合约,终于在黄昏时敲定。 作别之时由周宗亲自送出大帐,略走远一些道:“匡胤啊,此间公事已了,却还有些私事。”说罢将随送手捧的包袱拿过来递给他,“这是嘉敏托我带来给你的,她本要亲自送来,可女孩儿家一天天长大,夫人便不容许她再随意出门,可把她气的不轻,可惜怎么闹也不管用。” 赵匡胤见是嘉敏送的东西,当下宝贝一样接过道:“夫人思虑的是,昨日我还收到嘉敏送来的画像,当真是长大了。烦请伯父回去告诉她一声,这些日子我颇有闲暇,在她生辰之前定去往金陵给她贺寿。” 周宗瞧着他意味深长地笑:“若嘉敏听到这消息,只怕会高兴的睡不着觉。匡胤,不知你明日可有闲暇?我与一故人有苍山之约,你可愿同去?” 这个苍山指的是扬州的观音山,在瘦西湖边上。 赵匡胤凝眉问道:“那位故人可是陈抟老祖?” “正是!”周宗诧异,“难道你也认得他?” 赵匡胤笑道:“可巧,我明日也与一故人有苍山之约,约的也正是那陈抟老祖!” 两人对视一会儿,不由哈哈大笑。 事情进展如此顺利,还又得到了嘉敏送的新衣,兄弟们不免又围着赵匡胤起哄,要他快把新衣服穿起来瞧瞧。 赵匡胤想着反正明日的苍山之行也要穿着嘉敏缝制的衣服,先试试也无妨。 可一试不得了,之前嘉敏做衣服不管是料子还是款式,尚带着小女孩儿的稚气眼光,虽也不错,却是华丽繁复超过其他。而今天这一件长袍舍去了以往的奢华,化繁为简,更突显赵匡胤北方男儿的英气。 兄弟们一个个鼓掌叫好,不知道是羡慕自家大哥英俊帅气,还是羡慕他有个好妹子,一年四季为他赶制新衣从不间断,欣喜之余赵匡胤也暗觉嘉敏是真的长大了。 夜半,待兄弟们都熟睡了,他却睡不着,拿起嘉敏的画像出了大帐,在月光下一直看。 不多时石守信走出来,“哎呀”一声坐下:“大半夜的不睡觉,大哥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赵匡胤将画像收起来,“只是睡不着而已!” “哦,是因为嘉敏妹妹睡不着,还是因为周大人?”石守信话里有话,不待他问直接道:“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周大人约你明日苍山一会,究竟有什么私事要讲?” 赵匡胤茫然,皱眉道:“我与周大人之间的私事怕是只有嘉敏……” “那嘉敏妹妹又会有什么事?”石守信循循善诱,大胆猜测道:“嘉敏妹妹而今也大了,虽说成婚尚早,可议婚定亲什么的也到了年纪,周大人如此宝贝这个女儿,自然是要提前做打算的。他这次邀你,会不会提及此事?” 赵匡胤不觉有些慌张,“或许……会提起吧!” 石守信见他还没有开窍,干脆问道:“大哥,以前嘉敏妹妹尚小,你当她是个小妹子,而今还是这么看她的吗?” “我……”赵匡胤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么多年他一直挂念着嘉敏,就好像她是自己唯一的珍宝一样。 石守信接着道:“再直接一点,万一周大人看中的女婿不是大哥,是另外一个公卿世家的公子,大哥作何反应?难道是想要敲敲打打去金陵给嘉敏添一份嫁妆?” 赵匡胤哑然失语,半晌道:“若嘉敏要嫁人,嫁妆自然是要送的……” “这么说你是不喜欢嘉敏妹妹了,那我就放心了!”石守信说着起身欲走。 “我……我……”赵匡胤吞吐起来,“我”了半天说不出话,他怎么可能不喜欢嘉敏?只是还未曾有过异样的想法罢了。 石守信叹一口气又坐下缓缓道:“我说大哥,你大晚上的抱着嘉敏妹妹的画像不肯入睡,那不是喜欢是什么,你怎么不抱着我的画像看到半夜呢?再说那嘉敏妹妹,大哥可知道这女人缝衣制裳,做的不单单是针线,乃是心思,一针一线都代表着对一个人的思念。倘若有这样一个女子六年来不停地为我缝制衣裳,我一定什么都不管,骑着快马去她家中将她娶回来。嘉敏妹妹以前或许真的只是因为年少时你救护过她,所以心存感激,可你怎知她如今对你的心思一点变化也没有呢?” 赵匡胤喃喃道:“我总觉得她还太小,从未细想过这些……” “她小你可不小!”石守信喝了一口酒,“大哥今年二十有五,早该成婚了,这两年连咱大周的皇帝都给你做媒娶亲,你为何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是不是因为心里其实惦记着你那嘉敏妹妹?” 赵匡胤沉默不语,原以为自己拒婚只是因为不想成婚,可经兄弟这么一提点,好像是有些明白了,自己似乎一直在等嘉敏长大,所以才不愿意娶别人。 “大哥,周大人诚心相邀,说明对你和嘉敏之间关系的重视。若他明日提及此事,你不妨把心里话说出来,不管他答应与否,总归是个机会。倘若连口也不开,白白错过了姻缘,岂非要遗憾终身?”石守信干脆把所有的话都说出来,也不等他有所回应就站起身长吐了一口气道:“终于把想说的都说完了,痛快!我带了酒给你,喝完了就去睡吧!”说罢转身而去。 “守信——”赵匡胤叫住他,低声道:“多谢!” 石守信微笑,摆摆手回去睡下。 赵匡胤将酒坛打开,仰头灌下一大口,又看着嘉敏的画像道:“嘉敏,我去向你爹爹求亲好不好?或许以后的我们就不用再过这种两地分离的日子。就是不知道你听了赵哥哥这番心思,会不会被吓到?不过你不要害怕,若你不愿,赵哥哥也不会强迫你的!”《 》 14、浮生若梦 翌日,观音山。 周宗和赵匡胤皆是一身便服漫步在空旷山中,“匡胤啊,今日天气这般好,要你陪我这个老头子爬山,是否太无趣了些?” 赵匡胤笑道:“伯父哪里的话,能有这等机会,匡胤求之不得!” 周宗哈哈笑道:“匡胤,你年少有为,却又如此谦和知礼,进退有据。老夫也算是见了不少青年才俊,却没有一个能如你这般深得老夫之心,也亏了你和嘉敏的这段旷世奇缘,不然你我大约也无缘这般亲近。” 听得这言语中尽是溢美之辞,赵匡胤心下却不轻松,“伯父过誉了!我与嘉敏有一年不曾会面,不知她可一向安好?” “说起我这宝贝女儿,做爹的就不得不发几句牢骚。”周宗意外地长叹了口气道:“自那年你们在金陵分别之后,嘉敏倒是一向乖巧,寻常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像她那么大年纪,多是玩耍嬉戏,她却整日不停琢磨针线女红下厨做菜什么的,尽捡些辛苦的活计来做。她娘看着心疼,只说这些交给下人做就可以,可她偏偏说当年在路上都是赵哥哥做吃的东西给她,以后她也要做饭给赵哥哥吃,她娘没办法,也只好由着她去,毕竟能吃到女儿做的饭,做父母的也自是欢心不已。还有她那针线也是一年好似一年,比她娘和姐姐都出色的多,真是相当不易。” 话虽未说清楚,可嘉敏的针线都做给了谁,那是一目了然,赵匡胤听罢不觉有些心疼:“我总在信中告诉嘉敏别总是忙着针线什么的,她这个年纪该过的轻松快乐一些,她每次也都只说不辛苦,真是拿她没办法!” 周宗呵呵笑道:“我这女儿可不止是会针线女红做的好,她和姐姐一样,在音律舞蹈方面的造诣皆不俗,模样生的也不错,这两年上门提亲的公卿豪族也渐渐多起来了。一家有女百家求,当父母的却是极为发愁啊!” 赵匡胤怔住,果然石守信所料不错,周宗邀他谈的私事正是有关嘉敏的婚姻大事。 “那么……不知伯父可有中意的人选?”赵匡胤犹疑着问。 周宗意味深长地道:“人选倒是有,可总觉得要先问过嘉敏,还有你的意思才行!” 一边说着将赵匡胤的渐变的脸色尽收眼底,接着道:“她姐姐嫁给了太子,这上门提亲的自然全是公卿豪族的公子哥。只是你也知道,江南重文之风盛行百余年,这些公子哥虽然文采风流,于男女之事却颇为放荡不羁,我是怕嘉敏将来会嫁一个像她姐夫那样的人,虽然温柔文雅,可却总是风流韵事不断,这些年娥皇为此也没少伤心难过。匡胤,你说我哪里放心把嘉敏嫁给那种人?” 赵匡胤点头道:“嘉敏性子柔弱单纯,该配一个一心一意对她的夫婿才好,若对方是个风流浪子,自然不能答应。” 周宗笑道:“说的是!我周家选女婿,可不能只看出身门第才学品性,总要一心一意对待我的嘉敏,能给她一生的呵护与疼爱,我这做父亲才可放心的下。可眼下这等人选并不多,我看来看去也就一个,而且嘉敏对他似乎也颇为青睐。” 听说嘉敏有青睐之人,赵匡胤神色忽变,心绪大乱,吞吐道:“嘉敏……是有了喜欢的人么?” “是吧!”周宗接着道:“她总是赵哥哥长赵哥哥短的,听的我头都大了,那人大约和匡胤一样姓赵吧!” “他姓赵……”赵匡胤呆了,原来嘉敏除了自己,还有另外一个赵哥哥,“那么……他待嘉敏可好?是否对她一心一意,千呵百护?若非如此,我大约不会答应……” 周宗被他逗的哈哈大笑,“你不答应,意欲何为?” 赵匡胤面上一红,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喜欢嘉敏,想要娶她,求伯父成全!” 虽说颇有些冒昧,可周宗却似乎并不惊讶,道:“嘉敏说了,他那位赵哥哥姓赵名匡胤,洛阳人士,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罢仰头哈哈大笑向前走。 赵匡胤这才知道自己方才被周宗戏耍了,而且竟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真愚笨!可对方也没说答不答应,跟上去想问个准话。 却见山顶的苍松之下走出一老者,亦是扶髯大笑:“我说什么来着周老爷子,你那千金和赵公子是命定的缘分,你今日约他前来,此事定成!不过这口说无凭,总要写下婚书,签名立约,由贫道充当个见证人,以免你周家日后赖婚,二位意下如何?” 三人相对仰头哈哈大笑,当即便写好了婚书,签上名字,一式两份,各自保存。 陈抟老祖道:“当年我说过赠你一段姻缘,而今心愿达成,知道老夫不是信口胡说了吧!” 赵匡胤拱手相谢,陈抟老祖挥手:“今日不言其它,喝茶——喝茶——” 三人在山顶盘桓了大半日,黄昏时方下山。 赵匡胤送周宗归营,二人聊了不少心里话,十句有九句都离不开嘉敏。 “今日订下你与嘉敏的婚约,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只是关于嘉敏,我还有一个不请之请,可否与你商议?”周宗面色凝重,似有重要的话要说。 赵匡胤道:“伯父请说,只要是匡胤能够做到的,绝无不应之理!” 周宗道:“你也知道嘉敏性子单纯,又生的娇弱,一朝嫁为人妇,生活必定与在家中大不相同,由不得我不忧心。倘若她无法为你诞下子嗣,你可不可以不要纳妾?”见赵匡胤迟疑,慌忙道:“老夫知道这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就当老夫不曾说过这话!” 不想赵匡胤却摇头道:“你误会了伯父,方才我只是在考虑如何回答。其实我家中兄弟尚多,若嘉敏将来未能有所出,便将兄弟家的孩儿过继一个即可,纳妾之事匡胤是不会想的。” 周宗听罢笑道:“我执意将嘉敏许配给你,也并非全是因你少年时搭救她的情谊,只是觉得你若做了她的夫婿,将来必定待她一心一意。不像她姐姐,虽说将来要当皇后,可自古以来的帝王哪有不三心二意的?娥皇身在后宫,明里暗里不知受了多少算计,年纪轻轻就重病缠身,做父亲的实在是害怕……” 赵匡胤瞧他眼中竟泛出了泪光,似是对女儿的身体甚为忧虑,遂安慰道:“周娘娘那般绝世之姿,定有天神庇佑,伯父莫要过虑!” 周宗点头,颇觉失态,正色道:“匡胤,既已签了婚书,你我之间也就不必这么生疏,或者你换个称呼?” 赵匡胤心领神会,一时竟也有些脸红,拱手唤道:“岳父大人!” 周宗大笑拍他的肩膀。“好!好!贤婿,老夫等着你六月份金陵一聚,好商议你与嘉敏的婚期。只是此事要先瞒着嘉敏,如若她提前知道,到时候害羞不肯出来见你,教你花很多功夫去哄那可糟糕了!” 赵匡胤一想不错,与岳父相视而笑。 今日携着婚书回去可谓大获全胜,弟兄们拿着那婚书传阅许久,简直爱不释手,纷纷道:“一天时间,这嘉敏妹妹变嫂子,还是大哥天纵奇才,非但用兵如神,连订婚也这般神速!不过说起来你婚期要订在何时,兄弟可都迫不及待想要喝喜酒呢!” 石守信道:“要不干脆就订在今年,以免夜长梦多?” 赵匡胤凝眉摇头道:“嘉敏如今才只有十二岁,怎能让她现在就嫁做人妇?总要等到十五及笄,成年之后才妥帖。” 王审琦大笑:“老石我说你不行吧,还是大哥懂得疼人,难怪嘉敏妹妹对他死心塌地!哥儿几个也该好好学学,免得日后讨不到老婆!” 众人笑作一团,赵匡胤握着那婚书也自心安,想着离嘉敏生辰还有月余,从明日起就要准备大礼,南人繁文缛节颇多,自己定不能疏忽礼节令嘉敏丢了面子。 …… 金陵五月,暑气已至。 因着再过一个月自己的生辰就要到了,赵匡胤在信中说过此次必定亲自前来金陵给她贺寿,是以嘉敏一直在家中苦练舞蹈,想到时候跳给赵哥哥看。 自她大了些便一直很爱穿绿色的衫裙,又生的清艳柔丽,颜色比出水芙蓉犹胜几分。 周夫人见她那娇柔的舞姿比起大女儿娥皇来不遑多让,心下暗自欢喜。 须知南唐皇室皆是雅好诗词歌舞的文士,尤其当朝的太子李煜更是其中翘楚。娥皇当年也是凭着绝世舞姿获得李煜倾心,而今嘉敏出落的这般,大约也正是那些皇族王子喜欢的模样。 女儿年纪尚小,娇养了这么多年,巴不得她不要长大,一直留在身边百般呵护。 只是像周家这样的高门,嘉敏又如此貌美柔顺,连钟皇后也特意召她进宫打听着想让自己的另一个儿子娶周家的小千金,可真是恼人! 周夫人看着看着不觉有几分失神,耳边冷不防又响起了大女儿娥皇的叮嘱:“娘,此事就交付于你了!”《 》 15、有匪君子 “嘉敏,跳累了吧,来喝一点娘煮的莲子汤!”周夫人殷勤招呼。 嘉敏从舞榭上下来,喝着莲子汤问:“娘,你不是进宫去看姐姐和仲愚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你姐姐……”周夫人欲言又止,见女儿歪着头一脸疑惑,遂笑道:“你姐姐和仲愚都很好,所以我就早些回来了。” “哦!”嘉敏眨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不作他想,把喝了一半的莲子汤放下,“我不喝了,要再练一会儿舞!” 周夫人瞧着她辛苦,劝道:“你就多歇一歇能有什么,何必这么急?” 嘉敏边跑边道:“还有不到一月赵哥哥就来了,我一定要在他赶来金陵之前把舞练熟了好跳给他看,赵哥哥一定会喜欢的!” 周夫人听罢甚是不乐,暗暗道:“赵哥哥赵哥哥,满嘴都是你的赵哥哥!那个兵虏子有什么好,他能让你当皇后吗?” 虽说赵匡胤救过嘉敏,可那毕竟是小时候的事了,若说因为这个就将女儿下嫁,周夫人可是一万个不情愿。她的大女儿将来可是要当一国皇后的,小女儿又怎能嫁的太差?最好也是像她姐姐一样做个皇后才算遂了她的心愿。 “嘉敏,你姐姐病重,你要不要随娘一起进宫看看她?”周夫人一脸凝重地问,自从小儿子仲宣去世以后,周娥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周家人的自然都很忧心。 嘉敏虽与姐姐相处时日不多,可也经常受其照拂,每年从宫里赏赐给她的礼物不计其数,一年中少有的团聚之日也总是待她甚为亲厚,急忙点头道:“我早就想求娘带我去看姐姐了,只是女儿不大懂得宫中的规矩,怕招来麻烦才一直没有提起过。” 周夫人疼爱的将她抱在怀里笑道:“你一个小女孩儿家能招惹什么麻烦?再说了,就算真的惹出乱子,有你姐姐和娘在呢,进了宫别走丢就行!” 嘉敏很乖觉地点头:“知道了娘,姐姐是太子妃,一定会护着我的!” 去姐姐的寝宫问过安,恐她闲坐无聊,周娥皇允她去四处逛逛,晚些再回来和母亲一同用膳。 嘉敏生性活泼,坐久了也着实无趣,就很开心地告退了。 孟夏时节皇宫的景致最好,嘉敏在花树下游嬉片刻,瞧见草地上有一群鸭子,一时玩心大起,遂追在后面将它们全部赶下水。 鸭子在池塘里嘎嘎叫着四下乱窜,嘉敏站在岸上开心地笑,不觉又想起了幼时在和赵匡胤一起回金陵的路上,曾经路过他姑母家的田庄,那田庄里的鸭子可是陪她玩了大半天,赵匡胤还曾带着她一起捡鸭蛋呢。 今日太后设宴款待周夫人,有很多山鸡野兔之类的野味由宫外送进御厨房。 嘉敏正好也遇上了这行人,思绪自然而然又转到当年露宿山林之时,赵匡胤打野味来当晚餐,兔子山鸡之类吃的最多,如今已经好久没吃过只用木柴烤的野味了。 巧的是竟真有一只兔子在不远处的树丛里慢吞吞吃着青草,嘉敏一时兴起学着当年赵匡胤的样子,捡起地上的石子投掷过去,运气竟真的不错,打瘸了兔子的腿。 捉到兔子的嘉敏不由又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虽说江南贵女也没几个动手去宰杀生禽的,可她这些年也没少在庖厨之事上下功夫,倒不觉得如何生疏。 到厨房借来刀和盐,把兔子料理干净了架在火架上烤,不到小半个时辰已经香气四溢。 嘉敏凑近闻一闻,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赵哥哥会不会喜欢吃我烤的兔子?” 然则她选的这个烧烤的地方虽然隐蔽,倒也不是没人来,刚打算尝尝味道,就碰上一个形貌甚是俊秀的男子手里拿着酒壶走过来看着她笑问:“你不知道御花园里不能点火的么?” 嘉敏这一口没吃下去,寻思着自己摊上事儿了,慌忙起身道:“这里没别人,不如我分你一半,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不好?” 俊秀男子笑出了声,“你是哪个宫里的,怎地行事如此怪诞……” 话未说完嘴里已经被塞了只兔子腿,嘉敏拍手笑道:“第一口给你吃,就别出卖我了!” 俊秀男子见已经被拉上贼船,只好点头答应,不过这兔子烤的外焦里嫩当真美味,一时上了瘾,就和嘉敏一起坐在石头上分而食之,还将自己带来的酒给她喝一点解腻。 “你住在哪个宫里?我以前好像都没见过你。”俊秀男子似乎是常住宫中,是以对嘉敏的来历很是好奇。 “我不住在宫里,是随我娘一起来看我姐姐的,我姐姐是太子妃。”嘉敏觉得他看起来很是面善,就也不再隐瞒身份。 俊秀男子蹙眉唤道:“你是嘉敏?” “唔……”嘉敏一脸疑惑,不知道他为何会认识自己,还称呼的这般亲热。 俊秀男子笑道:“我是你姐夫啊,大约几年前见过你一次,现在你都这么大了!” 嘉敏瞬间呆住:“姐……夫……” 这男子正是南唐太子李煜,世人都说他俊秀无双才冠古今倒也并非言过其实,而况他身上自带一股雅俊风姿,连吃一只烤兔子都十分斯文。 “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烤兔子吃?”李煜瞧着这个长大的小女孩儿,觉得她甚是娇婉可爱,又生的清丽娇美,丝毫不亚于其姐姐,不免对她更是好奇。 “只是一时贪嘴!”嘉敏没想到被自己的太子姐夫抓了个现行,慌里慌张的胡乱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可又害怕他把这件事告诉姐姐,可怜兮兮地央求道:“姐夫,若是给娘和姐姐知道了我在御花园里烤兔子吃,免不了要挨一顿教训……” 李煜立时会意,笑道:“我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连你姐姐我也不告诉!” 嘉敏大喜娇声道:“谢谢姐夫!” “听说母后娘娘赐宴给你母女二人,现在时辰差不多了,咱们不如收拾收拾现在就过去吧!”李煜提议,若是误了时辰,皇后多半会盘问。 嘉敏尚且不知道此事,慌张站起来道:“我这又是杀兔子烤兔子的,衣服都脏了,这可怎么办?” 李煜思虑片刻道:“随我来!” 二人一路去了披香殿,李煜命住在那里的一位舞姬窅娘为嘉敏更衣梳妆,不多时已装扮一新,直接看呆了李煜。 嘉敏因是来探病,故而装扮的十分简单,只以丝带挽螺髻,也不点翠饰银粉。窅娘按宫中最时新的妆容给她修饰,那婉丽娇俏的姿容一下子把宫里万千脂粉红颜全给比下去了。 嘉敏也甚是开心,夸赞道:“姐夫,这位窅娘姐姐梳发髻的技艺可真好,我还从没梳过这么漂亮的头!” 窅娘掩嘴笑道:“原本奴家以为太子妃娘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人儿,没想到二小姐也生的这般沉鱼落雁美若天仙,再过两年,等你长大了,还不知会是何等倾城样貌?” 李煜但笑不语,拉着嘉敏的手道:“快走吧!若是去迟了,你不要讲话,我来向母后解释。” 嘉敏点点头,心道:“姐夫如此温柔体贴,姐姐当真有福气!” 皇后宫里的宴席已经开始,小菜和酒都已经端上桌。 李煜见状带着嘉敏下拜请安,钟皇后笑道:“自娥皇生病以后,你就很少像今天一样笑的这般开心,可是有什么喜事啊?这小姑娘又是谁?” 周夫人掩嘴笑道:“皇后娘娘,这便是我家的小女儿嘉敏啊!我原本是带着她一起进宫来看姐姐,小孩子家玩心重,大概是随处逛的时候遇见了太子,给一并带来了。” 她自然注意到嘉敏换了妆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催促女儿快些行礼。 “嘉敏叩见皇后娘娘,祝娘娘芳龄永继,仙寿恒昌!”嘉敏低眉盈盈下拜,这词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甚是好听,众人听了一呆,皆笑起来。 钟皇后听她嗓音清脆悦耳,又仔细瞧了她的容貌,禁不住赞叹:“啊唷,周夫人你可真有福气,原本哀家见到娥皇都已经当作是天仙下凡,这小女儿也生的这般如花似玉,瞧着真是招人喜欢。”说罢招招手:“嘉敏,坐到哀家身边来,哀家今日定要赏好东西给你!” 嘉敏看一眼母亲,见她含笑点头,李煜又扶她起身,一并坐到母亲身旁。 钟皇后握着她的手问道:“你是在御花园遇见你姐夫的么,他是不是又在偷偷喝酒?” 嘉敏瞥了李煜一眼,琢磨着不能出卖姐夫,遂道:“姐夫是带着酒,不过他给我喝掉了!” 两位母亲听罢怔了片刻,皆笑起来,钟皇后低声斥责儿子:“你嘉敏妹妹年纪尚轻,怎么能什么都拿给她喝,万一伤到身子你要如何补偿?” 李煜笑道:“母后教训的是!幸好今日我那酒壶里装的是玫瑰清露,否则又怎敢拿去给嘉敏妹妹喝?” 钟皇后这才放下心来,又转头问嘉敏道:“这宫里你可喜欢?” 嘉敏点头道:“宫里地方大,好玩儿的东西又多,嘉敏很喜欢。” 钟皇后拍拍她的手背,又对周夫人道:“既然嘉敏喜欢,不如留她在宫里多住几日,也好陪陪她姐姐。” 周夫人心里清楚钟皇后大约是瞧上了嘉敏,宫里还有几个尚未婚配的王子,可能是想要琢磨一下配给哪个合适,心下颇为踌躇,可却不能不允,含笑点头。 嘉敏对大人的心思却是无知无觉,只一味开心,看见端上来的菜肴有烤兔子,还朝着李煜做了个鬼脸,二人皆背着长辈偷笑,东西没吃多少,却得了几分欢乐。 傍晚周夫人便出宫回去了,留嘉敏在姐姐那里安置。 嘉敏少不更事,见时辰已晚,而姐姐依旧独守空房,禁不住问道:“为何姐夫不来陪着姐姐?” 娥皇苦笑:“姐姐染病在身,你姐夫来了,万一过病气给他,如何使得?” “原来是因为这个!”嘉敏皱眉道:“可是姐姐生病了,身为丈夫难道不应该陪在身边照顾吗,怎么反倒避讳起来?那这样的丈夫又怎能说是疼爱姐姐?” “你姐夫他是太子,千金之躯自然不能有丝毫闪失,更何况他国事繁忙,大约也是不得空……”周娥皇奋力解释,又咳嗽了几声。 “我瞧他白天也没来看姐姐,就算害怕过病气给他,看一眼总不会吧!”嘉敏不满地道:“我这便去叫他来,好歹哄姐姐安睡了再说!” 周娥皇拦她不住,心下却也暗暗渴望妹真能把丈夫唤来。 嘉敏提着花灯一路找到李煜寝殿,见那里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不断,白天见过的窅娘正在金色莲台上跳舞,而自己的姐夫正在饮酒。 窅娘一曲舞罢,莲步轻移上前与李煜对饮。 嘉敏不知窅娘乃是李煜的姬妾,想着病中的姐姐还在等待姐夫,正打算开口,却见李煜抬起窅娘的下巴,两个人身体越靠越近,吓得她尖叫一声,手一松把花灯也丢了。《 》 16、花开并蒂 突来的声响惊动了沉溺在绮艳柔情中的男女,当真有些扫兴。 见是嘉敏,李煜颇有些惊奇,也不恼,笑问:“嘉敏,有什么事么?” 嘉敏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吞吐道:“听说姐夫日夜忙于国事,没空去探望姐姐,所以我来看看姐夫在忙些什么国事!”说罢匆匆而去。 “是娥皇差你来的?”李煜叫住她,觉得方才有些失仪,遂放开了窅娘。 “不是,是我自己来的!”嘉敏心思复杂,皱眉问道:“姐夫,你有时间和其他人饮酒作乐,就没功夫去探一探姐姐吗?她可是你的结发妻子啊!” 李煜听她话里带着幽怨,想起娥皇独守空闺已久,不免也有些动容,柔声道:“我确有几日不曾去看过娥皇,若惹得妹妹不快,我这便过去。”语毕起身欲离去。 窅娘轻轻抓住他的衣袖,美丽的眸子里满是幽怨,李煜拍拍她的脸颊就离开了。 嘉敏思量着对方毕竟是太子,自己方才的行为也确实有些冒失,既然他肯跟自己去见姐姐,那就不算有错,遂小声道:“姐夫,对不起,我是瞧着姐姐病重,还夜不能寐,所以才……” 李煜全然不怪罪她,笑道:“无妨,娥皇有你这样的妹妹也真是好福气。” “是有姐夫才是!”嘉敏与他边走边聊:“从小娘就一直跟我讲姐姐和姐夫的事,你对姐姐百般宠爱,实在令很多人羡慕。” 尽管目睹了难以启齿的事,可她对李煜和窅娘之间的关系还是一知半解,只是觉得过分亲昵了些,并不能明白窅娘是自己姐夫的姬妾这等事。 “那嘉敏呢,你以后想嫁一个什么样的夫婿?”李煜随口问起,他也知道母亲留妻妹在宫中的意思,定是要找个皇子来匹配,多半会是弟弟韩王李从善。 嘉敏惊诧,小声道:“姐夫……” 李煜自知失言,笑道:“女孩儿家自然不太好提起这些,不过我是你姐夫,也算是一家人。你将来总是要许配人家的,若不知道心里喜欢什么样的,就随意配了婚,那以后的日子可不大好过。所以你不妨说给我听听,若是给配了不喜欢的,姐夫帮你做主,定不同意怎样?” 嘉敏心念一动,喃喃道:“我喜欢……”话说到一半,突然提着灯娇羞跑开:“我不告诉你!” 李煜落在她后面,笑道:“嘉敏,你跑那么快,我都看不见路了——” 把李煜带去给姐姐,自己才安心去就寝。 周娥皇小心翼翼地道:“嘉敏素来淘气,从嘉莫要怪她!” 李煜笑着摇头:“也不是单纯的淘气,我瞧着她十分机敏,人小鬼大,最是活泼可爱不过。” 周娥皇勉强一笑,她不是不知道有许多人拿她姐妹二人作比较,单论容貌品性,嘉敏并无哪里输于她,何况正值青春年少,自然更讨人喜欢一些。 “母后留嘉敏在宫里,可是想为她选夫婿?”周娥皇问。 李煜点头,“大约是有这个心思。你身体不好,就别为妹妹的事操心了,还是早些就寝,今晚我陪你!” 周娥皇温柔浅笑,心下对妹妹颇为感激,可又有些说不出口的酸楚。 芒种至,江南五月梅熟时,天气也多变,霎尔雨,霎尔风,霎尔晴。 宫女大清早就准备水缸瓦瓮来接雨水,听说用这“梅水”泡的茶,李煜颇为喜欢,是以周娥皇宫中常备着。 好在李煜最近倒是每晚都宿在她宫中,晓镜梳妆,抚琴饮茶,几乎片刻不离。嘉敏瞧着安心,便出宫回家了。 因不知大女儿在宫中的情况,周夫人事无巨细向嘉敏打探,其它的还罢,偏偏那晚上撞见李煜和窅娘的亲昵的情形吞吐了好久才说出来。 “娘,我觉得怪怪的!”嘉敏皱眉,“姐夫待姐姐自是温柔体贴,可他是不是不该把那份温柔也给别人?” 周夫人倒是见怪不怪,叹气道:“窅娘是你姐夫的姬妾,她这么做倒也无可厚非!”说着把女儿搂在怀里,“嘉敏,这世上但凡有些身份地位的男人都是三妻四妾,身份越高妻妾就越多,乃是寻常之事。何况你姐夫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以后娶的姬妾只会更多,只是这事不该被你给撞见了。” 嘉敏听罢更是迷惑,甚至有些说不出的阴郁,连即将要和赵匡胤相见的欢快也冲淡了。 江南六月已入三伏,天气炎热。民俗多认为,若夏天太阳初升之时,云雾却迟迟不散,天气就会很闷热,称为“山糊海幔”。倘若在厚厚的云层里看到有云像细长的尾巴一样下垂,蜿蜒屈伸,称为“龙挂”。 山糊海幔,晒死老鹳。龙飞出云,雨止一方。这等天气还在长途跋涉的人,若非生活所迫,就是要事在身。 赵匡胤等人行伍出身,早习惯了风吹日晒倒也不觉得如何,更何况此番是来定亲的,自然也无人叫苦。中午炎热难当,便买些冰梅子、冰桃子来吃,提前两日到了金陵。 嘉敏一大早在水榭斗牌乘凉,她打小机敏,那叶子戏又比别人精通的多,不管是堂姐妹,还是侍婢们,斗了十局,竟无一人能赢她,乐的她早上随意挽的发髻也松了。 自己赢钱,罚别人喝酒,输家因不喜饮酒,被她撸起袖子给灌下去,振振有词地道:“这叫作愿赌服输!” 闺中游戏大多如此,她倒也没说错什么,只是这玩闹时的仪态着实有些不太成体统。 赵匡胤透过窗格看见她那副“女大王”的样子,禁不住笑出声,“嘉敏——” 甫一进门,嘉敏就从竹席上跳起来,窜到他怀里来大喊:“赵哥哥——赵哥哥——你来的这般快么,我还以为要晚两天!” 赵匡胤也不避讳,抱着她道:“我太想你了,所以走的快一些!” 昨晚入城,在客栈休憩一夜,今天早上才递了拜帖带着厚礼前来,周宗因早已将女儿许配,就许他自行来闺阁寻嘉敏。撞见她这般玩闹,可是开心的很。 只是话还没说上几句,周夫人就来了,见了这情形大惊失色道:“嘉敏——” 嘉敏这才松开赵匡胤,一脸娇笑,“娘,赵哥哥来看我了!” 周夫人煞有介事地将她拉开几步,低斥道:“你都这么大了,还被这么多人看着,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又皱着眉数落她的仪态,“看看你,头发乱七八糟,鞋子也没穿,袜子都掉到脚踝上去了……” 赵匡胤在一旁低笑,在他看来嘉敏这娇憨的模样可是十分可爱,可当着周夫人的面,自然也要识趣,笑道:“我去前厅陪伯父喝茶,等你梳好妆再出来。” “知道了!”嘉敏俏皮地做了个鬼脸,被母亲和侍女带下去好好梳妆打扮。 秋芙给她梳了一个绝美的飞仙髻,戴上金钗步摇,薄施脂粉,浅画翠眉,又披上一件碧色罗裙,端地是仙姿丽色顾盼生辉。 周夫人一看皱眉道:“你又不出门,打扮的这般漂亮做什么?” 嘉敏摆弄着头上的金钗步摇,也没回头瞧母亲一眼,脱口而出:“当然是给赵哥哥看了!我一年没见他,也不知道在他看来我是美是丑!” 秋芙掩嘴笑道:“我瞧那赵公子眼神极好,定然不会觉得小姐不够美!”不想竟被夫人横了一眼,慌忙低下头。 周夫人走上前谆谆教诲:“嘉敏,你去见他我不反对,可不许再搂搂抱抱了,他都是那么一个大男人了,也该知道避嫌才对!” 嘉敏听罢不乐,皱着鼻子娇声道:“搂搂抱抱怎么了?我小时候还天天和他睡在一起呢!有赵哥哥在,我睡的可香了,都不用怕有坏人来!” 周夫人气急,“你那时候才多大!以后这些话不要总是挂在嘴边,别忘了娘教过你的,女儿家的名节可是比性命还重要……”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娘,你就别啰嗦了,不搂搂抱抱就是了!”嘉敏跑出门,又回过头一脸狡黠笑意:“我让他背我!” 跑去前厅,除了周宗和赵匡胤之外,石守信等六人竟然也在。嘉敏又惊又喜,一一见过诸位哥哥。 石守信呵呵笑道:“我们都是陪大哥来给嘉敏妹妹贺寿的,现在人和礼物都送来了,就先走一步,你和大哥好好聚聚,等到寿辰那日再登门拜访。” 周家自然是留客,可兄弟们谁也不想嘉敏还要分出心思照顾他们,毕竟她和赵匡胤这几年才见了两次面,比牛郎织女还辛苦,是以推说初次来金陵想好好逛逛,就全部走了。 送完客人嘉敏就转头问父亲,“爹爹,你和赵哥哥的茶喝完了没有啊!” 周宗哪里不知道女儿的心思,只叮嘱道:“匡胤长途跋涉而来,你可别闹着他又是逛街又是烧香的,让他好好休息休息!” 这些嘉敏自然也已想到,“我们就在水榭说说话,不出门的!”说罢牵起赵匡胤的手就跑去水榭,“赵哥哥,我院中开了一株并蒂莲花,可好看了,我带你去瞧!” “可真是个好兆头!”赵匡胤暗喜。 嘉敏不解,“什么好兆头?” “……”赵匡胤想着还是暂时保密的好,遂笑道:“就是吉祥如意欢喜和乐的意思。”《 》 17、飞燕合德 双花并蒂,吉祥如意,的确是个好兆头! 周宗乐呵呵地捋着胡须,越看越觉得女儿和赵匡胤很是般配,虽说嫁去北地可能太过遥远了些,然则想起陈抟老祖留下的预言,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心下还是欢喜的多。 此时周夫人急匆匆赶来道:“老爷,宫里传来消息,娥皇病重,皇后娘娘召我们即刻进宫探望!” 周宗登时心下一凛,连官服也没来得及穿,就跟着夫人一起去了。 “要不要把嘉敏也带去?”周夫人提议。 周宗皱眉道:“匡胤来了,嘉敏正在招待他,下次再带吧!” “那赵匡胤他……”周夫人心有顾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对赵匡胤往日的救助之恩已经淡薄,眼下更顾虑女儿的名节,自然不愿单独留她在家。 可周宗连婚书都已经签了,当然不会有这些考量,大声道:“匡胤光明磊落,他不会伤害嘉敏的,眼下娥皇的事才重要,别瞎耽误功夫了!” 周夫人在催促之下不情不愿地离开家,到了宫中探过女儿,说了许多宽心的话,却也不敢多扰她休息,待了一个时辰就离开了。 宫人又传话说皇后有请,夫妇二人又慌忙去拜见。 钟氏皇后笑意雍容地接待二人,看着他们问:“今日没将嘉敏一起带来么?哀家好久不见她,可是甚为想念!” 周夫人笑道:“嘉敏顽劣,臣妇生怕她在宫中又惹出什么祸端,就锁在家里禁足了。” 钟皇后面色一沉嗔道:“这话哀家可不爱听!嘉敏年少,自然活泼可爱些,哪里就惹了什么祸事?你二老是不是怕哀家已经要了你们一个女儿做媳妇,还想把第二个也要走,所以才锁起来不让她进宫来?” 周宗心道“不好”,面上却不动声色,和夫人一起摇头说不敢。 “那下次就把她带来。”钟皇后脸色和缓,幽幽道:“别说是哀家,连从嘉也甚是想她!” 周宗大惊,失声道:“皇后娘娘……” 钟皇后扶额叹息,“娥皇的情况想必二老也清楚,这孩子貌美聪慧,甚得从嘉疼爱。可宫闱之中,若无人守望相护,专宠就是道催命符,周家再无人进宫来襄助娥皇,哀家怕她撑不了多久!哀家的意思,莫如效仿飞燕合德,不知二老意下如何?” “飞燕……合德……”周宗脸色惨白,这才明白皇后打的什么主意,离席仓皇下拜道:“皇后娘娘,嘉敏年纪尚小,谈婚论嫁为时过早。再则娥皇病重,若给她知道了,只怕……只怕……” 连周夫人也慌了,她原本以为皇后是想将嘉敏嫁给韩王,哪里料到是让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意思。 钟氏皇后瞧这二老的神色,心知此事不宜操之过急,笑道:“哀家只是这般提议,没有迫你们把嘉敏嫁进来的意思。不过自打从嘉上次见了她,就一直念念不忘,做母亲的为儿子谋划,才多说了两句。” 周夫人赔笑道:“臣妾二人也不是真的要违逆皇后娘娘的意思,只是这家里的孩子嘉敏一直最受老爷宠爱,况且年岁确实小了些,不如等过两年再提此事?” 钟皇后微笑颔首:“那便过两年再说吧!” 这皇后宫里的茶真是越来越难吃了,夫妇二人甚至连看一眼外孙的心情都没有匆匆回家去。 刚到前厅周夫人就开始对丈夫发起牢骚:“老爷,刚才当着皇后娘娘的面,你那副样子也太不应该了,教她看在眼里还以为连将来的国主也配不上咱们的宝贝嘉敏,这如何使得?” 周宗冷哼一声,“如此使不得,那她一个儿子要了我大女儿,还想要我小女儿就使得了?什么飞燕合德,拿两个下等舞姬和我的千金娇女相比,简直荒唐!两姊妹共侍一夫,即便她儿子是将来的国主又如何,我周家的脸面难道就这么不值钱吗?” 周夫人也觉得有些不妥,问道:“既然老爷不愿,皇后那边该如何交代?” 周宗憋着一股气沉声道:“不必交代,过两日我进宫见国主,就说嘉敏早已经许了人家,请他劝皇后打消念头。看在我辛劳半生的份上,这点小事国主大约也是会答应我的。” 周夫人大骇,“可嘉敏何时许了人家?老爷,你这不是欺君么?” “不是欺君,两个月前,我将嘉敏许配给匡胤了!”周宗淡淡道。 他刚赶回家,还没来得及把婚书给夫人看,就发生了这许多事,而今也只庆幸这婚书签的够及时,否则怕是连嘉敏也要折在宫里了。 “听皇后的意思,是太子对嘉敏念念不忘,他是何时见到嘉敏的?”周宗狐疑。 周夫人却已经不理会丈夫的问责了,反是一脸怒容,“你刚才说……把嘉敏许给谁了?” 周宗不解她为何突然色厉内荏,“匡胤啊!他今天还带了厚礼来当作订亲之用,我这忙的忘了告诉你了,不过现在说应该也不算晚。” 周夫人气的说不出话,“你……你……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做决定么?” 周宗皱眉道:“我跟你商量过,可你整天就想着让嘉敏像娥皇一样嫁一个王爷什么的,我跟你说过嘉敏不喜欢,你也充耳不闻。她小时候遭了那么大的罪,如果不是匡胤,哪里还能回来给我们当女儿?单凭这份恩情,我将她许配也不为过。何况嘉敏喜欢匡胤,你这当娘的不知道啊?而且匡胤待嘉敏也是一心一意,这等天赐的姻缘,合该成全才对,你不满意吗夫人?” 周夫人怒吼:“不满意!我当然不满意……” “不满意也住嘴!”周宗厉喝,他无法对一个妇人说出陈抟老祖的预言,只能粗暴压制,“匡胤是我选定的女婿,今日他带着诚意来府上订亲,由不得你这般撒泼。我早说过不让你把嘉敏带进宫去,现在惹出了这桩事我也不跟你计较,可若这几天你不知进退,给匡胤难堪,可别怪我不给你脸面。此事已成定局,希望夫人你莫要再多生事端!” 周夫人大骇,这么多年丈夫从未如此疾言厉色斥责过她。 她膝下只生了两个女儿,唯一的儿子周宏乃是妾室所出,寄在她名下,一直与她并不亲近,所能依仗者只有两个女儿。 大女儿虽然是未来的皇后,可身体羸弱多病,连宫人都在背地里议论非长寿之相;而小女儿娇婉可爱,乖巧贴心,计划着嫁个王爷也不错。 现在皇后给了第二条路,虽说脸面上不太好看,可前途无量,由不得她不心动。只是想不通这一家之主竟会用另一番计划毁了她的盘算。 “老爷,我给你做了这么多年夫人,你如今为了一个外人这般斥责我!”周夫人满脸悲愤怒吼:“我是嘉敏的娘!难道我就没有权力决定她的未来吗?我没有吗?” 周宗知是伤了夫人的心,上前抓她的手臂想要赔礼规劝,却被一把摔开。 “我的宝贝女儿,凭什么你说给谁就给谁?”周夫人冷着脸道:“我现在就去找嘉敏,问一问她是要我这个娘,还是要赵匡胤!我就不信在她的心里,养了她十一年的亲娘还比不上一个照顾了她一年的男人!”说罢拂袖朝嘉敏的水榭而去。 这半日嘉敏一直和赵匡胤玩闹在一起,她的闺阁装饰很是雅致,有不少供花,香气馥郁,在北地很难见到。 “江南六月城中会开珠兰茉莉花市,这些花都是从广南地区运来的。可以买来戴在头上,也可以像这样折枝放在水瓶中赏玩。娘很少许我出门,我就把钱放在吊篮里送下去从花贩手里买来。”嘉敏一边说着这些瓶花的来历,带赵匡胤在水榭边的竹席上坐下,拿江南的各色花糕酒酿给他尝。 江南的糕点颜色可爱,味道也绵软清甜,再配上桂花酒酿,端地别有一番滋味。 “我们金陵的女孩儿家大多爱拿些鲜花来做糖糕和酒酿之类的,春天摘玫瑰,夏天采荷花,秋天多以桂花入馔,冬天的梅花也可蒸饼做鱼脍,这些我都会,以后可以经常做来给赵哥哥吃。”嘉敏把这些年自己学来的本领说给他听,好令他对自己刮目相看,只是她尚且天真烂漫,并不知道“以后”两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几次赵匡胤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忍住不说,深恐嘉敏知道了以后,会认为自己对她有别样的企图,就不能像现在这样心无挂碍地开心相对,只能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可要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倘若以后赖账我可不依!” 嘉敏笑吟吟地道:“不会了!我学这些的时候满心都在念着赵哥哥,阮娘说正是因为我心里有思念的人,做出来的糕点味道才和别人的不一样,更绵软也更清甜。” 阮娘是秋芙的娘,也是周府厨房的女管事。 赵匡胤每每被她的言语所动,一阵阵发呆,嘉敏以为他是无聊,小声问:“是不是坐着太闷了?” 不待对方回答,起身取来钓具,招手唤道:“赵哥哥,我们来钓鱼好不好?素日爹爹总念我没耐心,才不曾有鱼儿上钩。今天如果钓到了,我就请阮娘做她最拿手的鱼脍来当午膳。” 钓具只有一副,赵匡胤也不曾多犹豫,站在嘉敏身后,握住她的手把钓钩甩进水里。 他很少垂钓,却也知道钓鱼者必是心定人静,似嘉敏这般扭来扭去不停讲话定然不成,可原本也只是陪着她游戏,是以很不在意结果。 “真是的,明明已经咬钩,还是跑了!”钓了半个时辰一无所获,嘉敏闷闷不乐。 赵匡胤笑着哄道:“我听到那条鱼刚才在小声说:‘嘉敏,求求你不要吃掉我!’你一定是听到了,觉得它太可怜,所以就手滑放掉了!” 嘉敏被他逗的大乐,问:“那上一条呢?” “上一条啊!”赵匡胤思绪略动,“上一条鱼因为抬头看见你这般美,就忘了咬钩,匆忙藏起来了。” 这番说辞是将她比作西施了,嘉敏一怔,问道:“赵哥哥,我美么?”说罢仰头看他。 赵匡胤点头,猝不及防间嘴唇碰触到她的额头,唇齿间轻巧地溢出一个字:“美——”《 》 18、翡翠群飞 骄阳似火,芰荷摇香,飘渺的箫鼓声越过围墙传进来,不知是哪家的女儿披红装出嫁,吹吹打打的很是热闹。 周夫人远远看着女儿和赵匡胤依偎在一处,纵是脉脉娇羞,眉间心上却已无法藏住那含蓄的柔情。 或许时间已经让她忘了自己也曾是这般少女姿态,可作为母亲,她又是否真的能狠下心肠陷女儿于两难? “含桃已中食,郎赠合欢扇。深感同心意,兰室期相见。”身后的周宗幽幽道:“夫人,记得你我刚成婚之时,我由于经常外放,一年之中能相聚的时日不多。可你我感情甚笃,每次看到你盼我回家的书信,我便夜不能寐,只想快些把差事办完好回到你身边来。这些年虽然时有争吵,可也算得上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人之一生不过春秋几十载,夫妻相伴的日子占了一大部分,倘若两个人之间没有真挚的感情,那悠长的岁月便只会是一种残酷折磨。我们的女儿这般乖巧柔弱,若不能嫁给一个真心疼爱她的夫君,她以后能得到幸福吗?” 听夫君提及过往,周夫人不免有些动容,却道:“老爷既然知道嘉敏柔弱,赵匡胤出身行伍,如何能懂得疼爱她?我看还是从嘉文雅多情,更教我放心!” 周宗叹息道:“多情的郎君岂是良配?我不过是娶了一房姬妾,你已与我疏离这么多年,从嘉宫里养着多少你是不知道么?” 周夫人辩驳道:“就算如此,你又如何肯定赵匡胤将来不会纳妾?说不定他娶的更多!” “此事我和匡胤提过,他已经答应我将来绝不会纳妾,他的话我信的过。”周宗淡淡道:“夫人,这天下间的男人或重色欲,或重情义,咱那大女婿其实是前者,如果我连匡胤都信不过,那就更加不会信任从嘉。无论如何,我绝不答应把嘉敏嫁给他,我绝对不允许他把嘉敏变成第二个娥皇!” 想到娥皇的处境,周夫人便无法再固执己见,暂时压下了去找女儿分说的想法,随着周宗回房去了。 虽然没有钓到鱼,可午膳还是吃到了阮娘做的鱼脍,且是两个人单独在嘉敏阁中用的膳,说是老爷夫人吩咐的,好令他们多些时间相处。 周家有单独为赵匡胤准备的客房,他晚上倒不必回去客栈。 商量好了明日去游荷花荡,赵匡胤很早就起床,经过嘉敏的闺房,见窗户开着,秋芙正在帮她理晓妆。 盘成灵蛇的发髻婉娈可爱,额上贴着芙蓉花钿,翠环珠钗摇曳生辉。 刚打扮好,养的那只叫“粉团儿”的猫突然跳上梳妆台,打翻了胭脂盒。嘉敏伸手去抓,十个手指头上全染了色,猫却没抓到,皱着眉头有些气恼。 立在窗前的赵匡胤禁不住笑出声,惊动了闺阁里的人。 秋芙慌忙走过来将窗子关上,回头抱怨道:“赵公子也忒随便了些,小姐衣裳还没有穿好,怎能叫他看了去?若是给夫人知道了,又要挨一顿责骂!” 嘉敏却不以为意淡淡道:“若是旁人自然不成,可给赵哥哥看到又有什么打紧!”说罢又将窗子打开,娇声道:“赵哥哥,等我一会儿,很快就好!”复又关上窗子,准备将手洗干净了披上衣裳快些出门去。 秋芙见她这般做派,禁不住问道:“小姐,素日也没见你对任何一个公卿豪族家的公子哥这么上心,单这赵公子你是早也念晚也念,现在还把他和别的人分开而论,难不成你以后还想嫁给他?” 嘉敏脸一红,伸出自己被染红的爪子恶狠狠地威胁:“你再胡说——再胡说我把你变成个花猫脸,叫你今天出不了门!”说罢就朝秋芙脸上抹去。 秋芙一边闪避一边笑道:“小姐……小姐饶命……奴婢再不敢了……你昨天答应过带奴婢去南塘消暑吃冰西瓜的……” 六月天荷花盛开,西洲城的荷花荡里飘着无数用彩灯装饰的画舫,有文人雅士的聚会,也有游女歌舞弹唱,瓜果和酒都泡在河水里,消暑纳凉再好不过。 周家的画舫隐在其间并不显眼,只是热闹的地方待久了也无趣,嘉敏就命船夫将船划远了些,安安静静听赵匡胤抚琴,将远处的喧闹尽抛脑后。 赵匡胤对诗书琴艺并不精研,只是今日景致甚好,再有嘉敏软语央求,就随意抚了一曲。 其实他的琴技并不差,可以说和骑射的本领不相上下。 连秋芙一个丫鬟也听的出来,刚才那些公子千金的献艺在赵匡胤面前简直是贻笑大方,心里琢磨着如此一个丰神俊秀英华内敛的少年郎,大约是少不了爱慕他的多情美人,遂笑嘻嘻地问:“赵公子,在北朝似你这般有身份地位的公子是不是早已婚配或者已有婚约?” 嘉敏诧异地抬眼,她倒还从未想过此节。 “我尚未婚配!”赵匡胤思忖着回答:“这些年一直戎马倥偬,除了嘉敏以外,也不认得什么名门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大约成婚还要再过几年。” 这番话倒也算说的够清楚,秋芙替嘉敏松了口气,念头一转又道:“我家小姐素日最爱《江南曲》,不知赵公子可会弹奏?” 嘉敏嗔道:“秋芙,你想什么呢?赵哥哥只怕是从未弹过《江南曲》,可能都没听过,不必为难他了。” 秋芙掩嘴笑道:“那曲子好学,左右无事,小姐教一教就是了呗!”说罢自下去准备一些简单的饭食当午膳。 船舱里又只剩下两个人,赵匡胤牵着嘉敏的手令她坐在自己身侧,嘉敏就在瑶琴上拨弄起来。 《江南曲》婉约清丽,并不复杂,只是回环往复,恍似柔肠百转,道不尽相思之意。 赵匡胤学的极快,只是他的指法不似嘉敏那般灵活婉转,沉着之中带着含蓄,合奏之时一刚一柔,一张一弛,甚为悦耳动听。秋芙守着煮沸的莲子羹,一时竟忘了熄火。 莲子羹芳香清凉,再配上一碟翡翠芙蓉糕和冰镇水果,大半天时光都在船上消磨。 傍晚却下起了暴雨,嘉敏牵着赵匡胤在雨里走,还学着行人的模样打起了赤脚。 她的脚生的玲珑可爱,踩起水珠似花一般飞溅,端地一副天真无邪小女孩儿姿态。 赵匡胤一时有些失神,本想给嘉敏过完生辰以后就告诉她已经订下婚约的事,可又害怕在嘉敏的心里自己一直都是她的大哥哥,突然变成了未婚夫婿,会令其无所适从。犹疑半晌,还是决定不说。 生辰当天,兄弟们把赵匡胤准备给嘉敏的礼物都带了来,除了碧玉簪琥珀串芙蓉锦琉璃盏以外,还有不少异域奇珍,诸如玫瑰露郁金香之类,全是女儿家喜爱之物。 周宗乐呵呵的示意嘉敏照单全收,自己也递出一个锦盒给女儿:“嘉敏,这是爹和娘给你准备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盒子里是一个文饰灿然的九鸾钗,这等稀世之宝金陵贵女之中怕是不会有第二支。 嘉敏心下暗喜,谢过爹娘,周宗拍拍她的手背,又对赵匡胤道:“匡胤,听说你工于琴技,我正好有一件祖传的名琴,名为‘凤鸣’,今日便将它赠予你,你可不要拒绝!” 周夫人一听脸色大变,那凤鸣琴是周家传了几百年的宝贝,平日里连儿子周宏也难得一见,如今竟然直接当作礼物送出去,真是出人意料。 赵匡胤心思转的极快,凤鸣琴九鸾钗分别送给自己和嘉敏,乃是取鸾凤和鸣之意,主日后夫妻和顺,自然不能拒绝。 那琴此刻就陈在他面前,古朴雅致,见之忘俗。 周宗抬手道:“可否奏一段江南音,好让嘉敏为你舞上一曲?” 赵匡胤尚未来得及答话,兄弟们已经大声叫好,他一时心有所感,就拨弄起了昨日在游船上和嘉敏一起弹奏的《江南曲》。 周宗捻须,合着琴音悠悠吟道:“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翡翠群飞飞不息,愿在云间长比翼。佩服瑶草驻容色,舜日尧年欢无极。” 公子琴音,儒者清吟,和嘉敏柔丽的舞姿交织在一起,乐章回环,罗衣舞袖翩飞如云,满院绚丽的花朵也只成了嘉敏的陪衬。 金钗之年的少女便是这般惹人怜爱,却还没有完全长大。 赵匡胤不觉暗自苦笑——这时光可真有些恼人! 短短三日相聚,过后又是一场告别,好在嘉敏已不是当初那个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儿,两人约定以三年为期,再见之日便会长聚。 只是他走后嘉敏就一直闷在房间里不出来,也不去和女伴游嬉,茶饭不思独自发呆。 秋芙见膳食都冷了,摇着头叹息道:“小姐,这赵公子都已经走了半天了,你这样只是想他就能想饱么?” 嘉敏皱眉道:“秋芙,你不明白,这许多年,我和赵哥哥聚少离多,几年才见上一面,每次也都是匆匆忙忙的。当着他的面我又不能哭,回来了总可以难过一阵吧。” “哎呦我的小姐,你们大哥哥小妹妹的都过了这么多年,他在汴京,你在金陵,几年能见一次不错了。”秋芙狡黠地眨眨眼,“再说了,赵公子不是又和你定了三年之约吗?三年后你嫁他为妻,就再也不用分离了,你说是不是?”《 》 19、彩笔锦书 兰闺戏语纵无太多忌讳,可也实在太轻佻了些。 嘉敏大吃一惊,红着脸骂道:“你这丫头,怎地这般没规矩,编排起这等闲话来?倘若给娘听去了,我免不了又要挨一顿骂,到时候你替我受着么?” “小姐莫急,听我慢慢说!”秋芙年纪要大上几岁,又是旁观者,许多事情自然也看的更清楚些,循循善诱问道:“依小姐看老爷是不是很喜欢赵公子?” “这是自然!爹爹素日总是赞扬赵哥哥侠骨柔肠文韬武略,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这些话他可没有形容过第二个人。”嘉敏满心欢喜,认为父亲的评价甚为中肯。 秋芙笑道:“怕不止是如此吧!那凤鸣琴乃是周家的传家之宝,连大小姐也没让碰过几次,大少爷更是见都很少见,今日老爷竟把它送给了赵公子,小姐难道不解其中的意思么?” 嘉敏登觉迷惑,想着大约是赵匡胤送了她那么多的奇珍异宝,爹爹才把传家宝拿出来当回礼,可这也不大说的过去,毕竟周家也不是送不起贵重礼物的人家。 “小姐,你还不明白吗?”秋芙柔柔地道:“九鸾钗凤鸣琴,鸾凤和鸣比翼双飞,亲儿子都不舍得给的东西,除非是送给亲女婿,老爷这是许婚之意,也就你还蒙在鼓里!” 藏在心底的疑惑就这般突然解开了,嘉敏怔然无语,半晌固执地摇头道:“你不要乱猜,若真如此,爹爹和赵哥哥怎会不告诉我?” 秋芙无奈叹气:“赵公子已经说了,小姐没听明白而已!三年后小姐也有十五岁了,就算尚未出阁,也不能再像现在这样随意和他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见面。赵公子也是世家出身,不会连这般浅显的道理都不懂。除非他没打算一直将你当作小妹子看待,而是想要求娶,不然何来与你长聚一说?” 嘉敏心里直打鼓,颤声道:“秋芙,你说的这些都是猜测,说不定……说不定……赵哥哥并无此心,你会错意了!” 她对婚嫁之事尚自茫然,也无法确知赵匡胤的心意,更何况一个闺中女儿怎好去痴想姻缘,板着脸道:“以后莫要再提起这些了,传出去白白的惹人笑话。” “如何能不提?”秋芙急得跺脚:“难道小姐自己不知道么,夫人这些日子常进宫,听说皇后娘娘意欲将你嫁给某一位王爷当王妃,是老爷没有点头,此事才暂且按下。你如今还这般糊涂,难道是想舍了你的赵哥哥,去给哪位王爷当王妃么?” 嘉敏惊骇,身体一僵,直接坐倒在竹榻上,喃喃道:“怎会有此事?” 秋芙又是摇头叹息:“连府上的下人都知道你和大小姐一样,自小是被夫人当成储妃来养的,小姐今日生辰,皇后娘娘还送来了贺礼,这其中的意思怕是不言而喻。奴婢是瞧着小姐已经有了心上人,还这般茫然不自知,难免替你忧心,这才多了几句嘴。小姐,你不妨自己想想,是想嫁赵公子,还是想嫁某位王爷?” 嘉敏咬着嘴唇用力摇头,心绪烦乱不已,大声道:“我不喜欢宫里的王爷,不想嫁给他们任何一个人!姐夫……姐夫答应过我,若我不喜欢,就可以不嫁……” 秋芙见惊到了她,慌忙道:“好了好了小姐,你不要害怕,你将来定是嫁给赵公子的,他那般宠爱你,定不教你受委屈,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嘉敏茫然失措,半晌喃喃道:“赵哥哥……会娶我么?” 赵匡胤一个北朝大将军,如她这般的江南娇女又怎会是良配? 水榭的凉风吹进来,嘉敏眉头深锁,满脸尽是愁容,更加茶饭不思。 周宗隔着帘帐瞧了一眼,多半已猜出这小儿女的心思,大笑了两声走进来,“这个匡胤也真是的,刚走了半日就托人从扬州送来糕点,说记得你以前爱吃。不就是荷花酥吗?府上随便就能做出许多,我都懒得拿过来了!” 嘉敏听罢嗔道:“爹爹怎可如此,府上做的和赵哥哥买给我的哪里能一样?” 周宗一脸促狭,反问女儿:“哦,是模样不一样,还是味道不一样,爹怎么看不出来?” 嘉敏一张俏脸通红,低着头小声道:“就是不一样嘛!” 秋芙将仆婢手中的糕点接过来趁机道:“只是分别了半日,赵公子就这般惦念小姐,正好小姐还没用午膳,不如就吃这个吧,赵公子送的自然香甜些!” “哦,还没用午膳?”周宗皱眉道:“爹爹本还有事告诉你,既然你这般愁闷,就算了吧!” 女孩儿家好奇心盛,当下拉着父亲的衣袖跺脚道:“爹爹怎么说话只说一半呢?女儿并非愁闷,只是舍不得和赵哥哥分离罢了!” 周宗斜睨她,清了清喉咙道:“几个月前匡胤向我提亲,意欲求娶你,我琢磨着他是北朝人,你嫁过去多有不便,就拒绝了!” 嘉敏花容失色,连连后退几步,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 秋芙也急了,嚷道:“老爷,你怎么给拒了呢?难道你也像夫人一样,打算将小姐嫁进宫里去当王妃么?可小姐不喜欢啊,你明明是最知道她的!” 周宗冷哼一声道:“我家的宝贝女儿是谁想娶就娶的么?莫说是他赵匡胤,就算是大周的皇帝来了,我也照拒不误。”看着嘉敏煞白的小脸又数落道:“这个匡胤也真不像话,我女儿才十二岁,哪里就能嫁为人妇?所以我让他等三年之后再来,眼下只是签了封婚书订亲了而已!” 这一波三折的说辞直把嘉敏主仆给听懵了,半晌才醒悟过来并未拒绝,而赵匡胤的三年之约果然意味深长,下次见面便是直接来娶亲。 想来女儿乍闻了此事,定有诸多心思难以安宁,周宗朗声道:“嘉敏,匡胤对你有年少救助之恩,又有如今的真切情意,将你嫁给他,爹爹放心!”说罢又仰头大笑着离去。 虽说这些年嘉敏与赵匡胤之间早已暗生情愫,可突然间被许了婚也很是惊诧错愕,茶饭不思之余又开始坐立不安,直折腾到太阳落山也没个消停。 秋芙无奈规劝道:“小姐,你这究竟是想嫁给赵公子,还是不愿意呢?如果不愿,去和老爷说明白,他自会想办法退了这门亲,不必你在这里忧心忡忡,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嘉敏幽幽道:“爹爹将我许给了赵哥哥,我自然是愿意的。”说罢低下头,一张俏脸绯红,显得益发楚楚动人,“可总归不是赵哥哥亲口告诉我的,我又怎能确定他与我是一般心思?” 秋芙想了片刻,走到书案旁开始研磨,缓缓道:“我听老爷说赵公子眼下因军务在扬州盘桓,如若小姐无法确知赵公子的心意,何不写封书信于他,也好问清楚?” 嘉敏蹙眉,思量片刻将自己随身的丝帕取下,提笔在上面写下一首诗文。 她自幼习的是魏夫人的簪花小楷,字体清丽隽秀,秋芙看不大懂,却也知道此法比写信更教人心动的多。 扬州距离金陵路途不远,丝帕到晚上就送到了。 赵匡胤展开一看,借着月光幽幽吟诵出来:“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辞曲纵然温婉,思念之情却藏不住。 想来是嘉敏已经知道了订亲之事,这才有所回应。只怕她今晚也像自己一样夜不能寐,独自徘徊于风露之下,焦急地等着他的回信。 赵匡胤转身回房,提笔便要写回信,可却一字未落,只觉书信已经无法将心绪说出来,思虑片刻连夜骑马回转金陵。 此时此刻,送出了丝帕的嘉敏也自彻夜难眠,躲在罗衾里暗自后悔白天的冲动举动,那辞曲的表达着实直白了些,也不知道赵匡胤看后会不会笑她。 纵然这些年他们之间情谊颇深,可多半也是因幼时的那段经历留下的记忆太过深刻,如果他一直拿自己当小妹子看,又哪里会生出与自己一般的缠绵情愫来? 越想越觉懊恼,半夜告诉秋芙天亮以后要去鸡鸣寺烧第一炷香,希望菩萨保佑自己的这番心绪能得到一个好的结果——自己或许不想一直都当他的小妹子吧! 礼佛的东西要提早准备,嘉敏又起的早,车马在天微微亮时就朝鸡鸣寺行去。 到了山寺门外,突然听到秋芙欢快的声音喊:“小姐,你快看!” 嘉敏诧异,掀起帘帐,见那山寺下的白玉石栏杆边倚着一个人,青衫落拓意态安闲,一双眼眸正瞧着她,唇角微微泛出一丝笑意。 嘉敏又惊又喜,下车朝他跑过去。 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四目相对就好像说完了一切想说的话。 赵匡胤也并不想再遮掩什么,伸出手臂把嘉敏抱在怀里,柔声道:“嘉敏,我曾经答应过你,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都不会疼爱任何一个人超过疼爱你!这是一生的承诺,我不会忘记的!” 嘉敏在他怀里眨眨眼小声回应:“赵哥哥,我们去拜佛好不好?娘说鸡鸣寺的佛陀最灵了,只要许了愿就会实现。我……只愿以后都不会再和你分开!”《 》 20、纤云弄巧 今日荷花生辰,采新莲敬奉佛前,听讲佛法。 诚心礼佛毕,两人从寺中走出来,到附近的玄武湖散步,连绵的水榭杨柳石桥亭台半数已聚集了消暑纳凉的人。 秋芙很是机灵,跑到不远处的八角凉亭里给游人分发些银两,空出地方来,二人方有机会互诉衷肠。 “昨夜接到锦书便不能成眠,只想赶来与你一会,把没说的话都说出来。”赵匡胤抚着她的秀发道:“嘉敏,自你幼时我们就已相识,那一年多朝夕不离,原本以为这段缘分也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对孤弱的你给予救助,事毕就散落天涯,相见无期。可那些年我独自一人落拓江湖,竟没有一日不在思念你,多想自己能够一直带着你,大哥哥小妹妹的,即使无家也似有家。后来你一年一年长大,有一天我突然惊觉到自己对你的情义已然发生了变化,我……竟不想……再做你的哥哥!我想……以后天天都和你在一起,朝朝暮暮再不分离!” 嘉敏轻抬首,如水的眼波撞上他深沉的眸子,幽幽道:“自打昨日听爹爹说了订亲之事以后,到如今还觉得像是在做梦一样。一天之内,我已经不再是你的小妹子,而是未过门的妻子。纵然还不大懂得如何做一个妻子,可总还有三年之期,大约慢慢学,也总学的会。” 赵匡胤摇头柔声道:“你不需要再学做什么了,这世间哪里还有女孩儿如你这般柔顺乖巧机敏可爱?我娶你,也并不是想你为我操劳家务生儿育女,只是想以后能让你永远如现在这般无忧无虑快活安静的度日。能这般相守一生,余愿足矣!所以,不要让自己那么辛苦,我会心疼。” 嘉敏红着脸轻颔首,低声道:“那这三年我会在家中为君缝衣制裳,春夏的长袍,秋冬的大氅,还有珠冠翠带锦靴文履,一年做两套,做满三年,随着嫁妆一起带入赵家。愿这一针一线可牵动神灵,护佑你我白头到老一世不离。” 赵匡胤抱她在怀,仰头叹息:“愿苍天垂怜,莫辜负你我这一世的深切情意。” 石守信和王审琦赶来,报告说前线有加急军务,要即刻回返,两人又匆匆离别。好在该说的话都已说完,只等时光暗度,它朝再聚首。 七月兰秋,八月南宫。 立秋前数日,罗云复叠,细雨廉纤,金风欲来,炎景将褪,梧桐满院,玉枕生凉。 立秋当日却打雷了,周宗放下手中的书卷眉头道:“‘秋縠碌,收秕谷。’立秋日雷鸣,主稻秀而不实,这江南的百姓今年怕是要遭殃了。”说罢咳嗽起来。 嘉敏将熬好的药送来书斋,正好听到他这番言语,规劝道:“爹爹你为朝廷社稷操劳大半辈子了,如今也该好好歇歇,安心把病养好,至于其它的就不要再多想了。” 听得女儿这般软语劝解,周宗心下一喜,抬手摸她的脸颊,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又吃了一颗桂花糖,叹息道:“乖女儿,这些日子幸好爹爹身边还有你,想到以后要送你出阁,实在心有不舍。” 嘉敏脸颊绯红,小声道:“姐姐出阁之时年方十九,我也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嫁。” 周宗却摇头道:“那怎么行?匡胤年纪已不轻,全是因为怜爱你稚弱,恐不舍得离开双亲,才定了三年之约,怎可让他再多等三年?在爹爹眼里,你和匡胤的婚事是最重要的,只要你嫁给了他,他这一世都会好好呵护你,到时候爹爹也就放心了。” 说到此处也不觉心酸,他这一生有三个子女,儿子周宏娶了公卿世家的嫡长女,虽说门当户对,二人脾性却不大合,日子过的鸡飞狗跳;大女儿娥皇嫁给了将来的国主,可福气太薄,幼子夭折,才子夫君又很是多情,这两年竟有半数时间缠绵病榻,也没个见好的时候;唯独小女儿的亲事十分满意,盼着自己在世的时候好好替她办了,心里总算是个安慰。 然而周夫人却十分不解为何丈夫如此看重赵匡胤,她刚从宫里回来,听了父女二人的对话,便站在门外发怔,直到嘉敏发现了她。 “娘,你回来的这般早,是不是姐姐大好了?”嘉敏开心地问。 周夫人回过神勉强笑道:“你姐姐是好些了,她还说想你七夕进宫去看她,所以我就早些回来了,想着帮你做些准备。” 这许多时日都未曾进宫探望姐姐,嘉敏不曾犹豫就点头了,可周宗却神色微妙,欲言而又止。 七夕节前街市上就有卖“巧果”的,嘉敏最是爱吃,那种用糖水和面绕成苎麻绳形状的点心,放进油锅里炸的酥脆,俗称“苎结”。想着宫里大概不会有这等吃食,就买了些打算带给姐姐。 周娥皇看了只是微笑,说自己倒是想尝尝,只是太医叮嘱她饮食清淡,这等油炸的食物已经许久不碰。 刚好李煜也在侧,随手拿了一个尝尝,点头道:“又甜又脆,倒是别有一番风味。今夜乞巧,不妨就置此巧果一盘,想那天上的牛郎和织女或许也爱此物!” 周娥皇掩嘴笑道:“明明是你自己贪嘴,倒推给了神仙。嘉敏带的不少,你喜欢的话装两盘回去慢慢吃。” 李煜听罢无奈起身道:“我知你们姐妹许久未见,大概是嫌我在这里碍眼,我这便走,你们好好说说话。嘉敏,晚上宫中开大宴,我担心娥皇身体不支,你留下来照顾她可好?” 嘉敏点头道:“姐夫放心,我自会守在姐姐身边照顾好她的。” 李煜笑道:“总归是亲姐妹教人放心些,那就拜托你了!” 待他走后周娥皇勉力笑道:“其实这次拜托母亲带你进宫,本意就是为了帮我。宫中盛传我已命不久矣,许多人觊觎中宫之位,闹得朝野不宁。母后娘娘甚为烦忧,这才想出开七夕大宴这个办法,命我着盛装带宫嫔和金陵贵女一起拜月乞巧,好平息谣言。” 此事嘉敏也略有耳闻,未免心疼姐姐病体沉疴却还要如此操劳,宽慰道:“姐姐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不会有事的。” 周娥皇似乎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说什么,其实这些年她的病情一直在加重,就算太医不向她吐露实情,自己心里也多半有数。念着父母已老,儿子年幼,不免心酸落泪。 左右宫婢皆悲戚,嘉敏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侍奉完汤药看护她睡下才走出去散闷。 钟氏皇后对此次七夕夜宴尤为重视,宫人早早以青竹戴绿荷系于庭中当作承露盘。到了晚上,已婚夫妇会陈瓜果焚香跪拜于中庭,饮清露以证夙缘,望双星保佑夫妻和顺恩爱美满。 傍晚,周娥皇下床梳妆,她曾创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之妆,风姿绰约婉丽端雅,为南朝宫人竞相效仿,今日也是做这等装扮。只是厚施脂粉亦无法遮掩病容,好在只是参加夜宴,想来旁人也不大瞧的出来。 梳妆毕,颤颤巍巍站起身,突然大口喘气,颤声道:“嘉敏……我……我不成了……”话音落一口鲜血喷出来,连衣襟也染红了。 “姐姐……”嘉敏花容失色抱着她倒下的躯体大声哭喊:“姐姐,你不要吓我……” 好在母亲并李煜和钟皇后都等在寝房外的花厅里,听得声响全都进来了。 李煜慌忙把已昏迷的妻子抱到床上,命人快去传太医。 钟皇后面色一寒冷冷道:“且慢——” 众人吃惊不已,听她又屏退宫婢,缓缓道:“从嘉,你总该知道今夜七夕之宴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如果此刻传出娥皇吐血病倒的消息,后果如何你能想象的到吗?” 见李煜恍然不知所措,嘉敏哭道:“皇后娘娘,姐姐已然如此,还顾得上什么七夕之宴,难道不是她的性命更重要么?” 钟皇后皱眉道:“嘉敏,你尚且年幼,对朝中之事茫然不知,哀家不怪你。可非是哀家不近人情,兹事体大,眼下必须先想办法解决夜宴的事才行!” 周夫人急道:“皇后娘娘,娥皇如今哪里还参加的了夜宴,求你不要再为难她了?” “娥皇自然是不成的!”钟皇后心思急转,突然看向嘉敏道:“眼下想要马上请太医来给娥皇诊治倒也不是没办法……” 李煜泣道:“母后,什么办法你快说呀,再晚一些我怕娥皇支撑不住。” 钟皇后沉声道:“哀家瞧着嘉敏的体态和模样都和娥皇有几分相像,若由她能扮成娥皇来参加夜宴,大约也可以以假乱真,那这场风波自然也就平息了。” 嘉敏怔然不语,和李煜面面相觑。 听皇后的意思乃是让嘉敏代替娥皇之意,而且这个“代替”会否演变成“取代”怕也难说,周夫人不禁也有些慌张,颤声道:“皇后娘娘,此事怕是……” 她想说“使不得”,钟皇后却凉凉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此事非但关系到娥皇的性命,还有仲愚将来的储君之位能不能坐稳,本宫想周家不至于这般不识大体,你说是不是,周夫人?” 周夫人惊骇不已,可她也不得不承认皇后的深谋远虑,只得回头规劝嘉敏以大局为重,权且如此行事。 嘉敏无奈只得应许,初次扮起高髻纤裳及首翘鬓朵的妆容,只是她身量不足,尚且撑不起这宫装。 李煜瞧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遂小心陪在身侧,开宴时钟皇后特意将宫灯灭了数盏。虽有宫嫔盯着嘉敏的脸,觉得有些怪异,可看不真切,只得向同伴摇了摇头,示意并不确定。 依照钟皇后的指示,嘉敏足足在风露中坐了两个时辰,还饮下一些甘甜蜜酿,期间身体并无异样。 到后半夜,承露盘中已接了不少露水,钟皇后遂命宫人将荷叶取下来送到已婚夫妇手中,再由李煜和嘉敏带着众人跪于拜月台祭神明。 那荷叶盘中的露水是要夫妇二人一起喝的,嘉敏有些为难,可又不敢说什么,只是泪盈盈地低头。 李煜情知委屈了她,小声道:“嘉敏,今夜你只当自己是娥皇,若实在过意不去,事后姐夫再好好向你赔不是!” 嘉敏无言以对,此事她若不应下来,太医就无法前来救治姐姐。如今走到这般地步,隐隐觉得愧欠自己的赵哥哥。转念又想赵匡胤乃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大约也不会怪她,遂轻颔首。 两个人捧着那荷叶露盘凑到嘴边啜饮清露,余人皆随之。 待祭礼结束,返身回宫之时竟被宫人踩到了拖地的裙摆,嘉敏惊呼一声向后倾倒。 李煜慌忙伸出手臂去抱她,“嘉敏小心——”《 》 21、飞星传恨 凉月如眉,河汉清浅。 正在二人惊魂未定之时,发现所有宫婢贵女的目光皆停在了嘉敏脸上,有人小声道:“不是周娘娘,是她胞妹周二小姐!” “怎么回事啊?太子妃娘娘呢?” “就是……这什么意思……” 钟皇后神色淡然,也不做任何解释,不耐烦地道:“夜已深,都散了吧!” 周夫人在一旁瞧的清楚,再则那踩倒嘉敏的宫人也正是皇后宫中的,只怕是得了旨意故意为之,想到这里不免心下直打鼓。 回头看嘉敏依旧一副茫然无措的样子,禁不住有些心疼,想着女儿天真无邪,又哪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单只娥皇那一关怕都不好过,更何况她心里只有那个赵匡胤,只怕是死也不愿! 回到寝处,嘉敏难免心烦意乱,刚卸了妆李煜突然到访。 一个青年男子深更半夜闯入女子寝处,也没个阻拦之人,嘉敏慌张地躲起来,秋芙出面应对道:“太子殿下何故如此失仪,若是传扬出去,败坏了我家小姐的名节,如何使得?” 李煜急道:“我只是想来瞧一瞧嘉敏,方才之事让她受惊了,思来想去放心不下,所以才不顾礼仪跑过来。嘉敏,你出来见一见我可好?” 嘉敏躲在帘帐后瑟瑟发抖,颤声道:“姐夫,你请回吧!夜宴之事尚且未曾惊到我,可你若再不走,我可要吓死了。” 李煜还想闯进去见她,被秋芙勉力拦下呵斥道:“太子殿下,这皇宫是你家,自然是想去哪里去哪里,可我家小姐是你妻妹,你总该避嫌才是。再则此事让大小姐知道了,你又如何向她解释?” 想起病重的娥皇,李煜这才作罢,大声道:“嘉敏,我生性多情,虽说身边有不少宫嫔,可这些年也总是偏宠你姐姐多些。无奈娥皇红颜薄命,我与她大约是情深缘浅。今夜之事乃母后特意安排,她的心思我自然是明白的,而且也默许她这么做了。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不要害怕,将来我定不负你,定然会像宠爱娥皇一样宠爱你……不……我会宠爱你比宠爱娥皇更甚,你要相信我,好不好?” 这番话嘉敏半数听不明白,或许是只顾得紧张害怕,是以并不曾听在耳里。见他终于走了才松一口气,从帘帐后面出来。 秋芙却神色复杂,颤声道:“小姐,太子殿下刚才是不是在说要让你取代大小姐之位,做将来的皇后?” 嘉敏直吓的花容失色,连连后退跌坐在床上,喃喃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姐夫……想娶我?” 主仆二人彻夜难眠,黎明之前才迷迷糊糊睡了片刻,没多久就被周娥皇宫里的人叫醒,说是太子妃娘娘有请。 嘉敏来不及梳洗,只匆匆洗了把脸就过去了。 周娥皇一脸怒容,沉声问道:“听说昨夜是你代替我参加七夕夜宴,还和你姐夫共饮一片荷叶清露?” 嘉敏小声辩解道:“是皇后娘娘吩咐我这么做的……因为姐姐当时昏迷……” “住嘴!我周家累世公卿,家风雅正,究竟是怎么养出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我还没死呢,你就胆大妄为勾引姐夫,是想快些取代我么?”周娥皇怒火攻心,低下头一阵剧咳。 嘉敏尚自疑惑不解,宫婢秋心皱眉斥道:“二小姐,你不顾念姐妹之情也就罢了,这等事情怎可重复说与你姐姐听?” 嘉敏茫然失措,“我是怕姐姐误会,所以才想要解释……” “误会?”秋水冷笑,“现在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你想要取代大小姐做未来的皇后,还谈什么误会?” 嘉敏惊恐万状地摇头颤声道:“没有这回事!” “碧螺——”周娥皇头也不抬,将一个宫婢叫上前,冷冷道:“昨夜太子在二小姐房里说的话你可是记的一字不差?说给她听!” 那宫婢碧螺颤巍巍地磕头,而后果真把李煜的话一字不差复述下来。 说到“宠爱你比宠爱娥皇更甚”之时,周娥皇的眼神冷漠与怨毒交织在一起,冷笑道:“我的好妹妹,你果然是长大了,我可真是好奇,你究竟是什么时候瞧上你姐夫的?” 嘉敏摇头否认,哭着想要辩解,秋心瞧着她的模样厌恶地道:“太子自来风流多情,定是二小姐这等楚楚可怜的模样打动了他,二人才暗通款曲,背着大小姐行苟且之事!” “我没有——”嘉敏崩溃大哭,全然不知宫中的流言究竟传成了什么样子。 秋芙也吓的面如土色,颤声道:“秋心姐姐,我天天随侍在二小姐身边日夜不离,她与太子之间一清二白,你怎可这般辱她?”说罢又转头对周娥皇道:“太子妃娘娘,太子昨夜的确闯入了二小姐房中,可二小姐并未与他相见,更不存在苟且。那番话他也的确说过,可二小姐连听都没有听进去,她根本就不爱太子,你要怪也该怪自己的夫君多情才对,怎可这般斥责二小姐?” 周娥皇原是个端雅娴丽的女子,这些年也从未苛待过宫人,可也未有宫人如秋芙这般顶撞过她,一时气不过,怒道:“一个小小的奴婢而已,也敢这般出言无状。秋水,掌嘴——” 秋水暗惊,她本是秋芙堂姐,两人自小也甚亲厚,这些年随周娥皇进宫,主仆情分自然也不浅,可到如今才知道主仆永远是主仆,主人在下命令的时候大约也不会考虑仆人的难处。 她缓缓走上前,看着秋芙,片刻一巴掌狠狠打上去,秋芙的半边脸颊登时红肿,含泪看着堂姐不再言语。 嘉敏料想今日之事是解释不清楚了,抱着秋芙泣道:“姐姐,秋芙说的全都是实话,若你不信,妹妹也无话可说,烦请你不要再打她了,不能消气的话打我便是!” 周娥皇冷冷道:“她一个仆婢说话不知轻重也就罢了,你也一样糊涂么?太子怎会有错?就算他瞧上了你,也定是你在他面前献媚邀宠,才引他做出此等失仪之事。至于你,自认为还清白得了么?” 嘉敏惊骇,全然不解自己为何已不再清白,难道说男子闯女子寝室,也是女子之过吗?思虑片刻道:“我确实清白无辜!” “竟还不知错么?”周娥皇一脸厌倦之色,冷冷道:“现在大半个皇宫的人都在等我什么时候死,我也自知时日无多。只是待我死后,望你不要披麻戴孝出现在坟前,没得教我死了还要犯一通恶心!” 嘉敏难以置信地看着姐姐,想到以前的亲厚情谊,只觉心酸不已,若说她有什么错处,只怕也比不得姐姐这番话更教人伤心。她不再多说什么,哭着跑出去。 周夫人来看大女儿,正好撞见了此情形,想要去追嘉敏,又放不下娥皇,一跺脚禁不住数落大女儿道:“娥皇,昨夜之事乃是皇后一手安排,嘉敏明明是为了救你才勉强答应下来的,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单凭几句流言就这般骂她?” 周娥皇惨然苦笑道:“娘,你也是觉得女儿快死了,才这般偏宠嘉敏的么?” “你这是什么话?”周夫人又是心痛又是无奈,将宫婢全都屏退,皱眉道:“要太子纳嘉敏为宠之事全然是皇后的主意,她那日对我说仲宣死的不明不白,难保不是遭了后宫的暗算,眼下太子仅剩仲愚一条血脉,无论如何也要保全他,那么将来立谁为后就不得不考量。” 周娥皇听罢不由打了个冷颤,泣道:“仲愚……仲愚……我死之后谁来保护我的仲愚?难道说……母后娘娘是因为这个才挑中嘉敏的?可周家女孩不少,为何一定要选嘉敏?” “周家女孩儿是不少,可从嘉是什么人你难道不了解么?”周夫人叹息道:“他生性多情,耳根子又软,你这些年虽说专宠后宫,他也还是纳了别人。抛开段贵妃不说,那个窅娘如若不是出身低贱,但凡她是世家女子,你认为从嘉不会抬举她么?她的品貌,周家除了嘉敏,可还有人压得住?” “窅娘……”周娥皇眉心紧蹙,露出些许痛苦之色。 后宫之中容貌能与她一较高下的,便只有这个窅娘。不过她是采莲女出身,又曾卖身酒楼为舞妓,是以太子虽纳她为宠,却不能给予正式名分。 若说得宠,自己长久卧病在床,花容憔悴,已有将近半年不曾侍奉过太子,又哪里敌得过她? 想到这些,周娥皇无可辩驳,登时沉默不语。 周夫人见说动了她,接着道:“你当初交代娘在堂妹中挑选一个女孩入宫来侍奉从嘉,娘就知道你是想着自家堂妹以后多半还能替你保护仲愚。可你想过没有,后娘就是后娘,等她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仲愚怕是就成了眼中钉,他的地位能安稳吗?” 周娥皇心越来越凉,闭目道:“所以只能是嘉敏么?她年纪小,就算将来为从嘉诞下子嗣,至少要过四五年,那时候仲愚也差不多大了,自有朝臣拥护,她的孩子便不足为惧!” 周夫人含泪点头,禁不住泣道:“果然你还是明白皇后娘娘的心思的!只是可怜了我的嘉敏,还只是个花骨朵,都没来得及长大,教我怎么忍心?” 周娥皇听的心烦,暗觉母亲有些偏心,冷哼道:“再怎么样她也是将来的皇后,难道还委屈了她不成?” 周夫人一怔,喃喃道:“这皇后嘉敏未必愿意当!娘告诉你实话吧,是从嘉喜欢嘉敏,而嘉敏喜欢的是赵匡胤。非但如此,你爹爹已经给他们订了亲,只待三年后完婚。她早已当自己是赵家的人,可全然没有觊觎你后位的意思,这么说可能教你放心?” 周娥皇初闻此事,脸色竟出奇的怪异,瞧不出是喜是忧。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心里一直装着一个秘密,就是曾经偷偷爱慕过那个送嘉敏回来的北朝少年。那个英武俊朗肩头似乎能抗下整个天下的少年,他与李煜全然不同,却似乎更加容易令女子心动,只是没人知道这个。 “那赵匡胤爱她吗?”周娥皇失神地问。 “赵匡胤对嘉敏何止是爱,简直是捧在手心里!”周夫人感慨,“若非看在这一点上,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将嘉敏嫁给他的。” “从嘉爱她,赵匡胤也爱她,她命可真好!”自己动心过的两个男人竟都倾心于妹妹,周娥皇心如死灰闭目苦笑道:“我竟是一点也比不得她么?” 周夫人瞧着她神色哀伤,自是心疼不已,抚着她的肩膀安慰道:“娥皇,其实从嘉一直都很爱你,而嘉敏只不过是个尚未长大的小女孩儿,比不得你风华绝代仪态万方。这些事情你也别往心里去,反正她是不可能跟你抢从嘉的,你好好的把身体调养好,就什么也不会发生了,你说是不是?” 周娥皇贴着母亲的怀抱冷笑:“娘,你知道我这么多年在宫里都知道了什么吗?男人总是会贪恋女人的美色,可又总是无法护女人周全,越是貌美的女子越是没个好结果!嘉敏容色倾城,只怕将来下场比我还要凄惨百倍,你说这对她而言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娥皇,你……”周夫人大惊失色,嗔道:“就算你心中有怨气,也不该如此咒你妹妹,若日后一语成谶,可如何是好?” 周娥皇不以为意,淡淡道:“你猜从嘉和赵匡胤谁能够得到嘉敏?一个北朝天将,一个江南国主,龙争虎斗,最终结果会不会是两败俱伤?” 此时的周府,周宗站在庭院中望着漫天的浓雾和隐约出现的白虹,神色凝重自言自语道:“白虹贯日,荆轲刺于秦,此乃大凶之兆!难道说是我江南国主有难?”《 》 22、银汉迢迢 在浓雾中奔跑了许久的嘉敏终于停下来,抱着湖边的柳树大声哭泣。 秋芙追上来疼惜地道:“小姐,大小姐只是一时愤慨,说些气话而已,你可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嘉敏伤心道:“我不怪姐姐伤我,只是眼下宫中流言甚巨,且不论我一个尚未出阁的女子处境如何,倘若给赵哥哥听了去,不知他又会作何感想?” “小姐若是担心赵公子会因此而误会,我想大可不必!”秋芙柔声规劝:“赵公子为人如何只怕小姐比谁都清楚,他岂是那种轻信流言之人?怕是知道以后只会心疼小姐,恨不得插翅飞到你身边来,好好的安慰你,好教你不再这般伤心哭泣!” 嘉敏擦干眼泪,哽咽道:“你说的对,赵哥哥从不教我受委屈的!” “小姐,眼下之事颇为棘手,倘若太子真的要纳你入宫,那岂不是毁了你和赵公子的姻缘?”秋芙提醒,见她一脸惊恐之色六神无主,慌忙道:“依奴婢看,小姐你不妨现在回去写信把宫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赵公子,他是你未来的夫君,自当为你拿主意,如此可好?” 嘉敏点头不止,当下和秋芙匆匆出宫,回到家中就开始伏案写信,泪痕滴落纸上,将几个墨字洇的模糊不清。 周宗听说女儿一大早红着眼睛跑回来,心下暗觉不妙,前来探望,正好碰见秋芙拿着书信走出来,随口问道:“这是给谁的信?” 秋芙想着老爷素来疼爱二小姐,犹疑片刻,将宫中发生之事尽数讲出来。 周宗面色凝重道:“昨日收到宏儿的书信,说匡胤如今在扬州盘桓,似是周主有意命他攻打江南。信就送去大少爷那里吧,再由他交给匡胤,大约不出两日就有回音。” 秋芙照做,还用银钱打赏了送信的小厮,嘱咐他越快送到越好。 周夫人晚些回来,谈及两个女儿的状况不免心酸落泪:“今日皇后召我去寝宫,有太医在侧,竟直接对我说娥皇怕是不成了……” 周宗听罢也自老泪纵横,抱着夫人默然无言。 “皇后想让嘉敏进宫,取代娥皇!”周夫人沉声道:“她还说不如此做的话,后宫难定,仲愚之位危矣!” 周宗叹息道:“夫人,我已选了匡胤做女婿,此事是不会更改的。皇后乃是为了自己儿子的后宫稳固才执意要嘉敏,难道我们就不能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吗?嘉敏自小就认定了匡胤,你难道忍心将他们拆散?” “可皇后……”周夫人还想辩解,被丈夫挥手打断,当下也不便再多说。 其实钟皇后对她恩威并施,明里暗里告诉她如若此事不成,周夫人以后将无法在金陵贵妇中立足,大约只能回扬州老家凄惨度日孤独终老。 过了两日,周宗带嘉敏去鸡鸣寺礼佛,在僻静的禅院里,赵匡胤已经等候多时。 两人甫一见面,嘉敏就泣不成声,在她的思绪里还不如何担心姐夫要娶自己,反倒是姐姐的话令她伤神不已。 赵匡胤将她抱在怀里安慰,柔声道:“嘉敏,别难过了!你姐姐斥责你也并非全然是因为流言之故,她重病沉疴,心绪不佳,说的也都是气话,自然是当不得真的。” 嘉敏楚楚可怜地点头,听他叹息道:“昨晚我已与岳父商量不再守什么三年之约,尽快挑个日子让我们完婚,以免夜长梦多。” 嘉敏的脸登时红了,半晌说不出话,若说她已做好为人妇的准备,大约是不准确的。 赵匡胤明白她的疑虑,缓缓道:“我都想好了,成婚以后先将你带去绛州的姑母家,由姑母代为照顾,待你过了及笄之年再行夫妻之礼,你看可好?” 嘉敏低眉垂首小声道:“婚嫁之事自然是由爹爹和你拿主意,我听话便是!” 两人只小聚了一会儿,周宗便来了,竟也不多寒暄,直接道:“匡胤,我刚去合了你和嘉敏的生辰八字,下个月初六乃是黄道吉日,宜婚嫁,你和嘉敏的婚事干脆就定在那一天好了。” 赵匡胤轻皱眉道:“岳父,下个月初六,距离现在只有十天,我怕是难以准备万全。” 周宗摆手道:“我知道你的疑虑,眼下是非常时期,顾不得许多。我已吩咐宏儿将扬州的老宅收拾一番当作婚房之用,婚仪之事一切从简。只有你尽快将嘉敏娶走,此事方可告一段落。否则等到中秋宫宴,皇后再召嘉敏入宫,还出不出得来就难说了。” 赵匡胤想来不错,拱手道:“匡胤谢过岳父!欠嘉敏和周家的日后自然补上。” 刚这般急急忙忙说定,小厮就来禀报说皇后和太子来进香,听说周大人和二小姐也在这里,特来宣旨一见。 嘉敏登时慌了神,周宗镇定道:“匡胤,你快走吧!这里的事我还应付得了,不会让嘉敏吃亏!” 赵匡胤无奈,将嘉敏抱在怀里安慰道:“不要害怕,我很快会来带你走!” 嘉敏强自镇定地点头,在周宗的催促下和他分开,待他走后父女二人这才去面见皇后和太子。 皇后选的禅房竟与他们相距不远,周宗面不改色地带着嘉敏一起觐见。 钟皇后笑容可掬地道:“周大人今日进香怎地没带夫人来?” “今日是带小女来散闷,故而不曾携夫人一同前来。”周宗冷淡的语气中暗含着些许不满。 想来钟皇后也是听明白了,低头喝了一口茶水浅笑道:“哦,是嘉敏不开心么?” 周宗皱眉道:“倒也没什么,只是宫里传出了些不太好的流言,嘉敏不知道如何招架,所以这几日总是闷着。我好不容易才哄了她出门,没想到竟又碰见了太子!” 李煜听了此话难免心下愧疚,满眼歉意地看向嘉敏,却见她一直低着头,一副柔态不胜娇的模样,很是惹人怜。 钟皇后瞥了儿子一眼,知道他急着和嘉敏说话,只得又对周宗笑道:“流言之事哀家也听了些,的确是从嘉思虑不周,惹得嘉敏被人耻笑,又被娥皇怨怼,今日带他来就是向嘉敏赔不是的。从嘉,你有什么话就快说吧!” 李煜上前两步,嘉敏不自觉后退,他只好止住,柔声道:“嘉敏,那天晚上是我唐突,教你受惊。你这几日可好?” 周宗把女儿护在身后,怒道:“嘉敏好不好,太子长着眼睛不会自己看么?不知你出宫来见嘉敏,娥皇是否知道?” 李煜当下面红耳赤,情知自己对嘉敏的那些心思逃不过他的法眼,只好强自应对道:“回岳父的话,是娥皇劝我来看嘉敏的!因为我的过失,她对嘉敏多有斥责,而今已有些后悔,才特意嘱咐我好好的安慰嘉敏,让她不要再伤心难过。” 听见姐姐似乎已原谅了自己,嘉敏诧异地抬首,正撞上李煜如蜜糖一样黏在她身上的目光,惊慌之下再次垂下头。 周宗淡淡道:“此事嘉敏原无过错,完全是无妄之灾。再则,我嫁女十载,纵然娥皇此刻性命垂危,总归还是个活人,太子殿下,你说是不是?” 李煜被他面刺,黯然点头。 他的确不应该在妻子尚且活着的时候就对小姨妹心生喜欢,可他自青年时便是个多情才子,加上生在皇家,本也没有节制情感一说,加上母亲推波助澜,这才行为失当,愧对妻子,也惹的岳父不快。 周宗见他面有愧色,也不好过度指责,语气渐变柔缓:“殿下,娥皇这些年在宫中蒙你恩宠,也过了许多年快活的日子,她红颜薄命,怨不得人。只是有些事情总要等她身故以后再做安排,不然非但寒了她的心,也让我们这些还要继续活下去的人背负一辈子的罪孽,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李煜惨然垂首,竟泪落不止。 钟皇后心疼儿子,忙道:“从嘉,你岳父教训的是,我们还是先回宫看看娥皇吧!你已向嘉敏道过歉了,想来她也原谅你了。嘉敏,对不对?” 嘉敏纵然心下并不情愿,可也不敢驳皇后的面子,只好轻轻点头,小声道:“盼姐夫回宫以后能多照顾姐姐,她待你情深意重,切不可辜负了她。” 此话全然是出自真心,听在李煜耳里却好像是赌气的言语,他深深看了嘉敏一眼,才随母亲离去。 钟皇后知儿子愁思,出了寺门就安慰他道:“嘉敏顾念姐妹之情,心有疑虑也在情理之中,你莫要伤怀。再过半月就是中秋宫宴,母后命周夫人带她入宫来与你一会,到时候有什么话你再好好与她说!” “多谢母后!”李煜心想大约也只有如此了。 荷月已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桂花香。中秋宫宴,那也没几天了。 因婚嫁在即,嘉敏也来不及过多做准备,只是将绣了一半的腰带拿出来仔细绣完,夜间放在枕边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忽被人叫醒。 来人童颜鹤发,笑呵呵道:“周二小姐,好久不见!” “陈抟老神仙——”嘉敏笑靥如花从床上坐起来,丝毫没有察觉此老叟半夜闯入了她的闺房。 “夜里凉意重,便不要下床了,我有些要紧的话说与你听,只盼你听了以后不要过于激动。”陈抟老祖露出少有的一副正经面孔,言语之间颇有些不同寻常。 嘉敏对陈抟老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幽幽道:“老神仙,你有话直说,我都听你的。” 陈抟老祖颔首道:“二小姐可还记得小时候听过的应龙真君和红莲公主的故事?” “记得!”嘉敏点头,“你还说赵哥哥是应龙真君下凡,为平天下之战祸而来。” “不错!应龙真君乃是天神转世,而二小姐你就是他的仙侣红莲公主。你们注定此生会有一段夫妻之缘,只不过不是现在!”陈抟老祖皱眉,“若你想这个时候嫁给他,怕是会招致大祸!”《 》 23、柔情似水 秋静月闲,云自开,花自落,黄雪满阶,愁煞闺中女儿。 若非对方是陈抟老神仙,嘉敏此刻已将其赶出房门,如今只是愕然问道:“为何?” 陈抟老祖禁不住叹息起来:“此乃真君殿下在飞升神位之前的一段天界夙愿所至!但凡仙人飞升,每隔万年必遭雷劫。当年应龙真君飞升之际,三界间阴煞聚集前来阻挠。后来他挨过雷击,又灭了阴煞,却倒在了地狱的入口三千弱水界。那弱水鸿毛不浮,飞鸟难渡,原本他若沉入其中,必死无疑。所幸那弱水娘娘不忍他就此陨落,耗损神力将他托在水面上漂浮了上百年,直到他伤势恢复苏醒过来。” 嘉敏暗觉欢喜,笑道:“这故事好耳熟啊!” “不错,红莲公主你不也是如此与真君结缘的么?那弱水娘娘若非动了心,又怎会襄助于他?”陈抟老祖抚髯道:“故而在真君飞升神界以后,天帝就替弱水娘娘做媒,好成全她的心愿。” “啊?”嘉敏大惊失色,“后来呢?真君娶了弱水娘娘么?” “没有,真君拒婚了!”陈抟老祖语气波澜不惊娓娓道来:“他虽然很感激弱水娘娘的救助之恩,却并未对她生出半点情愫,自然是不肯的。可那弱水娘娘乃是三界间痴男怨女情欲的化身,见竟被所爱之人拒婚,羞愤之下撞了天柱自绝于真君面前。真君并非铁石心肠之辈,就用自己一半的神元替她续命,此事才暂且揭过,可真君这笔情债是妥妥的欠下了。” 嘉敏眨眨眼,“那此事可还有后续?” 陈抟老祖沉声道:“后续自然有,就是现在!如今那弱水娘娘已然苏醒,听闻真君下界救世,便去求天帝让自己也投身为凡人,想要在凡间与真君结一世夫妻之缘。天帝念及之前对她的许诺,再则因果之债非还不可,自然也就允了。” “允了……”嘉敏茫然失措,“那红莲公主呢?她难道不是真君的仙侣吗?” “红莲公主后来居上,弱水娘娘又岂会甘心?”陈抟老祖意味深长地道:“倘若今世她在凡俗之间依旧无法如愿,那么回到仙界免不了又是一场情债厮杀,我想连真君自己也不乐意见到这等情景,更何况命数乃天帝所定,是改不了的。” 嘉敏抱膝坐在床上,心下一片惘然,她似乎知道自己就是红莲公主转世,与赵匡胤之间有割舍不了的缘分。可若上天注定她将暂时让位于另外一个女人,她又该如何?想了半晌,喃喃道:“这些年我从未听赵哥哥说过,他身边出现过其他女子。” “就是因为害怕此事不成,天帝才许了三个化身给弱水娘娘。第一个早已出现,就是你的姐姐周娥皇。”陈抟老祖淡淡道:“当时你年幼,大约不知道自己姐姐的心思,连赵公子怕是也对此毫无知觉。你姐姐在遇到他之前已经订下婚事,其实是弱水对他的爱而不得,自伤自怜。一旦你姐姐故去,他就会遇见第二个弱水化身,也就是他将来的发妻。” “我姐姐……”嘉敏一时思绪复杂,在她的心里,姐姐一直深爱着李煜,又怎会暗暗喜欢着她的赵哥哥? 遥想当年赵匡胤送她回金陵之时,姐姐风华正茂,好像终日有扮不完的艳丽妆容,弹不断的情词软曲,费不尽的玲珑心思,藏不住的忧愁眼波,而今想来大约是暗含着情愫,可惜不为人知罢了。 嘉敏顿觉头痛不已,她从未想过姐妹二人竟会爱上了同一个男人,而姐姐这些年大约也隐藏的很苦吧。可即便如此,也不足以令她放弃和赵匡胤的姻缘,他们明明两情相悦,怎能轻易分开? 陈抟老祖恍似看穿了她的心思,幽幽道:“周二小姐,抛开弱水娘娘转世之事不提,让你不要这个时候成婚,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你该知道真君前两次下界,一次转世为秦始皇,另一次是唐太宗,两次征伐天下,已造下太多杀孽。倘若这次依旧如此,回到天界以后,只怕将要遭受万年以前飞升之时的阴煞聚结之祸,他的神元已然残缺了一半,究竟能不能抗下这等祸劫,谁也不敢保证。唯一的办法,便是少造杀孽,而这件事怕是只有周二小姐才能助他达成。” 嘉敏皱眉不解,“我如何能做到?” 陈抟老祖缓缓道:“若你一直留在江南,我想他将来用兵之际自然会有所顾虑。在他心里,天下之主的位置不是非坐不可,可周二小姐你却是一定要护着的。只要你在江南一天,他就不会大举兴兵,使这大好河山沦为一片焦土。老道的建议或许会让你们因此而劳燕分飞,可总有一日你们还会重聚。错过的姻缘可以再续,乱了的棋局想重新布置可就难了!” “要我……留在江南?可是……”嘉敏说不出话来,明明他们很快就要成亲了,而且她并不想留下。 “周二小姐,许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事到临头,不妨想一想老道的话。只肖记得赵公子的安危系于你一人之身,便自然知晓该如何行事,届时老道自会推波助澜,不教你吃亏!”陈抟老祖言罢飘然而去,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算计之中。 嘉敏茫然失措,不知他话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玄机,只是接连几日寝食难安,旁人看在眼里,也只当她是忧虑婚事,并不如何在意。 因婚事秘而不宣,周府并未张灯结彩,只是粗略装饰了一下。 嘉敏整日待在闺房里等着赵匡胤来,这日被母亲强行带出来,说是都要出嫁了,是否也该进宫和姐姐道个别。 “可是姐姐大概不愿意见我!”嘉敏心下忐忑,非只是害怕姐姐的怨气,更怕节外生枝。 “你姐姐早不怪你了,她一个病弱之人,过了今天没明天的,若给她知道你这般悄悄出嫁,怕是又要多心了。你们好歹是亲姐妹,总该说几句道别的话吧。”周夫人说罢掩面而泣。 嘉敏心下酸涩不已,只得随着母亲去了。 果如母亲所言,周娥皇已经不再怨怼妹妹,待她甚为亲厚,还准备了平日里只有皇后才能吃的膳食给她。 周夫人劝她不要辜负了姐姐的美意,那日母女三人度过了一段特别快乐的光阴。 “嘉敏,如果可以的话,真想和娘还有你永不分离!”周娥皇语笑嫣然,连病容也褪了大半。 “姐姐——”嘉敏一时动容,却无法说出自己将要出嫁之事。 周娥皇将她抱在怀里,如幼时一般悉心呵护,柔声道:“但愿来世你我还做姐妹!” 周夫人神色复杂地瞧着自己的大女儿,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 用完膳食,周娥皇又赏下衣裳首饰,周夫人就令嘉敏快去换上,好教姐姐开心。 嘉敏虽觉怪异,可她自来听话,便跟着宫娥下去梳妆打扮。 皇宫里的东西自然皆非俗物,又经宫娥一双巧手梳了个十分新奇好看的发髻,只有十二岁的嘉敏登时光彩照人宛如天仙下凡。 嘉敏瞧着那衣裳乃是一套新的舞裙,比自己生辰那日穿的舞裙还要精致许多,心下也颇欢喜。 打扮好正要去见姐姐,却被母亲拦下,说是姐姐已经睡熟,刚好父亲也入宫来了,正在面见太子,要她再等等好一块儿回去。 嘉敏听说父亲来了,暗暗感觉到安心,也就安静地在姐姐寝宫等着。 期间母亲拿来点心给她吃,又递给她一杯酒喝。 嘉敏从未饮过酒,喝完直皱眉头:“好辣!” 周夫人不顾她想要喝点别的压一压,把她搀扶起来道:“你爹爹快要忙完了,我们去找他吧!”说罢将她带到一处宫殿去。 嘉敏瞧着眼前巍峨的皇宫有些迷惑地道:“这个地方不是姐夫的寝宫吗?娘,我们是不是不应该进去?如果爹爹在里面的话,我们在这里等他就是了!” 周夫人见她还有几分清醒,遂扯谎道:“你那赵哥哥也在里面,进去了就能见着了!” 嘉敏笑道:“娘,你别骗我了,赵哥哥是大周的将军,怎么会在南唐的宫殿里呢?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我有点困了,想睡!”说着打了个哈欠。 周夫人满脸焦急,接着哄道:“你那赵哥哥这次是和你爹爹一起来的,他们可都在里面,你不想见他吗?” 也不知是娘的话太令她迷惑还是如何,嘉敏只觉一阵头晕,迷迷糊糊地笑道:“想!”说着颤巍巍朝李煜的宫殿走去。 今晚月色颇好,鹅黄的柔光照在嘉敏身上,她跌跌撞撞走进宫殿,只觉心间有团火一点点地在身体扩散开来,视线也越来越模糊。 时辰已经到了深夜,宫娥大约也都睡去了,楼阁之中不见其他人,走了许久,忽见月光下坐着一个一身月白锦袍的男子。 “赵哥哥——”嘉敏含糊不清地道,她记得自己托爹爹带去的新衣袍也是月白色的。 “赵匡胤”显然并没有发现她,嘉敏突然狡黠一笑,脱下脚上的金缕鞋,莲步轻移,足音近似于无,悄然靠近。 月下之人突然弹奏起了素琴,是温柔清婉的南国调子。 嘉敏暗觉诧异,想不到短短数月,赵匡胤竟能将南国的曲子弹奏的如此雅致。但以她对音律的敏感,只闻得几声便在月下翩翩起舞,跳的正是连日来苦练不断的软舞。 月下之人乍然见了在不远处舞蹈的嘉敏,琴声为之一滞,嘉敏的舞却不曾停,越跳越是娇媚动人。月下之人又弹奏了起来,琴声响彻宫殿。 待佳人舞罢,他便走上前去将她抱在怀里柔声唤道:“嘉敏——” 嘉敏脸颊泛着奇特的嫣红之色,尚不曾看清眼前之人的脸,就被他抱进了宫殿。 …… 是夜,滁州客栈。 入睡没多久赵匡胤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嘉敏满脸泪水坐在房中,把刚写完的书信一片片撕碎,而后打开窗,窗外竟是万丈深渊,嘉敏一个投身急速向下坠落…… “嘉敏……嘉敏……”赵匡胤惊坐而起,四下一片漆黑,惊觉乃是一场噩梦,可这梦境为何如此真实,会不会是嘉敏真的出了什么事? 思虑片刻,再也无法入睡,遂写了一封书信,言明自己要先一步去往金陵,令王审琦和石守信等人带着聘礼随后赶到即可,写完连夜快马加鞭朝金陵城赶去。 而此刻身在金陵城中的嘉敏确然打开了窗,绣楼颇高,虽不是万丈深渊,跳下去的话大概也会香消玉殒。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暂且打消了念头,或者可以见了赵哥哥以后再去也不迟。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娘和一干仆人焦急地在门外喊:“嘉敏,你快开门呀!娘知道你受了委屈,觉得身体很不舒服,娘带了药给你,你不要不出门,不要吓唬娘好不好?” 嘉敏跑过去背靠着门堵了个严实,泣道:“娘,此刻你还想对女儿做什么?女儿的一切你都被你设计好了,夺走了……你难道还不肯放过女儿吗?” 周夫人知她伤心,却还是规劝道:“嘉敏,娘这么做也全是为了,你想想,你姐夫那是将来的国主,你跟了他,以后就和你姐姐一样,能当皇后,地位身份贵不可言,你怎么就想不通呢?” 嘉敏怒吼:“我不要当什么皇后……我要赵哥哥……我要赵哥哥……”说着哭坐在地上一遍遍小声重复着:“我只要我的赵哥哥……” 八月初一,赵匡胤到了金陵,因他夙夜赶路,清晨已经入城。 这天江南人都会早起,去接草尖上的露水研磨,再将墨汁滴到小孩的额头、腹部,用来祛除百病,谓之“天灸”。 此风俗还是嘉敏告诉他的,当年他也曾这般为她做过。 路过繁华的金粉银楼,楼上笙歌依旧未歇,那醉酒的女子口里还唱着些柔靡曲词:“花明月黯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歌喉很美,倒不由得人不驻足聆听,只是曲词太香艳了些。 恩客意兴阑珊,打着哈欠道:“这曲子你都唱了一个晚上了,还不过瘾么?” 女子娇笑道:“这可是太子新作的曲子,人人都争着唱,说起来谁又不想做他曲中的人物呢?” 恩客“嗤”笑一声:“你可知道这曲中人是谁?那可是太子妃的亲妹妹,太子的小姨子。这周家的二小姐真是了不得,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姐夫,真是荒唐!” 天光之下赵匡胤猛一抬眼,不觉乱了心神。《 》 24、佳期如梦 周府,嘉敏坐在冰冷的地上,昨天发生的事情在脑子里不停重复着。 那时候周夫人告诉嘉敏需进宫向姐姐道别,她推脱不得,遂答应了母亲。 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跑去了姐夫的寝宫,一觉醒来,身边睡着自己的姐夫! 嘉敏捂紧耳朵拼命摇着头,只想把那不堪的画面从自己脑中剔除。 那温柔多情的郎君虽安慰不久定会接她入宫,可她不想入宫,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直到母亲含蓄地表示,她与姐夫已经行了夫妻之礼,将会和姐姐一样入宫为妃,所有明白不明白的全都不重要了。 她不再是那个待字闺中的少女,而是成了妇人! 母亲虽心疼她昨夜所受的苦,一路上都把她搂在怀里,可脸上隐隐还有一丝对自己筹谋成功喜悦。 嘉敏回房之后便反锁了门,慢慢回想着所有的事情:姐姐给她的漂亮衣服,娘一定要让她在宫里就打扮好,还有那杯酒…… 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像极了一场阴谋。 她顿时觉得头痛不止,挣扎着拿起笔墨,把所有的事情写下来告诉她的赵哥哥,却越写越觉得难以启齿,写到最后已然了悟自己已失了女儿家的清白之身。此等羞耻之事若给赵哥哥知道了,他还会怎样看待她? 嘉敏不敢再想,伏案痛哭,哭累了就把写好的信一点点撕碎,打开窗趁着夜色洒了出去,眼眸不自觉向下看,突然起了念头,竟想从窗子跳下去一了百了,却在正要行动的时候听到了赵匡胤在叫她—— 或许赵哥哥并不想她这么做吧,他那么疼爱自己,就算知道了这件事也只会心疼对不对? 那就等赵哥哥来吧,等他来带自己走,以后赵哥哥的家就是自己的家,他们永远待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这么迷迷糊糊想着突然睡过去,等爹爹终于回府,命仆人将门撞开,才发现她发了高烧昏倒在地已不知多久。 周府上下皆慌了神,请来宫中太医为嘉敏诊治,太医把脉之后却吞吐着讲不出话,待周夫人将下人支开才道:“二小姐发生此事太过伤身,一时难以承受才高烧不退,须好好调养几日。我这就开个方子,按时煎服大约无碍。” 周宗听他闪烁其词,禁不住问道:“嘉敏发生了什么事伤到了身子,太医你倒是说清楚啊!” 太医面露难色,周夫人干脆道:“昨日我带嘉敏入宫看她姐姐,留至夜晚,太子瞧见了嘉敏,很是喜欢,所以就赐予恩宠,还说过几日迎进宫中封为娘娘。” 虽忧心女儿,周夫人面上却不觉露出一丝喜色。 一时祸事变喜事,连太医也变了脸色,连连贺喜,还说定将小周娘娘的身体早日调理好,以免耽搁了入宫的大事。 而身为父亲的周宗却只觉得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把自己劈到,再看向床榻上昏睡不醒的嘉敏,心痛的说不出话。 打发走太医,周宗愤怒地抓住妻子的手拖回房中,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你都对嘉敏做了什么?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咱们的那位太子女婿虽说风流多情了些,可也不至于会强迫嘉敏一个尚未长大的女孩儿,可若说嘉敏是自愿前去承宠,我也不会相信,是不是你和皇后一起策划了这一切?” 周夫人原也没想着瞒他什么,回答的也很干脆,“太医说娥皇的日子怕是不多了,若周家再不送一个女儿入宫,皇后之位迟早旁落,连仲愚的地位怕是也不保。而以太子的文采风流,一般女子也瞧不上,只有嘉敏如花似玉温柔可怜,皇后也甚是喜欢。再说她又是娥皇的亲妹妹,仲愚的亲小姨,将来定能为其保全。保全了仲愚,也就保全了周家的富贵荣华,这等谋划难道不是个万全之策么?” 周宗听了这话几乎气炸了肺,怒骂:“你只知道心疼娥皇和仲愚,难道就不心疼嘉敏吗?小时候在家里把她弄丢,多亏有一个侠骨柔肠的赵公子千里相送回来,才得一家团聚。而嘉敏这些年心里眼里全都是她的赵哥哥,她命中的夫君该是赵公子才对,不是你的大女婿,你做什么要如此戕害于她?” 周夫人大怒:“够了!那个赵匡胤区区一介武夫,他有什么资格娶我的嘉敏?嘉敏嫁给她姐夫,将来可是会像娥皇一样当皇后的,嫁给那姓赵的能有什么风光?再说那姓赵的常年征战沙场,保不齐哪一天就魂归西天,嘉敏就做了寡妇,你竟然拿他和咱们的太子女婿相比,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果然是一介妇人,见识比头发长不了多少!”周宗厉喝道:“方今天下四方战祸不断,你可知那一介武夫今后能有多大作为?川蜀、大周、北汉,哪一国的皇帝不是一介武夫?我前些日子还遇到了陈抟老神仙,他亲口告诉我那赵公子乃是天上的真君下凡来拯救苍生,将来必定会一统天下,结束这乱世江山,位登九重,做天底下唯一的皇帝。嘉敏是皇后的命格不错,可一棋之差,是做姓李的皇后,还是当姓赵的皇后,结局天差地远。而那赵公子与嘉敏乃是命定的姻缘,你强行将他们拆散,其祸不小,怕是连带我们整个周家都要毁在你手里了!” 周夫人惊骇,却强撑着道:“一个云游道士的话你竟当真了么?若说那赵匡胤有当皇帝的本事,打死我也不相信。” “就算你不信,我已将嘉敏许配了赵公子,你明知道这两日他们就要成婚,还要做出这等事来。你说说看,如今这等局面,等匡胤来了我要如何向他交代?”周宗疲惫不堪地坐在床上,扶着额头皱眉不语。 周夫人冷笑:“只需告诉他,嘉敏是被江南太子看上的人,叫他知难而退,了不起多送他财帛礼物当作补偿,总不至于他还能将嘉敏抢走不成?” 周宗已经懒得理会这愚昧的妻子,冷冰冰地道:“早知嘉敏有你这样的娘,真该让她当年就随了赵公子去,也不会遭受今日之屈辱。” 周夫人大怒:“你什么意思?” 周宗道:“你对女儿做出这等事,如今还指望她顾念你是娘亲么?只要她的赵哥哥愿意带走她,难道嘉敏还会犹豫?当娘当到你这个份上,也真是造孽!我这可怜的女儿,也是投错了胎,若有下辈子,我求你仁慈一点,可别再当嘉敏的娘了,她受不起!” 听得丈夫如此斥责,周夫人愤愤不平:“你这是什么话?我为女儿谋划,哪里错了?” 夫妻俩这般唇枪舌战犹未结束,忽听管家来报说赵公子来了!《 》 25、两情久长 周宗惊诧他竟来的这般快,慌里慌张出去迎接,回头不忘告诫妻子:“你若还有些羞耻之心,待会儿见到匡胤就一个字也别说,不然这烂摊子你自己收拾!” 这边赵匡胤刚把马匹和武器卸下,也顾不得那么多礼仪,直往会客厅去,见了周氏夫妇二人拱手道:“周伯父、周伯母,小侄贸然造访,还请见谅!” 周宗摇头,“不碍事,我还以为你要晚几天才到。” 赵匡胤皱眉道:“原本是和几位弟兄一起带了些礼物来的,可两天前的晚上,我突然梦到嘉敏她……”那梦境太过诡异,遂止住不提。 二老听他说这话,未免心里直打鼓,周夫人心虚道:“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也值得你这般风尘仆仆地赶来?” “伯母有所不知,小侄与嘉敏之间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特殊的联系,自那年金陵一别,我偶尔会梦到嘉敏,不是被毒虫咬了,就是差点落水。原本也觉得大约是对她放心不下才做了这些噩梦,可后来嘉敏在给我的信中却一件件印证了这些事情!”赵匡胤焦急地道:“二老可否让我先见一见嘉敏?” 周宗和夫人面面相觑,他们倒还没听过此事,只得仓皇应对:“嘉敏……嘉敏不在家……” 话音甫落,身后突然响起一个虚弱的声音:“赵哥哥——” 却是嘉敏光着脚站在不远处的廊檐下,一脸病容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赵匡胤慌忙上前抱住她,“嘉敏……嘉敏你怎么了?”用手一摸,额头烫的犹如火炭。 “赵哥哥,你终于来了!”嘉敏晕晕乎乎地道:“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赵匡胤心痛不已,摸着她的脸颊颤声道:“傻瓜,怎么会?” “赵哥哥,我感觉好痛,痛的快要死了……”嘉敏烧红的脸上连落下的泪都冒起了热气。 “你是受伤了么,伤到了哪里?”赵匡胤搭着她的脉,细弱的几乎难以捕捉。 “娘说……不能和任何人说……说很羞耻,给别人知道了,我就不能活了……”嘉敏断断续续说着,头痛欲裂,“和赵哥哥也不能说……说了你就会嫌弃我,再也不来看我了……” 赵匡胤一口热血直冲向脑门,心下已经有了些不好的猜测,却尽力克制,柔声劝慰道:“你娘在骗你呢!赵哥哥这辈子都不会嫌弃你,会一直爱护你,就像小时候我们在路上一样。如果有坏人来了,我就把他打跑,你什么都不用怕,好不好?” 嘉敏眼神闪烁,追问道:“可如果是发生了很坏的事情……很坏很坏的事情……赵哥哥也不嫌弃我吗?” “若赵哥哥嫌弃你,你就把我绑起来丢到河里去喂鱼,好不好?”赵匡胤轻声细语安慰,胸口却闷到要命,又恐风吹到她,遂替她把眼泪擦干抱回房中。 管家上前道:“赵公子你可来了,二小姐自打病了以后便不肯吃饭,也不吃药,老爷夫人也拿她没办法,你劝一劝她好不好?” 赵匡胤一言不发,只是点头,把管家送来的白粥一口一口喂给嘉敏吃,又喂她吃了药,看着她睡熟了才走出来。 周氏夫妇诚惶诚恐地等在外面,对上他的目光,即无奈又闪躲。 赵匡胤定了定神沉声道:“周伯父,前些日子我们在清凉寺会面,嘉敏还好好的,可如今见她却是这般模样!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烦请你一五一十告诉我,不管是什么坏事我都受得住。” 他心下猜测嘉敏多半是被李煜找机会欺辱了,毕竟在城中已听过那青楼歌妓所唱的曲子,而周氏夫妇恐无法向他交代,这才有意躲闪。 “事已至此,也不好再瞒你!”周宗仰头闭目叹息一声道:“匡胤,但愿你听完以后莫要冲动。” 虽然嘉敏所遭遇之事和猜测中差不多,可赵匡胤万万没想到她不是不小心被害,而是中了母亲和姐姐精心策划的阴谋。 一边听一边握紧拳头,连眼眶也红了,恶狠狠地看着周夫人,强忍着没有落泪,咬牙切齿道:“天下竟然还有这般心肠歹毒的母亲和居心叵测的姐姐!你们这般害嘉敏,就不怕将来遭报应么?” 周宗听他那握紧的双拳咯咯作响,也不由胆寒,恐他对夫人下手,颤声道:“匡胤,此事是我周家对你不住,嘉敏……既已失了贞洁,便不配再做你的妻子,婚事就此作罢……” “周大人——”赵匡胤大声打断,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当年周家弄丢了嘉敏,是我千里迢迢从并州将她送回来。一直以来,赵某皆不曾以恩人自居,可你扪心自问,嘉敏的这条命该是我救的,此事你们可认?” 周宗点头,“赵公子大恩大德,老夫自然是认的!” 赵匡胤又道:“既然如此,决定嘉敏命运的人也该是我才是!婚书既已签下,赵某便从未想过反悔,她如今已是我赵匡胤的妻子,我自当将她带回家中成婚。聘礼什么的已在路上,若二老觉得不足,我回去再添补一些便是!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日后嘉敏的生老病死便与周家无关,二老也不必忧心,我赵匡胤在此指天立誓,若日后有半点薄待嘉敏,便教我万箭穿心死无葬身之地!” 周宗见他如此激动,惊恐道:“匡胤啊,我知你心里难过,可也不能这般随意诅咒自己!” “若我做得到对嘉敏温柔体贴一心一意,诅咒自然不会灵验!”赵匡胤冷冷道:“这周家待嘉敏如此凉薄,怕是她住着已不安稳,我现在就将她带走,望大人和夫人不要拦着。若执意阻拦,赵某不介意动一动那一杆银枪。”话说到这份上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夫人大惊失色,指着赵匡胤的背影对丈夫道:“他……他说要带走嘉敏……我的嘉敏可是要做皇后的,姓赵的怎么能把她带走?老爷,你快去拦着他呀!” “拦——拦什么拦?”周宗也是气的头晕脑胀,怒道:“你把女儿害成这般模样,却还惦记着那皇后之位,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如果嘉敏今日愿意和匡胤走,我这做父亲的便做主成全他们,有婚书在手,嘉敏已是他的妻子,他要带走,我周家有什么好说的?反倒是那太子,没名没分的欺辱我女儿,若非他是太子,依照当朝律法,可是死罪!他若是登门来要嘉敏,我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跟他理论个清楚!嘉敏才十二岁,他身为姐夫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说着老泪纵横,一阵揪心的疼。 周夫人也并非不心疼女儿,只是事情已发生,强颜欢笑罢了,此刻亦有几分痛悔,咬着牙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房中,嘉敏已经醒来,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哭肿了的双眼依旧空洞地流着泪。 想到她当晚所受的痛楚,赵匡胤心如刀绞,抱她在怀里柔声道:“嘉敏,赵哥哥在汴京城置了座宅院,地方虽然不算大,也足够我们一起生活了,我给你换一个家好不好?” 嘉敏听罢,咬着嘴唇点头。 “那……你有什么想带的东西吗?收拾一下我们现在就走。”赵匡胤想着若再待下去,就算嘉敏受得了他也要发疯,不如干脆一点,越早走越好,至于那个李煜,早晚收拾他! 嘉敏勉力下床,把自己最宝贝的箱子打开,里面全是赵匡胤这些年给她买的衣服礼物和书信。 赵匡胤皱眉道:“东西太多了,你先把最喜欢的拿上,剩下的过两日我让你石守信哥哥再回来取,好不好?” 嘉敏听话地把东西都放下,只带上了最好带的书信。 收拾好,赵匡胤便抱着她出门。 周夫人追过来喊道:“嘉敏……你就这么跟他走了,你不要娘了吗?” 嘉敏略将头抬起,看着母亲哽咽道:“女儿想要娘,可是……是娘先不要女儿的……” 赵匡胤不想再教人惹嘉敏哭,径自绕过周夫人而去。 周宗守在门口,目光与赵匡胤对视,又转向了嘉敏,柔声道:“嘉敏,自打你出生以来,爹爹就常年在外,你在家中受的委屈爹爹有推卸不了的责任。今日随你赵哥哥离去,也算是成了半个大人,只盼日后你和匡胤能够儿孙满堂恩爱百年,爹爹……不留你了……”言罢送出一个锦盒道:“这里面装的龙凤手镯本是爹爹打算在你成亲之日压箱底的嫁妆,今日你一并带了去吧。” 嘉敏接过抱在怀里,小声谢过父亲。 赵匡胤心想此事与周宗干系不大,无论如何,自己终是带走了他的掌上明珠,遂道:“若嘉敏以后想爹爹了,我便送她回来探亲。” 周宗掩面泣道:“好!好!” 管家按照老爷的吩咐,把马牵来,正待离开,周娥皇的鸾驾突然驾临,阻住了去路。 是周夫人见赵匡胤来了,深恐所谋之事有所闪失,遂差人送了口信去往宫中。 周娥皇虽缠绵病榻,听了此事也不由得不焦急,是以匆匆赶来,竟真被她给拦下了。 嘉敏一脸茫然,她到如今还以为自己所遭遇之事乃是母亲一手策划,多半与姐姐无关,是以尚存着些许骨肉手足之情,见姐姐一脸病入膏肓的模样出现在自己面前,禁不住甚为关切。 “嘉敏,你这是要去哪儿?”周娥皇下了马车,挡在二人面前温柔地问。 “我……”嘉敏不知该如何向姐姐解释,毕竟她与自己的姐夫曾经发生过那般荒唐的事情,心下觉得十分对不住姐姐,是以吞吐犹疑。 周娥皇微笑道:“姐姐回来了,你不陪着我待一会儿吗?” 这祸水红颜的大周娘娘如今已是将死之身,赵匡胤虽有些许怜悯,可还是一眼看透了她的伪装,什么姐妹情深,她不过是要强留嘉敏罢了! “嘉敏,就陪姐姐一小会儿,一小会儿好不好?”周娥皇央求道。 嘉敏正自踌躇不已,面前的姐姐却突然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姐姐——”《 》 26-30 第26章 凤箫吹断 ◎一生一世爱她如初◎ 周家人个个魂飞魄散, 纷纷上前围住周娥皇。 周夫人大声道:“嘉敏,你姐姐都快死了,你要走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啊!” 嘉敏吓坏了, 抬眼无声地向赵匡胤求救。 赵匡胤虽硬得下心肠,可念及嘉敏并不知道连姐姐也算计了她, 也不想戳破这残忍的真相, 只能打消了马上离开的计划。 周府两位小姐皆是一身伤病,嘉敏还好些,有赵匡胤百般照顾,尚且可以复原, 可谁都知道贵为太子妃的周娥皇怕是时日无多了。 嘉敏也自回房养病,听说姐姐已经醒过来,本想去看她,却被赵匡胤阻止:“你自己还发着高烧,若去了惹的你姐姐更不好, 岂非麻烦?还是好好躺着, 等烧退了再去!” 嘉敏想着有理, 便躺下睡去了。 入夜, 周娥皇竟派人将赵匡胤请了去。 赵匡胤本不想理会, 可又恐她吵到嘉敏, 干脆便去见她一见。 清冷的月光下,周娥皇病体愈发单薄, 低着头不住咳嗽。 “赵公子, 我听爹爹讲了你和嘉敏的事,我……很抱歉!”周娥皇虽体力不支, 依旧费力地说着话。 赵匡胤瞧她那副模样, 强忍着怒气耐着性子道:“周娘娘, 你如今的身体,多说几句话都费劲,有什么事不妨直说,也好早些回去养着。” 周娥皇讪笑道:“我们南人性子含蓄,比不得赵公子直爽。不过若说什么重要的话,自然是希望赵公子将嘉敏还给周家,莫要一意孤行酿成大祸。” 赵匡胤冷笑,“若我不肯呢?” 周娥皇瞥了他一眼,正色道:“嘉敏是我江南皇后娘娘钦定的新妃人选,你若将她带走,抢的可是太子的亲,你认为自己还能活着走出金陵城吗?” “我赵某人的死活不劳周娘娘费心,你大可现在就派兵阻拦试试。”赵匡胤身经百战,岂是一句小小的威胁就能退缩? “你……”周娥皇怒,“你明知道此事涉及嘉敏清誉,还想拼个鱼死网破,看来你对她的疼爱也不过如此!” “那你呢?”赵匡胤怒道:“嘉敏如此看重你这个姐姐,你对她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谁更疼爱嘉敏?” “我让出了自己的丈夫,让出了后位,把这一切全都给了妹妹,我还不够疼爱她么?”周娥皇冷言反驳:“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个将死之人,后位显然是守不住的。可想要这个位置的人成千上百,我唯独把它留给了嘉敏,你认为我为此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嘉敏是说过稀罕你的那个丈夫,还是说过稀罕你的后位?”赵匡胤简直不想与她再多费口舌,“你强行塞给她的东西问都不问一声,你当她是什么?” “能成为皇后是至高的荣耀,她有何不愿?”周娥皇强辩道:“这满金陵城公卿贵胄家的女子自小学的就是皇族礼仪,日后好入宫为帝王后妃,嘉敏也不例外。她本就是被当做储妃养大的,不是给太子,也是配给其他的王爷,我想这一点赵公子心里多少有数。试问如果她嫁给了赵公子你,还会有那般荣耀加身吗?” 赵匡胤陡然间眸色一寒:“区区后位而已,若嘉敏想要,我赵某人也不是给不起!”此话已是大逆不道,可他似乎浑然不觉,就好像是灵魂出窍才说出来的一样。 不待周娥皇自震惊中清醒过来,又听他接着道:“倒是周娘娘你,若真的这般在意,合该好好活着,守住你自己的荣耀,嘉敏她不需要。” 周娥皇强自镇定下来,冷冷道:“即便如此,嘉敏已经失去了贞洁,我不信你连这个也不在乎!” “周娥皇——”赵匡胤暴怒,“我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不管嘉敏发生了什么,我都不会再将她留在金陵受你们的算计,贞洁,是只有你这种以色事人的女人才会在意的无聊玩意儿,嘉敏跟了我去,我必一生宠爱她,除非我死,否则绝不会再让人伤她一根毫发!” 周娥皇凄然一笑,柔声道:“我当年嫁给太子的时候,本也以为能够一生一世恩爱到老,怎料世事多变,成了如今的样子。赵公子,兴许是我小瞧了你对嘉敏的感情,可似你这般身怀大志之人,当真能将一个女子放在心间,不惧时间的流逝,不惧她容颜渐老,也不害怕世间万般磨难,长相思守至死不渝吗?非是我不肯信你,我只是信不过这世间万象。” “你相信与否,于我和嘉敏并无太大干系,自己生活过的不如意,是你运气不好!”赵匡胤依旧言语冰冷,如果她不曾害嘉敏,自己大约会很同情,可如今只剩厌恶了。 毕竟总不能因为自己不幸,就去害无辜的人。 “那么……眼下的事情呢?”周娥皇提醒道:“试想一下,你将嘉敏带走以后周家将遭遇什么?倘若皇后震怒,我们的双亲势必身陷囹圄,届时怕是阖府上下皆会沦为阶下之囚。而嘉敏如果知道自己一意孤行造成了这般可怕的后果,你认为她还能和你开开心心的恩爱百年吗?赵公子,我们这些金陵贵女生来便是这样的命运,逃不过的又何止嘉敏一个?” “我与嘉敏早已签下婚书,纵然是江南太子,也该讲礼法吧!”赵匡胤虽知此事不易,却不愿退缩,只道:“周娘娘,有多么希望你能够长命百岁,如此,我们各自都能安好,你还是好好歇着吧!” 周娥皇苦笑:“长命百岁?多谢赵公子了!不过这个世间带给我的一切很快就要结束了,痛苦也好,欢愉也罢,皆似一瞬间的事情。嘉敏的路要怎么走,若赵公子你已替她做出了决定,我无话可说,但愿你能做到自己所说的那些,一生一世爱她如初。” 三日后,大周后薨逝。 留在周家的最后一天,曾命嘉敏来见她,神色复杂地道:“你要听话!” 周夫人慌忙道:“嘉敏,快答应你姐姐,快呀!快呀!” 嘉敏全身发抖,看起来似是伤心过度,可只有自己知道是因为害怕,在母亲的一声声催促和姐姐等待的眼神中,张口缓缓说道:“我与赵哥哥盟誓在先,周家要再送一人进宫继任皇后之位也未必非我不可……姐姐……对不起了……” “你……”周娥皇惊怒而起,抓住她的衣袖扬手想要打下去,却听赵匡胤一声怒喝:“你动手试试!”人已闯入,把嘉敏拉过来抱进怀里。 周夫人大惊,慌忙令仆婢挡在大女儿床前,骂道:“好一个莽夫,胆敢私闯太子妃娘娘闺阁,你是何居心?” 虽说于理不合,可此刻能够见到他,周娥皇心底竟暗暗有一丝窃喜,颤声道:“娘,莫再说下去了,我一个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忌讳?” 赵匡胤本非心如铁石之辈,可此刻对周娥皇母女除了愤恨之外也只剩下厌恶,横了她一眼冷冷道:“周娘娘红颜薄命的确可怜,可在赵某眼里你还不如一个死人,死人至少害不了人!” 听着曾经默默心许之人说出这等话,周娥皇大受刺激,捂着心口问道:“你只知道护着嘉敏,难道对我半点怜悯也没有吗?” 赵匡胤冷冷道:“我对你没有怜悯,只有恨意,周娥皇,你这个可恶的女人,姓赵的半点也不在乎,只愿这辈子都别再再看见你!”言罢抱着嘉敏头也不回地离去。 周娥皇看着他的背影,满脸泪痕,张口吐血不止。 周夫人心下大恸,泣道:“娥皇,明明不是你害的嘉敏,你为什么要让娘这么说呢?眼下赵匡胤恨毒了你,于你有何好处?” 周娥皇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笑道:“他恨我……恨我就好……恨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忘记我……” 其实当日她请妹妹进宫,赏下衣饰全然是出于姐妹之请,并不曾存心算计。 只是后来事情已经发生,怪谁都于事无补,干脆交代母亲对外就说是自己授意的,这样母亲大约能少受些父亲的苛责,而自己偷偷喜欢的那个人多半也会一生记恨她。 “真好——”周娥皇瞪眼看着头顶幽幽道:“娘,送女儿回宫,让女儿好好的死在皇宫里……死在从嘉面前……” 周夫人含泪点头,亲自动手来搀扶她。 彼时正值秋分前后,恰逢“木犀蒸”,天气很是闷热,周娥皇却是遍体生凉,衣裳也已换成了早准备好的白色丧服,斜倚在床榻上。见李煜来了,倒并不如何悲伤,嫣然巧笑,依旧是那般温柔多情。 李煜含泪将她抱住,结缡十载,他纵然是个多情的男子,可对发妻的爱也全然出自真心。 周娥皇此刻躺在他怀里才突然了悟这个才子夫君才是自己唯一的倚靠,不禁暗暗落了几滴泪,“听说御花园的木犀花开了,从嘉再带我去看最后一次好不好?” 李煜轻颔首,将她抱起来出了瑶光殿,缓缓朝皇宫东面的花园而去。 金风催蕊,玉露零香,行走在花树下,鹅黄的桂花犹如一阵艳雅金雪纷扬扬洒下来,鼻息间尽是馥郁香气。 周娥皇抬手接了些许桂花,凄然笑道:“我生在这一日,怕是也要葬在这一天吧!” “娥皇……”李煜闭目泣道:“你真的忍心这般弃我而去么?” 周娥皇摸着他的脸颊,亦禁不住涕泣涟涟,颤声道:“当年你我新婚燕尔,两情相悦,《归妹》卦说我们会白头偕老,《咸》卦也说你我情意殷切俯仰同心,乃是再好不过的爱侣,为何预言竟不准呢?” 两人贴着额头相对而泣,李煜只觉心碎神摧,喃喃道:“娥皇,你带我一起走吧!” 周娥皇咬牙摇头道:“我自福薄,君岂可如此自弃?莫忘了我们还有一个可怜的孩儿需要你这个爹爹的照拂?你贵为将来的国主,教养孩儿一事也需后宫娘娘襄助。从嘉,我有一事相求,你可不可以答应我?” 此刻的李煜哪里还有不应允之理,张口便道:“不管是什么事,我都答应你!” 周娥皇呼吸渐转急促,断断续续道:“我要你答应我……将来立谁为后都好……就是……不能立嘉敏……不要……接她进宫……” 李煜大惊,睁开眼,想起婉丽娇俏的嘉敏,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原本周娥皇此语乃是有意成全赵匡胤和嘉敏,可见丈夫竟不能应允她临死前的请求,心绪登时如那被揉碎的娇花一样,对妹妹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恨意,惨然道:“也罢!反正你们早背着我暗通款曲,我一个死人又怎拦得住你们活人想做的事?可你至少不要让她到我的灵堂上跪拜,活着的时候她这般气我,死了总该让我清净吧!如果她一定要祭拜,就让她一个人跪在外面好了!” 【作者有话说】 “金风催蕊,玉露零香”及“木樨蒸”的记载皆出自《清嘉录》 收藏求一波,还有三十几万存稿不水文,不坑文,拜托了(*∩_∩*) 第27章 重按霓裳 ◎不是这样的◎ “木犀蒸”过后, 桂花盛开,以往这个时候江南的男女老幼都会在花间畅游,“木犀市”要持续而是天才停歇, 可今次遇上国丧,朝廷即下旨取消了。 周娥皇香消玉殒, 太子李煜悲不自胜, 亲手撰写了一篇文采斐然情辞哀婉的诔文,民间一时传为绝响。 “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 私自怜兮痛无极……” 时人怜太子痛失爱妻之殇,多有恻然同悲者。 嘉敏随着周家人入宫拜祭姐姐,李煜守在灵堂前,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命嘉敏不得踏入灵堂, 只许她跪守在门外。 听宫人的意思此乃周娥皇临终前的请求, 大约是无法原谅妹妹。 赵匡胤听罢便要发怒, 被周宗拦下悄声道:“你若还想带嘉敏离开, 就在一旁看着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 别节外生枝!” 嘉敏伤病未愈,虽知跪守灵堂之外的惩罚会沦为笑柄, 亦无可奈何。 可赵匡胤哪里容她受如此屈辱, 待她叩拜之后便上前道:“嘉敏,你姐姐早亡非你之过, 就算她去世之前仍旧不肯原谅你, 那也只能是她自己没想通。你不是没人爱护的孤弱女子, 若因此便教你受这般苦楚,赵哥哥是不会答应的!就算这世间没有人疼你了,你还有赵哥哥,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嘉敏跪守在门外,令来往之人频频侧目,自是如芒在背,胆怯地点头,又哭出来。 回去的路上有听了些闲言碎语,皆言嘉敏年纪虽轻却狐媚惑主,勾引自己姐夫,害姐姐死不瞑目,伤风败德丢人现眼,迟早要遭报应之类。 赵匡胤心下不由愤慨:那李煜仗着会写几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将那件败德之事尽数推到嘉敏一个女孩儿身上,还教她承受这等屈辱。若非顾忌后果,他怕是要当场冲进灵堂将其活剐,而今只能暗暗忍着,思来日再雪此恨! 好不容易熬到送葬,嘉敏依旧被赶在最后面,不许接近灵柩。 皇宫距离陵寝颇远,她脸色煞白徒步走了一路,半道上就昏迷过去,被赵匡胤抱去一处道观休息。 陈抟老祖正盘桓在此,施了几根银针,嘉敏悠悠转醒过来,抱着赵匡胤的脖子茫然失措。 这些时日她所受的磨难不可谓不多,此刻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陈抟老祖对所有的事了如指掌,一边收拾着银针低头问道:“赵公子是决意要带二小姐北返么?” 赵匡胤抱着嘉敏沉声道:“想想最近发生的一切,难道我还能将嘉敏留在这里吗?” 陈抟老祖手一滞,悠然道:“恕贫道直言,如今的情况并不乐观,你的情敌乃是将来的江南国主,想要平安带走二小姐,只怕难如登天。” 嘉敏昏昏沉沉的,倒也听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只是默不作声,而今的金陵她又哪里待的下去? 赵匡胤半点惧意也无,冷冷道:“我与嘉敏早已签下婚书,无论如何非带走她不可。不管阻拦者谁,我自与他刀兵相向,也不妨试试他们南唐的人够不够能耐拿下我赵匡胤!” 陈抟老祖叹息:“我知劝不动你,说了也白说。不过你可别低估了李煜对周家的影响,他毕竟是太子。再则宫中传言其实周大小姐在去世之前是乞求李煜不要立二小姐为后,却被他拒绝了,所以她才死不瞑目。不过这也是个明显的讯号,李煜想来是非要二小姐不可。二位,以贫道愚见,大动肝火这种事情还是谨慎一些的好,不然牵连甚广,说不定会害人害己得不偿失啊!” 此话嘉敏倒是听进去了,若她执意离开,只怕周家和赵匡胤都将遭遇不测,想了片刻甚觉头痛,又干脆睡过去。 丧仪结束返回金陵,在街上碰见了来送聘礼的石守信等人,个个面色凝重,已经从市井中听了非常不好的传言。 赵匡胤抬手,示意他们不必问。 只这片刻工夫,嘉敏见路人一直对自己指指点点,一时好奇就离开赵匡胤身边,想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市井之流的一张嘴自来不辨是非,人云亦云,再加上李煜那些传出来的词作和文章,人人皆指着她议论纷纷:“丢人现眼……恬不知耻……勾引姐夫气死姐姐……淫邪放荡风流下贱……” 嘉敏面色煞白,不自觉摇头辩解:“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可她声音又小,怎敌得过众口铄金?整个人摇摇欲坠,感觉头都快要裂开了。 石守信怒吼一声:“你们在说什么?”带着兄弟们当街暴打那群无聊的围观者。 嘉敏大哭着跑开,这些天她一直关在家里,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了全城人口中那个无耻下贱的女人,可她没跑多远就摔倒了。 赵匡胤抱她在怀,听她嘴里一直不停哭喊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也自红了眼,沉声道:“嘉敏别哭了,我去杀了他!” 嘉敏只觉全身都麻了,闭目涕泪,已然心如死灰。 回到周家,丧仪的后续事务尚未处理妥当,宫里突然传出旨意,要嘉敏在七日之内抄写一百遍《金刚经》以赎其罪。 赵匡胤那帮兄弟差点把传旨的人给砍了,被其拦下,在宫人走后上前道:“此间事已了,我打算现在就带嘉敏启程,不知岳父大人意下如何?” 周宗见嘉敏连日来不停的遭受折磨,也已心灰意冷,点头道:“这《金刚经》谁抄都是抄,你和嘉敏还是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周夫人听罢却慌张道:“嘉敏啊,你姐姐尸骨未寒,这《金刚经》乃是为她祈福,助她早登极乐,死者为大,你不会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为她做吧!” 嘉敏已无精力做任何事,听着母亲一再催促,耳边不由响起市井人对她的谩骂,无声堕泪,木然道:“是,娘,女儿抄经赎罪!” 赵匡胤心痛不已,捧着她的脸颊禁不住道:“嘉敏,这些都是他人的过错,你有何罪可赎?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里!” 嘉敏哭着摇头道:“我不想给爹娘还有周家带来麻烦,等抄完一百遍经就离开。赵哥哥,再等一等我,好不好?” 纵然有万分不愿,可赵匡胤哪里受得了嘉敏的哀求,只能咬牙答应下来。 抄经需心诚,故而嘉敏被锁进了闺房,身边只有母亲和秋芙,没日没夜的抄着那一百遍《金刚经》。 赵匡胤放心不下,总是守在外面,每夜直到她房里的烛火熄灭才去就寝。 周宗见他二人如此辛苦,不由悲从中来,趁夜拉着他在庭中饮酒。 “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太子自觉做了对不起娥皇的事,自己也在彻夜抄经呢!想着大约两个人一起赎罪,过段时间成亲的时候心里就能安稳一些。”周宗喝的有些醉了,一时没忍住什么都说,“我可怜的女儿,她究竟为什么要遭这等罪?” 赵匡胤的心绪比他好不了多少,勉强劝解道:“岳父切勿太过伤怀,今后我一定会好好待嘉敏的!” 周宗颔首拭去老泪,“让匡胤见笑了!我也实在见不得嘉敏再留在这里受罪,等她抄完经书,你马上带她走,趁夜走,以免被她娘又使手段拦下来。太子那边,我就说嘉敏重病,被一个老神仙带走,出家做了道姑,教他以后也别再惦记着了。” 左右思量无法,大约也只好来这一招金蝉脱壳了。 二人在月下沉吟半晌,嘉敏突然在闺房中一阵惨呼,声音撕心裂肺,听的赵匡胤汗毛直竖,也顾不得什么礼教道德,立时闯进去。 却见嘉敏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不停地抽搐,大声哭喊着救命。 赵匡胤慌忙上前将她抱住,大声道:“嘉敏别怕,赵哥哥在这里,你不会有事的!不会……” 鲜血洇湿了裙子,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好疼……”嘉敏哭喊着,大颗的眼泪把整个脸颊沾湿,又开始不停地惨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疼痛。 “去……去叫大夫……快去呀!”周宗似已瞧出了什么,强忍着不曾昏厥,对闻声而来的儿子周宏大吼。 赵匡胤抱紧嘉敏的头,闭目泣道:“别怕……很快就没事了……没事了……” 可他哪里知道会不会有事,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究竟能不能受得了这种罪? 嘉敏似乎疼的没了只觉,额头滚烫,血流不止,没一会儿昏睡过去。 大夫来看过之后无奈摇头:“二小姐年纪尚轻,不堪忍受妊娠之苦,再加上这些时日为姐姐守孝太过辛苦,是以滑了胎。她身子原本娇弱,此番不得不说很是凶险,需好好养着才是。”言罢叹息几声下笔写药方。 嘉敏半睡半醒的,倒是把话全都听进去了,睁开眼虚弱地问:“是孩子没了吗?好奇怪,我怎么会有孩子,那不是大人才会发生的事情吗?” 赵匡胤痛心不已,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咬紧牙关无声落泪。 “赵哥哥,你的眼泪好烫!”此刻嘉敏反倒不想哭了,感觉身体好虚弱,像一团棉花。 周夫人匆匆忙忙跑进来,大声道:“嘉敏,娘去宫里请太医来给你看诊,事情太子已经知道了,他说马上接你进宫,封你当娘娘。你不要怕……不要怕啊!” 【作者有话说】 “呜呼哀哉,木交枸兮风索索,鸟相鸣兮飞翼翼。吊孤影兮孰我哀,私自怜兮痛无极!”选自李煜《昭惠周后诔》。 求收藏呀求收藏(*∩_∩*) 第28章 明夕何夕 ◎是最重要之人◎ 她不吼还好, 一吼之下满屋子的人都像遭了雷劈似的看着她。 周宗直气的差点背过气去,抓住她的手臂恶狠狠道:“你……跟我出来!” 被强行拽出去之际,周夫人犹煞有介事地回头安慰:“嘉敏, 你别怕,一切有娘在……” 床上的嘉敏又抽搐起来, 感觉快要断气了一样。 周宗对这个糊涂夫人似乎已经彻底没了脾气, 忍着头痛吼道:“你去宫里做什么,是不是非要嘉敏死你才开心?” 周夫人不甘示弱振振有词:“我还不是为了嘉敏好?她都已经这样了,那赵匡胤还会要她,还能要她吗?嫁给太子非但能当将来的皇后, 她的名节也能得以保全,这不是两全其美么?” 周宗简直气到发疯:“两全其美?美的是你自己吧!嘉敏和匡胤多好的一对,你死活要拆散他们。那李煜对嘉敏做了什么,明明过错是他犯下的,罪却要嘉敏来赎。现在女儿连命都快没有了, 你却还执意要将她送到那个欺辱了她的男人身边, 真的以为她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随你处置, 任你宰割的么?娥皇和嘉敏, 两个女儿都是你的心头肉, 我无法去否认你为她们所做的一切,可是夫人呐, 嘉敏这一生算是被你给毁了, 毁的彻彻底底。看她这么遭罪,我宁可……宁可她死了算了……” 周夫人两腿一软后退几步, 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颤声唤道:“老爷……你的意思是嘉敏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我害的了?” “难道不是吗?”周宗冷冷道, 似乎这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周夫人含泪点头, 恨恨地道:“好!你说是我害的便是我害的,所有的罪孽都是我造成的,这样你可满意?” 周宗涕泗横流,扶额叹息道:“我周家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竟出了这样一个当家主母……” 周夫人面色煞白,怔了片刻突然仰头大笑:“家门不幸?你以为如今嘉敏身上发生的一切,责任全都在我吗?如果我告诉你,真正策划这件事的人是娥皇,你会怎么想?又该怎么想?” 周宗登时僵住,失魂落魄地问:“你说什么?” 周夫人冷笑站到他面前嘶吼:“害嘉敏的不是我,是娥皇!是你的宝贝大女儿娥皇!你没想到是不是?她在那深宫里待了十年,早已经不是当初温柔善良的周家大小姐了。仲宣之死,旁人都说是个意外,娥皇不信。她身子原本就弱,又害怕连仲愚也被害了,于是就想找个人替她护住仲愚,你说还会有比嘉敏更合适的人选吗?” 这些话自然是故去的娥皇教母亲说的,以平父亲的怒火。 “这件事……是娥皇做的……”周宗声音颤抖,想着自己的夫人纵然糊涂了些,却对女儿爱如珍宝,断然不会在她尸骨未寒之时,将这等罪孽推到她身上去,一时连心也麻了。 如果真的是娥皇,他还能怪她吗?又怎么去怪? 周夫人也没了力气,低头泣道:“一开始她只是向我提了一下,我虽然吃惊,心下却认为这门婚事着实不错。至于赵匡胤,我也确实有几分瞧不上,可毕竟嘉敏喜欢,于是我就偷偷派人去洛阳查探一下赵家的底细,你猜猜都查到了什么?” 周宗皱眉道:“此事我也留意过,匡胤家世清白,父亲在北朝当武将,官职不高,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母亲是前朝太师之女,为人颇为严厉。” “他的母亲何止是严厉?”周夫人正色道:“那赵家规矩大,听说她家的媳妇只能待在后宅,连出去街上买二两白砂糖就要被罚跪祠堂,平日里家中饮食都要媳妇亲自下厨去做,一应洒扫浆洗事务也需媳妇亲力亲为,说是赵家家贫,雇不起多少仆人,要节俭度日。所以赵家的媳妇一直都和下人干着一样的活,就为了省些银钱。” 周宗暗惊:“竟有此事?” 周夫人闭目叹息:“老爷,我们的嘉敏自小娇养闺中,平日里偶尔下厨做几道菜我都会心疼半日,怕她热怕她苦,要我把她送到那赵家受罪,你教我如何点头?” 周宗是个儒者,自然知晓“孝”之一字的威力,若嘉敏嫁去北朝,势必要做一个贤孝的媳妇,而赵匡胤常年征战在外,又能回护她多少?想到这里不由冷汗涔涔下落,也不得不承认夫人的考量才算完备,吞吐道:“我去找匡胤说,他母亲不喜欢他,就更加不会喜欢嘉敏,要他单独置一处宅院另住……” 说了一半就此打住,高堂仍在,辟屋别居乃是大逆不道,此事怎可行? 两人合计了半晌,依旧不曾达成共识。周夫人遂不再多言,自己做了这么多,恶名也担了,结果如何随它去吧! 不过周宗所料倒也准确,宫里送来的李煜亲笔信非但不曾宽慰嘉敏之心,反而成了她的催命符,她拒绝了一切饮食汤药,连水也不肯喝一口,就算是赵匡胤也劝不动,反倒听她说了一些喻意很不好的话:“赵哥哥,做你的妹妹是件很开心的事情呢,嘉敏好想这辈子都做你妹妹,下辈子也是!” 是妹妹,不是妻子!嘉敏大约是在自我厌弃了。 赵匡胤怔然不语,一个心如死灰的嘉敏比任何时候都令他感觉到痛苦和压抑,他想不出办法,转身走出去,不停地用拳头砸自己脑门。 兄弟们瞧着难受,抓住他的胳膊劝他冷静下来。 赵匡胤倒是真的不动了,也想到了办法——凡事有因才有果,断了它的因,自然就不必再承担果了。 谁害了嘉敏他就去找谁报仇,管他是江南太子还是哪一个国的皇帝,该死之人还是趁早去投胎的好! 只是这件事却不想任何一个兄弟插手,入皇宫行刺风险太大,何况这是他的私事,理应由他亲手决断才是。 于是借口想要清净一些,独自回房取了兵刃,趁无人注意于黄昏时悄悄出了周府的门。 “赵公子——此举风险太大,是否再考虑考虑?”陈抟老祖从墙角转出来,嗓音直如暮色一般轻淡悠远,似是对自己的规劝不抱有什么希望。 赵匡胤没有回头看他,淡淡道:“当初许我与嘉敏有缘之人是你,而今劝我放弃之人亦是你。道爷,赵某身无长物,唯独重情,嘉敏于我而言,乃是最重要之人,此生就算不能娶她,也绝不看着她遭受无尽痛苦,李煜非杀不可!” “那李煜命不该绝,你去了不会成事的,说不定还要搭上一条性命。”陈抟老祖依旧想说动他回头。 只是赵匡胤心意已决,哪里会听劝?连只言片语也未曾留下,提着枪就走了。 陈抟老祖只得大声道:“若此事不成,记得去城北的福济观寻我,我自保你周全!” 他的声音颇大,连周宗也惊动了,更何况赵匡胤的那些兄弟。 石守信等人追出来,沉声问道:“道爷,见到我大哥没有?就是一条很俊俏又英武的汉子!” 陈抟老祖朝皇宫的方向指了指,随意道:“他进宫杀江南太子去了!” 石守信听罢竟也不如何意外,回头问兄弟们道:“我等跟随大哥多年,早已与他生死与共,如今大哥去手刃仇人,有不愿意去的吗?” 余下几人对视几眼,王审琦道:“我等岂能让大哥孤身犯险?别瞎耽搁功夫了,追上他要紧!” 见一行人就这么毫不犹豫地追上去,陈抟老祖挑了下眉毛,绕到前门去拜见周宗,寥寥数语差点连周家的屋顶也给震翻了:“赵公子和他的一帮兄弟去杀太子了,周大人,你要是再去晚一些,这南唐的国祚可要提早断绝了!” 宫中正在为逝去的周娥皇做法事,僧侣齐聚吟诵菩提梵音。李煜形销骨立,跪在香案前焚烧着冰绡罗裳,都是制衣局夏季赶制的,只是还未来得及穿,佳人已逝。 世人皆传言李煜对周娘娘情意深重,赵匡胤不懂,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去招惹嘉敏? 虚伪! 赵匡胤怒骂,横挑几枪,削断四下的桂花树,枝枝桠桠飘洒满院。有树影遮挡,旁人也瞧不见他,而他早已牢牢盯死了李煜的位置。 长枪破空袭来,原该一击即中,却有一高僧挡在李煜身前,浩然真气贯于双掌之间,夹住他的兵刃。 赵匡胤喝道:“我不杀出家人,让开!” 高僧双目炯炯有神,念了一声佛号道:“施主为救苍生而来,江南太子你杀不得!” 赵匡胤一时怔住,这话他从陈抟老祖口中也不止听到过一次,佛道两家究竟是出了些什么高人,一再出现在他身边耳提面命? 刺杀之事错失良机便再难功成,李煜被人护送着离开,御林军围杀过来。 赵匡胤尚自失神,背后一把长刀朝他劈下来。 周府中,嘉敏突然惊醒。 陈抟老祖守在床前慢悠悠地道:“周二小姐,你再这般一心求死,那赵公子可要折在这金陵城里了!”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呀求收藏,谢谢啦(*∩_∩*) 第29章 动如参商(上) ◎不能嫁给你了◎ “大……哥……”石守信趴在背上替他挡刀, 一张口嘴里全是血。 赵匡胤惊慌之下已顾不得去杀李煜,兄弟十人全都暴露在南唐护卫的刀影之下,眼下脱身要紧, 思虑着咬牙背起石守信准备拼杀出去:“守信,大哥对你不住, 你若死在这里, 大哥一辈子于心难安,你可明白?” 石守信艰难点头:“兄弟不死就是了!” 率军阻拦他们的正是周宗,他拔刀上前与赵匡胤斗了两个回合,小声在他耳边道:“北边守备空虚, 走——” 一行人遂自北门逃出皇宫,所幸赵匡胤脑筋还算清醒,想起陈抟老祖叮嘱的话,带着兄弟们躲进城北道观。 石守信受的这一刀着实沉重,陈抟老祖替他止血缝合, 足足费了一个多时辰, 人也早疼晕过去了。 赵匡胤对自己造成此等局面懊丧不已, 没救得嘉敏出苦海不说, 反倒连累了兄弟。 想到此番来金陵本是要迎亲, 如今却瞧着嘉敏一身伤痛前途未知, 当真好生揪心痛苦。 转身跑去院中透气,仰头暗自叹息:“这世事怎会如此无常?” 陈抟老祖跟着出来, 思虑片刻上前道:“你今晚碰见的慧明大师乃是清凉寺主持, 皇宫做法事他本不必亲去,撞上他纯属偶然。赵公子, 此乃天意!” “天意?”赵匡胤冷笑:“天意教我赵匡胤痛失所爱带累手足么?” 陈抟老祖摇头道:“这江南太子不过是贪慕美色而已, 罪不至死, 你动他原本就有违天道。再说老道之前也提醒过你说不定会搭上一条性命,照而今的情势看,你再想带走周二小姐,难如登天呐。兄弟的命和周二小姐的情,孰轻孰重,我想你心中自有计较。” 今晚发生的行刺之事,朝廷必定会全城戒严大肆搜捕,赵匡胤一行人能否安然撤离金陵尚未可知,此刻还想带上嘉敏一起,直如痴人说梦。 思虑良久,只觉头痛欲裂。 陈抟老祖看着他说出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明日周二小姐会来,不出意外,太子也会来,你想做什么都有机会。” “嘉敏……嘉敏来做什么?”赵匡胤茫然不解,心下有些不好的猜测:“连李煜也要来,难道是约好的?” 可是嘉敏约他做什么? 只是陈抟老祖却没有再多说,留他一人守在门外,烦忧苦恼无可排遣。 夜雨三更,芭蕉叶上的水珠滴滴答答的很是恼人。 赵匡胤皱紧眉头,倚着廊柱歇息,不多时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梦里不知去了何处玉殿金楼,拾级而上,宫苑中开着一池娇艳的粉红荷花。 眼前有一支开的最美,他走近,却自那花中看见了嘉敏的脸。 正想抬手去摸,花朵突然被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人折去,他伸手想要抢过来,却被一股强劲的风从九天宫阙直吹下来,过了很久也不曾着地,直到自行惊醒过来。 天快亮了,赵匡胤忆起昨夜陈抟老祖所说的话,想着嘉敏今日会来,去水井边好好洗了把脸,省得教嘉敏看见自己疲惫不堪的模样。 脚门边已经出现洒扫小道士的身影,谨慎起见,赵匡胤迅速闪身回到兄弟们藏身的密室里。 石守信的刀伤至少需养上七日才能行动,也不知道他们在此能隐藏多久。 又过了一个时辰,陈抟老祖送来早膳,低声对赵匡胤道:“周二小姐已经来了,在厅堂坐着,你可出去看看她。切记,不可露面!” 赵匡胤听罢匆匆走出去,想要见嘉敏,却被一墙阻隔,只能在五尺外的地方看着她。 见她身子益发单薄了,梳着好看的发髻,用脂粉遮掩病容,却眉头深锁,满脸阴郁之色。 赵匡胤几乎要现身,被陈抟老祖按住肩膀。 由他冷静片刻,陈抟老祖独自走出来,向嘉敏点头示意。 嘉敏起身缓缓走过来,抬手摸着那堵墙,尝试了很久才发出声音:“赵哥哥,我……不能嫁给你了……” 赵匡胤乍然抬眸,如坠冰窟,好像瞬间明白过来为何嘉敏要将李煜约来此处。大约是想了断了这段情缘,却又不想他稀里糊涂,干脆让他做个旁观者把一切理清楚。 或者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杀了李煜,埋葬兄弟…… 可他又如何做的出来? 千头万绪将他紧紧裹挟,闷到喘不过气,听见嘉敏将额头抵着墙哀哀哭泣,心下一阵揪心的疼,却也无计可施。闭上眼,额头和她碰触同一面墙壁,无声堕泪。 和预想中差不多,李煜来时身边伴着慧明大师,嘉敏哭红了眼,仍旧不失礼数恭敬地向他叩拜。 李煜慌忙扶起她,瞧着那憔悴的面容蹙眉道:“嘉敏,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很多委屈,且再忍忍,过些时日我就接你进宫,也就再也不会有人对你无礼了。” 嘉敏低眉垂眼轻声道:“谢太子!只不过我想这两日就进宫去,不知太子是否应允?” 此言一出,连赵匡胤也惊了,已然明白了嘉敏的意图,拳头越攥越紧。 而李煜纵然多情,却也十分为难,解释道:“娥皇去世还不足一月,这个时候接你进宫怕是不妥,你再多等一段时日可好?” 嘉敏也不为难他,点头道:“无妨,我也不是非嫁给太子不可。爹爹说了,如果今日事不成,便让我随着陈抟老神仙去,做个女冠,远离红尘修行到老。我今日便将这钗环卸下,望太子回去也好生与皇后娘娘交代,莫因此事怪罪我爹娘,怪罪周家。”说罢竟真要抬手取发簪。 李煜见状不免心急,忙抓住她的手道:“嘉敏莫要如此,容我想想……容我想想……要不先接你入宫住着,过段时间再……” 嘉敏毫不客气地道:“想来我是只配和姐夫偷偷摸摸了,连嫁娶之事也一样见不得人!” 话中已有遮掩不住的怨怼,李煜犹豫半晌叹息道:“也罢,我已负了娥皇,便不能再负你!回去以后会尽早安排,半月之内我将以正妻之礼迎你进宫。不管世人如何议论,以后都有我和你一起面对!” 嘉敏泪落如雨肝肠寸断,李煜以为她是心中欢喜,想要抬手替她擦去眼泪,却被她侧头避开,哽咽道:“若太子已经决定了,或可回宫提早做准备。我想在这道观中清修几日,也好将养身子。” 李煜点头:“的确有许多事需要安排,我这便回宫去。”说着按住她的肩膀,抬手擦她的眼泪柔声道:“嘉敏,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等我来接你,我保证不会太久!” 嘉敏无奈,闭目点头。 李煜离去之后,道观便由周家带人把守,朝廷搜捕的军队自然不会进出此处。 赵匡胤合计了一番,便知大约是陈抟老祖和周宗合谋定下的计策,而嘉敏为了救他们脱困,步步配合,才造成了眼下的形势。 四下安排妥当,嘉敏方入内室与他相见。 经过这场变故,二人都有些不知所措,只是相拥在一起,默默流泪。 见她哭的厉害,赵匡胤心疼不已,安慰道:“嘉敏别怕,七日后我带你走,只需要到扬州,到了扬州就没事了。” 彼时周军早已占了淮南,离开金陵到达扬州的确就可以安然无忧。 嘉敏欲言又止,可却不说出口,只是哭着点头。 两人只相聚了片刻,秋芙来报周夫人搬来了道观陪女儿,万般无奈之下又匆匆分开。 嘉敏为了不露破绽,换上一身女冠的装束随着陈抟老祖打坐清修。 周夫人虽未瞧出什么端倪,却终觉此事太过怪异,原本一心求死的女儿竟然一夜之间想通了,还主动要嫁给太子,这中间若非发生了什么,又怎会转变如此之快? 思来想去终是不放心,干脆搬来道观,日夜守在女儿身边,不敢有丝毫懈怠。 嘉敏被她看的太严,连找借口独处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与赵匡胤见面。 几日下来,两人愣是没有办法凑到一起去,直到第七日黎明在水井边,赵匡胤抓住她的手小声道:“我们现在离开!” 嘉敏正不知如何诓骗母亲,周夫人已经追过来,看见赵匡胤,本想大叫出声,却被对方一掌切在脖子后面,仰面昏倒在地。 虽说不忍母亲这般,可嘉敏此刻也不好多说什么,听从赵匡胤的安排,易容改装扮成一个男子,跟随着大周在金陵的暗探组成的贩运米粮的商队无惊无险地出了城,而后换乘快马一路奔至扬州。 众人见已脱险,皆松了口气,路上还说说笑笑讨论着何时给大哥和嫂子办婚事,只是嘉敏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好像心思颇重。 彼时的扬州城六合以北归周,以南归唐,南城守将正是嘉敏的哥哥周宏。 因赵匡胤等人长期与驻守扬州的唐军打交道,故而认识他们的人颇多,再想隐瞒身份怕是不能了,更何况此刻还有一人一脸担忧之色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呀求收藏(*∩_∩*) 第30章 动如参商(下) ◎后会无期◎ 策马入城后, 赵匡胤走的极慢,周宗没有上前打扰,却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 走到瘦西湖边, 湖中正有江南游女划着莲舟采莲,轻歌曼舞语笑嫣然, 像极了曾经天真烂漫的嘉敏。 湖边还有一个捕螃蟹的老翁, 蟹篓装的满满的,背起来准备拿到集市上去卖,一边乐呵呵地吟唱着南国小调。 南朝人风雅,连个老翁也能随口吟出十分绮丽柔艳的歌词, 倒是不得不教人叹服。 “嘉敏,你想不想吃螃蟹?”赵匡胤突然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到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吃螃蟹。 嘉敏泪汪汪的点头,忆起多年前赵匡胤送自己回家时也曾在路上买螃蟹给她吃,他原本不爱此物, 因那蟹肉实在难拆, 却因着自己变成了一个拆蟹高手。 赵匡胤遂抱着她下马, 跟着那老翁来到集市上买螃蟹煮来吃。 那老翁倒是个随性的主, 见他挑螃蟹漫不经心, 乐呵呵指正道:“公子, 这九月的螃蟹圆脐的好,十月螃蟹才尖脐的好, 所谓‘九雌十雄’是也, 挑这只……还有这只……” 江南人偏爱鲜味,新鲜的螃蟹用汤水煮熟便可以吃。 赵匡胤许久不拆蟹肉, 已有些生疏, 嘉敏默默等着, 见他把莹白蟹肉和金黄蟹膏都堆在碟子里给她,端起来拌着眼泪吃下去,却如鲠在喉难以下咽。 “赵哥哥……我……跟了你一路,是不想太快分开……”不管再艰难,还是说了出来。 赵匡胤头也不抬,笑问:“是滋味太淡了么,要不要配些姜醋汁?” 嘉敏的手轻轻颤抖,哽咽道:“记得当年我们走了一路,从雨水节到霜降,从神仙生日(农历四月十四吕洞宾生辰)到跳钟馗驱鬼,从正月的元宵到腊八的米粥,每一个节日都在一块儿过。当时我年岁尚小,原以为有无尽的岁月可以别离再相聚,相聚再别离。后来知道了许婚的事,纵然不曾说出口,却一直暗自欢喜,想着以后能够长相厮守,从春光喧闹到冬雪寂寥,从江潮水满到海枯石烂,月月复年年,一直都在一起……我的梦明明近在咫尺……为何要将它撕碎……可不可以还给我……可不可以……” 赵匡胤一把拉过她抱在怀里,听她破碎的声音一点点地说出:“还……给……我……” 当在城楼上看见周宗的那一刻,就注定他已无法带走嘉敏。 走了一个嘉敏,周家满门被问罪,这等故事也只能出现在前朝的传奇话本里罢了! 周宗是来接嘉敏的,凭他再疼爱女儿,事到如今也已无力回天。而嘉敏势必会随着父亲离去,她断然不能看着整个周家因自己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怀里的嘉敏涕泣涟涟,说着诀别之语:“此生情缘已断,盼赵哥哥将来再觅佳偶,两心相许白头偕老,勿以嘉敏为念!” 赵匡胤多年征战沙场,皆不曾落过泪,近日却一直红着眼,此刻更觉双目有些刺痛,仰起头悠悠提及往事:“嘉敏,你可还记得幼时在南塘的荷花池里赵哥哥同你说过的话?‘不管时间过去多久,赵哥哥绝对不会疼爱任何一个人超过疼爱嘉敏!’天意要你我今日分离,我无话可说,只盼日后相见有期。若当真后会无期,你见刮风了,就是我想你了!若风很大,就是我很想你!若下雨了,就是我想你想的哭了!若有闪电,就是我很想……很想见到你……想像闪电一样一眨眼就到你身边……此生此世,我都会念着你。若你也念着赵哥哥,要记得经常笑,你一笑天就放晴了,这样我就会知道你很好……很好很好……” 杨小九看不下去,想要上前教大哥别管那么多,将嫂子带走就是,被王审琦按住肩膀。弟兄们无奈,只得转过头去一个个恨的牙痒痒。 周宗将眼泪擦干,走上前叹息道:“嘉敏,随爹爹回去吧!留在这儿也不过是多哭一会儿,这些时日你赵哥哥奔走多日也已疲累,该让他好好歇歇了。匡胤,你……多保重!” 嘉敏被父亲扶着站起来,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赵匡胤,赵匡胤也伸出了手,两人的指尖碰在一处,却瞬间分开。 风很大,人还在眼前就已开始想念,赵匡胤强忍着心痛,看着嘉敏离自己越来越远。他坐着一动不动,害怕一起身就会忍不住追上去。 王审琦走过来道:“大哥,只要你一句话,兄弟们立马冲上去把嘉敏妹妹抢回来!” 赵匡胤闭目不言,攥紧的手指把衣衫也抓破了,压抑着哭声,眼泪落在手背上,又从手背滑落进泥土里。 风过后,下雨了,一场好大的雨,连闪电也来了,明晃晃的,像是要把整座扬州城烧成灰。 集市的商贩熙熙攘攘很快走光,赵匡胤依旧一动不动,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将眼泪冲洗的无影无踪。他就这般坐着,直到大雨停歇,天气放晴,露出了太阳。 回到周军大营,不过两日已传来嘉敏大婚的消息。 兄弟们本想瞒着大哥,可赵匡胤聪慧,早将时日算了出来,竟然不闪不避,以兄长的身份亲赴金陵送嫁。 嘉敏穿好了霓裳嫁衣,戴着凤冠,听爹爹传来此等消息,便也不顾众人阻拦跑出去与赵匡胤相会。 赵匡胤素来坚韧,养了两日,从表面上看已恢复如常,他把自己准备的聘礼全都当成了嫁妆送来周府,瞧见嘉敏,也不伤怀,敛神微笑。 嘉敏也扮作开怀模样,活泼地问:“赵哥哥,我穿嫁衣好看么?” 赵匡胤点头:“好看!再好看不过了!” 嘉敏含着泪笑靥如花,“赵哥哥将来一定会娶一个比嘉敏美上十倍百倍的女子。” 赵匡胤朗声笑道:“这世上比你还美的女子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还十倍百倍,你这是要赵哥哥这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么?” 嘉敏怔住,也不再顾及什么礼义廉耻,扑入他怀中小声道:“自然是有的,赵哥哥这般好,将来一定娶天上的仙女。” 赵匡胤抱着她仰头叹息道:“仙女也比不得嘉敏好!嘉敏,莫哭了,今日大喜,哭多了不吉利!”说着抬手捧着她的脸把眼泪擦干。 嘉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周夫人过来把女儿带走,催她上花轿。 “坐上轿子以后,不可以自己揭开盖头,更不可以掀开帘子朝外面看。嫁进宫里,你就是太子妃了,万不可有这种失仪的举动!” 赵匡胤谆谆叮咛,世人对嘉敏的谩骂已经够重了,无人怜惜她不过是个十二岁的稚弱女孩儿,今日这等场面还是不要被人瞧见面容的好。 嘉敏想来是被他看穿了心思,只得点头道:“我听话就是了!” 轿帘落下,就真的连多看一眼也不可能了。 车辇动,赵匡胤默默跟着,嘉敏记着他的话,就算知道他在人群里送嫁,试了好几次,终是不曾掀开帘幕去看。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也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就算见到了,只怕都已是他人之妇,她人之夫,届是又当如何,又该如何? 轿中无人,嘉敏捂着嘴啼哭不止,生恐被人听见,张口咬住自己的手,咬出一片鲜红的齿痕。 送至宫城外,赵匡胤不想多生事端,打算就此离去,却被陈抟老祖邀去和周宗道别。 虽说如今已无翁婿之名,好在也算旧相识,是以不曾多想就跟着去了。 周宗因嘉敏之事劳心伤神,加上愧对赵匡胤,也无过多的话可以说,简单道别之后就要送人出门,不想竟又被周夫人拦下。 这周府的主母心思倒是细腻,一脸笑意道:“赵公子,你送了嘉敏那么多嫁妆,我打心眼里感激,想来你定是十分疼她的。如今她已嫁入宫中,我心里这颗石头总算落了地!不过还有一事烦忧,只盼赵公子念着嘉敏日后能够安稳在宫中生活下去,高抬贵手予以成全。” 赵匡胤冷冷看了她一眼道:“若夫人害怕赵某日后会扰了嘉敏的安宁,大可放心,礼义廉耻赵某还是懂的。” 周夫人摇头道:“赵公子光明磊落,自然不会做出失仪之事,只不过听老爷说之前他签了婚书给你。如今嘉敏既然已经出嫁,可否烦请赵公子将那婚书还给周家?” 周宗大吃一惊,可此刻再出口阻拦,俨然已经晚了。 陈抟老祖摇头道:“周夫人,你如此作为,是否过分了些?” 那婚书赵匡胤原是当宝贝一样随身携带,听罢冷笑两声,自怀中取出来,展开给周宗夫妇看过,而后点了火折子,当着二人的面烧成了灰。 周宗大为不忍,闭上眼无奈叹息。 赵匡胤拂袖而去,却又听得身后周夫人大声道:“多谢赵公子成全!” 他不由顿住身形,片刻回头问道:“周夫人,你如此轻辱于我,当真不怕有朝一日会后悔么?” 周夫人皱眉不解其意,听他笑道:“如今我大周兵强马壮,你不妨猜猜看这南唐还能苟延残喘多久?一旦江北铁骑踏破金陵,你那太子女婿可保的住你,保的住你们周家?” 周宗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威慑之意,一时心神大乱,上前唤他:“匡胤……匡胤……” 赵匡胤却已出门,头也不回策马而去。 周宗喃喃道:“这赵公子乃真龙下凡,他这一回去,只怕北朝很快就要变天了!”说罢仰头看天,风卷流云四处奔散,云巅之上隐隐传来了雷声。 【作者有话说】 每章都在求收藏(*∩_∩*)《 》 30-40 第31章 劳燕分飞 ◎一定要来接我◎ “听说你喜欢吃螃蟹?” “嗯?” 大婚之夜, 李煜心思颇重,揭开盖头,喝过合卺酒, 便将嘉敏带去厅堂里,桌案上摆满了水果和各色佳肴, 中间是一碟蒸熟的螃蟹, 纯金酒壶中装着菊花酿,满满的斟在杯里,清香扑鼻。 这时节把酒持蟹倒是别有一番滋味,宫人上前拆出蟹肉和蟹黄, 嘉敏却不吃,呆呆的坐着。 李煜以为她是新婚之夜局促,笑道:“之前我和娥皇成亲的时候,因为礼仪繁多,忙的忘了吃东西, 还是娥皇把藏的糕点拿出来给我吃, 才缓解了腹中饥饿。” “哦!”嘉敏含糊不清应了一声。 提起过世的周娥皇, 两人之间似乎更无话可说了。 李煜心下悲痛, 停箸道:“如今娥皇过世不过月余, 你我大婚, 当真急促了些!”此语颇为委婉,低眉垂首的模样也带着几分自责。 嘉敏不理会, 若非赵匡胤被困, 石守信重伤,她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说不定此刻人已经在去往汴京的路上了。 这些时日忧心伤怀太过, 眼泪总是尚无知觉就落下来, 吧嗒吧嗒的打在碟子边沿, 又溅到了桌子上。 李煜以为是自己的话伤了她,忙解释道:“嘉敏你不要多心,我知道这些时日你受了许多苦,娶你进宫是我自愿,只不过如此作为着实对娥皇太过薄情,我想你心里也是不大痛快的,而况于国法也不合。照母后的意思,命你我再为娥皇服丧一年,之后再行夫妻之礼,你看如何?” 其实他的意思嘉敏不大明白,可她人已进宫,万事哪里由得自己做主,只是木然点头。 李煜大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答应了!虽说今夜大婚,抛下你一人留在柔仪殿里有些不妥,不过你放心,日后我定会加倍补偿你的!”说罢握住嘉敏的手示意安慰,没多久如获大赦地离开。 出了门就扯开衣领大声喘气,心腹太监李光上前来搀扶,“太子,保重身体!” 李煜摇头惨然道:“我与娥皇情投意合,周家见其病重,便将嘉敏送进宫来替代她,再加上母后的授意,才不得已而为之,到如今我才知道娥皇才是我最爱之人,着实悔不当初!” 而今与世长辞的娥皇成了朱砂痣,而嘉敏只不过是被逼迫下的安排,他甚至有些后悔娶她,才以一年丧期为借口来躲避,其实并非出自钟皇后授命。 李光陪伴他多年,知晓他性子中有身为才子的多情与怯弱,劝解道:“皇后娘娘选中周二小姐,原本也只是想要帮助太子稳固后宫,如今人已娶进宫来,也算是了了一桩大事,周娘娘泉下有知,不会怪罪你的。何况你在大婚之夜舍周二小姐而去,也足见是被迫为之,逝者已矣,太子要自行保重身体,切勿太过伤怀。” 李煜听罢忧愁稍解,叹息道:“摆驾瑶光殿,我要前去凭吊娥皇。” 宫人们瞧着他车辇的去向议论纷纷,而嘉敏独守柔仪殿,看着眼前的螃蟹啼哭不止,一直到了三更才卸去妆容迷迷糊糊睡去,梦里全都是赵匡胤剥螃蟹给她吃的模样。 是夜,扬州城雷雨交加,赵匡胤自出了金陵城就已吐血昏厥。 兄弟们轮流守在身侧不敢有丝毫懈怠。 夜半人突然醒过来,一句话也不说就跑出去,大雨将他全身淋的湿透,王审琦拉住他大声道:“大哥,嘉敏妹妹已经嫁人了,你就别再想她了!” 听到“嘉敏已经嫁人”这几个字,赵匡胤眼前一黑跪倒在地,喃喃道:“我不能把嘉敏一个人留在金陵,我说过这一生都会疼爱她,让她无忧无虑快活安宁……我不能留下她一个人……不能留下她一个……”他断断续续说着,红着眼还想挣扎着离开。 “大哥——”王审琦大喊,干脆抱住他的身子吼道:“你已经尽力了,你带不走她的,咱们回汴京,回汴京,啊……” 回汴京—— 赵匡胤凄然冷笑,回去以后他又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北周将军,悄悄布置好的家也不会有人去住,曾经说过的朝朝暮暮不相辜负也只成了一句空谈,以后也不会再收到嘉敏为他赶制的四时衣衫,她的一切就此与他再无瓜葛。 此时此刻竟有些万念俱灰,五脏六腑绞痛不已,没撑住又吐了满地的血,只是很快就被雨水冲刷殆尽。寒意由内而外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从头冷到脚。 抬头不见金陵路,夜雨霖铃秋色寒。 回汴京——不回汴京又能去哪里? 弟兄们顾念着他和石守信的伤病,驾了两辆马车回去,一路上都小心翼翼的照顾着。 经此变故,赵匡胤原本爽朗的性子沉默了许多,加上心疾难愈,总是带着几分病容,睡着的时候比清醒的多,一闭上眼,嘉敏就到了他的梦里。 大雪纷纷的归途教人看不清前路,亦分不清梦与现实的界限。 梦里嘉敏还依偎在他的怀里,清澈无邪的眼眸凝着他娇声道:“赵哥哥,一定要来接我噢!” 赵匡胤叹息着将她抱紧,“寻你的路从酷暑走到了严冬,却越来越远。不过你放心,不管前路有多波折,我都一定会再回到金陵接你离开!” 梦外已经转醒的赵匡胤喃喃道:“一定会的!”动了动眼皮,才发觉眼睛酸胀的厉害,大约是在梦里又落了泪。 这般催心断肠的苦楚令他憔悴不少,回到汴京时人瘦了一大圈。 入宫面圣,柴荣见了骇然道:“匡胤,这是出了什么事,你怎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嘉敏之事柴荣原本不知,此刻更没必要告诉他,赵匡胤沉声道:“回皇上的话,一个故友出了事,是以有些伤怀!” 瞧他的模样何止是有些伤怀?可柴荣是个明白人,当下也不多问,说了件或许能令他开心的事:“你弟弟把你母亲接来了汴京,朕去拜见过老夫人,听她说对你甚为想念,又瞧她来京尚无落脚之处,就自作主张迎她住进了你新置办的那处宅院里,你可是已经回去看过母亲了?” 赵匡胤心下暗惊,这么多年来母亲待他一直冷淡,如今大约是因为他兄弟二人已经久不回洛阳,而父亲也已故去多年,这才肯搬来汴京居住,遂道:“臣常以军中为家,鲜少回去宅邸,并不知母亲已来汴京。” 柴荣听罢皱眉道:“瞧这军务把你忙的,鲜少在母亲面前尽孝也就罢了,连门亲事都还没有定。不如这样,朕先陪你回趟家,再允你休一个月的假,好好孝顺孝顺母亲,以免她老人家心生怨怼。” 赵匡胤本想推辞,架不住柴荣定要如此,只好随他。 因皇帝亲自登门来访,母亲杜氏也出门迎接。 赵匡胤因两年不曾回家探过母亲,亦有些愧疚,当下双膝跪地唤道:“娘——” 杜氏含笑上前来扶,满脸慈祥:“快起来,两年不见,孩儿想煞娘了!” 赵匡胤低眉不语,此刻也提不起精神母慈子孝。 柴荣见他反应这般冷淡,笑道:“匡胤刚从淮南办差回来,想是累了,朕带了宫中的厨子来赵府开宴,算是为他接风,再则庆祝你们骨肉团聚,一家人终于在一起了。” 皇上赐的宴席,赵府自然上上下下余有荣焉,石守信和王审琦也被留下来一起参加。 席间柴荣对杜氏多有恭维,赞她生养出了赵匡胤兄弟这般猛将,为大周开疆拓土建功立业,一时宾主尽欢。 杜氏笑道:“匡胤什么都好,就是已年近三十尚未成家,做母亲的日夜忧心,经常食不知味寝不得安,也不知他什么时候能娶到一门亲,好了却老身一桩心事!” 王、石二人听了这话大为紧张,见赵匡胤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突微微打颤,皆暗捏了一把冷汗。 柴荣听罢哈哈大笑:“老夫人所言甚是,其实朕早想为匡胤说亲,可他醉心国事,已经多次回绝了朕的好意。如今老夫人来了汴京,想来你的话他不会不听。” 杜氏一脸愁容道:“就算匡胤肯听话,也得有一个愿意与他结亲的女子才行,这一时半会儿哪里去找?” 柴荣等的就是这句话,“匡胤的事朕早留心了,户部王侍郎家有一个女儿,貌美端庄温柔贤良,前些日子随她母亲进宫见贵妃,被朕瞧见了,当时就想她和匡胤十分相配。对了王将军,没记错的话,那位鹤儿姑娘该是你堂妹吧!” 王审琦心下五味杂陈,勉强应道:“是,正是臣的堂妹!” 柴荣大喜,“如此甚好!你和匡胤素来亲厚,若是再结上这门亲事,也算是亲上加亲,关系更近一步,你说是不是啊老夫人?” 杜氏听对方是户部侍郎家的女儿,也算得上是高门大户,心下欢喜,含笑点头道:“皇上的眼光自然是最好的,若是能赐他们早日成亲,那老身更加感激不尽,连我那在九泉之下的夫君想来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看来老夫人是着急想要抱孙子了!”柴荣倒也不觉得为难,笑道:“此事好商量,只是不知匡胤意下如何?” 第32章 不羡鸳鸯 ◎我想他◎ 手里的白瓷酒杯被捏碎, 血迹滴落在地,洇成一小片。 赵匡胤没有半分说话的力气,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一片人影慌乱, 模糊中听到柴荣大声召唤御医。 兄弟们自是不放心,在身边照顾着, 待御医走后, 围着醒过来的赵匡胤议论。 石守信问道:“审琦,你叔叔可是皇上的亲信,依你看这门亲事是否另有玄机?” 这些年赵匡胤在朝中威望越来越高,又手握兵权, 皇帝早已猜忌于他,今日这场局表面上是赐婚,实则怕是在他身边安插眼线。 王审琦皱眉问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赵匡胤抚着额头,“明日我进宫推了便是!” 前来送汤药的小丫鬟走到门口, 正好听见此话, 回头便急匆匆禀告了老夫人。 此事非同小可, 第二天两位兄弟照常来府上, 陪着他一起进宫。 正待出发, 忽听到杜氏威严的声音厉喝:“站住——” 赵匡胤回头, 却见母亲穿着一身素服,面容冷酷, 中气十足地道:“今日你若敢踏出家门一步, 就等着回来替为娘的收尸吧!” 话音落,仆人已抬出一方棺材, 堪堪搁在庭院正中。 石守信失声问道:“老夫人, 你这是做什么?” 赵匡胤心头一跳, 挺直腰身跪倒在母亲面前问道:“孩儿不知因何事惹得母亲不快,还请母亲明示!” “不知?”杜氏冷哼一声,“你今日入宫面圣,是要拒婚吧!” “母亲,孩儿有心上人,孩儿不想娶别人,望母亲成全!”赵匡胤咬牙叩首,他爱嘉敏至深,甚至都已经做好了终身不娶的打算,巴望着母亲不要为难自己。 杜氏却冷冷道:“放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由得你与旁人私定终身么?此事昨日我已答应下来,你愿不愿意,这亲都要成,不然的话做娘的就只好以死谢罪,省得你抗旨不尊,带累整个赵家!” 此话直如晴天霹雳,令一向刚强的赵匡胤不觉颤抖,流着泪看向母亲问道:“娘,成亲的事可不可以要孩子自己决定?孩儿真的不想娶一个不爱的人!” 杜氏沉默片刻背转过身去,淡淡道:“你想进宫,便去吧!” 赵匡胤感激不已,叩首谢过母亲,可尚不曾踏出门,又听她在背后道:“你可以去娶心上人,到时候婚事丧事一起办,你赵将军也算是心想事成功德圆满了!” 果然,做娘的并没有多想成全他! 赵匡胤闭目无声垂泪,低声问道:“娘定要如此逼迫孩儿么?” 杜氏怒道:“是你在逼我!前有贵妃提亲,后有皇上赐婚,难道我还能拒绝么?我既管不得你,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死了,你正好清净,不是么?” 赵匡胤头脑一胀,立时回身跪拜,大声道:“孩儿不敢抗旨不尊,逼死母亲,孩儿答应就是!”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直教旁观者目瞪口呆,当娘的以死相逼也真是少见。 杜氏暗喜,命人把棺材抬走,回头笑道:“此事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到时候别说是母亲强逼!” 王审琦审时度势,当下安抚母子二人,“我那堂妹模样虽比不得大哥心上人那般千娇百媚,也称得上是位美人,况她性子很是柔顺体贴,大哥此刻身边若有这样一个人,也未见得是件坏事。” 话虽如此,可看着赵匡胤面无血色的脸,实在也不好多说下去。 过了两日去叔叔家拜访,特意见了堂妹,虽说平日往来甚少,但毕竟是血亲,掏心窝子的话还是要说上几句:“鹤儿,你见过我大哥,他的模样和本事都没得挑,说句不夸张的话,在大周找不出第二个,你嫁给他倒也不算委屈。不过有件事你还是知道的好,我大哥他有心上人,已经嫁于他人了,是不得已分开,并非被弃。大哥是个长情之人,短时间大约无法忘怀旧爱,你们仓促完婚,他若待你冷淡,你多担待些。” 王鹤儿乍听得此言,心下五味杂陈,喃喃道:“我竟不知赵将军早已心有所属!可这是皇上赐的婚,怕是退不得……” 王审琦见低头绞弄着丝帕,甚是局促不安,慌忙道:“自然退不得!不过你放心,我大哥虽出身军户,却是文武双全,书画琴棋虽谈不上精通,也不是汴京城里你常见到的那些附庸风雅之辈能够比拟。再则他为人良善,当初才十八岁就能从强盗手里救下五岁的嘉敏妹妹,千里迢迢送她回金陵……” 已许久未提嘉敏之名,此刻乍然说起,不由一滞。 这故事王鹤儿很早就听他说起过,女子心思大多细腻,看他的表情猜测道:“赵将军的心上人是那位嘉敏妹妹么?听说南朝的太子续娶了周家的二小姐,她进宫当了太子妃,难怪是被迫分离,想来又是皇家赐婚了!” 王审琦不欲多言,叮嘱道:“你和大哥成婚以后,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嘉敏妹妹的名字,他只怕受不住!” “受不住……那是爱的太深了吧!”王鹤儿心下酸涩,低着头小声问道:“那位嘉敏妹妹是不是模样很美?” 王审琦坦言:“嗯,就像仙女一样,这世上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如她那般美貌的女子。”说罢双手按住她的肩膀柔声叮嘱:“鹤儿,我知道你听了这些话会难过,一边是大哥,一边是妹妹,我做不到对你有所隐瞒,只是希望你成婚以后能多给大哥一些时间。嘉敏妹妹貌美无双是不假,可鹤儿你这般温柔体贴,知书达理,日子久了,大哥定也能瞧见你的好处,说不定你就能取代嘉敏妹妹在他心里的位置,兄长对你还是很有信心的!你也不要怕,如果将来他对不住你,兄长定亲自上门替你讨公道。” 王鹤儿强颜欢笑,含蓄道:“兄长有心了!” 亲事敲定,赵匡胤却旧伤复发,一直在家中养着。 贵妃多次派人来探口信,见其的确伤病未愈,加上年底大雪纷扬数十日,致其又患了咳疾,数月方愈,婚期便一直脱着,直到暮春时节方敲定。 成婚前一日是立夏,赵匡胤记得南人很重节气,这一天家里要设樱桃、青梅、畾麦,供享祖先,名“立夏见三新”。宴席上还有烧酒、酒酿、海蛳、馒头、面筋、芥菜、白笋、咸鸭蛋等佐餐,新鲜的蚕豆也在这一天上桌,酒楼里还会送些酒酿或者烧酒馈赠客人。 嘉敏爱吃樱桃,但青梅要糖渍过的才肯入口,吃太酸的东西她的小脸会皱起来,可怜巴巴的很是有趣。 当年在路上,他是从小贩手里买了青梅给她吃,一口下去脸色就变了,那滋味真是酸倒牙。 汴京因漕运之利,天下货物在此皆有集散,南方的青梅在市场上也很容易买到。 赵匡胤咬了一口,是真的酸! 此刻在南朝皇宫里参加立夏宴的嘉敏也不吃什么,捻了青梅来吃。 秋芙忙对四下道:“是谁把没有糖渍过的青梅摆在娘娘面前的,还不快点换下来?” 嘉敏却摇摇头,拿着酸口的青梅一小口一小口边吃边走。 因是过节,宫中热闹多,各家贵女都有进宫来给皇后请安的,嘉敏也见着了几个闺中密友,一时开怀了许多,手拉手跑到绣阁中秤人。 彼时民风,立夏这天家家户户都有秤人的习俗,就是用大秤量人的体重,到立秋那天再称一次,看看夏天过后是胖了还是瘦了。 这等游戏最为闺中女孩儿喜欢,南唐多少承袭了些李唐时以珠圆玉润为美的风气,不过经过这许多年,那等摇风摆柳的柔弱美人儿也颇受喜欢,故而圆润是溢美,体轻亦是赞扬。 一群锦带罗衣的少女纷纷过秤记下自己的体重,竟无一人不开心,欢笑声直传了一里远,把李煜也给招引来了。 大婚将近一年,李煜鲜少踏足柔仪殿,和嘉敏也只是逢年过节一起吃顿家宴。 偶尔他想示好,嘉敏总是冷漠以待,扫了他不少兴致,再则身边还有温柔成熟的窅娘和如解语花一般的段氏,都比嘉敏更合他的心意,是以数月未见面也是常事。 此刻乍然瞧见,嘉敏笑靥如花在绣阁的秤上跳上跳下,活泼模样竟是素日从未见过的模样,不由久久驻足不肯离去——原来她笑起来竟是如此明媚柔艳,如那欲乘风而去的仙娥,一霎间就撞进人的心里,美的教人挪不开眼。 绣阁中的人玩闹了半晌,有人瞧见李煜到来,遂喊了一声。 嘉敏回头瞧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低着头盈盈下拜。 李煜忙扶起她柔声道:“嘉敏,许多时日未见,你的模样益发美了。” 嘉敏闻见他身上龙涎香的味道觉得有些发晕,也不与他讲话,向后退了一小步。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李煜心下猜测她大约还是因为自己大婚之夜留她独守空房而气恼,一直未曾释怀,不过此事也确然是自己不对,遂好脾气地笑道:“我只是来瞧瞧你,倒惊的你不能愉快玩耍。自打你进宫来,和这些亲友也多日未见,我就不打扰了,晚些再去看你!”说罢又抬手想去摸嘉敏的脸,被躲开了。 见他去后,姐妹们纷纷围上来,堂姐周薇禁不住劝道:“嘉敏,你对太子的态度也太过冷淡了,也是他脾气好由着你,以后万不可如此,不然你以后在宫里的日子该怎么过?” 嘉敏神色木然,莫说以后,自打与赵匡胤分开以后,她哪一天的日子好过过? 人生无常,欢宴易散,傍晚与密友分别之后回到柔仪殿,与往常一样挑了灯烛缝制衣裳。 秋芙搬来驱蚊的香笼,犹疑片刻规劝道:“小姐,赵公子的夏裳你已做了三套,又不打算送到他手里去,这是何必呢?” “我想他!”嘉敏头也不抬,继续缝制着衣裳,“你说赵哥哥现在是瘦了些还是胖了些,按照以前的尺寸来做,不晓得合不合身?” “……”这半年多秋芙没少规劝,可始终劝不过来,也只好作罢。 等她又做了一会儿,直接上前把东西拿走正色道:“小姐,我不是反对你给赵公子做衣裳,只是你今日乏累,就少做一会儿,早些休息,这些针线什么时候做都不迟对不对?” 嘉敏确也有些疲累,点头笑道:“好,都听你的!” 秋芙欢喜地扶她起身:“我来给你卸妆!” 卸完妆又将头发梳理整齐,正打算就寝,宫婢突然通传太子驾到。 主仆二人相对大惊,嘉敏喃喃道:“太子来做什么?” “大约……是来……过夜……”秋芙吞吐道:“小姐忘了白天太子曾说‘晚些过来看你’?” 嘉敏花容失色,不自觉后退了几步。 秋芙看她的样子着实可怜,自己走出去暂将李煜拦了下来。 隔着一道门,李煜说话的声音清晰可闻,嘉敏一时乱了心神,眼下四下无路,竟打开窗子跳了出去。 怕被人撞见,一直朝没有亮光的地方跑,跑着跑着哭起来,已经听到身后有人在叫太子妃,想来李煜已经发现她不见了,下令宫人四处搜寻。 “去哪儿?去哪儿啊……”嘉敏心下大声呐喊,会不会很快就有人找到她,偌大的宫廷又究竟何处才可藏身? 【作者有话说】 立夏节气的描述和大秤量人的习俗皆出自《清嘉录》! 第33章 玉碎珠抛 ◎成亲了◎ 暗夜之中幽花浮浮, 嘉敏也不知自己跑去了何处,朝着又黑又多矮树的地方跑去。 宫人打着灯笼到处寻她,她躲进矮树丛里, 张口咬住自己的手,以免哭声太大被人发现。 一堆宫人靠近, 她吓的全身僵直, 闭上眼,泪水打在手背上和血迹混在一处,咬伤的地方益发疼了,微不可察的声音道:“赵哥哥……赵哥哥救我……救我……” 月光照着不远处的一口古井森然可怖, 嘉敏弯着腰悄悄走过去,双手按在井沿上,看着下面似有若无的水光,想要跳下去。 “嘉敏——嘉敏——”赵匡胤大喊两声自睡梦中惊醒。 见他深夜欲整装骑马出门,被前来帮忙操办喜事的兄弟们拦下来, 石守信规劝道:“大哥, 那就是个梦, 好端端的嘉敏妹妹怎么会自寻短见呢?你明日就要成婚了, 这个时候如何走得?” “让开——”赵匡胤厉喝, 有多少次梦到嘉敏遭遇危险, 后来验证都是真的,兄弟们平日与他肝胆相照, 可他和嘉敏之间的感情谁又能真正感同身受? 眼见众兄弟合力阻拦, 赵匡胤也不手软,一套拳脚全部撂翻在地。 王审琦无奈, 张开手臂站到他面前傲然道:“大哥, 我那堂妹早已准备好了要出嫁, 你一意孤行可曾想过她?今日你若想出这道门,除非从兄弟尸体踏过去,否则我绝不允许你如此轻辱我堂妹!” 赵匡胤当下拔刀朝他脖颈上砍去,王审琦大骇闭目。 那刀风割的他脖子生疼,好在没有真的砍下来。 赵匡胤气的全身颤抖,半晌恶狠狠道:“若今夜过后,嘉敏当真已不在人世,你我这兄弟也不必再做了!”说罢丢下刀转身回房。 可他急火攻心,走了两步就按着胸口倒在地上,石守信上前来扶,被他甩开自行而去。 “大哥肯妥协不过是因为知道若嘉敏妹妹当真陷入绝境,他此刻赶过去也为时已晚,我们这些做兄弟的是不是对他太狠了?”石守信皱眉,对赵匡胤的心绪担忧不已。 王审琦琢磨是自己以死相逼才将人留下,对杨小九吩咐道:“马上飞鸽传书到金陵,让他们把周二小姐的情况据实以报。”顿了顿道:“若真是不好的消息,可千万不能教大哥知道!” 兄弟们面面相觑,可也知道他的良苦用心,以赵匡胤对嘉敏的深情,实在不敢想,倘若他得知嘉敏身故之后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自然是瞒着的好。 而今只能盼嘉敏吉人自有天相,可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 纤云开落,明月如钩。 宫人们渐渐走远,嘉敏跌坐在地,倚着井沿睡了一夜,天蒙蒙亮时才有人发现她。 虽说立夏的夜晚已没有那般寒冷,露气却还颇重,加上她本生的娇弱,又受了惊吓,回宫后已然病倒。 周氏夫妇听说了此事,一大早入宫来探望。 周夫人听宫人道了原委,急的直跺脚,回头对女儿道:“嘉敏啊,你平日在家里任性也就罢了,怎闹出这等事来?太子好不容易肯与你亲近,你还跑掉,这般下他的面子,也难为他宽宏大量不曾降罪于你。不过皇后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你快些起来,和娘一起到皇后面前领罪去!” 周宗见女儿双目通红一脸病容蜷缩在床上,夫人还要这般迫她,喝斥道:“女儿半条命都没了,你还只知道数落她,要领罪你自己去没人拦着!”说罢又转头把女儿抱在怀里柔声安慰:“嘉敏别怕,你还有爹爹,不管谁要降罪,爹担着!我可怜的女儿,爹知道你心里过不去,可也不能想着寻短啊,你姐姐尸骨未寒,你又如此,教爹爹怎么受得住?” 嘉敏强撑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在父亲怀里嚎啕大哭,哭的肝肠寸断心神俱伤。 周夫人也并非不疼女儿,见此情形,与丈夫一合计,到了皇后面前,只说周宗疾患日重,恐时日无多,望皇后体恤,准嘉敏归家在父亲跟前尽孝,以全这一世父女之情。 钟皇后原本想以嘉敏昨夜的行径问罪,可周宗乃是两朝元老,劳苦功高,令她不得不有所顾及,沉吟半晌答应了周家的请求。 困在宫中一年,终于有机会脱出牢笼,周夫人把病弱的女儿抱在怀里细细叮嘱:“嘉敏,这段时间你且在家中住着,好好养一养身子。宫中若是派人来接你,爹娘会打发走的,你放心,啊!” 如今时过境迁,周夫人要的不过是嘉敏嫁入宫中,至于她肯不肯侍奉李煜倒是无关紧要,毕竟女儿尚且年少,此等事情太过伤身,她也未必不心疼。 嘉敏昏昏沉沉的也不答话,只是觉得心间郁结的一口气慢慢散开,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若是能再见到赵哥哥就好了!”她默默想着,闭上眼睡去。 彼时三千里外的汴京,赵匡胤已在迎亲。 周围锣鼓喧天,他脸上半点喜色也没有,按部就班的完成婚仪,倒是没出什么岔子。 因其地位显赫,连皇帝都亲自登门祝贺,百官自然无人不至,婚宴直从中午摆到晚上,每个人都要跟赵将军喝一杯。 赵匡胤原本酒量就好,今日更是来者不拒,直喝了一下午。石守信等人上前想替他挡酒,他也不加理会,依旧亲自下场喝。 入夜回到婚房已经酩酊大醉,被搀扶着坐到床榻上,待人走后,过了许久才想起要揭开新娘的盖头。 眼见英武俊秀的丈夫用朦胧的醉眼看她,王鹤儿羞涩地垂下头,不多时却听丈夫在耳边低唤了一声:“嘉敏——”而后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王鹤儿心下一凉,暗抹一把眼泪,开始帮丈夫脱去喜服,令他好好的睡上一觉。 她原也预料到了洞房花烛之夜的清冷,可已嫁人为妇,自当体贴丈夫,只盼日后能夫妻同心,成就一段美满姻缘。是以勉强打起精神,只小憩一会儿,第二天一大早起床给丈夫煮醒酒汤。 宿醉醒来,赵匡胤只觉头痛欲裂,再看房间里一片大红色,想到昨夜已娶了新妇,可似乎…… 他醉倒了,连新娘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再则这枕边人怕是皇上送到他身边的一把利剑,稍有不慎,就是灭族之祸。 王鹤儿端着醒酒汤进来的时候,若非那一声“相公”,他差点把对方当作陌生人赶出去。 “妾煮了醒酒汤,已放的温热,相公先喝了吧!”王鹤儿上前温柔浅笑殷勤侍奉。 “我不喝这个!”赵匡胤脱口而出,低头穿靴子,思虑片刻又觉如此这般实在不妥,遂道:“多谢!”拿过那碗汤一饮而尽,而后也没有去看她的脸,自顾自换衣服,“皇上欲命我领兵出征西蜀,我今日就要返回军中商讨大计,也不知几天能回来一趟,辛苦你在家中侍奉母亲,照顾弟弟。” 王鹤儿吃惊不已,颤声道:“照规矩,新妇此刻该去公婆面前敬茶才是。” “哦,我赵家出身行伍,历来是军令高过一切,这些繁文缛节不必介怀,母亲会知道的。”赵匡胤淡淡道:“母亲为人严厉,要委屈你多担待些。”说罢转身出门去了。 九个兄弟见他这么早返回军营皆有些诧异,石守信道:“大哥,你新婚,不是应该陪着嫂子敬茶么?” 赵匡胤没接他的话,只道:“出征事大,总要多方筹划,在军营不提家事,莫要多言。” 众兄弟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再提起新嫂子的事。 而军中将士也不觉得如何意外,毕竟赵匡胤是出了名的因公废私。 当年战淮南,攻下涡口城,父亲赵弘殷前来探望,因至黑夜,城门已关,不得再打开。父子俩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头枯等一夜,天亮时才开门相迎。 赵弘殷本就害了风寒,被儿子拒在城外冻了一夜之后,病情迅速恶化,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此事赵匡胤一直引以为恨,可为将者毕竟不能因私事而坏了军法,不孝的名声也只好担着了。 故而,若他因公事而抛下新婚妻子,也不是什么值得好奇之事。 唯独王审琦料想堂妹处境不妙,暗暗皱眉,只希望过段时间赵匡胤能对其有所改观。 赵匡胤入了军营便开始筹划,“自来巴蜀之地表里河山,易守难攻,皇上此番大约也只是命我等探一探虚实,以图将来之大计。是以此番我等无需大举进攻,虚张声势即可……” 金陵这边,嘉敏在家中住了几日,身子早已养好,还得了母亲的允许可以出门去采桑游玩。 因育蚕缫丝是很辛苦的活计,家中自有仆婢可以做,嘉敏回来以后把竹篮里的新鲜桑叶交到阮娘手上,就去书斋寻父亲。 刚走到门外就听见周夫人的声音:“你还说那赵匡胤是重情之人,还不是刚回去一年就成了亲?我看嘉敏没嫁他,也不是什么错事?” “那是北周皇帝赐的婚,他还不是跟嘉敏一样迫不得已?”周宗说着咳嗽了两声,不经意瞧见女儿站在门外,脸色瞬间大变:“嘉敏……你……何时回来的?” 周夫人也瞬间变了脸色,嘉敏强颜欢笑进门问道:“是赵哥哥成亲了么?” “那个……”周宗想找借口圆过去,可嘉敏已经走到他面前问道:“爹,我可不可以写一封恭贺他的书信,你帮我派人送去汴京给他,好不好?” 周宗虽觉此事不妥,可他素来对女儿百依百顺,此刻更加不会阻拦,微微颔首。 嘉敏大喜:“谢谢爹,我这就回房写信!” 说罢满脸堆笑地走出来,没走几步腿就软了,幸好秋芙在旁边扶着才不曾跌倒。 水塘里碧色荷叶刚冒出头,颇有些弱不禁风,瞧了片刻嘉敏喃喃道:“秋芙,你说赵哥哥的妻子是不是很温柔貌美,他此刻定然十分欢喜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路过的小天使们求收藏(*∩_∩*) 第34章 如星如月 ◎此生不相负◎ 回房后秋芙慌忙把纸笔放到她面前, 由着她想写什么便写什么。 嘉敏的手一直颤抖,总也写不好,写废了近百张纸, 有些是字太难看,有些是眼泪把墨迹洇开了。直写了大半天, 才勉强凑够百余字的书信: “闻兄大喜, 妹却茫然不知,未曾以厚礼相贺,只此一封书信聊表心意。望兄日后与所娶之佳人恩爱美满白头偕老,此乃妹真心所盼, 若日后闻得佳音,妹在金陵亦自安心。妹一切安好,勿念!” 书信快马送到汴京也要整整半月,期间赵匡胤鲜少归家,回去往往到了大半夜, 且独居厢房, 新婚妻子竟是连他的面也见不到。 这天听家仆说有自金陵来的书信, 料想定是嘉敏所写, 急匆匆赶回去, 正与王鹤儿打了个照面。 “金陵来的信, 我正要亲自给夫君送过去。”王鹤儿心明如镜,也没露出半点嫉妒之色, 只是将信递过去。 赵匡胤也不避着她, 看罢眉头紧皱,回书房提笔写下几个字, 当作回信命人送去金陵周家, 虽只是寥寥数语, 却把话逗说清楚了:“成婚之事非我所愿,无须伤怀。旧约未曾忘,此生不相负,他日必返金陵迎妹北归,勿忧!” 虽已烧了婚书,可他心中早将嘉敏当作妻子,哪里会轻易放手?更何况嘉敏娇弱,那李煜也不知究竟待她如何,又怎能放得下心? 走出来见王鹤儿一直在门外等着,神色哀戚,与他目光相触的瞬间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想来她也知道这金陵的信是谁所书,干脆和盘托出:“王小姐,你是审琦的堂妹,我和嘉敏的事他大约都告诉你了。” 王鹤儿轻颔首:“兄长是说起过,不过夫君放心,妾不会因此而心生嫉恨,也不会干涉你们之间的来往。只是夫君多日未归家,妾想多瞧你一会儿罢了!” 赵匡胤诧异,柔声道:“审琦说你性子温婉柔顺果然不假,不过有些话我还是与你说清楚的好。你我的婚事乃是圣上亲赐,并非出于自愿,照理说既已成婚,我当待你如妻子,可我心中对嘉敏难以忘情,这辈子也不打算忘……我不求你宽恕,若小姐无法忍受,可提出和离,将我这有名无实的夫郎休弃,欠小姐的,只要赵某给的起自会补偿,圣上面前天塌下来我一个人担着就是了!” 王鹤儿听他对自己的称呼如此疏离,心下酸涩不已,却笑道:“夫君有一句话说的不对,我是倾心于夫君,嫁你为妻乃是出于自愿。” 乍闻此言,赵匡胤惊诧不已,“可你我并不相识,何来倾心?” “只是夫君不认得妾罢了!”王鹤儿虽性子柔顺,却是个颇有主见的女子,幽幽道:“夫君大约不知,汴京城里想嫁给赵将军为妻的闺秀大有人在,原本妾只当夫君是个军中莽汉,并不放在心上,甚至颇为不屑。直到去年清明,妾带红菱出门踏青,碰见夫君在汴河边沽酒,还与一位仙风道骨的道爷说笑。” 大约是思来有趣,王鹤儿不禁微笑:“他讥讽你是单身汉,连个媳妇都讨不到真是丢脸丢到京城来了,你也毫不客气问候他怎么还没有归天,还说老而不死是为贼,故以‘老贼’称之,许诺若他哪一日真的归天了,不妨提前告诉你会埋在哪儿,以后清明节有空还可带壶酒去祭拜一下,以免他在九泉之下连喝口酒都得跟阎王小鬼抢。” “我当时听了觉得粗鄙,可奇怪的是你们二人都不介怀,反倒相对哈哈大笑。我这才认真瞧过去,见夫君你相貌俊秀笑声爽朗,与那道爷勾肩搭背的甚是亲切。我素日所见皆是些吟风弄月的才子,一直以为文雅之人才是良配,可偏偏并无一人令我倾心,直到看见如此洒脱不羁的夫君,豁达有趣神采飞扬,只短短片刻,我竟暗生爱慕之情……” 此事赵匡胤倒记的清楚,那老道自然就是陈抟老祖,不过对王鹤儿全无印象,大约是不曾注意到当时汴河边上有这么一个人。况他素来鲜少与女子打交道,身边只一个天真无邪心思单纯的嘉敏,一味娇宠着就是了,如今面对这样一个会偷偷藏着心思的闺秀难免局促,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其反应冷淡,王鹤儿面上一片羞赧,低声道:“后来母亲知道了我的心思,偷偷进宫去求贵妃娘娘,这才有了圣上的赐婚。” “……”赵匡胤更加无话可说,这亲他本就不想娶,之前还有一个圣意难违的借口在这里,不想竟是王家人自行谋划,圣上顺水推舟,想了片刻问道:“王小姐,我只问你,你母亲去宫里说亲之时,你是否知道我有心上人?” 王鹤儿面有愧色,低头小声道:“我确实早有耳闻……” 毕竟抛开军中威望不提,赵匡胤年少时侠义之名就已经传来,再加上王审琦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不难知晓他有心上人。 赵匡胤面色一寒冷笑道:“如此算不算是横刀夺爱?” “我拦不住母亲……”王鹤儿小声辩解,“此事也非我能做主!” “于你而言此事的确情有可原,可于我全然是无妄之灾!”赵匡胤毫不客气地道:“我和嘉敏之间已经有千难万难,那周家早已签了婚书于我,明明是我的爱妻却被人夺去,我只能把聘礼当作嫁妆送她出嫁,如此心伤何人可与我悲喜相通?我承认如若圣上想要赐婚,不是你也会是别人,我只怕都难以推脱。可若王家不曾去宫中提亲,事情大概也不会发展的这么快!而今嘉敏得知此事伤心不已,大约是以为我已弃她,你知道吗?我赵匡胤命都可以不要,可我见不得嘉敏伤心难过,早晚有一天我会把她从李煜身边夺回来的。至于你我,大约是有缘无份了,若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还请多担待!”言罢拂袖而去,并不在乎自己辜负了佳人的一番深情。 见他决绝如斯,侍婢红菱心生不忍,皱眉道:“小姐,你怎么这么傻?夫人明明叮嘱过王家去宫中提亲之事不能教姑爷知道,现在他对你心生怨怼,你以后可怎么办?” 王鹤儿苦笑,“我原是爱慕他洒脱磊落的个性,只盼自己能和他一样光风霁月心底无尘,这样大约就配和他站在一起了。就算他因此厌弃我,我也要和他做一样的人,不能倾心相爱,至少坦荡光明,才不会在他面前自惭形秽。” 红菱暗自摇头,不再劝解,想扶她回屋。 一转身,婆婆杜氏和妯娌尹氏并几个丫鬟皆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大约是把该听的不该听的全都听去了。 赵匡胤出了门,两个兄弟迎上来,却见他面色惨白,用手扶着墙才勉强站稳。 顾念着王审琦的面子,石守信道:“大哥,嫂子的家人虽然隐瞒了提亲之事,可你对嫂子说的那番话未免也太绝情了些!” “你们都听到了!”赵匡胤调匀气息缓缓道:“此事虽然出乎意料,可我并不是想让她难堪,不过是顺势点拨她早些做打算罢了,于她而言,和离再嫁当是不错的选择。” 当世民风开放,女子和离再嫁并不会遭人诟病,高门大户家的千金就更加不必有此顾虑,是以赵匡胤并没有虚与委蛇,而是直接告知。 再说王鹤儿背后是那个已然在猜忌他的皇帝,稍有不慎,整个赵家都会遭遇灭顶之灾,由不得他不忌惮。 然则毕竟是自己堂妹,王审琦未免有些不满,冷冷道:“大哥这是瞧不起鹤儿么?一个女子向你吐露心迹,你觉得她不知廉耻?” 赵匡胤摇头:“你这堂妹的性格倒是令我有几分佩服,光明正大,不藏着掖着,若非阴差阳错做了夫妻,定能当做朋友来处。我不会瞧她不起,反是多了几分敬重。” 王审琦听罢心下稍安,毕竟这桩婚事乃是重重利益纠葛,王家也是瞧上了赵匡胤的前途无量,才凭着和贵妃的姻亲关系近水楼台先得月,唯一被胁迫的人只有赵匡胤罢了,他如何还能嗔怪对方薄待堂妹? 千里之外,金陵周府。 周宗又将喝下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夫人慌张不已,拍着他的背帮他缓解痛苦。 周宗大口喘气道:“我已是强弩之末,恐大限将至,有件重要的事要交代,烦请夫人将那箱子底下压着的文书取出来。” 周夫人照做,又在示意下将其打开,一看却变了脸色,喃喃道:“老爷如今还留着这个?” 那正是当年与赵匡胤签下的婚书,对方虽然在嘉敏成婚之日已经亲手烧掉,可周家的这一份还好好保留着。 周宗叹息道:“夫人,你当年和娥皇联手毁了嘉敏的姻缘,可曾想过有一天还要求着那赵公子放我们嘉敏一条生路?” 周夫人摇头泣道:“看到嘉敏如今的样子,我也有些后悔,可又哪里有补救的办法?” 周宗临终提及此事自然不是为了苛责夫人,颤巍巍地道:“那赵公子如今乃是北周第一重臣,大权在握。而据我南唐探子来报,那北周的皇帝柴荣突发重疾,乃是不治之症,倘若柴荣一死,年仅八岁的太子登位,主少国疑,这至尊之位将来落入谁的手中怕是不难猜测!” 周夫人正色道:“老爷的意思是那赵公子将来会位登九重,在北朝做皇帝?” 周宗点头:“怕不止如此,匡胤文韬武略,有经纬天地之大才,一旦由他统治北朝,这天下纷乱的政局也离结束不远了。我南唐偏安一隅,靠着祖宗的荫蔽才有今日。可将来的国主,也就是咱们两个女儿的女婿,虽是个旷古绝今的大才子,于朝政却全然不通,更别提领兵作战。我只害怕,不久的将来,北朝军队便会攻下江南,到时候嘉敏多半会被当作俘虏带去汴京,下场如何可想而知。是以我才一直留着这份婚书,若嘉敏当真被掳去了汴京,夫人便将这婚书递给那赵公子,或许他看在旧时情谊的份上,能给嘉敏以庇护。” 周夫人吓的直打哆嗦,“老爷,你不要吓我,本来我以为娥皇红颜薄命,难道咱们的嘉敏会比她姐姐更命苦不成?” 周宗老泪纵横:“娥皇的一生虽然短暂,可她少时享尽父母宠爱,婚后也琴瑟和谐,并未遭过多少灾厄,可我可怜的嘉敏,有谁能告诉我她今后的人生会如何?” 夫妻俩相对而泣,弥留之际,周宗又叮嘱道:“夫人,务必记住我的话,匡胤是个重情重义人,莫再让嘉敏将来无依无靠!”说罢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嘉敏刚好从宫中赶回来,见父亲已经僵直在床上,大声哭喊,“爹——” 此刻在北朝军营中小憩的赵匡胤突然惊醒,失神大喊:“嘉敏——” 【作者有话说】 求收藏(*∩_∩*) 第35章 夜夜流光 ◎要去看嘉敏◎ 五日后赵匡胤领命去前线探查军情, 以便早日定下伐蜀大计,临行前回家向母亲告别,顺便留几个兄弟吃顿便饭。 王鹤儿笑道:“我这就去厨房吩咐, 多备些酒菜。” 赵匡胤自知待她冷淡,却能得其殷勤照顾, 禁不住道:“不必劳烦, 这些事情交给下人就可以了。” 王鹤儿满脸通红,低声道:“并不劳烦!”说罢自去了厨房。 大厅里九位兄弟坐一桌吃吃喝喝好不热闹,席间聊起了大哥的八卦:“我怎么瞧着大哥和嫂子生疏的狠?” 石守信低斥:“刚成婚不久自然生疏,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刘廷让点头道:“就是, 嫂子如此温柔贤惠,虽说模样比不得嘉敏妹妹娇美,可也是大美人儿一个,时间久了,大哥自然知道嫂子的好。” 杨小九不合时宜地说了句实话:“我看不尽然, 大哥现在住在军营的时间比住在家里多五倍不止, 只怕心里还是想着嘉敏妹妹多些。” 说罢听得王审琦冷哼一声, 慌忙闭嘴。 石守信瞧着尴尬, 打圆场道:“听说周司徒病重, 大哥这几日寝食难安, 一直忧心倘若周大人驾鹤西去,嘉敏妹妹便从此失了依仗, 他着实放心不下……” 话音刚落, 王鹤儿端着一盘菜上来,众兄弟哑了片刻, 小声叫嫂子。 王鹤儿勉力招呼, 笑道:“刚才听到兄弟们在说什么‘周大人’啊‘嘉敏妹妹’的, 这名字好生熟悉,似乎听你大哥提起过,是不是都是你大哥认识的人?” 众人摇头直如拨浪鼓,谁也不肯说实话。 王鹤儿笑道:“弟兄们不愿意同我讲的话,我待会儿久就问一问你大哥,看看这嘉敏妹妹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能否让我们认识。” “鹤儿,不可……”王审琦大惊,“别在大哥面前提嘉敏妹妹的名字!” 石守信也劝解道:“嫂子,你这般贤惠,定不忍惹大哥伤心,待会儿真的不要提。” 其实几人心知肚明,王鹤儿并不是不知嘉敏是谁,今日怕是心气不平,想要借机发泄。 果听王鹤儿冷笑道:“不提可以,总得有人告诉我真话,这嘉敏妹妹若是你大哥养的外室,只肖他说一声,我没有不允其进门的道理,怎就这般提不得了?” 众人一时无语,片刻杨小九站起来道:“我受不了了!那周大人是嘉敏妹妹的爹,嘉敏妹妹是大哥心尖上的人,当年他们曾订过亲,可后来嘉敏妹妹却被南唐的李煜抢去当了太子妃,害得他们就此分离,两地相思。都过去了这么久,大哥却从来没有忘记过嘉敏妹妹,只是皇命难违,才娶了嫂子你……” 石守信喝道:“小九,住嘴!” 杨小九却不停,竟哭出来道:“我们都不说,难道由着嫂子去问大哥么?大哥心里的伤有多重,兄弟们一个个全装作不知道么?那么好的大哥,那么好的嘉敏妹妹,老天真是不长眼,怎么就把他们拆散了呢?”说罢泪落不止。 一时之间座下众人皆失语,纷纷低垂下头,也无人出言去安慰王鹤儿。 赵匡胤走进来,弟兄们那一番话他门外听了个正着,面无表情训斥小九:“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杨小九立马擦干眼泪对王鹤儿道:“兄弟方才多有得罪,望嫂嫂勿怪!” 王鹤儿却是满脸堆笑看向赵匡胤道:“是不是兄弟们不与我说这些,你还不打算出来?” 众人这才明了,原来她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将赵匡胤激出来,好与他话别:“妾只是想告诉夫君,家中的母亲和弟弟一家,妾自会侍奉照顾,勿要忧心。至于嘉敏妹妹,若有朝一日你真将她接来汴京,这赵夫人的位置妾自当交出来,好成全你二人之间的深情。” 不想她竟如此豁达,赵匡胤一时想不出该说的话,只点头道:“多谢!”而后转头告诉兄弟们:“早些出发吧!” 他此去时日久长,因蜀国地势险要,北据秦岭,南锁剑阁,两线探查,直花了大半年功夫,隆冬时节尚未归家。 家中妻子恐赵匡胤寒冷,早派人送了冬衣来。石守信帮他拿着,两人正要回大帐,路上却见一个年老的士兵因为没有冬衣而瑟瑟发抖,随手便将夫人做的冬衣披在老兵身上,还吩咐人端来热汤给守卫御寒。 待回到帐中,石守信禁不住抱怨道:“那可是嫂子给你缝的,你还没穿就送给别人,也太辜负嫂子的心意了!” 赵匡胤冷冷道:“之前嘉敏给我缝制的冬衣,我也没穿就送给你了。怎么,只有兄弟几个能穿大哥的衣裳,别人就不行吗?” 石守信点头:“那倒是!刚穿了半日,大哥就花大价钱在城里买了件新的送我。” 杨小九问道:“那嘉敏妹妹的那件呢?” 石守信拍一下他的头故意大声道:“这还 用问,要回去了呗!” 众兄弟纷纷窃笑,被赵匡胤一个冷眼镇住,另一边王审琦也冷哼一声重重把汤碗放在桌上跑出去透气。 “老王——老王——”石守信追出去,都是自家兄弟,少不得要两头哄,也辛苦他夹在中间调和。 赵匡胤不以为意,若兄弟之间真要因此而生嫌隙,也只好由着它去。 刚回帐中没多久,就有士兵送来一个包袱,说是一位道爷留下的,人已经走了。 估摸着是陈抟老祖,赵匡胤打开一看,乃是一件紫衣狐裘,雍容华贵,造价不菲,看针法乃是出自嘉敏之手。 只是瞧了一眼,他就红了眼眶,抬手摸着那狐裘,压抑着哭声泪落如雨。 这般驻守大半年,把剑阁附近的情况摸清楚,开春时北归。半道上却接到圣旨,因江南大旱,人心浮动,柴荣认为是天赐良机,命赵匡胤赶去扬州,会合北周的军队攻下金陵。 这诏令下的很是突然,再加上江南之地依长江天险,非朝夕可破。然则皇命难违,众人还是日夜兼程赶去了扬州,此时南唐镇守扬州的依旧是嘉敏之兄周宏。 而赵匡胤到了此刻才得知周宗已去世大半年的消息,登时心乱如麻,也理不出头绪站起身便想往外走,被兄弟们拦住。 “大哥,你做什么去?” “我要去看嘉敏啊!她爹爹不在了,如今谁还能护着她,我现在就要去金陵城看她!”说着又要走出去,被弟兄们抱住了胳膊腿。 “大哥,你现在是赫赫有名的北周大将军,走出这道门有几个人不认识你,你进得了金陵城么?”石守信劝道:“再说周大人已经去世大半年,嘉敏妹妹该伤心早伤心过了,你现在过去于事何补?别忘了我们还有皇命在身,总该谋定而后动!” 王审琦也站出来阻拦:“大哥想去金陵瞧嘉敏妹妹,我等定会鼎力相助,不过现在真的不是时候,且再等等,至少先打听到嘉敏妹妹此刻身在何处。” 石守信帮腔道:“想知道嘉敏妹妹的下落也不是难事,明天问他哥哥就行!” 赵匡胤听罢觉得有理,这才稳住,叹息着以手扶额彻夜难眠。 翌日双方军队在六合遭遇,赵匡胤朗声道:“周将军,别来无恙!” 周宏听着颇为刺耳,冷冷道:“我父亲去世大半年了,不算别来无恙吧!倒是诸位,瞧起来像是来趁火打劫的。” “实在是皇命难违!”赵匡胤皱眉道:“周将军既然重孝在身,赵某也不想贸然开战,不如这样,今日就你我二人单打独斗,明日事明日再议!” 周宏年纪比他还小一些,又颇为相熟,立时领会到单打独斗多半是个幌子,对方说不定是想从自己口中问出些嘉敏的近况,也就答应了。 两人都使长枪策马而至,甫一交上手,赵匡胤果然没出什么力气,斗了几个回合压低声音问道:“嘉敏如何了?” 周宏爽快应答:“每天以泪洗面,身子不大好,命只剩下半条了。” 赵匡胤皱眉,挥枪挡开他,片刻又缠斗到一起。 “还有件事你大概不知道,我那妹子不愿意侍奉太子。有一天晚上太子去她宫中过夜,她偷偷跑掉了,跑到井边想要寻短见,你说是不是因为她心里一直装着你才会如此?”周宏索性把要紧的全都说出来,想看看在对方心里嘉敏还有多少分量。 赵匡胤果然心绪激荡,差点被他打落马下,好在他武艺高强,对敌经验又很丰富,很快稳住身形,厉喝道:“既然如此,你跑来送死做什么,现在嘉敏除了你还有谁可依仗?” 周宏正色道:“我乃南唐将领,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死而无悔,你有能耐取我性命么?” 赵匡胤看傻子似的看了他一眼,“告诉我嘉敏此刻在何处,是周家还是皇宫?” 周宏也不加隐瞒,“都不在!她屡次不肯侍奉太子,惹恼了皇后,再加上父亲故去,皇后干脆命她出家为女冠,在道观中苦修三年,好磨磨她的心性。” 不知为何,赵匡胤有一种直觉,此事的背后怕是有陈抟老祖在推波助澜,猜测道:“可是福济观?” 周宏诧异,“你知道?” 赵匡胤当下不再犹疑,一枪·刺穿他大腿。 周宏登时落马倒地惨叫,亲卫却无一人敢上前搀扶。 赵匡胤收起银枪朗声道:“今日点到为止,周将军腿上的伤没三两个月也养不好,明天换个人来吧!” 只不过明日他要去见嘉敏! 【作者有话说】 最近隔日更哦,路过的友友们求收藏(*∩_∩*) 第36章 满堂花醉 ◎把赵哥哥变出来给我◎ 四月十四为吕仙(吕洞宾)诞, 俗称“神仙生日”。 仙诞前一天,江南的百姓会剪掉千年蒀(万年青)的旧叶子丢到大门口令人踩踏,听说这样新的叶子容易生出来。此物在金陵一带也很常见, 还有人会拿它问卜吉凶。又或者到庙里买新苗来种,希望能交好运。 赵匡胤清晨来到福济观, 脚下踩了一堆千年蒀的叶子。 陈抟老祖好像早料到他会来, 及时开门将其迎进来,嘴里抱怨道:“我的赵公子,下次你来的时候好歹派人送个信,道爷我一夜没睡给你守着门, 你说辛苦不辛苦?” 面对无处不在的道爷,赵匡胤心存感激:“多谢!” 他今日只带了石守信一起来,目标不大,倒是极容易藏匿。 “今日是神仙诞辰,道观里待会儿就会来很多人, 混迹人群倒也不容易被发现。不过周二小姐住在云水斋, 那里僻静, 院门紧锁, 平日不让人靠近。”陈抟老祖捻须, 眼睛骨碌碌转着, “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见她,不过若你们碰了面一味抱头痛哭该如何是好?” 石守信点头帮腔:“这倒是极有可能之事!” 赵匡胤这辈子的眼泪都因嘉敏快要流尽, 如今也无多少把握看见她以后不会哭, 思虑道:“且先让我偷偷看她几眼,我断不会在嘉敏面前哭。” 云水斋在福济观后院颇为偏僻之地, 嘉敏此次名义上是修行, 实则被皇后责罚幽禁, 故而日子过的很清苦,也就比冷宫好一些。 好在此处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也就阮娘和秋芙二人常伴在身侧,赵匡胤三个翻墙进去也没费什么功夫。 碰巧嘉敏正独自坐在院中,赵匡胤差点被她迎头撞见,慌忙闪身躲到了墙角。 过了片刻探出头,瞧见嘉敏低眉敛神在一丛花圃边捏泥人,手上沾满泥巴也不觉得脏。 赵匡胤低眉沉思,这好像是她幼时在姑母田庄里学来的游戏。那时候天刚下过雨,两个人踩着泥巴跑到田埂边捏泥人玩。 他捏了一个小嘉敏,模样自是不像,嘉敏捏了一个他,更是丑的奇形怪状。还把脸和衣裳也弄脏了,回去好一番梳洗。 自打回到江南,她养的那些山野习性都被周夫人教导着改掉了,而今在道观度日,无人管束,就放任自在了些。 秋芙见惯了她这番模样,倒也不以为奇,从厨房走出来道:“小姐,该吃朝饭了。” “先放着吧!”嘉敏好像不大想动,依旧捏着泥人。 秋芙皱眉道:“你都捏了几百个赵公子了,都说不像,捏了也白捏,别耽搁了吃饭。” 嘉敏怕她啰嗦,这才懒懒起身,先去水井边把手洗干净,一边洗一边道:“爹爹过世之前嘱咐我亡故之人不会再回来,要少想他一些,我不能想爹爹,就只能想赵哥哥了。不过他如今已是别人的夫婿,这般总想着他也着实不大好,可我忍不住!” 秋芙恐她伤感,慌忙道:“想着也无妨,赵公子信上可说他是迫于无奈,终有一日还是会来汴京接你离开的。” “宫里留着我做个摆设,给仲愚当后娘,给将来的国主当皇后,好稳定后宫,我哪里走得了?”嘉敏声音虽弱,却清晰可闻。 乍一转身,赵匡胤这才将她的模样瞧清楚,长开了些,也憔悴了些,而且益发纤弱,好在眼眸依旧清灵,还能瞧出几分旧日机敏活泼的模样。 想起她如今不过一十四岁,已经受偌多磨难,赵匡胤心痛不已,抬手按住胸口。 秋芙不欲再提伤心事,笑嘻嘻地道:“今日吕仙诞,娘准备了五色糕,你快尝尝味道怎么样。” 嘉敏在餐桌旁坐下,看着那盘花色可爱的糕点怔了半晌,喃喃道:“倘若求神仙有用的话,可不可以求他把赵哥哥变出来给我?” “小姐,你又说傻话了!”秋芙无奈道。 赵匡胤却是乍一抬头,想了片刻转身离开。 石守信不解问道:“不是要见嘉敏妹妹么,怎么反倒还走了?” “嘉敏过的不快活,我要先想想怎么哄她开心才是。”赵匡胤低眉,琢磨着四处找一些嘉敏喜欢的东西。 福济观中的祭祀已经开始,由陈抟老祖亲自设坛做法事,香客云集,他这样跑出来也不打眼。 有花农担着鲜花售卖,见他像是个公子哥的模样,上前道:“公子,要买些‘神仙花’么?今日拿鲜花供奉,吕仙高兴了,就会有求必应,要不要试试?” 赵匡胤掂起他那一担花,见种类不少,花色也鲜艳,干脆全都买下来。 石守信忍不住嫌弃道:“我见江南的公子哥拿鲜花送姑娘都是一捧为妙,再摇着个折扇吟几句诗,姑娘们就春心萌动欢欣不已,没见过挑着一担花去的。” 赵匡胤把担子放在肩上问道:“我看起来可笑么?” “可笑!”石守信点头不止,想着若是自己将来也扮成这一副模样去追姑娘,不由一阵恶寒。 不想赵匡胤竟道:“可笑就好!”说罢掉头朝云水斋而去。 石守信在原地怔了片刻,慌忙跟上去,到地方了抬手帮忙敲门。 片刻功夫秋芙就从里面把门打开,看见二人吃惊不已,回头唤道:“小……小姐……” 赵匡胤挑着花担进门,一边道:“嘉敏我回来了!” 那情形就像一个乡下农夫干完农活归家,招呼自己的妻子一样。 嘉敏吃了一半的花糕直接掉在桌子上,她以前也收过旁人送的鲜花,不是一捧就是一篮,从未有人送过一担,还杂七杂八的什么种类都有。 这等送法,说好听点叫大气,不那么文雅就是乱七八糟。 嘉敏“扑哧”一声笑出来,跑上去想要抱他,又有些犹豫,挑担挡着不那么方便。 赵匡胤将担子放下,两个人就抱在了一起。 石守信眼一热心下暗暗道:“没哭,没哭真好,还是大哥最懂得哄嘉敏妹妹!” 秋芙四下观望片刻迅速把门关上,嘉敏清修之地偶尔也会有护卫来巡察,若被瞧见了怕是不妙。 两个人手拉手回到院中坐下,也不谈近况,赵匡胤只道听说今天买花供奉神仙能够愿望成真,自己就买了些,大约是供奉的越多,神仙越高兴,说不定能够让嘉敏一整天都欢欢喜喜。 嘉敏怎会不知他是在逗自己开心,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我刚也说带着花和糕点去敬奉吕仙,求他把赵哥哥变出来给我,可见这神仙果然是灵的,只听见心声就成全了我。我要在这里多住一阵,最好十年八年,每日清修,说不定愿望就都能成真了。” 一个天真活泼的十四岁少女被幽禁于此,哪里有快乐可言?可比起来皇宫,这里要安全的多,至少不用担心李煜会来留宿过夜,是以她倒是真心想居于此处。 赵匡胤心知肚明,摸摸她的脸道:“晚些我们去拜神,也不必住十年八年,过两年我就来接你!” 此言一出,嘉敏便有些惊诧,“那个……听闻赵哥哥已然娶亲,不必再宽慰嘉敏了……” 赵匡胤皱眉道:“若你知道汴京所娶之人乃是皇上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还会以为我与她能够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么?” 嘉敏性子单纯,自然想不到朝堂之争会牵扯到内闱妇人,一时说不出话,却担忧地握住赵匡胤的手。 “不过她倒是答应肯与我和离,是以你也无需忧心,到时候接你回汴京,你照样是我唯一的妻子。”赵匡胤柔声叮咛:“嘉敏,赵哥哥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你的手,不管老天要让我们分开多久,我都会一步一步的走回你身边来。所以你不要害怕,也不要难过,等着我……等着我就好!” 秋芙在一旁看的直抹泪,在她看来,虽说赵公子对小姐一往情深,可江南未来的皇后哪里能轻易被一个大周将军带走?不过是让小姐有个盼头罢了。 碰巧周夫人这天来看女儿,由阮娘陪着从侧门进来,乍见此情形,手里的花篮惊落在地,好在她并没有召唤护卫,而是冷冷道:“嘉敏,先回房去!” 嘉敏尚不想和赵匡胤分开,稍加迟疑。 “秋芙,扶小姐回去,她若有什么话,待会儿再和赵将军说也不迟!”周夫人话中透露着威严,二人不得不照做。 阮娘跟随周夫人多年,观其神色已知她大约是有话与赵匡胤说,遂端来一壶清茶上些点心,在一旁侍奉着。 周夫人依旧冷着脸,“赵公子远道而来着实辛苦,不过有什么话我们还是敞开来说比较合适。” 赵匡胤对她也没什么好脸色,亦冷冷道:“请说!” “我知道你和嘉敏之间情义真切,可她既然已嫁为人妇,便该谨守妇道,像今日这般与你在道观私会,当真是不成体统!”周夫人疾言厉色:“你知道嘉敏为何会被幽禁?还不是因为她心中总念着你,每次太子想与她亲近,她都要寻死觅活一番,惹怒了皇后才至于此。她在这里日子过的如何,你大概也能瞧见,跟冷宫差不多,你想她一辈子待在这里吗?不要告诉我终有一日你会接走她,远水救不了近火,这道理你该懂得。” 赵匡胤低头喝茶,“那依周夫人的意思赵某该怎么做?” 周夫人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若真心为她好,便应该劝她接受太子的恩宠,叮嘱她把你给忘了,最好忘的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吕仙诞、踩万年青、神仙花等记载皆出自《清嘉录》。 路过的友友们求收藏(*∩_∩*)。 第37章 一剑霜寒 ◎赵哥哥保护我才什么都不怕◎ 今日道观不禁酒, 想来是连神仙也爱杯中物。 之前买花的时候石守信买了一壶,此刻当着周夫人的面打开,一边斜睨着这金陵贵妇, 一边咕嘟嘟往嘴里灌。 只听得赵匡胤冷笑道:“夫人的话甚为有理,可惜了, 赵某没念过几天书, 素来没那么讲理,怕是要教夫人失望了!” 周夫人碰了他一个冷钉子,气怒道:“你待如何?” 赵匡胤针锋相对朗声道:“周夫人,你莫忘了, 周家在迫嘉敏入宫之前早已与我签下婚书,我带她走才叫合情合理。就算婚书已烧,誓约却仍在赵某心中,她依旧是我赵匡胤的爱妻,就算某些人再卑鄙无耻, 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此生只要我赵匡胤还有命活着, 就一定会来接走嘉敏, 你的那些道理留着说给自己听吧, 赵某人没兴趣!” 眼见场面陷入僵局, 连阮娘也开始紧张, 皱眉道:“赵公子,我家夫人并非想与你争个高低, 她所说的道理其实很简单, 没有人知道你要过多久才能来带走小姐,那在此之前你是不是应该劝小姐要好好活下去才行?小姐已经不是只有一次想要寻死了, 此事难道你就真的不需要考量么?倘若小姐真的身故, 你对她的深情除了是道催命符以外, 又能算得了什么?” 嘉敏在屋中虽开着窗,却依旧听不见赵匡胤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只瞧见他眉头越皱越紧,比来时烦恼忧愁更甚,不免有些忧心。 好在很快赵匡胤就起身朝屋中走来,看见她时已换做一副笑脸,“嘉敏,今日外面人多,你想不想去浇花拜神仙?” “自然是想的,不过我大概出不去!”嘉敏无奈,眼神里却满是期盼,她已经太久没见过人群,像个可怜的小囚犯。 赵匡胤心下一阵刺痛,面上仍带着笑:“你换身衣裳,用面纱遮住脸,我带你出去。” 嘉敏听罢照做,待装扮好,赵匡胤果然带着她逾墙而出,跑到道观正殿,混迹在人群里,手拉手一点点向前挤。 好不容易挤出来,嘉敏长吐了一口气道:“人真的好多啊赵哥哥,我都快被挤成葡萄了!” “唔……葡萄……”赵匡胤听她说的有趣,爽朗地笑出来。 可惜他不便久留,也不能带她出来太久,只是携手浇花,在吕仙人神像下叩拜,重述誓约:“仙人有灵,盼我与妻子能早日破镜重圆,不再受别离之苦。日后欢欢喜喜相依相伴,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四目相对,赵匡胤握紧她的手在仙人像下叩拜。 事了,陈抟老祖已在人群中发现他们,示意快些离开。 赵匡胤遂带着嘉敏跑去陈抟的院落,此处人迹罕至,连个道童也不常见,干脆抬手将她的面纱取下来。 两相凝望,又痴看了对方一阵,赵匡胤摸着她的脸颊道:“嘉敏,我待会儿便要离去,有些要紧的话必须说与你听。我知道你心中有顾虑,不愿与那李煜亲近,可总不至于寻死,你死了教赵哥哥怎么办?” “是娘对你说了什么吗?”嘉敏的眼泪又掉下来,小声道:“他一靠近我,我就害怕……” 短短几个字令赵匡胤心如刀绞,红着眼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道:“再怎么样也万不可伤到自己,我在南唐宫中布置了人马,你什么都不用怕,会有人一直保护着你!” 嘉敏瞪大眼睛,泪珠骨碌碌落下来,哽咽道:“从小到大,只有赵哥哥保护我,我才什么都不怕!” 赵匡胤悲从中来,眼泪也瞬间掉下来,缓缓道:“只恨赵哥哥如今势单力薄,尚无法护你周全,要辛苦嘉敏自己努力一点,在我回来之前乖乖的护着自己。不要受伤,也不要难过,但凡你有一点不好,我也不会好过。”说着抚摸她的脸,轻轻抵住她的额头,“两地相思本就摧心断肠,就让我们彼此都好过一些,好不好?” 在嘉敏的印象里,不论何时赵匡胤面对她都是一脸温柔笑意,可自从她出事之后,那个爽朗洒脱的赵哥哥不见了,阴郁爬上了他的脸,还总是不停的掉泪。 是自己的不幸让两个人都变得这般痛苦,那自己是不是该努力不让悲伤持续下去? “赵哥哥,我答应你,我会每天少想爹爹,多想你,想你带我离开。到时候,我就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无忧无虑陪伴在你身边,日出日落,天涯海角,再不分离。” 赵匡胤擦干她的眼泪,细细叮咛:“这段时间会有人替我来看你,若你伤心难过我会知道的。” 嘉敏心酸,“我每天都很想你,可又见不到你,自然是伤心难过的。” “我一定早点回来!” “我等你!” 将嘉敏送回云水斋,无处不在的陈抟老神仙又乐呵呵找他叙话:“赵公子,听说北朝的皇帝派你趁火打劫来了?” 赵匡胤皱眉道:“皇上要我攻下金陵,可兵马不够。就算是够,江南地大,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一口吞下谈何容易?再则生灵涂炭苍生受苦,亦非我所乐见!” 陈抟老祖正色道:“我早说过赵公子你宅心仁厚,有济世之材,倒不是白白的夸赞你。数年前你助周帝打下淮南,千里沃野几成一片焦土,百姓死伤无数,那等惨状想来你记忆犹新!” “的确不是什么好的回忆!”赵匡胤抱臂叹息道:“道爷,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言,无需旁敲侧击等着赵某来猜!” 陈抟老祖坦言道:“此事怕是有些风险,老道想请赵公子上奏表给周帝,请他以黎民苍生为念,勿在此时发兵江南。旱灾加上兵燹,岂不是要将一个活江南生生变成第二个死淮南么?赵公子,这仗打不得!” 赵匡胤凝眉不语,此事何止是有风险? 周帝柴荣已然猜忌于他,如若不依令行事,难免会落得一个抗旨不尊的罪名,想了片刻道:“赵某不过一介武夫,只知依令行事,至于战火祸及百姓乃是在所难免之事。我军明日攻扬州,让唐军先将城中百姓撤离就是了!” 然而第二天扬州城发生的事却让所有人吃惊不已,百姓并没有撤出,而是由一个胡子花白的耆老带着齐刷刷出现在周军面前。 赵匡胤敛神不明所以,自来行军打仗将无辜百姓当作肉墙推到最前面事情并非没有,只不过也都是用敌方俘虏,用自己治下百姓的甚为少见。 眼见那些人当中还有几岁的稚童,连周军也按捺不住,低声咒骂着。 南唐主将换成了个不知名的,赵匡胤本想叫他出来答话,百姓中一位耆老却站出来道:“对面可是北朝的赵匡胤将军?” 赵匡胤骑在战马上朗声道:“正是!” 那白发苍苍的耆老朝着他拱手道:“赵将军,老朽乃是扬州学馆的先生,敝姓吴,在这扬州城生活了一辈子,临死也希望能埋在这里。昨日接到消息说周军欲攻江南,扬州首当其冲,命我等撤离另谋生路。可如今江南大旱赤地千里,又到哪里能有生路可寻?赵将军,我等只是普通百姓,原本已做好了死于战祸的准备,可又听闻那赵公子从军之前乃是一个侠肝义胆之辈,救助孤弱除暴安良,乃是天上的神君下凡救我等无辜百姓。左右已无生路,老朽遂带着半城的百姓求助赵将军马下,望将军怜悯众生,这仗不打可行?” 言罢率先跪倒在地,一时间全部的百姓也都跪倒在地大声哀求:“求赵将军饶我等性命……求赵将军饶我等性命……” 声音此起彼伏一直不停歇,赵匡胤原非铁石心肠之辈,听不得这等声音,将手一抬朗声道:“赵某奉周主之命征伐江南,而今也必须由我主下令方可停战,如今扬州城的情形赵某会如实上报,以待我主之令,这些时日暂且休战,各位请回吧!” 百姓们见讨得一时安宁,自然欣喜不已,那吴先生又道:“老朽便知那位老神仙说的定然是真话,赵将军就是天降福星来拯救我等江南百姓的,大家不要慌,都回家等着,我们不会死的!”说罢还不停朝赵匡胤施礼,半晌才带着百姓离去。 就这样收兵回营,石守信等人满脸担忧地看向赵匡胤,他们深知柴荣的个性,断不会因为百姓之请而延误军机,不然也不会为了拓边而尽毁淮南数城。 军事战报都是飞鸽传书送去汴京,左右不过十天,柴荣果然下令他强攻扬州夺下金陵。 赵匡胤一只拳头顶住脑门叹息:“皇上如今当真是刚愎自用,一片死淮南还不够,而今连江南也要毁去,这元元众生何其悲苦?” 第一次从大哥口中听到非议皇帝,众弟兄讶然一惊也没接话,正好仆人端来温酒,石守信遂倒了一杯递给他,“大哥,喝点酒心里会舒服一些!” 赵匡胤此刻正想借酒浇愁,便接过来一饮而尽,喝完片刻皱眉道:“这酒……有毒……” 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便张口吐出一滩黑血。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求收藏(*∩_∩*) 第38章 白羽丁香 ◎最疼爱他的嘉敏妹妹◎ “大哥——”众兄弟大骇, 纷纷围上去将他扶住。 那送酒的侍从原想趁乱逃走,被王审琦一刀劈在背上,砍了个半残。可眼下无人顾得上审犯人, 匆匆把军医叫来,威逼他快些将大哥治好。 不想军医束手无策, 只说此乃奇毒, 自己从未见过,更不知道如何解法,而且此毒猛烈,不出两日必然夺人性命, 要寻找解毒之法可是片刻耽误不得。 一番合计兄弟几个又分头进城,把城里有名望的大夫全部请来,却依旧无人能辨别此毒。 兄弟们束手无策,就算是拔刀威胁那些大夫,情况也没有什么变化。 眼见毒入肺腑, 赵匡胤料想自己将命丧九泉, 用仅剩下的力气对石守信道:“我死之后恐嘉敏将来无人依仗, 她虽未曾与我成亲, 可却是我心中唯一的牵念, 烦请兄弟们代为照顾, 我于九泉之下也必感念各位的情义!” 尚且来不及悲伤,石守信心念陡转, 道:“大哥, 你想不想见嘉敏妹妹?想见她的话就撑下去,我这就去金陵城把她带出来。小九, 好好守着大哥!”说罢就起身出了大帐。 赵匡胤恐嘉敏瞧见他而今这般模样, 却阻拦不及, 吐血昏厥。 寻不见大夫的王审琦带来了陈抟老祖,而在福济观清修的嘉敏听说赵匡胤身重剧毒,立时和石守信赶过来。 两班人马前后脚在大帐中会合,陈抟老祖先是用刀给赵匡胤放了些毒血,那血中竟有一股奇异的香味。 “此毒名唤白羽丁香,乃是用上百只白羽鸩鸟之羽毛方能萃取出来,珍贵异常万金难买,究竟是谁这么大手笔要加害赵将军?”陈抟老祖面上不见忧色,似是知道如何解法。 王审琦脑筋转的飞快,已想出了答案,面上一脸忧惧。 石守信却不同,焦急道:“道爷,此刻就先别追究是谁在害大哥,你可有法子解这‘白羽丁香’之毒?” 陈抟老祖斜睨他一眼缓缓道:“法子自然是有,不过那解药原本也是毒药,而且要找到必须用活人为引,风险可太大了。” 九个兄弟齐齐站出来愿意当引子来换那解药,陈抟老祖鄙夷道:“那毒物嘴刁的狠,尔等糙汉它可不喜欢,这引子必须得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才行!” 嘉敏听罢急道:“既然如此,由我来换可好?” 石守信将嘉敏在身后一挡,问道:“道爷,你说的那个毒物是什么东西,不会是让它咬嘉敏吧!” 陈抟老祖捻须道:“是一条白花蝮蛇,山上就有。此蛇若是被捉了来,毒性就会减弱,必须要它自己张口咬人,放出的毒血才够救赵公子的命!此事耽误不得,眼下也确实找不到比周二小姐更合适的人选了。” 九兄弟皆惊,石守信皱眉道:“可是大哥这辈子最疼爱的就是他的嘉敏妹妹,若让他知道了我们兄弟给她受这等罪,怕是不会原谅我等。” 嘉敏勉强笑道:“赵哥哥此刻危在旦夕,若能救他,就算是要嘉敏以命换命,此事也做得。” 众人沉默不言,想着以嘉敏对赵匡胤的情意,自然是会舍命相救,眼见别无他法,石守信只得咬牙同意。 陈抟老祖就带着嘉敏去了扬州城外的山上,在那白花蝮蛇容易出没之地停留下来。 “周二小姐,你欲救赵公子,此事老道不会阻拦。”四下无人,陈抟老祖突然正色道:“不过我必须告诉你,那白花蝮蛇剧毒无比,寻常人被咬上一口一时三刻即会毙命,即便是老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将你救回来。” 乍闻此言,嘉敏暗觉心惊,却没有过多犹豫,小声道:“只要能救回赵哥哥,我不怕的。只是……若我死了,烦请老神仙告诉赵哥哥一声,教他把我的骨灰带回家乡安葬,我不想被葬在南唐的皇陵里。” 这个家乡自然是指赵匡胤的家乡了! 陈抟老祖心领神会,安慰道:“周二小姐无须伤怀,老道告诉你真相也只是想让你做出选择而已。其实你和赵公子皆非福薄之人,大约不会就此殒命。”说罢从袖中拿出一个青瓷药瓶接着道:“此乃老道调制的安神露,你喝下去以后会睡上一会儿,也便不必瞧见那蝮蛇的模样了!” 那安神露竟有一股樱桃的甜香,嘉敏喝完就躺在草丛里昏昏沉沉睡去。 闭上眼,梦里又回到了自己出嫁之前所住的绣阁里,一边在白玉盅里炖着樱桃和蔗糖,一边擀制面皮。 赵匡胤凑过来问道:“嘉敏,你一大早在忙活什么,也不像是在煮朝饭。” 嘉敏嘻嘻笑道:“我在做樱桃毕罗啊,这是前朝宫廷留下的秘方,一种酸甜点心,寻常人可吃不到呢!” 又是煮又是蒸,最后装碟的毕罗外皮莹白如玉,内里樱桃色泽不变紫红如鲜,玲珑婉约甜美可爱。 嘉敏拿起一个递到赵匡胤嘴边,他尝了一口,樱桃渍就沾在了唇上。 一时寻不见手帕,嘉敏抬手去给他擦,玲珑指尖停留在他唇上那一刻,两人的目光胶在一起,似乎连时间也停止了…… 梦未醒,那白花蝮蛇已经狠狠咬在嘉敏手腕上,她惨叫着醒来。 石守信冲上前斩了那蝮蛇,陈抟老祖快速将毒血放出,此等蛇毒没有解药,只能靠中毒者自身去抵抗了。故而他并没有别的救治手段,最多只是用银针暂时将穴位封住,令残留的蛇毒慢些扩散。 众人将嘉敏带回去和赵匡胤并排放在床上,陈抟老祖以提取的毒血混合十余种草药制出来解药。 只是服下去之后情况似乎并不乐观,连嘉敏的情况也开始恶化。 陈抟老祖无奈叹息道:“兵行险着终是回天无力,还搭上了周二小姐一条命,难道是天意难违?” 原本看见生还希望的两人又转回了鬼门关,弥留之际手紧紧握在一起,双双停止了呼吸。 众兄弟闻言纷纷跪倒在地,尚顾不上伤心,石守信吩咐兄弟们道:“别忘了嘉敏妹妹的遗愿,她是南唐的太子妃,我们现在就去找地方,把她和大哥葬在一块儿!”众兄弟愣住,被他恶狠狠吼道:“快去呀!” 事出匆忙,只能在苍山上找一块地方,众人合力挖墓穴,陈抟老祖坐在一旁悠闲喝茶,偶尔抬头看看天色。 众兄弟回想着当初与大哥从相识到一起从军建功立业,这许多年的朝夕相处早已经宛若亲兄弟一般。如今大哥突然遭人毒杀,实在是令人难以接受,皆是一边挖一边哭。 陈抟老祖掏掏耳朵,只觉再这样下去,天都要给哭塌了。 突然一只手从棺材是伸出来,赵匡胤扒着棺材沿坐起来,看着那卖力干活的众人幽幽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气息虽然微弱,可众兄弟对大哥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怔了片刻回头一看。 “诈……诈尸啊!”杨小九捂住脸大声尖叫,被王审琦一巴掌拍头上。 兄弟们可都是征战沙场的铁血汉子,连鬼都不怕,更何况是自己活着的大哥,纷纷丢下铁锹围过来。 赵匡胤头痛不已,慢慢发现了睡在身旁的嘉敏。 兄弟们登时心又凉了半截,若大哥死而复生,嘉敏却没了,委实也算不得什么好结果。 正自忐忑不安,陈抟老祖乐呵呵地道:“天都快黑了,不打算给你大哥换个地方?” 石守信吞吐道:“大哥……咱也不能待在棺材里,兄弟们送你回去吧!” 赵匡胤恍若未闻,只是费力把嘉敏抱起来,小声问道:“嘉敏,你怎么了?” “你活了她便死不了,只是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醒过来!”陈抟老祖淡淡道。 两人被送进了陈抟老祖清修的山林木屋中,赵匡胤听兄弟们说了嘉敏以身引来毒蛇为他做药引的事,此刻毒性未除,倒没有过激的反应,只是感觉头一阵剧痛。 过了三日,赵匡胤的毒已解去大半,嘉敏也苏醒了,只是情况却大不相同,毒入肺腑,苦痛难当,时常不是吐血就是流鼻血。 赵匡胤求陈抟老祖想想办法,对方却只是摇头,任由嘉敏这般苦苦支撑。 每次听到嘉敏以虚弱的声音唤自己,赵匡胤便心如刀绞,抱她在怀里不住落泪。 陈抟老祖突然道:“赵公子,其实要你记得周二小姐为你所受的苦,也不是什么坏事,更何况她如今的身子已不单单是受苦那般容易之事。” “什么?”赵匡胤不解,总不至于会丢了性命。 “毒入肺腑本是无救,只因残毒微弱才保住了性命,不过也只是暂时罢了!”陈抟老祖话里有话,只是斟酌着未曾说清楚。 赵匡胤红着眼冲过来抓住他的肩膀嘶吼道:“什么叫暂时你说清楚,我的嘉敏到底怎么了,她怎么了?” 陈抟老祖对上他凌厉的眼神,缓缓道:“周二小姐——活不长!此毒让她的寿命大打折扣,活不到常人的寿数,不出意外,她将盛年夭亡。” 【作者有话说】 樱桃毕罗的记载出自《酉阳杂俎》。 友友们求收藏(*∩_∩*) 第39章 丝萝托乔 ◎我在江南等你◎ 山间露重, 寒意森然。 陈抟老祖举着白螺杯饮酒,半晌合着幽幽鸟鸣说出一番意味深长的话:“白羽丁香乃是前朝宫廷御医研制出的剧毒,用来帮皇帝毒杀重臣, 所以根本没有解药,最多只能以毒攻毒换取生机。赵公子, 你运气不错, 有一个肯为你豁出性命的周二小姐。不过此次虽然侥幸逃脱,可要对你动手的不是一般人,接下来你可想好了对策?” 赵匡胤只觉一股凉意从头灌到脚,沉声道:“你的意思是对我下手的人是皇上?” 其实此事王审琦等人早从那刺客口中逼问出来, 只是尚不曾告知于他。 不过他似乎并不急着求证真相,而是独自跑到山中去采花和野果拿回去给嘉敏。 嘉敏抿着嘴笑,想起以前在路上风餐露宿的日子,小口吃起野果。 陈抟老祖笑呵呵走进来道:“周二小姐,这些时日可觉得气闷, 要不要老道说个故事给你听?” 许是察觉到故事定然不一般, 赵匡胤面色颇为凝重, 伸出手臂将嘉敏抱在怀里。 陈抟老祖娓娓道来:“有一个大将军, 他有一位绝世容颜的未婚妻子, 可妻子却不幸被敌国太子夺了去。于是大将军暗下决心, 终有一日一定要将妻子接回身边来。是以他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 只想着能早日出征敌国好救出妻子, 却不知他的锋芒已经引起了皇帝的猜忌。于是皇帝就假赐婚之名,实则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可大将军心有所属, 并未亲近过赐婚的妻子, 此举益发激起了皇帝的疑心, 决定要除掉他。” 这故事在映射什么几乎一目了然,嘉敏抬头看了赵匡胤一眼,小手不自觉抓紧。 陈抟老祖斜睨赵匡胤一眼接着道:“皇帝派人给他下了剧毒,所幸大将军福大命大逃过一劫,可他还是要回去面见皇帝,也得到了率领大军出征敌国的机会,并且大获全胜。只是此时情势已然发生变化,依照惯例,各国皇室的俘虏要先送进京城等候皇帝裁决。大将军本想带着好不容易相见的妻子到皇帝面前求情,希望圣主能够成全他们,可他那妻子乃是皇帝此生从未见过的绝色,结果皇帝非但没有成全他们,反倒意图强掳佳人。后来大将军被迫自尽,妻子也随他而去,一直以为能破镜重圆的二人却双双殒命喋血宫廷,真是教人唏嘘不已!” 嘉敏低眉垂首半晌小声哽咽道:“这故事不好!” 而身在其中的赵匡胤亦知晓这等故事并非随口编造,倒是极有可能成真,当下敛眉不语,沉思着应对之策。 陈抟老祖观其神色捻须道:“其实这个故事还可以有另外一个结局——那大将军捡回一条命之后开始痛定思痛,回家主动亲近了赐婚的妻子,并故意将自己的事情泄露给妻子,再由妻子传递给皇帝,如此对方对他的疑虑就没有那么重了。再加上那皇帝突发重疾暴毙,年幼的太子登基持国,不得不倚重大将军,于是朝中之权尽归。过了几年他就接回了妻子,两人终于不必再忍受分离之苦白头到老了。” 这个结局听着虽离奇,可嘉敏一直将陈抟老祖视作神仙,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下抓住赵匡胤的手哀求道:“赵哥哥,我知道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的滋味,可如果事关性命,还请你多忍耐好不好?” 赵匡胤遮掩着苦痛,沉声道:“此生此世,我只会对你一人一心一意,实在无法容下别人。” 嘉敏瞬间泪落如珠,抬手摸他的脸,半晌喉间才发出声音:“我在江南等你,是相信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若你注定要先做别人的丈夫,我也认了。赵哥哥,你是我在这个世间唯一的依仗,我害怕会在一个没有你的世界里活着,别让我听到不好的消息,好不好?” 纵然言辞隐晦,赵匡胤犹觉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闭上眼迟迟不肯回应。 嘉敏只觉五内俱焚,眼前一黑吐血不止。 “周二小姐,莫要急火攻心!”陈抟老祖见状,也有些束手无策。 赵匡胤咬牙道:“好,我答应你,我绝不会死在北朝!你在江南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 得了承诺,嘉敏的心气才缓缓平息下来,依偎入他怀中闭上眼默默垂泪。 一连数日见不到嘉敏,周夫人亲自从金陵寻来。 兹事体大,赵匡胤纵有万般不舍,也不得不将其送还。临别之际,细细叮嘱她要将身子养好,这样自己才能无后顾之忧。 周夫人倒是少见的和颜悦色,柔声道:“嘉敏暂时还有我这个娘可以依仗,赵公子无须忧心。老爷生前曾嘱托过我,若有一日北朝军队攻陷金陵,还请赵公子念在与嘉敏旧日情谊,庇佑一二。”说罢竟屈膝施礼。 “嗯!”赵匡胤随口应一句,自觉庇佑嘉敏这等事无需旁人多言,这周夫人此刻服软反倒令他更觉厌恶。 周夫人欲言又止,片刻转身上了马车,带着嘉敏回返金陵,一路上见女儿蜷缩在角落里不肯与她亲近,哀哀叹息道:“嘉敏,这些时日以来你一直恼恨娘拆散了你和赵匡胤的姻缘,可你知不知道无论如何娘都不敢将你嫁去洛阳,那赵匡胤的母亲实在不是善与之辈,娘害怕她会断送掉你的性命,你明白吗?” 嘉敏抬眼,面上尽是茫然之色。 此刻伫立在军帐前的赵匡胤不自觉仰头叹息道:“明明我们才是夫妻,却都要去做别人的枕边人,究竟是天命难违还是天意弄人?” “赵公子,方才周夫人与你说话,你心中恨她,不肯多加理会,是否想过她不愿将周二小姐嫁于你,可能并非只是因为贪慕江南国主之身份地位,而是你们赵家无法令她放心?”陈抟老祖突然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其实周夫人早派人去洛阳打探过赵家的底细,老道无意得罪,只是令堂的行事作为似乎并未留下什么好名声!” 赵匡胤心头一震,皱眉不语。 传言他或多或少也听过一些,赵家乃是寒门,母亲又为人严苛,当初弟媳尹氏难产而亡,据说与母亲不愿花重金请高明的大夫前来救治有关。 不过此事连弟弟匡义都不曾介怀,他更加没有立场询问,故而不知真相。可若周夫人是打听到这等消息才不敢将嘉敏下嫁,一时竟连他自己也找不出什么好的理由来反驳。 嘉敏乃是娇养的豪族千金,若与母亲同住一个屋檐下,只怕也是受不住的。 “其实传言真假很容易辨别,你那有名无实的王氏夫人此刻正在家中孝敬婆母,你回去看一看她的处境,自然明了。在老道看来,那王氏夫人更像是为周二小姐挡灾来的。”陈抟老祖眸中闪现一抹精光,暗暗揣摩他的神色。 可赵匡胤似乎无话可说,沉默片刻径自走开了。 此后一月,北朝军队以主帅突发重疾为由与南唐休战。而嘉敏回去没多久,竟被皇后召见,连陈抟老祖也出现在南唐的后宫里。 原来皇后患上了一种难缠的妇科疾病,御医束手无策,幸亏陈抟老祖敬献了一帖药才有所缓解,可此症要想根除,需去南汉国寻访医仙传人皇后曦宁,求她赐于秘方才可。 斟酌半晌,派去拜访曦宁皇后的人选只有嘉敏的身份最为合适。只是两国相交兹事体大,稳妥起见命黄保仪随行。 黄保仪年逾三十,是李煜最早纳的嫔御之一,虽已早无圣眷,可熟知宫廷礼仪,行事颇有章法,钟皇后一直对她甚为倚重,将一应事务全权交托于她。 听闻嘉敏被派去南汉求药,赵匡胤顿感忧虑。不管真相如何,此举在北朝看来乃是联合南汉对抗大周,那么使臣也就成了最大的靶子,嘉敏此行只怕会生出变故。 可自打嘉敏被召回皇宫以后,两人之间也等于断了联络,甚至等到使团出发的那一日也无法互通半点消息。 赵匡胤日夜寝食难安,兄弟们知他心思重,也不好上前规劝,只在私底下议论: “这江南的国主简直是个废物,怎能把出使邻国这等危险的事情交给嘉敏妹妹来做?这消息传去北朝,还不知道坐在龙椅上那位会有什么盘算?” “破坏联盟这等事手段简单,只肖派人将南朝太子妃杀死在南汉国土上,盟国自然也就变成了敌国。” “可是大哥怎会眼睁睁看着嘉敏妹妹遭遇危险……” 话音甫落,赵匡胤寻来道:“审琦,我想确认一件事情,你堂妹是否知道嘉敏乃是南唐的太子妃?” 王审琦抱着双臂点头道:“是兄弟多嘴,堂妹问起,也就据实以告了。” 赵匡胤冷冷道:“也就是说皇上也知道此事了?” 王审琦皱眉:“大哥,你话里似有所指!” “你自己看!”赵匡胤将京师飞鸽传书来的密令递到他手上。 不出所料,柴荣果然下令暗杀南朝太子妃,而派去的人正是赵匡胤! 【作者有话说】 路过的友友们有人收藏我吗(*∩_∩*) 最近可能隔日更哈(*∩_∩*) 第40章 车遥遥兮 ◎来保护你◎ 宫中举办完药王祭后, 使团就出发了,除了嘉敏和黄保仪之外,陈抟老祖也随行。 没过两日到了端午, 虽是在路上,秋芙却也不马虎, 什么菰叶米粽、雄黄荷包的一样都不能少, 还在市集上买了石榴花给嘉敏簪在髻边,并一盒樱桃毕罗,笑嘻嘻地道:“听说南汉那边暑天酷热难当,我们走一路辛苦一路, 这好吃好玩儿的就莫错过了,你说是不是啊小姐?” 嘉敏看一眼那樱桃毕罗,脑中不由闪出自己曾在梦中喂赵匡胤吃这等鲜甜点心的画面,怔然不语。 黄保仪突然走下车来训话:“秋芙,瞧你这几日一旦歇息就溜去集市闲逛, 身为太子妃娘娘的贴身丫鬟, 这么不懂规矩的吗?” 嘉敏吃惊, 忙道:“保仪莫怪, 秋芙是得了我的命令才去的。” 黄保仪神色略为和缓, 淡淡道:“娘娘年少, 难免任意妄为了些,该劝的时候也要劝一劝。我们毕竟是去往南汉为皇后娘娘求药, 这差事还不一定容易办, 路上还是小心翼翼一些,以免横生枝节。” 表面上是在骂丫鬟, 事实上却是在责怪嘉敏。 “是!”秋芙唯唯诺诺的答应, 待那黄保仪离去, 回到车中小声嘀咕:“为人这么刻板严厉,又一把年纪,难怪太子不喜欢!” 嘉敏点点头,虽说背后议论人长短并非淑女所为,可她心里也这么认为,就不觉得秋芙所言有何不妥,小口吃着樱桃毕罗,想了片刻道:“她是皇后派来跟着咱们的人,以后她说什么,照做就是了。” 秋芙撇嘴不屑道:“我看她是欺你年少才出言无状,小姐以前在家里,连老爷和夫人也不曾这般训过话,赵公子待你更是千呵百护如珍似宝。现在好了,竟被派出来做苦差事,连个低阶嫔御也能随便指手画脚。小姐,你说要等到哪一天赵公子才能来接你呀,我都快等不及了!” 嘉敏微笑摇头:“我不知道……” 话音甫落,忽觉车身轻微晃动,一个人影闪现在眼前。 似乎知道两个女孩儿会发出尖叫,秋芙肩头一麻被点了哑穴,嘉敏则被捂住了嘴。 来人正是赵匡胤,一身黑衣劲装,面目冷峻,低声道:“嘉敏,我来保护你!” 嘉敏又惊又喜,眨着眼睛点头。 安静片刻才听他道出因由,竟是北朝皇帝要派人暗杀她,不免心惊胆战。 秋芙急道:“赵公子可知道派来的是何人?” 赵匡胤皱眉,沉声道:“我!” …… “这些天我都会在附近,和你一起去往南汉。”赵匡胤抬手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你的!” 嘉敏娇羞点头,两个人的目光胶在一起,一时忘了身旁还有别人,待回过神时,秋芙抬手捂住眼睛道:“我不存在,我看不见!” 两人觉着好笑,却也真的不再避讳,闭上眼额头相抵。 猝不及防的重逢令嘉敏几乎忘记了危险,半晌才转过神思皱眉问道:“赵哥哥,你不杀我的话,如何向北朝皇帝交代?” 赵匡胤冷冷道:“交代不了便不交代,放心吧,此事我自有安排!” 此去兴王府(广州)路途遥远,赵匡胤经常悄悄来看嘉敏,有一阵却不来了,只因柴荣派了心腹何萧来盯梢,任何行动都不易隐藏,只能暂时断了联络。 一月后到了南汉境内,何萧即催促道:“赵将军打算何时动手啊?以何某的建议,皇上交代的差事该是越早办完越好!” 赵匡胤横了他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既然何大人这么着急,不如今天就动手!” 何萧目露精光,“如此,甚好!” 皇上如今对赵匡胤的猜忌日深,若能抓住他违抗皇令的错处,便可治以重罪。 何萧迫不及待想要完成差事,带着自己的几名心腹亲兵一起参加了对南朝太子妃的刺杀。 岭南多山,白天行路突然窜出来一伙山匪劫道也毫不奇怪。赵匡胤等人就扮成了蒙面山匪的模样,待南唐车队经过时冲杀出来。 听见外面杀声震天,嘉敏和秋芙蜷缩在车上瑟瑟发抖。 何萧本和赵匡胤等人同仇敌忾,杀了几个回合之后察觉不对劲,自己带来的那几个心腹不知怎地全都死在了南唐士兵手上。 待看出是赵匡胤等人在推波助澜,想要夺路而逃时,赵匡胤突然推了一个南唐士兵一把,士兵向前冲了几步,长刀将何萧捅穿,瞬间倒地而亡。 收拾完柴荣的心腹,众人当即撤离。 南唐士兵折损一小半,连统帅也负了伤。 陈抟老祖急匆匆跑来,看过嘉敏和黄保仪之后提议道:“老道云游天下,早就听闻岭南一带山匪穷凶极恶,连南汉朝廷也无力镇压,为防再次遇袭,怕是要增添些人手来护卫才是。” 黄保仪早已吓破了胆,颤声道:“可我们已经离开南唐国土,能到哪里去找护卫?” 陈抟老祖呵呵笑道:“护卫自然是在山匪出没之地附近的镇子上做生意,我们走一段,路过村镇大概就能找到,只要价钱合适,雇十来个高手不成问题,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黄保仪抚着胸口道:“保命要紧,多少钱都雇,不如现在就去镇子上找吧,若待会儿那些匪徒去而复返就麻烦了!” 镇子不远,小半个时辰就到了,护卫也找的很顺利,正是一群南汉人打扮的赵匡胤等人。 嘉敏自打第一眼看到他就面红心跳,急忙缩回车里,生怕被人瞧出破绽,连秋芙想要小声说两句,也被她捂住嘴叮嘱道:“娘说黄保仪是个再精明不过的人,很是懂得察言观色,我们千万不能露出马脚,这些时日尽量不要去看赵哥哥他们,就当做不认识知道吗?” 秋芙点头,待她把手拿开,吸了口气道:“我倒是可以忍住不去看赵公子,可小姐你呢?” 明明近在咫尺,却连看也不敢看,嘉敏登时满脸忧色,不再言语。 好在秋芙机敏,借口暑天行路酷热难当,每日总要送两次冰饮给雇来的好汉,其中赵匡胤那份自然是嘉敏花了些心思的。 而嘉敏每日也总能从自己的马车里找到一些新奇事物,有时候是糕点,有时候是好玩的小物件儿。最好玩的一次,找到了一个鸭蛋壳做的萤火虫灯笼,逗的她和秋芙两个人在寝帐里玩到半夜。 途中又遭遇了两次山匪袭击,赵匡胤众兄弟一味护着嘉敏和秋芙,偶尔才给予他人一些照拂。 黄保仪从马车中跌下来,狼狈不堪,一抬眼,赵匡胤却抱着嘉敏避开所有危险,还把山匪杀的七零八落。 嘉敏在他的护卫下,连根头发丝也不曾凌乱,再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黄保仪不免气怒,待山匪去后,厉声喝道:“放肆,一个护卫竟然抱我南唐的太子妃娘娘,你该当何罪?” 赵匡胤放开嘉敏冷冷道:“当时情况危急,草民不过是怕太子妃娘娘受伤而已,未曾考虑到此举有何不妥。” 秋芙小声道:“黄保仪娘娘的意思是希望各位大哥不要只保护太子妃娘娘,也要保护她的安全才是!” 石守信点头道:“我等糙汉瞧着太子妃娘娘年轻貌美,又身份尊贵,一时忘了还有另外一位娘娘需要护卫,对不住了!” 他早看不惯黄保仪对嘉敏指手画脚的模样,才故意夹枪带棒的气她。 黄保仪果然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地走开了。 终于到了兴王府,路上雇佣的护卫不能随行入宫,只好就这么分开了。 嘉敏一时没忍住,掀开车帘一直看着赵匡胤,直到转弯处再也看不见。 随行的侍卫在一旁窃窃私语:“听说南汉的皇帝是个怪人,凡是在宫廷出没的文臣武将大部分被阉割成了宦官,说什么男人只要被阉割,也就不会有后代,自然也不会生出谋朝篡位之野心。一个小小的弹丸之地,竟是一个由七千多宦官组成的朝廷,可真够瘆人!” “非但如此,听说这皇帝的行宫有十几座,咱们此去,还不一定能见着。” “见不着最好,省得他脑筋不正常,把哥儿几个抓起来给阉割了,哪还有脸再回去?” “这怎么成,我还没娶亲呢……” 秋芙听完拍拍砰砰直跳的心脏对嘉敏道:“还好我们只是要见南汉的皇后,大约不会与那皇帝碰面。” 虽说皇帝荒淫残暴,可那曦宁皇后却是个深受百姓拥戴的女菩萨,对此次南唐太子妃来访也十分重视,早早安排好了行宫供嘉敏等人休息沐浴,以解长途跋涉之劳顿。 曦宁皇后还特地为嘉敏准备了药浴,泡过之后果然轻松了不少。 眼见时辰不早,秋芙服侍她穿上寝衣回房休息。 “秋芙,这些时日你也很辛苦,今晚就不必陪我了,自己好好睡一觉。” “好吧,都听小姐的!” 嘉敏独自回房关上门,朝寝帐走了两步,竟瞧见那薄纱的幔帐后竟有一个男子影,吓得她尖叫一声,崴到了脚,竟扑倒在那男子身上。 那男子便抱着她倒在地上,闻着她身上细细的药香,忽觉气血上涌,沉声唤道:“嘉敏——” 竟是赵匡胤!可他怎会在自己房间? 嘉敏心下茫然,想要站起来,然而她扑倒时连那纱帐也扯落下来,如今二人被它紧紧缠着,越是想要挣脱反倒越缠越紧。 “赵哥哥……”嘉敏有些焦急,两人虽情爱甚笃,却从未这般纠缠过。 似为了回应她,赵匡胤揽着她的腰在地上翻滚了一下,将整副躯体压在她身上。 嘉敏陡觉他的身体如火一般滚烫,以为是发了高烧,刚想说什么,两只手忽被他制住,猝不及防的唇齿相接——他竟然吻了下来,很用力,很粗暴。 嘉敏惊骇,感觉到他的气息正在一寸寸将自己吞噬,连自己单薄的寝衣也被扯开,脖颈上也留下了他灼热的吻痕,吓的大哭,“赵哥哥不要——” 【作者有话说】 男主,放开女主,让我来! 汗,我能干啥,我只会求收藏(*∩_∩*)《 》 40-50 第41章 忽如一夜 ◎在做梦对不对◎ 柔弱的躯体难以逃脱他的掌控, 感觉像是陷入了泥沼。 好在赵匡胤在触碰到她温软的胸部时陡然惊醒,放开了惊慌失措的嘉敏,一言不发跑出去跳进院中冰冷的池塘里, 用冷水不停地洗脸。 嘉敏拉好衣裳跑出来,想也不想跟着他一起跳进了池塘里抱住他:“赵哥哥——” 虽说方才的情形令她惊恐不已, 可这么多年赵匡胤何曾伤过她半分? 知她身子柔弱, 在冷水里泡着唯恐会有闪失,赵匡胤回身抱着她上岸。 翻涌的气血已被强行压制下来,他自小习武,也颇通医理, 知道自己方才的行径并不寻常,遂问道:“嘉敏,你怎么会在这儿?” 嘉敏茫然道:“是南汉的皇后安排我在这间驿馆休息,赵哥哥难道不是悄悄跟来保护我的么?” 赵匡胤沉声道:“不是,我以北周密使的身份求见南汉皇帝, 是他将我安排在这里过夜的!”眼眸一抬已想出了答案:“是计谋!” 话音落, 已有人提着灯笼出现在回廊里, 看起来阵仗还不小。 赵匡胤将嘉敏揽在怀里低声道:“这些人是来捉奸的, 不能让他们看到我们!”说罢带着她躲闪起来逾墙而出。 此刻他已然明了自己怕是中了媚药, 而嘉敏身上古怪的药香更加令他难以自己, 故而只逃出不远就单膝跪倒在地无法行动。 媚药之毒大多猛烈异常,若不及时解救, 多半会气血逆行爆体而亡。 “嘉敏, 你自己走吧,待在我身边会有危险!”赵匡胤额上大汗淋漓, 气息越来越乱。 嘉敏自然不懂他话中的深意, 摇头道:“不管在哪儿, 我都要和赵哥哥在一块……” “这次不行……”赵匡胤费力想要解释,却察觉到有人靠近。 暗夜中传来一股幽香,一个穿着异族服饰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问道:“两位可是北周的赵匡胤将军和江南太子妃周娘娘?” “不是!”赵匡胤将嘉敏拉在身后,挣扎着站起身。 异族女子皱眉道:“赵将军,你身上的毒是我下的,错不了,我是南汉的皇后曦宁!” 赵匡胤捂着胸口差点吐血,冷笑道:“果然是南汉朝廷的毒计!” 曦宁皇后摇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陛下的旨意。我是来给你送解药的,你若信得过我,请先喝下去吧!” 虽说自己大约已支撑不了多久,赵匡胤依旧针锋相对:“我如何能信你?” 嘉敏经过上次为他寻药引的事情之后,胆子益发大了,走上前将解药接过来道:“如果这瓶子里是毒药,我喝下之后必然中毒对不对?” 曦宁皇后皱眉道:“周娘娘是想为赵将军试药么?我苗人大多擅长以毒攻毒,不过此解药倒是无毒,你喝了也无妨!” 嘉敏遂打开药瓶自行灌下去一小口,又回头对赵匡胤道:“赵哥哥,若是毒药,咱们就死一块儿吧!” 横竖眼下也别无它法,赵匡胤咬牙点头,将剩下的解药全部喝下去。 曦宁皇后瞧了二人片刻,缓缓解释道:“赵将军,周娘娘,你们二位一个是北朝大将军,一个是江南太子妃,却偏偏凑到一起来出使我南汉。出于什么目的姑且不论,不过皇上以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倘若北周大将军和江南太子妃被人发现通奸,两国之间势必会引起战火,我南汉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是以他才命我下毒。” 到了此刻嘉敏才明白赵匡胤所说的计谋是何意,喃喃道:“可你是他的皇后,为何反过来帮我们?” 曦宁皇后目光怨毒,冷冷道:“因为我恨刘鋹,他根本就不配做人!赵将军大概知道南汉朝廷是一群宦官在当政,这些宦官里面也包括我的爹爹、哥哥还有弟弟!” 赵匡胤登觉脊背发凉,他对刘鋹的非人行径早有所耳闻,却不想竟连枕边人的血亲也难免遭其毒手,如此皇后不肯为他卖命倒也说的通。 曦宁皇后盯着他道:“有一位叫陈抟老祖的老神仙告诉我,赵将军乃是天上的真君转世,有经纬天地之才,也是唯一能解我困厄之人。而我之所以送解药过来,是想和赵将军合作,希望不久的将来,你能杀了刘鋹,助我的家人和南汉百姓脱离苦海,故而才不希望你有所闪失。” “娘娘这是谋逆吧!”赵匡胤此刻倒不必与其辩论陈抟老祖那通唬人的谎话,淡淡道:“不过换做是任何一个人,只怕也会做出和娘娘同样的选择。若赵某和周娘娘能够平安度过这次困厄,便是欠娘娘一份莫大的人情,日后定当投桃报李,助娘娘报仇雪恨!” 眼见行动颇为顺利,曦宁皇后暗松一口气,“赵将军的话曦宁信的过,在此多谢了!”说罢目光在二人脸上转了几转,幽幽问道:“眼下有一事还请二位切勿隐瞒,你们可是情侣?” 赵匡胤暗吃一惊,紧张地抓住了嘉敏的手。 曦宁皇后慌忙解释道:“赵将军不要误会,我并不是想套你们的话,只是这解药对寻常人无碍,若是给一对相爱却不得相守的情侣喝下去,多少会有一些副作用。尤其周娘娘身子弱,怕是待会儿就要昏过去了!” 赵匡胤慌忙抱住嘉敏,见她果然昏昏欲睡,不由眉头紧锁。 曦宁皇后道:“那驿馆里的人在房中没有找到你们,多半会出来搜寻,倘若给他们看到了怕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赵将军不妨带着周娘娘同我去一个安全的地方暂避!”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曦宁存心在害他们,大约不必这般迂回,赵匡胤当即点头,抱起嘉敏随她而去。 曦宁驾着马车将他们送去了城外一个偏僻的苗寨里,路上连赵匡胤也开始有些头昏脑胀。 “这里简陋了些,不过很是隐蔽,旁人找不到的,二位好好睡上一阵,做一场梦,就会恢复如初。”曦宁点燃了桌上的油灯,屋中陈设都是苗寨的风格,色彩艳丽,多余的东西很少。 可毕竟身在敌国,若是昏睡过去自然不大放心,赵匡胤将嘉敏放在床榻上皱眉问道:“会昏睡多久?” 曦宁温柔地摇头:“我不知道!听我师父说情爱愈笃,睡的时间越长,梦境也越逼真,到时候怕是你们自己都不愿意醒过来了!” 此等奇毒赵匡胤闻所未闻,无奈道:“如此,便劳烦皇后娘娘这段时间守护我和嘉敏的安全,赵某感激不尽!” 这曦宁皇后原也是个青春貌美的女子,此刻借着灯光看清了赵匡胤的相貌,虽面带倦容,却十分俊美,不免心头有些悸动,唯恐被其瞧出什么来,慌忙低头道:“周娘娘的衣服都湿透了,我先帮她脱下来……” “我来就好……”赵匡胤想也不想阻止了她,甚至也不大在意自己此举有何不妥,在他心里自己早已是嘉敏夫君。 曦宁皇后怔住,吞吐道:“那……不打搅二位了……” 待她走后,赵匡胤遂将门从里面反锁,用仅剩的力气脱下湿透的衣裳,又将嘉敏的也脱下来,抱着她躺在一起,本想用内力烘干身体,可却不受控制地睡去了。 曦宁说的没错,这药会令人做梦! 梦中的自己乃是个苗疆少年,就生活在这座苗寨里。 这天寨子里很热闹,因为有姑娘家到了年纪,穿着嫁衣在选夫婿,外面一片吆喝声,像是在划拳赌酒。 赵匡胤走出去,见那个长的和嘉敏一模一样的待嫁女孩儿坐在桌子上,旁边正是一波一波上前来赌酒的少年男子。 “嘉敏”的爹是酿酒的,想要找一个海量的女婿,才定了这个方法来给女儿选夫婿。 可嘉敏显然兴致缺缺,手托腮一味坐着发呆,见赵匡胤来了才突然有些精神,朝他挥挥手,又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盘荔枝。 赵匡胤会意,把荔枝端过去给她吃,而后默默在一旁看热闹。 苗寨少年擅饮是出了名的,是以许久还未选出最终优胜者。 嘉敏剥了两颗荔枝,突然心头一热,又朝赵匡胤挥手,接着指了指赌酒的少年们。 赵匡胤诧异地指了下自己,问她是不是想让自己也参加。 嘉敏抱着盘荔枝点头不止,一脸期待。 可梦里的赵匡胤与嘉敏尚不熟悉,想了想摇摇头。 下一刻愁容就爬上了嘉敏的脸,荔枝也不吃了,水汪汪的眼睛眨呀眨的,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赵匡胤登时大为不忍,上前与人拼起了酒。 北方汉子酒量本就不一般,直喝倒了十几个挑战的苗疆少年顺利夺冠。 嘉敏满心欢喜地跳下来和他抱在了一起,依照苗寨的规矩,二人很快披上喜服,在漫天飘洒的鲜花里拜了天地。 苗人很少闹婚房,而况赵匡胤已有些醉意,待人都散去,解去了喜服,嘉敏凑上前贴着他的耳朵问道:“听说洞房很好玩的,你会玩吗?” 赵匡胤:“……” 【作者有话说】 男主:梦里的嘉敏有点不一样! 作者:我想要收藏收藏(*∩_∩*) 第42章 幽梦无痕 ◎昨晚尚未尽兴◎ 好在只是幻象…… 酒气逐渐上头, 怀里的嘉敏却突然被几个俏丽的苗家姑娘拉走。 苗寨的规矩很有意思,不像汉人的抛绣球或者比武招亲,胜者可以直接拜堂, 而是给了少年男女反悔的机会。 七日之内,如果女孩儿向父母提出自己不愿嫁, 父亲则会带着好酒送给男子表示歉意。 而男子若不愿娶, 就不必趁夜去翻少女的窗,一旦踏入女孩儿的闺房,就代表木已成舟。 第一天晚上,赵匡胤就跳窗进去了。 嘉敏早已换上寝衣, 大约是没料到他会来的这般快,惊讶过后开心地和他抱在一起。 赵匡胤柔声道:“我白天醉的厉害,还没来得及准备成亲的礼物,可又害怕来晚了你会改变主意,托你父亲上门退婚, 所以想先来告诉你一声。” “我的礼物也还没有准备好呐!”嘉敏眼眸骨碌碌转了几转, 心下有了主意, 却不肯说出来。 定情信物是很重要的一环, 未必贵重, 却定要出自真心。等信物交到双方手上, 才算真正完成婚仪。 赵匡胤随着姑母生活,定情信物也是姑母拿出来的传家宝——一对镶嵌着瑟瑟(蓝宝石)的指环。 “这指环在整个苗寨只有一对, 不能拆散, 更不能更换主人,戴上它这辈子就不能取下来了!”姑母看着面前两个年轻人, 眼神颇有些玩味。 赵匡胤和嘉敏对视了一眼, 握紧她的手道:“姑母放心, 我和嘉敏这辈子都不会分开的!” 两个人开开心心戴上了指环,赵匡胤和姑母留在家中准备婚宴,嘉敏则和同龄的少女们一起去后山采花来布置婚房。 只是她要采的花有些特别,长在药王谷附近。听闻此花有异香,做成荷包佩戴在身上,能使郎君心意不变。 不过此花难寻,嘉敏找了许久终于给找到了。 只是那艳丽的花朵下面藏着毒蛇,采到花的同时却也被咬伤,倒在了花丛里。 同伴看着从她手腕上爬走的花蛇吓的掉头而去,回到寨子里把赵匡胤叫来。 人人都知道药王谷的婆婆养了很多毒物,那毒蛇多半也是从谷中跑出来的,想给嘉敏解毒只能带着她求见那古怪的婆婆了。 药王婆婆倒是不如何拐弯抹角,只是哂笑:“这小畜生是天生地养的毒物,尚且无药可解,被它咬一口,合该是幽冥地府来拿人,我救不了!” 赵匡胤身子僵直,跪着不动,嘉敏的毒已扩散全身,白皙的脸庞也变成黑色。 药王婆婆端详他片刻,桀桀怪笑:“我瞧你难受的紧,不如这样,我让这小畜生也咬你一口,送你一起上路,好免去这等摧心断肠之苦。” “如此,多谢婆婆了!”赵匡胤俯下身,将嘉敏抱在怀里,柔声道:“别怕,我不会让你孤零零死去的!” 药王婆婆眼中满是试探,见他果然一动不动,就真的将毒蛇放出,看着那小畜生爬到赵匡胤背上,对着他的脖颈狠狠咬了一口…… 过了不知几日,赵匡胤睁开眼,非但自己无事,连嘉敏也好好的坐在身边。 劫后余生的二人抱在一起,还以为已经到了阴曹地府…… 不对,天是亮的,还有太阳。 “其实这蛇毒并非无药可解,只不过我老婆子自打被恋人抛弃以后,已经不再相信世间的情情爱爱,是想替这姑娘考验一下你的诚心罢了!”药王婆婆缓缓走出来,手里还盘着那条毒蛇。 嘉敏吓的躲进赵匡胤怀里,听他道:“多谢婆婆救我二人性命,不知可有什么能报答的?” 药王婆婆点头:“知恩图报,倒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汉子。我老婆子倒是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只是我有一个徒弟在宫里当皇后,倘若哪天她需要你,就请你务必鼎力相助,救她出困厄!” 赵匡胤知其所言乃是曦宁皇后,当下点头答允。 回到寨子,很快举行了婚仪。 婚宴依旧被灌酒,好在不似招亲那日醉到上头。 几个苗寨姐妹将嘉敏蒙上双眼带到婚房里来,她伸长手臂到处摸,跌跌撞撞的扑进了赵匡胤怀里。 姐妹们笑着掩门离开,赵匡胤解下她蒙眼的红绸,见她装扮的再美丽不过,一时气血翻涌,甚至没有说话,抱她在榻上轻抚她的脸颊。 “那个……” 惊慌的眼神似乎是想逃离他的掌控,赵匡胤闭上眼低头吻她,毫不犹豫抬手解开她的衣带。 衣衫褪去,嘉敏只觉自己犹如一枝风中的杨柳,狂风自她的身体上寸寸抚过,吹到哪里,她就摆向哪里,缠酥入骨的娇吟无法抑制。 赵匡胤俯下身与她软舌交缠,轻轻安抚她。 此刻两个人身上唯一还戴着的东西只剩下那对瑟瑟指环,嘉敏的脚趾划过他紧绷的小腿,对即将到来的一切茫然又惊惧,可却难以抗拒。 略带醉意的男人,连眼神也有几分迷离,温柔地抚开她额前的乱发,不可自持地占有她。 嘉敏被他堵住了唇舌,手臂也牢牢的被压制,十指相扣,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肌肤上全是汗,连眼睛也有些模糊了。 在眩晕中度过大半个夜晚,亦不知是何时入睡,只觉天亮的太快,还没有睡饱。 赵匡胤起身将帷帐拉的更紧一些,回头又俯下身轻吻她娇艳的花唇。 苗寨里的人大多有早起的习惯,清晨就能听到用土砻碾米的声音。 不知听了多久,嘉敏终于睁开眼,外面已是日上三竿,可她连衣服都没得穿,还有些虚弱…… 嘉敏不说话,伸出手臂,赵匡胤便将她抱起来。 洗过热水浴后痛楚减轻了不少,又被抱去喂早膳。 “我起的这般晚,姑母不会怪罪吗?”嘉敏小声问。 赵匡胤笑道:“怎么会?我们家没什么规矩要守,你爱怎样便怎样,不需要小心翼翼的。” 嘉敏听罢吞了一口口水问道:“想做什么都可以么?” “是!想做什么都可以!”赵匡胤宠溺地捏她的脸颊,“不过在做之前先把肚子填饱,好不好?” “唔,好香软的粥!”嘉敏坐在他腿上,被一口一口投喂,一派餍足,好像她十多年从未吃过这般好吃的粥一样。 因要上山采药,早膳后赵匡胤就留她一人在家。院中碾米的姑母透过窗子见她一直坐在床上拿着一支笔想一会儿写一会儿的,时而皱眉时而偷笑,也不知是在做什么,好笑地摇摇头,却并不打扰。 赵匡胤采药归来,她手边的纸已经堆了好几张,可似乎还没有写完。 “在写什么?” “唔……一些你都知道的事情了。” “我知道?” “当然了,是你自己做的事情嘛!” 越说越离谱,赵匡胤奇道:“我……做什么了?” 嘉敏扬扬手边写满字的纸,干脆递给他看,那映入眼帘的赫然是…… “我和青雀她们说好了,成婚之后要把新婚之夜发生的事情当作笔记写下来,大家一起看,以免说出来的不够详细。”嘉敏眨着眼开开心心地解释:“这是姐妹之间的规矩了,我们向来如此。你看看,有没有写的不对的或者要补充的地方?” 赵匡胤凝眉,哪里有什么不对?连他亲了哪里如何亲的都写的一清二楚,每一步做了什么更是事无巨细一点遗漏都没有,还提到了自己在她耳边的呼吸声和…… “你确定这些是可以拿出来和别人一起看的么?”赵匡胤将笔记合上握在手里,很想阻止自己的小娘子和姐妹们分享这些。 “那是自然,说好的事情岂能反悔!”嘉敏振振有词,一副自己乃是个信守诺言之人的模样,说着还犹疑了一下补充道:“这笔记其实还不完整,关键的部分要画下来才行!” “还要画下来——”赵匡胤益发感觉不对劲,“那个‘关键的部分’不会是指……” 嘉敏狠狠点了几下头,当然是指如何操作的部分了,“我好像得画三张,因为……” 赵匡胤翻了个白眼,捉住她的手决意要阻止这么荒唐的事情发生,“你没时间画了!” 嘉敏正自诧异,人已经被他抱起来,眸中似燃着烈火,凝着她幽幽道:“我昨晚尚未尽兴!”话音落已将她放在寝榻上,欺身上前。 “那个……”嘉敏登时大为紧张,柔软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也不确定能否再承受一次他的狂风暴雨。 赵匡胤好笑地看着她,舌头卷一下她的耳垂,嗓音很是低沉:“再让你多写几页笔记,好不好?” “唔……” 不待她回答,单薄的衣衫已被扯开,没有温柔的安抚,似乎连力道也重了许多,连任何一寸肌肤都不放过,滋味比之昨夜更加蚀骨销魂,而且他还用了新的手段,完全放任,好令自己尽兴。 这下怕是又要多画几张才行了…… 午后密友来访,嘉敏勉强下了床,手里拿着尚未写完的笔记,在众人诧异的眼神中,跌跌撞撞的,唔……扶墙而出。 第43章 鱼沉雁杳 ◎别忘记我们的梦◎ 脚底凉凉的, 因为忘了穿鞋,连袜子也褪到了脚踝。 梦境的最后,赵匡胤走上前将她抱起来柔声道:“走不动就不要走, 我抱你过去!” …… 醒来时见自己躺在赵匡胤怀里,连衣衫也脱掉了, 嘉敏慌忙抱住被子把自己藏起来。 “那个……”赵匡胤也烧红了脸, “之前我们在水塘里衣裳都湿透了,只好脱下来!” 嘉敏点点头,很相信他说的话,只是这情形很难不令人联想到别的东西, 遂小声道:“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 见她面上泛起如酒醉的酡红色,赵匡胤心念微动,解释道:“我也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成了亲, 你在梦里还写了许多字, 还要作画……” 他说的很是含蓄, 嘉敏听罢却举起被子把脸也藏进去, 半晌不出声, 不管对方怎么拍, 都不肯取下来。 赵匡胤诧异,想了片刻问道:“该不会是我们做了同一个梦吧!” 的确, 嘉敏的反应好像是知道那写的是什么东西一样。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嘉敏无语凝噎, 细节竟然都对上了,看起来真的是同一个梦, 这教她怎么敢承认? 赵匡胤点头, 片刻自嘲似的笑了一声:“老天爷当真待我不薄, 只有做梦才肯我娶到你,醒过来以后什么都没有变!” 嘉敏听出他话里的伤痛,把被子放下来,伸出手臂抱住他,柔声道:“我……好想嫁给赵哥哥,一直都想!” 这温柔缱绻的话语如此动人,赵匡胤伸出手臂将她抱紧,闭上眼道:“嘉敏,再等一等我好不好?不管前路有多艰难,我都不会忘了曾经的誓约,我……一定要娶你!” 嘉敏不说话,只是在他怀里点头。 两人大约是睡了一天一夜,醒来没多久太阳就落山了。穿好衣衫走出去,曦宁皇后和侍女一同为他们准备了饭食。 见主人招待甚为周到,二人也不好推脱,入席用膳。 曦宁皇后乃是个心思缜密之人,顺口提起了眼下的情势:“刘鋹那边我已派人送去消息,说我毒错了人,北周的赵将军和江南太子妃都好好的,计划失败。” 赵匡胤点头:“南汉并无人认识赵某,这借口倒也勉强说的过去。” “还有一事想提醒二位!”曦宁皇后看着嘉敏道:“刘鋹好色,以周娘娘之倾城容貌,若是入宫觐见,难保他不会对你无礼!” 嘉敏顿觉惊恐不已,自她长大以来,容貌便令她吃尽苦头,难道说这南汉的皇帝也会留难于她么? 赵匡胤冷冷道:“那便不见他!反正刘鋹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江南太子妃,换成谁去都无大碍。” “赵将军所言甚是!”曦宁皇后沉声道:“江南派人前来不过是为了求药,这药我自然会给。听说除了周娘娘以外,还来了一位黄保仪,让她顶着周娘娘的名头入宫,刘鋹也看不出什么。只是这几日,周娘娘最好就藏在这寨子里,不要去城中,以保万全。” 若嘉敏藏在这里,赵匡胤自然是要留下来保护她,沉吟片刻道:“大周使臣也不过是想阻止南汉与江南结盟,送点礼物给刘鋹,让守信代替我去也无不可。” 一番合计,赵匡胤修书一封托曦宁皇后送去。而黄保仪那边,则是陈抟老祖留书,言明自己带嘉敏去山中采药,入宫求见一事则由她全权代劳。 黄保仪知钟氏皇后对陈抟老祖素来敬重,他的话自然不能不听,否则误了大事,她也担待不起。 于是刘鋹那日见到了假装是嘉敏的黄保仪,以及假装是赵匡胤的石守信。 双方都无甚要事,求药的得到了药方,送礼的也把礼送出去了,刘鋹陪着走了个过场,就把事情全部交给曦宁皇后,自己跑去后妃宫中寻欢作乐,躺在那容貌俏丽的妃子腿上啧啧道:“听闻那江南的李煜是个才子,还以为他那妃子不是倾国倾城,也至少国色天香,特意跑去瞧上一眼,不想竟是个半老徐娘,还比不上我的紫儿一般俊俏,当真扫兴!” 那年轻貌美的紫妃娇嗔道:“听皇上的意思,若她是个貌美的,你此刻怕是还在前殿陪着喝酒吧!” “自然不会!”刘鋹一脸淫·笑,起身搂着妃子道:“朕会将她带来,和紫儿你一起好好泄一泄身上的火!” “皇上,你真坏!”紫妃一边捏起小拳捶打他胸口,一边顺从地随着他倒在榻上。 两国出使之事竟这般毫无水花地结束了,黄保仪在宫外拦下石守信,指着他问道:“你们这些北朝人之前扮成护卫跟着我们的车队,究竟是何企图?” 石守信打了个哈哈,不屑地道:“自然是就近监视,看看你们江南人究竟有没有借着求药的名义,暗地里勾结南汉,对我大周不利!” “只是为了这个?”黄保仪面色涨红,骂道:“我瞧你们是觊觎太子妃娘娘的美貌才一路跟着的吧!” 石守信一个粗直汉子,对女子心思向来不大了解,当下伸伸胳膊踢踢腿,痞痞地道:“既然保仪都已经猜到了,哥儿几个也不装了。那太子妃娘娘的确美若天仙,哥儿几个嫌赶路太无聊,能天天看着个美人儿自然都是十分愿意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啊?” 黄保仪气的不轻,怒道:“我江南太子妃何等尊贵,尔等竟敢如此出言轻薄?我回去定当如实禀明太子,看看那北朝的皇帝如何跟我们交代!” “你也得先回得去才行吧!”石守信冷冷道:“南汉的山匪可不管你是哪国的娘娘夫人,若不是我等,你还有命站在这里兴师问罪么?” 此话倒也不假,黄保仪无可反驳,只得恨恨离去。 眼见事情都已办妥,曦宁皇后返回寨中告知他们可以回去了,不过正赶上寨中一大户人家嫁女儿办婚宴,十里八乡都赶来看热闹,还有商贩带了不少东西来卖,赵匡胤干脆带着嘉敏留下来凑一凑这场热闹。 苗人的物件儿在中原很是少见,嘉敏瞧着新奇,只是真正喜欢的倒不多,直到她看见一对蓝色的瑟瑟指环。 那指环与她梦中的竟是一模一样,那卖指环的竟是梦里的药王婆婆。 而对方并不是要拿这对指环换钱,而是摆下擂台,谁能一口气喝完她所酿的十大碗酒,就算是赢家,可将指环赠予。 苗酒比之中原更加烈性,更何况这是药王婆婆酿的,连从小泡在酒缸里长大的苗家少年也喝不过三碗,直到赵匡胤上前。 他生性豪爽,又颇爱饮酒,一碗接一碗喝下去,竟是未曾上脸亦未曾上头,看呆了周围的苗人。不多时周围一片掌声,都希望他能喝到最后。 而赵匡胤不负众望,果然喝下十碗苗酒。 药王婆婆信守诺言,将指环交给他,苍老的声音道:“这对指环只赠有情人,相恋的男女戴上它,不管多难,以后都能走到一起。我原本是想将它送给自己的情人,可他二十年前被刘鋹抓去,成了不全之人,我与他皆已无福再享受这世间情爱。我瞧公子和这位姑娘颇有眼缘,指环一旦戴上,除非将来变心,否则不可摘下来。” 赵匡胤与嘉敏对视一眼,握紧她的手道:“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载春秋,我的爱意只有那么多,只够给一个人,我的心至死不变!” 药王婆婆淡淡道:“那这姑娘呢?是否和你有一样的决心?是否会因将来的困境放弃彼此的爱?是否会身不由己?” 嘉敏怔然不语,她此刻不正是身不由己么? 赵匡胤恐她忧虑,紧张道:“她的困境由我来解!” 却听嘉敏喃喃道:“若身不由己就能改变情之所钟,那我此刻岂非早已变心?” “但愿你能记得今日的话!”药王婆婆将指环套在他们的无名指上,低着头小声道:“赵公子,若有一日龙飞九天,莫忘了老身的仇还等着你来报!” 赵匡胤惊诧,只觉这婆婆和陈抟老祖竟是同一个路数,似有问卜天地之能,一时怅然之中又有些忧惧。 待见了陈抟老祖,将此事说与他听,那老道呵呵笑道:“可不就是和我一个路数的嘛!我等江湖术士不入你们的法眼,不过这药王婆婆的确是与我齐名之辈,我此番蹭南唐的车队而来,也是为了向她求一帖药。她倒是大方,不过这恩情将来也得由你替我还了!” 赵匡胤猜想药王婆婆所求无非是要将他将来帮忙杀刘鋹,倒也不怎么介意还情之事,只随意点点头。 事已办妥,两方人马也在同一天离开驿馆各自回返。黄保仪学乖了,让北朝的人打头,自己则跟在后面,确保来了山匪先打劫赵匡胤一行,己方多半能够保全。 而赵匡胤此番非但没有完成柴荣所交代之事,还借南唐护卫之手杀了何萧,虽已有对策,但难保万全。加上有意护佑嘉敏,故而一行人走的也不快。 到了南汉与南唐交界,赵匡胤一行打算借道川蜀再图北归,好巧不巧,南唐的车队又遇到了山匪。 赵匡胤掉头救出嘉敏,两个人拉着手跑到不远处的山丘上,对不远处的喊杀声充耳不闻,抚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要走了!” 嘉敏认命地点头,这么多年,随时离别好像才是他们的宿命。 “此次不知会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赵匡胤皱眉,情知自己此番回返吉凶难料,叹息一声抵着嘉敏的额头柔声叮嘱:“别忘记我们的梦,好不好?” 嘉敏闭上眼幽幽道:“但愿下次的相聚不会再有别离!” 山匪去的很快,护卫很快找来,不得已赵匡胤又将嘉敏送回去,两个人在马车前分了手。 嘉敏忍着眼泪,上了车就倚着车厢无声啜泣,哭的一点力气也没有。 等了半晌,秋芙只得规劝道:“小姐你别哭了,赵公子已经走远了……” 话音甫落,外面乱糟糟的好像又来了山匪,车厢一沉,赵匡胤像风一样又钻了进来。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嘉敏抱在怀里,低下头吻她。 第44章 李代桃僵 ◎你活一日我便活一日◎ 嘉敏好似一株被雨打风摧的梨花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却未有丝毫抵抗,纤弱手臂抱紧他的脖颈,一次次的柔婉回应, 难舍难离。 秋芙呆了片刻,红着脸背过身去, 将帘帐揭开一角, 见外面的“山匪”似乎露了馅儿,竟是石守信等人假扮的,慌忙道:“赵公子,你有什么话还是快些说吧, 外面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赵匡胤这才强迫自己停下来,试去嘉敏脸上的泪水低声道:“我的命握在你手里,此生你活一日,我便活一日,不管这滚滚红尘要折磨你我到何时, 都一定要忍耐, 好不好?” 嘉敏点头不止, 感觉到他又在自己额头上留下一吻, 就又像风一样自车中一跃而出, 消失于烟尘之中。 “小姐, 你手上的指环好像和赵公子戴的一模一样!”秋芙突然说道。 嘉敏将手握紧,此刻并没有心思讲出指环的来历, 她的心之所向情之所钟全都寄托在这件信物上, 此生此世都不会摘下来。 走了三个多月,回到金陵已是深秋。 面见钟氏皇后敬献了药方, 照理说也算功德圆满, 该嘉奖一番。 可待嘉敏梳洗更衣过后, 到了皇后宫里,却不见一个笑脸,黄保仪也在一旁冷眼旁观。 嘉敏跪拜施礼,并未抬头去看,是以也不知道钟皇后面如寒霜,只听得那冰冷而威严的声音问道:“听说这一路你遇到了好几次山匪劫道,还有北朝的大将军站出来保护你?” 嘉敏虽有些吃惊,但料想此事藏不住,遂小声道:“是……是北朝的几位将军路过,搭救臣妾和保仪等人……” 钟皇后挑眉厉喝:“北朝乃我江南宿敌,因何会救你?” 嘉敏吓的伏地叩首颤声道:“臣妾不知!” “不知?”钟皇后冷哼一声:“保仪,你告诉她那些北朝人都说了些什么混账话,也教我们太子妃娘娘好好听听,她是如何名声在外!” 黄保仪应了一声,当下把石守信那日借口是瞧着嘉敏貌美,才一路跟随保护的话复述了一遍。 “原本只是如此倒也无甚大碍,毕竟太子妃娘娘这一路也很守规矩,很少露面,不小心被人瞧见了,也怪不得她。只是……”黄保仪面色一变,幽幽道:“那北朝将军之中,有一位模样很是俊俏,功夫也好。那些日子一直守在太子妃娘娘马车旁,一旦有山匪来袭就第一个站出来护佑娘娘,危急时刻还曾将娘娘抱在怀里。” 嘉敏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赵匡胤,虽然一路上两人还算克制,可未必能瞒过黄保仪的眼,当下闭目连头也不敢抬。 钟皇后见她瑟瑟发抖的模样,以为是心虚,怒道:“你身为江南太子妃,舍去性命事小,怎可任由他人如此轻薄于你?” 嘉敏吓的全身都麻了,泣道:“臣妾知错……” “太子妃娘娘若是真的知错……”黄保仪语调一变,忽然道:“那么当日在南汉与江南交界之地,北朝之人原本已与我们分道扬镳,为何后来又扮作山匪前来劫道?又因何那位俊俏的将军会从娘娘的车中离开?” 嘉敏将手握紧,此刻方知当日之事竟被黄保仪看在眼里,怎奈她生性单纯,不知如何撒谎,竟是一个字也编不出来。 听到这里,钟皇后尚且不想给她定罪,问道:“嘉敏,那人是不是自行闯入你车中的?他有没有对你无礼?” 嘉敏想也不想地摇头,全然不曾想过自己否认的究竟是哪一个问题。 黄保怡瞧她窘迫,帮着解释道:“太子妃娘娘行事一直规矩,当是那人自行闯进去的。或者是他见色起意,太子妃娘娘无辜受害……” 钟皇后料想此话也甚为有理,再则又是自己派她前去求药,当下和颜悦色道:“嘉敏,事情是不是像保仪所说?若真如此,母后不会怪罪于你,从嘉面前也可以替你解释清楚。” 嘉敏想了想,摇头道:“没有什么见色起意,我们只是道别。” “道别?只是道别的话,需要这么大费周章,伪装成山匪劫道浑水摸鱼么?”钟皇后霍然起身,怒道:“你究竟是在路上和他暗生情愫还是早就相识?” 嘉敏这才惊觉自己的话里破绽太多,一个字也不敢再多说,只一味摇头。 孰不知这般反应在钟皇后眼里乃是刻意隐瞒,她走到嘉敏面前喝道:“你站起来!” 嘉敏不敢不从,被秋芙扶着颤颤巍巍站起身。 又听钟皇后道:“把头抬起来!”见她半晌不动,又爆喝一声:“抬起来——” 嘉敏打了一个冷颤,勉强抬头与她对视。 那楚楚可怜的模样连钟皇后也打动了,定了定神,问道:“你年纪尚轻,行事乖张一些,哀家和太子都能容忍。如今哀家只问你一件事,你和那北朝人之间有没有苟且?” 苟且是何意,嘉敏不甚懂得,想着大约是些男女之间的亲近之事,不由想起了梦里和赵匡胤曾几番云雨,道别之时也曾唇齿相接柔婉拥吻,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众人惊诧,钟皇后更是大怒,一巴掌打在她脸上骂道:“可怜从嘉对你一往情深,你竟是个不知廉耻的!那人何名何姓,在北朝任何官职,你且交代清楚,不然哀家定不饶你!” 嘉敏哪里肯说,忍着痛一阵摇头。 秋芙慌忙跪倒求饶:“皇后娘娘明鉴,这几个月我一直跟在小姐身边,那北朝将军的确是上了小姐的车,可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就只是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而已。娘娘所说之苟且,小姐根本不懂是什么意思。素日在家中时,夫人曾经交代过,若小姐听不懂皇后娘娘所言,就只管点头摇头。小姐素来胆小,大概是连自己该点头还是该摇头都不知道,请娘娘恕罪!”说罢又拜倒在地。 黄保仪上前道:“秋芙的话倒也可信,那北朝人并未在太子妃娘娘车上停留多久,也不足以发生什么苟且。” 钟皇后虽心中尚有疑惑,可毕竟什么证据都没有,也不必揪着不放,干脆找了个台阶下,“看来是哀家吓坏你了!你终究年少,派你去完成这等大事本也欠妥,好在平安归来,哀家和从嘉都松了口气。这些时日,从嘉一直惦记着你,哀家想着你也不必再回福济观了,就在宫里住着,从嘉得了空还可以去瞧你。你们毕竟是夫妻,分离太久恐会生分。” 嘉敏听罢呆呆的,却也不好说出自己想回福济观的事,只得领命回柔仪殿住着。 钟皇后那一巴掌打的颇重,嘉敏脸颊一片红肿,秋芙拿来冰袋给她冷敷,一边抱怨道:“小姐,就算你和赵公子之间有……那个……也算不得苟且,你怎么什么都胡乱承认呢?” 嘉敏痛的龇牙,皱眉道:“我不承认有什么用,别人也不会信我。” 当初她极力辩解自己没有背着姐姐勾引姐夫,不也没人信吗? 秋芙观其神色已然明白她是想起了旧事,柔声宽慰道:“当初太子写那首词大约也是想诉说对小姐的真切情意,可没想到却给你招了这么多骂名。都已经过去两年了,小姐,你就别往心里去了!” 李煜站在门外,将主仆二人的对话一字一句听在耳里,面上一片羞愧之色。 贴身太监李光大声道:“太子妃娘娘,太子来看你了!” 嘉敏惊惧,慌忙起身下拜,被李煜上前扶起来,又抬手摸着她红肿的脸颊柔声道:“听说你在母后宫中受责,可打疼你了?” “无事!”嘉敏避开他,还不自觉退后了一小步。 李煜的手摸了个空,怔然道:“嘉敏,这两年你受了不少冤屈,我一直都想补偿你,你可不可以给我机会?” 嘉敏摇头:“我没有受屈……” “我知道你什么都不会说的!”李煜若有所思,“赶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十分疲累,且休息两日,得空我再来看你。” 许是成婚以来二人一直疏离,嘉敏倒是没怎么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这两日在柔仪殿中足不出户,有螃蟹吃,还喝起了十月白。 只是那酒辛辣,一口下去喉咙似火烧一般,呛的她咳嗽不止。 秋芙嗔道:“小姐,你不能喝就别喝,这又是何苦?” “以往赵哥哥喝酒都是眉头也不皱一下,我看着有趣,就想自己试一试!”嘉敏说着,一边用丝帕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秋芙掩嘴笑道:“赵公子是英雄好汉,小姐哪里能跟他比?我怕他听了这话也得笑破肚皮!” “他此刻大约还在路上吧!”嘉敏不喝酒了,拿起螃蟹来吃。 正琢磨着怎么拆开那螃脚,重华殿传来消息,说太子今晚要留宿柔仪殿中。 嘉敏听罢面色惨白,坐倒在地站不起来。 入夜,嘉敏沐浴过后早早在寝榻上躺下,秋芙走出来小声对李光道:“李公公,烦请禀告太子,小姐胆小,屋中的灯会提前灭掉,望太子怜惜,莫教她瞧见亮光。” 李光乃是良善之辈,将原话转述。 而李煜原本也知晓嘉敏的性情,就答允下来。 待他走入帐中,那只着寝衣躺好的女子正紧张地绞着手指,呼吸声很是急促。 李煜抚摸她的脸颊柔声道:“嘉敏,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床上之人闭上眼,感觉到男子的手轻轻解开她的衣带,而后俯下身与她肢体交叠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隔日更哈(*∩_∩*) 第45章 虎啸龙吟 ◎你活着她才能活◎ 月照玉楼, 声漏频促。 一夜绮梦令李煜有些疲累,他梦到了已仙逝两年的娥皇。 纵然白花飞蝶、紫玉成烟,旧时情意犹在, 只是此刻他枕边人换成了嘉敏。 嘉敏不似她姐姐,一直娇娇怯怯的, 昨晚还在偷偷的哭…… 李煜伸出手想去抱她, 可嘉敏已经起床,坐在妆镜前慢慢梳着头,安静的像一幅仕女图。 天光微白,佳人独坐未免有些寂寞。 片刻, 李煜下床自背后抱住她,“嘉敏,你年纪尚轻,不必太在意宫中的规矩,若是累了, 也不必这么早就起身, 有我在, 不会有人说什么的。我还是希望看到你以前的模样, 天真机敏, 无忧无虑。” 嘉敏挣脱不得黛眉轻蹙小声道:“太子该去上朝了吧, 莫误了时辰!” 察觉到她似有若无的躲闪,李煜想着大约还是不够熟悉, 点头道:“我这便去, 以后定会经常来你宫中,不会教你感觉受了冷落!” 嘉敏静默不言, 给他穿好衣裳, 系上玉带。 见她一直低眉垂首, 李煜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侧头想要吻她,竟被闪避开。 李煜惊诧,却也不想太过逼迫她,微笑着摸摸她的脸颊就离开了。 见他出了门,嘉敏才松一口气,定了定神转身朝秋芙房中去。 昨晚两人合演了一场大戏,所幸未露出破绽,可秋芙却受了罪,虚弱地躺在床上,见了她来,依旧一脸笑意坐起身,“小姐,是太子走了么?” 嘉敏抱着她只是点头,半晌才道:“走了,秋芙,难为你了!” 秋芙眨眨眼,不待回话,陈抟老祖就来了,捻须道:“这李代桃僵之计也多亏有了秋芙姑娘,周二小姐才能脱身,的确是该好好感谢你!” 昨晚灭烛不许见光,也正是为了让秋芙代替嘉敏侍寝。此计乃是陈抟老祖所出,秋芙未曾犹豫就答应下来,她自幼随母亲逃难来到金陵,多亏周家收留才有活命的机会,再加上一直侍奉嘉敏,情谊深厚,能替嘉敏挡此劫难,亦是无怨无悔。 嘉敏喃喃道:“我只怕一个‘谢’字太轻,不足以弥补秋芙所受的伤。” 秋芙摇头笑道:“小姐,你当我是什么金尊玉贵的身子么?若非周家仁善,我的将来也不过是配一个不知人品如何的粗贱奴仆,而今侍奉的却是文雅多情的太子,整个金陵城也不知道有多少名门闺秀想要这份福气而不得,却被我捡了便宜,你怎会觉得是我吃亏?” 此话虽说是为了宽慰嘉敏之心,却也很实在。 陈抟老祖乐呵呵地道:“周二小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秋芙姑娘对太子早已芳心暗许,你竟毫无察觉。若非老道推波助澜,她这一腔心绪尚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得到回应。” “……”嘉敏愕然,见秋芙涨红了脸,心下才有些会意。 以李煜之雅俊风流,爱慕他的女子成千上万,只不过嘉敏一直心有所属,才不曾对其留意,若秋芙爱慕于他,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若真如此,等将来找到机会,我求太子给你一个名分好不好?”嘉敏握住她的手,情辞恳切,似乎真的在想此事的可行性。 秋芙却有些惊慌,摇头道:“此事如若揭穿可是重罪,小姐你快打消这念头!” 陈抟老祖呵呵笑道:“将来之事难说的紧,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这老神仙的话主仆二人还是有几分相信的,不过秋芙自己倒是没有太多奢望,幽幽道:“我只愿能够保全小姐和赵公子,好让他们早日破镜重圆,莫再受这别离之苦。” “说起赵公子……”陈抟老祖突然面带忧色,“他此番北返,祸福难料,老道需前去助他一臂之力才是。周二小姐,你身边有秋芙这等福星,不必担忧接下来的事。如若当真有难解之困局,不妨试试这个!” 说罢拿出一个青瓷瓶子,“这是我向南汉的药王婆婆求来的假死之药,共有三粒。事急从权,一粒便可假死七日。若服下两粒,就成了毒药,必死无疑,故而定要小心谨慎,但愿不会有用到它的那一天。” 嘉敏接过那假死之药小心翼翼收好,清柔的眼波里又泛起泪光:“老神仙,我此生与赵哥哥生死与共,若他有什么不测,烦请你告知于我,这绝命之药也算是你送给我们的最后的礼物了!” 陈抟老祖正色道:“周二小姐休要胡言,当心一语成谶!赵公子非福薄之辈,那柴荣未必克的了他。虎啸龙吟,风云激荡,都只是一时,相信过不了多久,必定雨霁风清四海承平。” 绕蜀地回北朝,崎路难行,到达汴京时乃是一个初春的寒雨之夜。 虽没有成功挑起南汉和江南之间的战争,可有曦宁皇后所赠的南汉城防全图,加上一封自辩折,托先行一步的王审琦递给柴荣,大约也是能扳回这一局的。 柴荣看罢果然大喜,又从王审琦口中问出了赵匡胤等人的行程,催促其快些回返见驾,还特意开恩嘱咐就算其深夜也必打开城门迎接。 可巧正是深夜进了汴京城,众人皆已离家一年多,约好明日再聚,便在大雨中分了手。 骑马奔走一阵,赵匡胤陡然发觉自己落了单。半生戎马倥偬,和兄弟们在一起的时间远超过家人,乍然分离,心下难免有些空落。 不过他原是豁达之辈,倒不如何伤感,比起来明日面圣才是吉凶难料。 柴荣英武多智,可自打登上帝位,疑心病一日重过一日,朝中大臣多有被其猜忌者。 此前他所中的那白羽丁香之毒,虽说并未有十足证据,可难保不是皇帝的手笔。如今的汴京城对他而言怕是与龙潭虎穴无异,行事当万般小心才是。 思虑间已策马转进了自家坊间,可就在那一瞬战马却突然遇袭,冷箭自四面八方射出,大雨中反应不及,人就跌下了马背。 杀手也跟着跳出来,数不清的刀枪剑戟甚至暗器对着他穷追猛打。 滂沱大雨中赵匡胤滚过一地泥泞,连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十多年征战沙场,早已到了临危不惧的地步,只想着能如何绝地求生。 一杆长枪擦着他的腰际将披风钉在地上,赵匡胤反手抓住枪杆扯破衣服站起来,挥出的长拳已将那持枪之人击飞。 在他所学的十八般兵器中,枪戟棍棒素来最为拿手。 见他一人一枪凛然而立,刺客竟都有些惊慌,看来这些人多少是听过他的威名。 不过迟疑也只在片刻,围杀的阵势很快形成,逃得过长枪避不开短剑,而且那使剑的两人配合相当有章法,像是已经在一起演练过无数遍。 不,是整个杀阵都像演练过无数遍的样子,专门为了克他!是以他从一开始就陷入了被动,枪法不比刀剑,走的是刚猛浑厚的路子,本就不适宜久战,这么多人轮番上前就能将他的体力消耗殆尽,更何况对方连消耗的方法都计算好了,可以说是滴水不漏。 是谁要如此截杀他,答案似乎并不难猜。 想到此赵匡胤只觉脊背发凉,今日这杀局怕是真的会要了他的命! 酣战数十回合,他已渐感体力不支,出手稍慢了些,左臂中了一剑,踉跄后撤,后背却又被飞来的流星锤砸中,鲜血登时从嘴里喷出来。 重创之下能勉力站稳已是不易,一名刀客飞身而来欲斩他右臂,却在兔起鹘落之间被他一枪穿胸而过。 拔出兵器的那一刻,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又被冷雨冲刷殆尽。今日之局左右不过一个死,如今的他已疲惫不堪,敌人却还有那么多,其实只要还手慢一些,大约很快就能结束了。 心念动摇之际,耳边却突然响起了陈抟老祖的话:“你和周二小姐的命是连在一起的,你活着她才能活!” 嘉敏——嘉敏还在江南等着他,他怎可对她食言,怎可将她孤孤单单地留在这残酷的人世间? 他的命是嘉敏以身试毒换来的,不是谁想要就有资格拿走! 夜雨中赵匡胤霍然抬眼,刺客料想他多半已无力还击,胆子也大了不少,一窝蜂冲上来。 赵匡胤仰头一声悲吟,竟被激出了无边杀意,枪过之处血肉横飞,也不知断送了多少条性命。 不知是否兄弟之间当真有些特殊的感应,石守信等人竟然一个个掉头寻来。 此刻杀手只剩下寥寥数人,已受了不知多少道伤的赵匡胤凭着残余的力气将其一一结果。 事了,手已经握不动长枪,人也倒在了尸体堆里。 “大哥——”石守信冲上前把他扶起来,大声喊他,可他却毫无知觉。 重伤之人已然濒死,大雨却毫无停歇之迹象,一众兄弟围过来,纷纷解开自己的蓑衣给他当头罩着。 杨小九乃是兄弟中最小的,也数他对这个结拜大哥最是粘腻,此刻更是心神大乱,吼道:“二哥,快救大哥,快救他呀——” 石守信喃喃道:“救……该怎么救……能摆出这阵仗杀大哥的人,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作者有话说】 存稿只剩下二十几万字了,写的赶不上发的,蓝瘦,求收藏(*∩_∩*) 第46章 吞云夺月 ◎今后该如何面对他◎ “黄鱼羹、猪里肉、蜜火腿、蒸小鸡、炒菠菜、雪里红——小姐, 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我特地嘱咐厨房做的,你快尝尝。”秋芙把午膳端上来, 笑吟吟地道。 不想嘉敏看了却直摇头,“今日二月初一, 我该斋戒, 吃观音素,等到十九日那天去庙里上香,在佛前点上长明灯,求菩萨保佑……” 话说到一半就禁了口, 秋芙观其神色,小心翼翼地道:“保佑赵公子平安无事么?”见她低眉不语,又接着道:“自打陈抟老神仙走后,你就一直寝食难安,总想着赵公子是不是在北朝遭遇了什么凶险。可是小姐, 这些无端的猜测于你无益啊!” “可我又能为赵哥哥做什么呢?”嘉敏黛眉颦蹙一脸愁容, “那北朝的皇帝想要杀他, 他该如何自保?既然陈抟老神仙说他是天神下凡, 我多去拜拜菩萨, 看在都是神仙的份上, 菩萨也不会不管他的是不是?” 秋芙心想着这怕不是魔怔了,却也不好规劝, 只得道:“小姐说的是, 赵公子福大命大造化大,那天上的大罗金仙也会护着他。 你要吃素我便跟着你吃素, 和你一起拜菩萨,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想来赵公子就算是遇到天大的麻烦,也必定能逢凶化吉平安无事的。” 嘉敏登时笑靥如花,“那就谢你吉言了!” 秋芙摇摇头,把荤菜全都撤下去,换成一桌素席,一边道:“赵公子乃是武将出身,定是喜欢吃肉的,若你以后和他在一起了,天天嚷着要吃素,那他岂不惨了?说起来太子倒是个爱吃素的,跟你凑桌还更容易一些!” 嘉敏委屈巴巴地撇嘴,“我一直当他是我姐夫来着,谁知道会发生这许多事?”片刻迟疑,恍似想明白了什么,问道:“秋芙,你……是不是……想见太子了?” “呃……”秋芙低垂着眉眼,想将心思隐藏起来。 只是这等相思情事,嘉敏怕是比她更懂得个中滋味,又哪里藏得住? 主仆二人相顾无言,若神明当真有灵的话,又是否能够成全有情人? …… 汴京城。 距离那一夜的刺杀已经过去整整十天,赵匡胤也从鬼门关中回返,可他遍身是伤,直到今日才能勉强下床。 兄弟们轮流在府上守着,以赵匡胤如今的身份,若非寻到由头,柴荣无法明着动他。 而朝中大臣听闻其重伤的消息,大部分人都很是关切,以为是北汉或者契丹所派的杀手为之。 这些年赵匡胤“北朝天将”的名头传的益发神乎其神,契丹和北汉对他很是忌惮,这才屡屡不敢进犯。如若他真遭遇什么不测,这朝中形势也就难说的紧。 此事柴荣看在眼里,一时竟也有些踌躇。 他本自有几分英明神武的气度,奈何却非天命所钟之辈,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就患上了不治之症,太医束手无策。 念及孩儿尚小,而朝中可依仗的肱骨之臣又多是文弱之辈,赵匡胤自然就成了心腹大患,一日不除,便一日难安。 可若除了赵匡胤,又无大将能抵抗北汉与契丹的军队,替他柴家来镇守山河,如此两难局面,着实难以抉择。 下朝后召见户部尚书王炎,此人与柴荣乃是姻亲,行事向来小心谨慎,从不结党营私,故而颇得圣心。 柴荣咳嗽几声,不无威严地问:“听说你那贵婿已经能下床了?” 以当晚截杀之惨烈,赵匡胤身上的重创至少有七八道。第二天王炎到府上探望之时也看的一清二楚,汴京城中名医几乎全都来看过,无一不是摇头了事。 这消息自然很快传递给了柴荣,只没想到短短数日情势竟然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赵匡胤非但没有丧命,而且恢复神速。 王炎不敢隐瞒,跪拜道:“回皇上的话,听说赵府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道士,带来了灵丹妙药,赵将军只服下一粒就起死回生,想来大约命不该绝。” “哦?”柴荣心念微动,“那神仙人物如今可还在赵府?” “那老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救了赵将军之后就飘然远去了,无人知其踪迹。臣听说以后就派人去找,可惜竟无人见过那样一号人物,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王炎不无遗憾地道。 柴荣软软地向椅背上一靠,心底冒出丝丝凉意,不过片刻冷哼一声道:“赵将军劫后余生,朕该恭喜他才是。来人,赐酒!” 历来皇帝所赐之御酒不是嘉奖,便是夺命。 王炎认命地闭上眼,这场婚事本就是皇帝授意,落不下什么好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只求莫要牵连王家才是。 大内总管亲自前去赐酒,赵家一屋子人战战兢兢,赵匡胤不要任何人搀扶,自行跪拜,身边的石守信和王审琦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 这算什么,暗杀不成,要明着赐死? 眼见这毒酒就要端到面前,大内总管一脸奸邪笑意:“赵将军,请吧!” 赵匡胤冷着脸谢恩,也不顾兄弟阻拦,将那满满一壶酒尽数倾入喉中。 过了许久并无异样,大内总管的表情也是颇为玩味,怪腔怪调地道:“皇上知道赵将军爱喝蒲州酒,才特意赏下来的,滋味可好!” 原来这酒竟无毒!众人虚惊一场,也都松了口气。 “甚好!”赵匡胤面不改色,酒虽无毒,可他重伤之躯也不该如此豪饮,此刻五脏六腑宛若刀绞,好在尚且支撑得住。 大内总管去后,便张口吐血,被兄弟们七手八脚送回床上,有叫来大夫折腾一番。 夜半,柴荣又犯了病痛,浑浑噩噩中听闻有仙者夜访皇宫,遂挣扎着起身来见,那鹤发童颜的道士坐在御花园里喂一只白鹤。 “仙长救我!”柴荣上前拱手下拜。 陈抟老祖将他扶起,笑道:“皇上何必行此大礼?贫道听说你四处派人寻我,故而过来看看。”瞧着柴荣的脸色,直截了当道:“皇上已病入膏肓,是想向贫道求那回生之药?” 柴荣忙道:“朕听说你救了赵匡胤,那么必然也救得了朕!” 陈抟老祖叹息着摇头:“赵将军虽然伤势沉重,却不足以致命,因此才可得救。而皇上……此乃天命,老道无能为力呀!” “天命……”柴荣瞬间心灰意冷,愤然道:“你是说那天命钟情于赵匡胤,却不钟情于朕?” 陈抟老祖捻须道:“皇上聪慧多智,当比老道更明白何为天命所归!” 柴荣冷笑:“若那赵匡胤意欲夺朕之江山,朕便杀了他,看他还如何担这天命之责!” “你若杀了赵将军,只怕丢的就不止是江山了!”陈抟老祖意味深长地道:“昔日西周王朝遭犬戎入侵,俘虏幽王,他那王姬褒姒和小王子是何下场,皇上莫不是忘了?” 西周末,犬戎入侵,杀王子,掳褒姒,王朝至此而覆灭。难道这仙师竟在暗示自己若杀了赵匡胤,这大周王朝也将重蹈千年前之覆辙,国破家亡,连仅剩下那点骨血也未必保得住? 思至此,柴荣不觉冷汗涔涔而下,犹疑半晌问道:“仙师又如何知道,赵匡胤夺取江山之后不会斩草除根?” 陈抟老祖笑道:“赵将军是将才,亦是治世之才,皇上莫小瞧了他的智慧。杀了柴氏血脉,那叫弑君篡位;可若是柴氏下诏禅让,那叫退位让贤。两者之间的区别天差地远,柴氏子孙他非但不会杀,皇上手下的那批老臣他也不会动,此乃帝王心术,皇上深谙此道,应该不难想通。” 柴荣一番思虑喃喃道:“若朕是他,也决计不会动手弑君,反而会优待柴氏子孙。对于百姓而言,天下之位,仁者居之,他们并不关心是否改朝换代。如此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以赵匡胤之心机深沉,岂会办砸?” “皇上圣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将来谁主沉浮,能决断此事者,亦是天下人,不是么?”陈抟老祖说罢仰头大笑而去。 柴荣望着他的背影,手按在胸口喘了半晌,眸中泛出一股杀气。 等到白天里王炎进宫,直接被召去面圣。 见皇帝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笑意,暗自喟叹:“果然皇权之下,皆是蝼蚁!” 王炎不敢对皇帝的决定有丝毫异议,思虑一番,打算借着半月后替夫人办生辰宴的机会,请女儿和女婿上门。 赵匡胤伤势渐好,自然也就答应下来。 到了岳父家,赵匡胤留在前院陪着接待客人,王鹤儿则被母亲带去了出嫁前所住的闺房。 当她接过那瓶御赐之药时,禁不住全身颤抖,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 王夫人瞧出女儿的疑虑,皱眉道:“鹤儿,你要知道,皇上想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就能变成什么样。那赵匡胤可以为了心中所爱而冷落你,摆明是对皇上不敬,而今不过是要他真正成为你的丈夫而已,又不是要他的命,这惩罚本就不算重。更何况圣命难违,皇上点名要你亲自动手,此事若不成,牵连的可是整个王家。爹娘生你养你,也不指望能够获得什么报答,至少不能给家里招来祸事,你说是不是?” 沉默半晌,王鹤儿咬牙泪盈盈地道:“可是……若我给相公下了此毒,今后又该如何面对他?” 王母淡淡暼了女儿一眼道:“今后……他还会有今后么?” 当天赵匡胤罕见地有些醉酒,头脑很不清醒,夜晚被安排留宿在王家。 仆婢将他扶进了王鹤儿的闺房,荧荧烛火下,他蓦然抬首看着寝帐中俏丽的女子影,带着些疑惑柔声唤道:“嘉敏——” 夜半三更,王家被刺客包围,幸好石守信等人一直不敢掉以轻心,很快发现异样,把早布署好的人手调动起来,暗暗守住四下。 双方剑拔弩张,可奇怪的是刺客迟迟不动手,一直耗到天亮又悄然撤离,虚晃一枪着实教人摸不着头脑。 只是赵匡胤那边竟还是出事了,听到房中异样的响动,石守信厉喝一声踢开门冲进去。 没有看到刺客的影子,赵匡胤却一口黑血喷在雪白纱帐上。 “大哥——”石守信大骇,上前去搀扶他,却见赵匡胤将剑对准了王鹤儿,一脸愤恨。 随后冲进来的王审琦均是惊骇不已,王鹤儿掩面啼哭,似也不想解释什么。 陈抟老祖叹息着走进来,放缓语调道:“这‘醉春宵’之毒,乃是柴荣给王小姐的,中此毒者会产生幻觉,将眼前之人看成自己的心上人。原本若是剂量合适倒不会有什么伤害,只是赵将军心志坚定,柴荣怕他不会就范,将剂量加大了三倍,如此就成了蚀骨毒药。” 王鹤儿脸色煞白,不想自己竟成了毒死相公的凶手,还是用这等方法。 一行人全都慌了神,石守信勉强镇定问道:“仙师可有办法替大哥解毒?” 陈抟老祖摇头道:“此毒暂时要不了性命,不过以赵公子的情况,怕是会折寿,至少十年,若是寻常人早丧命了!” “十年……”王鹤儿脸上露出一抹凄凉笑意,“事到如今,妾已无法将这十年寿命还给相公,只能以死谢罪了!”说罢抓住剑锋朝自己身上捅过来。 所幸赵匡胤反应极快,将剑往回收,喝道:“撒手!” 王审琦见堂妹伤了手也慌忙道:“鹤儿,此事怪不得你,你别再激怒大哥了!” 加上王夫人也来了,把女儿抱在怀里哭,王鹤儿顿感有所倚靠,才松开了手。 赵匡胤将带血的宝剑丢在地上,强忍着愤懑缓缓道:“王小姐,当初你我成婚虽说是皇命难违,可我一直不曾待你如妻子,却是天大的过错,若折损这十年阳寿能够弥补对你的伤害,赵某心甘情愿。只是我心中不爱你,以后也不会爱,昨夜之事盼你就此忘了,从此以后你我之间互不相欠互不相扰,可好?” 【作者有话说】 此处同样是计谋,男主没有跟别人生孩子,后文揭晓真相。 第47章 红尘悠悠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王鹤儿无话可说, 只是闭目哭泣。 却听得母亲怒道:“若非皇命难违,我家女儿也断不会嫁给你这等薄悻无良的东西。既然你这般待我女儿,皇上面前自己去担着, 和离书我们王家还是有人会写的!” 赵匡胤冷冷道:“多谢!”言罢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纵马回去赵家,在门口又吐了不少毒血, 被老管家扶回去, 躺下之后便昏迷过去不省人事,恍惚中看到嘉敏来到他身边。 他伸出手抱她在怀,心下的歉意更浓,“嘉敏, 我……” 嘉敏将手指压在他唇上,眼波里尽是怜悯之色,柔声道:“赵哥哥,嘉敏知道你的辛苦,也知道你所遭受的困境, 不管发生什么, 都不要去责备自己, 好不好?” 赵匡胤默然不语, 只是抱着她垂泪。 嘉敏将脸贴紧他的胸膛软语安慰:“这些时日我一直求菩萨保佑你一切安好, 我与你相隔数千里之遥, 原本就难以安心。如果你再这般不停的让自己受伤,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赵匡胤立时将眼泪擦干, “我不伤心了, 只要嘉敏好好的,赵哥哥什么都扛得住!” 嘉敏浅笑着抬手摸他的脸:“赵哥哥真乖——” 屋里乱糟糟来了一堆人, 梦境就这般被搅散了。 石守信等人架着陈抟老祖前来给他看诊, 银针扎上不过片刻人就醒了。 陈抟老祖将石守信等人轰出去, 说是人全都围在这里呼吸都不畅快,要让他静养才行。兄弟们也都听话,各自走开。 “仙师,我刚才梦见嘉敏了!”赵匡胤喃喃道:“你明明说过嘉敏与我乃是命中注定的姻缘,却为何又会有今日之局面?” “天下之大莫过于皇权,你说为何?”陈抟老祖淡淡道。 “皇权?”赵匡胤冷笑连连,“没错,我和嘉敏一样,都不过是皇权的玩物罢了,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他第一次生出了对柴荣的深沉恨意,连眼神都变了。 陈抟老祖看在眼里,默默推波助澜:“周二小姐红颜薄命,她所遭受的困厄,只会比你更甚!若你想要让自己和周二小姐摆脱困厄,该如何做,只怕不用老道过多言说。” 周匡胤顿觉心痛不已,喃喃道:“我把嘉敏一个人留在江南,也不知道分开以后她究竟如何了……” 陈抟老祖将银针拔出来,一边淡淡道:“你当日命石守信将军等人装扮成山匪的模样劫道,自己钻进来周二小姐的马车,出来的时候被黄保仪看到了,她将情况如实上报给南唐皇后,皇后以她失德为由,动手打了她。” 赵匡胤不由握紧了拳头,自小他就见不得嘉敏受半点委屈,听到居然有人打她,血气登时一下子冲到脑门,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涌上来。 “赵公子可还记得老道以前讲过的应龙真君和帝女红莲的故事?”陈抟老祖循循善诱,“那十方莲池开的帝女红莲,因为暂时失去了依仗,便被路过的文曲星君摘走,那文曲星君正是将来的江南国主李煜。至于应龙真君能否救回红莲公主,就要看他在凡间的真身何时才能拥有打败文曲星君的实力。” 此话意思已经颇为明显,赵匡胤抚着额头苦笑:“若故事是真的,这天上的真君殿下也太没用了些,和赵某一样没用!” 陈抟老祖忙活完自己的事,不紧不慢地道:“天道自有其不可言说之处,过些年赵公子自然就明白了!赵公子此番出征大约会路过陈桥驿,老道在此先恭喜你了!”陈抟老祖说罢哈哈大笑着离开。 “出征?”赵匡胤疑惑不解,眼下并无战事,他人还在汴京,何来出征一说? 几日后,皇帝召赵匡胤入朝。 一入皇城就碰上柴荣带着亲兵严阵以待,石守信等人攥着拳头,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纵然百感交集,然则君臣之礼不可废,赵匡胤走上前,甫一下拜,手背上滴落一滩温热鲜血。 竟是柴荣嘴角流着鲜血,忽然抓紧赵匡胤的手臂,双目狠厉地瞪着他,半晌只说出一个字:“你……” 赵匡胤皱眉,看出主上眼中的杀气愈来愈重,却丝毫不惧。 如果对方要痛下杀手,自己绝对不会坐以待毙。 他冰冷的眼神令柴荣大受刺激,倒地吐血不止。 赵匡胤眉头紧皱,背上他匆匆回宫,一边喊道:“快传太医!” 将皇帝送回寝宫,等了大半日,圣旨传来:加封赵匡胤为归德节度使,即日起外放出京,不得有误! 赵匡胤默默接旨,虽说是外放出京,可距离汴京并不远,大约是有几分警示的意味。 只没想到外放不过两日,石守信匆忙传来消息:“大哥,皇上驾崩了,太后命你班师回朝!” 赵匡胤一脸错愕,半晌道:“竟然这么快!” 石守信叹息:“此次回京,也不知是吉是凶。有个犯人,大哥不如先审审!” 不知是从哪里来的犯人,赵匡胤瞧了一眼,觉得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来。 那犯人倒是自觉,不待他严刑拷问就什么都说了:“赵将军,派属下谋害你之人乃是当今圣上!” 赵匡胤霍然惊醒,“你是当日在扬州送毒酒之人?” 犯人点头不止:“年前皇上得了不治之症,太医说他命不久矣,他担心自己死后太子年幼,而赵将军你又手握重兵,正所谓主少国疑,皇上担心你会谋朝篡位,所以才……” “放肆!”赵匡胤厉喝:“皇上待我一向甚为亲厚,定不会做此等违背道义之事。你如此污蔑皇上,饶你不得!”话音落拔出石守信宝刀亲自动手将其斩杀。 那犯人登时毙命,石守信等人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犹疑半晌道:“大哥,兄弟们并非想要强迫你相信什么,只不过眼下的情势由不得我等不小心提防。先帝驾崩,太子继位,太后在这个时候召你回京,是吉是凶,大哥可有考量?” 赵匡胤淡淡道:“皇上屡次对我下手皆未成功,太后怕是不敢。” 众兄弟面面相觑,还是石守信问出口:“大哥莫不是早就知道了?” 赵匡胤正色道:“兄弟们跟了我这么多年,可以说是将身家性命交付于我,我怎敢糊涂?放心吧,大哥乃是惜命之人,非但要自保,还要保各位兄弟!不过还望众兄弟记下,我等皆是大周臣子,有些事情最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要说出来!” 公元九五九年,世宗柴荣去世,葬于庆陵,年仅七岁的太子柴宗训即位,符太后临朝听政。 国丧之期刚开始没多久,边境传来战报,北汉联合契丹欲大举进,宰相范质上书太后,急遣赵匡胤率军北上抗敌。 出征前符太后将柴荣所持之玉如意赐予,含泪道:“先帝驾崩之时曾留有遗言,将我母子二人之性命交托于赵将军之手,望将军勿负先帝和大周百姓之期望,哀家与皇上会在宫里等着你凯旋而归!” 赵匡胤面上波澜不惊,接过赏赐再拜而出。 兄弟们全部整装待发,却听他突然问道:“守信,此番我等是否会经过陈桥驿?” 石守信查看了地图,点头道:“从汴京出发,不过一日便能到陈桥驿,未知此地可有什么不妥?” 赵匡胤不答,看着天色喃喃道:“今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早了些!” 出征前一天晚上,弟兄们凑在一起议论纷纷:“哼,那柴荣在世时就屡次谋害大哥,此番雪天行军命我等去攻打契丹和北汉,表面上委以重任,可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天知道这是不是圈套,说不定太后和小皇帝正暗自期盼大哥会战死沙场,也好除了心腹大患!” 王审琦怒道:“大哥一心报效朝廷,这大周的江山一半都是大哥打下来的,北汉和契丹虎视眈眈,除了大哥,那小皇帝的位置就坐的稳么?” “定然不能叫他们害死大哥!”众兄弟一个个目眦欲裂,杨小九道:“二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石守信沉声道:“众兄弟可知要保住大哥需付出何等代价?” 王审琦冷笑:“我等便是把身家性命全都押上又如何?” 杨小九道:“对,没有大哥,哪有兄弟们的今日,为了大哥,兄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一干人纷纷点头称是,颇有当年歃血为盟的气势。 石守信当下拍案道:“好!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背着大哥来笔大的!” 王审琦问道:“二哥有什么计划,但说无妨!” 石守信道:“明日出征,黄昏就能到陈桥驿,我便借着过生辰的由头,请大哥来帐中饮酒,到时候各位定要各显神通,务必将其灌醉……” 明日傍晚周军果然经过了陈桥驿,赵匡胤看着界碑发呆,半晌道:“有探子来报,百里之外并未见到北汉抑或契丹的军队,只怕这次联手出兵乃是流言。我等不如就在陈桥驿多歇两日,容后再做计较。” 石守信等人对了下眼神,暗暗道:“当真是天助我也!” 高怀德笑道:“刚好今天是二哥生辰,兄弟们还想着庆贺一番。” 石守信立马接过话头:“今晚我在帐中设宴,大哥可要赏脸,兄弟几个好好喝上几杯!” 赵匡胤笑道:“你哪年生辰大哥没陪你喝个痛快?” 兄弟几人仰头大笑,却是各怀心事。 当晚几个兄弟轮流敬酒,赵匡胤也不好拂了众兄弟之意,来者不拒,不到一个时辰便醉倒了。 这一睡倒是当真舒坦,他又梦到了那一处十方莲池,池中开着的红色莲花变成了嘉敏的模样,跑过来扑入他怀中,过了片刻,围在他身侧翩翩起舞。 这梦境如此真实,竟让他沉溺其中舍不得醒来,直到突来的一股力量将他们分开,不管他如何奋力去抓嘉敏的手,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不行,距离还是太远了,他救不了嘉敏! 赵匡胤霍然惊醒,尚未回过神,却见石守信等人竟齐刷刷跪在面前大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48章 至近至远 ◎天命不可违◎ 连呼三声, 震的赵匡胤头皮都麻了,再一看自己竟然身穿龙袍! “这……”赵匡胤大惊拍案而起:“尔等好大的胆子,难道是要迫我造反么?” 石守信等人一脸坚毅道:“先帝英年早逝, 少主登基,恐国祚不稳, 今日我等兄弟意欲拥立大哥为帝。非但我们几个, 连远在汴京的王审琦也时刻做好了迎接大哥回京的准备。若大哥要治弟兄们谋逆之罪,弟兄们也认了。这满营的士兵随大哥一声招呼,将弟兄们全部拖出去砍了便是!” 赵匡胤怒道:“一派胡言!我等结义之时,曾有过同生共死之誓言, 你要我杀自己的结义兄弟,岂不是逼我自戕?” 石守信朗声问道:“既然如此,以大哥之意,该当如何?” 事已至此,赵匡胤当然不愿意杀害结义兄弟, 耳边又想起陈抟老祖的话:“尔乃应龙真君转世, 生来便是要做皇帝, 结束这天下之乱局, 天命不可违, 何不顺而从之?” 难道竟真的是天意?做了皇帝是不是就能早日救出嘉敏? 赵匡胤心乱如麻, 沉思良久,双手按住桌子边沿, 缓缓道:“天下乱离数百年, 皇位轮流坐庄,百姓也不会在乎皇帝是姓柴还是姓赵。今日之势已然若此, 我赵匡胤素来惜命, 坐一坐这皇位也无不可, 不过诸位需依我三件事,否则的话,这黄袍谁爱披便拿去吧!” 众人听罢拍着胸脯道:“莫说三件,三百件也依!” 赵匡胤叹息道:“第一件,我赵匡胤虽算不上忠臣良将,却也不愿担弑君谋逆之罪名,待回京以后,只需让皇上下一道禅位诏书即可,日后柴氏子孙享尊王之位,不可诛杀之!” 石守信与高怀德对视一眼,拱手道:“皇上圣明,如此再好不过!” “第二件,凡大周旧臣投效者官职不变,即便有人反对,也不可枉杀之,以免引起太多变数,伤了新朝根基!”赵匡胤斟酌着,北朝经过高祖郭威和世宗柴荣的苦心经营,如今日渐强盛,想要将这盛世继续下去,自然不能损耗元气,自废武功。 此事自然无碍,众人纷纷答允。 “第三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凡今日拥立我者,日后必为我马首是瞻,不可怀有贰心,不可不遵皇令,将来身居高位亦不可骄恣擅权祸乱朝纲!”赵匡胤一字一句,语调铿锵,此刻的他已然不是那个北朝的大将军,而是君临天下之帝王,连眼神也比往日更为坚毅。 诸兄弟将他的话全都听进了耳里,片刻大声喊道:“恭迎皇上班师回朝!” 公元九六零年,殿前都点检、归德节度使赵匡胤在陈桥驿发动兵变,黄袍加身篡夺帝位。 随后赵匡胤回师汴京,王审琦开城门迎接,周帝柴宗训退位,大宋王朝建立。 因其宽待周朝旧臣,朝堂之上并未引起太多动荡,户部尚书王炎亦向其投诚,将国库财权尽交。礼部也尽快准备宗庙祭祀,以昭告天下政权之平稳过渡。 太庙祭祀繁文缛节甚多,所用之礼器“笾豆簠簋”更是见所未见,问左右:“此何等物也?” “回皇上,都是古代传下来的祭祀礼器。”礼部官员小心翼翼回答。 “古代传下来的?”赵匡胤抱臂笑道:“也就是说我家祖宗不认识这些喽?” 话音落,随之而来的石守信众人亦是哈哈大笑,似他们这等出身草莽的豪杰,哪里会在乎这一套虚设的礼制? 赵匡胤一抬手,“撤下去吧,拿寻常器物即可!” 礼部官员虽感不妥,可也无人敢对这个豪杰性子的皇帝说半个“不”字,遵命照办。 可不过片刻,赵匡胤又觉不妥,沉思道:“古礼亦不可废也,还是一切遵循先例吧!” 如今他是大宋的皇帝,再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怕是不妥,所谓屈己从众、舍己从俗才是帝王该行之事。 忙过了宗庙祭礼,王炎哆哆嗦嗦地求见。 赵匡胤还以为他是来送和离书的,想着离嘉敏已更近一步,登时心情大好,和颜悦色地命其平身。 王炎却不敢,伏地叩拜道:“皇上,臣有一事拿不定主意,特来求道旨意!” “哦?”赵匡胤疑惑,觉察到他的语气有几分不同寻常。 而王炎果然说出了一番石破天惊的话:“臣之女鹤儿怀孕已数月有余,这龙胎是去是留,臣与家人不敢轻易拿主意,还请皇上——定夺!” 【作者有话说】 陈桥兵变是太祖篡位夺权所发动的,赵导自导自演的非常成功,不过作者只是写个感情流的小说,免不了对男主有些美化,勿怪。 另外太祖宗庙祭祀的小故事来自吴钩老师的著作《知宋》,很有趣的史书,爱不释手(●‘??’●) 另外,求一求收藏(*∩_∩*) 第49章 得成比目 ◎有好多话要和她说◎ 凉风袭来, 烛火自明灭。 明明已是春天,却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将他紧紧包裹住。 赵匡胤的手抬起又放下,如是者三, 他不知道自己想下什么样的命令,甚至根本说不出话。 那天晚上的事, 他已竭尽全力想要当做没有发生过, 可如今竟等来了这般结果。 骨肉人伦乃是天性,教他如何舍弃? 可他又该怎么向嘉敏交代,该怎么面对他们之间的誓约? 王炎没有得到任何旨意,只能回家等着。 接下来的半年, 赵匡胤似乎忘了这件事,先后平定了昭义节度使李筠和淮南节度使李重进发动的叛乱,又将目标指向地处长江中游要冲的荆南、湖南。 荆、湖之地南北相邻,又东临南唐,西接后蜀, 南靠南汉, 只要占领此地, 即可自中心突破, 割裂南方诸国, 以图各个击破。 诸将听其布署, 只待找准时机,兵发荆湖。 这天商议完军政要事, 众人皆散, 唯独王审琦迟迟不肯离去,犹疑着问道:“皇上, 鹤儿这几日怕是就要生产了, 此事究竟该如何, 可否明示?” 赵匡胤头也不抬,淡淡道:“嗯,知道了!” 这当然算不得什么明示,可造成今日之局面,王家人责无旁贷,不管赵匡胤是什么态度,他们也只能受着。 王审琦无话可说,默默走开,刚出宫门就瞧见有人将一个镶珠嵌玉的黄花梨大箱子抬进福宁宫。 管事的黄公公拦下来,依惯例想要进行检查,送箱子来的士兵却道:“此物乃是从金陵送来,皇上交代过任何人都不能碰,要直接送进寝宫里去。” 黄公公立时陪笑道:“皇上确实吩咐过老奴,这金陵来的东西只肖妥善地放入宫中即可,有劳小将军了!”说罢还谦卑地让开了身。 王审琦将一切瞧在眼里,皱眉暗暗思虑:“这箱子莫不是嘉敏妹妹送来的?” 他所料不错,箱子的确是嘉敏偷偷托陈抟老祖想办法送来汴京的。里面除了一封书信之外,全都是她这三年为赵匡胤缝制的衣衫鞋袜,一年做四套,一共有十二套,正是当时他们在鸡鸣寺外所许的三年之约,嘉敏承诺过要做给他的东西。 夜晚,赵匡胤打开箱子翻看着一件件的衣裳,再怎么咬紧牙关,亦止不住涕泗横流。 隆冬时节,天蒙蒙亮,管家通报说皇上来了。 王家人诚惶诚恐,带着怀有九个月身孕的女儿到门外来迎接。 赵匡胤没多说什么,只是向王鹤儿伸出手。 王鹤儿思索片刻才明白他是来接自己回家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没有太多犹疑,牵住他的手。 他的手上戴着一个好看的瑟瑟指环,神色很是温柔,好像一夜之间换了个人似的。 王审琦暗觉欢喜,他早就料到皇上乃是重情之人,定然不会放着鹤儿母子不管,就算心下还舍不得嘉敏妹妹,大不了将来攻下南唐之后纳为宠妃,以鹤儿之性情大约是能和平相处的,想来也无大碍。 而赵匡胤向来也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接回了王鹤儿即下诏封其为后。十余日后长子出生,取名德昭。 孩子满月之时大办宴席,绛州的姑母也被接了来。十余年未见,姑侄二人皆说不出的欢喜。 赵淑玥将自己带来的长命锁给德昭戴上,又送了不少礼物给王鹤儿,几人有说有笑,倒也称得上是其乐融融。 待德昭入睡,赵淑玥恐扰了她母子清净,就由赵匡胤陪着回到住处。 “我知姑母不喜欢富丽堂皇的东西,就挑了个清净的地方出来,姑母看着可喜欢?有没有什么缺的东西需要添补?”赵匡胤说着,又斟了杯茶奉上。 赵淑玥也不喝茶,拉着他在身侧坐下,半晌幽幽道:“眼下只有我们两个人,匡胤,你有什么想告诉姑母的么?” 赵匡胤微笑道:“当初我离开绛州之时表弟们都还小,不知这些年他们都如何了?” “你表弟和姑父都很好,不必忧心。”赵淑玥叹息着摸他的头,“姑母想知道你好不好!你自小长在姑母身侧,开心或者不开心姑母一眼就看的出来。若真出了事,你不必瞒我,说给我听好不好?” “姑母想吃什么,御膳房有许多菜做的不错,今日我陪姑母一起用膳好不好?”赵匡胤依旧满脸笑意,一副安然无恙的神情。 赵淑玥见他不肯说,干脆自己提出来:“三年前你曾去了一封信到绛州,说是将要迎娶嘉敏为妻,可她年纪尚轻,想先放在姑母家里,等三年后再完婚。接到信以后,姑母就在家里盼着,一天又一天,却始终不见你带着嘉敏回来。而今你有了妻子,可却不是嘉敏。”说着握住他的手问:“匡胤,嘉敏去哪儿了?你为什么没有娶她而是娶了别人?” 赵匡胤的脸色瞬间暗淡下来,怔怔的不答话。 “嘉敏……嘉敏……”赵淑玥瞬间有了不好的猜想:“她是不是已经……” “嘉敏还活着——”赵匡胤忙道,只是眼睛又开始发胀,禁不住想要落泪,“她还活着,只是被人抢走了,有人抢了我的嘉敏,姑母,是我没用,我护不住她,留她一个人在江南受苦……” 赵淑玥震惊之余将侄儿搂在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拍着他的背温柔安慰。 “姑母,都是我没用……是我没用……”赵匡胤大哭不止,好像要哭尽所有的悲伤过往,让自己透不过气的心绪能够肆意宣泄。 可他自小是个刚毅的个性,流血流汗皆不见半滴眼泪,如今这般模样连赵淑玥也惊到了,心疼地陪着他哭,一边道:“我可怜的孩子,这些年你和嘉敏到底都遭了些什么罪?是谁抢走了她,姑母陪着你上门去讨回来!” 赵匡胤一字一句道:“是他的姐夫,南唐太子李煜!” “难怪……”赵淑玥心底一片凄凉,“若非是个身份极尊贵之人,我的匡胤怎么可能会输给他?” 赵匡胤神色木然,喃喃道:“我想嘉敏,有很多话要和她说,我想见她!” 如今的他已登基为帝,还封了皇后,有了长子,与嘉敏之间怕是缘分已尽,可他曾经信誓旦旦许下的那些诺言又算什么? 嘉敏还在江南等着他,日日夜夜,望眼欲穿,他怎能就这般不给她一个交代? 赵淑玥疼爱他如亲子,竟也没多想什么,只道:“姑母带你去找她,她小时候我还养过她一阵,就算是当了太子妃,她也不会不见我,是不是?” 虽说太子妃出宫不易,可清明前后必定也会回家祭祖。 赵淑玥于次年春日秘访金陵,终于在清明那一日见到嘉敏出宫祭拜父亲。 拜完之后就和秋芙在郊外踏青,秋芙结了两个杨柳球给各自戴在髻边,旧俗说是可以使红颜不老。 赵淑玥状似无意地走过去,摔倒在二人身侧。 嘉敏见状,慌忙和秋芙一起将她扶起来,不想手臂竟被她抓住。 “嘉敏,你可还认得我?”赵淑玥微抬头,眼眸凝着她。 半晌嘉敏才从那温柔的眉眼依稀辨别出她的模样,颤声道:“你是……姑母?” 秋芙一脸讶异,她可不知道小姐有这样一位姑母。 赵淑玥点头,“匡胤在扬州等你,他想见你!” 眼见皇宫的护卫已经走过来,赵淑玥悄悄将一张字条塞进嘉敏手中,又对她道了一声谢,就低着头离开了。 回到马车上,嘉敏偷偷将字条打开,上面写的是赵匡胤在扬州的落脚之地。 所幸嘉敏明日正要随兄长一起回扬州老家祭祖,倒是天赐良机。 一路上周宏瞧着妹妹神色忐忑,连带祭祖时也心不在焉,未免有些疑惑。 黄昏时分嘉敏用披风将自己裹紧,戴上风帽和秋芙一起偷偷从后门溜出去,只是刚跑出来几步就被人拦下。 虽抓了个正着,周宏竟也不多问,意味深长地道:“去吧,别忘了早些回来!” 想来兄长早知道自己的小心思,嘉敏的脸一下子红了,胆子却也大了不少,拉着秋芙的手疾步跑开。 “小姐,听说赵公子在北朝做了皇帝,还封了皇后,你此次见到他,还有何话可说?” “是我嫁人在先,就算赵哥哥已成婚生子,也怪不得他。” “那赵公子会不会是想结束你们之间的纠缠?人心易变,或许这么多年他已疲累,已不想再守诺言?” “赵哥哥并非会轻易毁诺之人,倘若人心已变,缘何还要相见?再则想到这些年他所承受的一切,就算他想要放弃,我也该成全他是不是?” 秋芙一时难以回答,毕竟一直以来他们两个人都在受苦,以嘉敏的性子,就算嘴上这般说,心里的伤不知会有多重,只能暗暗期盼赵公子不是来说再也不见的。 绕过十里画桥,跑进那青烟渺渺的雅致院落,阁中之人已守候多时。 闻得脚步声,霍然回首,见那容色纤丽的女子踩着一地落花,宛若玲珑飞燕一般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 【作者有话说】 在这个世界上,被动给的东西从来都是悲剧,而且折寿十年也并不是什么不值一提的小事。男主一生不曾爱过自己的老婆王皇后。后文男主还是爱着女主想要娶她,而对王皇后只是相敬如宾和承担做丈夫的责任,没啥实质性关系。 其实站在男主的角度很容易选择,女主为救他而中毒,老婆却是下毒害他折损十年寿命,是个正常人都知道怎么选吧。 如果这种设定给大家带来了不愉快的阅读体验,请原谅我,江湖再见(*∩_∩*) 第50章 愿作鸳鸯 ◎不想放你走◎ 经年别离, 嘉敏的模样又有了些变化,容色清妍,身姿楚楚, 端地一块温香软玉,抱着她的时候很难压制异样的感觉。 赵匡胤一时有些失神, 许久才放开手臂, 抬起她的下颔细细端详,柔声道:“还好,不似前年那般瘦骨伶仃,眼神也清澈不少。” “唔……我每天都吃很多!”嘉敏俏皮地道:“秋芙说以后跟赵哥哥在一块儿, 不能吃的太素,那样你会受罪,所以现在每一顿我都很努力在吃肉。” 赵匡胤被她逗笑,却只瞬间神色又黯淡下来。 凉风脉脉,柳丝纤纤, 飞燕掠水而过, 双双对对朝着画阁处飞来。 “嘉敏, 我已封了皇后, 还有了孩子。”赵匡胤没有过多犹疑和盘托出:“不是我愿意的, 他们……” 嘉敏忙抬手按住他的嘴唇, 眼波闪动,很是心疼:“赵哥哥, 如果你是想解释这些才千里迢迢而来, 就不必再多说,我不怪你!”说罢又抱住他的腰身紧紧相拥在一起。 赵匡胤低头吻她眉心, “我都想好了, 将来把江山留给他母子二人, 自己做回那个平凡人,带着你漂泊江湖四海为家,过最初的那种日子,你说好不好?” 嘉敏在他怀里点头,虽说幼年的那段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并非不辛苦,可那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相伴,也用不着担忧随时会到来的离别,比起现在何止好了十倍百倍! “或者我们还可以去住在姑母家里,在农庄里生活。姑母说了,只要我能把你带回去,就当你是儿媳妇,要我们过安稳快乐的日子。”赵匡胤思忖着捧起她的脸,“如果你不喜欢农庄,也可以找一个好地方,置一处大宅子,可以赏花、可以钓鱼、还可以在院子里搭个戏台,听鼓书看百戏……” 嘉敏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眸,听他这般说下去,脑筋转的飞快,插嘴道:“或者先去漂泊一阵,再去姑母家住一阵,再去自己家住一阵……” 两人抵着额头笑到不能自已,过了片刻总算牵着手并肩坐着叙话,各自讲了些近况。 嘉敏有意令他多提一些关于王鹤儿的事,听得出这位王皇后容色端丽温婉娴静,暗暗放心了些。 这些年她的心智也成熟不少,虽然自小就在做的梦一直无法割舍,却也明白两人之间有太多阻碍。加上赵匡胤辛苦半生,而今身边总算有妻儿为伴,实在不宜再因一个破碎的梦伤了他们夫妻之情。 想了半晌幽幽开口:“赵哥哥,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该和你在一起的人并非嘉敏,而是你的夫人?” 赵匡胤心下一阵刺痛,半晌才答她的话:“你这么说是因为不肯原谅我,还是心里有了李煜?” “都不是!”嘉敏慌忙摇头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初你没有救过我,是不是就不需要经受这么多的磨难?我带给你太多的不幸,而今你的身边有了爱你之人,或许不应该再将心思花在我身上,毕竟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赵匡胤只觉胸膛间气血翻涌,凝着她缓缓道:“如果我说这些年所有的不幸加起来,都比不得你这番话更教我万箭穿心,你可会将它收回?”喉咙像被刀割伤了一样,嗓音低沉近乎沙哑:“嘉敏,被迫守在自己不爱的人身边不是我们的错,我可以好好的回去给别人当丈夫,好好的教养孩儿,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可我的整颗心里都是你,若强行挖走,你拿什么堵我的伤?” 嘉敏摇头泣道:“是我不该提这些,不该来伤你的心!我只是不知道如今的我们该怎么面对这支离破碎的场面,赵哥哥,为什么那个陪在你身边的女子不是我而是别人?明明我才是你签下婚书要娶的人……” 原来她说那些话竟也是在伤自己! 赵匡胤慌张地将她抱进怀里柔声安慰:“嘉敏,不哭……我们一年多才见一次,难道你要这样一直哭哭啼啼的么?” 抬起两只手替她擦眼泪,嘉敏才勉强破涕为笑。 “李煜对你好吗?”赵匡胤思忖着问,南唐太子风流多情,宫中嫔御甚多,也不知嘉敏在那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嘉敏神色犹疑,慢慢的把秋芙代为侍寝的事情说出来。 此事惊险,若一不小心被察觉了,怕是重罪,赵匡胤听的难过,又揽她入怀。 秋芙突然急匆匆跑过来,喊道:“小姐,少爷派人送口信过来,说是太子突然来了扬州,要你赶快回去!” 对于李煜的造访,嘉敏茫然不解,可怜他们见面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就要这样匆匆分开。 赵匡胤上前向秋芙行礼道谢,此事不易讲的太直白,只说日后必将报此大恩。 秋芙心领神会地点头,一脸焦急:“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要把小姐带回去,若被发现了什么,周家这边怕是不好收场!” 嘉敏凝了他一眼,被秋芙牵着手离开。 “嘉敏——”赵匡胤冲动之余自背后抱住了她,颤声道:“我不想放你走,你跟我回大宋好不好?暂时做个贵妃什么的,以后的日子我们再慢慢筹划。” 嘉敏一下子又哭出来,摇头道:“我还有娘、哥哥和仲愚,怎可牵连他们?” “那我们呢?”赵匡胤沉声问:“你和我?” 嘉敏一瞬间有些失神,茫然道:“我的夫君是南唐太子,我们……” 赵匡胤认命地闭上眼,慢慢把手松开转过身去,不想被嘉敏看到自己红着眼眶的模样。 嘉敏以为他是生气了,低声哀求道:“赵哥哥,在嘉敏心里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可娘和哥哥还有仲愚是我在这个世上仅剩下的血亲,我不能任性地一走了之。今日一别,也不知此生是否还有相遇的可能。日后你一定要小心,嘉敏只愿在南唐的宫里听到的都是你的好消息,愿你长命百岁,一生平安喜乐,再会!”说罢转身飞跑而去,生怕跑的慢一些就走不了了。 身后赵匡胤唤了她两声,却没有追上去,手里多了嘉敏送的一条丝帕,绣着一对鸳鸯,还有两行小字: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赵匡胤闭上眼,一行热泪打湿手背。 【作者有话说】 男主人生目标:打天下,娶女主! 作者小目标:给个收藏好不好(*∩_∩*)《 》 50-60 第51章 蜀江水碧 ◎你我之间再无旁人◎ 李煜突然到访并非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 而是亲自来接嘉敏回宫。 这个冠绝天下的江南才子似乎总有太多柔情倾注在心悦的女子身上,昔日对周娥皇亦是如此,周家人倒是见怪不怪。 嘉敏换了件衣裳就被母亲催着去见他, 原想在娘家多住几日,而今却不得已随着李煜回宫。 只离开两日, 柔仪殿竟有了许多变化, 墙壁上挂着金丝红罗帐,窗格镶以绿松石,宫苑中还移植来许多花木,花间置着数处彩画小木亭, 仅容得下二人座。 此等陈设比之周娥皇盛宠时的瑶光殿还要富丽雅致,嘉敏瞧着倒是喜欢,可却不敢表露出来。 李煜见她神色淡淡的,遂将她拉进小木亭里,此处空间狭小, 两人几乎是贴身站着。 嘉敏头也不敢抬, 听得李煜柔声道:“嘉敏, 在过去那些年, 因为娥皇, 你我之间难免心生龃龉, 我为了逃避,也总是经常待在别的嫔御宫中。可不管身在何处, 我总归是惦记着你, 想着该好好待你。” 他伸手抚摸嘉敏的秀发,见她微微抗拒, 遂接着道:“我知道你此刻定然不信我, 日后我会加倍的宠你, 让你我之间再无旁人。”说罢将她紧抱在怀。 此话乃是专宠之意,嘉敏听了心却越来越凉,连头也开始疼,任命地闭上眼,满脑子都是赵匡胤的影子。 公元九六一年,南唐皇帝李璟驾崩,太子李煜继位,因北方宋政权之强势,贡奉岁币以保平安。 此时的赵匡胤已经牢牢掌控了大宋的内政及军权,厉兵秣马,剑指荆、湖,两年后夺下此地,威慑南方诸政权。 因南唐地广强盛,下一个目标乃是川蜀,可偏偏此时朝中出了些变故。 当初他受禅之后,仍拜北周旧臣范质、王溥及魏仁浦三人为相。只不过作为前朝旧臣,此三人总觉有负武帝柴荣之所托,屡次上表请辞。 赵匡胤洞察三位老丞相之心,也不愿再相为难,干脆批了辞呈。而关于宰相何人来做,他心中早已有了人选。 此时正在家中研读古书的赵普听闻皇帝一口气辞了三位宰相,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慌忙请夫人前来替自己换上官服,急匆匆就入宫了。 赵匡胤见满头大汗而来,笑道:“朕正有事寻你,可巧就来了。”说罢将写好的制书递给他,“朕欲拜你为相,自今日起,领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此等重任,也只有‘赵学究’当得起了!” 赵普翻看制书一看,拱手道:“回皇上,历来皇令乃至制书都必须由丞相副署方可生效,所谓‘不经凤阁鸾台,何得为敕’?不知皇上这封制书要哪位宰相来署名?” “哦,需要如此么?”赵匡胤怔住,缓缓道:“今早三位宰相全都请辞了,大约是找不到人来署名。不如这样,朕来署名可好?” 赵普干脆利落地摇头拒绝:“副署乃是宰相之权,不是帝王可以做的事。皇上是开国君主,如此乾纲独断、破坏旧制之事断然行不得!” 皇帝署名,他堂堂丞相便成了斜封官,且不说同僚如何嘲笑,后世史书又会将他赵普写成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人物? 见其坚决反对,赵匡胤登时没了脾气,皱眉道:“一时之间叫朕去哪里找可署名之人?” 赵普再拜道:“不妨命翰林学士查询先例典故,看能不能找到变通之法!” 左右无法,赵匡胤点头答允,口谕下达到翰林院,翰林学士窦仪、陶谷等连夜查阅旧史,过了整整两日才寻到例证,衣冠整齐进宫去面圣。 因朝中三日无相,赵匡胤未免烦躁了些,下了朝就将头上那沉重冠冕取下,连龙袍也脱下来,随意披一件旧袍,散着头发倚着门框喝酒。 正好循到先例的窦仪前来求见,见他这等仪态装扮,面露异色,婉转劝谏:“陛下开创大宋基业,乃后辈之楷模,当谨守礼仪才是啊!” 赵匡胤一怔,好脾气地笑道:“朕也是对近臣才这般疏忽,烦卿稍等片刻!”说罢自去寝室更衣,重新梳上发冠,才出来接见大臣。 窦仪瞧他的仪容完全符合一个治世之君的标准,眼神恭敬之中带上几分欣赏,朗声道:“皇上,制书之事有眉目了。依唐例,今皇弟开封府尹、同平章事赵光义大人,就是宰相,可为制书署名。” 唐制同平章事即为宰相,不过很多亲王、节度使等兼领平章事之衔,乃是名义上的宰相,但是并不行使相权,称为“使相”。若非查阅旧史,也无人会想到这些。 赵匡胤听罢恍然大悟道:“晋王确实兼领同平章事之衔,名义上就是宰相,由他为拜相制书署名,就不算破坏旧制了!如此甚好,窦卿可算是解了朕的燃眉之急啊!” 君臣相谈甚欢,赵匡胤干脆请他去御花园详谈。 “我大宋以武力安邦,于文治则不及南唐,朕有意增选文官来平衡朝堂文武两班之势力,不知卿可有对策?”赵匡胤思忖问道。 窦仪回道:“皇上所虑甚是!所谓‘武安邦、文定国’,一个朝堂,若武力过剩则国无宁日;若文治太强,又必成羸弱之局,就像如今的南唐,文治昌盛,却不堪一击。而我大宋则相反,也确实需要增选文官来稳定大势。而想要增选文官倒也不难,增加开科取士的名额就行!” 赵匡胤低眉思虑,和窦仪去亭中饮酒,边喝边道:“而今天下未定,尚不宜以文制武,若儒臣中有武干者,岂非更好?” 看来皇上是想选文武全才,窦仪脑筋一转道:“此事或可问宰相!” 为皇上举荐人才的确是宰相之职,此刻晋王赵光义也已奉召入宫,在制书上署名,赵普正式拜相。 忙碌了一天,内政大定。 认真思索这些天发生的事,赵匡胤颇为感慨,提笔给嘉敏写了封书信,尤其提到因衣冠不整被翰林学士讽谏之事,想来嘉敏看了怕是会觉着好笑,是以多写几笔。 他原本是个草莽豪杰,而今却阴差阳错成了开国之君,以前从不在乎的繁文缛节成了必须要遵守的定制,若说没有丝毫不自在,定然不是真的。可在其位谋其政,那些豪杰的性情怕是不得不收敛了。 次日朝堂之上,晋王上奏蜀主孟昶意欲联合北汉,一南一北夹击大宋。非但如此,那孟昶居然还放话出来要北伐中原逐鹿天下。 赵匡胤捂着脸差点笑出声,底下石守信等人就没那么客气了,揶揄道:“早听说那蜀主出生时在娘胎里待的太久,脑子不大好使,看来传言是真的!” 王审琦干脆奏道:“皇上,那孟昶小儿如此狂悖,再不发兵伐蜀更待何时?” “那就打吧!”赵匡胤挑眉,起身道:“传令下去,抽调六万禁军,分两路夹击川蜀,凡克城寨,只将武器铠甲及军粮入账,所获钱帛出征将士就地瓜分,朕要的只是那川蜀的国土而已!” 诏令即出,诸将方知他早已在心中筹划多日,将士出征除了杀敌保国,多也为养家糊口出人头地,而赵匡胤虽曾杯酒释兵权,却从不在财帛上亏待下属,可以说赏赐相当丰厚。 朝臣对视几眼,纷纷下拜高呼:“皇上万岁——” 公元九六·四年宋军伐蜀,北路三万大军由王全斌统帅,走陈仓道和金牛道,翻秦岭急行入蜀,很快攻下兴州,斩掳七千蜀军,缴军粮四十万斛,兵器充公,财帛就地瓜分。 接着宋军杀过三泉关,冲出秦岭,蜀军则退至葭萌关。 前线接连失利,蜀军方知宋兵之可怕。 为阻拦敌军入蜀,主帅干脆一把火烧了葭萌关前的栈道。 宋军止步于葭萌关前,没有栈道的蜀道乃是一片悬崖绝壁。 战报传到朝廷,赵匡胤甚感不安,“倘若我大宋的军队就这样被堵在大巴山,怕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看着地图思虑一阵指挥道:“传令王将军不可强攻葭萌关,采用迂回战术带领主力取道罗川。另外,副帅崔将军修栈道于绝壁之上,通小漫天寨。” 王审琦等宋将亦是熟读兵书,听罢心头一动,问道:“此计乃是……” 赵匡胤挑眉:“不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而王全斌的战略竟与赵匡胤不谋而合,不待诏令就带领主力绕道罗川,破了此地的后蜀军队,逼近嘉陵江渡口。 副帅崔彦进竟也将栈道修好,攻破小漫天寨,赶到渡口与王全斌大军回合。 眼见宋军来势汹汹,如鬼神一般出现在面前,镇守葭萌关的蜀军纷纷丢下兵器不战而逃。 刚准备大战一场的宋军抬手抹一把脸上并不存在的汗珠,默默欣赏着蜀军的整齐逃窜。愣了片刻冲入关中,开始有钱拿钱,有粮囤粮,顺便抓几个逃兵问他们不打就跑了。 蜀兵的说辞更是好笑,原来自从蜀军主帅王昭远三战三败之后,军中就盛传宋兵如鬼如神,反正就是不是人,不是人还怎么打得过? 宋军哈哈大笑,眼下虽说已拿下葭萌关,可真正的天险还在后面——剑门。 是夜,在遍植芙蓉的锦城皇宫,花蕊夫人徐慧自睡梦中惊醒,摇了摇身侧的蜀主孟昶道:“陛下,妾梦到那未曾谋面的大宋天子化作金龙将芙蓉城寸寸碾碎,未知前线战况究竟如何,我川蜀大军可能抵挡宋兵入侵?” 第52章 剑阁闻铃 ◎你是谁夫郎◎ 北路宋军势如破竹的同时, 东路军由宁江节度使刘廷让并枢密承旨曹彬统领,自归州起兵,连破松山、三会、巫山等蜀军大营, 溯江而上到达夔州。 此处有浮桥锁江,蜀军在桥上安置火器狙击宋兵, 倘若硬拼, 必定死伤惨重。 好在赵匡胤早有对策,出征之前授以地图,言明等大军到达夔州,不能用水师来争战, 应先弃船登陆,变水军为陆军,沿江前去出其不意攻击敌人,等敌人后退,再用战船夹击, 如此必可破夔州。 刘廷让取出地图观察片刻, 即在距离锁江三十里处命士兵弃船登岸, 先夺下浮桥, 复又折返重新登舟, 一举攻破夔州, 接着又连下万、施、开、忠四州,蜀军三峡防线全线溃败。 而此时的王全斌大军正与蜀军统帅王昭远对峙于剑门关, 远在汴京的赵匡胤计算着行程, 与赵普等人讨论军机,字字句句都好像亲临战场: “蜀道之险, 剑门为首。此地无法正面进攻, 需翻山越岭, 迂回到剑阁以南之青强,自背后突击,方可取之!” 在前线指挥作战的王全斌果然如他所料,派前锋史彦德率军前去青强。 王昭远听说宋军绕到背后来了,立时引兵退守汉原坡,留偏将守关。 王全斌听说蜀军走了主帅,当下率领精锐意欲强夺剑门。驻守的蜀军看着一路攀爬上来的宋兵,不知是不是吓傻了,竟无人抵抗,丢下武器狼狈逃窜。 有了之前兵不血刃夺葭萌关的经验,宋军也没那么惊讶了,占领剑门之后,又追去汉原坡大战蜀国的主帅逃兵,蜀军多战死。 而后两路大军毫无阻碍地冲进了成都,仅仅六十六天,蜀主孟昶白玉牵羊献国投降,而随着孟昶一起归降大宋的还有他那位才貌双全的宠妃花蕊夫人徐慧。 这时节蜀地阴雨绵绵,北上汴京途中路过剑阁,雨声更大了些,淋着降车上的铃铛,一股悲凄之意从心底生出,难以抑制。 花蕊夫人喃喃道:“昔者唐明皇奔逃蜀地,闻雨淋銮铃,思念被缢死的杨贵妃,哀痛作曲,以《雨霖铃》名之。彼时情景,大约与我等此刻相却无几。”说罢不自觉掩面哭泣。 历来降国妃嫔不过是战利品,到了汴京尚不知有何等困厄等着她。跟随着的宫女见她如此,竟也纷纷低头哭泣。 宋军听的厌烦,王全斌策马过来问道:“听闻徐贵妃会作诗,左右无事,不如也作一首让大伙都听一听,这才名艳名是真是假?” 花蕊夫人收敛了眼泪,冷着一张脸道:“妾身才疏学浅,不敢献丑,不过也不敢败了将军的雅兴,还请送上纸笔,妾领命作便是!” 王全斌打了个手势,即有人奉上笔墨纸张。 花蕊夫人轻蹙眉,提笔不过一时半刻便已写就,王全斌看罢惊愕不语。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汴京城中,初读此诗的赵匡胤也自愕然不已,叹息道:“真是可惜了这花蕊夫人,满腹才情却嫁给孟昶这个草包,成了亡国妃嫔。”说着摇摇头,陷入沉默。 此时此刻禁不住想到如若不久的将来,宋军攻占南唐,那下一个被掳来汴京的妃嫔会不会就是嘉敏? 旧国妃嫔充作帝王后宫乃是常有之事,只是不知嘉敏能否接受这样的身份转换。 想着难免心下苦涩,转头去取前些日子从金陵寄来的嘉敏的画像,拿在手里看了半晌,斜倚在卧榻上闭目睡去。 听说画这幅画的时候,嘉敏正在柔仪殿跳新编的《绿腰舞》。 赵匡胤睡的不踏实,梦见嘉敏从画里走出来,在大宋的宫殿之中为他跳起了《绿腰舞》。 她原本穿碧色是极好看的,云鬓花颜,罗带翩翩,宛若一朵缓缓盛开的莲花。 赵匡胤瞧的移不开眼,贴近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拿自己的酒来喂她。 嘉敏娇羞地垂眸,却也巧笑着饮下,惬意地依偎在他怀里,眼波如水幽幽道:“听说赵哥哥把川蜀的花蕊夫人掳来了汴京?” “这个……”赵匡胤不想她竟会问起此事,爽朗笑道:“川蜀灭国,迁王族来京师只是惯例而已,她是孟昶的妃子,自然要跟来。” 嘉敏揶揄道:“花蕊夫人才貌双全,你不是也折服于她的诗才么?等她来了汴京,见到人以后,说不定还会忍不住纳入后宫,对不对?” 赵匡胤立时感觉一阵头疼,皱眉道:“你们这些女儿家,好像就见不得夫郎身边有其他女子,天底下的美人那么多,难道我还见一个收一个么?那花蕊夫人的确不同凡响,不过我心里想着的人始终只有嘉敏一个啊!” “也不羞,你是谁夫郎?”嘉敏面色酡红,含羞带嗔。 赵匡胤点她的鼻子,宠溺道:“自然是你的!怎么,总不至于分开几年就想要赖账?” 嘉敏听罢却神色哀伤地离开他怀里,一句话也不说飞快跑开。 赵匡胤伸手去抓,只碰到她一片衣角,想追上去却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从眼前消失…… 全身一个激灵,赵匡胤惊醒过来,内侍来报,川蜀俘虏已到达汴京,在等候宣召。 赵匡胤捏了捏眉心,梦里的事情尚记的十分清楚,片刻整理衣冠上朝。 那蜀主孟昶虽正值壮年,却一副猥琐模样,佝偻着腰背,话都说不利落。 豪杰出身的赵匡胤自然瞧不上眼,不过此人毕竟曾是川蜀国主,也不能薄待,当即封了个秦国公的头衔,赏赐不少金银财帛,就打发他回自己府邸安置。 第二天孟昶携家眷入宫谢恩,花蕊夫人亦在其列。 赵匡胤在御花园设宴款待,那孟昶是个不中用的,喝了两杯酒就借口肠胃不舒服告退了,留花蕊夫人独自陪宴。 此等用心旁人如何看不出来?不过是出卖自己宠妃来求得在汴京的安稳日子罢了。 花蕊夫人螓首低垂,面容哀戚却又无可奈何。 赵匡胤仔细瞧她,见果然是一个冰肌玉骨风致嫣然的女子,于是干脆定睛看她,片刻笑起来,依旧是很爽朗的笑,并不带丝毫轻薄之意。 花蕊夫人原不曾料到这大宋的皇帝竟生的这般俊眉修眼容色清华,且性情似乎颇为有趣,相处片刻胆子也大了些,禁不住微笑道:“是妾身哪里不妥,惹得皇上发笑么?” “非也,夫人教朕想起了昨日所做的梦!”赵匡胤依旧笑吟吟地道:“朕只是有些好奇,似夫人这般的美人,若有朝一日瞧见了一个比自己更美的女子,不知是会嫉妒还是欣赏?” 花蕊夫人被她问住,掩嘴笑道:“妾之艳名远播川蜀,尚未曾见过容貌更甚者,故而并不知答案。” 历来女子皆不会如此夸耀自己美貌,可她非但说了,而且说的很自然。 赵匡胤敬了她一杯,“夫人倒是个爽朗的性子!” 花蕊夫人还礼后饮下,慢悠悠地道:“虽说川蜀没有,不过别处却有。听闻南唐的后宫有一位小周娘娘,生的千娇百媚美若天仙,她若在此处,妾大约是会被比下去的。” 赵匡胤眼眸变的很深,状似无意地道:“倒是听说过,是南唐李煜的皇后,莫非夫人认得那小周娘娘?” 花蕊夫人轻摇头,嫣然笑道:“虽未相识,却是久闻其大名!皇上大约不知道,我们这些做后妃的多是以色事人,平日里闲来无事,最喜欢听一些各国的宫闱轶闻,暗暗还会较劲。妾素有诗才,那小周娘娘却是舞技超绝。每逢妾有新诗流传于世,南唐宫中也必出现新编的舞曲,前一阵小周娘娘跳的《绿腰》舞还被宫廷画师画出了好几幅,传到川蜀后宫。” 赵匡胤支着头又笑起来,“听起来那小周娘娘竟也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你出新诗,她便编出新舞来,难道说是要与你较个高低?” “倒也未必如此!”花蕊夫人无奈地道:“其实都是旁人在推波助澜,小周娘娘出新舞,川蜀宫人必要妾出新诗,反过来大约也差不多。不过较劲久了,反倒成了习惯,冥冥之中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只待来日相见,说不定我们还会成为好姐妹。” “来日相见?”赵匡胤颇为玩味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看向花蕊夫人的眼神也起了些许变化。 花蕊夫人淡淡道:“大宋灭蜀仅用六十六天,假以时日攻下南唐似乎也不是什么不可想象之事,那小周娘娘自然也就和妾一样被接来汴京久居,到时候说不定就有机会相交。” 这番措辞很是委婉,赵匡胤只当没听出别的东西,握紧酒杯问道:“若那小周娘娘来了汴京,是不是也会如夫人这般悲伤不安,难舍故国?” “故国难离乃是人之常情……”花蕊夫人哀叹道:“更何况我等飘零浮世之女子不过都是些薄命红颜,将来落到哪个男子手中尚且不知。若此刻妾身可以传信于那小周娘娘,必定会告诉她,倘若国破家亡,不如效仿那美人绿珠自决于城楼之上,至少尚可保得清白之身!” “你……”赵匡胤大吃一惊,怒道:“你当朕是什么人,难道还会贪图你的美色强幸于你吗?” 花蕊夫人冷冷道:“皇上不会,别人也不会么?” 赵匡胤这才察觉到不对,皱眉问道:“夫人似乎话里有话?” 静默片刻,花蕊夫人离席下拜,沉声道:“回皇上的话,晋王……晋王……”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的诗是花蕊夫人的原诗,就不标注了。 第53章 蒲生池中 ◎依旧相见无期◎ 一个是大宋之豪杰帝王, 一个是川蜀的倾世佳人,原本以为将他们凑在一起定能配成一对,可谁知二人聊了半天竟无半分狎昵。 皇帝冷静自持, 夫人性子又很是刚烈,非但没有以媚态邀宠, 还差点把位高权重的晋王拖下水。 孟昶连滚带爬地跑出来, 跪倒在地颤声道:“臣之夫人素来恃宠而骄,怕是开罪了皇上,求皇上恕罪!” 眼见花蕊夫人欲脱口而出的话被强行打断,赵匡胤皱了皱眉头, 缓缓道:“朕之皇弟浮浪好色了些,莫不是对夫人无礼?” 岂止是无礼! 花蕊夫人一脸羞愤之色,大声道:“晋王他……” “晋王昨日多与夫人说了几句话,谅夫人是有所误会,其实无伤大雅, 不碍事的!”孟昶一脸猥琐笑意, 想将事情遮掩过去。 花蕊夫人横了孟昶一眼, 气的脸都白了。 赵匡胤何等聪明, 当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自己那个弟弟深得母亲疼爱, 若非犯下大错,也不便惩戒, 遂道:“此事朕已知晓, 晋王那边自会敲打,今日这宴席也该散了, 二位请回吧!若真有不平之事, 可随时遣使入宫, 朕自会替你们做主!” 两人拜谢之后携手出宫,花蕊夫人对孟昶甚是嫌弃,没走多远就甩开他的手。 孟昶则小声道:“夫人呐,你可知现在我们在什么地方,那晋王又是何等人物?你在皇帝面前告他的状,是想让我等全部都跟着你葬身于此么?” 花蕊夫人冷冷道:“我瞧皇上是个讲理之人,未必会包庇自己的弟弟!” 孟昶冷笑:“你怕不是瞧他年轻俊俏,就一厢情愿认定他是讲理之人?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妇人而已,他还能因你伤了兄弟之情?” 花蕊夫人气红了脸,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番话颇有几分道理,只得妥协退让,“依你所言又待如何?” 孟昶贼眉鼠眼地笑道:“此事倒也简单,为保今后之平安,倘若皇上要你,就跟皇上;晋王要你,就跟晋王。不管是跟了哪一个,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何乐而不为……” “你……”花蕊夫人气的差点想一巴掌抽他脸上,半晌摇头道:“有你这等贪生怕死的国主,川蜀不亡才是怪事。以晋王之枭雄个性,若是你以为把我献出去就能高枕无忧,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孟昶登时面色大变,牵着她的衣袖问道:“夫人聪慧,可有办法保为夫之命?” 花蕊夫人烦透了他,抽出袖子疾步而去。 二人刚乘车离去,晋王就被召进了宫。 赵匡胤对这个弟弟虽不甚亲厚,可高官厚禄一样不少,只是民间对其风评着实不佳,除了才能平庸之外,好色败德之名头更是传的天下皆知,想来花蕊夫人对他的指控也并非空穴来风。 兄弟二人私下会话,倒没有许多弯弯绕绕,赵匡胤直截了当道:“听说你昨日去了秦国公府上,还调戏了国公夫人?” 晋王赵光义笑道:“臣弟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回皇上的话,昨日臣弟送秦国公入府安置,也见过那个传言中的花蕊夫人,的确生的美艳不可方物,一时倾慕,就多聊了几句……”接着话锋一转,“说起来刚才在宫门外还见到了秦国公的马车,该不会是他们因为这个就跑到御前告状吧!” 赵匡胤瞪了他一眼,斥责道:“你府上的姬妾比宫里的宫女都多,还去惦记别人家的夫人,如此轻薄孟浪,反还怪别人告御状,是不是要朕将花蕊夫人请来,当面与你对质才行?” 被这般训斥一顿,赵光义恨的牙痒痒,却不敢有丝毫不服,拱手道:“臣弟知错,以后见到花蕊夫人必以礼待之秋毫无犯!有几日未见到母后了,皇上若无其它要事,臣弟想顺道去慈元殿请安。” 赵匡胤点头,“去吧!” 打发走了弟弟,提笔给嘉敏写书信,问她是否真如花蕊夫人所说经常与其争奇斗艳?顺便提及汴京之繁华,漕运之利,商旅往来,天下奇货皆囤积于此,是个丝毫不亚于金陵之住处。 辞意隐晦,含蓄地告知嘉敏,怕是不久的将来,大宋将会攻陷江南之地,届时接她来汴京,二人就可团聚了。 五日后,孟昶暴毙,据说是醉酒之后一头栽进井里淹死了。 赵匡胤震惊之余下令罢朝三日,着丧服亲去府上吊唁,再次见到了遍身缟素的花蕊夫人。 见她泪盈盈的跪着守灵,难免生出恻隐之心,上前劝慰道:“还请夫人节哀,日后在汴京,朕定会派人多加照拂,不令你受屈。” 花蕊夫人冷笑连连,泣道:“皇上可还记得前几日与妾闲聊时提起的那些宫闱轶闻?昔年在蜀国宫中,曾有一个名唤李艳娘的绝色美女与臣妾争宠。她喜好梳高髻,取名’朝天髻‘,乃是为了迎合国主所谱之《万里朝天曲》,以邀宠幸,一时之间宫人竞相仿之。有谁知道这万里朝天之谶语,竟是出那崎岖蜀道前来朝见宋主你!所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臣妾如今已失了依仗,今后如何听天由命吧,就不劳皇上费心了!” 此话暗含嗔怪之意,同行而来的晋王正要出声呵斥,被赵匡胤抬手拦下,朗声道:“传朕诏令,追封秦国公为楚王,其留在汴京的家眷皆得荫庇,若有相留难者,必治以重罪!” 当晚,晋王赵光义在秦国公府的灵堂上辱花蕊夫人。 此好色阴鸷之徒一脸狰狞笑意压制试图反抗的花蕊夫人,“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居然敢在皇上面前告本王的状。本王可是皇上的亲弟弟,莫说非礼,就算把你弄死了,你猜猜皇上会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女人治本王的罪?” 花蕊夫人一颗心瞬间凉下来,连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是你自找的!”赵光义撕开她的丧服肆意凌辱。 而赵匡胤对这件事自然一无所知,秦国公府更是无人敢上报。 六月二十四日乃嘉敏生辰,虽又经年未见,可每到这一日,赵匡胤都会准备一桌嘉敏喜欢的膳食,还有新鲜瓜果并许多插花。 独自待了许久才去往御花园散闷,瞧见儿子德昭正在耍木剑,小小孩童一招一式竟也有模有样,一时有些开怀,上前亲自教导几招。 教完就在一旁看着德昭自己练,王鹤儿走过来与他并肩站着,笑道:“德昭平日里总是说父皇武功好,将来一定要把皇上的一身本事都学来,皇上有空教他是再好不过了。” 赵匡胤负手道:“这些年朕一直忙于国事,对孩儿疏于管教,可德昭却如此懂事上进,都是皇后的功劳。” 话语甚为客气疏离,王鹤儿心下酸涩,正待说些什么,福宁宫的管事来报说金陵有东西送来,赵匡胤立时便离开了。 王鹤儿观其神色凝重之中带着欣喜,不似是处理什么军国要事,心下已然明了。 这两年虽说赵匡胤待她不算冷淡,可始终像是隔着什么,每每夜间熟睡,也总能听到他在梦中呼唤着嘉敏的名字,想来是对那南朝的女子爱意始终未减吧!想到这里难免一阵心酸,擦着眼泪转头回去了。 嘉敏送来的礼物乃是一件龙袍,是她耗费两年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其华贵精美无以言表。 赵匡胤扬手披在身上,密探同时带回来的自然还有嘉敏的画像,如今她已年华双十,眉眼都长开了,难怪南朝文人以“姿容绝美、神采端静”形容之。 可他印象中的嘉敏是娇俏活泼的,这般安静不是她本来的模样。 赵匡胤一阵心痛,握着画像步入空无一人的朝堂,缓步走向龙椅,摸了摸那椅背,坐在上面喃喃自语:“嘉敏,我如今虽已做了皇帝,你我却依旧相见无期。若我发兵攻下南唐,你是否又会怪罪于我?” 他心知一旦出兵,获胜之后嘉敏必定会以俘虏的身份被带来汴京,如此待她又觉很不忍心。 想着想着睡过去,画像从手中跌落,掉在地上自行打开了。 王鹤儿走进来,捡起那地上的画像瞧了半晌,见赵匡胤睁开眼,幽幽道:“这南唐的小周娘娘果然是世上少有的绝世美人儿,难怪皇上一直这般惦念着。” 这些年二人也从未当面提过嘉敏的事,如今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赵匡胤也不多解释什么,问道:“皇后,可否将画像还我?” 王鹤儿依言还于他,赵匡胤遂收了画像离开,爱惜地合上,他还是不喜欢嘉敏的画像被别人看见。 王鹤儿大声道:“臣妾在后宫听人议论,皇上之所以不曾下定决心去攻打南唐,全是因为顾念小周娘娘之故。臣妾便是不明白,若皇上真的这般爱她,为何不将她带来汴京?若嫌臣妾这个皇后碍了你们的眼,臣妾愿将后位交出!” 赵匡胤挑眉,回过头冷冷看着她道:“皇后,朕知你一向隐忍,对朕这个夫君也有诸多不满,可朝堂之事非妇人可随意议论,再则朕从未想过废后。今日的话,朕只当你是一时不平,便不放在心上,以后莫要再提起了。别忘了,你一日为后,德昭就是储君,就算不为自己,总该多想想孩儿。” 王鹤儿被他一语点醒,只吓的浑身发冷,她二人如今的身份已经不是寻常夫妻,捻酸吃醋这等事乃是大忌。 更何况赵匡胤所言另有深意,她的婆婆,也就是当朝太后偏疼小儿子晋王赵光义,每每以德昭年幼为名义,希望皇上立弟弟为储君,若真如此,那自己儿子德昭地位不稳权且不提,将来只怕还会有杀身之祸。 虽说赵匡胤对自己感情不深,但对儿子却很是疼爱,自己这般闹,当真有些不识大体。 可身为一个女人,不能得到夫君的心又是何等悲哀? 听说那南朝的女子非但姿容绝世,性子更是温柔体贴,又十分擅长女红,厨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或许夫君正是喜欢她的这些,才一直念念不忘吧! 想到这里,王鹤儿擦干眼泪,回去后又向自己的堂兄王审琦问了许多嘉敏之事,听说赵匡胤经常提起嘉敏做的桂花糖藕,好像十分爱吃,心里便有了计较。 其实照素日的观察,赵匡胤并不吃甜,然则既然堂兄这般说,不如做来试试。 做完之后端去御书房,见外面没人,内里开着一道暗门,一时好奇走进去,登时僵立在当下。 第54章 其叶离离 ◎历经波折却矢志不渝◎ 那暗门里面的密室里并无太多东西, 只是四壁上都挂着嘉敏的画像,每一幅画像姿态各异,可无一例外皆是千娇百媚我见犹怜。 虽说平日偶尔也会见到一两幅, 可和一屋子相比,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嫂……嫂子……”石守信颤声唤道, 私下里众兄弟对哥嫂的称呼并未改变。 赵匡胤抬头看她, 王鹤儿全身颤抖,夫妻相对怔忡,一时说不出任何话。 “大哥他……”石守信想要解释,却被打断。 “不要再说了!”王鹤儿泣道:“臣妾一直以为只要自己恪守妇道, 理解丈夫的一切辛苦,一直在旁边默默照顾,皇上的心迟早都会被打动。可如今看来,一切都是枉然,臣妾做什么都不可能比得过你的嘉敏妹妹, 真是可笑!”说罢一撒手连盘子也打翻了, 就这般落寞而去。 石守信想拦, 可也没什么好的理由, 禁不住对大哥道:“大哥, 嫂子跟了你这些年, 是好是歹兄弟们可都看的清清楚楚。那嘉敏妹妹即便再好,可一直不在你身边, 你总不能因为她就一直冷着嫂子吧!这样下去, 再温顺的女人也会受不了啊!” 赵匡胤看着那洒了满地的桂花糖藕无奈道:“你嫂子自有她的千百个好处,可她不是嘉敏, 我只想要嘉敏, 日日夜夜都想她!”说着抚着额头又红了眼眶。 石守信无奈哀叹道:“眼前人你不爱, 想爱的又爱不到,大哥你这是何苦呢?”说罢跺着脚走出去。 而王鹤儿哭着跑了一阵,见四周有些异样的目光,慌忙低头擦干眼泪,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时身后竟传来一阵老者的笑声,回头一看,乃是熟人,“仙师……” 来者正是陈抟老祖,依旧是鹤发童颜的模样,十多年没有丝毫变化,听他捻须笑道:“皇后娘娘,这皇上乃是重情之人,更何况他与周二小姐之间的情缘是十多年前就种下的,纵然历经波折却矢志不渝,娘娘想取代周二小姐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 王鹤儿听了他的劝解,勉强笑道:“是鹤儿愚钝!原以为时日久长,皇上就会把心思转到我身上来,可终究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黄粱一梦倒也未必,皇上终究是有些顾念与娘娘的夫妻之情。”陈抟老祖意味深长地道:“其实与周二小姐比起来,娘娘你才是赢家,名正言顺地嫁给了皇上,还与他育有皇子,那周二小姐可是什么都没有,有朝一日,可能还要面临国破家亡的局面,你说皇上能不惦念着她么?” “仙师此次前来,莫不是要帮皇上定下取江南之计?”王鹤儿琢磨着他的话,只片刻就恢复了雍容华贵的皇后模样,以江山大事为要,“皇上在御书房,仙师请吧!” 陈抟老祖乐呵呵地去了,故人相见,少不了带些礼物,乃是一盒香膏。 此香膏色泽莹润,香气清雅,不似道观中所产,赵匡胤疑惑道:“道爷,此乃何物?” 陈抟老祖缓缓道:“帐中香是也,周二小姐所制,我特地拿来给你当礼物。”见赵匡胤面露喜色,接着道:“贫道此来为着三件事,其一乃周二小姐所托,现已完成;其二则是替那南汉的曦宁皇后传一句口信,问皇上是否还记得旧日约定;其三嘛……听说汴京樊家酒楼的酒菜极好,皇上如今也算是腰缠万贯,不会吝啬给老道摆一桌接风宴吧?” 二人相对仰头哈哈大笑,待赵匡胤换上一身寻常衣衫,就一同出宫去往汴河旁的酒市。 陈抟老祖虽修道多年,却荤素不忌,更不戒酒,还十分海量,倒是和赵匡胤有得一拼,二人相谈甚欢。 “李煜自继承帝位以后,对周二小姐很是宠爱,封她当了皇后。她的日子还算安稳,只一心看护自己姐姐的遗孤,皇上倒不必如何挂心。”陈抟老祖先是讲起嘉敏的近况,好稍解其烦忧。 赵匡胤轻颔首,心中滋味难以言说,斟了杯酒自行喝起来,缓缓道:“曦宁皇后所托之事怕是有些棘手,如今我大宋刚取了川蜀之地,朕也曾派兵想先平定北汉,无奈两次皆铩羽而归,将士死伤无数,百姓尸骨成山,如今实在不敢轻易用兵。” 陈抟老祖也自行斟了一杯酒,问道:“那皇上可有对策?” “此事倒是也筹划过一番……”赵匡胤低眉思忖道:“朕欲下一封国书到江南,命李煜写封劝降书给刘鋹,若他肯归降,这天下也能少一场血腥杀戮。” “哦,皇上以为那刘鋹会归降?”陈抟老祖似颇不以为意。 赵匡胤叹息道:“姑且一试罢了!可自唐末以来,寰宇之内,州县分割,百姓流离失所,如遭灭顶之灾。每一次大举征战,都有无数人惨死于屠刀之下。当初朕北伐太原时,曾夸口’誓不杀一人‘,最后却是血流成河,白骨露于野。如今连朕也不得不怀疑,征伐天下是否必要?” “天下定于一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皇上心怀仁德实是万民之福啊!”陈抟老祖敬了他一杯,接着道:“不过自来征战天下哪有不流血的?很多事情皇上不做,后继者也会去做,又何必拖延?” “朕理会得!”赵匡胤又是一声叹息,“不过是多年征战,有些疲惫,才说了这等牢骚之语。倘若刘鋹不肯归降,该动的武力还是要动。南汉不过是偏居一隅才得保全,如今我大宋已尽取川蜀之地,拿下它也只在朝夕罢了。曦宁皇后之托,朕必会有所交代。” 二人在酒楼里喝了半天,赵匡胤罕见的酩酊大醉。 凑巧花蕊夫人徐慧带着丫鬟来酒楼买酒,昔年陈抟老祖曾在川蜀见过她,于是上前叙话。 原本见到这老神仙花蕊夫人很是开心,可三句两句的就被他引来看到了醉酒的赵匡胤。 见对方做为难状,啧啧两声道:“老道忙着求仙问道,眼下正要离开汴京,可皇上醉的不省人事,若无人看护着实不放心。” 花蕊夫人对赵家的皇帝无甚好感,然则听老神仙之言是要她设法相助,遂道:“或许妾可以差人去皇宫叫来侍卫将皇上送回去。” 陈抟老祖嘿嘿笑道:“我说夫人呐,你此刻被囚汴京,难免会受小人暗伤,而今皇上这么大一个靠山在你面前,你把握机会照拂于他,日后他感念你的这份情意,说不定能救护你脱离火坑,你说是不是?” 得其点拨,花蕊夫人眉眼轻动,心下已有了主意。待陈抟老祖大笑而去,就和丫鬟一起将赵匡胤扶上自己的马车,带回秦国公府。 谁知赵匡胤这一觉睡的很沉,直到傍晚也没有醒过来的迹象。花蕊夫人思虑片刻,派家仆去宫中送信,希望有人来将皇上接走。 这信自然是转交到了皇后手上,王鹤儿立时来到秦国公府接人。 把赵匡胤在马车上安置好,王鹤儿禁不住回头看着这位川蜀的绝色佳人问道:“夫人信中说是在酒楼里遇见皇上,才将他接来秦国公府的?” 花蕊夫人聪慧机敏,自然听出话里的不同寻常之意,干脆和盘托出:“回娘娘的话,是陈抟老神仙建议妾这么做的,目的是望皇上记得这一点微不足道的照拂,日后或会感念此情意,对妾有所救护。” 王鹤儿听她无一字虚言,点头道:“多谢夫人,此事皇上醒来之后本宫自会告知!”正欲上马车,想了片刻又回头问道:“听说夫人认得南唐的小周娘娘?” 花蕊夫人隐藏下自己的惊诧,摇头道:“妾与小周娘娘只是神交已久,并不相识。” 王鹤儿又轻颔首,似没什么可问的。 “不过刚才皇上熟睡之时似乎有所梦,梦中还叫着一个名字——嘉敏!”花蕊夫人似有所指,“妾听闻那小周娘娘的闺名正是’嘉敏‘二字,想来是有些巧合。” 王鹤儿瞬间脸色铁青,转身上了马车,可却迟迟不动,片刻掀开车帘问道:“夫人今日之举,在本宫看来颇有些献媚邀宠之意,正好皇上的后宫嫔妃寥寥无几,不知夫人可愿入宫侍奉?” 花蕊夫人冷冷道:“皇后娘娘莫不是在赌气?自己唯恐争不过那小周娘娘,想拉妾身为你所用,好一起争宠?” “你……”王鹤儿被她说破了心事,气怒不已,冷哼一声道:“真不知道你究竟是聪慧过了头,还是不惜命。不管那小周娘娘如何为皇上所爱,可陪在他身边,为他生儿育女之人乃是本宫,本宫何须争宠?” 花蕊夫人冷笑:“在妾听来,娘娘此话怕是言不由衷!” 王鹤儿羞怒,可她毕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子,也不加留难,命侍卫起驾回宫。 算起来夫妇二人已有月余不在一处,而今把皇上带到金泉宫,还是因其酒醉的缘故,王鹤儿免不了心下又是一股酸涩滋味。 自行卸了晚妆与他同榻而眠,赵匡胤却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也不知是否故意为之。 王鹤儿暗自落泪,熬到夜半才迷迷糊糊睡去。 过了两个时辰,天蒙蒙亮,赵匡胤起身上朝,穿上衣裳正待束发,却发现自己无名指上空空如也,惊道:“朕的指环呢?” 那是在南汉时他凭着酒量从药王婆婆手中赢来的,原是一对,另一个戴在嘉敏手上,他曾发誓此生都不会取下来,可醉了一场酒,指环竟然不见了! 王鹤儿慌忙披好衣衫,在床上寻了一番,不见踪迹,蹙眉道:“这个时辰皇上该去上早朝了,指环由妾来找!” 纵然一直恪守着皇帝的本分,可丢了这么重要的东西,赵匡胤一股气憋在心里,竟不想去上朝,此时登闻鼓却响了。 【作者有话说】 日更一段时间,等后期存稿不够了再调整。 日常求收藏(*∩_∩*) 第55章 琴瑟在御 ◎强求来的姻缘◎ 百姓蒙冤, 击登闻鼓上奏,皇帝必要上朝接见。 赵匡胤不再多言,匆匆去上朝, 而击鼓鸣冤者竟是花蕊夫人! 见她一身素服被召进朝堂,下拜于君前, 面色冷艳凛然不可侵犯, 赵匡胤疑惑道:“不知秦国公夫人有何冤屈,又要状告何人?” 花蕊夫人冷然对道:“妾身状告之人,怕皇上不敢审问!” 见她如此无礼,晋王赵光义厉喝道:“大胆, 一个亡国俘虏竟敢如此无礼……” 赵匡胤皱着眉抬手制止,正色道:“大宋境内怕是没有朕不敢审的犯人,夫人既然已经到了朕的面前,不妨有冤申冤,若所告属实, 朕自会替你做主!” 花蕊夫人仰起头凝着他一字一句道:“回皇上的话, 臣妾所告之人正是此刻坐在龙椅上的大宋天子, 不知皇上可敢审问自己?”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 赵光义一巴掌差点抽到花蕊夫人脸上, 被王审琦拦下。 兄弟多年, 他看皇上的脸色也知道晋王此举必定不得圣心。 “晋王,莫要轻举妄动!”赵匡胤何等英雄, 哪里会纵容弟弟对弱女子动手, 何况还是在朝堂上,片刻凝视着花蕊夫人问道:“朕所犯何罪, 夫人可否明示?” 花蕊夫人又是一拜, 朗声道:“请问皇上, 川蜀降宋已久,那川蜀的子民是不是亦是大宋子民?” 赵匡胤点头道:“自然!” “臣妾再请问皇上,宋将王全斌自入成都以后,纵容属下烧杀抢掠强抢民女,是否也是得了皇上授意?”话音落,一双罩着寒霜的眸子看向赵匡胤,接着道:“听说皇上在命宋兵攻占川蜀之时,曾下令’所得财帛就地瓜分‘,若此事为真,那就是皇上你欺压子民,皇上自以为该当何罪?” 不想这个亡国旧妃击鼓鸣冤竟不是为了自己,而是远在川蜀的子民,纵然出言不逊,可也不免教人佩服。 连赵匡胤也对她生出了几分敬意,思忖道:“当初攻打川蜀之时,我大宋已很难发出军饷,故而朕才以财帛之利激励将士,可所取者乃是官衙之财,于寻常百姓则秋毫无犯。听夫人的意思,可是将兵扰民?” 片刻之后殿上来了几位川蜀旧民,状告宋将王全斌军队入成都之后竟然劫掠了一城百姓,甚至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赵匡胤隐忍怒气,若当真劫掠一城,此事极易查清,谅这些百姓也不敢到御前诬告大宋之名将。 听完诉讼就命花蕊夫人带着百姓先行退下,朝堂之上一片静默。 半晌,赵匡胤眉眼轻抬冷冷道:“召王全斌、崔彦进入京,朕要听听他们有何话可说?” 下朝之后发现花蕊夫人竟然等在殿外,依旧是那副冷艳无俦的模样,只是眉眼似乎温柔了些。 赵匡胤很是恭敬地上前道:“此事三五日之内大约得不出结果,还请夫人稍安勿躁!” 花蕊夫人轻摇首,张开手掌,“妾在房中捡到一枚指环,不知是否是皇上昨日落下的?” 见到失而复得之宝物,赵匡胤大喜,立时取过来戴在手上笑道:“朕还以为丢了,一个早上心神不宁,多谢夫人……”说完忽觉有些不对劲,诧异道:“朕的指环怎会落在夫人家中?” 花蕊夫人忍俊不禁,将昨日在酒楼醉酒后熟睡之事告知。 “原来是夫人仗义将朕带回家中!”赵匡胤看着她微笑,竟有几分羞赧。 “皇上这指环妾以前见过,”花蕊夫人突然道:“南唐的小周娘娘手上似乎戴着一个一模一样的。” 是了,嘉敏的那些画像上也画有指环,一时之间赵匡胤不知该如何解释。 而花蕊夫人显然并不是想问他和嘉敏之间的关系,只是旁敲侧击地道:“昨日皇后娘娘去府上接皇上之时,曾与臣妾说过一番话。原本皇上夫妻之间的事,臣妾不该妄言,只是瞧着娘娘身体不大好,大约是常年郁结在心所致,不知皇上是否有所察觉?” “鹤儿身子不大好么?”赵匡胤显然并不知此事,这些年一直忙着征伐天下,对妻子疏于照顾,连相处的时日也很少,思来确有几分对她不住,“多谢夫人提醒,朕以后会留意。” “妾只怕皇后娘娘要的不是一点点留意,而是一颗真心!”花蕊夫人言罢屈膝施礼,款款而去。 赵匡胤颇为惊诧地抬眼,只觉这川蜀来的女子很是聪慧,也不知是否猜出了自己和嘉敏之间的关系。 而皇后那边,毕竟做了多年夫妻,王鹤儿又将一腔柔情全部倾注在他身上,若说半点情分也不顾,怕是太过冷血。 思虑着不知不觉到了金泉宫外,王鹤儿似乎刚回来,满脸倦容,摇摇晃晃的差点摔倒。 她果然是不大好么? 赵匡胤上前将她扶好,见她面色惨白,连嘴唇也毫无血色,不免有些担忧,问道:“是最近累到了么?” 乍然间这般亲近,王鹤儿竟有些局促,一时忘了答话。 赵匡胤干脆将她抱回寝宫,传太医来仔细瞧一瞧。 “指环找到了?”王鹤儿柔声问,面上也不自觉露出些轻松的微笑。 “嗯,花蕊夫人送来的。”赵匡胤想了想又解释道:“昨天朕喝醉睡着了,并不知去了她府上。” 王鹤儿焉能不解其意,低眉轻笑。 “这些年教你受委屈了!”赵匡胤斟酌着道:“嘉敏之事朕无话可以辩解,也知道你心里大约是过不去,若有什么可以弥补的,不如你说出来,朕尽力办到。” “这些年皇上并未薄待臣妾,又哪里需要弥补什么?”王鹤儿大着胆子握住他的手,无奈道:“皇上乃是重情之人,忘不了你那嘉敏妹妹,臣妾又怎能勉强?好在我们夫妻多年,一直相敬如宾,就算偶有争执,也都是皇上在让步。能嫁得这般夫婿,臣妾一直很知足。” 赵匡胤叹息道:“你的悲、你的怨,这辈子朕是无法消解了!” 王鹤儿无声堕泪道:“本就是臣妾强求来的姻缘,又怎怪得了皇上?” “鹤儿,以前的恩恩怨怨就让它过去吧!”赵匡胤握紧她的手柔声安慰:“这些年你陪在朕身边,没有一日不是在为朕操劳,若说有错,也早就功过相抵了。从今以后就不要再提了,好不好?” 王鹤儿含泪点头,“以后再不提了!” 两人相视而笑,太医正好来了,诊完脉神色凝重道:“皇后娘娘如今每日都在太后娘娘面前伺候,怕是身子吃不消了。容老臣说句不恭敬的话,如若想要有所好转,太后娘娘那边最好换成别人伺候。” 赵匡胤多半是听明白了,叮嘱道:“母后那里自明日起你就不要去了,朕亲自去!” 杜太后自月前摔了跤,腿脚一直不便,都是王鹤儿早早的前去服侍,有时还彻夜照顾,时间久了自然有些熬不住。 翌日下朝后赵匡胤亲来帮母亲穿好鞋袜,侍奉早膳。 “你那媳妇今早可是贪睡了,这个时辰也不见来侍奉。”杜太后喝着稀粥,微感不满。 赵匡胤微一抬头淡淡道:“鹤儿身子有些不大好,太医说需要静养一阵,她害怕会过病气给母后,是以不曾前来。” 杜太后听罢冷哼一声道:“不过是在婆母身前伺候了一月,哪里就这般娇弱?哀家瞧她是不愿意看见我这老太婆才找的借口吧!明早可不能这般纵着她了,莫说你已经当了皇帝,一个大男人却像妇人一般伺候自己的母亲,说出去白白叫人笑话。” 赵匡胤点头道:“儿子检查过了,母亲的脚已无大碍,明早确实不用鹤儿再来伺候了。” 杜太后皱眉:“你说什么?” “不信的话母后自己站起来试试,这般一直坐着不动,于母后的身体毫无益处,还是随处走走的好。”赵匡胤起身来搀扶她。 杜太后这才想起来儿子在军中多年,可是治疗骨伤的行家,虽然不悦,可也只好站起来活动。赵匡胤只偶尔搀扶一下,坚持让母亲在院中活动了小半个时辰。 王鹤儿虽起晚了些,可还是赶来了,看见这幅场景,迅速收敛起惊讶的表情笑道:“之前太医说母后的脚已无大碍,应该可以行走,可母后一味喊疼,而今看来只是想皇上了,皇上一来,母后便好了。” 赵匡胤轻笑不语,心下明了母亲大约是在故意折腾自己的妻子,转头对王鹤儿道:“今日风大,快回寝宫歇着吧,母后这边朕自会照拂,若你再病了,朕可就腾不开手了!”说着还抬手替妻子整理了乱发。 王鹤儿笑吟吟地道:“臣妾自会养好身子,不令皇上担忧。” 带着宫婢红菱返回金泉宫,思虑一阵道:“听说花蕊夫人找到了皇上的指环,去挑几样礼物,本宫要亲自到她府上道谢。” 她事事以丈夫为重,每每考虑的很周全,的确令赵匡胤省了很多心力。 到了花蕊夫人府上,门虚掩着,大白天的竟也找不到人通传。 王鹤儿疑惑不解,带着红菱走进内闱,忽闻得一阵奇怪声响,是男子猥琐的笑意中夹杂着女子的哭泣。 窗子半掩半开,王鹤儿朝里面瞧了一眼,登时大惊失色,不由后退了半步。 居然是晋王在凌辱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鬓发凌乱满脸泪痕,显然是被迫。 王鹤儿犹疑片刻,咬牙悄无声息转身离去,走出秦国公府,回头对着贴红菱厉声道:“今日之事不许说出去,更不准有半个字传到皇上耳朵里,懂吗?”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收藏一个吧(*∩_∩*) 第56章 水殿风来 ◎嘉敏乃朕之所爱◎ 花蕊夫人状告川蜀大军劫掠成都一事, 不过半月就有眉目了,赵匡胤震怒之下将王全斌等人革职流放,又发恤民诏, 免了川蜀两年的租税。 此间事了,千里迢迢前来告御状的那几个川蜀百姓也要返回故乡, 花蕊夫人为他们饯行。 临别时这些蜀国旧人又提到思念故主, 花蕊夫人遂在院中挂了孟昶的画像,摆上酒食果馔焚香祭奠。 不想赵匡胤突然登门拜访,众人惊慌之余来不及收起画像和供桌,一个个吓的面如土色。 连花蕊夫人也心跳如鼓, 用力掐自己才强自镇定下来。 赵匡胤瞧见那供桌非但不以为意,反倒上前恭恭敬敬地上了一炷香,低眉道:“朕听说各位今日要返乡,特来送行。” 说着抬手命人将带来的赏赐之物一一分发,除了一件大氅之外还有百两财帛。 “此去路途遥远, 怕是过不了多久就要入冬了, 望各位多保重, 平安到家。” 他语气平缓, 全无帝王骄矜之气, 就像是一个普通人再和同乡告别。 百姓惊讶之余纷纷下拜叩谢, 言道:“我等草民何德何能竟得皇上如此照拂,实在三生有幸!” 赵匡胤忙将他们扶起, 朗声道:“敢为民请命便是德, 告之御前胜诉便是能,倒是朕举措失当伤了百姓, 也不怪夫人要状告朕了, 朕知罪!” 花蕊夫人诧异地听完, 莞尔笑道:“臣妾当时也不过是孤注一掷在赌皇上之德行,好在虽然惊险却也赌赢了,能有如此容人之量,皇上果然是不同寻常!” 赵匡胤正色道:“朕非生来富贵,年少时也曾风餐露宿无家可归,后来从军征战多年,也不过是希望能早一日结束百年乱局,造一个太平盛世出来。但愿届时四海之内再无兵连祸结,寰宇之中人人安居乐业,天下再无不平之事,无人仗势欺人恃强凌弱,此少年志也,心之所向,百死不悔!” 字字铿锵有力,带着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连这些川蜀旧地的百姓也不由肃然起敬,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匡胤一怔,方才之言全然是有感而发,倒并非故意拉拢人心。不过这些百姓也不是单凭他说几句天下为公的大义言语就如此拜服,乃是从他所行之事中看出其身为君主的贤明之处,这才诚心归附。 君民告别之后,尚未走出门,一个百姓又折返回来拱手道:“皇上方才所言,愿四海之内再无人仗势欺人恃强凌弱,草民是信的。而今我家夫人一介弱女子孤身留在汴京,我等着实有些不大放心,还请皇上怜惜,莫使人欺辱于她!” 赵匡胤点头:“卿之所托,朕记下了!” 百姓复又拜别,依依不舍地离开。 赵匡胤侧目见花蕊夫人眼中似有泪光,奇道:“夫人因何事伤怀?” 花蕊夫人勉强遮掩道:“拜别故人难免心酸,请皇上恕罪!” “朕好像听到了一些不好的流言……”赵匡胤斟酌着道:“听说汴京权贵时有骚扰降国俘虏,夫人是否也受到了波及?” 花蕊夫人蹙眉,不正面答话,而是问道:“妾素观史书,知晓降国俘虏本就是赏给权贵的战利品,此乃旧制,皇上大约不好更改。不过倘若数年之后,那位南唐的小周娘娘也以俘虏之身入京,不知皇上会如何待她?” 明知对方是在试探自己,赵匡胤背过身去缓缓道:“朕出身草莽,少时落拓江湖好打抱不平,总以为凭着自己的双拳能够改变这世道。后来才发觉一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即使登上帝位,也有太多事情不得不权衡取舍,又哪里扫得清天下之不平,只能尽力而为罢了!”说罢又转头看她认真道:“夫人如此聪慧,想必心里有数,嘉敏乃朕之所爱!若她来了汴京,自然不是降俘,而是朕放在心尖的人,朕是绝对不容许她有任何闪失的!” 如此有份量的话落在一个亡国旧妃头上,如何能不教人艳羡?花蕊夫人瞧着他离去的背影泪落如珠。 消停了几日,朝堂风波再起。 南唐李煜受命给南汉皇帝刘鋹去了一封招降书,可刘鋹非但没有半点归降之意,回信的措辞也甚为不恭。李煜惊骇,直接将信呈去了宋廷,惹得赵匡胤震怒。 公元九七零年,赵匡胤派潘美等人征伐南汉,次年二月,刘鋹归降。 为保性命,刘鋹特意做了一个七宝纹饰的马鞍献于宋主。赵匡胤瞧此物很是精巧,遂把宫里的能工巧匠召至御前来鉴赏一番,匠人竟皆拜服。 赵匡胤摇头道:“做皇帝的不思治国理政,将功夫都花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上,朕瞧这刘鋹和那南唐的李煜也没什么区别,玩物丧志,岂是为君之道?” 不过说起来那南唐盖世文华倒也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这两年赵匡胤有意增加科举取士之名额,想要重用文臣士大夫来治国理政。 今年科举刚过,想着又有一批士人可以为己所用,不想上朝之时又听见登闻鼓的声音,且此次击鼓鸣冤的皆是今年参加科考之士人。 兹事体大,赵匡胤将击鼓的士人全部宣上殿,不想他们竟是状告主持贡举的中书舍人李昉徇私,令同乡才能平庸的武济川通过预选,有违科举之公正。 “尔等指控朝廷命官科举徇私,朕也不能听你们一面之词。”赵匡胤面色铁青斟酌片刻下令道:“来人,宣武济川上殿,朕要亲自勘问一番,倘若他有真才实学,自然能够服众!” 不多时士人武济川上殿,此人一路佝偻着背,衣衫穿的松松垮垮,观感极其不佳。 赵匡胤权当其初次面圣难免拘谨,耐着性子道:“大宋开科取士,乃是为国选拔人才,卿既然以才学入选,想必不会教朕失望!朕且考考你,为何历代处决犯人皆是秋后问斩?” 此考题算是相当容易了,别说是文人士大夫,连武将也一清二楚,而这武济川却支支吾吾的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赵匡胤眉头紧锁,基本判定此人多半是个草包,冷冷道:“朕再问你,若有一死囚临刑之时喊冤,可他所犯之罪又证据确凿,而你为监斩官吏,依我大宋律法此刻该当如何?” 武济川不敢不答,吞吐道:“证据确凿……应该……应该……斩杀之……” 话音落朝臣皆变了脸色,李昉抬起袖子擦额头上的冷汗。 赵匡胤沉住气道:“赵丞相,这朝上有这么一位连大宋律法都不熟悉的士人,你不妨教教他!” 丞相赵普领命出列,耐心教导佝偻在地的士人:“所谓’秋后问斩‘乃是汉朝丞相萧何定下的规矩,春夏乃是万物生长的季节,秋冬则凋零,故而秋后行刑乃是顺应天时。第二个问题,若有一死囚临刑之时喊冤,可他所犯之罪又证据确凿,依我大宋律法,官府不得斩杀之,而是需重新审查,再层层上奏,经皇上御笔朱批方可执行。” 事实如何,此刻已然十分清楚。 赵匡胤屏退士人之后问罪李昉,将其贬出京师,并下诏凡今后贡举合格之士人,将由皇帝本人在讲武殿亲点进士,殿试由此成为定制。 赵匡胤本人虽是武将出身,却颇好读书,闲暇时也多侍弄文墨。在他看来,当世才华盖世者,南唐李煜当居榜首,若是不做治国理政的国主,去翰林院做个学士再好不过。 碰巧翰林院呈上了李煜最新所作之词,左右无事遂打开一观,又是一首《菩萨蛮》: “蓬莱院闭天女台,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翠云光,绣衣闻异香。潜来珠锁动,惊觉银屏梦。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 这词如此生动香艳,乍读一遍,写的乃是男子潜入女子寝殿,惊醒她午睡好梦之情景,不用猜这词中如此娇憨可爱之女子定然是嘉敏。 好一个登徒浪子! 赵匡胤登时恼火不已,将纸张挼碎弃置一旁,支着头独自生闷气。 他想见嘉敏而不得,李煜却随时能看到她,越想越生气,干脆闭目养神,不想一时竟也沉入梦境之中。 如那词中的情景,他梦到了趴在寝殿床上午睡的嘉敏,一身轻薄罗衣散着清甜香气,丝发散了满枕,很是婉娈可怜。 拂开珍珠帘帐走进来,那叮叮咚咚的声音惊醒了她。嘉敏睁开眼,笑盈盈地起身,伸出手臂要他来抱自己。 算起来月月复年年的又是许久未见,反正又是在梦中,赵匡胤哪里就只抱一下了事,竟是放她在寝榻上肆意交颈缠绵。 唇齿相接之际,似乎能闻到嘉敏身上的幽香,吸进鼻腔,连头脑也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不自觉咬了一下嘉敏的唇,听见她痛的发出了声息,惊诧之余睁开眼,才发现竟然不是梦——此刻嘉敏正躺在他的怀里,唇上还留有他的齿痕。 见他终于醒了,嘉敏眸中闪着光,娇娇弱弱地唤道:“赵哥哥——” 【作者有话说】 终于又见面袅(*∩_∩*) 第57章 执手相看 ◎在捻酸吃醋◎ 暮雨梧桐风细细, 美人在怀,珠翠摇香。 赵匡胤瞧了她许久,方知自己并非在梦中, 开怀笑道:“嘉敏——嘉敏——你怎么会来了呢?” 嘉敏被他紧抱在怀,眨着眼想了片刻道:“我受陈抟老神仙之托, 他有些话想要我来转告赵哥哥。” 这陈抟老祖历来是替人传信的, 何时竟反过来了?更何况嘉敏是南唐皇后,哪里有这么容易就能出宫,还跑到几千里外的汴京来? 赵匡胤稍一思量,放开她淡淡道:“是李煜派你来的吧!” 此事自然是瞒不过的, 嘉敏低头小声解释:“自南汉归降以后,江南朝堂日益动荡,都说大宋的军队不日便将攻占金陵,国主很是忧心。陈抟老神仙在这时入宫,告诉国主幼时你救护于我之事。还说你宅心仁厚, 若是由我来出使大宋, 求你切勿攻打金陵, 你或许会应允……” 赵匡胤点头道:“确然也只有陈抟老祖能干出此等事, 我想他大概是想送你来见我一面, 出使之事不过是个幌子, 也亏他能想出这一出,不然你我还不知要到何时能相见!” 不想嘉敏却是面露赧色, 吞吐道:“赵哥哥当真要攻打江南么?就算嘉敏求你……也一定要打么?” 赵匡胤怔住, 满脸诧异之色,“你当真……是替李煜来当说客的?” 见她低眉不语, 心间一阵气闷, 起身拂袖道:“如今连你我之间的情义也要被当作筹码, 拿出来谈判么?” 嘉敏急道:“自然不是!”走到他身边来,“我听说那川蜀的花蕊夫人曾经带着蜀地旧民敲登闻鼓为民请命,赵哥哥秉公处理,还他们公道。而今我正是效仿花蕊夫人,带着南唐文士前来汴京陈情,明日便去敲那登闻鼓,求皇上召见。” “你要敲登闻鼓?”赵匡胤眉头紧锁,直截了当制止,“不可!” 嘉敏嗔道:“此话好没道理!为何那花蕊夫人可以,我却不可以?莫不是你瞧她貌美有意偏袒庇护,早已忘了我这个打小与你结下深厚情谊的江南女子?” “这……”赵匡胤不想她竟会想到这一层来,只好耐心解释道:“嘉敏,你有没有想过,去敲那登闻鼓,到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朝臣能见到你的面,我怎可让此等事情发生?” 此番顾虑倒是甚为有理,自小养在深闺的千金娇女本不宜抛头露面,更何况她如此貌美,难免惹人觊觎。 可嘉敏娇蛮性子上了头,岂会理会他的良苦用心,嗔道:“准花蕊夫人做的事情却不许我做,还说不是对她怀有情意?皇上也不必找这等借口,若是厌烦了我,只肖一句话,我这便回江南去,日后再不来求你!”说罢拂袖欲去。 赵匡胤忙拉住她,急道:“江南文士要上朝陈情,我明日召见便是,你不许出面!那花蕊夫人想敲几次登闻鼓都随她,我绝不会阻拦一次。嘉敏,你可不可以不要张口闭口的认为我与她之间怀有情意,那这么多年我对你的痴心又算什么?” 嘉敏情知自己理亏,红着脸道:“她才貌双全,教我很不放心……” “原来你是在捻酸吃醋!”赵匡胤登时开怀大笑,对她倾心这么多年,这可是头一遭见她嫉妒自己身边的女人,当真比打了胜仗还开心。 嘉敏脸更红了,低着头口是心非地否认:“才没有!” 此事自然没有什么好争辩的,赵匡胤抱她在怀斜倚在卧榻上,柔声问道:“你是避开使团偷偷前来的么?” “嗯!陈抟老神仙说他见你不用通传,就带着我来了。”嘉敏眼珠骨碌碌地转,大约是在想怎样回话会更含蓄一些。 南唐出使的国书早就送来了,只是他没想到嘉敏会来。不过朝堂之事非帝王私事,断然也不能徇私,嘉敏只怕是白跑一趟。 赵匡胤鼻尖碰到她的秀发,闻到一股异香,禁不住多吸了几口气,更加心猿意马,脱口而出:“那不如今晚宿在宫里可好?” 此话的含义可多可少,嘉敏花容失色,起身离开他怀里。 无论如何,她此刻尚戴着南唐皇后的头衔,偷偷与赵匡胤相会本就逾矩,怎可…… 赵匡胤见她如此,不免伤怀,只好按捺下心绪温言哄她:“我是怕你一路舟车劳顿,想安置你好好休息。不过若宿在宫里,大约是会被察觉,还是早些送你回驿馆的好,明日或可召你进宫好好叙话。” 毕竟南唐那边连他们的旧情都搬出来用了,他就算提出要和嘉敏叙旧也合情合理。眼下天马上就黑了,纵然心中万般不情愿,也只能先送她回去。 南唐此次派了楚国公李从善前来朝贡,赵匡胤于宫中设宴款待,晋王赵光义并宰相赵普等人陪宴,席间难免一番唇枪舌剑,各自心里都有计较。 “楚国公可是初次来汴京?”赵光义一脸老谋深算的笑意率先来搭话。 李从善拱手施礼:“正是!” “那不知我大宋京都比之金陵如何?”赵光义颇为玩味地道。 眼见已经掉进了对方挖的陷阱里,李从善益发小心应对,笑道:“金陵原也算是一方富饶之地,可与汴京比起来,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此话自然有些言不由衷,赵匡胤把玩着酒杯但笑不语。 赵光义醉醺醺地提着酒壶走到李从善面前,将他的杯子又斟满,一边道:“既然楚国公如此喜欢汴京,本王邀你在此长住如何?” 李从善吓的酒杯也从手里掉落,这分明是要扣留自己的意思,看来宋主果然对江南图谋不轨,好在说话的只是晋王,他不觉转头看向皇帝。 赵匡胤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吩咐道:“替楚国公再拿一个杯子来!” 看来这根本不是晋王的意思,而是皇帝的主意! 赴完宫宴,李从善匆匆跑回驿馆去见嘉敏,“皇嫂,那大宋皇帝想扣留我等使臣,趁他还没有对你下令,现在赶快带着秋芙回去吧,再晚一些怕是连你也走不了了!” 嘉敏茫然不解,她还在等着召见。 秋芙倒是个明白的,皱眉问道:“楚国公此话何意?是大宋的皇帝要扣留人质么?” “不错!若只有我被扣留在汴京也就罢了,可皇嫂是个女子,自然不能同我一起留下,我已命人备好马车,你们现在就走!”李从善一脸煞有介事地催促着。 嘉敏却是一动不动摇头道:“我不走,赵哥哥不会扣留我的!” 李从善不想她竟会如此,疾言厉色道:“那赵匡胤是个男子,你怎可轻信于他?” “此话好没道理,皇弟你不也是个男子么?”嘉敏一时不忿,与他争执起来。 李从善却是一厢情愿地道:“此事已定,你还是快走吧!如若被赵家皇帝给拦了下来,必要时可一死保全名节!”话音落将一把匕首递到她手里。 “既要保全名节,为何你不自己留着用?”赵匡胤怒喝,走过来将嘉敏护在身后,“嘉敏是朕自小千里迢迢护送回金陵的,朕有多宝贝她,岂是你这等凡夫俗子能够明白?你居然敢递凶器给她,若非顾念两国邦交,朕一刀砍了你!” 李从善吓的面如土色,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嘉敏忙抓住赵匡胤的衣袖道:“赵哥哥,楚国公也是一时失言,你不要怪他好不好?” “最好是如此!”赵匡胤瞪了李从善一眼,而后便不再理她,和颜悦色对嘉敏道:“我来带你到汴京到处逛逛,这边的风物与金陵大不相同,也有许多可玩耍之处。你若无事,不如我们现在就去?” 原来这一国之君竟是约自己来逛街的! 嘉敏觉得稀罕,玩心大起,也不理会楚国公的眼神提醒,浅笑着随赵匡胤而去。 十里汴河风光颇不寻常,虽说比不得金陵雅致,其繁华富足简直叹为观止。 从香药铺和酒家绕过去,就是许多饭馆,包子、肉饼羹汤什么的应有尽有。 嘉敏素爱喝羹汤,赵匡胤就买了螃蟹米糁羹,两个人坐在店里慢慢喝,店家还送了樱桃煎和山楂糕。 老板娘笑吟吟地道:“这位相公是熟客,夏天的时候最喜欢我们店里的奈花索粉,每次都多给钱,今日这螃蟹羹就不收钱了,糕点也是赠送,望相公和夫人不要嫌弃。” 嘉敏端起碗喝羹,把一张脸都藏起来了。 赵匡胤倒是大大方方的认下名头,笑道:“那就多谢大嫂了!内子不常出门,不知今日汴河边有何热闹可瞧?” 老板娘拍手笑道:“这不是赶巧嘛!正好今日汴京城选花魁,还不曾结束……” “花……魁……”嘉敏放下碗盯着赵匡胤看,眼神颇有些凶狠。 这下轮到赵匡胤拿起碗挡住脸了,罕见地露出些许惊慌之色。 老板娘笑的直不起腰,一拍嘉敏的肩膀道:“这相公瞧起来英武非凡,原来竟是个怕老婆的。小娘子,其实没事的,男人嘛就去看个热闹,难不成他还真有钱一掷千金去同那花魁过夜?” 她所参照乃是自家那抠门相公,自然做不得准。 嘉敏觑了赵匡胤一眼,怪腔怪调地道:“你瞧这位相公像是个没钱的主么?” 老板娘立时认真打量了赵匡胤一番道:“这相公一瞧就是出身名门家资丰厚,肯定是花得起!”说罢一脸紧张转向嘉敏:“小娘子,你可得把他看紧点儿,说不定他早背着你去喝过好几次花酒了,不然怎会心虚成这般模样……” “噗……”赵匡胤一口米糁羹呛在喉间,连鼻子都是酸的,瞧见嘉敏那凉凉的目光,心下更慌了。 一个花蕊夫人就教他有口说不清,这下好了,他该如何自证清白? 【作者有话说】 被折腾惨了,差点要像男主一样自证清白 第58章 酒入愁肠 ◎还不心疼死◎ 出了羹汤店, 来到汴河上,赵匡胤紧张地解释个不停: “嘉敏,那老板娘只是一时戏言, 你切莫当真!我可并非什么富贵之人,虽然如今身居高位, 可日子过的还不如在民间时自在!” 说着开始历数自己的不易:“自从当了皇帝, 我花钱就一点也不自在。前两年冬天,因为觉得冷,想采购一批熏笼,过了好几天都没有送过来。采办之人回话说内廷采买东西, 需要先报告给尚书省,再层层审批,最后还要经宰相批准,才能拨款采购。这一套程序下来,我都冷了十天半个月了。可是没办法, 皇帝无私产, 我连花一千文都困难, 又如何能一掷千金?” 同样是做一国之君, 李煜生活奢靡, 内廷一直花钱如流水, 何曾因为过熏笼这等小事大费周章?嘉敏听罢自然十分惊讶,眨眨眼问道:“当真如此?” “千真万确!”赵匡胤又道:“非但是熏笼, 治国理政诸事繁忙, 每每熬至深夜,难免有时腹中饥饿。有天晚上我想吃羊肝, 可一想到若是真吃了, 御膳房怕是会经常备着, 以后每天都多杀一只羊,又是一大笔开销,后来只好饿着肚子睡下了。” “不过是一些熏笼和羊而已,能有多大开销?”嘉敏本是心疼他挨饿受冻,说出的话却全然变了味道,眉头紧锁怏怏不乐嗔道:“原来你这么穷啊!” “呃……”赵匡胤方觉自己装可怜过头了,忙道:“虽不富裕,倒也勉强可以养家,无论如何,定不会教你如我这般挨饿受冻!” 嘉敏低眉垂首,眼珠骨碌碌地转,小声问:“为何?” 赵匡胤抚着她的秀发柔声道:“你若是饿着冻着一点,我还不心疼死!” 嘉敏心思转的飞快,又问道:“那如果你的那些尚书省宰相之类的,定是不准我的花销,又当如何?” “这个么……”赵匡胤一本正经道:“那我就提着银枪先挑了尚书省,再杀去宰相府,只说两个字——给钱!看他们谁还敢不准!” 想象着那等场面实在太过滑稽,话音落两个人就相对哈哈大笑。 月亮倒影在汴河中,被舟子摇橹搅碎。 眼见时辰已不早,秋芙上前道:“赵公子,小姐该回去了,驿馆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最好还是不要落人话柄。” 纵然依依不舍,可想着明日大约还有机会相见,也就听了秋芙的劝,把嘉敏送回去。 到了驿馆门口,突然又想起楚国公今日的行径,未免心下有气,打算好好教此人一番道理。 当晚李从善正就寝,突然有两名姿容尚可的青楼女子称是奉了皇命前来侍寝,不待其反抗,已经将他的衣袍全部扒下来。 李从善不敢抗旨不尊,正想着忍辱屈就,两位美人儿却冷笑着丢出一把匕首来替皇帝传话:“皇上说了,楚国公乃是高风亮节之人,倘若受不得如此威逼,或可自尽以保全名节。倘若你真这么做了,我二人必对你很是敬重,绝不会再染指半分!” 李从善颤巍巍地捡起匕首,可哪里有胆量捅到自己身上去? 于是两位美人打着哈欠见他反复想要自杀,又每每在最后关头放弃,看的都睡着了,天亮后人却依旧好好活着,跌跌撞撞跑出去向嘉敏求救。 嘉敏听罢多半也知道赵匡胤是在戏耍他,安慰了几句就带他入宫面圣。 赵匡胤见他瑟瑟发抖跪在自己面前磕头求饶,冷哼一声道:“昨日你教嘉敏自尽以保名节可是张口就来,怎么,你自己的名节反倒就这么不值钱?” 李从善人已吓傻,泣道:“是臣一时糊涂,求皇上饶命!” 赵匡胤白了他一眼厉声道:“你给朕听好了,嘉敏的家在南唐,朕是不得已才将她留在江南,倘若你们敢伤她一根毫发,朕教你们姓李的全家都不得好过!” 此话威慑极强,李从善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大宋皇帝对自己嫂子怕不是简单的幼年救助之情,而是像心肝宝贝一样宠爱无比,若说没有半分男女之情,怕是鬼也不会信。 一边磕头求饶,脊背却越来越凉,自古红颜祸水,嘉敏怕不是要给江南带来灭顶之灾?可笑哥哥还指望她能说动大宋皇帝不要对江南用兵,天知道这对男女暗中都筹划了些什么? 嘉敏又哪里知道他这些心思,反倒趁机求情,希望赵匡胤能放了李从善,让他们一起回去。 可国事家事赵匡胤向来不会混为一谈,微微变了脸色,挥手道:“楚国公若无其它事,就先退下吧!” 李从善如获大赦,匆忙而去。 见他面色凝重,嘉敏禁不住道:“楚国公不过是前来送礼朝贺,你扣留他莫不是想对江南用兵?” “朝堂之事非你所能明白,再则兵发江南是迟早之事,除非……”赵匡胤坐下缓缓道:“除非李煜献国投降,或可免去一场浩劫。”扣留李从善正是做此等考量,明里暗里向李煜施压,“若他肯入朝称臣,仗就不必打了!” “就是不战而降喽!”嘉敏皱眉道:“纵然大宋强势,可赵哥哥你未免也太看轻那些江南文士了!卖国求荣,岂是君子所为?” 赵匡胤淡淡道:“既然你明白这个道理,这仗自然是非打不可了!” 自小在嘉敏心里,赵匡胤就是天神下凡,若他说要攻灭一国,只怕用不了多久,此地就会并入大宋。 虽说二人之间情爱甚笃,可她毕竟是江南人,又哪里愿意看到国破家亡的惨状?过了半晌幽幽问道:“你为何一定要逼李煜入朝称臣,可不可以放过他?” 赵匡胤面色骤然大变,怒而起身:“嘉敏,你总不至于忘记了,那李煜与我有夺妻之恨,你居然要我放过他!朕凭什么放过他?” 嘉敏何曾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甚觉惊吓,低着头缩在一旁坐着扑簌簌地掉眼泪。 赵匡胤呆住,慌忙抱她在怀柔声哄道:“我为此事伤了半辈子的心,总想着早日与你破镜重圆,难免激动了些,不是有意对你这么凶,不哭好不好?” 嘉敏眼泪依旧掉个不停,泣道:“献国投降,到时候江南李氏就全部成了俘虏,我也会变成俘虏的,像花蕊夫人一样,是不是?” 此事赵匡胤无法反驳,就算他有再多考量,嘉敏将以俘虏之身入京的事实怕是难以改变。而俘虏的地位比家奴还不如,换句话说他们几乎可以被随意支配,尤其是女人。 赵匡胤沉吟片刻,凝着她的眼眸道:“自唐末以来蕃将作乱,我中原历经百年浩劫,至今犹未休。而今契丹人势力强大,多骚扰我边境。嘉敏,你想一想,倘若不是我一统南北,而是契丹先侵入大宋,再灭江南,这天下之势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你自小长在司徒府,可听过永嘉之乱?” “永嘉之乱?”嘉敏颇读过一些史书,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西晋时匈奴入侵,五胡乱华之始也,乃是华夏之浩劫,无数汉人被灭了族,自此消失。” 赵匡胤点头:“其实不管江北江南都是我汉人的天下,我们本就该是一家,长时间的分裂只会削弱我们的势力,使外族有机可乘。对江南而言,大宋是敌国;可对契丹而言,我们该是一体!”说着不禁握紧她的手,“倘若我不能让大宋在我手中强盛,一举攻灭契丹,只怕将来会后患无穷遗祸子孙。天下事从来都不是帝王之私事,故而亦不能徇私,就算是可能会伤害到你,我也只好如此。不过你不要害怕,我赵匡胤要护着的人也一定护的住,除非我死……” 听他说如此不祥之语,嘉敏慌忙抬手纤纤玉指压在他嘴上,本是想来求他不要去攻打江南,可居然反被他说服了。 嘉敏尚自迷惑,陈抟老祖却来了,带来一张图,并非军事地图,而是江南各地的经济税收图册。 对着这张图交谈了许久,陈抟老祖问道:“一个活江南抵得上北朝两倍的赋税,皇上,你此时出兵,难道是想重蹈世宗柴荣之覆辙,夺一片焦土回来么?” 赵匡胤来回踱步,沉吟道:“朕自继位以来,所思所想皆是天下人天下事,巴望着有一天能够天下太平,怎会愿见生灵涂炭?自然是’宁取活江南,不夺死淮南‘,晚些出兵,亦无大碍!” 陈抟老祖知其通透,但笑不语。 “不过江南之富足的确超出想象,倘若北朝也能有如此财富,百姓的日子要好过许多。”赵匡胤凝眉思虑,“若只单靠农耕,量也积累不得如此巨额财富,看来这江南另有生财之道!” 陈抟老祖抚髯道:“此事等夺了江南以后,皇上自然会明了。” 翌日在朝上下令暂缓对江南用兵,朝臣多有不解。 嘉敏此番亦算有所获,只不过李从善被扣汴京已成定局,她亦无可奈何。李煜派了户部尚书冯延鲁前来交涉,并催促她早日还家。 赵匡胤亲自送她出汴京,一路秋蝉啼鸣黄叶满地,好不凄婉,当真是相见时难别亦难。 嘉敏望了一眼不远处来迎她的马车,回眸道:“赵哥哥,那花蕊夫人,你若当真喜欢,想要纳为妃妾的话,我也不会在意的。” 赵匡胤凝了她一眼,悠然吟诵道:“蓬莱院闭天女台,画堂昼寝人无语。抛枕……” 嘉敏惊慌失措,又用手指压住他的唇,想到自己乱吃飞醋,教他好一通解释,现在情势逆转,李煜写给她的这香艳词曲却又如何说得清楚? 思虑半晌也未有只言片语,大着胆子用自己娇软的花唇纠缠住他,如啜饮花露的蝴蝶,丝丝缕缕,柔婉缠绵难舍难离。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在古代婚书是特别正式的东西,一旦订下,男女双方就会认定对方是自己的伴侣,所以男主一直认定女主是自己妻子。妻子被人抢走,夺过来即合理又合法,这点是和现在的三观不太相同的(*∩_∩*) 第59章 细雨梦回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今晚骁骑营石守信当值, 忙完已至半夜,回到营帐中就寝,却发现早有一人睡在里面, 脱下的龙袍挂在床头。 石守信也不知他睡着没,并不上前打扰, 而是派人把其余八个兄弟全部从家中叫来, 无人交谈,脱了鞋子就并排躺在那张长铺之上入睡。 他兄弟十人自打结义以来,在军中一直睡同一张长铺,情谊之深厚可见一斑。 而赵匡胤自打当了皇帝以后, 已经很少有机会能与诸兄弟共寝一榻,他今晚既睡在此处,其他人没有一个不来相陪的。 然则他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忘不了嘉敏印在他唇上的吻,一整天魂不守舍, 夜里就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 躺下好好做一场梦。 次日醒来, 也如往常在军营时一样, 与兄弟们一起打水梳洗披衣上朝。 十人都是武将, 浩浩荡荡步入朝堂, 自有一番威慑,可听到的消息却着实令人不悦。 契丹军队骚扰边界, 非但抢夺财物, 连同百姓也尽数掳走。 朝中一时群情激愤,有人主张立时反攻, 连幽云十六州一起收复回来;有人认为应当遣使去契丹, 据理力争要会失去的财物和百姓;自然也有保守派进言契丹兵强马壮, 不易轻起战端,小不忍则乱大谋。 听着大臣吵闹不休,赵匡胤支着头喝道:“行了,朕与那契丹无道理可讲,通知边将,它抢朕多少,朕就抢它多少。抢完去告诉那契丹主,不还我们的人,我们也不还他们的,看他们还想玩儿多久!” 此计着实有些一言难尽,中原数千年也不曾出过去劫掠塞北游牧民族的朝廷,如今可算得上是破题儿头一遭。 眼见众文臣皆是一副我中原王朝怎可丢掉仁义礼智信的呆傻模样,武将们却纷纷掩嘴偷笑。 皇上何等英雄人物,教他吃哑巴亏那简直是做梦!在仁义礼法讲不通的地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王道。 果然契丹主听说宋主居然派人入契丹境内干了和他一样的勾当,震惊之余刚倒入口中的酒全部喷了出来,大骂下属草包,还赏了好几个耳光。可就算他脾气再大,大宋的使臣还在外面等着回话。 彼时的契丹乃是兵农合一,抓走的百姓跨上战马就是悍卒,可不比大宋抓来的那一批是只会种地的农夫。 左右思量不换实在太过吃亏,只得挥挥手换了了事,同时对这个睚眦必报的宋主又多了几分畏惧,毕竟在此之前会跑到游牧部落国内抢人的中原皇帝还不曾出现过! 趁着宋与契丹交涉之际,北汉国主刘继元兴兵来犯,被赵宋打了个丢盔弃甲逃回太原。 小小北汉敢兴兵伐宋,皆因投靠了契丹,每每得其援助,才能支撑到今日。 虽说打跑了走狗,赵匡胤却并不开心,需想方设法灭了它才行。 这日宰相赵普前来觐见,看一眼皇帝手中的地图,便已明白他心中所想,暗暗皱了下眉头。 君臣二人对坐饮茶,赵匡胤的目光一直落在手中的那张地图上。 “这地图画的是幽云十六州?”赵普将茶杯斟满,打算循循诱之。 赵匡胤笑道:“正是!幽云十六州乃契丹养战马之地,如若能收回,我大宋骑兵战力必然可以提升。” 赵普抿了一口茶水,问道:“向皇上献此图者可是曹翰?” “不错!”赵匡胤低头饮茶,“丞相以为曹翰是否能够收复幽云?” 赵普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不慌不忙地斟茶续杯,“契丹对幽云十六州同样看重,臣以为曹翰确有可能收回此地。” 赵匡胤大喜,“丞相与朕英雄所见略同!” 可赵普面上却无半分喜色,问道:“不知皇上可曾想过倘若曹翰收复了此地,又该派何人镇守?” 赵匡胤皱眉:“怕是也只有曹翰了!” 游牧民族机动性强,就算输了数座城池,卷土重来的速度也绝对够令人震惊。 “陛下所言甚是!”赵普见他已想通,干脆点破,“那曹将军年纪可不算轻,倘若有一日驾鹤仙去,皇上打算命何人接替他的位置?若我大宋付出巨大代价,幽云却得而复失,此事是否有诸多不妥?” 赵匡胤无言以对,思虑片刻将地图合上弃置一旁,专心饮茶,却觉得滋味太寡淡,命人换酒上来,“看来下一步依旧是谋取江南之地,不过,朕着实不愿见这天下赤地千里血流成河,还需从长计议!” “自来征战天下,哪有不流血的?”赵普不以为意,“听说江南派了冯延鲁来,想要回楚国公,皇上可有打算?” “人嘛,倒是想放,只是又不想白白的放回去,总要送份大礼才划算!”赵匡胤斟酌着道:“如今江南诸将之中,朕最为忌惮者莫过于林仁肇了,朕命人画了一幅他的画像,想拿给楚国公瞧瞧,说不定他能帮上大忙。” 数日后,南唐的宫殿里,李煜收到了自己弟弟李从善的密信,言南昌尹林仁肇私下已投奔大宋,赵匡胤连赏赐的宅邸都修好了,自己亲眼所见那林仁肇的画像就挂在照壁上;其二,宋主意欲下诏命他前去汴京,如今自己尚不得归,国主来了必然会被扣留,此行万万不可,否则恐有灭国之祸! 李煜大惊,几乎痛哭流涕,“当初皇甫将军告诉朕那林仁肇意图拥兵自重,做那’洪州王‘,朕将信将疑。如今看来他果然怀有贰心,竟然暗中投靠宋主,出卖我南唐,当真可恨!” 皇甫继勋与林仁肇素来不睦,立时进言道:“林仁肇原为闵国将领,能投靠我南唐,就能投靠赵宋,倘若真被他釜底抽薪,将洪州拱手送给赵宋,则金陵危矣,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洪州乃南唐陪都,倘若失之,等于大祸临头。 李煜无奈,抓烂密信,狠下心肠道:“赐林仁肇鸩酒一壶,改派朱令赟将军镇守洪州。自今日起,南唐举国备战,以防赵宋来犯!” 不过区区半月,就已接到林仁肇被毒杀的消息,赵匡胤拔掉了插在洪州的战旗。 石守信等人前来进言,欲趁机发兵取江南,却未被应允,而且一推就是两年多,朝中难免多有议论。 就连几个兄弟也不明白一向英明神武的大哥为何在此事上一直犹豫不决,难道当真是因为顾忌嘉敏?可家国大事岂能与私事混为一谈? 烦闷之余来到王审琦家中饮酒,席间难免又是一通议论。 石守信叹息道:“若真如此的话,大哥未免也太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刚说完赵匡胤就施施然走进来,笑道:“什么时候兄弟间这么生分,喝酒都不叫我了?” 众人纷纷起身让出位置来,赵匡胤朗声道:“我可听见刚才有人说我这做大哥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是不是该自罚三杯啊!” 石守信一脸羞赧,“大哥说该,自然是该的!”言罢不带半分犹豫,自罚三杯以谢罪。 兄弟们嘻嘻哈哈笑过了事,赵匡胤又举杯与他们同饮,“朕知兄弟们对延缓攻伐江南一事颇有微词,若单纯只是军事征战,大宋的确十拿九稳。然则江南地广,人口稠密,若强行取之,将会死伤多少军民百姓,怕是无可计数。我等皆起于草莽之间,从最低阶士卒到如今身居高位,当知寻常百姓之困厄,战火于他们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朕欲取江南之地,更要保江南之百姓,若朝中有人能够不枉杀一人而取之,朕必然即可命他出兵,倾全国之力而夺之,未知诸位可有举荐者?” 众兄弟默不作声,片刻石守信又自斟了一杯恭敬道:“皇上乃仁德之主,授天命而治世,我等武将只会打仗,所虑者短矣,倒是教皇上笑话了!” 赵匡胤拍拍他的肩膀道:“都是自家兄弟,不说这等客套话。自打受禅登基以来,朕也不知自己所做是对是错,每每焦虑不安,只有和兄弟们在一处时,才能放心下来,感觉有所依仗。这么多年不是朕在照拂兄弟们,而是兄弟们一直在照拂着朕,这杯酒该是朕敬兄弟们!” 其余人亦举起杯盏,王审琦朗声道:“大哥登基当日,兄弟们就曾说过日后唯君马首是瞻,不管大哥做什么,兄弟们都会站在你背后。皇上支撑着大宋江山,兄弟们支撑着皇上!” 觥筹交错间,众人的少年豪气一时便涌了上来,痛快饮酒,高声谈笑,洒脱自在,无拘无束。 外面下起潇潇暮雨,屋中灯火通明,谁也不知这酒宴何时会歇。 千里外的金陵城,柔仪殿中,李煜步入寝殿,见依旧是漆黑一片,顿觉心下烦闷,叹息道:“这都许多日子了,把宫灯点着,想来也没什么可怕的。”话音落,宫里的灯烛一下子算都亮了。 帐中的女子惊坐而起,看着一步步靠近的国主瑟瑟发抖,两手不自觉抓紧寝被,额头上沁出一层冷汗,连眼泪也掉了出来。 第60章 小楼吹彻 ◎毁你们之间的情意◎ 帘帐掀开, 灯光尽数透了进来。 帐中人突然面朝里呕吐不止,李煜连唤了几声,她却越吐越厉害, 不得已又命人将宫灯全部熄灭。 问她哪里不适,她却捂着嘴直摇头, 一个字也不肯说。 这时有宫人来报说楚国公自大宋归来, 念及手足之情,李煜前去相见,临走时不忘吩咐传太医来柔仪殿中。 待他走后,劫后余生的嘉敏主仆二人抱在一起哭起来, 谁也不知道这样浑水摸鱼的日子还能过多久。 重光殿中夤夜入宫觐见的李从善瞧起来已不似一年前那般风姿绰然,瘦骨伶仃的,连眼窝也深了不少。 李煜瞧着心痛不已,解下自己的衣袍给他披上,哽咽道:“七弟, 你受苦了!” 李从善摇头道:“为国尽忠算不得苦, 不过臣弟在汴京打探到一些消息, 很是紧要, 这才急着来面圣, 怕是扰了国主的清梦!” “哪里的话!”李煜引他入座, “倒是说说看,是什么要紧的事?” 李从善再拜道:“吴越王钱俶已归附赵宋, 宋主意欲命他率兵自东路攻打我江南, 听说他已准备数万兵自杭州北上策应,此其一也!” 此事李煜倒是早有耳闻, 也做了防范, “吴越军尚且不足为惧, 未知宋将中派了何人?” “宋主意属曹彬和潘美,当年曹彬率军自水路进攻川蜀,有指挥水师打胜仗的经验,而潘美灭了我们的邻国南汉,二人皆属悍将,我江南朝廷之中能与此二人匹敌者怕是寥寥可数。”李从善话语甚是委婉,事实上根本找不出能抵挡此二人者。 李煜凝眉思忖:“如今朝中堪用之大将,大约只有皇甫继勋和朱令赟两位将军了,需下诏命他们早日做好备战准备才是。” 李从善点头,缓缓道:“除此之外宋主还给了第二条路,就是要国主你北上入朝称臣,或可免此一战。” 烛火昏黄看不清李煜的脸色,不过必然很不好看。 “不过臣弟以为此举不妥!那赵匡胤怕是想效仿古之秦昭襄王,将国主视作楚怀王,一旦国主被扣留汴京,他必定会百般威胁你献国投降,到时候便可兵不血刃占据此地,国主万不可中计!”李从善熟读史书,此番论述倒是合情合理。 李煜点头,拍拍弟弟手臂,泣道:“当初父皇选我当太子,本就是看重我性格荏弱,一旦继任大统,必定侍宋甚恭,好规避灭国之祸。我也一直按照父皇所教授,小心谨慎,可还是免不了要被强宋入侵。而今六哥身边几乎已无人可用,幸好还有七弟自始至终都陪伴左右。乱世君臣无恩义,唯有兄弟尚可推心置腹,能有你这样的兄弟,怕是上天对六哥最后的一丝眷顾了。” 李从善亦是涕泗横流,握住他的手道:“虽说大宋强势,可我江南将士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六哥无需太过忧虑,或许我江南倾尽全国之力能抵御强敌入侵也未可知!” 或许是弟弟的话着实宽慰了李煜,他心头的负担一下子轻了不少,面上竟露出些许笑意。 事实上他心里明白,自己也不过是用笑脸来宽慰弟弟罢了。 笑过后却突然不见了弟弟的影子,李煜伸手去抓,只抓了个空。 是了,从善尚被扣押在汴京,而自己手里握着的只是他的书信,方才那些都不过是幻象! 乍然转醒的李煜不觉悲从中来,支着头失声痛哭,却还哪里有空想柔仪殿嘉敏的事? 江南的梅雨季节来了,宫中照旧准备了水瓮来收集雨水以做烹茶用。 这天李煜正在段贵妃宫中饮茶,却听说宋主下令在荆湖之地建造战船用来备战,只是淡淡道:“此事不值得大惊小怪,我江南据长江天险,大可坚壁以老宋师,严防死守即可!” 话虽如此说,可自那日起他却日夜辗转难眠,人也日渐消瘦,到了九月份更是卧床不起。 偏此时宋主派人前来要求李煜入朝称臣,激动之下病情愈重,自然入不得京,却也知道自己这一举动必然惹恼宋主,说不定就会以此为由兵发江南,难免愁绪更深,食不下咽,寝不能寐,连新制的曲词也十分哀恸。 宫人听了多悲不自胜掩面啼哭,连嘉敏看了也很是难过。 如其所料,当他称病拒不入朝的消息传到汴京,赵匡胤立时发兵十余万分三路前来攻打江南。 而南唐军队先是在采石矶战败,此后传来的战报无一例外全是败绩。 李煜病的益发严重,后妃们也知是肝气郁结所致,商量着想办法哄他开心,一起编了个新曲来给他解闷。 他虽非治世之明君,可温柔多情,对后妃宠爱居多,自然也不会拂了她们的一番心意,遂整顿衣冠坐在偏殿听曲。 嘉敏抚琴,段贵妃吹玉笛,黄保仪弹琵琶,窅娘献舞。 那曲词很是明艳活泼,嘉敏还罕见地一展歌喉,一声声圆转清丽如娇莺呖呖啼鸣,再加上窅娘柔艳夺目的舞姿,李煜登觉豁然开朗,命宫人送上美酒。 大家表演完就聚在一起喝酒说笑,还摇起了色子,玩嘉敏最擅长的叶子戏。 可也只是玩闹了一个多时辰,就有宫人来报宋军攻鄂州夺江阴,江南又失去了大片城池。 李煜听罢只是笑笑,继续喝酒玩闹,直到半夜也不停歇。 此时他已大醉,举着酒盏又哭又笑:“我南唐自开国以来已有四十余载,而今强宋欺我,恐有灭国之祸。我为亡国之君尚且不打紧,恐会连累尔等,被当做俘虏押解北上,一个个皆成了乱世之中的薄命红颜,教我如何忍心?早知如此,你们当初嫁于寻常人家,或许尚不至于有今日之祸!” 众人听罢自然悲伤不已,窅娘擦去泪水勉强笑道:“妾原本出身贫贱,不过是江边的采莲女而已,幸得国主垂爱,才有机会入宫侍奉,十几年来锦衣玉食,夫君又百般体贴,从未有过半分苛责。此生能陪在夫君身边,是窅娘的福气,就算将来有大难,也只愿能日日伴君左右,百死不悔!” 她字字出于真心,连黄保仪也不自觉感动,泣道:“妾入宫侍奉时君王年纪尚轻,总是将我当做年长的姐姐,有趣事或者受了委屈总是要到我宫里唠叨半晌,时间久了妾竟然变的和君王一样唠叨。” 听得如此诙谐的说辞,一屋子人尽破涕为笑。 黄保仪接着道:“妾生性愚钝,唯在书法上有些许造诣,可就算这微不足道的本领,君王也看在眼里,把自己所有的碑帖书法交由妾来保管,还时常邀妾评鉴书画,教妾担了个才女贤妃之名。这些年在宫中一直深受先太后之赏识,帮着打理后宫,享尽尊荣。妾想着君王不管到到哪儿,总得有个管家婆,大约是不会舍下我的!” 若说这些嫔妃之中得恩宠最少的就是黄保仪,可她从未因此而心生怨怼,而是尽心尽力操持着一切,这些年南唐后宫能如此井然有序,她功不可没。 即便是这样经常被忽视的妃子,也不曾想过大难临头各自飞,教李煜如何能不动请?握着她的手说不出话。 这时身侧的段贵妃将手放在他肩上柔声道:“妾当初乃是倾慕君王之才华,后以采女之身入宫,每每侍奉御前,读书研磨,君王若制新词,妾必取来琵琶作曲弹唱。君喜妾之聪慧,一直宠爱有加,而妾待君一心一意。倘若南唐败亡,妾愿效仿西楚霸王之虞姬以死殉主!” 李煜摇着头将她抱住,哀恸道:“你教我如何舍得?” 哭了一阵看着坐在一旁幽幽垂泪的嘉敏道:“嘉敏,你我初识之时,你尚是个明媚活泼的闺中女子,云鬓花颜巧笑嫣然,见过一次后就神魂颠倒。后来娥皇故去,我纳你入宫,是想好好待你的,可却因着对娥皇的愧疚,教你受了诸多委屈,我真的好生后悔……” 其实他最宠爱的就是嘉敏,只是两个人之间总像是隔着什么,不管他如何修补,裂痕却始终在那里。 却只有嘉敏自己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周娥皇,而是那个即将覆灭江南的宋主赵匡胤。 以前她总想着自己的赵哥哥会来江南接走她,可如果是以国破家亡为代价,似乎非她所能承受。 看着痛苦不堪的李煜和这些后宫姐妹,嘉敏泪落如雨,心头一热抓着李煜的手安慰道:“大家或许不用这般悲观,宋主赵匡胤与我有幼年救护之情,我明日写信去求他撤兵,说不定会有转机!” 李煜喃喃道:“你上次去汴京相求,的确使得他三年不曾对江南用兵,这次或许还可凑效!” 嘉敏点头,心里却没底,不过总归要一试。 大家哭哭闹闹的,到了此刻才有些许放松,李煜枕在嘉敏腿上睡去了,余人也环绕在左右各种入梦。 嘉敏斟酌了一晚上措辞,天亮后就研磨书写寄去汴京。 回信不过十余日,赵匡胤虽对二人之间的情意甚为在意,却依旧坚持帝王无私事,故而不可徇私,夺下江南势在必行。 嘉敏面对满脸殷切期望的李煜,却只能说出’他拒绝了‘这四个字。 宋军已经准备架浮桥渡江,江南的冬天即将来临,偏偏今年又遭逢旱灾颗粒无收。 李煜亲自带人去金陵街头为无家可归之人分发冬衣,后宫妃嫔也前来帮忙。 腊八那天,宫妃们亲自熬煮果粥送给守城将士和百姓果腹。 摇摇欲坠的江南王朝此刻竟有一股万众一心之气势,大家忙了一天回来也不觉得疲累,约好明日再做其它食物馈赠军民。 嘉敏于孤灯下独坐,金陵的一草一木她都那般熟悉,还有那么多的人和她一样害怕即将到来的亡国之祸,愁思半夜,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去汴京。 秋芙看过惊慌摇头劝道:“小姐不可!你想救金陵赵公子自然一清二楚,可你以生死诀别相威胁,乃是在毁你们之间的情意,你教他如何受的住?” 嘉敏泣道:“若还有别的办法可保金陵,我怎会如此?于情于理,此举都不妥当,可我还能拿什么当筹码来保自己的家国,渺如微尘的我,又能有什么筹码?” 秋芙无奈,只得任由她如此。 当赵匡胤在密室里读完这封信,桌案上的东西七零八落扫落在地。 石守信听到动静慌忙冲进来,却见他坐在那里全身颤抖,支着头满脸泪痕地道:“嘉敏送了封诀别书信给我,说倘若金陵城破,就和李煜一起自尽殉国。这十多年来我征战天下,没有一天不想着能早日拿下江南好与她团聚,而今只差咫尺之功,她却告诉我要自尽殉国,那我这些年为她所做的一切究竟算什么……我算什么……”《 》 60-70 第61章 四十年来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次年二月, 宋军围城。 因赵匡胤再三嘱托要将伤害降到最低,故而曹彬对金陵围而不攻。 而嘉敏也终于接到了回信,却只有寥寥数语:我自多情, 何以迫我? 那冷彻骨髓的悲伤失望令嘉敏心如刀绞,此举终究是伤了他的心!可女儿家亦有家国之思, 既然家国之情和私情无法并存, 那便舍一取一。 屋中炭火正炽,她自箱笼中取出这些年珍藏的信笺,一封封投入火中看着它们烧成灰烬。 秋芙发现时她连最后一封信也烧了,神情空洞的连眼泪也流不出来, 心疼地抱住她哭道:“小姐,你为何总是做傻事,伤了赵公子,还要伤你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 嘉敏茫然地转头看她,幽幽道:“赵哥哥护了我半辈子, 也为我伤心了半辈子, 可到头来伤他最深的那个人却是我。我想我该不留痕迹的死去, 这样他就不会再睹物思人, 接着伤心下去了!” 秋芙皱眉劝导:“情在心中, 有没有物都一样, 就算你毁去了一切痕迹,剜的走他的心吗?难道说你烧了所有的东西, 就不再想他了吗?你敢说自己不想了吗?” “想他?”嘉敏呆呆地道:“我如此待他, 还有什么资格再想他?这么多年我除了眼泪,什么都给不了他, 最后的书信还是以死威胁。是我毁了这一切, 我配不上他的爱意, 亦还不起他的深情,只能亲手结束它,想来这也是我对他最大的仁慈了!” 此时远在汴京的赵匡胤表面上并未被私情所困,依旧勤于政事。抛开金陵的战况不提,春闱结束之后照例举行殿试。 只是此次有两名入仕考生文采同样出众,要点谁为状元颇有些犯难。 赵匡胤思虑片刻,对殿上的二人道:“不如这样,你二人在此打一架,谁赢了新科状元就是谁!” 讲武殿上众人目瞪口呆,自来朝廷开科取士,除了武举,考的都是文采,从没听说过争文状元还要打架的,可圣谕如此,只得照办。 虽说二人身形差不多,可那名叫王嗣宗的进士身手很是矫健,向对手拱手行礼之后,竟挥拳如风,瞬间打掉了对方的幞头。 赵匡胤大喜,拍手叫好,问道:“瞧你的身手可曾习过武?” 王嗣宗再拜回道:“臣自幼听家父讲过皇上的故事,耳濡目染,对皇上所创之长拳甚为喜爱,家父就请了武师教授拳法,还学了盘龙棍法和枪法,不过学艺不精,比不上读书好。” 当世武功赵匡胤所创的拳法及枪法威力甚巨,连寻常孩童也会学上几招,王嗣宗倒不是有意讨好他,只是实话实说。 赵匡胤继续问道:“可读过兵书?” 王嗣宗点头道:“臣自幼立志为社稷出力,为万民造福。《孙子兵法》有云:’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而亦颇有涉猎!” 赵匡胤很是开怀,当下点其为新科状元。 此事在朝堂上掀起不小风浪,连宰相也来过问,自来状元这等文人最高荣誉却靠武力来赢得,岂非贻笑大方? 赵匡胤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笑道:“自唐末以来,天下乱离皆因武将割据称雄之故,朕为稳定朝纲,自然要抑制武力。然则过分抑武并不可取,想那南唐三代崇文抑武,结果如何卿也看到了,大战在即朝中却无可用之将,我大宋若想长治久安,岂能效仿之?治国理政确实需要文臣出力,但如果朕能选出文武双全之辈,何乐而不为?” 赵普不能答,暗中助他平息了朝中的议论,此后举荐之人才也多是文治武功德才兼备,甚得圣心。 转眼至八月,酷暑炎热,军中疫病流行,赵匡胤难免有些焦灼,甚至犹豫着要不要退兵,李煜则趁机派出使臣北上求和。 来人乃是吏部尚书徐铉,此人博学多才,惯是个能说会道的,且将文人士大夫那一套掉书袋的本领学了个十足十,甫一上殿就口若悬河,从尧舜禹汤讲到孔孟老庄,长篇大论连大气也不待喘几口,总结下来就是:“自古圣主以仁治天下,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陛下肆意用兵有违圣主之道,还请三思而后行!” 赵匡胤起初端坐在龙椅上,后来支起下巴耐着性子听,眉头越皱越紧。 听来使这般引经据典的上奏,大宋的文臣当然不甘示弱,翰林学士陶谷上前道:“阁下张口闭口皆言圣王之治,必然知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的道理。所谓’宇中有四大,天大,地大,道大,人亦大‘,我主承上天之命,所行乃是受天道指引。攻灭南唐上合天道下顺民情,正是仁义之举,言何不祥?” 徐铉冷哼一声驳斥道:“好一个上合天道下顺民情!难道我南唐的百姓不想着安居乐业一个个自取灭亡不成?你顺的是何方民情?” 陶谷倒也不是无的放矢,正色道:“南唐国主骄奢淫逸,横征暴敛,近年来更是听说连杨柳结絮、鹅生双子都要征税,百姓苦不堪言,皆慕我宋主之高义,体恤民力,有归降之意,我大宋自然是顺江南之民情了。” “此话怕是一厢情愿吧……”徐铉舌战群儒,气势愈盛,又是一番长篇大论。 赵匡胤支着头闭目养神,直到听见他再次向自己陈情:“我江南国主无罪,陛下师出无名!” “哦?”赵匡胤眼皮也不抬一下,本仰慕他江南士大夫之名,而今却觉此人甚是聒噪,废话实在太多,难免有些不耐烦。 徐铉朗声道:“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 赵匡胤乍然睁开眼,轻飘飘地反问道:“如子事父?既然都这般孝顺了,那父子哪有分家的?” 此言一出,徐铉登时红了老脸,全然没有了方才舌灿莲花的气势,对方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直教他半晌找不出可以辩驳的话来。 宋廷的大臣更是个个强忍着也无法止住笑声,任凭文人的一张嘴再厉害,那高坐在皇位上之人可不是吃素的,每每出其不意,败在他手下之人千而八百,江南名流又如何?依旧碰了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只不过此时前线的宋军也遭遇了难题,南昌尹朱令赟率十万水师救援金陵。 宋将王明见南唐大军出动,立时上报朝廷,眼见敌我实力悬殊,要打败唐军,怕需加造至少三百艘战船。 赵匡胤淡淡道:“等这三百艘战船造好,朱令赟早救了金陵,不如用疑兵之计,虚张声势,引唐军入彀,或可攻灭之!” 得了皇上锦囊授计,宋军立时趁夜张木为杆,战鼓四起,声势之浩大,好像有十万之众。 朱令赟大惊失色,立时用火攻想要烧毁宋军战船,不多时天却偏偏刮起了西风。 当年赤壁之战,诸葛亮向天借东风火烧曹军,而今的南唐朱令赟却在逆风之地被自己放的火烧了个全军覆没。 眼见南唐大势已去,被围的金陵变成了一座孤城,再不可能有援军前来勤王。 徐铉含泪拜别君王,再度北上汴京哀求宋主罢兵,可任凭他磕破额头,赵匡胤依旧无动于衷,淡淡道:“江南大势已去,你此时要朕罢兵未免有些痴人说梦!” 眼见宋主如此决绝,徐铉起身怒瞪着赵匡胤涕泗横流地嘶吼:“你……你师出无名……不仁不义……恃强凌弱……天理难容……” 见他还要接着骂下去,赵匡胤大怒,拔剑指着他怒喝道:“无需多言!江南并无罪过,可天下一家,分久必合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徐铉惊骇,想来果真已无力回天,禁不住老泪纵横闭目待死,同行者周惟简吓的跪地求饶。 赵匡胤冷静片刻还剑入鞘,看着徐铉道:“朕初等大位时,曾在大殿之上立下誓约:一则要保全前朝皇族柴氏子孙;二则不杀士大夫;三则不加农田之赋。朕敬重你为国尽忠视死如归,不会取你性命。且回去金陵告诉李煜,念在他多年来一直侍宋甚恭,如若献国投降,免其献俘之礼(牵羊礼),李氏一门之性命不论男女老幼皆由朕保着,若有人敢加害,朕定斩不饶!” 徐铉收了眼泪再拜而出,宋主的这番话他倒是信的过,毕竟赵匡胤连前朝皇帝遗孤都未曾加害,定然更加不会动李煜。 然而他自然不会知道宋主这番话的其它深意:嘉敏在那封的诀别书信提到倘若李煜自杀殉国,自己会跟随而去,那是不是李煜不死,她就也可以活着? 十一月金陵城破,因着皇上之命,主帅曹彬曾在攻城之前立下誓约:“破城之日,不可妄杀一人!” 故而宋军虽浩浩荡荡入了城,躲在家中的百姓却悉数幸免于难。 而李煜在经过痛苦的挣扎和大臣的劝阻之后,决定献国投降,带着家人与大臣北上汴京向宋主臣服。 赵匡胤守在汴京城外等消息,当听到李煜及其家人无一人有损伤,小周娘娘也安然无恙时,一直崩紧的心弦终于松懈下来,顿觉天旋地转,身躯颇有些摇晃,被站在背后的兄弟一把扶稳。 回宫后,他数着日子希望能早些见到嘉敏,可太医来报皇后病情突然加重,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匆忙来到金泉宫,王鹤儿果然面如枯槁,喝下去的药带着血一起吐出来。 赵匡胤扶着她皱眉问道:“明明前几日还不是这般模样,究竟为何突然恶化?” 王鹤儿躺在他怀里虚弱笑道:“皇上盼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周妹妹从江南盼来,臣妾鸠占鹊巢多年,也该到了让位的时候了!” “你说的什么话?”赵匡胤心下一阵难过,多年夫妻纵然没有炙热爱意,可哪里就舍得她这般香消玉殒?想了半晌咬牙道:“鹤儿,若此事是你的心结,那朕与你定一个誓约,就算嘉敏来了,只要你活着一天,朕便不与她亲近,不做对不起你的事,可好?” 王鹤儿惊诧不已,却听丈夫追问道:“你一直都不想输给她的,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宇中有四大,天大,地大,道大,人亦大。”皆出自《道德经》。 “李煜事陛下,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此为史书记载。 友友们求收藏一个,谢谢了(*∩_∩*) 第62章 三千里地 ◎对周娘娘无礼者杀无赦◎ 受降前数月, 南唐的宫殿堆满了木柴,自焚殉国的念头缠绕在李煜和后妃身上。 嘉敏整日恹恹无力,自从互寄了诀别书信以后, 赵匡胤再无消息给她,想来亦是心灰意冷。 等来等去, 金陵城破, 想来大限已至,嘉敏命秋芙帮自己取下钗环首饰,一身素服来到李煜面前,其他人也纷纷都到了。 李煜满脸泪痕牵着众人的手泣道:“终究是要你们陪我一起共赴黄泉!” 火已在宫苑中点燃, 众人神色哀戚,难免会觉着害怕。 不过尚未举步赴死,徐玹带着仲愚来了,孩子不过十多岁,跪地哭求父亲上降书以自保, 否则自己也不愿意独活, 要随着一起去。 李煜原非铁石心肠之辈, 又怎舍得这么小的孩子惨死于烈火之中, 规劝道:“尔尚年幼, 为国赴死不该落到你头上, 为父已将你托付给可靠之人,以后你就离开宫廷隐姓埋名安安稳稳度过一生。为父无能, 已是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徐玹叹息道:“国主, 如今天下大势已在赵宋,实非你之过!再则那宋主倒是颇有几分仁德之心, 不若归降吧, 臣愿伴君左右, 做俘虏就一起做。人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扛一扛就过去了!” 这老臣从来都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如今这般规劝他,亦算是用另一种方式为主尽忠了。 大火依旧在庭前焚烧,李煜看着自己年幼的孩子,又转头看向宫妃嫔妾,这些容颜如花的女子都陪伴了他多年,拉着她们一起寻死,想来也太过自私,思虑半晌闭目道:“我答应,上降书!” 宋将曹彬接了降书之后大喜过望,却也不忘约束兵将入宫后不得枉杀一人之铁律。 可自从宋军涌入宫中,迅速反客为主,到处掳掠财宝和宫女,甚至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奸。淫,充耳尽是凄厉惨吼。 李煜等人犹如惊弓之鸟,抱在一起不敢出寝宫一步,幸好后来宋军统帅出面约束部下,情势才有所好转。 自来征战,女人和财宝皆属战利品,除了宋军的喧闹声,南唐旧人都像死一般沉寂,而李煜更是犯了惊悸之症。 以往他都是以茯苓霜解此症,可寝宫里的用完了。窅娘对他爱意很深,就冒险前去医药局取药,身边跟着对国主忠心耿耿的太监李光。 可两人刚出寝殿不久就被人拦下了,宋兵问她们想要做什么,窅娘想着是国主生病,他们好歹会有所顾及,便请求前去取药。 然则宋兵觊觎她的美貌,问她是不是李煜妃妾,叫什么名字。 窅娘虽然害怕,却也只能据实以答。 不想宋兵哈哈大笑道:“就是那个会跳舞的?听说李煜还为你造了个莲花台,你要去取药也不难,也跳段舞给哥几个看看,跳的好就放你去!” 窅娘心知这些人不过是拿她取乐,可为了能够拿到茯苓霜,只得忍辱在莲花台上跳她最熟悉的《采莲舞》。 宋兵哪里见过这般倾城舞姿,简直一眼勾魂,全都看呆了。 窅娘舞过一段,款款下拜道:“几位大哥,可容我前去取药么?” 可宋兵这时更加不想放过她,遂挥手道:“你接着跳,让这太监去!” 眼见李光想要上前求情,窅娘唯恐节外生枝,紧张地摇了摇头,叮嘱道:“你快去快回!” 李光无奈,只得撇下窅娘,自行前去医药局。身后传来宋兵不堪入耳的调笑,而窅娘又被迫登上莲台含泪起舞,他咬牙匆匆跑去取药,又匆匆跑回来。 窅娘已经不跳舞了,宋兵将她从莲花台上拉下来,强行灌酒给她喝,还撕扯她的衣裳。 李光慌忙上前跪地求饶:“几位大哥行行好,窅娘自小孤苦伶仃的给人为奴为婢,你们都是英雄好汉,放过她这个弱女子,连菩萨也会感念你们的恩德的!” 宋兵哪里会理会他,继续抓着窅娘作乐,李光不得已上前想要推开他们,反倒被一脚踹翻在地。 李煜看了这情形,想要出来搭救,被周夫人拦下,皱眉道:“如今我等皆是俘虏,国主去了怕也无济于事,还是我去吧!我一个老太婆,谅他们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嘉敏放心不下,想要跟来,被秋芙抱住。 周夫人从怀中拿出一些珠宝首饰,过来莲花台这边,给那几个宋兵分发求情。 宋兵拿了她的财物,却依旧不肯放人,狞笑道:“这小娘们儿已经逗过了,不如再逗逗这老婆子!你趴在地上学狗叫,转上几圈儿,哥几个就答应放了你们!”说完哈哈大笑。 周夫人迟疑,宋兵却一脚将她踹翻,吼道:“叫啊——” 嘉敏甩开众人跑出来大喊:“娘——娘——” 宋兵眼都看直了,指着她道:“这里还有个更美的……” 周夫人大骇,慌忙起身把女儿抱在怀里大声道:“我女儿与大宋皇上情意深厚,你们若敢伤了她,皇上不会放过你们的!” 几名宋兵登时会过意来,小声嘀咕道:“上面确实交代过,那李煜之妻周氏不可有丝毫损伤,走吧走吧,反正也闹够了,别惹麻烦……” 这些话听在周夫人耳朵里,想着赵匡胤果然对嘉敏不曾忘情,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此后众人益发小心了,除了李煜的寝宫之外也不去别的地方,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北上的日子来了,一行人上车之前发现少了仲愚。 李煜忽然想到儿子这几天一直说临行前想去和母亲告别,大概是去了瑶光殿。 而嘉敏大约知道宋兵不会为难她,就前去寻找,秋芙不放心,跟着一起去了。 两人虽找到了仲愚,可在回来的路上却遭遇了两名喝醉的宋兵。 其中一个笑吟吟地指着嘉敏道:“我认得你,你是李煜的那个老婆,以前是他小姨子。这长的可真水灵,难怪李煜脸都不要了,定要纳你入宫!” 另一人把他的手臂打下去,提醒道:“你放尊重些,皇上说了,不得对小周娘娘无礼,还不快点让开!” 那宋兵讪讪地挥手:“走吧走吧!” 三人赶快低下头匆匆跑开,秋芙与那好色的宋兵擦肩而过,宋兵的眼眸在面上一扫,突然抱住她的腰狞笑道:“娘娘碰不得,丫鬟也碰不得么?” “小姐……小姐救我……”秋芙惊恐地大声哭喊,厮打那拖着她往寝殿里走的宋兵,可却像鸡蛋碰在石头上一样,怎么挣扎都是徒劳。 “秋芙……秋芙……”嘉敏上前想要去救她,刚跑了几步却踉跄摔倒在地。 仲愚冲过去厮打,也被踢翻。 见宋兵扯开秋芙的衣裳要凌辱她,嘉敏惊恐万分,手撑着地想要站起来,却突然摸到了一把丢弃在地上的刀,一时间她竟也不曾多想,举起刀冲上去捅了那宋兵,不想正中要害。 狂暴的宋兵哪里会想到这娇弱的女子居然会持刀行凶,回头望了她一眼,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另一个宋兵见兄弟被杀了,一时怒火中烧,也不管嘉敏是皇上下令要保的人,居然骂骂咧咧拔刀砍向她的脖子。 危机之际忽有一黑衣刀客出现,自背后劈了那士兵。 顷刻间就死了两个人,一小队宋兵上前将他们包围,那黑衣刀客却不慌不忙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举起来道:“本将接的是皇上密令,敢对周娘娘无礼者,杀无赦!” 宋军见了令牌纷纷放下武器跪倒在地,黑衣客扶着魂不守舍的嘉敏回到南唐众人身边。 李煜见嘉敏素衣之上血迹斑斑,还在他面前昏了过去,慌忙将她抱上马车,喂水给她喝。 秋芙遂将方才发生之事尽数说出来,若非那黑衣客从天而降及时解救,只怕她们三个都要命丧黄泉了。 李煜听罢想着那宋主如此顾念与嘉敏的旧情,倒也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可嘉敏一直是娇养的闺阁女子,就算幼时随赵匡胤漂泊江湖,也一直被悉心照料着,哪里见过杀人的血腥场面?如今自己竟成了行凶之人,一时大受刺激,躲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车马上路,很快驶出金陵,初春时节杨柳尚未冒出新枝,到处枯黄一片,千里江南也不见半点生气。 嘉敏一直昏昏沉沉的,也不知一共走了几天,醒来时见众人纷纷在帐篷里掩面哭泣,茫然问道:“娘,怎么了?” 周夫人失魂落魄了半晌才缓缓道:“方才宋兵派人送来口信,说那两个人不能白白死了,定要我们给出交代!” “什么交代?”嘉敏心底顿时冒出一股寒意,有赵匡胤的密令在,这些宋兵根本不敢动她,还要如何交代? 段贵妃满脸泪痕抬首道:“他们说大宋皇帝的命令是凡国主家有名有分之人皆不可加害,却没说不能加害没有名分之人,两条命他们给我们打个对折,用一条来换就行!” “他们要谁的命?”嘉敏的心砰砰直跳,不过片刻已想出了答案,“一起被押上囚车的李家人,唯一没有名分的人是——” 第63章 如梦如梦 ◎让我看看你◎ 苎萝溪上采莲女, 一曲清歌惊醒了睡卧溪头垂钓的富贵公子,公子凝视着她,不过片刻竟吟出一首即兴所作的新词。 两人一见倾心, 可这采莲女却是卖身酒楼的歌妓,幸得公子怜惜以千金为其赎身, 采莲女这才知道他竟是江南的太子。 皇家规矩大, 怎能接纳一个酒楼歌妓?就算太子排除万难将她接进宫,也只能做一个无名无份的嫔妾。 可对采莲女而言,有没有名分并不重要,能与夫君在一起已心满意足, 那时候的她从未想过没有名分有一天竟会成了她的夺命符! 宋兵自皇帝的诏令中找出了漏洞,没名没分就算不得李家人,于是他们在黄昏时刚扎完营帐就来抓走了采莲女。 李煜冲出来想要救她,可一介文弱书生如何对付得了征战多年的士兵? 宋兵如看戏一般瞧着这对苦命鸳鸯被重重阻隔,无论如何也走不到一起去, 堂堂江南国主连发冠都被人打落了, 皆仰头哈哈大笑。 窅娘哭求道:“各位大哥, 就算是死囚行刑前也有一碗断头饭可以吃, 求你们容我与夫君道声别, 妾身感激不尽!” 她本是个我见犹怜的美人, 又这般泪盈盈的苦苦哀求,宋兵有些架不住, 挥挥手道:“快点!”遂命人放了他们。 二人扑过来抱住对方痛哭不止, 窅娘含泪带笑道:“妾身福薄,大约是不能陪夫君到汴京去了, 记得夫君总喜欢在花树下吹笛, 看妾跳舞。夫君可否再吹最后一曲, 让妾为你跳最后一支舞?” 李煜涕泣如雨点头答允,许是词人总有太多情愁,他的碧玉短笛总是随身携带,是少年时已养成的习惯,只没想到有一天会用它与深爱的女子诀别。 窅娘的衣袂如雪片般飘飞,曼舞莲歌,轻若柳絮,柔似落花,想来天仙下凡也不过如此。 李煜吹着曲子再三回环,不敢停也不愿意停,这样就算窅娘会跳累,可至少他们还能多望着彼此一会儿。 宋兵虽大多都是莽夫,可也知道一首曲子不该有这么长,看破了二人的小把戏就无情地打断。 窅娘被带头之人抓过来搂在怀里,一张满是厚茧的手重重摸在她脸上狰狞笑道:“这般天仙模样的美人,咱们本就没想着一刀杀了了事,今晚谁有兴致谁就来玩儿个够,都不必省着力气!”说完哈哈大笑把窅娘拖进了帐中。 李煜厉声嘶吼,几个宋兵却架着他不令他靠近。 他听见窅娘惨叫了几声,后来却不出声了。 那深爱着他的女子恐他听见后会痛苦难过,咬破了嘴唇强行忍着。 一个个宋兵走进去又走出来,整整一个晚上都不曾停歇,甚至有人去了好几次。 他们轮流来抓住李煜,还将帐中发生的事不断在他耳边重复,问他想不想进去看,如果想进去就不拦着了。 李煜全身瘫软跪倒在地,身边只有那个被打的遍体鳞伤的太监李光。 主仆二人哀哭一个晚上,终于等到天亮,没有宋兵再靠近帐篷,因为里面的女子已经断气了。 李煜挣扎着走过去,隔着帘帐看到窅娘柔白的躯体上布满伤痕,失声大喊:“拿衣裳来!去拿衣裳来!” 李光立时明白过来,跌跌撞撞朝着关俘虏的帐篷跑去,刚进去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嘉敏颤声问道:“窅娘呢……窅娘呢……” 李光大哭不止,断断续续把话说清楚:“那些宋兵……凌辱了窅娘一夜……她死了……赤身裸体躺在肮脏的帐篷里……国主……国主命我回来拿衣服……” 帐中的女子瞬间全都哭起来,段贵妃用手捂住嘴不停地摇头,没有人愿意相信昨天还好好陪在身边的姐妹,一夜之间竟会惨死。 嘉敏站起身朝外面走,周夫人大惊道:“嘉敏,外面都是豺狼,你不能出去呀!” 嘉敏木然落着泪,吩咐道:“秋芙,找件干净的衣服来,我要去给窅娘收尸!” 秋芙慌忙把衣服拿出来,周夫人还想阻拦,却听女儿道:“那些宋兵不敢把我怎么样的,毕竟他们还怕着那大宋的皇帝!” 周围的宋兵却依旧在拿昨晚之事取乐,甚至还谈起了是哪几个人结对一起进去的。 李煜从泥地里捡起一根枯枝大叫着冲过去打人,宋兵一个个闪开,他谁也打不着,却不肯停歇,周围一阵哄笑。 有宋兵道:“你好歹也是个国主,有那么多貌美如花的老婆,这死的不过是一个歌妓而已,有什么好发疯的?” “一个歌妓?”李煜红着眼眶冷笑道:“窅娘不过是家境贫苦才卖身酒楼当歌妓,她五岁就开始学跳舞,想着能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好为父亲治病。一个弱女子受尽世间苦难,我本以为自己是那个解救她出火坑的大丈夫,最后却眼睁睁看着她惨死在你们这群畜生手中!你们……你们家中难道没有妻女和姐妹吗?天道轮回,你们今日犯下如此罪孽,它朝必定报应在家人身上,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凶徒作恶多端,却最怕听别人诅咒,骂骂咧咧上前道:“老子先教你堂堂江南国主趴在地上当条灰头土脸的狗,看看是谁先不得好死!” 话音落一脚踢在李煜膝盖上,李煜吃痛,登时要倒下,却突然被人抱住腰身勉强站住。 来的是嘉敏,宋兵看她满眼是泪恶狠狠瞪着他们,那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教人禁不住颤栗,加上都知道她的身份,当下无人敢造次,挥挥手一溜烟作鸟兽散。 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帐篷,嘉敏一抬眼惊见窅娘的惨状,遍身伤痕触目惊心,连做女子的最后一丝尊严也失去了。 她眼前一黑,差点昏死过去,可眼下必须先把窅娘带回去才行。 李煜解下自己的衣袍把窅娘裹起来抱出去,走了没几步禁不住仰头大叫,一声声接连不断,凄厉到连周围的鸟雀也惊飞了。 听到声音的南唐宫人纷纷大哭不止,段贵妃起身便要出去,被黄保仪拦下,“你出去了,万一宋兵把你也抓了怎么办?” 段贵妃嘶吼道:“窅娘她是我的姐妹呀!她死的那么惨,难道我能不管不顾么?” 黄保仪无言以对,泪珠也一下掉下来,抓住她的缓缓道:“好,我陪你去!” 帐中的女子全都站起来,握紧了手,要去把自己的好姐妹接回来。 这般走出去,不出意外被守卫的宋军阻拦,可她们铁了心握着手向前走,守卫拔出刀也不能止。 这时黑衣客从天而降冷冷道:“我来替你们开路!” 守卫知道他手上有皇上给的令牌,对视几眼默默让开。 一行人跑去李煜身边,见他眼角竟流出了血泪。 黄保仪顾不得伤心道:“李公公,麻烦你打些水,我们给窅娘洗澡,让她干干净净的走!” 众人回了帐篷,开始为窅娘梳洗,眼见她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块是好的,都哭的抽搐。 黄保仪勉强出声道:“大家小心一些,别弄疼她了!” 清水冲洗着已毫无生气的躯体,洗了好多遍,才为她穿好干净的衣裳。 李煜木然坐在帐外,似乎已经当自己死了。 黑衣客寻来三把铁锹递给他道:“军队很快就要拔营,不想她被弃尸荒野的话,快去找个地方挖坑把她埋了,我去找副棺材。” 李煜这才提起精神,慌忙随李光一起去挖坟。 从未干过这等粗活的富贵公子虽然卖力却挖的乱七八糟,黑衣客把棺材放在地上叹息道:“我看见那边有很多花,窅娘应该很喜欢花,你去采一些,给她立一座花冢吧!” 李煜遂去采来许多鲜花,回去帐篷把窅娘抱出来放进棺材里,又将自己的碧玉短笛放在窅娘身边,嘉敏也取下自己的香囊,段贵妃拿出出阁时的金钗,秋芙赠了自己编的朱红腕绳…… 下葬后坟茔上撒了许多鲜花,李煜用金错刀书为她刻下墓碑,此书法是他独创,世间没有第二个人会写,将来若想为她迁坟,大约还可以找得到。 宋军在不远处催促,纵然心摧神伤终究无可奈何。 将行时,李煜看向黑衣客问道:“这位侠士,你既然手握皇令,为何之前不出来救一救窅娘?” 黑衣客站住脚冷冷道:“皇令只命我保护周娘娘安然无恙,其他人与我无关,不管是谁出事我都不会救,尤其是你李煜!”不待对方反应过来,指着那群宋兵道:“你道征战沙场的士兵都是些什么人,若非为了金银财宝和女人,谁会如此卖命?自古以来哪一场战争的结果不是无数妇人被欺凌?江南国灭,难道你身为国主没有责任么?你继位不过数年,江南赋税增加了十倍不止,有多少百姓把女儿卖进了妓院你数过没有?怎么,你李煜的女人是女人,寻常百姓家的女儿就是草芥么?你以为自己奢侈享乐所作下的恶,会比这些士兵少么?”言罢冷哼一声飘然而去。 乍听此言,李煜如遭雷击,身躯恍了几恍,由李光搀扶着才勉强站稳。 国主不是他想当的,南唐宫廷的奢华生活自他幼时便如此,却未曾想过一切全都错了。 身居高位者奢侈享乐便是罪过,而今沦落到这般地步可真是报应,只是可怜了无辜的窅娘! 马车驶离营地,花冢渐渐看不见了,那柔艳如花的女子也自随风远去,却无数次出现在故人的梦里。 自那以后李煜夜间常惊悸,不停地喊窅娘的名字。 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他在吹笛,窅娘依旧在为他起舞,曲子很长,因为他知道曲终人将散。 可那曲子还是乍然间吹到了结尾,窅娘莲步轻移,柔柔地扑入他怀中,仰起头,眸中尽是似水柔情。 李煜抬手摸着她那娇艳的脸庞道:“窅娘,你把我带走好不好?” 窅娘却坚定地摇头:“你的身边还有周娘娘、段贵妃、黄保仪和秋芙她们,我若带走了你,她们还能依靠谁?有一个窅娘已经够了,夫君,你定要好好活着,莫再让跟在你身边的人受屈!” 天光渐白,太阳光刺进眼睛里,李煜眉心紧蹙缓缓醒来。 这场梦他的确做了很久,睁开眼已然身在汴京。 颠簸数千里来到此处,连嘉敏也木然到不再为即将到来的重逢抱有任何希冀,随着李煜步入那九重宫阙,低眉垂首跪拜朝见。 赵匡胤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甚至忘记了言语,还是曹彬大声道:“臣曹彬携南唐败军降将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接连喊了几次,赵匡胤才回过神来,道:“平身!” 一行人全部站起来,嘉敏却依旧没有抬头。 赵匡胤心知国破家亡对任何人而言都是深重的痛苦,也不知此刻的她对自己究竟是旧情未了还是惊惧怨恨。 他想与她对视,好好看看她的脸,一遍遍在心底大声呐喊:“嘉敏,抬起头,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第64章 落花烟重 ◎你偏要谁不可◎ 经年别离, 而今终于不再分隔天涯,可却江山已改物是人非,一句女子亦有家国之思, 已将他放在了敌对的位置上,更何况还有好友的惨死。 赵匡胤等了良久也不见她抬头, 心也变凉了, 撑起帝王威仪缓缓道:“尔等虽为俘虏,然则我大宋朝廷对待归降之人素来待遇优厚,朕今日便授李煜右千牛卫上将军之职,其妻周氏加封郑国夫人。府邸业已建好, 日后尔等便安心在汴京居住,朕不会亏待你们的!” 李煜带着嘉敏木然叩拜谢恩,辞了帝阙准备回府,嘉敏却终于不支在朝堂上摔倒。 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扶起,嘉敏乍然抬头,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带着讶异与震惊, 还有一丝莫名笑意和令人毛骨悚然的关怀, “夫人小心!” 嘉敏慌忙把手臂收回来, 恍若惊弓之鸟一般颤声道:“多谢!” 扶起嘉敏之人乃是晋王赵光义, 有了花蕊夫人的前车之鉴,赵匡胤不免忧虑, 下令道:“曹将军, 人是你带回来的,那就送佛送到西, 烦劳卿再亲自将他们送去府邸安置!” 新府邸和其他被灭国的王公宅院都在一处, 式样好像是按照江南周府的格局建造, 如此用心自惹得嘉敏暗自垂泪。 而周夫人亦是睹物伤怀,到处瞧了瞧,想起周宗在世时很喜欢兰花,就唤来仆婢一起去花市买一盆回来。 意料之外嘉敏这边刚安置下来就接到了邻居已故的前蜀主孟昶之妃妾花蕊夫人徐慧的邀约,请柬措辞甚为雅致,言明了彼此作为被俘后妃的凄凉处境,盼着以后能守望相助,在这繁华却阴冷的汴京城寻得一处安稳的立足之地。 买花回返的周夫人却早在巷口街市听说了些花蕊夫人和晋王赵光义之间不太好的传闻,加上之前窅娘之死,就是晋王手下士兵所为,便想要阻止女儿。 嘉敏思忖道:“坊间传闻未必是真,昔日我在江南时就已听说旧蜀国的花蕊夫人乃是个才貌双全的女子,如今同为天涯畸零客,与她相交说不定日后真能守望相助。” 次日,嘉敏备下江南的翡翠芙蓉糕和荷花酥作为礼物上门拜见,花蕊夫人迎她进门。 两个同样姿容艳丽却性情柔弱的女子几乎一见如故,同来赴宴的还有四位其它被灭了故国的帝女后妃。 六人在提前安排好的位置上坐下,花蕊夫人一一替嘉敏介绍了众姐妹,便请饮酒。 嘉敏不擅饮酒,三杯过后便欲推辞。 却听那南平的高氏公主佩瑶轻笑道:“郑国夫人,你可知道我们这些灭了国的公主妃妾在汴京是什么角色么?全都是给那些皇亲国戚拿来消遣玩乐的物件儿罢了,这饮酒的本事你是非学不可,不然到时候被哪位王爷召进府里,还不知道怎么个狼狈相?” “佩瑶——”花蕊夫人喝止她,蹙眉道:“这些事情还是慢慢和嘉敏妹妹说吧!” 嘉敏茫然不知所措,又想起了前来汴京路上窅娘的遭遇,登觉一阵揪心的疼。 花蕊夫人见状柔声安抚道:“嘉敏妹妹,佩瑶的话确属实情,不过只要不是被那晋王赵光义召进府中,其他人还好应付些。” “赵光义?”嘉敏更觉头疼,这个名字她可是如雷贯耳。 花蕊夫人点头道:“晋王此人淫邪好色心胸狭窄,说句不怕你瞧不起的话,我们这些姐妹无一逃过他的毒手,之所以急着邀你前来,其实就是要你提防他。若出了意外,你那夫君南唐的前国主怕是无力相护……” 她其实知道赵匡胤对嘉敏的情意,据实以告也是想引她去向皇上求救,可还未曾说出口,听得一阵“律律”的勒马声,接着大门被撞开,连同看门的奴仆也被来人一脚踹翻在地。 “晋王——” 一众姐妹皆是花容失色,花蕊夫人犹甚,连杯盏也打翻了,若说遭晋王荼毒最深者,非她莫属。 嘉敏诧异地看着来人,认出正是昨日在朝堂上扶了她一把的那名官员。 虽说是同胞兄弟,可他的模样却半点也不似赵匡胤,长脸薄唇,虽然俊美,却总有几分狠厉相。又或许是因为喝醉了,整个人看起来暴戾异常。 “小美人儿们今日都聚在这里呢!”赵光义醉笑着上前,指着花蕊夫人骂道:“昨晚本王召你到府上伺候,你却推三阻四不肯前来,怎么着?嫌弃本王粗鲁,比不上你那软骨头的死鬼国公丈夫么?”说着又在院中大叫:“孟昶,孟昶给我滚出来,本王要跟你比一比,看看你比本王厉害到哪里去了,惹得夫人不肯前去陪我,偏要在家中陪你?” 孟昶已死,他却还在这里耍酒疯,丝毫没有对逝者的尊重。 花蕊夫人脸色惨白全身发抖,嘉敏瞧着她模样极其可怜,不禁握住她的手。 偏偏此时赵光义又瞧见了她,登时两眼放光,嘿嘿笑道:“小美人儿,我正要去李煜府上找你呢,可真巧,你跑到这里来伺候再好不过了!” 嘉敏心下怕极了,却秀眉紧蹙大着胆子道:“当今皇上与妾乃是故交,请晋王殿下自重,莫再以言语相挑衅!” 赵光义怔了片刻,却是仰头哈哈大笑:“你个小娘们儿居然抬出皇上来压我!皇上日理万机,只怕早把你忘到九霄云外了,还指望他能记你一辈子么?还不乖乖的到本王怀里来,叫本王好好疼疼你!”说着一步步上前,“快过来呀!” 花蕊夫人见他逼近,突然起身将嘉敏护在身后,大声道:“郑国夫人是妾身请上门的客人,晋王想要人陪侍,挑我即可,莫要伤了郑国夫人!” “你这娘们儿气性大,本王喜欢的紧!”赵光义眼神益发淫邪无礼,指着嘉敏道:“可本王今日偏要她不可!” 坐在地上的嘉敏瑟瑟发抖,不自觉将手里的瓷盏捏碎,鲜血立时滴到衣裙上。 此时一个威严无比的声音突然传进来,“你偏要谁不可?” 众人抬眼,见是身穿龙袍的赵匡胤快步走进来,一巴掌将晋王扇翻在地,厉声喝骂:“混账东西,谁准你跑到别人家里来撒野!” 赵光义这才回过神,跪地求饶:“皇……皇上……臣弟喝醉了酒才失了分寸,请皇上恕罪……” 赵匡胤忍住怒气冷冷道:“再不滚,朕剐了你!” 赵光义哪里还敢废话,当下带着奴仆灰溜溜地走了。 昨日在殿上赵匡胤见嘉敏始终不肯抬头看他,辗转反侧了一晚,决定今日前来探望,也幸好是来了…… 满堂的旧妃与公主立时叩拜皇帝,花蕊夫人瞧见一滴滴的血迹从嘉敏手掌滴落下来,颤声道:“郑国夫人,你的手……” 赵匡胤疾步上前把半跪在地把嘉敏抱住,柔声劝慰:“嘉敏,快松手!” 嘉敏却在他怀中昏厥过去,松开了手中的瓷片,可割痕颇深,血流不止。 赵匡胤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手掌眉头紧锁,吩咐道:“快拿金疮药来!” 花蕊夫人立时去房中取来,见皇帝亲自用清水把嘉敏的伤口洗干净,再敷上药包扎好,一众美人相互交换了眼神,似乎都有所感。 尤其花蕊夫人更觉心惊,以赵匡胤对嘉敏之怜爱,倘若她真的在此地遭了晋王轻薄,只怕整个秦国公府都要大祸临头了。 瞧着嘉敏呼吸平稳,赵匡胤的手在她脸颊轻轻一碰触,才缓缓问众人道:“朕今日前来看望嘉敏,听周夫人说被秦国公夫人请到府上来了,遂前来一观,没想到碰见这场景。敢问夫人,晋王缘何会来府上滋事?” 花蕊夫人思虑片刻笑道:“回皇上的话,我等皆是旧国俘虏,而晋王殿下乃是皇亲国戚,肯纡尊降贵到府上来,不算是滋事,我等不胜荣幸!” 这女子越是怨气深重却越是云淡风轻,赵匡胤叹息道:“夫人的话朕听的出来,朕确实未曾料到晋王会有胆量如此胡作非为!” 嘉敏幽幽转醒,捂着头坐起来唤道:“赵哥哥……”却又突然改口:“皇……皇上……” 赵匡胤心下一酸,柔声道:“莫不是头风症又发作了?要不随我进宫,我让太医好好给你瞧瞧。” 嘉敏直摇头,如今的她与赵匡胤之间的隔阂也不知道有多深,反正已无法再像之前那般亲厚,拒绝他好像成了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花蕊夫人大着胆子提醒:“郑国夫人,晋王今日瞧见了你,怕是日后不会善罢甘休,你不如随皇上进宫,以免将来遭他毒手。” 提到赵光义,嘉敏不禁又瑟瑟发抖,赵匡胤抱她在怀软语安慰:“有赵哥哥在,没有人敢伤害你,你不想进宫也没关系,晋王那边,他敢靠近你一步,朕教他身首异处!” 此刻他尚有些顾念与王鹤儿之间的誓约,眼见发妻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若是与嘉敏太过亲近,怕会刺激到她,想着还是派太医前来更妥当些。 他把嘉敏抱回家,又提及派太医前来诊治的事,周夫人自然点头应允,李煜虽然神色怪异,倒也不曾反对。 待起驾回宫,周夫人突然追出来将他拦下,跪求说有要事想要借一步说话。 赵匡胤皱眉,虽然对她颇为嫌恶,可如今时过境迁,眼前之人已经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妪,倒也不想再如何为难她,遂下了车辇,两人一起到了僻静处。 周夫人不说话,直接跪倒在地,递上一封文书。 街角无人,风自来花自落。 赵匡胤接过那文书打开一看,登时鲜血冲上脑门冷冷道:“周夫人,你此举何意?” 第65章 青冢游丝 ◎不容任何人伤她◎ 当年嘉敏出嫁, 周夫人逼他烧了婚书,不想周家的那一份竟还留着。 周夫人老泪纵横,磕着头道:“回皇上的话, 这是老爷临终时交给我的,他说若非罪妇当年一念之差, 嘉敏也不会沦落至此, 还说皇上乃重情重义之辈,必然会庇护嘉敏。当年他站在扬州城头求你将嘉敏留下实属无奈之举,而今罪妇将婚书归还,以后嘉敏归属何处便掌握在皇上手中了!” 赵匡胤心下激动不已, 有了这张婚书,嘉敏就可被视作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大可凭此婚书直接娶了她,遂颤声问道:“嘉敏可知道此事?” 周夫人摇头泣道:“不知!罪妇以为这个时候让嘉敏离开李煜,她必定不从。非是夫妻之情的缘故, 而是当初她乃清清白白的金陵贵女, 不会觉得身份鄙陋配不上皇上;可如今她非但是个降俘, 还非清白之身, 大约会有些自惭形秽。我想此刻让她知道这些, 定然十分煎熬, 慢慢寻个机会再告诉她,或可令她少受些刺激。当然, 若皇上对嘉敏的情意已变, 罪妇也不敢有任何奢求,将婚书赐还, 罪妇烧了就是!” 赵匡胤哪里肯还回去, 冷冷道:“给出去的东西还想着收回么?当年你对嘉敏和朕的所作所为, 朕可以既往不咎。不过时至今日,朕的心绪确然已有所变化。皇后王氏与朕乃是结发夫妻,可如今她缠绵病榻许久不见好转,这个时候提嘉敏之事,朕当真没这份心思。” 周夫人登觉五雷轰顶,颤抖着啼哭:“是嘉敏福薄,无缘得皇上青睐。罪妇冒犯,请皇上恕罪!” “你起来吧!”赵匡胤叹息:“不管怎样,多谢你把此物交还给朕,与嘉敏的夫妻之名朕是认的,不管此生还有没有机会共结连理,也断然不容任何人伤到她!” 得此承诺,周夫人也放心了大半,有皇上保着,起码女儿不会像那花蕊夫人一样遭人欺凌,大概还是有安生日子可过的。 一朝分离,半生飘零,好不容易等到重逢,却总是有其它的因由层层阻隔,赵匡胤甚觉无奈,回宫之后小心翼翼把婚书收起来,又赶去金泉宫看望王鹤儿。 病重的王氏一如往日那般温顺贤德,虽说这些年夫君心中一直另有所爱,可对自己素来敬重,连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即使做了皇帝,后宫也不曾纳过妃妾,终日只是忙着政务,而今那南唐的女子来了,夫君的心大约又有了悸动。 “皇上今日去看过周妹妹了?”王皇后将夫君喂的汤药喝完,温柔地问:“她可还好?” 赵匡胤点头,“幸亏得你提醒,朕去的及时,她今日被光义撞见了,当真有些凶险!”话音落察觉到自己神色太过紧张,大约会令她心中介怀,忙解释道:“光义在宫外做了些不大体面的事,朕想罚他,母后却一直拦着,当真是恼人!” 这些事情王鹤儿怕是比他清楚的多,干脆顺着他的话讲下去:“那些个夫人公主,国破家亡被掳来汴京,也不表示她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要任人宰割。更何况周妹妹是皇上所爱之人,留她在宫外怕是不能放心,不如接进宫里来?” 赵匡胤轻抬眼眸,他比谁都想这么做,可还是克制住了,柔声道:“你身子不好,就不要想这么多,好好休息!” 王皇后摇头道:“臣妾并不是在吃醋,只是自知大限将至,想着皇上日后身边无人再嘘寒问暖,不免忧心。既然周妹妹重新回到你身边,不妨纳她为妃,也好圆了皇上的梦,也安了臣妾的心。” 赵匡胤沉声道:“你再这般咒自己,朕可要生气了!” 王鹤儿慌忙赔笑道:“皇上是个重情义的人,臣妾此生着实有幸,能得了这样一位夫君!”既然此举行不通,又重新斟酌道:“不过臣妾想见一见周妹妹,不知皇上是否应允?” “这……”赵匡胤犹豫不决。 这等要求自然有些尴尬,不过想到自己爱了嘉敏一辈子,也辜负了皇后半生,若她真的想见一见情敌,倒也不好不令她如愿,遂点了点头。 王鹤儿毕竟是个聪慧的女子,待身子略好些,就以后宫之主的身份邀齐了前朝之旧妃贵女,嘉敏只是其中之一,是以并不打眼。 两个当了半生情敌的女子初次见面,皆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 王鹤儿心道:“以前只是想着皇上深爱之女子必然倾国倾城闭月羞花,亲眼看到了才觉得这般容貌又哪里是能形容出来的,比画里还美许多倍,又是这般娇娇弱弱的模样,难怪能教皇上魂牵梦绕这多年!” 嘉敏亦暗暗道:“赵哥哥的妻子是个很温柔娴丽的美人儿呢,这些年她一定待他很好!” 王鹤儿柔雅地抬手赐酒,“诸位夫人自故国前来,本宫身子不好一直未曾召见,今日想略尽地主之谊,请各位来赏花饮酒。因皇上生性节俭,本宫自然是夫唱妇随,宴席粗陋了些,还望各位不要嫌弃!” 宴席上确实没什么珍馐,都是些家常菜,花蕊夫人举杯道:“皇后娘娘能够体恤夫君,为夫君分忧,如此雍容贤德,正是后宫之典范!” 众人也跟着她向皇后敬酒,王鹤儿一双妙目凝着她,幽幽道:“本宫缠绵病榻已久,后宫诸事难免力不从心,偏偏女官人数又不足,不知夫人是否愿意入宫做个尚仪女官,好为本宫解忧?” 花蕊夫人怔住,若是进了宫,那晋王赵光义的手就伸不了这么长了,正是个脱离苦海的好机会。不过似她这般艳名在外的前朝旧妃入宫当差,难免会被人认为是成了皇帝的妃妾。 见她呆了半晌没有回应,高佩瑶慌忙扯了她的衣袖小声道:“徐姐姐,快答应下来呀!” 又想到赵匡胤对自己并无异样情愫,倒是不必自作多情,花蕊夫人遂点头答允。 王鹤儿又看向嘉敏,做出相同的提议,不想嘉敏竟以母亲年事已高为由一口回绝。 本以为凭着她与皇上十多年未断的爱意,定然早就盼着这一刻,可嘉敏神色哀戚,似乎对此事根本毫无期望,甚至刻意回避,难免教人心下生疑。 而此时在御书房,赵匡胤终于有空召见一直在金陵替他守卫嘉敏的暗卫,也就是那位黑衣客。 拜见过之后,赵匡胤笑道:“这些年你潜在金陵皇宫为朕办事,实在劳苦功高,朕该好好赏你才是!” 黑衣客却笑道:“请皇上恕草民直言,草民潜伏在金陵皇宫并非只是在为皇上办事,而是要完成自小立下的誓约。” “哦?”赵匡胤疑惑不解,看着眼前二十几岁的少年男子,恍惚竟觉得他的眉眼有些许熟悉,问道:“你是何人?家住何方?” 黑衣客朗声回答:“草民名叫何磊,家住滁州琅琊山下一个时常被土匪侵扰的小村落,那土匪很是凶悍,村民都唤她作’胭脂虎‘!” 赵匡胤登时全想起来了,爽朗笑道:“是你,你是小石头,小时候嘉敏分你糕点吃的那个!” 小石头笑道:“正是草民!那天皇上孤身一人去杀土匪,把嘉敏……小周娘娘交给草民保护,草民幸不辱命!后来你们走的匆忙,连句道别的话也没有。可草民眼见皇上是那般英勇,那般坚定不移地保护着当时还是个小女孩的小周娘娘,心头突然涌上来一股热血,想要学着皇上的样子保护那个分糕点给我的小女孩,要一辈子都在她身边保护她!” 这般情辞恳切,至于他后来遭遇了什么,又如何到了嘉敏身边已经毫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恪守自己的使命,好好的保护了嘉敏这么多年。 赵匡胤甚觉开怀,“你我也是故人,想必嘉敏知道了你的身份也会很开心的,你这一路上没有告诉过她么?” 却见小石头黯然低眉,缓缓道:“这一路上小周娘娘遭遇了变故,很是伤怀,故而草民还不曾告诉她。” “什么变故?”赵匡胤皱眉问,他只是觉得嘉敏脸上罩着一层解不开的阴郁,本以为是国破家亡的悲伤,难道说还有其它事? 小石头据实以告,从嘉敏为救秋芙失手杀了晋王赵光义麾下的一名百夫长,而自己为救嘉敏杀了另一个开始,讲到那些人为了报复,抓住皇令之漏洞残害窅娘致死,而嘉敏和李煜等人又是如何满含悲伤埋葬那个可怜的女子结束。 赵匡胤听罢不由得全身颤抖,扶着额头喃喃道:“难怪……嘉敏自来了汴京甚至都不愿意看朕一眼,朕究竟是怎么让这等事发生的?这叫嘉敏如何受得住……” 自责许久,失魂落魄朝金泉宫走去,想着能不能见嘉敏一面。 正好宴席已散,众人各自归家,只有嘉敏落在了后面。 乍然间在木桥上重逢,嘉敏心下一慌脚没踩稳向后跌去,赵匡胤闪身上前揽住她的腰身,她的双臂猝不及防柔柔地绕在他脖颈上,悲戚的眼眸含泪凝着他。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落雁沉鱼 ◎不是我的赵哥哥◎ 南唐的宫人来了, 带着凤箫笙鼓,还有其它丝竹乐器,看见二人如此亲昵地抱在一起, 不禁面面相觑。 却是王鹤儿借口仰慕南唐舞乐之盛,又知嘉敏素来擅舞, 便想请她为自己舞上一曲, 又悄悄派人去唤赵匡胤,可巧他自己来了。 故而嘉敏到了此刻才知道自己怕不是跳给皇后看的,而是跳给赵匡胤看。 王鹤儿见乐工带来的乐器虽多,却唯独没有琴, 遂道:“臣妾记得皇上有一张古雅的凤鸣琴,今日或可拿出来合上一曲?” 那凤鸣琴是当初赵匡胤去金陵提亲时周宗赠礼,这些年每每睹物思人,时常拿出来弹奏,如今他对嘉敏满怀愧意, 又哪里有心思合这一曲?遂借口经年未碰过丝竹, 恐太生疏而婉拒请求, 若皇后想要听琴, 可命宫中琴师前来。 眼见二人好像都刻意躲着对方, 王鹤儿未免诧异, 笑道:“倒是不必,或许周妹妹这一曲用不到琴, 听说是新制的曲子!” 的确是新制的曲子, 而且是李煜为窅娘所作,因窅娘生前弹不好琴, 故而弃之不用。 嘉敏舞的极美, 且舞且歌, 可那曲词却是彻骨的幽寒,歌尽那个离别的黄昏,不舍得停歇的笛曲,凋萎于尘土中的女子,一座道旁孤独的荒冢和那游丝般的芳魂,还有生人滴不尽的相思血泪。 舞乐多为悦人心性所作,可这些悲伤的江南女子却合奏出了一首这般悲凉凄婉的曲词,听的人不自觉想要落泪。 乍一抬头,乐人们早就无声堕泪,连赵匡胤眼中竟也闪着泪光。 舞罢嘉敏闭上眼,想要把悲伤暂时藏起来。 王鹤儿招手引她坐下来,不禁问道:“这曲子好生伤怀,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故事。” “是一位故友的故事!”嘉敏沉着回应,她原就是故意在皇后面前舞这一曲,好来泄愤。 王鹤儿道:“词中有落雁沉鱼之句,听起来你那位故友是个绝色的美人儿啊!她如今身在何处,教你这般伤怀?” 嘉敏毫不犹豫脱口而出,“她人已经不在了,娘娘想不想知道她怎么死的?” “嘉敏——”赵匡胤慌忙出声制止,“此事不必说!” “敢问皇上,为什么不必说?”嘉敏盯着他看,冷冷问道:“或者说是有人不敢听,是这样吗,赵哥哥?” 赵匡胤红着眼避开她的目光,想不出一句可以应对的话。 这般情形王鹤儿始料未及,勉强笑道:“皇上,臣妾今日颇有些劳累,想回宫休息,周妹妹大概也要回去了,不如先散了,改日再聚?” 嘉敏别过头去,眼泪滴在衣袖上,哽咽道:“明日是故友七七,家人想去庙中为她做法事,妾也该回去准备祭奠之物了。” “去大相国寺吧!”王鹤儿心思转的飞快,“那个地方皇上也经常去祈福,主持大师乃是位得道高僧,由他超度,想必那位故友定能往生极乐,来世投胎做一个富贵无忧之人,不再有厄运上门。” 赵匡胤点头,想着安排人去知会主持大师一声。 嘉敏叩首拜谢,心间万般滋味却无法言说,也不知窅娘泉下有知,是否愿意接受仇人的好意? 回到家中,周夫人百般殷勤询问,这些天她一直宿在女儿房中,李煜则是由段贵妃等人照料。 嘉敏只道皇后性情温婉,是不可多得的贤内助,不过好像身子不大好,自己今天还差点把窅娘的故事说给她听,被赵匡胤拦下了。 周夫人叹息道:“你那赵哥哥着实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凭他这么多年对你死心塌地,连娘也感动不已,时常后悔当年对你们的所作所为……” “娘——”嘉敏皱眉打断她,“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他而今是大宋的皇帝,是别人的夫君,不是我什么人!” 周夫人自然知道她在赌气,叹息道:“你以前满脑子都是你的赵哥哥,让你少想一点都不行,而今他想靠你近一些,你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还是你爹当年有先见之明,他说江南国弱,被攻破是迟早之事,嘱咐我一定要将你托付到皇上手中。嘉敏,娘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也就是仗着皇上喜欢你才这般由着自己的脾气,若他是像那晋王赵光义一样的人物,你哪里还敢如此?” 嘉敏良久不能答,话锋一转问道:“娘知道晋王赵光义是何等人物?” “这些你问花蕊夫人应该最清楚,听说前蜀主孟昶死的蹊跷,可能是被人毒杀,而杀他的人则是觊觎花蕊夫人之美貌。”虽来此地不过两日,周夫人就把能打探的全部探了个清楚,与女儿一起躺在床上,又开始叙话。 嘉敏眨眨眼问:“这个人是晋王吗?”毕竟亲眼撞见过晋王去花蕊夫人府上滋事,倒也不难猜。 周夫人点头,“还有传闻说花蕊夫人为孟昶守灵,那晋王甚至在灵堂之上凌辱过她!” “这……”嘉敏花容失色,半晌才道:“花蕊夫人受了这等冤屈,为何不去状告晋王?她曾经可是状告过皇上啊!” “娘还不知道,睡吧嘉敏,明天还要去寺庙为窅娘做法事!”周夫人闭上眼,幽幽道:“敢告皇上却不敢告晋王,只能说明皇上不可怕,可怕的是晋王!” 想起赵光义那阴鸷狰狞的笑意,嘉敏不寒而栗,蜷缩在母亲身边甚至不敢闭上眼,折腾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 天亮起身,李氏一门皆穿素衣,李煜画了一幅窅娘的画像,很是鲜活,大家看了难免又红了眼眶。 小石头奉旨前来,说是皇上命他前来护送李家人前去大相国寺,还赐下许多祭奠之物。 众人心绪复杂,并不甘愿领受,可说到底他们而今不过是降俘,连脚下的这片立足之地都是宋主赏的,再多不甘又能如何? 街上人很多,有人议论纷纷,说他们是江南国来的俘虏,看起来家里死了什么人…… 半道有人拦路,嘉敏抬眼一眼,竟是赵光义! 此人依旧带着一脸阴森笑意走过来道:“听说你们今天要为那个死了的歌妓做法事,想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死?” 此话乍听之下很不对劲,难道其中还有隐情? “我只告诉她!”赵光义抬手指着嘉敏,笑意益发令人毛骨悚然。 李煜忙将嘉敏护在身后,她却走上前道:“我想要知道!” 赵光义见她乖乖地走近,当下凑到她耳朵边小声道:“是本王下令杀她的!” 嘉敏瞪大眼睛,听他接下来说那些所谓的真相:“本王想着李煜好歹是个国主,他的女人容貌应该差不了,一刀杀了岂非暴殄天物,才特意交代属下要好好享受一番。昨日那几个到府上来给本王复命,说是好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儿,细皮嫩肉回味无穷,就是死的太快了些,大伙儿都还没有尝够滋味……” 没完没了的叙述令嘉敏头痛无比,冲动之下抬手一巴掌抽在他脸上,满眼泪水恶狠狠地盯着他。 见对方只是用衣袖擦一下嘴角的血迹,依旧一脸狞笑,又想要抽过来,却被抓住了手腕威胁道:“你先杀了我的手下,还想着本王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么?” 话音甫落小石头的剑已经搁在他脖颈上冷冷道:“放手!” 赵光义大怒,“你敢胁迫本王?” 小石头毫无畏惧,“属下接到的皇令是’敢对周娘娘无礼者杀无赦‘,并没有把晋王殿下排除在外,大概没什么漏洞可以抓!你说是不是,晋王殿下?” 意思很明显,再不放手剐了他! 赵光义收敛了怒气,冷笑着对嘉敏道:“小美人儿,别急,我们可以慢慢玩儿!”言罢撒手将她推到李煜怀里扬长而去。 李煜见嘉敏又哭的这么惨,不禁问道:“他都说了什么,是谁害死了窅娘?” 嘉敏茫然不能答,谁害死的?是不是若自己不曾杀那个百夫长,窅娘就不会惨死了?也就是说害死窅娘的人其实是她自己? 一时间她只觉喘不过气,昏厥了过去。 小石头抱起她道:“已经快到大相国寺了,娘娘大约是受了刺激,到那里歇息片刻就好了。” 周夫人急道:“那赵光义到底说了什么,嘉敏怎么听完就昏倒了?” 此事想来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小石头遂和盘托出:“你们想想就明白了,连皇上都不曾注意到皇令会有漏洞,为何几个士兵就能找出来?晋王此人最爱玩弄阴谋权术,睚眦必报,周娘娘杀的偏偏又是他的下属,等于是已经得罪了他,窅娘这条命怕是不够偿还,只是他赏给属下的一碟小菜罢了。娘娘醒来后务必叮嘱她千万小心,必要时可向皇上求助,整个汴京城能压制晋王的也只有皇上了!” 众人恍然大悟,想起赵光义那凶狠狰狞的眼神,不禁瑟瑟发抖。 到了大相国寺,赵匡胤竟等在那里,他想要亲自拜祭窅娘,却看见嘉敏昏迷不醒。 小石头将她交到赵匡胤手中,并告知半道遇见晋王之事,赵匡胤凝眉不语,向方丈借了间禅房,将嘉敏安置好。 超度的法事有条不紊地进行,李煜伤心太久了,一直默默跪着烧纸钱,身边段贵妃幽幽泣道:“窅娘,你死的冤屈,但愿超度之后来生能投个好胎,莫再受这人间疾苦了!” 周夫人诚心祈求道:“窅娘,你是个好姑娘,皇上请来了大师给你超度,你一定能安息的,愿你在天之灵保佑嘉敏她们不要受晋王欺辱!要不你变成厉鬼来缠着他,你缠着他就不敢害人了……” 李煜听得她这般胡言乱语怒道:“够了,如果不是嘉敏一时冲动杀了人,窅娘怎会惨死?我们做法事是要超度她,你还想她变成厉鬼来保护别人,你安的什么心?” 周夫人慌了神,她是看那晋王为难嘉敏,害怕女儿也会遭其毒手,情急之下口无遮拦,也着实不该。 秋芙见李煜迁怒于嘉敏,慌忙磕头道:“小姐是为了救我才误伤人命的,还请侯爷不要责怪她,都怪奴婢,是奴婢害死窅娘的!” 她磕头不止,李煜却视若罔闻,其实他原非糊涂之人,不过是窅娘死的太过凄惨,才有些不辨是非,说些过激的言语。 眼见场面如此,赵匡胤走出来道:“窅娘姑娘如此貌美,就算嘉敏不曾为了保护秋芙杀死那个百夫长,她也难逃厄运,因为皇令的漏洞一直在那里。”说着把目光转向李煜,缓缓道:“其实朕想不明白,那窅娘姑娘没名没分也愿意跟着你北上做俘虏,她爱你如此之深,而你若真的爱她,为何连区区一个名分也不肯给她,李煜,你还是个男人么?” 两个人首次这么面对面针锋相对,目光交锋,竟是互不相让。 黄保仪恐李煜对宋主不敬,不得已道:“贱妾以为这逻辑不对,杀人的理由不重要,谁下令行的凶才重要不是吗?” 此话成功将火力转移到了晋王身上,随后跟来的小石头却皱眉暗道一声:“糟了,此事扯到晋王头上可是谁都讨不得好处,尤其皇上这里很难办!”忙上前道:“皇上,周娘娘醒了,想要见你!” 赵匡胤不再理会众人,匆匆去看嘉敏,眼见她抱膝坐在床上哭红了眼,心痛地上前来抱她。 嘉敏却下了床,直接跪在他面前道:“妾有冤情,求皇上为妾做主!” 赵匡胤僵住,怔了片刻将她扶起来道:“不必如此,窅娘之事朕已知晓,嘉敏,你冷静一些……” 嘉敏咬牙切齿道:“既然皇上已经知晓,晋王赵光义便该偿命!” “晋王并非行凶之人,朕没有理由杀他!” “是他亲口告诉我窅娘之死乃是他所下的命令!” “他当着你的面这么说,到了朝堂上只会说并不知晓窅娘是何人,反告你诬陷皇亲,到时候他会毫发无伤,而你依律当杖毙!” “那你把行凶之人抓起来,他们总不能抵赖!只要他们承认是受晋王指使,那赵光义就该死!” “他们不需要抵赖,但绝对不会供出是受晋王指使,因为窅娘是降俘之身,那些人纵然害她惨死,却也算不得什么大罪,甚至根本无法定罪,最多只能轻罚,不可重判!” 这就是最终的结果吗? 嘉敏受不住,踉跄后退,被赵匡胤抱住,接着听他道:“嘉敏,忘了这件事吧!自来征战皆如此,战俘不算人命,最多只是赔些钱财,这不会是你想要的!” 嘉敏摇头嘶声大吼:“我不管——你是皇帝,就该为民伸冤,是战俘也好,是平民百姓也好,她都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凭什么害她的人无罪?你杀了赵光义!你杀了他!你杀了他啊!” 赵匡胤心痛道:“晋王无罪,杀不得!” 嘉敏瞬间僵住,她说不出话,也哭不出来,呆呆的毫无生气,不管身边人怎么呼唤她都不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赵匡胤飞奔出去,一路跑出了寺庙。 赵匡胤追出来,见她骑上一匹马狂奔离去,也自翻身上马跟在她后面。 她的骑术并不甚精,在马背上颠簸的可怕,赵匡胤大喊道:“嘉敏,你不会骑马,快停下来!” 而嘉敏却像铁了心一样,巴不得自己被摔死才好,一路疯跑,冲到了寺庙的后山,再往前一段路可就是悬崖峭壁。 可此时那匹马早被她一通胡乱抽打激起了烈性,赵匡胤见势不妙,飞身坐上她的马背,千钧一发之际勒紧缰绳才堪堪在悬崖前止步。 看着面前的悬崖峭壁,嘉敏脸色煞白被吓的不轻,赵匡胤将她抱下马背,紧紧搂在怀里。 不过片刻,怀中人开始用力想要挣脱他:“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放开——” 赵匡胤以为她是被吓坏了,柔声道:“我是赵哥哥啊,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嘉敏看着他摇头不止,喃喃道:“不,你不是我的赵哥哥!我的赵哥哥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豪杰,他惩恶扬善,除暴安良,平生最见不得不平事,不管对方的身份有多卑贱,他都不会置正义于不顾,颠倒黑白视人命如草芥!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大宋的皇帝赵匡胤,不是我的赵哥哥,你不是他——不是他——”她哭闹着用拳头狠狠砸他的胸膛,想把这个冒充自己心爱之人的男人从身边赶走。 赵匡胤心如刀绞,情知自己无法平息嘉敏的怒意,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闭目吻住那满脸泪痕的柔弱女子,凭她怎么挣扎也不肯放开。 两个人的眼泪混合在一起流进嘴里,苦涩不已,比以往尝过的任何滋味都苦。 赵匡胤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早上,只有五岁的嘉敏把辛苦收集来的花露捧到他面前娇声道:“赵哥哥,花露甘甜,喝了心里就不苦了!” 花露,此刻的他好想喝上一杯花露! 这般抵死纠缠,终使得怀中女子安静下来。 赵匡胤抚着她的脸颊沉声道:“你说的没错,眼前之人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双拳打遍十四州的孤勇少年,而是手握至高权力的大宋皇帝。身登帝位者手握阴阳,每一刻都在权衡得失,甚至不得不容忍恶行,容忍不公。嘉敏,你告诉我若这世间事事都有公理正法可讲,又何来人间疾苦一说?你要我杀的晋王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站着半个汴京城的高官权贵,抛开他是我的手足兄弟不提,我能杀他吗?” 可嘉敏只是摇头,并不听他任何解释,满脸泪痕嘶吼道:“我不管他是什么权贵,他草菅人命,你不杀他就是徇私枉法,你不是一个好皇帝,你也不是一个好人!我恨死你了——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再也不要见你——再也不要——” 第67章 小山重叠 ◎一定会护着你◎ 汴京的街市繁华如昔, 只是好久没来过了。 落日熔金,夕阳似火。 赵匡胤不知不觉又走到熟悉的地方,老板娘很是热情地将他请进来, 笑道:“今年的奈花索粉刚做出来,是第一天卖, 相公可想尝尝?” 难怪自己会一路走到这里来, 竟是想念那奈花索粉的味道,赵匡胤点点头,总有一些东西能暂时消解饥饿与愁闷。 不多时粉就端上来,鲜香扑鼻, 上面还点缀着柔白雅致的奈花,一如既往色香味俱全。 老板娘将他满怀心事的模样看在眼里,搭讪道:“前几年相公来时带着你那小娘子,那时候我说那番话其实是故意为之,夫妻之间想要恩爱长久, 闹一些小别扭小脾气什么的才会更懂得对方的贴心, 相公后来可是哄得娘子开心了?” 赵匡胤恍然大悟, 笑道:“多谢嫂子!” “不过这脾气闹大了也是不好——”老板娘接着道:“瞧你这般发愁是不是小娘子给你苦头吃了?” “她……”不知为何此刻赵匡胤竟想把心里的话说给这个不算熟悉的人听, “她怪我不肯为她的一位故友伸张正义, 不肯理会我了!” 老板娘眉头轻蹙, “吃粉!” 这粉做的很宽,就像绳索一样, 滋味却很是浓厚, 吃下去五脏六腑都醒了,颇有开郁顺气之功效。 “好吃吗?”老板娘笑吟吟地问。 “好吃!”至少赵匡胤自己经常想念这个味道。 “我这做粉的手艺是祖上传下来的, 也亏是有了它, 才能开这家小店谋生, 可我若把做粉的秘方传授给外人,那我这店怕是做不长了!”老板娘话锋一转,“这好事很多人都想做,可却未必件件都做得,你说是不是啊!” 赵匡胤深以为然,“嫂子是个通透的,难怪粉做的这么好吃,待会儿我还要再吃一碗!” “嫂子瞧你那小娘子眼神清澈,一看就知是被宠爱呵护出来的模样,大约心思单纯了些,爱认死理,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自己宠的自己得担着!”老板娘一副看透世情的模样,“相公无非就是再多耐心一些,凭那小娘子对你死心塌地的模样,多哄哄她也不吃亏!” 赵匡胤愕然,“死心塌地?” “那日你带她来喝螃蟹羹,她那眼珠子滴溜溜的转,全是在看你,有害羞的看,有偷偷的看,还有吃醋的看,女儿家那点小心思全都写在脸上,藏是藏不住的。”老板娘想起来还觉得好笑,见赵匡胤嘴角上扬颇有些得意之色,遂白了他一眼嫌弃道:“你自己当时那模样也不值钱的狠,巴不得掏心掏肺的什么都给她,要不要我给你模仿一下?” 赵匡胤顿时噎住,低头找水喝。 老板娘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莫急,等小娘子想明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能寻得这般有情有义的郎君,那小娘子当真是个有福气的。若嫂子我再年轻几岁,碰见你这样的,早下手了,还能有她什么事……” 赵匡胤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喷出来了,呛的弯腰咳嗽不止。 “面皮子这般薄,读书人啊!”老板娘拿眼横他,一边给他拍背顺气。 面对这般洒脱不羁的嫂子,赵匡胤只好暂时装一下读书人,红着脸点头。 “我说呐,跟我家那老头子一个德性,难怪瞅着教人喜欢!”老板娘依旧乐呵呵的,并不在意自己这心直口快的个性会不会令人尴尬。 好在赵匡胤本性爽朗,也不介怀,反倒心下更加愿意与她亲近。 回宫后去看望皇后,王鹤儿对嘉敏的事很是关心,“听说晋王今日在街上拦了周妹妹?” “嗯,是起了些冲突!”窅娘之事赵匡胤不愿多说,恐皇后听了伤神。 王鹤儿犹疑片刻道:“臣妾大胆进言,晋王乃好色之徒,他对周妹妹怕是居心不良,皇上不如早些把周妹妹接进宫里来,以免夜长梦多,留她在宫外总归不能安心!” 赵匡胤凝着她叹息道:“鹤儿,朕知道你想成全朕和嘉敏,可此刻尚不是时候,若嘉敏不愿,难道朕还能强逼她进宫不成?” 王鹤儿皱眉问道:“周妹妹是与皇上生了嫌隙么?” 赵匡胤无奈叹息,“你能不能不要再想这些!朕今天一共和三个女人打交道,真是比打仗还累,早些休息吧,好不好?”说罢扶她躺好。 “呃……三个?”王鹤儿惊讶不已,看来不问清楚是睡不着觉了。 “还有一个卖奈花索粉的嫂子,手艺很好,朕去吃了碗粉,顺便闲聊几句。聊到最后,嫂子说她若年轻几岁一定要对朕下手了,还能有别的女人什么事?朕听罢赶紧把粉吃完,落荒而逃了。”赵匡胤故意说的夸张些,好逗她开心。 王鹤儿果然笑起来,“嫂子眼光这般好,连臣妾也想吃她做的粉了。” 赵匡胤笑道:“睡吧,朕明天派人去买!” 王鹤儿点点头,只安静了片刻又道:“过两日太后寿辰,恐宫里人手不够,臣妾封了花蕊夫人做尚仪女官,明日她就要进宫来述职,皇上以为可有不妥?” 后宫之事一向是交给妻子打理,赵匡胤淡淡道:“此事无关紧要,你决定就好。” 王鹤儿黑白分明的眼眸眨了眨,“既无不妥,不如让周妹妹也……” “鹤儿——”赵匡胤皱眉制止,他虽明白妻子的心思,可他原非薄悻之人,况且又极重诺言,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召嘉敏入宫。 只是他却忽略了一件事,太后寿辰前一天傍晚,嘉敏接到了懿旨,命她入宫见驾。 周夫人深谙内闱之事,想了片刻惊道:“听说太后对自己的小儿子晋王赵光义甚是疼爱,嘉敏今天在街上打了晋王,怕不是太后要问罪?” 众人登时紧张不已,小石头凝眉思虑,“若真是太后问罪,又偏偏挑这么晚的时间来宣旨,怕是不想让皇上知道此事……看来我得进宫一趟,好知会皇上一声。”说罢又叮嘱嘉敏道:“太后为人严厉,喜欢鸡蛋里挑骨头,周娘娘明日务必万事小心,尽量不要被她挑出错处来!” 嘉敏很是惶恐,此刻方体悟到花蕊夫人所说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之感,可又不能不去,勉强镇定下来,点头示意自己会小心应对。 小石头看她脸色就知道定然吓的不轻,安慰道:“别怕,不管发生什么,皇上都一定会护着你的!” 太后寿宴流程繁琐,三更便要起床梳洗,五更到宫门外等着,天亮再由宫人带去慈元殿拜见。 周夫人不能陪着女儿去,心下备受煎熬,却撑着一张笑脸道:“这大宋的朝廷不比江南,以太后的个性,怕是不喜欢艳丽妆容,可太素淡了也不好,恐会被斥责不够恭敬,要清雅但不失庄重,娇柔却不显妩媚,这样她就不好挑你的错处。” 说着亲自拿起眉笔,给女儿描了一个浓淡始终的小山眉,又接着道:“北方的女子肤色不比江南女子白皙,所以脂粉会擦的厚一些,我女儿不需要,薄薄的扑上一些就好!” 嘉敏记得她长到十二岁时娘就开始为她描眉上妆,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娘还是将她当做一个小女孩般千呵百护,想着不由笑起来。 周夫人亦笑道:“我女儿的嘴唇比花瓣还要娇嫩,娘得想想怎么把你的颜色压下去一些。太后上了年纪,瞧见你这般花容月貌,怕是心里会不痛快。嘉敏,你可记着了,除非她命你抬头,否则千万不要让她看见你的脸!” “知道了,娘!”嘉敏乖巧回应。 原本嘉敏穿碧色最好看,周夫人特意给她换成鹅黄衫裙,发髻也不梳最美的式样,只盘了个简单的单螺髻,戴一支步摇金钗,明珠耳铛亦不惹眼,只是手上的瑟瑟指环瞧起来不似俗物。 “这指环……”周夫人斟酌着,本想要她取下来,突然却想起赵匡胤手上似乎戴了个一模一样的,心下似有所悟,笑道:“指环不用取下来,只是别随便给人看见了。” 小石头亲自驾马车将她送到宫门口,唤道:“周娘娘,可以下车了!” 嘉敏牵着秋芙的手下来,幽幽道:“小石头,我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以后还是换个称呼吧!” 小石头不以为意,意味深长道:“谁说你只能给李煜当娘娘?” 嘉敏的脸瞬间红了,自打那日赵匡胤在悬崖边亲过她之后,若说不曾意乱情迷,怕是连自己也骗不过。再则窅娘之事他的确不好处置,虽然嘴上说着以后再也不见,心里却从没有这般想过。 她的瑟瑟指环在献国投降那日摘下来藏好,这两天才重新戴上,若是给赵匡胤瞧见了,怕是会看穿她的心思。正犹疑着要不要摘下来,慈元殿的宫女已经来引她入宫。 看着东边刚冒出头的太阳,小石头疑惑问道:“这个时辰见驾是否太早了些?” 宫女回话道:“太后已经起身,有那么多人等着召见,早些前去候着才妥帖。” 这个时辰赵匡胤正去往前殿上朝,在路上打了个照面。 “赵哥哥……”嘉敏脱口而出,又慌忙福身施礼,低着头小声道:“皇上——” 赵匡胤瞧见她一只小手在袖子里躲呀躲的,登时注意到那精致玲珑的瑟瑟指环,嘴角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柔声道:“去吧!” 大宋的宫廷并不大,不多时已到了慈元殿,因太后只要召见嘉敏,连秋芙也没留在外面。 大殿陈设不多,立着一个颇为精巧华丽的宫灯,嘉敏从旁边经过,那宫灯却突然发出一声沉闷异响,倒在地上摔的七零八落。 宫娥回头看了一眼,大惊失色道:“你……你居然敢打碎了太后娘娘的万福万寿灯……你……你罪该万死……” 第68章 鬓云欲度 ◎想要毁誓◎ 万福万寿灯乃是为了祝贺杜太后万寿无疆所制, 寓意非凡,可是嘉敏根本不知它是怎么突然就倒了,她不过就是从旁经过而已, 连一片衣角都没有碰到。 慈元殿里的嬷嬷力气甚大,抓的她胳膊生疼, 跪在杜太后面前瑟瑟发抖。 眼见那宫娥一口咬定是自己将宫灯推倒, 嘉敏不住地摇头,想要辩解,杜太后却震怒地摔碎茶盏,厉声道:“就是你昨天在街上掌掴晋王, 今日刚入宫就敢推了哀家寿宴的宫灯?一个降国的妃子而已,哀家还以为你长了三头六臂才这般胆大包天,你就不怕死吗?” 嘉敏吓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磕着头颤声道:“太后娘娘明鉴,妾没有推那宫灯, 它是突然自行倒地……” “住口!”杜太后气的脸色大变, “你的意思是哀家遭了天谴, 是老天爷不准哀家万寿无疆?” 嘉敏大惊失色, 摇着头呜咽道:“真的不是妾……” 那领她前来的宫娥燕云大声道:“当时大殿只有你我二人, 你从旁边走过, 万福万寿灯就倒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杜太后冷冷道:“哀家最讨厌嘴硬的人, 燕云, 去掌她的嘴!” 嘉敏惊恐地抬头,她自小娇生惯养, 抛开幼时被匪徒掳走的那一年不提, 印象中唯一被打了一巴掌, 乃是南唐钟皇后的贴身嬷嬷动的手。 那叫燕云的宫娥走过来,扬手时嘴角带着一丝奇怪的笑意。 赵匡胤疾步走进来大喝:“住手!” 可那宫娥不知是否故意,那一巴掌还是打了下去。 鲜红的巴掌印出现在嘉敏脸上,赵匡胤大怒,上前反手一巴掌抽到那宫娥脸上。 杜太后见自己的贴身宫女被打,怒道:“燕云是奉了哀家之命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江南妖女,你打她是对哀家不满吗?” 赵匡胤冷冷道:“正如母后所见!”话音落又赏了那宫娥一巴掌,此次出手甚重,直接把人扇翻在地,“要她住手是朕的命令,不听就是死罪,朕念在今日母后生辰且饶她一命,这场闹剧也该歇了吧,朕就不凑热闹了!” 他把嘉敏抱起来,打算离开慈元殿,拿冰块冷敷她受伤的脸颊。 杜太后怒而起身,喝道:“放肆!就算你当了皇帝,也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这妖女摔坏哀家的万福万寿灯,你若还有半点孝心,就该治她的罪!” 赵匡胤头也不回淡淡道:“宫灯坏了重新做一个就是了,母后何必拿个物件与活人相提并论?” “好好的寿宴被搅合,只得了你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你可当真孝顺!”杜太后气极反笑,“也不知道这事情传到民间,天下的儿子会不会争相效仿,到时候又会寒了多少当娘的心?” 赵匡胤犹疑片刻,缓缓转过身来问道:“那依母后之言该当如何?” 杜太后毫不留情地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你平日最看重律法条文,还用母后教你么?” “后宫规矩朕不大熟!”赵匡胤依旧抱着嘉敏,打算耐心听一听母亲的决断。 杜太后见儿子如此顶撞自己,也不打算留情面,厉声道:“兰姑,告诉皇上摔碎寿宴宫灯该当何罪?” 名唤兰姑的嬷嬷毕恭毕敬道:“是,太后娘娘!回禀皇上,摔碎寿宴宫灯乃是大不敬之罪,依照宫规当杖毙!” 嘉敏吓的全身抽搐,赵匡胤将她抱紧,求情道:“母后,寿辰之日处极刑恐不吉利,可否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原本若说网开一面,杜太后也未必不会答应,可她听晋王说嘉敏在大相国寺曾口出狂言,要皇上处死亲弟!试问哪个做母亲的能容忍这等事情发生?故而她召嘉敏前来本就是想问罪,此刻又怎会对她网开一面?遂冷笑道:“不吉利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动刑补救或可挽回,你说是不是,皇上?” 母子二人针锋相对,赵匡胤对母亲的杀意无可奈何,重复问了一遍:“打碎宫灯之人罪犯大不敬,依照宫规当杖毙,可是如此?” 杜太后面冷如铁,“你清楚就好!” “那如果打碎宫灯另有其人呢?”赵匡胤眼眸陡然一抬,唤道:“小石头,进来告诉太后,昨晚上你都看见听见了些什么?” 早候在外面的小石头上殿,恭恭敬敬地道:“是,皇上!”接着将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 昨晚他回宫时天色已晚,恐赵匡胤已歇下,干脆抄近道前去,他本就是暗卫,小路比大道熟悉的多。 正好是十五夜,月明花暗,走到御花园的假山后面,突然听到一阵男女求欢的声音,那男子的淫邪笑声很是耳熟,正是晋王赵光义。 似是他干了什么不好言说之事,惹得那女子娇嗔道:“殿下就知道使坏,答应奴婢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兑现,却又要奴婢来帮你出力,这可不是小事,若被拆穿了,奴婢说不定连命都没了!” 赵光义陪笑哄道:“本王答应你,做成了这件事,就向母后讨了你,去王府做侍妾,以后你就是半个主子,再也不用看宫里那些老嬷嬷的脸色可好?” “当真?”听女子的声音,似乎又信了。 “千真万确!”赵光义压低声音,“不过你打算怎么做?” 女子咯咯笑道:“太后寿宴要点万福万寿灯,这可是一件大事,殿下以为若有人损坏了那万福万寿灯,会该当何罪?” “这可是大不敬,就算不被杖毙,也会下狱!”赵光义笑道:“这计策果然够毒,不过那万福万寿灯可不是什么简单的物件儿,要做的不露痕迹,怕没有那么容易!” 女子又笑道:“王爷怕不是忘了,这灯是奴婢的叔叔所作,关窍在哪儿奴婢一清二楚,保证绝不会露马脚。王爷明天只管等着消息就是了,不会教你失望的。” 赵光义大喜,又抱着她温存片刻才各自离开。 小石头干脆利落把事情说清楚,“当时属下在暗处瞧见那女子一身宫娥装扮朝着慈元殿去了,想来是太后娘娘宫里的人,就是不知道她和晋王合谋要加害的人是谁,今日看来那宫娥正是这位燕云姑娘,她和晋王一起要谋害的人乃是郑国夫人!” 宫娥燕云惊恐地摇头,想要矢口否认。 杜太后见牵扯到自己最喜欢的小儿子,亦强行辩解道:“一个侍卫说的话哀家怎能相信?” 小石头道:“太后所言甚是,所以属下把制作万福万寿灯的工匠也找来了,这就是这位燕云姑娘的叔叔!” 那工匠畏畏缩缩进殿来,当着皇帝的面哪里敢说谎,一五一十全都招了,说自己的侄女自小聪慧,也学过些许制作灯饰的手艺,寿宴之前特意询问过此灯的关窍——灯上有六十个点蜡烛的托盘,却是靠着一根金丝缠在一起,若取了那金丝,灯具自然会散开。 燕云带嘉敏进来时曾随手剃了一下一根红烛灯芯,事实上是随手将金丝抽出来。 她手法精妙,抽完之后不会立时散开,待她撤身,等嘉敏走过来,灯就散了,自然很容易就栽赃到她头上。 杜太后此事已无话可说,却不想搬起石头砸自己脚,斥道:“燕云,你跟了哀家这么多年,怎可做出这般糊涂之事?” 赵匡胤不想再看她们演戏,沉声道:“既然已经真相大白,就依母后所言按宫规处置,拉下去,杖毙!” 话音落头也不回转身而去,他将嘉敏抱去了花蕊夫人所居的云章阁,“听说夫人有冰绡,可否借来一用?” 那冰绡是一方丝帕,很是清凉,赵匡胤拿它敷在嘉敏脸上,见她娇娇怯怯的甚至不敢抬眼看自己,叹息道:“夫人可否替朕照顾一下嘉敏?朕有事想去往皇后宫中一趟!” 花蕊夫人点头道:“皇上放心,妾会看护好嘉敏妹妹的!” 王鹤儿早听说了慈元殿发生之事,自然免不了替赵匡胤忧心:“这太后对晋王宠爱无度,嘉敏妹妹在她跟前不好过,未知皇上可有应对之策?” 赵匡胤正是为了此事来寻她,神色凝重道:“现在连一个宫女都敢动手打她,朕不能让她再顶着降俘的身份生活,打算做一场戏给别人看,不过总要你点头才行!” 王鹤儿笑意温柔,“臣妾也不愿意看着嘉敏妹妹受屈,皇上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臣妾并无异议!” 当晚嘉敏在宫中留宿,花蕊夫人得了皇上授意将她带去福宁宫的浴室沐浴,六名宫人为她宽衣解带侍奉沐浴,是按照贵妃的仪制来的。 嘉敏惊慌失措,她在南唐宫中生活多年,多少明白此举的寓意,一时紧张竟在浴室中昏迷过去。 赵匡胤也自沐浴梳洗毕,听宫人来报,也不避嫌,反把宫人屏退,自己把罗衣给嘉敏穿好,抱她去了寝室。 嘉敏醒时天色已晚,见赵匡胤守在床边,迟疑片刻柔声唤道:“赵哥哥——” 红烛荧荧,光线有些昏暗不明。 赵匡胤俯身摸她的脸颊,看了她许久沉声道:“我曾经向皇后立过誓,只要她好好活着就不与你亲近,可是今晚,我想毁誓!” 嘉敏正自惊骇,单薄的罗衣已被他撕开,霸道的男子息将她吞噬,一寸寸的侵占掠食。 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纤美的小腿竟然纠缠上他的腰身,许久也不愿意松开,直到脱力…… 月华如水,夜色幽凉,独卧睡榻上的赵匡胤突然惊醒,看了一眼寝帐中人,连甩了几下头令自己清醒过来。 这样的清宵绮梦他已做过无数次,早知道是假的,梦醒以后什么都不会剩下,只有挂在床头的征衣是他的。 帐中的嘉敏此时已然醒来,只是如今的她对自己降俘的身份已有些许了解。 娘说的没错,她就是仗着赵匡胤的喜欢才由着自己的脾气,对他提出无理要求。降俘不算人命,自己和窅娘是一样的,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见赵匡胤靠近,她慌忙起身在床上跪拜,甚是恭敬,怯怯地道:“臣妾伺候皇上就寝!” 第69章 半羞半喜 ◎不能再失去第二次◎ 她低眉垂眼, 不敢抬头去看,南唐后宫里被国主召幸的嫔妃都是这个规矩,想来大宋也差不多。 “你这是做什么?”赵匡胤眉头紧锁, 此等礼仪虽不熟悉,却也颇有耳闻。 果然听嘉敏低声道:“皇上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贱妾不敢反抗, 听凭处置!” “没有人敢处置你,谁处置你,朕处置谁!”赵匡胤柔声安抚道:“嘉敏,我不是要你侍寝, 只是做戏给别人看,你不必怕!” “不是侍寝……”嘉敏抬头,茫然问道:“是妾不讨皇上喜欢么?晋王和太后都要妾死,娘说让我依靠皇上,依靠皇上就不用死了!” 她的脸色很是奇怪, 连嘴唇都有些泛白。 这种情形赵匡胤见过, 她小时候刚从绑匪手中被解救出来, 至少持续了一个多月是这般模样, 稍微受一点惊吓就会昏迷不醒, 人也呆呆的, 每天蜷缩在他身边,入睡的时候定要紧抱着才行, 吃饭也要耐心的哄, 一口一口喂给她。 “嘉敏,你饿不饿?”赵匡胤突然问, “你想吃什么, 翡翠菜心还有芙蓉肉好不好?” 嘉敏小时候的病是在绛州姑母的农庄里养好的, 这两道菜也是她最爱吃的。 意料之外嘉敏竟是摇头,其实也并非全然似小时候那般,头脑还颇有些清醒,仰起脸道:“想来妾是不得皇上喜欢了,皇上不喜欢妾,会不会就把妾赏给别人?”说着满脸惊恐,哭道:“妾不去伺候别人,求皇上赐妾一死——求皇上赐妾一死——” “嘉敏——嘉敏——”赵匡胤慌了神,将她抱紧。 “赵哥哥,我又梦见窅娘了,她死的好惨……她说我跟她是一样的,都不过是任人欺凌的俘虏,她在等我去给她作伴……”嘉敏大哭不止,娇弱的身躯瑟瑟发抖。 她自小便经常做噩梦,以前是绑匪,现在是窅娘。 赵匡胤心如刀绞,闭目泣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征战天下,害的窅娘惨死,害的你和花蕊夫人一样,成了乱世中的薄命红颜,终日惶惶不安朝不保夕,对不起——” 两人这般抱头痛哭,过了片刻赵匡胤才接着道:“嘉敏,你知道吗?当年那个浪迹天涯的少年一直有一个梦,就是能与相依为命的小女孩儿有一个自己的家。可等到你长大以后,我猝不及防发觉自己的敌人竟是一国之君,从那以后,除了不停的征战,希望有一天能把你抢回来以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 嘉敏突然懂了他的挣扎,安静地听着。 赵匡胤抵着她的额头叹息道:“或许征战多年,你已经不是唯一让我君临天下的理由,可却依旧是那个少年唯一的理由。大宋的皇帝赵匡胤必须心怀天下,而你的赵哥哥自始至终只要你!世间的不平等古已有之,贱民、奴隶、战俘被残忍对待,可他们也都是活生生的人,我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改变什么,尽力而为,好不好?” 他少年时对嘉敏的救助算得上是打抱不平,当时陈抟老祖对他的点拨亦是记忆犹新:心怀天下者,一人亦是一天下! 这个人可以是嘉敏,自然也可以是窅娘。 其实赵匡胤心里清楚,千年不变的战争规则,使得女人如财物一样成为可以被随意掠夺的战利品,想要改变这些谈何容易?可不管再难做的事,总要有人来做! 嘉敏心里悲伤,不免又是泪盈盈的,可却似乎找回了往日的那个赵哥哥,看向他的目光又渐渐清澈下来。 夜静无声,红烛高燃。 这些年赵匡胤原本就对她神魂颠倒,擦着她的眼泪不觉心头一热,闭目想要去吻她。 可她却闪避开了,并非有意疏远,而是缩成一团抱住他的腰沉沉睡过去,好像许久没有睡过觉一样。 只是她大约没想过夜宿福宁宫,还与皇帝同榻而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因为要上早朝,赵匡胤起身很早。 本不想吵醒她,然则嘉敏察觉到身侧无人,立时就睁开眼,呆呆地坐起来看花蕊夫人带着宫娥伺候皇上穿衣梳发。 一屋子的人看着,赵匡胤一时不知该与她说些什么,干脆托住她的香腮吻在唇上。 若是昨晚没有被拒绝,大约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做。 或者说此举乃是在召告所有人,他已宠幸了郑国夫人,看以后谁还敢动他心爱的女人! 嘉敏更呆了,目送他离去,片刻之后才被花蕊夫人唤醒:“方才何护卫传话说夫人的母亲在宫门后等了一个晚上,想要接你回家,夫人现在回去吗?” “回去……”嘉敏一脸茫然,眼下的情况看在别人眼里,皇帝已经宠幸过她了,回去侯府,若众人问起,她该如何交代? “其实依照惯例,你现在可以不必回去了!”花蕊夫人斟酌着道:“不过若想要拥有一个正式的封号,怕是要先从你家侯爷手里拿到和离书才行!” 嘉敏心下烦闷,也不多言,总不能告诉别人这是赵匡胤故意演的一场戏,目的是改变她俘虏的身份,好教居心叵测之人对她敬而远之。 不过回去以后此话她倒是对李煜讲了一遍,对方知晓她不曾受辱,也就没再过多询问,照旧将自己关进书房里为窅娘伤神。 倒是周夫人思虑重重,关上门就对女儿道:“你昨晚若是从了皇上反倒是好事,他那么有担当的一个男人,定会想方设法给你一个名分,到时候也就不必害怕晋王,日夜提心吊胆的了。” 嘉敏皱眉道:“窅娘的事我始终无法释怀,一想起她的惨状,我就没有办法不去迁怒于赵哥哥,总想着若不是他发兵攻打江南,窅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此事你迁怒于皇上并无几分道理,怪只怪咱们那国主太过文弱,若他像皇上一样是个文武双全的,也不至于会有今日之厄运。”周夫人殷勤劝解,甚至说道:“听说皇后身子不好,连太后都在为皇上物色新的人选,打算一旦王皇后归天,就为皇上另立新后。嘉敏,你听娘的话,这男人身边总归是少不了女人的,你已经失去了皇上一次,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了!” “呃……就算我从了皇上,可一个江南来的战俘当的了大宋皇后么?”嘉敏心下酸涩,大宋不是区区小国,皇帝亦不能置体面于不顾,不管她想不想失去也总会失去。 “那倒也未必!”周夫人喃喃道,其实说到底嘉敏才是赵匡胤的原配,有婚书在,她比谁都名正言顺。 麻烦的是太后,她不喜欢嘉敏。 下朝之后,赵匡胤来金泉宫与皇后作别,说是明日出征,还顺便带走了晋王。 王鹤儿心思一转,笑道:“皇上放心,明天臣妾就派人把周妹妹接进宫里来,亲自看护着她,慈元殿因为寿宴掀起的风波怕是要偃旗息鼓一阵子,不会这么快又来与她为难。” “这……”赵匡胤颇有些犹疑,片刻拍拍她的手微笑道:“那就辛苦鹤儿了!” 此次出征依旧是为了对付北汉刘继隆和契丹联军,如今大宋背靠江南之地,已不如往日那般对契丹诸多考量,武力压制是首选之路。 忙完了宫里的事,又派人送信给嘉敏,约她下午在旧时喝螃蟹羹的地方见面,好作别。 虽说嘉敏依旧闹着别扭,可耐不住娘和秋芙左右夹击劝她前往。 周夫人把她打扮成最漂亮的样子,穿青碧色罗裙,梳着涵烟髻,妆容很是娇美。 只不过赵匡胤等了很久却等来了小石头,听他摇着头无奈地道:“本来都打算出门了,结果被蜜蜂给蜇了,额头上肿好大一个包,怕丑,说是要熬到太阳落山再来。” “……”赵匡胤一时也不知是该怪蜜蜂,还是怪心思太细腻的嘉敏,又好笑又无奈,只好继续等着。 终于等到太阳落山,带着秋芙来到饭馆,却不见了赵匡胤的踪影。 老板娘转交了一封信给她,寥寥几个字,只是写了大致回程时日。 待她看完叹息道:“相公久候你不至,似乎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就先行离开了。我说小娘子,你们两个真的已经成婚了么,怎么跟一对刚谈婚论嫁的少年人一般?不过是被蜇了一个包而已,你更丑的样子难道他没见过吗?” 嘉敏愕然,不知道昨天被打的时候算不算。 老板娘洞察世事一眼看破,“看来还真没见过——”不过却也点头称赞:“含蓄有含蓄的好,小猫挠心,爱而不得,得而复失,失心又失身……” 嘉敏主仆被如此豪放的言语闹了个大红脸,老板娘却全然不理会,挥手赶客,“今日不做生意了,回去给我家那老头子煮粉吃。多年老夫妻见着了心烦,见不着又惦记,还是少年人好,有大把的时间闹别扭,不会担心突然之间就阴阳两隔喽!” 秋芙惊叹:“这老板娘倒是性情中人!” 遵照指示,赵匡胤率军出征之后,皇后就派人将嘉敏接进宫。 原本秋芙还担心皇后会对小姐不利,时刻准备豁出性命保护她,不想王鹤儿一直笑脸相迎,纵然无法走下病榻,也要宫人搀扶着坐直身子道:“周妹妹,你我做了十几年的情敌,坦白说我心里一直是很不服气你的。皇上还是对我太放心了,我打算把你送到慈元殿去,太后不喜欢你,说不好会怎么折腾。不过我不是皇上,不会见不得你受半点委屈,你进宫来或许是个错误!” 第70章 欲去依依 ◎此事没得选◎ 金殿花影摇, 盛装的王鹤儿在宫婢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出金泉宫,闭着眼睛让阳光在身上停留一会儿,嘴角缓缓露出一丝笑。 嘉敏低眉垂首等在她身后, 也不知道这皇后要如何处置自己! 过了片刻听她笑吟吟地道:“我已经很久未下床了,很久没有闻过阳光的味道。皇上有时候会抱我出来, 可我总是懒懒的, 待一会儿就睡着了。皇上是个好夫君,你以后跟了他,定然会很幸福!” 自打来了汴京,所有人似乎都当李煜不存在, 嘉敏无奈,只得重复了一遍:“贱妾乃是有夫之妇……” 王鹤儿打断她的话:“不管你愿不愿意接受,违命侯已当不得你夫君,不想伺候皇上,就要去伺候晋王, 此事周妹妹你没得选。花蕊夫人也一样, 所以我将她收进宫里来, 你可以问一问晋王待她如何?” 嘉敏当然不想知道, 惊慌地摇头。 花蕊夫人正好来了, 也不与她过多寒暄, 直接道:“臣妾认为皇后娘娘所言极是,晋王对郑国夫人垂涎已久, 倘若不是有皇上庇护, 夫人只怕早已遭了他的毒手。” 王鹤儿瞧她害怕,握住她的手柔声劝慰:“别怕, 晋王若敢动你, 皇上第一个不会放过他, 他多少还是会有些顾及。带你去太后宫其实是想拿一个封号,册书的事本宫就能做主,不过照规矩要向太后请示,本宫想在大去之前把这件事定下来,这样就没什么后顾之忧了!” “我……不能拒绝的吗?”嘉敏悲哀地问。 见皇后神色不好,秋芙慌忙从旁规劝道:“小姐,皇后娘娘一番好意,你领受了便是!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拒绝有没有用,难道心里不清楚么?” 是呢,拒绝哪里会有用?她当初不愿嫁给李煜,最终还不是嫁了? 王鹤儿幽幽道:“你手上戴的指环皇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有一次差点丢了,他焦急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指环是一对儿,是不是?既然你们心中早已将彼此视作。爱侣,又何必总是瞻前顾后?爱就是爱,不管有多少人阻碍,都不能将你们分开,不是吗?还是说本宫求而不得的,你却不稀罕?” 此话甚是酸涩,嘉敏忙低头道:“贱妾不敢!” “敢不敢的也改变不了什么,本宫与皇上多年夫妻,可他心里自始至终只有他的嘉敏妹妹。”王鹤儿似乎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省些力气切入正题:“本宫能明白你惧怕太后,因为太后也不喜欢本宫,甚至不喜欢皇上!事实上你我还有皇上才算得上是最亲近之人。太后替皇上选了一个二八少女,准备在本宫死之后继任后位。可本宫了解皇上,他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个性,就算这个人是他母亲也一样。本宫与皇上的心思一样,都想让周妹妹继任皇后之位,只不过恐怕太难了些,而今就是要一步步扫清障碍,本宫能做多少,就会为你们做多少,所以别再想着拒绝,那只不过是徒劳!” 嘉敏算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既然无法拒绝,也只好随她去,喃喃道:“贱妾不过是江南来的降俘,就算将来侍奉皇上,也不会想着去觊觎后位,请皇后娘娘明鉴!” 王鹤儿叹息道:“如此谨小慎微,难怪皇上疼你!不过这对你而言是好事,毕竟没有娘家依仗,在后宫生存如履薄冰,时间久了你会明白,很多事情单凭皇上的宠爱也难保万全,譬如太后留难!” 杜太后乃是前朝太师之女,可谓是树大根深,在朝中颇有势力。可她在赵匡胤年轻时就不喜欢他,就算现在当了皇帝,也每每抬举自己小儿子晋王,明里暗里多方打压, 一个“孝”字大过天,赵匡胤也只好能忍则忍,只是这些年杜太后益发有些变本加厉,居然要求皇上立晋王为储君!她认为德昭年纪太轻,恐将来难以继承大统,反倒是晋王年富力强,是最佳人选,还要拿自己夺后周皇位之事作为论证,认为主少国疑,江山不会长久,迫他一定要改立晋王。 “那朕自己的儿子呢?”赵匡胤冷冷道:“如果晋王嗣位,他会如何对待德昭,是贬了他还是杀了他?母后疼爱幼子,朕无话可说,可朕亦是德昭之父,绝对不会把该属于他的东西赠送给别人。不管母后再怎么苦苦相逼,朕也不会同意!母后因此而斥责朕不孝,那这个不孝子朕做一做又何妨?” 每每想到此处,王鹤儿就一阵揪心的疼,在她看来德昭和赵匡胤一样太过看重情意道德,在私情上往往退让的多,与晋王那阴狠毒辣的品性全然不同。 有这样一个狼子野心的亲王一直觊觎着帝位,做娘的偏偏又将不久于人世,哪里放心得下? 原本这天底下又岂会有女子真的期盼自己心爱的丈夫与别的女人有情人终成眷属?可若是为了儿子,此事就做得。 王鹤儿知道嘉敏深爱赵匡胤,一旦将来继承后位,必定支持他的一切决定,包括立德昭为太子。倘若换成了太后所选的那个郑氏,结局如何就难以预料了。是以她就算拖着将死之躯,也要扶持嘉敏打压郑氏。 一行人来到慈元殿拜见,郑氏果然也在,容貌生的不错,也很听话,一副很好掌控的模样。 杜太后正在插一瓶宝珠茉莉,也不曾回头看她们,淡淡道:“皇后,你身子不好,就不必特意跑来请安了,倘若病情加重,皇上回来又该怪哀家使你劳累了!” 王鹤儿笑道:“今日倒不是特意来请安的,是受了皇上所托,有事向母后禀报?” “何事啊?”杜太后剪下多余的枝桠,百无聊赖地问。 王鹤儿恭敬道:“前两日有一位宫人得了皇上宠幸,臣妾奉皇上之命,前来请一道旨意,讨个位分。” 她刻意不提嘉敏的名字,以免生出事端。 而杜太后哪里会不知道此番算计,冷笑一声道:“皇上也真是的,妻子病的这般严重,却还有心思去宠幸宫人!依哀家看,这等小事你便不要操心了,好生养着就好!” 王鹤儿碰了个软钉子,还欲再争取。 杜太后抢了先机,接着道:“正好哀家也有一事要与你商量!”说着在宫人的搀扶之下坐下来,“婉兰,来,见过皇后娘娘!” 只见那如花骨朵一般柔美的少女走过来跪在皇后脚下,叩拜道:“郑氏婉兰见过皇后娘娘!” 王鹤儿正要赐她平身,却听杜太后接着道:“不妨告诉皇后娘娘你进宫来准备做什么!” 许是风华正茂的女子总有些骄气,再加上太后的宠爱,郑婉兰仰起头毫无顾忌地道:“臣女奉太后娘娘之命进宫前来侍奉皇上,等着有朝一日皇后娘娘大行之后,接替你的后位做这中宫之主!” 莫说人还活着,就算已然薨逝,此话也太刺耳了些,王鹤儿尽力想撑着威仪,却张口吐血不止。 宫娥慌忙将她送回去请太医前来诊治,可病到这种程度,太医早已束手无策,只是开些补血安神的药,嘱咐她莫要再与人动气。 嘉敏战战兢兢,深觉这大宋宫廷太过不可思议,太后刻薄寡恩不算,连一个大臣之女也敢这般出言不逊。 想安慰皇后几句,王鹤儿却摆了摆手道:“那姓郑的女子是个聪明人,为了讨得太后欢心,故意出言相激。不过在本宫看来,她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皇上平日最厌恶这等心机深重的女子,就算被迫娶了她,怕也不会分半点恩宠。一个女子不仰仗丈夫,却仰仗婆母,一步错步步错,想来也不足为虑。只不过可怜了皇上,本宫走后,他要独自面对一个待他如此狠心的母亲,也不知会有多孤单!” 嘉敏瞬间想起了绛州的姑母,姑母疼爱赵匡胤,只是姑母却不是他的娘。 皇后的病情日渐加重,甚至宫人都议论她撑不到皇上班师回朝那一日。 为了不使皇上忧心,王鹤儿禁止宫人将自己的消息传到前线,赵匡胤倒是来了书信,说自己将在五日后凯旋归来。 只不过嘉敏同时还收到了一封李煜写来的信,隐晦地问她是不是打算进宫做宋主的妃子,是不是已经忘了窅娘的惨死。 这信她不小心掉在了地上,被宫娥捡起来交到皇后手上。 “你那才子夫君当真是有些多情,听说他对你的姐姐也曾经海誓山盟情爱甚笃!这才过去几年,他的心里是否还有你姐姐半分影子?”王鹤儿笑的有些凉薄,在她看来,似李煜这等男子根本不值得托付终身,嘉敏更加犯不着跟他耗在一起,“皇上五日后回朝,不知周妹妹可愿意去城外接他?其实多年来皇上一直都渴望自己出征时有你相送,回朝时又有你来相迎。” 嘉敏听罢颇有些心动,其实她也曾暗暗期盼过那些时刻,遂点点头。 五日后,嘉敏乘着宫里的马车去汴京城外十里亭相接,走到半路车轴居然断裂,正打算徒步前去,却偏偏又下起了雷雨。 金泉宫中呕血不止的王鹤儿拉着贴身宫女红菱的手道:“千万不能让她见到皇上……”《 》 70-80 第71章 玲珑骰子 ◎哄一哄他◎ 雷雨交加, 军队赶到了汴京城外,赵匡胤看一眼空空如也的十里亭,不由得怔住。 说好来迎接他凯旋的嘉敏并没有来, 他也不能让大军在雨中等待,只好匆匆走过, 疾驰数里后, 与徒步前来的嘉敏和小石头擦肩而过。 金泉宫中,王鹤儿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躺在床上睁大眼睛问:“可见着了?” 红菱摇头道:“奴婢按娘娘的吩咐,事先在车轴上动了手脚, 郑国夫人没有赶去十里亭皇上就回来了!” 王鹤儿这才安心闭目养神,片刻道:“你一定很奇怪,本宫明明想成全皇上和郑国夫人,却为何还要设局让他们错过?” 红菱低眉垂首道:“娘娘这么做一定有自己的道理!” “你说凭着皇上对郑国夫人的一往情深,待本宫死后他们就在一起了, 那皇上会不会很快就把本宫忘了?”王鹤儿神色哀戚, “皇上纵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夫君, 可他从来没有爱过本宫, 本宫也知道自己争不过郑国夫人。只是倘若他们两个又生下就别的皇子, 那德昭的地位会不会不稳?” “所以娘娘不想他们那么快在一起?”红菱尽力想弄明白主子的心意, 她为皇后办事多年,知道主子表面上是一副大慈大悲的菩萨相, 其实心思缜密, 最是懂得权衡利弊,否则又如何管理这偌大的后宫, 在各方势力之间斡旋这么多年? 王鹤儿勉强笑道:“皇上其实也是个寻常男人, 有他的骄傲, 也有他的脆弱,如果郑国夫人没有去满足他多年的渴望,而本宫又以将死之躯对他柔情以待,他的骄傲将无处安放,脆弱却能被本宫所利用。他会对郑国夫人心生芥蒂,却对本宫怀有愧疚,是不是这样就能延缓他们在一起?” 红菱此生不曾心许过任何男子,故而不大懂得皇后的算计,皱眉问道:“可慈元殿那边又该如何?” “那个郑氏不足为惧,纵然太后强势,皇上也必会反击。若那郑氏真当了皇后,怕是才知道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王鹤儿笑的很是凉薄,“一个沦为棋子而不自知的黄毛丫头,又有谁会在乎她的死活?” 许是说累了,主仆二人良久不再出声。 赵匡胤卸下戎装换了身寻常衣裳就前来探望妻子,正好喂她吃药。 “郑国夫人没有和皇上一起回来么?”王鹤儿故作诧异,心下也知道嘉敏这一出宫没有接到皇上,大约也是不好再回来的,只能等着召见。 赵匡胤神色果然有些落寞,怔了片刻道:“她还没有回来么?”见王鹤儿露出更加惊讶的表情,忙道:“嘉敏大约是回家了,正好朕有事想告知李煜一声,待向母后问过安就去一趟违命侯府。” 王鹤儿登时有些慌乱,恐他见到嘉敏之后立时就解开了误会,自己白算计一场,“什么事要皇上亲自去,不能下诏书召违命侯进宫么?” “是窅娘的事,逝者为大,朕亲自去才算恭敬!”赵匡胤解释道:“朕派人替窅娘迁了坟,在西郊一个风水极佳的地方,李煜他们日后要想拜祭就容易的多了。” 若为此事,王鹤儿也知道自己拦不住,只能勉强微笑来掩饰不安。 杜太后那边亦如往常,母子之间几乎无话可说,问过安以后原打算离开,却有一个姓郑的臣下之女大胆上前来拜见。 此事并不寻常,赵匡胤全当自己没看见,若无其事地离开。 郑婉兰遭了冷遇,难免怏怏不乐,却听杜太后闭着眼道:“无妨,皇上向来如此,等你做了皇后,自然会有恩宠,也不急于一时。” 这天真少女对太后的话一直深信不疑,却不知道自赵匡胤看见她的第一眼起就已打算永不召见,太后宫里出来的人怎可留在身边? 而嘉敏回了侯府,在母亲的追问下道出了与皇上擦肩而过之事。 周夫人为她沐浴梳洗一番,思量着道:“你就这样回来了,怕是不妥!男人再爱你,也希望有所回应,倘若屡次教他失望,时间久了爱意也会变淡,到时候就追悔莫及了!嘉敏,听娘的话,你要想办法哄一哄皇上才行!” 嘉敏茫然,自来都是赵匡胤哄她,何曾反过来过? 见她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秋芙灵机一动:“小姐,你还记不记得皇上出征之前约见你的饭馆?那个地方看起来极为普通,可皇上爱去,是不是爱吃那里的饭菜?” 经她这么一提醒,嘉敏恍然大悟,两个人又匆匆出了门,跑去那家平平无奇的饭馆。 因刚下过暴雨,时间又晚了些,店里没什么人。 老板娘倒是个热心的,笑着道:“小娘子,你这模样瞧起来俊的狠,蜜蜂蜇的包消下去了?” 听她如此打趣,嘉敏红着脸点头,问道:“我听夫君说店里的奈花索粉很好吃,不知道还有没有?” 她口里的夫君自然是指赵匡胤,原本以为不好意思假装,可说出来竟无比畅快,不带脸红的。 反倒是老板娘一脸饶有兴致地看了她片刻,笑道:“有,不过你是要带回去给相公吃,还是自己想先尝一尝?相公是真的爱吃,每次吃完连心情都好了许多。” 嘉敏听罢更加心动,一脸天真无邪地问:“那你可不可以教我?” “……”老板娘无语。 这边赵匡胤赶到侯府,见嘉敏不在,难免更觉落寞,简单把事情给李煜交代了一下。 周夫人心思转的飞快,忙泡茶请他喝,一边又派人去催嘉敏回来。 可李煜哪里有什么好话说给赵匡胤听,况且也看穿了对方肯坐下喝这杯茶多半是为了等嘉敏,遂冷笑道:“听说皇上与嘉敏情谊深厚,不知是否止于兄妹之情?” 赵匡胤向来不是个虚与委蛇的个性,眼皮也不抬,喝了口茶淡淡道:“朕似乎不曾说过与嘉敏之间乃是兄妹之情!” 李煜气极,“那皇上此番是想君夺臣妻吗?” “夺?”赵匡胤举着茶盏,目光瞬息变的幽冷,可他没有说出真相,而是问道:“李煜,你爱嘉敏吗?” 李煜冷冷回道:“我自然爱她,她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就算有人要将我们分开,也不会改变我们对彼此的爱意!” “是吗?”赵匡胤干脆把茶盏放下,看着他问:“你不觉得你爱的人太多了吗?周娥皇、黄保仪、段贵妃、窅娘还有别人,哪一个你不爱?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嘉敏并不在乎你是否爱她,因为你所谓的爱给谁都一样!” “此事有何不妥么?”李煜皱眉反驳:“我爱过所有出现在我生命里的女子,娥皇病逝,我伤心欲绝;窅娘惨死,我亦肝肠寸断……事到如今,每每想起你手下的宋兵对窅娘的所作所为,臣都想问你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皇上,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端了点心进来的周夫人正好听见此话,脸色煞白,连盘子也打翻了。 两人冷漠对峙,片刻之后赵匡胤起身道:“若朕告诉你,朕从来就不相信因果报应,你又能如何?” 眼见他就这样离开,周夫人也无可奈何,却更加确定嘉敏不能再跟着李煜了。 这个天真的读书人完全察觉不到汴京城里的危机,竟然敢对皇帝出言不逊,如此作为,丢掉性命怕是迟早的事,说不定还会连累了其他人…… 赵匡胤走了没多久嘉敏就回来了,还带了一碗奈花索粉,想钻研一下做法。 李煜则跑去拜祭窅娘,那坟冢是按照宫中贵人的规格修建,还摆放着瓜果祭品,墓碑上的字是他的金错刀书拓印下来刻好的,想来不会错。 他跪倒在坟前抚摸着墓碑,不停喊着窅娘的名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啼哭不止,不多时眼睛生疼竟又流出了血泪。 模模糊糊中却瞧见墓穴落泪的地方一株红豆树破土而出,很快长大,上面结满嫣红色的相思子。 “窅娘,是你的在天之灵,看到我如此伤心,所以变出这株红豆树与我共道相思么?” 李煜采着红豆,脑子里全都是佳人旧日的模样,她站在溪边语笑嫣然,等着自己的船来接她回家。 家……他何曾给过窅娘一个家? 汴京的大街上,老板娘出门沽酒,与赵匡胤打了个照面,笑道:“这小娘子刚走没多久,你就来了,这般不凑巧,又没碰着面?” “呃……”赵匡胤怔了片刻,问道:“是嘉敏来过么?” “来了,还带了一碗奈花索粉回去,看起来你没吃到啊!”老板娘笑吟吟地道:“不过你现在回去吃也一样,那粉本来就是凉的,越凉越好入口!” 赵匡胤站着不动,想着回家可吃不到。 “说也奇怪,那小娘子今日’夫君长、夫君短‘的求了我半天,想要学做粉的方法,我估摸着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才这么下功夫想哄一哄你?”老板娘旁敲侧击,帮着嘉敏讲话,“瞧她那娇娇弱弱的样子,那几声夫君叫的可真是甜,我若是你,不管她做了什么,都得毫不犹豫地原谅她!这般娇美温柔的娘子,哪里舍得跟她一直怄气?” 赵匡胤大为惊诧,有些不敢相信,喃喃道:“嘉敏真的叫我’夫君‘么?” 第72章 入骨相思 ◎恩爱两不疑◎ 炎炎夏日, 街头依旧是车如流水马如龙。 卖冷饮的小贩也出街了,冰桶里装着冰雪冷元子、樱桃酥酪、蜜沙冰、五香饮之类的。 老板娘上前拉住赵匡胤道:“相公别杵在这儿了,打扰人家做生意!” 而后顺理成章把人带回自己店里, 摆出樱桃酥酪和青梅酒,又做了一碗奈花索粉端上来。 “你那小娘子定要学我做粉的手艺, 我就告诉她要一千两银子就教, 可她说自己没钱,我就只卖了她一碗,告诉她没钱就找夫君要,你猜她说什么?”老板娘给二人斟酒, 聊天聊的津津有味。 赵匡胤自然不知,问道:“说什么?” 老板娘的目光落在那白里透红的樱桃酥酪上,取过来一碗自顾自吃起来,一边道:“她说自己夫君穷的狠,连买个熏笼都要折腾十天半个月, 怕是拿不出一千两。” 赵匡胤哑然失笑, “那倒也不是!”虽说帝王无私产, 可当皇帝之前积攒下的家财也并没有充公, 还是可以拿出来给娘子花销, “不过, 她真的说的是’夫君‘么?” “怎么,你不是她夫君么?那小娘子也是怪怪的, 现在想起来她虽一身妇人装扮, 可那神态和身段都不大像是妇人,却像个未出阁的闺秀……”老板娘一脸狐疑地看着他, 压低声音道:“哎, 跟嫂子说实话, 你们两个是不是私定终身,家里不同意,一直到现在都还没有成婚?” 赵匡胤脸上一热,只觉这嫂子眼光实在毒辣,可这么多年他和嘉敏的事一直压在心头无人可以诉说,此刻面对这个不算陌生的熟人,竟有一股忍不住想要倾诉一番的冲动,沉默片刻拿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在他的叙述里,嘉敏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而自己最初只是一个浪迹天涯的穷小子,后来靠着军功步入仕途,想要求娶嘉敏,得到其父亲的同意,还签下了婚书。 可没有等到成亲,却有一个地位更高的人夺走了嘉敏,他们从此天涯相隔。 如今那个人家道中落,而自己青云直上,然而现在两个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每次见面都是即甜蜜又折磨,他真的很想把自己的妻子夺回来,却又难免会有其它的顾虑,就这么一直拖着,教两人都不得好过。 “这故事听起来有些耳熟,好像听我家老头子讲过一个类似的。”老板娘倒了杯酒给自己喝,“我家老头子名叫赵普,就是皇上身边那个掉书袋宰相,相公可认识?” “老赵啊,自然认识!”非但认识,还熟的狠,赵匡胤神色很是复杂,“你堂堂宰相夫人,怎么跑来开饭馆,总不会是宰相的俸禄还不够养家,需要夫人辛苦赚钱来贴补?” “那倒不是,我家那老头子在步入仕途之前也是穷小子,偏偏还不事生产。可他胸怀大志,我就想着这样的男人也勉强算得上一个大丈夫,就一直开饭馆养家养孩子也养他,那些年他走到哪儿,我这饭馆就开到哪儿。有一天他终于发达了,跟我说娘子以后不必再这般辛苦下去,叫我关了饭馆,安安生生在家里当宰相夫人。” 老板娘说着直摇头,笑道:“可这么多年我早习惯了守着个小饭馆,看来往的客人吃我做的粉,似乎只有这样的生活才能让我感到踏实。我和老赵虽算不得是什么神仙眷侣,可这大半辈子过的都很踏实,他守着他的朝堂,我守着我的饭馆,回到家各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他也不纳妾,不嫌弃我年老色衰,我呢还当他是当年那个不名一文的穷小子,一个不开心指着鼻子骂,骂完等着他来赔不是,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说不上有多舒服,但实在踏实。” 赵匡胤敬了她一杯道:“若我此生能和嘉敏过这般踏实的生活,死而无憾!” “相公知道为何我们如此踏实么?”老板娘意味深长地笑道:“其实情爱一事说玄也不玄,你爱一个人,爱一天两天,叫见色起意;爱一年两年,叫情难自已;爱十年八年,叫恩爱两不疑;爱一生一世,才叫矢志不渝。你和那小娘子想了对方这么多年,至少也是恩爱两不疑,既有婚书,照我大宋律例,把她娶回去也合理合法。你这么犹豫不决,该是顾及着家中的夫人吧!” 赵匡胤点头,不免又有些伤怀,“我家中的夫人患了重疾,怕是不久于人世了!” 老板娘握着杯子的手微僵,看他低头慢慢吃粉,临别时说道:“做粉的方法我都教给小娘子了,相公放宽心,那小娘子伶俐的狠,怕是过不了几天就能学会,以后想吃随时都有的吃。” “嫂子……”赵匡胤心头一热,想说些什么。 老板娘却拍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虽不常来,可嫂子瞧着你实在喜欢的紧,不知不觉心里就把你当弟弟疼。虽说这招牌手艺不外传,可传给自己弟媳妇有什么打紧?人生苦短,你和那小娘子情爱甚笃,就算暂时不能在一起,偶尔吃一碗她做的粉还是有可能的是不是?” 赵匡胤叹息,回宫么?宫里还有人等着他! 盛夏天气益发闷热,待在屋中气闷,汤药更是一口也喝不下去。 红菱回来禀报说郑国夫人这些天一直在学做皇上喜欢吃的奈花索粉,做完了那位名叫何磊的护卫就会讨来吃,事实上他却不是自己吃,而是偷偷拿进宫里来给了皇上。 “那皇上可喜欢?”王鹤儿若无其事地问,她知道赵匡胤是那种表面上什么都不挑,事实上口味很特殊的类型,想要做出他喜欢吃的东西并不容易,至少自己从来没有成功过。 红菱犹豫着据实以报:“听说皇上很开心,每次都吃的一点不剩,还说很好吃,现在每天都在等着那一碗粉。” 王鹤儿听罢又低头呕血,一脸悲凉笑意,喃喃道:“他对那女子的喜欢竟已到了这般地步么?他不爱吃甜,除了女子做的甜食,谁做的也不吃;他喜欢吃索粉,可本宫做给他的从来都没有吃完过;更加不曾像期待那一碗索粉一样,期待过本宫给他的任何东西。红菱,本宫……好恨啊……” 皇宫里来了诏令,是皇后听说郑国夫人擅长做各种点心,尤其是很多已经失传的唐朝宫廷糕点,想要尝一尝,请郑国夫人做几样带去。 嘉敏暗觉皇后大约是想召见她,才编出这样一个理由来,好在只是做几盘糕点,倒也算不得什么麻烦事,问道:“不知娘娘可有忌口?” “娘娘不吃辣!”红菱随口回复。 糕点多是甜的,也有咸口,不过倒是没有辣的,这么说的话等于没什么忌口。 不过她指明要吃唐朝宫廷糕点,嘉敏会的也不多,无非就是玉露团、樱桃毕罗、透花糍这些,想了想又加上莲花饼餤。 小石头恐她忙着做糕点,把索粉给忘了,遂嚷嚷道:“皇后也吃不了多少,少做两样没关系,重要的是索粉,这个一定要做!” 嘉敏皱眉道:“小石头,今日怕是真的不得空,明天再做可好?” 小石头低下头小声咕哝:“皇后要的东西有什么打紧,没有那一碗粉皇上今天中午怕不是得饿肚子!” 可秋芙自小是个耳聪目明的,听了个清清楚楚,惊道:“原来这些天小姐做的粉你都是拿去给皇上吃了!” 小石头见被拆穿,干脆也不装了,十分真诚地点头道:“皇上说可好吃了,这几天什么午膳也不用,就等着吃那一碗粉。不过你若是真腾不开手就算了,皇上大概也不会傻到一直等着,吃点别的东西也一样。” “那我少做两样点心就是!皇后娘娘身子弱,大约吃不了多少,省下来的功夫还可以做一碗粉。”嘉敏斟酌着开始动手准备。 秋芙和小石头在背后偷笑,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把嘉敏哄了个团团转。待进了宫又兵分两路,一个送粉给赵匡胤,一个陪着去了皇后那里。 几日不见,王鹤儿身子益发虚弱,妆容再厚重也遮掩不住病态。 二人在水榭相对而坐,嘉敏把糕点摆好,每一盘都是鲜艳可爱,令人垂涎欲滴。 王鹤儿看了自愧不如,勉强笑道:“难怪皇上喜欢吃周妹妹做的东西,单只看着就赏心悦目!”说着拿起一块透花糍放进嘴里。 福宁宫那边,赵匡胤吃着索粉看书。 小石头想着嘉敏好不容易进宫一趟,皇上还不知道,未免有些美中不足,灵机一动道:“皇上知不知道,你今天这碗粉差点就吃不着了?皇后娘娘听说周娘娘手艺好,点名要她做些唐朝宫廷糕点带进来,眼下她人正在金泉宫呢!还真别说,周娘娘连做的糕点都又好看又好吃,什么玉露团、透花糍,看的我都想偷吃……” 赵匡胤听罢却面色大变,连筷子也掉了,问道:“透花糍……可是糯米做的?” “是的……吧!”小石头诧异,却见赵匡胤已闪身出门,直奔金泉宫而去。 王鹤儿将那香甜可口的透花糍一小口一小口吃完,笑问道:“这糕点是什么做的?” 嘉敏敛眉恭恭敬敬地道:“回娘娘的话,是白马豆,加上糯米还有糖霜……” “糯米……”话音未落,王鹤儿的脸已经僵了,按着胸口吐血不止。 【作者有话说】 “冰雪冷元子、樱桃酥酪、蜜沙冰、五香饮”吃的好像是《东京梦华录》里面的。 第73章 瘦影自临 ◎爱的是嘉敏◎ 突来的变故令嘉敏花容失色, 秋芙慌忙上前抱住她。 眼见皇后吐血不止,正不知所措,赵匡胤突然来了, 立时将她抱起来。 同行的还有花蕊夫人,她扫了一眼桌上的糕点就什么都明白了。 “今日之事, 谁敢说出去, 杀无赦!”赵匡胤冷着脸下令,也不曾看嘉敏一眼,就抱着皇后回寝宫。 而花蕊夫人则迅速拿起桌子上的那一盘透花糍一口气吃了个干干净净,喘了几口气抬头吩咐秋芙道:“记清楚了, 这些糕点是拿来送给我的,都被我吃了,明白吗?” 秋芙不明白也要明白,紧张地点头,把剩下的几盘糕点也装进食盒里送给她。 花蕊夫人略通医术, 对皇后的病情颇为了解, 叹息道:“皇后得的是气疾, 糯米性黏, 堵在食道里不易消化, 会干扰气息, 一口气喘不上来说不好会丧命。嘉敏妹妹,你此番怕是闯下大祸了!” 秋芙抱着哭哭啼啼的嘉敏辩解道:“是皇后好端端的点名要我家小姐做唐朝的宫廷糕点给她吃, 而且宫婢还说她没有什么忌口, 现在出了事,却要来怪我家小姐么?” “是皇后自己要吃的么?”花蕊夫人听出了怪异之处, 心下已然有些不好的猜测, 嘴上却道:“而今这已经不重要了, 好在皇上知道保护你,你们现在快回侯府,路上别被人瞧见了!” 小石头走过来道:“我护送你们回去,走云章阁,就算被人瞧见了,也只说是来探望徐尚仪。还有,皇上命我谢过徐尚仪!” 花蕊夫人轻颔首,拿起装糕点的食盒带去自己的居处。 战战兢兢回了侯府,嘉敏不免又是哭哭啼啼,周夫人忙问因由,听完哀叹道:“这皇后好重的心机,竟然狠到拿自己的命来算计嘉敏。如此以来,皇上顾念着与她的夫妻之情,只怕会冷落了嘉敏。” “夫人,你此话当真,难道皇后是故意的?”秋芙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也想不到那个端雅雍容的皇后居然会设计暗伤别人,还是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周夫人叹息道:“如花蕊夫人所言,皇后身染气疾,莫说是吃糯米,甜腻的东西该一概忌口才是,却偏偏点名要吃嘉敏做的糕点。其实此事不难,去宫里查查皇后最近的膳食,看有没有食用过糕点一类的东西就一清二楚。如果没有,就是她明知应该忌口却故意为之,目的就是陷害嘉敏,好让皇上对她心生芥蒂,甚至不再召见她。” 秋芙急道:“那皇上不会明察秋毫么?” “皇上不会不知道的,可又有什么关系?事情总归是发生了的,它就会像一根刺一样留在心里,不时感觉到疼痛。那是他的发妻,他怎会毫不在意?”周夫人似是已经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今只能寄希望于皇后安然无恙,否则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嘉敏怕是有杀身之祸!” 只是希望终究还是落了空,不过六个时辰,皇后已经奄奄一息,弥留之际对赵匡胤道出了许多压在心里的秘密:“臣妾这些年一直想要一心一意地爱皇上,却始终得不到皇上的爱……臣妾为此做了不少错事,甚至去庙中许愿,愿以折寿为代价,希望周妹妹一生都不能与皇上相见……可你们却如此情深……都是臣妾自作自受,才落得这般下场……” 赵匡胤痛心道:“是朕对你不住,这些年一直给不了你想要的!” “臣妾曾亲眼看见晋王凌辱花蕊夫人,可却害怕得罪他……选择视而不见……”王鹤儿眼皮越来越沉,“听花蕊夫人说……晋王偷偷命人画了许多女子的画像放在寝室,画中女子无一不被他召幸过,他还画了周妹妹……” 赵匡胤怔住,此事他只听过些传闻,未曾深究过。若是真的,那这晋王实在可恨! “德昭……以后……就仰仗皇上了……”王鹤儿已经几乎说不出话了,闭上眼之前迷迷糊糊问道:“皇上……不要怪周妹妹……” 赵匡胤没有回答,他其实不怪嘉敏,只是怪自己! 王鹤儿已无力去猜他的心思,“若一切从头开始……皇上……会爱上臣妾吗……” 或许这才是她至死也无法释怀的事情,可作为当事人的赵匡胤却无法给她想要的答案,闭目叹息道:“我不想骗你……” 王鹤儿心中无限悲苦,涕泗横流,带着不甘与遗憾溘然长逝。 赵匡胤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十多年的夫妻之情一朝化为乌有,他曾经尽力想要挽回妻子的性命,可对方却决绝地离开,还是借了嘉敏之手——是故意,更是怨恨! 怨恨夫君薄幸,怨恨此生许错了人,也怨恨嘉敏。 赵匡胤闭目落泪,他此生爱憎分明,对嘉敏的情爱一旦种下了就再无更改。 对于王鹤儿,最初那些年他一直很是怨恨,丝毫不愿与其亲近,可这柔婉的女子却一直待他温柔。时间久了,恨意消磨掉,他尽力去做一个谦和的丈夫,待她恭敬,却始终无法将一个“爱”字说出口,直到对方死去都带着遗憾。 侯府中,几乎在皇后去世的同一刻,嘉敏全身痉挛惨叫不止。 这样不停的哀嚎惊醒了合府上下的人,周夫人吓破了胆,在院子里不停朝着月亮跪拜,求神仙保佑。 好在还真的来了神仙,神出鬼没的陈抟老祖突然驾临侯府,取了一枚丹药给嘉敏服下,人就安静下来了,只是昏睡不醒。 治完嘉敏,也没留下只言片语就飘然远去。 金泉宫中,王鹤儿已换上入殓的皇后大装,德昭在一旁哀哭。 赵匡胤操劳的有些头疼,在儿子面前也不好再哭,只是红着眼沉默不语,一夜不曾成眠。 皇后薨逝,整个大宋因国丧罢朝七日,赵匡胤亲扶灵柩去大相国寺超度,待发妻下葬之后才返朝。 嘉敏以命妇的身份前来拜祭送葬,七天来第一次见到赵匡胤,他的模样憔悴了不少,明显是强打着精神在支撑。 原本因为愧疚,嘉敏几乎不敢看他,可当二人擦肩而过时,却依旧禁不住小声唤道:“赵哥哥……” 赵匡胤停住脚步,片刻“嗯”了一声,也没有去看她继续前行。 这么多年第一次感受他的冷漠,嘉敏望着他的背影,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让视线也模糊了。 多年的等待,终于要曲终人散了么? 赵匡胤走了几步就不自觉闭上眼,似乎感觉得到背后嘉敏的心在支离破碎,可他亦有说不出的无奈。 那晚陈抟老祖救过嘉敏之后,还去了皇宫。 在学道人眼里,乐吾生者乐吾死,故而看见皇后的遗体,他脸上也不见悲伤之色,依旧笑嘻嘻的。 “皇上,瞧你情形不大好,老道怕是来的不巧!”陈抟老祖挑了挑眉毛,看出他似乎有些积劳成疾。 “道爷不是来为皇后送行的么?”赵匡胤有些疑惑,此人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若不是为了皇后,怕是有别的什么事。 陈抟老祖倒了杯茶喝润润嗓子,轻飘飘地道:“周二小姐毒发了,我来知会你一声!” “嘉敏——”赵匡胤霍然起身,当年为了替他解白羽丁香之毒,嘉敏以身为引被毒蛇咬伤,一直余毒未清,陈抟老祖早说过她的毒会复发,可为何会这么早,又为何会是现在? 他想要去侯府看她,被陈抟老祖扯住胳膊,啧啧两声问道:“那周二小姐暂时还死不了,就是要受些罪。不过老道不明白,你现在到底是心疼这个,还是心疼哪个?” “什么乱七八糟的?”赵匡胤颇不耐烦,他只想去看嘉敏,毒发一定很疼,嘉敏最怕疼了。 敢情是说的太委婉了,陈抟老祖直抒胸臆:“皇后和周二小姐你爱哪个,是不是到人死了之后才发觉自己爱的是皇后?” 赵匡胤拿眼横他,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爱的是嘉敏!” 说完心胸间豁然开朗,不爱就是不爱,就算是再怎么愧疚,那也不是爱。 陈抟老祖听罢却是皱着眉摇头不止:“你这情劫还没有历完,还需再等等!” “等……等什么?”赵匡胤莫名其妙。 陈抟老祖瞟了他一眼,“到这份上你都不爱皇后,那她可是死不瞑目,你说等什么?” 喝了几口茶继续道:“这人的怨气说起来是很玄的东西,周二小姐之所以此时毒发与皇后的死怕是不无关系,你若不想她多受罪,还是要远着她才行!” “你在说什么?”赵匡胤心下不悦,“鹤儿心地善良,就算是有怨,她也不会去纠缠嘉敏的!” “那若是周二小姐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呢?”陈抟老祖也不再与他打哑谜,挑破一切道:“一直以来皇后都以为自己是横在你和周二小姐之间的阻碍,如今她故去,对你而言李煜不成问题,你和周二小姐很快就能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可事实上你的发妻尸骨未寒,而她则要抛弃国破家亡的夫君另投他人怀抱,你们一个无情,一个无义,这样的结合,真的能心安理得吗?既然心不安,理不得,皇上这般急躁,是想催她的命么?”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卿须怜我 ◎早已不做梦◎ 斯人已逝, 斜阳照孤冢。 每一场生死离别,都是一首曲终人散的悲歌,天自无情天不老, 可是人呢? 究竟有多少人能够相忘于江湖,相忘于大道? 赵匡胤暗自哀叹:“嘉敏, 我非无情, 你亦非无义,或许我们真的不该在这个时候靠近对方。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 朝堂一片肃静,虽自己遭逢了变故, 可国事并不耽搁,“此次北上征讨契丹和北汉联军,曹彬将军屡建战功,特擢升为枢密使。” 突来的命令使得朝堂上有不少震动,宰相赵普上奏道:“枢密使乃最高军事长官, 自前朝以来一直都是由文臣担任, 不知皇上可是要打破惯例?” 为解五代武将拥兵自重之困, 由文官担任最高军事长官才成了惯例, 可赵匡胤却并不打算事事依循惯例, 淡淡道:“朕虽然说过要’与士大夫共天下‘, 可这朝堂之上文臣中亦有精通武功者,武将中亦不乏饱学之士, 曹将军即是这等文武双全之辈。在朕看来, 武将担任最高军事长官并无不妥,只要本事够, 连宰相亦可是武将。” 赵普对皇上的用人之策向来清楚, 而作为百官之首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大唐盛世之时亦有不少武将入朝为相,照样匡扶社稷安邦定国,遂颔首道:“皇上圣明!” 连宰相都不反对,群臣自然附和。 因刚打了胜仗,国中太平无虞,政事很快就处理完了,想着皇后临终时的话,赵匡胤在偏殿召见了花蕊夫人。 “朕听皇后讲了夫人之事,你受屈了!”赵匡胤颇为无奈,甚至也知道自己并不能给出所谓公平的判决,故而只能私下召见。 花蕊夫人敛眉道:“臣妾知道自己的身份,区区小事,不敢上达天听,也不敢叫屈。倒是多谢皇后娘娘救臣妾于危难,自打进宫以来,晋王也再没有召见过臣妾!” 赵匡胤心下虽觉愧欠,面色却与寻常无异,“夫人是聪明人,当知此事……晋王无罪!” “知道!”花蕊夫人无悲无喜,自古以来战俘不算人命,她甚至该谢谢皇帝尚有恻隐之心,又哪里敢显露出半分不满之色? “不过只做一个尚仪女官也并不能保证安全无虞——”赵匡胤思忖道:“如果夫人愿意的话,朕可以赐你一个封号,让你以后妃的名义生活在宫中,晋王再敢无礼就是死罪。当然,朕绝对不会对夫人有所企图,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花蕊夫人叩首道:“多谢皇上!” 如她这般国破家亡的乱世红颜,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还能有什么奢求? “平身吧!”赵匡胤迟疑道:“朕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想要问夫人……听说晋王寝室中挂了不少女子的画像,其中可有郑国夫人?” “回皇上的话,臣妾的确见过一次郑国夫人的画像……”花蕊夫人心下颇有些酸涩,“据臣妾所知,晋王好色,时常命画师偷画美人图挂于寝室,晚上就寝时看重哪位美人,就会召入府中侍寝。郑国夫人的画像是最近才得的……” “朕知道了——”赵匡胤忍着怒气打断她的话,“多谢夫人!” 入夜,军中又是石守信值夜,赵匡胤突然到访,还带来两身夜行衣,冷着脸问道:“守信,大哥受了一口气,心里很不痛快,要你陪着去揍那人一顿,你可愿意相陪?” 石守信也不想着什么堂堂皇帝还要去做半夜蒙面抽人的勾当,直把手指头握的咯吱咯吱响,怒道:“哪个混蛋敢给大哥气受,打不死他!” 然后两个人就穿着夜行衣来到晋王府,翻墙进去直奔赵光义寝室,果然看到满屋子都是美人画像,而且其所选的美人多是被灭之国的战俘,也就是说就算事情败露,最多只是德行有亏,治不了罪,而嘉敏的画像则正对着床榻。 石守信算是知道他为什么要蒙着面来抽人了,小声道:“皇上,我去把那床上的美人儿弄走,咱抽痛快点儿!” 今晚服侍晋王就寝的乃是南平公主高佩瑶,石守信把她用被子裹好准备抱到一边去,见惊动了赵光义,顺手拿起床下的绣鞋塞到他嘴里。 听他“呜呜呜”乱叫,赵匡胤已经左一拳又一脚的招呼上去。 见他下床想跑,石守信把美人安置好,挡在他面前,一拳揍在脸上。 高佩瑶被动静吵醒,见是两个黑衣蒙面客逮着晋王猛抽,还以为看花了眼,仔细瞧瞧确实如此,将头一歪继续装睡,假寐之余也不忘悄悄睁开眼,想看看晋王被揍的有多惨。 折腾小半个时辰,直到把人揍晕,赵匡胤才稍解气,又和石守信把所有的画像取下来点了把火烧了,而后扬长而去。 晋王这顿揍虽说没受内伤,可伤筋动骨一百天,三月之内怕是上不了朝了。 此事自然惊动了大理寺,与刑部和御史台联名上书在朝堂上慷慨激昂,要大索凶徒。 石守信此刻只差手里没根黄瓜,不然早沾着酱油吃起来,赵匡胤更是只摆了几下手随他们去。 下朝后将赵普请去御书房,问道:“关于晋王府昨夜发生之事,不知丞相有何看法?” 赵普皱眉道:“据臣所知此事颇为离奇,两名凶徒跑到晋王府不劫财也不害命,只是为了打人。这下手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看来是有所顾虑。故而凶徒大约是与晋王有怨,之所以又手下留情,不是害怕把事情闹大就是尚讲几分情面……”说罢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想法,狐疑地看向面无表情的皇帝,亲弟弟被打了,当哥哥的冷眼旁观似乎不太合情理。 果听赵匡胤喝了一口茶淡淡道:“猜的不错,朕打的,还带着守信!” 赵普立时收起讶异之色,清了清喉咙挺直腰板等着下一步吩咐。 “替朕摆平了,告诉大理寺和刑部那伙人,不得扰民!”赵匡胤将茶盏放下,提起笔在眼前的奏折上落下朱批,一半是关于晋王被打一事,一半是提议立后。 王鹤儿仙逝,朝臣主张选秀,而他对此事毫无兴趣,就一直拖着。 可“国不可一日无后”乃是铁律,朝堂上奏未获准,官员就跟到后宫去,尤其是礼部的那些个大臣整日在耳边聒噪,没个消停。 这日德昭学武受了些伤,因已失去了母亲的照料,当父亲再忙也要放下手头的公事抽空去看,好在只是些皮外伤,却也着实有些心疼。 于是带着德昭想去御厨房找些好吃的,那帮锲而不舍的大臣竟又追了过来进言,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听的人耳朵都长茧了。 赵匡胤不胜其烦,止步冷冷问道:“诸位要朕选后,那是要朕自己选,还是你们替朕选?” 中书舍人卢多逊上前道:“回皇上的话,后位非同小可,依律先由礼部遴选之后,再交给皇上定夺。” “就是你们选好了再让朕挑喽!”赵匡胤脸色铁青喝道:“那究竟是朕娶老婆还是你们娶老婆?” “这……”众大臣都知道皇帝出身草莽,这些年虽然改掉了不少民间的习性,可终究是有些桀骜不驯,此时明显是动怒了,一个个噤若寒蝉不敢吱声。 赵匡胤冷冷道:“先皇后薨逝不过一月,朕尚无心思选立新后,诸位如此热心不嫌聒噪么?套句民间的话:朕没老婆,干卿何事?”言罢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大臣们面面相觑,甚至开始怀疑皇上没老婆究竟干不干自己的事? 可自然是干的,于是消停没两日,连赵普也来上奏。 赵匡胤有些麻了,懒懒地道:“既然诸位嫌弃朕后宫无人,那就封一个吧!” 这天高佩瑶等人来到侯府,嘉敏忙命秋芙准备茶果招待客人,见众人脸上皆是遮掩不住的喜色,笑问:“诸位姐姐是有什么喜事么?” 众人相视而笑,高佩瑶握住她的手道:“喜事自然是有,不过不是我们的,是徐姐姐!今天宫里传来消息,说皇上册封了徐姐姐为慧妃,我们这才未递拜帖就仓促前来,是想带你一起进宫去贺她……” 嘉敏脑中“嗡”的一声,也不知道她后面说了什么,身后的秋芙已经果盘打翻了,面色煞白,简直难以置信,见嘉敏似乎要倒了,慌忙上前扶着她道:“我家小姐最近身子不大好,怕是不能一同前往了,还请各位夫人见谅!” 高佩瑶关切地问了几句,嘉敏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却答不出话,众人遂撇下她结伴前去宫中道贺。 人一走,秋芙就禁不住道:“皇上……皇上怎么可以这样呢?原以为他冷落小姐乃是顾及先皇后尸骨未寒,可他转头却封了别人,难道他以前那些深情的话全都是说来骗人的么?” “秋芙——”嘉敏的声音虚的像没有力气,表情也有些呆,“以后这些话不要再说了……其实我也没奢望着去给他当妃子,我有丈夫,你们都忘了么?” 自从王皇后出殡那日冷然相对,这将近一个月来两人并未碰面,嘉敏的心也渐渐沉寂下来。 以前之所以有所期盼,乃是因为她自小认定了赵匡胤。可如今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汴京令她害怕,此处好像是一个深沉的逃不开的梦魇,那座皇宫亦是去一次就死里逃生一次,她根本就不想靠近。 赵哥哥封了别人也没关系,只要自己能安安稳稳的当郑国夫人,又有何不可?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情爱亦然。 许是赵哥哥的梦已经做完苏醒过来了,而自己早已不做梦! 赵匡胤在傍晚驾临云章阁,用了顿花蕊夫人精心准备的晚膳,就开始和她下棋,“册书是今天下的,朕大约要在这里凑合一晚,待会儿打个地铺,不会扰到你休息。” 他倒是一门心思全在棋局上,花蕊夫人却心绪复杂,幽幽问道:“今日佩瑶她们前来道贺,说是去侯府唤了嘉敏妹妹,可她推辞身子不好,并未前来!” 赵匡胤执黑子的手僵了片刻道:“嘉敏素来身子柔弱,大约真的有些不好!” “皇上,要不要臣妾去告诉嘉敏妹妹一声?”花蕊夫人斟酌道:“她一定是误会皇上变了心,此刻定然肝肠寸断,痛苦不堪,若是知道了真相,或许会好受一些!” 赵匡胤面无表情将棋子搁下,淡淡道:“不必!” 【作者有话说】 “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大道”翻译的是庄子里面的话。 另外花蕊夫人的事男主只是权宜之计,俩人不是夫妻,后面会撤封号。 第75章 山盟虽在 ◎不稀罕你了◎ 赵匡胤依旧神情专注地下棋, 烛火映着他的脸,有几分看不真切。 虽说花蕊夫人并不能看透他的性情,可他明明对嘉敏那般偏爱, 为何此次定要教她误会,总不至于是故意想刺激她? 夜深了, 赵匡胤果然如之前所言打个地铺睡下。 花蕊夫人则辗转难眠, 暗想这赵家的皇帝的确与蜀主不同,既不好美色,也不奢侈享乐,性情还有一股自然流露的豪爽之气, 若自己能嫁得这般夫婿,怕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成了亡国之妃妾,如同落入泥沼的流花任人践踏。 如今虽已嫁得,可却空有虚名…… 赵匡胤亦未睡熟,他惦记着嘉敏, 忧思半夜, 干脆起身出宫去探。 深更半夜逾墙而入, 跑到嘉敏的住处想推门进去, 小石头突然杀出来对着他一阵猛打, 嘴里还道:“哪来的登徒浪子, 居然敢……咦……皇……皇上……” 赵匡胤也不想计较他的无礼之罪,叹息道:“朕想来看看嘉敏。” “去吧, 属下给你守门!”小石头尽职尽责。 赵匡胤点点头, 推门声很轻,显然不想惊扰嘉敏。 她睡的很熟, 样子极美, 不管怎么看都是一副难描难画的花容月貌。 赵匡胤抬手摸她的脸, 又俯身想要亲她,却还是止住了,大约是不习惯这样偷偷摸摸。 他在房里待了很久,小石头守在外面困的直打哈欠,终于等到他出来,迷迷糊糊唤了声“皇上”。 只听赵匡胤问道:“嘉敏最近可好?” “好着呐!周娘娘听说皇上今天纳妃,本来都担心她会难过,哭哭啼啼的吃不下饭,谁知道她一整天都笑嘻嘻的心情很好的样子,晚饭还多吃了一碗,早早就睡下了。那睡的可香了,不像皇上你,大半夜的还跑出来溜达。”小石头什么也没有想,绘声绘色据实以报。 “她……”赵匡胤惊讶,气不打一处来,以为自己听错了,重复问道:“她心情还很好?” 小石头一脸真诚地点头,“是啊,开心的狠,下午还和秋芙玩荡秋千呢,都好多天没那么笑过了。皇上,认真讲,周娘娘是不是不稀罕你了……” “你……”赵匡胤怒瞪他,一时却找不出话来反驳。 小石头却是个不怕皇帝的主,反倒认为自己的这一问非常之精妙,拉他坐在台阶上打算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他接受现状,“其实周娘娘这样倒也在情理之中,我一直都觉得她好像不大乐意给皇上你当妃子!” 赵匡胤忍着怒气问道:“为何?” 小石头解释上了头,盘腿坐好打算短话长说:“此事说来也不难理解,强盗咱们都见过,可恨不?周娘娘小时候被强盗抓走,是皇上救了她,还跋涉三千多里把她送回家,那时候你在她心里就是天神下凡一等一的英雄好汉,可现在嘛……”说罢直摇头。 “现在如何?”赵匡胤不觉有些紧张。 小石头装作害怕的样子小声道:“现在你毁了她的家,还把她们这么多人一起掳来汴京,哪里还是什么英雄好汉,这可不是强盗中的强盗么?不对,简直是惊天大盗,还是采花。淫。贼那种!” 赵匡胤怒不可遏,差点伸手抽他:“你敢说朕是强盗,还是采花。贼?” “那是自然!正经男人谁半夜翻人家墙头,还进人闺房?”小石头把天真无邪发挥到淋漓尽致,一脸不怕死的样子看着他,“小石头倒是敢说,可周娘娘不敢啊,所以你新娶了老婆她才偷着乐,吃得好睡的香,你看你这么大动静都没惊醒她……” “朕在朝中听多了歌功颂德,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赵匡胤气结,扶额叹息不止,“可论私心而言,朕一统天下难道不是为了和她团圆吗?到头来却成了强盗!” 小石头也觉自己的道理有些过分,开始找补,“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周娘娘自小娇弱,一直养尊处优的,以前身份尊贵,别人对她都是恭恭敬敬。可自从来了汴京,多走几步路都怕惹来杀身之祸,不是太后留难,就是皇后陷害,再加上一个对她虎视眈眈的晋王,每天战战兢兢吓都吓死了,你说她哪里还有心情想着和你那些情情爱爱?说不定巴不得你们都不要出现才好!” “你每天守在嘉敏身边,自然比朕看的清楚些!”赵匡胤眉头深锁,不得不承认小石头的话很有道理。 “不过说起来皇上你也够怪的,刚纳了新妃,不在宫里陪徐娘娘,跑这里做什么?”小石头一脸狐疑,堂堂一国之君半夜爬墙,也亏他做得出来! “那花蕊夫人因貌美被晋王凌辱,朕没办法处置,只能给她个名分,安置在后宫里。”赵匡胤淡淡道,他不让花蕊夫人给嘉敏解释,其实是想自己解释,可眼下看来竟是毫无必要,嘉敏根本不在意。 小石头不解问道:“那周娘娘也被晋王惦记很久了,你怎么不给她个名分?” 话问出口便觉很是荒唐,花蕊夫人的丈夫已然过世,与嘉敏的情况自然不同。 可赵匡胤顾虑的却不是这个,只是他无法说出来,只能叹息不语。 回到宫里,满脑子都是陈抟老祖之前说过的话:“周二小姐毒发,其实也是因遭逢重大变故,连日又受到诸多惊吓之故。如今太后把持后宫,你若纳她入宫,可能保她周全?如若不能,就离她远点儿,她或许还不会遭那么多罪!” 空荡荡的福宁宫中,赵匡胤咳嗽不止,这段时间的奔波劳累,他身子也有些不大好,想到嘉敏更是肝肠寸断。 王皇后的怨恨和母亲的刻薄都不是嘉敏所能承受的,或许小石头说的对,于她而言能安稳的生活已是最大的渴望。 既然没这福分做夫妻,能保她安稳也是好的。 夏天转眼即过,这两个月来过的极安宁,连李煜也不终日在书房中闭门饮酒,偶尔出来晒太阳,和段贵妃等人像是在南唐宫廷里一样嬉笑玩乐。 小石头冷眼旁观觉着心里不爽快,啃着个梨子跑去后厨找秋芙聊天:“你说你家侯爷有好几个老婆,皇上一个都没有,是不是很不公平?” 秋芙对这个脑筋清奇的机灵鬼颇有好感,耐着性子道:“皇上不是刚娶了一个慧妃么,怎么就没老婆了?” 小石头翻了个白眼,“又不是真的娶,不过是给个名分,好让晋王不敢再去扰那花蕊夫人,他封妃当晚还一个睡床一个打地铺呢!” 秋芙吃惊,“真的?” 这时嘉敏进来了,小石头忙上前道:“周娘娘,瞧你很久没做那碗奈花索粉了,是不是都忘记皇上爱吃什么了?” 嘉敏瞥他一眼没好气道:“这都什么季节了,哪里还有奈花?” “对哦!”小石头灵机一动,“那桂花呢?你能不能用桂花做好吃的?” “金陵倒是有桂花鸭……”嘉敏一时失神,“不过我不大想做!” 做这些东西难免会引起故国之思,惹得大家都不开心,想着摇了摇头,并无兴致。 小石头慌忙道:“干嘛不想做,你不做皇上吃什么?” “皇上吃什么轮不到我操心吧!”嘉敏讶然,“就算御厨房的不合胃口,还有花蕊夫人在,听说她的厨艺也是一绝!” 小石头与秋芙对了一眼,二人干脆将赵匡胤与花蕊夫人之间有名无实的事情给说出来。 “其实皇上封妃的那天晚上,半夜还跑来看你来着,堂堂一国之君翻墙入院,我都替他臊的慌!”小石头一张脸皱成了颗橘子,表示自己很看不上眼,“这来了又不解释,我想着是因为你睡着了,他不想打扰。可谁知道这都过去两个月了,也没见他跟你说一句,真不知道他都在想些什么!” 嘉敏主仆惊讶不已,此事她们可是一无所知。 “哎,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大伙儿都有安生日子可过?”小石头贼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因为数月前晋王半夜被人给打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现在还没好利索。”说完偷笑出声。 “此事倒是听过,也不知道是哪位英雄好汉半夜翻墙进去把他给收拾了……”秋芙说着,脑瓜子一下清醒过来。 小石头笑的更贼了,“我猜是皇上干的,不然官府怎么到处抓不到人?” 一时间三个人躲在厨房里捂嘴偷笑,其实嘉敏对这种风格倒不陌生,草莽豪杰嘛,以前赵匡胤十八九岁时惩奸除恶,又害怕被追捕,就经常这么干。这都当了皇帝,偶尔却还要重操旧业,打的还是自己亲弟弟,真是越想越好笑。 小石头趁热打铁,“周娘娘,你知不知道皇上最近有多惨?人都病了一个多月,饭菜吃的还不到之前的一半,也不爱吃药,每天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这也就罢了,身边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孤零零的别提多可怜了!” 嘉敏波澜不惊的心瞬间有些悸动,喃喃道:“赵哥哥病了么?” 其实赵匡胤和她之间的感情并非完全是男女情爱,那是一种很深的羁绊,像刻进灵魂里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对方。 “要不你也偷偷进宫去看看他?”小石头眼珠骨碌碌转了几下,已是计上心头,毕竟半夜翻墙这种事会干的人可多了。 小石头是暗卫,他手里有令牌,就算是被巡守的禁军发觉也无甚挂碍,而嘉敏则被打扮成了一个小太监。 自王皇后故去之后,太后总时不时往福宁宫塞美人,赵匡胤不胜其扰,干脆把值夜的全部换成太监,若扮成宫女怕太惹眼了些。 一路畅通无阻,嘉敏悄悄跑去赵匡胤床边,因光线暗淡,并不能看清楚他的模样,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 小石头也不催她,任她想看多久看多久,结果她看着看着趴在床上睡着了。 而此时赵匡胤却睁开了眼,那温软的小手还搭在他手背上,头颈微微一动,帽子掉落,青丝如缎柔柔的披散下来,一张怎么看都绝美的脸令他瞬间心跳如鼓。 平息片刻,他轻轻将她抱上床榻。 可嘉敏搭在他脖颈上的手臂却突然收紧,他被迫将头压低,在黑暗中猝不及防碰到了她的唇。 第76章 锦书难托 ◎当他是颗烂白菜◎ 半夜下了场雨, 早上雾气颇重,对面走过也看不清楚人影。 不过这倒是好事,溜走的时候更容易一些, 小石头潜入寝宫,正准备叫嘉敏, 却看见赵匡胤抱着她在榻上安睡, 慌忙捂住眼转过头去。 赵匡胤醒过来,瞥了他一眼,轻轻把嘉敏放回床边,还示意小石头把太监帽子拿过来给她戴上, 而后自己再安心装睡。 嘉敏哪里知道自己被他抱了一夜,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小石头忍着笑差点没憋出内伤。 平安把嘉敏送回侯府,秋芙给她梳洗,略用些早膳两人就开始泡桂花水, 商量着做桂花鸭。 金陵桂花鸭并不是用桂花做的, 只是用桂花水浸泡冲洗, 再佐以各种香料来卤煮, 肉里面带着些许桂花香, 秋天最适合拿来润燥开胃, 只不过要找合适的鸭子倒犯了难。 此事却难不倒小石头,灵机一动就想到可以去汴京城最大的酒楼里买一只来。 虽说酒楼里一般不售卖活鸭, 可只要价钱合适, 一切好商量。 碰巧那家酒楼赵匡胤爱去,就在汴河边上, 二楼挑个雅间, 临窗喝一壶酒, 清净有了,热闹也有了。 嘉敏也来了,她和秋芙站在楼下等小石头买鸭子,没多久,太后宫里那个郑婉兰也来了。 “我认识你,听说先皇后薨逝之前,皇上曾召幸过你!”郑婉兰虽然只有十六岁,却颇有些骄矜之气,围着嘉敏转了一圈儿,更加不开心了,对仆婢吩咐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你们干什么?别碰我家小姐!”秋芙护住心切,把嘉敏抱住,不让人带走她。 郑婉兰回头笑道:“放心吧,光天化日之下本小姐敢把你们怎么样?不过是想问几句话而已,大街上人多眼杂,到二楼的厢房里去,只要你答的好,我保证会放了你们!我想你们也知道我的身份,不至于请不动你们吧!” 嘉敏低声吩咐秋芙去后院找小石头,自己则被逼无奈上了楼。 好巧不巧,厢房就开在赵匡胤隔壁,他耳力又好,将两人的谈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听说皇上喜欢你?”郑婉兰幽幽问道:“之前皇上封了个慧妃,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花蕊夫人,本来以为她定然宠眷甚隆,可似乎除了封妃当晚,皇上就再没去过云章阁,想来对她也无甚情意,她们都说皇上喜欢的其实是你!” “你想问什么?”嘉敏不想和她多纠缠,只盼她能快些放自己离开。 “当然是怎样才能讨皇上欢心喽!”郑婉兰思忖道:“宫人告诉我皇上最喜欢这家酒楼里的酒菜,就跑来看看,你呢,来这里做什么?” 嘉敏被她绕晕了,皱眉问道:“你究竟是想知道皇上喜欢什么,还是想知道我来这里做什么?” 郑婉兰撇撇嘴,“自然是第一个问题比较重要!” “皇上喜欢清雅简单的东西,衣袍喜欢单一颜色,鞋子不大在意材质以舒适为要,不过腰带要多费些心思。”嘉敏怕她记不住,有意说的慢一些,“皇上潇洒不羁,平时也不爱带饰品。但是一点饰品也没有未免单调了些,也无法彰显他的身份,所以做腰带的时候要选一些合适的珠宝或者玉石来装饰,这样很容易就能显出些清贵之气。” 郑婉兰点点头,认认真真记在心里,“那皇上喜欢吃什么?” “你用心做给他的,只要不是太难吃,他大概都会喜欢!”嘉敏连鼻子也皱起来了,自己不管做什么赵匡胤都会赞好吃,“我也没有什么机会做菜给他吃,告诉不了你太多,不过皇上似乎提到过他喜欢羊肝,还有一些简单的家常菜他也很喜欢。” 当然还有奈花索粉,但是这个就不能说了,以免给老板娘惹麻烦。 谈话到此中止了片刻,似乎是郑婉兰在皱眉思索。 正好小石头听掌柜说自己的主子赵公子来了,就跑来敲门。 赵匡胤开门让他进来,却示意噤声,接着听隔壁的谈话。 “你就这么把知道的全告诉我了?”郑婉兰疑惑,“不怕我将来与你争宠?” “争宠……”嘉敏有些无奈,“你是太后娘娘钦定的皇后人选,也就是皇上将来的正妻,知道这些就能好好照顾他,我自然全都告诉你!” 郑婉兰皱眉,“你就不嫉妒吗?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嫉妒他身边会出现其他女人吗?” 嘉敏摇头道:“不嫉妒,我只希望皇上身边能有人照顾,不是你,是花蕊夫人或者别人都可以。” 郑婉兰亦摇头,“我不信!你要么就是不爱他,要么就是不想要他了,不然怎么可能不嫉妒!” 隔壁的小石头使劲点头,表示非常赞同。 沉默片刻,郑婉兰挥手道:“算了算了,皇上爱你,你不爱他,对我而言乃是好事,我正好可以乘虚而入,何必理会那么多!” “那……我可以走了吗?”嘉敏小心翼翼地问。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郑婉兰说话的声音很是别扭,“皇上他……喜欢你怎么伺候他?”见对方不解其意,遂道:“就是……就是你怎么给他侍寝?” 一墙之隔的小石头慌忙捂住嘴,一想不对,改成捂住耳朵,顺便拿眼瞟赵匡胤,见他的表情也是一言难尽。 嘉敏何曾真正侍过寝,欲哭无泪又怕穿帮,只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就是……你……你闭上眼睛就行了!” 可这俨然不能取信于对方,心一横补了一句:“不然的话……你抱紧他?” “哦!”郑婉兰大约也不好意思再听下去,红着脸道:“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嘉敏如获大赦,临走前不忘补一句:“那个……愿姑娘和皇上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走了没几步,隔壁的门被打开,小石头一把将她拽进来,一抬头对上赵匡胤冰冷的眼神,登时吓了一跳。 再看看小石头那满脸的不解与同情之色,隔壁郑婉兰和婢女的谈话声清晰可闻, 嘉敏瞬间明白过来,惊慌失措地看向赵匡胤。 “就算你不稀罕我了,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把我丢给别人吧!”赵匡胤起身走到她面前,冷冷道:“百年好合,哼!”语毕拂袖而去。 小石头忍了半晌,抬手指指她脑门,又觉得无话可说,亦拂袖而去。 桂花鸭做好了,拿去皇宫里,又原封不动地给拿回来。 秋芙打开食盒一看:“一口都没吃啊!” 小石头抱着手臂点头,何止是没吃,看都没看一眼,“周娘娘,你那番话说的,别说是皇上,连我都气的七窍生烟,我看你还是找个机会亲自进宫去向他赔个不是吧,不然还不知道这别扭要闹到什么时候?” “是啊小姐,皇上对你一往情深,你那番话着实太伤人了!”秋芙也禁不住劝她,“若说以前,你哪里准别人跟你抢你的赵哥哥?现在倒好,当他是颗烂白菜给谁都行,你怎么会这样呢?” 嘉敏不答话,把食盒盖上,面无表情地道:“他不吃明天就不做了!”低着头闷闷地离开,留下秋芙和小石头大眼瞪小眼,商量着要不两头哄哄试试。 可这二人油盐不进,接连好几天硬是连句要传的话都没有,惹得小石头只得大编谎话,说嘉敏这几天吃不下睡不着哭的可怜兮兮的,还总是说自己爱皇上,是害怕他为难才对郑婉兰讲出那番话,全都不是出自真心,自己恨不得立刻嫁给皇上! 赵匡胤一听就知道是瞎编的,斜睨着他冷冷道:“鬼扯,信你才怪!” “信……信……”小石头即兴发挥,“对了,周娘娘给皇上写了许多信,一天十几封,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也不知道上面是什么,反正就是很想你的样子。可你跟她闹别扭,她不敢递信过来,只好全撕了!” 以往在南唐宫里嘉敏经常如此,赵匡胤听着也像她的样子,就放下书卷支着下巴叹息。 小石头趁热打铁,“皇上,周娘娘毕竟是个女儿家,爱胡思乱想,你长久冷落她,万一她郁结在心惹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赵匡胤白了他一眼,“那你说怎么办?她都不要朕了,朕难道还要贴上去?” “贴自然是不能贴的,多没面子!”小石头很是善解人意出谋划策,“不如这样,皇上明天下午再抽空去酒楼喝酒,属下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周娘娘,若她偷偷跑去看你,定然是想你了。那皇上你面子里子都有了,还能趁机说说话,解开误会,岂不是皆大欢喜?” “那她要是不来呢?”赵匡胤对自己突然没什么把握,都已经被当做烂白菜了,还哪里来的自信? “那皇上就治她个抗旨不尊之罪,把她抓进宫里罚为奴婢,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小石头说完慌忙护住头,果然因为护的及时而逃过了赵匡胤的一记重击。 第二天立秋,去酒楼买酒的人很多,连李煜也去了,只是这一去许久未见回来。 秋芙正生拉硬扯地把嘉敏往酒楼里带,刚出门,竟来了个伙计,问道:“敢问哪位是郑国夫人?” 嘉敏诧异地道:“我是!” 小二拱手作揖,“夫人,违命侯喝醉了,差小人来告诉夫人一声,去酒楼里接他回来。” 这下不想去也得去了,不过皇上和侯爷都在的话,是不是有些不妥? 秋芙脸色很是难看,可马车早已备好,只得硬着头皮前去。 李煜醉酒的雅间正是赵匡胤之前坐的,倒也算熟悉。 嘉敏一只脚刚踏进去又退回来,看着趴在桌子上的人颤声道:“他不是侯爷……” 话音甫落,那伙计就将她和秋芙硬生生推了进去,立时关门上锁。 片刻,喧闹的酒楼里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声声不休,直击耳膜。 第77章 常棣之华 ◎心疼朕的嘉敏◎ 那趴在桌子上的人不是李煜, 而是晋王赵光义! 今日李煜来酒楼沽酒,正好撞上了赵光义,这晋王伤刚好, 原就想找个人来消遣,于是命属下把李煜架到厢房里去, 命他作词给自己玩乐。 李煜尚不曾忘记窅娘之恨, 怒道:“李重光的词,对人对物,对鸟兽禽鱼都可作得,唯独对着禽兽不如之辈, 一个字也想不出来!” 赵光义哪里不知道他是在骂自己,面上阴鸷的表情却是一闪而过,拍着手赞道:“好!说的真好!好极了!” 话音落起身走过去,眼神一变,对着李煜一阵拳打脚踢, 末了还抓住他的头发欣赏着对方鼻青脸肿的模样, 桀桀怪笑道:“你知不知道本王最讨厌什么人?就是你这种满腹经纶自以为文采风流, 却连只蚂蚁都捏不死的废物!那个窅娘跟了你真是死的不冤, 废物还想保住妻妾, 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说着又把李煜的头按在桌子上, 脸贴着一只油腻的烧鸡,“你说本王禽兽不如, 本王却尚有力护住妻妾, 可是你呢?听说你那老婆郑国夫人被召进宫侍过几次寝,她有没有告诉过你, 是更喜欢皇上还是更喜欢你?” 此事虽然嘉敏回来解释过, 可众口铄金, 李煜也不免有些怀疑,却嘴硬地道:“皇上圣明,并不曾相为难,不似晋王你阳奉阴违欺男霸女作恶多端死有余辜!” 赵光义大怒,下手更重了,几乎将他打残,属下见再打下去怕是要闹出人命,忙规劝道:“王爷,此人再怎么说也是江南旧国主,万一被打死了,皇上面前怕是不好交代!” 赵光义难得听劝一次,将他放开,“死了不正好么?就跟那死鬼孟昶一样,妻妾都成了寡妇,方便本王一网打尽,本王对你那位娇妻可是日思夜想欲罢不能啊!”说罢仰头哈哈大笑。 李煜满脸凄苦,一个亡国之君,就算此刻跪地求饶又能如何?好在尚有几分清醒,勉强道:“皇上与嘉敏情谊深厚,你若敢动她,皇上定治你的罪!” 赵光义怒不可遏,揪起他的衣领威胁:“你也配拿皇上来压我,今日就让你亲眼看看本王怎么调戏你那温香软玉的小娘子!” …… 嘉敏刚被推进来,赵光义就把她一把抓住拉入怀中,被她尖叫声惊醒的李煜则从帐幕后面爬出来,俨然已受了重伤。 秋芙转头想去拍门,也被赵光义一把抱住,狞笑道:“这丫头长的倒也颇有几分姿色,干脆留下来一起伺候本王吧!” 秋芙情急之下低下头对着他的手腕张口咬下去,赵光义吃痛,放开二人,看着鲜血淋漓的手腕,盛怒之下激起发了狠,一脚把秋芙踢飞,后脑勺撞在桌子上昏迷过去。 嘉敏满脸泪痕,眼见他要来抓自己,吓的连连后退。 “嘉敏……快跑……”李煜爬出来,抱住了赵光义的腿。 他抱的很死,不管赵光义怎么踢也不放手,嘉敏顾不得害怕,起身跑到门边。 可那扇门锁的很死,外面尚有人把守,不管她怎么用力也打不开,赵光义将力竭的李煜一脚踢开,像恶狼一样看着她。 嘉敏回头,看着对方阴鸷的模样,哭的心胆俱裂。 赵光义哈哈大笑,“小美人儿,你连哭起来都这么美,越哭本王越有兴致,过来吧你——” 嘉敏尖叫躲开,眼见逃不掉,目光落在打开的窗户上,飞奔过去闭上眼跳了下去。 熙熙攘攘突然一阵骚乱,赵匡胤刚到酒楼外面就目睹了这一幕,不知为何他感觉那个下坠的身影很像嘉敏,于是拨开人群去看,却真的看到流了满脸血奄奄一息的嘉敏。 周围人声鼎沸,赵匡胤把嘉敏半抱起来,不禁全身战栗。 赵光义探出头向下看,正好撞上他冰寒的目光,吓的又退了回去。 赵匡胤热血一下子冲上脑门,把嘉敏交到小石头手上,拔出他的佩刀上楼,一脚踢开紧锁的门。 兄弟二人对峙,赵光义强自镇定,想着皇上哥哥不会真的为了一个女人来砍他,可那刀偏偏就照着他的头劈下来。 赵光义吓破了胆,堪堪躲过去,边逃边求饶,从楼上逃到了楼下,又从酒楼里逃到大街上,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可求饶一点用都没有,奴仆也早躲到一边去了。 而他的皇帝哥哥竟真的追着他砍,砍的人胆战心惊,本想着逃到了大街上应该就安全一些,可赵匡胤却提着刀追了出来。 “赵光义——”赵匡胤怒吼一声,一刀砍在他大腿上,登时血流如注,再想跑也跑不了了。 眼见那刀朝着脖子砍下来,赵光义凄声大喊:“二哥——” 周围百姓噤若寒蝉,许多小孩被大人抱着别过头去。 小石头见他失去了理智,连皇帝的身份也不管不顾,竟然当街行凶,砍的还是自己亲弟弟,遂大声道:“皇上,小周娘娘还有气息,快救她!” 这一声果然唤醒了赵匡胤,如果真的当街砍杀了晋王,汴京城怕是立时要血雨腥风了。 抬眼看看周围瑟瑟发抖的百姓和小孩,还有眼泪和血混在一起的嘉敏,再回头冷漠地瞥了一眼萎顿在地的晋王,赵匡胤丢掉了刀,抱起嘉敏转身而去。 此等风月事在城中传的甚快,街头巷尾都在窃窃私语,说什么李煜那老婆郑国夫人为皇上所宠爱,晋王赵光义却调戏她。郑国夫人不堪受辱跳楼寻死,正好被皇上撞见。皇上龙颜大怒,提刀追着晋王满大街砍,若非郑国夫人醒过来,这当哥哥的只怕当街就宰了弟弟。 晋王欺男霸女自然是没什么好名声,可这皇上为了一个女子居然当街行凶要杀亲弟弟,也当真是有几分糊涂。说到底还是那女子红颜祸水,害的兄弟反目,倘若真的进了宫,说不定会变成妲己那样的祸国妖妃,所以这女子怕是留不得,早杀早安宁。 索粉店的老板娘听了气不打一处来,骂道:“那郑国夫人明明只是来接自己的相公回家,却无端被晋王调戏,人都跳楼了还咒人家死,换成是你家女儿,你也蘸酱吃黄瓜是非不分平白诬陷人么?” 汴京城中豪侠之辈也不少,听了老板娘的话点头道:“郑国夫人宁可丢掉性命也不肯受晋王侮辱,该是一个性情刚烈的女子,倒是那晋王伤天害理活该被收拾,而皇上乃是当世豪杰,见了此等事情打抱不平又有什么错?” 有人附和:“就是!此事有什么可说的,若是皇上包庇自己亲弟弟,那才叫没有王法!” 之前那混淆黑白的中年男子冷哼道:“那郑国夫人明明跟皇上有染,算得上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 老板娘一锅铲抽他头上,怒道:“你看见人家跟皇上有染了?你知道她跟皇上是什么关系吗?皇上少年时出门闯荡,曾经从歹人手中救出了一个五岁的小女孩,跋涉三千多里把这女孩儿送回金陵家中,你道这女孩儿是谁?” 那是非分明的豪侠恍然大悟,一拍桌子道:“难不成就是郑国夫人?” “正是!”老板娘转了一圈,对着满店的食客道:“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小女孩漂泊江湖一年多,这情谊自小就结下了,那皇上对郑国夫人怕是比对亲妹子都疼。你家亲妹子遭好色之徒非礼,当着你的面从楼上跳下来,你难道不替她报仇,反倒在这里说风凉话怪她红颜祸水么?” “可兄弟阋墙,不怪这女子怪谁?”中年男子接着道:“若你是太后娘娘,难道你也这么想么?” 杜太后自然不会这般想,她盛怒之下,下了一道懿旨,竟派人端着毒酒去了违命侯府要赐死嘉敏。 赵匡胤看也不看挥手打翻,怒喝:“回去告诉太后娘娘,她心疼她儿子光义,朕也心疼朕的嘉敏。她若要嘉敏的命,朕就把晋王绑到她面前,一刀一刀剐了给她看!” 他母子二人感情本就单淡薄,而赵匡胤对母亲的性情再了解不过,倘若不放狠话,嘉敏必然无幸,反正都已经当街砍亲弟弟了,再多一个不孝的罪名又有什么好怕的。 话虽如此,可此事已然掀起轩然大波,恐太后那边不肯罢休,干脆把嘉敏带回福宁宫养伤,再怎么样也没人有胆量把毒酒端到皇帝寝宫里去。 眼见此事无法善了,宰相赵普跑前跑后,说服晋王带伤跪在福宁宫外求饶。 可嘉敏一听赵光义来了,吓的尖叫着大哭,连药碗都打翻了。 赵匡胤一怒之下下令道:“告诉他,再不走乱棍打死!” 赵光义无奈,只得又连滚带爬跑去慈元殿哀求母亲。 太后心疼小儿子,命他回家好好养着,承诺自会想办法摆平皇上。 可赵光义信不过她,失魂落魄地出了宫,又绕道去宰相府求赵普帮忙。 只是宰相没见到,却在半路被人拦下车架,一个冰冷的女子声幽幽传进来:“晋王殿下,你因此事去寻宰相,宰相也未必帮得了你!” 车内的赵光义霍然睁开眼,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掀开帘帐一看,四目相对,天雷勾地火,唇角不自觉露出一丝残酷的冷笑:“竟然是你!” 第78章 鄂不韡韡(wei) ◎抱着你睡好不好◎ “红菱, 你不是去给主子守墓了么?” 王鹤儿的贴身侍女红菱是王家的家生奴才,在她出嫁时一起带去了赵府。 像她这样的身份和品貌,原本是打算做小妾的备选, 可赵匡胤不好美色,甚至不曾注意过她。 但是那三少爷赵光义却与哥哥不同, 哄骗的少女对他动了心, 甚至在有一天找到机会强占了她。 事后虽有打算收为小妾,无奈当家主母杜氏不肯点头,哥哥的陪房却给弟弟当妾,说出去名声可不好听。 赵光义一直都是个孝子, 自然不会忤逆母亲,也就一笑了事。 可红菱却怀孕了,杜氏一不做二不休命王鹤儿将其赶出家门,赵光义也不承认那是自己血脉,还污蔑她是在外面偷了人, 就把事情推到自己身上来, 他怎么会不讲礼数去动二哥的陪房? 杜氏管家甚严, 走之前还命人打了红菱, 打到她滑胎为止, 以免留下后患。 赵光义在一旁看着, 偶尔摸摸额头,抬起脸却依旧笑嘻嘻的好像此事真的与他全无关系, 只有王鹤儿跪着求情, 然而毫无用处。 被丢出去以后,念及主仆情谊的王鹤儿不顾婆母反对, 定要前去救助, 就算杜氏以休弃她为威胁也拦不住。 王鹤儿咬牙道:“如果相公真的要因此事休弃媳妇, 那这休书媳妇接下便是!” 红菱知道她对赵匡胤的爱,即使对方冷落她多年也不曾改变,此刻却为了自己一个奴婢放弃丈夫,禁不住抱住小姐失声痛哭。 王鹤儿把她送去一处道观静养,自己也在那里照顾了许多时日,期间绣成一幅《璇玑图》送给丈夫。 红菱见上面密密麻麻排满了字,可就是看不懂写的什么,疑惑道:“小姐,你把这个送去给姑爷,他可看的懂?” 王鹤儿笑道:“你以为姑爷是个武将就目不识丁么?他平时最爱读书,定然看的懂。” “这些字正读反读好像都读的通,也真是怪!”红菱琢磨了一会儿,她自幼跟着小姐识文断字,还是有几分聪慧之处。 王鹤儿笑道:“这种叫回文诗,不光是正读反读,你退一字、迭一字读,也都读的通,不过能从中读出多少诗文来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这么复杂的东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红菱其实对回文诗并无兴趣,只是瞧着她辛苦,逗她多说说话来解闷。 “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魏晋时期有一个才女叫苏蕙,她的丈夫常年在外做官,一直等到五年后才回家,身边却带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小妾……”王鹤儿随口把《璇玑图》的由来讲出来,大致就是一个惊世才女为挽回丈夫的心而制作了这样一幅图,丈夫看过之后果然离弃了小妾重回她的身边。 听在红菱耳里却只为了一件事,“小姐,你是不是想姑爷了?” 虽说赵家的休书并没有送来,可王鹤儿也难再回去,最后还是当贵妃的姨母出面,命赵家把人从道观接回去。 当时的赵匡胤正在从南汉返回北朝的路上,中途还迂回绕道去了川蜀,那幅《璇玑图》自然没有收到,直到登基之后才几经辗转送来汴京。 红菱在道观里住了三年,因时常惦念旧主,就托人送信到宫中去,王鹤儿已经做了皇后,干脆把她重新接回身边来。 平时避着太后,倒没出什么岔子,只是偶尔在宫中见到赵光义,对方依旧对她颇有兴致。 可红菱已经在道观里拜了师父,练就一身本事,居然出其不意打到晋王满地找牙,若非顾念着主子的恩情,怕是要一刀杀了他。 自那以后,赵光义再不敢招惹她,直到今天两人才再次交锋。 车中的赵光义有些忐忑,“你来做什么?” 红菱冷笑道:“我来这里是想给晋王殿下你指一条生路,你大概知道郑国夫人是先皇后一生最大的敌人,却不知道她们的纠葛有多深!皇上御书房的密室里挂满了郑国夫人的画像,却一件属于娘娘的东西都没有,而你竟敢当着皇上的面逼郑国夫人跳楼自尽,你说他会放过你吗?” 赵光义不耐烦道:“你不是来给本王指路的吗?讲这么多废话做什么,本王倒是好奇你有什么能耐能替本王解围?” “听说郑国夫人被王爷吓出病来,而且还病的不轻,皇上天天守着,恨不得把王爷你一刀一刀给剐了,王爷自己可想得出办法来解围?”红菱讥讽,甚至有几分咬牙切齿。 赵光义怒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我若帮了你可有好处?”此时的红菱已经不是一个黄毛丫头,她学会了像男人一样去权衡,而不是凭着一颗善良之心,没头没脑的替人办事。 赵光义来了兴致,但凡有所求之人都有办法操控,“你想要什么好处?” 红菱沉默片刻道:“我要一万两金子,事成之后便离开汴京,找个地方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 “好说!”赵光义一口应允,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地位,钱财是最不值得在意的东西。 “此事机密,或许到你府上谈比较安全。”红菱的表情神秘莫测,好像真的有什么锦囊妙计一样。 回到晋王府,二人共谋于东窗之下,赵光义原本满脸疑惑,听罢却颇为感慨,哈哈大笑,“真想不到你竟还有这般造化,能如此因祸得福是不是还应该感谢本王当年的袖手旁观?” 红菱睨了他一眼冷冷道:“多年未见晋王殿下倒是一点没变,还是这般卑鄙无耻!” “你一个爬上蛮人床的女子,就别咒骂本王了!”赵光义原本还对她有几分兴致,此刻却嫌她太脏,并不愿意亲近,淡淡道:“若本王这次能够顺利脱险,万两黄金绝不食言!” “哼,谅你也不敢!”毕竟此时的红菱身后有着更大的靠山,不再是那个命如蝼蚁的婢女,就算是晋王也不敢轻易欺她。 过了几日,嘉敏伤势渐愈,可牵起的旧症却益发严重了,经常头痛至晕厥,夜晚入睡总是噩梦缠身,半夜蜷缩着身子在床上哭,不时大声喊娘。 赵匡胤命人搬来张卧榻放在帘帐外,听见她醒了,立时会去照顾。 她的梦反反复复,不是窅娘就是赵光义,甚至还有幼时的那伙强盗。 太医说过若她睡不好,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赵匡胤哄的她不哭了,就劝她多睡一睡。 嘉敏摇着头,竟又变成泪盈盈的模样,“我不敢睡,一闭上眼就会看到他们!” 赵匡胤思忖道:“那……赵哥哥抱着你睡好不好?” 此举自然有诸多不妥,毕竟他已不是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少年,而嘉敏也不是五岁的小女孩。 这些天他们同居一室却并未同榻,连宫人也在私下议论,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可嘉敏似乎对他太过依赖,听他这么说居然没有反对,反而点点头把他抱的更紧了,贴在他怀里试着入睡。 这天下朝回福宁宫的路上,碰见了在太液池边喂鱼的母亲,看起来像是在等他。 “母后——”赵匡胤上前淡淡唤了一声,并不起话头,反正母亲自己会说。 杜太后又朝池底撒了一把鱼食,“听说皇上最近很辛苦,除了政事以外还要回福宁宫照顾病人?” “嘉敏小时候遇见歹人,染上惊悸之症,养了许多年才养好,前两日被光义吓的旧症复发了,我自然要照顾他。”赵匡胤冷笑,想着母亲多半又要替晋王说情。 为此事他砍了晋王一刀,又在朝堂上对其诸般压制,不得不说动作大了些。 不过意料之外,杜太后并非是为了晋王,敛眉道:“听说自先皇后故去后,你已不曾宠幸任何人,此事怕有些不妥。” 竟是为了此事,这天下当母亲的莫不都是一个样,天天催着儿子生孩子? 赵匡胤一阵头疼,讥讽道:“真不枉母后往福宁宫塞了这么多人!” “你是皇帝,绵延子嗣是你的责任,否则如何坐稳这江山?”杜太后威严道:“母后不说让你效仿那田成子,可起码你总该有所行动,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无所作为。” “田成子?”赵匡胤不觉齿冷,若非亲耳所闻,哪里会知道天底下竟会有母亲希望儿子效仿田成子? 春秋时齐国大夫田常为壮大家族势力,娶了一百多名姬妾想要广延子嗣,可个人力量终归有限,于是挑选精壮门客与姬妾同住而不禁,所得孩子不论男女全部归他所有,在他去世前一共有七十多个儿子,田氏由此壮大,后来取代齐王,窃国夺权。 只是此等行径为人所不齿,故而也算是旷古绝今。 赵匡胤虽从不以君子自居,可明德修身,克己复礼,听此荒唐事都觉得脏了耳朵,冷冷道:“此话母后说给光义听倒是正合适,他府上姬妾那么多,定能替他广延子嗣,若是嫌多,不妨送进宫里来,朕当儿子养也是一样。” “你弟弟为了你的江山大业替赵家延续血脉,何错之有?”杜太后怒道:“你喜欢那郑国夫人,想要纳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听说你们虽然同眠一榻,却并不曾有肌肤之亲,如此,她又怎能替你开枝散叶?” “那母后能接受嘉敏吗?”赵匡胤突然问道:“如果她不能为朕生育孩儿,你能好好待她,不委屈她不为难她吗?” 【作者有话说】 苏惠的《璇玑图》和田成子的事全是历史典故。 赵光义看起来很蠢,也只是看起来蠢,他还要蠢好久。 第79章 慧剑断情 ◎想朝朝暮暮都和她在一起◎ 杜太后的赏赐到了福宁宫, 是一支石榴花钗。 赵匡胤瞥了一眼不悦地把盒子合上,并不打算让嘉敏戴,因为陈抟老祖说过嘉敏受蛇毒侵蚀, 此生别说是孕育子嗣,连性命都不长, 故而他今日对着太后才有此一问, 然而太后此般回复亦算是相当明确。 瞧他叹息不止,嘉敏不以为意地拿出来把玩,“以前钟太后也赏了我不少石榴裙钗,不过我不大爱穿戴那些, 红艳艳的有些俗气。” 她钟爱碧色,清雅出尘不染世俗,穿石榴裙好看的是姐姐周娥皇。 “我长时间住在宫里,太后娘娘是想让我为你生儿育女吗?”嘉敏思忖着道:“或许我该回家去了,毕竟我是违命侯的夫人, 不是你的妃嫔!” 赵匡胤眉头紧锁, “不如我去寻李煜, 让他还你自由之身!” 若他拿出当年的婚书, 李煜愿不愿意给嘉敏自由根本无关紧要, 甚至可以略过这一步。 唯一的顾虑是自己母亲, 她治家那一套有多霸道,赵匡胤从小领教到大, 嘉敏若是进了宫, 怕还不如在李煜身边能过的安稳一些。 “赵哥哥,嘉敏想出家, 当个女冠子, 跟着陈抟老神仙一起云游天下四海为家。”嘉敏低眉幽幽道:“也不知道陈抟老神仙什么时候再来汴京, 如果来了,我定求他带我一起走!” “你说什么傻话?那陈抟道爷年事已高,倘若有朝一日羽化升仙,还照顾得了你么?” 赵匡胤心疼地抱她在怀叹息道:“嘉敏,我知道你这些年活的很苦,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不要怕好不好?总有一天,我会想办法让你找回以前的快乐,没有人再来伤害你。晋王、太后,我会一个个想办法!” 话虽如此,可久居宫中始终不妥,加上周夫人因忧心女儿而染病,赵匡胤不管有多不放心,还是要将她送回去。 夕阳甚美,绛红色的光线照的人有些眼花,也难怪人会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两个人在宫门外依依不舍分了手,看着马车离去,赵匡胤单枪匹马挽弓去了晋王府。 皇帝忽至,王府大门洞开,赵光义按捺下惊慌前来接驾,抬眼即瞧见自己二哥抽出一支羽箭搭上弓弦瞄准他的头,吓的连连后撤。 可赵匡胤箭法何等精妙,羽箭穿发髻而过,登时令他披头散发。 赵光义面如土色,拼命奔逃,对方却不罢手,接连数箭射穿衣袖和袍脚将他牢牢钉在院中的大树上,最后两箭射在腰畔,射碎了玉佩。 晋王心胆俱裂,冷汗浸湿了衣袍。 赵匡胤缓步走进来,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沉声道:“再敢动嘉敏,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话音落将弓重重摔在地上转身而去。 回到福宁宫,见宫人已将嘉敏的东西全部收起来,床畔也不见了她的罗裙,一时心间空落落的,说不出的难受。 勉强把奏折批完,天色已晚,却更思念嘉敏,心下烦躁,干脆出去散闷。 路过云章阁,听到一阵悦耳的琵琶声,婉转动听,如怨如慕,不自觉就走了进去。 花蕊夫人在宫中的日子虽然清净却也寂寥,这才在凉夜中弹琵琶自娱。 花影拂拂,新月如钩,佳人独坐,画着明艳的晚妆,轻拢慢捻吟唱婉约曲词,曲罢低眉垂首,似是愁绪满怀。 这般我见犹怜的倾城佳人赵匡胤并非不懂得欣赏,只是看美人是一回事,动心是另一回事。 “夫人这曲子唱的哀怨,可是前朝旧曲?”赵匡胤施施然走进来,反正他也闷,同是天涯沦落人,说说话消解片刻愁怨也好。 花蕊夫人将琵琶放下,笑道:“粗陋技艺,让皇上见笑了,正是前朝杜秋娘的旧曲《金缕衣》。”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更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赵匡胤若有所思地吟诵,“可花开虽好,想要攀折却不易,红尘万千,又岂能尽如人意?” 花蕊夫人观其颜色,善解人意地问道:“皇上可是有心事?” 以前在蜀国后宫,倘若孟昶烦忧,她总会奉上香肴美馔佐以美酒,与他共饮以排解烦忧,席间自然也少不了丝竹乐舞。 而今如法炮制,加上赵匡胤尚不曾用晚膳,果然心情大好,笑道:“许久没尝过夫人的手艺了,承蒙款待!” 听他言语客气,花蕊夫人勉强笑道:“这是皇上的后宫,臣妾做这些都是分内之事。今晚臣妾就陪皇上把酒言欢,把那些烦心事暂时都忘掉吧!” 两人对饮一杯,赵匡胤暗暗道:“这女子心思玲珑,又如此善解人意,难怪孟昶专宠于她,只是我看着她反倒更想念嘉敏了!” 他虽尽力遮掩,眉宇间的愁绪却依旧不经意流露出来,花蕊夫人问道:“郑国夫人今日回府,皇上可是因此而心生不快?” 赵匡胤眼眸低垂,“先皇后故去尚不足半年,太后便催着朕娶新妃广延子嗣。朕若娶了,未免对发妻薄情,若是不娶,又是不孝——”说着笑起来摇头道:“可朕喜欢的女子大约也不能诞育子嗣,你说她若进了宫,会遭太后多少责难?” “此事臣妾无从置喙,不过只要皇上喜欢,放在宫里还是留在宫外也无关紧要,时常召见或者亲去探望都可解相思,亦不必这般忧愁烦闷。”花蕊夫人说着又敬了他一杯。 “可是朕想朝朝暮暮都和她在一起,不愿意分开。”赵匡胤眉头深锁,毫无防备地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那就只有等!”花蕊夫人语焉不详,其实是在暗示太后年事已高,早晚会大行,到时候就没人能阻止他娶心爱的女子,然则此话不恭敬,说出来乃是大罪,于是又补了三个字,“等机会!” 赵匡胤点头叹息,“也只能等了!” 又对饮几杯,花蕊夫人请弹琵琶以解闷,特挑选了些活泼的民间乐曲,率性欢快,带着市井的热闹和烟火气息,听的赵匡胤心情大好。 婢女丽娟一直在身侧斟酒,喝了一阵就醉倒了。 丽娟笑道:“听说皇上擅饮,我怕他喝不醉,故意把三种酒混在一起,果然见效。” “你……你故意灌醉皇上?”花蕊夫人吃惊,颇有怒意。 丽娟皱眉道:“奴婢也是为夫人着想,若皇上能留宿云章阁,你们之间的关系岂不是能更进一步?” “你竟打的这般主意!”花蕊夫人叹息:“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皇上何等聪明,明天醒来定会明白这番算计,教他以后如何看我?” “我……”见主子并不领情,丽娟哑口无言。 花蕊夫人摆手道:“算了,还是先让皇上休息吧!” 言罢二人合力将赵匡胤搀扶到床上去,自己则守在一旁,并不想制造什么误会。 凉月照的她身影益发孤寂,一想到自己将来大约是要老死深宫,难免愁苦。 就这么捱过一夜,赵匡胤醒的极早,陡见自己醉卧云章阁花蕊夫人的床上,慌忙起身道:“昨晚唐突夫人了!” 花蕊夫人轻摇头,来服侍他穿龙袍,却被避开。 “朕自己来!”赵匡胤接过衣服自行披上,不大放心,背对着她问道:“不知昨晚朕可曾对夫人无礼?” “皇上是怕自己酒后乱性么?”花蕊夫人语气有些淡漠,或者说是冰冷。 赵匡胤颇为尴尬,“朕应该是睡着了!” 在他看来所谓“酒后乱性”其实是借酒壮胆,能乱性的人定然没喝醉,喝醉了只会想倒头大睡。故而他并不担心自己做出了什么失仪之事,因为他是真的醉了。 说罢低下头系腰带,却突然被花蕊夫人自背后抱住。 那女子的眼中露出些许羞赧,却很坚韧,她喜欢皇上,想要他知道,说不出来那就做出来。 “夫人……”赵匡胤身子有些僵,思虑片刻委婉道:“朕非好色之徒,况且早已心有所属。 昨晚之事,是朕太随便了些,扰了夫人清静,朕日后自当谨慎行事,以免伤到夫人。” “臣妾愿意伺候皇上!”花蕊夫人将脸贴着他的背幽幽泣道:“臣妾对皇上心生爱慕已久,尽管不知道皇上会如何看待,可是臣妾只想说出来,求一个结果……” 赵匡胤皱眉挣脱开她,回身安慰道:“朕懂得爱慕一个人的感觉,可朕想要的不是夫人,你懂吗?这世间有诸多不公,就像夫人你被困深宫,而朕明明和心爱的女子近在咫尺却不能相守,被情爱折磨的何止夫人一人?故而朕也没有多余的力量来安慰夫人,只能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你所受的煎熬,旁人并不能感同身受,甚至根本不会在乎,与其等待一个不可能的结果,不如慧剑断情!” 花蕊夫人苦笑,明知故问:“那个旁人是指皇上自己吧!其实臣妾早料到会如此,不过是求一个心死罢了,说出来也就畅快了!皇上不必介怀,臣妾以后也不会再说这些,过不了多久大约就忘了,或者你当没听过这些也是一样。” “嗯,夫人聪慧,应当不至于为情所困!”赵匡胤这辈子唯一悉心照料过的女子只有嘉敏,几乎不曾花心思在其他人身上,又哪里听的出她话中的苦涩与不甘,还以为她真的过不了多久就能释怀,丢下这么一句话就心无挂碍地离开了。 “……”花蕊夫人看着他的背影一阵幽怨,暗道:“若是郑国夫人要将你忘了,你也这般潇洒从容转身就走么?” 刚迈出云章阁大门的赵匡胤狠狠拍一下脑门,喃喃自语:“此事若给嘉敏知道了,定然又要偷偷伤心。朕可真是糊涂,眼下又无端招惹了花蕊夫人,简直自找麻烦,以后这喝酒的事还是找兄弟相陪才妥当!” 不过他昨夜喝的并不多,怎会醉倒,该不会是那酒有什么问题?难道是花蕊夫人故意…… “啧啧,这美人对你如此殷勤,竟然丝毫不为所动,老道该说你榆木脑袋还是铁石心肠?”那飘飘似仙的陈抟老祖呵呵笑着从禁苑里走出来,一见面就打趣,“怎么,在美人香闺住了一夜,就没发生点什么?” 赵匡胤竖眉骂道:“你都一百来岁了还这么老不正经,就不怕凡心太重将来玉皇大帝不收你?” 陈抟老祖笑的更贼了,“老道只说发生点什么,又没特指风月事,到底是谁凡心太重,满脑子男欢女爱?” “你……”赵匡胤无语,却又不能否认自己一心想着嘉敏,恨恨地负着手无言以对。 陈抟老祖摆摆手,“道爷我千里迢迢而来,也不是为了特意消遣你,只是想提醒皇上,近日天象异常,荧惑守心、长庚伴月皆属大凶之兆,皇上你怕是会有血光之灾啊!” 【作者有话说】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出自江淹《别赋》。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更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为唐时杜秋娘所作之名曲《金缕衣》。 第80章 西风翠萝 ◎嫁妆有多少◎ 荧惑守心、长庚伴月, 不是主圣主亡逝便是主天下刀兵肆虐,难怪陈抟老祖要亲自跑一趟。 赵匡胤仔细思虑一阵道:“自我大宋取江南以来,国库日渐充盈, 军事上更是鲜少有败绩,况也未曾听说契丹人有异动, 怕不是刀兵之灾!” 那就只能是圣主亡逝了, 难怪他会说自己会有血光之灾。 “不过这灾劫尚可化解!”陈抟老祖故作高深地道:“老道以前说过那周二小姐乃是皇上命中的福星,她的寿数不多不少只比皇上多一天,你只要护着她安稳活着,便可安全无虞。” “想加害朕的人可多了, 朕数不过来。照道爷的意思,他们不用加害朕,去加害嘉敏就行了?”赵匡胤稍动了下脑筋,已然想明白,“难道是晋王?他不至于到现在还有这个胆量吧!” 陈抟老祖不便明言, 只道:“活人自该防备, 可逝去之人亦有未竞之事相托于生人。皇上此生经纬天地为苍生所仰望, 然则父母兄弟情缘淡薄, 夫妻貌合神离。这些亲缘看似助力, 却又何尝不是树在你身边的明枪暗箭?若不狠心翦除, 将来必为其所伤,毕竟祸起萧墙才最为致命!” 赵匡胤一阵头痛闭目道:“你是在暗示朕该除掉晋王么?自五代以来, 政权更迭频繁, 有多少家族内父子兄弟相残,人人都争相做拿刀的刽子手?朕当初建立大宋, 就是想打造一个不杀人的王朝, 让世俗的道德伦理得以重建。故而需以身作则, 弑杀手足之事,朕所不为也!不然后人必以此为先例,争权夺利罔顾人伦,那大宋将来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朝廷?是不是会重蹈五代之覆辙短命夭折,让前人辛苦打下的基业全都风流云散,让蛮人再入中原,奴役苍生,重演永嘉之乱?” 自他继位以来,不杀前朝遗孤,不杀有功之臣,不杀兄弟手足,一心要与士大夫共天下,建立一个稳固又繁荣的王朝。这些天下人都看在眼里,如今大宋蒸蒸日上,多少得益于君王克己复礼的贤明决策。纵然前些日子当街砍晋王,也是事出有因,民间的舆论多偏向于他。可要他为了私欲而打破既定原则,怕也是行不通。 “哎,老道早知道你杀不了晋王,否则当日在大街上也不会及时收手。可晋王会不会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才屡犯大忌?”陈抟老祖点醒他,“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深谋远虑令老道佩服。可这晋王留着早晚是个祸害,皇上若不信,且等着吧,但愿将来不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道家不似佛家,讲究戒七情六欲戒造杀孽,必要时手起刀落面不改色。 所谓乱世不见僧,治世不见道,天下未平,陈抟老祖四处奔波,以保圣主能安稳就国一统天下。只可惜凡人终有堪不破的障,他本想劝圣主及时止损,奈何此人太过看重情义道德,虽说能够造福苍生,可最终被困在里面的怕是他自己!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有大仁大义,就会有大奸大恶,反之亦然。老道言尽于此,皇上,小心了!”陈抟老祖留下这句话又自飘然远去。 看来他是来示警的,可赵匡胤却突然想到之前嘉敏提起,如果碰到他,就做个女冠子与他一起云游天下,不觉有些紧张,想张口喊话,人已不见了。 嘉敏回到侯府的日子也不大好过,她屡次三番留宿在皇帝的福宁宫中,就算没发生什么,也会被当作发生了什么。 再则周夫人一直有意不让李煜接近女儿,好像巴不得马上把嘉敏送进宫去伺候皇上一样。 李煜心中气闷,见嘉敏已大好,就提出想要在她院中住一阵,也好弥补自己这段时间来对妻子的冷落。 嘉敏愕然,来了汴京之后,因为窅娘的关系,李煜一直宿在段贵妃处,两个人可以一起凭吊故人,自己已许久不曾想起还需要应付丈夫。 好在周夫人赶来,只说嘉敏身子尚且没有好全,伺候不得人,三两句话把他搪塞走了,却不免又担忧他会去而复返。 以前在宫里每次都是秋芙替代嘉敏侍寝,可如今不是在南唐宫中,怕是不好糊弄。 再则小石头终日伴在秋芙左右,每日不是逗她就是戏弄她,花样百出,昨天送了个走马灯,今日抱来只皮毛顺滑的可爱猫儿,若说不是动了心思,何必如此殷勤? 危楼风细细,瀑布一般的翠萝藤蔓从墙上垂下来,两个人就站在在下面逗弄猫儿。 看着秋芙给猫的尾巴上打了个蝴蝶结,小石头悄悄拉住她的手吞吐道:“你喜欢猫,我也喜欢猫,是不是能等于你喜欢我啊?” “啊?”秋芙呆住。 “等于我喜欢你也一样!”小石头一本正经,并不是在开玩笑。 然而秋芙显然有所顾虑,那代替侍寝的秘密一直压在她心头,她不知道小石头知道这件事情以后会怎么看她,只能每每在对方暗示对她的情意时摇摇头说自己只是个丫鬟,做不得主,这次也一样。 小石头自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乐呵呵地道:“那行吧,等到哪一天周娘娘和皇上修成正果,我就去求皇上下旨把你嫁给我。这天下都是皇上的,此事他自然也做得了主,你说是不是?” 秋芙笑的很勉强,一咬牙道:“小石头,我其实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女孩……我……我其实另有所爱……” 尚未分说明白,嘉敏提着个食盒过来道: “小石头,我今日做了雪玉糕,拜托你给皇上送去。” 小石头正在发怔,见秋芙低着头跑了,遂向嘉敏打听,她所爱之人究竟是谁。 嘉敏听罢愕然,也不知该不该说,干脆让他去宫里问赵匡胤。 御书房里,正在读书的赵匡胤被重重放下的食盒惊动,抬起头一脸疑惑地看着怒气冲冲的小石头,琢磨着这小子最近益发长本事了,居然敢冲着皇上发火,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待他问,小石头的话连珠炮似的从嘴里蹦出来:“皇上,秋芙是不是喜欢你?可你不是喜欢周娘娘的吗?怎么能四处留情,你跟那个李煜有什么区别?简直一样的金玉在外败絮其中……” 赵匡胤把书放下,两只手撑着桌子威胁道:“你再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朕把你的舌头割下来煮了下酒?” “啊……不是你啊!”小石头看他的反应,察觉到自己失言了,吞吐着解释道:“可我去问周娘娘,她却说皇上也知道此事,那不是皇上又会是谁?” 赵匡胤皱眉,“你是喜欢上了秋芙,跑来打听情报的么?可此事若是秋芙自己不愿意说,朕又怎好多言?” 小石头锲而不舍,“那……那个人比我如何?” 赵匡胤道:“朕瞧你比瞧他顺眼的多,若是秋芙愿意,朕就下旨赐婚,让你们做一对快快乐乐的小夫妻!” 小石头瞬间对那人没有兴趣了,轻轻一跃坐在桌子上,“说好了赐婚可不能反悔!皇上你看,属下若是成亲的话,是不是得有处宅院,家里是不是也要些许配上几个洒扫仆婢?可属下这些年的俸禄全部拿出来好像也不大够,要不要皇上借一些,让属下先办了终身大事再说……” 赵匡胤一脸嫌弃地挥手赶他:“下去,没规矩!” “那皇上你答不答应?”小石头涎着脸锲而不舍。 赵匡胤拿起书卷接着读,“此事你或可与秋芙商量,朕打算赐她一万金当嫁妆。不过你们两个一个身担护卫之责,一个一直照顾嘉敏,短时间内怕是还要住在违命侯府,置办宅院的事也不急于一时。” 小石头两眼放光,“那属下的嫁妆有多少?” “你?嫁妆?”赵匡胤拿书抽他,“你嫁的出去么还想要嫁妆?朕赐你一顿打信不信……” 小石头麻利地跳下桌子四处逃窜,口中大叫:“非礼呀——” 赵匡胤:“……” 值守太监和护卫:“……” …… 秋芙记得有一年中秋的前一天,当时还是太子的李煜带着大小姐周娥皇归家省亲。 一家人聚在一处在桂花树下煮茶,世子仲愚还很年幼,周娥皇照顾他午睡。 李煜百无聊赖看着周府的亭台楼阁不觉来了几分兴致,跑到书阁里想即兴题两阙词,但是无人研磨。 正好秋芙路过,他招招手,这俏丽的小丫鬟就进来了。 听说太子是想写词,秋芙很开心地替他铺好纸张细细研磨,试问江南的女孩儿家有哪一个不仰慕太子的惊世才学,自己能有这等福气,简直是三生有幸。 李煜写了很久,一直到晚上,秋芙就陪了他大半夜,期间略为困顿,也不敢睡,就在一旁坐着,手臂放在桌子上支着头发呆,被他不经意一个抬头瞧在了眼里。 当时才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色姝丽柔雅活泼,令满腹才情的李煜有了片刻心动,闻得簌簌夜雨声,提笔即兴填了一首词。 写完秋芙刚好转回神思,慌忙起身告罪,李煜却笑道:“不妨事,这个给你!” “给我的?”秋芙睁大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一点没错,就是给你的!”李煜说罢起身仰头笑着离开。 秋芙呆了好一会儿,低头念那首词:“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 只不过是随笔挥就,却朗朗上口,把刚才自己侍墨的画面都刻画出来了,看的少女的心怦怦跳。 此后一段漫长的时光里,她都沉溺在那一段不可言说的爱恋里,渴望能够得到太子的爱,只是那是一个多么遥不可及的梦,她甚至连把梦做长一些都不敢。 直到陈抟老祖那一日找到她,世事真的很奇怪,她就那样奔向了自己的命运,一直向下沉沦。 经年之后,梦醒了,痛楚却愈发重了。 又是中秋前一天,小石头等在门外,没多久她就抱着猫笑吟吟地走出来,穿淡黄色衫子,梳着一个好看的垂鬟髻,整个人俏丽活泼宛若在柳丝间翻飞的燕儿。 “今日小姐要去大相国寺为老爷和大小姐进香,我正好可以跟去买些猫粮。”秋芙眼里闪着光,却又带着些娇羞,不敢与他对视,垂首逗弄猫儿。 小石头大喜,有开始胡说八道:“你有多喜欢这猫儿,就有多喜欢我是不是?因为猫儿是我送你的嘛!” 秋芙虽依旧有些惊讶,却说不出话,干脆低着头跑开。 “你不回答就是承认喽!”小石头乐呵呵地追上去。 到了大相国寺,因周夫人要为故去老爷和大女儿上清晨的第一柱香,故而他们去的甚早。 小石头身负护卫之职,走在前面帮她们开门。 清晨的寺院宝相庄严,寂静无人,小石头放心地回头道:“夫人,周娘娘,请……” 话音落突然感觉一股冷冽的杀气自对面屋顶朝着他直袭而来。 【作者有话说】 “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出自《道德经》。 存稿没改出来,期末又忙,明天恢复日三(*∩_∩*)《 》 80-90 第81章 萤栖玉露 ◎朕要嘉敏◎ 不知是哪里来的杀手从四面跳出来, 好在自从坠楼之事过后,赵匡胤加派了暗卫来保护嘉敏,人马瞬间出动, 双方陷入厮杀。 小石头拔刀护卫住嘉敏和秋芙,可对方人多势众, 难免左支右绌。 厮杀声引来了路人, 竟然是晋王赵光义! 意料之外此人居然拔剑上前来保护嘉敏,还对小石头喊道:“人太多了,快走!” 虽说难以置信,可小石头还是配合他保护嘉敏主仆撤离。 可杀手的数量不减反增, 越打越多,赵光义被砍了两刀,遂杀到红菱身边低声道:“够了,再这么演下去,本王的命都要没了!” 原本的计划只是借着辽人势力来演一场英雄救美, 好将功赎罪, 可没说要让他挨刀! 蒙着面的红菱冷笑, “对不住了, 晋王殿下!”说罢竟毫不客气在他腿上补了一刀。 赵光义登时跪倒, 直到杀手的刀架到脖子上才醒悟过来, 这根本就不是演戏,自己怕是被眼前的女人摆了一道, 惊怒道:“你……” 然则为时已晚, 杀手把他和嘉敏一起掳走,而且借着晋王的这条命出汴京, 连闯数关, 一路北上, 欲借道北汉回辽。 听闻嘉敏被掳,赵匡胤一路追到大宋与北汉边境,把人给截了下来。 他虽带着精锐禁军,辽人却也不是吃素的,由皇帝耶律贤亲自率人前来接应。 双方正在交涉,却突然窜出来一个飞扬跋扈的女将,挥出一条赤鳞长鞭卷向赵匡胤脖颈,出手之狠辣令人不自觉忽视了她艳若桃李的美貌。 赵匡胤何等英雄,岂会栽在这个年轻女子手里,盘龙棍挥出,与那条赤鳞长鞭绞在一起,凭着膂力将那女将连鞭带人一起拉下马。 禁军立时上前擒了那女将,却见她毫无惧色,将眉眼一抬看着赵匡胤冷冷道:“我是大辽的郡主,识相的最好赶快放了我,不然我叫皇上发兵攻打你中原踏平汴京!” “郡主?”赵匡胤听了她的说辞反倒益发安心,再看辽帝神色紧张,遂道:“甚好!看来不如我们商量商量交换人质?” 听得耶律贤却朗声道:“你手上只有一个,我手上有两个,最多只能一换一。你放了朕的皇妹,朕把晋王还你!” 不想赵匡胤却冷冷道:“晋王你留着,朕要嘉敏!” 此话一出,别说晋王面如死灰,连辽人也惊讶不已,耶律贤冷笑道:“我们辽人可是惯会逗人取乐的,异族的王侯将相落到我们手里,非死即残,你这手足兄弟就这么不值钱,还比不上一个女子……” 话音未落转头去看嘉敏,只一眼便惊的说不出话,他此生尚未见过如此貌美的汉人女子,纤纤弱质如花似玉,一双明眸璨若星辰,连眼泪都是亮晶晶的,还有那柔美的朱唇,教人想一口咬下去……难怪这宋人皇帝为了她连兄弟都不要了! 可他也不想把晋王压在手上,都说那大宋朝堂之上,晋王一直怀有不臣之心,放他回去正好二虎相争,对大辽百利而无一害。 怕这宋主巴不得晋王死在辽人手里,好借他人之手为其除去心腹大患,他怎能上当? 当下斜着眼道:“都说宋主乃是仁主圣君,不好女色,看来传言未必是真!交换人质也不是不行,明日午时,到系舟山莲花石梁上来。你还我皇妹,我还你美人!”说着邪魅一笑,“不过我要你一个人来,你可有胆量?” 系舟山地处北汉都城晋阳附近,而北汉依附大辽,为叔侄之国,地点定在那里,说白了是要调动两国人马来取赵匡胤性命。 这哪里是交换人质,分明是趁火打劫! 而耶律贤提此要求不过是信口开河,本就没奢望他能答应,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会为了一个女人置性命于不顾? 赵匡胤凝眉道:“若朕要你当场放人呢?” 辽人凶蛮不讲礼法,嘉敏在他们手中多待一刻都不安全,他如何放心得下? 耶律贤本就是想探他的底,又是一阵大笑,“听说汉人的女子最重名节,你不答应我现在就把她的衣裳……” “你住口!”赵匡胤闭了一下眼又睁开,朗声道:“耶律贤,你若是条响当当的汉子,就不要去折辱一个弱女子!朕答应你的条件,明日单刀赴会。嘉敏性子拗,你若辱她,她必寻死,朕要你承诺不可伤她分毫,否则朕会亲手将你们所有人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至于你的这个皇妹,也别想能落个什么好下场!” 他放的狠话对方听不到,只听见单刀赴会四个字,耶律贤惊讶到半晌说不出话,待反应过来才道:“好好!不伤她——不伤她——朕将她奉若上宾以礼相待,保证不会有半点闪失,你来就行——来就行——哈哈哈哈哈……” 众宋将深知皇上一言九鼎,这单刀赴会跟送死有什么区别?个个捏了一把汗,却无计可施。 双方人马各自带着人质回营,那被绑着的大辽郡主萧念念嘲讽了一路,“什么狗屁大宋皇帝,为了个女人就上赶着去送死。听说你还是个马上天子,还以为是何等英雄,没想到竟是个草包,有你这等皇帝,看来大宋离亡国不远了!” 宋将个个横眉竖目,若非瞧她是个女子,拳头早就招呼上去了。 赵匡胤一直低眉思虑,几乎没怎么把她的话听在耳里,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萧念念哪里受过这等冷遇,气不过索性骂道:“听说那女子曾是江南国主的皇后,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礼法的么?你为了别人的妻子这么拼命,难道说你们其实早就暗通款曲,勾搭在一起了?” 她这般喋喋不休,赵匡胤终是不耐烦,抬头扫了一眼,却听对方咬牙切齿说出更难听的话:“哼,奸夫。淫。妇!” 石守信差点想冲上来揍她,被赵匡胤抬手拦下。 可兄弟们哪里见的了大哥被这般羞辱,只听杨小九冷哼一声道:“你管先任大辽皇帝叫父皇,你却不姓耶律而姓萧,不称公主称郡主,还跟你那同父异母的皇帝哥哥眉来眼去。怎么,总不至于改名换姓是为了方便乱。伦?” 此话可比“奸夫。淫·妇”刺耳多了,不想那萧念念却是个不守礼法的,听罢不怒反笑:“我那皇帝哥哥英武睿智,草原上爱慕他的女子又何止我一个?你们今日谁敢辱我,我会一个个记下,回去叫他把你们剁成肉泥拿去喂狗!” 杨小九讥讽道:“你若是担心受辱,大可不必!我大宋美女众多,个个闻起来都香喷喷,不像郡主你——”说着皱起鼻子扇了扇风,嫌弃道:“这是羊肉吃多了么,全身上下一股子膻味!” 伶牙俐齿直把萧念念怼到无话可说,气的直翻白眼,众宋将纷纷起哄大笑。 赵匡胤担忧嘉敏,并不与众人说笑,扎营安置好,派人对萧念念严加看管,方问道:“小九,你怎会知道这郡主的底细?” 杨小九道:“我随高四哥镇守雄州时听了颇多传言,说这大辽有一位郡主号称草原飞龙,容貌艳丽脾气火爆,辽主却对她宠爱有加,是个惹不起的主。之前有幸远远瞧过几眼,她使长鞭,出手狠辣六亲不认,脾气上头连亲哥哥都打,今日见着,想着多半就是她!” 关于萧念念的流言大多不堪入耳,甚至其与耶律贤兄妹乱。伦的话也是辽人口中说出来的。 “既然深得兄长宠爱,那么拿她来换嘉敏当是无碍!”赵匡胤乍然抬眼,“倘若我明天回不来了,便让德昭继任皇位,兄弟们个个都算作他的叔父,有你们在,我放心的下!” 王审琦是众兄弟里官职最高的,拜为使相,又是德昭堂舅,立时上前道:“皇上,你与嘉敏妹妹情义深重,我等本无可置喙。可如今你已是大宋皇帝,不是那个孑然一身任侠江湖的草莽豪杰,难道整个大宋在你心里都比不上一个嘉敏妹妹么?” 众兄弟哪里有愿意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的,于是纷纷下拜规劝:“请皇上三思!” 唯独杨小九站着,虽有几分犹豫,却并不跪求。 赵匡胤转身背对众人道:“大宋不是朕一个人的,它属于天下万民,德昭宅心仁厚颇有才干,又有你们几位叔父护卫,皇帝换成他来做也不打紧。朕做了十几年大宋皇帝,明日朕只想做赵匡胤!” 众人还欲再规劝,被他扬手打断,“不必多言,朕想休息了!” 众将无奈只得纷纷告退,杨小九落在后面。 “小九,你方才为何不像其他几位哥哥一样求我不要去?”赵匡胤疑惑问道。 “这个么……”杨小九低眉沉思道:“我少时曾亲眼看见大哥带着年幼的嘉敏妹妹漂泊江湖,那个画面至今记忆犹新,要你不去救你的嘉敏妹妹,那岂不是要了你的命?” 赵匡胤忍俊不禁,“你倒是挺了解大哥!” “我是大哥亲自教养大的,自然会支持大哥的一切决定!”杨小九心头一热道:“虽说帝王无私事,可帝王也是凡人,怎能没有一点凡心?明日之事虽然凶险,可我相信大哥的本领,你和嘉敏妹妹一定会逢凶化吉的!我能做的就是去守好那大辽郡主,但愿明日交换人质不会有什么差池!” 赵匡胤点头,“去吧!” 塞上秋凉,夜露已经降下来,萤火虫星星点点盘桓在丛生的蔓草上,寂寂寥寥,只有些许秋虫的鸣声相迎合。 赵匡胤走进寝帐里,片刻再次拿起那杆多年未碰的银枪,凝神挥舞,不过数招,帐中陈设倒的倒断的断,犹如被大军横扫过一样,威力尤胜往昔。 “嘉敏,明日系舟山一战,若不能救得你脱困,便一起葬身山中。你不要怕,就算是死,赵哥哥也不会撇下你一个人的!” 第82章 雁拂金河 ◎一定要抱紧了◎ 系舟山传说为大禹治水时的系舟之地, 因而得名,此处是汾河与滹沱河的分水岭,为晋阳北部屏障。 此山乃李唐龙兴之地, 其上山峰众多,莲花石梁地势陡峭, 是个上不接天下不着地的绝地, 若在此处埋伏,凶险可想而知。 所幸耶律贤顾念妹子的性命,并未选择在最危险之处交换人质。 眼见赵匡胤真的单枪匹马而来,嘉敏胸口闷到几乎喘不过气, 早已哭肿的眼睛又开始生疼。 二十年了,即使贵为大宋皇帝,他却依旧像当年那个白马银枪的少年一样,跨山越海向她走来,好像她是这世间唯一的珍宝。 耶律贤的眼睛已经开始放光, 今日大辽和北汉数千精锐埋伏在此处, 誓要除掉整个天下对他们最有威胁的宋主, 凭着赵匡胤有通天之能, 谅也难逃如此天罗地网! 为防变故, 萧念念双手被缚, 而嘉敏只是被耶律贤的手下看着,一旦对方点头放人, 就飞奔向赵匡胤。 可尚未等她贴近, 赵匡胤已伸出手臂将她护在怀里,右手银枪挥舞, 打落四面八方袭来的飞箭流矢。 嘉敏只听得耳边刀枪剑戟之声不绝, 害怕地闭上眼, 脸颊贴紧赵匡胤胸膛。 “嘉敏,你不要怕,守信他们正带人攻打晋阳,只要等到救援,我们就一定能逃出生天!”奋力拼杀之余,赵匡胤不忘安慰怀里宛若惊弓之鸟的女子。 嘉敏抓紧他的衣襟点头,从小她就相信自己的赵哥哥无所不能,他说两个人能活着离开,就一定能活着离开。 陈抟老神仙说过的,他是天神下凡,又岂会被这些凡夫俗子害死? 可围杀之人太多,单只箭矢的攻击就持续了一个多时辰。 眼见他气力衰竭,耶律贤开始趁火打劫,一边射冷箭一边道:“赵匡胤,枉你英雄一世,到头来却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被我等像猎物一样围杀,做困兽之斗,说出来也不怕天下人耻笑!” 他本是有意令其分神,好趁机偷袭,怎料赵匡胤自打当了皇帝以来,在朝堂上与文臣斗多了嘴,反应不是一般的快,冷笑几声道:“说的好!辽主你不也是为了区区一个女人枉顾性命,还差点死在她手上吗?可惜了,那个女人她是你的亲妹妹!” 耶律贤闻言,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关于此事大辽境内已有太多流言,不想连大宋的皇帝都拿来消遣,惊怒之下举起一把连珠弩三箭齐发。 赵匡胤躲闪不及,有一箭插在肩头,剧痛令他几乎握不住长枪。 暮色将至,残阳如血。 再斗片刻,北斗七星已凉凉地出现在夜空之上。 霜天月冷,酣战许久,犹觉寒气逼人。 见他步履踉跄,耶律贤得意地抬手示意暂停攻击,“我那箭上涂有剧毒,你能支撑这么久确实了得,不过凭你再怎么英雄豪杰也难逃一死,可有遗言?” “你不妨先问问你那妹妹有没有,她大约会死在我前头吧!”赵匡胤咬牙把毒箭拔出来丢在一旁,调匀呼吸平心静气地道。 耶律贤这才察觉到不对,萧念念自打回来以后就一直没讲过话,“念念,你中毒了吗?” 萧念念依旧不说话,连脖子都是僵的,点头或者摇头都做不到。 耶律贤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检查,发觉她的嘴唇已经变成了深黑色,俨然中毒已深,瞬间目眦尽裂,怒骂:“卑鄙!” “卑鄙?”赵匡胤冷笑,“跟你比起来,朕可是甘拜下风!” 耶律贤此刻也没功夫与他耍嘴皮,怒喝:“把解药交出来,朕饶你不死!” 赵匡胤分明一脸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嘴上却道:“好啊,你自己来拿!” 明知有诈,耶律贤也管不得那么多,自行上前来。 赵匡胤将银枪指在他喉咙,“送我们下山就给你!” 四方辽兵欲上前,耶律贤竖眉,“都别动——” 迟疑片刻,把自己当做人质,走在前面领着他们下山。 赵匡胤横眉冷对数千杀手,朗声道:“若有人敢在背后偷袭,朕就拉着你们的皇帝郡主一起陪葬!” 他中气十足,听起来全然不似受了重创的样子,辽人哪里敢造次,空举刀弓,不远不近地跟着,打算伺机而动。 暮色渐浓,有些看不清山路。 耶律贤带着他们走了一段崎岖小道,风越来越大,有一股刺骨的冷。 “这怕不是下山的路,反倒像个风口,难道……”赵匡胤察觉到不对,然而为时已晚。 只听耶律贤桀桀怪笑,“可笑,你认为朕会像你一样,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放弃皇图霸业么?” 话音落弯刀已然出鞘,砍在赵匡胤的银枪上。 虽说一寸长一寸险,可耶律贤的本意并非偷袭,而是脱身,只斗了一招就凌空飞身到了他们背后。 他之前一时冲动只想救萧念念,不过片刻已然后悔,干脆借着暮色的掩护把宋主引至绝地,打算诛之而后快。 赵匡胤这才注意到前方是处断崖,辽国和北汉的杀手已经追来。 眼见已无生路,赵匡胤当机立断,挑起崖边的一条藤蔓,裹住耶律贤的脚踝,硬生生把他给扔下崖去。 萧念念眼见自己的皇帝哥哥落崖,连个声响都听不到,愤恨之余肢体竟然恢复了活力,拔刀猛砍,四下杀手也如潮水般涌过来。 赵匡胤气力已近枯竭,左支右绌,不知被砍了几刀,想着与其这样死了,反倒不如坠崖痛快,遂用一根藤蔓将自己和嘉敏绑起来,柔声道:“前面就是鬼门关,听说那阎王手底下的小鬼也是欺软怕硬的,今日且看看他们敢不敢收我!” 他终究已舞不动那杆银枪,松手丢掉。 “去死吧!”萧念念飞起一脚踢在他身上,二人如无力凭借的风筝一般落了崖。 可却并不曾断线——那根绑在身上的藤蔓使得二人只是悬空了一阵,很快赵匡胤就抓住其它藤蔓,抱着嘉敏攀在崖壁上暂时稳住身形。 酣战至今方能无挂碍地喘几口气,加上失血过多,他几乎晕厥过去,好在嘉敏一直在耳边唤他,才能保有几分神智。 “衣袋里有丹药……”赵匡胤艰难地道。 那药是陈抟老祖交给他的,嘉敏慌忙取出一丸喂他服下。 千年人参补气血,不过片刻,他的力气已恢复了两成,“此处能看的见水光,大概是崖底有河,我们爬下去,或者还有一线生机。” 发觉上当的萧念念,早砍断了二人绑在腰间的藤蔓,嘉敏身娇体弱,自然攀爬不了这等崖壁。 赵匡胤不顾重伤,低声道:“嘉敏,到我背上来,一定要抱紧了。” 不知道要爬多久才能落地,嘉敏乖乖的趴在他背上,鼻端一股血腥味。 星河璀璨,弦月舒朗,断崖绝壁之上连个爬虫也没有。 藤蔓上一阵滴滴答答的声响,原本以为是露水,听久了才知道是赵匡胤身上流的血珠。 嘉敏泪眼模糊,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身体却开始发抖。 “别怕,我不会让你死在这儿的!”赵匡胤安慰着她,小心往下爬。 他只觉剧痛难忍,似乎毒已开始蔓延,手臂越来越僵,深恐撑不到崖底,本已是强弩之末,却强运内功飞身下崖。 刚一落地就连吐了几口黑血,倚着崖壁坐倒,虚弱地道:“嘉敏,我好冷……”言罢闭上眼昏迷不醒。 嘉敏大哭着喊了他许久都毫无反应,衣袋里的丹药只有那一粒,另一瓶是止血散。 正不知所措,不远处一个人影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腰间匕首,恶狠狠朝他们走来——是耶律贤! 他坠崖之后亦是侥幸未死,不过摔晕过去了,此刻被嘉敏的哭喊声惊醒,踉踉跄跄走过来打算行凶。 嘉敏呆若木鸡,看着那寒光凛冽的匕首,心底越来越凉,在他靠近之前扑在赵匡胤身上,反正都要死了,让他先杀死自己吧! 不想耶律贤却道:“我只杀这宋主,你让开!” 嘉敏摇头不止,把赵匡胤抱的更紧了,她可不曾想过独活于世。 耶律贤不耐烦上前来拉她,她拼尽全力挥手打他,一连打了十几下,对方竟然被她打的连连后退坐倒在地。 嘉敏怔了片刻即想明白,他定然是受了重伤,才会连自己这点微弱的力量也承受不住。 不曾有片刻犹疑,她拿起身边的石头开始砸他,砸的对方惨叫不止。一开始只是随便砸,后来专挑又大又硬的石头,见他多半已无还手之力,大着胆子上前想朝他脑门来一下。 耶律贤惊骇,却阴鸷地笑道:“你敢杀人吗?你敢吗?” 他知道多数汉人女子自小被教养的只懂相夫教子,更何况是出身公卿豪门的千金小姐,杀鸡杀鸭都要大呼小叫,又哪里敢杀人。 可是嘉敏杀过人,虽然事后接连惊悸了一个多月,然则她别无选择,现在也一样,不动手难道等着他恢复了以后来杀赵匡胤么? 星汉灿烂,夜凉如水,有雁群掠过长空。 这雁儿是否也和他们一样,为了躲避猎人的射杀,连夜间也在赶路? 听着那寂寥又悲凉的雁鸣,嘉敏举起石头大叫一声,朝着耶律贤脑门砸下来…… 第83章 霜天晓角 ◎大难临头各自飞◎ 石头沉重, 耶律贤登时头破血流,倒在地上,眼神很是恐惧。 他自继位以来遭遇过无数次暗杀, 本就惶惶不可终日,而今将死, 禁不住全身颤抖哀求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嘉敏见他竟流出了眼泪, 又想到他方才也不曾对自己下杀手,犹疑片刻,举起的石头改砸在腿上,伤了他两条腿。 耶律贤惨叫声煞是凄厉, 竟把赵匡胤自昏迷中惊醒,猛咳了几声,嘉敏慌忙回身去照顾他。 “匕首……”赵匡胤提醒。 嘉敏会意,又跑回去把耶律贤掉了的匕首捡起来,横在对方脖子上恶狠狠地道:“是你把解药交出来, 还是我杀了你自己搜?” 眼见局势如此, 耶律贤只能认栽, 乖乖交出解药。 嘉敏恐有诈, 取出一粒强迫他吃下, 过一阵见无异常才喂给赵匡胤, 又去河边打水给他清洗伤口,敷药止血, 期间还总是小心翼翼喂水给他喝。 耶律贤也早已口渴难耐, 可断了双腿,只能两条胳膊用力朝河边爬去, 爬一阵便在地上印出一条血痕。 嘉敏瞧着不忍心, 只得别过头去。 虽说此人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 可一个九尺男儿沦落到这等地步也难免令人动恻隐之心,赵匡胤拍拍嘉敏的肩膀道:“他现在大约也伤不到我们,给他喝些水吧!” 嘉敏乖巧地送水过来,耶律贤原本想挥手打翻,可气力不足,只得作罢。 喝完水自行找了一块石头倚靠着坐好,瞪着赵匡胤道:“你中的毒已解,可否把念念的解药给我?” 不想赵匡胤却道:“你妹妹没有中毒,我也没有解药,她只是太聒噪,被我十弟喂了哑药,可能剂量大了些,才会看起来像中毒。” 十弟就是杨小九,他在家中排行第九,但在义社结义之时,却是十兄弟里面最小的,为人乖巧深受九位哥哥照拂,也最见不得旁人招惹他的哥哥们。萧念念屡次对赵匡胤出言不逊,他气不过就哑药伺候,好教对方消停下来。 耶律贤闻言也就放下心来,双方各种静默。 嘉敏去摘了些野果来充饥,也分给耶律贤一份,对方看着这娇弱美人儿一时竟然忘了记恨她砸自己的事,张口道谢,拿起野果开心地往嘴里送。却见赵匡胤吃的野果都是嘉敏亲手喂的,难免心里冒出些酸水,也不觉得果子甜,没滋没味地啃几口果腹。 山间夜凉,嘉敏冻的发抖,又觉困顿,赵匡胤遂抱她在怀里,让她合眼睡一会儿。 耶律贤益发不是滋味,讥讽道:“听说你们汉人隆礼重法,你此刻怀中抱着别人的妻子,难道不算是伤风败德?” 赵匡胤闭上眼全然不理会,依礼法而言,嘉敏本就是他的妻子,又何须管外人如何闲言碎语? “其实我与念念也不似流言那般不堪!”耶律贤开始自说自话,“她母亲身份低微,在宫中母女二人都活的跟奴婢差不多。父皇疼她,干脆把她寄养到萧家去,赐了郡主的身份,这样她才能活的像个主子。大辽皇室自开国以来就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历代皇位的继承人都必须娶萧氏女为妻。” “我二十岁那年去萧家提亲,碰见了她,当时我们都不知道彼此的身份,她骗我说她就是萧燕燕。念念她长的那般美丽,我怎可能不动心?可我存心逗她,便说自己是太子的护卫!”耶律贤苦笑,“少年人不知天高地厚,还一起筹谋着私奔,直到彼此的身份被别人戳破。我倒还好,觉得有这样一个妹妹也不错,可念念恨我……我自觉对不住她,也就处处忍让,流言就是这么传出来的。” 他低下头,悲伤的神色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悔恨。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她已然动了情意,而你却说的这般轻巧,直把感情之事当做儿戏,既已负她,又何必在我这个外人面前装深情?”赵匡胤非但不同情,甚至觉着他有些贱,横了他一眼继续睡。 “……”耶律贤想着再说下去只是自找没趣,干脆也闭上眼休息。 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崖壁上窸窸窣窣的一阵异响。 赵匡胤睁开眼抬头看,还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火把,想来是萧念念派人下崖来搜寻。 他此刻没有趁手的兵器,又身受重伤,若是再和这些辽人打起来,怕是战力不足,慌忙叫醒嘉敏打算撤离。 可为时已晚,萧念念虽是个女流,却一身本领,抓着几条藤蔓飞身而下,长鞭又朝着赵匡胤二人连抽了几下,直到看见尚且生还的耶律贤才暂时罢手,赶过去救护兄长。 辽国的高手很快齐聚崖下,萧念念横眉:“还不动手杀了他们!” 赵匡胤踢起一条藤蔓把冲上来的辽人抽翻一地,他的气力养回来不少,就算只是根柔软的木枝藤萝,在他手里也如神兵一般打得辽人无法靠近。 萧念念惊怒,竟挥舞着他掉在崖上的银枪冲杀过来。 赵匡胤凝神,藤蔓缠住长枪,闪身上前,一掌打在萧念念肩头,直将其击飞数丈。银光乍闪,长枪已夺回,一招横扫,三丈之内的辽人非死即伤。 只不过倒下这一片,又下来更多,血战再所难免。 近身作战,赵匡胤犹如战神降世,杀的辽人胆寒,连个性偏执的萧念念也不敢再上前,只远远看着。 血溅崖壁数尺高,地上尸体堆积,月亮越升越高,一股凛然杀气悄然逼近,却不是人,而是一群嗜血野狼闻着腥味,如潮水般奔涌而至。 在荒野中见到一支千人的军队尚不及遭遇狼群凶险,嗜杀是野狼的天性,而且它们协同作战的能力很强,机动性也远远超过军队。 耶律贤大喊:“念念——快撤——撤——” 他如今行动不便,辽兵听到主子下令,也无人想起该背着他一起逃命,纷纷攀着藤蔓去往高处逃命。 萧念念犹疑片刻,咬牙撇下他飞身上崖。 耶律贤眼底的落寞一闪而过,此刻忽觉他们其实是同类,大难临头之时根本做不到与对方同生共死。 而赵匡胤亦觉十分惊讶,此前只是听说辽国当家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如今亲眼见到堂堂辽主手下竟无一人对其忠心,依旧大吃一惊,做皇帝做到这份上也真够可悲! 虽是敌对,赵匡胤总还有几分不忍,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扬手盖住他全身,而后才背着嘉敏攀上崖壁。 黑色在夜间好隐藏,或可助其逃过一劫,耶律贤会意,藏在披风下闭上眼一动不动。 不想就算是一起逃命,那萧念念也不肯放过他们,举着弯刀飞身而来将他抓着的那根藤蔓斩断。 下坠之际赵匡胤以银枪划过石壁稍稍借力,这才不曾和嘉敏一起摔倒在死人堆里,可瞬息之间已陷入狼群的围攻。 嘉敏趴在他背上闭紧眼眸,狼嚎钻进耳朵里犹如针刺一般疼,意外的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直凶猛进攻的狼群不知为何竟然在横着银枪的赵匡胤面前安静下来,对峙片刻,不远处的狼王仰头一声长嚎,引着群狼撤去,连到嘴边的肉也不曾吃。 待群狼都走光了,崖下除了他们三个也没活人,耶律贤揭开披风诧异道:“听说这系舟山藏着条龙脉,而宋主你又被天下人传成是应龙真君下凡,难道说是狼群借了你的地方栖身,因此才不曾对你下嘴?” 草原上巫风盛行,比起中原人更加相信鬼神之说,赵匡胤白了他一眼,示意他还衣裳。 耶律贤刚捂热还真有点不舍得,无奈地挥手丢过来。 然则所谓的龙脉和真君下凡确实鬼扯,狼群隐去不过是因为碰上更可怕的对手—— 天尚未亮,突闻得一阵号角声,苍凉悲壮,听的人阵阵发冷。 耶律贤仰头大笑,“这号角声很是耳熟,像是杨业,我们辽人叫他’杨无敌‘,小小北汉,若非出了这么一号人物,早被我大辽纳入囊中。赵匡胤,看你这次还如何虎口脱身!” 见对方如此幸灾乐祸,赵匡胤没好气道:“你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替别人操什么心?”言罢带着嘉敏顺河流而下,想另寻一条路出去。 走到天亮,终于出了山崖,只是崖口有杨业带着八百精兵严阵以待。 那是一个弯月型的阵法,正好把崖口挡了个严实。 赵匡胤曾御驾亲征北汉,与杨业乃是旧识,知其骁勇善战枪法如神,朗声道:“杨将军,别来无恙?” “甚好!”杨业面无表情,“杨某奉命前来围杀宋主,今日之战至死方休,不知宋主可有话交代?” 赵匡胤点头,“你这军阵排的不好,把背后的破绽全卖了,万一辽人来犯,必定死伤无数!” 杨业冷笑,“你莫要诓我,辽人与我汉主合谋要取你性命,怎会在此刻反水?” “今日不会,以后也不会么?”赵匡胤抬眸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尔等以’汉‘为国号,却究竟是忠于辽人还是忠于汉人?” 虽说北汉投靠辽人以求荫蔽,可事实上辽人又何尝不想灭其国? 杨业对此心知肚明,也曾多次进言汉主刘继元,非但无果,反遭猜忌,无奈道:“实在是皇命难违,得罪了!” 天下乱局数百年,英雄好汉各为其主,可悲的不是无休止地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而是豪杰做了鹰犬,被迫跟着主子卖国求荣。 眼见他举起长枪摆出一个大开大合的进攻姿势,赵匡胤叹息:“有酒吗?” 【作者有话说】 不用怀疑,杨家将哈哈 第84章 赤日金鼓 ◎整个天下都需要他◎ 曙色渐开天光白, 秋风起兮木叶下。 原本要开战的双方突然被赵匡胤的一句话打断,杨业正不知该如何回答,身后走出一妇人笑吟吟道:“夫君, 宋主虽是我们的敌人,却也是当世一等一的英雄豪杰, 我们敬他几碗酒又有何妨?” 这妇人乃是杨业之妻佘赛花, 虽是女流,却英姿飒爽气度不凡,杨业素日对其非只恩爱,而且敬重, 听了此话也不反对。 佘赛花遂命人在阵前摆下一张矮几,送来一坛酒并两只碗,将酒斟满,拉着嘉敏的手笑道:“小妹子,喝酒是男人的事, 你来陪我坐着可好?” 杨业知晓妻子的心思, 对赵匡胤道:“皇令只是命我围杀宋主, 祸不及这位姑娘, 拙荆身上颇有几分功夫, 待会儿一旦开战, 她定护其周全!” 佘赛花含笑点头:“此事妾自然理会得!” 赵匡胤放下心来,和杨业一碗一碗喝起酒来, 对方原也钦佩他的气度, 只是对他的行为很是不解,皱眉问道:“杨某自问也非不解风月之辈, 可却不明白你已贵为皇帝, 为何还要罔顾性命, 只为救一人?” 赵匡胤笑道:“朕与嘉敏之间谈一个’爱‘字尚觉肤浅,就像杨将军你,明明与朕敌对,尚且愿意在阵前与朕同席对饮,可有道理可言?” “并无!”杨业干脆又敬了他一碗,“杨某身为人臣,总想着尽忠报国,却也不知此刻报的究竟是汉人的国还是辽人的国?上百年来我们北方的汉人受辽人之害不浅,若说充当辽人走狗,杨某是一万个不愿意,原本曾暗自期盼崛起的大宋能够有所作为,可如今……”说着苦笑两声摇摇头,又替对方斟了一碗酒。 赵匡胤重其才,心头一热,举起酒碗道:“杨将军不妨与朕打个赌,倘若今日朕能从你的八百精兵中脱身,你便找个时机归附大宋,朕将授你帅印北上抗辽,还我汉人江山如何?” 杨家的八百精兵岂止是虎狼之师,宋主却想以一己之力抗之,若非知道对方多年一直征战天下,杨业心中定然十分不屑,此刻却不由生出了敬意,共饮了这一碗,罢了各自举起长枪,火树银花似的一阵激烈交锋。 嘉敏被佘赛花护着远远的闪开,见那两人的银枪似乎划破了天幕,所到之处飞沙走石遮天蔽日,加上乌压压的八百精兵,很快就将赵匡胤的身影淹没。 耳边只闻兵戈之声,也不知过了多久,连太阳都快升到中天,风沙渐小,杨家的精兵躺了一地,连杨业也差点被一枪。刺了喉咙。 佘赛花几乎想要拔剑上前相助,可她也知道辽人埋伏于四下准备伺机而动,既然承诺了要护住嘉敏,自当谨守诺言。 这时突然奔来一匹骏马,赵匡胤借力翻上马背,又掉头过来朝嘉敏伸出手,带着她狂奔而去。 萧念念带着辽人冲出来,一脸愤恨地质问佘赛花:“为何不拦住他?” 佘赛花低头还剑入鞘淡淡道:“你也看到了,宋主如此骁勇善战,我们拦不住!” “哼,你们分明未出全力,否则的话怎可能放走他?”萧念念咄咄逼人。 佘赛花强忍怒气道:“杨家并不曾有人未出全力,我夫君已然重伤,难道还是假的?若说此番不曾功成,郡主你带着自己的人一直隔岸观火,想要来个渔翁得利,难道不是更应该为这场失败负责吗?” 萧念念无暇与她斗嘴,只得吩咐手下道:“凭那宋主如何骁勇,此刻多半已是强弩之末,我们追上去,谁砍下他的头,赏一万金!” 山中埋伏众多,不过一时半刻就碰到了绊马索,赵匡胤抱着嘉敏在地上滚出数丈,眼见两侧又杀出几十个辽兵,也顾不得伤势沉重,提枪厮杀。 然则这拨人并非主力,不多时萧念念已带人杀到,她对赵匡胤带着一股奇怪的杀意,好像非要他死不可。 明知实力悬殊,便刀刀朝嘉敏身上招呼,赵匡胤回护不及,就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着,被她连砍了好几刀,盛怒之下横枪抽在她腰畔,直把人打飞十余丈远,重重摔在地上鲜血狂喷,方无力追击。 只是两人在这遍布敌军的山中几乎无处藏匿,一拨一拨的攻击又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喘息的时间最长不超过一刻钟。 嘉敏不敢说话,一路上都被他攥着手腕,攥到整条胳膊都毫无知觉,衣袖上湿哒哒的尽是血水。 也不知逃去了哪处山头,赵匡胤终是走不动了,被脚下的石头一绊,跪倒在地。 嘉敏慌忙将他整个人都抱住,听他在耳边虚弱地道:“不要在我前面……有人来了……” 又来了敌人么? 嘉敏闭眼落泪,却没有动,小声道:“赵哥哥,你说过要我抱紧你,我们死时也这样抱着好不好?” 而今大约也只剩下能抱紧她的力气了,赵匡胤丢掉银枪,两条手臂把嘉敏抱紧,看着步步逼近的人影,心底的那缕傲气犹不曾绝,竟又伸手去拿银枪。 不过这次是真不用打了,来人是石守信和一队禁军! “皇上这架打的,杀了北汉和大辽上千精锐,我等兄弟救驾来迟,实在惭愧。”石守信说着已经把人背起来,“放心吧,你和嘉敏妹妹现在无碍了!” 赵匡胤点点头,这才放心闭上眼昏睡过去。 一行人下了山,周夫人被小石头带着来寻女儿,见嘉敏满身是血失魂落魄地跟在队伍里,以为活不成了,掩面痛哭不止。 可嘉敏却只是困顿,连叫声娘的力气都没有,就昏迷过去。 回到宋军营帐中,睡了半晌,才由母亲帮着把血衣脱下来沐浴清洗,洗了好几桶血水,才发现除了碰破一些皮肉之外几乎毫发无伤。 周夫人骇然道:“没受伤怎么这么多血?可吓死娘了!” “都是赵哥哥的血!”嘉敏费了好大劲才张口说话,“娘,我以后再也不要离开他了——再也不要——”说罢大哭不止。 虽说未曾亲眼所见究竟是怎样的恶战,可周夫人已然十分后悔以前的所作所为,当年她忌惮赵匡胤有一个不近人情的母亲,可他爱嘉敏如斯,若是真的准他们成亲,大约也不见得会酿成悲剧。 又帮女儿擦洗几遍,换上干净衣裳,握着她的手细细叮咛:“嘉敏,从今以后你就跟着皇上吧,莫要再想其它,都不重要!” “嗯!”嘉敏应了一声,自行去往赵匡胤帐中。 人尚且昏迷不醒,陈抟老祖在替他止血包扎,又喂服丹药。 经此变故,嘉敏精神尚未恢复,呆呆的说不出什么话。 陈抟老祖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皇上此次伤的不轻,没个十天半月怕是很难清醒。不过我担心麻烦事还没有完,那大辽的皇帝和郡主乃是一对魔星,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大约过不了多久又要生事。” 把手洗干净,见嘉敏犹浑浑噩噩,遂道:“皇上为你遭这么多罪也是注定之事,无须伤怀。正因为他有如此意志,日后才能排除万难与你破镜重圆,你只要好好陪着他,教他安心即可!”语毕转身欲去。 “老神仙——”嘉敏慌忙叫住他,皱眉道:“你总是说我和赵哥哥之间要历经困苦才能走到一起,可这困苦究竟还有没有尽头?他如今已经重伤若此,难道还不够么?” “你怕是忘了五代是个什么样的时代,能结束这一切的人又怎会不历经艰难?”陈抟老祖回头凝眉道:“周二小姐,你与皇上情爱甚笃,可他终究不是你一个人的,整个天下都需要他,他肩负之重担何止千斤!而他心底最重要之人应该在背后支撑着他,这样他才能走的更远,你说是不是?” 这道爷的话总是说三分留七分,嘉敏略一思虑便觉头疼,干脆不再去想,只守在赵匡胤床边悉心照料。 果如陈抟老祖所言,他一直昏昏沉沉睡了十余日,稍微清醒一下,也总是抓着嘉敏的手不放,生恐她受了伤。 伤口每隔两日就要换药,嘉敏本想亲自来,被石守信阻拦,叹息道:“皇上身上的伤有十几道,若被你看见了怕不是要哭出来,难不成你想他都伤成这样了还要醒过来哄你么?” “……”嘉敏无奈,只好转过头去,走远一些捂着嘴小声哭。 好在养了半个多月,一天早上嘉敏来送药时他精神好了许多。 嘉敏喂完药,又拿丝帕给他擦嘴角,小声叮咛:“嘴唇这么白,大约血气还不曾养回来,这些时日还是不要随意下床走动,多躺一躺才好!” 赵匡胤笑着点头,“我还有陈抟老祖留下的丹药,吃两粒就养回来了,不要太担心。” 听了这般宽慰,嘉敏一阵发怔,喃喃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却连一点痛苦的声音都没有,娘说我小时候被蚊子咬一个包就要哭上半日呢!” 赵匡胤忍俊不禁,点她的鼻子宠溺道:“娇气!” 两人距离原本就近,又这般举止亲昵,嘉敏不自觉投入他怀中,抱住他的腰身低声道:“赵哥哥,你可不可以留我在身边,做个侍女也好,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 “我怎会让你当侍女?等回了宫,我就去找宰相,要他和礼部的那帮人商议,封你做皇后!”赵匡胤已下了决心,叹息道:“之前总是想太多,而今回头看,我这一生都已经过去一大半,再这么前怕狼后怕虎,要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嘉敏眨眨眼眸不置一词,想着回去先求李煜休了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成…… 营帐外突然响起了战鼓声,缓慢有力,是示警而非敌军来袭。 石守信入帐来报:“边将送来急报:辽人又在边境打草谷,掳走大宋百姓千余人,还扬言要杀了他们来祭旗,后续有数万人马逼近雄州,看来是要大举入侵!” 又被陈抟老祖料到了,辽人果然不会善罢甘休! “哦,是么?”纵然伤势未愈,赵匡胤却半分惧色也无,冷冷道:“传令边将,不日起朕将御驾亲征,若辽人敢伤我大宋百姓分毫,朕要他们十倍奉还!” 因恐延误战机,赵匡胤未过多休养即再披征衣,亲自带着大宋将士誓师抗辽。 秋风萧瑟,艳阳高照,鸣起的战鼓声冲上云霄。 在大宋将士的赫赫威声之下,赵匡胤拔出天子剑,剑气破空,直指幽云。 第85章 塞下秋来 ◎送你一程◎ 十月天霜色渐厚, 天地一片白。 尖啸的老鹰掠过雄州城上空,远处西塘水泽一片银光闪灼,那水流范围颇大, 就算入冬也常年不结冰。 杨小九来了数日,总是在城头一待就是半天, 韩重赟瞧着稀奇, 今日来寻他,笑道:“呆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只是瞎想!”杨小九笑道:“二哥,我前几天翻看《水经注》,察觉西塘水域范围甚广, 而且属大清河支流水系。以往为了守护城池,多挖护城河,你说若是疏通西塘河渠,直通大清河,是不是相当于有一片天然水域隔在我大宋与辽人之间, 雄州一带也算是有险要可凭?” 韩重赟怔住, 喃喃道:“这工程不小, 不过也未必不可行, 等皇上来了权可上奏听他定夺。”说罢笑着拍他手臂道:“小子不错啊, 脑筋够活, 看来天生就是当守城大将的料,四哥后继有人了!” 雄州一带为宋辽边境, 非良将难以镇守此地。韩重赟年事已高, 这两年也一直在挑选继任者,赵匡胤自然也在思虑此事, 是以才将杨小九派来, 有意历练。 看来皇上果然是慧眼识英雄, 知道这块材料该安置到何处去,再说都是自家兄弟,韩重赟自然也是有意栽培,道:“皇上不日将驾临雄州,而辽人又一直滋事。小九,你来了这几日,也该被派出去巡守城防,若遇到辽人,直接抓回来,日后好向他们交换人质,在皇上面前也是功劳一件,你看可好?” 杨小九笑道:“皇上要我都听四哥的,四哥吩咐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韩重赟点头,“这就点一队人马随你前去,若是遇到硬茬不要蛮干,回城就是了!” 杨小九带着人马朝西北方向去,照老规矩,辽人抓了大宋百姓,那么大宋碰见辽人也会一律抓来。 彼时辽国有四时捺钵之制,皇帝的行宫随着季节迁移。此时近冬捺钵,行宫距离雄州很近,辽人气焰嚣张,并不好抓,甚至还屡屡吃亏,故而出城巡视并非一件简单差事,尤其在当下。 不过今日倒未碰上什么人,一直到边界地带才听到一阵羯鼓和铃铛的声音,遂策马上前,竟是几个辽人女子在奏乐跳舞。 她们穿着艳丽衣裳,乐声很是明快,围着中间蒙着面跳舞的女子喝彩不断,见突然来了宋兵才仓皇止住。 那跳舞的女子闪身护在众人面前,却正是萧念念。 副将上前问道:“将军,要不要抓她们回城?” 杨小九犯了难,皱眉道:“都是一群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罢了,放她们走吧!” 副将遂上前道:“我大宋官兵向来不欺负女子,还不快走?” 萧念念显然有些发怔,不过很快就带着人走了,还悄悄回头看了杨小九一眼。 杨小九瞧着她有几分疑惑,片刻恍然大悟,可即便如此,汉家男儿也鲜少找女人麻烦,并未犹豫,还是决定放过。 既然一无所获,便转去了附近的集市,看能不能买些战马。 雄州的民间贸易颇为活跃,更有辽人走私马匹卖给宋人以获利,这也是大宋官方最喜欢的货品。 几人即换了辽人装扮,戴上镶嵌珠宝的皮帽,一起来了边疆市场。 此处虽然简陋,货品却不少,辽人的马匹、皮货、珠宝、药材皆有商铺出售;大宋则多售卖茶叶生丝等物,甚至还有杂耍百戏,琳琅满目,颇为热闹。 杨小九一行人到了卖马的集市,刚开口向老板询问,店铺里突然走出来一个高挑明艳的辽人女子道:“老板,你这马匹喂养的不错,我全都要了……” 话音甫落,抬头看见杨小九,不由怔住:“是你呀!” “嗯!”杨小九一时不知如何搭话,干脆点点头。 “来……买马?”萧念念又问。 这似乎是显而易见,两国交战多年,宋军一大部分的败仗都是在战马上吃了亏,边疆贸易市场自然成了他们购买战马的绝佳之地。 这本不是秘密,可被敌方郡主撞见多少有些不自在,杨小九目光闪避一时红了脸。 萧念念是个聪慧的女子,轻描淡写道:“我刚去看过了,这里的马匹都不错,你要的话都让给你!” “啊?”杨小九诧异,她是辽国郡主,都不介意的吗? “不要啊!”萧念念挑眉,“那我可买走了!老板,这些马多少钱……” “自然是要的!”杨小九慌忙道:“不过,为何要让给我?” “我本来就不缺,没必要和你争,就当是谢谢你上午放过我了!”萧念念随口道:“有没有兴趣陪我逛逛?我想买些宋人的东西,可辨不出好坏,你可不可以帮我挑一些?” 这郡主还真是一点也不把他当敌人,杨小九诧异,却也不曾过多犹豫就答应下来,把购买马匹之事交代给随从,便和萧念念一起出了马市。 见这周围好像也没有与她相熟之人遂问道:“郡主是一个人来的么?” “对呀!我出门一直不喜欢别人跟着,自己逛多自在!”萧念念坦然回答,暼了他一眼道:“你一定想说一个人出门多危险,万一被抓了怎么办,是不是?” “……”被她猜了个正着,杨小九无言以对。 “抓了就抓了,无碍!”萧念念挑眉:“之前不就因为打你们皇帝被抓了,除了被你强行灌了些哑药之外,好像也没什么。” “对不住!”杨小九惭愧,心里却想:“但凡你当日少骂我大哥两句,我也不会如此!” 萧念念眼波流转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你这人倒是挺无赖,骂不过便跑来灌人哑药,也不羞的么?” 杨小九讪笑道:“郡主伶牙俐齿,我不是对手,只能出此下策了!” 萧念念娇笑两声,负手道:“若你将来娶了个牙尖齿利的媳妇,吵架吵不过,也灌她哑药么?” “自然不会!”提起媳妇什么的,杨小九连耳根都红了。 他原本一张脸就生的俊俏,浓眉大眼,还有两个酒窝,这些年一直随着诸位哥哥在军营生活,戎马倥偬甚少闲暇,娶媳妇的事竟是未曾想过,也就哥哥们偶尔开开玩笑,都会闹他个大红脸,现在却被一个妙龄女子取笑,自然尴尬不已。 不知不觉,二人已经逛到了卖胭脂水粉和成衣的铺子,香气飘出来,软软的挠心挠肺。 萧念念好笑道:“喂,你们中原连男人脸皮都这么薄的么?” “郡主要不要买些胭脂水粉?”杨小九着实不知该如何应付这女子,慌乱地找台阶下。 幸好萧念念见好就收,点头进了胭脂铺,可好像并无太大兴致,没待多久就出来了,直往人堆里钻。 最热闹的地方正搭着戏台唱曲,不过是中原人的剧目。 萧念念听不大懂,问道:“这唱的什么?” “《凤求凰》!”杨小九也有些意外,似这等才子佳人的风雅剧目都是在汴京那种繁华都市上演,不想今日在边疆重镇也能看到,不由颇起了些兴致。 已经演到婚后多年的卓文君因思念丈夫司马相如,泪潸潸的作词唱曲:“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曲词哀婉缠绵,感人肺腑,听的一帮人暗自抹泪。 萧念念却直皱眉头,勉强听了一段就转身而去,一边道:“这女子也真是糊涂,一个几年不回家的丈夫还有什么可想的?再则,她想做男人的事就去做,哪里还有什么下一世?这究竟算是哪门子旷世才女,依我看,连我们草原上的母羊都比她活的自在!” “……”杨小九听的脸都黑了,也就只有这辽人女子会拿卓文君与母羊相提并论,还说她颇有不如,禁不住辩解道:“在我们中原,丈夫出生入死建功立业,便是为了给家中的妻子一份安稳富足的生活,守在家中的妻子思念丈夫有什么不对的么?” 萧念念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对,只不过你如何肯定固守家园的妻子最后不会被丈夫抛弃?感情都是短暂的,试问天底下又哪里有男人能守一个女子守一辈子呢!” “自然是有的!”杨小九想起了赵匡胤,虽说大哥成过亲,可当时乃是形势所迫,他半生都未曾快乐过,一心只想着他的嘉敏妹妹,“我们中原男人重情重义者大有人在,若是爱上一个女子,能够有幸娶她为妻,便是一生一世的承诺,定然不会相负。” 虽略感诧异,萧念念也不固执,眨眨眼道:“好,那我就当你说的是真的喽!” 语毕耳边一阵疯马的尖啸,尚不知发生何事,被杨小九揽腰抱住飞快闪至道旁。 扬起的披风挡住了灰尘,那横冲直撞的疯马很快没了影。 霞光晃的人有些眼晕,身体软绵绵的,萧念念搂着他的脖颈低声问道:“你们汉人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么?你还抱我?” 杨小九惊诧,红着脸慌忙将她放下,“方才情势危急,所以我才……” 没等他解释完,留下买马的随从已经寻来,其中一人突然上前道:“我想起来了,这女子乃是大辽的西平郡主,抓了她可是大功一件,说不定还能将晋王殿下换回来!” 余人立马抽出刀将萧念念围住,只不过转瞬间四下就出现几个辽人护卫拔刀相对。 见对方人多,杨小九凝眉道:“我们是来买马的,切勿生事,走吧!” 几人就这么小心翼翼离开,回到雄州城,也并未向韩重赟提及关于萧念念的只言片语。 入夜就寝时禁不住想起白天与其相处的情景,那美丽率性的大辽女子就像一阵风一样,不停在他心底打着旋,搅得入睡都不得安宁。 可一想到她是辽国郡主,心思难免又沉下去,翻了个身暗暗道:“我想一个辽人女子做什么,简直自找麻烦!过几日就将她忘了,最好再不相见!” 只是世事又岂会如他所愿,简直怕什么来什么! 翌日听闻辽人又在边境劫掠百姓,杨小九带兵出城在半道拦截,辽兵首领却是老熟人——萧念念! 瞧见了他,堂堂大辽郡主笑吟吟地问道:“怎么,要打架?” 这女子不凶时巧笑嫣然艳若桃李,眼神说不出的柔媚,竟引得杨小九神魂为之一颤,连身为将军的威严也丢了,机械地挥枪指着她道:“放了我大宋百姓!” 萧念念怎瞧不出他的失态,低头痴笑一声,居然好脾气地挥手命属下放人。 若说她是怕了自己,杨小九可是一点也不信,然则百姓是真放了,连财物也一并归还。 “如何?”萧念念一双勾魂的媚眼带着些许挑衅,攻击性恰到好处,却不惹人讨厌。 杨小九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着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也不能不识好歹,于是拱手施礼。 “本郡主瞧你可比赵匡胤顺眼多了!”萧念念笑靥如花地问道:“我可以走了么?” “你怎可直呼皇上名讳?”杨小九板着脸低下头,长枪一挥道:“走吧!” 然则没等对方走多远,百姓中就有人捂着肚子倒地惨呼不止,杨小九大惊,喝道:“站住!你下毒,把解药交出来!” 萧念念闻言大笑着回头,“毒药可比这些蝼蚁的命值钱多了,下毒害他们,亏你想的出来!” 那倒地的百姓恐生事,忙道:“将军,小人只是吃坏了肚子,并不曾中毒!” 杨小九又红了脸,一时找不出话来圆。 却听萧念念道:“明日我大辽在边境开屠宰场,皇帝哥哥说了,要多杀些’两脚羊‘给你们瞧瞧,记得来看热闹,给你留着位置!” 辽人称呼汉人为’两脚羊‘,是可随意宰杀的意思,看来他们明天要屠杀那些被俘百姓! 杨小九慌忙道:“我宋主不日便会亲临雄州,尔等辽人若是不想扩大事端,就别做的太绝,否则宋辽之间必引战火。听说辽主身子不大好,也不知道这仗他想不想打?” “赵匡胤,你果然来了!”萧念念心下暗喜,嫣然一笑,“那就请宋主一并来吧,我兄妹二人必会好好款待!”语毕快活地策马远去,甚至还听到了欢快歌的声音,也不知唱些什么,可俨然心情很好。 杨小九心神不宁地回城,赵匡胤一行人已经到了。 因嘉敏不放心他拖着一身伤御驾亲征,定要跟来照顾,故而把她也带来了。 嘉敏细心,一路上温柔周到,他的伤势恢复颇快,赶到雄州时已好了五成。 雄州守将韩重赟乃当初陪赵匡胤夺天下的义社十兄弟之一,照年龄来算排行第四,这些年一直在镇守边关,可谓劳苦功高。 赵匡胤虽被称大哥,登位之前其实排第六,故私下尚称呼其为四哥。 二人聊了一会儿军机,如今辽国兵强马壮,有南下攻宋之意,此次在边境烧杀抢掠本就是辽主耶律贤急于开疆拓土之手笔,加上晋王还在他们手上,恐怕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赵匡胤听罢皱眉叹息:“而今北汉未灭,终是祸患,这个时候与辽人大举开战,恐腹背受敌,实非良机!” “那皇上的意思是……”韩重赟其实也不认为宋辽此刻开战能讨到什么好处,安静等着下令。 “两国交战不过是求财,先礼后兵,和辽人谈条件,看他们要如何才肯放了晋王和那些百姓。”赵匡胤缓缓道:“如若不成,全军备战!” “说到和谈,末将尚有一事禀报,”韩重赟神色凝重,缓缓道:“辽人递了口信来,说明日要在两国交界之地开屠宰场杀俘虏,请我等前去观看,也不知这俘虏里面包不包括晋王。” 赵匡胤闻言连杯盏也捏碎了,他见过太多将士战死沙场之惨状,可为国捐躯是一回事,手无寸铁的百姓无辜被屠又是另一回事。身为大宋皇帝,他岂能让此事发生? 他闭目长吸一口气,沉声道:“告诉辽人,明天朕会亲自去,寻常百姓的命对他们来说无关紧要,想要什么不妨提出来,有事好商量!” 天下皆知,宋主虽以英武著称,治国理政却宽仁怀柔,贵民而轻君。要他像五代的那些暴君一样,视百姓的性命如草芥,怕是不大容易。 辽人正是看重了这一点才故意设局,若他不顾百姓,就枉称仁君;可若以民为重,又难免受制于人。 明日之局该如何破,怕也只有相机行事了! …… 天高云淡,角声满天。 边境交界的草原上,两方人马整齐出动,辽国那边皇帝耶律贤和郡主萧念念都在。 那日他只是被嘉敏砸伤了腿,却并不曾骨折,后来被辽人自崖下救出,修养一月基本痊愈,如今正威风凛凛坐在虎皮交椅上颐指气使。 一群寻常百姓被绑在一起拉出来,接着是晋王赵光义。 这些天辽人显然给他吃了不少苦头,整个人瘦的皮包骨,衣服灰扑扑的已经辨不出之前的颜色,还带着血迹,一出来就扑倒在地大喊:“二哥救我!救我!” 赵匡胤此人最重情义,喊二哥比喊皇上管用,可今日却不大好使,听他淡淡道:“光义,你受苦了!” 耶律贤仰头哈哈大笑:“这晋王是你的亲弟弟,你都放心让他落到我的手里不管不顾,想来这些百姓对你也无关紧要,不如今日我把他们全都杀了,也好教你在旁边开开眼?” “这些百姓能值多少财帛,不如你开个价,朕交银两,你交人!”赵匡胤重申了一遍条件,心下还是希望暂止兵戈。 耶律贤信口开河,“一人一百两,我抓了你一千多,就不要零头了,给十万两!” 宋将皆惊,杨小九上前道:“边界开战这么多年,俘虏的价格最高不过十两,你要一百两是想哄抬市价还是根本没有和谈的诚意?” “谁说一人一百两就要放还给你们?”耶律贤乍然抬眉,阴恻恻地笑:“不过是卖你们一个跟我谈条件的资格而已,如何?谈不拢,朕可就要大开杀戒了。念念,你不是最喜欢看杀人么,今天一定教你尽兴!” 心知辽人嗜杀成性,赵匡胤当机立断,“若朕答应了你的要求,接下来打算怎么谈?” 耶律贤冷笑,“你们汉人不是喜欢比武定输赢么?若你拿到了资格,不如来场赌局,摆擂台,双方各出精锐,胜者定生死,败者愿赌服输,如何?” “我们汉人不拿人命当赌注!”赵匡胤尚想寻一些转圜余地,可对方只是冷笑,打了一个手势就有辽兵举起屠刀作势欲砍,只得抬手道:“且慢,朕答应你!” 所谓比武定输赢其实是试探,看一看对方营中有无该忌惮的高手,而宋人唯恐输人命,大约不会太过保留实力。 只听耶律贤朗声道:“三局两胜,以命相搏,生死各安天命!韩将军,你是我大辽一等一的高手,这第一战就由你开局,可不要让朕失望!” 彼时胡汉交融,辽人治下有一部分是汉人,这位被点名的辽将韩德让原是蓟州的汉人,自祖上三代起在辽朝为汉官,甚至成了重臣,而韩德让更是个文武全才,声望甚隆,派他出战颇有把握。 赵匡胤见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将领,合计了一番道:“小九,你的枪法乃是大哥亲自教授,可有把握?” “这韩德让的兵器为长戟,大哥的枪法正好克他,行不行兄弟拼命就是了!”杨小九跨马提枪也上了战场。 擂台比武体力亦是一大消耗,他二人皆在盛年,谁也讨不得便宜,甫一开战就昏天暗地打的不可开交。 萧念念目不转睛看着,片刻赞叹道:“父皇曾经说过韩将军在我大辽可排前三,而这个杨小九在宋将里似乎不怎么起眼。看他枪法路数,与赵匡胤如出一辙,难道是他教出来的?” 她却不知因结义之时杨小九才十二岁,上面九个哥哥自然都护着,平日有硬仗也多不带他前去,这才不曾立下赫赫战功,可这并不表示他武功弱。对上大辽排名前三的高手,酣战大半个时辰不见落下风,有这等实力,辽人竟对他一点了解都没有,才叫可怕! 看的正起劲,辽人中又来了一位重要人物,乃是皇后萧燕燕。 这个大辽风华绝代的美人儿,有着不输于男儿的智慧与意志,甚至在许多人眼中,皇后远比皇帝精明强干的多。 大约正是因为如此,耶律贤对她一直颇为冷淡,二人不似夫妻,倒像是一个牢不可破的联盟,彼此都很清楚对方的价值。 萧念念冷冷瞥了她一眼,比起来自己只是一个受尽宠爱的郡主,跟权势二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虽说自己与皇帝哥哥那并没有几分是真相的流言在大辽甚嚣尘上,可这位皇后娘娘也不遑多让,毕竟她在嫁给耶律贤之前也早已有了心上人,就是眼前尚在比武的韩德让将军。 瞧见了她来,韩德让招式有片刻迟滞,被对手压了一头。 杨小九素来机敏,对那些传闻亦是耳熟能详,笑道:“韩将军,皇后娘娘来看你了呢!” “其实我倒觉得输赢于你而言,并无太多挂碍,打输了还有皇后娘娘温柔宽慰,岂非更妙?” “听说你前几日成亲,皇后娘娘发了好大火,你就不想与她说说话?” 听了此话韩德让果然方寸大乱,杨小九抓准时机沉声道:“送你一程!”语毕横枪抽在他腰腹上,将人从马背上击落,直砸到皇后萧燕燕脚边。 宋军这边大声欢呼,萧念念阴阳怪气看着自己的嫂子讥讽道:“皇后娘娘来的可真是时候啊,韩将军瞧见你连魂都丢了,这才打输了吧!” 萧燕燕面无表情道:“胜败乃兵家常事,郡主不是也刚从宋人手中逃得一条性命,你说是不是啊皇上?” 她所指乃是一月前大辽八百精兵与北汉精锐合力在系舟山围杀赵匡胤却一败涂地之事,耶律贤听了自觉尴尬,无奈道:“皇后所言极是,韩将军辛苦,输了一场,下一场赢回来就是!” 萧念念低眉思忖道:“既然我大辽出师不利,不如下一场明天再比!” 筹码在他们手上,自然只好随着他们。 宋军这边杨小九此次也算是初展神威,赵匡胤本想给他开庆功宴,可他身体尚未复原,又舟车劳顿至今,兄弟们自然是劝他多休息,等大好了再论功行赏也不迟。 杨小九平日最敬重大哥,见他伤了这么久尚且不曾痊愈,就去找军医郭子安询问,知晓出城三十里外有一处山谷,里面长着治内伤的神药赤茯苓,若是能给皇上服下,不出十天半个月就痊愈了。 可那处山谷是辽人的地盘,汉人想要进去采药怕是不易。 杨小九思虑片刻,拜请军医把山谷地图画下来,打算偷偷潜入。刚好军医又知道几条小道,也一一给他标明了。 彼时塞上秋意已浓,衰草连天落叶飞舞,可那山谷中竟颇为温暖,还开着花。 赤茯苓也没想象中那么难寻,他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在山崖上滚出几丈,一抬眼,就见到一株长在岩石下面的草药。 拿出军医绘的图一看,当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杨小九大喜,摘了那株赤茯苓揣在怀里就打算离开,走了几步思虑道:“这谷中温暖如春,说不定有温泉,若是找到了顺便洗个澡!” 他所料不错,那谷底果然有好大一处温泉,泉边草甸上还开着红色小花。 落霞似火,整个山谷红灿灿的,眼见四下无人,杨小九脱去衣衫把赤茯苓包好,就去温泉中洗了个痛快。 他水性颇好,洗了一会儿下潜到水底去。 不多时,却有两个人影纠缠着自水底出来,揉碎了水面上的一片霞光。 杨小九头脑发懵,那纠缠着他的女子似乎并无恶意,只是抱着他的腰身亲他,两只小手还不老实,将他全身从上到下摸了个遍。 【作者有话说】 “一朝别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传说为卓文君所作。 第86章 长烟落日 ◎不过是一夜清欢◎ 那女子的樱唇和软舌好像是盛夏吃的一碗蜜浮酥奈花, 又香又软又甜,纠缠不休,连梦境也没有这般旖旎。 两具湿漉漉的躯体抱在一起, 又滑又黏,杨小九想要睁开眼看看对方, 却被一只玲珑小手遮住了眼。 “不许看我!”那女子娇嗔, 樱唇在他脸颊和脖颈处蹭了又蹭。 杨小九心痒难耐,气息渐转疾,好奇问道:“你是谁?” “我是被女巫封印在此处的仙女,你跳到湖里来把我惊醒, 我只能给你做妻子了,不然等到天亮就会魂飞魄散。”女子纠缠不休,在他的脖颈和胸膛留下一串懒洋洋地吻。 “你是仙女?”杨小九大感诧异,手掌抚着那纤细的腰肢,竟然差点信了, 喃喃道:“为何你的声音会有些耳熟, 拿开手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女子动作一滞, 片刻亲在他的喉结上, 娇笑道:“看了我, 可就要娶我的!” 杨小九皱眉, “那不看你呢,会放我走么?” 嘴上这么说, 心里却巴不得千万不要被放走。 女子悲伤地道:“放你走我可就死了!只是要相公与我做一夜露水夫妻而已, 难道相公怕我貌丑,自己会吃亏?” “虽然我瞧不见, 可你定然十分貌美!”杨小九被她撩拨的神魂颠倒, 可在汉人的故事里, 与什么花妖狐鬼做了夫妻,是会被吸干阳气,死的惨不忍睹。 须知色字头上一把刀,更何况他还要回去给大哥送药! 想到此处立时挣脱那女子,把她捂着自己眼睛的手也抓住。 那女子笑的花枝乱颤,竟然是萧念念—— 她也全身湿漉漉的泡在水里,丹唇玉脸艳光四射,那笑意虽然促狭,却不见得如何讨厌。 被她如此作弄,杨小九想着自己应该生气,便做出生气的样子道:“堂堂大辽郡主,为何如此戏弄于我?” 萧念念一哂,“你在我面前把衣服都脱光了,这在我们大辽是要被拖出去示众,打上一百鞭子的,还说我戏弄你?” “我……”杨小九涨红了脸,辩解道:“我不知你在此处,并非故意!” 萧念念大笑,“知道了是不是就不敢脱了?还真别说,你身姿挺拔,长的又俊俏,本郡主也算是大饱眼福。”说着又抬手摸他,“胸膛如此结实,真教人爱不释手!” 杨小九拨开她的手连连后退,吞吐道:“你你你……你怎可如此?” “我可是大辽郡主,瞧上哪个男人,劫回帐中即可,谁敢多废一句话?”萧念念不以为意,看着他那局促的模样又笑起来:“喂,你打算一直泡在水里么?要不要上来,和我一起住毡帐喝马奶酒?” “我不上去!”杨小九大声拒绝,当然不是不想上去,是不敢。 “那……我可上去了!”萧念念笑吟吟地转身,一步步靠岸。 她肌肤如雪,背部和玉臂弧线柔美,摄人心魄。 杨小九面红耳赤慌忙低下头,可她没走多远就回过头来,面露痛苦之色,全身僵硬了片刻竟又沉入水中。 原以为她还想戏水,可许久不见上来,杨小九惊觉不对,下潜去寻,才瞧见她几乎已经沉到了水底。 将人救上岸,用衣衫遮住身体,萧念念迷迷糊糊地吐出许多水,又在他怀里昏睡过去。 “喂,郡主——”杨小九心跳如鼓,又很是莫名其妙,小声问:“你怎么了?” 萧念念未曾回应,半晌才幽幽道:“冷……” 夕阳西下,暮色渐浓,杨小九抱她在怀里,满脑子都是方才于水中缠绵拥吻的情形,不知不觉越陷越深,过了许久才惊醒,慌忙将人放下,起身退开,自言自语道:“不行!她是大辽郡主,我救她岂不是等于救了敌人?还是将她放在这里,自生自灭的好!” 打定主意自行穿好衣裳,揣着赤茯苓转身而去。 没走多远听到身后萧念念细微的声音,她似乎很痛苦,蜷缩在地抽搐不停。 杨小九思虑:“这郡主莫不是得了什么病,不然何至痛苦如斯?” 他自小是个孤儿,曾遭受过不少艰辛,瞧见旁人如此难受,也顾不得什么辽人汉人,打算至少上前看顾一会儿。 有匹白马自山谷中而来,背上驮着毡帐并其它物件儿,跑到萧念念身边,用嘴拱她的头颈,似是想唤醒她。 杨小九先把帐篷搭起来,小心翼翼抱她进去,不想萧念念似乎很怕冷,搂紧他的脖颈不肯松开,人还一直往他怀里钻。 别别扭扭的挣扎片刻,杨小九一咬牙和她躺在了一起,反正辽人并不在意这些,天亮以后各奔东西便是。 只是怀中抱着这样一个美貌女子,他如何睡得着? 虽说萧念念脾性乖戾,可她乃是大辽第一美人,花容月貌娇艳柔媚比之皇后萧燕燕有过之而无不及,就算跟嘉敏比起来,亦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各有风采。 杨小九从未想过自己会得这般女子青睐,也幸好他天性单纯,尚不曾接触过女子,才勉强克制住。 好不容易熬到夜半困意来袭,浅睡片刻,怀中的女子却醒了,樱唇含着他的唇婉转轻吻,柔若无骨的小手探进他的胸膛一阵摩挲,片刻竟替他宽衣解带。 天色这般黑,自己大约是在做梦! 既然是梦就百无禁忌,他没有任何抵抗,反倒是抱紧怀中女子,直到那女子吃痛,声音如尖细的风一般刺入他耳中。 “郡主——”杨小九霍然惊醒,其实他早知不是梦,不过意志薄弱,想要骗骗自己,真正全然醒过来,却为时已晚。 萧念念似乎并不怪他,只是低声哭,他只好吻她,将她紧抱在怀,生涩地继续…… 两个人纠缠了一夜,天亮时萧念念起身走出帐篷,抬眼望着东升的旭日,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小九醒的略晚一些,可他第一眼就看到雪白狐裘上的鲜红血迹,一时呆住—— 草原上那么多传言竟都不是真的,这美丽孤傲的郡主将处子之身给了一个对她并不好的自己! 杨小九一时心神微乱,堂堂男儿做了这等事情自然是要认的,是不是应该去求大哥替他到大辽求亲? 可萧念念乃是郡主,皇室血脉,自己的身份并不高,大辽皇帝会同意吗? 早上冷嗖嗖的,见她抱着双臂瑟瑟发抖,杨小九忙将衣袍给她披上,乍然间四目相对,面红耳赤地唤道:“念念……”又觉不妥,慌忙改口,“郡……郡主……” 萧念念笑盈盈的,一时竟也有些脸颊绯红,柔声道:“昨晚谢谢你陪着我……”有些欲言又止,干脆不再多言。 杨小九以为她是在等自己开口,遂道:“昨晚我轻薄了你,照我们汉人的规矩,我该提亲娶你为妻。可你若恨我,拿刀把我杀了,我也是无怨的!” 萧念念呆住,半晌道:“我不能嫁你!”说着又笑,“我们辽人与汉人不同,女儿家的贞洁想给谁便给谁,并无大碍,你不必介怀!” “是么?”杨小九低眉垂首,面上有遮掩不住的失落,这女子已然闹的他意乱情迷,此刻却说并无大碍,难不成依旧是在逗自己玩儿? 瞧出了他的伤神,萧念念又是浅笑,如昨日那般抱住他的脖颈一阵缠绵柔吻。 两个人越吻越激烈,似乎连时间也忘了,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 萧念念又亲了他几下,缓缓松开手臂,凝着他柔声道:“不管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忘了吧,出了山谷我们就是敌人。”说罢就牵着马离去,“不过是一夜清欢,男人都是健忘的,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的没错,出了山谷,胡汉不共戴天,自己还能强求一个大辽郡主的情意么? 回到城中,本想着要开始赌第二局,辽人那边却递来口信将时间定在黄昏。 平白推迟时间恐会有诈,只是也无人探得消息,只能等着见招拆招了。 杨小九将赤茯苓送去军医处,确认无误后给赵匡胤服下,仅过半日,内伤恢复迅速,竟已好了七成。 “小九这次打了胜仗,又帮皇上寻来疗伤神药,可谓劳苦功高!”韩重赟心知这最小的十弟亦有拜将封侯的愿望,顺口提了一句。 赵匡胤笑道:“朕理会得,解了此次边疆之围就给小九加官进爵,他如今本事了得,岂会埋没了他?” 可杨小九犹在发呆,似乎没将他们的话听进耳里,被石守信推了一把才转醒。毕竟是久伴君驾,用猜的也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遂下拜道:“臣确有一事相求,待此间事了,还请皇上成全!” 若是为了封侯拜将,说话不必如此含蓄,赵匡胤一怔,调侃道:“孩子大了,有心事了,不会是瞧上哪家闺秀想娶媳妇了吧!” 此言一出众人哈哈大笑,杨小九挠头,却否认不得。 石守信道:“瞧你一张脸红的跟猴屁股似的,定是给皇上猜到了,这可是喜事,哥哥们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你铁树开花,实在是可喜可贺!” “尚且不知别人是否情愿!”杨小九为难,其实他不知道自己对萧念念的感情究竟为何,一切都发生的太快,来不及思考任何东西,可又无法只当作是一夜清欢就那般放下,至少此刻全然放不下。 “不知么?”赵匡胤皱眉道:“你的性子向来不会是剃头挑子一头热,那女子多半对你怀有情意,是不是?” “这个……”杨小九也说不准,可若无情意,又怎会将清白的女儿身交给他?如她所言,想要任何男人都行,为何偏偏是自己? “她说我长的俊俏,不知是不是算作怀有情意。”挑最轻的说,也算是小小的交代。 “呦,这眼光够毒啊,我十弟可不是又年轻又俊俏么?”韩重赟也来凑热闹,众人纷纷笑疼了肚子,已经开始畅想着大办喜事了。 赵匡胤拍拍他的肩膀,“只要她对你有情,不管是什么身份地位,哥哥们一切替你办妥,你把心放进肚子里就行!” 正想追问那女子的身份来历,战鼓又敲响,已至黄昏,辽人又押着三百百姓前来,众人披上甲衣赶去赴约,到了才发现这次的三百俘虏大半是未长大的孩童。 暮烟沉沉,长河落日,北雁南飞,风高天远。 两军之间,策马而来的人影竟然是萧念念!她手握长鞭,腰间挂着弯刀,目光冷冽似秋水,看着赵匡胤闲闲地笑:“大辽第二局出场的人是我!你们汉人总是说’好男不跟女斗‘,既然如此,就也派个女子前来与我一战,以免辱没了你们汉家男人的威名!” 赵匡胤心登时凉了半截,瞬间明白了对方的算计,大宋阵营中没有女将,只有一个嘉敏! 耶律贤冷笑道:“若己方派不出一个女将来,便当作是输了,这三百人朕立马杀给你看,敢反抗或者偷袭,我连晋王的头也砍下来给你!” 赵匡胤握紧拳头,这兄妹二人竟是要逼着他把拼掉性命救出来的女子送上沙场,亲眼看着她被杀死而无法施救。 杀人诛心不过于此,该怎么办? 第87章 梦回天涯 ◎比不得漂泊时半分自在◎ 八九月天, 江南会有人捉来黄雀放在铁竿上,拿稻谷喂饱,教它用嘴衔铃铛为乐, 养熟了的黄雀放走之后还会自己飞回来,谓之“唤黄雀”。 少年时送嘉敏回家, 路上曾有孩童教她一起逗弄黄雀, 嬉闹的很是开心。 这些年每当遇到难解之事,赵匡胤总是会回想起在路上的那段时光,那时候的嘉敏只是个五岁的小女孩儿,除了找回家的路以外没有任何烦恼苦痛, 也不会像如今一样,面对数不清的磨难。 而他更加不曾想过有一天会看着嘉敏成为沙场上的猎物,却无法去相救,非但如此,还要自己亲手送她上场! 赵匡胤不甘心, 沉声道:“此举并不公平, 嘉敏不会武功!” “确实——不如这样, 只要她上场, 无论输赢, 三百俘虏尽数释放。一条命换三百条, 你赚大了,是不是?”耶律贤说着哈哈大笑, 不是仁君圣主爱民如子么, 一个女人的命就这么金贵,换不来三百个百姓? 站在赵匡胤背后的嘉敏一脸惊恐, 她这一生虽然经历过诸多磨难, 可却从不曾真正拼过命, 把她丢上沙场,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没有任何人觉得萧念念会对她手下留情。 而辽人似乎只是将这当成一场游戏,杀她一个人抑或是杀三百俘虏,根本无关紧要,就是想看看赵匡胤会怎么选。 众人一时想不到办法,萧念念在场上待着无聊,皱眉道:“再等下去太阳就要落山了!” 耶律贤做了个手起刀落的手势,俘虏一排排被押上来摁住头,辽兵举起的弯刀在落日下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光。 看着那些哀哭不止的孩童,嘉敏只觉头痛欲裂,眼见弯刀就要落下,突然捂着头大喊:“停下——快停下——” 忆起崖下喂水之恩,耶律贤对她颇有几分好感,当即抬手制止屠杀。 赵匡胤似乎已经知道了嘉敏的想法,忙握紧她的手,生恐她向前踏出一步,低声道:“这是圈套,我不准你去——” 嘉敏深吸一口气咬牙问道:“听辽主方才所言,只要我应战,就会放了这三百百姓,是否当真?” 耶律贤点头道:“朕怎会诓骗你一个弱女子,自然当真!” 其实这在辽人眼里算不上什么难以抉择之事,草原上生死存亡拼的是势力,俘虏都已经是俘虏了,是死是活根本不重要,更不可能要皇帝牺牲心爱女子的性命来换。 此刻眼见堂堂宋主心焦神伤,握着嘉敏的手不住摇头,耶律贤斜倚在坐榻上换了条胳膊枕,满脸堆笑,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架势。 嘉敏泣道:“赵哥哥,一月前你尚在昏迷,陈抟老神仙前来救助,他对我说’你不是我一个人的,整个天下都需要你‘,大概是在讲今日的情形吧!你是大宋的皇帝,当以万民为重,是嘉敏福薄,总盼不到能和你长相厮守那一日,还累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赵匡胤摇头,眼泪一下子掉出来,嘉敏幼时他千呵百护,后来二人生出了情愫,这么多年爱意早已深入骨髓,哪里在乎吃了什么苦遭了多少罪? 至于做皇帝不过是顺应时势,心系万民乃是本分,而今却要让他在百姓和嘉敏之间作出选择,天道何其残酷? 若他不是皇帝,天下人天下事皆不需要他来担责,是不是就能毫不犹豫地带走嘉敏? “其实辽主说的对,一条命换三百条,不吃亏的!”嘉敏勉强挤出一丝笑,抱着他小声道:“待会儿带我回家好不好……” 待会儿是什么时候,是她横死沙场的时候么? 不知为何赵匡胤突然感觉全身一阵麻痹,他竟没有办法拦下嘉敏,眼睁睁看着她松开自己的手跑到沙场上。 她手无寸铁,也不会任何武功,好在赵匡胤的战马疾驰而来,她翻上马背才有一点点倚仗,可这点倚仗在萧念念面前何其可笑? 这郡主的一身武功并不算弱,只用了一鞭就把嘉敏打落马背,在沙地上滚出许远。 萧念念竖眉,“真搞不懂你们这些中原人,明知是死路一条还偏要来送死!更可笑的是那宋主,为了你连命都能拼掉,却又为了些无关紧要的俘虏选择牺牲你,实在匪夷所思!” 嘉敏忍着痛站起来,大辽郡主的话她都听在了耳里,可并无力气回答,蹙着眉不言不语。 “也罢,我就多抽你几鞭子,看他会不会心疼,下场来阻止!如果他破坏了规则,就算你们输,俘虏还是要杀的!”话音落,萧念念的鞭子又抽在嘉敏身上,虽只用了五分力气,可嘉敏娇弱,结实地挨了一下,又差点摔倒。 萧念念觉得她像自己幼时驱赶的羊,一鞭下去一道血痕,没多久就打的她遍体鳞伤。 嘉敏步步后退,那鞭子不轻不重却不肯停,显然是故意为之。 赵匡胤五内俱焚,全身上下一阵剧痛,迷迷糊糊的思绪又渐飘远。 深秋时节,民间斗玩蟋蟀还会斗鹌鹑,鹌鹑其实是两种鸟,无斑的叫鹌,有斑的叫鹑,但外形相似。 不过斗鹌鹑都是在夜晚,他和嘉敏只瞧见过一次,和斗蟋蟀差不多,只是鹌鹑大多是装在丝绸袋子里。天冷了,还可以装进皮套,藏在袖子里玩。 他给嘉敏买过一只,玩了半日就放掉了。 “这小畜生瞧起来和江南柳树下的燕儿有些相似,也不知道再走多久能到金陵!”嘉敏有些闷闷的,脑中想念着春日花红柳绿的江南。 当时二人漂泊天涯身无所寄,总想着找寻回家的路,如今二人都有了家,却尚且比不得漂泊时半分自在。 他低下头,涕泣如雨暗暗道:“我为何要做皇帝?如果上天真的有灵,我祈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嘉敏,哪怕你要我折寿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哪怕我要立刻痛苦折磨而死,我都认了,求你不要伤害嘉敏——不要伤害她——” 箫念念见他牢牢坐着不动,只觉烦躁,下手重了些。 嘉敏扑到在地站不起来了,透过风沙和血珠,勉强抬眼去看她。 “本郡主抽累了,送你上路吧!”萧念念纵马上前,辽人的马高壮健硕,要踏死一个娇弱女子根本不在话下。 日薄西山,秋风凛冽,一阵刺骨寒意刮的人面颊生疼,赵匡胤霍然站起身朝沙场上冲去。 忽觉眼前一片黑,飞沙走石迷人眼,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到战马凄厉的嘶鸣声。 不知过了多久风才停歇,麻痹的四肢终于可以活动,而沙场中情形却很是出人意料—— 萧念念马失前蹄竟然摔晕过去,嘉敏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慢慢费力坐起来。 赵匡胤魂飞魄散,上前抱住她。 见自己死里逃生,嘉敏大哭不止,她遍体鳞伤,可惊骇多过痛楚。 耶律贤也抱走了萧念念,原本这场该有十成把握的赌局竟被天象破坏,也着实教人意外。 虽说嘉敏捡回一条命,可赵匡胤犹如被乱箭穿心,忍住泪将自己的披风解下,包裹着嘉敏抱她离去。 杨小九从城中找来一个医女为嘉敏治伤,要除下衣衫清洗全身再包扎,赵匡胤却不肯离开,什么道德礼教男女之防统统抛诸脑后,只说嘉敏怕疼,不管是清洗还是上药包扎,全程抱着她,事了甚至与她同榻而眠。 晚上不曾灭灯,只将帷帐放下,两人睡的并不安稳,连梦里也尽是些悲伤场景。 黎明时分,一个中年妇人来到雄州城外,自称是皇上的姑母。 石守信认得赵淑玥,立时命人打开城门。 而赵淑玥则是听说了赵匡胤单枪匹马闯系舟山救嘉敏之事,放心不下才追着他的脚步而来。 见到尚在熟睡的嘉敏和赵匡胤,也不打扰,仔仔细细把这两日发生的事听了一遍,合计片刻自行取了侄子的银枪跑到边境沙场叫阵。 辽人听说宋军中来了个妇人点名要会郡主,皆觉奇怪。 似这等平白冒出来的人物多半是高手,耶律贤放心不下,萧念念却是个胆大的,昨天莫名其妙输了一战,那飞沙走石皆像长了眼睛朝着她一阵猛打,连战马也遭了殃,就那么被摔下马背不省人事。 她原自愤懑不已,此刻又怎会理会旁人的阻拦?提着赤鳞长鞭冲出去。 尚未交锋,萧念念已注意到对方的兵器,蹙眉问道:“你拿着赵匡胤的银枪,和他是什么关系?” “匡胤是我侄子,我姓赵!”赵淑玥横枪朗声道:“他幼时练功最开始就是我教的,今日我来找你是要讨一个公道,你我皆是女子,两人对战,不算占你便宜吧!” 萧念念见这妇人年纪不轻,衣着朴素,不似富贵人家,可却颇有气势,当下不敢怠慢,沉声道:“不算!” 赵家的枪法刚劲威猛大开大合,就算是由赵淑玥一个妇人使出来,也自有一股气吞山河之强势。 而萧念念的鞭法走的是灵活诡谲变化多端的路子,可就像对战赵匡胤时一样,甫一出手就落了下风,银枪的压力无处不在,长鞭一招脱手。 惊讶之余,萧念念并未服输,拔出腰间弯刀飞身砍过来。 弯刀的刀刃划过枪身,击起一层火花,却见赵淑玥银枪在手中一转,打飞弯刀,枪锋抵在她咽喉,再向前递半寸,立时便能结果了她。 萧念念大骇,不想一个寻常妇人的武功竟如此出神入化。 不过赵淑玥毕竟有所忌惮,未曾痛下杀手,只用枪杆打在她腹部,沉声道:“这一枪是你打嘉敏的!” 又反手一枪抽在她背上,“这一枪是你打我大宋百姓的!” 最后一枪打在腿上,“这一枪是你打我匡胤的!” 萧念念鲜血狂吐跪倒在地,绝美的脸庞上沾上了血迹和沙土,狼狈不堪,眼神却依旧倔强。 赵淑玥收起银枪冷冷道:“若非念在你是辽国郡主的份上,你重伤我匡胤,我必取你性命!你给我听好了,我大宋并非没有女将,若你想再战,随时奉陪!” 诸宋将大声为皇姑喝彩,雄州城内的赵匡胤堪堪于梦中苏醒过来。 他梦到了江南的十里烟柳水榭画楼,那一份轻灵和妩媚比之北地大为不同,更别说是这万里风沙连朔漠的塞北边疆。 或许只有那里才是嘉敏这般娇柔的女子应该待的地方,至少她不会像如今这样步步危机遍体鳞伤。 思至此,不由摸着嘉敏的脸低声呢喃:“嘉敏,我是不是不该为了夺回你,就把你从江南带出来?以后我再也不要看到你受伤,除非我死!” 【作者有话说】 唤黄雀和斗鹌鹑的风俗来源于《清嘉录》。 第88章 九曲回肠 ◎好想再她抱一次◎ 一别经年, 再见姑母,她的鬓边竟已出了银发,赵匡胤忧喜参半。听闻姑母在阵前大展神威, 而自己就这么错过了,未免又觉遗憾。 赵淑玥牵起嘉敏的手笑道:“我来时你和嘉敏尚未醒, 错过便错过了。不过你们何时成的亲, 竟也不请姑母来?” “我们……”赵匡胤登时面红耳赤,想来姑母已然知道他们同榻而眠之事才会有此一问。 赵淑玥诧异地盯着他看,又瞧嘉敏亦是神色忸怩,心下似有所悟, 遂正色问道:“是尚未成亲么?匡胤,你怎么回事啊,嘉敏她是个千金娇女,就算是寻常女子,你平白占了她的身子却连名分也不给一个, 我们赵家的男人怎能做出这等事情?你今日若不给出个交代, 别怪我动用家法狠狠抽你一顿!” 二人面面相觑, 嘉敏急摇头道:“姑母, 不是这样的!昨晚……是我害怕, 赵哥哥才抱着我睡的, 并没有占……”她羞红了脸,下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没有……么?”赵淑玥懵了一阵, 皱眉道:“那就更不对了!你们俩这都多少年了, 若说匡胤不喜欢你了,我是绝对不信的, 不喜欢在系舟山上拼什么命啊!你们这……这还不如有呢!” 有还好安排, 一切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杨小九在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 点头不止,被赵匡胤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训斥道:“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还不快去守城,看看辽人有什么异动?” “我只是觉得皇姑母的话太有道理了,皇上在任何时候都是英明神武,偏偏嘉敏妹妹这件事一直处理的拖泥带水,一点都不干脆利落,也不知道那么多顾忌干嘛,真教人费解!”杨小九啰嗦了一通,唯恐再挨打,悻悻而去。 这番话赵淑玥深以为然,不悦道:“你们再不成亲姑母就老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看到!” “姑母——”赵匡胤听到如此不吉利的话,心急之余尚颇有些气怒,不知说什么好,竟至拂袖而去。 这么多年他何曾对姑母不敬过,可偏偏就是太敬重,太舍不得,才会如此生气。 赵淑玥了解他的性子,也不以为忤,拍拍嘉敏的手,自己前去寻侄儿。 雄州守将的府邸占地不大,在后院的水塘边就找到了人。 赵匡胤一直很少独自发闷,此刻却着实烦躁,昨日黄昏眼睁睁看着嘉敏被打,甚至将要惨死在马蹄铁掌之下,他的身体出现一种很奇怪的状况,从五脏到四肢皆在瞬间麻痹,像被晒干了的棉花,虚弱空洞毫无气力,到如今尚未缓过来。 这世上他在乎的人就那么几个,姑母却还出言相激,这教他如何受得住?不知不觉学着儿时的模样,闷闷地朝水里丢石头,看着水花一层层荡开,好像能消解烦忧一样。 赵淑玥满脸堆笑上前道:“你这孩子打小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不管受了什么委屈从不放在心上,何时竟学会了生闷气?” “姑母说话不中听,我又不知道怎么反驳,自然只能生闷气了!”赵匡胤脸色半点和缓也无,又朝水里丢石头。 赵淑玥好笑道:“还是姑母的不是了!那你倒是说说看,为何到现在都不肯与嘉敏成婚,我听听有没有道理!” 石头不丢了,水面的波纹越来越小。 赵匡胤正色道:“姑母,你觉得我娘会喜欢嘉敏吗?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她不喜欢,以前鹤儿百般委曲求全,在我娘面前也讨不到半点好,何况是嘉敏!你说我若把她带进宫,她会过什么样的日子?” “这么多年了,嫂嫂的脾性难道一点变化也没有么?”赵淑玥喃喃道:“若真如此,那你的顾虑便是有理,嘉敏如此娇弱,怕是受不得委屈,自然是放在宫外好一些!” 赵匡胤不语,在他看来母亲的性子自然是变了,变本加厉了而已。 “可你们也不能一直拖着不成亲啊!你对嘉敏的情意那么深,真教人心疼!”赵淑玥思虑片刻道:“不如这样,待解了此次边疆之围,姑母去汴京给你主婚,先不让你母亲知道,这样嘉敏就不用进宫,你们也成了夫妻。虽是权宜之计,可终身大事总是要办的,匡胤你说好不好?” 此事乍听之下是有诸多不妥,可姑母也是长辈,由她来操办婚礼并无不可,或者说已是目前为止最好的选择。 赵匡胤只犹疑片刻就点头答应,姑侄二人相视而笑,十余年来心底绷紧的那根弦突然间松下来,一时心神激荡,眼前黑了好一阵,捂着心口差点站不住。 “匡胤,你怎么了?”赵淑玥扶着他焦急地问。 赵匡胤摇头笑道:“不知是为何,有些头晕!” “是不是内伤还没有好?”赵淑玥搭他的脉搏,一脸凝重,喃喃道:“果然是!难为你伤成这个样子还要操心这么多事,姑母先扶你回去休息吧,其它的等你修养好了再说!” 院中柳树的叶子都落光了,剩下的几片也是枯黄枯黄,耷拉着脑袋,好像也挂不住几天。 杨小九从朱红廊柱后面探出头,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暗暗道:“那赤茯苓许是吃完了,再去找找看有没有!” 去往山谷的路一遍已然熟悉,午后就到了,不过这次运气倒没有那么好,直寻到傍晚,才在一处偏僻的山崖间又瞧见到一株。 因寻的辛苦,一时大喜过望,竟不曾瞧见那赤茯苓边盘踞着毒蛇,刚采到手就被咬了一口,从崖上摔下来。 草原的毒蛇不比中原,毒性猛烈许多倍,被咬之后立时全身麻痹,连根手指头也动不了。 天就要黑了,若是死在这隐秘的山谷里,多半会成为虎狼抑或秃鹫的腹中餐,大哥他们怕是寻不到自己了,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光顾这里? 她长的可真美呢,肌肤温滑如玉,抱着她的时候自己整个身体都烧起来了,好想再抱她一次…… 蛇毒开始蔓延,剧痛令他全身冒汗,模糊的视线中有一个人正在向他靠近,却正是他弥留之际在思念着的女子。 这颜色如花的辽国女子抬起他的手腕诧异地问:“是蛇毒么?”而后居然毫无顾忌地替他把蛇毒吸出来,吸完又喂了一枚祛毒丹药给他。 杨小九心醉神伤之余很是担忧,却见她并无异样,反还起身把帐篷搭好,在周围撒上一圈雄黄粉来避蛇虫。 他高烧口干,萧念念把自己带来的水喂给他喝,一夜喂了好几次。 这么多年她是第一个与自己如此亲近的女子,杨小九迷迷糊糊抓住她的手道:“念念……不要离开我……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 萧念念满脸惊诧,梦话大都是真的,可他未免太天真了些! 娶她,这怎么可能?她们之间何止是身份地位的差别! 萧念念一时略感头痛,干脆走出帐篷吹一阵冷风。 早听说汉家男人有些傻气,若与哪个女子有了鱼水之欢就定要娶她,也真是滑稽!想着还是不要再入帐中,以免他醒来又说些胡话。 胡思乱想一阵抬头看天,银汉清浅,星河璀璨,只是好寂寞啊,就像她早已注定的命运! 被蛇毒折腾一夜,还好捡回一条命,杨小九睁开眼天已经亮了,只是帐中不见萧念念的人影,未免有些心急。 掀开帘帐,却见萧念念抱膝坐在白狐裘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白狐裘不知道和那天晚上的是不是同一张?杨小九想着,脸颊不自觉红了,翻云覆雨蚀骨销魂的滋味并不是那般容易忘怀。可萧念念说的对,他们是敌人,就算自己一时之间忘不掉,大约也只是自作多情。 加上她前日虐打嘉敏,更加表明了立场,若之前还心存幻想,而今怕是不再抱有希望,不如不打扰她,就这么静悄悄的来,静悄悄的走。 可若真的只是自作多情,她为何会替自己吸毒? 辽人女子的心思还真是难以捉摸,她们似乎不像汉家女儿一样把整颗心都寄存在男人身上,更加没有什么“以夫为天、夫唱妇随”的想法,在她们的观念里,自己想要什么才最重要。 犹疑许久也不曾下定决心,就这么呆站着,直到看见萧念念突然躺下蜷缩在狐裘里,似乎痛苦不堪。 杨小九慌忙跑过去抱住她,这才发觉异样。 萧念念的身体很冰冷,唇色乌紫,面上满满都是惊惧痛楚之色,无声落着泪。 “郡主,你是中毒了么?”杨小九心绪不宁,以为她是为自己吸毒所至,禁不住懊恼,“我待你并没有几分好,你何苦为我如此?” 萧念念立时收了泪,淡淡道:“与你无关,我身体里的毒远比蛇毒厉害百倍!你可听说过’九曲回肠‘?” “什么?”杨小九大吃一惊,所谓’九曲回肠‘乃是辽人研制出的对付敌人的至毒,发作时腹肠犹如打结痛苦不堪,虽不一定致命,却教人生不如死,而且听闻此毒没有解药,若非是有着深仇大恨,抑或是对付掌握机密的俘虏,何须下此毒手? 难怪她连蛇毒都不怕,就口便吸,杨小九难过之余心疼不已,“究竟谁对你下了这种毒?” 萧念念眼中泪光尚未收尽,沉默许久抬头看他,幽幽道:“是我皇兄!” 第89章 燕燕于飞 ◎好想你◎ 人迹罕至的山谷突然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时辰又这般早。 萧念念很敏锐,低声道:“我皇兄来了,你快躲起来!” “可你明明说……”杨小九想问清楚, 却也知道不是时候,听了她的话先躲为上。 不出所料, 果见耶律贤带着一批护卫前来, 萧念念因毒发疼痛难忍,支撑片刻昏迷过去。 山谷中回声很大,耶律贤焦急地唤她,却毫无反应, 只好抱起她离开。 杨小九皱眉看着这一切,大惑不解,照理说辽帝如此疼爱妹妹,怎会给她下剧毒? 而萧念念的神情也不像怀恨在心,更多是悲伤无奈,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可无论如何, 这等无药可解的剧毒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残酷折磨, 也不知她中毒多久了, 受了多少苦? 回城以后韩重赟本想责备他为何一天一夜不见人影, 却见他取出赤茯苓, 还说被蛇咬了一口,幸好身上带着解毒丹药才侥幸活命。 “草原上的毒蛇厉害的很, 你小子可真是命大!”韩重赟拍拍他的头, “你名义上喊着大哥,皇上其实是把你当半个儿子养, 也没白疼!不过下次可别一个人去了, 万一有个好歹, 皇上还不把四哥我生吞活剥了!” 杨小九挠挠头皱眉道:“四哥你说的也太夸张了,皇上不是不讲理的人,就算有个好歹,我都这么大了,也怪罪不到你头上去!” “你可别这么说,我还真就怪罪了!”赵匡胤施施然走出来道:“把你交给你四哥,他就得护着,护不好找他麻烦他也得认,什么理不理的,我说的话就是道理!” 韩重赟面色凝重,“听见了吗,护犊子还讲什么理?以后少给四哥惹麻烦,不然把你栓起来,看你还往哪里跑!” 石守信也来凑趣道:“这话可也不对,不让他出去,万一他那媳妇等不及和别人成了亲,看他还不跟你急眼?” 几人哈哈大笑,闹的杨小九面红耳赤,好在辽人突然送来国书,有正事要忙,也就没有过多打听,不然以杨小九对几位哥哥的依赖,说不好已经把自己和萧念念的事给讲了出来。 国书不是出自辽帝手笔,而是皇后萧燕燕,措辞颇为雅致以礼相待,流露出些许和谈之意。 之前的赌局大宋已然获胜,照规则俘虏应该尽数放还,只是其中并不包括晋王。 赵匡胤凝眉思虑道:“之前辽人屡次迫我,如今突然改变态度,莫不是国中出事,不愿此时再与我大宋交恶?” “这些时日大宋密探并未递消息过来,也未曾听闻有何要事啊!”韩重赟很是费解,总不至于密探全被抓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此刻手中还有晋王,和谈于我们而言也不是坏事,且走一步看一步!”赵匡胤说着欲亲自回信,可迟迟无法落笔,又问道:“听闻萧后此人工于心计手段毒辣,需试一试她的底线,以免又是圈套。” 是以他在信中提及和谈需在交界开阔地带,双方护卫不得超过百人,不得伤及俘虏,且沙场不分男女,赌局如何开需双方议定等。 倘若萧后能答应这些条款,至少双方和谈时大宋不至于被动挨打。 密探的消息不是没有,而是晚一步送来,听说大辽宫中有变,皇帝耶律贤和太子耶律隆绪双双染病,情势凶险,只剩下萧后主持大局,才变成了这等模样。 照理说寻常人生病亦甚少父子二人一起,还如此凶险迅速,甚至让占尽先机的大辽方寸大乱,怕是其中另有隐情。 而杨小九早上才见过耶律贤,至少当时他看起来安然无恙,遂猜测道:“会不会是中毒?” 这些年辽国皇室中毒暗杀之事层出不穷,连萧后的父亲萧思温也被同族之人谋害,兄弟阋墙骨肉相残成了家常便饭,若说皇帝太子同时被人下毒,倒也不无可能。 密探道:“辽国皇室中确有一人中毒,便是西平郡主萧念念,只不过所有人都顾着皇上太子,无人理会她,连属下也差点忘了这条消息。” 杨小九神色不安,状似好奇地问:“再怎么样她也是郡主,怎会无人理会?” 密探回道:“杨将军有所不知,西平郡主之母乃是一个低贱女奴,虽有两代辽主抬举,她的身份依旧不被皇室所承认。而且听说萧后不喜欢西平郡主,不然以她的绝世容貌,早被有身份的王爷贵族娶为妻子,怎会一直留在宫里?” 原来那倔强乖戾的女子身世如此可怜,也不知她能否逃过这一劫? 因和谈时间未定,双方进入休整期,第二株赤茯苓功效甚著,赵匡胤精神一日好似一日,连一些陈年旧伤也慢慢恢复,通体舒泰,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松。 夜半睡一觉醒来,有些口干,嘉敏倒水来给他喝,忽见门外有道黑影闪过,正自讶异,却听赵匡胤笑道:“是小九,孩子大了,管不了了,随他去吧!” 听这口气的确是当儿子养,嘉敏忍俊不禁,二人也就没再提起此事。 辽人的行宫守备森严,偏偏今晚又是满月,要躲藏身形诚然不易。不知道萧念念住在哪里,就从守卫薄弱的西边潜进去。 路过一间帐篷,如此深夜,里面竟点着蜡烛,还有两道人影,只不过其中一道是半躺在地上。 那站着的人影戴着华贵发冠,俯视地上的女子道:“你若实在痛苦就自我了结吧!本宫会告诉皇上,是你私藏的匕首,婢女一时疏忽,没有看紧。”说罢背过身去叹息一声:“你如今这般模样,活着也是折磨,本宫想皇上会体谅你的!” 留下这句话她就出了帐篷,正是辽国皇后萧燕燕。 而那倒在地上的女子竟真的听了她的话,缓缓拔出匕首意欲自尽。 只是手腕忽被人抓住,“念念,不要——” 两人对视,杨小九察觉她的手竟冷的像冰一样,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人就昏迷过去。 也不知道刚才的情形萧后是不是想杀了她,若真如此,只好先将人带走! 左右思量无处可去,就又到了山谷里,萧念念的马一路跟着,倒是很留恋这个主人。 半道上人就醒了,抱着手臂瑟瑟发抖,杨小九脸一热咬牙将她抱紧,低声问道:“郡主,是不是萧后要逼你自尽?你告诉我,我去求我大哥,好想办法救你!” 萧念念却摇头道:“我早该死了,只是皇兄不让,他说会好好照顾我,其实他连照顾自己都难!还有我刚才不是想自尽,只是想放些毒血……” 原来是要放血疗毒! “我此刻没有力气,劳烦你把帐篷搭好!” 马背上是她早准备好的东西,杨小九照她的吩咐去搭帐篷。 萧念念自行去了温泉边,将衣衫除尽泡在里面,匕首划破手掌,毒血从掌心流出来滴在水中,这样持续了一刻钟,已然恢复过来。 杨小九生恐她像之前一样在水中昏迷过去,是以目不转睛看着她。 虽说辽人女子胆大,可被看久了也有些如芒在背,萧念念回过头道:“你把头转过去,我要上岸了!” 杨小九面上一红,转过头背对着她,听着她离开水中,躲回帐中换衣打理头发,脑中思绪纷纷,却都绕不开想娶她这个事实,别扭半晌问道:“念念,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傻,可是那天晚上的事,我没有办法忘记,我……我好想你……” 帐中的萧念念怔了许久,半披着衣裳走出来,坐在他面前也不说话。 四目相对,杨小九突然抱她在怀。 萧念念不曾挣扎,只是在他耳边低声问道:“你喜欢我?” 耳鬓厮磨,杨小九禁不住去吻她的脸颊和脖颈。 萧念念心下一阵悸动,柔声道:“那天晚上的事我没办法控制,其实我身上的剧毒不止一种,还有一种是娘胎里带来的,辽人管它叫’鸩羽千夜‘!” “那是什么?”杨小九只觉脊背发冷,单听名字便觉剧毒无比。 萧念念仰起头,躯体轻轻颤栗,继续说着故事:“我娘容貌很美,可却是个奴隶,萧家的人为了巩固权势把她献给我父皇,却又恐她太过得宠将来会无法控制,就给她下了这种毒。据说发作之时会四肢无力,只有和男子共度春宵才能解开。” 月华如水,照的谷中一片白。 杨小九心绪微乱,喃喃道:“那天晚上……你是毒发了么?” 如此就不是自愿了! 萧念念柔柔地依偎在他怀中,“若我此刻正值毒发,你打算怎么做?” 管它毒不毒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又能怎样? 两人纠缠在一起,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有些生涩,有些莽撞,皆弄伤了对方,可却不肯分开。 不知不觉天将明,萧念念手指逗弄着他的睫毛将他惊醒,幽幽道:“你长的真好看,眼睛亮晶晶的,就像星星一样!” 香软的躯体正在自己怀里,杨小九抱紧她思虑片刻问道:“念念,你是因为毒发才和我在一起的是么?” 萧念念不再划他的脸,迟疑片刻懒懒起身道:“你难道就不曾怀疑过自己是否是因为我毒发才动心的?” 杨小九皱眉道:“这话倒是怪了,我听不明白!” 萧念念叹息道:“这些根本就不重要,我可是个辽人!” 相对沉默半晌,杨小九忽然取出一条绳索将萧念念绑起来押去了雄州城,“既然宋辽不两立,不如你就当我的俘虏吧!” 第90章 差池其羽 ◎色是刮骨刀◎ “快去告诉皇上, 辽国西平郡主被俘!” 杨小九一路将萧念念押到赵匡胤面前,确认无误后,命人看管起来。 “辽帝对这郡主颇为看重, 或可用她换回晋王!”赵匡胤笑道:“小九,此番你屡立大功, 回去以后给你加官进爵!” “谢皇上!”杨小九面色凝重, “西平郡主颇有几分本领,需加派人手以防她逃跑才是!” 赵匡胤点头,“人是你带回来的,就由亲自看管好了!” 见他领命而去, 诸位哥哥在背后啧啧称奇,“还以为这小子晚上是出去秘会佳人,没想到是去抓西平郡主,还真是挺有能耐,人才啊!” 走到门口的杨小九狠狠打了个喷嚏, 揉了一把鼻子, 慌忙去看萧念念。 毕竟是个女流, 又是郡主, 守卫已给她松绑, 杨小九支开旁人, 迅速将她抱进怀里柔声安慰:“皇上吩咐要对你以礼相待,你不要怕, 我不会教你吃苦头的!” 萧念念暗觉好笑, 眼珠骨碌碌地转,“你把我绑来好叫军医替我疗毒,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装病?” 稍时, 守卫听到里面的命令:“西平郡主突发重疾, 快去请郭神医来,若她在雄州城中出了事,麻烦可就大了!” 军医郭子安外号叫“活神仙”,天底下几乎没有他不认识的毒,也鲜少有治不了的病。 杨小九说服萧念念来雄州,就是想变个法子请郭子安为她医治,看有没有法子解毒。 郭子安果然不负所望,一搭上脉就问道:“这是’九曲回肠‘吧!” “正是!”萧念念佯装冰冷的模样道:“这可是大辽的剧毒,谅你们汉人医师也没法子解!” 郭子安不屑道:“小小巫毒也敢称剧毒,看来辽国果然没几个有真本事的人!”话音甫落,面色已大变,盯着她道:“你中的可不止这一种毒……” 可接下来却不说话了,扎了几根银针,开两贴药,提起医箱就走人。 二人顿感莫名,杨小九追上来想要问清楚,还不曾开口就被照脸扇了一巴掌,“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连爷爷我也敢算计!若是真替她治好了,是你欺君还是我欺君?” 绝世医者把个脉就能知病因,杨小九也顾不得解释,只问道:“郭神医,你刚才说念念身上的毒可解,是不是真的?” 郭子安冷笑,“那郡主身上的另一种毒叫’鸩羽千夜‘,你不是在替她解么,还问我做什么?如何,难道就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膻中大穴隐隐作痛?年轻人血气方刚,’色是刮骨刀‘没听说过么?都快死在别人手里了,还在替人卖命,还要我救她,你到底是有多蠢!” 他虽色厉内荏,杨小九却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感觉到膻中大穴果然有些痛,追问道:“念念的毒果然是可解的么?求你救救她!就算是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 “你当然心甘情愿,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便宜,那等女子就该让她毒发身亡,任何男人沾上她都不会有好结果。要我救她,除非她不知道’鸩羽千夜‘是什么东西,我就相信她是无辜的!”郭子安话中留了几分余地,在他看来,任何人身中这两种剧毒都十分可怜,不知者就更可恕。可倘若对方明知此毒的后果,却依旧与人相恋,那便是包藏祸心死有余辜,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救治。 四目相对,萧念念察觉到对方身上带着一股森然杀气,不觉有些害怕,一动不动抱膝坐着。 郭子安目露精光把杨小九抓过来道:“西平郡主,这小子是我孙子,你居然挑上他,信不信老夫用一根针就能送你上西天?” 萧念念自小受够了威胁,此刻反倒不怕了,冷冷道:“你要杀便杀,废什么话?” “哟呵,还挺有脾气!”郭子安来了劲,“看来这些年没少遭罪!九曲回肠倒也罢了,顶多是定期肚子疼,可那’鸩羽千夜‘,是谁给你下的?你若说的清楚一些,老夫说不定能替你解了。若是说不清楚,就到皇上面前告你们暗通款曲狼狈为奸,看你们到时候怎么死!” 萧念念一听登时有些慌了,急道:“是我勾引他的,你既是神医,自然知道我身中媚毒,任何一个男人靠近我都会着道,他被我控制了而已,你当他是孙子,便不该害他!” “你管那个叫’媚毒‘?”郭子安狐疑道:“那可不是什么媚毒,你中毒这么多年,难道连来历都不清楚?” 萧念念蹙眉,“此毒是我娘胎里带来的,我娘活着的时候受尽父皇恩宠,后来宫廷御医指控她以媚毒祸害君主,把她烧死了。”说罢捂着心口低下头去,神情很是痛苦。 杨小九慌忙上前将她抱紧,又听她在耳边接着道:“那年我五岁,被逼着观看行刑,我娘那般花容月貌,却硬生生被烧成一具焦黑枯骨。烧完了她,护卫抱着我也要扔到火堆里去,幸好父皇回来的及时。可是他们说就算我侥幸逃过此劫,以后还是会像我娘一样被活活烧死的!其实我不明白,就算我娘罪犯滔天,大可一刀杀了她,为何一定要烧死?娘她很疼,惨叫了很久,叫破了喉咙……”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可那种恐惧深入骨髓,萧念念泪盈盈地把头埋进杨小九怀里,似乎再也不想睁开眼。 自那日黄昏起,她的梦里只剩下那一场大火,烧了这么多年也不曾停歇,而在火堆里惨叫的人,有时候是娘,有时候是她自己! 静默片刻,却听郭子安道:“为了’鸩羽千夜‘的药引!不知郡主可曾想过你身上的毒并非胎里带来的,而是用你娘的尸骨做成,再种到你身上去?不妨想一想,是谁告诉你此毒是胎里带的?你在她眼里或许根本算不上是一个人,而是个药炉子,烧死你娘能制造出你。同理,烧死你就能制造出下一个你。做这件事的人,是存心要利用你的美貌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你大约是被他骗了!” 不想萧念念听罢竟是面如死灰,就像一朵鲜艳的花朵瞬间枯萎了一样,半晌轻启朱唇喃喃道:“是我父皇!” 是在她心里一直宠爱娘亲又疼爱她的父皇么? 难道是父皇烧死了娘亲又假装救她,其实是做成另一个药炉? 萧念念疑惑不解:“这样一个药炉究竟有什么用,为何还需要传承?” “’鸩羽千夜‘,或可称傀儡香,平日里并无异常,可中毒者若对男子动了心便会毒发,发作时四肢无力,唯有锦榻缠绵方可稍解,事实上那也不是解毒,而是将毒性转移到男子身上,时间久了,那男子便会神智昏聩乃至暴毙。”郭子安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叹息道:“比起来你应该感谢那个给你下’九曲回肠‘之人,此毒虽然加重了你的痛苦,却可以抑制’鸩羽千夜‘,此毒可解,不过你必须先知道解药在谁手里!”离去前又补了一句,“郡主,容我老头子多说一句,纵然我不怀疑你对小九的真情,可你莫将他当成解药,莫要害他,他此刻中毒不深,一切都还来得及!” 若早知真相竟是这般千疮百孔,是否糊涂些好? 不知何时萧念念竟不哭了,眼神越来越冷,手也冰冷。 杨小九捧着她的脸颊慌忙道:“念念,你不要害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替你解毒!大哥……大哥最疼我了,去求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然而萧念念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只道:“那位郭神医已经说了,你中毒不深,只要及时止损并无大碍。你走吧,我自己的命自己担着,犯不着带累旁人!” 见他伸手又来抱自己,奋力一推爆喝道:“走啊——” 可对方任她打骂,就是不肯走,等她打累了,哭的撕心裂肺,又抱在怀里哄道:“我不怕被你带累,只是好心疼!这些年你究竟经历过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幼时亲人俱丧沦为乞儿差点冻死街头,本就容易体会到旁人的苦楚,更何况是心爱的女孩儿,直恨不得所有的罪自己都替她受了才好,哪里会被她一推就走? 只是萧念念已说不出话,对她这种连出生都有可能是一场阴谋算计的人来说,经历任何事都不奇怪不是么? 不过就算她想说也来不及,耶律贤的反应很快,他要用剩下的俘虏或者是晋王换回自己的皇妹。 在辽国大营受尽折磨的晋王大喊:“皇上救我——皇上救我——” 赵匡胤沉默片刻却道:“光义,你是我大宋的亲王,当知保家卫国守护百姓乃是职责所在,位极人臣当以天下为先。你权且再多待几日,朕会想办法再与辽军和谈,一定救你出来!” 前来交接的辽国大将韩德让神色中尽是鄙夷与算计,暗想皇后娘娘好手段,早料到宋主会做此选择。如此,晋王这根毒针算是扎下来了,兄弟二人离心离德,早晚祸乱朝纲,大辽的机会也就来了。 眼见宋兵领着百姓离去,赵光义失声大喊:“二哥……二哥……二哥——” 赵匡胤闭上眼,晋王再怎么胡作非为,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屡次弃之不顾,又岂会忍心? 可他是皇帝,连嘉敏都能丢到沙场上去,何况是男儿之躯的晋王,又出身行伍,不过是多受几日皮肉之苦,也该受得住! 而萧念念回了大辽行宫以后,皇兄耶律贤拖着病体亲自把她送回毡帐,见妹妹眼睛红肿神色恍惚,摸着她的脸颊问道:“可是宋人为难你了?他们有没有对你用刑,你有没有受伤?”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不似作伪,可此刻的萧念念已是如坠冰窟,谁也不信,突然开口问道:“是谁给我下了’鸩羽千夜‘?” 耶律贤瞬间手臂僵硬地垂下来,嗓音低沉微不可查,颤声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萧念念看着他冷笑连连,直截了当地问:“是父皇?萧燕燕?还是……皇兄你?”《 》 90-100 第91章 之子于归 ◎脸上有东西◎ “那’鸩羽千夜‘只是听起来邪门, 若中毒未深,以没药煎汤,喝上十天半月就没事了!” 郭子安早备好了没药汤, 倒出来给杨小九喝,见对方魂不守舍毫无反应, 用蒲扇拍他的头道:“你小子跟着你大哥那么多年, 也不是个色令智昏的主,怎么偏偏对一个辽人女子动了心?要知道她可不是你能招惹的,辽国人指不定要拿她做什么呢,怎会把她给你?” 杨小九如梦初醒, 也没什么回应,乖乖喝汤药。 郭子安瞧他实在招人疼,禁不住规劝道:“九儿啊,你听爷爷的话,那女子身中之毒说是有解药, 可也算是没解药, 毕竟她连是谁下的毒都不知道!你跟她还是断了吧, 不会有结果的。” 杨小九不死心, “爷爷不是说只要找到下毒之人就能找到解药么?我回头帮念念一起找, 无论如何定要救她!” 郭子安听罢冷笑道:“你还真当那’鸩羽千夜‘不要命?她如今已然毒发, 至多活不过几年,你一个大宋将军, 连辽国的疆土都踏不进去, 怎么帮她找?再说了此事牵扯的必然是辽国皇室,就算是皇上也不敢打包票说自己能查清楚, 更何况是你?说是难如登天也不为过, 就别再痴心妄想了!” 杨小九颓然低头默不作声, 眼神空洞犹如生无可恋。 郭子安琢磨着自己口无遮拦使其大受打击,吞吐道:“那个……你要是想找媳妇了,爷爷给你介绍几个,模样不敢说比你那郡主好看,性子可温柔的多,缝衣做饭嘘寒问暖什么的保证贴心,时间久了你也就把那郡主忘了,你说好不好?” 杨小九从鼻子里喷出一口冷气道:“我就喜欢念念,就要念念,她性子不好我也喜欢。爷爷你若是不肯帮我,我就自己想办法,总之我不会对她不管不顾,看着她毒发身亡的!” “你这小子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郭子安扬起手想要抽他,可瞧着他那机灵委屈的模样又下不去手,恨恨道:“就知道在我这里嘴硬,哪一天被皇上发现了,看你怎么交代!” 赵匡胤这边一刻没闲着,修书于萧后谈晋王之事,本以为对方会趁机提出过分的要求,不想回信却甚是客气,提到了第三场赌局。 只是与前两次不同,这场赌局竟是来文的,要“以舞会友”! 石守信等人看了直皱眉头,纷纷议论道:“辽人究竟在打什么算盘,难道要我们派一队乐舞伎前去救晋王归国?” 赵匡胤沉思道:“历来舞乐便是和平交往之相,辽人也算是给足了诚意,大宋若是拒绝,岂非有些不识时务?” 韩重赟点头道:“据密探来报,辽帝和太子果然是遭人下毒,这个时候再与大宋为敌,恐会朝纲不稳,是以才做出让步吧!只不过雄州是边关重镇,歌舞乐人向来奇缺,怕是找不到能代替我大宋与辽人一会的舞姬啊!” 本以为只有以命相博是麻烦事,可以舞会友什么的竟也成了老大难,总不能对方派出技艺精湛的舞姬,而大宋带去的是乡野艺人? 两国相交,若连体面都没有,还谈何礼仪之邦? 一筹莫展之际,赵淑玥突然进门来道:“这有何难,我大宋精于歌舞技艺者眼下城中不就有一个么?” 赵匡胤一想便知她所指是何人,却敛眉不语。 “匡胤,姑母知道你不愿意把嘉敏推出去替你赢场面,然则此事于国于家皆非同小可。往小了说是救你胞弟光义,大了说是关乎宋辽两国邦交之大事,我们大宋难道还要在区区番邦辽人面前丢了脸面不成?”赵淑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说了,你把此事告知嘉敏,她定然是愿意的。若不曾告诉她,输了脸面,她事后多半还会怪你见外,不肯让她帮你排忧解难,再严重一点说不定还会觉得你心里没有她!” 可赵匡胤依旧放心不下,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道:“不如先在城中找寻歌舞艺人,让嘉敏加以指教,民间也有技艺精湛者,说不定能选出合适的人来!” 如此嘉敏也算替他分忧解难了,只是时间紧迫,这法子能否凑效,他心里也没底。 加上镇守雄州的都是些粗野汉子,哪里知道精湛的舞乐是什么样子?在城中贴了不少告示,见赏金颇丰,就吸引来一大堆民间艺人,会唱会跳的全部送进了将军府。 嘉敏受赵匡胤之托前来遴选,自己先跳了段《绿腰》舞的舞步,命来人学着跳一下,可那些声称舞技精湛者竟无一人记对舞步,跳的奇形怪状犹如群魔乱舞,还有刚抬脚就跌倒,还拉着身边人一起倒下去的。 “赵哥哥,这就是你们网罗来的人才吗?”嘉敏目瞪口呆补了一句:“我三岁时也不至于跳成这样!” 赵匡胤哑然,好歹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把这些人送去辽国表演,辽主不当场掀桌子都算脾气好。 好在下午又送来了一批人,看起来略好一些,但也仅限于没人跳两步就摔跤。 嘉敏在她们中间指点舞步,忙得连水都没空喝,口干舌燥的折腾到傍晚,喉咙嘶哑腰肢酸软却又不敢松懈。 赵匡胤心疼不已,强行将她抱回房中。 嘉敏想张口说话,喉咙发出的声音惨不忍闻,于是自己闭了嘴。 第二天来了一帮演滑稽闹剧的民间艺人,唱《莲花落》跳竹板舞,什么《小寡妇上新坟》、《小两口打架》诙谐到赵匡胤脸都黑了,一帮将士倒是看的津津有味,全都忘了正经事,吃着花生喝着酒,间或丢些铜板当赏钱。 嘉敏竟也爱看,演到热闹处总是抿嘴偷乐,问道:“赵哥哥,你说辽国人会不会也正好喜欢看这种别具一格的民间演出?” 赵匡胤只觉自己连头发都愁白了,无奈地摇摇头起身离去。 独自待了一会儿觉着口渴,忽听嘉敏道:“赵哥哥,喝茶!” 随手接过茶碗喝了几口方抬头诧异道:“你不看热闹,又回来陪我?” “你不看我就不看了呗!”嘉敏笑盈盈地道:“不过他们演的着实不错,你怎确定那辽主就不喜欢?” 赵匡胤叹息一声摇头道:“事关两国邦交,不是有趣就行了,就比如对方上一盘珍馐,大宋不能上一盘野菜一样,虽然各有各的风味,可瞧起来天壤之别,不是侮辱别人又是什么?”说罢又是叹息不止。 “那若是选不出合适的人又待如何?难道不应邀么?”嘉敏清灵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柔声道:“我听说在北方士大夫眼中歌舞乐伎乃是娼优之术,有教养的高门大户之女子皆不会学这些。可我出身江南,上至公卿氏族,下到平民百姓,对舞乐并无偏见,反倒颇为推崇,是以精通者众。我虽不敢称技艺精湛,若你当真无人可用,派我去也是一样,我并不会因此而感觉被冒犯。” 赵匡胤一时无言,其实想也知道,这两日众人不过是在等他一句话,再折腾下去也不会结果,可到如今他依旧犹豫不决,皱眉道:“嘉敏,我已经把你推出去一次了,难道还能有第二次么?” 嘉敏安慰道:“或许这次辽人是真的想要和谈,并不曾心存歹意,不过是跳一场舞而已,何况还有你陪着,我不怕的!” 左右无法,再折腾下去也不过是让嘉敏多受累,倒不如点头,到了辽国小心护着就是了。 《绿腰》舞的舞衣很是精致,头饰也跟华美,妆容更是艳丽。 嘉敏素日所化皆是淡妆,清妍绰约,今日却似换了副模样,有一股说不出的娇媚。 赵匡胤只瞧了一眼便上前把门关上,正色道:“嘉敏,把衣服换了,妆也卸了,我不准你去!” 嘉敏蹙眉问道:“是我穿的不好么?”低头检视了一遍,却并无不妥。 正自莫名其妙,一旁的赵淑玥瞧出了端倪,嘉敏如今是二十五岁的年纪,就好像一朵开至全盛的莲花,明艳妖娆夺人心魄,哪个男子见了会不心动,更可况是对她朝思暮想的赵匡胤? 可她也不便戳破,再瞧自己的侄儿,黄袍加身龙姿凤章英明神武,越看越觉着二人般配,遂笑道:“匡胤,你不是说今天早上要带嘉敏给姑母敬茶吗?我等了老半天都不见人影,还要亲自跑一趟,怎么,你总不至于忘了吧?” 赵匡胤惊诧,却见姑母一脸暗示的神色,纵无此事也变成有此事,忙告罪道:“是侄儿糊涂,竟然忘记告知嘉敏,此刻大约还来得及!” 敬茶这等事素来有着特殊意义,可嘉敏向来听话,也不多问,只听赵匡胤吩咐下去,众人已将赵淑玥请至正厅。 二人携手前去一起跪拜,嘉敏把泡好的茶恭恭敬敬递给赵淑玥,见她笑容满面饮了一口,居然包了个红包给她,周围石守信等人笑嘻嘻地观礼,好像自己是在拜见婆母。 嘉敏一颗心砰砰直跳,怯生生地收了,众人笑的更大声,简直是欢天喜地。 赵淑玥牵起二人的手道:“快起来!你们今日还有正事要办,早去早回,姑母在家里烧好菜,等你们回来吃!” 不知为何,赵匡胤也不提让嘉敏卸妆换衣服的事了,而是把她抱上了马车。 朝阳醉人的红光染上嘉敏的脸颊,她手里握着红包,低下头模样很是娇羞。 赵匡胤凝着着她,片刻突然道:“嘉敏,你脸上有东西!” “嗯,哪里?”嘉敏诧异,之前照镜子的时候明明没有,是什么时候沾上了? “你凑近一些,我帮你擦掉。” 赵匡胤一脸温柔,见她凑过来,自己也贴过去一下子亲在她面颊上。 【作者有话说】 嘉敏:被亲了熱! 赵匡胤:何止是亲,红包都拿了,已经变老婆了懂吗? 第92章 远送于野 ◎不是已经互许终身了么◎ 赶去约定地点, 辽主作为东道主,先命西平郡主献舞。 萧念念着一身绚烂舞衣,跳了一支《柘枝舞》, 云鬓花颜冷艳绝尘恍似瑶台仙子,连赵匡胤也不由暗自赞叹, 真不愧为大辽第一美人, 幸好自己没有请那些民间艺术家来,不然可真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好在嘉敏自幼所习多是宫廷舞乐,而今只能算是小场面,一曲《绿腰》婉转柔媚, 每一次她临风起跳,赵匡胤都不敢眨眼,生怕下一刻她就飞走了。 萧念念见她跳的好看,一时技痒,竟然和她跳起了同样的舞步, 学的分毫不差, 舞罢而后又跳起了旋转如飞的《柘枝舞》。 嘉敏暗自佩服其聪慧, 也知道对方是在邀她斗舞, 当下也变了舞步, 跟上对方的节奏。 她生的娇媚, 平日多跳软舞,而《柘枝舞》则是节奏明快的健舞, 跳起来颇有些费劲, 好在她常年练舞,体力还是有一些。 二美同台瞬间变成了双柘枝, 一帮男人直看的眼花缭乱, 毫不吝啬地鼓掌喝彩, 唯独赵匡胤面色不大好,很想把嘉敏带走藏起来,不让任何男人看见她。 正自胡思乱想,一曲尚未跳完的萧念念突然昏倒在地,引起一阵骚乱。 耶律贤命人把皇妹带下去,听御医说并无大碍方又安心主持大局,酒过三巡,方道:“此番辽宋会盟,是冲着休战和谈而来,晋王殿下在我大辽做客多日,也该恭送他回归大宋了!” 说罢命人把赵光义请出来,只是座位依旧安排在辽人一边。 赵匡胤不动声色自饮了一杯,打算以静制动,且看看辽人究竟会有何说辞。 皇后萧燕燕观其神色,突然笑道:“既要和谈,双方皆需拿出诚意来。陛下,不如我大辽与大宋联姻如何?” 耶律贤立时道:“好主意!若是促成两国联姻,非但宿敌变亲戚,日后说不定还能守望相助,朕一万个愿意!” 赵匡胤暗觉齿冷,与辽人联姻无异于与虎谋皮,谈何守望相助,遂笑道:“两国和谈也不一定非要联姻,前些日子朕听小九说雄州一带民间贸易频繁,只是未经官府许可,始终不成规模。朕思量着若两国能够和平往来,何不在边疆开榷场互市?如此一来,大辽所需之物,皆可通过贸易获得,两国也不必打打杀杀的,岂非两全其美?” 为帝王者经世济民方为正道,他自十八岁起投身军中,深知民生之多艰,登位以来,除了一统天下之外,一心想要建立一个安稳富足的王朝。在他看来战争并不是唯一获取财富的手段,只要让百姓安心生产,即能通过与番邦贸易的手段积攒家业,何乐而不为? 可中原王朝上千年来重农抑商,官府并不鼓励商贸,更何况是与周边敌对王朝之贸易往来。此想法可谓十分大胆,直听的辽国帝后皆是一脸讶异,然而不过片刻二人就含笑点头,毕竟是利国利民之事,很是值得商榷。 只是听宋主的意思无意于联姻,萧燕燕美眸流转,掩嘴笑道:“开榷场贸易一事来日方长,本宫和陛下商议过辽宋之联姻可成双局,大宋送一名贵女嫁给大辽皇帝,我大辽也送一位公主嫁给宋主如何?” 嫁公主也就罢了,竟将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赵匡胤直截了当道:“朕之发妻病故尚不足一年,不宜娶妻,只能辜负辽主与皇后娘娘的美意了!” “皇上对发妻情意深重,自然不能勉强。”萧燕燕眉眼间流露出一股奇怪神色,“不过不是非要嫁给皇上不可,嫁个亲王也是一样。念念贵为郡主,又是我大辽第一美人,将她嫁于大宋的晋王,我大辽可算是有诚意?” “将西平郡主嫁给晋王?”赵匡胤诧异地复述一遍,虽说萧念念并非温柔贤良之女子,可年纪尚轻容颜绝世,说不好听一点,就算赵光义是自己胞弟,也实在太过委屈人家,皱眉问道:“此事郡主是否情愿?” 杨小九突然大声道:“郡主怕是根本就不知道!”语毕自觉失态,将头低下,拳头却是越握越紧。 耶律贤面上亦颇显痛楚,沉声道:“此事的确应该先问过念念,她自小在草原上长大,又被父兄宠爱惯了,性子骄纵难以约束。听闻大宋繁文缛节甚多,若她嫁过去,恐会有诸多不便……” 赵匡胤赞同地点头,不论传言如何,耶律贤对这个皇妹确然是万分疼爱,就算要联姻,换一个不那么受宠的也行。 萧燕燕白了他一眼嘁笑一声道:“臣妾一心为皇上着想,才打算忍痛将念念下嫁,不想皇上竟然不领情!也罢,那皇上想娶大宋郑国夫人之事便自行商议吧!” 赵匡胤闻言掀翻桌子惊怒而起,“朕诚心前来和谈,尔等百般挑衅却是何意?” 一石激起千层浪,石守信等人纷纷拔剑护在皇上和嘉敏身侧。 如此剑拔弩张,萧燕燕却是毫无惧色冷冷回道:“本宫倒是觉着奇怪了,我大辽愿将西平郡主下嫁,宋主瞧不上眼也就罢了;怎么选一个女子嫁于我辽主为妃,竟也不许,究竟是谁没有和谈的诚意?” 赵匡胤冷哼一声道:“在我大宋,婚姻之事讲究情投意合,若西平郡主当真愿意嫁给晋王,朕断然不会拒绝;至于嘉敏,劝辽主还是打消这番心思吧!我们大宋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女子,为了所谓的和谈而嫁入辽国,你们死心吧!” 这般决绝已是毫无商量余地,萧燕燕不甘示弱,冷冷道:“既然如此,就只好委屈晋王再在我大辽待一段时间了,送客!” 晋王又在满腹失望中被押下去看管,兄弟二人对视,赵匡胤虽感愧疚,却依旧选择握住嘉敏的手。 好!真好!又是为了这个女人再一次置他于险境而不顾!辽人所言果然不错,自己的皇帝哥哥怕是巴不得他死了才好,怎会费心相救? 晋王突然仰起头哈哈大笑不止,笑的人心底发毛。 赵匡胤禁不住道:“光义稍安勿躁,二哥一定会救你出来的!” 此番铩羽而归,赵匡胤脸色甚是不佳,一直愁眉不展,连姑母精心准备的佳肴也难以下咽。 赵淑玥把嘉敏抱在怀里,即心疼她差点又成了两国谈判的筹码,又担忧赵光义的安危,亦是寝食难安。 好在辽帝很快又送来信函,表示只要给予王妃的身份,西平郡主则愿意下嫁晋王为妻,条件是宋辽之间十年之内不兴刀兵,且互市一事需详细商榷。 见对方已绝口不提纳嘉敏为妃之事,赵匡胤思量着若非如今辽国皇室内部争权夺利愈演愈烈,也不会做出如此让步,而大宋正好集中兵力对付北汉,当即提笔回信一口答应下来。 众人欢欣鼓舞,唯独杨小九一脸难以置信偷偷跑出去。 郭子安把他带去药庐,温言宽慰:“果然是美人计!幸好皇上对那江南的小周娘娘情深义重才不曾着道,不过联姻之人换成晋王倒是教人看不懂!” “嗯……”杨小九心乱如麻,并没有听进耳里。 “辽人若想杀晋王乃是轻而易举之事,何必牺牲西平郡主?只怕此举另有深意……”郭子安低眉沉思,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得作罢。 杨小九在药庐辗转反侧了一夜,黎明时分偷偷离开。 霜天晓色寒,河道上雪白的芦苇随风飘扬,像是在下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雪。 顾不得是白天,他就这样潜入辽国大营,冲进萧念念帐中,与她两两相望。 侍女在一旁差点惊叫出声,被萧念念一掌劈晕。 不过一日未见,她的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眼神也益发冰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杨小九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抱住她道:“念念,和我一起走好不好?我会好好的保护你照顾你,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你不要担心’鸩羽千夜‘,我来当你的解药,心甘情愿当你的解药,好不好?” 萧念念瞬间泪如泉涌,却生硬地道:“就算你死了也解不了我的毒,我非你良配,你这么做也毫无意义。我就要嫁给晋王了,从今以后无须再见!” 如此冷漠的言语令杨小九全身都僵住,喃喃道:“为什么?我们不是已经互许终身了么?晋王非良人,你嫁给他不会幸福的!”说罢捧着她的脸道:“念念,先不要赌气了好不好?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我知道被当成筹码的滋味不好受,等以后我会慢慢安慰你的。” 可萧念念的表情一点期待都没有,红着眼问道:“你凭什么认为你我之间会有以后?难道就凭着曾经两次共度春宵,就一定要在一起?”说着大笑起来:“你究竟是天真还是傻?这种事情跟谁都一样,不信的话你换个女人试试,说不定你会更喜欢。” 杨小九摇头涕泗横流,哽咽道:“我只对你一个女子动过心,除了你谁都不会爱,有没有以后我不知道,可我绝不准许任何人强迫你下嫁晋王,就算是拼上性命我也一定会阻止!” 萧念念冷笑道:“你阻止的了么?你当你是谁呀,一个赵宋的无名将军而已!你以为说几句互许终身生死与共的话,我就会信你么?纵然你活的不耐烦了,可我还不想死!萧燕燕说了,我如果不乖乖下嫁,这辈子都休想拿到解药。你说我该选择与你私奔之后悲惨的死去,还是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杨小九的心登时凉了,萧后何许人也他可是如雷贯耳,手段毒辣六亲不认,连辽帝都忌惮三分,何况念念,“她真这么说?” “是!我娘的毒,还有我的毒,全是萧家人所为。我那皇帝哥哥早知道此事,可他不敢得罪萧家,也不敢得罪萧燕燕,才一直向我隐瞒真相。”萧念念面如死灰,凝着他道:“我一直最依赖的哥哥也只能骗我而已,何况是你?你若真心爱我,可不可以不要给我添麻烦?我不过是想活下去,眼下的情形我选择晋王有什么不对么?” 杨小九无言以对,闭上眼去吻她。 眼泪把两个人的脸颊沾的湿漉漉的,萧念念突然有些后悔,却倔强地不愿意承认。 害她母女之人尚且活着,为何她要去死?就算身边的男人能够带给她短暂的欢愉,可又算得了什么? 女儿家的心总归有几分柔软,缠绵后抱着他的脖颈低声斥责:“笨蛋,两个人一起死有什么好?” 杨小九闭目叹息:“是我不够好,没办法救你出水火,你要嫁给晋王就嫁给他好了,我会护着你的,一直在你身边护着你!” 出嫁那日大雪纷飞,萧念念一身红装前来拜别帝后,耶律贤甚觉不忍,伸出手臂,片刻又无奈地垂下。 赵匡胤上前道:“郡主到了我大宋,自然不会有半分薄待,还请辽主和皇后娘娘放宽心!” 耶律贤木然点头,并无只言片语回应。 萧念念突然道:“我在大宋人生地不熟,恐会有诸多不便,想指名向皇上要一个侍卫,不知皇上是否应允?” 赵匡胤道:“这是自然,朕原有此意!” 萧念念屈拱手行礼,“杨将军武功高强,念念很是佩服,由他护卫左右大大约可以安全无虞!” “小九么?”赵匡胤皱眉,他原本打算让小九镇守雄州,不想出了这档子棘手之事。 大约是不欲他为难,杨小九自行上前道:“承蒙郡主看得起,属下愿意护卫左右!” 虽说此事略微欠妥,好在宾主尽欢,婚礼圆满结束。 萧念念坐上南下的车辇,茫茫原野上耶律贤挥手不止,竟迎着风雪大哭起来。 同行的宋军石守信等人瞧着奇怪,低声议论:“历来联姻都是送一些不那么受宠的公主,可辽帝明明对西平郡主感情深厚,为何一定要送她?” 刘廷让道:“会不会是因为兄妹情深,嫂嫂吃醋,才故意为之?” 众人猜不透,也就作罢。 车上的萧念念支着头闭目小憩,梦中却尽是萧后的声音:“想要解药,就想办法取了赵匡胤的性命,不然你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下场!”而后一场大火从天而降,火苗落在她身上,很快将她吞噬。 【作者有话说】 启程回汴京 第93章 君夺臣妻 ◎随时愿意带你离开◎ 去年金秋时节离京, 归来已是春寒料峭,生死离别恍如隔世。 赵匡胤抱着嘉敏,想着直接将她带进宫中选个日子就成婚, 蹉跎大半生,打破了那么多阻碍, 而今只想好好和她在一起朝夕不离。 故而路过违命侯府那条街时, 车驾并未停下来,却只在片刻就被人当街拦道。 竟是李煜跪拜在前,朗声道:“臣李煜叩见皇上!” 这位旧时的江南国主此刻虽满面沧桑,眉宇之间毫无神采, 腰背却挺的笔直,宛若一棵孤高刚劲的青松。 “姐夫……”嘉敏低声唤,这么多年李煜在她心里的身份从未改变过,一直都是她那个风华绝代的姐姐的丈夫,与自己甚为疏离。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大约也算要结束了, 若说再回到侯府当夫人什么的, 也绝非她的愿望。 赵匡胤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安慰, 淡淡道:“朕方自边疆回来, 违命侯若有要事, 可到宫中等候召见, 不必当街拦道,惊扰百姓!” 听他语气颇为严厉, 侍卫已上前准备将人拖走。 李煜抬起头大声道:“听闻臣之妻周氏此刻正在皇上车中, 臣与她已离别小半年,恳请皇上怜悯, 放她回来!”说罢又叩首。 赵匡胤惊怒, 不想他为了逼嘉敏回家竟是连体面都不顾了, 怒哼一声道:“你照顾不好嘉敏,教她被贼子劫走,朕好不容易救出来,还不曾向你兴师问罪,你说带走就带走,你凭什么?” “凭她是我妻子,就该跟我回去。”李煜毫不畏惧冷然对峙,“皇上乃是盖世豪杰,难道说救了人还要强占不放么?” 这番说辞,乃是明里指责对方“君夺臣妻”,四下百姓议论纷纷,身在汴京的游侠看不过眼大声道:“违命侯,亏你还有脸称是郑国夫人的夫君,夫人被贼子掳走的时候你在哪儿?系舟山一战轰动天下,英雄美人的故事天下流传,哪里有你违命侯的位置?况且我可听说那郑国夫人早在十三年前就与皇上订过亲,是你当年仗着权势横刀夺爱在先,究竟是谁强占了别人的妻子不放,你敢不敢说清楚?” 这游侠儿交游甚广,又是个洒脱不羁的性格,道听途说了许多关于皇帝的故事,原本对其与嘉敏之间的绮艳传闻还有些不屑,可单枪匹马恶战系舟山一事传出来以后便确信无疑——若非为了心爱的女子,再英雄好汉怕也不够胆,于是越瞧李煜越讨厌,今日更是忍不住仗义执言,一时流言四起群情沸腾。 萧念念在车中呆着气闷,干脆探出头来看热闹,问杨小九道:“此人是谁?胆子倒是不小!” “违命侯李煜,是郑国夫人名义上的丈夫!”杨小九知其好奇,遂将嘉敏如何与赵匡胤定亲,却最终被李煜娶进南唐宫中的往事简要叙述了一遍。 那故事从春水初乍的并州,到千里莺啼的金陵,再回到如今富贵迷人眼的汴京,寥寥数语却百转千回缠绵悱恻,使听者的心不由被触动,暗想自己此生能有如此一段情缘,是否也会如故事中的二人一样将生死堪破,只想彼此靠的再近一些。 冷风中的李煜依旧孤傲如松,执着地道:“不过是道听途说的传言而已,如何做数?臣只想接妻子回去,求皇上成全!” 虽说此人横刀夺爱,可那文雅的相貌以及刻在骨子里的倔强不屈却让萧念念禁不住有些同情,蹙眉道:“他知不知道自己一心想接回家的妻子根本不爱他?” “大约不知道吧!”杨小九猜测道:“李煜此人文华盖世,颇有几分傲骨,如若知道此事,怕是不会再跪在皇上面前争这最后的体面。” 赵匡胤心中一万个不愿意,可顾虑到若在大街上与他争辩,非但二人颜面扫地,嘉敏更是难堪,正想下令把人给抓了了事,嘉敏突然拉住他的手,片刻自己走出来跪在李煜面前道:“侯爷,皇上屡次三番救妾身性命,对妾身恩重如山。可他没有强占妾身,更加没有不准我回侯府,你句句含血喷人,究竟意欲何为?” 在大宋百姓心中,他们的皇上自少年时即侠名远扬,绝非好色之徒,加上嘉敏如此维护,游侠儿更是气不过怒道:“连夫人都这么说了,不知诬陷皇上该当何罪?” 李煜一时惶恐,抓住她的手道:“既然如此,你跟我回去!” 嘉敏无奈,只得垂泪点头。 纵然已经历过许多次离别,但这次赵匡胤心里却是窝着一股无名火,若非恐嘉敏被人指指点点,早把李煜抓起来痛打一顿,而今只得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嘉敏,你回车上来,朕亲自将你送回侯府!”说罢伸出手。 嘉敏听话地起身,握着他的手上车。 李煜吃惊,却阻拦不得,只能步行跟在马车旁。 萧念念看的有些迷惑,只觉那个在大辽面前无比强势的宋主竟会在此事上让步,实在匪夷所思;嘉敏就更该骂,心爱之人就在眼前,却为了什么名声自愿回去那个强娶她的男人身边,也不知道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见她闷闷的放下车帘,杨小九不由道:“马上要到晋王府了,皇上的意思是要办一场酒宴替你接风,汴京可不比雄州,还请郡主委屈一些,莫要给晋王难堪!” “嗯!”萧念念懒懒回应,“我保证到时候不在人前下他面子就是了!” 她虽已下嫁赵光义,却始终对其不假辞色,甚至到如今也不宿在一处,这对男人而言自然是莫大的羞辱。 可夫妻二人之事谁也不好插手,连赵匡胤知道了也只是规劝弟弟体谅郡主远嫁大宋殊为不易,应多些耐心陪伴。 赵光义忍了一路,终于回到府中,接风酒宴甚是隆重,满城权贵皆来道贺,一直闹到半夜尚未停歇。 萧念念实在觉着乏累,就先行回房休息,只是刚卸下钗环,准备就寝。赵光义就醉醺醺闯进来,一脸淫邪笑意看着她道:“郡主,为夫来陪你了!”说罢居然猛扑过来。 醉酒的男子一身蛮力,萧念念竟被他扑倒在榻上,扯着衣衫非礼,见她不停挣扎,笑意愈发狰狞:“成了亲就是我的女人,本王碰你天经地义,郡主,你就从了本王吧!” 萧念念惊骇,大声尖叫。 杨小九闻声一脚踹开门,瞧见晋王的兽性,当下就将他抓起来一拳打飞许远。 辽国的护卫也闯进来,萧念念用杨小九的披风裹住了身子喝道:“抓住他!” 登时赵光义就被扭住双臂,膝弯挨了重重一击跪倒在萧念念面前。 萧念念在大辽亦是金枝玉叶,何曾受过这等屈辱,愤恨之下冲过来就左右开弓赏了他两巴掌。 还欲再打,被杨小九握住手腕制止,柔声规劝:“照规矩明日郡主要和晋王一起入宫面见太后,下手这么重,太后娘娘恐会怪罪,还请郡主息怒!” 萧念念气的颤抖许久,终于还是听劝,不再打下去,却道:“赵光义你给我听好了,本郡主不喜欢你,就算拜了堂成了亲也不会与你同床共枕。这一次权且饶过你,若再敢借酒装疯对本郡主无礼,我要你狗命!” 被这般怒打一顿,赵光义登时酒醒了七八分,恶狠狠地道:“是,郡主!” 护卫将他拖出去,杨小九正打算离开,却被萧念念自背后抱住,脸颊贴在他背上小声问道:“可不可以不要走?” 她的声音很是娇软,想来受了这一场屈辱,心底还是有些后怕。 若此时在大辽境内,杨小九定然毫不犹豫留下相陪,可这里是汴京,有太多的约束,万一行差踏错,也不知会召来什么祸端,思虑间只觉心头堵的厉害,回身抱住她道:“念念,你若后悔,我随时愿意带你离开!” 可若回心转意当真那么容易,当初又何必执意下嫁? 萧念念不语,松开手放他离开。 熬过一个晚上,赵匡胤亦颇感不安,大清早就去往慈元殿面见母亲。 太后那边半年多未见小儿子,听说娶了个媳妇回来,原本就很诧异。而赵匡胤也并未将其被辽国抓做俘虏的真相告知,只说是因紧急军情被派去边疆督战,又与辽国郡主一见如故,这才结了亲。 “什么时候儿子成亲连母亲都是最后知道的?”杜太后怏怏不乐,可晋王毕竟是她宠爱的小儿子,也就爱屋及乌不打算计较,准备许多礼物相送。 晋王此次乘坐马车进了宫,进殿也不抬头,径直跪倒在母亲面前问安。 萧念念跟在身侧却不下拜,只是屈膝道:“大辽西平郡主萧念念参见皇上,参见太后!” 杜太后瞧这女子美的实在太过扎眼,又这般桀骜不驯,见了婆母竟不跪拜,心下已然不悦,斜睨她一眼不再理会,笑着对晋王道:“光义,快过来,让母后好好瞧瞧你,半年多来是瘦了还是胖了……” 话音未落只见赵光义抬起头,两边面颊高肿,清晰的巴掌印都变成了乌紫色,可见下手之重。 这幅尊容别说杜太后,连赵匡胤也心惊不已。 不待审问,萧念念冷冷道:“是本郡主打的,若非护卫拦着,十几巴掌下去,他这张脸怕是不用出来见人了!” 杜太后面色涨红指着她喝骂:“你这番邦女子知不知道’夫字天出头‘,便是要你敬他怕他,居然还敢出手殴打,如此胡作非为,哀家命人杀了你!” 赵匡胤慌忙道:“母后息怒!西平郡主是大辽皇帝最疼爱的妹妹,不可动用私刑,且让朕把事情问清楚再说!” 杜太后怒斥道:“她是金枝玉叶,难道光义就不是皇亲国戚?也罢,哀家倒要听听她究竟有什么理由殴打夫婿?” 萧念念白了她一眼道:“晋王昨夜醉酒闯入本郡主房中欲行非礼,本郡主被他扯破了衣裳,一时激愤,故而赏了他两巴掌,这个理由不够么?” “这……”杜太后更觉难以理解,“你是他妻子,他就算对你如何,怎能叫非礼?皇上,这番邦女子简直无法无天,今日哀家定要照家法来处置她不可!来人拉下去,杖责三十,若她不认罪就接着打,打到认罪为止!” 萧念念竖眉,朱唇轻启冷冷吐出两个字:“你敢!” 第94章 挑拨离间 ◎惹你不开心了么◎ 离离野火烧的天地一片赤红, 五岁的萧念念走出火场,眼前却是迷雾一片。 父皇牵着她的手涉过冰河跨过深渊,停在了广袤草原上, 摸着她的头道:“念念,记住了, 从今以后你将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 要像一匹凶狠的孤狼一样活着,除了自己的利爪你将没有依靠,不管是谁来伤害你,咬死他!” 他离开之前留下一条赤鳞长鞭, 成了她最锋利的狼爪。她的鞭法柔缠诡诈狠辣无比,一旦出手非死即伤,是以整个辽国并无人敢轻易招惹西平郡主。 这大宋太后也是不识时务,居然想对她动刑! 眼见萧念念的手搭上腰间长鞭,赵匡胤急规劝道:“西平郡主初来乍到, 并不熟悉我们汉人的规矩, 望母后宽宏大量, 切勿大动肝火!” 然而杜太后何曾被这般顶撞过, 还以为她那鞭子是装饰, 直气的咬牙切齿, 怒吼:“这就是你给弟弟娶的好媳妇,母后今日可算是大开眼界了!” “此事可不是皇上定的, 是你那宝贝小儿子为了活命自己答应下来的, 他一个七尺男儿娶老婆还要怪到哥哥头上,真是笑话!”萧念念冷哼, 益发瞧不上晋王这对母子, 却不知自己无意间吐露了真相出来。 杜太后大觉惊诧, 皱眉追问道:“你说什么?什么叫为了活命?光义怎么了?” 赵匡胤面露难色,一时之间想不到该如何向母亲交代此事。 然而萧念念却是无所顾忌,掩嘴笑道:“这位大宋的太后娘娘,你该不会连你的宝贝儿子是个什么货色都不知道吧,要不要我一五一十全都说给你听?”说罢看向赵匡胤问道:“皇上,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被抓去大辽的,先皇后手下是不是有个宫女叫红菱?” 赵匡胤面色大变沉声问道:“你怎会认识红菱?” 宫廷近侍为敌国所熟知只有两种可能,若她不是潜伏多年的细作,就是早已被收买,再加上红菱是先皇后心腹,倘若叛国,牵连不可谓不大。 萧念念一双剪水秋瞳凝着他道:“我不认识她,只知道晋王和郑国夫人被俘,都是中了她的算计。不过这些本郡主没有兴趣,皇上审问晋王,大概就能弄清楚了!” 红菱之事杜太后向来讳莫如深,当下怒喝:“你少顾左右而言他!皇上,你也别说什么大宋大辽,哀家就不信,她嫁到辽国就能顶撞婆母不用受罚的!” 萧念念仰起头高傲地道:“我们大辽的婆母可懂事的多,一个个早死了!” “放肆——”赵匡胤厉喝,“郡主,就算光义对你无礼,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何苦咒骂太后?” 杜太后已经气到捂着胸口喘粗气,晋王慌忙上前拍着后背给她顺气。 萧念念瞧着有些替赵匡胤不值,淡淡道:“晋王被困大辽那些时日,我皇兄可是一天也不曾亏待过他!天天把他像狗一样拴在门口,走路不能站着只能爬,吃的是我们辽人啃过的骨头,喝的是马尿。我可真是怀疑,你们当真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么?怎么一个一身傲骨,一个贪生怕死,偏偏当娘的还不识货,拿着个废物当宝贝!” 被困辽国那段经历,晋王从未提起过,赵匡胤本心知他大约是遭了罪,却也不想到如此屈辱,怒到极致反倒发不出火来,沉声道:“光义好歹是我大宋的亲王,你们怎可如此待他?” 萧念念冷冷回道:“俘虏不是人,晋王殿下不是还命属下把违命侯的一个小妾欺凌至死么?比起来我皇兄对他可是客气多了!” 自昨日回京见过违命侯李煜之后,萧念念就听了些关于他的故事,对窅娘的遭遇很是不平,当下正色道:“你们大宋男尊女卑,可辽国并无此规矩,本郡主不喜欢晋王,日后在我居住十丈之内不许他出现,如果强行闯入,我不保证他的身上不会缺少什么东西!至于太后娘娘,既然已经见过一次,日后也不必再见!大宋的规矩,本郡主不乐意守,各位好自为之!” 见对方威风凛凛地拂袖而去,杜太后怒道:“来人,抓住她,哀家今日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 禁军上前围堵,萧念念毫无惧色地准备挥鞭应战。 如此乱局令赵匡胤头痛不已,喝道:“都退下!我大宋泱泱大国,岂能欺负一个远嫁而来的友邦郡主?不就是不愿意守宋人的规矩么,这也没什么,只要不违刑法,任何人都不得与郡主为难!” 禁军瞬间撤下去,让开路来。 萧念念其实知道自己的行为过火了一些,怔了片刻回头笑道:“难怪中原乱了这么多年,最终是你来当皇帝,若你当初愿意娶我,大约也不会闹成如今这般地步!” “你……”赵匡胤忍着怒气,却不知从何说起。 回府路上突然想起杨小九提及的各色果子,遂唤他去买来。 那果子鲜香可爱,萧念念笑靥如花,抬眸又见情郎面色不好,遂问道:“是我今日大闹皇宫,惹你不开心了么?” 杨小九没有看她,只问道:“郡主最后对皇上说的那句话,是有意想挑拨他和晋王之间的关系还是你真的喜欢皇上?” 语毕也不听她的回答,独自策马走到最前面去。 萧念念心下一凛,想来是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竟一眼被他勘破,以后要多加小心才是! 西平郡主大闹慈元殿扬长而去之事,不过一时半刻已传的沸沸扬扬,杜太后对皇上大声斥责乃至喝骂,将晋王被俘受辱,以及娶了一个蛇蝎毒妇的所有经历尽数怪到他头上,甚至逼着他下诏书休弃晋王妃。 事关两国邦交,赵匡胤自然不会答应,只能一味招母亲数落。 花蕊夫人虽不得圣宠,可一直感激赵匡胤的救助之情,听说他回去福宁宫之后烦忧苦闷食不下咽,遂命人将嘉敏请进宫里来。 “宫里人多传西平郡主目无尊长不敬夫婿大逆不道,可这些说到底乃是晋王夫妻之间的事,皇上此番遭了这等无妄之灾,大约心里很不好受。”花蕊夫人叹息:“那西平郡主实在是个女中豪杰,做了我们多少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如果不是身份悬殊,我倒是很想与她结识。” 嘉敏并不答话,只道:“我先去福宁宫看一看,如果赵哥哥肚子饿了,我就先做些吃的给他。他这些时日元气亏损太多,不能再饿着了!” 春已半,宫中却半分热闹也无,直如一个冰窖一样冷冷清清。 嘉敏想起十多年前他们从绛州走到洛阳,天气也是如今日这般有些阴沉。 那一天她亲眼看到赵匡胤母子之间的不睦,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自然很难讨得母亲喜欢,可并不表示他的心底没有渴望。 福宁宫种着数株芭蕉,绿意阴浓,半展不舒。 赵匡胤立于庭中也是一样的愁眉不展,待嘉敏前来拜见,竟立时变了颜色,笑容直如春日里的朝阳。 嘉敏也不说话,只是上前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他怀里。 乍然的温暖相偎令赵匡胤不再伪装,面色渐变愁苦。 军国大事最多只能令他焦虑烦闷,可母亲的责骂却是蚀骨剜心,情志之痛着实折磨,好在嘉敏这般爱他,才能获得几分安慰。 嘉敏恐他腹中饥饿,遂下厨做了一碗金丝馎饦,鲜香爽滑很是开胃。看着他吃完,又恐他口喝,跑去庭中的梅花树下挖出去年酿的青梅酒斟来与他共饮。 那青梅酒加了冰糖,几乎尝不出酒味,入口是甜甜的花果香。 虽说与他素日所饮之美酒大为不同,可清甜滋味很是上头,两人在亭子里喝了大半天,把一壶酒都喝光了。 嘉敏酒量浅,喝到最后竟有些微醉,酡红色染上面颊,艳光四射,直瞧的赵匡胤心头悸动不休。 他知道自己不想再放走嘉敏了,不过短短一日未见,心里就像被剜走了一块。 何况她已经向姑母敬过茶了,也该到了破镜重圆的时候,今晚就将她留在宫中,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 正自胡思乱想,不料醉酒之后的嘉敏竟有些忘乎所以,突然跳起来道:“兔子——有只兔子——” 赵匡胤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用手拍着脑门忍俊不禁:“那是刺猬!” 嘉敏听罢更来劲了,居然摇着他的衣袖道:“你以前说过要抓一只刺猬给我当宠物的,快去把它抓来!” 看着她这般娇痴的模样,赵匡胤好笑道:“那都是你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我可是堂堂大宋皇帝,怎么能去抓刺猬呢?” 再说了,兔子猫狗都养得,刺猬该怎么养?摸不得抱不得,连吃荤还是吃素都不清楚,还不如嘉敏好养! 想着又自摇头笑了笑,琢磨着以后该怎么养嘉敏。 嘉敏哪里知道他都在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闷闷不乐低下头喃喃自语:“既然大宋皇帝不能去抓刺猬,我便自己去吧!” 见她东倒西歪的想要跑出去,赵匡胤突然自背后将她抱紧,贴着耳朵低声道:“小刺猬,抓到你了!” 嘉敏只觉全身发烫,瞬间酒醒,不知为何每次被他抱着,都懒洋洋的不想离开。 有飞燕衔泥来筑巢,就落在这亭台檐下,也不知是否还是去年的那一只。 眼见天色已晚,嘉敏方挣脱他,神色几分羞涩几分忐忑。 赵匡胤瞥一眼天边的夕阳,竟毫不在意,将她揽腰抱起穿过庭院,一直到了寝宫里。 这不是嘉敏第一次睡上他的龙榻,可这次却很紧张,一颗心提到了嗓门。 赵匡胤眼眸中尽是柔情,温热的手掌抚着她的脸颊暗暗道:“嘉敏,过了今晚你就再也不用回到李煜身边了,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第95章 美人之谋 ◎那就告诉他老婆◎ 霞光透过门窗照进来, 连纱帐也染上一片绛红。 他的手掌自脸颊滑到脖颈,鼻息间尽是那醉人的香气,分不清楚是酒香、衣香还是胭脂香, 抑或是肌肤的香气。 嘉敏几乎喘不过气,事到如今, 她并不介意自己是否会被“强占”, 只是总归有些害怕。 这时有黄门侍卫来报,说违命侯李煜等在宫门外,定要接自己的妻子郑国夫人回家。 赵匡胤挑眉:“让他等着!” 迟疑片刻,黄门侍卫颤声道:“违命侯说倘若接不到夫人, 就一直守在宫门外。” 眼见赵匡胤盛怒地握紧拳头,嘉敏慌忙起身抓着他的手臂直摇头。 而今两人之间的关系并未挑明,原本就有诸多不妥,倘若他因此迁怒李煜,只怕会将嘉敏陷入尴尬境地, 思量再三叹息道:“我先命人送你回去, 不过要不了几日, 就会再把你接回来。已经过去十三年, 李煜也该把你还给我了!” 系舟山一事之后, 嘉敏已不想再顾忌其它, 如今自己的归宿亦全凭赵匡胤决定,遂羞涩地点头。 当晚宰相赵普奉诏令入宫, 皇帝却并没有什么紧要军国大事与其商议, 而是取出一纸婚书给他看。 见对方良久沉默不语,禁不住道:“金陵周氏与朕在十三年前已经订下婚约, 可恨那李煜从中作梗夺朕爱妻。如今朕已君临天下, 想要与周氏破镜重圆, 是以找丞相商议一下,好命礼部择日准备封后大典,不知丞相意下如何?” 赵普低眉正色道:“臣以为此事不妥,皇上只能嬖宠,不得封后!” 赵匡胤惊怒:“丞相此话何意?朕有婚书,封嘉敏为后名正言顺不是么?” 赵普据理力争:“若是平常百姓自然名正言顺,可周氏曾为江南一国之后,如今和后主一起被俘汴京,处境本就凄凉。江南百姓心中多有牵念故主者,此刻若皇上再夺了他的妻子,恐会失了江南民心,说不定还会落下一个好色荒淫的话柄,对一个开国君主而言,这名声实在要不得!故而臣以为不妥,还请皇上三思!” 赵匡胤皱眉道:“丞相话说反了吧,明明是李煜抢了朕的妻子,天下人难道都不辩是非的么?” “此话就更说不得,连这婚书最好都不要现世!”赵普又提出了自己的理由:“皇上一直是以英武之名震慑四方,倘若教人知道了曾经被人抢走妻子之事,恐有损威名,招四夷耻笑。此事往小了说,不过是皇上个人声名受损,往大了说,是有伤国体。连带这小周娘娘怕也不会落下什么好名声,说不好还会被骂做’祸国妖妃‘,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臣想这也不会是皇上所乐见的结果!” 此番驳斥有理有据,赵匡胤一时之间想不到应对之策,扶额道:“难道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若朕定要娶嘉敏呢?” 赵普缓缓道:“臣倒觉得皇上不必为此烦忧,说到底不过是没有皇后的头衔而已!只要皇上无心立后,周娘娘留在你身边是嫔妃或者是别的身份又有什么关系?” “可在朕心里,皇后之位是嘉敏应得的!”赵匡胤愁眉不展,“就算生前没什么,可待百年之后,她以嫔妃的身份又如何能与朕合葬?” 赵普捻须思虑片刻道:“却也不难,百年之后追封便是!” 争论这么久,赵匡胤叹息不止,此法虽非尽善尽美,倒也解决了麻烦,接下来就是向李煜挑明了。 那个软弱的文人不知为何总有一股拗劲,每每惹的赵匡胤大为恼火,说不定还要浪费一番口舌。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天晋王在出宫回府的路上遇见了李煜的侧室段贵妃,满腔怒火没处发的晋王竟强行将人带走,恣意凌辱了半日。 待李煜与嘉敏回去,段氏已然悬梁,所幸婢女发现的及时,被小石头救了下来。 闻得屋中一片哀哭,李煜匆忙上前抱住了段氏,温言宽慰对方切勿寻短。 嘉敏咬紧嘴唇站在门外,想起花蕊夫人所说的话:“亡国旧妃本身就只是战利品,莫说是被晋王侮辱了,就算是杀了,也别想讨得半点公道,因为就算是皇上,不到万不得已也动不了晋王。对于我们这些人而言,能安稳活着已是奢望,这等事情……权当是被狗咬了吧!” 侯府上下一片愁云惨淡,而对段贵妃来说,噩梦可能才刚开始,晋王走时撂下话,明晚还要召她入府侍寝。 周夫人匆匆前来将女儿带走,关上门小心翼翼警示道:“嘉敏,听娘的话,此事一定要置身事外,千万不可在皇上面前提起,明白吗?” 嘉敏怯生生地道:“总不能见死不救……” “怎么救?难不成皇上还能像对花蕊夫人一样,把段贵妃也娶进宫当妃子?”周夫人拍着女儿的手小心翼翼规劝:“晋王乃是豺狼之性,你一直有皇上护着,娘还终日提心吊胆的,可你总不能巴望着他能护住所有的人吧!” 母亲的话自然是有理,可段贵妃毕竟与她相熟,倘若真的不闻不问,未免绝情了些。 嘉敏思虑片刻灵机一动,“不能告诉皇上,那就告诉他老婆!” 西平郡主何许人也,掌掴晋王顶撞太后,还差点与禁军动起手来,只要她一出声,只怕晋王也不敢再胡作非为了。 可萧念念又怎会在乎此事? 收到嘉敏来信邀约,她本很是不屑,将信递给小九嘲讽道:“晋王在外面胡作非为,违命侯府的当家主母来告状,你说我理还是不理?” 杨小九看罢眉头紧皱,却只是顾左右而言他,“郑国夫人倒是很会选地方,樊家酒楼的酒菜很不错,皇上也喜欢。” 萧念念好笑地看着他问道:“你是想让我去么?你让我去我就去!” 她笑起来有两个深深的梨涡,很是明艳动人,杨小九不由面颊泛红低下头道:“臣只是个护卫,郡主不想去便不去,派人去樊楼买些酒菜也一样!” 萧念念围着他转了两圈做思虑状,片刻道:“走吧,我倒想看看郑国夫人打算怎么说服我来管这一档闲事!” 其实她心里明白跟着赵匡胤长大的杨小九颇有几分草莽豪杰的侠义心肠,定然是渴望她能出手襄助的,权且当作哄他开心吧! 春日暖阳照的人心间一片敞亮,汴河风景如画,萧念念觉着新鲜,一味闲逛,还在码头看了好久的货物集散,正是那些往来不绝的商船造就了汴京的繁华。 赶去酒楼时嘉敏已等候多时,带着秋芙和小石头。 待酒菜上齐,小石头和杨小九也在旁边摆了一桌喝酒闲聊,都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也算相熟,倒不如何拘谨。 反观嘉敏和萧念念两个女子之间,仇人见面自然不怎么对付。 嘉敏小心翼翼向对方敬酒,对方豪迈地一饮而下,率先开口道:“你把晋王在外欺男霸女的事情告诉我,想要我出头,可此事与我而言全无好处,凭什么我就要被你利用?” “若是全无好处,我又怎敢请郡主前来?”嘉敏清灵的眼眸凝着她缓缓道:“郡主昨日顶撞太后大闹皇宫,虽被皇上暂时压下,怎就知道一定没有后患?” 此言一出,连杨小九也停杯转头看着她,太后惯是个会以礼法拿捏人的主,怕是不会轻易揭过此事。 “哼,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太婆能奈我何?”萧念念不屑地又饮了一杯。 “话不能这么说!”杨小九低眉思虑道:“太后的手段不得不防,昔年先皇后在她手下不知吃了多少暗亏,更何况郡主明着顶撞她,想要藉此大做文章是轻而易举,我倒觉得郑国夫人的顾虑很有必要!” 萧念念谁的话都不听,却只听杨小九的,当下托腮侧头看着他莞尔笑道:“若那老太婆要找我麻烦,你可帮我?” 如此神态言语难免不教人往别处想,杨小九强装镇定道:“皇上要我帮谁我自然就会帮谁!”说罢继续饮酒吃菜。 萧念念挑眉,俨然不太满意,闲闲地问嘉敏道:“那你说吧,我要如何才能防着太后那边的暗箭?” “眼下正是有合适的法子!”嘉敏小声献计,“太后所能指责郡主的不过是不尊礼法不敬婆母,可倘若郡主先拿了晋王的错处,且让许多人知晓,那不敬婆母可能就是因为婆母一味骄纵儿子,甚至助长其对妻子不恭敬的气焰,到时候她有理也变没理了,怕是也不好再拿你的错处做文章了!” 她言辞含蓄,萧念念蹙眉思虑片刻才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要我把晋王欺男霸女的丑行公之于众?” …… 当晚晋王府的车马接了段贵妃入府,直接将人送进了寝室。 在段贵妃拼死反抗晋王之时,西平郡主带着十余名汴京贵妇浩浩荡荡把门踢开,看着衣衫不整的二人冷笑道:“这位好像不是府上的姬妾吧!” 第96章 推波助澜 ◎可是出息了◎ 今日惊蛰, 闻得春雷乍响,朝堂上一片喜色。 俗语“惊蛰闻雷米似泥”,即惊蛰那天听到雷声乃丰年之兆, 若雷动于未交惊蛰之前,则主庄稼欠收。 下朝时赵匡胤心情极好, 只是见晋王竟不曾来上朝, 未免有些狐疑。 没多久西平郡主就跑进宫里来告御状,还把证人一并带来了。 听明白了事情经过,赵匡胤背靠着椅子问道:“此事郡主是想做家事处置还是国事处置?” 萧念念本也只是想占个道理,闲闲地道:“本郡主还不至于为了这点事就去向娘家告状, 敢问皇上,若当做家事该如何处置?” 赵匡胤不吝赐教:“家事的话通常都是打一顿,不过下手太重也是违背法令的。” 可不是么?在大宋境内若妻子发现丈夫与他人苟且,通常都是打一顿泄愤。 “那就打一顿吧!”萧念念抬手,又是两巴掌扇在晋王脸上。 赵匡胤只觉惨不忍睹, 训斥道:“晋王, 那李煜虽是亡国之君, 你也不该强占他的姬妾, 如此败德, 教百姓如何议论?且判你禁足一月, 罚俸半年,倘若再犯, 必严惩不贷!” 对于一个亲王来说, 禁足罚俸已是相当严重的惩处,若非西平郡主出头, 最多就是训斥一顿了事。 午后下起了雨, 赵匡胤闲闲地翻着书, 却一直很想嘉敏。 想着昨天就不曾见到她,心底更加空落落的,忧愁忧思难以排遣。 他们本就该在一起,却到现在都没个结果,也真是恼人!越想越烦恼,直把书册丢开,起身出去透气。 有清风穿廊而过,细碎的雨珠滴落池塘,波纹一圈一圈的散了又聚。 恍惚瞧见嘉敏正从游廊尽头跑过来,犹如一阵风一样扑进他怀里。 赵匡胤惊喜地抱着她:“嘉敏你怎么来了?” 嘉敏秀美的脸庞满是诧异神色,娇声问道:“不是你派人去接我来的么?” 赵匡胤怔住,片刻才想起自己确实在用午膳时派人前去接嘉敏,遂摇头笑道:“现在只要见不到你,总是精神恍惚,连做过什么也忘记了。”说罢神色忽变:“不过你可是出息了,居然会给别人拿主意!你当那西平郡主是什么善男信女,会这么白白的被你利用么?” 这番顾虑倒并非毫无道理,嘉敏眨眨眼小声道:“我想不到别的办法……” “此事也幸好由她出头,不然还真不好处置!”赵匡胤抚着她的秀发,“过几日是春分,那天我大概会去……” 话只讲了一半,慈元殿差人前来请他前去,想来大约又是因晋王之事要挨母亲训斥。 赵匡胤皱眉叹息,摸着嘉敏的脸颊道:“先派人送你回去吧!”想到这几日怕是不得空,神色中满是留恋。 嘉敏一步三回头地和他分了手,车架驶出皇宫没多久却被一人阻住了去路。 萧念念转过身笑吟吟道:“郑国夫人,你要我办的事我都已经办完了,现在向你讨要一点谢礼不为过吧!” 嘉敏惊诧不已,心想果然皇上所料不错,毕竟是自己先开口求对方,只是不知道她要什么样的谢礼? 好在萧念念提的要求并不难,只是想和她接着切磋舞技。 嘉敏陪着她翻阅历代宫廷乐舞图册,皆不曾勾起她的兴趣,反倒是对千年前流传在吴越一带的《响屐舞》颇有兴趣。 “这个……此舞不祥,怕是要让郡主失望了!”嘉敏面露难色,见对方问起,遂将一千多年前发生的江南的吴越争霸的故事说给她听。 当时越王勾践被俘入吴,文种和范蠡向他献了“灭吴九计”,其中一计即是献出美人西施,命她用美色以及乐舞迷惑吴王,使其耽于酒色而荒废朝政,而西施最擅长的就是《响屐舞》。 后来吴国被越国所灭,西施担了这祸国妖颜的罪名,自此《响屐舞》在江南宫廷绝迹,只民间偶有流传。 “这故事倒是有趣,想来当年我娘大概也是这么被献给父皇的吧!”萧念念黛眉轻蹙,“如果我定要跟你学跳这《响屐舞》呢?” 若定要如此,嘉敏自然没办法不依从,只是《响屐舞》需脚穿木屐、裙系小铃,踏在空心地板上起舞,并非随处可行。 萧念念认真看了古书的记载,笑道:“一条响屐廊而已,命人造出来就是了。” 汴京的工匠听得晋王妃一声令下,竟在五日之内赶制出了舞衣和木屐,还有一条位于汴京郊外别院里的响屐廊。 这些天赵匡胤忙于郊祀之事,也无暇见她,只偶尔听小石头说起好像是在研习民间舞乐,正在兴头上,倒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赵匡胤想着各忙各的各得其乐,似乎也不错,便也安下心来。 是日春分,天子行郊祀之礼以祭日,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祭礼结束之后,时辰尚早,遂与臣下在附近游猎,忽听得一阵清脆欢快的乐曲声,是之前从未听过的,未免心生好奇,推门进去查看。 前庭即是好大一个花园,姹紫嫣红曲径通幽,细白的鹅卵石铺了满地,有粉白的花瓣落在上面,隔着花树,还能听见幽幽水声与轻灵的铃铛声和一种沉着乐声交织在一起,浑然天成闻之忘俗。 再前行几步,看到花园游廊上一群侍女在翩翩起舞,方知那沉着的“铮铮嗒嗒”的声音竟然是木屐敲击空心地板所发出来的。 如此奇特欢快的乐舞赵匡胤竟未曾见过,一时看入了迷。 那领舞的女子身姿窈窕婉转纤丽,半遮的衣袖缓缓落下,神态有自然流露出的欢快,浅笑嫣然,正是嘉敏! 不过因被花木遮掩,嘉敏并不曾瞧见他,而是旁若无人地恣意起舞,穿着寸许高的木屐,依旧是一副风摇柳摆的纤曼姿态,每踏出一步,响屐的声音都能在耳边奏出千万种乐章,直听的人恍似神魂离体,化成一股清风,掠过高山原野,在天地间自由徜徉,无拘无束。 嘉敏跳的欢快,身轻如燕回旋飞舞,忽而以一种很是柔雅娇羞的姿态跪坐在地板上,雪足在裙摆下若隐若现,木屐持在手中最后一声轻击,舞乐随之停歇。 这时一堆随护之人涌进来,嘉敏这才发现他们,仓皇拉过衣裙将脚盖住。 赵匡胤微皱眉头,见这些人随意闯入,煞风景不说还惊到了嘉敏,遂上前抱起她去一间幽静的寝室暂歇。 此刻他倒是想起来,这别院正是皇家的,他闲暇时来看过,却还不曾居住。 嘉敏虽说与他已颇为亲密,却并未有过狎昵之事,局促地坐在榻上,把脚蜷缩起来。 赵匡胤误以为她冷,遂用手掌握住那纤细雪白的玉足。 可仅仅这么一碰,嘉敏的脸颊就红了,低垂着眉眼不敢抬头看他。 赵匡胤却浑然不觉,全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朝阳一般的暖意,几乎将她团团包裹。 然则此时跟随前来祭天的大臣却吵翻了天,口里说着什么《响屐舞》乃祸国妖妃迷惑君主的把戏,这南唐妖妃难不成是想效仿西施来颠覆我大宋云云…… 杨小九觉着有些不妙,转头看向响屐廊里认真学着舞蹈的萧念念,神色一片狐疑。 这些烦杂的声音赵匡胤只当作听不见,揽嘉敏在怀柔声问道:“这是什么舞如此有趣,为何从未见你跳过?” 有趣归有趣,可宫廷之中将其列为禁忌,自然是不能跳的。 听嘉敏支支吾吾把典故讲出来,赵匡胤方明白过来为何那帮礼部大臣会如此激动,思虑片刻道:“这西平郡主怕是故意要给你招骂名,既然恩情已还,以后还是不要和她有纠葛的好!” 事情会这般凑巧,怎么看都像是提前安排好的,嘉敏点头,瞧他愁眉不展,以为自己惹了巨大的祸事,惊恐不敢言。 赵匡胤忙安慰道:“莫怕!我原本想和你多待一会儿,现在怕是不能了,以免有心之人藉此大做文章。后天是花朝节,我会出宫到汴河边上游玩,你也去好不好?” 此等邀约与幽会无异,嘉敏满脸羞涩在他怀中点头。 “那我们……不见不散!”赵匡胤清俊的眉眼似隐藏着什么心事,含笑放开她走出去。 一帮大臣依旧吵的不可开交,无外乎什么“不是那祸国妖姬,吴国又怎会战败”的论调。 赵匡胤闲闲地负着手拾级而下,沉声道:“行了,打仗打输了也能怪到女人头上,都还要不要脸啊?” 整个大宋谁人不知皇上自少年时参军,打了二十多年仗,他说这话自然是份量十足,当下谁也不敢再多言,跟在左右起驾回宫。 花朝节那日,嘉敏早早起身,单只梳那个漂亮的朝云髻就花费了一个多时辰,更别说是脸上的妆容和那一身香软罗裙。 周夫人细细打量着女儿,含笑问道:“这是要去见皇上么?” 嘉敏含羞背过身去低声道:“娘是不准女儿去么?” “哪里会!”周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道:“娘只怕你这模样比花好看多了,惹得皇上只看你都不看花了!” 门外小石头又来催了一遍,这才款款出了门。 汴京的花朝节热闹非凡,繁花枝头粘着彩带,万紫千红,鼓乐齐鸣。 嘉敏在汴河边上寻觅了一阵,忽被人抓住了手,拉着她在香风中一阵奔跑,把热闹全都甩在身后。 二人穿过街巷,停在一户人家前,正不知怎么回事,他就伸手推开了门。 【作者有话说】 “惊蛰闻雷米似泥”出自《清嘉录》。 第97章 明枪暗箭 ◎是不是有意安排◎ 那是一个玲珑雅致的小院, 花木错落有致,水阁亭台纤巧婉约,不似汴京风物, 倒有几分神似金陵殷实人家的居所。 身侧赵匡胤抬手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嘉敏,我以前说过会在汴京给你一个家, 但愿现在还不算晚!” 此话的涵义可多可少, 他所指自然是多的那个,嘉敏含羞低下头小声道:“不管什么时候都不晚!” 赵匡胤心生欢喜,牵着她走进去在院子里四处逛,连放着聘礼的房间也带她看了, 满目流朱,光艳照人。 他要与嘉敏成婚,可又不想她入宫以后遭母亲为难,反正两人已拜过姑母,也算得到长辈许可, 非大逆不道之举。最多就是不能朝夕相处, 也总好过一直没个结果。 廊檐下煮着茶, 还有鲜花做的糕饼, 两人席地而坐, 一阵冷风吹过来, 院中的桃花瞬间落成一阵雨。 嘉敏衣衫单薄,只觉遍体生凉, 被赵匡胤揽过来, 依偎在他怀中,抬手又去接那落花, 目之所至, 尽是春色满院。 清风随处落, 又到了晋王府。 萧念念临风起舞,雪白的衫裙寂寞的好似空谷里的月亮。 谁人可解她之寂寞? 杨小九在不远处看了半晌却并未上前,直到对方停下来,目光凝视着他。 入汴京只有短短数日,可这些天发生的事不可谓不多。 “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萧念念开口问:“这两日你看见我总是满脸的疑惑,有什么事情说出来,好教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杨小九低眉沉思片刻道:“最近皇上一直计划着和他的嘉敏妹妹成婚,原本都还算顺利,可谁料郡主竟会要她教你《响屐舞》!而今朝堂上下议论纷纷,都把嘉敏妹妹骂作’祸国妖颜‘,只怕皇上的事会平地起风波,我想知道此事那般凑巧,偏偏在郊祀那天,文武百官全都在场,究竟是不是郡主有意安排?” “竟是为了此事?”萧念念不觉齿冷,笑道:“若我说并非故意,你会信么?” “我……”杨小九讷然无言,虽说自己对这辽国郡主怀有情意,可大哥的事从来不敢马虎,又哪里敢全然相信她? 这般支支吾吾,萧念念自然也知道听不到想要的答案,转过身背对着他道:“算了,你是宋人,我是辽人,我的话你怎会相信?” 沉默许久,杨小九突然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道:“我信你!”语毕即转身离开。 萧念念慌忙回头问道:“你去哪儿?” “几位哥哥约我喝酒,说是要给我做媒,去看看!”言罢挥挥手潇洒离去,也不理会身后的女子如何跺脚瞪眼地吃醋。 花朝节这一日,汴京城未婚女孩多会结伴出行,赏花游玩挑菜放灯,自然也有觅佳婿的。 杨小九被几个哥哥拐出来,就这么在街上闲逛,果然招来不少秋波。 几人走累了,又去临河的酒家坐着,对楼下路过的女孩儿家指手画脚,好像自己还要找媳妇似的,个个都挑花了眼。 杨小九无奈地摇头,他对萧念念一直难以忘情,可这番心思又怎能与人诉说? 正独自喝着闷酒,忽听石守信道:“咦——那个不是西平郡主么?她来这里作甚,买酒么?” 杨小九眼神瞬间亮了,见萧念念上楼来,径直走到他面前道:“刚才有一个人来找我,说想和我合作对付你家皇上,可我并不想谋逆,就把她打发走了,不过总觉得她的样子是要去行刺,你们可知道皇上此刻身在何处?” 众人忙带着刀前去护驾,杨小九多问了一句:“敢问郡主,此人是谁?” “红菱!”萧念念沉声道:“她说皇上对先皇后薄情,定要杀了他和周嘉敏那个贱人才肯罢休!” 杨小九登时有些后悔之前对她的猜疑,叹息道:“多谢!” 此刻那处隐于闹市的雅致小院里,赵匡胤拥着嘉敏在她耳边低语:“我先去管李煜要和离书,然后再拜堂成亲,到时候请姑母前来,她定会为我们主婚的。” 嘉敏眼珠骨碌碌地转着,她向来温顺,更何况此事也已盼望多年,自然无所不从。 正要计算着成亲的时日,一个女子突然自屋顶御风而来怒骂:“先皇后薨逝不足一年,你就要另纳新宠,你们姓赵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见她御剑刺来,赵匡胤抱紧嘉敏在地上滚出数丈才险险躲过。 此刻他手中无兵刃,又是被偷袭,难免左支右绌,露出破绽,被对方的剑划破了衣裳。 不及多想,拔下嘉敏头上的流苏金钗当作暗器甩出去。 红菱只得飞身躲避,金钗擦着她的脸颊飞出去,留下很长一道划痕。 赵匡胤挑眉,迅速近身一拳击在她胸口要害。 红菱跌出数丈吐血不止,想来已无反扑之余地,却还挣扎着去抓手边的剑。 杨小九等人闯进来,将她团团围住,再去查看四下,未见其他刺客踪迹。 赵匡胤见嘉敏额角碰出了伤,抬手小心擦拭着,一边喝道:“押下去!” 杨小九心里明白,红菱乃是先皇后身边的人,敢来刺杀皇上,唯恐其中牵扯太广,此处人多眼杂,断不能容她胡言,当下上前,直接把人打晕了带走。 炉中茶水已三沸,宛若腾波鼓浪。 好不容易盼来的相聚就这么被打断,赵匡胤难免心浮气躁,可还是温言安慰嘉敏,先将她送回去,再命人提审红菱。 这女子身处天牢竟一点也不惧怕,见了他来更是仰头狂笑不止,看来是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赵匡胤皱眉问道:“先皇后在世时待你不薄,你却勾结辽人屡次谋害朕,这又是何苦?” 红菱冷笑道:“先皇后待我自然是万般好,当年我被赵光义母子所害,是她顾念主仆之情定要救我,才保住了一条命。正因为如此,我才要报答她的恩情,不能看着你跟那个害了她一辈子的女人在一起!” “你是指嘉敏?”赵匡胤冷冷道:“你莫要心气不平就随意迁怒,她何曾害过鹤儿?” 红菱怒道:“先皇后嫁给你十多年,你名义上是她的丈夫,可你何曾与她亲近过?甚至就算前来探望,心里也总想着那个女人,你知道她有多痛苦么?” 王鹤儿温柔贤淑,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好妻子,可这些年赵匡胤对她多是愧疚与感激,不曾生出丝毫她最想要的爱意,想到此节未免黯然伤神,恍惚道:“朕对鹤儿的确亏欠良多,不过这笔债该算在朕一人头上才是,你不该设计去害嘉敏!” 一想到嘉敏被辽人掳去,赵匡胤难免心生恨意,“就算你怪她,也早已行过报复,该收手了!” “收手?”红菱神色渐变癫狂,冷笑连连:“如果不是因为有她,你和皇后娘娘这么多年夫妻,她一直对你温柔周到,就算你的心是块石头,也早该化了。就是因为你一直想着她,娘娘才会看不到希望,年纪轻轻就含恨而终。而你们两个居然在她离世不足一年就准备双宿双飞,娘娘怎会如此不幸?到死也等不来你半分真心,赵匡胤,你究竟有没有心?” 赵匡胤凝眉淡淡道:“这些日子朕也曾仔细想过所有的事,当初鹤儿下嫁于我,本就是先帝和王家商议的一场阴谋,必要时取我性命。后来她向我下了十倍剂量的’醉春宵‘,朕可以理解为她是皇命难为,可你认为即便如此朕也一定要爱她么?至少朕知道换做是嘉敏,她定然不会这么做!” 提及此事,红菱亦无可辩驳,毕竟折损十年寿命绝非小事,总不能因为事后尽力弥补,就要求别人一定要原谅。 “可你与先皇后相敬如宾,一直不曾红过脸,难道不是心里已经原谅了她?”红菱底气不足之外颇感困惑,毕竟她一直以为对方已经原谅。 赵匡胤轻笑:“那你认为朕该如何?她是德昭的母亲,朕不想孩儿看到父母不睦。这些年她对朕温柔周到是不假,可朕何尝不曾对她细心关怀。若说负心薄幸,朕的心从来都不在她身上,何言辜负?” 红菱越听越心寒,喃喃道:“你对自己的发妻就一点爱意也没有么?” “若你爱一个人,难道还能强迫对方也必须爱你么?”赵匡胤抬眸淡淡道:“自始至终,朕所爱之人一直都是嘉敏!如果你定要认为是朕和嘉敏造成了鹤儿的不幸,那么却又是谁造成了我们的不幸?朕是不是应该像你一样去迁怒鹤儿迁怒李煜才是!” 红菱哑口无言,这些年她对帝后之间的情意竟全然想错了,根本没有所谓的日久生情,赵匡胤的心一直都那么坚定地选择着那江南女子,对王鹤儿始终都只是两不相欠的心思,难怪王鹤儿临死前会有若多交代…… “该朕盘问你了!”赵匡胤挑眉沉声道:“通敌叛国罪无可恕,你在汴京的一切行动不止是报复晋王和嘉敏这简单吧,你究竟有何图谋?” 红菱大笑道:“今日前去行刺乃是为报先皇后之恩,可我其实并不恨你,我恨的人只有晋王和太后而已。大宋是有人通敌叛国意图谋反,可这个人不是我,也没必要是我!” 眼眸忽然一抬沉声道:“因为辽人密谋要令晋王取代你当大宋的皇帝,而西平郡主则是他们派来的内应,好监视晋王共同谋划,皇上以为我若与辽人合谋,还报得了仇么?” “晋王……”赵匡胤如遭雷击,却面不改色,背过身去沉声道:“朕不信晋王会通敌叛国,你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而已!” 背后的红菱大笑几声道:“我也没指望你能相信,只是皇上,我有一个问题想问,德昭究竟是谁的孩子?” 第98章 祸国妖颜 ◎美人泪是英雄胆◎ 天牢里烛火明灭, 四目相对,一时竟有些恍惚。 沉默片刻,赵匡胤淡淡道:“你是疯了么?德昭自然是朕的孩儿!” 红菱笑的有些邪魅, 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咬碎了藏在嘴里的毒药, 最后留给赵匡胤的只有四个字:“腐草为萤!” 那毒药见血封喉, 她很快就断了气。 赵匡胤心下不忍,皱眉叹息:“晋王年少时就及其好色,红菱虽是丫鬟,却生的明眸皓齿, 这才遭了毒手。说到底是赵家亏欠她太多,想怎么报复都合情合理。” 不管她最后那番话是有意陷害还是句句属实,晋王都不得不防了。 皇家之事就算结义兄弟也不好议论,出宫后杨小九与哥哥们告别,自行回晋王府。 王审琦看着他走远突然道:“此事有些古怪!若那西平郡主真的是来帮晋王谋害皇上的, 她把小九放在身边做什么?” 石守信恍然大悟:“是啊, 小九是咱们的兄弟, 若她真要谋逆, 怎会主动点名要他?”转念一想惊道:“难不成是……” 是她看上小九了? 那小九之前说自己遇见了心上人, 还说想要娶亲, 后来却没了下文,总不会他喜欢的就是萧念念? 倘若是真, 那这可是掉脑袋的麻烦! 两位哥哥登时脊背发凉, 慌忙策马追上去。 风暖烟尘暗,汴河桥头, 二人拦下杨小九, 拉到僻静的柳荫下。 王审琦一脸煞有介事率先道:“小九, 你自小跟着三哥,那时候三哥有一口吃的就会分你一半,你也算是三哥养大的。说句乱辈分的话,不止皇上当你是半个儿子,九个哥哥谁不是把你当小孩儿疼?你若是有个好歹,哪个会不伤心?今日你且坦白告诉我和你二哥,你是不是和那西平郡主有私情?” 杨小九低垂眉眼,握紧了拳头,半晌不说话。 可他不说跟承认有什么两样? 石守信强自忍耐半晌,气的一拳砸在树上。 “那西平郡主不能沾你知不知道?”王审琦皱眉规劝:“她现在可是意图谋害皇上的疑犯,你和她在一起,让皇上怎么想?” 此事他们既然能够想到,只怕也瞒不过赵匡胤,石守信道:“稳妥起见,还是先找理由把你从晋王府里调出来,最好再远远地打发了出去避两年,只要感情不深,时间一长也就忘记了。” 这番谋划王审琦深以为然,赞同地点头。 却不想杨小九竟另有打算,摇头拒绝,“我不走!倘若她真要谋逆,我留在她身边正好探查清楚,无论如何都会阻止她伤害到大哥!” 二人一怔,琢磨着此事的可行性。 只是不过片刻王审琦就摇头道:“你少年时就把皇上当作崇拜的大英雄,为人处世也多学他。其它的自然无可厚非,可你莫忘了皇上是个多情种,你若连这点也学了去,可如何是好?” 石守信帮腔道:“正是!你血气方刚,那萧念念又美貌动人,干柴烈火你当真把持的住?” 杨小九沉声道:“不管我有多色迷心窍,为了大宋,为了大哥也都会保持清醒。任何要伤害大哥的人都是我的敌人,西平郡主不会成为例外!” 两位哥哥见他如此,也只能默默叹息,半大孩子长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男子汉,自然不好什么事都替他做决定。为今之计也只好先默默观望,若遇危机再及时出手。 回到晋王府已是午后,绿烟低柳径,中有黄莺语。 画堂帘幕高挽,四下无人,只萧念念喝醉了酒,斜倚在卧榻上酣睡。 杨小九走进来看了一眼,见她面颊带着些酡红之色,鬓发略凌乱,衣裙散开,身段窈窕,宛若一只正在花间做梦的美丽蝴蝶, 禁不住一颗心砰砰直跳,脑中想起相拥而眠的那几个晚上,定了定神仓皇转身离去。 刚出院门就听见萧念念和婢女的谈话:“刚才可是有人来过?” 那婢女是去拿薄衾来的,刚替她盖上,人就醒了,心下害怕,声音也有些含糊:“是杨将军,不过他待了一会儿就走了!” 萧念念听罢无言,过了片刻才道:“下去吧!” 两人的住处隔着好几重院落,可音信还是很快就传到。 听见敲门声,杨小九就解下帘帐坐在床上,扮作一副将要休息的模样。 那婢女进了门小心翼翼地道:“杨将军,郡主差奴婢前来请你过去一叙。” “麻烦回禀郡主,今日有些困顿,若无要事,我便先歇下了。”杨小九的语气很是疏离,“我一个护卫,总是出现在郡主身边,怕是会被人说三道四,对郡主的名声不好!” 此话虽然牵强,可杨小九乃是大宋将军,能纡尊降贵前来充当护卫已属不易,自然不好勉强。 婢女无奈,只得原话回禀。 “他真的这么说?”萧念念不自觉握紧了拳头,纤长的指甲陷进肉里,见婢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益发觉着心烦,叹息道:“下去吧!” 这时管事嬷嬷送来红纱帐和各色果盘以作庆生之用,尚未开口,萧念念烦躁地挥手:“拿走!统统拿走!连一个陪着的人都没有,还庆什么生?” 侍婢们很快离去,唯一想要来陪伴的人却足足睡了一个下午,直到繁杂的乐声将他吵醒。 辘轳金井,院深天暮,春衫歌舞,酒销愁空。 杨小九借着月色踏进南园,画阁中乐人正在奏着一曲《应天长》,那是汉人的曲子。 萧念念一人醉舞月下,竟也是一支汉舞,只是舞步凌乱,好像随时都会摔倒。 见婢女正把狼藉的杯盏撤下,杨小九问道:“郡主怎么了?” 婢女道:“今日郡主生辰,却无人相陪,大约是觉着寂寞吧!以往这个时候,我们皇上都会为她大肆庆贺,唯独今日冷冷清清的。” 难道说她之前派人去请,是想自己陪着过生辰? 杨小九暗觉后悔,萧念念是否想要谋害皇上尚无定论,自己的冷淡疏远未免太绝情了些,她大约很是伤心难过,才会如此失态。 正不知如何是好,萧念念却瞧见了他,许是喝醉了,有些难以把持,她竟然丝毫怒意也无,反倒笑吟吟的朝他走过来。 杨小九见她一步三摇晃,忙上前搀扶。 萧念念顺势跌入他怀中,醉笑着道:“今日我生辰,以前听娘说,在我出生那一日,她好想亲手掐死我。因为我生的太美了,比她还要美,她害怕我将来会拥有和她一样的命运。你说她是不是应该再心狠一些,这样我就不必这么辛苦的活下来了!” 所以她和母亲之间是宿命的传承么?杨小九暗觉心疼,闭上眼将她抱紧。 “他们骂我娘是’祸国妖妃‘,可是许多人根本从未见过她!”萧念念醉眼迷离幽幽道:“也有人这般骂我,所以我那皇后嫂嫂才执意将我送来大宋和亲,指望着我能祸乱朝纲,她好攻打到汴京来,你说我能不能完成她交代下的任务?” 杨小九暗暗吃惊,一时僵住,醉酒之下果然是什么都说了,看来她真是来谋害大哥的! 片刻萧念念却突然站直了身子,凝着他道:“你知道么,我才不在乎什么大宋大辽,更不想去祸害你们的朝廷,我只想活!一个人想要活下去,难道不应该么?” 语毕颇为癫狂转了几个圈,可体力不支,后仰着几乎跌倒,被杨小九揽腰抱住。 四目相对,心底悸动不已,萧念念恍似酒醒了,笑问:“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哭?” 杨小九手臂突然用力将她紧抱入怀,听她在怀里低声哭泣,咬牙问道:“是不是只有杀了我大哥,你才能活?” 怀中女子娇躯轻颤,幽幽问道:“如果是呢?” 杨小九仰头叹息,“那我一定会先杀了你,然后自杀!” 静默片刻,萧念念放声大哭,没有人生下来就愿意被当作棋子,受尽折磨,还不得善终。 杨小九仰头望着那一轮皎月突然道:“念念,你是杀不了我大哥的!我带你走好不好?只要你愿意,我带你到天涯海角去,在那里挖一处坟,倘若你毒发了,我就陪着你一起死,没有人会再来打扰我们,好不好?” 怀中女子止住哭声,抬眸讶异地看着他,却不说话,二人就这般安静地相拥着。 轻烟五候宅,沉沉暗夜寒,待箫鼓声歇,东窗未白孤灯灭。 房门紧闭,帘帐低垂,尚有几分醉意的萧念念反倒流露出些女儿家的矜持,不似在草原上那般大胆热辣。 两人纠缠了一夜,萧念念虽觉疲累,却睡的很浅,很早就起身。 杨小九察觉到她的不安,自背后抱紧她耳鬓厮磨柔声问道:“你……是害怕么?” 萧念念蹙眉道:“我素来胆大包天,如今却害怕这样纠缠着你,会让你中毒!” 春宵一度,杨小九却轻松了不少,笑道:“我们都要走了,还怕什么毒不毒的?除非你酒醒了便不认昨夜说的话!” “自然是认的!”昨晚之事萧念念记的一清二楚,眼波流转,依偎在他怀中问道:“不如此刻就走好不好?” 杨小九亦是这般打算,遂点头,简单收拾些衣物并金银细软,就带着萧念念悄悄离开了晋王府。 天刚蒙蒙亮,两人将帽檐拉的很低,策马一径到了城门口。 萧念念心想踏出这一步,大约是很难回头了,禁不住道:“小九,你当真要抛开所拥有的一切,陪着我一起毒发身亡么?” 杨小九笑道:“我大哥曾经说过’美人泪是英雄胆‘,念念,你是我此生挚爱,你的眼泪就是我的胆,毒发身亡便毒发身亡,十八层地狱我也陪你闯!” 城门打开,守城官但见一匹骏马载着两人疾驰而出,扬起的沙尘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怒骂:“哪里来的一对男女,大清早私奔么,走的这么急!” 几个手下尚未应答,手里提着的鹦鹉却扑棱着翅膀学舌道:“私奔——私奔——有人私奔——” 杨小九轻笑,私奔天涯有何不可,至少这样念念也就不会去杀大哥了…… 第99章 画地为牢 ◎棋子不会离开棋局◎ 天涯很远, 远到只能在梦里看见,而今她竟连出走也做不到! 二人藏匿听莺阁小院多日,萧念念所中之毒一天比一天严重, 甚至已到了难以安寝的地步。 院中春景正喧,她枕在杨小九怀中幽幽道:“小九, 我好想再听一次你的梦!” “嗯!”杨小九抱着她闭目叹息, 天涯去不了,只能讲一个虚假的梦来骗骗彼此…… 吴中姑苏,杨家宅邸。 杨小九睁开眼,对着雅致的金丝罗帐发呆, 听到丫鬟敲门的声音才起身梳洗。 早膳摆在前厅和父母一起用,香软的碧粳粥和精致菜肴还有蟹黄包,完全是江南富贵人家的饮食。 爹娘疼爱儿子,一直笑吟吟给他布菜,好像生恐他吃不饱。 “小九啊, 今日去萧府递婚书, 记得去看看念念, 多带些好吃的给她。”父亲语重心长地叮嘱。 母亲也笑道:“对呀, 爹娘打算让你们这个月就完婚, 日子已经选好, 你早些把念念娶回来,也算了了一桩大事, 我和你爹就等着三年抱俩, 纵享天伦了!” 杨小九点头道:“这次走了趟川蜀,也有大半年没有见过念念了, 不知道她好不好!” “好不好等见到了不就知道了!”母亲打趣他, 一家人开心地笑起来。 半个时辰后, 萧家阁楼。 一身紫罗香裙的萧念念正独自临水观鱼,丫鬟突然来报:“小姐,杨家公子来了!” 萧念念遂回头望,鬓边金钗步摇轻轻摇摆,清澈柔美的眼波落在杨小九身上,瞬间笑意绽放,提裙朝他跑来。 虽说二人已经定亲,可杨小九多少尚有些局促,只不过见她如此热情,也禁不住心神动摇,迎上前想要去抱她。 不想萧念念竟不曾注意到他半展不舒的双臂,径自从他身边绕过去,跑到亭子里打开他带来的食盒欢喜道:“是花折鹅糕和蜜瓜虾仁,还有紫苏饮!杨家铺子的东西就是好,其他地方做不出这个味道!”话音落已经坐下开始大快朵颐。 杨小九哑然,半晌自摇头笑了笑,走过去陪着她。 整个吴中的富户都知道萧家小姐容貌出众,就是不学无术了些,管家理事针线女红一概不会,只一味贪吃,有时候杨小九都觉得她是看上杨家铺子是吴中最有名的餐饮商号才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期订下来了,就在这个月。”杨小九把重要的事情说出来,巴望着她多少表现出一些兴奋的模样。 “哦!”萧念念头也不抬,继续吃着美食,片刻才问道:“成亲那天也能有蜜瓜虾仁吃么?” “……”杨小九默了默,点头笑道:“有!” “那有没有八宝肉圆、唐鸡、鲢鱼豆腐、炒蟹粉、素烧鹅、珍珠菜……”萧念念一口气报出了几十道菜名,听的丫鬟也直皱眉头,偷偷拉她的衣袖,生怕她再说下去,这未来的姑爷就要当场悔婚。 虽说这“好吃”的名头好说不好听,可杨小九全然不在意,依旧满脸笑意回道:“有,你想吃的全都有,只要别忘记跟我成婚,你便是想吃龙肝凤髓,我也想办法叫人做出来!” 得了这番保证,萧念念益发开心,点头不止,全然一副立马上花轿都可以的模样。 丫鬟只觉惨不忍睹,替主子找补道:“我家小姐也不似外人传言的那般不学无术,琴棋书画不敢说有多精通,在整个吴中也算得上是出挑的。小姐,你若吃饱了,不妨抚上一曲给杨公子听听?” 盘子里的美食已经见底,萧念念虽对抚琴无甚兴趣,可毕竟吃了人家带来的东西,就勉为其难将人请入阁楼,即兴抚上一曲。 曲子好坏姑且不论,连丫鬟听了一段都皱着眉头直把耳朵捂起来,难为杨小九还一脸欣赏的表情认真听着。 萧念念吃饱了,连抚个琴都觉得累,一曲毕直接趴在案上睡去。 丫鬟着实过意不去,小声道:“其实我家小姐的丹青画作也是很不错的!” 说罢将他引到书案前,上面叠放着几十张画。 丫鬟一张一张翻给杨小九看,越翻越尴尬,画上无一例外全都是美味佳肴,好不容易翻到一张不一样的,高兴地叫起来:“杨公子你看,这张画的是你……” 的确是杨小九不错,气质神韵惟妙惟肖,只不过画中的他左手抱颗白菜,右手拿只烧鸭,乍看之下,直教人哭笑不得,分不清楚她是喜欢人还是喜欢吃的。 待萧念念小憩一会儿醒过来,两人去花园里戏耍。 见她在前面追风扑蝶跑的飞快,杨小九不禁拉住她的手问道:“喂,你究竟是因为喜欢我还是因为喜欢杨家铺子的美酒佳肴才答应的这门亲事?” “呃……我也不记得是先喜欢上杨家铺子的吃的,还是先喜欢上你的!”萧念念抱紧他的脖颈,双额相抵轻声问道:“不可以两个都喜欢么?” 杨小九捧着他的脸颊柔声道:“行,你喜欢就行!” 婚礼那天,满城箫鼓齐鸣,在一片道贺声中拜了堂。 杨小九透过盖头的一角,隐隐瞥见新娘嘴角那一抹浅笑。 待宾客散尽,洞房花烛,揭去盖头的萧念念开始忸怩不安,“那个……并不是因为东西好吃……” “什么?”然而杨小九根本不想追问什么答案,春宵一刻,不想浪费一丝一毫,食指抬起她的下巴吻上去。 “呜……”萧念念把想解释的话压在喉咙里,娇弱无力地拥着他共枕一帘风月。 少年夫妻情爱甚笃,婚后总是朝夕不离如胶似漆黏在一起,有时候被爹娘撞见在一块嬉闹,二老虽觉害臊,也只是笑笑绕道走开。 然则杨家乃是商贾,免不了要出门去做生意,少则一年半载,多则数年方回归。婚后一月,杨小九便辞家远去,家人在门口相送,萧念念把眼睛瞪的大大的,可还是掉了泪珠。 两个人依依不舍,眼见都要到中午了车马尚未动,杨父摆摆手道:“罢了罢了,带着念念一起去,少抛头露面就是!” 两人立时拜别二老,欢欢喜喜坐上马车离开了。 杨母张大嘴巴,待人走了老远才道:“这哪里有带着媳妇一起出门做生意的?一路上多不安全!” 杨父皱眉道:“咱小九会照顾好念念的,再说,你就不想早些抱孙子吗?” 那自然是想的!杨母瞬间乐开了花,也不去顾虑什么没有带媳妇出门的风俗,回头把萧念念的衣裳首饰收拾好,派人送了去。 到了川蜀,不过两月老家的父母就收到儿媳怀孕的消息,也不顾年迈,立时买舟西行,带去了一大堆补品和珍贵食材。 到了儿子和媳妇租住的宅子,横竖看着觉得不够宽敞也不够气派,大手一挥在锦城购置一处六进六出的宅院,一家人搬进去。 这宅子价值千金,杨小九禁不住道:“我们家不过是在锦城做生意,租个宅子住就行了,爹娘何必如此破费?” 杨父不乐道:“我的孙子孙女怎么能出生在租住的房子里?你不替孩子委屈,我还替念念委屈。” 杨母握住儿媳的手道:“念念,咱杨家家底丰厚,别说是一处宅子,十处也买得起。你爹说的对,断不能委屈了你,你就安心的把孩子生下来,想吃什么喝什么,都告诉娘,娘都给你准备!” 萧念念可怜巴巴地道:“娘,我想吃野鸡馅的芋粉团,可这个东西只有吴中有,小九跑了整个锦城都没有买到!” 孕妇口味刁钻是寻常事,更何况是萧念念这种在娘胎里就热衷各种美食的女子,终日尽想一些不那么常见的东西。 可这哪里难得倒杨母,只见她乐呵呵地道:“行,娘亲自下厨给你做,保管比白云观的道士做的好吃!” 一家人在丁香院落里相携欢笑,光阴寸寸碎在眼角,恍似这烟火人间的一切忧虑都与他们无关。 …… 从锦城到汴京,也不知要跨过多少条河,越过多少座山,自己这只能困守一隅的病体残躯,怕是只有在杨小九的故事里才能有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久病的萧念念已是气若游丝,勉强微笑问:“孩子生下来了么,是男孩还是女孩?” 杨小九抱着她柔声道:“是对龙凤胎,男孩很顽皮,女孩像你一样美!” “两个孩子太少了,再生两个好不好?我小时候赶羊群,小羊羔越多越好玩。”萧念念躺在他怀里,想着四个小孩在一起定然十分有趣,吃饭会很热闹。 杨小九哭笑不得道:“你当养小孩和放羊一样么?孩子大了总需要教养。尤其男孩,我想他习武将来当大将军报效国家,你觉得习武辛苦,定是不准,和我闹别扭,还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女儿回了娘家,定要我上门认错才肯回来!” 听他描述的煞有介事,萧念念笑出声,追问道:“那你认不认错?” “认!是不是我的错都得认,念念永远是对的,就算是错了也都是对的!”杨小九像任何一个爱妻子的男人一样安抚着萧念念,只希望自己的故事能为她减轻痛苦。 当日他二人出了汴京城不过百里,萧念念已经痛苦不已,疼到全身痉挛。 一路上她一直都在忍耐,直到七窍流血,杨小九才知道她早已毒发。 而且对她下毒的人就在汴京,因为意图脱离掌控,毒性就越来越深入骨髓,此时再不回头,必然会毒发身亡。 也是在那时,萧念念才认清了自己的宿命:听说蜘蛛不会放掉落人网中的猎物,直到将其变为腹中餐;下棋者也绝不会放棋子离开棋局,除非它被对手吃掉! 第100章 困兽之斗 ◎愿不愿跟我一起走◎ 远游经商归来, 正值八月中秋。 吴中人多负花癖,居室中常置瓶花,六岁的娇女珠儿闻父母回来, 便爬到树上去折桂花,想要讨母亲欢心。 可她年岁既小, 力气又不大, 在树上折腾许久,飘洒下一片金黄桂雨,那花枝依旧长在树上,反倒是她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待终于折取了花枝, 人也挂不住掉下来。 “妹妹小心!”龙凤胎哥哥麟儿伸出手臂来抱, 可他人也不大,哪里接的稳? 路过的萧念念慌忙冲上来抱儿子,杨小九又在后面抱妻子,一家四口登时在地上摔的很整齐, 好在都不是很疼, 嘻嘻哈哈地站起来。 夜晚一家人在院中赏月, 萧念念端来了桂花酥酪和甜糯宫饼, 麟儿在月下练起长拳, 竟也虎虎生威像模像样。 萧念念笑道:“快点来吃饼吧, 练什么拳脚?” 麟儿听话地收了功夫,跑过来坐着道:“娘, 我将来可是要当大将军的, 拳脚功夫自然得勤加练习,以后才能保护好你和妹妹!” 彼时世人对商贾之家颇有轻视, 可杨家乃是一方巨富, 比起一般的仕宦人家还更有地位些。 萧念念本不想宝贝儿子习武, 将来在沙场上谋生,可耐不住儿子志向如此,加上杨小九从旁劝说,最终还是答应了。 一家人和和美美举杯庆祝,麟儿突然问道:“爹娘,既然我将来当大将军,那妹妹当什么?” 珠儿脱口而出:“我想当娘!” 麟儿皱着鼻子做鬼脸:“不羞——这么小就想当娘,你当的了么?” 珠儿气急骂道:“我是想当娘这样的人,每天跟在爹爹身边,有爹爹疼她,还有吃不完的好吃的。若是找不见了,也不用怕她丢,到厨房准能找到!” “就是想有一个天天带你吃各种美食的小郎君呗!”麟儿脑瓜子一转指着妹妹道:“噢我知道了,你是想将来嫁给咱家隔壁赵伯父家的大哥哥对不对?他每次来都带一堆好吃的点心给你,你一看见他就乐的跟花猫似的,还黏在他身上要他抱,小丫头都琢磨些什么呢,是不是早有预谋,想着将来给人家当小娘子?” 听哥哥口没遮拦的叽叽咕咕说一堆珠儿大怒,从椅子上跳下来追着他打:“你胡说八道,你才要去给人家当小娘子!” 眼见痴儿娇女嬉闹不休,杨小九唯恐珠儿摔跤,把她抱在怀里哄道:“你哥哥说的倒也不完全是笑话,前些日子隔壁赵伯父的确登门来提亲,说咱家珠儿活泼可爱乖巧懂事,怕被别人抢了去,要同咱们家定娃娃亲。爹娘一合计,你赵家哥哥英武俊秀,又待你极好,瞧着喜欢,就答应了,你将来是真的要给他当小娘子喽!” 乍听了这等消息,珠儿红着脸从他腿上溜下来,委屈巴巴地扑到娘亲怀中扁着嘴道:“娘,爹爹坏,爹爹也欺负人家!” 一家人笑嘻嘻地围着小娇娥哄,麟儿突然道:“爹娘,赵家大哥哥来了!” 吴人过节有互赠糕饼之习俗,赵家主母所做的点心乃是一绝,什么玉带糕、碧涧豆儿糕、芍药花酥可是在最繁华的街市也买不到的人间至味。 珠儿见了邻家哥哥来,慌忙藏到娘亲身后去,直到他拿出那令人垂涎欲滴的芍药花酥,一脸娇宠笑意地唤她,才慢慢蹭出来,拿起花酥大快朵颐。 如此玉雪可爱的女孩怎会不招人怜? 麟儿琢磨一会儿又开始发表高见:“我听说赵伯母也是因为爱吃才会做这么多好吃的,赵伯父疼她,连下雨都怕她弄湿鞋子要抱着回家。爹,你说是不是长的美又爱吃的女子都是命好的,那咱珠儿将来也是个享福的对不对?” 余人听罢皆怔住,片刻仰头哈哈大笑,杨小九道:“可不是么,咱珠儿将来一定也是个好命的,好的不得了!” 流年似水,一晃经年。 杨家早就不做生意了,儿子成了大将军,女儿嫁入邻居赵家,果如中秋节那天所说,是个极命好的,夫家疼爱不说,每日还必要去父母家串门。 而杨小九早年就与赵匡胤结拜,这些年也不称亲家,只叫大哥,连带自己的妻子念念也与赵家嫂嫂嘉敏关系极好。 两个又美又爱吃的女子经常在一起研究厨艺,还合著了一本书籍,取名《珍肴录》,记录吴中一带各色美食,除去详细烹制过程,还兼有插画,可谓是形神具备尽善尽美。 如今吴中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这一本书,甚至在几千里以外的京城也被人奉为圭臬津津乐道。 “这壶兰陵酒有三十年了,今日去看大哥,带着去跟他喝两杯!”头发花白的杨小九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挽着妻子走在街上,打算再买些奇巧玩意儿逗外孙。 路过一个卖钗环首饰的摊位,不自觉停下来,挑选了一支蝴蝶发钗戴在妻子头上。 萧念念红着脸无奈笑道:“我都一把年纪了,戴这样艳丽的发钗瞧着不像!” 杨小九看着她认真道:“你与三十年前相比,不过是头发白了而已,眉眼还是那般美,像仙女一样。这发钗能戴在你头上,也不辜负它能做的这般精致!” 萧念念抿着嘴笑,满眼皆是柔情。 卖发钗的年轻女子笑道:“刚才也有一对白了头发的夫妻,丈夫挑选了一支珠钗给妻子,也说了差不多这样一番话。看他们的样子,也像二位一般恩爱,真是羡煞旁人,我都想把珠钗白送给他们了。喏,他们才刚走!” 那一对夫妻是谁怕是不难猜,杨小九刚想说话,就听见前面不远处有人在唤他:“小九——” 抬头一看果然是赵匡胤和嘉敏,对方和他一样左手提着一壶酒,右手挽着妻子,满头银发的嘉敏鬓边戴着一支艳丽珠钗,笑吟 吟的依旧像三十年前那般温柔娴丽。 四个人凑到一处,单只看对方手里的酒便知是不约而同要互相探望。 韶光在烟火市集间寸寸流转,两人爽朗的笑声和妻子们的温柔浅笑交织在一处,好似长了脚,穿透故事的墙,在耳边长长停留,又慢慢消散。 …… 听莺亭中,萧念念弯腰吐出一大滩紫黑色的毒血,躺在杨小九怀里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地问:“小九……姑苏美么……他们会不会……不接纳……我这样的大辽女子……” 杨小九抱着她泣道:“不会的!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大哥也会很喜欢你的,不要怕!” 万箭穿心般的疼痛令萧念念几乎昏厥过去,依偎在他怀中泪眼模糊,“这个故事……真美呢……来世……我在姑苏等你……你一定要来……好不好……” 杨小九眼神空洞颤声道:“或许可以回晋王府……” 如果下毒的人真在晋王府,是不是就能压制毒性? 可萧念念不愿意回去,冷笑道:“就算我不能选择怎么活着……至少……可以选择怎么死……”语毕又吐血不止。 凉风吹的她不停发抖,杨小九抱她回房,拉过衾被盖好,咬牙道:“我去请大夫,半个时辰之内一定回来,等着我!” 虽说汴京的大夫大约解不了巫毒,可就算是减轻些痛苦亦可。 萧念念已半昏睡,无力阻拦,只能随他去,听见锁门声,益发感觉孤独,泪水湿了脸颊。 在汴京城躲了一个月,杨小九生恐泄露行迹,纵然匆忙也十分小心,奇怪的是一连走了好几家药堂,都不见那些有名的坐诊大夫,心下未免生疑。 好在有看诊的病人问起,药房小伙计答道:“王丞相突发重疾,据说连宫中御医也束手无策,皇上赏下重金招募全城有名的大夫都去了相府,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 杨小九听罢心凉了半截,朝中只有一个王丞相,便是三哥王审琦,一月前还好好的,怎会突发重疾? 魂不守舍从药堂里出来,在门口与一个熟人撞了个正着,竟是郭子安。 “咦,小九?你不是……”郭子安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他拉着一阵疯跑。 “子安爷爷,我三哥身染重疾,你随我去相府给他看一看好不好?”杨小九年轻力壮,跑了一阵嫌弃郭子安速度太慢,干脆背起他一路狂奔至相府。 这几日相府大门敞开,医者往来不绝,杨小九却躲在墙角不现身,而是回头哀求道:“子安爷爷,我三哥的病就拜托你了,你一定要治好他!” 郭子安是今日才回京,自然不知他发生了何事,狐疑道:“你这小子瞧起来怪怪的,不一起进去啊!” 杨小九狰红了脸小声道:“你待会儿不要告诉他我来过,不然我怕他一旦气到会更不好!” 话音甫落人就没影了,郭子安摸不着头脑,只好由着他去。 既然大夫找不到,也只好先回去,横竖倘若萧念念真的没有命在,自己就把坟挖好,也躺里面去。 就是不知道哥哥们突然得不到他的任何消息,会不会掘地三尺地找? 木然回到住处,萧念念竟已醒来,着一袭红衣站在花树下凝着他温柔浅笑。 明明走之前尚是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难道此刻是回光返照? 杨小九既诧异又心惊,走过去抱她在怀。 “小九,如果回到辽国可以活下去,你愿意跟我一起走么?刚才在濒死之际,我又想要活下去了,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萧念念的眼睛闪着亮光,就像星星一样,她正值青春年少,又有了心爱之人,怎会不想活下去? 杨小九犹疑,“要我背叛国家么?” 还有舍弃他的哥哥们! 萧念念慌忙摇头,“不是!我们回去辽国,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们当一对普通的夫妻,骑马放牧,不参与两国争斗,我想这点事情皇兄会答应我的,你说好不好?” 可杨小九毕竟不似她这般天真,倘若真去了辽国,那里只怕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不过他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叹息道:“倘若回去辽国就能解你的毒,我愿意去!” 僻静的小院里,一股阴冷杀气从屋顶蔓延下来,纤巧袖箭射向萧念念。 幸好杨小九耳力敏锐,抱着她闪身躲开,袖箭插在了身后的树上。 听得刺客冷笑一声道:“想解毒?下辈子吧!”话音落几十个黑衣人便如蜘蛛一样从四面八方淹过来,领头的竟是熟人!《 》 100-110 第101章 弱水三千 ◎以后最好不要再见◎ 来的居然是辽国杀手, 带头的乃是跟随萧念念来到大宋的月里朵嬷嬷。 杨小九沉声道:“尔等胆敢刺杀西平郡主,是想犯上作乱么?” 月里朵冷笑,“我来大宋之前, 皇上就交代过,倘若郡主有什么逾矩的行为, 可先斩后奏。而今她身为晋王妃, 居然和护卫私奔,如此有伤国体之事,便是杀了也不为过。” “你们来杀我是得了皇兄的命令?”萧念念登时如坠冰窟,如果连唯一能够依赖的皇兄也背弃她, 那她还有什么指望能够继续活下去。 “郡主无须伤怀,死在大宋,你也算是为国尽忠了!”月里朵打了个手势,那群黑蜘蛛一样的杀手就举刀砍过来。 刀影破空,像是将风斩成了几截, 听莺阁外花落了一地, 小池春水碧波荡漾, 倒映着纷乱的人影, 不时有血花迸溅下来, 惊散了近岸的锦鲤。 二人手无寸铁, 对方却是刀刀砍向要害,萧念念心想自己就算不是毒发身亡, 也会被皇兄派的杀手杀死, 一时万念俱灰,对护着她的杨小九道:“你快走吧, 他们要杀的是我!” 纵然说过生死相许的话, 可事到临头, 却又不舍得对方和她一起殒命,只能悲戚道:“小九,我们来世再见!” 话音落突然自袖间取出长鞭把刺客击飞,接着一掌推杨小九出了杀阵。 “念念——”杨小九高喊一声又冲进去抱住她,被一刀砍翻在地。 怎么死都是死,被刺客杀了也一样! 杨小九索性不再挣扎,抱紧萧念念,如待宰的羔羊闭目等死。 耳边“轰”的一声,大门突然被撞开,带着禁军冲进来的赵匡胤怒喝:“住手!” 月里朵虽惧怕其赫赫声威,可她所效忠的乃是辽国之帝后,自然不会听命于宋主,只将眼皮一抬,接着下令:“杀了他们——” 赵匡胤惊怒,一箭射中杀手后背,禁军冲上去,双方立时开始厮杀。 虽说大宋禁军训练有素,单拎出来都是悍将,可毕竟受的是正统训练,碰上阴狠狡诈的杀手,贸然上前竟吃了不少亏。 赵匡胤担忧杨小九安危,天子剑出鞘,径直冲入杀阵,有禁军护持,很快就到了杨小九身边,将人拉起来,递武器给他。 背靠大哥,杨小九瞬间有了底气,只是那些杀手不知为何一个个都不要命,几乎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为祭,只攻不守。 血雨飘洒,连树上的梨花都被染红,战况出乎意料地惨烈,尸体倒了一地。 厮杀久了,连赵匡胤也皱起了眉头,照理说辽人不该毫无征兆与他撕破脸,下如此杀招意欲何为,莫不是有什么理由必须要除掉西平郡主? 这般想着,萧念念果然再次遇险,杨小九撤身去回护。 只是他这一撤,赵匡胤的背后就失了守,登时遭到偷袭。 所幸他反应极快,侧身闪避,刀锋贴着他的臂膀划过去,已然负伤。 杨小九大骇,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之间一直并肩作战,任何一场厮杀,都会放心地把背后交给对方守护,可他如今却从大哥身边撤离,令其几乎重伤! 一时心绪大乱,偏偏怀中的萧念念又吐血不止。 禁军见皇上受伤,更是手下不留情,将苟延残喘的杀手全部格杀,只剩下一个月里朵倒在地上满脸诡异笑意,而后一言不发拿短刀抹了脖子。 赵匡胤实在不解她那般笑究竟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头皮发麻,人也有些昏昏沉沉,没多久就失去了知觉。 …… 醒来时竟已过了整整一天一夜,嘉敏守在床前照顾。 石守信也在,眼神闪烁一脸难色欲言又止。 赵匡胤皱眉问道:“何事犯难?是小九伤重,还是审琦的病不大好?” 石守信叹息道:“晋王在太后面前告了小九一状,说他引诱西平郡主私奔,罪无可恕。太后震怒,命人将小九押入天牢,逼着大理寺定他的罪,打算杀了他!” 兹事体大,赵匡胤立时起身前去慈元殿要人。 他伤势不重,只是昏的蹊跷,太医也说不出因由,此刻已无大碍,石守信跟着一起去。 待走近一些,就听见萧念念在太后殿外大吵大闹,说什么太后老糊涂,手伸的太长,多管闲事胡乱抓人之类的言语。 如此行径自然是无礼放肆,可好在她断然否认了与小九之间有私情,如此大理寺那边也就没有证据可以定罪! 毕竟单只有违礼法,并不足以坐实罪名。 赵匡胤上前道:“郡主既然也是为了小九之事而来,不如随朕进殿,到太后面前分说清楚。” 萧念念何尝不想进去,只是那老太太派人拦着,才只能在门外大吵大闹,听他如此说,自然也就跟了去。 杜太后见了二人自是半点好脸色也没有,听儿子问安,就冷笑着道:“家门不幸,皇上教哀家如何安生?” 赵匡胤不慌不忙道:“西平郡主与小九一事怕是场误会,母后不妨听听郡主怎么说!” 赵家规矩大,杜氏在后宅作了几十年的主,从未有人敢驳斥一句,偏这西平郡主横竖不将她放在眼里,虽然表面上依旧很是严厉,心下却颇有些惧怕,且也知晓对方张口必定说不出什么好话,冷哼一声道:“这女子不守妇道,瞧着那护卫年轻俊俏就有了私情,还与其私奔,孤男寡女消失了一个月才被找回来,照我大宋刑律,若非她是辽国郡主,哀家定将她连同那奸·夫一起下狱。” 萧念念怒道:“你骂小九是奸·夫,就是在骂本郡主是淫。妇喽!捉奸捉双,倘若空口无凭就是随意诬陷,那本郡主是不是也可以说太后你寡居多年,难免寂寞,在慈元殿里藏着十个八个相好,让皇上来抓抓看?” 赵匡胤厉声道:“郡主莫要逞口舌之快,如此污蔑太后,可是重罪!” “是太后先污蔑本郡主在先,本郡主不过是依葫芦画瓢还回去而已!怎么,她老人家受不住污蔑,本郡主就受得住?”萧念念眼神冷的直教人心底发毛,“本郡主是为两国和亲而来,这私通护卫的罪名一旦坐实,宋国岂不是找到理由向我大辽发难?皇上,你莫要告诉我,你和太后是一伙的,故意为之!” 赵匡胤皱眉道:“朕就算有意与辽国一战,也不会找这么无聊的借口,郡主实在多虑!朕且问你,为何与小九一起失踪一月?孤男寡女,可做出过什么有违礼法之事?” 杜太后冷笑:“就算是有,她能承认么?” “我不承认你都能拿人,承认了还不直接让晋王把他杀了了事?”萧念念白了太后一眼接着道:“你们大宋的礼法本郡主不熟,我在辽国自在惯了,通常带着个护卫,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回来以后兄长也不会多问一句。谁知来了大宋就这般拘束,还要被安上个淫·乱的罪名!皇上,似我这等脾气不好的女子,素来是受不得半点委屈,今日太后若不给我个交代,我就坐在这慈元殿不走了!顺便修书一封给我们大辽的皇帝,就说妹子平白被人给欺负了,问他该怎么办!” 虽说月里朵打着辽帝的名号来杀她,可萧念念不是傻子,对方一直都是皇后的人,皇兄未必知晓此事。就算他真的对自己存着杀念,名头该借还是要借。 赵匡胤与她目的一致,自然顺水推舟,问道:“如此说来倒是不似外人想的那样,只不过为何不知会一声就消失了呢?” 萧念念眼皮也不眨一下,信口道:“皇上也看到了,有人想杀我,带着护卫躲起来,难道不是合情合理么?” 此事她自然并非提前得知,到现在也尚无头绪,不过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理由,意味深长地道:“毕竟我也不知道幕后主使到底是什么人,可听说晋王殿下很想要我的命呢,不知道我的那些仆从是不是被他收买了才反扑噬主,还请皇上明察!” 这招釜底抽薪颇令人震惊,以杜太后看来,晋王对西平郡主恨之入骨,想要动手杀她是完全有可能之事,一时未免乱了心神,叱骂道:“放肆,你信口开河污蔑晋王,可有证据?” 赵匡胤道:“郡主的安危关系着两国邦交,既然对晋王有所怀疑,那就查查吧!” 萧念念顺势道:“既然太后单凭怀疑,就能抓杨将军入天牢,皇上是不是也该把晋王打入天牢才是?” 杜太后脸色铁青,辩驳到这个份上已是有理变没理,倘若不释放杨小九,那么晋王也得到天牢走一遭。 赵匡胤沉声道:“我大宋并没有不讲实证就拿人的规矩,不管是小九还是晋王,眼下都抓不得,故而朕要放人了!另外司法刑狱之事理应交付有司处置,望母后以后莫要插手,以免惹来朝堂非议!” 事情拍板定音,从太后宫出来,萧念念就朝着天牢的方向去。 见这女子竟丝毫不知避嫌,赵匡胤上前拦住她,冷冷道:“郡主,小九此番因你受累,就不劳烦你去接他了,朕会另外指派人给你当护卫,你们以后最好还是不要再见了!” 虽说在太后面前什么都不能承认,可赵匡胤岂能看不出真相? 两人目光交锋,萧念念摄于他的帝王威仪,不多时便落败,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出了皇宫忽觉天地苍茫,自己孑然一身连个去处也找不到,失魂落魄地在街头徘徊许久。 不知何时耳边响起一阵低沉的铃声,这声音她熟悉,辽国巫师手持得禅杖上经常挂着铃铛,走起路来就会发出这种绵密诡异的声音。 一抬头,果见一名手持禅杖的巫婆站在不远处,她的眼珠略带灰色,冰冷的如同死人。嘴唇也是灰白色的,一张口,恍似从地狱里发出的幽诡嗓音,令听者不禁想要捂住耳朵:“萧念念,你的毒是我下的,让你走不出汴京的也是我,你想不想知道怎么解毒?” “你说什么?”萧念念大觉惊骇,更可怕的是她认得这巫师的声音,好像自幼时起,耳边就一直有一个这般幽诡的声音不停唤她:“萧念念——萧念念——萧念念——” 见她痛苦地捂住耳朵,巫师转身而去哈哈大笑道:“你中的不是’鸩羽千夜‘,而是’弱水三千‘,想要解毒,便跟我来吧!” 第102章 临终托付 ◎再不敢了◎ 从不见天日的天牢里出来, 杨小九陡觉眼前一片黑,眩晕片刻见二哥石守信来接,立时收敛心神, 微露惶恐之色。 石守信念其重伤,面色很是憔悴, 也不加指责, 默不作声一径将他带去了麟趾阁。 那是福宁宫近处的一座小院,雅静别致,种着许多芭蕉,平日里除了他们结义的十兄弟之外, 连亲王也未曾去过。 因昨夜下了场雨,天气微凉,芭蕉叶滴着水。 赵匡胤站在廊檐下等候,并未出言责骂,只是问道:“小九, 这些年你一直都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现在还想么?” 杨小九低着头默不作声, 他原本是个无所顾忌的少年郎, 可如今心上人身中剧毒, 教他如何能够一走了之? 等了许久不见回应, 赵匡胤深深看了他一眼叹息道:“难道说你真的舍不下那西平郡主?” 虽说对萧念念的性情颇为不喜,可赵匡胤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绝世美人, 像带刺的蔷薇, 不以温柔俘获人心,直把摘取她的人扎的千疮百孔。 “朕且问你, 你是否真心爱她?”赵匡胤干脆把话挑明, 见其点头, 皱眉又问:“你该知道她是晋王妃,你们之间可有逾礼?” 此话何意杨小九自然明白,犹疑片刻咬牙点头。 “你——”赵匡胤抬起手就想给他一巴掌,隐忍良久,没有打下去,也没有放下来。 晋王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等事教他如何不动怒? 杨小九悲戚道:“我与念念在她被逼和亲以前就已经以身相许,大哥可还记得我曾经提过的那个心上人?” 赵匡胤闭目叹息:“就是西平郡主么?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若早知如此,我便下旨封你为王,替你求娶这门亲事。可如今她已嫁于晋王为妻,你却还与她暗通款曲,置大哥于何地?” 杨小九摇头泣道:“当初是念念不信我!那个时候我们认识的时间不长,她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我身上,而去得罪萧后,她想要活下去。我答应过要在她身边保护她,求大哥成全!”说罢双膝跪地,意志很是坚定。 情之一字乃是蚀骨之毒,赵匡胤对此再了解不过,听罢也很难说出苛责的话,无奈道:“若论此事,大哥是最没资格教训你的。可大丈夫立身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你爱这个女子,愿意为她拼上性命,都是你个人的决定。可若这女子身份特殊,你们的感情有可能引起两国之间的战争,祸及无辜百姓,朕却是不准!你以后莫要与她再见了,若当真想护着,朕留你在京师就是!” 他是大哥,亦是皇帝,这番话于公于私,都已留了几分余地,再多踏出一步,定然会乱了方寸。 杨小九不敢再要求什么,只能磕头跪谢皇恩,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赵匡胤心下不忍,将他扶起来道:“小九,容大哥再多说一句,你性子纯良,那西平郡主却心机颇深,也不知道对你有几分真心,你莫要陷的太深……” 他天生聪慧,又当了多年帝王,自然目光如炬。可杨小九认定了萧念念,就像他认定嘉敏一样,单只三两句话只怕劝不回来,少不得日后再慢慢开解。 出了麟趾阁,连王审琦也赶来了,他已病入膏肓,若非石守信搀扶着,怕是根本站不稳。 然则他见到杨小九却不似赵匡胤那般温和,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怒喝:“跪下——” 杨小九落着泪,跪倒在他脚边。 他是王审琦养大的,其他的哥哥再怎么样也不会动手打他,唯独三哥会。 二十多年前洛阳陋巷那个寒冷的春天,家中已无半粒米的孤儿踮着脚采树上刚冒出头的柳树叶子吃,可是他太矮了,连树叶也采不到几片。 大早上王审琦打着哈欠开门,抬眼就瞧见这可怜的小娃也不知饿了多久,腿软的跳不起来。 虽然王家也很贫苦,他在家里又经常不务正业,整日被爹妈指着脑袋数落,可还是厚着脸皮把这小娃领回家,将自己的稀饭馒头咸菜什么的分一半给他吃。 一餐两餐倒也罢了,可要长期养着,爹娘自然横竖不愿意,毕竟自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王审琦无奈,只好偶尔到富户家行偷鸡摸狗之事,虽说无耻了些,可总不能看着这小娃饿死。 后来他去太原投军,也是见小九掌握了偷鸡摸狗的诀窍才安心离开。待有了军功,就回来直接把人带走,还交代他现在有饭吃了,绝对不可再偷窃。 小九也十分听话,加上与赵匡胤等人结识之后,一下子多了好几位哥哥,每一个都对他关怀备至,吃饱穿暖自不用提,还教他读书习武。 本来他一直想着将来和哥哥们一起上阵杀敌建功立业,只是还没上过几次战场,大哥就登基了。 大哥疼他也只多不少,更加不舍得让他去打硬仗,旁人私底下都唤他是个命好的“小王爷”,是他死缠着大哥,甚至抱其大腿耍赖,赵匡胤才同意他日后跟随左右,切切实实打了几场大仗。 第一次真正出征之前,王审琦就交代过刀剑无眼,战场上最忌讳的就是单打独斗,要永远站在哥哥们的背后,哥哥们也永远站在他的身前,守前守后都一样重要。其他的八位哥哥若有命在,自然是拼死护他,只大哥除外——大哥乃是天下之主,不管任何人任何时候都要拼掉性命去护大哥才是,哪怕是他这个最小的弟弟也不能例外! 他一直铭记在心,直到昨日犯下大错…… “我以前怎么交代你的,你可是全忘了?”王审琦顶着病弱残躯心痛地喝骂:“你一月不见踪影,人人都说你和那西平郡主私奔了,这可是死罪!大哥心里着急,得到一点消息就跑去救你。可是你呢?你为了一个辽国女子,却从他背后离开——小九,你这么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后果?你……还值得哥哥们信任吗?你值得大哥这么多年对你的好吗?” 杨小九痛哭流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眼见两个兄弟皆红着眼,石守信难免心酸,规劝道:“三弟,杀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我相信小九定然不是有意如此,年轻人哪个不会犯错?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吧!” 王审琦泣道:“我哪里舍得怪他?不过是自己命不久矣,怕养大的孩子走了弯路,将来没个好结果,心里着急……” 杨小九听罢只觉五内俱焚,抱住他的腿大哭道:“三哥,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为任何人撇开大哥,你不要走啊!我再不敢了,真的再不敢了……” 兄弟三人立在寒风里相携着各自垂泪,默然无言。 王审琦的病情恶化很快,不过十天半月已油尽灯枯。 杨小九守在床边哭成泪人,等到赵匡胤来了,听他吊着最后一口气道:“皇上……咱十弟年纪轻……有时难免行差踏错……好在他最听你的话……你多约束着些……莫教他……吃……亏……”话音落即撒手人寰。 赵匡胤摸着小九的头,也自悲伤难耐。 二十多年朝夕相处的兄弟,陡然间阴阳两隔,更何况王审琦年纪尚轻,谁能想到他竟会去的如此匆忙? 可祸不单行,相隔不到五日,在洛阳老家休沐的韩重赟竟因旧伤发作陡然离世。 两地奔丧,最伤心的还是杨小九。 王审琦是养大他的哥哥,韩重赟则是在他从军征战时一直从旁指点的哥哥,可以说这两位哥哥对他的意义自然更特殊些。 这些天他终日守在灵堂上,连话也很少说,眼睛总是哭的通红,旁人劝不住,只好由着他。 萧念念听说了此事,心下记挂,在王府门外徘徊着,想等到他出来,自己好宽慰几句,只是一直等不见人,偏偏今日还撞上了石守信。 对方对她可是一点都不客气,冷冰冰地问道:“西平郡主可是来吊唁的?照我大宋的规矩。你既然身为晋王妃,该由晋王陪着一起来才对,怎会孤身一人连个仆从都没有?” “我……”萧念念平日里自是讲话无所顾忌,什么理由都编的出来,可如今是情郎义兄过世,一时语塞,把脸都狰红了。 石守信见她如此更加不快,怒道:“你该不会是来找小九的吧!晋王妃,我请你自重!早就听说你们辽人女子水性杨花,我那十弟一不小心着了你的道,差点铸成大错,可你当我们这些做哥哥的都是瞎子么,让他白白的被你折腾,你做梦!有我们在,你以后别想再见他了,请回吧!” 他如此色厉内荏,萧念念何曾受过这等喝骂,顿时落泪,哽咽道:“小九说过会和我一起死的,他不后悔……” 本意只是解释二人的感情并非虚假,可石守信听了更加暴怒,大喝:“你自死你的,拉着我十弟做什么?也不看看我们这几个哥哥答不答应?你走还是不走?再不走我可出手揍你了,别自取其辱!” 萧念念如今在汴京势单力孤,哪里对付的了石守信?无奈之下哭着离开。 却听对方依旧在她身后骂骂咧咧:“真是晦气,招惹上这么一个东西!都给我听着,谁也不准告诉小九她来过,要是走漏了风声,老子把你们的舌头全都拔下来!” 第103章 韩郎假寐 ◎抱着实在舒服◎ 夜风穿巷而过, 有野猫从脚边窜过去,把失魂落魄的萧念念吓醒。 不知不觉,她又走到了巫师的药庐。 那是一处隐蔽在汴京城中的阴暗破败的小院, 院中有一棵几百年的乌桕树,巫师观音奴总是在树下磨刀切药材炮制毒药。 那天从皇宫里出来, 萧念念第一次追到这里时, 就想动手杀了这老婆子,可对方似乎并不在意,只是自顾自磨起了切药材的刀,淡淡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一个杀我的人, 可没人敢动手,你知道为什么吗?”说着抬起了眼皮沉声道:“因为我全身都是毒,一旦见血,毒就会散出来,十丈之内寸草不生。你若是活的不耐烦了, 大可动手试试!” 萧念念大骇, 登时全身僵硬, 再不敢动手。 观音奴不再理会她, 过了半晌才道:“你大约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其实我是你外婆, 是你娘的亲生母亲!你娘和你身上的毒都是我下的,也只有我才知道如何解开!” 话音落抬起头, 眸中的光像刀子一样剐在萧念念脸上, 令她不自觉退后了几步,全身僵到发麻, 半晌才费力问出声:“你……你为何如此?” 观音奴喃喃道:“不如此又能如何?我们黑巫一族的女子生下来便被当作怪物对待, 想要活下去, 就只能一代一代给人做药炉子,我们不过是权势的祭品而已!” 眼下萧念念对这些并不关心,只问道:“你能解我的毒吗?” 观音奴转头看她道:“若想活命,以后我吩咐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 眼下她在汴京也只剩下这个突然蹦出来的外婆是熟人,无处可去便到这里来,只是进来以后就抱膝而坐闷不做声。 观音奴磨着药粉,片刻冷笑道:“是那小子又惹你生气了?” 萧念念白了她一眼讥讽道:“你一个整天炮制毒药的老巫婆,管那么多做什么?” 这等奚落对观音奴毫无用处,见对方依旧不紧不慢切着药材,所幸更加放肆,挑眉问道:“不过,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自己变成一个片叶粘不了身的老毒物的?” “不是我自己变的,我是在娘胎里就带毒。不止我,你娘是,你也是!”观音奴的语气波澜不惊,“你娘是为了害死你父皇才被送到他身边去的,而你原本是要被送给宋主,只不过你的美貌竟没有打动他,这才出了岔子。” “那你当年是被送给了谁?”萧念念不屑地问,其实根本没兴趣知道,被送来送去这等事她也同样没有兴趣。 观音奴磨刀的手突然停下来,见萧念念又欲挑衅,竟抬手将刀尖对准她的脖颈,再往前递上半寸,立时便能取她性命。 陡然激起的杀意令人不明所以,可萧念念并不想找死,僵硬地站着。 半晌,观音奴口中缓缓吐出两个字:“冤孽!”默默把刀收回。 若此事是禁忌,以后不提便罢! 萧念念颤声问道:“你真的会替我解毒吗?” 观音奴突然仰头哈哈大笑:“弱水三千的解药可不是那个男人,而是大宋的皇帝,你想要拿到手可没那么容易。不过那个男人倒是可以好好利用,他说不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萧念念的脸色忽变的如雪般煞白,难道说必须要利用小九才行么? …… 半月之内连失两位重臣,今日又去大相国寺做法事,回来后就躺在床上懒动。 郭子安进宫来为他诊治,皱紧眉头道:“皇上日理万机忧思过重倒也罢了,心里还总压着事,一压十多年,长此以往,难免五内俱伤,却又是何苦?” “朕倒是想呢!可嘉敏是我心中至宝,我总要办一场婚事,明媒正娶才妥帖。若是教她没名没分地跟着我,哪里舍得?”赵匡胤叹息道:“派去绛州的人回复说姑母染病在床,大概要过段时日才能来汴京,日子还需往后再推一推。” 话说到这份上,郭子安也不好再劝,自去开方子煎药。 违命侯府上,杨小九前来拜访,只说皇上病倒了,嘉敏就匆忙随着他进宫来探。 在门口撞上郭子安,对方颔首道:“皇上刚服药睡下,夫人来了,他的病也就好了一半,快进去吧!” 嘉敏羞赧地低下头,悄悄走进去。 福宁宫颇大,只是陈设很少,显得有些空寂。 赵匡胤尚未睡着,半卧在床上发呆,见了她来,立时心情大好,伸出手臂将她环抱。 嘉敏尚不曾在他怀中停留片刻,就被他轻轻一带跌到了床上,猝不及防唇齿相接。 交叠在一起的四肢令嘉敏难以移动半分,他的身体很暖,带着久违的安稳气息,令嘉敏瞬间失守,紧闭双眸,软舌交缠,神魂颠倒。 赵匡胤对她日思夜想,本就难以自持,更何况是初次这般在床榻之上纠缠不休。 好在他知道自己是服了药,已感觉有些困顿,气息渐渐平稳下来,贴着嘉敏的耳朵道:“姑母这阵子暂时来不了,等她来了,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嗯!”嘉敏嘴唇无意碰到他的脖颈,羞的不敢再言语,低下头蜷缩在他怀里。 “不许走,我要抱着你睡!”赵匡胤略霸道地收紧了手臂,只觉嘉敏软软香香,抱着实在舒服,只想以后每天睡觉都抱着。 三月暮,北园春尽菜花黄。 忙完所有事,杨小九从宫里出来,漫无目的在街头游荡,不知不觉走到了之前和萧念念藏身的听莺阁小院。 自打当日别后,恍如隔世,他先是被困天牢,又接连痛失至亲,这些时日竟从未见过她。 其实就算见了也不知该如何,哥哥们千叮万嘱,教二人不可再有纠葛,可惦念心爱的女子这等事是控制不住的吧! 他又想起了给萧念念讲的故事,若那不止是个故事该有多好? 在门口站太久,眼泪又掉下来。 一个穿着粗布青衣扎着红头绳的小孩儿突然跑过来,仰着脸笑道:“大哥哥,有人托我把这个给你!” 那是一个彩线编的手环,末端系着一根雪白鸟羽,是萧念念的东西! 正自发呆,小孩又偷偷给他塞了一张小纸条。 瞧着那小孩行动诡异,石守信大步流星走过来,揽着杨小九的肩头道:“走,跟二哥回家,这些时日就先住在二哥家中,也别见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了,有事二哥罩着!” 杨小九木然地跟着他回去,在石府的厢房里住下。 安顿好他,石守信小声对护卫吩咐道:“都看紧一点,若是杨将军要出门,也记得跟着,一定不能让他去见那个西平郡主!” 杨小九睁眼侧躺着,手里握着萧念念给的字条,她想约见自己,在听莺阁小院里,不见不散。 他清楚萧念念的个性,既然说不见不散,就会一直等着。 可王审琦哥哥死前尚且叮嘱他要听话,言犹在耳,教他如何能不管不顾? 而今连个口信也不好传,倘若再因与晋王妃私相授受的罪名被抓,怕是又要劳烦大哥去救他。 思虑良久想不出法子,只觉头痛欲裂,无奈地闭上眼。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惊醒时天已暮,而萧念念已独自在冷雨中等候了一个下午。 石守信来敲门,唤他去吃晚饭。 席间有烧羊、间笋蒸鹅、酱肘子、荔枝白腰、酱王瓜并春饼,膳食。精细且色香味俱全,哥嫂殷勤为他布菜,可他却呆呆的甚少进食。 雨一夜未停,萧念念抱膝坐在台阶上硬生生淋着雨等了一夜,期间仰头看天,只觉此生之无涯,前路直如这天幕一般,黑的看不见尽头。 夜半,杨小九突然从床上坐起来,避开府上护卫偷偷跑出去。 他可以不再和萧念念发生任何事,只是至少要说清楚。 大哥教训的是,爱一个人可以奋不顾身,却不能不顾别人的生死! 若宋辽两国因他们之间的私情而交战,将会荼毒多少无辜百姓和为国征战的将士? 他可以继续守护她的安全,只是再无法以情郎的身份与她相处,只盼她深明大义,能够明白自己的苦衷。 因出门匆忙没有带伞,淋了一身的雨,赶到小院,却恰好撞见一道黑影背着一个人逾墙而出。 “什么人?”杨小九厉喝一声追上去,想着被带走的多半是萧念念,心下更加紧张。 怎料那人身法极快,他奋力追击,竟也跟丢了。 眼前只有一处陈旧小院,庭中古树在风雨中摇动着枝叶簌簌作响。 平日里并不曾留意到汴京城有这等隐蔽破败之所,也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古怪。 思虑间已经推门进去,一阵疾风来,乌桕树上的水珠噼里啪啦砸下来,屋里点着一盏油灯,四下堆放不少草药,萧念念就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杨小九慌忙俯下身推她,“念念——” 背后一阵阴风袭来,鼻息间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身体瞬间僵硬,连扭动脖颈也不能。 那人就站到他的身后,举起手中的利刃从他的头顶插下去。 温热的血珠溅到脸上,她睁开眼,看着杨小九在面前倒下,一脸惊恐想去抓住他,却抓了个空。 那自称她外婆的巫师观音奴刀尖滴着血,满脸阴煞之气,似乎尚在思考下一步的行动。 萧念念心胆俱裂凄声嘶吼道:“你这个疯婆子,你对他做了什么?” 第104章 窃玉偷香 ◎无法陪伴孤单的你◎ “他没死, 我不过是在他脑子里放了点东西!”观音奴瞥一眼带血的刀刃,冷不丁地道:“你不是因为这小子不肯来寻你而伤心么,我给他下了点药, 好教他以后都离不开你!” “谁让你这么做的?”萧念念大骇,嘶吼道:“快点解开——你解开——不然我杀了你!” 观音奴怒斥:“不知好歹的疯丫头, 你若学你娘那般模样, 对男人动心,迟早死在他们手上!” 萧念念大吼:“我便是死了也不干你事!”话音落陡然怔住,喃喃道:“我娘的死和父皇有关?” 观音奴冷哼一声,却不与她多说什么, 扔给她一支短笛,只道:“这小子脑中被我下了合欢蛊,只要你吹这支骨笛,他就会立刻出现在你面前。你自然知晓该怎么做,就算你不想, 他蛊毒发作, 也会去找别的女人。你既然喜欢他, 又何必便宜了别人?” 虽说此举卑劣了一些, 但是好歹合欢蛊不致命, 而且自己知道怎么解。 萧念念不动声色, 背起杨小九回去听莺阁小院。 雨落花残,烛火荧荧。 杨小九醒时见自己已脱了外袍躺在床上, 一旁的萧念念亦是衣衫单薄丝发披散安静坐着。 这屋子他们住了一个月, 陈设也未有任何变化,自然一眼就认出来。 “念念……”杨小九略有些头痛, 坐起身问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 印象中他遭了暗算昏迷过去, 而那个时候萧念念好像也未醒。 “抓我们的人是我外婆!”萧念念思量着告知部分真相:“她并不想伤害我们, 只是见我在这里等你一直不肯走,就把我打晕了带走,碰巧被你看见了,见你紧追不放,以为是歹人,所以才施了暗算。” “原来如此!”杨小九不疑有它,笑道:“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还有一个外婆?” “我也不知道,她是突然跳出来的。”萧念念无奈低眉道:“那天你在为你三哥守灵,我去寻你,撞上你二哥石守信,被他责骂一顿赶走了。因为无处可去就在街头流浪,然后就遇见了她,对方说自己是我外婆。” 杨小九听罢怅然,想来也知道二哥不会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摸着她的脸颊良久无言。 雨声陡然转疾,敲打着窗棂。 杨小九忽觉一阵头痛,皱眉扶额,抓着床沿手背上青筋爆凸。 想来是蛊毒发作了,萧念念慌忙将骨笛放在唇边吹出一段柔靡乐曲。 听着曲子头倒是不疼了,可身体有一种说不出的异状,像是有团火从小腹一直烧到了脑门,面上一片潮红,抬眼看身旁的佳人,更是绮念陡生难以压制。 正不知所措,萧念念已经不吹笛了,纤纤玉手贴着他的胸膛用力一推,人就倒在了枕头上。 不待他有所反应,对方已欺身上来,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单薄衣衫裹着玲珑躯体,只一眼已神魂颠倒。 似看出他的窘迫,这美艳的女子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头一偏,一双水灵灵的杏目凝着那修长脖颈,竟毫不含蓄低身贴着颈线留下一串轻吻。 杨小九咬紧的牙关不自觉松开,微一沉吟,对方的手已经落到他的腰畔,解开素锦腰带,以冰凉骨笛挑开他的衣袍,露出紧实俊美的躯体。 他的肩很宽,腰身却细,萧念念以骨笛划过他胸膛和腹部中间的那条线,看着他似因不耐而眉头紧锁,遂低头吻下去。 她素来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连唇舌交缠之时也非柔婉旖旎轻挑慢转,而是风卷残云般的霸道,一轮一轮的猛攻。 狂风过,院中碧桃花瓣卷着雨珠飞洒一地。 不过片刻,杨小九已觉大汗淋漓,抬手褪下萧念念的衣衫,手扶着她的腰身用力一带,将她放倒在床上。 烛火明灭,锦帐魂销。 萧念念伸出一只手,把骨笛推远一些,似乎这样就没有什么可以打扰他们。 …… 黎明时杨小九醒来,颇感疲累,忆起昨夜之事,心下有一股说不出的阴郁。 虽说萧念念与他定情在先,可眼下毕竟是晋王妃,是如师如父一般疼爱他的大哥的弟媳,自己如此作为,当真是禽兽不如! 见他独自坐着发呆,萧念念一双藕臂交缠着自背后抱住他的脖颈,贴着他的耳朵幽幽问道:“是不是怪我昨夜诱你做坏事?” 杨小九不想瞒她,沉声道:“念念,我这般实在对不起大哥,我明明答应过他……” 话说到一半即止住,可萧念念何等聪慧,凝眉道:“答应过他以后不再见我是不是?他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怕我连累你再次下狱会送命!” 抱着他的那双手臂突然松开,开始默默穿衣服。 杨小九心下为难,回身抱她在怀,柔声道:“我并不怕死……” 话音未落被萧念念抬手压住了唇,她眸中闪着光,软绵绵依偎入他怀中,不无悲伤地道:“可我不想你死!你大哥的顾虑不无道理,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为好。” 杨小九犹疑不决,之前两人私奔多少也是因为不想她与大哥为敌,期间并未发生过逾礼之事。可这次不同,已经有了肌肤之亲,就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然则究竟该如何处,一直想到头疼也没个法子,只好暂时按下,回去慢慢想。 回到住处被石守信撞了个正着,狐疑问道:“大清早的你怎么从外面回来了?” 杨小九一呆,随口扯了个谎,“只是出去散散闷!” 石守信是个明白人,自然不会多说什么,搭着他的肩膀道:“走,去吃早饭!” 可私下里并不放心,多布了些眼线,生怕萧念念再来扰他。 分开后的萧念念不想回去晋王府,终日流连勾栏院,晚上就跑去妓馆过夜,一直持续四五日,闹的满城风雨。 且她并非只是喝酒,而是终日依红偎翠眠花宿柳,每夜必与三两花魁同床,衣衫不整,甚为放荡。 朝中大员有人将她认出,难免含蓄告知晋王。 赵光义气的咬牙切齿,却也知道对方定然不会听他的话乖乖回府,说不定还会被羞辱一通。 可若放任不管,必定颜面丢尽,再传到皇宫里面,难免要挨皇上一通训斥,连管家也规劝道:“王爷毕竟是她丈夫,若是不出面,只怕更不妥。” “丈夫?”赵光义阴恻恻地笑,“她不是还有个奸夫么?” 自打那日起,杨小九就甚少出门,最多是思念去世的三哥,到墓地拜祭,期间也不接触旁人,石家人又防守的严,是以流言并不曾传到他耳朵里去。 可拦不住有人会从群玉楼传消息出来,还是花魁亲自出马,勾魂媚眼躲过了管家的盘问,直接将书信递进去。 杨小九看罢自是有些惊慌,径直就去了群玉楼。 白天这披红挂彩的地方也没什么生意,萧念念一个人喝的烂醉,手边还放着那支骨笛。 见她犹在自斟自饮不肯停歇,杨小九上前抓住她的手道:“念念,别喝了,我送你回去!” 萧念念笑着摇头:“我无处可去!天下之大,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小九,你可不可以不要勉强我?我不喜欢晋王,不想回去!” “那回听莺阁吧!”杨小九凝眉,不管怎么样,总比待在青楼里强。 可对方东倒西歪的,就算被拉起来也走不了几步。 杨小九无计可施,只能将她揽腰抱起,命人准备一辆马车,从后门离去。 这般行动原本就不算隐蔽,再加上萧念念如此扎眼,事情很快就传到晋王耳朵里。 对方却没有一丝怒气,反倒难掩喜色,吩咐管家道:“挑几个精壮的,随本王一起去捉奸!” 不过十几日,听莺阁春红已谢,残花铺满小径,湖边的水菖蒲倒是长高了数寸,碧丛丛的一片,颇觉可爱。 萧念念依偎在杨小九怀里,等他把自己放在床榻上,犹疑着想要离开时,慌忙抓住他的衣袖,乌灵眼眸凝视着他,欲语还休。 杨小九闭上眼叹息,拥她在怀,“念念,我无法陪伴孤单的你,你要好好珍重,我会一直站在角落里默默的守护你,好不好?” 萧念念不说话,只是凝着他的俏脸抱紧脖颈吻上去。 她喝的是蜜酒,口中很是清甜,还带着一股桂花香气,花唇轻碾,柔舌婉转挑弄纠缠不休。 杨小九只觉有些头晕,被她压着倒在了床上,玲珑小手游至腰畔,扯开他的腰带…… 过不多时,大门被撞开,晋王赵光义带着属下横冲直撞闯进来,一边对管家吩咐道:“派几个人去堵住后门,若是把人给放跑了,本王把你们全都剁了喂狗!” 踢开门进去寝室,果见锦帐低垂,露出的一角看见了一双男人的皂靴和女子的精致宫鞋,登时冷笑道:“好一对奸夫淫。妇,看你们今天还往哪里跑?” 语毕上前揭开帘帐,尚未看清眼前状况,却被帐中人一脚踹在胸口暴喝:“混账东西,都滚出去!” 第105章 皓天孤月 ◎你嫁给我好不好◎ 帐中人竟是赵匡胤! 他怀抱着一个女子, 小心翼翼把她护起来,可单靠猜也知道是那江南的小周后。 两人衣衫不整,丝发披散, 枕边还丢着腰带,所行之事不言而喻。 赵光义登时大骇, 不停磕头求饶, 被属下搀扶起来连滚带爬跑出去。 捉奸捉到皇上头上来,再不滚难道等着被剐? 回到晋王府,赵光义发狂砸掉了屋中桌椅,拔剑乱砍, 喝骂:“狗奴才,一个个眼睛都瞎了么?看个人都看不准,留着你们还有何用?” 家仆们四处躲闪,管家告饶道:“王爷饶命,看见王妃和杨将军一起进了听莺阁的不止一人, 连群玉楼的清倌人也可作证, 并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出现, 其中怕是有什么蹊跷!” 一番话提醒了赵光义, 毕竟他那皇帝哥哥行事历来光明正大, 就算要召幸周氏, 也不必私会,更不必跑到那种地方去, 除非他也得到了消息, 有意来替杨小九解围…… 若真如此,他们之间的骨肉亲情又算什么? “哼!”赵光义冷笑, “我的好二哥, 这种事情还胳膊肘往外拐, 你把我当什么——当什么——”怒喝一声,劈烂了眼前的桌子。 听莺阁中,萧念念吹着骨笛,鲜血顺着她的指尖滴落下来,在白瓷碟中聚成嫣红的一片。 片刻,一只蛊虫从杨小九破开的头皮上爬出来,掉进血水里,挣扎片刻即死去。 杨小九仍未醒来,不过似乎已恢复了意识,不住地皱眉头。 见萧念念捂住心口脸色惨白几乎昏厥,赵匡胤抬手扶住她的胳膊,关切问道:“郡主可是受了伤?” 萧念念摇头,吃力地道:“小九已无大碍,不过这蛊虫在他脑中留了五日,多少有些损伤,要静养一段时间才行!” 合欢蛊初种之时很是凶险,不能贸然取出,是以她才隔了这几日,更稳妥些。 石守信抱臂问道:“郡主知不知道是谁给小九下的蛊?” 之前他对萧念念纠缠杨小九甚为不满,可见对方冒着重伤的风险为其解蛊,想来二人是真心相爱,语气自然和缓不少。 萧念念面不改色道:“不知!我也是无意间发现他中了蛊,才着急解开,只没想到晋王会来搅和,幸好你们来的及时……” 晋王来干什么,不必宣之于口。 想到萧念念回去王府也不知会遭遇什么,赵匡胤沉吟道:“朕会增派些侍卫保护郡主的安危,保证晋王不会对你无礼!” “多谢皇上!”萧念念淡然回应,“我以后不会再来见小九了,他之前给我讲了一个姑苏的故事我很喜欢,不知道汴京有没有花折鹅糕卖?” “花折鹅糕?”嘉敏诧异道:“那是唐朝宫廷留下来的旧食谱,江南故地倒是很常见,不过并未传来汴京。” 石守信叹息道:“小九好吃,前几次去江南,走街串巷把各种吃食尝了个遍,会提及这种糕点倒也不奇怪。” “没有么?”萧念念一脸失望之色,转身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喃喃道:“我真的很喜欢那个故事……” 此话何意,旁人自然不明所以。 赵匡胤瞧见她眼角似有泪光,心下颇为不忍,回头再看昏迷中的杨小九居然也在落泪,不禁闭目叹息,触景生情,忆起了许多与嘉敏之间的辛酸往事。 好在如今他们已然重逢,也早已私下准备好婚礼事宜,只待姑母来就拜堂成亲。 此间事了,赵匡胤牵着嘉敏的手在小院僻静的角落里说话:“嘉敏,今天之事可有惊到你?”说着抚摸他的秀发。 嘉敏脸颊贴着他的手掌摇摇头,事出突然,可赵匡胤接到消息以后立马就派人把嘉敏带来,就算只是做戏,也不曾想过同别的女子一起。 思至此,便觉心下一阵悸动,低眉小声道:“倘若赵哥哥怀中抱着别的女子,我也是会吃醋的!” “你会吃醋么?”赵匡胤不自觉嘴角牵起一抹笑,他这小美人儿性子含蓄,这许多年也甚少说动情的话,如今乍然听了,直如喝了蜜糖一般,眼睛闪着光,一眨不眨看着她。 嘉敏红了脸颊,羞涩地笑,却不言语。 赵匡胤轻皱眉头:“这可不好,你好久没有对我说过贴心的话了,要不你再多说几句?” 四目相对,嘉敏难耐他热切的眼神,却羞于开口去说柔情蜜意的话,低眉闪避,然则在瞥见他怅惘失落模样的刹那终是有些心疼,不禁抱住他的腰身,仰起头闭上眼等着他来吻自己。 赵匡胤只觉心跳很疾,抚着她的脸颊吻上去。 当年她还是一朵稚嫩娇花之时,他就想摘到她。而今正值盛开,风华绝代,若非为帝多年,已然习惯用礼法来约束自身,再加上不忍伤她半分,只怕早将她纳入宫中为宠。 好在过不了多久就能等到姑母,成亲之后嘉敏就完全属于自己了,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回到宫中即吩咐尚仪女官将福宁宫布置了一番,想着虽会暂且将嘉敏安置在宫外,可新婚当晚还是在宫里比较妥当。 夜间辗转难眠,只觉一天也等不下去了,闭上眼就梦到了和嘉敏拜堂。 丝竹盈耳十丈软红,两人执手走了长长的一段路,来到姑母面前,姑母含笑的脸却越来越模糊…… 皓天空凝,一轮孤月高悬。 赵匡胤自睡梦中惊醒,前半程梦境心甜如蜜,后半程却惶惶不安,扶额起身,便再也睡不着了。 熬到天亮在御书房批军事战报,却心绪不宁,手一直在微微打颤,接连写坏了好几张字。 这时派去绛州的人回宫,面色不安地将姑母的信递给他,赵匡胤一看震惊不已,慌张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准备就独自骑快马出了宫。 违命侯府中,正在刺绣的嘉敏突然扎破了手指,鲜血滴在白丝上,煞是刺眼。 小石头突然急匆匆而来,大声道:“听说皇上的姑母病危,他一个人骑着马出了京城,石守信将军让我来告诉你一声,看要不要陪着一起去!” 嘉敏瞬间瘫坐在地喃喃道:“若是姑母病危,赵哥哥必定受不了这般打击。小石头,你快带我去,我要去追上他,去陪着他!” 小石头点点头,去后院牵来两匹马,带着嘉敏追着赵匡胤的脚步疾驰而去。 …… 南郭村舍,水满陂塘,雨打梨花,菜畦浓绿,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不见了那在田间采摘着新鲜菜蔬的温柔农妇。 赵匡胤来时姑母已只剩下浅浅的最后一丝呼吸,他只能无力地抓住那干枯的手强忍着不哭出声。 许是被血缘之情唤醒,赵淑玥睁开眼虚弱的声音道:“匡胤……你来了……” 赵匡胤点头,眼泪把姑母的手掌湿透。 明明去年秋天在雄州,姑母还好好的,怎会不过半年就重病缠身,竟至于殒命? “好孩子,别哭!”赵淑玥笑起来:“姑母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和嘉敏在外面的菜田里捉蝴蝶玩儿,嘉敏说只要你把那只最大最漂亮的蝴蝶捉来送给她,就答应嫁给你做媳妇儿,以后朝朝暮暮的陪着你,让你不再孤单。然后匡胤就捉住了那只蝴蝶,你们在这个家里成了亲,还叫我娘来着!” 赵匡胤说不出话,满脸是泪,却不敢放声大哭。 平息了一会儿,赵淑玥接着把话说完:“这些天姑母总是梦见你和嘉敏一起住在这里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就觉得等嘉敏长大了一定会嫁给你,她是这个世上除了姑母以外最爱你的女人,你们合该在一块儿才是。匡胤,原谅姑母不能再替你们主婚了……可姑母知道你是个不服输的孩子,这天下都是你一步一步打出来,嘉敏……你也会娶到的,对不对?” 赵匡胤木然点头,此刻心中却什么都不想,只想姑母能好起来,不要抛下他,让他像一个无人疼爱手足无措的孩童一样,孤单地面对所有的一切。 弥留之际,赵淑玥合上眼断断续续道:“如果嘉敏来了,记得……让她去我坟前上柱香,我想……也听她叫我……一声……姑母!” 感觉到姑母的手从自己掌中滑落,赵匡胤只觉周身冷的可怕,似连最后一点温暖也没有了,亲眷们跪了一地嚎啕大哭,满屋子的悲伤令素来安宁恬静的农舍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嘉敏来晚了一步,只赶得上陪着守灵送葬,在坟前上香。 可赵匡胤的悲伤无法稀释,他似乎在放任自己被这种痛苦吞噬,默默掉着泪。 下葬之后众人忽觉失去了他的踪迹,惊慌之余四处寻找。 嘉敏骑匆匆跑回田庄,见他一身素衣独自站在水塘边,孤单的身影刺的人眼睛生疼。 嘉敏不说话,只是跑过去将他抱住。 “我还以为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呢!”赵匡胤喃喃道,缓缓抬起手臂将嘉敏抱紧。 嘉敏哽咽道:“赵哥哥,不管你去哪儿都不要一个人好不好?我好害怕会找不到你。我可以陪你去任何地方,你不要一个人好不好?” 赵匡胤掉了几颗眼泪,点头道:“我答应你,今后不会再一个人离开。”说着将她扶好,看着她的眼睛问:“嘉敏,你可不可以用另一种身份陪在我身边?”不待她答话,又大声道:“我不想当你哥哥,我想当你的夫君,你知道的是不是?嘉敏,你嫁给我好不好?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他的手劲很大,抓的嘉敏生疼,却陡然间松开,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说】 前奏都铺垫完了,开撕和成婚十几章之内完成。 第106章 祸起萧墙 ◎有没有花折鹅糕◎ 故友殡天, 至亲离世,接二连三的打击太过耗损心神,在回皇宫的路上赵匡胤就病倒了, 而且长久不见治愈。 嘉敏见那个英武不凡的赵哥哥如今被病痛折磨,还牵出了不少旧伤, 便一直留在宫里悉心照顾, 夜夜守在病榻前寸步不离。 李煜数次前来接她回家都被拒绝,宫中一些流言蜚语不胫而走,直听的这江南旧国主怒火中烧,却又无可奈何。 等到在相国寺给赵淑玥做三七法事那天, 才寻得机会与妻子相见。 这段时间李煜消瘦了不少,以前清秀的脸庞已显出些许老态,勉强笑问:“嘉敏,你在宫中住了那么久,打算何时回去?” 嘉敏瞧着他依旧很是害怕, 却皱眉道:“赵哥哥最近身体不大好, 等他好了, 我便回去。” 李煜难掩面上失落, 温吞吞地道:“他再怎么生病也不是你的丈夫, 你何须衣不解带彻夜守在床前?有些话给宫人传出来了, 大约不是很好听。” 听他话里似有所指,嘉敏心下略感刺痛, 幽幽道:“当年赵哥哥把我从歹人手中救出来以后, 也是没日没夜地陪着,我自然要投桃报李, 好好照顾他, 别人想怎么说, 都随它去吧。” 李煜忍着怒意冷冷道:“当年你不过是个五岁的稚童,如今却是个二十来岁的有夫之妇,难道不该避嫌吗?” 虽然知晓此事对李煜带来的困扰,嘉敏依旧坚定地道:“我与赵哥哥之间无嫌可避!他如今已经失去了最亲之人,我不可能因为爱惜名声就弃他于不顾,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代替他承受所有的痛苦。” 其实她很想坦白自己对赵匡胤的感情,可生来含蓄,有些话总是难以说出口,不觉皱紧眉头,盼望着李煜自己能够明白。 “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对他的感情有这么深!”李煜悲痛茫然难以自已,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含泪道:“嘉敏,我只问你,如果必须让你在丈夫和恩人之间做出选择,你会选谁?” 嘉敏的答案其实不用想,可她无法说出来,亡国已使李煜痛苦不已,总不好再以言语伤他。 而这位情感细腻的江南才子虽然用情不专,可他对每个女子的爱也都全然出自真心。 “嘉敏,你爱我吗?”李煜换了个问法,“虽然我先钟情于你的姐姐娥皇,之后才娶的你,可我对你的爱并不比对娥皇少。原本我以为你也一直爱着我,直到见了那赵宋的皇帝,他看你的眼神是那般炽热,我知道他定是爱着你的。所以你爱他吗?如果你爱的是我,就拒绝他好不好?” “我……”嘉敏说不出话,皱眉挣扎许久几乎脱口而出:“我其实……” “你其实不爱他是不是?只是因为恩情才留在他身边照顾!”李煜突然大声打断她,“我知道的,定然是他不肯放你走!现在你已经牢牢的被他留在身边,随时可以让你成为他的女人。嘉敏,告诉我,你会愿意吗?” 嘉敏有些失神,只淡淡道:“赵哥哥从不曾伤害过我,更加不会强迫我!” “你对他竟这般有信心!”李煜苦笑,“看来是说不动你了,那我自己到皇帝面前去问一问,看他准备何时放我妻子回来!” 嘉敏吃惊,想要拦住他,可那江南的旧国主并非一个只懂吟风弄月的文弱书生,昂首而去的身姿带着旧日的骄矜和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连赵宋的亲兵看了也禁不住侧目。 然则李煜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规规矩矩的在赵匡胤的龙辇前下拜,朗声问道:“臣之爱妻郑国夫人入宫时日已久,不知皇上何时准她回家?” 车中的赵匡胤沉默片刻问:“是嘉敏自己说想要回去么?” 李煜淡淡道:“只要皇上放行,她自然是愿意回家的,毕竟丈夫和母亲都在家中等她。” “朕不准!除非嘉敏亲口向朕提出来。”赵匡胤冷冷道:“李煜,你娶嘉敏之时她才只有十二岁吧,禁锢了她这么多年,也该放手了!” 李煜未曾想他竟将自己对嘉敏的爱形容为禁锢,亦冷冷回复:“皇上如此评论臣夫妇之间的事,未免有失公允。如果皇上目前没有放嘉敏回家的打算,可否给个时限,臣回去也好告知嘉敏的母亲。” 赵匡胤嫌他聒噪,一句话打发了,“时间等朕哪天想好了再告诉你,起驾!” 没走几步,接上嘉敏,当着李煜的面堂而皇之地离去。 他如今重病,单只处理国事就已经耗尽精神,想着略好些就成婚,嘉敏自然是不打算再放回去了,他们也不该再分开。 两人在宫中过的还算宁静,赵匡胤的身子虽未大好,也在慢慢恢复。 偶尔发现廊檐下的燕子孵出了几只乳燕,叽叽喳喳的甚是热闹,瞧着喜欢,心情亦是大好,和嘉敏相互依偎着看了大半日,于宫外发生了什么则全然不知。 汴京像一座很大的牢笼! 对一个在草原上自在惯了的郡主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无比沉闷。 青楼那些个小娘子们还可以陪着解解闷,只是朝廷派来的侍卫明令禁止了她。 午后天气很闷,连水阁旁的柳树都无精打采,禽鸟的叫声只觉聒噪。 萧念念挥手打翻了呈上来的酸酪,柳眉倒竖怒斥:“本郡主又不是你们宋国的奴隶,整天把我关着算怎么回事?” 侍卫长是得了皇帝手谕的,也知道这郡主难伺候,沉声道:“属下并不敢拦着郡主出门,除了去青楼,别的地方好商量!” 萧念念拿眼横他,冷冷问道:“那我要是去酒馆呢?还要召几个歌妓来唱曲给我听,如此可好?” 侍卫长点头:“如此倒是无甚大碍!” 见对方出门时依旧满脸怒容,侍卫长一阵头疼,带人跟上去。 四月樱桃上市,青梅酒香,不过萧念念好饮烈酒,更加不懂得汉人赏心乐事那一套繁琐习惯。 她喝酒要大碗装或者直接豪饮一坛,下酒菜也不要什么精细佳肴,只摆一桌烧羊。 可自己一人食实在无趣,便将请来的歌妓全部叫上桌,有人陪饮,有人唱曲,还有人说笑话逗乐解闷,左拥右抱好不快活。 杨小九从楼下经过,听到她的声音,遂仰头看。 四月柳絮纷纷扬扬,似雪一般满城飘飞,他伫立一会儿,头上落了一片白。 行人匆匆行过,一个推着独轮车运粮的老汉突然大声道:“公子,让一让——让一让——” 见自己挡了道,杨小九慌忙让开,可行人实在太多,不宜久待,只得离去。 楼上的萧念念蓦然回首,只看到一个和他有几分相像的背影,自眼皮地下溜过去,瞬间淹没在人群里不见了踪迹。 从酒市过去不远便是花果市和糕点铺,杨小九一家一家地找,看有没有花折鹅糕卖,直跑遍了大半个汴京,却一无所获。 正自失神,不知不觉转到了一条颇有些拥挤的巷子里,对着在灶台间忙活的老板娘道:“请问有没有花折鹅糕?” 那老板娘四十来岁,很是和善,瞧着他笑道:“那是江南才有的精致点心,汴京怕是没有的卖。不过我有樱桃酥酪,这点心连皇上也爱吃,公子要不要尝尝?” 杨小九听罢笑起来,想着这老板娘多半是接着皇上的名头拉生意,不过既她说大哥喜欢,尝尝也无妨。 老板娘倒是个热心肠,非但上了新鲜的樱桃酥酪,还煮了羊肉面并一碟酱瓜,低眉道:“咱皇上吃东西素来简单,往常他就吃这些。不过他贪酒,这习惯可不好,我就只给他半壶。” 杨小九笑问:“老板娘怎会与皇上相熟?” “他叫我嫂子来着,自然相熟!”老板娘神色淡然,“你莫惊讶,我认识的人可多了,就说那汴京城街头巷尾最爱议论的晋王妃,我也认识。另外,杨小将军,我也知道你是谁!” 杨小九怔住,看了半晌也认不出对方是谁,不觉心里直打鼓。 “你和那晋王妃的事闹的沸沸扬扬,认识你们的可不少!”老板娘神色忽变,压低声音道:“我还知道今晚有人要行刺晋王妃,那些刺客在这里商议的时候我听到了!” 杨小九大惊,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老板娘皱着眉道:“那晋王妃可是辽国郡主,倘若在我大宋被暗杀,麻烦怕是就大了!” 深夜,杨小九狂奔至宫外,萧念念果然遇刺。 暗杀她的人都是绝顶高手,赵匡胤指派给她的护卫竟死了一大半,而她身负重伤坐在血泊里,等着刺客的刀斩向脖颈。 杨小九挥枪荡开刀锋,逼退近身的刺客,余人见情势变化,遂蜂拥而至,招招见血的搏杀划破了寂静的深夜,打斗声甚至传到了皇宫里,引得禁军出动。 动静太大,赵匡胤惊醒过来,问了值守的禁军,竟然是西平郡主遇刺,也顾不得伤病,亲自领兵前去。 辽国和亲郡主若是死于刺杀,只怕此事难以善了。 巷战过后,刺客被诛杀殆尽,众人松了一口气。 赵匡胤亲自来接萧念念,却在十步之遥的距离,看到她背后一名躲在暗处的刺客拉开弓弦悄悄放冷箭,大喝:“小心——” 箭矢还是穿透了萧念念单薄的身体,因为力道太大,使得她鲜血狂吐,仰头看,天幕一片漆黑。 血腥味窜入鼻腔,赵匡胤陡觉五脏六腑一阵绞痛,颤抖着握住长枪,才勉强站稳,咬紧牙关暗暗道:“嘉敏还在等我回去,回去就好了!” 第107章 江山美人 ◎什么时候娶我◎ 月余未面圣, 福宁宫里栽了许多花木。 高大的蜀葵绿叶葳蕤,庭前芍药已开,尽态极妍, 花丛中有狸奴捕蝶玩耍。 赵光义心知自己的皇帝哥哥生性简朴,甚少在意这些怡情悦性的东西, 多半是为了身边的那个小美人, 想讨其欢心才这般布置。 江山美人他都拥有,还有一身霸道本领与赫赫威名,可自己呢? 自己究竟哪里不如他,要这般一直屈居人下…… 胡思乱想着进了门, 兀自发怔,迎面一条存许长的镇尺砸过来,正中他的额头。 “你都干了什么?”赵匡胤龙颜大怒,恨不得拔剑把他给劈了,“派那么多人刺杀西平郡主, 你怎么不派来刺杀朕?” 赵光义大骇, 跪地求饶道:“臣弟冤枉, 不知皇上所指何事, 西平郡主怎会遇刺?” 守护圣驾的杨小九一脸愤恨, 想着若是萧念念重伤不治, 自己说不定会刺杀晋王。 而赵匡胤则毫不留情戳破,冷冷道:“昨晚的刺客尚有活口, 是他们自己招供受了晋王指示。光义, 朕的好弟弟,你可是越来越长进了, 行事这般阴险下作, 你也配当我大宋的亲王!” 赵光义大惊, 磕头求饶不止,“一定是有人陷害臣弟,求皇上明察……皇上明察……” 赵匡胤闭目捂着头叹息道:“原也没指望你会承认,朕知道那西平郡主行事乖张,让你颜面扫地。可莫忘了当初是你自己为了活命,跪在辽主面前苦苦哀求,他才答应将疼爱的皇妹嫁给你。而今你对她下手,难道不觉得是恩将仇报么?” “那么……她死了么?”赵光义桀桀怪笑,“晋王妃与护卫私奔,闹的满城风雨,可笑那奸夫一直受皇上庇佑,到如今还安然无恙,臣弟何止是颜面扫地?” 杨小九对上他怨毒的眼神,倒是不惧怕,可也无法否认自己与萧念念之间的不伦私情,只道:“西平郡主若是死了,辽主那边势必要取晋王性命,不知到时候为了两国之间的和平,晋王是否愿意自刎谢罪来弥补犯下的过失?” 此话倒非危言耸听,赵光义不由打了个冷颤,继续磕头大喊冤枉。 赵匡胤被他吵的头疼,渐觉体力不支,挥手道:“你既喊冤枉,那便将刺客移交大理寺审查,在此期间,你作为嫌犯,最好不要迈出晋王府一步!待查清楚,若真的为你所指使,你自行去向辽主交代吧!” 晋王冷汗涔涔而落,磕头退下。 他走后不久,四名御医全被召到福宁宫。 郭子安诊完脉,沉吟良久才道:“皇上的病情恶化的很蹊跷,一时竟诊断不出是哪里出了问题,不过不太像是伤病,倒像是毒——” 嘉敏花容失色,颤声问道:“皇上每日的饮食汤药我都有亲尝,若是毒的话,为什么我没事?” “这才是疑惑的地方,连夫人这般身娇体弱都没事,皇上更不应该如此反常。”郭子安皱眉不解,思虑许久才定下药方,临走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夫人可知皇上以前是否中过什么奇毒?” “有,白羽丁香!”此事嘉敏自然不会忘记,担忧地问道:“可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总不会此刻身体里还有余毒?” “不像,一般来说那等剧毒找到药引就能治愈,不会在身体里累积太久!”郭子安捻须思虑道:“可还有别的?” 杨小九想起了什么,霍然道:“对了,还有醉春宵!” “醉春宵……媚毒?能伤及肺腑,剂量怕是不低!”郭子安皱眉,没再多说,忧心忡忡负手而去,喃喃道:“竟是让媚毒伤成这般模样,这皇上可真是个绝世情种!” 可此事嘉敏却茫然不知,疑惑地看向杨小九,这才从他口中得知当年赵匡胤与王鹤儿之间产生纠葛的真相。 只说了一半,嘉敏已经泪汪汪的,便没敢把折损十年寿命的后续说出来。 嘉敏看着帐中昏睡之人的脸泣道:“当年他只告诉我,自己是喝醉了才铸成大错,却不曾提过是中毒!” 杨小九眼皮发胀,“大哥那些年九死一生,不管是在战场上受伤,还是遭人暗算,都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不告诉你,想来是恐你担忧。” “铸成大错……是什么意思?”郭子安突然发问。 “就是……和……和先皇后有了……”杨小九说不出口,忙向嘉敏解释道:“大哥因此事很是痛苦,嘉敏妹妹,他心里可只有你呀!” 郭子安一脸狐疑,也不多言,收拾好药箱,命小九随他去抓药。 走出福宁宫不远,实在忍不住问道:“究竟是谁告诉你皇上当年和先皇后有了肌肤之亲?” “什么?”杨小九一头雾水道:“当年那件事发生的时候,二哥和三哥都在王炎府上,知道的人不算少。” “嘁……”郭子安不屑道:“’醉春宵‘说到底只是媚毒,皇上那晚若真与任何女子有了肌肤之亲,又怎会折损十年寿命?他是强行压制才损了五脏六腑,不然我怎么说他是个绝世情种呢!连媚毒都受得住,在这世上怕是独一无二了!” 杨小九只觉脑中轰的一声,颤声道:“这怎么可能?若大哥当晚不曾与先皇后有过肌肤之亲,那德昭是谁的孩子?” “德昭的面相与皇上也有几分相似,照理说应是皇上的血脉无疑!”郭子安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皱眉问道:“不过皇上若是不曾与先皇后有过夫妻之实,又是怎么生出德昭的?这根本说不通啊!” 事情似乎越理越乱,杨小九不由想到红菱临死前的疑问,“德昭是谁的孩子”这句话究竟是在质疑什么? 深思片刻,脑中竟然闪出晋王的影子来,登时吓的一个激灵,喃喃道:“我定是疯了,觉得德昭的挂相与晋王更加相似,可这又怎么可能?” …… 帘外天光渐黯,骤雨忽至,打湿庭前芭蕉,张开了一半的叶子又慢慢合起来。 嘉敏坐在床前,将他的手背贴在脸颊上,幽幽道:“赵哥哥,你要快点好起来,我们还没有成亲。你说过一定会娶我,我等了这么多年,你什么时候娶我?” 好在赵匡胤虽然昏睡了一晚,第二天早上还是醒来了。 嘉敏想着他定然腹中饥饿,遂和宫婢紫芝一起去厨房取早膳。 走过金水桥时,迎面来了几个慈元殿的宫人,猝不及防撞在一处,那宫人手里的羊脂白玉碗被打碎,竟然伸手一把将她推倒在地,恶狠狠骂道:“你是什么人,知不知道这是太后娘娘早膳必要喝的燕窝粥?要炖两个时辰,被你给打翻了,太后怪罪下来,你担待的起么?” 嘉敏跌倒以后只觉脚上一阵剧痛,差点哭出来,一时不曾理会宫人的喝骂。 那宫人恶狠狠上前,似又要来抓她,“问你呢,你谁呀?” 紫芝见状慌忙挡在前面道:“她可是郑国夫人,你敢伤了她,待会儿皇上若是问罪,你们谁又担当得起?” 宫婢一听是皇上的人,瞬间变了脸色,害怕地缩回去。 碰巧郑婉兰路过,问明白因由,蹙眉道:“太后娘娘的燕窝粥都会多备一碗,再去厨房端来就是了!” 两拨人就这般散开,紫芝将嘉敏扶起来,虽有些气恼,然则慈元殿的人素来刁钻,也无可奈何。 回到慈宁宫,小心喂赵匡胤喝粥,却见对方只喝了几口就盯着她的发髻看,皱眉问道:“嘉敏,你的发钗呢?” “嗯?”嘉敏抬手抚髻边,果然什么也没摸到。 当年二人订下婚约之时,父亲周宗将祖传的凤鸣琴赠予赵匡胤,又将另一件稀世之宝九鸾钗送给女儿,取“鸾凤和鸣”之意。 那凤鸣琴一直放在福宁宫中,嘉敏见了,也就取出自己的九鸾钗天天戴着,而今突然不见了,自然扎眼。 紫芝思虑片刻道:“方才路过金水桥时,太后宫里的人撞倒了郑国夫人,会不会是那时候丢的?” 此钗算是周宗留给嘉敏的遗物,自然是要寻回,赵匡胤当即道:“紫芝,你和黄公公一起去慈元殿找那几个宫婢问问,看是不是她们捡了!” 二人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传回消息:“宫人说她们确实捡了郑国夫人的九鸾钗,可此物贵重,已经呈到太后面前了,奴婢不敢造次,只能先回来禀告皇上。” 赵匡胤听罢微一皱眉道:“既然是在太后那里,嘉敏,你先在这里等着,我这就去取回来。” 嘉敏禁不住抓住他的胳膊小声道:“等你好些再去吧……” 赵匡胤笑着安慰:“无妨,只是向母后说一声而已,不费什么事!” 可想到太后那严厉的模样,赵匡胤又病重,嘉敏自然无法放心,一直跟到了慈元殿外。 赵匡胤先去向母后请了安,接着说明来意,还特意透露那九鸾钗乃是嘉敏过世的父亲送的,想来母亲自然知道遗物的重要性。 岂料杜太后竟然震怒,连燕窝羹的碗也摔了,厉声喝道:“你几日不来请安,来了便是将母亲当贼索要赃物,你可当真孝顺!” 赵匡胤惊诧不已,慌忙双膝跪下赔罪道:“是儿子不孝,请母后息怒。” 杜太后冷哼一声:“息怒——你为了一个从江南俘虏来的妖妇竟然如此无礼的对待母亲。若真要哀家息怒,便将那女子带来,哀家要当面问问她,究竟给你喝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堂堂一国之君忘了’孝‘字怎么写!” 赵匡胤朗声道:“是儿子措辞不够谨慎才惹怒母后,请母后莫要责怪嘉敏!” 杜太后寸步不让:“若今日哀家定要责怪于她呢?” 赵匡胤无奈,加上重病之下意识有些模糊,竟脱口而出:“当年母后也是这般对待鹤儿的么?” 此言一出,杜太后登时火冒三丈,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那死去的发妻在你面前是如何编排母亲的,你不妨一一说出来,好教哀家听听,我那孝顺儿媳是如何挑拨我们母子之间的关系!” 赵匡胤摇头道:“鹤儿不曾说过母后半点是非,她有什么委屈从来都是独自忍受。母后,儿子只是想要回嘉敏的发钗,一时不慎把去逝的妻子也牵扯进来!若母亲瞧着儿子生气,将东西给我,儿子保证不会在这里惹你心烦!” 杜太后直气的头晕脑胀,瞧着身边无物可砸,冷冷道:“好,你想要,那就给你吧!”话音落将宫人呈上来的东西砸到他面前。 竟是一块融至变形的金子,和一些散碎珠宝,她命人毁了嘉敏的东西! 第108章 痴心妄想 ◎不会连一个女人也不舍得让给弟弟◎ 当年周宗爱女情切, 特意在她金钗之年请工匠打磨了这件至宝相赠,希望女儿一世富贵荣华美丽无忧。 若是他在九泉之下知道人世间的诸多磨难加诸在女儿身上,会不会无法安宁? 而自己竟连嘉敏的一支金钗都保不住! 赵匡胤低下头, 将珠宝和金块收好,咬牙哽咽道:“多谢母后!” 走出慈元殿, 看着等在外面的嘉敏, 刚要开口道歉,却吐出一口鲜血,人也支撑不住倒下去。 嘉敏慌忙来扶,两人抱着齐齐倒在地上。 此番悲愤过度, 加上多年征战沙场,痼疾甚多,一时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嘉敏又痛又悔,那李煜的母亲钟氏太后虽然待儿媳甚为严苛, 可却十分疼爱儿子, 为何杜太后竟然如此伤儿子的心? 花蕊夫人见她偷偷抹泪, 小声道:“听说皇上昨日宣晋王进宫, 大骂了一顿, 太后娘娘一直偏爱晋王, 怕不是因为此事怨怼皇上,才做出这番举动。” 嘉敏听的难过, 幼时两人漂泊江湖之时, 便已知道赵匡胤心底不为父母所喜的悲伤,可他总是悄悄藏着, 并不说什么。 而太后那边听说皇上病的不轻, 为表示关心, 将郑婉兰派来侍疾。 名义上是侍疾,却打扮的花枝招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赵匡胤略清醒过来,见身边喂汤药的换了人,遂大声唤嘉敏。 嘉敏忙来到床榻之侧,被赵匡胤一把抓住,吩咐内侍:“传朕旨意,任何人都不得将郑国夫人从朕身边带走,违令者杀无赦!” 说罢看也不看郑婉兰一眼,把嘉敏抱在怀里,他不喜欢这个母亲派来的人,只想对方快些从眼前消失。 嘉敏柔声道:“赵哥哥,你先进些药膳可好?”说罢将自己熬煮的淮山粥端来喂给他吃。 赵匡胤见是嘉敏喂自己吃粥,便全吃了,还服了药,睡时依旧握着嘉敏的手。 郑婉兰在一旁呆立半晌,黯然走出去。 花蕊夫人本也以嫔妃的身份随侍在侧,见状跟出来叹息道:“之前先皇后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告诉我皇上心中的挚爱乃是那个远在江南的女子,而今这女子来了,后宫之中繁花再多,怕也无人能入他的眼。” 郑婉兰与她并不相熟,喃喃道:“那郑国夫人容色娇媚无双,我见犹怜,也不怪皇上对她如此宠爱!枉我自以为容貌才情不俗,可在皇上眼里,他便是看也不愿意看一眼,太后娘娘派我来,简直是自取其辱。” 花蕊夫人宽慰道:“皇上未必真的不愿意看你,只不过你是太后身边的人,于他不言,自然有些不快。” 皇上与太后母子不合,在宫中并不是秘密,而郑婉兰夹在这二人中间,处境自是尴尬,擦干眼泪问道:“那夫人你呢,也甘心在这后宫之中沦为陪衬么?” 花蕊夫人哂笑:“我以俘虏之身入宫,只不过是因为得了皇上几分同情,与郑国夫人不可同日而语。于我而言,皇上乃是恩人,我只管报恩,不作他想。” 郑婉兰倒也佩服她的胸襟,笑道:“其实我虽然爱慕皇上,可也清楚皇上对我全无爱意,只不过太后娘娘霸道,想要强逼他娶我而已。” 花蕊夫人心知郑婉兰虽受太后摆布,倒也不算糊涂,笑道:“皇上主意大,太后未必拿捏的住他,你只管放心便好,不会有事的!” 郑婉兰心下苦涩,两个女子相视一笑,似拉近了些距离。 不想这番话却被路过的杜太后听了去,冷哼一声道:“哀家与皇上母子之间的事,也由得你们随便议论么?” 二人惊骇,慌张下跪求饶。 杜太后训斥郑婉兰道:“你也太没志气,放着皇后的位置不坐,难道还要白白让给别人不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哀家就不信皇上会忤逆不孝另娶他人!” 说罢看着福宁宫的方向,眼底似隐藏着一股无名火。 因赵匡胤高烧反复时常昏迷,嘉敏小心照顾,困顿时就躺在旁边的软榻上略歇息片刻。 只是这般殷勤照看,赵匡胤却不见好,难免心下焦急。 这天傍晚,嘉敏正将汤药端去福宁宫,却在路上碰见杜太后,小心下拜请安,只听对方道:“皇后大行已久,皇上身边无人照顾,不过这侍奉汤药的事就不劳郑国夫人了。婉兰,你去!” 杜太后的眼神威严地扫过来,嘉敏匍匐在地不敢反抗,颤巍巍将汤药递给走上前来的郑婉兰。 郑婉兰虽也有些犹豫,可也不敢忤逆太后的旨意,只得接过药碗去了福宁宫。 杜太后走到嘉敏面前,瞧了她片刻,盘龙杖在地上一碰,冷哼一声,命人将嘉敏带去附近廊亭。 花蕊夫人躲在暗处,瞧着不对,悄悄跟上去。 杜太后甫一落座就开始严词审问:“你这下贱的妖妇,明明自己有丈夫,却趁着皇上病重在龙榻前献媚邀宠,是何居心?” 嘉敏跪在她脚下瑟瑟发抖,颤声道:“贱妾幼时曾蒙皇上搭救,如此大恩自当报答,所以才……” “住嘴!”杜太后怒喝,“哀家天皇贵胄的儿子轮得到你这等残花败柳以身相谢么?你若还有点廉耻之心,合该一头撞死,居然还敢在哀家面前强词夺理!” 嘉敏叩首悲戚:“贱妾自知不配,只想为奴为婢留在皇上身边照顾,求太后娘娘成全!” 听了此话杜太后才怒意稍减,遂冷冷道:“谅你也不敢痴心妄想!不过哀家有一事不明,你究竟给皇上下了什么迷魂汤,居然伤了皇上和晋王的手足之情,惹得他屡次对晋王大打出手?” 嘉敏生性单纯,当下据实以答,“回太后的话,是晋王意图对贱妾无礼,刚好被皇上撞见,所以才……” 不待她说完杜太后大怒,拍案道:“好你个贱妇,竟敢将所有的错都推到晋王身上!他是哀家的亲儿子,轮得到你来说长道短么?一个俘虏你还要什么清白?简直可笑!”说着霍然起身冷冷道:“既然晋王瞧上了你,你便去府上服侍他吧,我想皇上也不会连一个女人都不舍得让给弟弟!来人,把她送去,让她到晋王府为奴为婢吧!” 嘉敏大骇,摇头哭泣,想要求饶可却说不出话。 宫婢们很快上前将她抓住,恐其反抗,干脆用红绸绑了她的双手。 躲在暗处的花蕊夫人听见这一切,吓的匆忙跑开,一径回了福宁宫。 赵匡胤依旧昏昏沉沉睡着,甚至都不知道守在床前喂药的人是不是嘉敏。 可他睡的极不安稳,梦见嘉敏被人拖着走,一直回头向他求救,也不知道那些人要将她拖去何处。 正梦魇不醒,听到花蕊夫人冒死叩门请命:“皇上,太后娘娘命人将郑国夫人带去了晋王府,说要她服侍晋王,你快去救救她!” 小石头正好从外面回来,一听此事抓住她的手臂问:“当真如此?” 花蕊夫人点头,焦急地道:“千真万确!太后咄咄逼人,嘉敏妹妹此番怕是……怕是……” 小石头咬牙道:“末将一直身负皇令保护小周娘娘,而今只好硬闯晋王府了,待皇上醒来,务必派人前去支援,以保万全!”言罢似一阵风一般疾奔而去。 花蕊夫人怔了片刻,继续在床边呼喊,可赵匡胤依旧被梦魇所困,嘴里不停喊着“嘉敏”却无法醒来。 晋王府里灯火通明,赵光义正在彻夜饮酒,已颇有几分醉意。 听说母后把自己想了很久的江南小周后送来赏赐于他,登时狂喜下令把人带上来。 嘉敏来时非但双手被缚,连嘴上也绑了绢布,以免她大喊大叫。 赵光义瞧着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更加来了兴致,不停地扑过来,嘉敏躲闪不及摔倒在地上,撞翻了满桌酒器碗碟。 正待赵光义意图染指于她,小石头持着令牌赶来挡在他面前,厉声道:“皇上御令在此,任何人不得对郑国夫人无礼!” 赵光义面色一寒,正在兴头上,却被泼了一头冷水,火气窝在心里,当真气急败坏。 可臣属和亲兵见了御令纷纷跪倒在地,由不得他不冷静下来。 此刻,王府花园中突然传来一阵阴冷骨笛声,宛若暗夜中鬼魅的尖啸,令赵光义登时脑中一阵剧痛,阴翳蒙上他的眼,片刻走开笑道:“御令是吧!” 小石头虽瞧着他有几分怪异,只当是喝醉了,也不在意,回身将嘉敏扶起来。 赵光义“嘿嘿”笑了两声阴恻恻地道:“那御令是假的吧!” 话音落霍然拔出照壁上的宝剑朝着小石头的背狠狠砍下去。 小石头受创,立时拔剑自卫。 赵光义跑出去用剑指着他大声道:“来人,有人行刺本王,将他拿下!” 一时晋王府的亲兵层层出动,小石头将嘉敏护在身后咬牙道:“小周娘娘莫怕,末将定要撑到皇上来救你为止!” 可他伤残之躯实在难以抵挡那数百亲兵,不过杀出几步便又添新伤。 好在晋王府的臣属还没有喝醉,纷纷拉着晋王的衣袖哀求道:“王爷,那御令不可能是假的,你若真的杀了皇上派来侍卫,其罪非小,请王爷三思啊!” 赵光义却不理会,大声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晋王为人气量甚小,且最忌讳属下不听命令。 小石头觉察到危险,深吸一口气,意欲拼死保全嘉敏,可顷刻间便陷入重重包围。 亲兵们相互看了几眼,当下心领神会,虽然出手狠厉,可尽量避开要害,并不取他性命。 只是当他奋力搏杀时,赵光义冲过来拖走了嘉敏。 以前听被俘汴京的前朝嫔妃公主们讲过,晋王好色贪淫,也不知道他在那张床上蹂躏过多少女子。 嘉敏被他丢上床榻,惊惧地大哭,想要开口求他饶过自己,可对方已经扑过来,撕烂她的衣裳,顷刻之间即令她衣不蔽体。 她尖叫着大哭,感觉到对方污浊的气息沾染到每一寸肌肤,莹白的手臂上被捏出一道道指痕,连自己贴身的衣物也被扯开。 赵光义按压着她的手臂淫邪冷笑:“你以为攀附上了皇上,就会与别的女子有什么不同?到头来还不是成了本王的胯·下之物!” 他肆意蹂躏着已毫无反抗之力的女子,只觉她肌肤上的香气比酒更加醉人,越闻越欲罢不能,甚至想把她一口吞下去。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女主没有被强,过几章会揭晓。 第109章 新仇旧恨 ◎为什么要害我的嘉敏◎ 天光未白, 禁军撞开了晋王府的大门。 赵匡胤骑马走进来,冷眼瞧着晋王府的刀兵剑戟,众人吓破了胆, 纷纷抛下武器跪地相迎。 小石头满身是血,抬手指向赵光义的寝居。 室内一片狼藉, 晋王猩红着双眼自床上起身, 床下嘉敏被撕烂的衫裙丢了一地。 此等情形做梦也没想到,赵匡胤直气的全身发抖,而晋王却似有些茫然。 嘉敏的手从他背后伸出来,捡起晋王之前落在床边的佩剑。 片刻之间晋王从寝室里踉跄跌出来, 赵匡胤夺了嘉敏手中的剑抱她在怀,任她发疯一般嘶吼,抓他咬他。 他的心都要撕裂了,大声道:“嘉敏……不怕……没事的……没事的……我杀了他替你报仇……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可嘉敏听不见,她依旧在嘶吼, 吼破了喉咙, 发不出声音就一口咬住了赵匡胤的手, 咬的鲜血淋漓。 赵匡胤似乎感觉不到痛, 任她抓咬厮打, 直到精疲力竭倒在他怀里, 遍身伤痕的躯体犹如风中摇摆的杨柳,丝丝缕缕都颤栗不止。 院中兵戈已止, 晋王想要逃脱, 被杨小九一脚踢翻在地,拿刀对着他的脖子。 又等了许久, 赵匡胤从房中出来, 手中宝剑已然出鞘, 每走一步杀意就重一分。 圣人所言天道人伦,父子兄弟相残乃是天理不容之事,就算亲人有罪,也该宽恕。 可一个气到失去理智的哥哥,已经无法再去想这些,对着满脸恐惧的晋王怒吼:“赵光义,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去死吧——” 可剑锋尚未斩下,杜太后出现在门外大喝:“住手——你若敢杀你弟弟,哀家今日便死在你面前!” 赵匡胤回头看了母亲一眼,可这改变不了什么,他已经气疯了,举着剑又要斩下来。 “是哀家下令把那江南妖妇送来伺候你弟弟的,你要杀,来杀哀家便是!”杜太后眸中喷火,又上前几步,毫无顾忌地怒斥儿子,“赵匡胤,你这个孽畜,当年你守滁州,你父亲因思念你,以重病之身前去探望,你却因夜间不得开城门的诏令将他拒之门外,让你老父在城外冻了整整一夜,使他病情加重,不过数日便撒手人寰,还是死在路上,连家都没有回!而今你又想残杀手足,逼死母亲吗?” 提及父亲,赵匡胤不觉双手颤抖,若说此生他做过什么大逆不道之事,绝非代周称帝,而是因公废私拒父城下,最终累的父亲不治而亡。 此事他无从辩驳,可即便如此也压不下心头的怒火,想到遍体鳞伤的嘉敏,怒吼一声再次举刀。 杜太后大吼:“你爹还在九泉之下看着你,看你如何杀死弟弟逼死母亲,所有的至亲都死在你手里,你也算是功德圆满福寿齐天了!眼下光义就在你面前,你动手啊——动手啊——” “杀弟逼母——你——还算是个娘么?”赵匡胤只觉胸间气血翻涌,张口吐出一大滩血,眼前一黑人就倒下去了。 众人手忙脚乱,把他和嘉敏送回宫中。 好在他一直牵挂着嘉敏,没多久就醒了,而嘉敏稍有些力气便一味寻死。 两人在床榻上争执不休,所幸花蕊夫人早派人去将周夫人接进宫里,嘉敏见了娘才稍安静一些,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像是要把天哭塌下来一般。 周夫人抱紧受伤的女儿泣道:“女儿啊,咱们回家去,既然连皇上也保不住你,还留在这皇宫里做什么?你若是不想活了,娘陪着你跳河也好,投缳也好,咱们不在别人家里闹,没得教亲者痛仇者快!” 此言自是在嗔怪赵匡胤没能护好嘉敏,花蕊夫人慌忙道:“周夫人,那晋王禽兽不如自该千刀万剐,可嘉敏妹妹又没有任何过错,你若是任由她寻死,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不是么?” 周夫人嘶吼道:“我哪里舍得自己女儿死?是这世道不让我们活——我们这些人不过是蝼蚁罢了,早死早超生,若是活着,又哪里知道还有多少屈辱等着来受?” 赵匡胤头痛的像是要裂开,勉强道:“周夫人,是朕没用,才让嘉敏遭了这场劫难。你若执意带她回去,朕没什么可说的,烦请你定要保住她的性命,朕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她活不下去,再给朕些时日可好?若朕此番不能惩处晋王,便自裁谢罪!” 听着那近乎哀求的声音,周夫人怎可能不动容?抱着女儿泪盈盈地点头,算作允诺。 嘉敏被接回去的时候昏昏沉沉的,赵匡胤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捧着她的脸颊额头相抵,闭上眼落了两行泪。 待她走后,仅剩的力气也没有了,拖着病体躺回榻上,一睡也不知有多少天。 好在郭子安用了剩下赤茯苓给他医治,才将病情稳定下来,醒来后按时进膳吃药,调养两日,虽依旧一脸病容,气力倒是恢复了几分。 听说他有些见好,杜太后命人来请,母子二人在御花园的九曲长廊上碰面,眼神交汇,皆带着几分戾气。 杜太后率先问道:“那妖妇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你打算何时放你弟弟出来?” 赵匡胤冷冷道:“母后这一声’妖妇‘,儿子听着好生刺耳,嘉敏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若她是妖妇,那你小儿子是什么?” 杜太后耐着性子道:“你常年征战在外,照顾不到家里,连你父亲的丧事也是由你弟弟一手操办。过去那些年他一直在母后身边尽孝,母后对他自然也多了一些宠爱,听说他喜欢那妖妇,就送去他府上伺候。此事,你若要怪罪,便怪在母后头上,别再借故软禁你弟弟。” “哼,朕和晋王会走到今日,母后当真功不可没啊!”赵匡胤强自按捺下怒火,咬牙切齿问道:“母后不喜欢朕,不管这些年你对朕做过什么,朕受的住的,受不住的,也全都受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害我的嘉敏?为什么?为什么?” 这般声嘶力竭地大吼,杜太后未免受惊,面上却依旧镇定如初,振振有词斥道:“光义是你弟弟,你身为兄长,莫说是要一个女人,就算是要你的江山,你给了又如何?” 赵匡胤恍然大悟,其实大宋建立之初,杜太后便以德昭年幼为名,恐赵氏江山走了柴荣老路,命儿子立下盟约,立赵光义为皇太弟,将来继任大统。 照当时的情景,天下混战不休,此举倒也颇为合理。 然则立此盟约时赵匡胤有言在先,如果德昭成年,此约作废。 这些年德昭已平安长大,自己又正值壮年,虽知母亲和弟弟多半还存有这般谋划,可真正说出来,却觉很是好笑,眼底尽是无奈与不屑,反问道:“身为哥哥,就什么都要让给弟弟么?嘉敏是朕心爱的女子,江山是朕出生入死打下来的,全都要给弟弟?母后,你未免也太霸道了些!” “哀家今日不过是要你放你弟弟,其它的事容后再议!”杜太后板着脸冷酷无情,儿子的话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赵匡胤针锋相对:“他不遵皇令其罪当诛,朕非杀不可!” “你敢——”杜太后色厉内荏,“你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为了一个妖妇竟要弑杀手足,你怎么敢?别忘了,你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如此六亲不认,就不怕遭天谴么?” 赵匡胤毫不退让,“光义恶行昭章,就算是有天谴也只会到他头上去,轮不到朕——” 话音未落,面上就挨了一巴掌,杜太后声色俱厉,“孽畜,你哥哥死了,你还要杀你弟弟,你为什么要生出来,明明你才是最该死的那个——” 赵匡胤面上火辣辣的疼,可他似乎瞬间明白了什么,喃喃道:“原来这么多年母后一直恨我,一直想我死!” 杜太后毫无愧色,冷冷道:“是又如何?” 赵匡胤点头,“其实这么多年,儿子心里一直有一个猜测,却不敢承认,不过今日总算验证属实了!”忽然抬眸道:“母后恨我是因为耿氏姨娘吧!当年你怀我之时,父亲背着你纳了妾,你与父亲争执,他怒而离家,直到我出生那日才回来。你为了留住他,便准许妾室进门。可耿姨娘留在家中,你更不快了,因为父亲宠她,处处回护,是以母后积攒了不少怨气,时时打骂我泄愤。幼时我总是问姑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事,为何每天都挨打?姑姑每次都抱着我说匡胤很乖,是大人的事没有处理好,我才受到连累。敢问母后,是否如此?” 杜太后脸上挂不住,怒斥:“一派胡言!” “母后是否认为若你当时不曾怀孕,父亲就不会另结新欢?”赵匡胤一脸淡漠笑意,话音颇有些讥讽,“儿子还记得耿姨娘容色姝丽,是个十分标志的美人儿,父亲恐她在家中受你欺辱,每次出门总是带着她和光美母子,把她们安顿好了才放心离去。母后厌恶嘉敏,是不是因为她让你想起了耿姨娘?她们一样貌美,一样的为男人所爱护,而这些都是母后此生不曾拥有过的!” 话说到这份上,已是有几分刻薄,杜太后直气的满脸溅朱,冷笑道:“没错!哀家就是为了泄愤,才故意教光义糟蹋她,怎样,滋味如何?是不是很心疼啊?我告诉你,只要她还在哀家的眼皮子底下,下次就不是赏给晋王了,赏个乞丐,你说好不好?听说天牢里关着的犯人也不少,扔进去,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第110章 搅弄风云 ◎带你走好不好◎ 明明艳阳高照, 却仍感觉到一阵刺骨的阴冷。 赵匡胤到此刻方知嘉敏所遭遇的苦楚竟是自己带来的,不禁冷笑连连,“原来竟是如此!母后恨朕, 所以朕珍爱的,母后就一定要毁掉, 好来折磨朕——” “你要这般想也随你!”杜太后其实说不清楚, 她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儿子,可若说恨他入骨,似乎也并非如此,只不过是在两个儿子之间做了选择, 舍弃了其中之一而已,想了想又道:“那女子惹得你兄弟反目,在母后看来,只要她跟了你弟弟,事端就能平息。毕竟你宅心仁厚, 凡事也多顾念兄弟, 难道此事就不能退一步么?” “如果兄弟可以不要, 母亲可以不认, 朕绝对不会有半分犹豫!”赵匡胤咬牙, 泪水滴落。 他自少年时漂泊江湖, 又半生戎马倥偬,已数不清遭遇过多少明枪暗箭, 皆不曾胆寒, 却唯独来自亲人的刀,刀刀致命。 “母后为弟弟从朕这里要求任何东西都这么冠冕堂皇的么?夺朕所爱, 还巴望着朕宅心仁厚成人之美, 母后当朕是什么?又当嘉敏是什么?”字字泣血依旧难忍锥心之痛。 杜太后怕逼他太紧会适得其反, 皱眉道:“好了好了,那个女人母后以后不再惩处,你想要她也随你,把你弟弟放了就是!” 赵匡胤木然道:“朕已明白母后所图,也罢!这江山,朕守累了;这人世,朕也厌了!你们想要什么拿去便是,都给你们——全都给你们——只不过任何人都别想再碰我的嘉敏,如果她不想再活下去,我便陪着她一起去——”说罢失魂落魄转身离去。 杜太后听他话语有些奇怪,未免有些慌乱,唤道:“匡胤……匡胤……” 赵匡胤充耳不闻,回到寝宫,换上嘉敏为他新做的衣袍,什么也没带,就去了违命侯府。 “嘉敏,我不能杀死弟弟,逼死母亲,只能带着你一起离开这人世!我真是没用,一直以来,竟都护不得你,连替你报仇都做不到!你不要怪我……不要怪我……好不好……” 十里汴河烟火人间,依旧是商旅不绝,行人摩肩接踵,酒食香气和花果茶香飘出了很远。 他曾想着能够堂堂正正牵起嘉敏的手,和她一起走过那几条熟悉的街道小巷,像寻常夫妻一样,散漫度过属于他们的锦瑟华年。 可这尘世似乎过早抛弃了他们,除了最初的那些年,他们之间总是氤氲着一股悲伤的雾气,就算是拼尽全力也难以拨云见月。 他曾苦守山河城池,纵横江山万里,却依旧守不住心底最在意最想守的那个人。 既然如此,就带她到另一个不会再受伤害的世界,就此隔绝尘世的一切。 天下也好,亲人也罢,如今他们所拥有的也只剩下彼此而已! 侯府大门紧闭,他叩门进去,小石头迎出来,诧异道:“皇上怎么不带侍卫?” 赵匡胤不答,只吩咐道:“带我去见嘉敏!” 瞧着他神色不大好,小石头不敢多问,一径带他去了南园。 嘉敏已经一连数日粒米未尽,只靠母亲强灌些参汤续命,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也不知活着和死了那个更痛苦一些。 赵匡胤来时她甚至只是抬了下眼皮,任其将自己抱在怀里,听他落着泪低语呢喃:“嘉敏,这么多年,我们总是不停的分别再相聚,原以为已扛过了岁月带来的重重磨难,可为何留在我身边的你,依旧这般伤痕累累?我带你走好不好?去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长长久久的厮守在一起——” 嘉敏并没有深想他话中的意思,只觉能离开汴京这个牢笼,去哪里都好,遂迷迷糊糊地点头。 风有些凉,见他抱着嘉敏从院里走出来,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赵匡胤喝斥道:“都别跟来!” 众人虽不敢再行动,可难免心生疑窦,不知道他要将嘉敏带往何处。 沿着汴河向下游走,没多久就出了城。 郊野的河边长着一丛碧绿芦苇,浅滩上停着一叶孤舟。 霞光铺在河面上,被破水而来的小舟搅碎,风很大,嘉敏觉得冷,将躯体越缩越小。 舟至江心,赵匡胤丢掉船桨,抱她在怀,低着头也不言语。 霞光散尽,天色幽寒,两人相依相偎,赵匡胤心神俱伤,没多久便昏睡过去。 水自舟底漫进来,冰冷刺骨,嘉敏自睡梦中惊醒,看着水咕嘟嘟一直往上冒,惊慌失措地摇着赵匡胤,想将他唤醒,对方却毫无反应。 多年来守着大宋江山,早已疲惫不堪,加上伤病未愈,睡过去就再也不想醒来了。 眼见两个人渐渐被淹没,嘉敏大哭,他的赵哥哥怎么可以不明不白淹死在河里? 只是舟沉的速度太快,还未来得及慌乱,就瞬间被冷水没了顶。 嘉敏水性不好,扛着一副沉重的男子躯体根本无法支撑,数次沉浮过后,便再也浮不上来了,无力地松开赵匡胤的手,慢慢沉下去。 冷水灌入七窍,刺激着五感,濒死之际赵匡胤恍似感应到了什么,睁开眼抓住嘉敏的手。 可已经麻痹了的身体根本无力自水底挣脱出来,他只能看着不省人事的嘉敏心如刀绞。 他曾说过要将她放在心尖上,一生一世宠她爱她,如今却是亲手将她带向地狱! 那水底闪着亮光的地方,可是黄泉的入口? 走过奈何桥以后是否真的要饮下孟婆汤?如果他和嘉敏不喝,会不会和地狱的鬼差打起来…… 两道人影泅水而至,将二人从水底捞起来,护送上岸。 生死边缘,杨小九和小石头也顾不得那么多,用力按压两个人的腹部,看着他们搜肠刮肚地吐冷水,吐到狼狈不堪,可好在都醒过来了。 “嘉敏……嘉敏……”赵匡胤近乎癫狂将嘉敏抱在怀里,泪落不止。 嘉敏浑身冰冷,可也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才走了极端,小声道:“赵哥哥……我好怕……你不要死……”说罢嚎啕大哭。 二人皆有伤病在身,又遭受了这般折腾,瞧起来凄凄惨惨,可赵匡胤毕竟意志坚强,事过之后迅速回宫提审晋王。 杜太后自然及时赶到,不问是非曲直,色厉内荏地道:“若你今日要赐你弟弟死罪,便从母后尸体上踏过去,好教天下人看看你这赵宋的开国皇帝,是如何因为一个祸国殃民的妖妇逼死生母残害手足?” 赵匡胤早已厌倦了母亲的冷酷和蛮不讲理,将天子剑丢到晋王面前冷冷道:“晋王抗旨不尊,其罪当诛!朕也不命大理寺审你,自裁谢罪吧!” 杜太后见儿子是铁了心要杀弟弟,心一横抽出侍卫的宝刀指着赵匡胤道:“哀家十月怀胎生下你,这些年你未尽半分孝心也就罢了,居然还要杀你弟弟!好,今日若你弟弟死了,哀家便死在你面前!” “光义自幼母亲便骄纵无度,以至他无德无行,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母后依旧不依不饶百般回护,那么朕便也只好不孝了!”赵匡胤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如若母后执意以死来保晋王,朕也不拦着。不过晋王累死生母,自裁谢罪更是在情理之中。请母后放心,朕保证一定将你们厚葬,以免你在九泉之下还放心不下!” 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打了杜太后一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儿子竟然如此绝情,可普天之下莫非王臣,倘若皇命当真如此,莫说保不住小儿子,连她自己怕也没脸活了,杜太后指着他的鼻子却骂不出话来:“你……你……”半晌冷笑道:“好!哀家不死,却也绝不会让你好过!满朝文武听哀家号令的大有人在,光义若死,哀家就拿你大宋的半壁江山为他陪葬!你不是最在乎天下黎民的么?不知道成千上万百姓的性命,够不够换你弟弟?” “母后是要举事?”赵匡胤万不曾想到母亲为保一个晋王竟至于此。 杜太后冷笑,“今日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把弟弟和母亲都杀了,要么把我们都放了!” 赵匡胤愤恨不已,若拿黎民苍生为筹码,他便不得不作出让步! 赵光义见势不妙,跪着爬到哥哥脚下求饶,又求母亲息怒莫要举事动摇江山社稷。 赵匡胤一脚将他踢开,朗声道:“晋王抗旨不尊,本是死罪!可念在太后求情的份上,自即日起幽禁家中,无诏令不得出!” 此举等于是变相监禁,杜太后还欲再行逼迫,赵光义早已吓破了胆,抱着母亲的腿哭求道:“母后,儿子有罪,自愿被囚禁家中,你就答应皇帝哥哥,好不好?” 杜太后也不是真的想要鱼死网破,只得点头妥协,毕竟只要不是赐死,总还有机会重获自由。 如此雷厉风行的决断,多少出了口恶气,杨小九亲自带着禁军把晋王押回府,毫不留情抓起他一把扔进屋中。 正待关门,晋王突然大喊:“我想起来了,我根本没有碰她,她还好好的!杨将军,求你告诉皇上,郑国夫人未曾被我玷污……我拿性命担保,真的没有……” 杨小九嫌恶地道:“你怕不是想要脱罪故意说的假话吧!郑国夫人如今生不如死,倘若真的不曾被你侮辱,她何至于此?” “她晕过去了,并不知道自己安然无恙……”赵光义费力地解释着:“我只是扯下了她的衣裳,后来……后来……听到一阵笛声,好刺耳——那调子很古怪,在中原从来没有听到过,听的人头都要炸了,忍不住想要发狂……还有……我听到了两次……第一次听到之后我拔剑砍了持皇令的护卫,第二次我忍不住想要侵犯郑国夫人……我想起来了……当晚寝室里有人……她突然出现……打晕了我……我醒来时皇上就来了……” 颠三倒四地说完,神情却惊惧万分,不似作伪。 杨小九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印象中他似也听到过一种诡异且刺耳的笛声!《 》 110-120 第111章 拨云见月 ◎现在就成婚◎ “近日甘州回鹘遣使入宋, 光美,朕封你为秦王,领礼部尚书之职, 此次番邦朝贡之事,就交给你来办吧!” “谢皇上, 臣弟遵旨!” “皇上, 晋王殿下……” “晋王之事容后再议,退朝!” 一时朝野震荡,议论纷纷,想来皇上有意打压晋王, 扶植秦王,才将如此重要的差事交托于他。 下朝后单独召见了赵普,君臣二人相伴多年,赵匡胤对他很是信任,直截了当地问:“对于朕软禁晋王一事, 不知丞相有何看法?” 赵普斟酌着道:“眼下因晋王被囚, 朝野上下暗流涌动, 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赵匡胤支着头沉声道:“若朕想剪除祸患, 丞相可会助朕?” 赵普目露精光, 隐晦地问:“不知皇上想要走到哪一步?” 赵匡胤一字一句道:“夺权、削爵、赐死!” 赵普点头, 毫不意外,大宋江山若想安稳, 则晋王非剪除不可, “晋王背靠太后,可谓树大根深, 眼下朝中怕是有一半势力握在他们手中, 此事不易操之过急, 需从长计议!” “树大根深那便连根拔起!朕思虑数日,欲迁都西京洛阳,兹事体大,只有交给丞相朕才放心!”赵匡胤吩咐完,闭目养神。 赵普知其疲累,并不多留,领命而去。 两日后,甘州回鹘使臣带着丰厚贡品入京,有名马、骆驼、美玉、琥珀等,还有名贵的镔铁剑甲,专门呈贡给皇上。 杨小九在街上碰见使团,还看到骆驼背上驮着的箱笼里关着一只拂菻狗,毛色黑白纷杂,很是玲珑可爱。 汴京城富贵人家多养爱宠,这小畜生大概是送给宫里娘娘的,也不知道念念会不会喜欢! 七想八想拐进了樊家酒楼,与萧念念不期而遇。 她伤势未愈,却依旧在饮烈酒,看着他笑吟吟地问道:“中原的酒滋味正是寡淡,杨将军可否赏脸陪我喝几杯?” 刺杀之事虽已查明是晋王所为,可此事瞒着萧念念,事后她依旧是被送回了晋王府,生活在重重危机之中。好在如今晋王被幽禁,想来她大约也安全些。 原本杨小九为了避嫌,不该与她同桌共食,只是见那桌上摆着的并非只有烧羊,槐叶冷淘、黄金鸡、素蒸鸭、芙蓉肉、神仙豆腐色香味俱全,还有一盘引人垂涎欲滴的大耐糕,刚好腹中饥饿,干脆大大方方坐下,添了碗筷便来就食。 见他默不作声,真的只是吃饭,萧念念的笑容渐渐淡去,自饮两杯问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菜不错!”杨小九头也不抬,每样菜都夹了一些来吃,俨然一副无话可说的模样。 若非他吃相有几分斯文好看,萧念念几乎便要动手,怒瞪着他问道:“许多时日不见,你难道都不关心我的吗?”话音落纤纤素手已经搭在他的手背上。 酒楼里人多眼杂,杨小九放下杯箸将手抽出来低声道:“说好了要顾忌体面,你再这样我可走了!” 这般温柔言语正合萧念念心意,浅浅一笑把手收回,娇嗔道:“你们汉人就是麻烦,无聊规矩一大堆!说起来你最近都在忙什么,怎么也不去看我?若非我今日出来喝闷酒,正好撞见,是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想起我来?” “自然不是!”杨小九见周围有几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们,难免有些局促,小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萧念念登时笑靥如花,“去没有其他人的地方吗?那……你先走,在汴河上等我,我过一会儿跟上去!” 见一向飞扬跋扈的西平郡主竟也有如此善解人意之时,杨小九轻颔首,先自行离开,施施然走到汴河桥上。 “真乖!”萧念念在心底夸赞了一声,满心欢喜地唤来小二结账,也跟去了汴河桥上。 今日使团进城,还带来了甘州回鹘的商队,几十头骆驼驮着货物正好从桥上经过,撞的萧念念东倒西歪。 难得见她这般狼狈模样,杨小九觉着煞是好笑,竟自顾自转身而去。 萧念念好不容易脱离商队围攻,气的直跺脚,慌忙追上去找他算账。 追至城郊无人僻静处,杨小九背靠着一棵老树悠闲地等她。 树下凉风阵阵,正可消暑。 萧念念尚未来得及发火,就被一支圆滚滚红艳艳的冰糖葫芦给堵住了嘴,瞬间变怒为喜,接过来小口咬着。 “这几日我大哥出了些事!”杨小九皱着眉头将事情告知,“晋王欺辱了郑国夫人,皇上想要杀他,被太后阻拦,眼下幽禁在家中,也没说要关多久。” 萧念念眨眨眼问道:“人都关起来了,难不成还派你去守着?” 杨小九摇头,“自然不是!不过那日我把晋王提回王府的时候,他说了一番很奇怪的话,说自己之所以抗旨,是因为听到一阵奇怪的笛声,然后就突然发狂。而且他还想起来郑国夫人也没有真的遭其淫辱,当时寝室里还有第三个人,把他打晕了。” “是么?”萧念念神色变的有几分古怪,漫不经心问道:“如此的话,那郑国夫人难道不知道自己不曾被侮辱么?难不成她在故意伪装,好顺势借皇上之手杀了晋王?” “郑国夫人怕是没有这等心机……”可这番话却也提醒了杨小九,诧异道:“不过就算她当时昏迷过去,以晋王的粗暴性子,若真的发生了那等事,她总不该全无知觉,难道连自己未曾被辱也弄不清楚么,怎会闹的自己生不如死?” 萧念念一脸不可思议,幽幽问道:“我当初也被晋王扯烂了衣衫,是不是也应该寻死觅活,才算得上你们汉家男人眼里的好女人?” “……”杨小九啼笑皆非,摇着头道:“郑国夫人自小长在深闺,约束自然很多,至于你,还是做你的辽国郡主更可爱一些!” 两人相谈甚欢,萧念念抿着嘴笑,“那晋王的事,你是打算要查下去么?” “嗯,此事上报皇上之后,御医就证实了晋王当晚所喝的酒里面被人动了手脚,但不是毒,好像是蛊!”杨小九神色迷惑,“巫蛊之事乃是大忌,皇上命我详查,故而这些天才不得空。不过晋王说他对藏在寝室里的女子有些印象,说不定再过两日就能想起来到底是什么人了!” “是么?”萧念念低头咬着冰糖葫芦,一时无言。 杨小九抬头看天色,“时辰不早了,眼下有差事在身,不宜待太久。我先进宫面圣,今晚再去审晋王,问问他有没有想起什么!” 这般匆匆见面又离别,萧念念依依不舍,抓住他的手问道:“小九,我明天还在这里等你,你来见我好不好?”见其迟疑,遂软语央求,“好不好吗?” 杨小九虽知不妥,还是忍不住点头,皱着眉叹息道:“我还在为大哥办差,若查出来是谁干的,我定将他剥皮抽筋,替我大哥报仇雪恨!” 分别后萧念念去了乌桕院落,没多久就走出来,一径回了晋王府。 不过片刻,大宋的禁军已将此处围住,石守信一脚踢开门,四处搜寻,却不见任何人影。 …… 天已暮,赵匡胤负手站在回廊里,落日只剩下最后一丝稀薄的光,晚风吹起衣袍猎猎飞舞,显得人影益发寂寥。 宫婢紫芝前来禀报:“慈元殿的郑婉兰小姐前来求见,太后已绝食三日,说是只要皇上不放了晋王,就将自己活活饿死在宫里!” 赵匡胤丝毫不觉意外,淡淡道:“太后历来迷信鬼神之说,你以前与红菱交好,这件事就由你去办吧!” 紫芝思虑片刻已然了悟,领命退下。 听足声渐远,赵匡胤不由仰天叹息,此生亲缘淡薄,诸事多有遗憾,如今连对待母亲也不得已用上了手段。 低着头穿过回廊,在拐角处遇见避开旁人独自出来散心的嘉敏。 乍然撞见,嘉敏腿一软几乎摔倒,好在被他及时抱住。 赵匡胤也不说话,只是将她紧抱在怀柔声道:“我们现在就成婚,嘉敏,我们一起好好活着好不好?” 嘉敏不答,闭目低声啜泣,这一生都是别人在决定她的归处,被安排被强迫,唯独没有自愿。 原本嫁给心爱之人她是愿意的,可如今的她还能心无挂碍欢欢喜喜的嫁他为妻吗? 那个玷污了她的人可是心上人的亲弟弟啊! 深夜,慈元殿。 已经绝食数日的杜太后并没有等来儿子的妥协,一直忧愤不已,到了夜半也不曾熟睡。 这时门窗突然洞开,凉风吹进来,杜太后惊醒,感觉一阵头疼,大声喊着身边的丫鬟,却无人应答,只得艰难地坐起来。 抬头一看,门外飘来一个鲜红的人影,披头散发,面色煞白,幽怨的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眼熟。 杜太后只觉一阵胆寒,颤声问道:“你是谁?” 那人影盯着她幽幽道:“太后,我是红菱,你不记得了么?当年你命人打掉了我腹中的孩儿,也是你的亲孙子!后来,我寻晋王报仇不成反被杀,当真好生凄惨!地府的阎王可怜我,说只要找到一个替身就能送我重新投胎,听说太后不想活了,不如便做我的替身吧!”说着一步一步逼近床榻。 “你……你……”杜太后凄声尖叫,待宫人们赶过来,人已经昏厥过去。 月半弯,晋王府。 一道黑影翻过围墙,直奔赵光义寝室,环顾四下,不见侍卫踪影,遂取出小刀轻轻拨开门闩,悄然推门而入。 寝帐帘幕低垂,赵光义已熟睡,黑衣人站在床头看了片刻,将一包药粉倒进旁边案几上的香炉里。 事成之后正待悄无声息地逃走,门忽然被踢开,杨小九带着人阻住了去路。 晋王被惊醒,抽出枕边长剑,不由分说朝黑衣人背后刺来,对方身手敏捷闪避开来。 杨小九上前夹攻,那黑衣人也不与他纠缠,踢翻守门护卫逃之夭夭。 是夜星光璀璨,倒也看得见对方逃向何方,杨小九闪身追出去。 二人飞檐走壁在星光下追逐片刻,杨小九厉喝道:“站住,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加害晋王?” 黑衣人就真的不逃了,转过头直勾勾盯着他,片刻摘下面巾。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新年好呀(*∩_∩*) 第112章 恩断义绝 ◎你的嘉敏没事◎ 被引来熟悉的听莺阁小院, 花已落尽,弦月冷冷映在湖心,夜色几多寂寥! 寝室开着窗, 萧念念不知已昏睡过去多久,手边还放着白天吃剩下一半的冰糖葫芦。 观音奴面无表情地道:“她的毒发作了, 说这次不知道会不会死, 求我去帮她杀了晋王报仇!” 杨小九心下难过,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觉冰凉刺骨。 “脸色不好大概是冻的!”观音奴把窗户关上,一边道:“已经给她服下了解药, 放心吧,死不了!” 些许交谈两句,便惊醒了萧念念,她也不说话,睡眼惺忪地缠上杨小九的脖颈, 用力一带, 两人便一起跌入了帐中…… 杨小九登觉全身发烫, 怀中人蚀骨的女子香几乎令他难以自持。 可萧念念似乎并不打算体谅他, 温软花唇柔柔地贴上来。 天亮后杨小九在井里打了凉水用力洗脸, 想起昨夜的纠缠, 难免心绪复杂,没等理清楚, 一颗李子砸在他背上。 萧念念娇嗔道:“大清早就不见人, 你怎么回事嘛?我还以为你走了!”言罢不觉低眉浅笑,并无半分责怪意味。 杨小九心神微乱, 未来得及说什么, 对方边凑上来吻他的脸颊。 “念念, 这样被人发现了不好!”杨小九皱眉闪避,可总也不舍得推开她,一张脸狰的通红。 “你是怕得罪晋王,还是怕被你的哥哥们知道了失望?”萧念念饶有兴致地问。 “我不想令大哥为难!”杨小九无奈轻叹:“晋王毕竟是他亲弟弟,总不能让他一直袒护我!” 想到昨夜他竟能在自己缠绵不息的纠缠下悬崖勒马,萧念念未免失落,幽幽道:“好吧,以后不为难你便是!” 两人相拥着喁喁私语:“我想吃糖葫芦,可不可以再买一个给我?你说过下午在河边见我的!” “小馋猫!”杨小九轻笑点她的鼻子。 来取水的观音奴撞见,掉头离开。 “站住!”杨小九神色忽变冰冷,放开怀中人,朗声问道:“我有一事要问,五日前的晚上,可是你到晋王府给晋王下了蛊毒,致使其发狂,强行侮辱了郑国夫人?” 观音奴一脸莫名其妙之色,冷笑道:“郑国夫人是谁,我为何要让晋王侮辱她?” “哼,不是你又是谁?”杨小九并不信她,上前准备动手。 “不是我自然就是我的好念念了!”观音奴鄙夷道:“你怎么不问问她?” 杨小九登时如遭雷击,迷惑地转头,也不说话,只是一直盯着身边人看。 萧念念被他盯的心底发毛,脱口而出:“不错,就是我!是晋王先动手杀我的,我自然要抓住机会除去他,有什么不妥么?哼,你们皇上口口声声说爱郑国夫人,我还以为发生了此等事,他定杀晋王不可,没想到却只是将他禁足,还真是兄弟情深呐!”面上尽是讥诮之色,言语益发刺耳,“在我们大辽,但凡是个有几分血性的男人,哪里忍得了这些?我还真是看错了赵匡胤,他算什么英雄好汉……” “你住口!”杨小九忍无可忍,冲动之下扬起手想要掌掴她,神色痛苦不已。 萧念念难以置信,沉声问道:“你想打我?” 凉风乍起,树上的露水砸落一片,打在额头,把心间的火气硬生生压下去几分。 杨小九颤抖着将手臂放下,费了好大力气才问道:“你要杀晋王自然随你,为何要伤害无辜?你明明知道我大哥为了他心爱的嘉敏妹妹,连十条命也能拼掉,你害郑国夫人,跟害我大哥有什么区别?” “我害到谁了么?他们谁死了?唯一整日担心会被害死的那个人难道不是我么?”萧念念面色甚是倔强,好像在叙述一个再浅显不过的事实。 杨小九一阵齿冷,“你想借我大哥之手让他屠杀手足血亲,还害了他心爱的女人,还说他们都好好的?”大笑几声嘶吼道:“我大哥是何等样人,他居然带着他的嘉敏妹妹去投河,若非赶去的及时,他们早已葬身河中,怕是连尸体都找不到!这些你都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啊!” 萧念念惊诧不已,喃喃道:“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杨小九冷笑,红着眼睛道:“我大哥重情,你设计伤害他心爱的女子,还问怎会如此?大哥他不仅是我结义的手足,还是大宋的皇帝!我眼瞎,我连心也瞎了,居然一直护着一个居心叵测几乎将他害死的女人,萧念念,你就是辽国派来的奸细,来害我大哥的是不是?我真恨不得杀了你!” “为了你大哥,你要杀我?你不是爱我的么?”萧念念上前来抓他的手臂,却被用力甩开。 “我原以为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子,却没想到你心机竟如此之深!”杨小九怒吼:“一想到你差点害死我大哥,我就忍不住毛骨悚然,你为什么不来害我啊?为什么?” 萧念念慌忙道:“我并未料到你大哥会因此事走极端,小九,我发誓再不动你大哥和郑国夫人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好不好?” “你既害了我大哥一次,难道就真的不会有第二次吗?”杨小九逼着自己冷下心肠,恶狠狠道:“我再也不会爱你了,从今以后,你做你的辽国郡主,我当我的大宋将军,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见他拂袖振衣而去,萧念念大骇哭喊:“小九——小九——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你明明说过愿意陪我一起死的!” 杨小九心如刀绞,沉声道:“我可以为你出生入死,可要我为了你背叛大宋和我大哥,我做不到!”似是想绝了彼此的最后一丝眷恋,竟然咬牙切齿地立下誓约:“只愿你我生生世世皆是死敌,不死不休!” “你怎可如此?”萧念念肝肠寸断,泣道:“你真要如此绝情,一点也不顾念我了么?” 杨小九恨恨道:“你害我大哥之时,可曾有半分顾念到我?”言罢再不回头,决绝而去。 萧念念伸出手却抓不住他的衣袖,瘫软在地魂不守舍茫然不解,“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他怎么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呢?” 出了听莺阁,杨小九一路狂奔,似乎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才能摆脱所有痛苦折磨。 他所选择的不止是大哥,而是整个大宋,此事不需有片刻犹豫,当断则断。 一路冲入皇宫,赵匡胤见他脸上汗水和泪水交织,惊讶问道:“小九,发生了何事啊?” 见他双膝跪地痛哭流涕,忙上前搀扶。 “大哥,十弟对不住你!”杨小九泣不成声。 赵匡胤惊讶不已,可见他如此悲痛,不禁问道:“发生了何事啊?” 杨小九闭目泣道:“是十弟糊涂,不听哥哥们的劝告,一直护着这么那个居心叵测的女人,以至差点害死了大哥,求大哥降罪!” 听他把前因后果叙述一遍,赵匡胤才确信晋王乃是遭了萧念念的算计,以至让事情无法收拾。 “让你保护西平郡主是大哥下的命令,也怪不到你头上!”赵匡胤温言安慰,心下知道十弟最在乎自己的九个哥哥,此番怕是与萧念念彻底划清了界限,可自来情关难过,心里的伤有多重,旁人又哪里能感同身受? 思虑片刻规劝道:“小九,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你也无需这般介怀,以后莫要再与那萧念念纠缠不休便好!” 杨小九摇头道:“辽人乃我大宋死敌,我本不该心存侥幸,而今才彻底清醒过来,敢问皇上曾许臣建功立业之事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赵匡胤凝眉,总觉得他此刻提出来有些不妥。 果听他接着道:“以前韩四哥还在的时候,经常说希望将来我能替他镇守雄州,皇上可许臣去担任雄州守将?” 此事原在计划之内,赵匡胤未曾犹豫即点头,问道:“你打算何时启程?” “现在!”杨小九眼神坚定,不全然似冲动之下做出的决定。 “现在?”赵匡胤虽觉不妥,可他一向疼爱这个十弟,甚至到了无所不允的地步,看他如今的模样怕是非走不可,遂点头由着他去。 “谢皇上!”杨小九不再多言,起身离宫,一匹骏马出京,直奔边境雄州城而去。 边疆守城何其凶险,他却连饯行酒也不曾喝上一杯就走。赵匡胤放心不下,忙命侍卫去知会石守信一声,令他追上去,好将十弟安全送去雄州。 略歇息片刻,去往昨日的回廊上,意料之中并不见嘉敏的影子,她总是等到日落黄昏才一个人偷偷出来。 呆立半晌,守城侍卫来报,说西平郡主定要出城返回辽国,侍卫不敢放人,也不敢伤她,已被她出手伤了不少人。 赵匡胤一阵头疼,赶去城门口,策马阻住萧念念去路,挑眉道:“郡主,你为两国和亲而来,如今贸然出走,是否不妥?” “和亲?”萧念念冷笑,“听说皇上要杀晋王,我不走,难道留在你们大宋当寡妇不成?” 赵匡胤朗声道:“晋王眼下只是禁足,郡主暂时还不是寡妇!” 萧念念竖眉信口道:“他难道不是淫。辱了郑国夫人,才招来杀身之祸?” “住口!”赵匡胤低斥,登时紧张不已,“事关嘉敏清誉,你莫要胡说!” “你开城门放我走,我便不说!”萧念念冷若冰霜,“不放人,我今日便死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对宋辽两国之间的关系更加无益?” 赵匡胤无奈,“两国联姻非同儿戏,郡主定要以死相逼么?” “家国大义于我而言不过是句笑话而已,和儿戏也没什么区别,我从来就不在乎!”萧念念挑眉,“今日要么杀我,要么放我!”说着凉凉瞥了他一眼:“或者我可以用一个秘密来跟你交换,事关你的嘉敏妹妹,我想你定然很乐意知道!” 虽说西平郡主性情乖张,却并不是什么装神弄鬼之辈,赵匡胤凑近,听她小声说出一段隐密,神情瞬息万变,听完眸中竟蓄着泪,颤声问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不是晋王为了脱罪刻意编造的谎言?” 萧念念沉声道:“字字属实!虽说我是设计害了她,却并没有令她真正受辱,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知恩图报么?怎样,够不够交换我的自由?” “既然郡主去意已决,朕便不拦着了!”赵匡胤心绪激荡,颤声道:“不过我汉人有汉人的规矩,离开之前还请郡主签一封和离书给晋王,从此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从辽国带来的嫁妆自当悉数奉还,不会教郡主吃亏!” 萧念念轻颔首,签过和离书,即辞行而去,不料突然被对方用力抓住手臂。 四目相对,赵匡胤的眼神渐变温和,低声叮嘱:“我那十弟生性良善,你莫要伤他!” 萧念念讥诮冷笑,也不答话,策马疾驰离去。 事了归来天色已晚,明月高悬。 奔去回廊,正瞧见了嘉敏,遂疾步上前将她抱住。 嘉敏被他勒的透不过气,皱着眉却不说话,只是有些疑惑,不知他为何突然如此,似是有些欣喜,却又在落泪。 赵匡胤闭上眼,耳边是萧念念曾重复说给他的秘密:“那天晚上晋王被我打晕了,你的嘉敏根本没事!我若说谎,便教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皆不得好死!” 第113章 阴谋诡计 ◎甜的跟喝了蜜似的◎ 自从杜太后被红菱的鬼魂惊吓以后, 变的格外惜命,别说绝食了,连水也不肯少喝一口。 宫里接连举行几场法师超度亡灵, 杜太后每场都参加,态度甚为恭敬, 渐渐的那鬼魂晚上也不来扰她了。 “母后近日气色好了许多, 看来相国寺做法事果然很灵验。”赵匡胤目露关切之色,亲手喂母亲吃药。 杜太后被惊吓过后很是虚弱,已经断了绝食的念想,只不过对晋王被囚一事依旧耿耿于怀, 翻几下眼皮阴阳怪气道:“皇上可真是孝顺,日日来慈元殿嘘寒问暖,不知道的还以为哀家病得快要殡天了!” 此话的怨气不可谓不重,一时左右皆惊。 赵匡胤也不恼,笑道:“母后这是瞧着儿子日日在眼前晃悠, 心里不舒服了。也罢, 儿子以后少来便是!” 杜太后碰了个软钉子, 已察觉儿子不像之前那般处处忍让, 或许是红菱的鬼魂吓的戾气减弱许多, 居然未曾大发雷霆, 而是语气平缓地道:“皇上也不必说这话来堵哀家,天下做母亲的有哪一个不盼着儿子好?如今你的发妻已经故去经年, 可你依旧孤身一人, 哀家瞧着心疼,想为你再聘娶一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自然不会是指嘉敏, 想来是病弱的母亲依旧不忘给儿子添堵。 不想赵匡胤竟然微笑着答应下来:“好!母后爱选谁便选谁, 儿子娶就是了!” 侍奉完汤药起身施施然离去,留下慈元殿里的人面面相觑,不知皇上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太后出的招竟一点也不灵,教人摸不着头脑。 御花园茉莉初开,有宫娥提着花篮采来洁白的花朵,制成珠串佩戴在手腕上,行动过处幽香扑鼻。 赵匡胤闻着花香,突然很想念那一碗奈花索粉。 回到御书房,传召赵普来下棋,好巧不巧,对方竟带来了那一碗索粉。 “夫人说这索粉今日刚开始卖,第一碗定要留给皇上,就吩咐臣带来了!”赵普低头打开食盒,把餐具都摆好,请他享用。 赵匡胤大喜,也不客气,示意对方落座,等自己填饱肚子再来下棋。 难得见他有如此胃口,竟很快就吃完了。 对弈时见对方突然换了棋路,赵普未免诧异,皱眉问道:“皇上之前一直都是上手便大杀四方片甲不留,今日棋路走的这般飘逸,不怕走输么?” 赵匡胤眼皮也不抬,“不过是迂回了些,何以见得朕就一定会输?” 赵普自然而然提到他心中所思之事,“太后有意立郑氏女为后,此事皇上答应了?” “答应了!”赵匡胤不以为意,“棋局虽是太后设的,可对弈是要两个人,对方能走的棋路朕也能走,不是么?” “皇上似乎话里有话,不如说给臣听听,臣好思量如何善后!”赵普老谋深算,隐约已经猜到其究竟意欲何为。 赵匡胤淡淡道:“立郑氏女为后,然后好好的抬举她,抬举到她拿到中宫大权为止!” “皇上是要架空太后?”赵普顿悟,点头道:“郑家乃是高门,只要立后,太后不让出中宫大权都不像话。那么皇上娶郑国夫人之事,便只需要新后出具一封册书即可。此法的确迂回,不过确实高明,一个已经放了权的太后,可就容易对付的多!” 再看棋局,只是些许交谈几句,却一招不慎,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局棋输的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快! 刚下完,派去照顾嘉敏的紫芝突然来报,说小石头自违命侯府传来口信,周夫人病重,想要见女儿。嘉敏一听便慌了神,来不及向赵匡胤告别,就乘车匆匆回家去了。 原本这也没什么,只是紫芝神色颇为古怪,又吞吐道:“这些天,宫里有很多不好听的流言,郑国夫人听去了一些,心里似乎不大好受!” 至于是什么样的流言,似乎不难猜! 赵匡胤皱眉,不曾有片刻犹豫,即出宫去追。 汴京街头,一名商贾之妇撞了嘉敏的马车,叉着腰定要她下车亲口赔礼道歉。 嘉敏不想生事,依言下车,却不知为何周围的人登时对着她指指点点。 正自茫然不解,有人大喊:“这不就是江南来的那个妖妃么?勾引皇上,气死先皇后!听说她当年在江南的时候就曾经勾引姐夫,气死了亲姐姐。这等女子留在我大宋,早晚有一日会祸国殃民,大家不要放过她!” 登时一群人涌上来举着萝卜白菜朝嘉敏身上砸去,小石头着急想要护住她,却被人群阻隔了。 嘉敏木然地抵御着攻击,这情景何等熟悉,一时间她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女孩儿,在金陵城的街头受尽指责,却无人相信她并没有做出败德之事。 幸好赵匡胤来的快,见她一身狼狈毫无抵抗之力地站着落泪,拨开众人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护着,满眼怒火看着一众暴民。 百姓瞬间吓的面如土色,丢掉东西纷纷跪倒在地。 赵匡胤忍了良久,一言不发抱着嘉敏离开。 回到家,周夫人见女儿受了这么大罪,心疼地替她收拾干净。有仆婢打水来替赵匡胤擦拭秽物,他摇头道:“不碍事!” 一双眼盯着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嘉敏,此刻她似乎已经不再敢靠近他了。 小石头走进来道:“皇上,查清楚了,那些人是太后娘娘安排的!” 赵匡胤心中早有预料,也不如何惊讶,只是瞧着嘉敏道:“嘉敏,你不要怕,且再忍一忍,我向你保证,我们的苦很快就到头了!” 嘉敏听他这般说,有些茫然,却还是听话地点头。 两人抵着额头沉默不语,回宫之后,赵匡胤就下了一封诏书,娶郑氏女进宫。 成婚当晚,赵匡胤倒是踩着吉时到了郑婉兰宫中,揭开喜帕,却未去动那杯合卺酒,缓缓道:“你跟在太后身侧多年,她对你甚为喜欢,因此想朕娶你。” 郑婉兰低垂下头柔声道:“臣妾知道,皇上娶臣妾并非自愿,臣妾也不敢有别的非分之想,只求日后能长留宫中,多一些机会见到皇上便好!” 赵匡胤皱眉道:“朕政务繁忙,怕是没多少功夫见你,听说你雅好诗文,平日里最喜读各种古籍,是以朕为你准备了礼物。”说罢击掌命人将一摞摞的古籍搬进来。 洞房花烛之夜,丈夫却送了这么多书籍当礼物,郑婉兰心底五味杂陈,下拜谢恩。 赵匡胤淡淡道:“那你好好看吧,看累了就早点歇着,朕回宫去了!”说罢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郑婉兰闭目哀叹,心下浮现那个娇柔的江南女子模样,禁不住大着胆子问道:“皇上,若今晚与你成婚的是那江南的小周娘娘,你也会这般待她吗?” 赵匡胤想也不想地回复:“自然不会!”抬脚踏出门去,留郑婉兰一人黯然伤神。 回到寝宫,想了一会儿提笔给嘉敏写信,把今晚的事情叙述给她听,连夜派人送了去。 嘉敏看了那信,只觉这郑小姐甚是可怜,想了半晌提笔回复,提到做丈夫的责任,望日后他能与郑娘娘百年好合之类违心的话。 这回信赵匡胤看了自然不快,也就没再写信,倒是很痛快地择日将郑氏封为了皇后。 杜太后对此甚为满意,虽知郑婉兰受了冷遇,倒也不好逼儿子太紧,母子俩也算过了一段相敬如宾的日子。 由于赵匡胤的后宫并没什么嫔妃,只有一个花蕊夫人徐慧,还是个降国旧妃,因此郑婉兰这后宫之主做起来倒不如何辛苦,反倒与花蕊夫人结成了姐妹,二人终日在一处悠游快活好不自在。 虽然如此,宫人们大多也只是表面对她恭敬,背地里没有少说风凉话。 今日和花蕊夫人在御花园闲逛,便无意听见几名宫女窃窃私语:“这皇上对皇后娘娘也够冷淡的,除了大婚当晚在房里待了一时片刻,便再没登过门,该给的体面都给了,就是宠爱一点没有,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皇上本就不喜欢皇后娘娘,不过是遂了太后的意愿罢了。再说皇后娘娘的容貌哪里比得上那江南的郑国夫人,我看皇上这辈子都不会喜欢她!” “皇上当真喜欢那郑国夫人?” “那是自然,见过的都知道,皇上每次看到郑国夫人脸上的笑都甜的跟喝了蜜似的,只不过是太后不喜欢,皇上恐她受了委屈,这才送回违命侯府。过不了多久,怕是又要接回来,那皇后娘娘到时候只怕会更难堪!” …… 见宫人们走远,花蕊夫人安慰道:“这些宫女少不更事,娘娘别往心里去。” 郑婉兰摇头自嘲道:“她们说的也都是实话,我处境如此,也不怪旁人笑话。” 花蕊夫人心疼地道:“其实是太后和皇上之间芥蒂太深,连累了娘娘。” 郑婉兰苦笑,“太后偏疼晋王,难为皇上这些年遭受了那么多苦楚,他不喜欢我也在情理之中。” 花蕊夫人不言,在她看来,晋王若是死了才真的天下太平。 幽禁半个月,晋王赵光义已多次发疯,夜半举刀砍人,婢女被他砍死砍伤了好几个。 杜太后听到消息匆匆来探,不忘叮嘱此事千万不能传到皇帝耳朵里,毕竟在赵匡胤所订的《宋律》之中,虐杀仆婢可是大罪。 赵光义见到母亲就连滚带爬地跪到她脚下抱着腿大哭道:“母后……母后救我……皇帝哥哥要杀我,他要杀我……” 杜太后心疼不已,拍着儿子的背道:“放心,有母后在,他不会杀你的!他不敢!” 赵光义涕泗横流抬头看着母亲道:“他是皇帝,有什么事情不敢?有母后在一日,儿子还能这般苟活,可待母后大行以后,他便会派人来杀我,这话是他亲口说过的,母后你忘了吗?” “这……”杜太后一时没了言语,毕竟赵匡胤真说过要杀弟弟的话,禁不住叹息道:“都怪母后当年糊涂,硬要匡胤立你为皇太弟,不想此事未成,反倒教他对你百般猜忌,而今真是追悔莫及。” 赵光义听罢突然冷冷道:“不,母后不糊涂,母后是害怕儿子将来遭了皇帝哥哥的毒手,而今看来当真是深谋远虑。” 杜太后大吃一惊,抚着他的头颤声问道:“光义,你意欲何为?” 赵光义深吸了口气道:“眼下只有两条路:一,儿子在晋王府苟活,等着母后大行以后被赐死;二,将旧事重提,逼皇上立诏书册封我为皇太弟!母后,你若真心疼爱儿子,不如现在就举事吧!” 【作者有话说】 关于郑氏这里,男主的确利用了她,有点不厚道,不过她的归宿男主早有计划,结局很好,算不上是牺牲品(*∩_∩*) 第114章 金匮密约 ◎就差抱着醋坛子解渴◎ 举事便是谋逆, 尽管杜太后以此威胁过二儿子,可并不曾真正做好此等准备。 再则她乃前朝太师之女,对帝权争斗之残酷甚为了解, 知道这诏书一旦立下,那赵匡胤的子嗣日后只怕难以善终。可不立此诏书, 死的就是自己的儿子, 难免心下踌躇,半晌道:“光义,你容母后再想想!” 赵光义以为母后不同意,惨然笑道:“与其这般惶惶不可终日, 儿子倒是情愿死在母后前面,起码由母后爱惜儿子,定然会好好料理身后事!” 杜太后登时心软,柔声宽慰道:“不是母后不愿筹划,只是真的要行此事, 总该有个妥当的计划, 不然以你哥哥的聪明才智, 母后没有十足的把握能敌过他!你且好好在府中安心待着, 此番母后定教你如愿便是!” 五月已颇有几分暑气, 赵匡胤搬去水榭居住, 嘉敏也被他接到身边日日看护。 早膳用的是黍米粥,突然有那么一瞬, 赵匡胤放下手中的汤匙说道:“我想起来了, 今日会有故人来访!” “原来你大清早眉头深锁是一直在想这个!”嘉敏难得露出笑脸,“究竟是哪位故人教你如此放在心上?” “这个么……”赵匡胤本想直接回答, 看嘉敏的神情干脆逗她一逗, 将衣袖在背后一收长身而立道:“是个女人!” 嘉敏藏起自己的惊诧, 背转过去小声道:“想来定是赵哥哥的红颜知己喽!” 赵匡胤煞有介事地点头,“我年轻时纵横江湖,结识了不少奇女子,交情颇深的也有几个。” “是么?”嘉敏浅笑掩饰,“那要不要我去备些果盘花糕来招待贵客?” 赵匡胤窃笑,“再添些清茶来更好!” 嘉敏很乖觉地点头,可接下来不管做什么都是心不在焉的。 赵匡胤坐着看书,不时拿眼瞟她,见她几本书反反复复的放回去又取过来,遂放下书卷支着下巴笑问:“嘉敏,你是不是很好奇那位故人长什么模样?” “啊?”嘉敏不说实话,只摇头,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她长什么模样?” “出尘脱俗,世间难得一见,单论形貌,的确十分引人注目。”赵匡胤字字铿锵有力,不容辩驳。 嘉敏一双小手开始绞着手中的丝帕,低头笑道:“这么说一定是一位绝色的美人儿了!” 赵匡胤笑到捧腹,一本正经道:“一位身长八尺,眉发全白,年逾八十的绝色美人儿,不知道嘉敏有没有兴趣见一见?”说罢大笑。 嘉敏此刻方知被他给戏耍了,转过头来怒瞪他,见他犹大笑不止,气冲冲的就要离开。 赵匡胤忙拉住她笑道:“是陈抟老祖!他说想要见你,我们留下来一起等他好不好?” 见嘉敏依旧气的不愿意理他,点她的鼻子哄道:“你可真够笨的,想也知道这天底下哪里还有比嘉敏更美的绝色美人儿?” 听了这般甜言蜜语,嘉敏怒气稍解,此时宫娥上前禀报:“皇上,夫人,花糕蒸好了,是否现在呈上来?” 赵匡胤大手一挥:“刚好朕有些饿了,呈上来!” 嘉敏狡黠一笑大声道:“皇上最近胃口不好,不宜吃甜,去重新蒸些梅子糕和酸枣糕来,记住,要原味的,一点糖霜也不要加!” 宫娥惊诧地看了赵匡胤一眼,见他的表情也同样吃惊,却没有提出异议,而是挥手表示夫人说的是,只好打算下去重新做。 “另外,待会儿的果盘就上青柑桔和青皮梨子,都要未熟的那种,皇上最近颇为喜欢。”嘉敏继续一本正经胡说八道。 宫娥只是听着就觉得牙酸,结结巴巴地问:“那茶水是上洞庭毛尖还是浮梁仙芝?” 嘉敏笑道:“皇上的客人是位云游方士,最喜欢喝的是山野粗茶,你去寻一寻看宫里有没有?没有的话,快命人去集市上买一些,越粗越好!” 一番安排下来,赵匡胤目瞪口呆,却不敢出声制止,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宫娥离开,一边后悔自己得罪了嘉敏。 刚布置好,那陈抟老祖悠哉游哉地来了,和赵匡胤寒暄几句即落座,一眼看见那点心和果盘,呆了片刻道:“皇上,一年未见,你竟学会了这等’捻酸吃醋‘的绝技,老道佩服!”说着竖起大拇指。 嘉敏在一旁抿着嘴笑:“可不是么?皇上最近就差抱着醋坛子解渴了。” 赵匡胤尴尬地将拳头放在嘴边干咳几声,一边暗道:“这嘉敏发起脾气来可当真不好哄,以后需小心些才是!” “胃口坏成这样,需悉心调理才是!”陈抟老祖说罢揭开茶碗,看着那粗到不能再粗的山茶狐疑地盯着赵匡胤问道:“老夫听说皇上自打收复了江南,财赋颇丰,可看这茶的成色似乎不像啊!你这穷的都快赶上山上的猎户了,是不是平日里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见嘉敏直笑的花枝乱颤,赵匡胤抓住她的手柔声哄道:“嘉敏,别玩儿了,再闹下去,我可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陈抟老祖斜眼看嘉敏小声嘀咕:“遮么是小两口闹别扭,老道士遭了殃?” 好在嘉敏消了气,重新把花糕和果盘摆好,还上了洞庭毛尖,三人围着桌子坐下。 陈抟老祖吃饱喝足捻着胡须道:“这些年老夫独卧中南,虽在山中,却也卜算到了不少关于皇上的事,最近走这一趟也是希望能帮皇上化解即将到来的一场灾厄。” 赵匡胤心下一凛,“灾厄?” 陈抟老祖呷了一口茶道:“皇上,你和母亲还有弟弟的关系处的不好吧!还有小周娘娘,那个晋王可曾对你无礼?” 嘉敏脸色狰红,一脸惊惧地看向赵匡胤,被他抱在怀里安慰,一边道:“晋王已被我勒令禁足,母后也多日未见,难道说他们还会给朕和嘉敏带来更大的风波吗?” “我听说在皇上即位之初,太后曾要求你册封晋王为皇太弟,好继任大统,被皇上拒绝了。”陈抟老祖随口提及往事,却瞬间点燃了另一场硝烟。 赵匡胤点头道:“当时母后以后周之所以失国乃是因为继任皇帝太过年幼为理由,要求我立光义为继任者,姑且不论我自己有儿子,光义他心胸狭隘并非大才,我如何能答应?” “听说晋王遭幽禁以后经常夜发噩梦,说皇帝哥哥要杀了他。太后多次前去探望,你说他们母子两个会讲些什么?”陈抟老祖意味深长地道:“皇上,二十年前老夫就断言你乃天命所归的真龙天子,可那时候你的命星旁边就有一团晦暗不明的雾气,这些年渐渐清晰了,却益发的血红,而今看来威胁你的正是晋王!” 赵匡胤心下暗惊,缓缓道:“你是在劝我诛杀晋王?” 陈抟老祖摇头道:“皇上宅心仁厚,你若真做的出此事,老道哪里还用得着下山?只不过不想看着你陷入被动,受困于太后和晋王的毒计,特来助你化解灾厄罢了!” 嘉敏大致也听明白了,紧张地问:“老神仙的意思是太后和晋王会联合起来谋害赵哥哥吗?” 她虽巴不得晋王死,可也听说太后以举事相要挟,倘若大宋当真起了内乱,难保辽人不会趁火打劫,实在也非她所愿。 陈抟老祖淡淡道:“这世间之事老道也猜不全,不过如果太后过两日有所动作,皇上也必须有万全的应对之策才是!” 果然不出两日,杜太后居然出宫去了相国寺,要求主持为其落发。 主持自然不敢,只说佛渡有缘人,太后尘缘未了,不可轻易遁入空门。 杜太后当即在佛祖座下泣道:“我儿自打做了皇帝,对我这个母亲已不似往日那般孝顺,对弟弟也不再和气,竟然还起了弑杀手足之念。我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本来也无多少时日可活,如今却要亲眼看着次子残害幼子,实在心煎难熬。望主持大师垂怜,准我出家,不再承受这锥心刺骨之痛!”说罢悲伤地朝主持叩拜,“倘若主持大师害怕因此担责,待那不孝子来了,我便撞死在佛祖座前,好教天下人知道他的母亲是被他生生逼死的!” 杜太后披发在佛前跪了半日,皇帝因为不孝之举逼母出家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汴京城,一时间文武百官和庶民百姓议论纷纷。 赵匡胤听得消息便脱下龙袍着一身素服亲自前去相国寺请罪,可他并不进殿面见母亲,而是直接在殿外长跪不起。 主持大师这边还不曾替太后落发,又出来规劝皇帝道:“皇上如果是和太后娘娘之间起了什么嫌隙,不如进殿去说明白,而今大病未愈就这般在烈日之下跪着,只怕时间久了会损伤龙体!” 赵匡胤淡淡道:“母亲指责儿子不孝,那自然是儿子不孝了,朕无可辩驳,只能长跪祈求原谅。若母亲始终不肯原谅,那朕便跪死在此地也无妨!”说罢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第115章 母子较量 ◎你喂我吃的◎ 杜太后并非不曾料到他会如此, 只是觉得皇帝久病未愈定然支撑不了多久。 退一步讲,倘若他真的因此而一病不起,也省得举事了, 是以对旁人的规劝不加理会,闭上眼一心拜佛。 母子二人在寺院僵持不下, 连民众也围过来观看, 不少人窃窃私语:“太后指责皇上不孝,原本我也是将信将疑,可而今看来,皇上拖着病体在烈日下跪了近两个时辰滴水未进, 哪里有娘这般狠心对待孩子?我看多半是母亲不慈在先,儿子才忤逆在后!” “就是!皇上素来看重手足之情,连结义兄弟也多受其恩惠,那个晋王名声可不大好,奸。淫掳掠草菅人命, 王府每天晚上都有冤魂到黑白无常面前排队。这等恶人杀了也是为民除害, 老太太偏爱小儿子, 还到处编排大儿子的不是, 也真是猪肉蒙了心, 糊涂的紧!” “说出来你们别不信, 我在洛阳的时候和皇上家只隔了一条街,这杜太后疼小儿子是出了名的, 对皇上一直不大喜欢, 自小便是非打即骂,十八岁就赶出家门令其自行谋生, 还说过让他干脆死外面的话。幸亏皇上乃真命天子, 受了万般磨难却每每逢凶化吉, 还一步步登上了至尊之位。照理说儿子这般有出息,做母亲的该以其为荣才是,而今却还是百般瞧不上皇上,偏心晋王,实在令人费解!” “想不到皇上竟如此可怜,摊上这样一个娘。虽说孝字大于天,可当娘的也该心疼儿子才是!就算是寻常人家,儿子在太阳底下跪了这么久,也不该无动于衷啊!” 眼见日将暮,赵匡胤依旧跪着,已发起了高烧,主持拿来芭蕉露请他喝下,依旧遭到了拒绝。 主持无奈,携带满寺的高阶僧人围坐在皇帝身旁为他诵经祈福。 连百姓也觉得十分难过,赵宋江山能够太平无虞,年岁日丰,与皇帝经纬天地爱惜民力的大才脱不开干系,纷纷下拜道:“太后娘娘,皇上即便有百般不是,可他诚心求你原谅,当娘的多少也该动些恻隐之心。就算太后对皇上已大失所望,可大宋不能没有皇上,望你老人家以天下黎民之福祉为念,就原谅皇上吧!” 杜太后充耳不闻,她不是不知道儿子在百姓心目中的声望,可在上位者眼里天下黎民不过是用来操控的工具罢了,即便呼声再高,也没什么可惧怕的。 只是高烧很久的皇帝终于支撑不下倒地不醒,僧人们慌忙将其送进禅房。 昏迷的赵匡胤脑中尽是陈抟老祖和嘉敏的影子,见面那天陈抟老祖已经预判到了今日之情形,还交给他一颗药丸,叮嘱道:“这许多时日来皇上伤病未愈,若太后在此刻发难,皇上未必抗的住,此药可助你脱困,令你暂时昏厥,不过它有毒,服下之后三个时辰内必须服解药才行。” 二人听的一头雾水,嘉敏问道:“既然如此,为何不将解药也留下?” 陈抟老祖笑道:“解药老道还未炼制出来,烦请周二小姐明日午时前去城西的青云观上香,等香燃尽,我自会将解药交给你来解救皇上。记住了,必须你亲自来,旁人来可就不灵了!” 嘉敏虽茫然不解,却坚信他的话必然有道理,自然尽数照他说的去做。 可等取到解药赶来寺庙时已经唤不醒赵匡胤,小石头吓的魂都掉了,颤声道:“皇上这个样子还怎么吃解药?” “难道时间已经超过三个时辰了么?”嘉敏茫然无措,呆了一会儿把解药含在嘴里以口相就。 赵匡胤牙关紧闭,她可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撬开,将咬碎了的丹药喂下去,想着如果此番救不了他,就一起去了,反正十几年前她便是这般想法,到如今也从未变过。 二人这般唇齿相接纠缠许久,不曾瞧见李煜竟站在门外。 解药喂下之后没多久赵匡胤就恢复了知觉,迷迷糊糊的要水来喝。 皇帝大难不死,醒后便拖着病体来见母亲,想与她讲和。 重病之人意志薄弱,杜太后很懂得利用这一点,缓缓道:“你十八岁就出门在外,十几年只回家数次,不曾在母亲面前尽孝。你弟弟光义虽然才智差了些,可却一直承欢膝下,如今你竟为了一个南朝的妖妃幽禁弟弟,还扬言要杀了他。既然如此,母亲的死活你也不必再管了,何况只是落发出家?” 赵匡胤闭目叹息道:“若朕答应母后留晋王一条性命,母后可愿讲和?” 杜太后言辞激烈,“你空口说白话要我如何相信?” “那朕赐他一道免死诏书如何?”赵匡胤再退一步。 “诏书自然是要的!”杜太后干脆摊牌:“若你诚心要安母亲和弟弟的心,总该记得你即位之初,与我之间的金匮密约!” 听到此事,赵匡胤霍然握紧了拳头,半晌冷笑道:“果然是为了此事!若儿子今日不答应,母后意欲何为?” 杜太后亦冷冷道:“若不答应,我便撞死在这佛殿之上,光义得知这个消息,必定也会自杀来追随我,这样他就不用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而你也除了眼中钉,晚上也能睡的安稳些。” 赵匡胤自嘲地笑起来:“原来母后心里是如此看待朕!也罢,若母后当真如此放心不下,这诏书朕写便是!”大声道:“来人,传赵普!” 当年金匮密约的见证人便是赵普,既然旧事重提,那就还用旧人吧! 赵普听了皇帝和太后的吩咐,虽有所迟疑,也不敢多说什么,准备好笔墨,将皇帝口述的内容记录下来。 只要盖上玉玺,一切便尘埃落定。 赵匡胤沉声道:“母后,朕也有条件!” 杜太后对他的心思了若指掌,朗声道:“你想娶周氏,娶便是了!母后向你保证,她入宫以后不会受任何苛待,便是连一句重话也不会对她讲,平日里亦不需前去问安,母后绝不扰她!” 赵匡胤点头,亲自盖上玉玺,再递到母亲手中。 杜太后见大事已成,终于露出笑容,拿着诏书就要离开,走到门口回过头来道:“匡胤,非是母亲偏心,光义是你亲弟弟,继承你的家业也是合乎情理之事,望你莫要放在心上。” 赵匡胤闭目道:“儿臣不会放在心上,只是希望光义嗣位以后,能过善待德昭,朕余愿已足!” 杜太后颔首道:“那是自然!以后光义的儿子继承帝位,德昭为亲王,这大宋的江山定会稳固下来,延续万年。”语毕摆驾去了晋王府。 赵普见大势已去,叹息道:“皇上,诏书已下,等于前功尽弃,臣是白忙活一场了!” 却听赵匡胤说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话:“什么诏书?朕怎么不知?” 赵普惊诧,想了半晌也不知皇帝在故弄什么玄虚。 回宫之后赵匡胤精神大好,将嘉敏拉到怀中坐着,听她低声述说今日之惊险。 “我马骑的不好,路上耽搁了些时间,解药取回来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没办法吃,可急坏我了!”嘉敏提到此事依旧心有余悸。 赵匡胤诧异,问道:“你说我连解药也没办法吃么?那后来是怎么吃下去的?” 嘉敏说完已经察觉自己失言,将手指放在唇上,吞吞吐吐的想不出借口。 赵匡胤稍加思虑已明白过来,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问道:“你……喂我的?” 嘉敏羞红了脸,却无从解释,赵匡胤握紧她的手,想要吻她,她却侧头闪避,离开他的怀里,满脸忧伤之色。 赵匡胤皱眉,“嘉敏,我……” 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嘉敏慌忙打断:“之前我进宫来是惦念赵哥哥身体不好,想留在身边照顾你。而今你已痊愈,我该回家去了!” “回家?”赵匡胤不悦:“你是说和李煜的那个家吗?难不成你认为我还会放你回去接着给他当夫人不成?” “可我本来就是他夫人啊!”嘉敏怯生生地道:“因为我长久伴在皇上身侧,市井之间已经有很多不好的流言传到他耳朵里。他刚失了国,又要面对这些,不免颓丧,终日饮酒避世,娘说已经病了好几场了……” 赵匡胤听的头疼,问道:“那是不是谁生病了你就留在谁身边?嘉敏,你不觉得这很荒谬吗?” 嘉敏哑口无言,吞吐道:“我回去……是看我娘……”显然这个借口无法说服对方,只好可怜兮兮地道:“赵哥哥,如果我说我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件事情,你可不可以不要逼我……” 赵匡胤急道:“我早说过晋王那晚并没有得逞,你为何总也不信?” 可嘉敏一听到“晋王”两个字,便捂住头痛苦不已。 赵匡胤气结,半晌索性破罐子破摔,怒道:“回去回去回去——”转身拂袖而去。 纵然知晓此举惹他不快,可隔日嘉敏依旧出宫回家去了。 赵匡胤独自坐在床上,看着她刚绣好的丝帕黯然伤神,很是后悔答应放她离开。 正独自在房中长吁短叹,花蕊夫人突然走进来,“嘉敏妹妹,我的香囊绣好了,来换你的丝帕!呃……皇上……” 赵匡胤起身道:“嘉敏回家去了!” 花蕊夫人点点头,一时无话。 “你找她换的丝帕可是这块?”赵匡胤把丝帕递过去给她看。 “正是!”花蕊夫人笑着接过,“只她不在的话,这香囊就先放在她床头吧!” 赵匡胤心念一转道:“不如给朕吧!刚好朕要出宫一趟,路过她家的时候送去就是了!” 花蕊夫人面上诧异之色微露,当下了悟自己乃是给皇上制造了一个借口,笑道:“如此自然最好,就麻烦皇上亲自交到嘉敏妹妹手上了。不过她前脚刚走,皇上就追去,是不是太没面子了些?” “……”沉默片刻,赵匡胤低声道:“夫人难道没听说过一句话么,死要面子还怎么娶得到老婆?”说罢连耳根都红了,匆匆出宫去。 【作者有话说】 关于诏书的事男主用计耍了那对母子,没有事,另外娶老婆倒计时(*∩_∩*) 第116章 摧心断肠 ◎早已心许赵哥哥◎ 回到侯府的嘉敏迎面撞上了李煜, 对方看她的眼神很是冰冷,甚至有些骇人。 嘉敏本能想要避开,好在自打来了汴京, 她一直独居南园,匆匆施了个礼就准备随着母亲离去。 “嘉敏——”李煜叫住她, 作为一个温柔的丈夫, 他一直隐忍着妻子的行为,而今有些事情却必须问清楚,“这些日子以来,你可是故意在避开我, 所以才和母亲一起居住的么?” 见她答不出话来,遂上前几步问道:“你和赵匡胤之间,真的只是旧时情谊,无丝毫男女之情么?” 周夫人心知他这么问多半已经瞧出端倪,生恐他伤了嘉敏, 忙道:“侯爷, 嘉敏累了且让她回房休息吧!” 李煜不理会她, 接着对嘉敏道:“你曾经数次留在福宁宫中过夜, 回来却说与他之间是清白的, 我一直都信你!今日若你这般说, 我必定也是信的,你告诉我好不好?” 嘉敏眉心紧蹙, 她本不擅说谎, 而且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早已疲累不堪, 不想再为自己找任何借口, 幽幽道:“皇上爱我护我, 我对他亦十分敬重!我一直爱慕他,想要和他在一起……” 李煜怔住,片刻笑道:“嘉敏,你在说什么胡话?你怎么可能爱慕那个灭了我们国家的人呢,还要和他在一起?我知道了,是他逼你的对不对?” 嘉敏摇头,“不是——我在很久以前就爱慕他,很久很久以前——” 李煜一脸难以置信,颤声问:“很久……是多久?” 嘉敏和盘托出:“在嫁给你之前!” “我不信!”李煜固执地道:“你十二岁便嫁给了我,怎可能在出嫁之前就对他怀有情意?” 此刻嘉敏终于说出了压在心底多年的话:“当年我喝醉了酒,被带去姐夫寝宫,不是我自愿的!” 提及此事,李煜更觉疑惑,问道:“你不愿么?怎么会?” 嘉敏大着胆子道:“那时我早已心许赵哥哥,又怎会愿意和姐夫你有肌肤之亲?” 话音未落,李煜一巴掌重重打在她脸上,怒吼:“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你是江南的皇后,难道忘了么?” 偏偏赵匡胤此时已经推门进来,看见这一幕,忙闪身上前将嘉敏抱在怀里,看着她脸上鲜红的巴掌印气到几乎失控,朝李煜厉喝:“你竟敢打她,你找死——” 他本领有多强,嘉敏再清楚不过,惊慌之下死死将他抱住哭道:“赵哥哥,不要杀我姐夫——我在这世上已经没有几个亲人了,求你不要杀我姐夫——” 见她嚎啕大哭,周夫人心疼地道:“乖女儿,你疼不疼啊?你爹还在就好了,有他护着,就没有人敢打你了!”说罢又对着李煜骂道:“什么皇后不皇后的,你封段贵妃或者黄保仪当你的皇后吧,我们不要了!这些年我女儿跟着你尽是遭不完的罪,你还打她,你有什么脸打她?” 然则李煜却不理会众人的指责,直勾勾盯着嘉敏难以置信地道:“姐夫……我们成亲十多年,你还叫我姐夫!你连声夫君也不愿意叫么?” 小石头早按捺不住,拔刀怒吼:“你这个害人精,害了秋芙还不够,还敢打小周娘娘,我现在就砍了你,看你到了阴曹地府还怎么耍威风?” 嘉敏惊骇,又慌忙来拦他,秋芙也是一脸惊骇。 李煜更加不明所以,冷笑道:“连个护卫也要胡乱攀咬么?我何时害了秋芙?” 小石头气的按下去的刀又拔出来,眼见嘉敏摇着头苦苦哀求,却也忍不住吼道:“小周娘娘和皇上是相互爱慕,如果不是你横刀夺爱,他们早就成亲了!还有秋芙,这么多年,你以为你真的是小周娘娘的夫君么?你总还记得每次去柔仪殿过夜都没有燃灯烛,可曾看清过那寝帐里陪你的人究竟是谁?” “什么?”李煜更加迷惑,心下隐隐有几分模糊的猜测,却不想承认,颤声问道:“嘉敏,难道不是你吗?” 事到如今,赵匡胤已经不想再哄骗这个天真且无耻的男人,冷冷道:“是秋芙!她和嘉敏情同姐妹,不忍心看到你伤害她,所以才牺牲了自己去侍奉你。李煜,你一生有过多少女人,真心爱过的又有几个,你自己理的清楚么?而朕此生只爱嘉敏,她从始至终都只是朕的爱妻,从来就不属于你!” 李煜如遭雷击,满脸难以置信,身子也不自觉晃了几晃,幸好段贵妃和黄保仪还在一旁扶持。 他脑中乱作一团,半晌理不出头绪,看着嘉敏痛苦不已,“我们做了十几年夫妻,你居然……居然……让一个丫鬟代替你侍寝,你当我是什么?” “你也听到了,当你是她姐夫!”赵匡胤似乎已经耗光了所有的耐心,打算彻底了结此事,“你当年色迷心窍,强娶嘉敏之时,可曾想过她心中根本就没有你?” “强娶?”李煜对这个词十分陌生,在他看来自己身份尊贵,送嘉敏进宫当皇后是周家的无上荣耀,怎可能是强娶? “嘉敏,你总不会忘记了那天晚上……”李煜突然吟诵出十多年前亲手书写的词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履鞋……” 嘉敏瞪大眼,这情词艳曲瞬间将她拉回了十多年前那个被推入地狱的夜晚,惊慌、痛苦、悲伤甚至是想要发疯,眼泪流的更凶了。 “你混账!”赵匡胤目眦欲裂提拳便打,对方一个踉跄栽倒在桌子上,又被他提起衣领大声喝骂:“你若非要提及此事,那我们就好好理一理!当初嘉敏和你在一起原本就非自愿,她当时醉酒,就算误闯入你宫中,明知她是你妻妹,当知庇护才对。可你却失行败德,不顾她尚且年幼,就不知节制坏她贞洁。这也罢了,事后你察觉不妥,恐落人口实,为了推卸责任便把当晚之事写成香艳词曲在教坊传唱,凭着你那生花妙笔,将嘉敏写作背着姐姐与姐夫约会的轻薄女子,令她受尽世人的嘲笑和唾骂,而你却独善其身。’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满嘴谎话你好不要脸!” 李煜涕泗横流,悲痛道:“谎话?当晚情形确实如此,我没有一句谎话,是嘉敏不承认,还是你不愿意相信?” 李煜作词并不矫饰,是以才为世人所推崇,他又哪里知道此事嘉敏并非自愿? 周夫人面色苍白,病恹恹地啼哭不止哀痛道:“都是我造的孽!当年看着嘉敏死心塌地想要跟着皇上,又不放心她远嫁洛阳,加上先太后一直旁敲侧击,定要嘉敏入宫。我没办法,就去道观里求取了一味药物,放进嘉敏喝的酒里……” 此事似乎颇为熟悉,就好像旧梦重演,赵匡胤只觉有一股凉意从心底直冲向脑门,不自觉将嘉敏抱的更紧,颤声问道:“什么药?” “醉春宵!”周夫人幽幽解释道:“听说此药能致幻,令人错将眼前之人当作是心上人,便不会再抗拒,将自己交付。” “果然——”赵匡胤头皮发麻,自己和嘉敏竟中了一样的算计,闭上眼叹息。 李煜听的头发懵,而嘉敏昏昏沉沉,眼神空洞地看着母亲。 以前她总以为是自己不胜酒力才铸成的大错,到如今才知道真相,可似乎知道还不如不知道。 周夫人忙抓住她的手,哀求道:“女儿,你原谅娘……原谅娘好不好?娘当年也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才……”说着突然口吐鲜血,翻着眼皮倒地昏厥。 嘉敏大骇,根本来不及去想是否怨恨母亲,跪在她身边大声想要将她唤醒:“娘——娘——你不要吓我啊——娘——” 赵匡胤当机立断,“小石头,快把夫人背到马车上去,现在回宫!” 可周夫人早已病入膏肓,在宫中安置下以后便由郭子安来问诊,诊完脉,却连药也没有开,摇摇头便离开了。 周夫人躺在床上咳血不止,一边用虚弱的声音唤女儿,“嘉敏……娘不成了……” 嘉敏摇着头,颤抖到说不出话。 周夫人泪眼婆娑望着赵匡胤道:“皇上……当年是老身糊涂……拆散了你和嘉敏的姻缘……如今已是追悔莫及,嘉敏……嘉敏……” 如今赵匡胤对她也早已没了怨恨,至少她是真的很疼爱嘉敏,遂道:“夫人放心,朕以后每天都会陪在嘉敏身边,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周夫人含泪点头,翻着眼皮,模模糊糊道:“嘉敏……是娘害了你……你不要怪娘好不好……” 见母亲双眼无神,好像随时都会闭上,嘉敏惊骇,哭喊道:“娘……女儿不怪你……女儿身边只有你一个亲人了……你不要离开我……娘……” 周夫人眼角尽是泪,吊着最后一口气喃喃道:“我好像……看见你爹和娥皇了……他们在向我招手……” 嘉敏惊恐地看着母亲闭上眼,撕心裂肺地大喊:“娘——娘——” 第117章 眉间朱砂 ◎朕要你放了她◎ 母亲故去后, 因着身份的缘故,灵堂设在违命侯府,嘉敏连日来伤心痛哭, 憔悴不堪。 赵匡胤忙完政事就过来陪着,甚至也不避嫌, 一旦嘉敏不支, 会径直绕过李煜,抱她回房,引得南唐故臣纷纷侧目。 只是即便他再小心翼翼地照顾,嘉敏的精神依旧一天比一天差, 强行撑到出殡那一日,在回来的路上勉强说了一句:“赵哥哥,我也只剩下一个人了!”话音落精疲力尽昏睡过去。 赵匡胤想将她抱上马车,直接带回宫中,不想李煜竟出来阻拦, 一副不肯退缩的样子朗声道:“嘉敏是臣的妻子, 自该由臣来照顾, 不敢劳烦皇上!” 这几日他思前想后, 总也不明白为何喜欢了十几年的嘉敏竟一直在欺骗自己, 连侍寝也是让秋芙来代替。 为此他还审了秋芙, 想要动粗,却被小石头痛打一顿, 不过代为侍寝之事是确认无疑了。 这口气教他如何咽的下去, 无论如何他都是嘉敏名正言顺的丈夫,比起来赵匡胤才是那个见不得光的奸夫, 他凭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 见对方文人的执拗劲儿又犯了, 赵匡胤耐心全无, 冷冷道:“朕要带嘉敏回宫,命太医给她诊治,你不放心的话一起跟来吧!” 李煜大声道:“臣可以请汴京最有名的大夫给嘉敏医治,一定会让她好起来的!” 眼见两人要起争执,怀里的嘉敏被他吵醒,黛眉轻蹙不明所以。 李煜大喜,满脸殷切期待伸出手道:“嘉敏,来,跟我回家!” 嘉敏瞬间又哭了,抱紧赵匡胤的脖子不住地摇头。 一帮江南旧臣见她明显已背弃丈夫,投入灭国仇敌之怀抱,个个吹胡子瞪眼,很是愤慨,甚至已经开始指指点点。 赵匡胤听来烦躁,威严地道:“阻拦圣驾者,杀无赦!” 禁军上前将闲人赶开,马车当着南唐旧人的面,载着嘉敏堂而皇之离去。 李煜流着泪站在烟尘中,故国大臣亦是悲不自胜,跟随左右,将其送回侯府。 这些一起被俘虏来汴京的旧臣,平日里也多受权贵欺压,此刻自然义愤填膺,可大多还是劝旧主隐忍,以免招来杀身之祸。 然则李煜对嘉敏用情真挚,旁人愈是卖力劝他放手,愈是听不进去,半晌起身道:“我要进宫去敲登闻鼓,赵氏皇帝抢了我的妻子,我定要夺回来!” 旧臣中徐铉乃是长伴李煜左右,深知其性情,再则大庭广众之下被夺了妻子,对一个男人而言何等耻辱?不能释怀亦在情理之中,遂道:“臣陪你去吧!” 二人换了朝服即去往登闻鼓院,彼时赵匡胤正在照料昏迷的嘉敏,见她额头上不住冒冷汗,一直替她擦拭。 听说李煜要敲响登闻鼓,遂不得不先将嘉敏交给紫芝照顾,自己赶去去了登闻鼓院。 两人再次针锋相对,赵匡胤皱眉道:“嘉敏母亲刚过世,你若还有半分顾及到她,此刻也不该是此等作为!随朕到御书房来,朕与你分说清楚!” 李煜自然是有些许顾念嘉敏,不想宣之于朝堂,愿意私下分说,也就随着去了。 大约是想平心静气解决这件事情,赵匡胤命人在御书房备下一桌膳食,邀李煜同坐,以示并不会以君主的身份相欺压。 坐下之后开始低头剥桔子,一遍缓缓道:“你知不知道嘉敏喜欢吃桔子?” “嗯!”李煜含糊不清地回复,其实他并不知道。 赵匡胤眼皮也不抬,接着道:“二十年前,朕在并州救下嘉敏的时候,给她吃的第一样东西就是桔子,她一边吃一边哭,眼巴巴地望着朕,希望朕能够送她回家去。她哭的那般可怜,朕怎忍心拒绝?后来那一路虽然辛苦,总算平安送回去了。离别许多年,每一次见到她,问她想吃什么,她总是说吃桔子,酸的也要吃,真是拿她没办法!” 李煜眉头越皱越紧,因为嘉敏从不管他要桔子吃,喃喃道:“她若是喜欢吃,我以后经常备着就是了!” 赵匡胤蓦然停手,沉默片刻抬头道:“当初朕初登大宝,曾问宰相赵普,天下什么最大?他说道理最大,朕深以为然!李煜,这么多年朕一直想问,当年就算你再怎么色迷心窍,可曾顾念过嘉敏她是你重病的妻子周娥皇的亲妹妹?你——可讲理?” 江南一隅重文治之风由来已久,除了文武畸重以外,礼法民俗也与北朝大不相同,士大夫家族女子自幼娇养,多是为了有朝一日入宫侍奉抑或嫁与皇亲国戚。嘉敏和她姐姐一样自小就被定为储妃人选,这几乎都是公开的事情。 再则联姻是权利平稳更替的常用手段,是以在李煜看来对方的问话反倒透露着些荒谬,“嘁”了一声笑道:“臣出生就在皇家,许多规矩自成惯例,单只成亲之前就不止有过一个侍妾。不错,臣是不如皇上重情重义,可这就能表示臣对嘉敏的爱意是假的么?” “假不假重要么?你所谓的爱跟一件烂衣裳没什么区别,嘉敏根本就不稀罕,也不需要!”听着这番歪理,赵匡胤已颇不耐烦,“你可以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爱着嘉敏,可嘉敏从来就没有爱过你,朕要你放了她,你不答应吗?” 当年李煜夺走嘉敏,他对其恨之入骨;而今时过境迁,对方已沦为亡国之君,似乎比当年的自己要凄惨许多,这才打算好好与他讲道理。 可在李煜看来,一个女子嫁作人妇自当恪守妇道,不管之前与谁有过瓜葛,也该断的一干二净,是以并不觉得对方宽仁,反倒视其为无耻之徒,冷笑道:“皇上怎知嘉敏不爱我?不管真相如何,我们总归做了十多年夫妻,皇上你又和她在一起多久?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们相爱,她也是我李煜的妻子,皇上如今这般作为,难道真的想君夺臣妻么?” 赵匡胤霍然震怒,将手重重拍在桌案上,“朕耐心劝你放手,是想着给你留最后一点体面,你却如此不识好歹!哼!君夺臣妻——夺这个字,你自以为用得起么?” 说罢霍然抬眸,凌厉的眼神直教李煜如芒在背不明所以,接着就见他将婚书拍在对方面前:“当年周大人与我签下婚书之时,你和周娥皇还是一对恩爱夫妻,又哪里想得到你会把心思转到嘉敏头上来?李煜,你娶了姐姐,却还想要妹妹,还告诉世人你爱她们,当真不觉荒唐?情之一物,若不能一心一意,便是伤人的利刃,周娥皇还有嘉敏,甚至是窅娘和你身边所有的女人,你口口声声说爱她们,可你爱得起哪一个,又护得住哪一个?李煜啊李煜,你有时候简直天真到令人发指!” 从皇宫一路踉跄而出,失魂落魄到了汴河边上。 此处的车马舟船往来不息,商旅行人摩肩擦踵,站在桥上看,远近尽是房屋,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 汴京的烟火气息竟然直逼金陵,难怪大宋如此强势,能越过长江天险灭掉他的江南国,可而今他失去的何止是国! 自打发妻娥皇去世以后,他的一腔柔情几乎全都在嘉敏身上,之前一直以为她只是年纪太轻,才对自己多有躲避,却不曾想过原来是早已心有所属,偏偏这个人还是灭掉自己国家的宋主! 李煜癫笑一路,回到侯府径直去了嘉敏所居的南园。 此时才注意到这院子与旧时周家的格局大致相像,定是赵匡胤有意命工匠这般建造的。 他蓦然想起了周夫人,好像从最初来汴京时,只要自己一靠近嘉敏,她就显得如临大敌,在中间阻拦着,且她一直都宿在嘉敏房中,不让自己来过夜。想来是早计划好了要把嘉敏还给赵匡胤,可笑自己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段贵妃前来搀扶,被他一把推开,闯进嘉敏房中,见床边的箱笼里放着一件尚未做好的男子衣袍,拿起来瞧了瞧,冷笑道:“这件衣袍我穿着似乎大了些,你看看,她是不是给宋主做的?” 段贵妃不敢答话,也不敢规劝。 李煜接着道:“想来定然是了!这么多年,我居然都不知道嘉敏精于女红,能做出这么好的衣裳,看来定是平日里没少下功夫!听说嘉敏厨艺也不错,我却几乎不曾有幸尝过,想来也不是为我学的!” “侯爷……”段贵妃实在不忍心见他如此伤怀,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李煜癫笑不止,痛哭流涕,摇着头道:“这么多年我才知道她缝衣制裳纳鞋做袜,一针一线所思所念的人不是我!她曼舞清歌翘袖折腰,抬眸远望心里眼里期盼着的人不是我!连她当初’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想要去见的人竟也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统统都不是我!” 他撕烂了衣裳,砸毁箱笼,不住地发泄。 段贵妃惊骇,死死将他抱住,泣道:“侯爷——你千万保重身体,你还有妾身,妾身会一直陪着你的,侯爷——” 李煜砸了许久,脱力坐倒在地,喃喃道:“明明我才是她的丈夫,明明我也曾待她千呵百护如珍似宝!赵匡胤,你为什么要来破坏我们?为什么灭了我的国还要来拆散我的家?为什么——嘉敏啊嘉敏!你究竟是谁的心上莲花,谁的眉间朱砂?” 他仰天大吼,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而在宫中的嘉敏昏睡了一天,一直断断续续做着梦,梦里她回到了金陵的家中,天气晴好,湖上莲开着花,爹爹笑呵呵地招手唤她:“嘉敏,过来——” 然后娘和姐姐也出现了,和爹爹一样伸出手笑着唤她:“嘉敏,过来——” 嘉敏提起裙裾跑过去,可是在接近的那一瞬间,爹娘和姐姐全都消失了。 她孤零零地现在院中,环顾四下,却依旧一个亲人也看不见。 惊醒过来,双眼一阵刺痛,泪水浸湿了脸颊。 紫芝殷勤上前照顾,说皇上上朝去了,晚些时候会过来。 嘉敏头痛欲裂,也没清醒多少时候,便又昏睡过去。 赵匡胤来时见她又发起了烧,未免很是担忧,没日没夜守在床前。 而嘉敏似是片刻也离不开他,只要见不到人,必定眼泪汪汪的,模样十分可怜。 修养数日,二人一直同寝同食朝夕不离,嘉敏才略好些,会独自一人在御花园散闷,路上却听见宫娥在窃窃私语:“那个郑国夫人天天和皇上待在一块儿,正室皇后娘娘却一直坐冷板凳,真是说不过去。” 另一个道:“就是说嘛,郑国夫人自己有丈夫,还天天缠着皇上,真是不知廉耻!而且听说她之前被送进晋王府关了一夜,早就被晋王侮辱。晋王和皇上可是亲兄弟,她怎么有脸先跟了弟弟,又来伺候哥哥?皇上的一世英名毁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真是……郑……郑国夫人……” 两个宫娥虽然在背后说些刻薄言语,可赵匡胤对嘉敏的宠爱乃是有目共睹,一旦在他面前说上两句,怎么得了? 是以二人慌忙跪下谢罪,磕头不止。 嘉敏呆若木鸡,她几乎快要忘了曾被晋王欺辱之事,而今听到别人议论,顿时头痛欲裂,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周娘娘,你怎么了?” 耳边突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嘉敏抬头一看,竟是赵光义! 第118章 黯然销魂 ◎自小就想嫁给你◎ 朱阁前的碧梧桐下有一处露井, 跳下去就不会再看见晋王了! 嘉敏失魂落魄地跑到井边,被来寻她的赵匡胤用力抱住,“嘉敏, 晋王没有欺辱过你,你不要害怕, 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想要解释清楚, 可是嘉敏根本不听,嘶吼道:“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他又出来了,我刚才……刚才还看见他了……” 若真的没事,她怎会衣不蔽体从晋王床榻上醒过来, 又怎会那么多人都在议论此事? “你刚才看到的是小石头!是真的嘉敏,赵哥哥不会骗你的!”赵匡胤一时情急,手劲用的太大,嘉敏喘不过气,哭着昏睡过去。 郑婉兰派人将搬弄是非的宫娥押到福宁宫, 当着皇帝的面审问:“说, 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你们污蔑郑国夫人的?” 两个宫娥早就吓破了胆, 摇头道:“皇后娘娘明察, 是奴婢二人私下闲话, 并无人指使!此事宫中半数以上的人都在议论, 奴婢二人只是运气不好,刚好被听见……” “大胆!”郑婉兰怒道:“似尔等刁奴活着也是害人, 拉出去乱棍打死!” 宫娥登时吓的面如土色, 大哭求饶。 赵匡胤坐在椅子上听的头疼,抬手道:“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尔等虽然搬弄是非, 却也罪不至死。朕供你们衣食, 发你们月俸,自问并不无苛待,可你们却在朕的家里造谣重伤朕心爱的女子,实在可恶!赶出宫去吧,朕不想再看见你们任何人!” 郑婉兰领了命令,遂道:“拉下去!” 处置完宫娥,打算离开,突然被皇帝叫住。 赵匡胤神色倦怠,缓缓道:“皇后,朕今日有要事与你商议,烦请皇后行个方便!” 郑婉兰诧异道:“皇上有事吩咐即可,臣妾照做便是!” “此事与你而言未免不公!”赵匡胤略迟疑,还是直截了当告知:“朕想要一封册书,册封嘉敏为妃!” 郑婉兰僵住,她并非不知道赵匡胤对嘉敏的痴心,可身为皇上,总要顾及名声,嘉敏的名声已经被晋王败坏,若皇上真的喜欢,悄悄纳宠即可,何必昭告天下?公开册封会招来多少非议,实在难以想象。 然则这番话她也只是在心头盘算一遍,并没有胆量说出来,而是依照吩咐,将册书准备好,钤盖凤印,恭敬奉上。 “多谢!”赵匡胤取过册书即转身离开。 郑婉兰大着胆子问道:“皇上娶臣妾,封臣妾为后,是不是为的就是这一天?” 此话赵匡胤无可辩驳,思虑片刻回头道:“你我的婚事是朕走的一步棋,此事于你有太多不公,不过朕已计划好,不久之后你我离绝,朕封你为公主,再寻一门好亲事,定不教你受屈!” “原来皇上竟是这般盘算!”事到如今,郑婉兰似已不想再隐忍下去,冷笑问道:“不知皇上要把臣妾赏给什么人?” “婉兰,你正青春年少,而朕春秋已近四十,原本就非你良配——”赵匡胤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河西董家世代望族,人才辈出,朕选了一个最出挑的,也亲自召见过,人品相貌都和你甚为般配。届时,朕以公主之礼将你风光大嫁,总好过待在皇宫里虚度一生。” 郑婉兰满眼惊诧,无声落泪,苦笑道:“既然皇上早已计划好一切,臣妾无话可说!” 赵匡胤也不虚与委蛇,叹息道:“其实你也未必爱朕,不过是摄于太后之威,身不由己,事到如今,朕也该还你自由之身!” 郑婉兰暗暗将一番心绪隐藏,恢复骄矜姿态,幽幽道:“如此,臣妾多谢皇上!” 听出她语气中的幽怨,赵匡胤紧皱眉头,却没有回头来安慰,想来她以后自会明白,对于一个青年女子而言,如此安排才能保她今后顺遂,而不是守着一个空洞的皇后头衔老死深宫。 可说到底嘉敏也不过比郑婉兰大几岁而已,这番说辞又怎能教人信服? 册书拿回来,便请花蕊夫人过目。 花蕊夫人何等聪明,明白皇帝这是想让自己充当说客,凝眉思虑片刻,旁敲侧击地问嘉敏,皇上有意纳娶,是否要做些准备? 倚在窗前看芍药的嘉敏立时摇头,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 同为女子,花蕊夫人对她的心思再清楚不过,皱眉规劝道:“嘉敏妹妹,你这又是何苦?皇上这些年一直等着你、守着你,难道因为人言可畏,你就要放弃你们彼此吗?” 嘉敏不答话,只是闭上眼淌泪,自从母亲去世以后,她的心力益发不足,已经不想再去思虑任何事,更加不想再去听宫人的闲言碎语,甚至不想留在宫里。 花蕊夫人劝解不动,无声叹息,走出来对赵匡胤摇了摇头。 眼见嘉敏这般抗拒自己,赵匡胤无计可施,只得独自饮酒浇愁,喝多了难免伤身。 傍晚时郑婉兰瞧见太医从福宁宫出来,遂上前问清缘由。 原本她已被弃,照理说不该再干涉此等私事,可皇帝仁慈,自己对他原本也是仰慕大过爱意,干脆亲自前去见嘉敏,“郑国夫人,这么多年皇上为你费尽心思,受尽苦楚,你不愿入宫伺候,他也不强迫,可你总不能看着他伤心难过,而无动于衷吧!” 花蕊夫人思虑片刻已知其来意,在一旁帮腔道:“是不是皇上又喝酒了?之前太医嘱咐过至少要戒酒三月,才能身子康健,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嘉敏听罢亦有些惊慌,见二人目光皆望着自己,遂打算前去福宁宫一探。 夜已深,郑婉兰将宫人给自己准备的花灯递到嘉敏手上,细细叮嘱:“本宫知道你对入宫一事心有疑虑,不能答应,不过总要先说动皇上戒酒才是!” 嘉敏点头,向二人施礼,提灯而去。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郑婉兰不觉泪水湿了眼眶。 花蕊夫人瞧的真切,问道:“皇后娘娘,你可知她这一去,和皇上之间的关系极有可能会更进一步,你真的甘心如此吗?” 郑婉兰苦笑,叹息道:“不甘心又如何?自我入宫以来,见过皇上太多的悲喜与伤痛,其中一半都是为了他的嘉敏妹妹。皇上虽不曾将他的真心分给我,却对我一直恭敬。我不在乎他的心里是否有我,只要他能得偿所愿,好好的和他的嘉敏妹妹在一起!” 花蕊夫人笑道:“你想得开便好!我炖了些羊羹,要不要一起尝尝?” 郑婉兰怎会拒绝她的好意?便携着她的手去了云章阁,一起消磨深宫里的寂寞时光。 福宁宫中,嘉敏开门走进去,里面灯烛甚是昏黄,内侍接过她的宫灯小声道:“皇上似是有些困顿,不过他曾吩咐,任何人都不能阻拦郑国夫人见驾,夫人请!”说罢让开路来。 嘉敏轻颔首,缓步走进去,想着待会儿要如何软语求他原谅自己,若他不能消气,就多求一求。 屋中赵匡胤正支着头合衣躺在床上似已入睡,嘉敏暗松了口气,走过去拉过被子想要替他盖上,却不料他竟突然抓住她的手睁开了眼。 “嘉敏——”赵匡胤抓着她温软的小手,一时不愿意松开,坐起来问道:“这么晚了,你还不曾睡么?我该去陪你的,就是有些困顿,小睡了一会儿。” 四目相对,不过片刻已相拥在一起,嘉敏幽幽道:“这些时日让你一起陪着挨了这么多的难过,实非嘉敏所愿!” “说什么傻话?当初姑母过世,不也是你没日没夜陪在我身边的么?”赵匡胤柔声安慰,与她耳鬓厮磨。 安静待一会儿嘉敏才小声道:“太医说你又喝多了酒,伤了身子!” “是喝多了些!”赵匡胤禁不住轻皱眉,神色怅然,一时无话。 “赵哥哥,嘉敏自小就想嫁给你呢!” “嗯!” “那时候尚且不知道做夫妻究竟是何意,只是深恐你被别人抢了去,嘉敏从小就爱着你呢!”嘉敏泪盈盈贴着他的脸颊幽幽道:“说来也真是好笑,那时候明明才六岁,却也知道自己偷偷喜欢着一个人,会没日没夜的想着他,想他有一天会骑着马从千里之外赶来,来娶我!” 赵匡胤心下酸涩,不自觉亦是堕泪,摇着头道:“嘉敏,莫再伤怀,而今我们不是在一起了么?” “是嘉敏不好,一直教赵哥哥难过!”嘉敏泣涕涟涟,眼泪越流越凶。 赵匡胤摇着头擦她的脸,柔声道:“都过去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拦我们!” “有的,我们之间有李煜,还有晋王——”嘉敏突然大哭,柔弱躯体开始不停颤抖。 “不是——”赵匡胤手足无措,“不要再想他们了好不好?” 嘉敏摇头不止,眼泪似流不尽,“赵哥哥,你是我年少时就开始做的梦,梦里的我身边没有别人,只有你!可是后来,强盗来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撕碎,我不想赵哥哥难过,所以一直拼尽全力活下去,我想把碎掉的自己再一点点拼起来,可是我拼不起来……我好疼……我不知道该怎样将这样一个破碎的我交给你——我真的不知道——” 赵匡胤五内俱焚,知道嘉敏最怕疼,抱紧她冲动道:“那就不要拼了!你不想嫁给我,就不嫁,好不好?” 纵然渴求了十多年,可若自己的期盼令嘉敏这么痛苦,他愿意放弃,就算后半辈子只能孑然一身,他也认了! 在暗夜中相拥哭泣,商量了一夜,嘉敏竟借口害怕世人的流言蜚语,执意要回违命侯府去,实在是意想不到。 赵匡胤心下不愿,可他此生几乎不曾拒绝过嘉敏的任何请求,迟疑许久,还是耐不住她软语央求答应下来。 车马在清晨便出宫去了,那么多次的别离,都不如今日这般教人不甘,可即便如此,也只得放手,待瞧不见了车马的影子方自回转。 花蕊夫人匆匆而来,问道:“皇上为何突然让嘉敏妹妹回去违命侯府?为何不留住她?” “是嘉敏自己要回去的!”赵匡胤眉头紧皱,俨然不想多说。 花蕊夫人摇头道:“皇上可是真不懂女儿家心思,她怎会想要回去那里?臣妾不知昨晚你二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可你知道她真正顾虑的是什么吗?不是曾经嫁给过李煜,也不是曾失身于晋王,而是皇上你身为圣君贤主的名声,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借口而已,你才是她最看重的!” “竟是如此么?李煜和晋王都是借口,她是害怕自己会污了朕的名声?”赵匡胤恍然大悟,若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情,嘉敏怎会如此为难彼此?稍加思虑便觉不妥,匆忙命人备下车辇前往违命侯府。 花蕊夫人惊叹于他的转变,“嘉敏妹妹前脚刚走,皇上就追了去,又何必操之过急?” 赵匡胤摇头叹息道:“是朕糊涂了!之前朕早与李煜坦白和嘉敏之间的过往,李煜再荏弱也是个男人,他如今又怎会容得下嘉敏!” 回到违命侯府的嘉敏顶着众人一言难尽的目光悄悄转回自己的南园,进去以后才发现屋内一片狼藉,箱笼摆设被砸的七零八落,想来大约是李煜为了泄愤做出此事。 那件衣袍做了将近半年,被撕的不成样子,难免心疼,捡起来捧在手上发怔。 李煜醉醺醺地闯进来,身边跟着一脸担忧无奈的段贵妃。 嘉敏有些害怕,果然听他冷笑质问道:“你回来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在宫里伺候皇上不好么?总不会他处心积虑这么多年,没几天就腻了,不要你了吧?” 嘉敏小声解释:“是我自己回来的……” 李煜听罢更气:“那就是还会回去喽,回来收拾东西啊!” “我……不会再进宫了!”这段时间她遭逢大变,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面对发狂的李煜自然十分胆怯,轻声细气答话,连头也不敢抬。 “够了——明明风流放荡却心口不一,周嘉敏,这无聊的把戏你还打算玩到何时才收手?”李煜厉声喝骂,想把所有的不甘尽数发泄出来,“当初若不是你趁夜入我宫中,我怎会受你引诱,对不住娥皇?可到头来你所钟情之人却是那赵宋的皇帝!呵——我还道是什么有情有义的大丈夫,还不是一样好。色荒。淫卑鄙无耻?” 嘉敏睁大眼睛惊恐地摇着头,“不是……你不准骂他——不准骂他——” 她原本就害怕声名狼藉的自己会给赵匡胤招来污名,可就算分开了,依旧被人咒骂,实在未曾想到。 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李煜气极反笑,“君夺臣妻,不是好。色荒。淫卑鄙无耻是什么?对了,你不是和她的弟弟晋王也不清不白么?一人侍两兄弟,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啊!” 听到这等刺耳的言语,嘉敏竟不怕了,收住泪冷冷地问道:“那你呢?你要了我姐姐,你还要我,你是什么洁身自爱的君子么?” 李煜狂笑,“我一介亡国之君还需要在意这等污名么?你们之间情意再深,你也是我李煜的妻子,凭他对你的所作所为,便是卑鄙,便是无耻,你们再不想承认,难道还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嘉敏释然颔首:“我明白了,你自己不要脸面,却要求别人定要顾忌脸面,当初你娶我之时可从未觉得自己卑鄙无耻!李煜你听着,我从来都不是心甘情愿做你的妻子,你不能和姐姐同穴,也求你死后不要和我葬在一处,没的让我死了也不得干净!”说罢转身跑出去,一径跑去花园的湖边。 小石头去看被责打的秋芙,一时不曾顾忌到这边。 而李煜以为嘉敏是要跑去皇宫找赵匡胤,便也毫不在意,直到段贵妃提醒他不对头,才追出去。 嘉敏看着冰冷的湖水,幽幽泣道:“赵哥哥,是嘉敏没用,受不住这些污名,更不想连累你,你原谅我,好不好?”话音落闭目跳下去。 “嘉敏——”赶来的赵匡胤看着她竟在自己面前投水自尽,身体僵了片刻,慌忙跳下去救。 他水性并不好,拼尽全力才游到嘉敏身边,抱着她上了岸。 闻声而来的李煜早被吓破了胆,跪在地上喃喃道:“我不是想要羞辱嘉敏,我只是想她离开我,回到她的赵哥哥身边,我想成全她……我想成全她……” 听得他说“羞辱”二字,赵匡胤目眦欲裂一巴掌扇过去怒骂:“我赵匡胤疼大的女孩也由得你来作贱,你算个什么东西!”言罢抱着一息尚存的嘉敏决然离去。 【作者有话说】 女主的应激反应太严重了些,冲动是魔鬼!今天两更,下一章双宿双飞,罪受到头了。 第119章 双宿双飞 ◎嘉敏尚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 在冷水里泡过, 两人都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好在赵匡胤一向刚健,恢复的快一些, 可怜嘉敏足足卧床数日。 期间赵匡胤虽总是来探望,却也只是给她喂饭和药, 竟是一句话也不讲。 嘉敏知道他心里赌着气, 后悔不该因为李煜的几句话就冲动去跳湖。 若说这半生委屈受尽,可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人? “那个……我大约已经恢复了。”嘉敏小心翼翼想要搭话。 赵匡胤却只是点头“嗯”了一声,把药碗放下即起身而去。 花蕊夫人在一旁看的直摇头,“皇上这几日事忙, 可每天总要来看你一次才放心。嘉敏妹妹,不管你之前有何顾虑,而今也总该放下了吧!去和皇上说一声抱歉,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嘉敏有点怕,小声问:“要直接去吗?” 这南方小女子向来含蓄, 要她直接去道歉, 大约也是强人所难吧! 好歹嘉敏很快想出了法子, 第二天一大早就下厨准备了早膳, 用上好的香米和淮山药熬成粥, 配着水晶虾饺还有腐干丝和酱青瓜一并呈上去。 此等江南膳食赵匡胤一看就知道是出自嘉敏之手, 心下一宽,也不点破, 全吃完了。 郑婉兰看见内侍拿回来的一干二净, 开心地对嘉敏道:“看来皇上今日胃口不错。” 内侍笑道:“奴才进去收碗碟的时候皇上说午膳想吃山海兜,这菜奴才从未听过, 也不知是什么珍奇菜品。” 郑婉兰也茫然不知, 却见嘉敏抿嘴笑而不语, 自去准备午膳了。 熟练地将蕨菜、春笋、河虾、鳜鱼切丁加调料搅拌,放在绿豆粉皮上包好系上香菜,放蒸笼里蒸。 除了山海兜之外,还另做了八宝肉、炒鸡片、鱼羹、翡翠菜心、桂花糖藕。 六道菜忙了一上午,每一道都很精致,郑婉兰看了很是拜服,道:“本宫一直以为自己厨艺和女红不错,见了郑国夫人才知是遇见了对手,难怪皇上这么多年来对你念念不忘。” 嘉敏面上一红,想着自己这般向别人的丈夫献殷勤,即便是被抢白,也无话可说。 郑婉兰见她局促,遂笑道:“夫人不必在意本宫说了什么,比起来本宫更心疼皇上,他这些年其实很孤独,日后你陪在他身边久了,自然能体会到他的不易。” 嘉敏含糊地点头,也不知道她究竟是肚量大还是真的不曾生气。 菜呈上去,过了小半个时辰,内侍前来回复道:“皇上说午膳太油腻了些,晚上想吃些清淡的,还特意交代想吃梨园里结的梨子。” 郑婉兰诧异:“这个时节梨子尚未成熟,又酸又涩,皇上怎么会想吃这个?” 嘉敏听罢又是一笑,既然想吃的清淡,就一切从简。 先是蒸了核桃大的小馒头做主食,配以大头菜和酱菌菇,还有一碗红豆粥,最复杂的一道菜是炖豆腐。梨子是她亲自去梨园爬树摘的,洗干净了呈上去。 一共摘了两个,留一个自食,意料之中的酸涩,却吃的笑了起来。 内侍又前来回话:“这次皇上倒是没说什么,只是吃那颗梨子的时候觉得很是涩口,却好像很开心,还笑起来。” 嘉敏听罢解释道:“当年赵哥哥送我回家的路上,有一天走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吃的,就摘了路边还没有熟的梨子,两个人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可还是开心地吃完了。” 郑婉兰见嘉敏虽生的柔弱,性子却是极柔顺,在厨房里忙了一整天也不喊累,每道菜都用心烹调,想来是爱极了自己的皇帝丈夫,一时心下五味杂陈。 孟夏天光渐长,用过晚膳后赵匡胤独自出宫去,连一个侍从也不曾带。 礼部衙署眼看就要关门,皇帝突然走进来,尚书赵光美慌忙起身迎接。 赵匡胤只是递了个花帖给他,指令简明扼要:“朕要成婚,越快越好!” 赵光美打开一看,上面写着的是皇帝和郑国夫人的生辰八字,正要劝谏,被一张打开的婚书贴脸一晃,登时无话可说,沉声道:“臣定然不负所托!” 赵匡胤点头,并不多耽搁即转身而去,却是直奔违命侯府。 这些时日李煜一直宿在段贵妃处,终日饮酒醉生梦死,喝完了就提笔狂乱作词,又命歌姬彻夜奏新曲。 那些曲词哀婉悲恸,直听的这些南国旧人泪眼婆娑,不多时竟纷纷哀哭起来。 彼时世人多重“江南音”,更何况是违命侯的新作,只不过是一个晚上就风靡汴京城。连寻常人去酒楼吃酒,听的多半也是这些曲子。 自打李煜来了汴京之后,多作做此等怀有故国之思的词曲。 赵匡胤也不以为忤,反倒对其才华颇有几分叹服,不过他今日来者不善,脸色并不好看,冷冰冰的寒暄:“这段时日卿似乎又清减了不少!” 然而李煜却是一个不大会与人亲近的主,眼底泛出一丝凉凉笑意,回道:“臣已是国破家亡,自然形销骨立,比不得皇上天地之姿,晃得人睁不开眼。” 赵匡胤轻皱眉,也不理会他话语中暗含的讥诮,淡淡道:“朕和嘉敏马上就要成婚了,特来告知违命侯一声,你若惜命的话,最好不要再横生枝节,否则朕绝对不会再手下留情!” 此事早在意料之中,李煜“嗤”的一声笑出来,“那臣恭喜皇上了!皇上亲自登门可是索要和离书的?” 赵匡胤面上毫无波澜,“和离书你肯给自然最好,不给朕也用不着!” “也是,你有婚书,娶她本来就是光明正大!”李煜黯然转身,有气无力地道:“当年嘉敏入宫之时,嫁资丰厚,而今改嫁,总该尽数还给她!” 此话倒也在理,有了和离书,就能把嘉敏的嫁妆带走,她日后在宫中生活,想有什么花销也可随意一些,不必跟着自己节俭度日。 事了从侯府出来,经过一条僻静小巷,有女子携带花篮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其中瞧起来多是母女。 听到行人低声耳语:“娘,那花神祠真有那么灵验么?” “傻孩子,陈抟老神仙亲自指的路,还是不灵么?听说那花神祠供奉的乃是荷花女神,最是会保佑你们这些妙龄少女了,多去拜一拜,将来一定能遇一门好亲事,夫妻恩爱,多子多福!” “那道爷也就随口一说,娘还当真了!” “待会儿你自己去瞧那花神手中拿的,双花并蒂,不正是夫妻恩爱?莲蓬饱满,不就是多子多福么?小孩子家家的,别那么多话,若是不敬神明,她将来可就不保佑你了!” “怎敢不敬?女儿听话就是了!” “陈抟老祖么?”赵匡胤被勾起了兴致,干脆跟着那对母女去花神祠一观。 落日熔金,霞光似火,花神祠里灯烛昏黄,飘出些淡淡的檀香气息。 来往此处的皆是女客,好在人已不多,看见赵匡胤一个修八尺有余的男子,匆匆拜完之后便避开了,留他一人对荷花女神的塑像发呆。 仔细一瞧,那女神像分明是照着嘉敏的模样做的,难怪瞧见了便挪不开眼。 这个陈抟老祖花样可真多! 赵匡胤轻笑一声,上一柱香低语道:“花神阁下,我大约是你在凡间的夫君,这两日便要娶你了,既然你很灵验,那便保佑我们日后能好好做夫妻,朝朝暮暮都在一处,再不分离!” 恭敬上完香,瞧那女神的嘴角似带着温柔笑意,一时心情大好。 走出来,太阳已经落山,纤云开落,明月皎皎,祠外几株桂树清泠泠摇着枝叶,听的人神清气爽,连脚步也轻捷不少。 戌时三刻,花蕊夫人前来告知嘉敏:“皇上回宫了,神色不大好,跑去书房,还在要酒喝!太医早嘱咐他少饮酒,嘉敏妹妹,要不你再去劝劝?” “又要喝酒么?”嘉敏妆卸到一半,也顾不得那么多,提着宫灯寻去。 书房里不见人,烛光从一道暗门里漏出来。 嘉敏走过去把门推开,抬眼一看,照壁上挂满她的画像,从十二岁到二十五岁,几乎每年都有。 暗室光线昏昧,两人目光甫一接触,嘉敏的脸登时红了,“赵哥哥……那个……” 大晚上的寻来总归不妥,由头也不好找,干脆低下头小声道:“之前是嘉敏冲动,惹你难过,你原谅我好不好?不要不理我!” 嘴上这么说,却也觉得这么多年所做的错事加起来也没有这一件严重,心下害怕,竟有些发抖。 其实赵匡胤哪里舍得不理会她,不过是故意为之,想要她以后莫再做出这等事,此刻见她软语求和,面上虽冷冷的,心下早燃起了烈火,只想拥她入怀。 他走过来,一股淡淡酒气萦绕鼻息,嘉敏只觉神魂微荡,下巴已被他抬起来,猝不及防唇齿相接。 许是有些许醉意,他有些用力,吻到她几乎喘不过气。 嘉敏软软地依偎在他怀中,偷偷吻回去。 赵匡胤将她抱上床榻,记得之前李煜写过不少情词艳曲,写她娇憨的睡姿,写她的衣香。 当时自己嫉妒的发狂,而今再也不必,这醉人的衣香是他的,嘉敏也是他的,没有人能再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 他放肆地解去她的衣裳,将气息沾染在她的每一寸肌肤上,温柔又克制,却终究失控。 左右不过是这几日,就算今晚贪欢放纵,亦无甚大碍,嘉敏总归舍不得怪他。 只是她的指甲有些长,自己背后怕是留了不少抓痕,欢愉时倒不觉得疼,反而刺激他愈加强势,若非怜她哭的可怜,只怕是会不遗余力。 汗湿了薄衾,方觉背上火辣辣的疼,烛火虽暗,却一眼瞥见了那刺目的血迹,心惊地问道:“嘉敏,你……” 此刻方知他的嘉敏尚是个冰清玉洁的女子,可过去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上卷完 第120章 洞房花烛 ◎是你的夫君了◎ 南唐的风流传言和汴京的淫·贱污名没有一个是真的, 嘉敏本就冤枉,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白担了这么多年的骂名! 然则此事私密,若非今晚自己放纵, 赵匡胤怕是也要等到大婚以后才会发觉。 而嘉敏只是觉得痛,脸颊发烫, 可怜兮兮地哭, 眼泪刚擦干就又落下来。 赵匡胤很是懊恼,理清头绪问道:“你知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我现在……是你的夫君了!李煜和晋王都不算,他们没有碰过你!” 嘉敏愕然,说不出话, 此二人乃是她的心病,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自己的清白之身早已被夺去,直到今晚才似有所悟,一知半解地问:“是……要这样……才算么?” 赵匡胤轻点头,满眼疼惜, 抱紧她道:“早知如此, 我该克制才对!”想到她定然受了不小惊吓, 便更加后悔, 皱眉问道:“当年南唐的大夫明明说你滑了胎, 却又是怎么回事?” 嘉敏一下子想起了往事, 喃喃道:“是不是陈抟老神仙……” 当年陈抟老祖曾说过不会教她吃亏,莫不是使了什么手段瞒过李煜, 还制造了她滑胎的假象? 一提那老道的名字, 赵匡胤便觉一切都解释的通了,心下狠狠将他骂了一通, 此刻却只顾着安慰嘉敏, 生恐自己伤到她。 天亮把人送去云章阁, 等了小半个时辰,花蕊夫人走出来宽慰道:“已经睡下了,并无大碍!” 赵匡胤点点头,依旧有几分不放心,问道:“她身上可有伤?” 想着花蕊夫人帮嘉敏沐浴,总会瞧的仔细一些。 花蕊夫人的表情意味深长,似笑非笑地道:“倒也没有很严重的伤,只是嘉敏妹妹肌肤娇嫩,皇上常年习武,难免手重了些!” 赵匡胤脸一红,低头看自己手上又厚又硬的老茧,更加后悔恣意放纵。 “事情都问清楚了!”花蕊夫人幽幽道:“嘉敏妹妹对十二岁那年发生的事其实没有什么印象,大约是陈抟老神仙给她服了什么药,令她身体不适,再加上旁人一直告诉她已然失贞的事,所以就信以为真。而晋王那晚的确吓到她了,且她也不清楚男女情事要到何种地步才能算是失身,直到和皇上缠绵过以后才明白其中的差别——她现在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大约暗暗盼着皇上来娶她,睡的很是香甜!” 赵匡胤遮住喜色,一本正经道:“朕要亲眼去看看,才知道是不是睡的很香甜!” 话音落放轻脚步走近寝榻,果见嘉敏已经熟睡,没有皱眉,也不见丝毫痛楚,双颊绯红艳若桃花,也不知是昨夜欢愉残留的气息,还是沐浴后体热尚未消解。 好在那些坏事都被证实不曾发生过,嘉敏以后不会再难过了,他会好好的照顾她,不再出一丝差错。 今日朝中无甚要事,只是听戍将来报辽国郡主萧念念在北返途中与守城宋将发生冲突,对皇上出言不逊,曹翰将军把郡主给打了…… 赵匡胤略抬一下眼皮,淡淡道:“辽国的郡主与我大宋已无瓜葛,莫说是对朕出言不逊,就算辱我大宋将士,打就打了,不必请罪!” 戍将暗松一口气,却听他问道:“你这一路上可曾遇见杨琰将军?” 杨琰是小九的大名,哥哥们一直不常叫,朝堂之上才用。 “见过,杨将军此刻大约已经到了雄州,一路由石守信将军相护,并无出任何差池!” 戍将据实禀告,多余的字一个也不多说。 那辽国郡主一路都在打探杨将军的下落,是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临行前曹将军交代过,只需上报皇上想知道的事情即可。 赵匡胤果然脸色大好,笑道:“如此甚好!” 下朝后回御书房提笔写下一封书信,托戍将带给石守信,言明越快越好,戍将不敢耽搁,当天即启程回返。 虽说那萧念念麻烦了些,可赵匡胤心中已无半点功夫去想其它事,又派黄公公去催礼部的人尽快拟定婚礼事宜,自己则去云章阁看嘉敏。 嘉敏睡了一个多时辰,早已醒来,正和花蕊夫人闲话。 一听皇帝驾到,脸瞬间红成了熟透的大虾,也不起身迎接,两眼一闭倒在床上装睡。 花蕊夫人觉着好笑,也不戳穿,见过驾之后便告退了。 赵匡胤见嘉敏呼吸急促,浓密的羽睫像蝴蝶翅膀一样微微颤动,心下已了然,也不出声,走过去坐在床沿,俯下身吻她。 他吻的很轻,却一点点加重,嘉敏柔软的花唇禁不住这般撩拨,几乎瞬间失守,一时香津暗度,软舌交缠,难分难解。 “唔……”嘉敏无法再伪装下去,想从他的唇齿间偷出几分吸气的余地。 又受不住了么? 赵匡胤暗觉好笑,抬起头眼眸一瞬不瞬地凝着她。 “赵哥哥……”嘉敏可怜巴巴地道:“我害怕!” 赵匡胤抵着她的额头柔声安慰:“不怕,以后习惯了就好!嘉敏,我们的婚期已经订下来,你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告诉我,我去准备。” “我……”嘉敏有些茫然,想到如若大婚,是不是又要有一堆人要来骂自己,却又不敢说,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又要哭出来。 赵匡胤忙哄道:“在屋子里闷了这么久,我带你出去走走好不好?” 此前嘉敏怯于宫人的指指点点,并不太敢出门,而今有赵匡胤陪着,自然胆大一些,想了想点头同意。 五月暑热,水阁中正好乘凉,宫人送来鲜果和两碗茉莉冰酪。 嘉敏素来喜食甜,可这些时日伤了身子,赵匡胤不许她多吃,只喂了半盏,看着她不满足,依旧一副眼巴巴的模样,笑着哄道:“等你养好了,以后天天喂你吃!” 尚宫局的司设前来见驾,询问大婚时寝宫陈设,还带来画册以供挑选,嘉敏方知大婚就在这两日,磕磕巴巴地问:“赵哥哥,我们……真的会成婚么?若是你的满朝文武不许你娶,你也执意这么做吗?” 想起之前与李煜成婚之时,南唐的满朝文武一直骂了数年才罢休,自己如今在大宋也没什么好名声,怎会无人阻挠? “你担心这个?”赵匡胤暗觉好笑,一本正经哼了一声道:“朕娶老婆,干满朝文武何事?他们谁敢多说一句,我就赐百八十个小妾给他,教他整日忙的抽不开身,看他还有没有闲工夫说三道四!” 想着那场面定然十分好玩,嘉敏忍俊不禁,过往阴霾一扫而空,好像又变回了少年时天真明媚的模样。 赵匡胤心下一阵悸动,柔声道:“嘉敏,娶你是十三年前就应该做的事,那时候我曾说过要你一辈子都快活无忧,不会为了任何事情烦恼,而今总算该兑现诺言。你答应我,不要去想任何事,只需穿上嫁衣,等着我娶你过门好不好?” 嘉敏一双藕臂缠着他的腰身扑入怀中娇声道:“我还记得你说过要一生一世宠我爱我,君无戏言,可不许耍赖!” 赵匡胤下巴蹭着她的额头,笑道:“自然不会!” 盼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盼来了,不禁百感交集。 依稀记得当年众兄弟陪着他一起去金陵订亲,而今王审琦和韩重赟已经过世,石守信护送小九去雄州,也不知道能否赶的回来,他定然也希望能喝到这杯喜酒! 此时的石守信刚与杨小九告别,并无太多多余的话,只是叮嘱他保重身体,有机会记得回汴京探望几位哥哥。 离开雄州没多久,就在路上遇见了萧念念,心下疑惑,就上前问了两句,得知对方已经与晋王和离,禁不住有些暴躁,喝道:“你莫要去纠缠小九,他不会要你的!” 萧念念冷笑,“笑话,不过是一个男人而已,我堂堂大辽郡主,还会稀罕他要不要我?” 石守信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嘴硬,点头道:“如此最好!你是辽国郡主,他是大宋将军,本来就不该有什么牵扯,当断则断,郡主也是痛快人,如此石某便放心了,郡主多保重!” 对方总算对她客气了一些,萧念念却是冷漠以待,打马而去。 走了两日,经过邯郸驿,原打算休息一阵,突然接到了戍将快马加鞭送来的急信,展开一看,登时大喜,换上最快的马匹,千里奔袭回汴京。 五月十六日,大吉。 帝王纳妃,红绸喜帐装点蕊珠宫,兄弟们欢聚一堂,石守信只来得及换身衣裳就匆忙赶来。 见赵匡胤一身吉服,也不叫皇上,只叫大哥,两人抱了一下,互相拍拍肩膀哈哈大笑。 吉时至,花蕊夫人并数名宫人将嘉敏从云章阁送来。 赵匡胤上前揭开喜帕,四下欢笑声更大,羞的嘉敏只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慌忙藏到他怀里,生恐被人瞧见。 宾客挤挤攘攘地围着把二人送进洞房,奉上交杯酒,看着他们喝下去。 石守信一本正经道:“嘉敏妹妹,这洞房哥哥们就不闹,交杯酒已经喝过,大哥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你可要好好待他好好疼他呦!” 兄弟们哄堂大笑,还欲再闹,被石守信拦着轰走,“走吧走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哥等了十几年才娶到嘉敏妹妹,哥几个就别在这里碍眼了……” 顷刻间人已散尽,嘉敏突然起身跑去桌子边,又倒了一杯酒喝下去,明明辣的皱着眉头,嘴里却道:“这酒真好喝!”竟然又要倒一杯。 可这喜酒乃是赵匡胤最爱喝的蒲州酒,芳香酷烈,哪里是她受得住的? 果然酒壶还没有提起来,人便倒在了赵匡胤怀里,听他意味深长地问:“嘉敏,你害怕是不是?” 嘉敏醉醺醺抬眼,手指在他脸颊上轻划,幽幽道:“赵哥哥,你生的可真好看……” 话音落花唇即被吞噬,如狂风肆虐,不留半丝喘息的余地。 嘉敏受不住,抓紧他的衣襟,自己的衣衫却几乎被褪尽。 她本生的娇柔,又饮过烈酒,热气氤氲,肌肤生香,萦绕在鼻端,直教人意乱情迷。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抱她回床榻,放下红纱软帐。 昏昧的光线里,嘉敏只瞧的见他把衣衫丢到床脚,俯身与她交颈缠绵。 嘉敏双手不自觉抱着他的脖颈,从肩头一直落下,又垂在身侧,抓紧衾被,却被他的手臂压制。 他的手掌轻抚过温滑肌肤,似火燎原。 吴越风云《 》 120-130 第121章 欢娱今夕 ◎害怕再折腾一次◎ 唇齿间吐出的娇吟令嘉敏羞红了脸, 不自觉咬住下唇。 可他偏要这般缠酥入骨的柔媚声音一直在耳畔萦绕,双手扣住她的手腕按压在枕侧,一双星眸温柔凝视片刻, 俯身去吻她,却偏偏绕过了唇, 在耳鬓之间肆意撩拨。 嘉敏挣扎着, 却逃不开他的禁锢,带着丝丝哀求轻唤:“赵哥哥……” “叫夫君!”他轻皱眉,纠缠愈深。 嘉敏半丝也不敢拖延,脱口而出:“夫君——” 手腕一松, 禁锢解除,可那温热的嘴唇和手掌却顺着她那纤弱手臂一直向下滑,如饥似渴近乎贪婪,“嘉敏,我终于娶到你了!” 不似初次那般生涩的接触, 他的手轻了不少, 唇齿在用力, 不痛, 却花最小的力气硬控了她。 嘉敏未曾料到眩晕来的这般快, 比初次快了许多, 温软的躯体宛若藤蔓一样将他紧紧缠绕,娇吟难以克制, 唯恐被值夜的宫人听见, 便又开始咬唇。 可是他不许,放过她纤美的腿, 抬起身吻她的唇, 直将那缠酥入骨的声音封在喉间。 今晚未收着丝毫, 哪怕听到她小声喊疼,也只是略微放轻缓些,不过片刻便又恢复了恣意,甚至有几分强索。 嘉敏被他揉进了怀里,整个人变的很轻,像风中飘飞的柳絮,不知飞了多久,飞了多高,也不知何时才能坠落。 坠落时已疲累到合上眼便想睡,可全身湿漉漉黏腻腻的,还有那种令她难以启齿的疼痛。 “好热——”她嘀咕了一声,很想去洗洗干净再睡,可却瘫软在床榻上半分也不想动。 好在她那好夫君俯在耳边低声道:“我抱你去洗澡好不好?” 嘉敏未曾听过他这般的嗓音,温柔低沉,撩拨的她每一寸肌肤都在轻轻战栗,若非实在脱力,怕是要自行钻到他怀里去,点头“嗯”了一声,任他用衣袍将自己裹起来抱去浴室。 已过子夜,嘉敏困的睁不开眼,泡在温水里更加昏昏欲睡,被夫君抱着冲洗干净,用巾帕擦干,甚至连里里外外的大小衣裳也亲手替她穿好。 他的手很轻,连系衣带时所用的力道也几乎微不可查。 折腾小半个时辰,重新回到榻上,宫人已换了干净的衾被,还铺上消暑玉簟,着实舒服。 嘉敏不曾就枕,而是娇憨地趴着睡,秀发披在肩上,很是婉娈可爱。 赵匡胤看的着迷,俯下身将她的寝衣向下拉,吻着她雪白的肩背,一直向下,吻到了腰窝。 “唔……好困……”嘉敏的声音带着丝丝哀求,是真的困了,有些怕再折腾一次。 赵匡胤轻笑,把寝衣又拉好,“睡吧!” 他并非没有餍足,只是想再亲她几下,最后一吻落在额头,抱她在怀相拥睡去。 灯花残,天光白,红罗帐犹自低垂。 宫人已经催了几次,皆被打发走,赵匡胤其实早已醒,可却舍不得离开嘉敏身侧,哪怕只是那副熟睡的模样,亦教他贪恋不已。 后来着实太晚了,也是自己先起身轻手轻脚的穿衣梳洗,不许人吵醒帐中的嘉敏。 皇帝新婚也和大臣一样,可免朝五日,故而他并不着急,顶多待会儿要带嘉敏去太后宫中拜见。 郑婉兰和花蕊夫人早到了,直等了快一个时辰,见杜太后已面露不耐之色,悄悄遣人又去催了一次。 听到是花蕊夫人宫中婢女丽娟的声音,嘉敏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赵匡胤闻得声响,返身回帐中,瞧她一脸紧张的模样,忙安抚道:“不必惊慌,若是不舒服,可以再睡一会儿!” 眼见已经日上三竿,嘉敏摇头不止,小声道:“去的这般晚,待会儿见到太后,还不知道她如何生气!” 其实她很怕太后,可礼法约束,不得不前去拜见。 赵匡胤笑道:“放心吧!太后与我之间早有约定,便是再晚一个时辰,她也不会生气。你若实在不安,先起身沐浴更衣,而今已经大婚,万事无须忧虑,我总会伴在你身边。” 见她含羞点头,遂命宫娥上前服侍。 大宋宫廷的衣饰不比江南华丽,嘉敏今日的宫装却是赵匡胤提前命人自江南采买上等丝绸制成,梳头婢女也是宫里最出挑的。 她以前虽也作妇人装扮,可总带着一股青涩的女儿气息,不似今日,盘起的发髻上戴着他精挑细选的钗环,丹唇玉脸顾盼生辉,遮不住的娇媚柔艳闭月羞花。 待她装扮好,禁不住挥退宫人,拉着她坐在自己怀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痴痴道:“嘉敏,你真美!” 嘉敏搂着他的脖颈,娇羞地低眉轻笑,小声问:“那我以后是叫你赵哥哥好,还是夫君好?” 她性子过于羞涩,夫君二字能叫出口已属不易,赵匡胤自然不会留难,柔声道:“都好!”说罢抬起她的下巴又低头吻她的唇。 他在宫中甚少乘坐轿辇,却恐嘉敏不适,早命宫人备下,临行时也是将她从寝宫里抱出来,一直抱上轿。 到慈元殿已近晌午,杜太后果然不曾留难,给了红包,还打算准备午膳来宴请。 赵匡胤恐嘉敏拘束,一口拒绝,带着她出宫去吃奈花索粉。 老板娘知道他们是新婚,好酒好菜一大桌,想到嘉敏这江南小娘子喜食甜,还上了蜜浮酥奈花和大耐糕,又请她喝了自酿的酒,很是清冽。 宴罢又被老板娘指路去汴河边上看热闹,有商贩挑着柑橘卖。 时下风气,民多爱关扑,不过法律条文明令禁止博。彩,每每重大节日才开放。 最近因皇上纳妃,开五日关扑,故而汴河边比平时热闹。 嘉敏许久未见过人群,自然很是欢喜,见有人扑柑橘,觉得十分有趣,便想要试试,赵匡胤遂换来许多铜钱给她玩。 偏偏她今日手气极佳,每一文铜钱都投进了瓦罐里,小贩一担柑橘几乎全被她赢走,愁眉苦脸的甚是可怜。 好在最后嘉敏玩腻了,把铜钱都赏了他,一个橘子也没要,小贩瞬间又乐开了花,一个劲儿夸赞这对新婚夫妇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赵匡胤听的开怀,随手赏了十两银子,又带着嘉敏去别处游玩。 逛累了又去汴桥上看来往商船,不知不觉已到黄昏,行人渐稀。 商贩路过,嘉敏随手摘了一串冰糖葫芦递到赵匡胤嘴边。 赵匡胤抱她在怀,张口咬下一整颗却不吃,低头喂给嘉敏。 嘉敏羞涩地张口去咬,恍似送上一个甜吻,惹人心底悸动不休。 回到宫中,鸳鸯红帐欢愉不断,只恨夜短天长,不得时时留此温柔乡。 天亮时赵匡胤依旧先起身,拿着书册翻看几页,没多久支着头发呆。 陈抟老祖突然从一片白雾中走出来,呵呵笑道:“皇上,大喜啊!” “你这道爷,神出鬼没的,吓朕一跳!”赵匡胤本想骂他两句,可却不自觉笑起来,“刚才正想着你,有事情想问……”说罢皱起眉头,一时竟忘记了想问什么。 “却正是为了周娘娘的事而来!”陈抟老祖罕见的收起笑脸,沉声问道:“娘娘这两日可是有些嗜睡?” 赵匡胤不自觉回头望一眼床榻,面颊微红道:“是睡的久了些!” 大婚这两日,自己颇有些不知节制,难免令嘉敏贪睡,不过这番话自然难以说出口,只得将手放在嘴边假意咳嗽两声糊弄过去。 然则陈抟老祖却看着帐中的嘉敏道:“皇上是否觉察到周娘娘面若桃花,比成婚前还美了许多!” “这个么?”赵匡胤露出些许不同寻常的笑意,“听说女子嫁做人妇之后是会有所不同,更光彩照人一些!” “皇上,老道可不是在开玩笑!”陈抟老祖正色道:“你既然听过些民间传言,那知不知道世上有种女子名唤’花娘‘,她们体质特殊,不宜成婚,一旦与男子有了肌肤之亲,过不了多久便会香消玉殒,死时艳若桃花,肌肤生香宛然如生,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此话何意?”赵匡胤茫然不解,“世间哪有如此荒谬之事?” “是荒谬了些,所谓的花娘并非体质特殊,而是被下了一种蛊毒,下蛊之人对这女子有很强的占有欲,不许旁人染指,故而那女子一旦嫁做他人妇,自然会毒发身亡!”陈抟老祖娓娓道来,目光却依旧不离嘉敏。 赵匡胤不由有些烦躁,问道:“你总不会说嘉敏是被人下了蛊毒的花娘吧?” 然则他真的这般问,对方却又打起了哈哈,“皇上稍安勿躁!你与周娘娘新婚燕尔,老道没带贺礼也就罢了,怎会说这等话扫你兴致?周娘娘受你庇护,你无碍她便无碍,倒也不必烦忧。就算真有此事,皇上福泽深厚,也定能助周娘娘化险为夷,万事多留心便是!” “你每次出现必有大事,不是极好便是极坏,可言语一直闪闪烁烁,也猜不透究竟是要发生何事!”赵匡胤皱着眉,心下也知方外之人不宜泄露天机,叹息道:“也罢,朕留心便是!不过你提到的那邪门蛊毒叫什么名字?朕好命御医去查查有没有破解之法!” “因那蛊虫生在桃花初开时,故而名唤’桃花信‘,虽是毒,亦是世间最温柔缠绵之毒,懂得守护之人自然不惧!皇上,若事到临头,不妨想想老道的话!”陈抟老祖笑意悠然,转身消失在烟雾里,声音远远传来,“有一个叫’春宵九重阁‘的地方,还望皇上多加照拂!” 片刻,他又在烟雾里看见了嘉敏,梳着漂亮的芙蓉涵烟髻,双眸乌灵如梦,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飞跑,跑进一处桃花林里。 她跑的太快,摔倒在一棵桃花树下。 赵匡胤慌忙上前来扶,却见她的手背上一朵桃花的纹路一直向上蜿蜒盛开,覆盖了手臂,甚至脖颈…… “啪——”一声,书册从手中掉落,赵匡胤惊醒过来,狠狠捏几下眉心,暗自庆幸只不过是场梦。 可想到梦境最后陈抟老祖提到的那个地方,不觉又是一阵失神,喃喃自语:“春宵九重阁不是汴京最大的青楼么?这不正经的老道为何要我去照拂一家青楼?” 【作者有话说】 新婚最初写的不太清淡,二十章后切换成老夫老妻模式,就如常了。另外女主没有中毒,是老道士想拉男主下水去捞人故意设的圈套。 不过这一卷的题材有点不太素,青楼主场,副线剧情略暗黑,尽量不虐(指配角),点到为止,结局不悲。 第122章 嬿婉良时 ◎纠缠的脱不开身◎ 鸡鸣数遍后, 嘉敏才睁开眼,慌忙坐起来道:“又起晚了!” 左右侍奉的宫娥捧着洗漱之物和衣裳,也不知等了多久, 瞧见她那副模样,皆在低眉偷笑。 赵匡胤放下书册走进来笑道:“你爱睡多久便睡多久, 不打紧的!” 他数十年如一日勤政, 不似嘉敏那般贪睡,是早已醒了,坐在窗边看书,非但如此。刚才还做了场莫名其妙的梦。 嘉敏红着脸穿衣洗漱, 一边小声道:“宫里规矩大,总是这般会惹人笑话!” 紫芝听罢掩嘴笑道:“娘娘你可是多虑了,皇上对你这般宠爱,早已惹人笑了不知道多少回,不止宫里, 宫外笑的人也不少, 要不要今日让皇上带你去听听?” “怎么, 又出新话本了?”赵匡胤见怪不怪, 早知民间说书艺人将他的故事编成各种版本, 在茶楼酒肆里演绎, 听说每每座无虚席,赚了个盆满钵满。 紫芝笑盈盈地道:“以前的版本多编撰在皇上系舟山单枪匹马救周娘娘那一段, 如今你二人大喜, 可不是有的编了?听说汴京城里大小瓦子都在讲,去的晚了连门都挤不进去。” 嘉敏素来爱听鼓书话本之类的, 不由被勾起了兴致, 只把眼神一丢, 赵匡胤心领神会,立时着人安排。 两人换上寻常百姓装扮,如昨日一般混迹市井,勾栏瓦舍人头攒动,好在早有人引他们到了安排好的座位。 赵匡胤少年时行走江湖许多年,对此等去处并不陌生。 嘉敏却是不同,常年被关在闺阁中,就算偶尔有机会出门看热闹,也必然是待在提前安排好的厢房里,从未如今日这般大大方方坐在人群中,随意吃茶用点心。 四周投来许多猥琐眼神,被赵匡胤一扫,全都不敢再看过来。 上点心的小二哥十分厚道,低声道:“这位相公,你家小娘子如此美貌,带来这等人多眼杂的地方,万一招惹上什么有钱有势的权贵,岂不是危险的紧?” 赵匡胤笑道:“多谢小二哥,我娘子素来不大出门,近日新婚燕尔才带出来散散闷。” 他本不是个多话之人,可和嘉敏成婚这件事却巴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 眼见是大户人家的相公宠娘子,小二哥满脸堆笑,连声道贺。 赵匡胤大喜,随手又递出一块赏银,小二哥更是欢喜,低声在他耳边道:“今日瓦子里说咱们大宋皇帝的故事,讲的倒是很妙,就是香艳了些,娘子听了怕是臊的慌!” 乍然听说“香艳”这等词跟自己扯上了关系,无论如何也得听听,若无其事打发走小二,分一块甜瓜给嘉敏。 说书人终于亮相,是个留着山羊胡的小老头,眼神一股机灵活泼样,颇有几分滑稽。 嘉敏小口咬着甜瓜,听他阴阳顿挫绘声绘色地说着话本上早已编好的词。 什么千里相送结下情谊,单枪匹马英雄救美,此为前文,一笔带过,而是从婚礼开始大书特书,情节渐变浮艳。 “话说皇上铁铮铮的一条汉子,为了这江南的小周娘娘,百炼钢也化成了绕指柔,十多年蚀骨相思,一朝抱得美人归,柔情缱绻情难自禁自不必说;再看那小周娘娘艳若桃李媚眼如丝,一杯合卺酒下肚,便放下鸳帐共赴云雨,洞房春暖……” 嘉敏不吃瓜了,又羞又怒,瞪着那小老头。 赵匡胤在桌子底下悄悄握住她的手以示安慰,面上却依旧在笑,似并不在意以帝王之尊竟也成了他人的风流谈资,闲话而已,听过即散。 “不过新婚燕尔来日方长,遗憾总归是能弥补。而皇上为了这次大婚免朝五日,想来也是被那美娇娘缠着脱不开身。只是听说江南女子妖媚,这小周娘娘能让皇上这等豪杰念念不忘这么多年,说不定如前朝的杨贵妃一样,懂什么惑人的妖术,纠缠的皇上’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那便糟了……” 嘉敏再也忍不住,怒哼一声起身离去。 赵匡胤慌忙追上来拉住她笑着哄道:“这小老儿只是瞎编一套说辞哗众取宠而已,何必与他置气?” 嘉敏将眼一横,怒道:“夫君小心了,我可是懂妖术的,别有一天纠缠的你不理朝政,天下大乱可就糟了!” 赵匡胤“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一个弱女子哪来那么大本事?别听他瞎说!”见她依旧俏脸通红,连声哄道:“要不我派人把他打一顿,赶出京城,你就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那倒也不必!”嘉敏愠色稍减,不想那小老儿说的更起劲了。 “听说这小周娘娘与晋王还是旧识,晋王贪其美色,曾经多次无礼,惹得皇上与胞弟几乎反目成仇,人人都道她是江南派来的细作,乃妲己西施之流,意图祸乱我北朝天纲,有朝一日好恢复江南国……” 越编越离谱,听的赵匡胤真的想揍他。 不待动手,一同在瓦子里听书的赵普夫人放下手中的瓜子大声道:“喂,说书的,你脑袋被驴踢了吗?这皇上与小周娘娘青梅竹马,历经多少磨难才有情人终成眷属,是那晋王自己好色贪淫,意图染指哥哥的心上人,这等天理不容之事,怎地到你嘴里变成了女儿家红颜祸水,才闹的兄弟反目?事情是你们男人做出来的,黑锅却让我们女人背,如此胡说八道妖言惑众,还有没有王法了!” 众女客纷纷附和道:“就是,皇上不过是用情专一,对周娘娘宠爱了些,怎地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的这么不堪?怎么着了,长的美就一定是妲己西施祸国殃民?就不能贤良淑德仪态万方了?” 说书老儿不屑道:“尔等女流头发长见识短,不回家伺候相公孩子,国家大事哪有你们插嘴的份儿?皇上这些年传出来的风流韵事也不少,那前蜀国的花蕊夫人和小郑皇后不都好好的在宫里住着,哪里来的用情专一?” 此话一出,登时得罪了大批女客,恶狠狠地道:“放屁!花蕊夫人和小郑皇后如何进的宫,不是早编排清楚了么?她们和皇上之间清清白白,皇上乃天下男子之楷模,你敢污蔑他风流?我打死你——” 一群女子冲上台,揪着那小老儿撕打不休,有人扯头巾,有人揪胡子,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赵匡胤瞠目结舌,对嘉敏道:“想不到我大宋女子如此彪悍,倘若她们愿意上战场,还有男人什么事?幽云十六州怕是早夺回来了……” 嘉敏柳眉倒竖,握紧拳头捶他胸膛。 赵匡胤忍俊不禁,忽然抓住她的小手,抱她在怀。 却是市监巡查到此处,一眼看见了人群中的皇帝,立马带着属下高呼万岁。 喧嚣的瓦子登时安静下来,众人纷纷跪地,小老儿吓的连滚带爬,大喊饶命。 赵匡胤威严道:“你造谣造到朕和周娘娘头上来,还敢求饶?来人,把他……” 嘉敏恐他真要将人打一顿,抓住他的衣袖摇了摇头。 赵匡胤柔声问道:“他这般无中生有的辱你,你还要求情?” “他年事已高,再说话本多是编造,他不这么编,大家也不爱听,不如就算了,好不好?”嘉敏气归气,却又害怕因自己之故惹人受罚,眼神里全是哀求。 “既然周娘娘为你求情,那便算了!”赵匡胤挑眉道:“市井流言朕向来只当作笑谈,只不过周娘娘乃一介荏弱女子,与你并不想干,你少说她几句坏话,也不是难事吧!” 小老儿磕头连连,大骂自己混账。 赵匡胤不欲扰民,便带着嘉敏离开,时辰尚早,不听书了打算去相国寺逛庙会。 因想暂时避开人群,故而都是走清幽小巷,走了一阵察觉有人跟踪,遂将嘉敏往怀中一带,喝道:“出来——” 那人登时施展轻功飞窜到他眼前来,虽布衣之身,却气宇轩昂,双目炯炯有神,恭恭敬敬跪拜,“草民参见皇上,参见周娘娘!” 赵匡胤对这一身草莽豪杰的气质并不陌生,思索片刻道:“朕好像见过你,那日朕带嘉敏从辽国回来,途中遇到违命侯拦截车驾,可是你在人群里痛骂违命侯?”见他虽带着刀,却似乎并无恶意,遂道:“平身吧!” “谢皇上!”那游侠站起身与他对视,自报家门道:“草民贺方回,今日冒死跟随圣驾,乃是有要事相告,此事关系到大宋社稷之安稳,牵扯甚广,不知皇上可愿听草民一言?” 虽说大宋准许官民上书言事,可普通百姓哪里真有多少机会能上达天听? “若是关乎社稷之事,便请但说无妨!”赵匡胤久居宫廷,却知草莽之中消息灵通者大有人在,自然重视。 贺方回也不避讳,直接道:“草民游历天下,途径吴越国境内,无意间探查到那里有一个秘密的民间组织称作’腐萤‘,他们表面上是由穷苦百姓组成的叛贼,事实上背后却有着更强大的势力在操控,甚至有可能牵扯到朝中大员。” “吴越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匡胤暗吃一惊,吴越王钱俶曾助大宋攻打南唐立下大功,又一向对朝廷恭顺,本想着平稳招降,若是国中出了叛逆欲对大宋不利,那便又是一场血战,实非百姓之福。 “草民得知叛党近日将在京城有所行动,这才前来通报,是真是假想必皇上很快就会知道!”贺方回敛眉,“若证明草民所言属实,可派人去春宵九重阁寻我,另有要事相告!” “什么地方?”赵匡胤疑惑,以为自己听错了。 贺方回好笑地道:“青楼——怎么,皇上没去过?” 贺方回刚离去,护卫便来通禀,说石守信将军有要事面圣,遂只得匆匆回宫。 虽在休沐,可朝中有事,重臣依旧可以参见。 两人在麟趾阁谈军务,石守信一脸凝重道:“那西平郡主在雄州等了半个月,小九就是不肯见她,后来辽帝耶律贤把人接走,还放话要攻打大宋替妹子讨回公道!” 赵匡胤仔细看了一遍战报,淡淡道:“告诉小九,如果辽人执意开战,那便战吧,难道我大宋朝廷还怕事不成?” 心下却觉不妥,若吴越国也在此时生变,可是内忧外患。 因要备战,直忙了一下午,夜晚依旧留宿蕊珠宫。 想到嘉敏枯等了半日,难免歉疚,柔声道:“说好休沐五日,现在却只顾忙自己的,冷落了你,实在不该!” 嘉敏摇头笑道:“你是皇帝嘛,若是因私废公,那百姓可真的要骂我红颜祸水了。再说,我这半日也并非闲着无聊,还是找了些事情做!” “你都做了什么?”赵匡胤好奇地问,以往他对妇人家的事并不上心,可嘉敏不管做什么,他都想知道。 不想嘉敏却不愿说,露出一丝狡黠笑意岔开话题:“明日还要上朝,早些歇着吧!” 赵匡胤点头,“好,待我喝完这杯酒。” 他仰头将酒灌入喉中,嘉敏将杯盏撤下去交给宫人,尚未回过身已被他带入怀中坐在腿上。 嘉敏搂着他的脖颈,眸中尽是楚楚可怜之色,锦帐之欢虽教她沉溺,却也总免不了有几分惊惧。 似是为了安抚,他抬手摸她的脸颊,忽然低头把口里的酒度给她喝。 那酒很烈,只是一口嘉敏便昏昏沉沉的毫无反抗之力,很温顺地被抱入帐中。 她素来不喜闻到男子身上的酒气,可那气息在赵匡胤身上却是醇厚而辛冽,竟教她有一丝迷恋。 饮酒之后容易上脸,连身子也发热,薄汗轻衣透,氤氲出一股撩人体香。 不过衣服很快就没有了,那些女子的衫裙和里衣他原本很陌生,如今竟脱的毫不费力,唯手熟尔。 见她全身不着寸缕,面如桃花细腰楚楚,双腿和雪足更是勾魂摄魄,怯怯地伸出双臂要他来抱。 他却没有揽她入怀,而是低下头用力去吻她。 此时此刻不得不承认自己轻易就会被迷的神魂颠倒,与嘉敏成婚是这辈子最大的乐事,天底下最美的美人就在他怀里,不必克制,可以肆无忌惮地暴露本性,令自己满足。 原本嘉敏还想暂且在他怀里寻求片刻慰藉,岂料夫君一改怜香惜玉的秉性,行事越来越霸道,竟是毫不迟疑将她抱起来,揽住她的腰身要她承欢。 嘉敏想要求饶,可一张口便是娇吟,只得把头仰起来,尽力保持清醒,却适得其反,秀美的颈项立时被他吻遍,脑中一片空洞。 “夫君……”嘉敏毫无遮挡的躯体躲进他怀里,柔若无骨的小手将他向外推。 已承宠数次,尚未学会替他宽衣解带,真是不乖! 他干脆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玉带上,提醒她此刻该做什么。 嘉敏大着胆子解开玉带,脱下他的衣袍,娇缠着他睡卧榻上拥吻许久。 饮过酒后她的身体更软,肌肤生出一种奇香,令他不忍急躁,连水乳交融之际亦是体贴入微,注意着她一切表情变化。 有时候皱眉甚至咬嘴唇都不是痛,痛的时候她会睁开眼,可怜巴巴地掉眼泪,还轻轻推他。 只是情欢之时难免粗暴,这次也一样,不过她睁开眼后却没有哭,反而将他抱紧。 他一时判断不出来嘉敏此刻的感觉,便随心所欲用力吻住她,不曾放轻缓反而更强势。 “夫君……夫君……”嘉敏霍然睁开眼,想告诉他好疼,却羞于说出口。 何况虽然有些疼,却又好像根本不愿意他停下来,一时有些发怔。 听她声音如此娇媚,他暗觉好笑,低声道:“多叫几声,我喜欢听!” “唔……”嘉敏可怜巴巴的不敢再叫。 他不悦,毫不犹豫施展魔力,轻而易举迫使她再次开口:“夫君——” 然而这次声音更糟,不止娇媚,简直缠酥入骨,他好像更喜欢听了…… 【作者有话说】 “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出自白居易《长恨歌》。 第123章 从一而终 ◎我怎会不想你◎ 翌日, 朝堂上依旧商议辽国之事。 眼下敌不动我不动,杨小九已着手在边界挖水长城御敌,听说还和西平郡主直接动了手, 看来是了断干净了。 赵匡胤一时颇为感慨,想着小九性格倔强, 主意也大, 是苦是甜也只好由着他,但愿时日久长,能忘记这段孽缘。 下朝后又去陪嘉敏,见她在水阁坐着低头写东西, 凑上前问道:“都写些什么?” 嘉敏慌忙藏起来不给看,尴尬道:“只是一些日常小记,没什么的。” “没什么你这么紧张做什么?”赵匡胤思虑片刻,霍然醒悟,“我知道了, 你在记那些东西对不对?是不是还画下来了, 反正都是我做的事情, 快给我看——”说着作势来抢。 嘉敏陡然间明白其所指, 十多年前在南汉苗寨做的那场梦, 梦里他们成了亲, 还数度缠绵,而她记得和姐妹的约定, 每日晨起就会把昨夜发生之事详细记录下来, 还要配上插画。 赵匡胤认定她是在做这件事,无论如何也要看, 争抢之余, 册子掉落在地, 上面却是写着: “开宝六年夏,妾来归。是夜,灯花影中,鸳鸯成双。往昔之事空追忆,但愿余生长相守。君负社稷重任,妾性愚钝,无以为君分忧,遂以小册记事,闲来翻看,想来浮世欢愉,亦可聊慰君心耳!” 下一页记关扑,又一页则是听书,右下角还有清晰的时间标注。 赵匡胤自背后抱着她一页页翻看,柔声道:“你是打算把我们每一天发生的事情都写下来吗?” “嗯!”嘉敏眼珠骨碌碌地转,“闲来无事,打发时间。” 赵匡胤抵着她的额头叹息道:“我以后日日都会陪着你,倘若国事繁忙,你也可随意一些,就像在金陵家里一样,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守什么宫规,省得拘束。那些麻烦的东西,由我来守着就行了。” “不好吧!”嘉敏心动之余很是犹疑,唯恐他花太多时间在自己身上会生出什么事端,招惹麻烦。 “没什么打紧,你自少年时便被困在南唐的深宫里,事事不得自由,如今你我已然成婚,哪里还会让你遭以前的罪?”赵匡胤在她耳边细细叮咛:“我总希望有一天,你能忘记一切痛苦,变回原来天真活泼的模样。嘉敏,我好想……好想再看到那个快乐无忧的你,这样我的心才不会一直痛,一直怪自己弄丢了从前的你!” 嘉敏眼神瞬间黯下来,眉头紧蹙,好像过往那些痛楚又苏醒了一般,然则只是一瞬又恢复了笑颜,娇声道:“知道了,以后我不拘着自己就是了!” “乖!”赵匡胤一时甚觉开怀,蹭一蹭鼻尖,“前些日子,甘州回鹘进贡了几只拂菻犬,甚是可爱,一直养在宫苑里,要不要去抱一只来养?” 彼时汴京城的贵妇多以养狸奴、猧儿为乐,嘉敏以前在闺阁时也曾养过一只叫“粉团儿”的猫,想来是喜欢这些玲珑可爱的小畜生了。 果然她立时便来了兴致,抱着他的脖子道:“那你陪我去挑一只?” “好!” 刚答应下来,黄公公上前禀报:“皇上,国丈郑大人求见!” 赵匡胤似是知道因为何事,轻抚嘉敏的秀发柔声道:“且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嗯!”嘉敏轻巧地答应下来,只是等一等的话,想来也只需片刻功夫而已。 可这郑国丈是为女儿的事情而来,当初他嫁女入宫为后,本就颇为不安,而今皇上又纳新宠,还透露了要将女儿择婿另嫁之意图。 郑氏乃一方望族,此事怎能一口答应,自然要据理力争。 赵匡胤耐心听完,问道:“卿所有的顾虑朕都明白,当初朕为太后所迫才娶了婉兰。而今后宫已定,婉兰的归宿朕自当负责到底。将她留在宫中继续当皇后,于郑家颜面上自然好看一些,可你忍心让她就这么老死深宫寂寞一辈子么?” 郑国丈红着眼跪拜问道:“皇上当真就一点也不喜欢婉兰吗?” 赵匡胤皱眉扶起这老臣道:“朕此生唯爱嘉敏一人,自当年与她订下婚约之时即已打算从一而终,实在不能再去耽搁婉兰!若郑家不想就这样把女儿接回去,那婉兰以后就随朕姓赵吧,从今以后她就是朕的胞妹,朕将她以公主之礼从宫中送嫁,可好?” 事已至此,想来也无转圜余地,郑大人只能擦着眼泪答应下来。 毕竟如此安排倒也不算太折损颜面,对女儿亦有好处。 送走郑大人,回头来寻嘉敏,水阁中却不见了人。 黄公公道:“周娘娘等的久了,觉得气闷,就自己先走了!” “走了?”赵匡胤诧异,想着是自己磨蹭太久,惹她不耐烦,使起了性子。 正想问人去哪儿了,却见嘉敏在花树后面悄悄露了下脸,被他捕捉到,立时又跑开。 赵匡胤慌忙追上去,笑着唤道:“嘉敏,别跑那么快——” 本意是害怕她摔跤,嘉敏却是越跑越起劲,咯咯娇笑等着他来追自己。 赵匡胤哪里会追不上,只是逗着她玩儿,故意放慢脚步,可依旧很快拉近了距离。 嘉敏紧张不已,回头看一眼,又匆忙向前跑,不巧与抱着一只狸奴的郑婉兰撞在一处,两个人都跌了个人仰马翻。 郑婉兰的贴身宫婢上前怒吼:“大胆,竟敢冲撞皇后娘娘!” 一看对方是嘉敏,瞬间没了气势,低眉垂眼施礼:“周娘娘——” 赵匡胤慌忙上前把嘉敏抱住,见她咬着牙想要哭出来,皱着眉心疼不已,“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郑婉兰心下害怕,慌忙道:“是臣妾不小心,冲撞了周娘娘,望皇上恕罪!” 嘉敏忍着痛慌忙道:“是我只顾着往前跑,撞了皇后娘娘!” “真是不小心!”赵匡胤低斥,仔细检查她的脚,皱眉道:“怕是伤到了筋!” 花蕊夫人道:“臣妾那里有治跌打损伤的药酒,效果不错,要不要拿来给嘉敏妹妹一试?” 赵匡胤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把嘉敏抱去云章阁。 跌打药酒冰冷刺骨,纵然花蕊夫人揉捏的手法很是温柔,嘉敏的眼泪依旧大颗大颗地落,双手搂着赵匡胤的脖颈疼的发抖。 看着赵匡胤眉头紧皱疼惜不已的模样,郑婉兰默不作声黯然离去。 宫婢慌张道:“娘娘,双儿不见了!” 双儿是她养了两年的猫,刚才抱在怀里,被嘉敏撞了之后就跑掉了,宫人遍寻不见,遂慌忙来报。 郑婉兰皱紧眉头,这些年住在深宫里,每日盼着能和皇上成双成对,连养的猫也起了这样的名字,若是连双儿都丢了,她还能有什么寄托? 和宫婢一起到御花园各处搜寻,后来在一棵榆树上看到那只猫,已经爬了很高,任她树下怎么叫也没有下来的样子。 路过的一位少年将军见状,飞身上树把猫抱下来,递到她手上,“给——” “多谢!”郑婉兰敛衽施礼,再一抬眼,只觉这少年将军眉眼清俊,很是英气挺拔,不觉怔住。 宫婢轻“咳”一声道:“这位是皇后娘娘,宫禁之中向来不许男子随意进出,不知将军是哪位?” 那少年将军遮掩下满脸讶异,忙道:“末将董衍,拜见皇后娘娘!” “董衍?”郑婉兰想了片刻惊慌道:“你……” 董家二郎乃是赵匡胤为她挑选的夫婿,听说模样俊俏,武功家世样样出挑,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与她十分般配,今日乍然碰面,顿觉十分尴尬,低下头欲转身离去。 却听董衍道:“是皇上命末将来见皇后娘娘的!” 郑婉兰似有所悟,抬手屏退左右,带对方去附近的牡丹亭里叙话:“董将军可知皇上命你来见我的目的?” 董衍点头道:“知道!皇上想与娘娘离绝,再封你当公主,下嫁于我。今日进宫,乃是专门让娘娘相看,是否中意。” “将军倒是耿直!”郑婉兰红着脸低下头,“不过你当真打算迫于皇上的压力而娶我么?” “非也!”董衍摇头叹息道:“皇上是个计划周详之人,其实早在他与娘娘大婚之前就将此事透露给了末将,却并非迫我答应,而是问过末将是否有心上人,又是否中意娘娘?末将曾隔着屏风瞧见过娘娘,当时便觉着中意,这些日子一直在等皇上消息,召我入宫,好能堂堂正正见到娘娘!” 郑婉兰目瞪口呆,喃喃道:“原来皇上在娶我之前,就已经计划的如此周密!” 见她颇为伤神,董衍忙道:“皇后娘娘,你被太后所迫,不得已嫁给了皇上,此事于你而言着实不公,皇上才想出这等法子助你脱身,如此用心良苦,无须末将多言,娘娘大约也是能体谅的!” 郑婉兰勉强一笑,“自然会!” 此刻方知赵匡胤是何等用心,选的这个董衍着实无可挑剔。如此不露痕迹保全所有人的颜面,又都给了不错的选择,自己大约也不能不识趣,总不至于真要老死深宫虚度一生? 董衍虽自小习武,可他世家出身,自有有几分儒士的风雅,柔声道:“听说洛阳的牡丹花开了,若是能有机会携佳人同游,此生无憾!” 二人这沉香亭一叙,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赵匡胤听了黄公公的耳语,自是十分欣慰,不过依旧在担忧嘉敏的脚伤,小心替她穿上鞋袜,柔声道:“别怕,养两天就没事了,不过怕这脚伤时常会痛,得派个太医到蕊珠宫去。” 花蕊夫人抿嘴笑道:“嘉敏妹妹伤在脚上,太医多有不便,不如就交给臣妾吧!” 赵匡胤遂点头道:“如此最好,那便有劳夫人了!” 回到蕊珠宫也是卧床静养,哪也去不了,嘉敏难免烦闷了些,赵匡胤索性陪着她在床上躺着,哄到入睡。 内侍忽有要事来报,到了御前也是一脸惶恐,竟不敢大声,吞吐道:“皇上,有人在晋王府看到了……看到了……已经薨逝的……” 赵匡胤听罢惊坐而起,凝眉思虑片刻,取下照壁上的宝剑前往晋王府一探究竟。 青天白日,王府却阴森森的四下不见人影。 赵匡胤带着护卫走进去,没走几步便有藏在暗处人影朝着他冲撞过来…… 刺客虽然视死如归,可因在晋王府已经行刺过一轮,眼下只是些暂时藏匿起来的残兵,并不难收拾,不肖片刻即被格杀殆尽,只留下一个活口。 刘廷让检查掉在地上的兵器,反复确认几次,才不安地禀报:“是吴越国的兵器!” “果然……”赵匡胤心一沉,片刻吩咐道:“去春宵九重阁替朕找一个人!” 折腾到傍晚回宫,洗去一身血迹,独自在御书房待着。 稍晚一些,嘉敏居然来了,梳着明艳的晚妆,眼波如水,含羞带嗔。 赵匡胤慌忙上前将她揽腰抱起,“怎么就下床了?脚痛不痛?” “我想你嘛!”嘉敏娇声道:“你回宫了却不去看我,定是不想我!” “我怎会不想你?”赵匡胤皱眉解释,“今日出了桩怪事,身上沾染不少血腥,恐靠近你不吉利,所以才到书房来了。” 嘉敏忍俊不禁,“你何时在意起了这些?” “与你有关的事,我没有一件不在意!”赵匡胤小心将她抱进密室柔声道:“你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怎可说我不想你?” 看着满屋子的画像,还有那张叠放着单薄衾被的床榻,“那天晚上我们就是在这里……” 话未说完,已被怀中人按住了嘴唇。 赵匡胤遂不再多言,抱她坐在自己腿上,盯着她的脚看。 “都好了,没有肿起来!”嘉敏搂着他的脖子轻声细语。 “我看看!”赵匡胤抬手脱下那小巧的宫鞋并罗袜,手掌握着玲珑雪足。 嘉敏陡然好似被火烫到一样,娇躯止不住战栗。 “疼么?”赵匡胤低头问。 怀中人却正好仰起了脸,小声回:“不疼!” 话音落,猝不及防唇齿相接。 她的口唇很软,还带着一股清甜如蜜的香气,一吻之下便不愿再放开,各自摸到了对方的腰带,宽衣之时虽颇有不便,却也只是换了角度接着吻。 顾忌到她的脚伤,两人侧身面对面躺着,她的腿放在他腰间,躯体紧贴在一起,甚至能感觉到彼此胸膛间那颗疾速跳动的心脏。 他四肢修长体貌丰伟,嘉敏却生的娇弱玲珑,好在腰肢颇为有力,多少经得起这般折腾,不然他怕是会将她揉碎在怀里。 见她终是受不住,泪盈盈地喊疼,他才翻身令她安稳躺在衾被上,低头含弄她的唇和那两点娇艳的小荷花蕾。 …… 拂晓时分,宫人进来伺候。 罗衾绣被一片狼藉,嘉敏红着脸下床,走了没两步便站不稳,幸好秋芙在一旁扶着,惹得侍立在侧的宫人皆在一旁偷笑。 “脚好疼……”嘉敏找了一个自以为说得过去的借口,还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生恐遮掩不住真相。 身后的赵匡胤刚穿好衣袍,闻言关切地上前来抱她,柔声问道:“昨晚不是说不疼了么?” “噗——”秋芙忍不住失声笑出来。 见被拆穿了西洋镜,嘉敏急的捶他胸口,嗔道:“我哪有说过?” 赵匡胤笑道:“你昨晚是喊疼,可不是脚疼啊!” 秋芙慌忙捂住嘴:“小姐,我没笑——噗——噗——” 嘉敏差点哭出来,想起昨夜被他亲的全身酸软,不自觉抬起身,却被顺势垫了一个软枕在腰下,被侵占的那一刻她尚不知道还可以贴的那般紧,那般放肆欢淫…… 第124章 春宵九重 ◎不知羞◎ 一夜数次纠缠, 她早没了力气,这才站不住。 那些入骨娇吟,值夜的宫人定然也是听到了才会如此笑她, 毕竟秋芙都懒得装了。 这倒也罢了,可他刚才那些话是能说给别人听的么?她以后不用见人的吗? 赵匡胤后知后觉, 可却半点羞赧之色也没有, 抱她在怀闻言安慰:“乖,都已经成婚,没那么多忌讳,都是在跟前伺候的人, 有什么不懂?以后不必再费力找借口,反正也没人信!”说罢抱起她上了轿辇,细细叮咛:“你先回宫歇着,等我下了朝,就去陪你用早膳。” 嘉敏好想把头埋在他怀里不要抬起来, 被他低笑几声劝开。 路上困顿, 在轿中睡回笼觉, 听得宫人窃窃私语:“是不是我眼花了, 觉着皇上好像一夜之间年轻了十几岁, 模样益发俊俏, 看的人挪不开眼!” “可不是么?短短几日就跟练了回春术似的,模样比那些公卿贵族家的小郎君还要出挑, 真是了不得!” “哎, 听说男人娶了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妻子以后,就也会变的年轻, 是不是因为皇上日夜和周娘娘在一起, 如胶似漆不知疲倦所以才……” 几人掩嘴偷笑, 有些话不好宣之于口,可大家都明白。 秋芙听她们如此议论自家小姐,也不生气,反而暗自偷笑,暗想这些人哪里会知道小姐和皇上之间经过多少年苦恋才修成正果,就算是日日黏在一处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情到深处便是生生世世夜夜朝朝,哪里舍得分离片刻? 她养好伤之后就回来嘉敏身边伺候,毕竟违命侯府已无她容身之处,李煜恨她入骨,留在那里只会更加痛苦。 想着不免又羡慕自家小姐,不管以前经历过什么,最终还是盼来了好结果,不像自己痴心错付,落得惨淡收场,可真是自作自受! 赵匡胤去了前朝便换上一副威严面孔,听完枢密使所奏之要事,暗暗将拳头握到咯吱作响。 不多时下朝,径直去了蕊珠宫。 宫中又有御厨会做灌汤包子,味道十分鲜美,并一碗嘉敏常喝的碧粳粥,又有依照皇帝口味做的胡辣汤和烧饼,南北风味差异很是显眼。 嘉敏把自己碗里的粥推开,一副馋猫的模样看着那一碗食材丰富的胡辣汤,眼珠滴溜溜地转,“我想吃这个!” “这碗胡辣汤口味很重,你怕是喝不惯,且尝尝吧!”赵匡胤笑着喂一勺给她。 “那你喝粥!”嘉敏也把自己碗里的粥喂给他。 喝完还要蹭他的烧饼吃,赵匡胤也由着她,看的秋芙在一旁默默叹着气,只觉这也太腻歪了些。 没吃两口,黄公公来报,刘廷让将军前来求见,只得叹息道:“这几日公务繁忙了些,大概白天不得空!” 嘉敏不以为意,“夫君如今身居高位,自当以国事为要。我和徐姐姐约好一起去抱只猧儿来养,放心吧,不会无聊的!” “那好!”赵匡胤笑着摸她的脸,又俯身亲一下她的唇,这才离开。 嘉敏怔愣片刻,抬手摸摸发烫的脸颊,转头心虚地看着秋芙。 “行了,皇上又不是第一次当着我的面亲你,你还脸红什么?”秋芙乐不可支,“我琢磨着他大概都没打算避讳我,以后我怕是要天天都能大饱眼福了!” 嘉敏白了她一眼,嗔道:“不知羞!”说罢也不知谁该更羞一些,又心虚地低垂下头。 秋芙又是一阵发笑,幽幽道:“幸好蕊珠宫离福宁宫不远,否则皇上跑这一趟耽搁了时间,还不知道前朝那些大臣会怎么骂呢!” 以前皇帝常居福宁宫,来了就能见到,如今要等上一时片刻,刘廷让颇不习惯。 “朕刚用完早膳,八弟久等了!”赵匡胤和颜悦色,大宋朝堂直臣颇多,如今突然变了习性,怕是多少会引来一些非议。 刘廷让也不惯着皇帝,淡淡道:“皇上是陪着周娘娘用早膳吧!” 见他颇为尴尬,遂委婉劝谏:“皇上素来勤政,而今纳了新宠,习性颇有些变化,前朝大臣私下议论者颇多,怕是有损威仪,还望皇上谨慎行事!” 赵匡胤连连点头,“八弟所言极是,朕自理会得!” 然则刘廷让也只是忧心某些居心叵测之辈会对皇帝不利,才多说了几句,当下言归正传:“皇上,晋王府的事有眉目了,那帮刺客皆来自一个名为’腐萤‘的组织!” “腐萤……”赵匡胤面上波澜不惊,“是什么来头?” “腐草为萤,大部分都是穷苦百姓,被训练成了刺客。”刘廷让将为数不多的线索全部上报,“听说这个组织的领袖名叫桓襄,可他很神秘,很少有人见过他。” “他姓桓——可是淮西人?”赵匡胤低眉思虑,问道:“昨天在晋王府抓到的女刺客呢?看她的武功路数,似乎与淮西桓氏有几分神似,她有没有见过桓襄?” 刘廷让道:“人在天牢,已经醒了,不过这女子视死如归,到目前为止并未透露丝毫关于’腐萤‘的线索,只是不停咒骂朝廷。” 天牢重犯,醒来多半都会用刑。 “看来对方口风很紧,陪朕走一趟天牢,朕要亲自审她!”赵匡胤鲜少与女子打交道,是以并无把握,不过此事重大,不得不慎重。 天牢暗无天日,白天进去也点着灯烛。 狱卒把受了重刑的女子拉出来跪在赵匡胤面前,她年纪甚轻,满身是血,眼神却很干净。 赵匡胤皱眉吩咐道:“别再用刑了!” 女子好奇地问道:“你不杀我,也不想从我嘴里知道什么吗?” “朕不欺辱女子,不过你可不可以告诉朕为何要刺杀晋王?”赵匡胤斟酌着问,想来这总不算什么秘密。 女子冷笑,“刺杀晋王算不得什么,我们更想刺杀的皇上!” 左右狱卒登时上前扭住她双臂,赵匡胤抬手制止,瞥见她手上带着一条朱红腕绳,遂问道:“你是江南人?” 女子诧异,“你查到什么了吗?” “朕的妻子也是江南人,她小时候也戴过这种朱红腕绳,听说可以避灾,不过十岁以后就不戴了。”赵匡胤神色温柔,想起嘉敏幼时的模样,竟不觉露出一丝笑意,“对了,她做的江南糕点很好吃,甜甜糯糯的,汴京都不常见。” 见对方满脸诧异,这才察觉到偏离正题,收敛神色问道:“为何要刺杀朕?” 女子又是一怔,喃喃道:“对于贫苦老百姓而言,若非活不下去,谁会冒这个险,难道大家都活的不耐烦了偏要找死?” 赵匡胤起身来回踱步,片刻道:“你功夫不弱,像是有授业恩师,难道是桓襄?” 女子低垂下头,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赵匡胤走到她面前柔声问道:“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如果你被处死,怕是也无人收尸,你总不想连一块墓碑都没有吧!” 从天牢里出来,赵匡胤立时吩咐刘廷让道:“去查一查这位雪萤姑娘的籍贯,最好弄清楚她是多大的时候被人带走的!” 刘廷让问道:“皇上是怀疑她自小被人带走,故意培养成了杀手?” “不然她一个年轻姑娘因何要视死如归?”赵匡胤边走边叹气:“其实朕也知道,自唐末以来田制不立,民失其产者不计其数,迟早为痈疽之患。倘若只是普通的百姓暴乱也就罢了,而今看来却有人暗中利用这股力量来对付朝廷,不将他们连根拔起,也不知道将来会惹出多大乱子!” 刘廷让深以为然,“那雪萤姑娘怕是知道许多内情,当真不再拷问了么?” “她不是要杀朕么?养好伤送到福宁宫去,朕给她下手的机会!”赵匡胤淡淡交代一句。 刘廷让大惊,颤声道:“皇上难道是想以身犯险?” 赵匡胤点头,“那姑娘很是貌美,而且对那个桓襄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仰慕,兴许能从她身上找出什么线索。” 虽说此事欠妥,可以赵匡胤的武功也不是一个女刺客能对付的,刘廷让遂不再劝谏,话锋一转道:“贺方回来了,皇上是否召见?” 赵匡胤点头,“传——” 再次碰面,赵匡胤不免对其刮目相看,笑道:“你上次告诉朕的事情都一一应验了,不过朕很好奇,你怎会知道腐萤组织的人会去晋王府行刺?” 贺方回朗声道:“皇上说错了,草民只是知道他们会有所行动而已,并不知道是要行刺晋王,至于消息的来源乃是草民的红颜知己传书告知……”说着落寞地低下头,“她现在身陷春宵九重阁,草民冒死接近皇上,事实上是想救她!” 江湖豪侠爱上沦落风尘的红颜也并非什么罕见之事,可求到皇帝面前却是奇怪了,赵匡胤一脸不解,“这女子什么来头,救她还需朝廷出面不成?” 提及心爱之人,贺方回很是谨慎,拱手道:“此等机密要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还请皇上屏退左右!” 然则赵匡胤只是挥手命内侍退下,淡淡道:“守信和廷让是朕结义多年的好兄弟,若是连他们也不能知道的事,朕也不必知道了!” 早听闻当朝皇上对自己的结义兄弟十分信任,贺方回也不再坚持,点头道:“皇上知道汴京的春宵九重阁,那知不知吴越国境内也有一家,那个才是真的,汴京的这个是假的!” “不过是家青楼而已,真真假假又有什么干系?”赵匡胤不以为意,总不能因为开在吴越国就能证明吴越王谋逆。 “青楼……皇上没去过那种地方吧……”贺方回直言不讳,“那草民换个问法,听说周娘娘幼时曾遭歹人掳走,多亏遇见了皇上才脱离苦海。二十多年前正值乱世,皇上以为在那个时候被强盗掳走的女孩儿只有周娘娘一人么?她们长大之后都去了哪儿?” “去了……春宵九重阁?”赵匡胤心底一凛,历来掳掠女子多是为了牟利,卖去青楼更是普遍,此乃时代之殇,可他登基这么多年竟从未想过此事,难怪陈抟老祖要托梦提醒,真是惭愧。 “若是普通的青楼也就罢了!皇上可知道吴越国的春宵九重阁是个什么地方?”贺方回的眉头紧紧蹙起来,咬牙道:“那里是一个男人进去就不想出来,女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地方!是全天下最大的销金窟,也是无数女子的无间炼狱,听说里面有几百种满足男人猎奇的方法,每一重阁楼都不重复。不仅如此,全天下最大的谍网也在那里,且幕后之人用从那里赚来的巨额财富养了无数杀手还有一支军队,而所谓的’腐萤‘组织不过是故意放出的诱饵,一群价值不大的可怜虫,也是一群原本应该得到皇上庇佑的穷苦百姓,我想幕后黑手应该很高兴看到他们和皇上自相残杀吧!” 石守信怒骂:“究竟是何人利用无辜百姓的性命来对抗朝廷?烦请贺大侠说清楚一些,石某人这就请旨领兵去灭了他!” 贺方回颓然摇头,“我不知道,这些都是昔儿告诉我的。自从一年前在金陵分手,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甚至不知道她如今是否还活着……她叫柳宿昔,是春宵九重阁第二重阁的都知,草民求皇上就是想要救她!” 一直默不作声的刘廷让道:“虽然你的确说了不少重要的消息,可这些也不足以让皇上发兵吴越国替你救人吧!” “我当然知道为了自己的爱人不足以令皇上这么做,那为了周娘娘呢!”贺方回霍然抬眸,一双眼直勾勾盯着高坐在御座上的人。 赵匡胤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挑衅,身躯微向前倾,冷冷道:“你最好说清楚一些!” 贺方回并不害怕,“草民入宫前遇到一位道爷自称陈抟老祖,托我带句话给皇上,说’若皇上想替周娘娘解毒,不妨与草民合作!‘敢问皇上,周娘娘中的可是桃花信?” “你说什么?”赵匡胤震惊到六神无主,难道自己当日所做的梦竟是真的? 嘉敏中了桃花信?可他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为何如此? 半晌,强自镇定颤声问道:“你……你确定?” “不确定!”贺方回无半点隐瞒,“之前昔儿的好友因中此毒而殒命,是我帮着埋的,那姑娘死后七日依旧面若桃花鲜活如生,且身上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气,这香气前几日我在周娘娘身上也闻到过,所以才敢冒险跟踪皇上,想要为昔儿换得一线生机。不过也不能单凭香气就断定周娘娘身中蛊毒,是以并不肯定!” “就算有这种可能,朕亦要重视!”赵匡胤沉声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听说此香能让下蛊者追踪到受害女子的具体位置,不管藏在哪里都逃不掉。而懂得下此蛊者不多,逼害昔儿之人恰好便会,我想这就是陈抟老祖让我带话的原因,或许我可以带皇上找到下毒之人!”贺方回说到此处,陡然停住,“皇上若还想知道更多,可否给草民一个承诺?” “大胆——”石守信怒喝:“区区百姓,也敢要挟皇上?”说着便欲拔刀上前。 赵匡胤抬手制止,冷冷道:“你是想和朕做交易?” 贺方回一脸无奈,“我承诺过昔儿一定会想办法救她,即便是得罪皇上,也只好得罪了!周娘娘的事皇上慢慢考虑,若考虑清楚了,可再派人去寻我!”说罢转身离去。 走几步又停下,缓缓道:“其实就算不为了周娘娘,昔儿她们也全都是些无辜受害的女子,难道朝廷没有责任解救她们么?还是说咱们大宋的开国君主和五代其他的皇帝没什么两样,并不将女子的性命看的和男子等同?我还以为皇上当年能千里迢迢送一个小女孩儿回家,真的会和以前的那些君主不一样!” 赵匡胤登时深受刺激,朗声道:“女子的性命自然与男子等同,五代乱世流离失所的女子现已是大宋百姓,她们的安危朕自当负责!若朕许诺你会解救那位柳姑娘,你可会将所知的一切坦诚相告?” “有些事情也只有到了吴越国才能说清楚!”贺方回回头道:“若皇上是想知道更多关于桃花信的事,草民倒是还听昔儿说过一些,中了这种蛊毒的女子会比寻常女子更加沉溺于……” “沉溺于什么?”赵匡胤见他脸色古怪,想来是有什么不便说出口的话,遂走上前。 两人面对面,贺方回这才小声道:“床笫之欢!” 【作者有话说】 “生生世世,夜夜朝朝”出自贺双卿的词《凤凰台上忆吹箫》。 第125章 千娇百媚 ◎沉溺于床笫之欢◎ 送走贺方回, 又召见了丞相赵普,商议本朝田制之事。 秋芙突然前来求见,一脸慌张地道:“皇上, 娘娘在路上捡到一件奇怪的东西,然后就晕倒了, 到现在还没有醒!” 匆忙赶去蕊珠宫, 宫人们把一个戳破了的拨浪鼓拿给他看,那物件儿朱漆斑驳不辨旧色,看起来已有许多年头。 赵匡胤瞥一眼不明所以,疾步去内室看嘉敏。 似是听见了他的声音, 嘉敏转醒过来,坐起来被他抱在怀里。 郭子安诊完脉却不说话,而是走到花蕊夫人面前低声耳语给她听,因二人私下已有师徒之谊,故而遇到一些不便与内廷娘娘讲出来的事, 都会交代给这个女徒弟。 花蕊夫人惊诧之余脸竟瞬间涨红, 步入帘帐中, 又替嘉敏重新诊了一次脉, 片刻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柔声道:“皇上, 烦请借一步说话!” 赵匡胤摸不着头脑,只得安抚嘉敏, 自己跟着走出去, “嘉敏究竟是哪里不妥?郭太医也不说,你还要把朕叫出来, 难道是什么重症?” 总不会真的是桃花信! “非也, 周娘娘并无大碍, 只是有些话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花蕊夫人笑盈盈地道:“皇上与娘娘新婚燕尔,这几日大约是贪欢了些,皇上年富力强,娘娘却身娇体弱,怕是虚耗太多,有些受不住,才会突然晕倒,不需用什么药,只要皇上怜香惜玉一些,勿再宠幸,缓几日便好了!” “是么?”赵匡胤哪里想到会是这回事,饶是当了半辈子英雄好汉,此刻也禁不住面红耳赤,吞吐道:“朕理会得……这些时日会让她好好养着的!”说罢将拳头放在嘴边清了清喉咙,借以掩饰尴尬。 若说沉溺于床笫之欢,自己才更像中了桃花信之人,嘉敏每次都只是软软的贴在他怀里,可怜巴巴地求饶。 花蕊夫人好笑道:“不过也不全然是因为这回事,今日妾和周娘娘约好去养禽苑抱只猧儿来养,走在路上,突然就看见了那个破旧的拨浪鼓,周娘娘捡起来瞧一眼就晕过去了。现在想来,她第一眼是瞧这东西眼熟,可又想不起来何时见过,而且当时她好像很害怕,就好像碰到了什么很危险的东西一样!” “嘉敏害怕这个?”赵匡胤拿起来仔细查看,皱眉道:“这只是个普通的拨浪鼓而已,随处可以买到,除了太破旧一些,也无甚特殊之处!” 花蕊夫人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当时我们走在御道上,照理说宫人每日打扫,断然不会忽视了这样一个显眼的东西,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放在那里等着周娘娘来捡?” “若真是如此……”赵匡胤斟酌道:“嘉敏自小就是长在深闺的柔弱女子,朕想不出她曾经与谁结怨,怎会有人拿着二十年前的东西来吓她!” 想来此事暂时得不出结果,花蕊夫人亲自去熬煮汤药端上来,还有一碟饴糖。 嘉敏喝完药,躺在赵匡胤怀里,见他一直在把玩那个破旧的拨浪鼓,遂幽幽道:“我总觉得小时候见过这个东西,好像是有人买来给我玩儿,可实在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 “这么说不是熟悉的人喽?”赵匡胤随手摇几下,听破鼓发出沉闷声响,想着嘉敏出身富贵,这拨浪鼓如此普通,又早已破损,周家怎会继续留着? “不是!”嘉敏很确定地摇头,“而且他好像是个男人……” “男人么?”赵匡胤没接话,照时间来算,二十年前嘉敏曾在歹人手中待了一年,可那帮人早被他抓进官府,就算是有漏网之鱼,也不至于过了二十年再跑到皇宫里面寻衅。 思来虽觉离谱,却还是派人去并州查一下当年的卷宗。 再则此人既然能出现在宫中,难保不是潜伏已久,也要暗中排查一下才妥当。 怎料一连几日毫无动静,对方似乎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 福宁宫安排了新宫女,第一天来就刺杀皇上,被侍卫一个掀翻了十丈远。 赵匡胤不以为意,吩咐道:“别伤她!” 这女子自然就是雪萤,从天牢里出来就被安排在皇帝身边,而她果然不忘使命,抓准机会便要行刺。 可她哪里是禁宫高手的对手,一招摔了个头破血流。 然则刺客之流不畏生死,包扎好伤口继续伺机而动,这样盯了几天,挨了数顿拳脚,依旧会趁夜摸进皇帝的寝室。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书案前的赵匡胤却是眼皮也不抬一下,淡淡道:“你还真是执着!” 雪萤木然而立,虽然听说过皇帝武功高强,却未曾想已到了这般地步,刀在袖子里,藏也不是,取也不是。 赵匡胤并不存心为难,反倒讲起了无关紧要的事:“桌子上有江南的点心,要不要尝尝?” 是碧涧豆儿糕和玉带糕! 好久没吃过这等甜糯糕点,雪萤把刀搁在桌子上,开始狼吞虎咽,吃相着实称不上文雅。 赵匡胤一呆,想来她最近是苦头吃的太多了,才这么喜欢甜,又倒了杯蜂蜜酒递过去,“这酒是川蜀花蕊夫人的秘方,不过是甜的,后宫的娘娘都很喜欢,朕却不大喝的惯,你试试!” 雪萤取过来便一口饮下,只觉香甜润喉,十分熨帖。 她已许久未享用过此等人间至味,不觉竟把刺杀之事抛诸脑后,自行倒了好几杯蜜酒来喝。 赵匡胤支着头笑道:“朕突然想着要是有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也蛮好!” 说来他是皇帝,天下百姓皆是子民,真将雪萤看成是女儿也无不妥,心下这般琢磨着,打算明日再从嘉敏宫中带些好吃的过来。 雪萤停下吃喝,怔愣道:“我没爹,也没有娘!” “哦……朕要去休息了,你慢慢吃!”赵匡胤慌忙起身离去,瞥见她又去拿桌子上的刀,沉声道:“把点心都吃完了,别跟来!” 时辰已不早,原本是打算独自在福宁宫过夜,毕竟太医也叮嘱过不易宠幸过多,可他只想抱着嘉敏入睡。 蕊珠宫灯还亮着,嘉敏盯着烛火发呆,看见他来,笑吟吟地起身扑入他怀中。 赵匡胤抱着她低声责备:“太医说你身子弱不能熬夜,怎地不听嘱咐,这么晚还不睡?” “小姐有些害怕,睡不着!”秋芙欲言又止,眨眨眼睛道:“现在皇上来了,大概能睡个安稳觉了!” 嘉敏素来胆小,晚上睡觉总是蜷缩在他怀里,赵匡胤也不做它想,吻她的额头,揽她入睡。 三更天,福宁宫一片死寂。 杯碟已空,雪萤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睡去,睡梦中突然被一阵笛声惊醒。 那熟悉的江南小调好像是专门为了叫醒她而吹奏,循声而来,突然被人拽进隐密的树丛里。” “雪萤,是我!” 温润的男子嗓音在耳边响起,脱离了掌控以后,雪萤回身将他抱住,“桓襄——” 她自幼被桓襄收养,教授武功,不知何时起又生出了男女之情。 桓襄志在天下,她便愿意赔上性命为他刺杀大宋亲王,事败之后身陷天牢,受尽刑罚也不肯吐露对方任何消息,只没想到此刻会在禁宫里见到他。 “你怎会来此地?”雪萤秀眉紧蹙,照理说作为组织领袖,不该以身犯险,没有必要理由,怎可出入禁宫。 星荧荧,月团团,树影斑驳,暗香幽浮,良夜之中但闻唧唧鸟虫鸣,草木深处不时飘出零星亮光。 这个时节,萤火虫已开始出没。 桓襄借着幽微亮光抬手摸她的脸,笑道:“自然是来救你,顺便找机会行刺!” “救我?”雪萤有些意外,可还是禁不住露出一抹笑意,旋即摇头道:“这里太危险了,你不该来的。再则那大宋皇帝武功深不可测,想要刺杀他绝非易事。你还是快走吧,如今他把我留在身边,也不杀我,我找机会行刺就是了!” 桓襄一动不动,别有意味地问道:“他是瞧你貌美,别有居心么?” 雪萤一怔,摇头道:“当无此事,他并不如何在意我,甚至不怎么抬头看我!” 桓襄怏怏不乐,“似你这样天真的女孩儿,哪里知道男人是什么样子的,万一他真的对你……” 二人目光相触,瞬间不知说什么好。 “让我看看你的伤!”桓襄抬起她的下巴,却只是存心扯谎,暗夜之中哪里看的清楚什么伤。 果然不待雪萤有任何动作,突然就被他近身,肆无忌惮地吻住她。 今日的桓襄似乎与以往大不相同,气息很是凌厉,雪萤招架不住,被他禁锢在怀里。 可对方并不满足于激烈的唇齿纠缠,竟然动手撕扯她的衣衫。 雪萤猛然惊醒,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打完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桓襄亦是一怔,过了许久,好脾气地赔笑道:“是我无礼了,还以为你我之间早已生死相许。”说罢替她整理好衣衫和鬓发,叮咛道:“你留在宋主身边定要多加小心,必要时保命要紧,我不想你死!” “嗯!”雪萤点头,若说她原本对桓襄尚有几分眷恋,此刻也已消失殆尽,这些天留在宋主身边,亲眼看见他对妻子的百般怜爱,渐渐让她明白一个男人真心爱一个女子是什么模样,绝对不是像桓襄刚才对她的那样。 这般尴尬地分了手,桓襄也不告知去向,便如一团黑雾一样飘然隐去。 雪萤幽幽叹息,不禁又想起了赵匡胤,那个整天陪着一个娇弱美人儿的大宋皇帝,真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爱她,连白天忙着处理公务时也总要念叨个十遍八遍,也不嫌烦…… 蕊珠宫中,嘉敏一夜安寝,醒时赵匡胤已去上朝,遂独自坐在帐中叠被,也不思梳妆。 秋芙颇有些担忧,上前道:“小姐,要不还是告诉皇上一声,万一真的是有什么人在暗中窥探,伤到了你,可就糟了!” 嘉敏的手不自觉抓紧衾被,这两日她一直感觉周围有什么奇怪的人出没,以致寝食难安,可又不能确定,想了想摇头道:“赵哥哥政务繁忙,此等捕风捉影之事便不要去惹他烦恼了,万一他放心不下,日日来照拂我,耽搁了朝政,大臣们也不知还会说些什么难听的言语!” 此等顾虑倒也颇有道理,毕竟单只纳嘉敏为宠妃之事已被人口诛笔伐,若再因私废公,朝堂可不是要吵翻天? “早膳要煮黄鱼羹,现在就去准备吧!”嘉敏牵起她的手,打算亲自下厨。 今日天气似乎有些阴沉,时辰又早,两人绕过花影扶疏的前院,朝厨房走去。 路上忽有一阵阴风拂面,接着是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在眼前一闪而过,嘉敏毛骨悚然。惊叫出声。 “小姐,你怎么了?”并肩而行的秋芙很是诧异。 嘉敏花容失色,颤声问道:“秋芙,刚才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没有啊!你是眼花了吗?青天白日的哪有什么人?”秋芙四下观望,除了花木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嘉敏双腿打颤,几乎站立不稳,虽然没有看清楚,可刚才分明有人摸了她的脸! 第126章 一晌贪欢 ◎白日宣淫么◎ 吴越王钱俶来朝, 宫中设宴款待,皇帝陪宴,一连几天不得空, 总是到了晚上才回蕊珠宫。 不管多晚嘉敏总是等着,好像他不来就不能入睡。 赵匡胤望着她雪白的小脸, 只觉又消瘦了些, 不禁皱眉道:“最近不曾好好养着么,怎么精神又差了些?” 见她依旧不愿意说出真相,秋芙上前道:“小姐最近总感觉有人在暗中窥探她,可又没有真正瞧见过, 恐是自己疑神疑鬼,怕平白给皇上添麻烦,就一直不曾说,却又难免寝食难安,皇上不来, 她也不敢入睡。” “竟有此事?”赵匡胤眉头紧皱, 不免又联想到桃花信, 看着嘉敏正色道:“你身边有危险, 怎可不告诉我, 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嘉敏神色恍惚, 颇感委屈,喃喃道:“说不定是我自己想多了, 禁宫之中哪里会轻易混进什么鬼魅一般的人物?” 赵匡胤摇头道:“天底下奇人异士多不胜数, 就拿我自己来说,想要将你不动声色从宫里掳走也不见得就是难事。”思虑间在房中随意踱步, “不过奇怪的是我想不到你会与谁结怨, 并州的人传来消息, 当年的那些绑匪因为罪大恶极,已经悉数问斩,并无遗漏。” 嘉敏松了口气,“那就不是他们了!” “怪就怪在这里!”赵匡胤眼神微变,“当年天下大乱,官府收押这等穷凶极恶之徒以后,多半不会处以极刑,而是送去军中服役。而且他们在落网不过几日就死了,实在有些蹊跷!” 他自从当了皇帝以来心思极重,大大小小的事情皆要伤神,嘉敏恐他思虑过甚,笑着挽住他的手臂道:“二十年前的陈年旧事,现在哪里理的清楚?天色已晚,我都困了,还是早些歇息吧!” 赵匡胤摸摸她的脸颊叮嘱道:“我明日在蕊珠宫加派一些侍卫,若再察觉有异常,一定要告诉我!” “知道了!”嘉敏依偎在他怀中,把他的胸膛当枕头,又安睡一夜。 赵匡胤却有些难以入眠,不觉又联想起了贺方回关于’桃花信‘的说辞,若嘉敏真的中了蛊毒,会不会是下毒之人寻来了? 第二日蕊珠宫的守卫就加强许多,而且全是皇帝亲自挑选的精兵悍将,连房顶上都不止一个人,嘉敏安心不少,也再没听她说过瞧见了什么鬼影,前朝事务也在有条不紊地处理着。 吴越王钱俶因着谦逊的个性颇得圣心,而今大宋已灭掉长江南北割据政权,唯独尚留着吴越国,皆因举国上下唯宋马首是瞻,宋主乃宽大之辈,倒不一定非要灭他的国。 只是小国忠心事主,难免战战兢兢,尤其今日参加宫宴,还亲眼目睹了一个女刺客青天白日刺杀皇上,被侍卫抓了,非但没有重罚,皇帝反而把桌上的单笼金乳酥赐给她吃,一时惊诧不已。 再一看那女刺客的脸,恍恍惚惚的竟觉着有几分眼熟。 赵匡胤瞧他神色怪异,连唤几声大声道:“吴越王认识此女?” 钱俶大惊,慌忙跪倒连连摇头道:“臣不认识,只是她的相貌和年纪教臣想起了十二年前丢失的女儿,故而才有些失神,请皇上明察!” “吴越王丢过女儿?”赵匡胤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在王府丢的么?十二年前,大约也只有四五岁……” 钱俶擦着眼泪颤声道:“是!当时小女还只四岁,生的眉清目秀玉雪可爱,人人都说是个美人胚子,不成想青天白日在王府玩耍就丢了,十多年音讯全无。臣当年最是疼爱女儿,碰巧她又出生在盛夏的一个晚上,院子里萤光飞舞,恍似点点不会飘坠的雪花,遂取名雪萤,小名唤作萤儿。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我的萤儿是死是活……”说罢掩面哭泣。 赵匡胤静默半晌,颇为玩味地笑道:“真巧,这女孩儿的名字也叫雪萤!” 钱俶登时瘫软在地,一个刺杀皇上的女刺客,吴越国哪里敢与她扯上关系? 赵匡胤淡淡道:“不如朕陪你查查吧!” …… 虽说诸事繁忙,赵匡胤还是抽空选了个日子撤掉郑婉兰的皇后头衔,并赐姓赵,封了长宁公主,赐婚于董家,眼下只等着订下日子过门。 当了公主以后的赵婉兰仿佛自在多了,与嘉敏之间非但没有生出嫌隙,偶尔还玩闹在一处。 这天她与花蕊夫人结伴来蕊珠宫玩乐,几个人一时玩到兴头上居然赌起了酒。 那传花令嘉敏甚不擅长,没一会儿就被灌醉,偏偏一群人还逗她,说她手艺好,要她在院子里摘花做糕点给姐妹们吃什么的。 嘉敏醉醺醺地在院子里折花捕蝶,一边道:“徐姐姐当真是坏,我不随你们玩儿了,我要去找赵哥哥。” 赵匡胤正好来看她,瞧见她一脸酒醉的酡红,颤颤巍巍在花园里胡乱折花,遂上前抱住,佯嗔道:“嘉敏不会饮酒,你们几个又是谁挑的头这般逗她?” 花蕊夫人脸一红,陪笑道:“这可不怪我们,是小周娘娘自己说要和我们一起玩儿,难道说她玩儿不起就叫来皇上一起和我们耍赖么?” 赵匡胤无奈,笑着摇头:“朕自然不会耍赖,可你们把她灌成这个样子,总要容她休息一下才好,不如明天再来?” 赵婉兰等人抿嘴笑道:“皇上说的是,那我们现在就告退,不打扰皇上和小周娘娘了!” 劝走了一帮人,赵匡胤把嘉敏抱回屋中,听她醉醺醺地道:“我全身都是酒气,要去洗洗。” 赵匡胤阻住她,“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洗澡?还是躺下休息吧!”说着将她抱到床上去。 嘉敏却搂住他的脖颈不肯放开,娇声道:“刚才徐姐姐问我这几日是否殷勤侍寝,我没好意思告诉她,也不知道喝醉那一阵有没有说漏嘴。” 此话含义自然极深,赵匡胤甚觉好笑,抚着她的脸颊道:“便是说给她们听又如何?你们女儿家不是最爱听这些闺阁秘闻么?” 嘉敏摇头:“不要,这是秘密,不能说给别人听的!” 赵匡胤自然哄着她:“好,那便不说!”言罢抬手替她取钗环。 嘉敏醉的稀里糊涂,感觉头发垂下来,应该躺下睡觉,即抱着赵匡胤的腰,将他拉的压在了自己身上。 赵匡胤一呆,二人数日未曾这般狎昵,本就难以把持,低头看她这般娇媚的醉态,禁不住伸手逗弄她的脸颊。 “唔……”嘉敏媚眼如丝,手在他腰间一阵乱摸扯他的腰带,雪白贝齿轻咬他耳垂。 “嘉敏……”赵匡胤笑着想要阻止,可根本又不愿意她停下来,腰带被她不费力地解开,想也不想俯下身一点点吞噬她娇弱的花唇。 嘉敏抱紧他的脖颈恣意纠缠,她生性含蓄,若非醉酒,怕是不敢如此主动,因觉着热,把夫君的衣袍也脱下来。 天光白,锦帐中热浪一重又一重。 赵匡胤坐起来,抬手将帷帐放下来,而后俯下身轻轻解开嘉敏的衣带,将轻薄罗衫褪至肩头,再无顾忌吻下去,放任自己在她娇嫩的肌肤上留下深一重、浅一重的印记。 原本大白天还想着收些力气,可却控制不住只想尽兴,抱着嘉敏一个翻身,令她躺在自己胸膛间,顷刻褪尽衣衫。 嘉敏尚无法自他的缠绵痴吻中解脱出来,又被一个翻滚安置在枕上,脖颈个膝弯皆在他掌控之中。 稍一用力,嘉敏吃痛,控制不住咬他的唇,酒气令她眩晕不止,四肢紧紧纠缠着他的躯体…… 醉梦沉酣,醒来时却对眼前的场景无比惶恐。 嘉敏慌忙用衣服挡在身前,可怜巴巴地道:“这……天还亮着!” 床榻如此凌乱,显而易见她的夫君今日有多放纵,若是在后宫里传开了,还不知道要被人指指点点多久,可却也清晰地记得是自己纠缠在先,更觉羞赧。 赵匡胤好整以暇地坐起来,满脸笑意,柔声安慰道:“嘉敏,我今日很快活!” 嘉敏瞬间羞红了脸,低下头小声道:“若是传出去该怎么办?” “传什么?白日宣淫么?”赵匡胤好笑地道:“我便是喜欢,如何?” 为帝这么多年,一直未曾亲近后宫妇人,如今不过是宠了一个嘉敏,难道还不准了? 见嘉敏兀自担忧害怕,遂道:“我抱你去洗澡好不好?” 嘉敏只觉全身软的像一团棉花,只好任他抱着去了浴室。 浴汤早已备好,还有嘉敏习惯用的玫瑰香露,因皇上不喜人侍浴,宫人皆在门外伺候。 嘉敏最近指甲长了些,也并未修剪,看到自己留在他手臂和后背的抓痕,不觉失神,掬水小心为他清洗。 赵匡胤突然道:“前些日子我去了封书信到扬州,把我们成婚的事情告诉你哥哥,他回信说要带着你的嫁妆来汴京探望,大概这些天就要出发了。” 此事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说,毕竟江南国灭后,嘉敏尚在世的血亲也只剩下周宏了,见了面也不知是开心多些,还是伤心多些。 “哥哥要来么?”嘉敏果然怔住,半晌喃喃道:“幼时哥哥极疼我,几乎到哪里都带着我,生怕一个没看住,我又被人掳走。算起来已有三年未见,也不知道灭国之后他过的如何?” 赵匡胤“嗤”一声笑出来,点她的鼻子,“也是瞎操心,难道我还能为难自己的大舅哥不成?” 想到如今自己所受的宠爱,也的确不必为哥哥忧心,嘉敏窃喜,问道:“那哥哥何时来京……” 话音未落,赵匡胤神色忽变,伸出手臂抱她在怀用身体紧紧遮挡住,一边回头怒喝:“什么人——” 第127章 众矢之的 ◎打朕的脸么◎ 二人匆忙穿好衣裳打开门, 只见侍奉的宫人全部倒在地上,四下不见可疑人影,只有闻声而来的禁军护卫。 想到那人多半是来偷窥嘉敏沐浴的, 赵匡胤不由汗毛竖直,下命把皇宫翻了个底朝天, 竟没有查到半点蛛丝马迹。 此后嘉敏沐浴就寝都由他陪着, 那人便一直未再出现。 今年雨水偏多,夜晚露水也重,正好适合染天水碧。 御花园中有一棵古槐树,结着串串洁白槐花, 走进一些,甜香扑鼻。 嘉敏清早携着秋芙来院中收昨日染的布匹,突然一只甲虫从树上掉下来,落到她脖颈上。 她伸手一抓,竟是只天牛, 吓的惊叫一声, 将那甲虫甩出去。 秋芙慌忙安慰道:“一只天牛而已, 长的可怕了些, 无碍的!” 可嘉敏却面色惨白, 脑中浮现出一些残缺的奇诡片段, 天牛还有破了的拨浪鼓,都跟同一个人有关, 一个被她遗忘已久的宛若梦魇的鬼影, 喃喃道:“桓公子——不对……他不姓桓……不叫桓公子……他在江南……我在江南见过他……” 江南五月端阳有许多习俗,长辈会用五色彩线编成腕绳带在幼童手上, 据说可以辟邪。 嘉敏三岁那年端午曾被爹娘带出去参加一个宴会, 娘给了一块花糕, 她站在树下刚吃一小口,就有一个黑色的天牛掉在糕上,吓的她哇哇大哭,连花糕一起丢了。 一个锦衣少年从树上跳下来,捡起那只天牛,阴邪地笑问:“小丫头,好吃么?” 她并不记得这锦衣少年是谁,当时只是哭个不停,很快娘就来把她抱走了。 次年她被掳走,在北上途中竟多次见过那锦衣少年,对方会买糕点给她吃,也买过一个拨浪鼓。 那日见她玩耍的开心,突然就来了一个飞刀将拨浪鼓扎破。 嘉敏又吓的哭起来,锦衣少爷依旧一脸阴邪笑意:“一个拨浪鼓而已,玩这么开心,你见到我不开心么?” 他是个奇怪的人,好像很喜欢嘉敏,爱送礼物给她,却又总是做很多令她害怕的事。 这样的人留在记忆里也只会是一重恐惧,想来正是因为如此,嘉敏才刻意将他忘却。 “三岁时参加的宴会,自己不记得在什么地方?”赵匡胤思虑道:“或者可以问问你哥哥!” 周宏比嘉敏长十岁,说不定会有印象。 “那个人似乎还认识绑匪,经常与他们见面?”赵匡胤疑惑不解,“以周家的地位,参加的多是公卿豪族家的宴会,那人衣饰华美,应该颇有身份,可一个公卿豪族家的公子怎会和绑匪纠缠在一起?” 嘉敏皱着眉想了半晌,再也想不起多余的东西,只觉头痛,遂作罢。 此事尚理不出个首尾,前朝却掀起了一股阴风,朝臣议论的并非军国大事,而是皇帝和新纳的宠妃周氏之间的香艳传闻。 自那日嘉敏醉酒,两人在蕊珠宫中白日欢好,宫人多传言她的醉态如何妖媚,皇上原本就对她神魂颠倒,哪里还顾得了圣人教化?一时忘情,随性宠幸。 宫人传起来,自然添油加醋,轻薄浮艳的多,赵匡胤听罢只是一哂:“朕这后宫八百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随它去吧!” 赵婉兰却不这么想,缓缓道:“皇上自不必在意,可周娘娘怕是不好自处,毕竟太后那边也听到了传言,听说不大高兴。而且朝中大臣多有议论,说皇上……有昏君附体的征兆……” 此番点拨,赵匡胤倒也听明白了,是有人想拿此事来做文章。 赵婉兰小心翼翼道:“皇上最近还是收敛些,以免给周娘娘招来太多骂名。她在宫里除了皇上再无依仗,皇上即使呵护备至,也难保万全不是么?” 赵匡胤听罢也觉得有理,禁不住叹息道:“婉兰,朕有愧于你,你却如此替朕和嘉敏考虑,朕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说着想起之前新婚之夜送了她一堆古籍的事,难免暗自唏嘘。 赵婉兰却摇头道:“臣妹那时年少,一切全听太后安排,也做了不少糊涂事。后来见到皇上对周娘娘那般深情,也曾心生嫉妒,可也禁不住想将来会不会遇上一个男子,像皇上对周娘娘那样对待臣妹?好在皇上为臣妹另择了好姻缘,而不是任由我接着糊涂下去,臣妹着实感激,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皇上,只能稍做提醒。太后那边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一直在暗中策划逼皇上放了晋王,皇上千万要小心!” “皇妹,多谢你了!”赵匡胤百感交集,想着她在太后身边多年,而今却义无反顾倒向了自己,除了叹息,竟也不知说什么好。 蕊珠宫中秋芙把那些流言复述出来,当然只是捡些好听的说。 嘉敏托腮瞪大眼睛道:“这传的比话本还精彩,我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管皇上要星星月亮来着!” 宫人相对掩嘴而笑,“幸好是没有开口,开口的话皇上还不连夜造梯子好给你摘去?” 花蕊夫人前来探望,听众人拿此事调笑,皱眉道:“可别再说这些了,前朝现在已经吵翻了天,皇上那边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尚不知如何收场。嘉敏妹妹,这个时候可不能再添乱了!” “什么?”嘉敏惊诧不已,全然想不到这等事情也会被拿到前朝去议论。 “此事确然古怪,听婉兰说发难的好像是晋王一党!”花蕊夫人很是不安地看着嘉敏道:“这帮人的真实目的怕是用你来逼皇上就范,让他放了晋王!” 嘉敏大惊失色,眼前一黑扶着额头几乎昏过去。 彼时前朝谏院大臣依旧在慷慨陈词:“皇上将江南的前皇后纳入后宫,此事在民间已引起诸多议论;再则那周氏声名狼藉,才不过一十二岁便与自己姐夫有了苟且,气死了自己的亲姐姐,如此伤风败俗令人发指,皇上宠幸这等女子,实非我朝之幸!” 赵匡胤怒道:“此事朕比你清楚,如今嘉敏已嫁朕为妻,你还对她横加指摘如此无礼,是在打朕的脸么?” 谏议大臣梗着脖子还欲再分说,中书舍人卢多逊忙道:“臣听说那周氏在江南为后之时生活奢靡,每日珍馐美馔华衣美服,后宫每年拨给她的花销不可计数,即使前朝的杨贵妃比之她也颇有不及,如此祸国妖妃,留在皇上身边着实欠妥,还望皇上三思!” 赵匡胤冷着脸问:“赵丞相,这个月拨了多少钱给周娘娘花销?” 赵普如实答道:“回皇上,周娘娘如今尚未有正式封号,只按惯例支取铜钱二十贯。” 赵匡胤扶额缓缓道:“很多么?是不是足够祸国殃民?” 朝臣瞬间闭了嘴,静默片刻,枢密使曹彬突然道:“周氏以亡国旧妃之身入宫侍奉,本已落人口舌,而今皇上因她而囚禁晋王多日,是否欠妥?” 赵匡胤双眼一瞬不瞬盯着他,倾身问道:“曹大人究竟是不满周娘娘入宫侍奉,还是不满朕囚禁晋王?” 曹彬不退不让,朗声道:“色令智昏有损圣主威名,请皇上三思!” 朝臣一批一批跪下高呼:“请皇上三思!” 石守信四下环顾,见满朝文武下跪者几乎有一半,眼底不禁泛出一丝隐忧,也不知晋王究竟使了什么手段暗中拉拢这么多人为其效力。 其他人倒也罢了,可曹彬身为枢密使,手握军权,却也倒向了晋王,实属意料之外。 赵匡胤握紧拳头暗暗道:“母后,你和晋王当真下了好大一盘棋!” 虽然答应了大臣要三思,下朝后照例去往蕊珠宫,嘉敏做了拿手的黄鱼羹喂给他尝,赵匡胤赞不绝口,只是面有忧色。 他因私事囚禁晋王,使得朝野震荡,而今辽人强势屡犯边关,若太后一党趁火打劫,使得变生肘腋,则社稷危矣! 何况连枢密使曹彬也与晋王过从甚密,由不得他不忌惮,想来是太后在背后推波助澜,说动北周旧臣倒向晋王。 晋王在汴京树大根深,想要撼动他,又不损耗大宋立国以来的根基,实非朝夕之功。 可这些事情倒不必说与嘉敏听,只道:“待会儿稍微准备一下,今晚带你出宫去拜会朋友。” 嘉敏不解,皱眉问道:“什么朋友要晚上去叨扰?” 赵匡胤点她的鼻子笑道:“做坏事当然要晚上去,青天白日的被人撞见,可就做不成喽!” 天擦黑时出宫直奔宰相赵普府邸,前来迎接的都是熟人。 嘉敏瞪大眼睛看着赵夫人,“老板娘……你……你是宰相夫人?” 其余三人哈哈大笑,听赵匡胤依旧唤对方为“嫂子”,想来只自己一个人不知道此事,未免有些讪讪的。 步入厅堂,赵夫人拉着嘉敏的手道:“他们君臣谈事情,妇人家就不凑热闹了。周娘娘,不如随我来厨房,我教你几样皇上喜欢吃的北方小食好打发时间?” 嘉敏点点头,随她离去,两个人在后厨做起了面点。 “这巨胜奴江南爱做成甜口的,北方人喜欢吃咸,你每次可以两种口味都做一些,这样两个人吃起来不打架!” 嘉敏心不在焉捏着面团,半晌回过神问道:“前朝大臣因我之事而向皇上发难,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做才能不惹麻烦?是不是按照规矩后妃除非接到召见,否则不能与皇上在一处?” 赵夫人不屑道:’这是什么混账话,哪儿有夫妻俩不在一处的?皇上我可是认识很多年了,脱下龙袍也就是个普通男人,不过是希望能吃口热饭,时时有人嘘寒问暖,再加上出身草莽,这些年宫里的规矩可把他拘谨的够辛苦。好不容易娶到了喜欢的人,怎么就不能过些想过的日子?” “可这样的话,岂非更加容易落人话柄?”嘉敏犹疑,低垂下头幽幽道:“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赵夫人暼了她一眼淡淡道:“周娘娘,说句公道话,你真的以为自己有那个本事给皇上添麻烦么?你一个刚入宫的后妃,即无外戚做靠山,又没有干预朝政之大才,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还能劳枢密使大驾带头去吵?他们挑你的错处不过是想拿捏住皇上的软肋,就算你什么都没做,早晚也会成为众矢之的,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只是开始而已!” “你是说我成了前朝大臣们掣肘皇上的棋子?”嘉敏只觉脑中一团乱麻,茫然道:“赵哥哥那般护我,此刻定然十分为难,我又让他为难了!”想起夫君因自己和母弟决裂,还差点背上杀弟弑母的千古罪名,心揪成一团,不自觉将手里的面团掰的乱七八糟。 赵夫人见状慌忙劝慰道:“刚才的话说的严重了些,那些个朝臣的算计咱们妇人家也弄不明白。不过你该相信皇上,他聪明绝顶,再加上我们家那老头子,这些年他们两个人合在一起连天下都统一了,还能有什么事办不成?你呀,就把心放肚子里,前朝的事皇上自会解决,不就是个枢密使么?多大的官儿,难道还能压皇上一头不成?” 嘉敏不欲失态,勉强笑道:“也对,赵哥哥自少年时起就那般威风,定然不会被这些事情难倒,我该相信他才是!” 赵夫人送一口气,“这就对了!” 两人相视而笑,继续开心地揉面。 厨房上了几样简单的下酒小菜,君臣二人相对而坐,不过几句话功夫,赵普把刚喝进嘴里的酒尽数喷出来,一脸不可思议地道:“你说……明天要在朝上干什么?” 第128章 合欢秘闻 ◎谁都不能骂嘉敏一句◎ “骂人啊!”赵匡胤理直气壮地道:“他们今日骂嘉敏的时候不知道多有劲, 朕简直要气炸了,怎么,还不准朕骂回去?” 赵普登觉头大无比, “你一个一国之君,你……你……在朝堂上干这种事……成何体统?”说罢慌忙灌一口酒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当初我早劝过你, 你喜欢周娘娘嬖宠即可,最好不要声张。可你一意孤行,大操大办,生怕别人不知道, 现在还要为了老婆跟满朝文武掐架——以前怎么看不出来你是这么个莽夫,这等事情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朕不在乎被谁嘲笑,可谁都不能骂嘉敏一句!”赵匡胤冷冷道:“想起那些年嘉敏在南唐所受的屈辱,朕就恨不得把李煜剥皮抽筋。再说了你也知道那群人不过是拿嘉敏来为难朕, 真实目的是逼朕放了晋王, 朕若是这么容易被他们给胁迫了, 日后威严何在?” 赵普眯起眼睛问道:“所以皇上就要把我拉下水, 好替你挡着那些朝臣的口水, 是这个意思不?” “你这只老狐狸, 话何必说的这么难听!”赵匡胤算盘打的叮当响,笑容却依旧爽朗, “不过是让你明日朕说什么都不要出声反驳而已, 有这么难吗?” 赵普急的拍着自己胸脯道:“我可是宰相,不说话不就是表明支持么?合着你在朝上发威, 抽文武百官的脸, 我在一旁默不作声给你助威, 那我宰相的威严何在?” “你要是肯出声的话那自然更好喽,咱们交情都这么深了,你肯定是帮我的对不对?”赵匡胤抓准时机顺竿爬,拿眼觑着对方,脸上写满“算计”二字。 赵普“嘁”了一声,离席站起来大口喘着气。 然则皇帝也不是第一次找他背锅,早就驾轻就熟,涎着脸凑到他身边央求道:“老赵,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你就帮帮小弟吧!” 赵普嫌弃地别过头去不想理会,却也架不住他一直在耳边聒噪着喊“老赵”,十分泄气地道:“那行吧!小赵——” “来,喝酒!”赵匡胤殷勤搀扶他入席,假装对方的长吁短叹与自己无关,满脸堆笑敬酒不止。 酒宴至午夜方散,回到宫中赵匡胤酒意上头,难免有些放浪形骸,嘉敏本想劝他早些休息,却听他在耳边低喃:“朕睡不着!” 锦帐缠绵又不知闹了多久,睁开眼天光已白,可是嘉敏困顿不堪,勉强坐起来,打算服侍夫君更衣上朝。 赵匡胤却早已穿好龙袍,戴上发冠,掀开帘帐走进来,眉梢眼角皆是缱绻笑意,“不消起这么早,再多睡一会儿!” 话音落,嘉敏尚未完全睁开的眼再次闭上,被他吻着躺回衾枕间,安心地睡起了回笼觉。 前朝众臣行过朝礼后,又纷纷上书言事,不过是把昨天的话重新换了段说辞,且站出来请皇上三思的又多了几人。 赵匡胤听完众人的慷慨陈词,心平气和地问道:“众卿所言皆有理,朕的确不应该对一个妃嫔过于宠爱,圣人有云‘万恶淫为首’,日后诸事定会多加考量。不过有一事朕颇为疑惑——”说着身体微微前倾,沉声问道:“若说色令智昏的话,朕的后宫满打满算,也就两位妃嫔,不知众卿家中妻妾几何啊?” 一干朝臣登时变了脸色,自来男子三妻四妾皆属寻常,更何况这些身居高位的大臣,认真算起来,谁都不比谁少,但是一定比皇上多! 赵匡胤施施然走下来,站在开封府判官刘嶅面前道:“刘爱卿,听说你的第九房小妾又给你生了个儿子,朕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实在有些失礼!回头叫周娘娘补一份贺礼送到府上去,也算是朕聊表心意。” 他满脸笑意,说起来的话却俨然是另一重意思,刘嶅不胜惶恐,忙道:“不敢不敢,多谢皇上!” 一边心下嘀咕这皇上什么时候连他家小妾生儿子这等事都摸清楚了? 果然赵匡胤只是冷笑一声,又转向卢多逊,依旧笑的满面春风:“听说卢大人最近晚上常去春明街拜会密友,而且经常一夜拜访接连两位。不巧前些日子那两位在彩凤楼撞见,还打了一架,连卢夫人也惊动了,怎么,回去没跪搓衣板啊?” 却哪里是什么密友?就是两个外室被养在同一条街,卢多逊惧内,所以只能偷偷摸摸,可他做的隐秘,若不是五日前两个外室打起来,怕是还没有人多少人知道。 不想这事竟能被皇帝给扒出来,还在朝堂上当众揭了短,实在是颜面尽失无地自容。 石守信卖力憋着笑,一边竖起耳朵听更多笑料。 果然赵匡胤绕过卢多逊站到了晋王岳父符言卿面前,甚为恭敬地道:“符大人多年不上朝,如今再度出山,第一件事就是对朕纳周氏为妃不满,可朕听说你前些日子把堂弟家中一个年方十六的小妾收到了自己房里,你说你都七十了你害不害臊啊!” “啧啧……”石守信一时忘了朝堂之上要肃静,口中啧啧称奇,一边直摇头。 深恐皇帝再说下去,宰相赵普慌忙道:“历来娶妻纳妾皆是家事,宣之于朝堂多有不妥,臣请皇上息怒!” 赵匡胤好脾气地微笑,朗声问道:“丞相说娶妻纳妾乃是家事,敢问诸卿,这是家事么?” 大臣们生恐待会儿把自己的事情也抖露出来,纷纷道:“丞相所言甚是!” 赵匡胤冷冷道:“那为何朕的家事要被诸位拿到朝堂上来说三道四?周娘娘何过之有,也值得尔等群起而攻之?” 朝堂登时一片肃然,而今若再死咬嘉敏以美貌惑君,怕是谁也跑不了,满朝文武也找不出几个比皇帝更不好色的主。 不过皇帝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真够不留情面的,连三朝元老也骂。 曹彬无奈,恭敬道:“臣下只是害怕圣主对周娘娘过于宠爱,聊做提醒,望皇上恕罪!” 赵匡胤一语双关,“曹爱卿深谋远虑,朕记下来!”说罢又把赵普拉到身侧笑道:“朕听闻丞相少时家贫,与邻家女结亲,一晃过了三十年,而今身居高位,却依旧未曾纳过一个侍妾,与夫人琴瑟和谐,这糟糠之妻不下堂,实在是天下男子之楷模!” 赵普束着手一脸无奈,俨然并不想当这个楷模。 “诸卿既知色令智昏的道理,也自当效仿,以丞相为榜样,少娶几个妻妾,多为国效力,何愁我大宋江山不稳!”赵匡胤义正言辞教训臣下,吓得众人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眼见训的差不多了,赵匡胤低声对身边的丞相道:“笑一个!” 赵普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迅速收了低骂:“你骂人却要我赔笑脸,再有下次我可不干了!” 赵匡胤涎着脸道:“尽量——” 朝堂风波暂止,周宏的书信也送到了汴京。 赵匡胤展开一看,脸上登时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神情。 “大哥,怎么了?”石守信禁不住疑惑,他很清楚只有朝中出现大事之时皇上才会如此,难不成一个暗中窥伺宫嫔的毛贼,还能把势力渗透到朝堂不成? 却听赵匡胤沉声道:“嘉敏的哥哥记得那一年端午的宴会是受何人邀请,可巧,密探追查‘腐萤’组织也查到了那里,春宵九重阁——吴越国——哼!” …… 入京朝贡期满,已打点好行囊准备回国。 钱俶手里握着一个雪白锦囊,想了半晌对仆人吩咐道:“把这个送到福宁宫那位叫雪萤的姑娘手里去,她与我萤儿的相貌实在有些像,倘若真的就是我那丢了的女儿,我……” 话说到一半,又改了主意,叹息道:“罢了,事到如今,不是还好些,她可是要刺杀皇上的人,咱王府攀扯不起!” 仆人道:“那王爷,咱们动身吧!” 钱俶点头,车马已经等在驿站外,行李都收拾妥当,正待上车,却忽然听得一阵骏马嘶鸣。 却是石守信带着禁军将众人团团围住,瞥了他一眼沉声道:“吴越王,皇上想留你在汴京多住几日,这行李还是先卸了吧!” 钱俶大惊失色,颤声道:“臣不知是何处惹怒了皇上,还请将军明示!” 石守信“嘁”笑一声,冷冷道:“吴越王府干了什么好事,你自己不清楚么?有什么话你还是到皇上面前分说吧!” 将人带至御前,赵匡胤果然龙颜大怒,拍案道:“钱俶,你好大的胆,想要谋逆是不是做的太不小心了?” 钱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臣与吴越国一直忠于朝廷,忠于皇上,而今不知因何事惹怒皇上,请皇上明示!” “你自己看!”赵匡胤站起身,挥手将密报甩到他眼前,冷冷道:“桓襄……他究竟是姓桓还是姓钱?” 钱俶看完密报朗声道:“臣不知!且关于春宵九重阁一事,臣去年已上过奏报,言明其中似藏匿了旧蜀国和南楚的奸党叛逆,请皇上示下,收到的指示却是静观其变。敢问皇上,臣不过一直依诏令行事,为何今日反遭陷害?” “旧蜀国和南楚的奸党叛逆?”赵匡胤暗觉心惊,他十九岁起便开始征战天下,先南后北灭掉了诸多政权,可并未曾大开杀戒,若旧蜀国或者南楚后人纠结一处意图颠覆朝廷,其祸非小,自己怎会如此不重视? 思虑片刻双掌按着桌子,微向前倾身道:“朕从未收到过吴越国来的奏报,也没有做出过任何指示!” “这……”钱俶大惊失色,吞吐道:“去年通传之人拿着皇家腰牌,且只是口传诏令,并无文书,是臣糊涂了,而今百口莫辩,请皇上降罪!” 赵匡胤淡淡道:“能拿到皇家腰牌之人不在少数,单凭这个也不能说明他便是钦差。吴越王,你可想清楚了,若你所言属实,便是在指控朝中有大臣私拦奏报,能这么做的人举朝上下只有一个,你说是谁?” “晋……晋王殿下……”钱俶伏地将头又磕下去,心知皇帝有意迫他说出这句话,乃是将吴越国拉至晋王的对立面,而今这皇权之争,吴越国怕是难以置身事外了。 赵匡胤显然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嘴角泛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那说说吧,春宵九重阁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有去过?” “……”钱俶闷了半晌,无可奈何提示,“皇上,那里是青楼!而且进出那里需要通行玉牌,臣之所以能收到关于叛党的消息,乃是阁中一位都知娘子找到王府,向臣透露的,她希望有一天臣能发兵灭了那个地方,好解救阁中女子。不过因为臣迟迟没有行动,她便不再出现了!” 赵匡胤好奇问道:“你可知那女子的名字?” 钱俶点头,“她曾自报家门,说自己叫柳宿昔,可蒙着面,臣不知长相!就是她每次来的时候都身负重伤,有一次实在伤的厉害,昏迷过去,臣找来府上医女替她诊治,发现她被‘金铃’所伤!” 赵匡胤诧异,“朕也是习武之人,却从未听说过铃铛可以伤人,是什么厉害的武器么?” “那……那不是武器……”钱俶只觉口干舌燥,老脸通红解释道:“皇上可听说过江湖上有个宗门叫‘合欢宗’,门人多是些修习淫邪之术的女子,也有一些男弟子,不过他们练不了采阳补阴的功夫,而是专门制作各种淫·器,那金铃也叫合欢太极丹,可嵌于男子阳首,或者放在女子的……据说为淫鸟精·液裹黄铜而制成,使男子酣战一夜而威风不减,是以能将女子折磨到奄奄一息!还有……” “别说了……”赵匡胤抬手制止,忽觉一阵反胃,差点没吐出来。 他不是不知道世间有淫邪之徒喜欢猎奇,可一个正常男人哪里受得了这等淫邪之物?用这等邪物折磨女子之人更是该死,看来那春宵九重阁非灭不可! “那位柳姑娘可还活着?”赵匡胤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道:“柳宿昔……” 不正是贺方回冒着生命危险,宁可得罪皇帝也要搭救的那位红颜知己? 【作者有话说】 本来原定的大纲里没有这一卷,后来翻史书看到五代乱相被深深震撼,总觉得要写点什么这个时代才完整,不是有意写恶臭辱女情节。因为五代十国看起来比五胡乱华更黑暗,五胡乱华是胡人杀汉人,五代十国是自己人吃自己人,那个时代下的女性更无人在意,感觉像地上的蚂蚁吧。这一卷内容不多,也不完全是写限制级的东西,大概就几万字,写完后回归主线。 合欢无极丹这种器物及用途来自古代禁书,很多书上有记载,说不清楚是哪一本了。 第129章 高唐旧梦 ◎忙着陪老婆也是正经事◎ 自昨晚在丞相府与赵夫人长谈之后, 嘉敏意欲表现的规矩一些,总是命宫人按时将她叫醒,不再贪睡。 不过白日天长, 总要找些事情消磨,正好皇宫她尚不大熟悉, 权可随处走走, 看看新鲜。 秋芙今日和小石头一起回侯府将嘉敏的旧物收拾一下带过来,故而只有紫芝和几名宫娥陪着。 初时尚有些拘谨,不过她性子活泼,再加上大婚之后就没有一天不睡懒觉, 宫人早不期待她是什么贤良淑德循规蹈矩的后宫典范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做回最初的自己。反正她的皇帝夫君也是这么说的,想来也不必顾忌什么。 走到湖边,见湖水颇浅, 泛着银鳞似的波光, 十几块圆石铺在上面, 嘉敏一时兴起, 跳上圆石, 准备涉水而过。 紫芝想要阻拦, 终究没有出声,站在岸上和其他宫娥一起偷偷抿着嘴笑。 见她晃晃悠悠的跳来跳去, 紫芝有些不安, 唤道:“娘娘,石头离的那么远, 不小心掉水里怎么办?还是快回岸上来吧!这附近有桥, 我们从桥上走吧!” 嘉敏摇头道:“不会了, 我以前经常这么玩!” 见她不听劝,紫芝还想阻拦,却突然噤了声。 石头越来越远,嘉敏轻盈地起跳,可却没有站稳,向后跌去。 好在并没有落水,是赵匡胤将她揽腰抱起,稳稳站在石头上。 嘉敏抱着他的脖颈浅笑,“你都忙完了?” “嗯——也不算!”赵匡胤眉眼含笑,“忙着陪老婆也是正经事!”说罢抱着她涉水而过,去水榭花园中小憩。 二人成婚月余,每次凑在一起,不是抱着就是搂着,随侍的宫人早已见怪不怪,纷纷抿着嘴偷笑,却止不住朝水榭中瞧过来。 嘉敏懒洋洋地蹭在夫君怀里,眼波流转媚如春水。 “你哥哥来信了,说你三岁时被双亲带去了钱塘,参加过吴越王府的家宴,还把那次宴会主人和客人的名单一并送来,你看看有没有什么人的名字瞧着熟悉?”赵匡胤笑容和煦打开名册,上面二十岁以下的男子姓名全部被圈出来,还有两个写明已亡故。 嘉敏瞥了一眼摇头道:“我不确定他是否姓钱,只是莫名的认为‘桓公子’一定不是他的本名!” “嗯……”赵匡胤眉头轻蹙,倒也没指望她能想起什么来,突然问:“那你知不知道钱雪萤?” “是吴越王家的小女儿么?”嘉敏将眼睛睁大,“我没有见过她,可是听过这名字,听说她四岁的时候丢了,一直找不回来。因为我也丢过,吴越王还亲自到金陵来找我爹,想打听些线索,看看对他找回女儿有没有帮助。” “哦?”赵匡胤饶有兴致地道:“他丢了女儿怎会想着去金陵周家找线索?难不成是认为掳走你的和掳走他女儿的会是同一批人?” “唔……我爹爹说吴越王的女儿也是在四岁时丢的,而且也是在戒备森严的府邸里,还说她女儿长的和我那时候一样玉雪可爱,大概是有太多相似的地方,难免教人生疑。”嘉敏回忆着当年的事,眼珠骨碌碌地转,抬手抱紧夫君的脖颈,娇声道:“不过那位雪萤郡主可不如我这般幸运,能遇上将来的夫君解救我出苦海!” 赵匡胤任她娇缠着,却把这番话听进去了,揽着她笑道:“我只怕自己这个夫君做的不够好,以后会被娘子嫌弃,不肯再这般黏着我了!” “你一个做皇帝的,哪能天天被我黏着?”嘉敏嘴上这般说,心里却巴不得如此。 赵匡胤振振有词道:“我只娶了一个老婆,不让你黏着,还让谁来?” 说罢二人相对笑起来,额头相抵耳鬓厮磨。 并未在水阁待太久,赵匡胤突然将嘉敏抱回了蕊珠宫。 步入寝室,天光很是明媚,只将一重纱帐放下,也依旧四下透亮。 他低眉抬手去解嘉敏的衣裳,那天水碧的宫装很是纤巧精致,就是衣带的系法太过复杂,试了几次依旧解不开,不免惆怅。 “那个……”嘉敏红着脸幽幽道:“昨晚已经……现在……” “什么?”赵匡胤明知故问,凝着她绯红的脸颊兴致盎然,不待回应,衣带终于解开,将她的宫裙褪落。 嘉敏心跳如鼓,以为他会将自己抱上床去,不想他竟只是用手指抬起她的下颔,目光停留在锁骨上,便再无动作,耐心看了半晌道:“当年姑母给你洗澡的时候说起过你锁骨上偏一点的地方被刺了一个桃花形的红色纹身,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啊?”嘉敏蓦然睁大眼,“原来你是在找那个!” 赵匡胤笑的更加狡诈,“不然呢?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你……”嘉敏气结,没好气道:“这件事我倒还记得,是那个人给我刺了纹身,回到周家以后,爹娘看到了,害怕会是绑匪给我做的标记,就想办法用药物洗掉了。” 赵匡胤点头,“自然要洗掉,你的身上怎能留下那么肮脏的东西!” “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嘉敏惊诧不已,一个纹身难道是什么重要的线索? “前些日子一帮刺客去晋王府行刺,抓到了一个年轻女子,发现她的锁骨上方有一个桃花形的红色纹身,而且她的名字正好也叫‘雪萤’。”赵匡胤缓缓道。 “不会就是钱雪萤吧!”嘉敏只觉脊背一阵发凉,抓走她的人还抓走了别人,蛰伏了二十年后又卷土重来,究竟是什么人这般阴魂不散? 赵匡胤揽她在怀柔声安慰:“此人居心叵测,竟在暗中建立了‘腐萤’组织来对抗朝廷。不过你不要怕,不管他因何出现,我都不会让他伤害到你的!” 嘉敏低眉不语,轻颤着被他揽入怀中。 近午时小石头和秋芙回来了,抱着一只波斯进贡的纯白猫儿。 “娘娘,这是皇上送你的礼物,他说比起拂菻狗,你更喜欢猫,吩咐我今天送来。”小石头把那软乎乎的圆毛畜生小心翼翼递过去。 嘉敏果然笑逐颜开,抱着摸个不停,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猫,唤作‘粉团儿’,毛色和这只差不多,不过没有这般雪白。”说着来回踱步,“唔,先给它起个名字,不如……就叫‘雪团儿’吧!秋芙,你说好不好……” 乍抬头一看,却见秋芙眼睛通红,犹含着泪,不觉吃惊,问道:“秋芙,你怎么了?” 主仆二人凝视着对方,半晌不出声。 小石头叹息道:“今天在违命侯府,李煜求娶秋芙!” 乍闻此事,嘉敏大为惊诧,呆了许久,抱着秋芙欢欣不已,笑道:“秋芙,这是真的吗?” “嗯!”秋芙眸中含泪,却笑的很勉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然而嘉敏不管这些,直接将她带去赵匡胤面前唤道:“夫君,姐夫想要求娶秋芙,你快给他们赐婚好不好?” 赵匡胤却眉头深锁,片刻冷冷道:“李煜此人我瞧不上眼,他要求娶秋芙,就没胆量自己来么?” “呃……”虽说此话有道理,嘉敏却犯了难。 李煜虽是阶下囚,可毕竟曾贵为江南国主,要他亲自来求娶秋芙一个丫鬟,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然而赵匡胤却不以为意,冷冷道:“怎么,难道他还瞧不起秋芙?” 他此生恩怨分明,对秋芙一直心存感激,又不屑李煜之为人,本就不想答应,对方若不亲自来皇宫求娶,亲事就更没得商量。 可是秋芙喜欢李煜,她是想嫁的。 小石头叹息道:“我去违命侯府传信,若那李煜不肯纡尊降贵,秋芙你也就别嫁了,嫁了也只是被他当作丫鬟,会有什么幸福可言?还不如嫁给我!” 他还是喜欢秋芙的,对她的过去也没有丝毫嫌弃。 秋芙低着头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幽幽道:“可我本来就是个丫鬟!” 赵匡胤道:“李煜不来,你嫁给小石头也好,到这个时候还摆主子的架子,难道你还非他不可吗?” 主仆二人回蕊珠宫里等着,秋芙心思暗暗藏起不安,心平气和地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掸灰尘。 原本她对此事就没什么奢望,更何况皇上提出了那般要求,想来李煜是不可能前来的。 小石头干脆又跑了一趟违命侯府去传话,很快又回来,看着秋芙道:“他一口就答应了,说了明日入宫,亲自到皇上面前求娶!” 鸡毛掸子从秋芙手中掉落,她面色茫然,说不出是震惊还是欢喜。 嘉敏却喜出望外,激动地抱着她道:“我一定会去求皇上,给你准备好多嫁妆,然后风风光光送你出嫁!” 秋芙呆了片刻,终于露出微笑,可眼底却带着隐忧,似乎心绪颇为复杂。 这些年她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李煜能知道真相,不管结局好坏,总算对自己有一个交代。 现在他知道了,想通以后还对她很温柔,亲自前来求娶,秋芙却没想象中那么高兴,夜晚在床上辗转反侧,思绪乱糟糟的,始终理不出个头绪。 翌日李煜果然入宫提亲,很是谦卑诚恳。 赵匡胤则提了要求,命他需削除秋芙奴籍,即便做妾也是贵妾,不得有丝毫薄待。 李煜一口答应,他本是个多情男子,自然不会辜负了对他暗含了十几年情意的秋芙,这点还是容易教人信服。 两人谈妥,嘉敏就陪着秋芙过来。 赵匡胤笑道:“我和侯爷谈妥了,会挑一个黄道吉日,把你从宫中嫁出去,这段时间你就安心等着吧,以后侯爷不会亏待你的!” 众人面上皆有喜色,唯独秋芙眉头紧锁,轻声道:“皇上,我不想嫁!” 十多年来神女梦襄王,一朝成真,她却出言拒绝,着实教人费解。 “秋芙……”嘉敏呆住,不知道她为何会突然改变主意。 李煜面上浮现出一丝痛楚,颤声道:“你不愿意……是不肯原谅我吗?” 那么多年,一直被当作嘉敏的替身,她的痛楚旁人怕是无法感同身受,就算不原谅,也在情理之中。 “不是……”秋芙摇头道:“侯爷,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更没有妄想过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嫁给你。原本我是想答应的,可我舍不下小姐!”说着情不自禁和嘉敏抱在一起,眸中含泪,“这么多年我一直和小姐患难与共,我真的不知道离开她要怎样生活?侯爷,或许你只是因为我代替小姐侍过寝,不想做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才打算求娶我,可我却没有做好一直与你生活在一起的打算,我其实更离不开小姐!” 【作者有话说】 抽空给秋芙一个结尾(*∩_∩*) 第130章 扑朔迷离 ◎这都夸的出来◎ “秋芙……” 回忆起这些年的心酸过往, 嘉敏热泪盈眶,主仆二人抱在一起难舍难离。 见此情形,赵匡胤也道:“朕也担心你出嫁以后嘉敏身边无贴心的人照顾, 可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坏了你的姻缘?” “正是如此!”嘉敏点头不止,破涕为笑, 劝慰道:“你其实不必担心我, 以前过的辛苦是因为与赵哥哥天涯两隔不得圆满,而今我们已然成婚,你还担心他不能把我照顾好么?” 秋芙反驳道:“皇上诸事繁忙,哪里能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你?” “言之有理!”赵匡胤点头道:“此事却也不难办, 待你出嫁以后依旧来宫中当差,住在侯府二十日,宫里十日可好?” 嘉敏闻言大喜,握紧她的手,“这可是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呢!” 不想秋芙竟又是摇头, “侯府中照顾侯爷之人颇多, 用不着待二十日那么久!” 看来李煜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与嘉敏相差甚远, 可毕竟是成了婚, 不宜喧宾夺主, 赵匡胤凝眉, “那侯府和宫中各半个月!” 秋芙思虑片刻,依旧摇头。 两个同样爱嘉敏之人自然容易心意相通, 赵匡胤笑道:“那侯府十日, 宫里二十日,不能再减了, 不然就太不像话了!” 秋芙这才舒展眉头, 答允下来, 一时皆大欢喜,四人相视而笑。 周夫人留下来的首饰钱财颇多,嘉敏挑了许多贵重的给她作陪嫁,完全是官宦人家千金小姐出阁的排场。 赵匡胤也赏下不少东西,吃穿用度面面俱到,惹的秋芙红了多次眼。 虽然知道十日后就能回宫,依旧拉着紫芝的手叮嘱个没完没了,“小姐性子天真,别人稍微示一些好,她就戒心全无,你以后照顾她眼睛要放亮一些,莫教她被人诓骗了!” “她有时候爱胡闹,不那么守规矩,皇上又比她爹还惯着她,偶尔也要劝着些,省得闹出什么事,前朝那些大臣又要揪着不放!” “啊……还有……” 紫芝不胜其烦,出言打断,“行了,我在皇上身边当差多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周娘娘胆子这么小,最多会有些恃宠而骄,睡个懒觉,能惹出什么大事来,也值得你这般紧张,唠叨个没完?” “那个……”秋芙瞪着她,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紫芝掩嘴笑道:“你都快要出嫁了,就别操那么多心了,我答应你一定会把娘娘照顾好,你就放心吧!” 出嫁那一日是赵匡胤带着嘉敏亲自送嫁,还去了侯府喝喜酒。 只是李煜看向嘉敏的眼神,依旧带着旧日缠绵情愫,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还是被赵匡胤捕捉到了。 这侯府还是以后都别来了! 赵匡胤按捺下怒气,吃完宴席就带着嘉敏离去。 时已过午,街市不显拥挤,两人牵着手慢慢逛。 两边小摊贩甚多,卖各样小食,吆喝声此起彼伏。 “鹌鹑馉饳儿——鹌鹑馉饳儿——” 一个浑厚女声吸引了嘉敏的注意,可她并没听懂叫卖的是什么,眨眨眼问道:“鹌鹑……” “馉饳儿——”赵匡胤教她念,笑道:“这是汴京的方言,你大概听不懂,就是一种面点,可蒸可煮可油炸,味道很鲜美,可是最受百姓喜欢的小食,酒店茶肆街边到处都有得卖!”说罢将她带到摊主面前,十文钱就买了数串,两个人分着吃。 嘉敏见是一种外壳炸的金黄酥脆,有点像花苞形状的小巧炸食,串在细长签子上,吃起来倒也方便,遂递到嘴边咬了一小口。只觉外壳面点酥脆咸香,内里鹌鹑肉极嫩极鲜,当真是好滋味,不免贪嘴,多吃了几串。 赵匡胤本想买些其它小食让她尝尝,可她本来胃口就小,又在侯府刚吃过酒席,实在吃不下,便约好下次再来。 回到宫里,紫芝带宫婢殷勤侍奉,先是沐浴梳洗,而后坐在书案边闲闲地翻书,却是心不在焉。 秋芙—— 以往这个时候秋芙都会在身旁给她煮茶添香,或者安静地做女红,可是现在要有十天见不到她了。 紫芝递茶水过来时,嘉敏尚有片刻恍惚,将她看作了秋芙。 随意低头喝两口,见院中有宫娥提着竹篮相携离去,还低头说着什么,颇为热闹,禁不住好奇问道:“她们这是去做什么?” 紫芝笑吟吟地道:“回娘娘的话,今年宫里的枇杷结的甚好,大家是想去摘些回来,熬成枇杷膏,平日吃可以润肺降噪,咳嗽发热的时候还能治病,可算得上是个好东西。” 摘枇杷!这等好玩的事可是许久未做过了,嘉敏眼珠滴溜溜地转,不曾过多犹豫,放下书册带着紫芝一起前去。 那株枇杷果然长势甚好,颗颗金黄浑圆,就是低处的已经被摘完,高处的碰不到。 此时此刻,紫芝终于明白秋芙为什么会那么唠叨,她服侍的这个主子还真的就是被娇宠无度,居然爬到树上去摘枇杷,这成何体统? 可嘉敏根本不听劝,一直在树上笑靥如花,好像八百年没做过这么有趣的事情了,一大串一大串枇杷往下丢,宫人到处去捡。这也罢了,偏偏还越爬越高。 枇杷树上面的枝干很细,她攀上去立时就压弯了,晃晃悠悠地挂着,紫芝看的心惊,慌忙道:“娘娘,摘的够多了,你快下来吧!” 嘉敏玩闹的正开心,自然收不住,笑盈盈地道:“上面这几串长的更好,我摘完就下来!” 彼时赵匡胤正带着一干重臣在御花园议事,杨小九从雄州传来战报,说辽主耶律贤数次派兵攻打雄州,因为规模不大都被打退了。 赵匡胤有意抬举杨小九,想要借此机会给他加官进爵,故而先招近臣商议:“杨琰将军屡立战功,朕想过一阵子就将他从雄州召回,委以枢密副使之职,想来以他的才干必能胜任!” 此言一出,枢密使曹彬脸色僵了一瞬,默不作声。 曹家与杜家有姻亲,这些年杜太后一直把曹家往晋王一党拉。原本曹彬是想明哲保身,可偏偏他的一个庶女被晋王使了手段收入府中做妾,甚至晋王还看中了他宠爱的嫡女,若不屈从,怕是保不住自己的掌上明珠。而今在朝中,他的偏向越来越明显,皇帝此番怕是借机敲打他。 宰相赵普何等老谋深算,自然立时想通其中关窍,皱眉道:“杨将军终究是年轻了些,若由他来担任枢密副使之职,怕是难以服众。” “丞相这话可显迂腐了些!”石守信站出来反驳:“自我大宋开国以来,高官显位向来是有才能者居之,当年皇上位登大宝之时也不过二十七岁,杨将军而今差不多也是这般年纪,他的一身本领又是得了皇上亲传,我倒不知谁敢不服他!” 赵匡胤抱臂道:“丞相的顾虑也颇有道理,杨将军的才能朕是信得过,可年纪轻轻就身担重任,难免惹来非议。毕竟他还没有像曹爱卿一样有攻下江南之军功。过些时日朕打算派他去江南办一件差事,若是办的好,再提升官不迟!” 谈话间已走到御花园深处,转过重重假山屏障,忽听得一阵喧嚣声。 中书舍人卢多逊皱眉道:“这皇宫大内因何如此喧哗?” 一干人不明所以,前去探看,却见嘉敏穿着漂亮的宫装攀在枇杷树上,摘枇杷摘的很是起兴。 众大臣目瞪口呆,卢多逊更是吹胡子瞪眼,“这……这娘娘居然还会爬树……成何体统!” 而那树枝被嘉敏压弯,一个不慎从上面掉下来。 赵匡胤慌忙上前将她抱住,这才毫发无伤。 嘉敏搂紧他的脖颈皱眉道:“这树枝怎么细的跟面条似的,害我从上面摔下来!” 面条是汴京的土话,官话叫馎饦,她觉着有趣,才这般讲,还没抱怨完,抬眼瞧见几位大臣正盯着她看,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慌忙跳下来羞赧道:“几位大人也在啊!” 众大臣没说话,齐齐看向赵匡胤,神情不言而喻,像是在问:“你老婆属猴的吧!” 赵匡胤把拳头放在嘴边清清嗓子道:“刚好朕这几日喉咙有些不舒服,正想着吃些枇杷膏,快去准备吧!” 嘉敏行完礼,一溜烟就跑了,全然没有身为后妃的雍容华贵气定神闲,却有一股说不出的俏皮快活。 宫人们见她如此行径,面面相觑,却也只好跟着跑了。 赵匡胤不禁开怀大笑,“可真是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啊!” 石守信皱眉惊叹:“不是吧,这都夸的出来!”说完慌忙捂住嘴自悔失言。 赵匡胤拿眼横他,在众臣面前维持住威仪,摆手道:“走吧走吧!” 此时侍卫前来通禀,说贺方回求见。 这江湖豪侠并没有接到诏令,却焦急求见,想来是有要事! 赵匡胤屏退众臣,单独召见。 “草民今日拜会乃是接到了昔儿的消息,她说尚有办法判断出周娘娘是否中了桃花信之毒!”贺方回此番倒是痛快,似乎并不想拿嘉敏之性命相要挟。 赵匡胤喜道:“看来柳姑娘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自从听了吴越王详细叙述柳宿昔之事,赵匡胤对这女子又敬又怜,即便贺方回不再相求,他也必会相救,断不能容许奸邪之人继续戕害于她! 贺方回点头,“昔儿刚强,定然平安无事!对了,她要我转告皇上,女子若中了桃花信,在与男子欢好之后,肌肤上会短暂出现一个桃花形印记,皇上可自行观察,若有,便确定无疑了!” “多谢!”赵匡胤放下心来,“朕已决定派人前去铲除春宵九重阁,最多不出半月便有行动,不会让你久等!” 贺方回立时跪谢,“若能救出昔儿,草民愿以命相报!” 赵匡胤叹息道:“朕倒是更希望你和那柳姑娘将来能够双宿双飞,有情人终成眷属,柳姑娘遭了那么多罪,你该好好活着,好好守护着她才是!” 贺方回低着头哽咽道:“草民遵旨!” 他前脚刚走,花蕊夫人竟前来求见。 见她一脸慌张,赵匡胤拿到手中的茶也没来得及喝一口,问道:“夫人何故如此惊慌?是不是嘉敏……” 花蕊夫人摇头,“不是周妹妹!臣妾刚才看到有一个青衣人出入这南熏殿,皇上可知道他是谁?” “你说贺方回?”赵匡胤更觉诧异,“夫人怎会认识他?” “他可不姓贺——”花蕊夫人正色道:“他本名孟希,字方回,母亲贺氏早亡,自小拜入峨眉山学艺,武功高强,听说在江湖上颇有威名,可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 “他姓孟……”赵匡胤登时想明白,“他和孟昶是什么关系?” 花蕊夫人道:“没错,他正是旧蜀主孟昶之子!皇上,臣妾不知他因何接近你,可蜀国灭亡,孟昶枉死,你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臣妾恐他会对你不利呀!” 赵匡胤不自觉摔了手中茶盏,喃喃道:“朕瞧他言语诚恳,冒险接近朕只为救心上人,不想竟故意隐瞒身份另有所图,难道说春宵九重阁之事是个圈套?” 待送走花蕊夫人以后,石守信突然道:“大哥不觉奇怪么?这花蕊夫人乃是旧蜀国之人,她为何要出卖孟希?” 【作者有话说】 “鹌鹑馉饳儿”的记载出自《东京梦华录》《 》 130-140 第131章 罗襦宝带 ◎你最近总是看我◎ 花蕊夫人虽入宋多年, 却常怀故国之思,于情于理似乎都不该出卖孟希。 赵匡胤思虑片刻,疑惑道:“难道说她与孟希之间有私怨?” “……”石守信瞬间无语。 刘廷让看不下去, 连连摇头却也不曾说破,待出了南熏殿才开始长吁短叹:“大哥当局者迷, 那花蕊夫人多半爱上他了, 这美人恩可不好还,若她将来与嘉敏妹妹争起来,不知大哥偏疼着谁?” “禁宫之中出入一个旧蜀国叛逆,还有一人在暗中窥伺嘉敏妹妹, 我看大哥已经够闹心了,偏偏花蕊夫人又唱这么一出!这女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也不知道待在大哥身边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石守信盘算着道:“眼下先保护好嘉敏妹妹要紧,若她出了什么事,我怕大哥又要半死不活一回, 谁受得了?” 刘廷让点头, 深以为然。 好在蕊珠宫日夜戒严, 这些天一直没听到什么风吹草动, 想来幕后黑手见找不到机会自行偃旗息鼓了。 夏日午间容易困顿, 赵匡胤也常来嘉敏这里歇午, 两人在一起时,他从不说烦恼之事, 总是哄嘉敏开心, 今日还带来一个大箱子。 “你哥哥派人把你的一些旧物从江南运过来,原本他是要亲自前来, 半道上转去吴越国替我办差事去了, 大约还要过一阵子才能到汴京来!”两人挽手步入帐中, 随意闲聊。 嘉敏眨眨眼问道:“难道哥哥在查‘腐萤’组织的事么?可是有眉目了?” 赵匡胤淡淡道:“目前只有一些零星的线索,不过似乎牵扯甚广,怕不是劫掳小女孩儿那般简单!” 而且还挖出了吴越王府的隐秘,对方所谋者大,一招不慎,怕是会动摇整个朝廷的根基。 不过这些朝堂之事倒不必多讲,他来歇午,嘉敏陪侍。 宫婢端了瑶盘进来,他抬手把嘉敏的发饰一支一支取下来,待宫人退去,掩上罗帐。 嘉敏精致的小脸陷在他手掌中,微仰起脸,被他吻倒在床榻上。 白日纠葛多了几分温柔克制,却似乎缠绵无尽。 欢愉过后原已疲累,可赵匡胤却不睡,而是将薄衾拿开,仔细检查嘉敏肌肤上是否出现了桃花印痕。 “赵哥哥……” 嘉敏羞赧不已用手遮挡,却被他吻开,继续仔仔细细地看,见并无异样,才拉过薄衾给她盖好,抱她在怀柔声道:“没事了!” “可是……你最近总是看我……”嘉敏小声说,“还经常是在白天!” “白天看的更清楚一些!”赵匡胤吻她的额头,“你是我的女人,我不可以看么?” “……”嘉敏红着脸道:“你喜欢看便看吧!” “嗯,喜欢,你生的真美,我日日都要看!”赵匡胤说着,低头又来吻她。 醒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见夫君已离去,嘉敏独自下了床,丝发慵懒地披着,跑过去打开哥哥送来的箱子。 里面全是她尚未出阁时的旧物,头一件便很是惊喜。 紫芝刚命人抱了换洗的衾被收拾好床榻,见她拿着一个长长的金匣子笑靥如花爱不释手,禁不住问道:“娘娘,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宝贝,让你这么高兴?” “是叶子戏,我以前最爱玩儿这个了!”嘉敏在桌案边坐下,把匣子打开,里面果然装着那副黄金做的叶子戏。 宫人瞧着稀奇,皆不知这等做成如叶片大小,上面刻有数字花纹的黄金薄片是用来做什么的。 嘉敏笑盈盈地解释道:“这个是江南之地盛行的一种游戏,可以放在桌台上,也可以抓在手上玩儿,多是四人一桌,轮流坐庄掷骰为号,上压下,大压小,其乐无穷,最是好耍的,我以前能一玩儿一整天呢!” 不过想来汴京宫廷里会这个的不多,大多都是当稀奇玩意儿来看。 正好花蕊夫人和长宁公主来访,带着新酿的桃花酒并水晶烩、酥骨鱼等小食,打算一起消磨漫长的白天。 见她一副浓睡初醒的样子,遂掩嘴笑道:“看来是来的不巧,扰了你的清梦!” 嘉敏摸一下自己的头发笑道:“我都睡好了,先去梳一下妆,很快出来!” “且慢些!今日我和公主在御花园看见你穿的那件天水碧的宫装实在美丽,就想来仔细瞧一瞧,看能不能裁出式样差不多的来。” 花蕊夫人笑问,“不过妹妹似乎是换装了!” 嘉敏脸登时红了,今日歇午时皇帝夫君手劲大了些,不慎扯破衫裙,方才宫人整理时还在暗笑。 好在紫芝很是善解人意,只说沾了脏东西,已经拿去洗了,这才逃过一场尴尬。 两人在外间等着,花蕊夫人又拿起桌案上的黄金叶子戏笑道:“昔年在旧蜀国宫中,我和李艳娘等人也酷爱耍这叶子戏,每每通宵达旦。来了汴京以后,并未见到此处有这等游戏,还颇为惆怅,今日也是头一遭见!” 赵婉兰亦拿起一片道:“此物在汴京城中确实也算稀奇,我入宫以前在家中见长辈玩过一两回,可此等掷骰游戏每每与赌博相牵扯,为太后所不喜,故而后宫中一直禁绝,自然是见不到的。姐姐你说此事要不要告诉周妹妹,以免她再被太后怪罪?” 紫芝走出来道:“而今太后可管不到蕊珠宫里来,皇上说了,若非自己陪着,慈元殿的人不得召见周娘娘。两位主子就放心吧,今日不妨陪我家娘娘好好耍一耍,她若是开心了,皇上就开心。皇上开心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也都有赏,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花蕊夫人嗔道:“你这丫头原本没这么鲁莽,如今胆子益发大了,竟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 紫芝冷冷道:“奴婢只知对皇上忠心耿耿,皇上要奴婢做什么,奴婢就做什么,太后娘娘若是个疼皇上的,也该容下周娘娘才是!” 相国寺一事过后,时人多愤慨,杜太后对儿子不慈已是天下皆知,紫芝伺候赵匡胤多年,更是心疼主子遭遇,再加上大宋立国乃是以道理治天下,耳濡目染也养成一副傲骨,淡淡道:“即使贵为太后,也总要讲道理吧!她不喜欢的别人就不能喜欢,算是哪门子的道理?” “你这丫头可真是伶牙俐齿——”赵婉兰想起以前自己在太后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不免羞赧,笑道:“前些日子我还听父亲说有大臣劝谏皇上勿宠爱周娘娘过甚,还提到什么祸国妖姬之类的词,皇上倒是没发火,可却说要他以后不要再骂周娘娘,实在担忧就多骂骂自己,骂周娘娘他心疼,心疼久了就生病。诸位爱卿不是总说要朕保重龙体么?不过是换个人来骂,如此对龙体大有裨益之事,诸卿也不愿为朕做么?大臣们哪里肯依,可他们只要张口提到周娘娘,皇上就装作不是头疼就是肝疼,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惹的那些老臣一个个吹胡子瞪眼,却束手无策,你们都说说他怎么想出这一招的,真是绝倒!” 众人笑弯了腰,赵匡胤行事历来多变通且不拘小节,只有他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就连对大臣耍赖也是信手拈来毫不含糊。那么多文臣武将竟无一人能克他,越想越好笑,这要传到民间去写成话本,还不知道有多精彩! 嘉敏绾了个简单的发髻跑出来,见众人笑的这么开心,遂顺口问了一句。 赵婉兰掩嘴笑道:“还能说什么,不就是你那个宝贝夫君又做出的新鲜事,大家都当笑话听。你有没有兴趣,要不也说给你听听?” “……”嘉敏瞪她,哪里敢听她们打趣的话。 几人笑的花枝乱颤,花蕊夫人道:“今日也真是凑巧,你这里居然有叶子戏,怎么样?要不要做个局,我们来斗一场?” 嘉敏登时喜上眉梢,雀跃道:“我正烦恼找不到玩伴,只不过这叶子戏各地有各地的打法,也不知川蜀是什么规矩,不如我们先合计一番该怎么打?” “正是这个理!”赵婉兰拍收道:“我们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要想玩儿到一起,一套标准的规则必不可少。不如就先按照各自地方的玩法玩上一局,评其优劣,取长补短,看看能不能有所增益。” 余人皆觉有理,花蕊夫人招呼丽娟来凑一个角,从川蜀的金花到江南的钓鱼再到汴京的抽鬼牌,各有各的乐趣,热热闹闹打到傍晚,几乎错过晚膳。 带来的酒和小食被一扫而空,若非知晓皇帝夜晚宿在蕊珠宫,怕是要打个通宵。 赵匡胤今日晚了些,本还担忧嘉敏等的无聊,匆匆过来,却瞧见她坐在榻上握着笔,一边沉思一边在小册上记录着什么,嘴角带着浅笑,甚为专注。 “今日可是寻到什么乐子了,这般开心?”赵匡胤上前抱住她,随意瞥一眼,已知是游戏。 “哥哥从江南寄来我旧时玩的叶子戏,和徐姐姐她们打了几局,宫女们瞧着有趣,都想学来玩儿。我干脆就把各地的玩法记录下来,写成小册子供她们参考,总算是写完了!”嘉敏放下笔回身将他抱住,“可累坏我了!” 赵匡胤腾出一只手翻了翻,笑道:“这游戏以前在军中也玩儿,很是解闷。宫女们常年拘在宫里劳作很是辛苦,若能教会她们玩儿这个,也是好事。”说着翻到封面,“《击蒙小叶子格》——这名字取的不错,颇有传世宝典之气势!” 嘉敏抱着他的脖颈咯咯娇笑,“一本游戏册子而已,算作哪门子传世宝典,皇上是拿我寻开心么?” 赵匡胤爽朗笑道:“这吃喝玩乐各有各的门道,人生在世若天天都办正经事,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说的也是!”嘉敏被他如此夸赞,竟真觉得自己写了本传世宝典,乐陶陶的忘乎所以。 虽然她自己只当做是夸赞,可却真被赵匡胤说中了,这本《击蒙小叶子格》几乎在问世的第二天就传遍后宫,不过月余汴京城的大街小巷到处都有传抄的册子,甚至许多店铺开始售纸制叶子戏。 因嘉敏喜欢玩,每至深夜不禁,赵匡胤也不以为怪,坐在一旁看她耍。 她技艺高超,每每压过对手,十局赢九局,玩到兴头上更是满脸堆笑快活无比。 赵匡胤支颐斜卧榻上,看着她的笑颜,心间很是舒畅。 他的嘉敏终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天真无邪,快乐无忧。 然则这等游戏太容易上瘾,直到众人输光了钱才散场,已经到了后半夜。 赵匡胤哈欠连连,很是困顿,任她服侍自己宽衣解带,随口说道:“里衣不解了,早些睡吧!” “哦!”嘉敏小脸通红,住了手,在他怀中躺下,不多时却突然抬起身吻他。 或许她只是想轻轻吻一下,可是衫裙却不自觉滑到了腰身以下,“好热……” 外面窸窸窣窣下起了小雨,寝帐中只闻得低沉的呼吸声。 嘉敏轻颤着贴近他,将一双纤弱藕臂交缠在他颈间,朱唇轻启含住他的唇辗转轻吻。 “嘉敏……”赵匡胤略感诧异,可却难耐这般纠缠,不禁闷哼一声。 这些时日多缱绻,她的胆子益发大了,竟然抱着他在床上翻滚,柔若无骨的小手拂开里衣,舌尖卷过耳垂,掠过脖颈,侵占他的胸膛和腰腹。 【作者有话说】 叶子戏一说是麻将,一说是纸牌,我不会打麻将,就当纸牌写了 第132章 芙蓉帐暖 ◎偏要你纠缠◎ 这等攻势令他困意全消, 再次掌控了怀里的女子,翻身覆压下来,与她唇舌纠缠。 原本裹在腰身以下的衫裙已褪尽, 嘉敏仰卧于枕上,四目相对, 他坐起来抓起她玲珑的脚踝, 吻在踝骨上,接着是她莹白纤长的腿,最后一吻落在肚脐边。 以往她的腿总是勾着他的腰身,这次却缠在脖颈, 没有身躯紧贴和炽热激吻,不是她熟悉的耳鬓厮磨,而是这般难以启齿的香艳。 嘉敏到此刻方知最初的那些时日,他多少还是收着一些,不似今晚这般无拘束, 教人受不住。 “夫君——夫君——”嘉敏娇媚的嗓音连自己也很是吃惊, 可一直战栗的躯体想要被拥入怀中, 怯怯地伸出手臂。 他却不曾全然如她所愿, 自背后拥着她, 手掌抚过她的每一寸肌肤肆意厮磨。 嘉敏只好攀着他的手臂娇吟不止, 入骨柔媚教人更加神魂颠倒,不觉张口咬她的香肩, 她吃痛, 狠狠抓他的手背。 雨声渐转疾,还打起了雷, 嘉敏秀眉紧蹙闭着眼, 被他抱的更紧。 纵然羞于启齿, 可她渴望他的吻,就像被冲到河岸上的鱼儿一样,那般急切和不安。 再次听到雷鸣,他微抬起身,抱她在枕上躺好,屏着呼吸一阵柔靡狂吻。 宫室外雷雨交加,嘉敏只觉自己的神魂像是被驱离了身体,遍身香汗淋漓,四肢交缠在他身上,越缠越紧,直到气力耗尽,随着渐歇的暮雨陷入沉眠。 这一夜当真疲惫,连梦都没有做,睁开眼竟已到了正午。 赵匡胤轻裘缓带凭几批公文,今日他也起晚了,误了些时辰,朝后丞相便委婉地批评他不可纵。欲贪欢。他嘴上答应,人却依旧往蕊珠宫里跑,还命内侍将群臣上奏的文书搬来。 天光那般明媚,嘉敏睁开眼,犹觉有一股说不出的柔靡情愫在体内缠绵,令她无力起身。 她眼眸轻眨,发出一声细弱娇吟。 不过片刻低垂的罗帐被卷起,她的皇帝夫君眉眼含笑走进来抱她。 虽然拥着单薄衾被,可毕竟不着寸缕,嘉敏娇声道:“我的衣裳……” 赵匡胤也不多言,用罗衣将她裹好抱去沐浴。 浴汤很是解乏,四肢也渐渐有了力气。 赵匡胤看到她肩上的啮痕,不免生了怜意,低头吻下去。 “嗯……”嘉敏一声低吟,娇躯轻颤,脸颊绯红问道:“这个时辰你该待在御书房吧!” “我想看着你!”赵匡胤闲闲地道。 然则嘉敏却想到了另一层,小声道:“以后那叶子戏我只白天玩,以免惹你睡太晚!” 闻得耳边一阵低笑,“也并非全然是叶子戏的缘故……” 却只是说一半,那种对心爱女子的占有令他发狂,再刚强的意志也会土崩瓦解,情欲对男人而言时常比毒药猛烈许多,他无法在怀抱着嘉敏时什么都不想。 然则嘉敏亦对他很是迷恋,昨晚那般主动,实是情难自已,却口是心非道:“那我以后不纠缠着你了!” “不要!”赵匡胤皱着眉断然拒绝,他手握天下权柄,却从不奢侈享乐,金银财宝美味珍馐皆不过是过眼云烟,勾不起几分兴致,唯独对嘉敏,他生出一股无法抑制的占有欲,变成了一个最庸常的男人。 爱她宠她要她是世间最极致的享乐,又怎能答应教她不纠缠自己? 于是点她的鼻子道:“我偏要你纠缠,少一点都不行!” 嘉敏嘴角露出一丝笑,闭上眼享受他极致的宠溺,将以往的小心谨慎全部抛诸脑后,那些本该快乐无忧却遭遇囚禁的少年岁月,终于在此刻尽数补偿回来。 她恣意游戏,一手叶子戏打遍后宫无敌手,花蕊夫人和长宁公主连压箱底的钱都输了不少,纷纷借口打腻了,不再与她玩耍。 她信以为真,只能独自对着自己的黄金叶子戏发呆。 见她百无聊赖,紫芝劝说不妨出去走走。 风和日丽,晴光无限好,想着去院中赏花倒也不错。 走着走着就到了云章阁,那里的蜀葵开的正好,很是赏心悦目。 走近一些却听到阁内一阵喧嚣,歪着头朝里看,竟是花蕊夫人和长宁公主并两名女官在耍叶子戏,四人皆是眉开眼笑俨然十分快活。 紫芝在一旁瞧着亦觉十分尴尬,说着玩腻了的人只是不想跟嘉敏玩而已! 花蕊夫人似赢了一局,拍手欢笑,余人将银两给她,气氛依旧很是欢快。 听她嫣然笑道:“也就是我们几个玩儿,各自都能赢,若是和周妹妹一起,三家输独她一家赢,越打越闷,有什么趣味?” 长宁公主附和道:“谁说不是呢!以后周娘娘组局都别来叫我,我可不去!她那脑瓜子也不知是什么做的,灵光的不得了,谁都打不赢她,单只想想就败兴的要命。偏她还不知收敛,你说以后谁还能与她玩在一起?” “就是说嘛!这周娘娘如此恃宠而骄,咱们这些人哪里配与她玩闹?还是远着她一些,以免前朝那些老臣骂她的时候连带咱们也要遭殃……” 此话已然过了头,嘉敏不免气怒,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午后来陪娇妻的赵匡胤听了她的遭遇,不免捧腹大笑,“游戏本就是为了找乐子,大家有输有赢才都快活,你这样只赢不输,是个人都要退避三舍,惹不起只好躲开了!” 嘉敏气怒,嗔道:“你还笑!我玩伴都没了,一个人不知道有多气闷,难道我就这般招人厌么?” “自然不是!”赵匡胤慌忙抱着她宽慰,“玩伴没了我帮你把她们找回来好不好?” 于是派人去传花蕊夫人和长宁公主,二人听闻是皇上亲自组局,自然不好推脱,勉强前来。 赵匡胤想着自己在军中玩叶子戏也是一把好手,今日不妨挫一挫嘉敏的锐气,好教她知道天外有天,顺便帮她把玩伴再捞回来。 可整整一个下午,他竟像另外二人一样被嘉敏压的死死的,银钱一大把一大把地输,男子汉气概更是不曾保住半点,脸黑的像锅底,再也不想着挫娇妻锐气,反倒是自己的锐气被挫的差不多。 枉他英雄一世,斗牌这等雕虫小技居然打不赢老婆,传扬出去怕是有十张脸也不够丢。 好在嘉敏此番是真的玩腻了,那种找不到对手的愁闷令她再也提不起兴致,琢磨着找些别的东西消遣。 江南陆续送来她的嫁妆,宫人搬了几日犹不绝,眼见宫室已经存放不下,遂上报至御前。 “嫁妆而已,能有多少东西,几间房子都存不下?”赵匡胤不耐烦,翻开周家一并送来的嫁妆单子一看,足足有上百页,金银珠宝、家居陈设、锦褥绣被甚至珍稀药材一应俱全,琳琅满目,看的他为之愕然。 堂堂大宋皇帝,叶子戏打不过老婆也就算了,还没老婆有钱,闹了半天竟是自己配不上。难怪当年周夫人费尽心机拆散他和嘉敏,周家之富贵着实令人咋舌! 而嘉敏从嫁妆里面翻出来许多彩帛,她旧时常居江南宫廷,那是个绚烂多彩的地方,四时鲜花不断宛若仙境。相比起来汴京宫中要单调的多,珍稀花木很少,参天古树倒是常见,蕊珠宫后就有一棵。 眼波流转,思虑片刻点子上头,召唤宫人前来。 众人听了她的要求皆有些沉默,耗费十余匹红绫装饰一棵古树着实太过奢侈,可也只能听差办事。 不过半日功夫,满树飘红挂彩,乍看之下颇有几分震撼。 嘉敏拉着赵匡胤的手飞奔到树下,笑靥如花道:“我们江南人常说古树通灵,以彩帛装点,缀以铃铛,在树下诚心祈求,便可上达天听,使神明满足心愿。” 赵匡胤遮掩起忧虑含笑点头,看嘉敏在他面前十指相扣闭目许愿。 脉脉清风吹响缀在彩帛上的铃铛,声音有些喧闹,有些挤挤攘攘,却不觉厌烦,反倒心绪越来越安宁。 待到嘉敏睁开眼,只觉他瞧着自己的模样煞是温柔,直教人如沐春风,大着胆子攀上他的脖颈,四目相对屏住呼吸,花唇慢慢贴近。 不知是谁先闭上了眼,嘉敏小心翼翼吻上他的唇,吻的很轻,犹如在花叶间滑动的露水,轻软清甜,惹人宛转啜饮缠绵无尽。 可她终是羞怯了些,过了许久才用舌尖碰触他的牙关,好在不消用力已登堂入室,一时软舌交缠香津暗度,似用尽了力气想要和他融为一体。 柔婉的吻像一场不愿被惊醒的梦,哪怕骤雨忽至天崩地裂。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抵着额头在树下偶偶私语: “嘉敏,你许了什么愿?” “不能说哦,说出来就不灵了!” 然则成婚以后她根本藏不住事,回到蕊珠宫,赵匡胤坐着看书,她抱着雪团儿不时拿眼瞟他,对方佯装不知,依旧一本正经。 嘉敏终是耐不住,跑过来坐到他怀里,眨着眼睛小声道:“唔——夫君,我不想只养猫了,生一个小宝宝来养好不好?” “原来你许的这个愿望——”赵匡胤甚感好笑,认真思虑道:“那我多努力……” 嘉敏登时又觉羞赧,握着粉拳捶打他胸膛。 赵匡胤笑不停,心底却泛出一丝隐忧,不知嘉敏的愿望究竟是想要多一个亲人,还是因为有些沉溺于床笫之欢?而且她最近睡的越来越久了。 第133章 代妻受过 ◎是朕管教无方◎ 彩帛装饰古树以后, 瞧宫殿亦觉沉闷了些,干脆将剩下的茜红纱帐和明珠玳瑁全部用来妆点宫室,每日饮食也备了不少海错江瑶美味山珍, 许多菜品赵匡胤见所未见,尽显奢靡。 以往她在江南宫中过的便是这等日子, 自然不觉有什么不妥, 又哪里会料到前朝那些老臣会因此事跑到御书房参她。 赵匡胤早知会如此,头也不抬闲闲道:“内廷花钱如流水,花的也都是周娘娘自己的嫁妆,她装饰古树和宫室的彩帛珠宝也没有一样是朕赐的, 难道朕还能管着她花自己的钱不成?” 中书舍人卢多逊皱眉道:“皇上此话怕是有失偏颇,女子出嫁从夫,大宋自开国以来皇上一直厉行节俭,周娘娘既已入宫为妃,便该随着皇上一起简朴度日, 如此奢靡招摇, 岂会不引来非议?” 户部尚书陶谷亦奏请道:“卢大人所言甚是, 皇上若一味纵容周娘娘奢侈享乐, 怕不是什么英明的决断!” 赵匡胤停下御笔, 眸色一寒扫视大臣, 缓缓问道:“诸卿皆是饱学之士,朕有一事不明, 还请解惑:汉时司马相如以一介布衣之身求娶了名门望族的卓文君为妻, 后迫于生计让妻子当垆卖酒,可是君子所为?” 陶谷面露难色, 吞吐道:“这……” 司马相如虽负才子之名, 可诸多行为并不为世人所重, 包括让妻子抛头露面以向卓家求财。 赵匡胤不悦道:“周娘娘命不好,嫁了朕这个穷丈夫,不能给她优渥的生活。而今她不过是用自己的嫁妆来供养自己,如此朕尚且要去阻拦她,那朕成了什么人?赵丞相,不如你来说说看,周娘娘究竟犯了什么忌,又该如何处置?” 面对皇帝抛来的烫手山芋,赵普吹胡子瞪眼,无奈道:“臣以为皇上所言确有不妥之处——皇上以草莽豪杰之身位登九重,兼并天下,而今你所拥有的财富便是将整个皇宫都用黄金装饰也花不完,不过是明白仁君圣主是为天下守财,不愿浪费民脂民膏才节俭度日,怎能说自己是个穷丈夫?” 众臣点头称是,连皇帝面上也露出得意笑容。 赵普敛衽再道:“再说周娘娘出身江南豪族公卿之家,家里送来的嫁妆三间宫室也装不下,如此丰厚,将来皆归赵家所有,皇上你可是赚大发了!” “你……这是夸朕还是贬朕啊?”赵匡胤佯怒,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赚大发了。 赵普放松肩头摊手道:“臣说的都是道理!至于周娘娘是否需要跟着皇上节俭度日,臣的看法倒是与皇上相同,身为丈夫不能提供给妻子优渥的生活,却还要反对她用自己的嫁妆供养自己,实在是岂有此理!不过周娘娘毕竟身份特殊,那旧江南国不正是因为奢侈享乐才覆灭的么?倘若周娘娘不改旧习,朝臣议论事小,传至民间损了娘娘的声誉事大!皇上在任何时候都谨守做丈夫的本分,千方百计维护周娘娘,而此事只需你提点几句便可避免,倘若一味袒护,而使娘娘在民间招致非议,岂非因小失大?” 赵匡胤听罢沉默不语,虽未言明,心下却深以为然。 十日后秋芙来归,还带了焦香酥脆的鹌鹑榾柮儿。 这小食是当日参加完侯府婚宴,赵匡胤带她在汴京的大街上买的,滋味甚好,乍见了自然很是欢喜,和宫人们分食。 众人亦觉惊喜,欢笑声穿透纱帐,在珠宫贝阙回荡,久久不歇。 秋芙如今已是侯府夫人,衣着打扮尽显尊贵,气度也与以往大不相同,不变的是依旧忠于自家小姐,挽着她的手臂朝水阁中去,“多日不见,听说小姐可是干了几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好话!”嘉敏蹙眉问道:“我做了什么惹人议论,是爬树还是玩儿叶子戏?” 秋芙摇头道:“都不是!我听侯爷说是因为小姐用彩帛装饰古树,又将宫室里挂满茜纱幔帐,房梁上镶嵌许多珠宝,连素日的饮食也是山珍海味尽显奢靡。大臣们看不过眼,认为小姐此举破坏了皇上开国以来倡行的节用之风,这才纷纷上奏。” “竟是如此!”嘉敏诧异,喃喃道:“以前我在江南故国日日如此,也不曾听过什么议论,来了大宋便做不得这些事情了么?” 秋芙黯然道:“世人皆言江南国灭,乃是因奢侈享乐之故,大宋自然要引以为戒,以前做得的事现在是当真做不得了!” 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水。 嘉敏在水阁中坐下,托腮沉思良久幽幽道:“若朝臣因此事议论,怎地皇上不曾与我说起过?” 秋芙轻笑一声道:“你那赵哥哥巴不得给你摘星星摘月亮,唯恐给你的不够多,又怎会因此事来责备你?自然是全都压下来了!不过前朝大臣既然对此事有异议,小姐也犯不着触这个楣头,不过是少用一些珍馐美馔而已,你每日吃的又不多,能是什么大事?” “此话在理!”嘉敏斟酌道。 想到今日备的午膳又有各种珍贵食材,遂急匆匆赶去厨房把一切叫停,亲自下厨做了几样家常小菜,只主食不曾马虎,用菌菇鸡汤煮馎饦,香气四溢,闻之而食指大动。 赵匡胤见膳食突然改变,立时便想明白,问道:“嘉敏,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秋芙忙上前道:“是我告诉小姐的!皇上疼爱小姐,自然是什么都不会说的,可有些话总要有人说给她听才行!” 见他脸色并不开心,嘉敏解释道:“其实我也不是喜欢过奢侈的生活,只是每日和你在一起,什么好的东西都想给你,别的又不会,也就只能琢磨些菜肴。还以为能教你开心,结果反倒弄巧成拙,惹来麻烦,想来这几日没少教你头疼!” 赵匡胤抬手摸她的脸柔声道:“不过就是一些老臣聒噪几句,哪里有什么麻烦?你想吃什么想用什么,随意便好,周家的嫁妆都是你父母和哥哥留给你的,哪里有不准你用的道理?你这样迁就我,我会心疼!” 夫妻二人心意相通,自然不必过多解释什么,嘉敏莞尔笑道:“那我以后少准备几样精致菜肴,以免落人话柄。只是这些装点宫室的纱帐珠宝我瞧着喜欢,便不拆了!” “我瞧着也喜欢,自然不能拆,珠玉宝石束之高阁,岂非白白辜负了?”赵匡胤抱嘉敏在怀,二人皆笑起来。 秋芙亦在一旁抿嘴偷笑,暗觉这皇上真的是不管小姐做了什么都全力维护,一点委屈也不给她受。 而嘉敏现在满心都是自己的皇帝夫君,整日寻思着怎么用普通食材做出美味来,翻看宫中食谱,发觉其中有关于虎皮鹌鹑蛋的做法,一时玩心大起,跑去御花园里掏鸟窝。 这等事情自然不能告诉其他宫人,是以只带了秋芙偷偷前往。 秋芙皱着眉低声规劝道:“小姐,你一个后宫娘娘爬树掏鸟窝,若是被人看见了,那还得了?” 嘉敏浑不在意,“那个地方隐蔽,平时很少有人去,你在下面帮我把风,若是有人来就把他们引走,只是掏一窝鸟蛋而已,很快的!” “可是万一你从树上掉下来怎么办?”秋芙依旧不放心,“不如叫上小石头吧!” “嗯,好!”嘉敏继续往前跑,“正好让他扛梯子来!” 三个人偷偷抗了梯子靠在树上,嘉敏蹑手蹑脚向上爬,在高高的树杈间寻到鸟窝,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十余枚小巧鹌鹑蛋,登时眉开眼笑,连鸟窝一并端了。 忽有一支利箭破空射来,正中她手边树干,嘉敏受惊身形后仰,从梯子上跌下来。 秋芙慌忙上前给她垫背,小石头垫在最底下,一窝鹌鹑蛋也全部甩出去,碎了一地。 禁军上前道:“是何人犯禁,抓起来!” 小石头大声道:“别动手,是周娘娘——” 禁军面面相觑,收了武器慌忙跪地下拜,可却不肯把人放走,甚至直接禀至御前。 “什么?掏鸟蛋?”赵匡胤一脸惊诧,连手里的朱笔也掉了。 卢多逊道:“新修订的《大宋律例》将五月设为禁捕期,不管宫廷抑或民间皆不得走马射猎打扰牲畜繁衍,周娘娘此番可是触犯了律法!” 宰相赵普两手一摊,也没辙了。 触犯律法可不是小事,赵匡胤再想包庇也不能毫无作为,遂气冲冲道:“朕去骂她!” 群臣和紫芝跟着前去,嘉敏听说自己犯了法吓的不知所措,抽抽搭搭的哭。 赵匡胤本想训斥几句,却见她哭的梨花带雨,瞬间变了脸色,慌忙抱在怀里哄道:“嘉敏,不哭,禁军吓到你了是不是?不怕,有我在,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群臣与紫芝呆若木鸡,刚才不是说要来骂她么,怎么变脸这么快? 嘉敏怯怯地道:“他们说掏鸟蛋犯法……”眼泪依旧骨碌碌地落。 “的确犯法!”赵普有气无力地提醒,“我大宋律不是拿来当儿戏的,天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娘娘。” 赵匡胤忙道:“是朕管教无方,触犯禁捕令要去开封府过堂是不是?朕替娘娘去!” “代妻受过并无不可,皇上想去那便去吧!”赵普无可奈何转身而去,“怕只怕开封府的卷宗里面将来给你记上一笔,传之后世,成了个不大不小的笑料,也算是一段传奇了!”说罢叹息不止。 翌日,赵匡胤下朝后前去开封府过堂,代府尹看见他的脸,吓得直接从椅子上坐倒在地,由差役扶着才勉强保住几分威严,战战兢兢将案子判完。 “只罚了五十个铜板,倒无大碍,不过皇上的脸可是丢大了!”小石头单只回想那过堂的样子也觉头皮发麻,一个劲儿摇头不止。 嘉敏瞪着水汪汪的杏眼,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不过事情都已经发生,再懊悔也无用,秋芙在一旁打趣道:“能因为掏个鸟窝把皇上逼去开封府过堂,小姐你可真是有本事!” “……”嘉敏气结,没精打采道:“看来我以后还是规规矩矩待着的好,少琢磨些玩耍的事!” 秋芙瞧她百无聊赖,心思一转,去厢房里翻出一个螺钿匣子笑道:“小姐,昨天我整理大少爷送来的嫁妆,看到有一盒翠羽花钿,这东西汴京可没有,要不要现在给你贴上?” 她贴花钿甚美,想着赵匡胤还没有见过,遂在妆镜前坐下,由着秋芙为自己理妆。 花钿刚贴好,听得门外有人唤她,“嘉敏——” 嘉敏蓦然回头,倏尔起身提着裙裾跑出去,和来人抱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风乍起,吹皱一池碧水”化用之冯延巳词《谒金门》。 第134章 桃花艳贼 ◎千万好好护着她◎ 自家国乱离以来, 骨肉血亲远隔天涯,已是数年未见兄长之面。 周宏扶着妹妹的肩膀将她仔细瞧了瞧,道:“变化可真大, 比在江南时美多了!” 那舒展的眉眼已不见愁色,而且面如桃花, 可不是美多了么? “哥哥来也不递一封书信与我, 我什么都没有准备!”嘉敏既悲且喜,又含着一丝幽怨,模样好不可怜。 周宏擦着她的眼泪道:“好妹妹别哭了,我替皇上办差, 路上状况颇多,并不知道具体哪一日能到汴京,恐递了书信你一直空等。好在皇上准我只要来了便能立时见你,这才这般突然出现在你面前。” 如今双亲皆丧,周家也只有这兄妹二人最亲, 秋芙悄悄擦了眼泪换成一副笑脸道:“小姐, 大少爷一路舟车劳顿, 还是先请他去水阁歇息吧!我去泡壶好茶, 再备些糕点来, 你们好好聊!” 嘉敏听罢即挽住兄长的胳膊带他前去水阁, 直如旧时一般依恋。 周宏不欲她再伤感下去,故意逗弄道:“听说妹妹昨日干了件大事, 直把皇上送进了开封府衙过堂去了!” 嘉敏登时破涕为笑, 带着半分羞赧,“只是掏了个鸟窝而已, 哪里知道在汴京掏鸟窝犯法!” 二人笑弯了腰, 各自讲起这两年遇到的趣事, 尽挑轻松诙谐的说。 半晌,周宏摸着胞妹的头发道:“妹妹呀,当年你和娘北上汴京,哥哥无能为力,只能躲在扬州家中颓废度日。好在皇上没有忘记哥哥,他承诺我会好好照顾你,还继续任命我为扬州守将,委以重任,皇上待我周家不薄。而今看着你已与他成婚,哥哥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地了!以后回到江南,也不会日夜忧心忡忡,你如此得皇上宠爱,哥哥真是欢喜极了!” “哥哥可否在汴京多留些日子,我向皇上请旨,带你去瞧热闹。”嘉敏眨着一双水杏眼,颇有些不安,生恐他没待两日就匆匆而去。 “准了!”赵匡胤施施然而来,周宏慌忙跪拜相迎,被他一把扶起来,“卿如今已是国舅,便如同朕的手足兄弟,不必拘礼!” 身为江南旧臣,如今却得宋主抬举,周宏百感交集,哽咽道:“皇上,妹妹荏弱,你千万好好护着她,臣不胜感激!” 赵匡胤揽着嘉敏道:“朕若护不好,你只管打来汴京找朕算账如何?” 两人相对爽朗大笑,抛开一切繁文缛节,在水阁设宴畅谈,多是聊一些周家之事,好教嘉敏了解自己的侄子侄女如今是何等模样,族中又有哪些兄弟姐妹娶亲抑或出嫁。 嘉敏心思转的飞快,问道:“我记得九叔家的堂妹离离如今也有十九岁了,怎地不见哥哥提起她?” “离离……”周宏面露难色,叹息道:“那丫头听说是与人私奔,已经两年没有消息,我动身北上时,九叔和婶娘还托我沿途打探,看能不能寻到一些踪迹!”说罢摇了摇头,似甚无奈,“她小时候那般乖巧伶俐,若非九叔和婶婶亲口告诉我,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竟做出此等事来!” 嘉敏震惊的说不出话,这确然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找人的事朕来办!”赵匡胤恐惹嘉敏伤感,一力承担下来。 周宏顿生感激,举杯相敬。 “那哥哥可知带走离离的人是谁?”嘉敏多问了一句,想着若是可靠的,或许尚不至于遭遇不测。 周宏皱眉道:“只知道名叫‘桓襄’,倒是和那个腐萤组织的首领同名同姓……” 说罢与赵匡胤对视一眼,心登时凉了半截,想到被桓襄带走的女子,嘉敏、钱雪萤还有周离,皆是出身江南豪族公卿之家,是否太巧合了些? 家宴结束,周宏遂去御书房向皇帝上奏这些时日追查的事,为难地道:“此事臣的确追查到了吴越王府,可吴越国对朝廷素来恭顺,治下百姓也早当自己与大宋国民无异,况且也未曾查出那个‘桓襄’与吴越王府有任何来往,臣斗胆进言,他们实在不像存有反叛之心!” 赵匡胤不置可否,沉思片刻道:“吴越王此刻正在羁留在宫中,不如你再去和他聊聊,探一探虚实?” 周宏领命而去,周家与吴越王府乃是世交,他虽有心助世伯脱困,可皇上乃是妹夫,远近亲疏还是分的很清楚。 而吴越王钱俶自被幽禁宫中之后,一直惶恐不安,之前结交的那些朝中大员也无一人前来探看,这天听说国舅来访,惊讶不已。 周宏是个谦和知礼的世家子弟,并不因其被幽禁而有半分轻视之意,甫一见面即跪拜道:“世伯,你受苦了!” “宏儿莫要拘礼,快起来!”钱俶急将他扶起,“听老仆说国舅来访,我还寻思着当朝国舅是谁?见了你才想到你胞妹嫁给皇上为妃,你可不正是国舅么?”说罢二人相视而笑。 虽说是幽禁,可皇帝对吴越王以礼相待,居处雅致轩阔,并无半分轻慢之意。 二人相对落座,周宏从带来的食盒里取出两碟点心缓缓道:“侄儿自杭州来,太妃赏了些雨前龙井,我又转送给了妹妹。她说碍于身份不能亲自前来拜会世伯,便用这些龙井做了些茶糕,请世伯尝尝,看和吴越王府中的是否是一个味道。” 杭州的龙井茶糕在金陵唤作金丝芙蓉糕,外皮是如水芙蓉叶一般的碧色,内馅是咸蛋黄,咸甜风味融在一起,又带着清幽茶香,历来是吴越王府上下最为推崇的宫廷糕点。 乍见此糕,钱俶百感交集,拿起一个哽咽道:“以往采完雨前龙井,母妃总会亲手做第一笼龙井茶糕给子孙享用,如今我离家时日已久,不知她老人家身体是否康健?” 周宏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低眉道:“太妃安好如初,不过听闻世伯被羁留汴京,难免忧思过度,时常将自己比作那周文王的母亲,长吁短叹说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盼到儿子归来……” 钱俶闻言大惊失色,骇然道:“可别再说下去了,母亲怎么会如此糊涂?那周文王……周文王……” “文王反商,其后人改朝换代,太妃此言的确欠妥!更无礼的是把皇上比作了商纣王,这话要是传出来,只怕整个吴越王府将有倾覆之祸。”周宏饮下一口茶笑道:“不过世伯放心,此话却不是太妃亲口所言,而是复述旁人之语。太妃听完忧心忡忡,特地托我转告世伯,且不可对朝廷怀有贰心,更加不能因遭了幽禁便心生怨怼。那散布谣言之人怕是要置世伯于死地,眼下朝廷已经追查到了吴越王府,她定然会尽全力将那居心叵测之人揪出来,请世伯稍安勿躁,等着皇上圣裁!” 钱俶这才放下心来,摇头叹息道:“母妃聪慧,想来定有办法揪出恶徒,可我想不出吴越国中究竟是何人如此大胆,想要谋夺天下?” 虽说吴越国在开国君主钱镠征伐江南时的确兴盛一时,然则先有南唐崛起,后有大宋一统南北,所辖州郡早被鲸吞蚕食,只余王畿之地数百里,若说尚存反叛之心,无疑于自取灭亡。 此事于国于家皆非同小可,钱俶不敢轻视,拱手道:“宏儿,你如今已贵为国舅,在皇上面前说的上话,烦请替世伯讨个人情,若钱家当真有人心存反意,我愿自割头颅来谢罪,皇上素来宽仁,钱氏一门的老弱妇孺还请保全。” “这……”周宏面露难色,历来谋逆之事牵扯甚广,又哪里有人敢冒死替叛贼求情? 钱俶老泪纵横,哀叹:“我知此事冒险,不敢强求,若宏儿为难,便作罢!” 周宏斟酌片刻,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世伯,这些话不如你亲自去说给皇上听,如何?” 想到赵匡胤将他冰在宫里数日未曾召见,由国舅前去说项,得以面圣,自然比传话为好,遂感激地点头。 到了福宁宫,见那刺客雪萤抱着一碟龙井茶糕坐在树下吃,一边喃喃道:“这味道好生熟悉,好像小时候吃过!这是……狮峰山龙井?” 钱俶不觉心头大震,虽说龙井茶糕江南店铺随处可以买到,可上好的雨前龙井只采自西湖狮峰山上的十八棵茶树,而狮峰山龙井乃是贡品,每年不过出春茶十几斤,只有吴越王府才能享用,寻常百姓哪里有机会尝到此等滋味? 他跌跌撞撞跑到雪萤面前,抓住她的手臂颤声道:“雪萤姑娘……你……你……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雪萤瞧他模样癫狂,皱眉道:“你是谁?再不放手别怪我不客气!” “雪萤姑娘……”周宏脑筋转的飞快,上前将吴越王拉开,笑道:“这位是吴越王,他曾经有一个女儿,养到四岁时在府上被歹人掳走,十多年下落不明,而今算来年纪也与姑娘差不多,可巧名字也叫雪萤。王爷是思念女儿,才如此失态,望你不要介意!” 雪萤对着他的笑脸发不出火来,冷冰冰地抱着糕点想要离开。 “雪萤姑娘留步!”赵匡胤忽然唤住她。 三人一起到了皇帝面前,钱俶悲伤泣道:“臣深知罪无可恕,不敢奢求还能活着归国,但求皇上绕过钱家一门老幼,所有罪责,由臣一人担当便是!” 赵匡胤方才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才叫住雪萤,爽朗笑道:“吴越王,当初灭江南国你功劳不小,朕可从来不曾怀疑过你的忠心!只不过祸起萧墙,难免带累钱家,那‘腐萤’组织的老巢正是在江浙一带,而且朕今日才想到这名字的由来会不会正好与你那丢失的千金雪萤姑娘有关吧?” 钱俶冷汗涔涔而落,伏地颤抖道:“臣……臣……找到雪萤了……她便是皇上一直留在身边的刺客……” 赵匡胤毫不意外,仍旧问道:“你可确信?” “应是无误!狮峰龙井只吴越王府才有,也只有钱家长大的孩子才会在幼时尝过这种龙井茶糕的味道,方才臣听见雪萤的自言自语,已然确信无疑!”钱俶闭目涕泗横流,“臣不知为何丢了的女儿多年后会以刺客的身份出现在臣面前,可臣不敢欺君。皇上,钱氏一门老幼,还望从轻发落——”言罢叩首匍匐在地。 雪萤听了半天,脸色大变,怒道:“你们说的人总不会是我吧!” 钱俶已决心求死,此时此刻更觉无话可说,哀恸道:“萤儿……是父王对不住你……” “父王……你说你是我爹?”雪萤大笑,“荒谬!我一个孤女,怎么可能有一个当王爷的爹?” 周宏插嘴道:“你一个孤女怎么可能在幼时尝过狮峰龙井的味道?那可是连皇上也甚少喝到的东西!事情很明显,有人故意掳走了吴越王府的郡主,将她培养成刺客前来刺杀皇上,一旦事情败露,吴越王与女儿相认,那对整个吴越王府而言,即是灭顶之灾!雪萤姑娘,你认为若非爱女心切,以你刺客的身份,吴越王敢认你么?” 他虽不敢明着求情,可这番话已是在相助自家世伯。 赵匡胤顺水推舟道:“国舅所言正如朕所想,雪萤姑娘幼时即被贼人掳走,那贼人教了她什么自与吴越王府无关,且朕怀疑此贼与吴越王乃是仇敌,否则也不会如此处心积虑构陷于你,朕又岂会上他的当?卿与其在朕面前求死,不如好好想一想究竟是与何人结怨,乃至于惹来如此报复?若卿能助朕灭了那贼子,非但无过,反倒有功,朕便赦免雪萤行刺之罪更加不会追究吴越王府,如何?” 钱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过了许久才颤栗着谢恩,还抓住雪萤手腕,拉的她一起跪下,“臣立时修书于母亲,就说雪萤找到了,请她再仔细回想当年之事,看有没有有遗漏什么线索,或可寻到一些蛛丝马迹!萤儿,快谢过皇上啊!” 却听周宏朗声笑道:“王爷莫不是糊涂了吧,难道雪萤郡主自己不知道是谁掳走了她么?” 雪萤冷冷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被掳走的,养大我的人是桓襄,幼时也是他一直托人照顾我,别的人我没见过!” “桓襄不是他的真名吧!”赵匡胤凝眉,他故意刺激雪萤,就是想她在情绪激动之下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来,此刻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雪萤乍然抬眸,“不错!他的真名叫贺方回,或者是孟希,在春宵九重阁,很多人都叫他‘桃花贼’,皇上不是前几日才见过他么?” 第135章 烟花杀手 ◎自会宠爱她一辈子◎ 入夜, 贺方回听诏令入宫,只觉南熏殿附近杀气腾腾,叹息着道:“看来皇上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那日在宫里瞥见花蕊夫人,便知会如此!” “哦?”灯光昏黄, 赵匡胤的脸上瞧不出喜怒, “既知身份暴露,还敢来见朕?” “自草民出现在皇上面前那一日起,便随时做好了身份暴露的准备,不管皇上相信与否, 草民只想救昔儿。旧蜀国已亡,皇上乃天命所归,报仇复国什么的皆是痴人说梦,草民从未想过!”贺方回意兴阑珊,“草民自幼学武, 勉强也能称作是个高手, 可我连皇上你都打不过, 又如何赢得了大宋百万雄师?草民认命!” 赵匡胤冷哼一声道:“巧言令色!你若真的不想与朕争斗, 为何还要创立腐萤组织暗中与朝廷对抗?” “腐萤组织的首领是桓襄, 可不是我, 这点皇上你不是知道么?”贺方回抱臂满脸诧异,“皇上该不会怀疑我就是桓襄?” 赵匡胤不置可否。 “不管皇上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那个人定是在欺君!”贺方回言简意赅地道:“腐萤组织的老巢一直在吴越国境内, 我一个旧蜀国的五皇子就算想要煽动百姓造反,也该是盘踞在蜀中吧!再说我是三年前才下的峨眉山, 就连当年蜀国覆灭之时, 也被师父拦着莫要逆天而行。对了, 师父他老人家说自己跟皇上很熟,也不知道是不是吹牛,他姓陈名抟,别号扶摇子,皇上可认识?认识的话一问便知!” 赵匡胤:“认识……” 放贺方回离开后,周宏还有些犹豫,“皇上,此人可是旧蜀国的皇子,就算是陈抟老神仙的亲传弟子,也不得不防啊!” “他身上还有很多朕需要的消息,权且如此吧!”赵匡胤有些疲累,想到嘉敏是否身中桃花信之毒犹未可知,自然不能处置贺方回,不过此事暂时瞒着周宏,以免惹他与自己一样忧心。 周宏点头道:“看来是雪萤说了谎故意栽赃,大约并不相信吴越王乃是她的父亲!瞧她似乎很喜欢吃那龙井茶糕,要不要吩咐嘉敏多做一些,好教吴越王当作礼物送去,说不定父女之间能说上话,若雪萤认了爹,幕后的主使桓襄也就藏不住了!” “言之有理!”赵匡胤笑道:“这些时日为查此事你也十分劳累,权且先放一放,明日玉津园有百兽表演,朕想带着嘉敏去瞧瞧,你陪着一起去可好?” 周宏大喜,想着能陪妹妹游玩,又哪里会拒绝,忙道:“臣自然愿意作陪,只是嘉敏胆小,明日看了异兽,也不知会不会大呼小叫!” 赵匡胤忍俊不禁,“说的也是,她那胆量也就只敢掏鸟窝!”话音落二人相对哈哈大笑。 听闻要出宫游玩,嘉敏特地卸下一头隆重装束,绾了个简单的倾髻,只缀以些许翠羽明珠,很是婉丽活泼。 至宣德楼前,忽见有庞然大物列队表演,长鼻白牙,肥硕健壮,踏地而舞,其声震天。 嘉敏大骇,抱住夫君的脖子惊恐道:“驴……好多大鼻子的驴……” “驴……”赵匡胤几乎笑岔了气,指着表演的庞然大物道:“那是大象——” 身旁众人闻之,亦是大笑不止,彼时舞象在汴京颇为寻常,南人见过的却不多。可嘉敏曾在江南为后,照理说该是有机会观赏到异域奇兽表演,不想她竟惊骇至此,抱着夫君的脖子不敢挪动半步。 周宏叹息道:“妹妹自年少时入宫,期间多被幽禁,以往钟太后带妃嫔游幸万兽园也从不带她,以至于养成这般胆小荏弱的性格,到如今尚如一个未长大的小孩儿。我这当兄长的没能耐照拂她,日后便皆仰仗皇上了!” 赵匡胤听的心疼,将嘉敏抱紧道:“嘉敏幼时我便带在身边漂泊天涯,长不大又有什么关系?我自会宠爱她一辈子!” 这些异域珍兽只是乍见之下有几分骇人,倒不见得如何凶狠,何况一直有驯兽师在旁,嘉敏胆子渐大了些。到玉津园,不止观看了梅花鹿和孔雀,还有玉虎和白狮之类的猛兽,还在猴山上与猴子嬉玩了半日,实在好耍。 傍晚回宫,走百鸟园,花树连绵里许,自成长廊,行不过数步,便能见一个鸟笼,豢养着各色珍禽。 自来这些伶俐小畜生最是讨淑女爱怜,嘉敏见不知不觉走到尽头,尚有些怅然。 忽有一个穿葛布长袍的养禽人将一桶水泼在地上,打湿了她的宫鞋。 那人慌忙跪倒求饶,伸出手用衣袖去擦她的鞋。 嘉敏惊骇,慌忙跳开。 秋芙训斥道:“哪里来的不懂事的刁奴,娘娘的脚也是你能碰的么?” 落在后面的赵匡胤皱着眉上前,关切地问:“何事?” 嘉敏只是摇头,“鞋子湿了些,无甚大碍!” 虽说这老仆冒失,秋芙已经训斥过了,便也不与他为难,趁太阳落山之前回宫。 因今日疲累,二人沐浴过后早早歇下,赵匡胤想起与吴越王所谋之事,对嘉敏道:“那个雪萤似乎正是吴越王十多年前丢失的女儿,我打算找个机会教他们父女相认。” “确认无误么?”嘉敏只觉此事吊诡了些,“父女二人十多年未见,如何就能肯定这个雪萤便是亲骨肉呢?” 赵匡胤笑道:“这个就要多谢你的龙井茶糕了,雪萤记得那味道,可狮峰龙井只有吴越王府才有,故而当是无误!”说着握住她的手,“嘉敏,要辛苦你明日再用剩下的龙井多做一些茶糕来,让吴越王带去,说不定雪萤就能想起自己的身世。只要他们父女团圆,腐萤组织的内情便也藏不了多久了!” 嘉敏点头,“我知道了,明日一大早就准备。” 只是单做龙井茶糕未免单调,故而顺手又做了些江南风味点心,除了送去给吴越王那一份,剩下的则邀来花蕊夫人和长宁公主一起喝茶谈心。 说说笑笑的消磨时间,黄公公突然来传话,说皇上抱着受伤的雪萤去了云章阁,想请慧妃娘娘医治。 花蕊夫人并不知道雪萤是何人,却也不敢耽误。 嘉敏好奇,也就牵着赵婉兰一起跟了去。 路上赵婉兰禁不住疑惑问道:“你天天和皇上在一起,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个叫‘雪萤’的女子?” “那个雪萤是刺客,皇上留她在身边是想查一些事情,我虽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事,可她的生死必定对皇上很重要!”嘉敏秀眉紧蹙,疾步跟上去。 此刻云章阁里不止有赵匡胤,连吴越王也在,二人皆是一脸忧色。 “她今日又来行刺朕,被朕打伤了,你且看看!”赵匡胤抓住花蕊夫人的手,将她引到床榻边。 只见雪萤面如白纸气若游丝,腰腹间鲜血直流,俨然是受了重创。 众人回避,等在帐外,花蕊夫人一边诊治一边问道:“她内伤不重,腰间的伤看起来也没多久,皇上一拳打在她伤口上,才又流了这么多血。伤口颇深,内府受创,看来对方是下了死手,被她侥幸逃生!” 钱俶骇然问道:“究竟是谁要杀雪萤?” 赵匡胤眉头深锁,“禁军护卫没有朕的命令绝不会下死手,况也不曾听人上报伤了雪萤。朕怀疑是她所效忠的腐萤组织恐其泄密,选择了杀人灭口!可皇宫什么时候成了叛党能随意出入杀人的地方?” 钱俶吞吐道:“或许不是在皇宫……”碰上众人询问的眼神,缓缓道出实情:“自从因龙井茶糕之事确认了雪萤的身份以后,皇上准臣去看她。臣怜惜爱女,那天傍晚就去了她的住所,听她突然问起玉津园百兽表演的事,想着也无大碍,便承诺带她前去!” “你是说她有可能是在玉津园受的伤?”赵匡胤沉声道:“那里鱼龙混杂,又距离皇宫颇远,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昨日到玉津园没多远,臣就和她走散了,原想着是女孩儿家自己去瞧热闹,现在看来说不定她早知有同伴藏匿在那里!”钱俶心下哀恸,好在头脑尚算清醒,“不过此事颇不合常理!若真是腐萤组织杀人灭口,雪萤死里逃生后,因何还要替他们卖命刺杀皇上?” 众人登时陷入沉默,想来也只有等雪萤醒来,看能否盘问出什么。 因爱女尚未脱离危险,吴越王请旨留下照顾。 可第二天花蕊夫人来送药时,只见满地血迹,吴越王昏迷不醒,而雪萤不知所踪。 赵匡胤听闻此事,径直到了蕊珠宫,瞧见嘉敏安然无恙,才松了一口气。 偏在此时,秋芙拿了双宫鞋进来,神色慌张地道:“小姐你看——” 那原本并无花纹的雪白宫鞋上居然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桃花花样,也不知是何时印上去的。 赵匡胤一看便知和当年歹人刺在嘉敏锁骨下的纹身一模一样,不觉汗毛竖直,将她紧抱在怀颤声道:“以后不准离开我半步,直到把那个人揪出来!” 嘉敏虽觉胆寒,却恐他过于忧心,“如果真的是组织的人杀人灭口,那雪萤姑娘应该是没有防备才遭了毒手,我有这么多人保护,不会有事的!”蓦然想到什么,抬头道:“对了,是那个在花鸟长廊弄湿我鞋子的仆人……” 那个满面沧桑,还粘着络腮胡子的老仆,他的手却不像脸那般衰老,想来定是易容假扮。 禁军前去玉津园搜查,却早已不见那人行踪,与他同屋所居之人皆被残杀,且一把火烧光所有痕迹。 醒来后的钱俶委顿于地老泪纵横,只道昨夜并未看清来人即被打晕,雪萤大约是无幸了,骨肉尚未相认便已天人永隔,自己又该如何向一心想要见到孙女的母亲交代? 赵匡胤扶额思虑着道:“若他只是想杀雪萤,又何必将人带走?或许她此刻尚在人世,也不必急着向太妃报丧!” 偏此时开封府尹有急事上报,他拿来了一本画册,说是有人趁夜放在府衙门口的。 赵匡胤打开一眼,登时又惊又怒,画册上有二十余名女子画像,还标注清楚这些女子籍贯何处,何年何月丢失。 “自五代以来,天下大乱,有歹人趁机劫掠女子贩卖至烟花之地。此为前朝遗祸,本无从查起,而今有人竟然放了这么一本详细的画册到府衙,臣以为多半有诈,像是故意为之!”此事干系重大,府尹不敢自作主张,是以立时上报。 “不管是前朝旧案,抑或大宋立国之后的新案,劫掠女子皆是违反国法之重罪,歹人如此作为乃是公然向朝廷挑衅!”赵匡胤扶额,想到嘉敏曾经也是被劫掠中的一员,再想到柳宿昔的遭遇,益发感觉头皮发麻,沉声道:“不过卿如何得知这些女子被贩卖至了烟花之地?” 府尹面露难色,犹疑着道:“这画册上有几名女子在汴京颇有名气,乃是春宵九重阁的花魁,认得出她们的人不在少数!” “春宵九重阁……”赵匡胤凝眉思虑,“真有九重那么高?” 府尹点头,“的确是有九重,且听坊间传闻,那里不是一般的青楼,每一重楼里面都有不重复的花样,满足许多人猎奇的心态,故而去那里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 谈话刚到此处,紫芝匆忙前来求见,说是有人递信给嘉敏,堂妹周离如今身陷春宵九重阁,请她立时赶来相救。 嘉敏和哥哥周宏皆不知春宵九重阁是什么地方,眼下已经出宫前往。 赵匡胤惊怒,连手里的画册也甩到了一边。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自港剧《大刺客之烟花杀手》,没看过剧,感觉名字挺好听。 第136章 合昏知时 ◎怎么学得这般撩人手段◎ 对方已公然挑衅朝廷, 怕是来者不善,偏在此刻又将嘉敏引出宫去,很难说不是阴谋。 赵匡胤匆匆赶去, 如此暑热天气,街上竟有不少人。 而此刻嘉敏已经到了春宵九重阁外, 身边重重守卫, 哥哥周宏一直拉着妹妹的手,生恐出一丝意外。 可即便防守再严密,也还是轻易着了对方的道。 那漫天洒来金钱镖晃的人眼花缭乱,护卫一波波倒下去, 连周宏也中了暗算。 嘉敏忽被人抓住胳膊腾空而起,然则也只是一瞬,那人便被赵匡胤挥出的长拳打退。 虽然失手,可那人身法很是飘逸,躲过了上前围攻的禁军, 抓起一个藏在人群里的女子挡在身前。 那女子十八九岁的模样, 容长的脸蛋清丽秀美, 看着周宏大声唤道:“哥——哥——” “离离——”周宏大惊, 慌张上前想要解救妹妹, 却被洒落的金钱镖打中腿跪倒在地, 抬眼见歹人已抓着堂妹走远。 而此刻四下冒出许多杀手与禁军厮杀,短刀长矛几乎伤到了赵匡胤。 众人此刻方悟到这是一场针对皇帝的刺杀, 杀手大多扮成寻常百姓, 根本防不胜防。 万幸杨小九得到诏令正好今日回京,战马所过之处刺客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有惊无险地回宫, 周宏告罪, 此次明显是中了奸计, 因想解救自家堂妹,却累的皇帝遇刺,其过非小。 虽然赵匡胤并不怪罪,心下却明白自己再留在汴京已不合适,便请不日扶母亲灵柩回扬州与父亲合葬。 “这……”赵匡胤心下明白他的顾虑,遂道:“此事还是先与嘉敏商量一下,若她同意,朕便不多留国舅了!” 此次刺杀声势浩大,且匪首全身而退,抓到的活口有人带吴越口音,意料之中又是腐萤组织。 福宁宫南熏殿,钱俶面如死灰跪倒在地。 高坐在御座上的赵匡胤以手扶额,神色变幻莫测,过了半晌才道:“吴越王,朕一直相信你忠于朝廷,可吴越国境内出了这么多叛逆,你竟不察?” 钱俶无可辩驳,伏地跪拜颤声道:“臣罪无可恕!” 看着匍匐在地的身躯,杨小九与大哥对视一眼,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有件事情我不明白,那个雪萤竟能在宫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吴越王难道不应该解释清楚么?” “这……”钱俶顿感莫名,“我也不知……” 杨小九打断他朗声道:“是不是吴越王你爱女心切,生恐皇上追究她的行刺之罪,故意将人放走?” 钱俶据理力争摇头道:“雪萤身负重伤,我若存心想要放走她,总该等到她把伤养好!” “还有另一种可能——”杨小九的声音冰冷无比,“你恐她刺客之身会给吴越王府招来灭顶之灾,故而大义灭亲,亲自动手杀人藏尸!” 这番推理可算是冷酷无情,然则赵匡胤却颇为欣赏,暗觉小九如今心思已然如此缜密,的确可堪大用。 “皇上——”钱俶陡然提高了嗓音,“臣怎会忍心伤害自己的亲骨肉?雪萤如今生死未卜,臣心如刀割,若皇上不信任臣,臣已身在汴京,生死之事全由皇上决断!只是吴越王府上下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并未有丝毫不恭,还望皇上怜恤钱氏一门老幼,臣感激不尽!”说罢又伏地叩首。 赵匡胤没有回答,转头问道:“小九,依你看如何?” 杨小九思忖道:“若如此,那便是有人想要借皇上之手除掉吴越王!那人知道吴越王身在汴京,才故意放出雪萤来行刺,甚至故意让她被抓,他也没有给雪萤改名字,就是为了方便皇上查到吴越王府头上。听闻吴越王素有贤名,若他被朝廷枉杀,势必会激起吴越之地的民愤,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所利用——腐萤!” “桓襄——”钱俶将拳头握紧,“若此人藉臣之死煽动吴越之地的百姓反抗朝廷,怕是所图非小!” “腐草为萤——隐藏如此之深,的确教人防不胜防!”赵匡胤闭目沉思,若只是国事,尚不至于令他方寸大乱,可对方竟然意图染指嘉敏,实在揪心,“而今敌暗我明,可有对策?” “敌暗我明,那便引蛇出洞!”杨小九又把眼光转向吴越王,“听说吴越国的开国君主钱镠曾留下一笔宝藏,以助子孙后代称霸之用,若等你回到吴越国,把这个消息放出去,你猜那狼子野心之辈会不会闻风而动?” 钱俶皱眉道:“可钱家并无此宝藏……”心下暗觉这少年将军城府实在是深,钱王宝藏历来只是传说,没有便罢,就算是有,看样子也落不到自己手里,简直是一箭双雕,连皇帝也睁开眼仔细聆听。 “有没有重要么?”杨小九缓缓道:“那桓襄似乎对吴越王府颇为了解,不然也不可能悄无声息地掳走雪萤郡主,再则他又蛰伏了这么多年,会不会早就对钱王宝藏动了心思?” 钱俶惶然不能答,半晌低头道:“如将军所言,宝藏一事,臣会亲手安排!” 对方都已经打到家门口来,赵匡胤自然不能再听之任之,下令道:“吴越王,朕命你即刻回国,以杨将军所定之策查出叛党老巢,此次杨将军与你同行,烦请二位卿家替朕拔了这颗毒牙,越快越好!” 二人领命,心思却各不相同。 石守信听闻皇上将这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了小九,便在家中设宴款待,一边道:“吴越之行皇上乃是想一箭三雕,一则揪出幕后黑手,保护周娘娘的安全;二则剿灭腐萤组织,以保社稷安稳;三则清查吴越国中叛党,收缴钱王宝藏!此事若成,下一步便是收复幽云,复我旧时河山了!” 杨小九点头叹息道:“自五代乱世以来,天下割据者众,哥哥们打了二十多年仗才有了如今之局面。那吴越国占据江南富庶之地,大哥早有收复之意,而今国中出了叛逆,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再则,那桓襄竟敢觊觎周娘娘,若不将他揪出来,大哥也寝食难安。但愿此番能顺利剿灭叛党,为大哥分忧解劳。” 石守信笑道:“你是大哥亲自教出来的人,对付一众叛党当不在话下。等立了功回来,便是长留京师,届时二哥再摆酒替你庆贺!” 兄弟二人痛饮一夜,当晚联榻而眠,天亮后相送出城。 周宏这边也与嘉敏作别,事出突然,嘉敏纵然万般不舍,也值得含泪告别。 可等到哥哥转身而去的那一瞬间,还是禁不住抱住他嚎啕大哭。 赵匡胤站在门外也自伤怀,便没进来打扰。 这些年嘉敏远离故土,又送别了唯一的哥哥,此后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的机会,难免郁郁寡欢,实在心里烦闷,竟独自喝起酒来。 她喝过酒的次数屈指可数,偏偏如此才不知深浅,坐在玉簟上,举起酒壶便往嘴里倒。 秋芙看到慌忙把酒壶抢走,嗔道:“小姐,你身子娇弱,就算想要喝酒,也不该这样滥饮,万一伤到了可怎么办?” 嘉敏却听不进去,醉醺醺站起来夺,一边嚷道:“快给我——我要接着喝——好热!” 看她那模样,恍似喝酒解暑一般,秋芙自然不许,搀扶着她道:“酒越喝越热,我们去水阁纳凉。我知道少爷走了你心里难过,可这个样子给皇上看见了,怕他也不好过,你就忍忍好不好?” “好热……”嘉敏好像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摇风摆柳地被带去了水阁,“秋芙,你去帮我把赵哥哥找来,我好热……” 见她着实烦躁不安,秋芙耐着性子劝说:“皇上诸事繁忙,怕是不得空,我这就叫人拿消暑的冰块来!” 刚回头去吩咐,嘉敏就从她手里溜走跑开来去,身子一歪,失足掉进了水里。 好在盛夏时节落水并不感觉到冷,可她醉的厉害,刚掉下去就呛水,一副立时就要淹死模样,直吓的秋芙魂飞魄散,大声呼救。 闹了这么一出,自然惊动了赵匡胤,也顾不得正在商议要事,匆匆跑来蕊珠宫看她。 已经换好干净寝衣的嘉敏犹在吵闹不休,几名宫娥抱着她,想要强灌醒酒汤。 赵匡胤见状,喝道:“住手——”怕这群人不知轻重弄疼嘉敏,慌忙上前将她抱住,一边吩咐:“以后她不爱喝的东西不许强灌,不过是喝醉了劳人一些,也用得着这个?” 宫人们被训斥,跪倒一地,颤声道:“是,皇上!” 嘉敏果然安静许多,仰着头醉眼惺忪地看着他,依旧嚷着:“好热——”说着竟将手探到他怀里去。 “哎……”赵匡胤吃惊,捉住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毕竟被这么多人围观着很不自在。 嘉敏“嘤咛”一声抬眸看他,似甚感委屈,面上一片潮红,片刻抬起另一只手臂抱住他脖颈,花唇凑到他耳边低喃:“好热……” 气息这般娇媚撩人,俨然指的不是暑热,而是身体的燥热。 “嘉敏……”赵匡胤皱着眉,按捺下心头的不安,挥手命宫人退下。 秋芙亦察觉到小姐的反常,放下帘帐之际尚回头瞧了一眼,忐忑不安地离去。 此时的嘉敏已无顾忌,口唇自他的耳际吻到了脖颈一阵流连。 赵匡胤不自觉仰起头,思索着是否要阻止她,却又听到她喊热,干脆替她宽衣解带。 解到一半瞧见嘉敏的模样似乎很不清醒,慌忙又替她穿上。 嘉敏黛眉颦蹙,伸手扯他的腰带,被他一把抓住,颤声问道:“嘉敏,你怎么了?” 若只是单纯醉酒,也不会如此神志不清,实在古怪。 嘉敏无法解他的腰带,另一只手开始扯他衣领,肆无忌惮抚摸他的胸膛,丁香软舌卷过锁骨寸寸向下撩拨,柔婉的轻吮噬咬。 赵匡胤只觉气血上涌,脑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一样,颤声问道:“嘉敏,你怎么……” 怎么学得这般撩人手段? “唔……”嘉敏幽怨地暼了他一眼。 赵匡胤瞬间明了,怎么学的?还不是自己教的! 看苗头说不定能青出于蓝,倘若她把自己平日里在床榻上对她所做的事情全都做一遍,那可糟了! 嘉敏原本生的娇柔,还有一股闻起来就酥酥绵绵的体香,若说不曾令他神魂颠倒,定是谎言。 可他不习惯对如此神志不清的女人做任何事,哪怕这个人是嘉敏,遂厉声喝止:“住手——不可——” 成亲以来,他唯恐自己不够温柔,何曾这般大声说过话? 嘉敏俨然受惊,神色呆滞不敢再放肆。 赵匡胤瞬间后悔,叹息着抱她在怀柔声哄道:“我不是有意对你凶,只是不想在这种时候要你,这样会让我感觉自己好卑鄙!” 真是个麻烦男人! 怀里的嘉敏益发感觉燥热,又开始动手动脚。 第137章 明珠浊泥 ◎想要做坏事◎ 赵匡胤皱眉将她制住, 吩咐道:“来人,把帘帐卷起来,再拿冰绡和扇子来!” 秋芙命宫娥去取冰绡和折扇, 自己上前卷帘帐。 那冰绡有消暑功效,赵匡胤一边替嘉敏擦拭着脸颊和脖颈, 另一只手替她打扇子, 安抚着她好好睡下。 秋芙忙道:“皇上,这些事让奴婢来做就行了!” 赵匡胤却摇头,“不妨事,朕喜欢照顾她!” 想到李煜在做江南国主之时, 对周娥皇也甚宠爱,却不曾为她做过这些琐事,秋芙一时甚为感慨,大约爱一个人到骨子里,才会这般千呵百护无微不至。 “奴婢去多取些冰块来, 待屋子里凉下来, 皇上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秋芙说着领宫娥去取冰块, 直取了两大桶, 放在屋中, 却听嘉敏又喊口渴。 “取紫苏饮来!” 宫娥很快呈上来, 赵匡胤抱起嘉敏,小心喂她喝下去。 屋中已然很凉爽, 不多时嘉敏便睡熟了。赵匡胤渐感一阵倦意, 遂抱着她和衣而眠,秋芙又悄悄上前将帘帐放下来。 他怀抱嘉敏时很少去想国事, 睡的很沉, 一直到黄昏时分才醒过来。 怀中的嘉敏差不多也在同一刻睁开眼, 二人不觉相视而笑,将额头抵在一起。 刚转醒过来,有些事情记不大清楚,嘉敏低声呢喃:“夫君,你怎会在这里?” “……”赵匡胤默了片刻,“你……都不记得了?” “什么?” “你喝醉了,宫娥制不住你,我才来的!” “哦……我……好像想起来了……”嘉敏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坐起来,苦恼道:“我是不是做了很荒唐的事?还掉到湖里面去了……” “嗯,秋芙她们把你捞上来,换好衣裳,想服侍你就寝来着,不过你闹着不肯睡!” “那后来呢?” “后来我便来了……”赵匡胤突然笑起来,抬手抚她的秀发,黄昏的光线晦暗不明,教人不自觉想要做坏事。 他的手指拂开嘉敏颈间秀发,抬起她的下巴,侧头吻上去。 亲过之后又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要不要我将你接下来做的事情重新再做一遍?” 嘉敏尚未回答,已感觉到他的手掌探入了怀中,碰触她最柔软的地方,她受不住,唇齿间柔靡的娇吟又溢出来,闭目抓住他的手。 可他并不打算停下来,接连不断的吻自耳垂落到了脖颈,嘉敏尚自迷离,罗衣已被解开,自己的手则被放在他的玉带上。 而嘉敏竟很熟练地解开腰带,放肆脱他衣袍。 想着他的躯体和脸一样好看,正欲动手动脚,他已托起她的下巴肆无忌惮狂吻,却不同于往常给她更多一些时间去接受,而是直接将她吻倒,以从未有过的强势瞬间侵占了她。 身体的碰撞带来的晕眩如排山倒海,夫君一向待她温柔,可粗暴起来竟然如此惊人!好在嘉敏并不厌恶,反而有些沉溺,羞涩地捶打他,却又偷偷抱他。 他体力和耐力极好,今日更是教人难以应付,直到暮色爬上窗户,才解除禁锢。 嘉敏疲累极了,连抱他的力气也没有,仰面躺着,昏昏沉沉想睡。 锦帐中热气久久不散,赵匡胤揭开盖在她身上的薄衾,小心翼翼查看,却狠狠打了个冷颤,瞬间红了双眼——嘉敏雪白的肌肤上赫然出现一个桃花印记,鲜艳的有些刺眼。 原以为上天已经为难他们足够多,不会再如此残忍,可嘉敏竟真的中了桃花信,难怪她竟会无法控制自己! 陈抟老祖说过此毒致命,定要快些为嘉敏解毒才是! “小石头——小石头——” 他想起先前陈抟老祖曾盘桓于汴京城郊的青云观,或许还能在那里找到他。 而小石头还没走出宫门,那仙气飘飘的老神仙便笑呵呵地来了。 嘉敏被他扎了几根银针,就沉睡过去,蛊毒也被控制住。 瞧见赵匡胤扶额坐在桌案边,满脸担忧和悲伤,回头笑着安慰:“这‘桃花信’的蛊虫在娘娘身上已经种了二十年,即便发作时也不会痛,顶多会有些神志不清,令觊觎她的人有机可乘罢了!不过皇上日夜与娘娘在一处,那人也寻不着机会,皇上不必忧心!” 赵匡胤摇头道:“自朕认识嘉敏以来,她便磨难重重,原以为大婚以后一切都会转好,可厄运还是找上门,你叫朕如何不心疼?朕向来自持英雄了得,却为何总也护不得她?” “投身于乱世,周娘娘的劫数乃是命中注定,不然民间怎么会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呢!”陈抟老祖循循善诱,“其实和周娘娘一样命途坎坷的女子何止千万,皇上如今不是正在查春宵九重阁么?” “春宵九重阁……究竟是什么地方?”赵匡胤不禁有些恍惚,他对青楼的了解多不过是男人寻欢作乐的去处,虽说惯于藏污纳垢,却也并非不法之地,就算身为青楼女子,也是受大宋律令保护,若随意重伤或者处死亦是重罪。 “那个地方……说来话长……”陈抟老祖叹息,“合欢宗有一本秘谱专门记载房中之术与各种助兴的淫·器,虽被朝廷列为了禁书,可在黑市流通甚多,尤其被许多青楼奉为圭臬,里面所记之事我就算说了皇上也听不懂……” 见对方面有愠色,呵呵笑道:“不止皇上,正常男人都听不懂!不过那九重阁楼,只有第一重与正常青楼无疑,二到六重已可以满足世间男子能想到的所有猎奇手段,七重以上则不问生死!” “混账,简直可恶!”赵匡胤拍案,想起了柳宿昔的遭遇,那个什么合欢无极丹的伤想来就是在春宵九重阁所受,“朕不懂,怎么会有人经营这等地方残害女子,难道他们不是产自女子腹中么?” 陈抟老祖淡淡道:“五代乱世多少男子杀人如麻,积累了两百年的暴戾之气,想要发泄,那些弱女子自然就成了他们欺凌的对象!皇上莫不是忘了,之前王全斌将军征讨蜀国,全军在蜀中大肆劫掠,甚至以割妇人双乳为乐,皇上听罢是何反应?” “此事着实凶残!”赵匡胤闭目,连呼吸也变得急促,“王全斌有奇才,朕原本对他寄予厚望,哪里想到他会去如此残害百姓?” “可王全斌被押解回京之时又对皇上说了什么?”陈抟老祖盯着他道:“他并不服气自己偌大的功劳竟还被清算入狱,反而责怪皇上卸磨杀驴过河拆桥,皇上有没有想过他为何不认罪伏法,宁死也不承认自己凌虐妇人是什么过错?” 赵匡胤叹息道:“因为自古以来乱世杀伐皆由男子掌控,而女子只被当作战利品可以随意被处置,胜者凌虐奸。杀战败国之妇女幼童皆不入刑,乃是延续了上千年的传统,朕当时下定决心清算他,也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陈抟老祖循循善诱:“其实王全斌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六十六天灭蜀之功,换作过去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因其凌虐妇人这等事而将其下狱,可皇上偏偏就这么做了。自来乱世称雄良将难求,可皇上却怜惜那些妇人无辜,而让自己失去一员猛将,未知是否得不偿失啊?” “道爷你莫不是老糊涂了,事情怎能这般清算?”赵匡胤不禁有些烦躁,“自来战争之事皆因男子而起,女子本就是无辜受累,难道说因为她们生来荏弱,就该备受欺凌,这是何道理?王全斌之事朕一直深以为憾,可有些功过能够相抵,有些则不能。或许是因为朕出身草莽,对历代帝王之心术不能尽数认同,欺凌女子之事朕实在深恶痛绝,只能判以重刑以正视听,好令我大宋将士莫再做出此等泯灭人性之举!” “说得好!”陈抟老祖高声喝彩,“天下皆传皇上有几分妇人之仁,虽是戏谑之言,老道听了却觉是夸赞!为君者杀伐果断并非难事,难的是乱世称雄尚存有仁恕之心。皇上,自你当年千里迢迢护送尚是一个稚女的小周娘娘回金陵,老道便瞧出你的与众不同,古往今来那么多帝王将相,强如秦始皇唐太宗者,哪一个不是英主?可秦始皇并不把女子当作人,只以‘口’称之;而唐太宗则建了令人齿寒的教坊制度,几百年来有多少无辜女子,在那炼狱一般的地方度过悲惨的一生?却只有皇上你干了这么一件轰轰烈烈的小事,使得天下人交口称颂!皇上不妨再想一想,当初你不过是一个草莽少年,尚能凭着一腔热血护佑一个小女孩儿;而今贵为天子,照理说这天下的女子皆托庇于你,你难道就没有责任救她们于水火之中么?” 赵匡胤握紧拳头缓缓道:“朕会去灭了春宵九重阁,关了教坊,这些事可以一件一件做,只是眼下朕要先救嘉敏!” 陈抟老祖随口道:“救周娘娘不难,跟着贺方回去就行了,他会带你找到罪魁祸首!” “听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贺方回真是你徒弟?”赵匡胤脸色一变,“那你一定也知道他可是旧蜀国的五皇子!” “知道!不过皇上放心,孟希被调教的跟老道一样没出息,他不会跟你作对的!”陈抟老祖眼珠骨碌碌地转,“不过话说回来,这小子脾气极拗,你要救周娘娘,他要救柳姑娘,你若不帮他的忙,他也会对你爱搭不理。且此事越快行动越好,不然老道担心那柳姑娘困在那种地方,迟早撑不住啊!” “盛世美人如明珠,乱世红颜似浊泥!”赵匡胤幽幽叹息,也不知道那素未谋面的柳姑娘此刻是否安好,喃喃道:“或许朕该再召见一次贺方回!” “也好,他怕是早等不及了!”陈抟老祖施施然道:“我带了个箱子来,装的都是春宵九重阁里的物件儿,皇上看看,或许有些用处!” “放着吧,有空再看!”赵匡胤简短交代一句,两人即各自奔忙。 嘉敏醒时已入夜,宫人恐她腹中饥饿,早备好了清香莲子汤,还有一小碟蜜瓜虾仁。 “皇上差人来传话说今晚会迟一些,小姐可要理晚妆?”秋芙想着她也睡饱了,多半会等着。 嘉敏点头,沐浴更衣之后,绾了一个倾髻,又自行画眉上妆。 这时秋芙取了个箱子过来,说是皇上留下的。 嘉敏一时好奇,见也没有上锁,遂打开来看,可尚未看清楚里面装着什么,被秋芙“啪”的一声又合上,并吩咐宫娥:“都退下!” 待屋中只剩下主仆二人,秋芙神色很是复杂地瞅了嘉敏一眼,又将箱子打开。 嘉敏看见最上面放着一本《二十四番春宫图》的画册,惊讶地捂住嘴。 画册拿开,又看到造型奇特的玉环、铃铛、白绫带子等物,还有几瓶药丸。 在南唐宫中生活多年,又曾承宠,那白绫带子秋芙是见过的,用媚药煮过晾干,承宠时君王会用这个绑住妃妾的手腕系在床头,甚至还有其它绑法,于是战战兢兢问道:“小姐,皇上送这些东西给你,是不是在提示……他喜欢……那样……” 【作者有话说】 赵匡胤:想(⊙o⊙)啥?呢 第138章 相思连环 ◎大约学不会那诸多技巧◎ 千里之外, 梦入寒江,吴山孤。钱塘,春宵九重阁。 已经到了第四层阁楼, 能撑过今晚,便可以再多活一个月。 只是这第四层阁楼的都知萧云雨, 是整个春宵九重阁里最令人胆寒的教习相公, 熟知所有淫·器的用法,并且知道怎么做才最折磨人,上次几乎令她丧命的合欢宗金铃即出自此人的手笔,不知道今晚他又给自己准备了什么厉害物件儿? 灯突然被点亮, 萧云雨走进来,此人号称玉面郎君,长着一副绝好的皮囊,面容俊美,身材修长, 一双手骨节分明, 连脱女人衣服时的每个动作都很赏心悦目。 故而每次只要是他出场教导阁中女子, 都会有画师在一旁作画, 将关键部分尽善尽美画出来。 萧云雨爱笑, 在动用器物之前, 他的动作都很温柔,看着被绑在柱子上的柳宿昔, 目光甚是惋惜, 抬起她的下巴道:“昔儿,你知道我喜欢你!整个翻天楼里面的男人, 没人不喜欢柳宿昔, 你是最美丽的女人, 也是最聪明的,我真的不想对你做这些,可你为何要背叛楼主?” 可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柳宿昔厌恶地道:“你想做什么赶快动手,不要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翻天楼里的男人个个都该死!” “哦?”萧云雨饶有兴趣地笑问:“那包不包括孟淮安?据我所知,他可是到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不碰你的少楼主,告诉我,你能活到现在,是不是因为有他一直在暗中保护?” “孟淮安……看来这次你又输给他了!”柳宿昔冷哼一声讥讽道:“萧云雨,我真的怀疑你是因为武功没他好,立功也没有他多,所以只能将目标转移到春宵九重阁,卖力研制淫邪之物,用更多方法来对付女人,好让桓襄对你刮目相看,证明你并不是那么没用对不对?” 萧云雨果然被激怒,冷笑道:“你再想他也没用,今晚伺候你的人是我!就算我不是孟淮安的对手,还对付不了你么?来,给你看点新鲜的——” 说罢从随身携带的锦袋里取出两样造型奇特的东西,“这个叫悬玉环,是照着你的手腕尺寸做出来的!”手掌一松,两个玉环皆绑着红绸,“玉环里面有药,你越挣扎,它收的越紧,药效就发作的越快,到时候你会求着我不要停下来!” 柳宿昔将头撇过去,被他捏住下巴强行转过来,阴恻恻的声音听的人心底发毛,“还有这个,叫相思套,比合欢无极丹更受用!今晚你若是死在我手里,一个月后就不必爬到五重阁去见孟淮安了,这样想着,会不会心里觉得安慰一些……” 话音甫落,门忽然被撞开,闯进来一个黑衣人影。 萧云雨闪身上前怒喝:“孟淮安——” 来人气势丝毫不弱针锋相对,“萧云雨——” “你来做什么?”虽然已经猜到,可还是生硬地问了一句。 孟淮安上前一步道:“你可以出去了,今晚的教习相公是我!” 萧云雨大怒,“我才是四重阁的都知,你不要太过分!” 孟淮安冷笑,“你是忘了楼里的规矩么?还是说想要再打一场?” 二人对峙,萧云雨怒极反笑,“孟教习想亲自动手,萧某当然会成人之美!不过楼主的命令你一清二楚,就算秦欢放过她,我和你也放过她,等她熬到第六重阁楼,到了楼主面前,只会死的更惨不是么?” 孟淮安毫不买账,“你生下来就注定有一天会死,也没见你现在就去死啊!” 萧云雨点头,“好!那我就亲眼看着孟教习给她上悬玉环,也好去向楼主复命!” 孟淮安挑眉,拿起悬玉环扬起红绸系了个死结吊在房梁上,拔剑砍断柳宿昔身上的绳索,又将两个玉环如手镯一样迅速扣住她的手腕,动作干脆利落,俨然已经拿楼里其他女子试用过几次。 柳宿昔疼的冒汗,却咬牙不肯发出任何声息。 见他竟真的动了手,萧云雨一时怔住。 “还不走?”孟淮安斜睨他,相思套乃是男子所用之物,他总不会有兴趣留下来看。 萧云雨赔笑,“走——马上走——”说罢打了个手势,连同作画之人一并带走,到了门口又停下来道:“孟教习好不容易能与佳人共赴云雨,萧某送你一样礼物助助兴!”说罢将一贴膏药甩给他,冷笑着扬长而去。 是封脐贴,据说贴在男子肚脐上,可助威风。 听得足音渐远,孟淮安松了一口气,慌忙将悬玉环解开,抱着重伤的柳宿昔颤声问道:“昔儿,你疼不疼啊……我不想伤害你,我想要救你,我一定要救你!” “救我?”柳宿昔茫然问道:“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不嫌太晚了么?” …… 汴京皇宫南熏殿,面圣的贺方回有些魂不守舍。 今夜月圆,那些藏在春宵九重阁里的禽兽又要折磨昔儿了,不知道她怎么样? 胡思乱想着开始向皇帝详细解释自己所知的秘闻:“春宵九重阁一共有七位都知,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出自翻天楼。” “翻天楼?”赵匡胤冷笑:“好大的口气!” 贺方回淡淡道:“那是桓襄隐藏在幕后的真正势力,纠结了南方诸国旧政权的残部,准备颠覆大宋,好改朝换代,而春宵九重阁则是操控在他们手里的赚钱工具!” “乌合之众罢了!”赵匡胤对南方各政权的战斗力了若指掌,是以并不将那些残兵败将放在心上,“还是先说说春宵九重阁吧,朕帮你救柳姑娘,你带朕找到那个给嘉敏下毒之人!” 贺方回点头,“春宵九重阁一共有七位都知管理,第一重只做普通青楼生意,都知叫甄珠娘,是一个不会武功的精明妇人,她构不成威胁;第二重阁都知柳宿昔,她……早已反出翻天楼……目前并未听说有人接任她……第三重阁都知秦欢,经常不露面,见过他的人很少,不知深浅。” 说着呆愣一阵,不知是担忧柳宿昔目前的处境,还是再考虑其它,回过神又接着道:“第四重阁都知萧云雨,此人工于心计,擅暗器,惯于偷袭,是个很棘手的人物,不过他有一个死对头,便是第五重阁的都知孟淮安!” “他姓孟?”赵匡胤抬眼看他,“是你家的人?” “大约是吧!桓襄之下,实力最强的便是这位孟都知,此人倒是名声不坏……”贺方回不觉抱紧双臂皱起了眉,似乎连自己也对这句评价颇觉别扭,“但凡进入春宵九重阁的年轻女子都会经过教习相公这一关,被训练出各种接客技能,萧云雨虽是个中高手,最懂得如何令女子快活,可此人喜怒无常,辣手摧花之事做的太多!而孟淮安似乎没那么好色,只不过每次阁中发明出了新物件儿要挑人尝试,他都会去。听说他下手很轻,尽量不使对方感觉到痛苦,所以那些被困在阁中的女子都暗自期盼能被孟教习挑中。” “……”赵匡胤不知如何接话,毕竟他对那些男子在行房时用的猎奇物件儿所知甚少,也想象不出孟淮安这种究竟算是什么好名声,堂堂七尺男儿在青楼里做教习相公,做成了最受青睐的那种? 于是清清嗓子问道:“接着往下说,何人掌管第六重阁?” “第六重阁由桓襄亲自掌管,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可是能够统领整个翻天楼的人,实力应该不俗,况且此人擅毒,周娘娘的事多半要落在他头上!至于第七到第九重阁楼则由同一个人掌管,我只知道她的名字叫柳惜惜,除了上过七重阁以上的人见过她之外,没人知道她究竟有多少本领,年芳几何!”贺方回眸中露出些许寒光,“然则七重以上不问生死,包括被送上去的女子和自愿上去的嫖客,结局都一样,没人活着下来,而且尸骨无存,传言她吃人!” “吃人……如此凶悍?”赵匡胤陷入一时陷入沉思,暗暗道:“既然桓襄靠开青楼敛财养兵,多半缺钱,小九的计策大约能够凑效,可他是否对付得了那个神秘的柳惜惜?” 贺方回眉头深锁,忧心忡忡地道:“皇上,草民已将所知尽数告知,眼下实在挂念昔儿安危,先行一步前去吴越国,若还有用得着贺某的地方,可派人去钱塘的太和楼寻我!” 此人顶着旧蜀国五皇子的身份,虽有陈抟老祖做担保,可也改变不了两人之间的微妙关系,是以赵匡胤并不曾全信他,随口问道:“你孤身一人,打算怎么做?” “我想先去寻几个武林盟的朋友,看有没有人愿意相助……”贺方回心有疑虑,这等冒险之事拉上朋友并不妥当。 “武林盟?”却见赵匡胤眉心一蹙喃喃道:“朕竟把这个给忘了,你且稍等片刻!” 说罢自行入内室取出块令牌丢给他,“朕这里有块玉令,说是叫什么‘盟主令’,凭此物便可号令天下武林,你看是不是掌管武林盟的那一块?” 贺方回激动不已,“正是!想不到消失二十多年的盟主令竟然在皇上手中,不知皇上从何得来?” “哦,朕年少时喜欢到处打架,打的多了就有人给了我这个,从军后便将这令牌收藏起来,这些年差点都快忘了!”赵匡胤正色道:“如果武林盟尚且认这块令牌,你拿着它号令群雄前来帮忙,也不失为一大助力!” 贺方回未免惆怅道:“以前师父总跟我说皇上英雄了得,我想着左右不过是一个行军打仗的天才,若单打独斗未必胜得过我。到今日方知,一个十几岁就能问鼎武林盟主的少年,我是万万不及了!” 可终究也是豪侠之士,并不如何纠结于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差距,洒脱地抱拳施礼,“峨眉掌门贺方回参见盟主!” “免礼!”赵匡胤将他扶起来,“如今我们为同一件事奔波,劳烦你先去打头阵,朕随后就到!” 贺方回惊诧,“皇上要亲自出马?” 赵匡胤点头,想到嘉敏身上的蛊毒随时会发作,教他怎么能安心坐在汴京等消息? 已近子时,蕊珠宫灯火通明。 只是偌大的宫室里不见任何人影,赵匡胤正自疑惑,头顶忽然袭来一阵香风,闻起来比平日点的鹅梨帐中香要浓郁酥绵许多。 一抬眼是嘉敏挽着红绫自高处飞下来,丝发披散开来,未梳髻,也未戴任何发饰,只额头上点着艳丽花钿,一身红装,媚眼如丝,口唇亦是一种颇显妖冶的红色,竟不见半分素日的清丽,却当真惑人。 赵匡胤不禁神魂颠倒,看着那在身旁曼移莲步翩翩起舞的倩影,只觉幸好她是自己明媒正娶来的妻子,否则这美人关自己怕是过不了了! 她舞的极美,可是没有耐心看完了。 赵匡胤伸手抓住她的舞袖,用力一带,“呲——”的一声,舞衣竟被扯破。 嘉敏被拉入他怀中时,尚有些惊慌地将两手交叉叠放在胸前。 待被抱上床榻,却忽儿不似以往那般乖乖地躺着与他柔婉缠绵,却是拉着他起身,用一块红绫蒙住他的眼,娇娇怯怯地坐在他怀里。 今晚如此用心,是想要换一种方式么? 他禁不住笑起来,想看看自己的小美人儿能撑多久,便也很顺从地抱住她,将衣衫褪尽。 嘉敏双臂搂着他的脖颈尽力放开,可不过片刻便已觉呼吸急促,腰肢无力。 何况她的这位皇帝夫君实在太懂得如何使女子感觉到欢愉,手掌该用力时用力,唇舌也是,甚至还有牙齿。 她无力地仰起头,有些眩晕,娇声唤道:“夫君……” 他不耐地一把扯下蒙眼布,抱着她躺下去,十指紧扣,躯体紧贴在一处,炽热又黏腻。 嘉敏的脚趾勾着垂到床沿的红绫,越勾越紧,直到他也耗尽了力气。 只是他不舍得离开,吻一下她的唇低声问:“今晚怎会突然有这等兴致?” “唔……”嘉敏自眩晕中回转神思,想起正事来,怯怯地道:“夫君送的东西妾看到了……妾自知资质愚钝,大约学不会那诸多技巧,还望夫君多给妾一些时间……” “什么东西?”赵匡胤不明所以,忽然联想到陈抟老祖留下的那个箱子,解释道:“那个是……” 可一想到嘉敏方才的样子乃是受了箱子里的东西所激发,便忍住不说,满脸笑意,看起来颇为受用。 嘉敏暗叫糟糕,原来他竟真的喜欢那些,颤抖着道:“夫君喜欢,妾一定竭尽全力,只不过有一句话想要说给夫君听!” “……”赵匡胤皱眉,“说吧!” 嘉敏磕磕巴巴道:“妾知夫君对在床笫间是否力有不逮甚为在意,可那‘胡僧药’久服必然伤身,以后莫要再用,可好?” “‘胡僧药’?那不是……”赵匡胤欲言又止。 那是坊间流传甚广的补肾壮阳之物,难道说箱子里有? 有也无妨,可嘉敏对他的误会是否太深了? 他瞬间不悦,以余力令她再次晕眩又瞬间抽离,沉声问道:“嘉敏是以为朕每次在床榻上的威风皆仰仗了那‘胡僧药’?” “夫君勿着恼,这件事除了秋芙和我以外,并无他人知晓!”嘉敏慌了神,竟没察觉自己越解释越糟。 “哦,连秋芙也知道了?”赵匡胤的表情更加玩味。 嘉敏瞧着他喜怒不定的模样有些犯怵,可为了夫君的身体着想,还是将心一横,决定再多说点什么。 第139章 透骨软香 ◎朕没吃药◎ “这一切都是妾的过错!”嘉敏双眸水汪汪的, 努力想要不使自己心爱的夫君感到尴尬,低声道:“是妾贪恋闺房之欢,一味痴缠, 夫君不忍相拒,才至于此!” 赵匡胤揽她在怀舒服地躺下休息, 平日他并不准嘉敏以“妾”自称, 可在寝榻缠绵情欢时例外,那表示的不是尊卑,而是做了他的女人后,自然生出的一股酥绵入骨的依恋。 想到此处, 抬手去碰她脸颊,“无妨!是朕精力旺盛,若非怜你生的娇弱,朕可昼夜不知疲倦!” 他倒并不是说大话,以前行军打仗, 为了追歼敌军, 一连奔波数个昼夜乃是常有之事。 可听在嘉敏耳里却全然不是这般, 喃喃道:“昼夜不知疲倦……那也吃的太多了吧!” “……”赵匡胤无奈, “朕没吃药!” 这种事身为男人自然会否认, 嘉敏很是贴心地没有反驳, 而是接着说下去:“男子若长久依赖药物只会有两种结果,一种是提前虚耗而至于后继无力;另一种则更为严重, 精力衰竭乃至暴毙!” 这些是秋芙告诉她的, 原话复述,直接令赵匡胤解释清楚的念头尽失, 睁着眼看头顶, 片刻又闭上。 这算是哑口无言了吧!看来自己是说到点子上了, 再接再厉,说不定就能规劝成功! 嘉敏将脸颊贴在他胸膛蹭了蹭,娇声道:“其实夫君不必忧心,妾懂得许多食补养生之道,自明日起,即拿各种食材炖成补汤,效用想来和药物相差无几,也不伤身,夫君意下如何?” “……”赵匡胤拍拍她的肩膀,“我实在困了,明日再说吧!” “好!”嘉敏乖乖抱着他,想着明日还要炖补汤,也自睡去。 一夜无梦,只是记挂着夫君身体,嘉敏醒的很早,亲自服侍他更衣梳洗,眼波流转间自是柔情缱绻,可隐隐露着些许担忧。 赵匡胤想起昨晚的事,登时了悟,道:“将昨天那个箱子取来!” “呃……”嘉敏不知他想做什么,可也不好多问,命人将箱子取来交付。 赵匡胤拿在手里掂量一下,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是昨日陈抟老祖拿来,我还没打开过,不过看起来嘉敏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知道!”嘉敏回了一句,突然觉着不对,抬眸惊诧道:“夫君刚才说……你还没打开看过?” 赵匡胤好整以暇地点头,“嗯!”笑着凑到她耳边小声道:“也没吃过!” “……”嘉敏慌了神,“那……也没看过那本……画册……” “倒是听老道士提到过什么画册,不过还没翻看过!”赵匡胤笑疼了肚子,“待会儿就看看,你从里面学了什么,学的那般辛苦!” “……”想起昨夜自己在床榻上所做之事,嘉敏瑟瑟发抖,一张俏脸红到不能见人,画册首页即是她所学之招式,真可谓开门见山。 赵匡胤几乎笑麻了,“昨晚还说要炖汤给我喝,可别忘了!”说罢抱着箱子施施然离去。 待他走了一阵,嘉敏尚站在原地发呆。 秋芙试探着问:“小姐……昨晚我告诉你的话,你是不是都对皇上说了?” 嘉敏点头,非但说了,还一字不漏! “那……你是不是也学着那画册上的……照着那个样子做了……”秋芙的声音越来越低,其实已然不抱希望。 嘉敏果然快哭出来,点点头,拿丝帕捂着脸坐在妆镜前一言不发。 “其实也不算什么了,夫妻之间嘛,多点乐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秋芙尴尬地安慰,懊恼道:“都怪我,给小姐瞎出主意,若皇上待会儿打开箱子看,还不知道要笑成什么样子!” “现在怎么办?”嘉敏生无可恋,“还要炖补汤,炖什么补汤?有个地缝让我钻进去多好!” 秋芙也自怅然,接着出谋划策,“这汤还是要炖的,不然皇上为了羞你,说不定会派人来催!” 想到自己那宝贝夫君还真像能做出这等事的主,嘉敏把脸捂的更紧,“那就炖吧,炖一碗莲子汤!” 虽说是自己拱火闹出了这等事,此刻却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秋芙佯装正经道:“现在想想炖汤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小姐你误会皇上每次都是吃了药才那般威风,这对男人而言可算是奇耻大辱,若他以后随时随地都想向你证明自己没吃药,那才是真的糟糕!” “……”嘉敏登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被劈麻了。 下朝以后,赵匡胤在福宁宫打开箱子,着重看了一下嘉敏研读的画册和那一瓶胡僧药,支着头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图上所画之奇淫巧技着实清奇,难怪嘉敏要蒙上他的眼睛才敢大胆行事,可误会他吃药之事却不能就这么算了,否则他作为丈夫的尊严何在? 汤倒是送来的早,因为嘉敏想早些把误会解释清楚,再则莲子汤随时可以喝,很是方便。 赵匡胤装模作样坐着看书,等她把汤呈上来,故作诧异道:“这好像不是补汤!” 嘉敏红着脸不敢抬头,小声道:“莲子汤清心去火,最适合夏季饮用。夫君年富力强,用不着喝补汤,昨晚是妾冒昧,误会一场,望夫君莫要见怪!” “倒是不见怪!不过你我大婚已有一月,朕不知哪里不妥,竟惹得嘉敏怀疑在情欢时用药——”赵匡胤不装了,笑意盎然道:“思前想后总觉不安心,不如现在就向你证明一下朕没吃药?”说罢起身来抓她。 嘉敏见话头不妙,早有防备,她自幼练习软舞,一个彩蝶穿花的舞步躲闪开来,冲出门去,一边惊慌道:“莫要来抓我!” “别跑!”赵匡胤有意逗她,一直追到九曲长廊上,自背后将她紧紧抱住,贴着耳朵道:“为了消除爱妃心中疑虑,朕随时都可以证明!” 这般被抱在怀里,有说不出的快活,嘉敏笑的花枝乱颤,哀求道:“夫君,你饶了妾吧,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赵匡胤不依,笑道:“不如……换一个地方再求饶好不好?” 说着又开始动手动脚,直到听见赵普在背后清嗓子的声音,方才松开。 嘉敏瞧见来了三个大臣,捂着脸匆忙跑开。 虽说刚目睹过皇上对付娇妻时的百般温柔,可谈起朝政却是另一张面孔。 宰相三人听完面面相觑,照理说就算吴越国中出了叛逆,也不必皇上亲自出马平乱。 正想出言规劝,被赵匡胤抬手制止:“朕去意已决,不会更改!朝中之事就交给宰相和守信廷让二位兄弟了,小心盯着晋王,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话音落将调动禁军的金牌扔给了石守信。 三位重臣得了指示,暗自盘算着领命而去。 把积压的事情大致处理完,正好入夜去蕊珠宫就寝,嘉敏见了他来,竟朝内室躲去,被一把抱住。 “有正事说,别躲着了!”赵匡胤握住她的手柔声问道:“嘉敏,你想不想回乡探亲?” 嘉敏心不在焉地点头:“想——”话音落蓦然抬头,眸中尽是不解之色。 如今虽不是俘虏之身,可身为后妃,出宫尚且不易,若说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探亲,无异于痴人说梦。 赵匡胤却一脸认真道:“你嫁我为妻,照理说我该送你还乡探亲,却一直事忙,到如今才抽出空。我带你回去,先去扬州在你父母坟前拜祭,再到金陵,走访故友亲眷,小住几日,你说好不好?” “好是好!可你身为大宋的皇帝,如此行事,是否不妥?”嘉敏颇为担忧,兹事体大,恐有诸多不便。 “朝中事我已安排妥当,无需忧心!”赵匡胤说着又叹气道:“其实此行也不专为探亲,我总觉得吴越国境内波诡云谲,怕是没那么容易平叛,小九年纪轻,不大放心的下,想亲自去给他压阵,这样他行动起来也大胆一些!” 替嘉敏寻解药之事却是只字不提。 “如此最好!反正吴越国距离扬州和金陵也不远,算是顺道还乡!”嘉敏欢喜地抱住他的腰,“多谢夫君这般体贴,也不知是修了几辈子修到这等好福气!” 赵匡胤揽住她怅然道:“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夫婿能做到的寻常事罢了,你便这般高兴!嘉敏,我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了!” “若寻常人家的夫婿皆如夫君这般周到,世上就没有那么多可怜女子了!”嘉敏紧紧依偎着他小声道:“前些日子,我梦到了陈抟老神仙,他向我道喜,我问喜从何来?结果就看见他手里拿着的那朵莲花变成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对着我咯咯笑。赵哥哥,你说那个是不是我们的娃娃?” “唔……”赵匡胤凝着她的眼认真地道:“嘉敏,不生娃娃,我只宠你一人,不好么?” 说罢也不听她回答低头吻上去,拥她入怀,细致缠绵。 一番云雨过后,二人尚无睡意,安静地抱在一起。 嘉敏拿起手边的物件儿随意把玩,瞪大眼睛犹疑片刻问道:“赵哥哥,说起来陈抟老神仙为什么会送一箱那么奇怪的东西给你?” “那个……”赵匡胤失声笑出来,“是一箱重要的线索,关于春宵九重阁,他大概希望我能多了解一些东西。” “哦……”嘉敏应一声,里面的东西很多都不知道怎么用,别扭地道:“这个……也是从箱子里拿出来的,不知道是什么重要线索?” “一个香囊?”赵匡胤拿在手里掂量,是空的,“这种银制香囊也无甚特别之处,跟其它东西比起来,似乎太普通了些,不知道合欢宗的人拿这么正常的东西来做什么!” “这种香囊一般是挂在腰间,或者放在帐中,不过这个系带长了许多,是挂在秋千上的。”嘉敏小声解惑,“我在那本画册上看到的,画秋千的那一张——” “……”赵匡胤顿悟,白天倒是翻了一遍那《二十四番春宫图》,只是没看太仔细,忽视了细节。 想到嘉敏可能刚好相反,仔细研读过,突然有一股莫名的烦躁,沉声道:“以后不准看那种东西,我不喜欢!” 不喜欢嘉敏看到那种下流男人,就算是画册上的也不行! “哦,”嘉敏乖乖答应,“我以为是你送的才看的!” “……”赵匡胤沉默片刻将她抱紧叹息道:“你总是这么乖,不管我说什么都照做。可是嘉敏,你是我心爱的妻子,我再怎么体贴照顾你也是应该,可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勉强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做的事情,尤其是怎么能连这种事都要来迁就我?” “成亲这段时间我没有勉强做过不喜欢做的事情,除了这次……”嘉敏愁容满面可怜巴巴地道:“这次是真的勉强,幸好你不是真的喜欢,因为那些招式实在太难学了,我学不会……” 赵匡胤笑到发抖,着点她鼻子,“傻瓜!” …… 吴越国,春宵九重阁。 将近子时,柳宿昔仰头看着穿梭在房梁间的红绫,还有自己玉体横陈着的秋千,一个银质香囊悬在头顶。 闻气味,里面装的是透骨香,也就是天蚕毒! 蚕由蛹变蛾后,雄蛾会到处飞,去寻找不活动的雌蛾,遇见了就与之交。合,一日方歇,分开后雄蛾精尽而亡。凡种天蚕毒的男人,便如同那雄蛾一样会交合不休,直到死亡。 这装毒药的香囊悬在头顶,当秋千架摆动剧烈时,香囊会打开,毒药洒下来,而欲·仙·欲死的男人却浑然不知,至死方休。 “今晚他究竟安排谁来对付我?”柳宿昔心下一片茫然,“会是他么?” 孟淮安——桓襄已经不信任他了,极有可能派他来送死!可自己不能说话也不能动,是要眼睁睁看着毒药洒下来,看着他以这种方式死在自己身边么? 正自胡思乱想,门被打开,一个月白衣袍的少年男子披着一身月光走进来。 他的相貌很是俊秀,骨骼带着几分江南人的细弱,显得略有些单薄,好在常年习武,是以并无半分文弱之气,整个人舒朗清雅皎如明月,开口说话时亦甚温柔,即使身在污浊之地,也不带半分下流腔调,“柳姑娘,今晚我来照顾你!” 还好,不是孟淮安! 第140章 迷楼春车 ◎这里是青楼◎ 时至子夜, 阁中最热闹的时候来了。 红绫自九重阁楼的平梁上飘坠下来,接着太平鼓响,琵琶和箫声应和, 数名美人于厅堂正中的大鼓上翩翩起舞。 “舞榭歌台,千古风流, 这是北朝的《折杨柳歌辞》!”少年单薄的身影背对着她, 现在门口欣赏起了舞乐,片刻摇摇头点评道:“可惜清雅不足,浮艳有余,实在难登大雅之堂!”语毕将门关上。 “……”柳宿昔暗自腹诽:“这里是青楼——” 少年回过头来, 看她横卧在秋千上的模样,皱眉道:“进了这间屋子本就出不去,又何必将你绑起来?” 见他埋着头为自己解红绫,动作大了些,秋千架晃晃悠悠, 柳宿昔抬眼注视着香囊, 生恐里面的毒药洒出来。 “你大概不认识我, 我叫秦欢, 就是那个不在翻天楼长大, 而且很少在春宵九重阁出现的都知。上次桓襄让我来对付你, 我拒绝了,可是听说后来他派了萧云雨, 他伤害了你, 我很过意不去,所以今晚才会出现在你房里。我很少和女孩儿家打交道, 若有冒犯之处, 你只管打我便是, 我绝不还手!”秦欢说着将她扶起来,并肩坐在秋千上,一副随意闲聊的悠闲模样,“外面好热闹,你想不想去看?” 烛火晦暗不明,照着他一张清秀的脸,竟比寻常的漂亮女孩儿还精致几分,柳宿昔看着他的眼睛疑惑道:“你好像知道很多,却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说罢愕然,原来萧云雨给她下的毒也没有多厉害,这么快就解开了,能动,也能说话。 “嗯?”秦欢俨然听不大明白。 柳宿昔毫不遮掩地问:“你知道自己今晚可能会死,却如此气定神闲,难道不打算对付我么?” “要我像萧云雨那样对付你么?”秦欢淡淡道:“我可没想过自己要用那种方式伤害一个女孩儿,更何况你是淮安的心上人。我自然知道如果不照楼主的吩咐做,天一亮他就会派人来杀我,不过就算如此,也不足以让我妥协!柳姑娘,我不会伤害你的,如果今晚是我活着的最后一晚,我们一起聊聊天好不好?” 柳宿昔沉默许久,只觉这个弱冠少年与以往认识的男子都不相同,他似乎有一种看淡生死的洒脱,“今晚是在选花魁,鼓声可能每隔半个时辰就会响一次,一直到天亮!” “要这么吵么?”秦欢略感不快,不曾想过连最后一晚都不能耳根清净。 “嗯,在这里色艺双全不是花魁的标准,而是精通云雨秘术。”谈起这些,柳宿昔并无丝毫避讳,“每个月楼里就会派一位教习相公来来选花魁,参选的女子会按照抽签顺序轮流进去服侍,每一次鼓声响起就表示着一场测验的结束。” 也就是说那位教习相公要夜御数女,然后从中选出最满意的那一个。 秦欢显然有些吃惊,半晌道:“从未听淮安提起过这些,我还以为只有萧云雨才会做这种事情!” 柳宿昔皱眉看他,“你一直在提孟淮安,是有意如此么?” “你果然聪明!”见瞒不了她,秦欢也不遮掩,“其实我不大清楚你们之间的过往,淮安说不到两句就不提了。不过我知道他跑来当教习相公不是因为好色,而是知道萧云雨一定会把所有能做出来的淫邪之物统统在你身上用一遍,他害怕你会受不住,所以每次都会找其他人反复试用,直到对方不再感觉到疼为止。”说着摇头,“我不明白他为何要选择这样活下去,他明明和萧云雨不是一个路数,难道只是为了一个这么多年从来不拿正眼瞧他的女人?” 听他话里暗含讽刺,柳宿昔没有直接回答,抱膝坐着突然发问,“那你呢?你虽是珠娘的儿子,可亲生父亲却是吴越王府的郡马,跟着你爹,前途一片光明,不好么?” “一个成年男人或许迷恋前程,可一个八岁的孩子却只想找自己的娘!”秦欢拿着酒杯喝酒,“我本名叫范云,我娘是乃是巨富之家的长女,甄家之财可吞半个吴越国,她的地位与公主相差无几;我生父出身顺阳范氏的旁支,勉强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而且文武双全相貌不俗。幼时,我一直以为自己有天底下最好的爹娘,他们那么般配又很恩爱,直到八岁那年……” “那年生父搭上了吴越王府的清河郡主,可郡主怎会委身做妾?生父先是想休了娘,但是想到一旦休妻,娘带来的上千万贯嫁妆也要归还甄家,就动了杀心。” 秦欢将后背靠在秋千索上,又饮下一杯酒,将记忆中的事情娓娓道来:“他拿了一杯毒酒给我娘喝,说只要娘乖乖自尽,他就保证我能活下去。娘没有办法,只能接过那杯酒打算喝下去。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突然到访!” “是桓襄?”柳宿昔皱眉猜测。 “没错,就是他!”秦欢坐直一些,面无表情地叙述当日之事,“那天我经过后堂正好听见他们在议价,他说似我娘这等绝色美人儿这么死了太浪费,愿意出一千两,让生父把娘卖给他。生父觉得一千两低了,开价两千两,对方没有还价,放下两张飞钱,就抓着我娘像道光一样消失了。”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娘进了春宵九重阁?”柳宿昔暗自思索,想着他是这两年才出现在春宵九重阁的,应该之前都不清楚。 可秦欢却道:“当年就知道了,在生父迎娶 郡主那一天,郡主亲口告诉我的,说我娘进了青楼,不堪凌辱跳江自杀了。自那以后我就经常到钱塘江边找娘,一直找了十二年,也再没有回过生父家,拿着小时候娘留给我的钱财开了一家太和楼,一边谋生,一边打听娘的下落。两年前,淮安找到了我,说我娘在春宵九重阁里,我就来了!” “淮安真的是个不错的人,他说只要我有足够的钱送给桓襄,对方一定愿意让我见娘。真就被他料到了,当天他就带着我,我带着钱,去翻天楼见了桓襄。他看重了太和楼的价值,与我商定只要给一百万贯,就可以见我娘一次,所以这两年我一直都忙着做生意赚钱!” 柳宿昔不解道:“可我记得你说过你外公家乃是巨富,没有找过他帮忙吗?” “……”秦欢为之语塞,片刻缓缓道:“如果外公知道我娘身陷青楼这么多年,只会希望她死。”秦欢觉着有些累,干脆躺在了柳宿昔腿上,“说说你的故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门窗并未关紧,帘帐轻轻摇晃,晃的柳宿昔心神有些恍惚:“我从小在翻天楼长大,不知父母是谁,那时候每天勤学苦练,想着将来成为一名杀手……” 开口没多久便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翻天楼里的女人,不当杀手就只能沦落风尘。 秦欢抬手拍拍她的脸,“你如果不愿意讲也没关系,我只是不确定到了明天,我们是否都还活着,所以才想要聊一些不会和别人说起的回忆,以免那些事情到死都还压在心里。” “我的事其实并不难猜,少年时拼命练武功,每年与同门比武总是夺冠,直到有一天……”柳宿昔惊诧,原以为那段回忆不会有说出口的一天,可竟然很平静地讲给了这个躺在自己腿上的男人听。 “我是和淮安一起长大的,翻天楼里虽然有许多女孩儿,可是没有人和我一样,我很孤独!” 烛火暗下来,秦欢拿起剪刀将灯芯剪短幽幽道:“那时候的你是楼里最漂亮的女孩儿,而且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同屋居住的女孩都不喜欢你,会故意弄脏你的床铺,甚至晚上把你锁在门外。有一天晚上下了大雪,你实在太冷,才去敲了淮安的门。” 孟淮安见到她有些诧异,“昔儿,这么晚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么?” 柳宿昔怯生生地道:“淮安,我又被赶出来了,雪太大,可不可以让我避一避?等雪停了我马上离开!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了,我不知道该去找谁!”说罢难过地低下头。 翻天楼里管束很严格,女弟子不能随意与男弟子接触,孟淮安看四下无人,慌忙把她拉进来道:“你先进来,冷不冷啊?” 柳宿昔羞赧地摇头,其实早冻僵了。 孟淮安也没多说什么,将自己的衣袍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今晚床给你睡,我打个地铺就行!” 柳宿昔慌张地摇头,“不用了,我等雪停了就离开!” 孟淮安轻声劝慰道:“你离开了能去哪儿?在这里睡一晚不打紧,明天早上我早些叫醒你,不被人发现就是了!” “你那时候可有对淮安动过心?我知道他真的很喜欢你!”秦欢突然发问,“你是他这辈子唯一喜欢的女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只是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恨他?” “我没有恨过他,”柳宿昔喃喃道:“可我们都太弱小,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情……” 她自小便与孟淮安亲近,只是碍于翻天楼的规矩,两人只能偷偷的一起练功或者玩耍。 再长大一些,柳宿昔性格孤僻,不容于其他女弟子,时常陷入困境。 孟淮安知道以后,就在后山寻到一处权可容身的山洞,用木板搭了一张简易床铺,准备好干净的被褥,想着万一她又被赶出去,可以到这里来凑合一晚。 到了晚上,柳宿昔果然又无处可去,他没有犹豫就把人带来山洞。 “淮安,谢谢你!”柳宿昔尽量表现的不那么欢喜,好遮掩自己内心的悸动。 “今晚你就先睡这里,我去生火!”孟淮安面红耳赤,把提前准备好的干柴点着,他甚至还准备了烧热水的大铜壶和木桶茶碗之类器具。 等打点好一切,准备离开,外面大雪已经飘落下来。 柳宿昔担忧地道:“天这么黑,不如今晚不要回去了。淮安,我害怕……” 却没有说清楚是害怕他路上出事,还是害怕自己一个人待在山洞里。 想着自己行事小心,当未被人察觉,孟淮安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 那一晚他们同榻而眠,天亮以前各自悄悄潜回去。 这样的次数多了,总有人发觉,变传到了桓襄耳朵里。 他严禁任何男弟子对他养大的女孩儿图谋不轨,那些都是他的禁脔。 那天桓襄站在暗处冷笑:“昔儿,你长大了,可以去坐我的‘春恩车’了!” 传说隋炀帝杨广曾在江都建迷楼,夜幸无数少女,‘春恩车’就是专门载这些少女承宠的。那车身甚小,只能容纳一人,少女们的四肢被里面的机关制住,丝毫不能动,而且此车可借外力升楼阁如履平地,御女之时可自摇动,任意自乐妙不可言。 她最终还是没能逃过那可悲的命运,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等着腐烂等着死。 【作者有话说】 春恩车的描述来源于《迷楼记》,书上叫任意车。《 》 140-150 第141章 自囚笼中 ◎终究是负了她◎ 那天出事以后, 桓襄就命萧云雨将她送去春宵九重阁。 在春宵九重阁待满三个月,大地回春,连不见天日的青楼里也能听到欢快鸟鸣。 听说那三个月, 孟淮安在翻天楼大开杀戒,杀了五位少楼主。 桓襄与他达成协议, 不会伤柳宿昔性命。 可是萧云雨说的对, 他不过是仗着旧蜀国九王爷的身份才逼得楼主让步,而桓襄的惯用伎俩是胁迫别人,而不是受胁迫。 这些年孟淮安从不敢问柳宿昔经历过什么,所以每次碰上都说不出一个字。 而柳宿昔没有一天不想逃离此地, 她依旧苦练武功,以杀手的身份效命于翻天楼。 昔日一起长大的女孩儿,有的做了花魁,有的死在阁中,还有更多醉生梦死。 九重阁楼锁住这些百劫红颜, 她们容颜正盛时, 尚可留在第一重阁楼凭着色艺, 留住一些寻常的好色之徒;等到春去秋来, 年岁渐长, 便不得不从一重阁迁往二重阁, 或者更高处,迁的越高, 动静越大。 能过五重阁而不死之人, 至今尚未有过。 可那又如何?一个人的天崩地裂与这宇宙洪荒并无关联,江河不会因谁倒流, 冬夏亦不会因谁而颠倒。 听说七重阁楼之上种满鲜花, 花开极妍, 花肥就是那些死在阁中且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的美人。 人世间依旧是那个人世间,每个困在阁中的女人,不管反抗抑或投降,都只是在安静地等待着死亡和腐烂罢了! “那么柳姑娘你呢?这些年都在做什么?”秦欢若有思索地问,毕竟嫖客近不了她的身。 “我……和她们一样啊!”柳宿昔言不由衷,其实不管是江湖武林还是王府庙堂,她一直都在寻找助力,好灭了翻天楼,可此事倒是不必说与不相干的人听,“天快亮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倒有些为难了!”秦欢好整以暇地坐起来,看看四周,突然问道:“这间屋子里的东西奇奇怪怪,你想不想搞破坏?” “呃……”柳宿昔惊愕,房间里的摆设全部出自萧云雨的手笔,秋千和床铺甚至桌椅都属特殊设计,用来做什么自不必提。 难得碰到一个这样的奇男子,柳宿昔也来了兴致,小心翼翼把香囊取下来,才示意他动手。 秦欢举起一张凳子开始到处砸,噼里啪啦一阵声响,整个房间所有摆设被他砸的稀烂,连手里的凳子也缺掉两条腿。 砸完拍拍手笑道:“原来砸东西这么开心!” “秦公子,你不打算逃走么?”柳宿昔明知无望,却难免心存一丝幻想,暗自下决心,如果抵抗,自己一定会帮他。 “这地方被翻天楼围的跟铁桶一样,哪里跑得掉?不过我也不打算束手就擒,那个萧云雨,我早就想打他了!”秦欢说着干脆把门打开,饶有兴致看着围堵而来的人道:“听说在这里打架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我去试试看到底是不是这么邪门!柳姑娘,多保重!” 话音落飞身下阁,却在半空中已被四面冲出来的护卫围杀。 一阵刀光剑影过后,终于落了地。 萧云雨站在四重阁居高临下,冷笑道:“秦欢,你还真是不识时务,不能为楼主所用,便只有死路一条!” 秦欢只是将手一抬,对着他做了个过来的手势,“你敢不敢下来,我们打过!” “那我就亲手送你上西天!”萧云雨正待动手,忽被一股强劲得力量撞的连连后退。 登时四下一片肃杀,一个举着五色铃伞的紫衣女子挽着一个妇人自九重阁楼飘然而下,正落在萧云雨对面。 “柳都知!”萧云雨心下惶恐,却面不改色,掌管九重阁的都知他只是听说过,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可这女子功力之深远超楼主桓襄,不由得他不忌惮。 被铃伞遮着面容的紫衣女子只道:“放他走——不然——杀了你!” 萧云雨瞥一眼她身边的甄珠娘,心下已然明了,摆手示意众人放行。 七重阁都知柳惜惜这么多年独来独往,只和每日送食物衣裳给她甄珠娘要好,帮点忙也不奇怪。 秦欢捡回一条命,自是有些意外,拱手道:“多谢前辈!”又将目光转向母亲,欲言又止,“娘——” “云儿,你要见娘,眼下已经见到了,以后别再来了,娘出不去的!”甄珠娘拔出一把匕首道:“为免下次你再来送死,娘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娘,不要——”秦欢立时出声制止,皱眉道:“孩儿答应你,下次再来定是已有把握将你救出去,孩儿在这世间已无依无靠,烦请娘多保重身体!” 甄珠娘摇头,无可奈何道:“不会有这一天的,吴越国中没人对付得了楼主!” 秦欢沉声道:“吴越国没有,大宋朝廷也没有么?” …… 因想着嘉敏已多年未出过远门,赵匡胤特意从开封骑马到洛阳,再买舟南下。 不巧的是早上晴空万里,下午却是乌云压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淋了一场暴雨。 好在夏末秋初尚且颇为炎热,倒不如何冷,二人匆匆找了家客栈换上干净衣服,当晚即在洛阳渡口上了船。 是夜,月朗风清,山河如画。 二人坐在甲板上吹着江风小酌,抑或拨弄琴弦合奏一曲,此番才感觉到一阵纵情山水之乐,无俗世烦扰,实在舒心。 赵匡胤把嘉敏抱在怀里柔声问:“未料到今天会碰上那一场大雨,有没有把你淋坏?” 嘉敏摇头,片刻道:“赵哥哥,你还记不记得以前你送我回去的时候,路上经常下暴雨,荒山野岭的无处躲避,你就把我抱在怀里,贴着你的胸膛,还用手护着我的头。虽然后来还是淋的全身湿透,可是一点也不冷。那时候我真的经常想,要不要不回家了,就这样一直跟着你也很好!” 赵匡胤笑道:“怎会不记得?当时你还那么小,我整日里都担心会照顾不好你,一路上真是又开心又疲惫。” “那时候怕是没料到这辈子都要这么照顾我,为我担心!”嘉敏志得意满,一副吃定他的样子。 赵匡胤摇头,“那时候只是觉得会一辈子记挂你——不过说起来好笑,当年我之所以会遇见你其实是得了陈抟老祖的指点,他甚至还说我走桃花运,要捡个媳妇回来。当时我只当他是个老不正经,尽说疯话,没想到竟然成真!” “原来还有这样一段往事呢!”嘉敏忍俊不禁,眨眨眼狡黠地道:“陈抟老神仙的话我还是信得过的,他以前说你会当皇帝,不也成真了么?” 话音落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笑声,竟是陈抟老祖从舱中走出来,一边揶揄道:“什么老不正经?老道我为你奔走这么多年,也不念我点好,皇上难道不会于心不安么?” 二人面面相觑,赵匡胤生硬地道:“你这老道士突然出现,是又有什么坏事要告诉我?” 嘉敏上前拉着陈抟老祖的衣袖,开心地道:“老神仙,今天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快过来坐!” 陈抟老祖笑呵呵拍她的手背,“周娘娘,也就你念着老道的好,不像某些人,媳妇洞了房,媒人扔过墙——简直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听他这般指桑骂槐,赵匡胤回嘴道:“你要过哪座桥?说出来我现在去拆!” 陈抟老祖痛心疾首,“你这像话吗?简直没大没小!” 赵匡胤一点不惯着,斜睨他道:“你装什么善良百姓?这次又挖好了什么坑让我往下跳,不妨先说清楚!” 嘉敏震惊于二人的唇枪舌战,插嘴道:“要不要去取壶酒来,一边喝一边聊?” 陈抟老祖大感满意,“正有此意!” 酒宴设的不俗,碧筒酒、脆琅玕、傍林鲜、拨霞供,即有山家人的清爽,又带着世俗烟火气息,一时宾主尽欢。 嘉敏不喜饮酒,只在一旁为赵匡胤布菜,连鱼肉里面的刺也一根一根挑出来,才放到他碗里去,直瞅的陈抟老祖艳羡不已,半晌举着酒杯叹息:“想当年道爷我也有一个这样的红颜美人相伴左右,可惜最终为了天下事四处奔忙,终究是负了她……” 赵匡胤一口酒刚喝到喉咙里,被呛的不轻,嘉敏慌忙拍他的背,才略好些,“说你老不正经你还不承认,现在不打自招了吧!” 能喜欢上道士的女子必定不一般,嘉敏来了兴致,“老神仙,你那位红颜是什么人,可还健在?” 陈抟老祖淡淡道:“倒是还活着,不过她不愿见人,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就在春宵九重阁里。对了,她叫柳惜惜,以前可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妖女,武功奇高,连老道也不是对手!” 赵匡胤大觉诧异,“她是自愿留在那里的?” “她是合欢宗的宗主,武林中有不少人追杀她,她无处容身,桓襄也是利用这一点才把她留在那里保护春宵九重阁。”陈抟老祖眉宇之间颇带忧愁,似是真的在担心对方之处境。 “合欢宗么……”赵匡胤一时无言,道士与妖女,这是什么邪门搭配? 嘉敏也听明白了,踌躇道:“那我们此番前去江南,岂不是要对上你的心上人?” 陈抟老祖摇头道:“不打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她怕是早已将我忘记,我此番来是想求皇上,若是惜惜与你为敌,也盼你能手下留情,毋伤她性命,她其实并不坏,不过是际遇不好,被人逼害才至于此,实非大奸大恶之徒!” 赵匡胤没有立时答应,淡淡道:“她究竟是什么人,不妨说来听听?” “皇上是问她的身世?”陈抟老祖将手臂当枕头躺在甲板上看星星,过了许久才道:“她生于五代乱世,比皇上还大着十来岁。父亲是曾经割据江南的一位节度使,母亲则是后宅众多妾室之一,节度使常年在外打仗,母女二人都很少见到他。那一年她十四岁,在花园玩耍,却碰上父亲回家,父女二人并不认识,节度使起了色心就扛着她回房,她母亲看到来阻拦,告诉他这是他的亲生女儿。对方听了竟也不当一回事,反而嫌弃她母亲碍事,一脚将人踢晕,在她娘身旁蹂躏了她。” “啪——”赵匡胤掌中的白瓷酒杯被捏碎,血珠滴在桌子上,一片狼藉。 陈抟老祖呷了口酒淡淡道:“比起后面发生的事,这也不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菜名来源于《山家清供》。 第142章 玉女春台 ◎打坏主意打到嘉敏头上来◎ “后来节度使打了败仗, 带着家眷和残兵败将一路逃窜,恰逢那年闹灾荒,到处没有粮食, 皇上应该猜得到他们会吃什么。” “惜惜没了娘,自己也离鬼门关只差一步之遥, 幸好一个自称是合欢宗掌门的女人救走了她。掌门见她根骨奇佳, 就把她收为弟子,以毕生所学传授。过了八年,掌门去世,由她接任, 从此后江湖上多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妖女,只要是见过她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活下来。不久后,她又做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把亲爹的尸骨挖出来挫骨扬灰,走一路撒一路。” “武林盟开始追杀她, 上千人堵在巫溪镇把她打成重伤, 那天我刚好经过, 就摆下一个符阵把人救走。此后隐居华山, 直到卜算到皇上和周娘娘即将命星相聚, 就不辞而别。原本以为惜惜已经不想再涉足尘世, 可她为了找我,竟又下山来, 偏偏在路上又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她学过很多东西, 却不知道这种事情该如何应对,加上发现她行踪的武林盟又开始大肆围杀, 她很难找到藏身之地。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出现救了她, 就是桓襄。一个已经怀了七个月身孕的女人别无选择, 只得与他达成协议,相互利用。” “这些年她藏身春宵九重阁,的确过的很安宁,至于阁中做什么生意,死多少人,她都不关心。这世间的一切与她无关,有翻天楼保护,追杀她的人很少能找到那里去,而翻天楼靠着她镇守春宵九重阁。故而不管是官府还是武林中豪杰义士,就算知道那里干的是拐卖幼童逼良为娼的勾当,也始终无法攻破其堡垒,反而损兵折将死伤无数,有时候连我也分不清她这样究竟是自保还是在作孽!” 时过子夜,一天星辰寥落,冷浸浸倒映在水中,江风吹的人遍体生凉,寒入骨髓。 赵匡胤不自觉抱着手臂长吐一口气,那守着春宵九重阁的女子确然十恶不赦,可活在那个血淋淋的时代,她又何尝不是受害者? 陈抟老祖对他的顾虑心知肚明,上前道:“皇上,五代之殇是一个巨大的烂疮,一旦割开,必定鲜血淋漓。可若放任不管,那么大宋何时才能迎来太平盛世?” 赵匡胤沉声道:“话虽如此,可朕却有些不知该如何下手。倘若将来,天下能够没有战乱,没有颠沛流离的百姓,没有战俘,没有贱民,没有奴隶,是不是也就不会有这么多命运悲惨的女子?可那样的时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到来?……” 陈抟老祖呵呵笑道:“事在人为,皇上既有这等想法,为何不试试看?” “谈何容易啊!”赵匡胤叹息,干脆避开话头,挑了个轻松的,“当年柳宗主下山时怀有身孕,那孩子不会是你的吧?” 陈抟老祖佯装不悦道:“老道当年抛妻弃女一半是为了皇上和周娘娘,一半是为了苍生黎民,皇上又何必揭人疮疤?” “是个女儿啊!”赵匡胤突然不想问下去,有一个被当作妖女的娘,和一个八成素未谋面的爹,这女孩生下来怕是跟孤儿没什么两样。 两人又饮茶到半夜方散,因陈抟老祖也要南下,便搭了顺风船。 自洛阳沿运河直通钱塘,月余即至。 在渡口分手时陈抟老祖才道:“皇上此去吴越国干系甚大,切莫掉以轻心,还有周娘娘,必要时或许她可以助你!” 赵匡胤愕然,待他走远才想起哪里不对劲,暗暗道:“这牛鼻子老道一肚子坏水,不会是打什么坏主意打到嘉敏头上了吧?” 看来这趟吴越之行,比想象中还要麻烦的多! …… 杨小九早到五日,三人皆下榻吴越王府,对外只说是京城的贵人在王府做客,也好方便行事。 钱俶将他们安置在花间小筑,只留下两个伶俐丫鬟并数名洒扫仆俾服侍。 赵匡胤用过洗面水后即回头道:“小九,从进门开始你就心不在焉的,是事情太棘手了么?”一边挥手打发走小丫鬟阿宝,兄弟二人坐着饮茶。 杨小九摇头道:“不然!那个所谓的‘腐萤’竟是一个空壳子,大部分都是穷苦盐工和船工,我和吴越王带了几箱银钱过去,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众人招安,教他们各自回家安稳度日。只抓了几个小头目回来审问,可这些人没有一个见过桓襄,最多只见过一两位翻天楼的少楼主。不过近来钱塘不太平,我担心周娘娘留在这里不安全,不如大哥还是带她先回金陵吧!” 赵匡胤疑惑不解,握住嘉敏的手听他把这几天的经历说出来,可最开始讲的却是一段韵事: 人说钱塘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物阜民丰,安逸且奢华。只不过在那烟柳画桥下,有太多才子佳人离散悲歌,令人闻之扼腕,钱塘江潮每年都要卷走几对因世俗阻挠而不得结成爱侣的苦命鸳鸯。 百姓为缅怀那些死在鸳鸯浦的青年男女,就在江边搭建一座玉女台,若是有人求爱或者离绝,就在台上诚心等候对方,要一个结果。 刚到吴越王府那天晚上下了暴雨,他从桑梓院经过,见雨中有一对主仆,丫鬟跪在主子脚下哀求道:“郡主,雨越下越大,我们还是快回去吧,你若再病了,吴管事会打死我的!” 然则那位郡主却一动不动,宛若一个没有生机的瓷娃娃。 大雨倾盆,电闪雷鸣,丫鬟吓的捂住耳朵瑟瑟发抖。 杨小九眉头紧皱步入雨中,扛起那位郡主一径去了太妃吴氏所居的玉桂院。 雨水把二人浇透,太妃见了很是着急,急命人把孙女带下去沐浴梳洗,换干净的衣裳。 杨小九送完人不曾逗留就踏雨离去,回到住处脱下湿衣裳,忽有一个小巧的羽毛手环从怀里掉落,他弯下腰捡起来,心间仍是一阵刺痛——这是萧念念的东西! 守雄州的那段日子,二人在战场上数次碰面,他可是不曾留半分情面,每次都将对方打到重伤。 然则即便说再狠的话,做再狠的事,也无法抹去对方在他心头的痕迹。 一时感伤,将手环抵在额头,无声悲叹。 两日后到了地火日,吴人有在这天合酱的习惯,太妃带着十几个孙女一起去酱园,每个人都跟着祖母学合酱。 将芒种时做好的罨酱黄提前拿去太阳底下暴晒,待酱糕变成赤色,酱便熟了。 最后一步,只需要将熟酱放进盐水里日晒夜露,直到变成紫红色,就可以封坛储存起来。 在酱园忙碌半日,总算大功告成,事了太妃领众人去花间小筑歇息。 溪水潺潺,凉风幽袭,很是畅快。 吴越王忽把杨小九请去,说是太妃指名想要见他。 想着自己客居王府,理应前去拜见,便前去请安。 太妃很是慈爱,满脸笑意请他入席,席间鲜花果馔香气馥郁,很是令人舒心。 吴越王和钱家的孙辈皆在场,太妃仔细将杨小九上下打量,含笑道:“杨公子前日冒雨将雪蕙送回来,她说想要当面谢过你,吾这才命人前去请!” “只是举手之劳,不必客气!”杨小九殷勤回话,忽瞧见盛装的钱雪蕙在仆婢的簇拥下姗姗而来。 太妃拉住她的手道:“吾这孙女很是可怜,一岁时就没了双亲,一直养在吾膝下。除了萤儿,便也只有她最惹人疼!” 钱雪蕙温柔地抬眸,低声道:“孙女所求之事,祖母当真应允么?” 太妃慈爱地摸她的头,“你选定的人,祖母怎会反对?” “谢祖母!”钱雪蕙缓缓起身,将目光投向小九,“杨公子,烦请你站起身可好?” 杨小九不明所以,只好站起身,却见对方走上前,取出一条玉带束在了他腰上,登觉疑惑,“这……” 对上钱雪蕙楚楚可怜的眼神,更觉无所适从。 见三人皆是一脸讶异,太妃含笑道:“蕙儿既以玉带相赠,你以后便是吴越王府的孙女婿了,吾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什么?不可——”杨小九冲动之下脱口而出,忙拱手道:“蒙郡主错爱,愧不敢当!”说罢竟自行将腰带扯下归还。 钱雪蕙面色雪白,却不去接。 见王府众人无一不是大惊失色,然则不等太妃回话,钱雪蕙却冷冷道:“祖母,我早说过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区区一个护卫也知我配不上他,今日你亲眼所见定然信了!”说罢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蕙儿——”太妃着急,见留不住她,回头责骂钱俶道:“你手下的这个护卫是好大的身家么?竟连郡主也看不起,如此作为,叫蕙儿以后怎么见人?” “护卫?”钱俶大惑不解,“儿子何时说过杨将军是护卫?” 然则眼下并非辩白身份之时,杨小九也察觉到自己方才的反应太过头,慌忙赔礼道:“在下微贱之身,焉敢瞧不起郡主?只是此事恕难从命,腰带还请收回!”说罢恭敬地将腰带递还。 太妃直气的说不出话,别过头不去看他。 钱俶沉声道:“杨将军,此事怕是有什么误会,不过照我吴越王府的规矩,玉带一旦送出,即代表许婚之意。你便是要退婚,也需按照规矩来,才不伤了蕙儿的颜面,如此当众拒绝,实在不妥!” 杨小九问道:“那依太妃和王爷之言,如何归还这玉带才能不伤郡主颜面?” 太妃不悦道:“王府西门之外十里有玉女台,你在归还玉带之前,必须每日黄昏去那里等着,等到蕙儿愿意出现,收回玉带方可;若她不愿意出现,你必须等到子夜才能回来!” 吴人尝以此作为对负心郎的惩戒,说不上是否合情理,然则规矩如此,自该照办,念及自己尚有皇命在身,总不能无休止耗在这件事上面,遂追问道:“那如果郡主一直不出现,我就要一直等着么?” “退婚以七日为限,倘若守到第七日,女方还不现身,男方便不必归还信物,只有求亲之人才不必受时间限制。”太妃冷着脸解释,“钱塘境内不是没有苦守百夜终得佳人青睐之事,只是寻常人并不会去玉女台,去了的不过两日就能传遍全城。退婚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还望三思!” 然则杨小九既无意于对方,又怎会爱惜脸面? 更何况他可不信那雪蕙郡主只见了他一面就打定主意以身相许,后来还真让他查到了,这位郡主的身份暗藏玄机。 只是眼下一切需按照吩咐,每至黄昏,必去玉女台等候,以免和吴越王府起冲突。 七月流火,暑气依旧很重,每至傍晚,吴人多去城西的荷花荡消暑,途径玉女台,看到一个俊俏男子站在上面等候,自然免不了指指点点当作笑谈,甚至有人直接问他是求爱被拒还是负心退婚? 杨小九抱臂站着,并不加理会,一等三个时辰,直到子夜才回去休息。 夜风很凉,街头无人,杨小九踩着一地星光踽踽独行。 隔街有一辆造型纤巧的马车驶过,镶以金玉,饰以铃铛,比寻常马车要窄很多,可车上动静颇大,夹杂着女子凄厉的哭声刺痛了耳膜。 杨小九冲过去,瞧见马车的行踪,正欲再追,却有一黑衣男子从天而降,一脚将他踢退数步,淡淡道:“再往前追,那车上的女子可就没命了!” 【作者有话说】 “钱塘自古繁华,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出自柳永《望海潮》。 第143章 之死靡它 ◎你不是喜欢我的么◎ “你是谁?”杨小九见他身手不弱, 凝神戒备。 “翻天楼都知孟淮安,特意来寻杨将军!若将军想灭翻天楼的话,不妨跟我合作, 毕竟桓襄可不是那么容易杀的!”孟淮安说着将一张军事布防图抛给他。 杨小九接在手里,疑窦丛生, 还是问道:“刚才那辆车是怎么回事?” “……”孟淮安犹疑, “如果你一定想听的话,我告诉你,那便是隋炀帝时合欢宗门人所进献的春恩车。桓襄一向自比帝王,要享尽世间女色, 那女子正是被带去给他的,而且到了之后会发觉春恩车根本不算什么——此车会直通六重阁,桓襄在寝室里放了八面五尺高的铜镜环绕床榻,御女之时的姿态纤毫皆映入镜中。且他的手段甚多,悬玉环、合欢太极丹都不算什么, 还有鲜少有人见识过的金蟾锁和白虎丝, 每次都会死人。” 月光罩着孟淮安的脸, 虽瞧着有几分阴郁, 却也是一个风仪俊美的男子。 可一想到那无辜少女与自己近在咫尺却相救不得, 只能任她落入桓襄魔掌之中供其淫乐, 杨小九便怒不可遏,怒吼:“似你这等助纣为孽之徒, 凭什么要我相信你?” “助纣为虐?”孟淮安冷笑, “翻天楼里有多少孤儿被桓襄养大,他们难道都是自愿的么?若你也是其中之一, 可还说得出这番话?” 杨小九怔住, 他的确也是孤儿, 只不过运气好,跟了九个好哥哥才能有今天,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好,如果这张布防图是真的,我答应跟你合作!” 这几天晚上他一直守约在玉女台等候,钱雪蕙没有出现,孟淮安也没有,可城中每晚都有少女被掳上春恩车不知所踪,多半是被困在春宵九重阁里再难见天日。 只是杨小九查看了孟淮安所给的布兵图后大为震惊,想不到区区一个吴越国叛逆,手下兵力竟有数万之众,若要一举歼灭怕是需从镇守扬州的周宏手里借兵才行。 “这几天我暗中派人照图中所示前去探查,结果大相径庭,看来此图可信,孟淮安是真的想要投诚!”杨小九把布兵图摊开供他过目,果然话的十分详细,连翻天楼后山的几条绝密小道都标记出来。 赵匡胤看罢沉声道:“难怪桓襄有恃无恐,怕是早知你只带了两千兵马,他自然不惧。朕这便传令到扬州,命周宏将军领一万精兵相助围剿,至于何时开战用何战术你且放手安排,不必顾虑!” “是,大哥!”杨小九心知大哥有意锻炼他独当一面,也不露怯一力担下,却仍不免担忧,“桓襄乃淫邪之徒,也不知今晚那春恩车会劫走谁家女子?而况他觊觎周娘娘已久,大哥不如带她暂避,更妥当些!” “说的也是——”赵匡胤皱眉沉吟道:“眼下权且先在这里安置一夜,明日再议!” 分别后,杨小九又按照约定来到玉女台。 今晚已经是第七夜了,钱雪蕙一直不曾出现,围观看戏的人只多不少。 杨小九本不在意,却忽有一个女子的倩影出现在眼前,那是一身汉人装扮的萧念念。 月光澄亮,洒在她身上,清冷的有些刺眼。 见她走上玉女台,杨小九强自按捺着才不曾退后半步。 时辰已晚,看客以为等到正主,皆在下面发出凑趣的笑声。 数月未见,这位大辽郡主似乎已没了往日飞扬跋扈的气势,反倒有几分楚楚可怜,眸中泛着水光,低声问道:“小九,你真的在向人求爱么?” “……”杨小九不解释,背过身去冷冷道:“你走,我不想见到你——” 萧念念哽咽着抓他的手臂,“小九,我赶了一个多月的路来寻你,你不要这样对我好不好……” “走啊——”杨小九厉喝,用力一甩,竟将她甩出去,从玉女台上跌下来。 一时周遭看客皆愤慨:“这么个娇滴滴的美人儿,不喜欢就算了,怎么还动上手了?” 钱雪蕙前来取回自己的玉带,瞧见这一幕,诧异地从萧念念身上经过,上了玉女台,看着杨小九道:“小九,我也喜欢你,好喜欢!”说罢紧抱住对方。 萧念念狼狈地半坐起身,在烟尘里流着泪,问道:“小九,你不是喜欢我的么?” 原来是二美争夫啊! 场面登时轰动,观者纷纷起哄:“公子,这二位姑娘皆貌美如花,焉能厚此薄彼,要不你就两个都娶了吧!” “我看倒在地上这个更美,你不要的话给我也行!” “地上这姑娘真可怜,就算你不要人家了,又何必下手这么重?也不知道摔伤了没有……” 说话的大娘把萧念念扶起来,温言劝慰道:“姑娘啊!我看那公子是变了心,他既如此薄幸,你又何必纠缠?早些回家去,没得被人看笑话!” 萧念念摇着头啼哭不止,也不知自己是否还算得上是有家之人。 玉女台上的钱雪蕙察觉到杨小九肢体僵硬,小声道:“我喘疾似要发作,送我回去好不好?”言罢已站立不稳,摇摇欲坠。 杨小九揽住她的腰,犹疑片刻,抱起她走下来,自萧念念面前经过,不理会她近乎哀求的呼喊,头也不回地离开。 萧念念见他走远,却还想跟上去,被大婶拦住,语重心长地道:“那姑娘我见过,是王府的郡主,那负心汉定是瞧上了对方的家世才抛弃你的,你跟上去能如何?万一再被他羞辱一番却又是何苦?” 子夜万籁俱寂,唯鸣蝉犹自不歇,吵的人心烦意乱。 钱雪蕙将头枕在他怀里,一时竟有些贪恋这般依靠,幽幽道:“杨公子当真一点儿不喜欢蕙儿?” 话音未落人就被他丢下来,不耐烦地道:“已经快到王府了,烦请郡主自行回去,玉带还你,盼望以后莫再相扰!” 钱雪蕙怒道:“我刚才帮了你,连个‘谢’字也不愿意说么?” “多谢!”杨小九依旧冷漠,他很清楚这郡主的底细,故而也不屑与其周旋,当下调头去寻萧念念。 他虽能强迫自己斩断情缘,却在对方出现的那一刻心头翻起惊涛骇浪,而今怎能不顾她的安危而去? 可她人已经不在玉女台,还好方才的大娘替他指了路,“那姑娘哭着走了,那边——” 刚来钱塘不久,萧念念一时忘了落脚的客栈在何处,孤零零走在街上,越走越偏僻。 暗夜中突然传来一阵铃声,萧念念抬眼去看,却见一辆纤巧马车疾驶而来,车中人伸出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掳上去。 不待拼力抵抗,那人触动机关,手足登时被锁动弹不得。 追来的杨小九目睹这一幕,大惊失色,唤道:“念念——”纵身朝着马车扑去。 “不知死活!”车中人窜出来,与他长拳相接缠斗不休。 马车却不停歇,一径朝着前方灯火通明的九重楼阁驶去。 吴越王府,帘幕低垂,窗外屋外月明如镜。 睡梦中忽听得数声鸟鸣,嘉敏睁开眼,侧头看一会儿枕边熟睡的夫君悄悄披衣下床跑出花间小筑。 陈抟老祖早已在门外等候多时,笑道:“周娘娘,要你为了这件事而欺瞒皇上,真是为难你了!” 嘉敏摇头道:“无妨!不过老神仙你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倒也容易说清楚,皇上虽然同意解救被困在春宵九重阁中的女子,可他毕竟戎马半生,性子难免暴戾一些,若是沉不住气,惹恼了惜惜,怕是后果不堪设想!”陈抟老祖看出她满脸怀疑,淡淡道:“你可能觉得我说的这个人不是皇上,那是因为他将这一生为数不多的温柔全都给了你,他在别人面前和在你面前完全是两个人,故而他的暴戾你从未见过!但是别忘了春宵九重阁背后是势力庞大的叛党,身为帝王,他的首要任务自然是诛灭叛党,而不是解救那些风尘女子,除非你被困在里面,才会影响到他的战略,转而先将矛头对准那家青楼!” 嘉敏皱眉道:“难道是要利用我引赵哥哥入局?” 陈抟老祖点头,“不管承认与否,女子在这世间往往被视作无足轻重,纵然皇上已经答允施救,可那春宵九重阁绝非寻常去处,若是带兵强行围剿,只会两败俱伤。想要兵不血刃解救那些无辜女子,皇上势必要亲自走一趟,而周娘娘你则需留在他身边,时刻提醒不得冲动行事,今夜之局能不能破,全看你们夫妻二人了!” 嘉敏茫然不解道:“虽然我不明白先诛叛党后救人,和先救人后诛叛党之间有什么区别,不过老神仙的话定然有几分道理,你说什么我照做便是!” “事不宜迟,现在就出发,待会儿我送你入阁,依计行事。危机时刻,莫忘了那一个月我在船上教你的本领!”陈抟老祖叮嘱完携着她离去。 二人乘着夜风,不过几个转瞬,已到了春宵九重阁外。 陈抟老祖将一块玉牌递给她,这时贺方回赶来,护送她一起进去。 又是月圆之夜。 柳宿昔坐在正厅舞榭的大鼓上,脚踝被两条红绫绑着动弹不得。 鼓声响起,围在她周围的男人们开始竞价,而这种竞拍并非价高者得,出价前十皆可。 四处的喧闹声她充耳不闻,仰头看向第五重楼阁。 孟淮安正站在那里,也一直低头瞧她。 今晚蝶蛉蛊就养成了,她是会羽化成蝶抑或乘风消逝并不得而知,可有句话藏在心底直到现在都说不出…… 正自思绪纷纷,竞拍突然结束,意外的是只有一个人,出价十万两黄金,不过却要求今晚不许有其他人染指柳宿昔。 如此厚利,甄珠娘认定连楼主也会动心,遂同意了要求。 而柳宿昔敏锐地察觉到靠近她的根本不是个男人,而是一个温婉柔弱的女子。 春宵九重阁并不禁女客,而且女子所用之物一点也不比男人少。 此刻的嘉敏有些胆怯,一切都是按照陈抟老祖的要求来做,她从未与风尘中的女子打过交道,世人亦是轻贱娼妓,可她并不这么看,鼓起勇气向柳宿昔伸出手。 缚着双脚的红绫被解开,柳宿昔站起来,却没有去握她的手,而是张开手掌接那些从九重阁楼落下来的白色花瓣。 花瓣越落越多,奇怪的是却只围着柳宿昔一人,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嘉敏却一片也不曾沾身。 此时大门忽然洞开,那辆锁着萧念念的春恩车被一掌推进来,还有一路追打着的萧云雨和杨小九。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孟淮安飞身而下,落在二人中间,无比疑惑地看着杨小九。 春恩车的机关缓缓启动,杨小九来不及解释,想上前阻止,萧云雨拔出腰间软剑朝他刺来。 贺方回趁乱飞身上台去抓柳宿昔的手臂,却被围在她周身的白色花雨击退。 那不是花,是虫,长着尖利口器的虫! “勿再靠近!”柳宿昔叮嘱一句,自众人身旁掠过,携着浓密花雨飞身站在春恩车顶。 机关会直接将这辆车送去六重阁桓襄面前,不会有任何阻拦。 孟淮安瞬间醒悟她是要一个人去杀桓襄,可单只蝶蛉蛊怕是不够。 此刻已然追之不及,更何况他根本上不了六重阁,情急之下抓住杨小九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快点动手啊!” 杨小九不明所以,“我追来救人,事出突然,并未带一兵一卒!” “你……”孟淮安气到失语,忽有几片洁白花瓣盘桓在头顶。 接着听到了柳宿昔的声音:“淮安……别追来!” 她终是没有将最重要的话说出口! 春车很快升到六重阁,寝室的门应声洞开,数不清的蝶蛉虫恍似暴雨一样狂飙进去,击碎围着床榻的铜镜,冲向肉体凡胎的桓襄。 “蝶蛉成虫,以血饲之,便成利刃,断铁如泥,蚀骨吸髓——居然能想出这种方法来对付我,好主意!”桓襄冷笑着夸赞,“可你怕是不知道,此虫有克星!” 说罢气定神闲地闭上眼,面上不带半分俱意,顷刻间那些原本应该将他啃成飞灰的蝶蛉虫竟纷纷死在脚下。 柳宿昔大惊,瞬间明白他所指,“天蚕甲——” 眼见蝶蛉虫已死了一半,柳宿昔当机立断,割破手掌引所有蝶蛉虫攻其腰眼。 察觉到腰间蚕丝似有异动,桓襄登时被激怒,一拳将她打飞数丈。 柳宿昔口吐鲜血倒在地上,却正好碰到纤挽春车的机关。 春车即从寝室里滑出来,很快降落到大厅里。 立时车门打开,扣着萧念念四肢的机关也自松动,杨小九慌忙上前伸手拉她出来。 萧念念黛眉紧蹙,握着他的手,却突然用力反将他拉进车中倒在自己身上。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源于《诗经·柏舟》。 第144章 郡主在上 ◎今晚离开我可是会死的哦◎ 一击失败的柳宿昔见难逃一死, 想着虽大仇未报,大约也只能含恨九泉,干脆自六重阁跳下来。 藏身第三重阁的范云突然飞身而出将她接住, 安稳落下,送入孟淮安怀中。 柳宿昔重伤之下已是奄奄一息, 费力抬手摸他的脸, “淮安,这么多年,连累你了……” 孟淮安握紧她的手,摇着头泣不成声。 十年来两人见面从不说话, 可他还记得旧时约定,偷偷带来蝶蛉蛊给她,一年年等下去,直到今日才寻到机会施行刺杀计划,却终究只是以卵击石, 落得个惨淡收场。 萧念念闻得声响, 察觉到此地之古怪, 和杨小九从车中跳下来, 大声道:“是谁把本郡主抓来这里, 快给我滚出来——” “是谁把嘉敏拐到这里来的, 麻烦顺道也滚出来!”一片混乱中,赵匡胤大踏步走进来, 身旁还跟着一个圆脸大眼的俏丫鬟。 顷刻间混乱之中夹杂了几分怪异, 嘉敏跑过去抱住他带着哭腔道:“赵哥哥,刚才吓死我了!” 而范云看着那俏丫鬟道:“阿宝——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阿宝亦是娇滴滴唤道:“云哥哥——有位道爷给了我一块玉牌, 说拿着这个就可以出入春宵九重阁, 我想帮你找娘, 就央求赵相公带着我一起来了。不过我们不是走进来的,是打进来的,外面围了好多兵,今晚我们一定能把你娘救出来!” 这小丫鬟是范云两年前在钱塘江里捞上来的孤儿,一直跟着他,后来听说他想要寻母亲,就自动卖身入吴越王府帮忙打探消息,两人之间颇有情意,只是尚未挑明。 众人七嘴八舌各说各话,唯独贺方回沉默不语,他为柳宿昔而来,可对方钟情之人好像并不是自己,心下难免有一丝古怪。 然则仔细想来,柳宿昔一直待他冷漠,并不曾说过心许的话,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是心甘情愿,似乎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迁怒于人,是以只好呆立着见机行事。 六重阁上突然传来桓襄的大笑,“今夜武林盟主亲自到场,还带了朝廷的人。柳宗主,你意下如何?” 他内力浑厚,声音传遍楼阁,见了赵匡胤,也不说大宋皇帝,而是称武林盟主,俨然是要激起柳惜惜的杀念。 九重阁上果然传来飘渺的女子声:“门里的归我,门外的,归你!”话音落一阵劲风从高处扫下来,登时将大门紧锁。 赵匡胤眉头深锁,这女子的声音虽轻,穿透力却强,只有内功已臻化境之人才能做到如此轻描淡写却似蕴含千斤之力。他一直自负武功高强,看来今晚是遇到对手了! 楼里的宾客和妓女皆被吓呆,乱哄哄四处逃窜,萧云雨知道厉害,飞身上了四重阁,喝道:“不相干的人全部躲到屋里去!” 众人闻言,皆入屋中把门窗紧闭,一时大厅里只剩下四对男女并一个孤家寡人贺方回,以及他从武林盟唤来的六名帮手。 六人皆是与他有过命的交情,当下围着他道:“贺大哥莫慌,凭咱们兄弟的身手,还会怕一个合欢宗的老妖婆不成?” 范云听了这般豪言壮语,登时泄气,抱臂叹息道:“武林盟的人是不是连春宵九重阁的基本构架都不知道就跑来送死?你们谁是盟主,待会儿好好指挥一下,说不定能死的慢一些!” 赵匡胤淡淡道:“是我!” “那还行,看起来像个聪明人!”范云又重拾一点信心缓缓解释道:“听好了,春宵九重阁每一重都有机关,九重阁七位都知,掌管高一层的权限也高。比如淮安,他是第五重阁的都知,就能自由出入五重以下的地方,以上则毫无办法,而我只能到第三重,其余诸位则连第二重都上不去,若强行冲破,便会遭到碧血蜉蝣的攻击。那些虫子和柳姑娘操纵的蝶蛉虫一个原理,只肖片刻就能把人啃的连灰都不剩。现在知道为什么这二十多年来,武林盟寻上门来报仇的全都连尸体也找不到?因为是真的没有了,消解的比化尸粉还要干净!” 众人直听的心底发毛,萧念念更是面如土色,颤声道:“碧血蜉蝣遇血则繁衍不息,一只虫能生出上千个虫卵,且皆在瞬息孵化,故而又名‘长生蛊’,因为根本杀不绝!” “原来如此!”此言一出,范云肃然起敬,拱手道:“我还以为姑娘只是个脾气暴躁的郡主,不想竟如此见多识广,不知可听过对付这长生蛊的办法?” 萧念念瞧他性格颇为有趣,答话道:“倒是知道一些,此虫好美色,不饮美人血,男子则无幸。除非能在蛊虫出动之前杀死御蛊之人,否则就算是绝世高手也难逃一死!” 范云听罢叹息不止,“柳宗主还真是恨男人入骨,连养的虫子都只吃男人!” 赵匡胤理清头绪问道:“也就是说御蛊之人在九重阁之上,现在是不是连大门也被蛊虫堵着?” “想来定是如此,眼下可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了!”范云似乎已经对活着出去不抱希望,摸摸阿宝的头道:“这里虽然不是什么好地方,但是如果出不去的话,记得找我娘帮忙,她定会想办法照顾你。” 阿宝嫌弃地摇头,“才不要,留在这里会被逼着接客,还不如让虫子吃了干净!” “……”范云登时语塞。 阿宝虽小,可却机灵的紧,简直一语中的。 萧念念突然提醒,“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们难道没有发觉,聊了这么久,蛊虫都没有来攻击么?” “倒也是……”赵匡胤此刻也没空顾忌与萧念念之间的恩怨,问道:“郡主可否说的清楚一些?” 萧念念神色古怪地道:“我也只是听巫医说起过,碧血蜉蝣颇通人性,最是怕人谈情说爱,不会攻击相爱的男女。待会儿若是那虫子真的出动了,第一波被吃掉的应该就是那边的几位了!” 她所指乃是贺方回七人,如此奇怪的论调着实教人吃惊,又吃惊又好笑。 七人中名唤韩玠的少年怒道:“这……还有没有天理,单身怎么了?活该被虫吃啊!” 不说还好,一说范云几人绷不住,全都笑起来。 萧念念侧头看着杨小九,眨眨乌灵如梦的眼眸,牵起他的手道:“小心一些,今晚离开我可是会死的哦!” 杨小九心思复杂地想要挣脱,可被抓的很紧,正要使力,却听赵匡胤呵斥:“小九别闹!”登时乖觉下来,不再挣扎。 “其实有个办法可以直上六重阁而不会遭到攻击!”一直默不作声的孟淮安突然道:“用春恩车上去,不过那辆车最多只能容下两个人,且直通桓襄寝室。他武功高强,寝室又机关遍布,上去也是死路一条,根本碰不到柳惜惜。” “我刚从那车上下来,是窄了些,名字也古怪,不会是……”萧念念猛然醒悟,不再说下去。 杨小九却没在想那些,沉吟道:“大哥,我先上去!” 萧念念登时把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举起来兴冲冲地道:“我也去,不过我要在上面,你在下面!” “噗……”范云直笑的倒抽一口气。 杨小九红着脸斥道:“什么上面下面的,郡主休要胡言乱语!” 萧念念以为他不懂,耐心解释道:“那辆车子躺在下面的人四肢会被锁住动弹不得,我可不想再被锁第二次,所以就是你躺在下面,我躺在你身上喽!” 众人一片哑然,阿宝忙把耳朵捂住,这些话是她一个豆蔻少女能听的么? 赵匡胤咳嗽一声道:“倒也不必解释这么清楚!” 萧念念不理会,认真道:“都说了那虫子不饮美人血,万一遇袭,我也好替你遮挡!” 杨小九摇头反对,“你是女儿家,该我保护你才对!” 萧念念脱口而出,“你就那么喜欢在我上面吗?” 万籁俱寂,赵匡胤闭上眼捏着眉心,怀里还抱着娇羞的嘉敏,范云则帮阿宝捂住耳朵躲远一些。 杨小九只差给她下跪,连耳根也烧的通红,“你再说下去我可恼了!” “两位……”范云清清嗓子善意提示,“或者你们可以一起站在车顶上,还不用被锁!” 杨小九点点头如释重负,好主意,这下不必争了。 萧念念斜睨范云一眼冷冷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大聪明!” 听她语气不善,范云方知自己坏了别人好事,懊恼地闭上嘴,偏偏小机灵阿宝拉着他的衣袖天真无邪道:“郡主姐姐好像不是很开心,她是不是想和杨公子一起待在车里?” 范云摸摸她的头,“乖,说的真好,下次别说了!” 尚未商议出个结果,忽听得九重阁楼上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琴声,一些闪着绿光的粉尘自最高处飘散下,头顶也笼罩着一团绿雾。 萧念念不禁全身颤抖,“是蛊虫,蛊虫要出动了——” 所有人中只有她研习过蛊术,也只有她清楚地知道蛊术的可怖,刚才那般轻松地解释一切是因为尚未亲眼见到,可这么一大片,只怕是个美人也不好使。 眼见绿雾开始慢悠悠往下压,她慌忙抓住杨小九的双臂盯着他认真道:“小九……我怕只救得了你一个人,你跟我走好不好?” 杨小九没有半分犹豫脱口而出,“那你救我大哥好不好?” 话音落即见萧念念脸色瞬间惨白,呆愣着毫无生气,冷冷道:“你的心里只有你大哥,是吗?” 杨小九暗悔失言,自嘲道:“是我犯傻了!”而后摸摸她的脸柔声道:“你有办法脱身便自己走吧,我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言罢松开她的手转身跳到春车上启动机关。 如果碧血蜉蝣真的会吞了所有人,他也一定要挡在大哥前面! 萧念念万般委屈涌上心头差点哭出来,抬头看他,却见他也正在瞧自己,眼神中已经没有了冰寒入骨的冷漠,而是刻骨的温柔与眷恋。 车子缓缓上升,萧念念心头一热,飞身跳上去站在他面前。 众人无话,只不谙世事的阿宝抽泣道:“能陪着心爱之人一起赴死而无怨无悔,郡主姐姐好美好勇敢!” 杨小九心乱如麻,一时不知是该将她推下车还是抱她在怀小心守护。 萧念念却豁达的多,朗声道:“看在你最后一眼是看着我而不是你大哥的份上,我原谅你了!别想着把我推下去,你死了你大哥也别想活,我毒死他!” 绿雾往下压,车子却越升越高,赵匡胤急道:“郡主,劳烦赶快带小九下来!” 萧念念对他不屑一顾,只看着眼前人问道:“你真的喜欢那个吴越王府的郡主?” “不喜欢!”杨小九干脆解释清楚,“我怀疑她是出于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才故意接近我,教我为难!” 萧念念登时笑靥如花,又瞧见他胸口露出一个雪点,拿出来一瞧,正是自己的那串带羽毛的手环,当下不听狡辩,痛快塞回他怀里去。 车架升到五重阁时绿雾已经近在咫尺,萧念念突然道:“俯身——” 对方遂抱着她蹲下去,被她嫌弃道:“不是这样!”直接用力将人推倒,扯落自己身上的衣裳,按住杨小九的手臂道:“听话,不然真的会死哦!”而后低头强吻他。 杨小九这次被她吃的死死的,动弹不得,也不想动。 虽被罩在一团绿雾里,可下面一群仰着脖子的人还是看的一清二楚。 “非礼勿视!”范云慌忙捂住阿宝双眼,自己则在看与不看之间犹疑不决。 赵匡胤倒是不避讳,清楚地看到那些蜉蝣虫在萧念念背上停留不过一瞬,纷纷坠落下来,全死了。 车架已升到第六重阁,缓缓滑进去,绿雾还在下沉。 柳宿昔清醒过来,看了个大概,已然明白他们的计划,黛眉深锁幽幽道:“认真讲……这里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上过六重阁,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抛开桓襄的武功不提,他穿着天蚕甲刀枪不入,再则他手上还有金蟾锁和白虎丝,我怀疑打开七重阁的通道就在那里!” 赵匡胤听出利害,问道:“那金蟾锁和白虎丝又是什么东西,很难开么?” “是桓襄用来享乐的东西,他凭借这两样器物夜御数女。”柳宿昔淡漠地说出令人闻之色变的话语,“原本今晚他应该是准备好了来招待这位貌美的郡主,现在她自投罗网,你说桓襄会不会放过她?既然我们这些人都已经非死不可,你又何必再送一个女子去受屈?” 第145章 不二之臣 ◎那么喜欢坏人好事◎ 虽说萧念念一直是个麻烦, 可赵匡胤打心底不愿她遭遇任何不测,听了这番话难免忧心,却并不辩解什么。 倒是嘉敏禁不住维护夫君, 大声道:“这不是赵哥哥的主意!” 可眼下也无人有心情顾忌这些,琴声开始断断续续, 碧血蜉蝣已压到了头顶寸许之地。 赵匡胤把嘉敏护在怀里打算动手, 眼见长拳要挥出,却听嘉敏突然抓住他,“赵哥哥不要——” 接着居然用力将他扯开,仰头看一眼碧绿的虫子, 松开夫君的手,像一只蝴蝶一样飞闪到舞榭旁,拿起鼓槌开始击打围在四周的六面乐鼓,每一个鼓点都与那断续回环的琴音遥相合。 她自幼精研舞乐,且天赋异禀, 听出那琴曲本该是娇娆欢快, 可却弹慢了许多, 硬生生变作沉郁凄凉的调子, 故而后半段已收不住力, 收尾时反而弹的又疾又高, 杀伐之气大盛。 鼓声清丽圆转,每敲一下都好似清风拂面, 明快舒朗, 弹琴者不自觉被其引导,竟而缓缓转回正曲。 虽说千钧一发之际, 已无人有心思欣赏乐曲, 可那本该发动攻击的碧血蜉蝣竟然停止不动, 而后随着乐曲的流动,宛若一把被收起来的伞一样渐渐逆流回九重阁上消失不见。 尝听闻御蛊之术多以乐曲为媒介,而绝世乐者所奏之曲,也只有遇上同样造诣高深之人才能心意相通。 嘉敏紧张万分破了此局,待曲终时早没了力气,鼓槌自手中掉落,腿一软倒在夫君怀里。 劫后余生的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范云暗暗喟叹:“难怪那么多武林盟高手尽皆惨死,天底下哪里有如此精通舞乐的男人?” 话音甫落一道紫衣身影挽着红绫自九重阁楼飘坠而下,铃伞遮住她的脸,可任谁都猜得出她便是武林盟追杀了几十年的合欢宗主柳惜惜。 她看着嘉敏,眸中尽是震惊之色,问道:“你是谁?怎会知道我娘谱的曲子?” “我……” 是陈抟老祖教的,可嘉敏又不能直接说出来,对方没了耐心,欺身上前来抓她,赵匡胤一拳将她打退。 柳惜惜惊诧不已,她已二十多年未逢敌手,也未下过阁楼,而今见了这么多人竟有些局促,挽起红绫又飞身上阁,只留下一句话,“到九重阁上来寻我,饶你们不死!” “这什么意思?”韩玠等人摸不着头脑,“她是让我们都去九重阁,然后不杀我们吗?” “我猜她的意思是让赵相公的夫人去,其他的人可有可无。”柳宿昔耐心解释,“毕竟她刚才是想抓赵夫人上阁!” 孟淮安点头道:“另一重意思是不去的话所有人都要死!事不宜迟,赵公子,我们引二位上六重阁,先去接应杨公子他们,再一起到九重阁去。” 虽然众人不熟,可眼下合该同舟共济,赵匡胤当机立断,“贺公子,劳烦你带这几位兄弟原地镇守,我等上去会一会那位翻天楼主和合欢宗主。” 春宵九重阁除了底层,每一重都有药人把守,药人只认都知和令牌。 既已反出翻天楼,自然也不必对药人客气,柳宿昔直接用剩下的蝶蛉虫灭了他。 二重阁和底层做的生意差不多,不过是多一些找乐子的手段,一路走过去,什么秋千阁、雀翎阁、双生阁、悬玉阁……看名称就知道里面在玩什么花样。 只阿宝看着新鲜,问道:“云哥哥,其它的字我都明白,可双生阁是什么?” “别到处乱看!”范云低吼,可仍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就是双胞胎。” 第三重阁的药人被范云用银针撂倒,因这一层是酒池肉林,有不少裸·身男女尚未来得及躲避,他几乎是捂着阿宝的眼睛走了一路。 嘉敏也差不多,完全不知道路上有什么。 想着阿宝稚弱,两人不宜继续前行,孟淮安道:“阁中到处都是翻天楼的人,范兄不妨就镇守三重阁,以做策应!” 范云亦有此顾虑,遂点头道:“小心萧云雨!” 四重阁的药人被孟淮安连砍八刀从楼上掉下去,原以为会躲在暗处偷袭的萧云雨竟然在屋内拍起了掌,“好刀法!” 听得屋中还有女子哭声,孟淮安犹疑地拦住众人,皱眉道:“昔儿,你和赵夫人暂且留在门外不要进去。” 说罢与赵匡胤对视一眼,抬脚踢开门。 屋中并没有什么机关,可看到的东西比机关还易伤人——一个绮年玉貌的少女衣衫不整,被绑了四肢悬空吊着,犹如在受车裂之刑的重犯一样。 萧云雨坐在对面三丈之外,抱着一盘荔枝打她的身体,少女痛哭流涕,每打中一次,便能换来她一声惨叫。 “二位,一起来玩‘投壶’如何?投不中喝酒!”萧云雨兴致盎然相邀。 那少女面色惨白根本不敢睁开眼,直到绑着她的红绫被刀斩断,有人脱下衣袍将她裹住抱在怀里柔声安慰:“不怕,没事了……” 话音未落,四面暗箭齐出,赵匡胤抱起那少女闪身躲开,孟淮安则中箭扑倒在地。 见赵匡胤手无寸铁,怀里还护着一个女子,萧云雨冷笑连连,拔剑欲上前行凶,倒在地上的孟淮安突然起身,自背后一刀抹了他的脖子。 赵匡胤抱着那遭受凌虐的少女,送回三重阁交由范云照顾,而后返回,踩着萧云雨的脸去往五重阁。 孟淮安对自己手下的药人尚有几分怜悯,只用刀柄敲击后脑勺将他震晕。 比起来这一层简单许多,只有制作出新品时,有人愿出高价尝试才会上来,故而除了看到一些夸张的器具,并无其它。 六重阁直属于桓襄,四人闯进去时却不见药人把守。 孟淮安道:“是了,杨公子和那位郡主早我们上来,定然会先遭到药人攻击,也不知他们两个如何了?” “去看看!”赵匡胤担忧小九安危,率先冲进去。 彼时一场恶战刚过,桓襄已不知所踪,而杨小九则抱着重伤的萧念念暗自落泪,瞧见了大哥,才别过头将眼泪擦去,状若无事。 柳宿昔难掩失落,看见萧念念身上勒着的白虎丝,还是先上前助她解开,接着又在四下仔细搜寻,片刻思忖道:“四位可否容我和淮安单独待一会儿?” 赵匡胤忙道:“郡主身上的伤需要包扎一下,我们先退回五重阁吧!” 想着他们大约有事商议,四人自然识趣地闪开。 看着眼前的照壁,柳宿昔悄悄把一颗丹药含在舌下,而后不动声色地回头问道:“淮安,你可不可以再抱我一次,就像那天晚上一样?” 她指的是十年前自己十六岁生辰那天晚上,当时的孟淮安也只有十八岁,两个人偷偷在后山的蝶蛉谷幽会,孟淮安抛下手中的礼物,捧着她的脸,停顿了很久,鼓起勇气突然吻住她。 一开始两人只是抱着对方,后来就双双倒在了花丛里…… 五重阁,萧念念躺在杨小九怀里,任他帮自己小心清洗伤口上药包扎,眼眸一瞬不瞬凝着他,一直浅笑,也不觉得疼。 可包扎完杨小九便换了一副面孔,冷冰冰将她推开道:“那个孟淮安行事古怪,怕是不可信,都已经这么久了,我上去看看!” 萧念念白了他一眼道:“你就那么喜欢坏人好事,知不知道别人在做什么?” 杨小九皱眉,“你在说什么?” 萧念念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的?” “……”杨小九颇感无语,莫说眼下柳宿昔身受重伤,大敌当前,凭谁还有那份心思? “不信啊!要不要我说给你听?”萧念念站起身围着他走了两圈才道:“那位柳姑娘之前攻击敌人用的是蝶蛉蛊吧,知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 赵匡胤闻言忙追问道:“郡主的意思是这蛊虫大有来历?” “何止是大有来历,简直千年难得一见,蝶蛉花化成虫本身就是一个几乎难以完成的奇迹!”萧念念感慨道:“要一个命格至阳的男子和一个至阴的女子,年不过二十,且皆是初次欢爱,二人的精血又正好落在花丛里,才能变花成虫。此虫只饮男子血,故而养这种蛊虫之人必是以自身鲜血为饲,若想要练成蛊,还须男子与心爱之人订下血契,终身不再对任何女子动心,只做她一个人的不二之臣,否则他的血便喂不了蝶蛉虫了。非但如此,此蛊耗损寿元,等于是男子以自己性命为燃料,替心爱之人打造出一把逃出牢笼的利刃。眼下蛊虫死了那么多,也就是说身为宿主的孟公子活着的时间怕也不长了!” 如此绮艳诡绝的蛊虫着实令人吃惊,赵匡胤不觉失神,“是孟公子要去了么?” 他爱嘉敏至深,自然懂得情爱蚀骨之滋味,虽与孟淮安并不相熟,却也不免替他难过,一时怔忡无言。 嘉敏喃喃道:“难怪柳姑娘想单独和他待一会儿,想来一定有很多话要和他说!” “死倒也未必,我想柳姑娘和他单独在一起,是想解除血契。”萧念念话锋一转幽幽道:“怎么立的怎么解,说到底怕是总有一个人要丢掉性命,除非出现那个从未有人见过的奇迹……” 余人一时皆甚好奇,“从未有人见过的奇迹,究竟是什么?” 萧念念不觉有些黯然,“蝶蛉蛊的别名叫‘生死局’,历来都是宿主亡离主生,或是双死,从未有人见过的奇迹就是两个人都能活下来,那是天书才会记载的结局,等于不存在……” 【作者有话说】 萧云雨玩的投壶游戏化自《金瓶梅》潘金莲醉闹葡萄架那一章,原文太色了,改了些。 第146章 浮生若梦 ◎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那天晚上月色澄净, 白鹤在云中展翅。 彼此思恋许多年的他们第一次解开了束缚,很莽撞,都伤到了对方。虽并不觉得如何蚀骨销魂, 可就是不愿意再分开。 夜半时分,花丛里飞出许多雪白的“蝴蝶”, 就像盘旋的暴雨一样。 两人抱在一起都看呆了, 幸好他们早知道这些是蝶蛉虫。 翻天楼的杀手自幼学习毒术和蛊术,孟淮安在一本无人查阅的秘谱中找到了关于蝶蛉蛊的详细记载,就动了养蛊的心思。 后来柳宿昔被送走,便再无犹豫, 用自己的血养蛊十年。 原本有蝶蛉蛊护持,逃出翻天楼不无可能,只是柳宿昔改了主意,她并不想一个人走,这才铤而走险去杀桓襄。 现在两个人都逃不出去, 结局似乎很可笑, 可好像却也没那么悲伤。 孟淮安捧着她的脸, 呼吸直如旧时那般低沉而慌乱, 想要温柔地吻她, 却乱七八糟的力气很大。 可柳宿昔力气比他还大, 等他醒悟过来,已被强逼着吞下一枚丹药。 那是用来解除血契的虞美人丹, 一旦服下, 宿主和离主的身份互换—— 原来她早知道自己在为她养蝶蛉蛊,也早就悄悄配好了虞美人丹, 这种丹药的药引在谷底的蛇窟里面, 她那么害怕蛇, 也不知道是怎么进去的。 两人纠缠了这么久,柳宿昔耗尽力气,倚着墙壁昏睡过去。 孟淮安摸着她的脸颊苦笑:“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没有用,我们的身份根本无法调换。” 早在他养蛊的那一日就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他用的一直是心头血,蛊虫只会认唯一的宿主。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想过会失败,可于他们而言,双死也不坏。 想来剩下的时间已不多,也没耽搁,就下楼去传消息:“通道打开了!” 四人听罢皆是心头一震,安安静静跟在他后面。 柳宿昔已将照壁后的门打开,露出七重阁楼的通道,人却倚在墙角坐着,似甚疲惫。 孟淮安上前抱她在怀,缓缓道:“我和昔儿打算在这里等桓襄,就不陪诸位上去了。” 四人心照不宣地点头,连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沿着木制的楼梯上去。 七重阁之上露天透光,栽满花木,连楼梯上也缠绕着碧绿藤蔓,甚至还能听到雀鸟的鸣叫声。 而那个传言中令人闻风丧胆的合欢宗主柳惜惜也没有用什么阴毒手段偷袭,而是安静地站在花丛里等待,连声音也很平淡,“除了她以外,任何人不得再上前一步!” 四人不由停下脚步,嘉敏虽有些胆怯,可想着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遂低声道:“柳宗主被困在这里二十几年,也只听说过她用碧血蜉蝣杀了追杀她的人,我想她不会害我的。” 赵匡胤犹疑着扯过来一条红绫系在她腰间,另一端牵在自己手里,这才放心让她过去。 花丛中彩蝶飞舞,夜月流光照在两个女子身上,将她们的黯影拉的交叠在一起。 夜风吹起柳惜惜一头华发,秀丽的面容不带半分狠厉,只是刻满孤寂。 过了许久,她终于再次问出口:“你是谁?” “我是你!”嘉敏幽幽回答,这个答案她想了一路,“我和你一样在乱世飘零,受尽欺凌,无处可躲藏。我娘死了,她把我托付给夫君照顾,我才能活下来!” 她句句属实,说的都是自己,可却又像是在说柳惜惜,乱世红颜命运何其相似? 柳惜惜不疑有它,眉头深锁,嗓音低沉犹如随风飞舞的烟尘,“你的娘也死了么?她是不是……也被人给吃了?被你爹吃了?” “不是——”虽然早已听过那段过往,可嘉敏犹觉胆寒,颤声道:“我娘是病死的,那时候有坏人一直欺辱我,娘日夜忧心,就得了重病过世了!” 柳惜惜点头,“真好!她不是被吃了的,我娘当时才二十六岁,她长的可美了,可她给人家做妾。你知道妾是什么吗?就是给老爷和夫人干活,织布做饭洗衣挨打,做妻子要好的多,不会挨打,缺粮食的时候也是先吃小妾和小妾生的女儿。”说着关切地问道:“你是夫君的妻子还是妾?他待你如何?” “他待我如妻子,我是他唯一的女人!”嘉敏思量着,皇帝的妻子该是皇后,而她如今只是一个西宫娘娘,照理说并没有妻子的位分,可若说不是妻子而是妾室,似乎也有些怪异。 正在捋思路,赵匡胤郎声道:“嘉敏自然是我的妻子,我此生也不会娶任何妾室。” 本想着柳惜惜遭遇悲惨,性格会走极端,可却也好像并非如此,她竟是将目光投过来,柔声道:“我信你!虽然我此生只遇到过一个好男人,可他救了我,还照顾我,给我做饭洗衣,不让我做任何事,此生除了我娘,再也没有人如此待过我。” 她所指自然是陈抟老祖,那个为了救天下弃她而去的男人。 嘉敏小心翼翼地问:“你可怨他?” “怨?”柳惜惜怔忡片刻才道:“当年他叮嘱过我不要下山,等他回去。是我太思念他,不听话,才造成了这样的局面,怎怨得了他?” 见这妖女的心思竟比嘉敏还单纯许多,赵匡胤不禁喟叹:“可是身为丈夫理应陪在妻子身边,不然又怎配做人家丈夫?她弃你而去,你怨怼他也是应该!” 柳惜惜认真地问:“所以你才绑着自己的妻子,生恐她离开你半步么?”一想不对,笑道:“还是你怕我伤害她?” “嗯!”赵匡胤面颊发烫,一个大男人,被人编排片刻离不开妻子,总归有失体面,是以不免有些局促。 “你放心好了,我不是妖女,而且此生只杀过男人,不曾杀过任何一个女子。”柳惜惜突然背过身去,叹息道:“我只是想知道她为何会奏我娘为我所谱的曲子?那曲子连我也只听过一次,而且每次弹都弹不对。” “那曲名叫《长命女》,是祝寿的曲子,我自幼精研舞乐,听你弹琴便听出来了。”嘉敏斟酌着道:“我想你娘为你祝寿之时定然寄托着令你福寿绵延的希望,曲调清丽明快,你之所以弹的不对,大约是因为这些年悲苦压在心头无处宣泄,所以才走了音。” 虽说陈抟老祖的确教了她这首曲子,可连他自己都是跟柳惜惜学的,自然错漏百出,嘉敏改了好些时日才大致成型,好在确与原曲相差无几。 “是么?”柳惜惜只觉面颊一片冰凉,抬手一摸,竟不知何时已泪落如雨,哽咽道:“我已经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更加没有提起过我娘。数十年来,我的生命好像一直停留在娘为我祝寿那一日,记得那天海棠花开了满园,娘就坐在花树下弹这首曲子,她还教我跳舞——”说着回头看她,满眼殷切期盼,“你会跳这支舞吗?可以弹给我听,跳给我看么?” 嘉敏喂曾料到她只是想听琴曲,想看跳舞,可并不想拒绝,轻颔首。 二人并肩坐在琴台,略回想一下曲谱,嘉敏便开始抚琴。 一个清雅起手式是旧时淑女常有的姿态,清丽明快的琴声合着她婉转的歌喉,连花间蝴蝶也惊醒了,纷纷飞出来。 弹了一遍把琴交给柳惜惜,由她重弹,自己则步入花间,和蝴蝶一起翩翩起舞。 她的腰肢很软,宛若随风摇摆的杨柳,又身轻如燕,每一次跳起来都像是要飞回天界的仙女一样。 赵匡胤一时大为紧张,想着幸好红绫绑的紧,不然她真飞走了怎么追? 好在她又落下来,舞步回旋,漫天花雨中露出明媚的笑颜,如这曲子一般温柔欢快。 柳惜惜只觉指尖流淌出的琴音再无半分阴郁凄凉,禁不住也笑起来,所有的忧虑转瞬间一扫而空,渐渐开怀大笑。 只是一曲未终,她却突然按下琴弦,颤抖了许久才抬头,喃喃自语:“我想起来了,我有过一个女儿,可生下来没多久就被人抢走了,武林盟的人抢走了她,桓襄答应帮我找,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我的女儿,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外面的人经常吃人,他们是不是也把她给吃了,所以连尸骨都找不到……” 见她突然发狂,说出这般可怕的话,嘉敏慌忙将她抱住,泣道:“不会的,外面早已经不吃人了,你的女儿一定还活着,等我们出去了,再帮你一起找好不好?” 柳惜惜摇头,眼泪汹涌如暴雨滂沱,“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找得到?她死了——她一定死了——” 不知不觉天竟然亮了,嘉敏陡然间看清楚她的脸,温润光洁如鹅蛋的脸颊,眼角有一颗泪痣,乍一看竟有些眼熟,怔怔问道:“你的女儿长的很美,就像你一样,是不是?” “她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只会哭,也不曾睁开眼,不过她的眼角和我一样有一颗泪痣。”柳惜惜回忆道:“对了,我还在她的身上放了一个铃铛,和铃伞上的一模一样……” 此刻连赵匡胤三人也知道她说的是谁,震惊到失语。 嘉敏抱住她的头,不想再听下去。 偏在此时,身后响起了铃铛声,清灵灵的很是悦耳,还伴有一声微不可查的呼喊:“娘——” 第147章 为欢几何 ◎把眼睛闭上◎ 因受琴声惊扰, 柳宿昔自昏睡中苏醒,未免有些好奇发生了什么,孟淮安遂将她抱上来。 正值黎明破晓, 她看见那个神秘的合欢宗主,只觉很是面善, 再仔细看, 赫然发现她的眉眼竟和自己很是相似。 怔忡片刻又取出怀里的铃铛,清脆的响声瞬间将柳惜惜自悲痛之中拉出来。 合欢宗的铃铛很特别,发出的声音能致幻,故而很容易分辨出来。 柳惜惜失魂落魄地看着她, 缓缓站起身,却根本站不稳,几乎摔倒,幸好嘉敏在旁扶着。 待她颤巍巍走过去,看着眼前那张与自己神似的脸, 呜咽道:“女儿……你是我的女儿吗……这么多年……你在哪儿?” 柳宿昔只觉头痛难忍, 这么多年她心心念念想要逃离的无间地狱, 却是由母亲在充当十殿阎罗, 这样的身世, 好像还不如是个孤儿的好, 越想越觉荒谬,满脸凄凉笑意道:“我就在这里, 在七重阁下, 你又在这里做什么,娘?” 这世上比怨恨更残酷的是心如死灰, 待众人想通这一层, 皆震惊到不忍再听下去, 嘉敏死死捂住嘴,眼泪已经掉下来。 柳惜惜如坠冰窟,喃喃道:“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虽说她知道这里是青楼,可一直独居,对外界之事反应很慢,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自己的女儿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她单薄的身体开始颤抖,越抖越厉害,咬牙道:“他告诉我会帮我找女儿……他告诉我会帮我找女儿……” 柳宿昔一时不知是该同情母亲还是同情自己,苦笑道:“是桓襄养大我,把我送来了这里。娘,你被他骗的好苦啊!” 长久的静默,柳惜惜孤零零站着,身边刮起一股罡风,越刮越大,刮的漫天流花似雪片,将她的长发尽皆染白,绾发的钗环掉落一地。 眼见一个绝世高手走火入魔,赵匡胤慌忙将嘉敏护在怀里,其他人也不敢靠近。 待周身风定,她一个字也不说,下了七重阁,走一路杀一路,逼问桓襄的下落。 众人战战兢兢跟着她下来,守卫在底层将她团团围住,“带我去见桓襄!” 守卫冲上前,她一挥手,登时血肉横飞,断臂残肢落了一地。 嘉敏只瞧见一片血红色,眼睛就被赵匡胤蒙上,柔声道:“乖,把眼睛闭上!” 一个幸存的守卫吓破了胆,大喊道:“翻天楼——他在翻天楼——” 接着大门就被撞开,柳惜惜抓着那护卫朝翻天楼而去。 “小九,调集人马跟上去,拿桓襄的人头来见我!”赵匡胤一边冷漠地下令,又把嘉敏抱起来,从残肢上面踏过去,闻言安慰:“这里的事结束了,我们回去!” 嘉敏把头埋进他怀里,乖乖的不睁眼去看,此刻方体会到陈抟老祖所言,她的赵哥哥脾气并不是那么好,只是待她一人温柔。 紧张杀伐一夜,人突然就全散了,最后只剩下孟淮安抱着柳宿昔走出她一直想要逃离的炼狱。 天气有些古怪,霎时晴,霎时雨,霎时风,不过正好消解酷暑的炎热。 柳宿昔闻着风里的花香缓缓睁开眼,突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轻松,抬手摸孟淮安面颊道:“淮安,这一世太苦,我们来生再见!” 孟淮安闭上眼,滚烫的泪水掉落下来,点头道:“嗯,来生再见!” 见她的手缓缓垂下去,又缓缓闭上眼,孟淮安仰头深吸一口气,捋清头绪,抱着她回到翻天楼后山那一片开着蝶蛉花的幽谷,把她放在花丛里,最后一次吻过她的唇,而后带着长刀踏上属于仇人抑或是他自己的末路。 而翻天楼此刻是真的已然翻了天,号称两万兵马,竟被一个疯女人杀的七零八落,十几个少楼主死了一大半。 这疯女人单枪匹马从日中杀到天暮,桓襄躲避不出,此时山下告急,朝廷和吴越王府的人马已经进入出云山,东西合围,连拔十余营寨。 桓襄强自镇定,眼下对他而言,那个失控的柳惜惜比谁都危险,需先除掉才是。 一片混乱中属下来报:“楼主,有人在后山发现了孟淮安的踪迹,他抱着一个女子把她放在山谷里,然后躲起来了。” 桓襄大笑,“甚好!将那疯女人引去后山,让她看看自己女儿的尸体,要死,就母女俩一起!” 他料定柳宿昔已死,否则孟淮安不会抛下她独自离去。 而柳惜惜本就已走火入魔,再遭受巨大刺激,必然会气血逆行,说不定直接爆体而亡,也省得他动手了。 天色将暮,出云山头乌鸦乱飞,血流成河,新鲜尸体被啄食,阴森可怖宛若修罗场。 站在死人堆的翻天楼士兵已无人敢再抵抗女魔头,突然高声喊:“在后面山谷里——” 柳惜惜闪身上前将人抓住迫他带路,士兵连滚带爬一路将她带过去。 山谷很安静,蝴蝶在花间飞舞,只是空无一人。 “在那儿——”士兵指向不远处的蝶蛉花丛,里面躺着一个穿天水碧衣裳的女子。 柳惜惜认出来是自己的女儿,慌忙跑过去,把她抱起来。 身体尚有余温,可脉搏已经摸不到了,她手足无措的惊恐地哭,“女儿……女儿……你醒醒啊……不要吓娘……娘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可怀中人毫无反应,背后却刮来一阵阴风,猝不及防被打了重重一掌,鲜血自口中喷出来,染红了雪白的蝶蛉花。 这一掌已经震断她的心脉,桓襄看着这个可悲的女人仰头大笑,“柳宗主,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啊!” 柳惜惜眼下已无力与他对抗,问道:“你杀了我女儿?” 桓襄冷冷道:“她背叛我,死不足惜!” 柳惜惜自然无心欣赏他高高在上的姿态,只觉怀中女儿还有心跳,低喃道:“蝶蛉蛊?就是还没死喽!” 空山幽寂,残阳如血。 四下除了三人以外连个看客都没有,桓襄突然感觉到一阵虚无。 不管柳惜惜是个多么愚蠢的女人,可她以一己之力冲杀数万兵马,当世之中难逢敌手,可却死的如此平淡,实在既荒谬又无聊。 而如他这般壮志雄心之人,想要逐鹿天下,结局又当如何? 正自思绪纷纷,忽觉身后一股凌厉的杀气逼近。 “孟淮安——”桓襄怒喝一声,闪身避开对方的刀锋,可一套连环刀劈下来,凭他反应迅速,也难免左支右绌。 蝶蛉花狂飞乱舞,纷扬如雪,柳惜惜全然不顾及周围发生了什么,扶女儿坐好,四掌相对,将自己残存的内功真气输送给她。 桓襄呆愣片刻,突然笑道:“原来你的昔儿还没有死,何不回头看看?” 孟淮安退后几步回头看,只见白色的蝶蛉花瓣围在母女二人周身,显然是在运动疗伤。 桓襄趁机逃跑,他紧追不舍,不杀此人,就算昔儿能活过来也不会快活。 追逐到山巅,桓襄不耐烦道:“孟九王爷,你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拼命?眼下翻天楼已成气候,你再加上我,恢复蜀国故土简直易如反掌,难道你就不想当皇帝么?” 孟淮安冷冷道:“钱侥,到这个时候你还在做清秋大梦,那大宋的皇帝你不是见过么,比你如何?” 桓襄怒道:“哼,赵匡胤不过是个趁火打劫的小人,夺孤儿寡母之江山,也值得你这般高看他?” “你嫉妒他,还是知道自己根本打不过?”孟淮安反攻其心,“你看看下面,今日之后,你的翻天楼还会存在么?” 桓襄大骇,不过半天功夫,宋廷的军队竟已攻入核心,整个翻天楼四面楚歌。 他满脸难以置信,想不到自己苦心经营半生,尚未开始逐鹿天下,就已经成了被困垓下的西楚霸王。 “怎么可能这么快?”桓襄喃喃自语,瞬间明白是出了内鬼,恶狠狠地道:“是你——” 见他双掌发黑,孟淮安不觉胆寒,明知不是对手,但求同归于尽。 两道身影在崖上狂舞,山谷中昏迷之人已然醒来。 柳惜惜已油尽灯枯,摸着女儿的脸如释重负,“我们母女相认不过一日便要阴阳相隔,娘实在舍不得……你不要怕,去找你爹……他的会照顾你的……他的名字叫陈抟……” “我不要爹,我要娘——”柳宿昔摇着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对母亲再陌生,也无法忽视一个放弃性命来救她之人。 柳惜惜苦笑道:“世事多艰,你能好好活着……娘在九泉之下……也无遗憾……”弥留之际,仰头看天,“原以为你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受尽苦楚,可知道你中的是蝶蛉蛊,娘就……安心了……” 宿主尚自存活,蝶蛉蛊的离主是死不了的。 柳宿昔呆愣着看母亲在自己怀里断了气,甚至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娘,等她去了才一连喊了几十声,可她再也听不到。 有乱兵逃来山谷,范云也来了,说是接到孟淮安的书信,恳请他前来此处为二人收尸。 “淮安……淮安……”柳宿昔突然感觉到一股锥心之痛,慌忙问道:“淮安在哪儿?他在哪儿?” 范云冷静地道:“我想他应该是去找桓襄报仇了!” 崖上风很大,被长刀刺穿的身体恍似一片挂在枝头枯叶,摇摇欲坠。 孟淮安已经看不清眼前之人,可就算走向末路,也不能让该死之人继续活在人世间。 他拼尽力气抓住对方手臂,桓襄挣脱不开,干脆将刀刃又向前递出几分,捅穿他的胸膛。 孟淮安剧痛难当,模糊间崖上又来了一人,白衣胜雪身姿婀娜,一双剪水秋瞳恬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绪。 她走上前淡淡道:“楼主,我来接应你!”话音落抓住二人竟朝崖下飞去。 赶来的柳宿昔惊声大叫:“淮安——” 连范云也瞬间色变,喃喃道:“我们都算漏了一个人,一个灭门杀手,一个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会放过的最温柔的灭门杀手——菩提夜雪李娥姿!” 第148章 古相思曲 ◎淮安在哪儿◎ 翻天楼覆灭以后, 桓襄和孟淮安被李娥姿拉下断崖双双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而春宵九重阁被赵匡胤亲自带人放火焚烧,冲天火焰犹如钱塘怒潮, 烧的人心惊胆颤又震撼无比。 阁中女子皆脱藉从良,暂时由吴越王府安排照顾。 甄珠娘得以与儿子重逢, 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告御状亲夫。 赵匡胤亲自审判:“查江左盐铁使范执卖妻为娼、侵吞妻子嫁妆且与奸人勾结祸乱朝纲, 法理不容,数罪并罚,斩立决!” 甄珠娘惊骇地闭目叹息,只觉心间的郁气散了大半, 由儿子陪着去往刑场。 被押上斩台前,范执怒瞪着她问道:“你害死了丈夫,害死了自己孩子的爹,你可心安理得?” 甄珠娘拂开儿子的手走到他面前来,却不说话, 只将一口唾沫吐到他脸上, 独自站在最前面看他被押上斩台, 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原本事情尚算圆满, 意外的是那些从阁中被救出来的少女竟有几人先后自寻短见。 这天晚上又有一女子投钱塘江, 赵匡胤匆忙赶去阻止, 表明自己是大宋皇上,以后绝不会再让她们含冤受屈。 女子却冷笑道:“皇上……和其他的男人有区别么?男人们无休止烧杀抢掠, 男人们把女人卖进青楼, 男人们……男人们让女人失去一切……皇上……这天底下究竟出了多少个皇上,怎么, 你难道认为我该对你感恩戴德么?” 女子冷笑着转过头去, 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赵匡胤被范云等人抓着, 钱塘潮之凶险,水性再好也不敢轻易靠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不见。 这天又有一少女投缳自尽,因她身上披着皇帝的衣袍得以上达天听。 这少女乃是当晚从萧云雨手中救出来的,因是安置在范云家中,才被及时发现救下来。 赵匡胤抽空赶来,也不说什么大道理,只是坐在那少女床前道:“朕不想你死,你可不可以告诉朕怎样才能活下去?” 少女一双水杏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半晌不出声,只是攥着他的衣袍,过了许久才闷闷地道:“似我这样的人,是死是活有什么打紧?” 赵匡胤哀叹道:“朕自五代乱世而来,见过太多死人,故而珍惜活人。你若能活着,对朕而言将是莫大安慰!” “我已无家可归!”少女满脸阴郁,泪珠骨碌碌掉下来,“天地之大,已无容身之处,此生也不会再有人疼爱我了。” 从阁中出来的女子大多如此,倒也不难想象,赵匡胤心间略感悲凉,“女子生来不易,便更应该多疼爱自己。朕带了些东西给你,看看喜不喜欢?” 那是一个螺钿漆盒,里面装的脂粉钗环都是嘉敏亲自挑选。 少女见他竟亲自送自己礼物,不禁面露喜色,把那件衣袍攥在手里问道:“那你可不可以把这件衣裳也送给我?” “这……”赵匡胤面露难色,缓缓解释道:“这件衣裳是我妻子一针一线缝制的,实在不宜送人,不过朕带了件红绸披风给你,你披上它一定很漂亮!” 少女的脸色明显黯淡下去,特意带披风来,怕是正要交换衣裳。 为缓解尴尬,赵匡胤干脆岔开话题笑问:“姑娘,你叫什么?” “周离,小字离离!”少女收起刁蛮性情,变的很是乖巧。 “周离——”赵匡胤此时明白过来自己为何对她如此有耐心,乍一看她的面相和嘉敏颇有几分神似,皆是精致娇俏的小脸,明眸皓齿楚楚可怜,原来是堂姐妹。 思量再三,先告知周宏来见堂妹,在嘉敏面前却暂且不提,以免她为堂妹之遭遇而伤怀,想着过段时间待安顿好周离,告知她人已找到即可。 风波过后钱塘繁华如昔,天已渐转凉,尤其到了夜晚,有一股浸骨的寒。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乘着月色出门即听捣衣声,却是谁的心上人又流落天涯生死不知? 这些天她见过翻天楼的残兵,见过大宋和吴越王府的军队,可是谁都没有孟淮安的下落。 她每天一醒来就出门去寻,不管白天抑或黑夜。 其实那天在崖上,二人亲眼看见孟淮安被长刀刺穿胸膛,已知多半无幸,可范云劝不动她,干脆由着她去。 谁又能知道一对少年男女在翻天楼的凌逼之下是如何默默守着对方生死相许?即无法感同身受,又有什么权利去指摘别人疯魔? 不过此事由皇帝亲自干预下令寻人,吴越王府的兵马在崖下搜寻半月有余未曾发现任何蛛丝马迹,遂作罢。 毕竟跌落山崖尸骨无存乃是常事,尸身为猛兽所食也不奇怪。 到后来已经没有人对这件事情上心,除了萧念念。这位辽国郡主大约是物伤其类,一直坚持不懈带人四处寻找,有时候碰见缩在街角哭泣的柳宿昔,还会上前抱她,安慰她不要放弃。 杨小九虽刻意远离,却又不能完全放任不管,只得多调些兵跟随,意料之中一直没有收获。 最近钱塘的死人很多,而且邪门到几乎全都是灭门惨案,还都是武林世家。 武林盟由贺方回牵头,在太和楼相聚共商对策。 一直在外探听消息的范云道:“龙家和楚家在江南武林颇有威望,却皆在一夜之间就被灭了满门,手段一模一样:先用温柔散令人四肢瘫软,再下金鹧鸪侵蚀五脏六腑,死时面如金纸,通体淡黄,连血液亦化作金水,满地皆洒着纸钱——毫无疑问,是菩提夜雪李娥姿!” 若说闻风丧胆,柳惜惜或许还不算什么,毕竟她当初所杀之人大多是起了色心自取灭亡,且并不曾有灭人满门之事。 而李娥姿下手的对象根本与她无冤无仇,甚至都不相识,可她却连稚弱孩童也不放过,简直丧心病狂。 尚未商议出个首尾,韩玠怒而起身大声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号令武林盟前去围剿那妖女,断不能让她再次作恶!” 可却无人回应,众侠客全都陷入了沉默。 韩玠急道:“贺大哥,范公子,你们说话啊!难道你们都怕了她不成?” “那温柔散经风即散,去的越多死的越多,这个时候召集武林同道岂不是方便她一网打尽?”贺方回思忖道:“为今之计,最好是分散避开,等她毒药耗尽,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范云点头道:“我赞成!与其做无谓的牺牲,不如避其锋芒伺机而动……” 话音未落韩玠凄声大吼,“你们就是不想去是不是?好!你们怕她我不怕,我一个人去——” 见他提剑离去,范云抓住他的肩膀阻拦道:“四儿冷静一点……” 韩玠甩开他涕泗横流:“你叫我怎么冷静?我全家都死了,我们家除了我没人了!我家里……我家里根本就没人认识她……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杀我全家……” 贺方回忍着泪道:“我全家也都死了,本来还有个叔叔,前两天也没了……四儿,有时候活着比报仇重要!” 韩玠讶然,擦干眼泪问:“那你报仇了吗?” 贺方回摇头叹息:“打不过,不想去找死!” 韩玠登时怔住,能从赫赫威名的峨眉掌门口中听到‘打不过’三个字,何其惊人?可也不好多问,好在人已冷静下来,不再想着冲动寻仇。 因最近菩提夜雪出动频仍,范云担忧柳宿昔夜间跑出去寻人,在她门外等到熄灯方安心离去。 可柳宿昔原就是为了避开他,待到夜深人静,即起身悄然离去。 李娥姿本亦出身江湖武林,据说她第一个灭了满门的是自己的夫家,后面被她灭的家族看起来好像无冤无仇,可都是不愿为翻天楼所用之辈。 故而她应该是听了桓襄的命令才去做那些事,那城南的甘家和孙家便极容易成为目标。 果如她所料,子时刚过,那白衣胜雪的人影即出现在城南街道上,若非穿的吓人,她实在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无愧于“娥姿”这样动人的名字。 二人迎面撞上,柳宿昔心底发毛,小心翼翼地道:“你可不可告诉我淮安在哪儿?那天你把他和桓襄一起抓下崖,他还活着么?” “你就为了一个男人敢拦我的路?”李娥姿讶然失笑,慢条斯理从她身边经过,回头道:“知不知道我手下从不留活口,尤其是男人?” 柳宿昔眼泪一下掉出来,颤声道:“你是说你杀了淮安……他死了?” “是男人就该死!”李娥姿毫不在意地道:“今晚我要灭门甘家,要不你留下来当观众,好见识一下什么叫‘菩提夜雪’?” 话音落一阵香风在周身散开,柳宿昔登觉手脚不听使唤,想要拔剑却毫无力气。 李娥姿淡淡道:“这就是温柔散,不多,但足够让你乖乖听话!” 多年来柳宿昔早已练就非同一般的生存能力,知道此时自己已毫无反抗之力,只得转身跟上她。 直走过去就是甘家大宅,李娥姿站在门口吹响龙笛,幽怨的乐声撕裂夜空,震开大门,走出来的人宝剑尚未出鞘便尽皆倒在地上。 李娥姿吹笛走进去,温柔散在空中飘散,不过片刻甘家的前厅后院无论人畜皆倒地动弹不得。 不过她今晚似乎兴致很好,斜倚在院中的秋千上取出自带的酒壶和杯子,自斟自饮喝了三杯,瞧也不瞧一眼瘫软在地满脸惊惧之色的甘家人。 三杯酒后,自怀中取出“金鹧鸪”的毒倒进酒壶里,之后开始给所有人喂毒酒。 她似乎很享受喂毒酒的过程,一直满脸堆笑,喂的人越多,笑的越开怀。 柳宿昔倚着一棵古树瘫坐在地,看着那些中毒之人垂死之际面色渐变金黄,伸腿瞪眼,嘴里流出的血宛若金水,吓得泪流满面颤抖不已。 甘家上下一百多口人就这样被她悄无声息在一个时辰之内屠杀殆尽,再见她从后院出来,手里洒着雪白的纸钱,宛若大雪纷扬。 李娥姿面无表情道:“这就是‘菩提夜雪’,用最慈悲的方式送所有人去往西方极乐净土,你看他们,没有挣扎,没有痛苦,死的多安静!” 柳宿昔像见鬼一样看着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嘶吼:“淮安在哪儿?他在哪儿?” 李娥姿不耐烦道:“他死了,死的很安静,没有一丝痛苦!” 柳宿昔闭上眼哭的肝肠寸断,这样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连婴儿也不放过,怎么可能放过淮安? 见她着实伤心,李娥姿大发慈悲,晃一晃酒壶问道:“要不要我送你去见他?” 【作者有话说】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出自《诗经》。 温柔散这种毒和《天龙八部》里面的悲酥清风比较类似,标注一下。 第149章 死生契阔 ◎他死定了◎ 五更天, 更夫先发现满府的死人,接着是巡城士兵。 消息传至吴越王府更是人心惶惶,太妃吴氏惊吓过甚, 竟直接卧床不起,眼见就要大去。 弥留之际太妃把赵匡胤请到床前, 亲口说出了钱王宝藏的秘密, 然则却是几句含糊不清的隐喻:“山上山,云中水,陌上花,胡不归?” 赵匡胤与钱俶一合计, 把秘密在小范围内传播开来,以期能暂时转移凶徒视线。 照二人推测,李娥姿武功不高,只以毒药害人,温柔散扩散的时间和范围必定无法做到完全一致, 吴越王府占地甚广且人多势众, 她未必敢来, 不如下个饵碰碰运气。 只是这谜题的确教人疑惑不解, 回到花间小筑, 赵匡胤坐在东窗下沉思:“山上山是个出字, 云中水是个雨字,桓襄的翻天楼盘踞在出云山滴雨岩, 是不是早知道这宝藏的秘密?不过后两句非字谜, 倒像是在叙事,又究竟是何意?” 嘉敏听罢一怔, 喃喃道:“这话听起来好耳熟!”低眉思索一阵, 说起了掌故, “夫君应该知道吴越国的开国君主钱镠乃是贩私盐起家的穷苦少年,娶妻庄穆夫人,亦是少年时共患难的青梅竹马。二人婚后感情甚笃,甚至到了暮年也总是形影不离。有一年庄穆夫人回娘家几日未归,钱王太过思念,就派人送去书信,不过寥寥数语:‘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庄穆夫人看了之后就收拾箱笼立时回返。” 赵匡胤听罢笑道:“这钱王也是有趣,明明想念夫人,却说让她不急着回来……”说着疑惑道:“陌上花,缓缓归。陌上花,胡不归……难道说后面两句与庄穆夫人有关?” 二人思量着,决定前去庄穆夫人旧时居所桑梓院看看。 那座庭院业已陈旧,也没什么富丽堂皇的摆设,不过是宽敞些,清雅俭朴,多余的东西很少。 “听说庄穆夫人生前乃是钱王的贤内助,江南之地丝织兴盛,她每年都亲自浴蚕缫丝,再织成华丽丝绸,府上儿孙乃至钱王衣物多半出自她之手!”嘉敏见屋中摆放着织布的花楼机,织了一半的布匹尚在,恍似几十年不曾被人动过。 赵匡胤四下看过,觉着只是间普通的居室,当无机关暗室之类,笑道:“嘉敏,你不妨想一想,若是一家的主母想要藏钱的话,最有可能藏在什么地方?” “唔……这个么……”嘉敏手扶颔一根纤纤玉指打着脸颊认真思考,“都这么多年了,估计王府里的人连枕头被子也拆了好几遍,能找到早找到了!” 此话赵匡胤深以为然,点头不语,在他想来,莫说枕头被子,怕是脚下的地板,屋顶的瓦片全都被揭开看过,之后又恢复原样了而已。 嘉敏灵机忽现,“不过大多女人总是会有一些小心思和小习惯,有些人会把重要的东西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不妨想一想庄穆夫人平日在这间屋子里都会干些什么!” 左右无事,干脆拉着夫君的手一步步模拟,先是到了寝榻旁,“听说庄穆夫人晚年身体抱恙,独寝时居多,早上起床定然会有些寂寞,洗漱后该是先坐在妆镜前上妆!” 嘉敏说着自行坐下,瞥一眼铜镜里的自己,随手打开妆奁,倒不如何意外,里面除了些钗环首饰以外,并没有胭脂香粉这些。 “不上妆仆俾便该上前来服侍用膳和汤药!”嘉敏说着又转去梨花木的圆桌旁边,“若是病着,饮食无味,药又太苦,口中含一颗糖,久了会觉着甜腻,大概会想喝水。” 此处与花间小筑一样,在东窗设有茶席,不过地方不大,只有两个位置。 “另一个位置多半是留给钱王的,照规矩,若夫妻二人同席,丈夫居上位,妻子坐下位,我猜她应该经常坐在这儿!”嘉敏说罢自行坐去了下首的位置。 赵匡胤随之在对面坐下,面上的表情颇为玩味,振振有词道:“依我看她定然不是坐在那里!” 嘉敏不解,瞪大眼睛问:“那该是坐在哪里?” 赵匡胤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 虽觉有几分故弄玄虚,嘉敏依旧乖乖地跑过去。 “她会……坐在这儿——”赵匡胤突然抬手拉住她,往怀里一带。 嘉敏跌坐在他腿上,搂着他的脖颈吃吃地笑,仰起脸,两人便吻在一起。 杨小九正好经过,看到此等情景瞬间背过身去,站在大开的窗前给二人挡着,见小石头朝这边走过来,摆摆手把人轰走。 光线忽被遮住,嘉敏睁开眼,直闹了个大红脸,慌忙从夫君怀里离开,躲到屋子里去。 “何事?”赵匡胤倒是泰然自若,并不如何避讳。 杨小九一副见过世面的模样淡然对曰:“无事,路过!” 两人尚未攀谈,却听嘉敏在身后诧异地自言自语,“原来庄穆夫人最后不是在织布,是在拆线!” 非但如此,所织的提线花纹仔细看,像是一个“返”字。 “这算得上是线索么?”赵匡胤不解。 两人又携手到了后院镜湖之畔,天光甚清,远处有丘壑,山影云影皆倒映在水中。 嘉敏幽幽道:“当年钱王思念夫人,写信想让她回来,会不会最开始写的是‘陌上花,胡不归?’后来又恐扫了夫人的兴致才改成‘陌上花,缓缓归!’假设第一封信先到了庄穆夫人手里,她会不会立时写回信给钱王,信上只寄一个‘返’字?” 赵匡胤不言,心想倒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嘉敏接着道:“之前你猜测翻天楼建在出云山滴雨岩,庄穆夫人从临安返回钱塘正好经过那里,所以桓襄是在找宝藏,我想他大约是找错地方了!” “你解出来了?”赵匡胤看着她的眼,心下蓦然一惊。 嘉敏仰头看天,又低头看向面前湖里的水影,“山上山,云中水,所指会不会不是字谜,而是水中倒影?‘返’字,返家也,宝藏就藏在府中的水里!” 如此异想天开的猜测令赵匡胤大吃一惊,低头看着湖中的山光云影却不得不承认确有几分道理,立时派人下去探查。 过了大半个时辰,杨小九从湖底出来,大声道:“水底有暗道,尽头发现一座石城,大门紧锁,需增派人手前去。” 等到第二波人下来,杨小九直接引他们前去把门撞开,见到里面所陈之物,尽皆瞠目。 再过小半个时辰,赵匡胤携嘉敏穿着避水衣也到了这里,但见满室堆着金银珠宝,直如一座龙宫。 而钱俶早得了母亲的指示,当下跪拜道:“皇上,吴越国对大宋忠心耿耿,谨以此宝藏进献朝廷,愿我大宋千秋万代永享太平!” 此言非但献出宝藏,乃是献国之意,饶是赵匡胤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一副不怒自威凛然不可侵犯的面孔,此刻也不禁露出些许喜色,笑道:“甚好!有了这笔宝藏,我大宋挥师北上夺取幽云指日可待。” 想到此次多亏嘉敏的聪明才智才找到宝藏,四下又多是亲兵,便毫无顾忌乐不可支将她抱起来欢喜道:“嘉敏,这次你可立了大功了,整个大宋也要谢谢你,我好欢喜!” 嘉敏羞涩地低头任他抱着,眼角突然瞥见一个阴鸷的人影。 那人影扑过来,杨小九大喝:“大哥小心——” 冲上去与他对了一掌,虽重伤对方,却察觉到掌心一阵刺痛,低头一看竟有一片金色在手掌蔓延。 护卫把刀搁在刺客脖子上,见是桓襄。 正待发问,萧念念带着一个鬓发凌乱的女子出现,大声道:“小九,王府混进来了刺客,是桓襄……” 钱俶见了女子的面,登时热泪盈眶,“萤儿……” 钱雪萤并没有理会自己的父王,而是恶狠狠看着桓襄。 察觉到掌中之毒正在扩散,杨小九扼住手腕,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下来。 萧念念抓住他的手掌一看,花容失色喃喃道:“金鹧鸪——” 眼见杨小九命在旦夕,瞬间惊怒,一脚踩在桓襄胸口厉喝:“解药呢?快交出来!” 身受重伤的桓襄哈哈大笑:“这毒药本来就是给宋主准备的,怎么会有解药?可笑我钱家的宝藏竟被白白送给了姓赵的,钱俶,你可对得起列祖列宗?” 钱俶叹息道:“当初钱家据乱世而称王,如今宋主高义,有经纬天地之大才,吴越王府早已归附,又怎能将宝藏据为己有?钱侥,你祸乱百姓,危害钱家,于国于家皆容你不得,你既化名桓襄,就不必再姓钱了,做一条丧家之犬如何?” 桓襄咬牙切齿嘶吼:“你不能将我除名,倘若钱王泉下有知,他不会放过你的,我才是那个最像他的后代,最应该继承他衣钵之人!不像你,只会对着宋主摇尾乞怜,你才是一条狗,应该滚出钱家的人是你!” 金鹧鸪毒性甚烈,不过一时半刻便能侵入五脏六腑,赵匡胤哪里还有心情听二人聒噪,怒喝:“再不交出解药,朕把你剁了喂狗,看看九泉之下的钱王怎么认你这个连个全尸都没有后人!” 桓襄怨毒地道:“金鹧鸪没有解药,他死定了!” “啊——”萧念念惊怒之下大喝一声,拔刀便要砍死他。 “住手!”一身白衣胜雪的李娥姿突然走进来,慢条斯理地道:“他没有解药,我有啊!”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菩提夜雪之面,她的年纪看起来只比嘉敏大几岁,且颇有姿色,眉眼生的温柔姝丽,实在不像一个心狠手辣的女魔头。 赵匡胤一心只想救杨小九,朗声道:“你要救此人性命,便将解药交出来,朕保你们今日能够安稳踏出吴越王府!” 李娥姿冷笑道:“我从不相信男人的保证,你还是担心一下自己吧!”话音落神色忽变,将一把白色粉末撒出,大喝:“温柔散——” 第150章 菩提夜雪(上)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难怪这毒药名字叫温柔散, 甫一散开,便宛若四月的春水柔柔绵绵酥软了四肢。 好在李娥姿只是救走了桓襄,并不曾对任何人动手。 二人藏身在城南一处废弃多年的宅院, 桓襄怒吼:“刚才我明明叫你杀了赵匡胤,为何不动手?” 李娥姿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瞎的么?没看到他尚有力气抱住身边的女子?强到能抵抗温柔散,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体质特殊能够抗毒,二是他的武功至臻化境,我若靠近必然丧命,还怎么救你?” 桓襄听罢躺倒在地大口喘着气道:“李娥姿, 当初我救你,还助你报仇,你发过誓要用性命来报答我,现在我不要你的命,你把周嘉敏带来给我……把她带来给我……” 李娥姿不明白他为何死到临头依旧执着于一个女子, 可事已至此, 她已打算拉着整个钱塘陪葬, 倒是不介意再多一个周嘉敏。 而吴越王府中, 杨小九所中金鹧鸪之毒, 连药王孙家之人也束手无策。 眼见他吐出的血已掺上金色, 众人皆是心底一凛,赵匡胤慌忙将他扶好, 却听他迷迷糊糊地道:“大哥……我不成了……” “小九, 你听着,大哥不会让你死的!”赵匡胤紧皱眉头, 抓住他中毒的手掌, 开始替他输功疗毒。 此法虽然延缓了他毒发身亡, 可赵匡胤却也因此而中毒,陷入昏睡。 更糟糕的是李娥姿在钱塘城中大开杀戒,从城南到城北半城人中了温柔散和金鹧鸪,后来还闯进药王孙家,打算灭了最有可能制出金鹧鸪解药的药王世家。 吴越王亲自前去交涉,却带回来一个糟糕的消息:“李娥姿指名要周娘娘前去,才肯交一瓶解药出来。” 嘉敏满心都是赵匡胤的安危,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还叮嘱哥哥周宏一定要守好自己的夫君。 周宏哪里舍得妹妹冒险,规劝道:“那女魔头又不认识你,为何指名要你前去换解药?我知道了,定然是桓襄要她这么做的!那两个人都是疯子,嘉敏,哥哥怎能让你落到他们手里?” 嘉敏哭着摇头:“我不管他们想把我怎么样,去的晚了赵哥哥会没命的!” “你手无缚鸡之力,去了也是白白被人抓,还不一定换得回解药——”萧念念突然开口道:“既然那个女魔头不知你长相,不如让我替你去。你的赵哥哥是死是活我毫不关心,我想要救的人是小九!” 虽说二人早已决裂,可杨小九垂死昏迷之际一直不停喊着念念,显然在他的心底从未真正抛弃所爱。 而她跋涉几千里为他而来,又怎会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死去? 虽说众人对她辽国郡主的身份颇为介怀,可嘉敏深知爱一个人的滋味,半分怀疑也无,擦干眼泪拿自己的衣裙给她换上,又梳好一个简单的汉家女子发髻,便由小石头陪着前去换解药。为以防万一,自己则和哥哥跟在后面,若被对方戳破假冒,也好及时顶上。 匆忙赶去药王孙家,看着躺倒一地中了温柔散的人,萧念念故作柔弱走上前去,“解药呢?” 李娥姿果然不认识她,冷冷道:“先把毒药喝下去!”话音落丢了个瓶子给她,里面装的是金鹧鸪。 萧念念无计可施,咬牙一饮而尽。 喝完对方就又丢来一个瓶子,“这解药只够救一人性命,你现在吃了就不必死!” 萧念念只觉手在颤抖,却还是把解药递给身后的小石头,低喝:“快走!” 虽然明知这解药会给赵匡胤,可于她而言,能和小九共赴黄泉亦无遗憾。 李娥姿并不拖延,直接将人抓到桓襄面前。 天还亮着,三个人大眼瞪小眼,桓襄气的七窍生烟,咬牙切齿道:“抓错人了……” “……”片刻惊讶之后,李娥姿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漠不关心,淡淡道:“我已经走了这一遭,抓对抓错你将就着吧,我还要赶回去处理孙家的人!”话音落即负手而出,再不理会他。 天色终是黯下来,无星无月,幽风拂面。 李娥姿吹着龙笛走过城南大街,连飞禽走兽皆闻笛声而避走,活人更是不敢出没。 药王孙家的人白天刚被温柔散毒倒,过了两个时辰略有缓解,却又被毒了一次。 李娥姿照例斜倚在坐榻上饮够三杯酒,而后开始在酒里下毒,自言自语道:“我五年没有出来灭人满门,乃是在制毒,如今我所拥有的毒药足够毒死一城的人。你们孙家虽不是武林世家,可却精通医术,万一研制出了解药跟我作对,那我岂不是白忙活了?今日这酒滋味不错,便宜你们了!”说着便开始给人灌毒酒。 此时大门被赵匡胤一脚踢开,沉声道:“住手——” 李娥姿暗吃一惊,“你?你不怕我的温柔散吗?” 赵匡胤淡然道:“你大可一试!” 见他靠近,李娥姿扬手便洒了一包温柔散,然则对方身形快若闪电,一拳击中她小腹,她退后数丈,后背撞在大树上口吐鲜血。 果然她最多只能算是一般高手,只是凭着毒药才所向无敌。 可这女子脾性倔强,又去怀中摸毒药,赵匡胤上前直接断了她双手迫她跪倒在地怒道:“你究竟是什么厉鬼邪神,要杀这么多人?是不是桓襄指使你这么做的?” “他是说过要我帮他除去一些绊脚石,不过屠尽钱塘是我自己的主意。”李娥姿全然没有死到临头的恐惧,反而笑道:“你刚才是唤我‘厉鬼邪神’么?好!太好了!这样到了阴间再恶的鬼我也不怕了!”说着居然狂笑不止。 赵匡胤耐心等她笑完,而后亲自将她押解出来,等在外面的是举着火把的全城百姓。 “药王孙家的掌门人现在吴越王府,拿着你给的那瓶解药找到了最后一味所需的药材,百姓所中之毒已经解了。”赵匡胤解释了一句,将她推到侍卫手中道:“搜她的身,把所有毒药全都搜出来!” 侍卫听令欲上手,瞧见火光中的李娥姿面色惨白瑟瑟发抖地闭上眼。 想到对方虽是重犯,却也是个女子,忙道:“慢着,换个女子来!” 可侍卫之中并无女子,百姓又对她十分惧怕,纷纷后撤,只阿宝冲出来道:“我来!” 阿宝年纪虽小,却胆大心细,全身上下搜了个遍,连鞋袜也未曾放过。 小石头在城北废宅救出奄奄一息的萧念念,众人虽有战损,好在总算无性命之忧。 这晚钱塘百姓万人空巷,皆聚集在吴越王府门口,誓要看到厉鬼邪神伏法才肯散去。 韩玠现在最前面大声喊:“李魔头,你可还记得五年前住在扬州城六合的韩家么?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你为何杀我全家?” “韩家?”李娥姿冷笑,“我记得,你一家姓什么不好,偏要姓韩,简直死有余辜!” 韩玠大怒,只觉荒谬无比,恨恨道:“你杀我全家总不会是因为我家姓韩吧!” “确然如此!”李娥姿神色漠然,恍似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一时群情激奋,“那姓龙的、姓李的、姓楚的呢?” 李娥姿满脸冷笑,不再解释一句。 照百姓的意思要此女魔头就地正法,赵匡胤犹疑片刻,却是下令收监,待审断过后再斩首示众。 嘉敏见他平安回来,立时扑过去将他抱紧,娇弱的躯体兀自轻轻颤抖,想来是担忧极了。 赵匡胤轻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没事,药王断定我的体质抗毒,果然不错,她伤不到我!” 满钱塘的人皆惧怕温柔散和金鹧鸪,唯独他在同时中了这两种毒之后反应甚轻,甚至无药自愈,否则以他皇帝之尊,又怎会亲自涉险前去抓人。 时辰已晚,嘉敏本想服侍他就寝,他却摇头道:“我想去趟大牢,夜审李娥姿。” 嘉敏不解:“为何?” 赵匡胤叹息道:“我此生见过无数恶人,他们大多都是天生凶恶,而李娥姿眉眼温柔,所有的狠厉之色都像是装出来的,我想弄清楚她为何发狂杀人,为何偏要把自己变成一个厉鬼邪神?” 钱塘的大牢阴森湿冷,老鼠和蟑螂到处爬。 赵匡胤一脚踩下去已感不适,瘫坐在稻草堆里的李娥姿却面无表情,似乎已不在意这世间的任何事,连火光照在脸上都毫无反应。 相对沉默良久,赵匡胤缓缓开口道:“朕不相信一个国色天香的温柔女子会毫无因由发狂,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厉鬼邪神,听说你夫家姓韩,是不是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原本死到临头,李娥姿已不想再多说一个字,可这些年从未有人问过这件事,她的眼眸不由抬起来,喃喃道:“你想听么?” “嗯!”赵匡胤点头。 “他们叫我‘菩提夜雪’,你可知是何意?”李娥姿曲起双腿抱膝坐着,“我小字叫‘菩提’,出生在一个小有名气的武学世家,十五岁那年,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了钱塘韩家的小儿子韩修,婚后一年便生下一对龙凤胎儿女,那时候一家四口人过的很快活安乐。我原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看着儿女慢慢长大,只是过了一年,公公回来了。” “我与公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因养育两个孩子辛苦,平日里并不常见面,只是那几年府上的丫鬟总是接二连三出事。有一天,我偶然撞见一个神似公公之人奸污了一个十三岁的丫鬟绿珠,绿珠当天就服毒自尽。我心下害怕,可又恐认错了人,并不敢与相公提起,只是说孩子终日吵闹,怕扰的家中长辈不得安宁,想搬去偏僻的西园居住。相公一口答应,过了几天就带着我们搬走了。” “因住的远,除了逢年过节,倒是不必日日和公婆碰面,偶尔再听说府上有丫鬟寻短抑或被发卖,我都禁不住怀疑和公公有关。有次看见个丫鬟实在死的凄惨,遍体鳞伤,冲动之下就说要报官,婆母盯着我,一巴掌扇在脸上,责怪我多事,我便不敢再多言。” “又过了几年,孩子们七岁了,要办生辰宴,我一大早给女儿穿上新衣裳,梳漂亮的头,戴珠花。我女儿长的可美了,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水灵,鼻子很精致,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每天都会抱着我跟我说:‘娘亲,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囡囡最喜欢娘亲了,囡囡要一辈子都和娘亲在一起!’她的声音可好听了,比出谷黄莺还要婉转清脆……”说到此处,捂着脸无声啜泣。 赵匡胤心头一酸,猜到孩子大概是没了,忙安慰道:“你女儿一定生的像你,天姿国色,是个美人胚子。” 李娥姿哭了一会儿,接着娓娓道来,“那天宾客盈门,我和相公忙着招待,一时没发现小孩子贪玩,吃饱后就自己离席跑的不见踪影。等到我发现,就着急出去找,却在公公的房门口发现了摩诃乐碎片,那是我女儿最喜欢的玩偶。见门没有关严,我就透过门缝悄悄往里看,发现了女儿衣裙的碎片。我推门进去,看见女儿一动不动躺在公公床上,腿上全都是血……我抱着女儿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给她洗澡,她大哭不止,躲在我怀里一直重复说着:‘娘,阿翁坏——阿翁坏——’” 见她抓着头痛哭,赵匡胤全身都僵了,他只猜到孩子大概遭遇了不测,却没想到竟是被祖父奸污,颤声问道:“你相公呢?他可有替自己的女儿讨回公道?” 李娥姿嘴角泛出一丝冷笑,“他抱着女儿心疼的大哭,把她哄睡以后,提剑去找他爹报仇,半路又回来了。只说他爹心狠手辣,贸然前去怕一家四口都会有危险,嘱咐我收拾好东西,先把我们娘儿仨送去安全的地方,再回来讨公道。我听了他的话,当天晚上就开始收拾行装,打算五日后趁着朔月之夜潜逃,等一家人安全了再做打算。可那天傍晚,婆婆突然派人把我叫去,我怕露出马脚,只得前去。见婆婆只是在话家常,就着急说孩子离不开我,要回去,却听见她说早把孩子接过来了,在公公房里玩耍。” “我听了之后直如五雷轰顶,赶快跑去公公那里,见他坐在床上,抱着我的女儿要喂她吃一碗甜羹。女儿不吃,大哭大叫,安儿跪在他脚下喊阿翁,求他别伤害妹妹。我一时慌了神,拔出匕首想要跟他同归于尽,他却把甜羹递给我说:‘囡囡不吃,你吃!’” “两个孩子都在他手上,我没有办法,走过去把羹汤喝了,里面放着迷药,喝完之后就没力气了。我那个公公把两个孩子绑在椅子上,塞住他们的嘴,把我放在床上,撕烂我的衣裳,当着我两个年幼孩子的面奸污我。” 她的声音那么平淡,却听起来比死还难受。 “不知过去了多久,天黑透了,婆婆推门进来,后面跟着我的相公。”《 》 150-160 第151章 菩提夜雪(下) ◎非生来善恶不分◎ “婆婆把我从床上掀下来, 抓住我的脖子连扇十几耳光,骂我说:‘你这个下贱的娼·妇,连自己公爹都勾引上床, 修儿,还不来管教管教你的好老婆?’” “我满眼都是泪水, 看着韩修走过来, 想着夙日的恩爱,他一定会相信我的,可很快他的拳头打在我脸上,一拳又一拳, 学着他娘的口气骂我:‘贱人!你都干了什么?’” “我脑中嗡嗡响,也听不清楚他究竟骂了些什么,大概就是淫·妇畜生之流吧!安儿哭着喊爹,一直说是阿翁欺负娘,是阿翁欺负娘——他让孩子住口, 不准污蔑阿翁, 还打了他, 越打越凶。安儿满脸是血, 哭着说‘爹你别打我, 安儿不敢说谎——’囡囡吓坏了, 张口去咬他,他想打女儿, 却犹豫了……那一刻我以为他下不去手打女儿, 可只过了一会儿,他就把女儿抱起来摔出去, 摔了很远, 摔的奄奄一息。” “我爬过去, 想护住孩子,婆婆冷着脸走过来,踩在我手上,我挣脱不了,韩修这时候又回头来虐打我。血水蜇疼了我的眼,我什么也看不清楚,模模糊糊听见孩子在哭,可我只能小声喊着他们的名字,想让他们知道娘还活着。” “我想着他们打累了大概就会放过我们,这个时候却听见婆婆对韩修说:‘这两个孽种什么都看见了,怕是会往外说,败坏你爹的名声,留不得!’我吓的一下子清醒过来,抓住韩修的衣角哀求他不要伤害自己的亲骨肉。婆婆冷笑着说:‘亲骨肉?我看安儿长的一点也不像他爹,反倒是像他阿翁!修儿,你这个没出息的,连养的孩子都不是你的,怕不怕将来被人说他们不该叫你爹,该叫兄长啊?’” “我不相信韩修会这么糊涂,会去怀疑孩子不是他亲生的,直到他拿出金鹧鸪要喂给两个孩子喝。我死死抓住他,问他怎么可以毒死自己的亲生骨肉,明明过去的七年他曾是那般疼爱他们。他一脚把我踢开,大声咒骂说都是因为我这个淫。妇做出的丑事连累了两个孩子,他要我们三个都去死!安儿喊着爹,说自己害怕,不想死。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很久下不去手,就转头想把毒药喂给囡囡。囡囡睁开眼喊爹,他跪在囡囡面前大哭起来。” “婆婆等的不耐烦,走过来抓住他的手把毒药生生灌进囡囡嘴里。我嘶声哭喊,囡囡太小了,毒药又多,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就没了气息,全身变成金色,连流出的眼泪都像是一颗颗金珠。然后是安儿,他也倒下来,身体和妹妹一样变成了金色。” “所有人都知道自我嫁入韩家,未曾见过公公之面,他是在我两个孩子出生以后才回来的,囡囡和安儿怎么可能是孽种?两个孩子都死了,最后轮到我,韩修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拽起来,哭着控诉自己时运不济娶了我这么个淫·贱货色,让我赶紧下去陪两个孽种。可你猜怎么着,我没死,有人救了我——”李娥姿仰头哈哈大笑,笑的撕心裂肺,状若癫狂。 赵匡胤跟着她掉眼泪,只觉这么多年所见过的听过的故事如这般凄惨亦是极少,甚至无法判定她灭夫家满门是对是错。难怪她会害怕自己杀的人不够多,变不成厉鬼邪神,想来是害怕地狱的鬼更凶,自己不够能耐看护一双儿女。 后面的故事她已没有力气讲下去,看着赵匡胤道:“皇上,你哭是因为同情我么?” 赵匡胤点头,说不出话。 “那你可不可以答应不要将我砍头?囡囡和安儿见到没有头的娘一定会害怕的。”李娥姿幽幽道:“明晚十五,钱塘江有大潮,可否将我沉江,让我随潮水而去?” “好!”赵匡胤答应下来,转身走出大牢。 夜半三更可真是冷,冷的全身打颤,回去之后脸上还带着泪。 嘉敏慌张地给他擦干,问发生了什么,他却是摇头道:“我不想说,想去睡。” 待躺在床上,却抱着嘉敏落了一夜的泪,第二天醒来,眼睛肿的发胀,一直拿手帕冷敷才好些。 听说李娥姿被判沉江,百姓激愤,纷纷叫嚣要将其碎尸万段。 赵匡胤充耳不闻,反还下令将士阻拦百姓,确保行刑之时不会有人伤到死囚。百姓慑于官家之威,只得跟在军队后面一直到了钱塘江,围观凶犯沉江。 赵匡胤亲自到场相送,嘉敏伴在身旁。 照沉江的规矩往往是要在犯人背上绑上大石,赵匡胤只命人绑了她的手,毕竟钱塘大潮之下绝无生还可能,百姓也就不多言。 月亮升起来,潮水将至,在她举步孤身赴死之前,范云突然问道:“李夫人,范某向你打听一个人,你可曾见过柳宿昔柳姑娘,她现在是否还活着?” …… 潮声越来越大,赵匡胤护着嘉敏后退,月光洒在李娥姿身上,这罪孽深重的女子背对着众人朝江中走去,想起来故事还没有讲完,就一边走一边张口吟诵: “越女颜如玉,十五为君妇。 比翼连理枝,共结双生子。 大儿色清澈,稚女容姝丽。 儿女绕膝下,承欢七年余。 七岁生辰宴,阿翁辱吾女。 告知于吾夫,欲携儿女去。 阿翁狠如狼,阿奶毒胜虎。 子女皆被俘,吾亦遭凌辱。 夫君不相护,反欺子与吾。 先以拳脚加,后戮子与女。 女亡母断肠,子死母悲苦。 绝处逢生路,夜夜闻鬼哭。 但思报此仇,无惧黄泉路。 三载练功成,山河稀如故。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 夫若见鬼魅,拔剑砍杀吾。 ……” 直到此时赵匡胤才听到故事的后半段…… 当初桓襄救了她,问她想不想报仇。李娥姿原本身上就有几分功夫,又跟他学了三年,筹划着回韩家报仇,碰巧有一天在出云山下碰到了韩修。 韩修以为撞见了鬼,拔剑就来砍。 李娥姿这三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复仇,武功突飞猛进,一刀就砍了他的手臂,然后跟在他后面杀去韩家。 她吹着龙笛,幽冷的曲声直把韩家大门撞破,温柔散经风散进去,所过之处韩家人纷纷倒地不起。 她拍醒韩修,给他吃了温柔散的解药,然后让他把家里的毒药金鹧鸪找出来,亲手喂给自己的爹娘、兄嫂、侄儿女,不肯喂就用刀砍他。 韩修不敢迟疑,一个个灌过去,至亲全都死在他手上,其他人更不肖说,不用刀他也灌的很快。等毒死了所有人,爬到李娥姿脚下,想来抓她的衣角苦苦哀求:“姿儿,我已经都按照你说的做了,你饶我一命吧……” 李娥姿大怒,举刀把他另一条手臂也砍下来,悲愤道:“当初我也是这么哀求你放过囡囡和安儿,你放过他们了吗?不要告诉我你怀疑他们是你爹的种,你明明什么都知道!” 倒在血泊里的韩修涕泗横流,“我知道他们是我的亲骨肉,可我怕我爹!他有很多儿子,不会在意我的……其实自你嫁给我那一日我就一直提心吊胆,我此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绝色,甚至觉得我爹也没见过……我又欢喜又害怕,惶惶不可终日,可最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姿儿,你知道吗?我真的好爱你,也爱着我们的一双儿女,如果……不是我爹,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很幸福的!” 听他如是说,李娥姿仰头大笑,笑的无比凄厉,“你为了活命谁都可以杀,就算没有你爹,换成是别人,你照样会选择杀害自己的妻儿!韩修,你知道整个韩家最该死的人是谁吗?是你——身为丈夫和爹爹,你不能成为依仗,至少不能帮着别人谋害我们,可是你呢?你打孩子,你亲手把毒药喂到他们嘴里去,怎么?你当那是桂花蜜酿啊!要不要你也来尝尝滋味如何?” 韩修大骇,虽然双臂尽失,可他依旧怕死,摇头泣道:“姿儿……别杀我……别杀我……” 李娥姿抓住他的头发,将他拽的仰起头,就像当年他对自己所做一模一样,“你给我喝——” 一壶毒酒尽数倒进他嘴里,还没喝完人就断气了,眼泪凝成颗颗金珠,和囡囡死前一模一样。 看着满地的死人,李娥姿从后院挖出一双儿女的尸骨,拉着他们走出韩家,走一路撒一路纸钱。 大仇得报之后,桓襄开始命令她灭门一些武林世家。原以为自己会恐惧杀人,可真到了那一天,却出奇的平静,灭完门就撒纸钱,人人都知道这件事是她干的,菩提夜雪的名号由此得来。 她杀了很多无辜之人,意料之外未曾感觉良心不安,变的对一切都冷漠无情。 甚至死到临头也只是问:“我非生来善恶不分,可这世间可曾待我以善?” 眼见潮水将她淹没,嘉敏抱紧赵匡胤,泪水沾湿了他胸膛的衣衫,观者也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谁也说不出为恶的究竟是这个女子,还是这罪孽深重的人世间。 血淋淋的五代之殇,除了父子兄弟骨肉相残之外,又有多少女子掩埋在黄土下的血泪与悲苦无人问津? 赵匡胤不由仰天叹息,这样一个时代能在大宋手上终结么? 众人各自沉溺在万千思虑中,唯独范云记挂着故友安危,匆匆跑去了出云山后的蝶蛉谷。 孟淮安葬身于此,柳宿昔前来寻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 他来的这般晚,也不知道是不是只能替二人收尸,然而他只在花丛里看见一个很大的雪白蚕茧。 柳宿昔失魂落魄坐在雪白的蚕茧面前,也不知坐了多久。 见她眼角泪痕犹湿,范云心道不好,走上前低声问道:“柳姑娘,淮安呢?” 柳宿昔回头看他,眼泪又落下来,幽幽道:“在这蚕茧里面!” 蝶蛉蛊的宿主在弥留之际尚以血饲虫,尸体便会被蛊虫结成的蚕茧包裹住,这样蛊虫就还有余力去保护离主的性命。看来他是到死还放心不下柳宿昔的安危,打算流尽最后一滴血为她筑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天亮以后他就要离开我了,尸骨化成灰,我连他最后的样子也看不到。”柳宿昔悲恸大哭,见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大声道:“可不可以有人帮我遮住太阳,不要让它升起来?不要让它升起来……” 范云看着她难过的说不出话,东边的天幕渐渐转红,旭日在云层中探出了头,蚕茧由雪白色变成黄色,在眼前慢慢灰化。 赶来的萧念念看到这一幕大声道:“我听说蝶蛉蛊的宿主在灰化之前尚有一线生机,不要必须由离主以自己的血为引打开蚕茧进去将他唤醒。” 柳宿昔惊诧,当即拔刀割自己手掌。 萧念念上前阻拦,郑重道:“古书虽有记载,可却从未有成功过的先例,更大的可能是你也被困茧中,和他一起化成飞灰,你就不怕么?” “那样也很好,不是么?”柳宿昔似乎没有力气多说些什么,只道:“郡主,谢谢你!” 淋漓鲜血滴在蚕茧上,不过片刻无数蚕丝飞起,裹住柳宿昔全身将她拉扯入茧中,重重砸在孟淮安怀里。 已昏迷许久的孟淮安竟被她砸的恢复了直觉,蚕茧却又合上,将二人紧紧困在里面。 太阳越升越高,蚕丝依旧在变黄,萧念念喃喃道:“没有人成功过,是不是方法根本就不对?被困在茧中之人根本无法被唤醒!小九,我害死柳姑娘了!” 杨小九抱她在怀,柔声安慰道:“柳姑娘自己选择这么做,不是你的错!” 赵匡胤和嘉敏随后赶来,正看到这无法破解之局。 蚕茧已开始灰化,犹如飘起的点点雪花,雪花中飞出一对五彩斑斓的蝴蝶,绕到花丛上空翩翩起舞。 昔者梁祝身死之后化蝶飞远,众人心下登时有了不好的联想,萧念念却道:“化蝶破茧,不是一只而是两只,也就是说孟公子还没有死——可他在茧中困了这么久,怕是力有不逮,小九,我们帮帮他好不好?” 杨小九点头问道:“你有办法破茧吗?” 萧念念合计一番道:“此茧乃是孟公子用纯阳内功筑成,想要破开则必须激发他体内的内功真气,柳姑娘乃是纯阴之体,怕是无法帮他,可你和范公子还有皇上能够帮忙,不如你们三个人合力输内功给他试试?” 三人听罢点头,赵匡胤松开嘉敏的手上前,将自己的至纯内功透过蚕茧输送进去。 茧中的孟淮安僵硬的身体终于有了反应,察觉到柳宿昔趴在他幽幽哭泣,抬手将她抱紧坚定地道:“昔儿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话音落抬起右手手掌,聚集了无数蝶蛉虫,催动它们啃噬蚕茧内壁。 嘉敏和萧念念站在不远处焦急等着,全然不曾注意到四周的异动。 藏在暗处的桓襄突然冲出来想要抓走嘉敏,萧念念反应极快,拔出腰间弯刀怒喝一声砍断了他的脖颈。 赵匡胤惊惧之下真气猛烈波动,蚕茧瞬间摇晃起来,由内而外破出层层裂痕,蝶蛉虫犹如一道白色瀑布结队飞出来, 很快蚕茧爆裂开来,孟淮安抱着柳宿昔被巨大的冲力击飞,在雪白的蝶蛉花丛中翻滚出数丈远,终于重见天日。 【作者有话说】 “越女颜如玉”出自王维《洛阳女儿行》。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出自《玉台新咏》。 第152章 一吻天荒 ◎好想就这样抱着你◎ 成王败寇万事休! 桓襄怔怔地看着嘉敏, 想起多年前在听雨楼前,陈抟老祖给他卜卦算命:“你并没有称王的气运,而且将来会死于妇人之手。” 自此他恨尽天下妇人, 那天正好有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儿跑到听雨楼,陈抟老祖抚髯道:“这女孩儿乃是天降福星, 她将来的夫婿贵不可言!” 故而他掳走了嘉敏, 想把她带到很远得地方养大,然后娶她,可这一切全都被赵匡胤破坏。 后来眼见他一条棍棒打遍天下四百州,创建大宋, 成为神州大地唯一的皇帝。 果然一切都被那老道士说中了,回忆起往事,桓襄不觉嘲笑起了自己,带着愤恨与不甘往赴幽冥。 最后一眼天地苍茫…… 逆党伏诛,身份也随之曝光, 竟是吴越王钱俶的嫡亲堂弟——传言中死于钱塘大潮的小郡王钱侥。 钱侥犯上作乱, 甚至以“金鹧鸪”毒害皇帝最疼爱的十弟杨琰将军, 幸得辽国郡主萧念念不顾自身安危换得解药救之才无大碍。 这天诸事皆休, 皇帝遂在听雨楼前召见吴越王, 听他讲些钱王起家的旧事, 陪着上楼,看里面存放着的钱王旧物。 吴越王想着钱侥年少时即十分仰慕先祖, 一直想再现吴越国之辉煌, 可如今大宋崛起,小小吴越岂敢再造次?愿献国投降, 唯宋主马首是瞻。 赵匡胤听罢哈哈大笑, “吴越王, 你当真认为朕容不下吴越国么?你如此深明大义,将钱王宝藏献给大宋,朕也该投桃报李,准你不必去国,亦不追究吴越王府上下之责,如何?” 钱俶激动的老泪纵横,跪地谢恩,如此非但保全了吴越国,连雪萤也被赦免。 忙完这边又宴请了西平郡主,各色菜肴是嘉敏精心准备的,有蜜瓜虾仁、芙蓉豆腐、鱼圆、梨炒鸡、蜜火腿、江瑶柱等二十余道,典型的江南菜式,瞧起来色香味俱全。 萧念念却只喝酒,问起便说汉家菜滋味寡淡,想吃烤羊肉。 碰巧此时丫鬟提了食盒回来,里面装着两盘烤羊肉。 嘉敏笑道:“我虽不会做烧羊,不过早给郡主备下了,在太和楼买的,郡主尝尝可合口味?” 萧念念食指大动,吃的津津有味。 赵匡胤举杯道:“这杯薄酒多谢郡主救了全城百姓和小九的性命!” 萧念念放下烤肉认真地道:“我不要你谢我,要小九谢我!”见其面露难色,竖眉道:“怎么,不行吗?” 赵匡胤皱眉不语,平心而论,他不愿小九再与对方有任何牵扯,可她为了小九不顾性命,自己又怎能不近人情? 正自踌躇,杨小九碰巧来了,显然并不知道会碰上萧念念,面色微变,想要退出去。 嘉敏忙上前引他入座,“十弟来的正好,陪你大哥喝两杯!” “今日你嫂子亲自下的厨,快尝尝吧!”赵匡胤夹了几片火腿和炒鸡给他,满眼对幼弟的爱护。 “谢大哥!”杨小九吃了两口,笑着称赞道:“嫂子,你做的菜也太好吃了,我今天要多吃一碗饭!” 嘉敏莞尔笑道:“那你以后多抽空来陪你大哥用膳,嫂子会的菜式还很多,多做一些给你尝尝。” “嗯!”杨小九笑着点头,又尝了其它的菜,无一不赞好吃。 萧念念见三人如此亲近,不觉心头发酸,把自己面前的烤羊肉夹一串给杨小九,笑道:“小九,这烤羊肉也不错,你尝尝!” 乍一见了这烤羊肉,杨小九神色骤变,把碗放下慌忙道:“我不吃了!”说罢匆匆起身欲离去。 萧念念呆住,把碗筷一摔,怒喝:“你就这么讨厌我么?” 杨小九勉强站住,面色很是难看,回头道:“抱歉郡主,我不是故意……”话音未落弯腰大吐特吐。 这般难受自然不是作假,萧念念一时不知该拿他怎么办。 赵匡胤忙命人去请大夫,杨小九却摇头说无碍,只是吃不得烤肉。 此时阿宝慌慌张张跑进来,大喊:“不好了,太妃要处死雪蕙郡主,皇上快去救救她!” 赵匡胤震惊,听阿宝道出缘由: 雪蕙乃是钱侥的亲侄女,自幼父母双亡,被太妃养在膝下。钱侥诈死前欺骗她说双亲乃是被钱俶所害,嘱咐她留在王府做内应以报大仇。而雪蕙年幼,轻易就相信了他,这些年一直在为他做事。 此前他带着雪萤偷潜入吴越王府,也是藏身雪蕙之处,甚至更早一些告诉太妃心悦杨小九之事,也是故意为之,想要伺机暗杀他。 虽说钱雪蕙确然糊涂,可她一个孤女身世可怜,受奸人挑唆做下错事,倒也罪不至死。 赵匡胤忙去规劝太妃,甚至杨小九也帮着求情,表示既往不咎。 怎料太妃连皇帝的面子也不给,朗声道:“此乃我吴越王府之家事,我钱家容不得此等奸佞,莫说她是我孙女,就算是亲儿子,做出危害大宋危害王府之事,老身照杀不误。如若皇上定要命老身放人,那么今日,王府就准备好给老身办丧事吧!”说罢将龙头拐杖在地上一撞,全身一副凛然不可侵犯之气势。 眼见再也无人能救自己,钱雪蕙惊惧不已,哭哭啼啼对小九道:“杨将军,我没有想过要害你,我不知道会变成那个样子!” 杨小九本就容易心软,还想再求情,被赵匡胤阻拦,非是他不怜惜这个年华双十的孤女,可这毕竟是吴越王府之家事,何况太妃如此决绝,实在回天无力。 钱雪蕙就这样被带下去,杨小九怔愣片刻追去她的房门外,没多久即听到椅子被踢倒的声音,狠狠打了一个冷颤,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握紧了身侧之人的手。 萧念念吃惊之余亦有几分欢喜,想来小九是真的不喜欢吃烤羊肉,而非厌恶她。 赵匡胤这边只向太妃道了恼,即携嘉敏离去。 钱雪萤忽然追出来道:“皇上,雪萤有件事想上报,我在宫里的最后一天并不是想要行刺,是因为发现桓襄和晋王暗中来往,想要提醒皇上却被你误会打伤。我身上那一剑是晋王刺的,而救走我的人是桓襄,想来是因为我对他还有利用价值,故而此事与我父王无关。” “朕知道了!”赵匡胤面不改色点头,心下却是一凛,晋王在幽禁之时竟能跑出来,看管他的人难逃干系,想不到除了曹彬以外,竟连潘美也入了晋王的局! 太和楼,静园。 孟淮安整整睡了两日,一直在做着同一场梦,好像将半生的时光都碾碎在一场如暴雨般的蝶蛉之梦里。醒来时却很平静,好像关于翻天楼的一切过往都已随风而去,除了伴在身侧的柳宿昔。 “昔儿……我们还在人世么?”孟淮安记忆有些模糊,在蚕茧里面待了不知道几天,早已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 “唔……大夫说你这些年过的太辛苦,醒来后会不适应,果然如此!”柳宿昔抚着他的鬓际,凝视片刻,俯下身去吻他。 她吻的很轻,然而酥酥绵绵的纠缠不休,孟淮安五感随之苏醒,感觉到暖,还有丝丝的甜,和属于男人的独特悸动。 察觉到他的躯体开始发烫,柳宿昔不再纠缠,抬起头轻声道:“淮安,我们自由了!” 短短几个字像是有千斤重,二人深深看着对方,紧抱在一起。 劫后余生的二人修养好了之后即牵着手在钱塘城内四处闲逛,想到以后都能这样生活在昭昭白日之下,便觉喜乐安慰。 又听闻李娥姿已被沉江,遂带上一壶清酒去江边祭拜。 据孟淮安回忆,那天被李娥姿带下断崖之后,桓襄怒不可遏想要取他性命,质问他为何宁愿为了一个女人去死,也不选择江山大业? 孟淮安冷笑着反问:“为一个女人去死有什么不好?” 正是这句话触动了李娥姿,随口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他则恳求对方把自己带去蝶蛉谷。 而那晚在甘家,李娥姿答应带柳宿昔前去见他,也并未食言,两人的确在蝶蛉谷重逢。 “李夫人,你已随水而逝,这人世间的苦痛再也无法纠缠你,愿你能往生极乐,快活无忧!” 祭拜过故人以后,众人各自计划好归途。 范云从吴越王府把阿宝赎出来,又卖了太和楼,打算带着母亲和喜欢的女孩儿去汴京开酒楼谋生。 孟淮安则打算带柳宿昔回川蜀自己的家看一看,顺便祭拜父母。 贺方回管柳宿昔要回了师母的骨灰,说是受师父之命,要带师母回华山安葬。 此刻赵匡胤方知原来贺方回与柳宿昔并不相识,他所说的一切都是陈抟老祖交代的。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各自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倒也没什么遗憾。 赵匡胤把盟主令赠予贺方回,嘱咐他在江湖上锄奸扶弱,这青衫磊落的侠客便带着义弟韩玠飘然而去。 这天众人在江口送别孟柳二人,范云与孟淮安并肩而行,故友离别倒是没什么愁绪,只叮嘱道:“你和柳姑娘今后若是想安定下来,不妨到汴京,我们两个一起经营酒楼,也好养家糊口。” 孟淮安焉能不知他是操心自己今后的生计,可对知己并未有过多客气,笑道:“好!” 而赵匡胤也开口向柳宿昔问出了要紧事,“敢问柳姑娘可知如何解‘桃花信’之毒?” “桃花信?”柳宿昔吃惊,继而大笑道:“谁告诉你那是毒?那不过是女子滋阴护宫的药物而已,吃了以后可调理月信,以保证能顺利怀上身孕!”又看着嘉敏的脸更觉好笑,“怎么,周娘娘吃了这个么?看来二位好事将近啊!” 赵匡胤眼见又被陈抟老祖摆了一道,一时气结,反倒是嘉敏又羞又喜很是期待。 兰舟催发,二人登舟而去,向岸上的三对有情人挥手作别。 此时有一对雁儿从头顶飞过,相依相伴穿梭于云层间。 嘉敏欢喜地道:“听说大雁都是成双成对,也不知道它们会飞去哪里?”说着抬手遮挡太阳,目光一直追逐着在云间翻飞的双雁。 赵匡胤自背后将她抱住,笑道:“我带你去追好不好?” 见他不避讳任何人就这般抱着自己,嘉敏的脸都红到耳根了,可终究是欢喜多一点,低头“嗯”了一声,即被他抱上马背疾驰而去。 范云和阿宝要回去打理太和楼的事,就作了别。 萧念念见杨小九一直低着头也不肯与自己说话,心下烦闷,没精打采地跑开。 跑了两步脚下打滑,惊呼一声向后跌去,杨小九慌忙上前揽住她的腰。 萧念念抱着他的脖颈,四目相对,唇角一弯露出一丝浅笑。 今日风大,策马奔腾一阵还是不见了云间双雁的影子。 赵匡胤却不在意,勒马驻足把怀里的嘉敏抱的更紧,贴着她的耳朵低沉的嗓音道:“没人了,只有我们!” 嘉敏回头去看他,目光甫一碰触,便觉全身又软又媚,犹如西湖的一汪春水,被他包裹在怀中,好像天地只有这么大。 “嘉敏,我好想就这样抱着你,直到地老天荒江河倒流,也绝不放开!” 话音落两人便吻住了对方,那般缠绵痴婉难舍难离。 长风吹拂衣襟,吹散云层,那不见踪影的双雁又出现在头顶,发出一阵清婉的鸣叫声比翼双飞逐风远去。 【作者有话说】 整整齐齐he,下卷回归主线(*∩_∩*) 章节名来自《轩辕剑》主题曲。 第153章 桂花载酒 ◎抢了她的心上人◎ 一别经年, 再返金陵,依旧是朱楼画栋天赐风流。 满城都是桂花香,街市的糖糕, 食肆的鸭和鱼,舟上的美酒, 皆染着澄亮的金黄色。 周宗夫妇的墓在老家扬州, 周娥皇则归葬金陵李氏皇陵,她的忌日恰逢木樨蒸,全城赏花时节,俗世红尘喧闹明快。 嘉敏此番归来, 一为探亲,二是想要赶在忌日那天去拜祭姐姐。 听闻皇上亲至,周家人早在旧宅相候,好在周宏叮嘱过不得声张,众人全当是招待一位重要的客人, 一味小心谨慎, 唯恐出什么岔子。 可此番乃是陪妻子回来探亲, 赵匡胤自然没什么架子, 对族中长辈皆以礼相待, 还备下厚礼相赠, 倒是相处融洽。 听闻九叔家的离离已经找到,眼下正在家中, 嘉敏着急去看她。 进了门才知道自从她回来这些天一直寻死觅活, 憔悴支离瘦骨伶仃简直脱了相,连周宏也吓了一跳, 忙问道:“离离你怎么了?之前哥哥送你回来的时候明明还好好的, 怎么不听话?” 周离抱膝坐在床上, 抬起红肿的双眼道:“我和家人说自己不是跟人私奔,而是被抓走的,除了爹娘没有人肯相信我,谁也不信我…大家都在议论我!哥,我活不下去了……” 风摧花零落,连天色似也黯淡下来。 一瞬间嘉敏好像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缓缓走上前唤道:“离离……” 周离许多年未曾见过她,一时有些恍惚,可姐妹俩原本面相就有几分相似,故而倒也好认,失神道:“嘉敏姐姐……是你么?” 待看到她身侧的赵匡胤,便确信无疑了,姐妹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 哭过之后嘉敏扶着她起身沐浴更衣,梳好发髻,又理了一个清丽的妆容,那张形容枯槁的脸瞬间鲜活起来。 “离离,看你多美!以后莫要再作践自己了,好不好?”嘉敏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柔声劝慰。 虽说无人告诉她堂妹是被从春宵九重阁里救出来的,可一个美貌女子被人抓走了两年,会经历什么本也不必多说。 周离不由问道:“姐姐,当年你被太子强行纳宠之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嘉敏手一滞,喃喃道:“等——等赵哥哥来带我离开——” “姐夫……”周离想到了那个救自己出苦海的大宋皇帝,他好威风,可对待姐姐却又那般温柔,二人简直就是一对神仙眷侣,而自己此生大约是没这个福分了。 未出阁的女子名节自然无比重要,想到堂妹在金陵怕是呆不下去,周宏便与九叔夫妇商议,将离离带去扬州,让她远离是非安稳度日。 因周离羞于见人,当天便由周宏护送着离开了。所幸扬州距离金陵不远,一天就能往返一个来回,也不会误了祭奠周娥皇之事。 忌日前一天,嘉敏在房中坐立不安,一直绞着帕子,把手指勒的通红。 赵匡胤恐她伤了自己,抓住她的手道:“是不是明天要祭拜你姐姐,心里还在害怕?” 嘉敏不住点头,泣道:“当年姐姐因我和姐夫之事大受刺激,乃至香消玉殒,如今到她坟前,也不知她愿不愿意见我?” 赵匡胤摇头叹息道:“当年是因为你姐姐重病不治,周家才会安排你进宫代替她,就算没有你,她照样无幸。之所以你的事被大肆渲染,不过是所有人都想找个人为你姐姐的早亡承担罪名而已,这个人不能是你姐夫,不能是你娘,就变成了你。这么多年你为此受的罪已经够多了,不要再自责下去了,如果你真的担忧,干脆我们不要去了。” 嘉敏喃喃道:“若我不去,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会伤心的。不过,姐姐虽然不愿意见我,可她一定想见你——” “什么?”赵匡胤疑惑不解。 嘉敏犹疑着把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问出来:“赵哥哥,你知不知道我姐姐娥皇当年喜欢你?” 赵匡胤一怔,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不止,皱眉道:“嘉敏,我又是哪里做的不好,惹你不开心,你直接告诉我好不好?不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呛我,没头没脑的,都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嘉敏眼神中满是幽怨,“是真的,当年你送我回周家之时,我姐姐尚在闺中未嫁,她就是在那个时候偷偷喜欢着你,难道你一点也没有察觉么?” “察觉什么啊?”赵匡胤不由在房中来回踱步,“当年我只与你姐姐打过几次照面,并不相熟,甚至不曾搭过话,说白了你姐姐跟我八竿子打不着,你说她喜欢我,她喜欢我什么?是喜欢我不名一文,还是喜欢我粗鲁?再说了她的心上人不是李煜么,怎会同我扯上关系?” “就算当年的你身无长物,可你也太把自己看轻了,喜欢一个人只需问心,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嘉敏幽幽道:“明日你要陪我去姐姐坟前祭拜,我才告诉你这些,不然我编出这样的谎言做什么?” 赵匡胤沉默片刻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姐姐临死前我还与她吵的不可开交,说了不少狠话,你是不是想让我明日在她坟前说点好听的,以慰她在天之灵?” “……”嘉敏倒是还没有想到这一层,不过他若肯这么想也不算坏,遂点点头。 祭拜那日天色有些阴沉,风也大。 赵匡胤和嘉敏并肩立在墓前,举起酒杯道:“周娘娘,当年是赵某狂悖,口出恶言伤你,今日特来向你赔罪!”话音落将杯中酒洒落墓前,很是诚心。 他倒是坦然,反是嘉敏站在姐姐墓前仍很局促,怯生生地道:“姐姐,我没有和姐夫做夫妻,她还是你一个人的丈夫。待百年以后,你们在黄泉重逢,定然还能够做一对令人羡慕的恩爱夫妻,我不会去破坏你们的!” 见她如今依旧是小心翼翼的,赵匡胤心疼地握紧她的手道:“你如今已是我的妻子,况且也从未做过对不起你姐姐的事,你姐姐那般聪慧,知书达理,定然不会再怪你了!” 想到这一世姐妹情缘甚浅,最终还反目成仇,嘉敏便觉有一股气在心头堵的难受,低头泣道:“可我终究还是抢了她的心上人啊!” 赵匡胤怔忡不语,他忽然想起来十多年前与周娥皇对峙的那天晚上,对方曾说过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赵公子,其实我对你的心和嘉敏对你,一模一样……” 那时候她定很是悲伤,可赵匡胤并没有回头去看,还认为是自己听错了,不加理会冷漠离去。 如今想来大概没有听错,可就算周娥皇喜欢自己,顶多只是年少时的春心悸动,算不得什么。后来她嫁给李煜,夫妻之间琴瑟和谐,又怎会再把他放在心上? 只是她盛年染病,又遭丈夫和家人背叛乃至夭亡,着实可怜。 而嘉敏虽非有意伤害姐姐,毕竟也沾着些关联,这些年一直惶惶不安,连到坟前祭拜都带着怯意。 赵匡胤凝眉思虑片刻,低声道:“周娘娘,当年之事,我不能苛求你一定要原谅嘉敏,这些年在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在因为对不起姐姐而饱受煎熬,你是那般明艳雅俊的女子,当也知道此事不能完全怪她。如果始终不能释怀的话,便来责怪赵某吧!赵某皮糙肉厚,不怕被怨怼。” 虽说他并不认为嘉敏做错了什么,可周娥皇所受到的打击也是真真切切,又如何能漠视她的悲哀? 嘉敏听了夫君这些言语,只觉甚是有趣,禁不住破涕为笑。 赵匡胤抬手将她脸上泪水擦干,揽着她离开。 时辰尚早,又陪嘉敏去鸡鸣寺拜佛,赶上今日有庙会,主持大师在青溪水亭讲经,遂坐船前往。 因佛家戒色,男客和女客需分船前行。 青溪九曲,沿岸风光旖旎,令萧念念这个长在大漠草原的女子惊叹不已,游玩的很是开心。 听完讲经,又沿溪闲逛,青溪两侧皆是货摊,与汴京的大相国寺相差无几,挤挤攘攘热闹非凡。 这时节螃蟹已经上市,想着嘉敏喜欢,就拉着她在路边摊买了两只,耐心拆给她吃。 萧念念不喜欢吃螃蟹,拉着杨小九到别处逛。 逛到了喜欢的烤肉摊,本想买一些,杨小九却突然面色大变,甩开她跑到僻静处又开始大吐特吐。 “你……”萧念念记得他以前荤素不忌,经常陪自己吃烤肉,却是何时变成了这番模样? 等他吐完,萧念念取来清水给他漱口,温柔地拍他的背,‘“小九,好些了么?” “多谢!”杨小九漱干净即走远一些,背靠在墙上,面如金纸大口喘着气。 萧念念举着衣袖擦他额头的虚汗,担忧问道:“要不要去看大夫?” 杨小九却仰头看天,突然道:“念念,你回辽国去吧,我们之间不会有结果的!那些时日我在边疆与辽国作战,曾经看见辽人把我们汉人的婴儿串起来架在火上烤,就像烤肉一样,那时候我就发誓此生与辽人不共戴天!我无法否认自己一直都深爱着你,可是我爱的好绝望,连我们的回忆也都伤痕累累,每次想起来都痛不欲生,我想你或许也跟我一样……所以让我们都放过彼此,结束这一段没有希望的爱,好不好?” 阴沉的天幕突然响起几声雷鸣,萧念念凝着他呆呆的说不出话,片刻眼泪骨碌碌掉下来。 几乎同时天下起了雨,因未带伞具,只能回到船上躲避。 天边黑云滚滚,看样子雨势有转疾的迹象,船工就提前开了船,好把人送回桃叶渡。 女客的船先行,男客晚一些,青溪虽不宽广,奈何雨势太大,烟水茫茫,距离稍远一些就看不清前面的船。 等赵匡胤和杨小九登岸,见渡口空无一人,料想雨势太大,嘉敏她们大约是先回府了,即匆匆赶回去。 可到了家中却不见二人身影,还是老仆周管家道:“那载女客的船工,老娘住在长干里,有时候这船工会绕道去那里给他娘送鲜鱼。这一绕路程可不近,小姐大概晚小半个时辰才能回来。” 想到嘉敏此刻身侧无人护卫,赵匡胤便觉头皮发麻,立时便要出门去寻,被周管家拦下:“姑爷,青溪九曲,岔道可不少,你哪里知道小姐她们会走哪一条?还不如在家里等着,说不定一会儿就回来了。” “……”赵匡胤不言,成婚以来他从不曾留嘉敏无人保护,虽说还有个武功不弱的萧念念一路相伴,可终归不能对这位大辽郡主完全放心。 在滴雨檐下等着,偌大的庭院宛若泽国,雨落如跳珠,直把人的耐心都耗光了。 没多久,两道倩影出现在朦胧水烟中,渐行渐近。 赵匡胤冲出去将嘉敏抱住,听她唤自己一声“夫君”,却不答话,径直抱回房里。 雨中只剩下萧念念和杨小九两两相忘,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铁骑幽州 第154章 辞君一别 ◎是喜脉◎ 雨声将世界淹没, 眼前之人明明近在咫尺,却好像相隔天涯。 沉默片刻,杨小九把手中的伞递给她, 独自转身离去。 萧念念不言,暗暗道:“你知道么?我原本就不是来死缠烂打的——” …… 嘉敏闺房的浴室颇大, 因想着主子今天多半会淋雨, 管家早就命人备好木兰香汤供他们沐浴。 不过是分别半个多时辰,赵匡胤却想了无数种意外的可能,现在抱她在怀,哪里肯松开? 很快将她的湿衣服脱下, 在汤池中也抱着不放,手掌扶着她的脖颈贪虐地吻,不容她挣脱半分。 最初不过是抱着她亲,不知不觉嘉敏的后背触到了汤池边缘,纤弱的腿被抬起来绕在他腰畔。 热水打在肌肤上, 一波又一波。那一刻他的气息如山一般压过来, 压的她喘不过气, 躯体滚烫, 小腹酸软, 像许多虫子在爬。 她根本站不稳, 水汪汪的眼眸露出些许惊惧,却尽力隐忍, 并不说什么。 好在他克制住了, 从浴池中出来抱她坐在怀里,用细葛布擦干她身上水, 最后抬起她的腿仔细给她擦脚, 连脚趾上的水也都擦干。 可柔情款款的夫君依旧不好对付, 在榻上纠缠到大半夜,犹如水碾磨,折腾她喘不过气。 嘉敏开口求饶,却听见他在耳畔低笑:“我放一个小娃娃在你的肚子里,好不好?” 或许只是一句哄她听话的言语,嘉敏却信以为真,瞬间变乖,对他服服帖帖,令他很是尽兴。 翌日晨起,归家后不分主仆,早膳一直七个人一起吃,只是今天不见了萧念念。 小石头是个贪玩的,这几日和萧念念已颇熟稔,禁不住问了一句:“郡主呢?” “大概……还没睡醒吧!”杨小九低着头面无表情,提起筷子准备夹一片蜜火腿。 赵匡胤瞧着不对头,遂道:“小九,要不你去看看?郡主毕竟是客人,我们还是等等她的好。” 余人尽皆点头,杨小九只得搁下筷子前去萧念念所居的客房,抬手敲几下门,见无人回应,干脆推门而入。 屋中不见萧念念的影子,桌上放着一张字,只有寥寥数语:“为爱而来,为爱而去。辞君一别,天涯永隔。” 她走了,不辞而别! 杨小九一时慌了神,追出去几步又转回,用拳头直砸脑门,砸的涕泗横流。 昨天在青溪之畔是自己说要她回辽国去的,现在她真的走了,又何必再追? 追上去说什么?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还是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既然注定无缘,再多的纠葛只会让两个人伤的更深,不如就此离散,一别两宽。 只哭了片刻就把眼泪擦干,若无其事回到前厅,把字条给赵匡胤看,简单交代一句“她走了”,一脸淡漠坐下继续用膳。 众人面面相觑,也不知说什么好。 “吃饭吃饭——”小石头招待一声,大家配合地端起碗卖力吃饭。 用完早膳,赵匡胤搁下筷子道:“既然事情都办完了,我想今日启程回京。小石头,快去准备!” 小石头何等乖觉,登时心领神会,跑去向周管家打听了萧念念离开的时辰,又拜托周宏派人去追踪。 萧念念北上回辽,行踪并不难查,不过半日便有了消息,不过众人瞒着杨小九,琢磨着中途遇上,留他们自行处置。 只是过淮南时却失了萧念念的踪迹,赵匡胤听罢怅然,想着她多半是故意躲起来了。 忽而又忆起自己在淮南尚有一段恩情未还,便携嘉敏前去探访故人。 当晚乘着月色,周宏带着谢礼拜见了樊家米铺的老板樊荣。 樊荣见是一个官家相公自然不敢怠慢,问其来由,周宏只是笑道:“是故人来访,老板可出门去看看,是否还认得?” 这般故弄玄虚,樊荣禁不住偷偷犯嘀咕,走出门见月光下站着两个人影,男子英武挺拔,女子貌美倾城,怔愣片刻忽然笑道:“公子,原来是你兄妹二人呐,一晃都二十年了,没想到还能碰面,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赵匡胤与嘉敏对视一眼,笑道:“二十年过去,难为你一眼就能认出我们。” 樊荣呵呵笑道:“这却不难,你们兄妹两个都长的太好看了,我这辈子也就只遇见过这么一对,自然印象深刻……”说着瞧见二人挽在一起的手,暗吃一惊,磕磕巴巴道:“这许久不见了,快进屋吧!” 看他的脸色是误会了,赵匡胤笑着解释道:“当年嘉敏尚小,我二人才以兄妹相称,如今已结为夫妇。” 樊荣大为惊喜,“那相公和夫人还真是好缘分,郎才女貌,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难怪当年就看着不像兄妹,原来竟是做夫妻的缘分!” “一个姓赵,一个姓周,怎会是亲兄妹?”周宏笑着上前道:“我才是她亲哥!” “一个姓赵,一个姓周,年少结缘漂泊江湖……这怎么跟话本里演的一样?”樊荣又犯起了嘀咕,再看眼前之人只觉贵不可言,身边还带着气宇轩昂的护卫和美貌丫鬟,狐疑道:“总不会二位真的是咱大宋的皇上和周娘娘?这……”说着腿一软差点摔倒,幸得周宏在一旁搀扶。 赵匡胤本也不打算对恩人隐瞒身份,当下坦然告知。 樊荣颇见过世面,也不一味诚惶诚恐,见赵匡胤性格随和,只把众人当作贵客请进府中,摆下酒宴盛情款待。 又忆起当年周世宗柴荣在位时征伐淮南,方圆数百里几成一片焦土,而樊家之所以能够在乱世之中幸存,似得益于一位姓赵的将军。 想来当年的赵将军就是现在的皇上了,若说恩情早已偿还,此番只为叙旧。 宴席设在府中庭院,与月对饮,宾主尽欢。 只是没开始多久嘉敏就困了,强支着头,却不停地打盹,以至于后来一头栽倒,幸好被赵匡胤抱住。 樊荣瞧她模样不对劲,皱眉道:“皇上,娘娘是怀了身孕么?你怎么跟第一次当爹似的,这么晚了还带着她出门?” 一时众人皆惊,周宏忙道:“我这就去请大夫,请全城最好的来!”说罢起身飞跑出去。 想着若嘉敏真的怀了身孕,可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就算没有,无端昏倒定是身子不适,他素来疼爱妹妹,自然要让大夫瞧好了才能放心。 樊荣立时将府上最雅静的院子腾出来,九曲回廊的灯全都点亮。 赵匡胤抱着嘉敏去往客房,心头一阵忧惧。 不管嘉敏是病了抑或怀孕,都谈不上欢喜,生产可是鬼门关,教他怎么舍得? 好在嘉敏很快就醒了,迷迷糊糊地道:“赵哥哥,我刚才是睡着了么?最近每天都觉得困,是不是打断了你们的宴会?” 赵匡胤柔声道:“无妨,樊家伯伯让我们今晚留宿在府上,你想睡就睡吧,睡多久都没有关系!” 嘉敏眨眨眼,总归是在别人家,倒也不好真的说睡就睡。 虽说并不拘礼数,可樊家也不含糊,所有东西都用最好的,芙蓉帐金带枕,连罗衾亦是昂贵蜀锦。 不多时,淮南神医林大夫就被周宏重金请来,只搭一下嘉敏的脉随口即道:“是喜脉,看脉象尚不足一月,有些气血亏虚才会突然晕倒,并无大碍。不过夫人身子单薄,这胎怀的怕是要辛苦一些,要小心看护才行,万不可劳累。” 嘉敏惊愕过后,只觉很是欢喜。 周宏笑的合不拢嘴,一味点头说好。 他虽也知晓妊娠之辛苦,可自来母凭子贵,若妹妹能够生下皇子,将来自然能够多一份依仗。更何况为人父母之快乐,是任何事也无法替代的,是以他很是替妹妹开心。 见妻子如此欢喜,赵匡胤藏起忧虑,低声道:“大夫的话你都听到了,以后不可再胡闹,爬树掏鸟窝什么的想都不要再想了!” 嘉敏听他羞自己,俏皮地道:“知道了,等孩儿长大了,我教孩儿去爬!” 赵匡胤忍俊不禁,闭上眼抵着她的额头,渐渐亦觉几分欢喜快活。 送走林大夫以后,樊荣想到自己无意间救护了贵人,如今连娘娘怀有身孕也是在自己府上诊出来的,心下自是喜悦。 又想林大夫刚才交代嘉敏的身子恐虚不受补,不能吃太多补品,只炖些燕窝花胶,每日吃上一小盅即可。 于是一大早就派人去买上好的燕窝,炖了一碗粥,膳食只挑新鲜果蔬,避免荤腥刺激到孕妇。 赵匡胤打算今日即启程,众人又以宾客的身份在樊家用早膳。 偏此时院中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子声:“樊伯,我休养好了,来向你辞行。” 这声音如此熟悉,杨小九回头望去,见果然是萧念念,可她目光游移不定,似乎没有把任何人看在眼里。 正不知所措,忽听得小石头低声道:“郡主的眼睛好像不大对劲!” 樊荣并不知萧念念身份,只是在城里看见一群地痞调戏一个盲眼姑娘,上前喝骂几句制止,偏那姑娘又晕倒了,只好把人带回家,还请大夫给她医治,只是被她拒绝了。 樊荣是个古道热肠之辈,念及她一介弱女孤身上路恐有不便,早已替她雇好车马一路护送。 拜别了樊家人,转身欲去,杨小九却忽然挡在她面前,低喃:“念念……” 萧念念自然认得出他的声音,神色暗变,不过转瞬却笑道:“公子,别挡道啊!” 此刻杨小九也顾不得自己曾对她说过的那些绝情之语,伸出手想要来牵她。 却听萧念念一声怒喝:“闪开——”一掌打在他胸膛将人击飞数丈飞跑出去。 可她双眼即盲,跑的又快,刚到门口就被门槛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杨小九上前搀扶,却被她又踢又打一次又一次推开。 旁人目瞪口呆看着他们纠缠在一起,谁也不知该如何规劝,只好站着围观。 萧念念眼见不得脱身,又哭又笑地道:“是你让我回辽国去的,现在拦着我做什么?是!我的眼睛是瞎了,不止会眼瞎,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死了!我不想死在你们大宋,这里连一个给我收尸立碑的人都没有,你早说过我们之间恩怨情仇一笔勾销,现在如果你不是想杀我的话,快些让开行不行啊?” 虽早知她身上的剧毒迟早会要命,可事到临头,杨小九只觉万箭穿心,全身都没了力气,任她从自己身旁离开,踉跄远去。 见他呆立着一动不动,赵匡胤喝道:“快去追,去呀——” 杨小九如梦初醒,急忙跟上去。 看着二人跌跌撞撞离去的背影,赵匡胤暗自喟叹:“老天,你究竟还要让小九受多少苦楚才肯罢休?” 此时守卫京师的刘廷让快马加鞭赶来,跪在御前道:“太后重病,京中恐会生变,赵丞相遣臣来请皇上即刻回朝!”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来源于古风歌曲《辞君一别》。 第155章 豺狼之性 ◎皇上你纵的她如此◎ 由淮南乘船回汴京, 路上走了一个月,回到宫里,嘉敏依旧在受妊娠之苦的折腾, 每天吃不下东西,呕吐不止, 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加瘦骨伶仃。 偏偏杜太后亦重病缠身, 郭子安终日侯在慈元殿甚少离开。 赵匡胤这边即放不下嘉敏,又要前去慈元殿侍疾,终日没个停歇。 这天杜太后略好些,喝着汤药瞟了一眼周围侍奉的人道:“终日只有晋王妃守在床前, 也不见周氏来问安,是不是我老太婆在她心里一点份量也没有,还是皇上你纵的她如此?” 赵匡胤轻抬眉眼,淡淡道:“朕和母后提起过嘉敏怀了身孕,已呕了将近两月, 几乎不能下床, 实非有意对母后不敬。” 杜太后冷哼一声道:“怀个孕而已就这般娇气, 想当初母后怀你们兄弟三人, 无一日不在操持家务, 如今你长大了, 出息了,却是全忘了母亲的辛苦!” “儿子不敢!”赵匡胤低下头, 打算任由母亲训斥, 反正都是些翻来覆去的旧话,多听几遍也无妨, 只要不牵扯上嘉敏, 便是教训一个时辰也无关紧要。 杜太后睨了他一眼冷冰冰地道:“那周氏也是个没福的, 怀个孕连床都下不来,多半也保不住胎——” “母后——”赵匡胤又惊又怒,可却很快冷静下来,嘴角扯出一丝笑淡淡道:“此事母后无需忧心,嘉敏这一胎乃是陈抟老神仙用神药赐予,当是无碍,朕相信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想到那个令人生厌的周氏居然有方外高人赠以神药,杜太后面色瞬变,嘴上依旧不饶人,嘲讽道:“皇上怎知是儿子?说不定生个女儿,还跟她娘一样,是个不中用的!” 赵匡胤笑的更开心了,“女儿好啊!朕就喜欢女儿,像嘉敏一样就更好了,又貌美又温柔,人见人爱。朕一定喜欢的不得了,天天把她捧在手心里,等长大了也不必嫁人,招个驸马留在身边,生的孩子也姓赵,到时候朕和嘉敏儿孙满堂其乐融融,母后也会为我们开心的是不是?” 见他如此兴高采烈,杜太后一口气憋在心头不知道有多恼火,却又想不出嘲讽的话,只得道:“你倒是其乐融融,可怜母后重病沉疴,却连自己最孝顺的儿子也见不到。皇上,我老太婆没多少日子了,你我母子话不投机,我不巴望着你能体贴孝顺,可你至少该允许光义在我面前尽孝,也教我走时舒心一些,算你还了母亲生你养你之恩。” “母后不必如此灰心丧气,郭太医医术高明,由他为母后诊治,一定万无一失。”赵匡胤又送了个不冷不热的软钉子给她碰。 这大宋的太后和晋王一样,只顾眼前利益,而不是想着如今局势应当同仇敌忾共抗辽国。为了社稷万民,他连自己亦可牺牲,忤逆一下母亲又算得了什么? 放晋王出来容易,可想要再关回去,可就难如登天,故而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妥协。 秋去冬来,深秋的汴京凉气颇重,夜露凝为霜,薄薄的一层铺在路面上,又湿又滑。 刚出蕊珠宫去上早朝,走了没多远,赵匡胤即叮嘱贴身太监黄公公道:“回去和秋芙说一声,今天霜气太重,让周娘娘莫到院中去,等朕下了朝再陪她出来透透气。还有,买来的熏笼先送去慈元殿和蕊珠宫,可别忘记了。” 内侍领命而去,赵匡胤长吸一口气,想着嘉敏怀孕已有四个月,呕吐晕眩什么的也都止住了,能吃能睡,容光焕发。可他终究不放心,生怕出什么意外。 而杜太后那边病情却一直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迹象,虽然天气已寒,可却闻不得炭火味。 见皇帝派人送来熏笼,当即捶床大骂:“送这种东西来怄我,是巴不得我早些死吗?”说罢咳嗽不止。 赵匡胤下朝后听说太后因熏笼一事大发脾气,还咳出了血,慌忙前来探视。 杜太后直接命人把她染血的巾帕递给他看,声嘶力竭逼着他释放晋王。 赵匡胤无奈之下只得答应让晋王出府来探望一次。 虽说未完全达成目的,可杜太后深知皇帝脾性,逼的太紧只怕真会鱼死网破,只好各退一步。 一直冷眼旁观的郭子安神色微变,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把太后平日喝药的金碗调换了一个偷偷拿去云章阁存放。 看着徒弟神色疑惑,缓缓解释道:“原本太后的病情经过调理应该减轻才对,最近却越来越严重,为师百思不得其解,偶然有一次闻到这药碗,察觉味道不对,里面应该是多加了一味药——钩吻,俗称’断肠草‘。” 花蕊夫人心底大为震惊,却淡淡道:“师父的意思是有人暗中给太后下毒?”思虑片刻嘲讽地笑起来。 煎药之事一直是由晋王妃亲力亲为,谁下的毒一目了然,想来是晋王为了解除幽禁不惜以母亲的性命为代价。 郭子安束着手道:“下药的剂量很小,还是粉末,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况且也无法确定是晋王妃动的手脚,故而不能打草惊蛇,若太后真有什么意外,该说不该说,到时候再定夺!” 花蕊夫人知晓利害,也不敢多言,只是将证物悄悄存放,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而赵匡胤这边始终担忧母亲安危,翌日下了朝就亲自煎汤药端到太后面前,笑道:“听太医说用玉碗盛汤药要比金碗好一些,母后先喝一口看烫不烫?” 杜太后看着他,脸上的厌恶之色丝毫不加遮掩,挥手打落药碗,温热的汤药溅了儿子一身,破口骂道:“谁要你来这里装孝子贤孙?想见的见不着,不想见的天天杵在这儿,你没事就快些走,去看看你那蕊珠宫里藏着的温香软玉,她不是还怀着孕么?万一出个什么意外,说不定一尸两命,比我老婆子去的还早!” 赵匡胤忍不住大声道:“母后,嘉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儿子的妻儿啊,你终日咒骂她们,难道就不怕报应么?” “报应?”杜太后声色俱厉,“生了你这个不孝子,难道不是我最大的报应么?你这个罔顾人伦的畜生,我倒要看看,老天究竟会报应在谁的头上?” 赵匡胤痛心不已,无奈道:“是儿子不孝,母后切勿气大伤身!” 紫芝突然匆匆而来,说有人在熏笼里加了麝香,引得嘉敏腹痛,怕是要滑胎。 赵匡胤又惊又怒,喝道:“你们怎么做事的?熏笼里怎么会有麝香?” 紫芝战战兢兢磕头求饶,“回皇上的话,娘娘寝室里摆放的熏笼是太后娘娘亲自命人抬去的,奴婢们不敢随意拆开,那麝香藏的隐密,所以才没发觉!” 杜太后也不否认,反而十分快意,冷笑道:“那个妖妇有什么资格生下赵家的骨血?母后不想由着她来玷污祖宗,就替你处置了!” 赵匡胤直气的全身发抖,握紧拳头,可对着亲生母亲又能如何?想到嘉敏和孩子,也不想再纠缠,匆忙转身而去。 而杜太后为了接着气他,故意大声道:“月仪,把哀家的药拿来!” 符月仪正是晋王妃,她捧着的那碗药不出意外,里面加了钩吻。 杜太后端起来一饮而尽,赵匡胤也不回头看拂袖而去。 好在麝香发现的早,嘉敏无甚大碍,抓着夫君的手道:“多亏了秋芙,是她察觉不对劲的!” 此时的秋芙却陷入了沉思,其实当年她陪小姐进南唐宫中之前,周夫人特地交待她一件重要的事——不得让李煜其他嫔妃怀孕! 方法很简单,就是把麝香掺杂在别的香料里,闻久了女人自然不孕。 这件事伺候在周娥皇身边的堂姐秋心也一直都在做,难怪李煜除了和大小姐有两个孩子之外,其他嫔妃都无所出。 只不过秋芙当年并没有机会谋害他人,她是给自己点了麝香,加上原本就对太后宫送来的东西心存疑虑,昼夜守着,这才发现的早。 赵匡胤调息很久才压住怒火,沉声道:“以后太后宫送来的东西一律不准进门,谁要问罪,便教她去问朕的罪!” 如此小心翼翼守到八个多月,嘉敏没再出现什么状况,而慈元殿那边也再没动作。 因为太医叮嘱要想生产顺利,不能犯懒,每日最好走动一个时辰,宫人们也乐得陪她在御花园透气。除了赏花,还可以逗鸟雀。 嘉敏的哥哥周宏在扬州渡口见到南海的商船,售卖奇珍异兽,看上了一只乖巧的蓝鹦鹉,就买下来,托人送到汴京给妹妹解闷。 送来不过几日,嘉敏爱不释手,总是带去御花园里逗着玩儿。 今日杜太后也到了花园,猝不及防撞上,嘉敏和宫娥慌忙见礼。 她月份已大,无法跪拜,羞愧地低头。 杜太后倒也没什么,看着挂在花树上的鹦鹉道:“这小畜生看起来倒是机灵,哀家很是喜欢!” 嘉敏慌忙道:“这是妾的哥哥前两日刚送来的,母后喜欢便请带回慈元殿去,它学舌学的快,很是解闷!” “你倒也懂事!”杜太后不咸不淡地命人把鹦鹉带走,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 虽说犯不着因为一只灵宠而和太后闹不愉快,可嘉敏其实舍不得,在原地呆愣许久,想着那只鹦鹉到了慈元殿也能被照应好,倒是不必定要和自己待在一起,才稍觉安慰。 正准备离开,晋王妃符月仪突然带着宫娥回头寻来,“周娘娘,太后命我把还一样东西给你!”说罢把一个盖着锦缎的瑶盘呈上来,笑道:“揭开看看是否满意?” 那瑶盘里的东西很小,看起来像是珠宝首饰。 嘉敏心下虽觉古怪,可又不能不接,只得上前揭开锦缎,只看了一眼,却吓的凄声尖叫,连连后退,倒在了秋芙和紫芝身上。 第156章 水火不容 ◎要你的江山也要你的女人◎ 是刚才的那只蓝鹦鹉, 只不过被碎了尸,一块一块的鲜血淋漓。 嘉敏捂着肚子吓的脸色发白,泣道:“不过是只鸟而已, 太后娘娘不喜欢放掉就是了,何故竟如此残忍?” 符月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冷道:“太后娘娘让我问周娘娘一句, 说起来你觉得自己和这只被碎尸万段的鸟有什么区别?”说罢冷笑连连地走开。 可这哪里是一只鸟的事?不过是个警告罢了, 太后的爪牙早伸向了千里之外的江南,像是算着日子在行动。 只是赵匡胤得到消息时晚了一步,目前仍在暗中拉扯。 然则此事凶险,一着不慎遗恨终生, 在此之前,他不想让嘉敏听到任何风声,所以只字未提,看着躺在床上面色惨白的妻子,抱着她安慰道:“嘉敏, 你放心, 我不会让你和孩子有事的!” 虽如此说, 心头却很是压抑。 如今曹彬和潘美皆与晋王府盘根错节地纠缠, 尤其那个潘美, 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晋王党, 此次的阴险招数怕就是他想出来的。 而曹彬并不愿与皇帝彻底交恶,才假装出了纰漏暗中将消息传来, 倒不是背叛晋王, 而是知道这一盘棋下不好,晋王死无全尸, 自己犯不着跟着陪葬。皇帝自然是个仁德之君, 可若拿他妻儿之性命相威胁, 就算是亲弟弟,他也决计不会手软。 如此又相安无事过了一个月,临盆之期在际,宫人们更加不敢懈怠,把该准备的东西提前备齐,每个人都一副忙忙碌碌的样子。 而嘉敏自那日碰见太后起就不再到御花园,从早到晚都待在蕊珠宫。 一大早从一团锦褥绣被中坐起来,躺久了身子反倒感觉乏,且一直心神不宁,炖的燕窝粥没喝两口就搁下,连紫芝她们陪着玩叶子戏也毫无兴致,只是翻出一些旧物拿在手里把玩。 那是一只上了釉彩的可爱木鸟,尖嘴长尾巴,虽已有些年头,因做的精致,还是十分讨喜。 见她一直拿着这只木鸟站在窗前发呆,秋芙上前搭话:“这是大少爷做的吧!我记得小姐小时候最得大少爷疼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想尽办法给你弄来,还自己做这些小玩意儿逗你开心。小姐,你定是想大少爷了是不是?” 嘉敏低眉黯然道:“当日与哥哥在淮南分手,虽然嘴上说着来日方长,可毕竟天长水远,以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秋芙笑道:“这个你就别担心了,等你顺利产下小皇子,大少爷他们定然要从扬州赶来庆贺,到时候不是就见着了?” 嘉敏摇头道:“哪有那么容易?外将入京要皇上下诏令才行,无诏擅入等同谋逆。更何况哥哥是南唐旧臣,行事更要处处小心,以保万全。” 秋芙不以为意,“一道诏令而已,你今日求一求皇上,还怕他不答应么?” 正说着小石头匆匆而来,跑出一头汗,看着嘉敏焦急地道:“娘娘,周离姑娘带着你嫂子在宫门外求见,好像是说家里出了事,样子挺着急!” 嘉敏大吃一惊,“就算有急事,为何来的是嫂嫂和离离,哥哥人呢?小石头,你快请她们进来!” 小石头拿了蕊珠宫的令牌领命而去,不忘派紫芝到前朝等皇上,把事情交代一下,以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嘉敏无法应付。 等人的这段时间,嘉敏坐立难安,被秋芙搀扶着喝参茶压惊,可她只觉心慌,连肚子也隐隐坠痛。 待到嫂嫂虞氏进了门,竟是直接扑倒在她面前泣道:“娘娘,求你救救你哥哥和侄儿,他们被押入了死牢,很快就要被处斩,你求求皇上,饶他们一命吧……” “怎么会?”嘉敏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什么也理不清楚,慌忙道:“我去找皇上,好好的,朝廷为何要杀我的哥哥和侄儿?” 急火攻心之下又跑的太急,没几步只觉腹痛不止,捂着肚子满脸惊恐,疼的昏厥过去。 她胎相本就不稳,被这么一吓,立时见红,秋芙吓掉了半条命,慌忙去请太医,整个蕊珠宫人仰马翻。 偏偏今日朝中事忙,朝会快中午才散,小石头守在殿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好不容易盼到赵匡胤下朝,他只是一摆手道:“朕都知道了!” 赶去蕊珠宫,太医已经给用了药,嘉敏一看见他又开始嚎啕大哭,“赵哥哥,不要杀我哥哥和侄儿……你杀了他们,教我怎么办?不如把我也杀了……你把我也杀了……” 赵匡胤慌忙把她抱在怀里哄道:“我已经派廷让去了,你哥哥和侄儿一定不会有事。别再哭了好不好,太医说你再哭下去孩子就没命了!” 嘉敏摇头不止,捂着肚子抽泣,“若我的哥哥和侄儿真的死在你手上,你便成了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我怎么还能给你生孩子?赵哥哥,嘉敏求你,不要杀我的家人……” 赵匡胤亲她的额头安慰:“大宋朝廷还没有我做不了主的事情,就算只是为了你和我们的孩子,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害了你哥哥和侄儿,你乖乖的,不要怕,啊?” 可嘉敏登时疑惑起来,“若不是你要杀他们,又是谁?” 一想更害怕了,不是自己的皇帝夫君,定然是太后,想起那只被碎尸的鹦鹉,立时腹痛难忍惨叫不止。 赵匡胤闭目叹息道:“我现在就去找太后,她也不是想取你哥哥和侄子的命,放心吧,我答应她的条件就是!” 这般软语安慰许久,嘉敏才安静下来,哄到她入睡,赵匡胤命太医小心看护,自己则去了慈元殿。 周宏的罪名是谋逆,抓他的人是潘美的下属,当然下命令的是太后。 这些时日慈元殿一直不动声色,恍似古井无波,可其实就在等着这一日,周宏一家,加上嘉敏和孩子的性命,的确够换晋王。 杜太后身子见好,正在殿中喂一只讨喜的红色鹦鹉,这畜生巧舌如簧,尽说她喜欢听的。 听宫人禀报说皇上前来问安,杜太后冷笑一声,“就说哀家尚未起身,请皇上先等着!” 赵匡胤毫不意外会遭此冷遇,淡淡道:“告诉太后,晋王之事,可谈!” 听了传话,杜太后放下喂鸟的金汤匙,命宫娥把外袍除下,躺回榻上,并命人放下帘帐。 母子俩隔着帘帐对话,尚未开口,杜太后先咳嗽了几声。 赵匡胤凝眉道:“听太医说母后身子康健了些,是还未痊愈么?” 杜太后沉声道:“老了,有些怕风,哀家只想知道,皇上是终于肯尽几分孝心,放过你弟弟么?” “朕也想知道嘉敏的哥哥和侄子是否能够安然无恙?”赵匡胤并不打算多费口舌,沉声道:“蕊珠宫里的事我想母后知道的很清楚,为了嘉敏,朕可以放晋王出来,可若是朕的妻儿有什么闪失,朕一样可以六亲不认,就像母后为晋王所做的一模一样!” 他的语气虽然平淡无奇,可杜太后听的出来,这绝不是一句戏言,紧张之下又猛咳几声,喘着气道:“皇上的话哀家记住了,哀家只是想让你弟弟重见天日而已,其它的无关紧要。” 赵匡胤点头,“母后好好歇着,朕不打扰了。” 尚未到蕊珠宫,听太医说嘉敏又开始腹痛,胎位有些不正,又受了惊吓,此番生产怕是有些凶险。 郭子安带着花蕊夫人助产,连赵普夫人也来了,来来往往的医女宫娥乱成一团。 赵匡胤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紫芝端了一大盆血水出来,惊骇之下竟有些头晕脑胀,偏又听到嘉敏惨叫,也不顾内侍阻拦,冲进产房里去,被赵普夫人使力推出来,“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做什么,碍手碍脚!” 历来生产禁止丈夫入内探视,唯恐冲撞,赵匡胤守在门外,从烈日炎炎守到满天繁星,再到朝霞满天。 杨小九于千里之外策马回宫,带来了陈抟老祖交给他的灵丹妙药。 赵普夫人帮忙把药喂给嘉敏吃,疼痛很快缓解,也恢复了力气。 那天早上霞光格外艳丽,恍似大火烧红了整个天幕,风中还带着异香,闻起来很是清爽安宁,像是佛前供奉的莲花香气。 香飘十里,经久不散。不多时,有一片白莲花瓣自天宇坠落下来,赵匡胤抬手去接,花瓣落到他掌中,屋内传出了婴孩的啼哭声。 秋芙跑出来大声道:“恭喜皇上喜获麟儿,母子平安!” 霞光经久未散,馥郁的莲香飘进寝室,惹得宫人很是好奇,纷纷跑出来观看。 赵匡胤因等的久了,四肢有些僵,一直未曾举步进去,听着孩子的哭声,又闻见绕在鼻息的莲香,喃喃道:“德芳——朕和嘉敏的孩子叫赵德芳——”说罢即闪身进了寝室看望妻儿。 此时的晋王府大门洞开,阳光照射进去。 赵光义从暗影中走出来,头发和衣衫猎猎飞舞,看着澄亮的天宇哈哈大笑,“赵匡胤,你等着!我要你的江山,也要你的女人——” 第157章 帝王心术 ◎好大一个回旋镖◎ 人仰马翻的两日过去, 蕊珠宫恢复了宁静。 赵普夫人抱着孩子夸个不停,“足有七斤重,哭起来中气十足, 手脚有力,一脸富贵相, 将来一定和他爹一样, 是有大出息的!” 秋芙雀跃道:“可不是么?小皇子一出生就霞光万丈,香气四溢,宫里都说他是上天赐给大宋的福星,连汴京城里的百姓也在弹冠相庆, 开心的不得了!” 看到孩儿,嘉敏虽自心安,可一想起哥哥和侄子尚且生死未卜,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 赵匡胤慌忙道:“你刚生产完,千万不可以哭!你哥哥和侄子不会有事的, 我已经传旨下去大赦天下, 廷让很快就能把他们带到汴京来和你团聚, 别再担心了好不好?” 嘉敏听罢才安下心, 勉强露出一丝笑。 想着孩子生下来, 当娘的还没有看过, 赵普夫人笑呵呵地道:“小皇子长的可真讨巧,浓眉大眼的像皇上, 鼻子和嘴巴又生的秀气, 像娘娘。这长大了一定很俊俏,也不知道将来会成为汴京城里多少丈母娘的心头好, 都着急想把闺女嫁给他!” 赵匡胤忍俊不禁, “嫂嫂, 德芳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奶娃娃,谈娶媳妇是不是早了些?”说着把孩儿抱过来给嘉敏看。 赵普夫人眉开眼笑,“德芳——这个名字好,响亮,听着就教人喜欢,娘娘你说是不是?” 嘉敏闻着满屋的香气点点头,此刻才觉有些舒心,搂着孩子温柔浅笑。 刚生产过的妇人很是虚弱,尤其嘉敏原就单薄,孩子一哭又手忙脚乱的好不着急。 赵普夫人忙安慰道:“娘娘,你刚生产完,不要去抱孩子,抱久了以后胳膊疼,让我来吧!” 她把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哄,一边道:“我生养过四个孩子,照顾刚出生的婴儿已经很拿手了,若是皇上不嫌弃,以后我白天就进宫来带小皇子,让周娘娘好好养身子。” 夫妻二人听罢惊喜不已,对视一眼,赵匡胤笑道:“嘉敏,不如让德芳认嫂嫂做干娘,你说好不好?” 嘉敏自然很是赞同,也不容她推辞,三个人围着孩子其乐融融,说不出的快活。 折腾两天两夜,蕊珠宫上下都累的东倒西歪,领了赏钱各自去休息。 赵匡胤坐在嘉敏床边,背靠着床栏睡去,整座宫苑寂静无声,无人敢来惊扰。 杨小九沐浴更衣毕即来守卫大哥安全,却见德昭徘徊在门外,一直朝里面瞧,诧异问道:“德昭,怎么不进去啊?” “十叔……”德昭低下头不敢说话。 杨小九看着他不免有些心疼,毕竟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又没了娘,难免胆怯,“你是来寻你父皇,还是想来看弟弟?” “都想——”德昭小声道:“十叔,你说我有了弟弟,是不是以后都不用孤孤单单的了?就是不知道父皇和周娘娘愿不愿意让我陪弟弟玩儿……” “你愿意带弟弟,父皇自然开心,师父说你功课做得好,以后弟弟读书写字,你多教教他。”赵匡胤施施然走出来,拍拍德昭的头,“最近时常几天看不到你人,就那么怕父皇么?” “我武功练的不好!”德昭挠挠头,有一个天下无敌的父亲,可自己却偏偏没有什么武学的天赋,难免局促。 赵匡胤气结,摇头道:“这是什么话,武功练不好就不要爹了?” 德昭羞赧地挠头,“那倒不是,就是有些难为情罢了!父皇,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弟弟?” “悄悄的去,弟弟睡着了。”赵匡胤温和地叮嘱一声,就放他自己去。 一旁的杨小九眼神未变,心下暗暗道:“大哥明明知道德昭不是自己的孩子,依旧待他犹如亲生,只是可怜了这孩子,摊上这样的身世……” 正午炎热,雀鸟藏在密叶后,间或发出几声鸣叫。 赵匡胤一脸疲惫,拍拍小九的肩膀道:“你在雄州三战三捷,还砍了萧后弟弟的首级,扬我大宋军威,大哥本该带百官亲自去城外迎你回京,却因妻儿之事还要劳你奔波一趟,这些天定然很是辛苦。” 杨小九由衷地道:“能看到德芳平安出世,我真为大哥高兴,再辛苦十倍都不值一提。我可是当叔叔了,迫不及待等着德芳长大,好教他习武,就像当年大哥教我一样。” 兄弟之间也不说太多见外的话,相携去往麟趾阁。 赵匡胤坐着听小九讲这几次军事行动的详细情况,然则实在太疲累,没过多久支着头睡着了。 杨小九在重要的地标上插完旗,回头一看,也不说话,解下披风给他盖上,自己坐在一旁,没多久也趴在桌子上睡去。 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黄公公命人传菜,不过今日的菜品却不是照着皇帝的口味做的。 牛肉饼、酱瓜、鸡汤白菜、八宝肉圆、油焖大虾…… 石守信进宫复旨,看那满桌的菜肴立时知道小九在这里,不禁笑道:“这都是小九小时候爱吃的,现在都长这么大了,大哥还是把他当小孩子疼。正好,我去叫他们吃饭,顺便蹭一顿。” 说罢跑去议事厅,然而只看见不管是大哥还是小弟都睡的正香。 四月天尚颇有些凉意,石守信恐十弟着凉,把自己的衣袍脱下来给他盖上。 又见窗外一直杜鹃鸟在枝头不停鸣叫,遂跑出去用根竹竿将之驱逐。 侍卫们见石大将军在赶鸟,都觉得有趣,面带微笑地围观,无人敢发出一点声息。 屋里二人一觉睡到半下午,石守信就支了张躺椅坐在树下喝酒,一边轰那只频繁来袭的杜鹃鸟。 赵匡胤做了场美梦,梦见德芳过周岁,兄弟们都进宫来祝贺,忽听内侍大喊:“晋王爷携王妃前来道贺!” 赵匡胤抬起头,却看见了小九和萧念念的脸。 一群大人围着一个小孩,小九把德芳抱在怀里小声叮嘱:“德芳——德芳——如果你长大了被父皇责打,记得去找叔叔,叔叔保护你!” 赵匡胤一怔,很快和其他人一起笑作一团。 梦境之外,醒来的赵匡胤嘴角犹带着笑,那聒噪的杜鹃鸟又来了,杨小九亦被惊醒。 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拿一根竹竿轰鸟的石守信,皆爽朗地笑起来。 石守信将竹竿递给内侍,笑呵呵走进阁中。 杨小九却突然向他下跪,低着头道:“二哥,十弟做了件大逆不道的事,现在才告诉你,烦你听了以后勿要动怒!” 听他说的这般郑重,石守信未免狐疑,再看大哥的表情泰然自若,想来早已心知肚明,自己便也不慌,“快起来,有什么事喝酒的时候说。” 睡了这么久,肚肠空空,自然是要先吃饭喝酒,杨小九顺便把自己的事情说出来: 那天自淮南追着萧念念北上,途中她屡次毒发,杨小九束手无策,只得带回汴京,恳求郭子安出手相救。 可郭子安也只能暂时保住她的性命,萧念念对生死之事早已看淡,并不如何伤怀,而且能死在听莺阁小院里,于她而言已是再好不过。 二人原本就情意未断,又相依相偎了一路,杨小九心中不由又燃起了旧时诺言,竟想要跟着她一起共赴黄泉。 郭子安见势不妙,急的跺脚,慌忙进宫把皇帝请来,正好听见萧念念说出只要返回辽国,或可逃过死劫;只是一旦回去,两个人怕是再难有相见的机会。 而今的局面,不是生离,便是死别。 两地相思之苦赵匡胤再清楚不过,虽说他对萧念念的身份仍有顾虑,可面对这样一对相爱的男女,怕是连上天也不会吝啬给他们一次机会。 是以他干脆以兄长的身份替小九向萧念念提亲,但却言明这注定是一场不能公开的婚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可这对二人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里还会在意能不能公开? 那天在听莺阁,赵匡胤就为二人主婚,郭子安则是见证人。 新婚后第二条杨小九就带着萧念念北返,有了夫妇之名,就算是生离也多了一份勇气。 二人在雄州城外分手,依依惜别的场景历历在目,可为了来日的相聚,忍一时之痛,亦是值得。 没几天辽人犯界,杨小九跨马提枪上战,结结实实打了三场,敌军屡战屡败只得退兵。 这样一来就耽搁了许久,直到今天杨小九才有机会向二哥透露这件事。 石守信听罢欲言又止,拍拍他的肩膀,自斟自饮喝了两杯闷酒,叹息道:“我总觉得那辽国郡主很是邪门,一身都是毒,她没权没势的,也不知道辽国人毒她做什么?不过她几次三番为你不顾性命……哎,英雄难过美人关,你和大哥都一样。既然如此,那二哥恭喜你了!” 三人都是豁达之辈,不拘小节,此事就此揭过。 石守信又提起奉命去探曹彬、潘美等人的虚实,牵扯出一大堆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意料中相差无几。 杨小九气不过,怒道:“他们全都是大哥一手栽培的将才,却这么容易被晋王收买,简直可恶!” 赵匡胤却不怒反笑,摇头道:“大哥这些年在朝中也没少得罪人,杯酒释兵权,倒是落下个好名声,可说到底也只有兄弟几个才不记我的仇!”话音落又敬了二人一杯。 当年结义的十兄弟已去其四,想到这里不觉又有一丝伤感。 翌日上朝议事,皇帝提起了杨琰将军三战雄州的军功,欲授以枢密副使之职。 不想宰相赵普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认为如今枢密使已是武将,副使当由文官接任。 石守信上前与他争执,只说杨将军在边疆扬大宋国威,理应加官进爵。 一时间朝中皇党和晋王党泾渭分明,而一直被视作皇帝心腹的宰相赵普此次却站在晋王党的立场上,实在有些诡异。 一直闭目养神的赵匡胤睁开眼,沉声道:“朕以为宰相所言有理,这枢密副使之职,还是另选他人吧!” 此言一出,晋王党纷纷露出微不可查的笑意。 接着却听赵匡胤朗声道:“至于杨将军,自即日起升殿前督点检——这个官职文臣怕是无法胜任,不知宰相意下如何?” “这……”赵普脸色瞬变,却说不出话来。 这好大一个回旋镖,甩的晋王党血溅三尺,枢密副使官阶虽高,可比起殿前督点检,真不算什么。 第158章 花蕊暗香 ◎这么多年待我情深不变◎ 因皇帝继位之前担任的就是殿前督点检一职, 故而到目前为止这个职位一直空缺,虽说只是个正三品,可他掌管大宋最精锐的禁军, 连枢密使也要敬其三分。 晋王一党龇牙咧嘴,曹彬登时醒悟, 赵普这个老奸巨猾的东西, 哪里是在帮晋王,分明是在和皇帝演双簧。 赵匡胤施施然走下御座,将一直跪地听封的杨小九扶起来,也不听众人聒噪, 摆摆手道:“朕昨日喜获麟儿,心情好的很,就不吵架了,过段时日诸位爱卿记得进宫来喝满月酒。走喽,回去看孩子喽!”说罢负着手步履轻快地走出大殿。 “喝……喝酒?”潘美重复了一句。 满殿武将瞬间汗毛直竖, “杯酒释兵权”这把戏, 皇帝玩了十几年, 这次又是谁要倒霉了? 于是慌忙围住杨小九恭维一番之后, 开始旁敲侧击问长问短。 杨小九见众人惧怕成这般模样, 笑道:“我猜皇上这次是真的只叫我们喝酒, 得了儿子高兴不是人之常情么?各位不要想太多了!我还要去当值,就不陪各位了, 走喽, 看侄子喽!” 说罢跟在皇帝后面,也自去了蕊珠宫。 春末夏初的汴京尤其可爱, 禁宫之中不仅能听到呖呖莺啼, 甚至还有布谷鸟的声音。 因这鸟鸣特殊, 嘉敏在江南从未听到过,不免有些好奇,对着紫芝道:“这鸟叫的声音一直是四声一叠,四声一叠,就像在说话一样,可实在有趣!” “可不是就在说话么?”赵匡胤走进来,抱她在怀快活地道:“这个叫布谷鸟,每年四五月份就是听到它到处叫,声音就像是在说’割麦种谷、割麦种谷‘,提醒百姓农忙的时候到了,要快些收麦子种包谷。皇宫里面有一大块麦田,所以也引来了这布谷鸟。” 嘉敏舒舒服服抱住他的腰,“唔……这鸟倒是勤快,天一亮就催大家起来干活,可真辛苦!” 一旁赵普夫人“嘁”了一声道:“辛苦个什么劲儿啊,这鸟在我老家有个诨名,唤作’光棍好过‘鸟,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种鸟只在别的鸟巢里下蛋,下完之后就飞走了,不用自己孵,也不用自己养,都是别的鸟孵出来,养大以后才发觉不是自己的娃。你说这种只管生不管养的,可不就是光棍好过吗?” 这等新鲜事嘉敏还是头一次听说,禁不住捂嘴笑道:“只管生不管养,那可真是白当父母了,养孩子多好玩儿,是不是啊夫君?” “嗯!”赵匡胤点头,神色却有几分复杂,其实从金陵回来没多久,他就定下征伐北汉之大计,可实在放心不下嘉敏和孩子,才拖到现在,现在孩子出生了,好像更不舍得离开。 想了片刻勉强笑道:“我打算给德芳办满月酒,那个时候廷让应该已经带着你大哥和侄子来汴京了,好教你们骨肉团圆。” 乍听此喜讯,嘉敏差点又要落泪,被二人劝住,又抱来德芳哄她,这才破涕为笑。 满月宴很快到来,四司六局从几天前就开始忙活,办的又热闹又气派。 今天宴请的皆是一众王公大臣,考虑到晋王也要来道贺,赵匡胤命人先将其拦下。 待嘉敏抱着德芳和众人见过之后,又准她不必陪宴,回到蕊珠宫里去,这才把晋王放进来。 赵光义自然知道皇帝对自己处处提防,可如今他性子沉稳不少,乖乖下拜道贺,还送上厚礼。 赵匡胤依旧不愿意瞧他,冷淡命他入席,就开始和其他人谈笑风生。 群臣一边满脸堆笑,一边战战兢兢,不知道这酒喝到兴头上,皇上一高兴又要解除谁的兵权? 可今日喝了半天,许多人都醉了,依旧不见谁倒霉。 半醉的皇帝搂着老将曹彬的肩膀道:“曹老兄,当年你攻下江南国之时,本想将你封为使相,后来却只是赏赐些银钱,对不住了!” 此事曹彬原本引以为憾,未料到皇上会主动提起,他也不是个小气的,遂道:“嗨,当上使相也不过是多些银钱,皇上并未亏待老臣,我可从来没放在心上过。皇上,喝酒——” 虽然他的确和晋王相交,却也不必处处与皇帝针锋相对,有些时候权衡之下,他也会支持皇帝的决策。 朝堂争斗是一回事,江山大业又是另一回事,这点君臣二人心知肚明,故而就算心生嫌隙,也不耽搁一起共谋大业。 二人对饮一杯,赵匡胤接着道:“其实朕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曹卿有大才,这些年南北一统,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现在只剩一个北汉,不如我们去将它拿下,等凯旋归来,这使相之位朕定授予你如何?” 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可是最高荣誉,曹彬听的很是上头,一口答应下来,“我看行!” 君臣二人一拍即合,仰头哈哈大笑。 蕊珠宫水阁,池上荷花开的正盛,香风四溢,嘉敏把孩子放在摇篮里哄他入睡。 秋芙带着周宏悄悄进来,因刚下过大狱,出入京城也不方便大张旗鼓,故而只能安排密会。 骨肉团聚自然惊喜万分,周宏见妹妹生产之后脸颊比之前圆润一些,眉眼更是多了几分妩媚温柔,鬓边戴着一支九鸾金钗,很是秀雅贵气,欢喜道:“妹妹好福气,一胎生了皇子,听说皇上高兴的免朝五日,天天陪着你。” 想到夫君对自己的确宠爱过甚,嘉敏颇有些羞涩,嘴上却道:“皇上说是和朝中大臣一样,是正常休沐,应该不碍事。” 周宏点头道:“那倒是——你头上的这支钗……” 他曾经见过父亲送给嘉敏的九鸾钗,可似乎不太一样。 嘉敏自然知道哥哥的意思,可又不能把杜太后毁钗之事相告,以免惹他担忧,用手摸了一下笑道:“是皇上送的,今天办喜宴,就戴着了。” “皇上送的自然要戴着!”寒暄过后,周宏问起了一个很关心的问题:“自你怀孕以来,将近一年,皇上可有冷落过你……有没有宠幸其他人?” 本想含蓄发问,可又怕妹妹听不明白,还是直接说出来。 嘉敏轻摇首,“皇上每晚都宿在蕊珠宫,而且宫中也无人与我争宠,哥哥就不必担心这个了。” “不是还有个慧妃么?”周宏见妹妹想要出声反驳,将手一抬沉声道:“嘉敏,你听哥哥说,那个慧妃的底细我早查清楚了,你对她还是防着点儿。虽说皇上是为了令她免受晋王荼毒才收进宫里来,有名无分。可这深宫寂寞,何况她还顶着妃子的头衔,难保不会和你争宠。不要说什么她对前蜀主孟昶情深之类的话,人心是会变的,你那夫君模样又招人,何况花蕊夫人曾专宠于川蜀后宫,可不像你,一点手段也没有,若她将来与你争宠,一定记住哥哥的话,绝对不要心软。” 此番话乃是明着提醒她小心花蕊夫人,嘉敏笑道:“哥哥是否思虑太甚?徐姐姐素来与我交好,非心机深沉之人。再说了,皇上的为人,难道你还信不过么?” 周宏脱口而出,“我是信不过花蕊夫人!” 今日入宫,瞧见花蕊夫人和皇上站在金水桥上叙话。皇上赞了句夫人身上有异香,闻起来安神醒脑,花蕊夫人就将香囊取下来相赠。 虽说皇上拒绝了,还主动和对方拉开距离,可这男女之间想要发生点什么,能有多难? 秋芙帮腔道:“小姐,我也觉得少爷的话甚为有理,这慧妃娘娘以前的确对皇上只存着报答之心,可现在我总觉得她看皇上的眼神似乎暗含情意……” “可我也相信我的赵哥哥呀!”嘉敏满不在乎,“不管谁的眼睛在看着他,他一直都只看着我,这么多年他待我情深不变,难道我还要疑心他不成?哥,你不必替我担心,比起来我反倒更担心你!” 无端被下了冤狱死里逃生,至今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不过倒是不必对妹妹说这么详细,宽慰她道:“皇上已调任我为吴越守备,朝廷之中就算再想有人栽赃陷害,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虽说这朝中太后与晋王势头很盛,可要想压倒皇上,还是相差甚远。毕竟赵匡胤以军功起家,在军中之威望岂是晋王能比? 想到此处兄妹二人皆安下心来,周宏拿出自己备好的长命锁送给德芳,又和妹妹叙了会儿话,即准备离开。 临行前不忘叮嘱:“德芳刚满月,皇上便要亲征北汉,你心里一定舍不得,一个人带着孩子等在家里,千万不要胡思乱想,以免伤神。” 嘉敏怔住,半晌才问道:“皇上要出征,什么时候的事?” “计划数月前就定下了,一直在等德芳平安落地,现在孩子也满月了,大概就这几日吧!”周宏看她的表情,狐疑道:“皇上还没有告诉你要出征北汉的事么?是不是不好开口?” 见嘉敏的表情有几分茫然,不禁叹息道:“妹妹,皇上志在天下,你身为他最宠爱的女人,要当他的铠甲,而不是成为他的软肋,懂吗?” 嘉敏听话地点头,却一知半解。 送别哥哥后,又把德芳交给奶娘照顾,自己则在妆镜前思虑半晌,忽觉这段时日一直都只把自己当成是德芳的娘,却没有好好的去做一个妻子,难怪连哥哥也问起了那般私密之事。 酒宴尚未歇,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宫人照吩咐准备好香汤,沐浴过后又上晚妆。 不似白天那般清雅端庄,而是很艳丽。 秋芙想着小姐总算开窍了,知道侍奉皇上,可今日大宴群臣,多半会喝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酒宴黄昏时便散了,赵匡胤今日确有些喝过头,不过他先在偏殿醒了酒,沐浴更衣之后才过来。 饮酒之后难免口干,故而嘉敏早备好茉莉茶饮,喝了一盏头脑清醒不少,笑问道:“德芳呢?” 嘉敏低头替他脱衣袍,低声道:“交给奶娘照顾了,以免晚上哭闹,扰你休息。” “嗯……”赵匡胤沉吟半晌,抓住她的玲珑小手问道:“那今晚是不是只有你陪我?” 嘉敏仰头看他,却不说话。 赵匡胤突然松开她的手,揽住了腰身,冲动地吻她。 从嘉敏怀了身孕,每次亲她都是浅尝辄止,今晚则不需要,他可以放纵自己寻欢作乐。 绵密又炽热的吻落在身体各处,帐中的嘉敏轻轻颤抖。 他没有太多的试探,两条手臂撑在她身侧,肌肉紧绷,力量很大,完全和倾盆而下的暴雨一样不肯停歇。 嘉敏无法压下自己唇齿间发出的娇吟,一声也停不下来。 好像是故意碾碎她的羞耻和含蓄,他把蓄积的力量全部释放出来,看着她迷乱又惊慌的脸,不愿放轻缓片刻。 嘉敏只记得后来他的手臂抓着床栏,精疲力竭犹如暴雨初歇。 五日后,皇帝御驾亲征北汉。 嘉敏抱着德芳在宣德门前为他送行,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军容整齐的大宋军队,威风凛凛。 赵匡胤抱着德芳亲一下他的额头,只说道:“等我回来!”便翻身上马,领着军队浩浩荡荡出了城。 此刻方知送丈夫出征是这般滋味,嘉敏站了许久也不愿意离开。 秋芙规劝道:“小姐,皇上他们已经走远了!” 小石头微笑着朗声道:“走的是大宋的军队,回来的是一统南北的江山大业!” 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角楼的暗处,花蕊夫人亦在目送那远去的人影。 第159章 思君朝暮 ◎离不开夫君的小女人◎ 晋阳城表里河山, 即有汾水为依凭,又与辽国结盟,故而大宋的军队除了在前线作战以外, 还要阻挡辽国援军。 见此次前来阻挡宋军过汾水者乃是杨业,赵匡胤亲自披甲上阵。 双方交战数百回合, 生擒杨业。 虽说自己的枪法的确更胜一筹, 可如杨业这般猛将亦是世所罕见,何况二人乃是故交。 败将入军营,宋主却不轻视,而是亲自将他扶起来, 朗声道:“杨将军,当年在系舟山上,你我战前对饮好不痛快,今日朕回敬你一杯如何?” 杨业也是条坦荡的汉子,爽快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无奈道:“皇上, 臣眼下已是阶下囚,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但若是劝降就免开尊口, 杨业绝不叛国求荣!” 赵匡胤听罢哈哈大笑, “杨将军,今日不谈国事, 是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敢问将军是不是有一个胞弟名叫杨重勋, 当年你为汉将,他则仕周, 后来没了音讯?” 杨业狐疑道:“我兄弟二人已经失散二十年, 皇上怎会知道此事?” 赵匡胤背对着他笑道:“小九, 你总以为自己是个孤儿,眼下见了亲伯父,不快些上前见礼么?” 此事是赵匡胤在查杨业底细时无意间发现的,且已提前告知小九,故而他并不惊讶,径直上前跪拜伯父。 杨业因幼弟失踪之事一直抱憾多年,如今乍见了侄儿,眉宇之间与杨家嫡系子孙甚为相似,也不疑有它,激动地扶着他的双臂问道:“好侄儿,你爹呢?” 杨小九缓缓道:“我爹娘皆在二十年前已经过世,是大哥和另外八位哥哥把我养大的。” 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杨业心中早已有数,却依旧忍不住热泪盈眶。 身为长兄,一直自责没能照拂幼弟,如今见了失去双亲的侄儿,自然是当亲儿子疼,激动地抱在怀里,哽咽道:“孩子,这些年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杨小九摇头道:“那倒没有,我虽八岁就成了孤儿,可哥哥们经常会这样抱我。我没冻着,没饿着,还学了一身本领,屡次在雄州与辽国作战从无败绩。大哥说将来会派我前去收复幽云,只是我年纪尚轻,不一定能当此大任,若有伯父从旁指点,定能成此大业,驱逐辽人,恢复我汉人疆土。” 此话掷地有声,听的杨业又是惊讶又是为难。 赵匡胤下的这步棋原本就是为了攻心,他爱惜世间良将,也知杨业必然放不下骨肉至亲,只要能够说动他归附大宋,抗辽大业等于成功了一半。 不过此事不能相逼,也不想羁留杨业在军中,遂直接下令将其释放,还十分客气地送出大帐。 分别前意味深长地道:“杨将军,’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话自然不错,可北汉本就是番邦沙陀人建立的王朝,改了汉姓你就当他们是汉人了?那他们因何又依附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沙陀人的朝廷靠不住,再替他们卖命,便是与汉人为敌,是真的卖国求荣,还望将军三思而行!” 杨业一脸凝重地点头,跨上战马回城。 败军之将却这么快被释放,汉主刘继元自然心生疑虑。 杨业也不藏头露尾,竟直接下跪劝降,惹得汉主大怒,将他打入大牢。 杨小九闻讯大是吃惊,生恐伯父遭遇不测。 赵匡胤安慰道:“刘继元不是傻子,北汉这块地,他不想给大宋,更不想给辽人,杀你伯父,他只会死的更快!” 果不出他所料,汉主只是将杨业下狱,并未有其它动作。 恰逢连日暴雨,汾河涨水,冲垮堤坝,大水在晋阳城外积了数尺高。 然则此城坚固,并未造成损伤,反倒是宋军前路被阻,无法靠近城池,在阵前守了整整一月,未有丝毫进展,可也只好等下去。 汴京城。 征伐之事旷日持久,嘉敏一直在宫中苦等,总觉心慌意乱,便时常带孩儿前去大相国寺烧香拜佛。 城中如她这样夫婿上了战场的妇人数不胜数,还有一些是儿子在打仗。 见过几次之后,渐渐与一些妇人相熟,有时会约好一起来祈福。 这天清晨和一位世代军户的大婶一起,刚进庙门,就看见一个年轻妇人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跪在院中的香鼎前不停磕头,涕泗横流,好不可怜。 一问之下才知这妇人的丈夫随军出征北汉,孩子也才刚满月,却生了重病,郎中说医不好了,这才大清早哭着跑来求佛祖慈悲。 嘉敏听的心酸,也顾不得什么,慌忙吩咐小石头去把宫中最好的御医请来给孩子看病。 大婶这才知道她竟然是宫里的娘娘,好在自家并不是普通军户,因在朝中也认识不少达官贵人,是以并不惊慌失措,拉着她的手道:“原来你认识皇上……不对,是我认识皇上,二十多年前在洛阳,我们两家还是邻居呐,皇上一直叫我辛婶娘来着……” 嘉敏颇有几分惊喜,只是眼下孩子的事情是大,故而几个人先把妇人和孩子送回家。 不多时郭子安果然来了,认真瞧过以后写下一张药方,“是小儿黄疸,用药不当,又出了麻疹,尚能医治,不过药材太贵,普通人家怕是买不起。” 嘉敏忙道:“只管去买药,用多少银钱都没关系,我来出!” 那妇人全家跪下磕头感激涕零,嘉敏瞧了只是更加难过,将她们扶起来好生安抚。 又想到现在汴京城里几乎所有军户的成年男丁都上阵杀敌去了,会不会有不少人家中的父母妻儿生活困难,生了病也无钱医治? 斟酌片刻握着辛婶娘的手道:“带我去其他军户家中瞧一瞧好不好?万一他们也有此等困境,送些银钱去,也好解燃眉之急!” 辛婶娘瞧她貌美温柔,身上却无半分后宫娘娘的骄矜之气,也不嫌人贫苦,一出手就是送钱,活像个仙女菩萨,怔愣片刻点头道:“好——汴京好多军户我都认得,咱们这就去!” 嘉敏嫁资丰厚,随意拿出数千贯,到访的军户家中都会留下一贯,若是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或者襁褓中的婴孩,会给的更多。 后来也不拘泥于军户,只要是贫苦人家,抑或街上乞丐,都能分得银钱。 百姓千恩万谢,她只说是照自己夫君吩咐办的。 赵匡胤在民间威信本就甚高,这些年征战几无败绩,从川蜀和南唐运到汴京的财富不可计数,自然无横征暴敛之事,反是连年减赋。 而嘉敏这番举动更是为他博了一个好名声,人人都在喊吾皇万岁。 辛婶娘对这件事再清楚不过,只觉这娘娘看起来单纯柔善毫无心眼,可却有大智慧,如此以夫君为先,难怪能得这般荣宠。 其实嘉敏倒没想那么多,她只是喜欢听别人谈论自己的夫君,辛婶娘见她有意无意总是问起皇上以前的事,也就半点没有保留,想起什么说什么。 “皇上小时候别提多顽皮了,天天带着一条巷子里的小孩上山打鸟下河摸鱼,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可他从不敢让家里的爹娘知道,很多次都是他姑姑悄悄跑来我家给他清理包扎,打来的野味也都是我做了给他们吃。” “别看他现在模样那么威严,以前可是个鬼灵精,主意多,嘴巴甜,长的又俊,我那时候喜欢的不得了,天天想把我那丫头许配给他,你说要是真成了,我现在高低也是皇上的岳母了,半夜睡觉都要笑醒。” 嘉敏听的捂着嘴笑,幽幽道:“我认识赵哥哥的时候他一十八岁,可不像个鬼灵精啊,笑容很少,也很淡……成婚这一年多才经常笑……” “这个说起来的确教人难过!”辛婶娘叹息道:“也说不清楚为何,皇上自小不得太后疼爱,生下他那一阵太后身体也不好,经常不想哺养他。有很多次都是他姑母半夜来敲我家的门,说皇上饿的厉害,求我给喂口奶喝,我那时也养着孩子,奶水也足,看见一个没满月的娃娃哭成那样,自然很心疼,就抱在怀里喂。可次数多了,淑玥也不好总是半夜敲门,有一天晚上她就抱着饿坏了的皇上坐在自家门口哭。” “幸好我晚上睡不沉,听见哭声,就起身开门去看。那时候的淑玥也才十一岁,小女娃娃一个,又抱着个没满月的小孩,看的我眼皮子发酸,后来就叮嘱她不必害怕,尽管来敲门就是。” “淑玥是个知恩图报的,把她娘攒给她的嫁妆拿来送给我,说是嫂子不愿意哺养侄子,又不准请奶娘,自己这侄子想要活命怕是要长期喝我的奶,求我发发善心答应这件事,而且不能教她嫂子知道。所以皇上小时候没少喝过我的奶,可是这件事他自己并不知道,说出来太伤孩子的心了,周娘娘,你也千万不要和皇上提起,知道吗?” 嘉敏紧张地点头,心下胡乱猜测,当母亲的连奶都不愿意给孩子吃,难不成是存心想要饿死他? 辛婶娘显然知道她在想什么,解释道:“其实最初我们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知道了,那时候皇上的爹偷偷养了个外室,经常不回家,太后是为了让他后悔才故意折腾孩子,真是造孽!” “皇上十一岁那年淑玥出嫁了,她待字闺中二十多年早就沦为街坊邻居的笑柄,可是她不在乎,就是放心不下皇上。要不是哥嫂逼的实在太紧,大概还要再照看皇上几年。也是从那一年开始,皇上就不太笑了,家里也没人疼他了。他十八岁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来敲我的门,说是姑母叮嘱过他小时候吃过我好几次奶,要他一定记得来道谢。”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我还记得他当时的模样,长的可真俊,真想拉进家里来给我当干儿子……哦,那时候我闺女已经许了人家,没戏了。” “那天晚上以后,就再没单独见过,可皇上一直记着我们家。我家的两个儿子现在都在他手下当百夫长,经常能在私下得到他送的衣裳武器银钱什么的,有时候在军营碰上了,还一起喝酒。回来就跟我和他爹炫耀,说皇上赞他们勇猛,以后要提拔他们当大官。” “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在吹牛,咱们大宋的将士当大官得靠军功,皇上治军严整,怎可能徇私?也就听着乐呵,而且皇上也没有忘记我,每次总会托儿子们带贵重的礼物给我,你说我哪儿能不开心?” 两人聊到太阳落山还依依不舍,约好等下次出宫再见。 回去以后,赵普夫人还在照顾德芳,两人一起把孩子哄睡。 嘉敏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禁不住问道:“嫂嫂可是有话要说?” 赵普夫人笑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我家老头子托我给娘娘带个话,说是娘娘最近出宫太频繁了些,前朝的大臣对此颇有微词,老头子怕你惹麻烦,尤其要提防太后,最近还是暂不出宫为妙。” 其实还有许多难听的话并未让她知道,有人编排她是因皇上不在宫中,寂寞难耐,出去会违命侯了。 嘉敏知晓太后的厉害,登时不敢造次,送走赵普夫人后,就把恤民的事情交托给紫芝和小石头,自己则留在宫里照看德芳。 一待又是一个多月,对着孩儿,便更加思念出征的丈夫,时常不分白天黑夜怔愣着掉眼泪,一不留神打湿了孩子的脸颊。等到睡梦中的德芳惊醒大哭不止,才慌忙擦干眼泪抱着孩子哄。 宫人们见惯了也不敢上前去劝,越劝哭的越凶。 宫里渐渐有些不好的流言传出来,在御花园转一圈,到处能听见宫娥议论她是离不开夫君的小女人,几个月未见怕是都快想疯了。 秋芙听的生气,刚想上前理论,那群宫女又抓住云章阁的丽娟问道:“你们家慧妃娘娘是不是也像那周娘娘一样,每天不是烧香就是哭,妖里妖气,把人烦的不行?” 丽娟满脸不屑,冷笑道:“我家娘娘饱读诗书,怎会是那等没骨气的女子?况且慧妃娘娘聪慧,又懂岐黄之术,之前传来的战报说晋阳暴雨连下一个多月,娘娘料定雨停之后可能会有瘟疫,还真给她说中了!” 宫人们大惊失色,“难道说大宋军中眼下瘟疫横行,难怪迟迟收不到凯旋的消息……那现在怎么办?皇上他们岂不是很危险?” 丽娟掩嘴笑道:“你们还不知道么?我们慧妃娘娘早带着治疫病的药去了晋阳跟皇上回合,现在天天都住在皇上的大帐里。” 此话在暗示什么,众人一听就明白过来。 秋芙惊骇地摇头,“这不可能——皇上是不会这么对小姐的——” 第160章 柔肠百结 ◎一直谨守做丈夫的本分◎ 可宫女们对此事却是喜闻乐见, 一群人叽叽喳喳围着丽娟,都想多听一点。 花蕊夫人进宫多年一直无宠,没少被人揶揄, 连带云章阁的宫娥也一直被人瞧不起。 而丽娟在旧蜀国时颇有身份,一直都深谙后宫生存之道。 若说最初花蕊夫人的确因为顾念与孟昶的旧情而不想委身于宋主, 可如今她已是大宋宫里人, 又对宋主或多或少起了些心思,加上看到嘉敏诞下皇子,更是经常自伤自怜。 丽娟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就大着胆子劝说, 夫人如今尚青春貌美,正要抓紧时机,若是再过几年容颜不在,还拿什么去和那小周娘娘争? 花蕊夫人犹疑不决,心想这么做恐会伤了与嘉敏的姐妹之情。 丽娟听罢却恼了, 冷笑道:“那小周娘娘若是顾念与你的姐妹之情, 怎会一直霸占皇上, 不给你任何机会?想当年夫人和李妃娘娘同在川蜀后宫, 那才叫守望相助。那周娘娘只顾着自己, 何曾劝过皇上来云章阁过夜?她现在倒是丈夫儿子都有了, 可夫人你呢?这样的姐妹不做也罢!” 花蕊夫人听的厌烦,干脆捂住耳朵。 “就算夫人不想子嗣之事, 别忘了还有晋王, 他可是被放出来了。”丽娟冷冷提醒:“周娘娘被皇上护的严,晋王连她的面都见不到, 可是夫人你呢?最近屡次被召进太后宫里侍疾, 晋王待你如何?你就不怕噩梦重演么?” 花蕊夫人捂住头大喊, “别再说了——你别说了——” 丽娟趁热打铁,“夫人不妨想一想,若你也跟周娘娘一样,为皇上生下一儿半女,今后是不是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了?你有哪里比不得那周娘娘,为何就不能利用你的聪明才智为自己搏一条生路呢?” 生路?是呢,同样是亡国妃嫔,她何尝不需要一条生路? 侍女这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想通了的花蕊夫人缓缓抬起头,眼神中透露着一丝不认输的坚毅。 丽娟微笑,柔声道:“那个在后蜀宫中一直立于不败之地的夫人终于又回来了!”说着取来芙蓉花钗来插在她髻边,看着铜镜里那张美艳的脸道:“别忘了你可是能令君王为了你在锦官城头遍植芙蓉的绝世美人,只要你愿意,那威风不可一世的宋主也会自动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而花蕊夫人的确聪明不凡,当得到晋阳连日大雨的消息后,师父郭子安便担忧起了雨后可能会发生瘟疫之事。 二人连夜配出数张解瘟疫的药方,又很快整理出药材以备急用。 果然没多久就传来军中大疫之事,因太后指名要郭子安为自己医病,花蕊夫人便自动请缨前去押送药材。 此刻的晋阳城下,出师未捷,将士却病倒了一半,赵匡胤自是忧心如焚。 好在花蕊夫人及时赶到,不顾危险替将士诊治,按照提前备好的药方,每日熬煮汤药解了疫病,这才安下军心。 她本是顶着帝王妃子的名号,晚上自然与皇帝同住一帐。 赵匡胤是个坦荡的,生怕坏了她的名节,在二人床榻中间安置一道屏风隔开,犹如住在两间屋子里。白天见着了,也总是说感激和夸赞的话,很是疏离。 花蕊夫人心中不安,想着自己如此辛苦为他,也只是得到些无关痛痒的赏赐和夸赞而已,并无半分男女之间的爱意。 然则她长久侍奉帝王身侧,自然是有些手段的,于是便加倍辛苦,终于把自己累倒了。 军中无女眷,赵匡胤只得亲自照顾。 见他日日守在榻前嘘寒问暖,花蕊夫人大为感动,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可怜,趁着高烧抓住他的手不愿松开。 杨小九巡守回来述职,撞见这一幕,表情甚是一言难尽。 赵匡胤耐心等花蕊夫人睡着,把手抽出来,吩咐道:“小九,替我看一会儿!”话音落叹息着走出帐中透气。 想着自己一个有妇之夫,还是孩子的爹,跟其他女人待在一起这么多天,回去要怎么跟嘉敏解释? 想来想去决定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反正自己光明磊落,心无邪念,一直谨守做丈夫的本分,并没有伤到夫妻之情。 若是嘉敏听说了什么,心里不高兴,那就多亲她几下,亲到她不生气了为止,这招屡试不爽,应该管用。 而花蕊夫人睡醒后,尚未睁开眼就起身投入身边人的怀中,幽幽泣道:“皇上,你不要走好不好?臣妾离不开你——你难道从来都不明白臣妾对你的一片心意么?” 杨小九把两条胳膊抬高,既无奈又同情地道:“夫人,你看清楚再抱,皇上出去巡视尚未归来!” “……”花蕊夫人松开手,看到是他,尴尬地低头咳嗽不止。 杨小九亦甚不自在,起身道:“大哥应该快回来了!”说罢便走出去,在门口又停下来,“夫人,容我多一句嘴,我大哥向来性子直爽,他若对你有意,是不会藏着掖着的,你还是收了这份心思吧!” 花蕊夫人脸颊一片火烫,许久缓不过来。 她是个有骨气的女子,虽说杨小九并非存心揶揄,却也令她颇为不快,连对赵匡胤也冷淡了许多。 不过在晋阳发生的事很快就传到汴京,丽娟听罢大喜,正愁不知如何散布出去,慈元殿的宫女立刻就为她解了燃眉之急,才有了刚才的一番对话。 众宫娥听说慧妃娘娘获宠,立时见风使舵,围着丽娟百般讨好,话里话外皆是慧妃娘娘才智无双,将来的后宫再也不是蕊珠宫一家独大云云。 这也罢了,连连编排嘉敏的不是,直把慧妃夸作天上明月,而嘉敏就是个只会哭的庸脂俗粉,二人有云泥之别,不可同日而语。 秋芙听的一肚子火,紫芝慌忙拉住她道:“这些宫娥全都是慈元殿的,摆明了是故意说给你听,若是上当,难保太后不来找娘娘麻烦。眼下皇上不在宫里,暂且忍忍吧!” 两人攒了一肚子火,回到蕊珠宫,秋芙就禁不住道:“太后宫里的人造谣生事也就罢了,云章阁凑什么热闹?我家小姐待花蕊夫人不薄,她如今唱这一出究竟是想做什么?” 紫芝淡淡道:“这还不明显么?慧妃娘娘不满自己有名无实,想要夺一份恩宠,也好在后宫立足!不过眼下这件事情只是宫人在传来传去,是不是真的还不确定,所以娘娘那里还是先不要让她知道的好,万一是误会,惹娘娘白伤心一场,岂不可笑?” 秋芙不放心,问道:“可若是真的呢?” 虽说赵匡胤对嘉敏的深情大家有目共睹,可男人哪一个不是三妻四妾,更何况是一国之君? 再则花蕊夫人非但才貌双绝,眼下又立了大功,皇上会因此而抬举她,也不是没有可能之事。 紫芝喃喃道:“若真如此,也只能劝娘娘大度一些,接纳她了。” 在二人想来,此事很微妙,一旦是真,最忌讳大吵大闹,轻则落下一个善妒的名声,重则惹皇上厌烦而失宠。 不过一切尚无定论,就暂时按下不表,等仗打完了再说。 第三个月,瘟疫止住,汾河水位下降,双方又在晋阳城下打了几仗。 赵匡胤发觉此前染过瘟疫的将士看起来似是已康复,可体力大不如前,交战没多久便伤亡惨重,当即下令收兵。 众人聚集在大帐中商议下一步的行动,虽说战况不佳,可宋军之中多的是猛将,纷纷自动请缨前去攻城。 赵匡胤眉头深锁思虑许久,下了决定:“此番攻伐北汉原本志在必得,可天公不作美,军中大疫,将士们身体虚弱,再打下去,就算能够攻下晋阳,要用多少条性命来换?传令下去,此战……就此作罢,我们撤兵回汴京!” 众将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皇上的顾虑自有道理,遂不再多言。 而老天似乎真的在和宋军作对,尚未准备好拔营,暴雨又来了,落下去的汾河水位再次暴涨,将士们自顾不暇,大批辎重被洪水冲走,损失惨重。 打了这么多年仗,还是第一次如此仓惶撤离,还赔了大批辎重。 赵匡胤勒马回头望了一眼,强忍下不甘带着将士回返。 路上因心绪不佳大病一场,咳嗽半月不止。 原本他在给嘉敏的信中算好了回去的日子,可这一病,行程就耽搁下来。 且花蕊夫人诊治此症乃是劳累过度所致,定要他将养好再赶路。 众将没有不担忧皇帝病情的,个个前来恳求他遵从医嘱。 赵匡胤无奈,只得命大部分将士先行返回,自己则和数千亲兵一起慢慢赶路。 花蕊夫人日日在身旁照拂,也不趁机邀宠,一味温柔体贴,服侍周到。 赵匡胤自然感激,心下却很是焦急,毕竟嘉敏才是他的妻子,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待在一起这么久,哪里像话? 好在杨小九很明白大哥的心思,一到晚上总是自己留下照顾,并不劳烦花蕊夫人。 而嘉敏则每日都到城门外等待,看着将士们一批一批归来,却始终不见自己夫君的影子。 那些归来的将士异口同声说皇上病了,慧妃娘娘一直在照顾,要晚些时日才能回来,只是谁也不知道要晚多久。 嘉敏此刻方知花蕊夫人去了沙场,且一直在自己夫君身边照顾。心下虽五味杂陈,可听说夫君病了,登时关切万分,并不如何在意二人朝夕相对之事,只是忧心忡忡地等下去,一直等到八月中秋。 这天恰好是李煜生辰,两人离绝之后几乎不曾再见过面,可李煜天性是个多情种,知道嘉敏每日出宫来等丈夫归来,便经常偷偷来看,今日更是鼓起勇气,请嘉敏回府为他庆生。 眼见赵匡胤迟迟未归,今日怕是也等不到了,再说李煜毕竟是自己姐夫,也不好拒绝,就答应下来。 侯府的酒宴早已经备好,原本是大家一起为李煜庆生,可没多久段贵妃和黄保仪纷纷借口身体不适提前离席。 好在还有秋芙一起,嘉敏也没多想,见姐夫敬自己酒,也就喝了,喝完甚觉头晕,便支着头闭目养神。 小石头突然一脸惊慌地跑进来给秋芙使眼色,秋芙不大明白是何意,遂跑过去,却听他低吼:“皇上来了,快去叫周娘娘……” 赵匡胤将养好身体就快马加鞭赶回来,可在城门外听宫人说嘉敏被违命侯请进府里去,心下登时憋了一股气,也不回宫,车马径直朝侯府而来。 小石头刚把信传到,人就到了宴客的花厅。 偏在此时嘉敏闭着眼什么也没看到,而李煜正对着她含情脉脉,一个把持不住,居然侧头想要亲她的脸颊。 赵匡胤目眦欲裂,怒吼:“你大胆——” 中气十足的声音吓的李煜全身一颤,慌忙退回去。 嘉敏则惊喜地站起来,唤道:“赵哥哥——” 可不待她弄明白怎么一回事,赵匡胤即上前一巴掌把李煜抽翻在地,转身头也不回拂袖而去。《 》 160-170 第161章 怀玉藏珠 ◎你是我一个人的◎ 凉风拂面, 吹的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嘉敏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也顾不得被打的李煜,慌忙追出去。 可赵匡胤此番真是动了怒气, 上了马车即命车夫起驾。 车帘晃动,竟是花蕊夫人探出头来看了她一眼, 又浑若无事地收回目光, 陪着皇帝一起离去。 这阵仗直接令嘉敏呆住,想了好一会儿才坐上自己的马车回宫。 赵匡胤没有回蕊珠宫,而是去了云章阁,亲自把花蕊夫人送回住处。 一路上那么多宫人看着, 都说慧妃娘娘已然成了新宠,后宫马上有热闹可看了。 花蕊夫人心下默默盘算,经历了方才之事,原以为他会留下来,哪怕只是为了气嘉敏, 遂主动请他进去饮茶。 然而赵匡胤却还不曾气糊涂, 淡淡道:“这些时日夫人辛苦操劳, 大约也累了, 好好休养一阵, 此次治理瘟疫之功, 朕会酌情论功行赏。” 吩咐完即转身离开,留下花蕊夫人主仆讶然无语。 昏头昏脑的二人总算在蕊珠宫外碰了头, 嘉敏慌忙拉着他的手解释:“赵哥哥, 我在城门外等了你十几天,一直不见人影, 碰巧今天是我姐夫生日, 他想我回府为他庆生, 我就答应了。刚才在府上喝了几杯酒,有些头晕,没看到你来……” 赵匡胤怒气冲冲打断她,“你以前是不是答应过我不再和李煜见面?” 嘉敏吓坏了,慌忙道:“我是答应过,不是我去找他的……” “有区别吗?”赵匡胤气更大了,“我早说过他对你色心不减,如果不是我去的及时,你已然被他轻薄!嘉敏,你能不能长些记性,当年你喝醉了发生过什么,难道都忘了么?” 当年那段不堪的往事一直是挥之不去的噩梦,虽说已被证实无事发生,可毕竟不甚光彩。 这么多年赵匡胤一直小心翼翼呵护着她,如今竟也拿此事来刺激她,嘉敏登时心如刀绞,泪落如雨,痛苦和羞愧不知哪个更甚。 赵匡胤自悔失言,抓住她的手臂道:“嘉敏,你是我一个人的,我不准任何人再染指你,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啊?” 嘉敏点头连连,却哭着大喊:“你说过要一直疼我的,可却把我丢在别人家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还对我这么凶,你说话不算话,你骗我——骗我——”一边说着捏紧拳头捶打他的胸膛。 赵匡胤也知道自己是压不住火气,这顿飞醋吃过了头,眉头紧皱,将她拉入怀中一阵狂吻。 嘉敏本就身子发软,又被他亲的毫无招架之力,稀里糊涂到了床上。 虽是白天,她却对发生的任何事都毫不抗拒,抱在一起不知亲了多久,等到水乳交融的那一瞬,感觉到一阵刺痛,才尖叫着睁开眼,又可怜又委屈地唤了一声“夫君”。 只是两人爱意炽热,何况这蚀骨销魂的滋味已是许久未尝过,皆有些放纵。 嘉敏的四肢纤弱却颇有力量,交缠着他的时候竟感觉到了束缚,自己用力越大,她的束缚就越强,甚至张口咬他。 他捉住她从自己腰身向下滑的小手,压过头顶,抬起身俯视她。 嘉敏总觉得他还在为李煜而生气,怯怯地闭上眼,不敢做任何抵抗,只是一直喊着夫君。 甚至等他宣泄过后许久,睡的迷迷糊糊的,做梦也在喊着夫君。 黄昏时落起了雨,宫娥悄悄关上门窗,雨声还是将赵匡胤吵醒。 怀里的嘉敏侧过身来抱住他的腰,睡眼惺忪,仰头亲他一下,又钻到怀里接着睡。 雨越下越大,终于把她吵的睡意全无,抬头又是一番轻浅挑弄,顽皮解馋,又恰到好处,不至于引得他贪嘴伤身。 “夫君,你不要再生气了好不好,我听你的,再不去见我姐夫的面!”嘉敏生恐他不肯原谅自己,抱着脖子又亲上去。 今日若李煜当真轻薄了她,就算夫君不责怪,自己也会怄死,不长记性什么的一点也没骂错。 赵匡胤此时已然缓过来,叹息道:“是我打了败仗,心里一直不痛快,没能收住脾气。丢下你离开,也是怕会对你发火,惹你难过,以后再不这样了!” 毕竟就算是一个人先离开,脾气还是没收住,干脆听之任之,发了火再哄就是了,反正嘉敏很好哄。 可说起来今日也不是嘉敏一个人会了李煜,他车上不是还坐着花蕊夫人么? 只是顾忌到夫君这段时间很疲累,嘉敏干脆不提,当做无事发生。 晚上雨停了,宫苑中一股湿漉漉的桂花香气。 夫妻二人抱着德芳出来赏月,别处宫阁亦各有各的热闹,除了云章阁。 花蕊夫人和皇帝乘坐同一辆马车回来,宫人皆传言她将有宠,可结果皇帝连云章阁的门都没有踏进去,转头就去了蕊珠宫。 后面的就更精彩了,两人起了争执,周娘娘又哭又闹还动了手,皇帝也不生气,反而干柴烈火一点就着,进了蕊珠宫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宫人们于是议论纷纷,皆说还是那周娘娘棋高一着,花蕊夫人就是上赶着到皇上面前也分不得半点荣宠,早知如此还不如继续扮清高,也不至于沦为笑柄。 花蕊夫人听着那些闲言碎语,忽觉肠胃不适,呕吐不止。 宫人们看见了登时又改口风,传她怀了龙种,尚不足三个月,皇上是恐有闪失才去蕊珠宫过夜,周娘娘也是因此事才闹起来的。 花蕊夫人素来厌恶流言,并不与任何人辩驳。 而丽娟则是乐见此事,甚至安排人去太医局取些安胎药,有意坐实流言。 消息很快就传到秋芙和紫芝的耳朵里,两人难免惊慌,怀孕之事重大,若不是真的,谅对方也不敢胡言乱语。 可此事皇上不说,她们就尽量隐瞒,想着慢慢在嘉敏身边劝解,好教她到时候容易接受一些。 因丈夫已平安归来,嘉敏打算去大相国寺还愿,顺便探望辛婶娘,还有之前生病的那个孩子。 赵匡胤疲累,早上便不曾起床,一直睡到半晌午,被德芳的哭声吵醒,遂下床抱起摇篮中的孩子哄道:“德芳,不哭……是不是想娘了?” 他知道嘉敏去了大相国寺,于是就带着宫娥奶娘乘马车去寻。 可今日着实凑巧,因师父郭子安交待过,沾染过疫病之人,就算康复之后也要随诊三月甚至半年以防生变。行医者不敢马虎,故而花蕊夫人也出宫去探望之前染上疫病的将士,详细问诊记录。 嘉敏和辛婶娘正好也在金水巷探望之前生麻疹的孩子,路上遇到许多从沙场上回来的士兵,都集中在社庙前排队看诊。 不少人窃窃私语,什么慧妃娘娘才貌双绝,还是个女菩萨,皇上有此贤内助,真是大宋之福。 花蕊夫人一门心思看诊,并不做回应,可她因肠胃不适造成的呕吐反应,立时也被曲解为怀了龙种,引无数将士跪拜祝贺。 嘉敏一路走来,流言不绝于耳,什么慧妃娘娘亲赴沙场解了瘟疫之厄,后来皇上生病又日夜守在榻前朝夕相对,如今怀了龙种,实在是才德兼备堪为后宫典范云云。 秋芙和小石头伴在她身侧,现在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原本他们对皇帝的品行很有信心,可现在孩子都揣到肚子里了,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嘉敏面色惨白,身子晃了晃,俨然不相信是真的,怔怔地抬眼望去,却见花蕊夫人身旁的丽娟笑的一脸得意。 秋芙气的想要上前去骂人,此时赵匡胤的车驾正好赶来。 见他抱着德芳下了马车,满脸笑意看着嘉敏,众人心里五味杂陈。 不待他走过来,嘉敏冲上前抱住他道:“赵哥哥,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赵匡胤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抱着她,笑问:“这么快啊!你都忙完了么?我在家里带孩子,德芳突然就哭的厉害,想着他是想娘了才带出来找你,可不是催你回去!” “你是来找我一个人的么?”嘉敏闭上眼,不等他回答急道:“那你只带我一个人回去好不好?” “好!”赵匡胤虽察觉到她有几分古怪,可眼下并不是问长短的时候,遂拍拍她的背安抚道:“等一下!” 说罢就放开她,抱着德芳朝着社庙的方向走过去。 嘉敏揪心地看着他的背影,不觉又是泪眼模糊。 可她会错了意,赵匡胤竟是停在辛婶娘面前唤道:“婶娘,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匡胤!” 辛婶娘高兴地眼泪花子都冒出来,不住点头,正要下拜,被他一把扶起来,“姑母说过你是我的半个娘,教我好好敬重你,只是这些年一直南征北战,并未上门拜访,实在失礼,还请婶娘勿怪!” “不怪……不怪……”辛婶娘激动地道:“婶娘家两个儿子在军中,皇上一直照顾有加,再加上周娘娘这些时日也一直送银钱丝绸什么的,对婶娘好的很……” “你何时竟和嘉敏相熟?”赵匡胤很是惊讶,不过并不想多耽搁,只道:“这是我和嘉敏的孩子,也可算作是你半个孙子,婶娘要不要抱抱他?” 辛婶娘受宠若惊,将德芳接过来抱在怀里,满口直夸孩子长的俊,转念想到嘉敏刚才的模样,神色一黯,低声道:“皇上,老妇说一句不该说的话,那慧妃娘娘有勇气跟着你上沙场,又救了那么多将士的性命,的确是大功一件。可周娘娘在家中辛苦照顾小皇子,又把自己的嫁妆拿出来接济百姓,又送钱又送药的,这些功劳也不能当没看见是不是?” 赵匡胤怔愣片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婶娘放心,花蕊夫人立下大功,朕自会论功行赏,至于嘉敏,她是朕的妻子,朕拥有的一切都是她的,不可同日而语。” 说着回头看了嘉敏一眼,难怪她怏怏不乐,多半听了不少花蕊夫人和他在晋阳的事,心里不痛快。 而秋芙唯恐她此时和皇上闹起来,劝慰道:“小姐,那花蕊夫人如今风头正盛,你待会儿可千万别又哭又闹,若是让皇上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了脸面,被他嫌弃不懂事,更加疼爱那花蕊夫人可就糟了!” 嘉敏心里乱糟糟的,眼泪掉个不停。 秋芙更急了,“别哭了,皇上回来了——” 可嘉敏自来都不会在夫君面前掩饰什么,旁人越是规劝哭的越凶。 赵匡胤抱着孩子过来,想和嘉敏好好解释一番。 秋芙看着嘉敏的模样急的跳脚,压低声音道:“小姐,可千万不能耍脾气,要说皇上爱听的……恭喜皇上……” 嘉敏委屈急了,“分开几个月就和别的人在一起,回来还这般哄骗我,我哪里还说得出好听的……” 眼见无法,小石头突然挡在二人中间大声道:“皇上,我怀你的龙种——” 第162章 春心莫共 ◎想要独占他◎ 众人惊悚, 彼时大宋禁军对身高有严格要求,不说人人模样周正,单拎出来却都是条汉子, 忽然听闻皇帝居然好“那一口”,纷纷拔腿就跑, 场面异常滑稽。 连嘉敏也惊的不哭了, 张着嘴巴,呆成了一幅仕女图。 赵匡胤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会儿,把德芳给奶娘抱着,腾出手左一拳右一拳揍在他肚子上, 接着又来了一个膝击,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打完冷冷问道:“掉了没?”而后拂袖离去。 小石头弯着腰不住地点头,胆汁都吐出来了。 秋芙看着他惨不忍睹的样子,用丝帕给他擦嘴, 一边骂道:“让你胡说八道还那么大声, 万一被人传皇上有龙阳之好, 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这拳头要是打在孕妇肚子上, 铁定得流掉!”小石头擦擦嘴满不在乎地道:“丢脸这种事丢我的就行了, 娘娘不哭了吧!” 被他出其不意的一闹, 嘉敏自然不哭了,连眼泪都擦的干干净净, 夫妻二人终于坐上回宫的马车。 见嘉敏一路上都心不在焉抱着孩子, 赵匡胤伸出手臂抱她在怀,叹息一声道:“嘉敏, 那段时间在晋阳……” 嘉敏慌张地抬手捂住他的嘴, 勉强笑道:“我都知道了, 不必说——” 赵匡胤点点头,暗想:“既然都知道了,那一时吃醋难过也在情理之中,还是暂且不提为妙!” 却不知道流言都传成了什么样子,嘉敏心都被揉碎了,还以为她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自己与其他女人共处一室那么多天。 回去后笑嘻嘻地递上一个话本,“刚才在街上买的,听说是新出的,你无聊的话先翻翻看,我先到慈元殿看看母后。” 而杜太后根本不愿见他,只因晋王被放出来没多久就被派去当先锋攻打北汉,听说还染上了疫病差点没命。太后一听见皇上来问安,直接命宫娥把帘帐放下来,眼不见为净。 赵匡胤只得隔着帘帐问候母亲,没说几句话就被下了逐客令。 见晋王已服侍在侧,赵匡胤心底五味杂陈,想着或许母后疼弟弟也是有道理的,毕竟自己回宫一整天了,直到现在才来探望,的确不如弟弟孝顺。 慈元殿遭遇的事回到蕊珠宫只字不提,抱着嘉敏舒舒服服地半躺在东窗下的睡榻上,两个人一起看话本。 可这话本讲的却是花蕊夫人和赵匡胤还有嘉敏,三个人之间的故事。 没翻几页赵匡胤就啧啧称奇,“这写话本的人脑筋也太不正常了,满篇’爱妃长爱妃短‘的,真是肉麻。不看了,下次挑一本好看的给你。” “呃……写的很好啊!”嘉敏言不由衷地道:“花蕊夫人的确是个貌美无双的女子!” 这话本将嘉敏和花蕊夫人拿来比较,颇有贬损之意,毕竟一个在宫里养尊处优,一个在沙场上与皇帝共患难,似乎高下立现。 赵匡胤直接把话本当废物一样丢了,坐直身子摸着她的脸道:“嘉敏最貌美!” 嘉敏眨眨眼,幽幽道:“我可比不得徐姐姐聪明!” 赵匡胤毫不犹豫地道:“嘉敏最聪明!” 明知他是在哄自己开心,嘉敏依旧很是快活,“就算如此,我也比不得徐姐姐有骨气!” 赵匡胤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嘉敏最有骨气!” 嘉敏实在忍不住笑出来,“我哪里有什么骨气?我只会哭!” 说着想起几个时辰前在金水巷听到的那些流言,怔怔的又想哭。 她自幼长在公卿豪族家中,所认识的男子无一不是三妻四妾,连自己父兄姐夫也全都如此,可偏偏不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会别的女人来抢夺夫君,事到临头,只觉无比心酸,难以抑制想要大哭一场。 赵匡胤却不知她想了这么多,把手放在她的后脑勺上,侧头亲她的脸颊,柔声道:“在我心里便是你最貌美最聪明最有骨气,世间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与你相提并论。我此生都只会疼爱你一个人,忘掉晋阳的事情好不好?实在没什么好提的!” 嘉敏闭上眼点头,躺在他怀里无声落泪。 想来就算他们发生过什么,夫君还是疼爱自己的,那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 两人这边还不清不楚,眼见快正午,杨小九匆忙寻来,见了面也不客套,直接道:“大哥,你是不是忘了今天要去二哥家中赴宴?” 赵匡胤一拍额头道:“对了,今日守信家办喜事,嘉敏,收拾一下,我们一起去!” 石守信长子成婚,喜帖早送入宫中,礼物也是备好了的,就是嘉敏心里闹着别扭,一下子给忘了。 好在也不肖怎么收拾,换了身衣裳就携手而去。 彼时汴京高官豪门家的酒宴极尽奢华,更何况石家的孩子自幼唤皇上为大伯,有许多御赐之物接连搬进府中,富贵气派直逼皇亲国戚。 照规矩男客和女客该分席而坐,可赵匡胤一直牵着嘉敏的手,石家遂将二人一起引为座上宾。 皇上宠爱周氏,汴京无人不知,自然也不觉得奇怪,不料花蕊夫人竟也登门来送贺礼。 只因石家所娶的媳妇程氏仰慕慧妃之名,曾在宫中跟着她学过两年诗书,二人有师徒之名。 石夫人登时犯了难,周娘娘陪着皇上,却该如何安排慧妃? 好在花蕊夫人只是送了贺礼便推说身子不适,乘车回宫了,倒是省下一场尴尬。 嘉敏在喧闹的人群里模糊听到“送慧妃娘娘”的言语,转头瞧了一眼,只看见花蕊夫人离去的背影。 而赵匡胤对此却无知觉,还以为她是不自在才发呆,关切地问了一声。 嘉敏微笑摇头,心想是不是有朝一日她真的要和对方二女共侍一夫?到时候夫君会陪着自己多些,还是陪她多些?思绪纷乱,不自觉又开始绞丝帕。 好在欢宴总能冲淡忧愁,嘉敏伴在夫君身侧,看着他与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之余,也不忘给自己布菜,还总是在桌子底下悄悄牵她的手,一时间什么烦恼都忘了,还陪饮了两杯。 日中来赴宴,归去时马蹄踏清月,因有些喝多,赵匡胤先独自在殿中醒酒。 宫娥伺候嘉敏用蔷薇花露沐浴,又口含茉莉水清新口气,再给她画上明艳晚妆,寝衣则是新做的袔子,外罩一件单罗衫,每一步精雕细琢,直如大婚时那般未有丝毫马虎。 秋芙给她梳着头,问道:“小姐,你一直愁眉不展,是觉得哪里不妥么?” 嘉敏摇头不语,以前她理晚妆只是为了给夫君瞧,而今却是为了争宠,也不知道会不会以后皆如此? 思来便觉心里堵的慌,听宫娥禀报皇上酒醒了,已沐浴更衣,才起身回了寝室。 因尚有几分醉意,赵匡胤背倚金枕坐在床上,瞧着嘉敏楚楚动人的脸,便觉气血翻涌难以自持,挥手命宫娥退下。 昏暗的罗帐中,嘉敏低着眉替夫君宽衣解带,心里却想着那段时间花蕊夫人是不是也如她这般殷勤侍奉? 赵匡胤突然捉住她的手放在心口,柔声问道:“嘉敏,你在发抖?” 嘉敏抬眼望着他,柔肠寸断,可却不知该如何说起。 白天的欢宴只是令她暂时忘却了忧愁,此刻枕榻相对,很难不去胡思乱想,这才有些发抖。 “总不会还在想晋阳的事吧!”赵匡胤想不到其它,打算解释清楚:“其实那个……” 嘉敏唯恐他说出来,直接吻上去,香软花唇时吸时啜,半点不似昨夜那般柔婉。 若在平日,作为夫君定然依着她些,可此刻酒意未解,竟是全然不相让,抱她在怀横卧腿上,骨节分明的手指解开单薄寝衣,自她的肩头寸寸向下抚,在最香软处流连轻碾不舍离去。 嘉敏还记得他提起过手上茧太厚,才一直不敢用力,故而总是这般酥柔缠绵。 可即使不用力,仍教她难以招架,连抱着他脖颈的手臂也软软地垂下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沉,低头纠缠手掌抚摸过的每一寸肌肤。 这般睡卧在他怀里,唇舌与肌肤贴的更近,不痛,却更易挑弄。 嘉敏眉心紧蹙睁开眼,从他怀里坐起来,仰头亲他,一边脱下他的衣袍,抚摸他的胸膛和腰腹。 那一刻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想要独占他,他的身体,他的呼吸,他的吻,都不要分给别人。 亲了许久,抱着他的头,语气有些凶:“以后不许你和别的女人亲!” 他点头,没有半分犹豫,“只和嘉敏亲!”说罢将她吻倒在床上,四肢交缠,腰腹紧贴在一起。 嘉敏腰肢轻摆,鬓发也被晃乱了,抬头咬他的唇,“也不许和别的女人在……在……” 纵然欢爱许多次,一些香艳的话却还是说不出口,那种锦榻缠绵水乳交融时身体的碰撞更令她羞于启齿。 他揽住她的腰,激烈地回应了她。 酒醉后往往放纵许多,更何况在床上许诺当然不能只用嘴说。 他干脆用了许多新花招,待到她昏昏沉沉俯在衾枕上,才贴着她的耳朵沉声道:“我只和嘉敏在床上……” 虽说男人在床上的话多半不可信,然而嘉敏便是信他,信的死心塌地。 【作者有话说】 还有十章就要跟辽国打起来了,最近写一些简单的(*∩_∩*) 第163章 开枝散叶 ◎她一哭朕觉着天都塌了◎ 一夜柔情缱绻过后, 嘉敏几乎连花蕊夫人这个人都忘了,甚至开心的自己画眉理晨妆。 秋芙见她如此忘乎所以,唯恐将来事发之时难以承受, 遂规劝道:“小姐,其实皇上对你如此宠爱已属难得, 就算多了个慧妃, 也分去不了多少,你也未必一定要独占他,是不是?” 嘉敏听不进去,皱眉道:“我对夫君的情意旁人是不会明白的, 就算作是我善妒,容不下其他女人吧!好了,别再劝了,既然夫君许我独占他,你何必定要劝我接受慧妃?” 秋芙道:“慧妃怀了龙种, 被皇上接纳是迟早的事啊!” 嘉敏不以为意, “小石头还说他怀了龙种呢!都是些捕风捉影的流言而已, 你还什么都信了?反正我不相信他碰过别的女人, 他可是疼了我二十多年的赵哥哥, 连我摔一跤都要心疼半天, 又怎会破坏我们之间的承诺,往我的心上插刀子?” 见她如此笃定, 秋芙也被说动了, 想着大约真是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不足取信, 过一阵就散了。 可偏在此时, 紫芝慌张跑回来, 大声道:“娘娘,云章阁那边传来消息,太后听说慧妃怀了龙种,已赐下重赏,还亲下口谕要皇上册封她为皇后,连凤印都准备好要送过去了。” 嘉敏乍听此事,刚整理好的心绪登时又乱了,哭的止不住。 秋芙急道:“此事说不定是太后那边故意为之,总要等皇上下朝以后问清楚才能相信!” 紫芝为难地道:“都闹这么大了,而且是丽娟那丫头亲口告诉我的,难道她还敢造这种谣言不成?再说太后宫的赏赐千真万确,看见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眼见事情已经坐实,赵匡胤刚好又下朝回来,圣驾已经到了宫门口。 秋芙顾不得安慰小姐,抓住她的手臂道:“小姐,见了皇上千万不要大吵大闹,说点他爱听的,知不知道?” 话音甫落,赵匡胤已满脸笑意走进来。 秋芙上前几步跪倒在地大声道:“恭喜皇上,恭喜慧妃娘娘!” 登时一屋子宫娥齐齐跪下,“恭喜皇上,恭喜慧妃娘娘!” 赵匡胤摸不着头脑,“这里又不是云章阁,恭喜朕就算了,恭喜慧妃是怎么回事?她有什么喜事?” 秋芙也不知他是何时学会装傻充愣,幽怨地道:“慧妃娘娘怀了皇上的龙种,自然是要恭喜的!” “什么龙种?”赵匡胤很是诧异,“你们是说慧妃怀孕了,这怎么可能?” 刚想否认,转念一想,若花蕊夫人真的怀孕,可是杀头的大事,瞬间又不敢说的太清楚,抬眼见嘉敏满脸泪水,又禁不住道:“跟我没关系!” 嘉敏脑中乱作一团,只记得秋芙叮嘱过她的话,哽咽道:“赵哥哥,我知道你是皇上,要生很多很多孩子,嘉敏不该嫉妒。可是在嘉敏心里,你一直都是我一个人的夫君,若你心中已有他人,嘉敏不敢说什么,只求你把我打入冷宫,让我守着回忆度过余生……或者你把我赶出宫去……把我赶出去……” “小姐……”秋芙面如土色,几乎想去捂她的嘴。 赵匡胤把手掌放在她后脑勺,撑着她的头道:“你胡说什么?晋阳发生的事的确不妥,可我爱了你这么多年,若我说其中有误会,你可信我?” 嘉敏虽哭的不能自已,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赵匡胤沉声道:“好,先别哭,等我去问清楚!” 嘉敏努力止住泪,真就不哭了。 去往云章阁的路上大致听紫芝把流言叙述了一遍,确认了慧妃不曾否认怀孕一事,不觉大感疑惑。 这个时节蜀葵花已谢,木芙蓉尚未开放,花蕊夫人坐在石亭里煮茶,桌子上还焚着在川蜀宫中常用的衙香。 嘉敏偶尔也燃香煮茶,不过她性子活泼贪玩,很难一直这么安静地坐着不动。 似是料到他会来,花蕊夫人多摆了一个茶盏,执壶替他斟满,柔声道:“尝尝川蜀的鸟嘴香,看看能否比得上周娘娘宫里的鸦山茶。” “茶就不喝了,朕喜欢饮酒。”赵匡胤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朕今日来是有一事不明,听说夫人怀了身孕,还是朕的龙种,可有此事?” 花蕊夫人举起茶盏,吹着茶烟,还没来得及喝,便禁不住冷笑一声:“皇上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 赵匡胤亦冷笑道:“问罪不敢,不管夫人怀了谁的孩子,朕无权干涉,可你纵容仆俾散播谣言,使得朕与嘉敏夫妻失和,朕向你讨个说法不为过吧!” 花蕊夫人慢悠悠喝茶,不无讽刺地道:“怎么,周娘娘又一哭二闹,皇上急了?” “是,朕和嘉敏不过是一对寻常夫妇,比不得夫人出尘脱俗,她一哭朕觉着天都塌了,很是着急上火,所以才来找夫人问清楚。”赵匡胤夹枪带棒地发了一通脾气,“不过嘉敏很信任朕这个夫君,朕若否认,不管流言再怎么满天飞,她都不会相信,所以夫人还是不要白费心思,枉做小人了!” 花蕊夫人将茶盏重重一放,面若寒霜怒道:“敢问皇上,流言是妾所传,还是说妾亲口承认过自己怀有身孕?如果没有,皇上冲妾发的是哪门子邪火?难道皇上以为凭你九五至尊的身份,妾就一定乐意怀上你的龙种么?恕妾直言,皇上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些?” “……”赵匡胤被她一番抢白,怔愣片刻问道:“那慈元殿的赏赐是怎么回事?” 花蕊夫人面不改色,“太后听了谣言就派人赏了一堆东西来,臣妾也是莫名其妙,正想要拜托皇上去告诉太后一声,臣妾没有怀孕,赏赐什么的不敢受领,请太后恕罪!” 赵匡胤耐着性子问道:“既知是谣言,夫人为何不早些澄清?” “清者自清,臣妾从不理会世间流言蜚语。再则皇上大概也知道,臣妾心中所爱乃是先夫孟昶,这么多年来从未变过,之所以向皇上示好,不过是人在屋檐下,想凭着姿色攀附皇上这棵大树,好求个安生日子过,而今想来着实糊涂,臣妾后悔不已!”花蕊夫人神色恬淡,似乎真的悔不当初,“从晋阳回来以后,臣妾就全都想清楚了,臣妾根本不爱皇上,更不想怀上你的龙种。不知道这番解释,皇上可还满意?” “如此甚好!”赵匡胤点头不止,面上却一阵发烫,尴尬不已,不过也松了一口气,趁机道:“既然夫人与先夫情深若此,朕也不好继续夹在你们中间,破坏你们的夫妻之情,这慧妃娘娘的名头就撤了吧,以后夫人就只是大宋宫里的尚仪女官如何?” 此事在来时路上已经思量过,以前未和嘉敏成婚,倒不怎么在意,如今有了爱妻,还给别的女子留一个妃嫔的名号也不妥当。再则别人也不稀罕,就不必给双方都添堵,撤了名号,各相欢喜。 可花蕊夫人哪里料到他竟全然没听出来自己是在赌气,还顺势撇了个干净,一时气昏了头,大声道:“那臣妾再恳求皇上一事,可否准臣妾将先夫画像挂在宫里,也好时常凭吊祭拜?” 赵匡胤笑道:“此乃夫人家事,朕无缘置喙,夫人大可随心所欲,朕这就去一趟慈元殿禀命太后,就不打扰夫人雅兴了!” 见他离去时脚步如此轻快,就好像如释重负,花蕊夫人神色黯然,跌坐下去,扬手将桌上的茶盏香炉扫落一地,支着头无声哭泣。 她曾是川蜀后宫里最受宠的帝妃,然而在宋廷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那个八面威风的宋主与蜀帝孟昶全然不同,以往她只是认为自己不想争宠,才令蕊珠宫周氏专宠,到此刻方知那大宋皇帝竟是真的从未将她放进眼里。 从今以后,她怕是真的要成为一朵寂寞的芙蓉花,在这深宫里自开自落,自生自灭。 想到此处不由捂着脸叹息:“丽娟,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赵匡胤这样的男人,身为一国之君,却数十年来只钟情于一人,简直不可思议!” 丽娟放下手中的茶盏碎片悲哀地摇头,“婢子也从未见过这等男子,若说他不好美色,可与那周氏不知传了多少风流韵事出来;若说好色,却又从不与别的女子有一丝一毫的暧昧,连夫人如此惊才绝艳都能被拒之门外,其他女子更无半分机会。有时候婢子甚至觉得他不像是一个帝王,而是一个凡夫,想来与他出身草莽有关,不知人间富贵该如何享受。遥想当年川蜀后宫美女如云,终日歌舞不休,那么多珠宝丢在太液池底也没人去捡。比起来大宋的宫廷就像是个乡下,数月也不见开一次宫宴,皇帝吃的用的尚且不如民间富足百姓,哪里有一点皇家的气派?后宫就更像是个笑话,只有一个妃子,在我们老家,只娶一个老婆的男人叫’下里巴人‘,是会被人瞧不起的!赵匡胤他就是个下里巴人,你说是不是啊夫人?” 花蕊夫人苦笑:“下里巴人是缺钱,他是自己不要,这样的话以后不必说了,全然都不对!你先下去吧,让我好好想想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云章阁的事虽歇,可皇帝去了慈元殿,蕊珠宫则迎来了杨小九。 他在汴京虽有府邸,皇帝却舍不得他一人独居,遂准他住在宫里,那些流言自然也就传到他耳朵里去。 想着嘉敏性子天真执拗,恐她与大哥之间生出龃龉,就前来解释清楚,言明在晋阳那段日子,大哥虽与花蕊夫人同处一帐,可中间隔着屏风;后来在路上养病那一个多月,日夜侍奉榻前的可不止花蕊夫人一人,自己也在。 秋芙等人惊诧之余,亦很是欢喜,“也就是说皇上和花蕊夫人之间清清白白,并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杨小九眉眼轻动,抱着手臂点头,“大哥品性如何,我想嫂嫂十分清楚,毋须我多言。” 嘉敏早不哭了,缓缓道:“若是早些让赵哥哥把话说清楚,也不会闹成现在这个样子,眼下徐姐姐那边怕是不好收场。” “她不好收场是自找的,皇上更惨,简直是无妄之灾!”小石头气喘吁吁跑进来道:“这花蕊夫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接了太后宫的赏却不自己把误会澄清,推皇上去给太后解释。皇上现在在慈元殿挨骂呢,太后那张嘴骂的可真脏,什么’一个大男人连开枝散叶的本事都没有‘,哪有亲娘这么骂儿子的?还睁眼说瞎话的骂,这不刚生了小皇子,她当没看见?” 此话何止是脏,简直一点也不顾儿子的脸面! 众人脸色瞬间都变了,嘉敏一下子站起来,定了定神道:“走,去慈元殿向太后请安!” 杜太后一直厌恶嘉敏,平日里她也不敢往跟前凑,而今实在难忍夫君被这般羞辱,大着胆子前去求见。 其实赵匡胤自幼被母亲骂习惯了,时常不作声,今日亦是如此。 可在杜太后看来,默不作声更可恶,好像自己白骂了一样,忽听宫人通传嘉敏求见,本来已经骂累,瞬间又有了力气。 见那艳丽娇弱的江南女子莲步轻移款款上殿,登时竖眉呵斥道:“你这妖妇,到了婆母面前还这般不庄重,走个路都教人看不顺眼,是诚心想要气死我么?” 赵匡胤终于开口说话:“嘉敏的步态学的是宫廷仪制并无不妥,母后切勿思虑过甚!” 站在夫君身侧,嘉敏也没那么胆怯,清柔的声音道:“太后娘娘息怒,臣妾前来带皇上回去开枝散叶!”说罢脸不红气不喘,坦然牵住夫君的手,仰起头一双秋水明眸凝着他,安静地等着回应。 第164章 芙蓉泣露 ◎胡思乱想不如开枝散叶◎ 江南人文采风流, 公卿豪族家的贵女大多养的玲珑剔透,她本是闺中娇女天真无邪,也不爱虚伪矫饰。 既然太后埋怨夫君未曾广延子嗣, 那就回去多生几个,这样总没得骂了吧! 可杜太后听了反而大怒, 骂道:“你这不知廉耻的妖妇, 此等污言秽语也能在婆母面前说得,简直大逆不道……”一气之下捂着心口咳喘不止。 嘉敏疑惑不解,“开枝散叶不是母后说给皇上听的话么?难道母亲给儿子说的也会是污言秽语?” 杜太后直气的大吐浓痰,晋王赵光义替她拍着背, 意味深长地抬眼看过来,被赵匡胤一眼扫过去,又慌忙垂下去。 虽说嘉敏为了自己竟和一直惧怕的太后针锋相对,可躺在病床上那个毕竟是自己亲娘,赵匡胤无奈地道:“嘉敏, 母后不喜欢我们这样, 你先回去好不好?” 眼见太后气成那个样子, 嘉敏自然见好就收, 乖乖地点头到殿外等着。 然而杜太后实在被气伤了身, 再无力气开口责骂, 便连同赵匡胤一起撵出去。 夫妻俩前后脚踏出殿门,牵着手回去了蕊珠宫。 嘉敏知道自己今日造次, 有些胆怯, 小声问:“赵哥哥,我刚才那般气太后, 你可生我的气?” 赵匡胤握着她的手摇头, “我哪里不知道你是在护着我?其实母后也是没想到你敢和她顶嘴, 才一时气大,老人家身体不好,难免有些蛮不讲理,不管她说什么,且随她就是了!” 他们母子交恶由来已久,这个结怕是这辈子都解不开了。 嘉敏小心翼翼地问道:“可你整日由着母后骂,心里不觉得怄么?” “母后的脾气自我记事起便如此,早已学会灵魂出窍,她骂了半天我都不知道骂些什么。倒是你,别再往跟前凑了,知不知道?”赵匡胤摸着她的脸颊,眼神中尽是怜爱,嘉敏不管做什么,母亲都看不顺眼,走路是,吃饭也是,连笑起来也是下贱妖媚,既如此,何苦到她跟前受屈? 嘉敏低头小声咕哝:“母后那般骂你,我心疼!” 赵匡胤叹息着抱她在怀,颇有几分委屈地道:“被母后骂也不算什么,我今天还被别的女人给骂了!” “啊?”嘉敏惊诧,“除了母后,后宫里还有哪个敢骂皇上?” “花蕊夫人啊!”赵匡胤不无夸张地道:“我今天一进云章阁的门就被她摆了一道,说谣言并非她所传,凭什么找她问罪?还有她和先夫故剑情深,不稀罕怀上我的龙种,要我不要自作多情太高看自己,这次我可真是丢脸丢到家了!”说罢一脸无奈,叹息不止。 嘉敏抱紧他懊恼地道:“以后我再不听信谣言了,累得你到处受气!” “不是这个话!”赵匡胤将她扶起来,认真地道:“嘉敏,我们两个是夫妻,是彼此最亲近的人,这种关系容不下第三个人。那天只是看到你和李煜在一起喝酒,我就气的发疯,而你听到那种谣言之后有多难受可想而知。我知道你在心底还是信任我的,所以不愿意来向我问清楚,可你自己怄在心里不是很难受么?” 想起那肝肠寸断的滋味,嘉敏狠狠地点头,有快要哭出来。 赵匡胤亲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以后不可如此了,有那功夫胡思乱想不如……开枝散叶……” “……”听夫君如此羞自己,嘉敏破涕为笑,抬手捶打他的胸膛。 二人和好如初,云章阁那边却一片愁云惨淡。 杜太后派人搬走所有赏赐,还命太监把花蕊夫人狠狠训斥一顿,慧妃的封号也被正式撤下来。 看热闹的人一波又一波,丽娟连门都出不去,怄的偷偷拿眼剜自己那处变不惊冷若冰霜的主子。 花蕊夫人自从断了对赵匡胤的心思之后,益发怀念亡夫孟昶。 虽说对方只是一个贪图享乐也无治国之才的昏君,可对一个女人而言,孟昶给她的宠爱亦是世所罕见,只因自己喜欢木芙蓉,就在整个锦官城遍植此花。 比起来,赵匡胤绝对不会为了嘉敏这么做,他所思量的都是家国大事,连赏赐都少有,更何况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劳民伤财。 她不喜嘉敏的娇柔,却对身为草莽豪杰的皇帝有一股仰慕之情。 后来仰慕变成了爱慕,爱慕却成妄想,妄想不成渐渐成狂。 昨晚她甚至梦见和对方在盛开的木芙蓉花树下幽会,肌肤相亲翻云覆雨——可真是疯了! 花蕊夫人捂着脸幽幽啼哭,她已经不知该如何自处,遂找了个借口去见皇帝。 “夫人想要出宫去为已故的夫君祈福么?”南熏殿中的赵匡胤犹疑地道:“这些时日晋王府经常有人出入相国寺为太后祈福,夫人不如晚些时日再去?” 花蕊夫人赌气道:“倘若晋王府的一直都在,臣妾是不是就不能去了?” 瞧她脸色不好,赵匡胤不便再多说什么,遂笑道:“说的也是,朕派两个护卫跟着,好保护夫人安全!” 花蕊夫人行了万福礼,转身做先秦淑女步,摇风摆柳款款而去。 派去的护卫是杨小九亲自点选的两名殿前都指挥使,身手一流,官阶也不低,就算是遇上晋王府的人,对方势必也要礼让三分。 花蕊夫人如今只是个尚仪女官,指派这样两名中阶将领去保护她,本就不甚合理。 可这是皇令,两位禁军将领并无异议,一路上小心护卫左右。 在相国寺也的确遇到了晋王府的人,对方见了指挥使的腰牌,瞬间毕恭毕敬,无半分冲撞。 上完香尚未出庙门就开始下雨,花蕊夫人罗衣单薄,被雨一淋难免露出些惹眼的艳色。 两位将领也没想到这一层,看着她道:“夫人请快些上车回宫!”说罢将车帘掀开。 花蕊夫人将手放在胸口,低着头钻进车中。 正待驾车回去,后上去的丽娟却打开车帘大声斥骂:“两个不要命的东西,夫人的玉体也是你们能随便看的么?待我回去禀告皇上,非挖出你们的眼睛不可!” 两位将领面面相觑,不解道:“婢子休要胡言,我等何时看过夫人?” 丽娟还待再骂,被花蕊夫人拦住,柔婉的声音道:“不好意思两位将军,是婢子无礼,我回去定然好好教训她!相国寺距离秦国公府不远,我想顺道回去取一些亡夫旧物带进宫里,烦请二位先将车马赶去那里如何?” 二人为难道:“可是皇上只命我二人护送夫人来大相国寺,并没有提到秦国公府。” 花蕊夫人坚持道:“可皇上也没有说不准我去,只是取些东西而已,要不了多长时间,拜托二位了!” 二人辩不过她,只得调转马头赶去了秦国公府。 雨尚未歇,花蕊夫人从车中出来,罗衣依旧贴在身上。 两位将领举着披风给她遮雨,眼睛也并未随处瞟。 可那丽娟一下马车便一人打了一巴掌,她无名指上带着个指环,下手又重,立时在二人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二人气的咬牙切齿,几乎当场发作。 听得花蕊夫人在门里唤道:“丽娟,你在磨蹭什么?” 丽娟一脸冷笑,指着二人的脸道:“你们两个给我守在门外不准进去,否则我将你们的肮脏心思全都告诉皇上知道!”说罢盛气凌人地走进去,“啪”一声将门合上。 二人只得强忍怒气,依言把守在门外。 花蕊夫人回到寝室,将湿衣服脱下来,一边吩咐丽娟从衣箱里拿出一件干净的替换。 转头想把衣服搭在屏风上,却发现后面藏着一个男子,立时惊叫出声,那男子闪身出来捂住她的嘴。 “晋王——”花蕊夫人抬头想要看清楚他的见,眼睛却被一块红绸蒙住。 察觉到四肢越来越软,男子轻声在她耳边道:“这是温柔散,听说剂量合适,会很受用!” 然而他所用的不止温柔散,还有桓襄献上的白虎丝和合欢宗金铃。 花蕊夫人只觉自己的四肢被用丝绳绑在床栏上动弹不得,晋王将她的身体舔个遍,抬起她的膝弯进犯了她。 可那不是普通的男女交·欢,他戴了一样奇怪的东西,每次碰撞都有铃铛的声音传来,教人痛苦不堪。 以往川蜀宫中也会有些奇巧物件儿给皇帝助兴,可这些她从未见过,包括晋王那些难以启齿的下流招数,变着好几种奇怪的花样折腾她。 短短一刻钟,好像煎熬了半辈子那么长。 好在晋王知道有两名禁军将领还守在门外,事后把丝绳给她解开,眼睛依旧蒙着,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去。 “晋王——”花蕊夫人叫住他,却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觉若自己尚有力气,定要拉着这个禽兽不如的畜生一起下地狱。 “晋王?”赵光义冷笑一声道:“晋王殿下一直在慈元殿伺候太后,怎会有功夫跟你在这里风流快活?”说罢又回头挑衅:“还有,我们亲热这么久,你可看见我是谁了?” 第165章 蛇蝎蔷薇 ◎娶个有钱的老婆就是好◎ 骤雨初歇, 晴光乍现,又湿又热。 两位将领在门外等久了难免觉着怪异,遂举手敲门。 还好那侍婢丽娟来开门, 面上罩了一层寒霜,冷冷道:“夫人在沐浴更衣, 再等一会儿就出来了!” “人没事就好!”二人虽然憋着一肚子气, 可又不好对一个美貌夫人发作,只好再等着。 不多时花蕊夫人果然出来了,只是穿着件黑色罩袍,还带着兜帽, 低垂着眉眼,瞧起来颇有几分怪异。 二人对视一眼,上前问道:“夫人,你没事吧?” 花蕊夫人恨透了宋人,摇头不语, 沉默地上了车。 回宫后向都点检交差, 杨小九抬头看见二人脸上的伤痕, 皱眉问道:“是和人动手了么?谁打的?” 伤痕虽小, 可在脸上实在显眼, 二人忙道:“并没有和人动手……”遂将事情简单叙述一遍。 杨小九登时大怒, 拍案道:“哼,一个小小的宫婢竟敢如此无礼!我大宋将士的脸是随便让她打的么?”理了一下头绪即起身, “随我去见周娘娘!” 中宫无主, 嘉敏是唯一的妃嫔,宫婢犯错自然要找她处置。 已是半下午, 嘉敏刚哄完德芳, 听说杨将军有正事求她主持公道, 虽然疑惑,却也不敢马虎,带着秋芙和紫芝来到正殿接见。 听两位都指挥使把事情又叙述一遍,连紫芝这等侍奉在皇上身侧多年的宫婢也大为吃惊。 说到底宫女身份低微,而都指挥使是朝廷命官,如此以下犯上,判个死罪都不为过。 那二位将军看在花蕊夫人的面子上,不肯与侍婢动粗才挨了她的打,本来也不打算追究,只是上官问起才照实回答,“娘娘,我二人都是莽汉,当时可能是真的瞧见了花蕊夫人的玉体,也没留意,不过绝非故意,怪只怪雨下的太大把夫人衣裳淋湿了,也不知道这算个什么罪,请娘娘定夺!” 嘉敏听他们言语耿直,不像有所隐瞒,遂道:“两位将军稍安勿躁,容本宫差人去把花蕊夫人和丽娟请来问清楚再说!” 派去的是紫芝和小石头,花蕊夫人虽躺在床上不愿起身,可也无可奈何。 原本花蕊夫人是慧妃之时,来到蕊珠宫需安排上座,可现在只是个女官,便也只能站着。 而丽娟看到这两个护卫竟把自己给告了,一时又惊又怒。 紫芝见她搀扶着花蕊夫人的手臂不知行礼,喝道:“大胆奴婢,见了娘娘还不下跪?” 丽娟这才不情不愿跪下参拜,“奴婢叩见周娘娘!” 嘉敏沉声问道:“丽娟,这两位将军脸上的伤可是你打的?” “是我!”丽娟抬头看着嘉敏道:“他们趁着雨水打湿夫人的衣服随意乱看,对夫人不敬,我一人打一巴掌略施惩戒,可是有什么不妥?” 见她如此振振有词,嘉敏怒道:“自然不妥——两位将军奉了皇上之命保护你家夫人,天降大雨打湿衣裳,旁人无意间暼了一眼你就出手伤人,若相国寺很多人都看见了,你是不是还要追上去一人给一巴掌?” “娘娘你这是强词夺理!”丽娟甚为不服气,冷冷道:“若换成是娘娘你遭遇这等狼狈情形,难道皇上不会剜了他们的眼睛么?” “剜目……”众人一时皆被惊到,嘉敏冷冷道:“你当皇上是你们旧蜀国的孟昶么?” 其实丽娟所为若在旧蜀国还真就无可指摘,孟昶对花蕊夫人这位宠妃呵护备至,莫说是衣裳湿了被护卫瞥见,就算寻常时看上一眼,判个杀头剜目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此事也曾传到南唐后宫里,嘉敏略有耳闻,当时只是想着昏君大多有相似之处,却忘了昏君手下的奴婢也大多是刁奴,正色道: “女子爱惜名节乃是常理,此事若是故意,自然可恼。可这两位将军并非有意冒犯,就算是瞧见了什么,你在大相国寺也已经责骂过,后来到了秦国公府门口,将军们已有意避讳,一直低着头未曾造次,你却趁机出手伤人,小小一个宫婢也太胆大妄为了!至于你说换成是本宫该如何,本宫倒是觉得两位将军行事并无不妥之处,就算是皇上在场也不会计较,故而他们不该被如此冒犯。都指挥使乃正五品官籍,宫女则是奴籍,凭你刚才的话,不过是无意间瞧了夫人一眼就要剜眼睛,那本宫判你将打人的那只手斩掉,你应该无话可说!” 此时寝室里的赵匡胤已经起床,穿戴整齐坐着饮茶,听到一直柔婉荏弱的嘉敏居然要砍宫娥的手,端着茶盏无声笑起来。 而丽娟此刻方知二人是五品官身,并非寻常护卫,直吓的面如土色,不住磕头:“娘娘饶命,奴婢实在不知那两位乃是官身,否则给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手伤人……” 杨小九怒喝:“是官身不敢打,那没有品级的护卫就可以随便打了吗?” 丽娟惊吓到哭泣,“奴婢失言,奴婢不敢!” 一直默不作声的花蕊夫人突然道:“此事因我而起,婢子之过我也该负责,娘娘要罚就罚我吧!” 两位指挥使闻言忙道:“夫人此前曾在军中医治疫病,对我等有大恩,此事我们自愿不再追究,还请周娘娘和杨将军成全!” 嘉敏镇定自若,淡淡道:“徐尚仪,两位将军受辱并非你所指示,既无过失,本宫自然不会责罚于你。丽娟之罪本该重罚,可两位将军既然愿意谅解,那就小惩大诫,杖责二十,再由徐尚仪带回去管教如何?” 责打宫娥不会下手太重,二十棍的确算不得重罚,花蕊夫人淡淡道:“多谢娘娘!” 丽娟被拖到庭中,嘴里塞了一团布,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刑,打完人尚且能站起来,只是行动不便。 花蕊夫人亲自上前架住她欲带回云章阁,可因自己也遭受了重创,走路并不稳当。 嘉敏见她形容憔悴踉踉跄跄的,忙跑过去搀扶,“徐姐姐……”却被对方扬手甩开。 拒绝的动作太大,衣袖下滑,雪白手腕上露出了鲜红的勒痕,很是醒目。 嘉敏大惊失色,回头和杨小九对了一眼,皆联想到了很不好的事,只是暂且按下不表,笑道:“两位将军大度,肯饶恕这小小的婢女,本宫很是感激。只是皇上自来都很看重为大宋流血出力的将士,倘若给他知道本宫如此草草了结此事,怕是会心中不快——” 说着命秋芙取来两包金锞子做赏赐,连装赏金的荷包上都镶着金丝。 二人推辞不受,听杨小九说娘娘赏的却之不恭,才谢恩收下。 散场后心事重重回到寝室,迎来夫君满脸笑意的夸赞,“娘娘处事赏罚分明,还时时不忘给朕这个夫君撑场面,实在贤良淑德聪慧过人,朕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嘉敏坐在他腿上抿着嘴笑,“不过是件小事而已,也能被你夸的天花乱坠,以前我在南唐总算做过几年皇后,后宫的事多少也懂得一些,就是宫娥冒犯将军这等事还是头一次见,并不知道做的好不好,只能拿些赏金来搪塞,惹夫君笑话了!” “娘娘出手大方,还为朕博了个好名声,若这也算搪塞的话,以后多多搪塞!”赵匡胤与她耳鬓厮磨玩笑道:“娶个有钱的老婆就是好,是朕高攀了。” 嘉敏叹息道:“我终究还是变成了一个管家婆,幸好夫君的后宫没有佳丽三千,不然这份苦差事我可不做!” 赵匡胤很自觉地道:“娘娘的话朕听明白了,朕的后宫不会有第二个妃子,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二人抱在一起缠绵说笑,嘉敏忽然想起一事,喃喃道:“赵哥哥,刚才我和十弟在花蕊夫人手腕上看到了奇怪的勒痕,有些像……”吞吞吐吐许久才道:“像白虎丝……” 赵匡胤听罢神色忽变,几乎立时怀疑到了晋王头上。 而杨小九由于在春宵九重阁里亲眼见过萧念念被白虎丝束缚后造成的伤痕,几乎是完全肯定花蕊夫人手腕上的勒痕也是那么来的,于是让两位都指挥使把今天的事情又重新叙述一遍。 “那婢女打了你们两巴掌,然后借口夫人沐浴更衣不准你们进去,直等了半个时辰人才出来,也不见带了什么东西?”杨小九逐字逐句确认,心下已经有了明确的猜测。 二人对视一眼紧张道:“确然如此!将军,可是那半个时辰内出了什么纰漏?” 杨小九摇头,“没你们的事了,早些回家去吧!” 待二人离去,旋即转身按住桌子暗暗道:“那个侍婢是故意出手伤人,她怕是早知道晋王藏在国公府里——花蕊夫人被身边的人出卖了!” 天色已晚,下弦月悬在天宇,清冷皎洁,玉楼宫阁一片宁静。 云章阁中婢女的卧房,丽娟趴在床上小声哭泣。 花蕊夫人端着药碗走进来,柔声道:“丽娟,你伤势如何?我煎了一副活血化瘀的药和蔷薇膏来。先把药喝了,我再帮你涂抹一些蔷薇膏,好止痛消肿,也能避免留下疤痕。” 丽娟受宠若惊,“多谢夫人!”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花蕊夫人揭开丽娟背上的衣服,小心翼翼把蔷薇膏涂抹在上面,一边道:“你肤若凝脂,身姿曼妙,以往在旧蜀国宫中,皇上曾多次召你侍寝,还说你的才貌可以比拟汉武帝之美姬丽娟,故而也赐了你这样一个名字。” 丽娟听她语调古怪,难免有些害怕,颤声道:“婢子质陋,让夫人见笑了!” 花蕊夫人冷笑,“那年你在芝兰殿上一舞《回风曲》,着实光彩照人。听说后来你也学着丽娟的样子,在衣服里面藏着琥珀玉佩,行动之时声音美妙,却对别人说是自己骨节发出来的声音,宫中人人都当你是仙女下凡。皇上更是爱你玉肤柔曼,吐气如兰,赏下许多纱绢给你做宫衣。有一天,你陪着他去赏花,恰逢蔷薇盛开,鲜艳可爱,你在花前起舞,皇上看的十分入迷,夸赞你’笑颜绝胜蔷薇花‘,后来宫人就唤你’蔷薇夫人‘。若是没有我花蕊夫人,你大约能得宠很久,说不定锦城此刻就不是遍植木芙蓉,而是遍植蔷薇了,你说是不是?” 丽娟大骇,慌忙起身跪拜道:“婢子不敢,这些年婢子一直忠心耿耿伺候夫人绝无二心!” 药膏涂抹完,花蕊夫人离了她身侧,看着窗外的皎月道:“那时候你自降身份跑来伺候我,是还想着能够分得一些宠幸吧!不得不说你的确做的很好,细致温柔,让我很省心,也很开心,很轻易就把你视作心腹,这些年一直都对你无比信赖,甚至经常觉得自己离不开你!” 这番诉衷肠的话丽娟没听进去,只觉背上火辣辣的疼,像是伤口要一条条裂开一样,额上汗珠淋漓,喃喃道:“夫人……疼……好疼……” 【作者有话说】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出自皇甫嵩《梦江南》。 关于丽娟的记载来源于百度资料,有改编。 第166章 风摧瑶环 ◎凭皇上对她的偏爱◎ 蔷薇膏涂抹之后的确会有一些刺痛, 可不会如皮开肉绽一般教人难以忍受。 丽娟惨叫着扑倒在床上,看着窗边的美人影,满眼透露着惊惧。 花蕊夫人笑着回头问道:“掺上烂手草的蔷薇膏和放了钩吻的汤药, 滋味如何?” “烂手草……”丽娟登时如坠冰窟,哭喊道:“夫人, 你是要惩罚奴婢么?奴婢知道错了, 求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花蕊夫人笑的益发畅快,“你卖主求荣,现在哭的这么可怜,难道还指望我大发慈悲, 饶了你这条贱命么?晋王究竟是何时收买了你,你要这般害本夫人?” “晋王……”丽娟故作惊讶,摇头否认,下床扑倒在主子面前,抓住她的衣角哀求道:“没有……夫人, 我没有被晋王收买……你要相信我啊夫人……” 花蕊夫人嫌恶地将她一脚踢开, “你承不承认都要死, 肠穿肚烂化成白骨, 到阎王殿去证明你的清白吧!” “夫人, 奴婢伺候你多年, 你当真要如此绝情吗?”丽娟涕泗横流,悲哀地道:“奴婢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呀!皇上摆明了不要你, 不跟着晋王, 能落下什么下场?像佩瑶公主那样吗?你想变成佩瑶公主吗?” “佩瑶?”花蕊夫人疑惑,入宫这两年, 她已经很少有机会见到以前的密友旧南平公主高佩瑶, 更不知道她发生了何事, 遂问道:“她怎么了?” “怎么了?”丽娟仰头看着她道:“半月前佩瑶公主的父亲旧南平王被召至汴京,不知怎么的,短短几天就病倒了,一命归西。死前告诉唯一的女儿佩瑶公主,想要归葬南平故地,可此事需朝廷允许才行。佩瑶公主于是到处求人,先是晋王,然后是他手下的潘美,再然后是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指挥使、都虞侯什么,再然后……公主她才十六岁,已经数不清自己被多少男人占过身子,可那些人都在骗她,他们说找到机会就替她在皇上面前美言,求皇上答应此事,可是根本没有人向皇上提过一个字……夫人……你说可不可笑……”说着笑起来,笑的无比凄厉。 花蕊夫人捂住嘴泣道:“佩瑶……她怎么这么傻?旧南平王去世,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归葬之处必然也是皇上决定的,她求那些人有什么用?他们不过是把她当成一个玩物而已,有谁会为了她而在皇上面前多说一句话?” 丽娟哭红了眼,“南平比蜀国先灭,佩瑶公主自小就被当作人质养在汴京,十三岁起就被晋王霸占,如今晋王腻了,把她随便赏给属下,你都不知道她现在每天晚上要伺候多少个男人,过的有多煎熬?我本以为只要夫人进了宫就能得到皇上的宠爱,还能过上以前那种富贵荣宠锦衣玉食的生活,没想到周氏如此可恨,竟然独占皇上,连半点宠爱也不肯分给夫人,让我们在宫里受尽屈辱和白眼。而今夫人连’慧妃‘的名号都没有了,奴婢为你另谋生路难道有错吗?” 听她话锋逆转,花蕊夫人凄声道:“你把让我被晋王侮辱当成是生路……知不知道那个恶贯满盈的禽兽都对我做了什么?”悲愤交加之下一巴掌扇过去,“你是在给你自己找生路吧!晋王的威逼让你害怕是不是?可你别忘了,他能杀你,我也能杀你!钩吻这种毒无药可解,我下毒之时就没想过要你活命!” 丽娟此刻方知死到临头,捏着脖子惊恐道:“你……你好恶毒……” “恶毒?”花蕊夫人冷笑,“比起你的晋王主子如何?他怎么对佩瑶的,用不了多久就会怎么对你。而我在宫中就算无宠,起码能过安稳日子,你跟着我顶多是受些白眼委屈,可你心比天高,妄想攀龙附凤,也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亡国妃妾——还以为自己能成为下一个周嘉敏么?痴心妄想!” 丽娟喷出一口毒血,趴在地上冷笑,“我便是讨厌那周氏,和夫人你一样讨厌她!” 花蕊夫人见她越笑越邪门,顿觉毛骨悚然,骂道:“疯子——” “疯子?”丽娟喃喃道:“我是疯了,从沦为阶下囚那一日就已经疯了!白玉牵羊献国投降,那一天不是连夫人你也被剥了衣裳么?” 花蕊夫人登时被戳中痛处,眼前一黑向后倒退几步。 “你敢说自己不讨厌周嘉敏么?南平、川蜀、南汉,各国投降,哪一个不是行了牵羊礼,偏偏到了南唐就被免除,让周嘉敏清清白白到了汴京,那个时候夫人是不是很想扑上去自己动手剥了她的衣裳?”丽娟狞笑着说出心底最隐秘的嫉恨,“同样都是亡国妃妾,她居然还能守住贞洁,能把白璧无瑕的自己献给皇上,被宠成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她凭什么?” “凭皇上对她的偏爱,唯一的、也不会被任何人夺走的那份偏爱!”花蕊夫人感叹道:“这世间的女子有哪一个不想得到夫君如此偏爱?只是如宋主这样的男人亦是举世无双,偏你还讥讽他是’下里巴人‘,真是可笑!” “我自然是个可笑的,那么夫人你呢?”丽娟针锋相对,“你才貌双绝一身傲骨,蜀帝虽然对你十分宠爱,可是你爱他么?那么一个形容猥琐蠢笨如猪又毫无骨气的男人,若他不是皇帝,哪个女人瞧得上他,更何况是夫人你?夫人喜欢的是如宋主一样文治武功威风八面的英雄豪杰对不对?入宫这两年,你每天晚上独守空闺,连做梦都在叫他的名字,你敢说你不爱他么?” 花蕊夫人俏脸通红,想要否认,却又被对方打断: 丽娟一脸怨毒笑意,“听说皇上对待周氏极尽温柔,尤其在床上,虽然夜夜锦帐销魂,可却从不用手段伤她。周氏也黏皇上黏的紧,大概是只享受过欢愉,从没有尝过被虐伤的滋味吧!比起夫人在晋王床上所遭遇之事,如何?” 花蕊夫人大受刺激,捂住耳朵尖叫道:“你住口——住口——” 丽娟大口吐着毒血,癫狂笑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和我本就是一样的女子,一样都是在男人的床上讨活路。就算我比你先死,你又如何能够保护自己不会变成下一个高佩瑶?夫人,你觉得自己离变成疯子还远吗?黄泉路我先走——我在路上等着你——” 那肢体扭曲的女子,死时面上还带着凄厉笑意,好像在嘲笑世间所有和她一样悲运却尚在垂死挣扎的女人。 花蕊夫人坐倒在她尸体旁悲伤哭泣,甚至希望此刻死的不是丽娟,而是自己。 想到被放出牢笼的晋王,想到故友佩瑶,想到自己对赵匡胤那份求不得的爱,还有那个过分荏弱却被千呵百护的情敌周嘉敏…… 思绪乱纷纷想了一夜,天亮后形容憔悴地去蕊珠宫求见,只说丽娟畏罪服毒自尽,尸体已经凉透了。 嘉敏暗吃一惊,也不敢多问,幸好杨小九在侧,就自动请缨前去收尸。 在他想来依丽娟那跋扈的个性不太可能会畏罪自杀,故而简单验了一下尸,察觉她背部伤痕竟在腐烂,登时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试问一个人在自杀之前还会选择先自虐么?况且背后伤处是被均匀涂抹了腐殖药物,总不是她自己干的。 虽然知晓多半是花蕊夫人动的手,可这婢女卖主求荣死有余辜,当下默不做声,命内侍抬出去埋了。 只是花蕊夫人既已行凶杀人,也不知接下来会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想到她此刻身在蕊珠宫,杨小九慌张跑回去。 念及昔日情谊,嘉敏命宫娥好生照顾花蕊夫人,给她梳洗干净,又取来膳食果馔细致招待。 花蕊夫人并不用膳,低垂眉眼神色凄婉有气无力地道:“奴婢想求娘娘一件事,不知娘娘可还记得佩瑶?” 嘉敏点头道:“记得,以前刚来汴京的时候在秦国公府就见过,后来徐姐姐入宫,佩瑶偶尔也会到侯府去给我当玩伴,如今可是许久没见了,也不知道她怎么样?” 花蕊夫人抿了一口茶道:“佩瑶的爹爹半个月前过世了,如今在世上已无半个亲人,我想请娘娘开个恩,宣她进宫一趟,我们也好说说话。” “是么?”嘉敏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喃喃道:“佩瑶虽然来汴京的时间最长,可她比你我还小着许多岁,最是教人怜爱。只是皇上不喜我与那些亡国旧友交往,故而也没有再关心过她。” “皇上不喜……”花蕊夫人斟酌着话里的意思,蹙眉问道:“那么娘娘是不许了?” 嘉敏忙道:“只是见一面叙叙旧大约无碍,不知徐姐姐想选在哪一日?” “如果娘娘允许,就今天吧!”花蕊夫人唯恐夜长梦多,喃喃道:“召她来蕊珠宫里陪侍一个时辰应该算不上什么大事!” “今日……是否仓促了些?”嘉敏颇感怪异,可大约是对花蕊夫人心怀愧疚,也没多说什么,差了紫芝出宫前去传唤。 高家的府邸虽大,不过门前冷落,还挂着办丧事的白幡。 高佩瑶一身孝衣病恹恹的,听说是嘉敏派人来接她进宫,瞬间哭了又笑,把眼泪擦干,随着紫芝一起坐马车入宫。 杨小九在宫中巡守,正好撞见她来,因看着面生,就多问了几句,得知竟是旧南平国公主,神色瞬变,缓缓道:“即是周娘娘召见自然无碍,不知皇上可知道此事?” 紫芝听出他的话外之音,遂道:“是花蕊夫人与娘娘提起许久未见佩瑶公主,娘娘也是仓促间下的决定,皇上当不知晓!” 杨小九点头,不再盘问,“公主请——” 南平献国投降以后,旧南平王高继冲改封武宁节度使,可高佩瑶的公主尊号却被保留下来。 一个孤弱女子,又是南平王室唯一的嫡系血脉,大约宋主私心不愿为难她,才特许如此。 故友重逢,嘉敏备下茶席果馔和一些玉石珠宝相赠。 高佩瑶战战兢兢谢恩,却不曾看一眼那些赏赐,而是跪地不起,泣道:“周娘娘,我知道你如今是皇上身边最宠爱的人,你说的话皇上一定会听的,可不可以帮我求一求皇上,准我爹爹的尸骨归葬故土?我求了好多人……他们都让我等消息,可是……我等了好久……一点消息都没有……” 她哭的全身颤抖,语焉不详,嘉敏听不明白,疑惑地皱眉。 高佩瑶把两条衣袖拉起来,露出手臂上醒目的虐痕,旧伤未好又添新伤,颠三倒四地道:“他们……只是教我伺候……我伺候了很多人……数不清了……我快死了……娘娘……你可怜可怜我……帮帮我吧……” 嘉敏捂着嘴摇头,听她有气无力地说出一长串汴京权贵的名字,还没说完人就瘫倒下去,脸颊贴着冰冷的地板依旧泪流不止。 花蕊夫人抱着她瘫软的身子,笑意凄冷,“我想一开始,佩瑶只是觉得求一求晋王,就能完成父亲的遗愿。可是晋王凌辱了她以后,又故意叫她去找别的人,那个人又把她推给下一个。等她察觉到自己可能上当,却又不敢相信,于是自我麻痹,想着那么多人,总有一个良知未泯,会可怜她,帮帮她……你说……她可不可笑?” 嘉敏哭的眼睛生疼,握着她冰冷的手道:“佩瑶,我答应你,一定求皇上满足你的心愿,等皇上下朝回来我就告诉他,你不要再做傻事了,不要再相信那些人,知道吗?” 高佩瑶点头,“娘娘……来世……为奴为婢……我都会报答你的恩情……” 嘉敏心痛的说不出话,命宫娥将她扶去偏殿歇息,又劝着饮了些参茶,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二人带着她去花园玩耍用午膳,秋芙在汴京御街上买了许多小食带回来。 “鹌鹑榾柮儿、曹婆婆肉饼、煎角子、旋煎羊、水晶烩、包子鸡皮……” 一口气上了二十几道菜,高佩瑶捂住饥肠辘辘的肚子,看着二人道:“嘉敏姐姐,花蕊姐姐,我好想和你们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嘉敏摸摸她的头道:“我去问一问皇上,可不可以让你也进宫来当女官,先吃东西好不好?” 高佩瑶点头不止,大口吃着曹婆婆肉饼,“嘉敏姐姐,我等你的消息,我终于能等来好消息了!” 这美丽的少女笑靥如花,连失去神采的双眸也变的亮如星辰。 第167章 江娥啼竹 ◎她不能背离夫君◎ 日落前, 二人在太液池边送别高佩瑶。 池水明净宛若琉璃,上面漂浮着一层金黄桂花,宫人们乘小舟拿着兜网把浮花轻轻捞走。 白日里花瓣飘在水面上雅致可爱, 并无人去动,暮色降临时打捞走, 明日就会有新的花瓣落下。这样看起来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化, 安静的像一个轮回。 高佩瑶从怀中取出一个荷包递过去,眼波清灵如水,“嘉敏姐姐,这一对瑶环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 我一直带在身上。只是最近家里不太平,我总害怕弄丢,你可不可以帮我保管,等我下次进宫来,事情都解决了再取回来?” 一个时常被权贵欺凌的亡国公主, 平日里连奴仆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哪里有能力保住自己的财物?这对瑶环是一直贴身带着, 才没有被搜罗走。 这等小事嘉敏自然不会拒绝, 拿回来以后就用螺钿盒子装着, 小心存放起来。 今日事忙, 赵匡胤来时德芳已经被哄睡,生怕吵醒孩子, 轻手轻脚把他抱去卧房, 才由嘉敏伴着回来就寝。 下弦月舒舒朗朗,夜风吹拂, 一阵神清气爽。 赵匡胤见她低垂着眉眼, 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遂抬手摸她脸颊,“怎么一直不说话?” “今天佩瑶进宫里来了,她拜托我求你一件事……”嘉敏心下有些慌,头垂的更低了,“赵哥哥,你可不可……” “嘉敏,还记得我对你说过什么吗?”赵匡胤打断她,脸色少见的严峻,“那些亡国贵人之事不要牵扯,你不知晓其中利害,里面没有一件是你能插手的事。” 嘉敏想不到他竟一口拒绝,抬起头诧异地道:“佩瑶只是想让父亲魂归故土而已,为何你定不准呢?” 赵匡胤摇着头道:“旧国王侯不是普通人,更何况高继冲壮年而亡,民间多流传他是被朕所毒杀,若准他归葬故土,难保荆南之地的旧势力不借着为先王报仇的名号发动叛乱。兹事体大,难道我还能为了他这一个小小的愿望,去打一场有可能避免的战争么?” 嘉敏不懂朝堂之事,喃喃道:“荆南疲弱,真的还会有人作乱么?” 赵匡胤叹息:“嘉敏,我只问你,除了让我放弃攻打江南那一次,这些年我可曾拒绝过你的任何请求?有些事情如果我真的拒绝了,就表示没有转圜的余地。莫说是高继冲,就算是你姐夫李煜,将来也绝不可能归葬江南故土。这样的话以后不必再提了,旁人再来求你直接拒绝就好!” 嘉敏登时慌了神,抓住他的衣袖哀求,“可是我已经答应佩瑶了,赵哥哥,你知不知道佩瑶为了这件事受了多少折磨,难道你真的忍心看她如此么?” 赵匡胤听罢冷着脸道:“她自找的,从一开始就求错了人!晋王与我水火不容,但凡她去求守信,求曹彬,哪怕是求潘美,都不会落到这般地步。她却偏偏跑去求晋王,与虎谋皮,现在闹的满城风雨,你说教我如何处置?” 嘉敏急的哭出来,“佩瑶一介孤女无依无靠,晋王是她认识的最有权势之人,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你再想想办法好不好?” “年幼无知犯下的错也不是都能弥补,更何况她是犯了大忌!”赵匡胤手掌贴着她的后脑勺,“你知不知道亡国之君和他的家眷为何要行牵羊礼?因为被剥了衣服的女人将不再受保护于任何男人,胜利者可以对她们为所欲为。嘉敏,你是我心爱的女人,所以你是个例外,但也仅仅只有你而已!高佩瑶的事你告诉她别再枉费心机了,从她选择依附晋王那一天起,就已经走上不归路。她大约都不知道自己给朝廷带来了多大的麻烦,若你再接着替她求情,便是背叛自己的夫君,你可明白?” 嘉敏双眸大睁,不敢再说下去,她不能背离夫君,可又该如何向满心期待的佩瑶交待? 夜静秋空,玉笛飞声。 因家主去世半月有余,却一直未曾下葬,本就门庭冷落的高家更是令人避之不及。 今晚高佩瑶却盛情款待了一位很重要的朋友,两个人花前月下饮着龙膏美酒。 已经许久未曾这般开怀,高佩瑶举着杯盏带着些醉意翩翩起舞。 她原本就生的清丽秀雅,玲珑剔透宛若朝露,衣袂裹着飞花,恍似要乘风奔月的仙娥。 一旁的李从善遂吹奏起随身携带的玉笛,飘渺幽婉的曲声仿佛将二人带去了无忧仙境。 三年前,被软禁汴京的李从善结识了高佩瑶。 那时她尚且年幼,从家里偷偷跑出来,跑到了郊外荒野,像一只脱笼的鸟,厚重的衣服和头饰统统不要,连鞋袜也甩掉,自由自在狂奔,快活地大声喊,一直跑到长满绿色芦苇的河边。 深一脚浅一脚从芦苇丛里跑出来,遇到正在河边垂钓的李从善。 见对方长的面善,就跑过去乖乖坐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双手托腮看着对方,又拿眼瞟他带来烤梅花肉和酒。 李从善瞧她形容尚小,却似一朵清水芙蓉丽质天生,又听到她肚子在咕咕作响,就很大方地分食物给她。 可这女孩儿吃饱了就赖上他,说不认识回家的路,要跟着他一起回城。 暮色将至,李从善自然也不好丢下她不管,遂带上她一起。 可高佩瑶早跑累了,没走几步路就摇摇晃晃不想动,拉住他的衣袖艰难前行。 李从善长叹一口气,干脆一路把她背回去,攀谈着问出了对方的身份,原来竟同是天涯沦落人。 高家宅邸种了许多湘妃竹,是高佩瑶的父亲特意从故土移植过来的。 李从善乃是风雅之人,瞧着翠竹形容可爱,便时常到拜谒高府,只为看竹作画,与那十三岁的活泼少女也渐渐熟稔。 只是没过多久高佩瑶就被晋王召入府中伺候,而李从善也被彻底软禁长达半年,重见天日的第一天就是在晋王府。 晋王眉飞色舞向他讲述着江南国主已献国投降之事,还命他吹奏玉笛助兴,当时高佩瑶也在场,为晋王侍酒。 昔日那个稚嫩婉丽的少女满脸铅华,眉宇之间不见了天真无邪,尽是悲伤无助。 可李从善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强忍着亡国之痛,还被灌的烂醉,是高佩瑶三更半夜把他送回寓所。 自那天起他们之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佩瑶会在他被权贵侮辱时卖力地侍酒,好令他少受一些折辱;而他也会在佩瑶被欺负时守在权贵家的大门外面,整夜整夜的等她出来,背她回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今天,佩瑶抱着他的脖子道:“从善,我进宫以后就不能再陪着你了,你会不会想我?有机会的时候会不会去看我?” 李从善点头,很是替她开心,“会的!等你进宫了,就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了。周娘娘与我也是旧时识,我哪天想见你,就托人传话给她,她一定会同意的。” 二人彼此相爱,却从未有过狎昵,佩瑶不喜欢和男人在床上,所以他最多只是这样抱着她。 佩瑶有些哀伤,缓缓道:“我好舍不得你!” 那天晚上两人没有回房就寝,在花树下相拥而眠。 深秋露重,醒时已然感觉到鼻塞头痛。 高佩瑶急着去听嘉敏的消息,也不听李从善先延医吃药的劝告,天蒙蒙亮就跑去宫门口等着,连一件厚一点的衣服也没有穿,一边咳嗽一边等。 嘉敏一夜未成眠,听宫人说她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忧心忡忡前往相见。 高佩瑶看见她就开心地不得了,抓住她的手笑问:“嘉敏姐姐,皇上是不是准了?我什么时候能送他回故土安葬?” 因有负所托,嘉敏支吾了半晌才道:“皇上让我告诉你……别再做傻事了……他……他说……此事绝无可能……” 高佩瑶听的一怔,笑道:“怎么会?不过是落叶归根,人之常情,皇上怎会不答应?嘉敏姐姐,你是不是骗我的……”话音落捂着嘴咳嗽,咳的眼泪都出来了,抓紧嘉敏的手大哭不止。 嘉敏慌忙道:“佩瑶……就算无法完成你父亲的遗愿,你也要保重自己呀,不能……不能……”说着自己也咳嗽起来。 自从生产以后,昼夜照顾幼子,身体愈发单薄。 秋芙见高佩瑶的样子似是受了风寒,却一直拉着嘉敏哭哭啼啼,慌忙将二人分开道:“公主,皇上昨晚把话交待的很清楚,此事朝廷不会同意,你求谁都没有用。我家小姐实在已经倾尽全力,你就不要再为难她,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高佩瑶哭的很是凄惨,摇头道:“不会的,皇上那么宠爱嘉敏姐姐,怎么会连这一点小事也不肯成全?嘉敏姐姐……你再帮我求一求皇上,帮我求一求他好不好?” 她那般癫狂模样令嘉敏即心疼又害怕,跟着掉眼泪,“皇上说这不是小事,我若执意求情,就是在背弃他。佩瑶,此事我实在无能为力,你就放弃好不好?” 然而高佩瑶已经疯魔,完全无法接受,怔愣片刻,突然跪倒在她面前磕头不止,一直重复同样的话:“嘉敏姐姐……帮帮我……求你帮帮我啊……” 嘉敏只得也跪倒把她抱在怀里泣道:“真的不行啊……”可听到她在自己怀中惨叫连连,吓的心慌,“我再试试……再试试……” 可却知道这不过是暂时安抚的话,昨晚赵匡胤已经将利害关系剖析清楚:“她是南平皇室唯一的后裔,却用自己的行动支持了晋王,无疑是在向残余力量表明自己的立场。晋王对她做了什么根本无人关心,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反抗朕的理由。权利角逐到头来多会演变成血腥厮杀,你以为她已经选了一边,还能再重新选么?而且晋王给她的本来就不是条生路啊!” 嘉敏惊恐万分,抓着夫君的手问道:“那还有没有转机?有没有啊?” 第168章 依约湘灵 ◎和花蕊夫人一样蠢◎ “赵哥哥, 你告诉我究竟还有没有转机?” 耳畔还一直回响着昨晚的哀求,可赵匡胤当时沉默不语。 嘉敏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悲伤、哀叹、坚定甚至残酷, 后来只得叹息道:“嘉敏,你在我怀里看到的天下并不是真的天下, 你所得到的并非寻常, 我能给你的,并不是也能给别人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嘉敏自然无法再强求,可眼下又闹不过哭的撕心裂肺的佩瑶, 再次答应求情。 可她不知道再开口会如何,也没找到机会开口。 因为高佩瑶在庭院中过夜时染上了风寒,嘉敏和她接触过近被感染,还殃及了五个月大的德芳。 自己高烧咳嗽,一连数日昏昏沉沉, 又担忧孩子病情, 哭了好几场。 赵匡胤哄完小的又要照顾大的, 眉宇之间尽是疲惫。 听说高佩瑶拖着病体又到宫门前哀求, 众人也不告诉嘉敏, 由小石头前去说清楚: “公主, 非是娘娘不肯帮你,她已经求过情了, 是皇上说无力回天。上次你带着风寒和娘娘见面, 现在她和小皇子都染病不起。尤其是小皇子,才五个月大, 太医吓的魂都掉了。皇上大发雷霆, 他是念你孤弱才不曾降罪, 可他已经不准娘娘和蕊珠宫里的任何人再见你的面,凭你再怎么苦苦纠缠也不会有任何结果,谁还能为了你违抗皇命不成?眼下宫里已经没有能够帮助你的人了,回去吧!”说完他就转身离开,命人紧闭了宫门。 长空如洗,秋色已浓。 高佩瑶满脸泪痕瘫坐在地上,却已经哭不出声音,也没有力气站起来离开。 片刻之后,宫门再次打开,花蕊夫人走出来将她抱住。 高佩瑶再次失声大哭,却听她在耳边道:“别再等周娘娘了,你我的命运和她不同,她有了皇上做丈夫,又生下皇子,已是终身有靠。我们于她而言不过是旧时的玩伴,难道还能苛求她把自己的庇护也分给我们不成?” “可是嘉敏姐姐答应过我的……她不会不知道自己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不会忍心不管我的对不对?”高佩瑶依旧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一定是因为她的病还没有好,没机会见到皇上,所以才……” “佩瑶你别傻了,难道不知道皇上天天晚上都在蕊珠宫照顾她吗?”花蕊夫人摸着她的脸道:“周娘娘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你知不知道皇上原本是打算接纳我的,若是我也成了他真正的妃子,再得到机会替他诞育皇子,那么我也终身有靠。可周娘娘不许,她哭闹着让皇上不要接纳我,你猜后来怎么了?我被跟在身边七年的丽娟出卖,把我卖给了晋王,在我出宫那天,晋王又找到机会凌辱了我!”说着冷笑连连,“至于答应你进宫的事也别再想了,她哄哄你罢了!” 高佩瑶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她刚才说的那个人是嘉敏。 而不知何时杨小九到了她身后,把刚才那番话一字不漏听进去,神色有些疑惑,可并不想拆穿什么,淡淡道:“公主,皇上命我护送你回去。你的遭遇固然凄凉,可小皇子才五个月大,发了两天两夜的烧,皇上也几乎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与其责怪周娘娘不尽心尽力,不如想想是不是自己不够小心?小皇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不知道是不是比你父亲不能归葬故土这件事严重的多?” 德芳是大哥唯一的孩子,从生下来杨小九就把他看的比谁都重要,此刻没有破口大骂已算客气。 而且这番话亦是说给花蕊夫人听,与其责怪嘉敏不把丈夫分给她,不如想想自己为何那般不小心,养出一个吃里扒外的奴才? 高佩瑶听罢瞬间没了力气,被搀扶上马车,一路送回府邸。 而嘉敏在德芳痊愈之后也不再提起此事,她虽然心疼佩瑶,可更心疼自己才五个月大的儿子。 枯守灵堂的高佩瑶无计可施,只得接受了杨小九的提议,尽快选定日子将父亲下葬。 只是他前脚刚走,忽然有人就递消息上门——有人答应帮忙! 高佩瑶本不以为意,可听了对方的名号之后不禁又燃起希望。 她倒是忘了,前朝周世宗柴荣的妻子符氏和儿子还居住在汴京城的柴王府中,且在朝中颇有威望,许多北周旧臣暗中依旧效命于她们。 高佩瑶茫然不解,“可符太后为何要帮我?” 传话之人淡淡道:“太后听说了公主的事以后深感同情,说是愿意到皇帝面前求情,若公主还需要帮助不妨去见她一面,不愿意就当太后没提过此事。” 高佩瑶忧心忡忡,暗暗道:“这位符太后好像是晋王妃的亲姐姐,怎么会突然卖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我?这其中怕是有什么古怪,我对她而言能有什么利用价值?” 犹豫许久,回头看看父亲的棺材幽幽道:“或许真的是天无绝人之路,去见她一面应该也无甚大碍!” 当时身侧只有一个李从善,对方不甚放心,便提出陪她前往。 青天白日两个人进了柴王府,院中有很大一片竹林,小径弯弯曲曲,越走越幽深。 高佩瑶只觉被带去的地方又凉又阴,一点也不像是正殿。然则此刻已无法掉头离去,只得握紧李从善的手。 出了竹林是几间简陋轩阁,瞧起来很是僻静,人迹罕至,右首的一间开着门。 引路的仆俾直接把二人推进去,而后反锁房门。 察觉到危机,高佩瑶瑟瑟发抖,一抬起头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晋王——”高佩瑶惊声尖叫,躲进李从善怀里哭出来。 李从善一介文弱书生,哪里是晋王的对手?一脚就被踢倒在地爬不起来。 高佩瑶被拽着头发扔到床上,精致的脸因为惊吓过度已经扭曲,别过头去不敢看对方。 赵光义捏住她的下巴桀桀怪笑,“本王不是已经答应过你会帮你父亲归葬故土,你还跑去皇宫里做什么?想通过周氏向皇上告我的状?” 高佩瑶大哭着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光义拍着她的脸颊道:“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看着你们这些亡国妃妾公主遭受折磨,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巴不得如此!就算弄死你们,对他而言也只是件好事而已,怎样?想象不到吧!” 高佩瑶摇头不止,凄声大吼:“不会的……不会的……” “你和那个花蕊夫人一样蠢,今日教你好好尝尝本王的手段!”赵光义撕烂她的衣裳,正想要发泄怒火,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杨小九直接冲上来把刀搁在他脖子上威胁道:“晋王殿下可别乱动,万一正好撞在这御刀上一命呜呼,说不定皇上也巴不得如此,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人从柴王府救出来,杨小九甚至不愿意多说一句话,转头就走。 高佩瑶拖着狼狈不堪的身子死死抓住他,发狂似的道:“你敢拿刀对着晋王,一定可以帮我对不对?将军,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我知道自己现在很脏,我去洗干净——去洗干净——” 杨小九抓住她的胳膊大声喝道:“公主——你还不明白吗?你只是一个战俘而已,没有人会为了你去得罪皇上,就算你死在谁的床上,也不过是被扔出去埋了而已!是皇上命我来保护你,以后没有人再敢欺负你,没有完成你爹的遗愿有什么关系,不要再做傻事。皇上已经答应周娘娘,等你爹下葬以后就召你进宫,你以后不用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高佩瑶松开他有些茫然地道:“不用了么?我不是战俘么?战俘能过什么样的日子?我能变成周娘娘么?变成她就不用再担心会被人欺辱——我可以变成她么?我可以么……” 逼疯一个少女只需要一个凄惨的身世,李从善陪在她身边三年,亲眼看着她是如何一步步堕入炼狱,一步步被毁灭掉生的希望,这罪孽滔天的世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杨小九听着她的惨叫声踏出门去,只觉头皮发麻。 这公主年纪太轻,从她选择依附晋王开始就已经犯下大忌,如今还跑去了柴王府和符太后牵扯在一起,无知之过惹下的祸患根本不是她所能想象。 杨小九无奈,如今只等其父下葬,诸事安定,再替她另寻一条生路。 朝廷亲自定了下葬的日期,前一夜,高佩瑶依靠着父亲的棺材入睡。 晋王府中,赵光义对召集来的一帮人道:“都别省着力气,本王要死的!” 月黑风高,一群膘肥体壮的军汉闯入高家,高佩瑶贴着棺材惊恐地落泪。 都虞侯符冲上前捏她的脸,狞笑道:“公主,这么快就要将你爹下葬,需不需要本将军帮忙啊?” “我在晋王府见过你!”高佩瑶闭上眼,已经不想再垂死挣扎。 军汉们笑的更开怀了,而李从善刚扑上来就被打趴下。 大门又被撞开,杨小九带着禁军闯进来,一巴掌抽在符冲脸上道:“再敢生事,本将军把你的头砍下来一路踢进柴王府,送给你那太后姐姐当生辰礼!” 眼见禁军直接插手,晋王的爪牙瞬间走的一干二净。 高佩瑶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翌日,送葬的队伍绕过宫城浩浩荡荡的出发。 高秋时节,天地一派肃杀。 高佩瑶远远看见皇帝陪着嘉敏站在城楼上,遂把捧着的灵位牌交给李从善帮忙拿着,自己上前几步,对着城楼上的二人下拜三叩首,而后抬起头看着嘉敏开心地笑。 嘉敏感觉有一丝怪异,可说不出来,只得报之以微笑。 风很大,高佩瑶头上白色的发带飘摇不止,她站起身,却没有回去,而是疾步跑向城门外放着的石狮子,一头撞上去。 赵匡胤用力抱住嘉敏的头,不让她去看故友鲜血四溅的模样。 李从善丢掉灵位牌跑过去,可只看到高佩瑶四肢抽搐瞪大眼睛看着天幕,很快就一动不动。 宫门打开,花蕊夫人冲出来,却没敢走到她的面前,捂住嘴不住地摇头哭泣。 七日后李煜进宫见嘉敏,对着她哭喊道:“嘉敏,我弟弟从善他疯了——他抱着佩瑶的尸体投水自尽了!临死前让我来当面问一问,你明明答应过救佩瑶的,为什么没有救她?” 嘉敏一言不发,闭上眼睛哭泣,这几日出现在她梦里的佩瑶,那一缕幽魂亦是反复问着这个问题。 枕边的赵匡胤抱着她安慰道:“要佩瑶死的人是晋王,他想利用南平高氏残余的力量来对付我。我想佩瑶是察觉到了危机,不想再担惊受怕下去,才走了极端。晋王所谋者大,从某种意义上讲,佩瑶的身份比你和花蕊夫人都重要的多,所以晋王才会把她架在火上烤,你实在无需自责,因为她原本就不是你想救就救得了的人!” 嘉敏茫然不解,“我不懂,你才是皇上,紫微照命一统天下,为何连一个弱女子也保不住?” 赵匡胤无奈叹息道:“我虽是紫微帝星降世,可晋王贪狼坐命,他是杀破狼啊!” 第169章 七杀破军 ◎只得放他离去◎ 夜半三更, 柴王府。 赵光义起身下床,刚服侍过他的符月池半坐起来道:“听说南平的那个小公主死了?才一十几岁就下这么黑的手,晋王殿下你可真是禽兽不如!” “说起禽兽不如, 太后你的亲爹和胞弟也不遑多让不是么?”赵光义笑嘻嘻坐回床上,看着对方半·裸的身体道:“太后, 你老了, 再过两年本王可就提不起兴致喽!” 符月池大怒,抬手想要抽他的脸,却忍住,冷笑道:“晋王殿下这副尊容也好不到哪儿去, 你自以为天下的女人都可以随你摆布,怎么到现在还不敢动那个周嘉敏?” 明知她在激将,赵光义也不恼,涎着脸道:“不是在等太后助本王一臂之力么?将前朝世宗留下的七杀暗骑借出来一用,本王保证太后你能够大仇得报, 说不定连丢掉的江山也能抢回来!” 符月池冷哼一声道:“本宫倒是有心相助, 也要你找得到机会才行, 不是么?说起来本宫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当年世宗皇帝在世时, 有命师为你批命, 说你赵光义贪狼坐命,年过三十, 将渐成杀破狼格局。而你那哥哥赵匡胤虽是紫微照命, 你却是他真正的克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太后也知道杀破狼?”赵光义立时正衣冠, 在她床前拱手道:“是不是真的太后很快就会听到消息, 机会马上就要来了!” 四更天, 慈元殿内。 赵光义看着熟睡的杜太后暗暗道:“母后,儿臣只剩下最后一件事需要你帮忙,你安心去吧!” 说罢拿起金丝软枕按在太后脸上,用尽力气想要闷死她。 听得寝室里传来的奇怪声响,借口侍疾,却在暗中找寻晋王妃下毒证据的花蕊夫人小心翼翼走进来,却看到如此骇人的一幕,吓的惊叫出声,慌忙转身逃命。 赵光义见被人撞破,丢下枕头追出去。 灰暗的天色下,花蕊夫人慌不择路飞奔,紧追其后的豺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眼见就要被抓住,杨小九带着一队禁军经过,喝道:“什么人?” 赵光义见势不妙,只得罢手迅速撤离,而花蕊夫人则因惊吓过度直接昏迷过去。 醒时天已大亮,嘴中不住地喊:“晋王……晋王……杀了太后……他杀了太后……” “你再喊大声一些,侍卫就都被你引来了!”照顾在侧的郭子安冷冷道:“还想活命的话一个字都不要提,而且太后还没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你说是晋王她会信吗?再说你三更半夜偷跑去太后寝宫,你说太后是会相信凶手是你还是她的亲儿子?” 花蕊夫人大惊失色,抱膝而坐瑟瑟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杜太后虽然未死,可却受了重创,口眼歪斜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赵匡胤见母亲在后宅威风了一世,竟落得如此,难免心酸,罢朝三日,昼夜守在榻前照顾,疲惫时也只是支着头小睡片刻。 嘉敏心疼丈夫,只能做好一日三餐送去慈元殿,想着杜太后厌恶自己,也不好上前去。 夫妻二人两日未见,偏还在殿外差点与晋王打了个照面,幸好杨小九护的紧,直接挡在中间,嘉敏才没有看到那张会令她做噩梦的脸。 深秋木叶凋零,天气越来越寒冷。 杜太后在床上瘫痪数日,每次吃饭喝药皆是皇帝儿子抱着她耐心地喂,可她口齿难以含住汤汁,流的到处都是。 看到赵光义来探望,立时胡乱动着四肢,口里更是咿咿呀呀叫个不停。 赵匡胤不明所以,见母亲奋力抬起手指着弟弟,又看着自己哭,更是疑惑不解。 赵光义笑道:“皇上,你已经照顾一天了,今晚就让臣弟来陪母后吧!” 赵匡胤想着母亲一直更喜欢弟弟,而自己确实也累了,就点点头,打算回蕊珠宫沐浴更衣再睡一觉。 可意外的是杜太后竟然十分不舍地抓住他的衣袖不放,莫不是感觉到大限将至,不愿意让儿子离开? “母后莫急,儿子回去换身衣裳就来!”赵匡胤皱着眉安抚,只觉母亲这辈子都没有像今日这般对他如此依赖,便也不想离开太久,回头嘱咐弟弟小心照顾,只说自己半个时辰就回来。 杜太后依依不舍地哭喊着,见他快要走出门,突然说出话来:“匡胤……娘……对不起你……” 赵匡胤登时僵住,双目通红,片刻回过头笑道:“娘,我很快回来!” 回去蕊珠宫,嘉敏亲自为他沐浴更衣,本想留他歇息几个时辰,赵匡胤却摇头道:“这些年都不曾好好陪过母亲,不想她大行之时也不在身侧。” 嘉敏虽心疼,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放他离去。 匆匆赶回去,却在太液池边被突然跑出来的花蕊夫人吓了一跳。 不知从何时起,这女子已经不再做艳丽打扮,喜欢穿一袭黑色宫衣,还经常画啼妆,悲伤之中带着一股倔强的魅惑和撕心裂肺,教人看了难过。 赵匡胤被她拉到僻静处,从她嘴里听到了晋王谋害太后的真相,茫然震惊又不敢相信。 跑去慈元殿,一屋子人皆在痛哭,在他离开的半个时辰,杜太后已经没了气息。 赵光义跪在床前握着母亲的手鬼哭狼嚎,晋王妃亦在垂泪,一对孝子贤孙模样。 这满殿伺候的不是太后的贴身仆俾,就是晋王府的人,是否晋王谋害,旁人无从得知。 赵光义也不抬头看他,痛彻心扉地道:“二哥,娘说要我们兄弟二人守望相助,切勿再生嫌隙,她于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赵匡胤心乱如麻,跪在母亲床前闭上眼泪落如雨。 事情似乎真如花蕊夫人所言,晋王弑母,可如今最重要的乃是替母亲办丧事。 他自来以勤俭立国,故而丧仪并不铺张,只是最后三日要离开皇宫住在大相国寺为母亲亡灵超度。 得知这一消息的符月池无法抑制地陷入狂喜,“想当年先帝派出去的七杀暗骑几乎要了赵匡胤的命,如今七杀加上贪狼和破军,本宫就不信不能将那篡权夺位的逆贼碎尸万段!” 一旁的符冲犹疑道:“七杀暗骑是先帝留给太后和皇上唯一的保命符了,真的要交给晋王吗?” 符月池冷哼一声道:“只要能杀了赵匡胤,大宋朝廷必定大乱,而赵光义乃庸碌无耻之辈,若由他即位,朝中怕是多有人不服。到时候本宫再以皇上之名义振臂一呼,那些忠于大周的旧臣必然蜂拥而至,夺回帝位指日可待。这等机会若是错过了,可就不会再有第二次,此时再不出手更待何时?” 符冲料想所言不错,可依旧有些踌躇。 “冲儿,等皇上夺回江山,你作为他的亲舅舅必定要加官进爵,殿前督点检由你来做如何?”符月池满脸威严,仿佛自己又变回了大周的辅政太后。 而符冲想到即将到手的富贵尊荣,亦不觉热血沸腾,拱手道:“臣愿为太后和皇上鞍前马后,夺回大周江山!” “很好!”符月池连赞三声,仰头哈哈大笑。 在符冲打开门之前,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影飞快闪身离去,直奔禁军指挥所,把探听到的事情禀告给都点检,杨小九回头又一字一句地把消息转给了皇帝。 赵匡胤对此似乎毫不意外,沉声道:“明日我便要带着太后灵柩前去大相国寺,嘉敏和德芳会留在宫里,小九,你留下来替保护她们可好?” 杨小九蹙眉道:“贪狼和七杀已然露面,只是破军是谁尚无消息,我本想护卫大哥左右,可嫂嫂和侄儿于你而言比性命还重要,我保护她们和保护大哥没有区别!只是大哥身边只有二哥和六哥,会不会不足以对付杀破狼?” 赵匡胤笑道:“杀、破、狼——那就看看这个破军星到底是谁了?” 杨小九突然想起了件往事,忙道:“当日我与念念在雄州城下分别之时,她曾叮嘱我小心一个人,便是辽国的耶律休哥,年纪轻轻已经成了辽国第一猛将,传言中此人即天降破军星,会不会就是他?” “他也是破军星么?”赵匡胤颇感意外,“那就看看双星际会,谁主沉浮了!” 回到蕊珠宫和嘉敏作别,照理说她和德芳也应该赶去大相国寺守灵,可却被留在了宫里。 虽然察觉到怪异,可他不说,嘉敏也不问。 天亮以后,赵匡胤扶母亲灵柩去往大相国寺。 严霜九月,白杨萧萧,漫天飘洒的雪白纸钱遮蔽了人的视线,恍惚间似有些辨不清去路。 此刻的赵匡胤虽因母亲过世而伤怀,可却更担忧妻儿安危,每一刻都很是煎熬。 在大相国寺停灵,僧人早晚诵经,自己则跪守灵堂。 好在嘉敏依旧精心准备一日三餐给他送来,虽都是素食,然则汤鲜味美,很能补精力。 白天孝子贤孙跪满厅堂,到了夜晚往往只剩下他和晋王二人。 赵光义看着他缓缓道:“二哥,爹娘和大哥都没了,以后我就跟着你了!弟弟以前做过许多错事,伤了我们之间的兄弟之情,可我愿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只希望有朝一日二哥能够原谅我,重新接纳我,也不辜负爹娘在天之灵!” 赵匡胤却闭目不答,想起他对嘉敏的伤害,还有花蕊夫人的那些指控,他如何会信这一番兄弟情深的花言巧语? 而赵光义似乎也并不急于求成,兄弟二人默默跪守灵堂,听着僧人诵经,诚心祈求母亲能够往生极乐。 无风无浪地度过三日,最后一晚依旧悄无声息,守灵的疲惫也到了极限。 僧人最后一次前来超度,有三十余人,围着灵柩念诵经文。 赵匡胤眉眼低垂昏昏欲睡,恍惚间却被一道刺目的雪光惊醒——那是兵刃在夜间发出的光芒! 他快速躲闪,听到灵堂外传来一片厮杀声,叛军高举后周大旗,登高一呼:“杀了赵匡胤那个乱臣贼子——” 而身侧诵经的三十余名僧人纷纷扯下僧袍,露出黑色劲装,每人都携带着不同的武器,看起来似曾相识。 “七杀暗骑——”赵匡胤立时回忆起多年前在汴京遇到的那一场几乎要了他性命的刺杀,心知这些杀手所受的训练就是专门为了暗杀他。 当初世宗柴荣大肆灭佛,却把最重要的七杀暗骑隐藏在佛寺之中,的确令人意想不到。 可他守灵这么久早已疲惫,又无兵刃在手,遭遇七杀暗骑围攻,不过数个回合,业已险象环生。 赵光义阴恻恻现在他背后冷眼旁观,见七杀把二哥逼到他身前来,毫不犹豫出刀刺出去。 一时鲜血四溅,灵堂上一阵哀嚎。 第170章 紫微贪狼 ◎若是为了你的嘉敏◎ 七杀暗骑作为最隐秘的后周护卫, 直接听命于符太后,而对方又岂会白白被晋王利用? 故而在下暗杀令的同时嘱咐众人一定要让赵匡胤这个逆贼死在亲弟弟手上,逼晋王弑君, 接下来看他还有什么资格登基称帝? 七杀暗骑固然是精锐,可他们没想到的是这如意算盘不过是符太后一厢情愿, 晋王的刀捅的不是自己二哥, 而是杀手。 赵匡胤眉眼轻抬,收起暗中递出的峨眉刺。 若晋王方才挥刀的对象是赵匡胤,他现在已经变成一具尸体了。 七杀也没想到晋王竟然临阵倒戈,更意想不到的是主持灵音大师也察觉到寺中有异, 亲自带了武僧前来保护皇帝安全。 而院中那些高喊“诛杀赵匡胤这个乱臣贼子以报先帝大恩”的后周叛将也惊觉陷入了重重包围,相国寺大门已关,简直就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 不过是厮杀小半个时辰,已经损失大半兵力,七杀暗骑那边又迟迟没有传来得手的消息, 越杀士气越低落, 最后只剩下百余人被团团包围。 过了一阵, 寺中火光大盛, 众人簇拥着皇帝出现在他们面前。 符冲一看到现在皇帝身边的晋王, 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仰头哈哈大笑几声,举手抹了脖子。 后周叛将业已伏诛, 忽有人来报宫中有南平余孽行刺周娘娘和小皇子。 其实南平刺客隐藏宫中之事禁军早有察觉, 可他们一直按兵不动。 是以赵匡胤故意不准高继冲归葬故土,而高氏唯一的血裔高佩瑶又被晋王凌逼, 最终惨死在宫城之下。 当然在那些南平义士看来, 一切都是皇帝所为, 加上晋王有意栽赃嫁祸煽风点火,这些视死如归的英雄豪杰便发誓不断赵宋皇帝的血裔誓不罢休,故而接受晋王的安排,今晚子时在宫中行刺嘉敏母子。 赵匡胤听罢匆忙赶回去,虽然早命小九守着,可一想到妻儿会有危险,又怎会不着急上火? 于是领着刚作完战的石守信等人策马回宫,晋王则留下继续为母亲守灵。 冷月无声,将纷乱的人影拉了很长,谁也不曾注意到四面漆黑檐角下蛰伏的人影。 相国寺中,赵光义命人将灵堂打扫干净,自己则继续跪在地上烧纸钱,烧着烧着面上又泛起阴鸷笑意,暗道:“杀、破、狼——二哥,今晚也尝尝破军星的实力吧!” 此时赵匡胤带着人马经过御街,一脚踏进了破军的箭网。 可只稍稍抵抗几下,箭网瞬间就停了,那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一帮人竟被另一波人瞄准偷袭,杀了个措手不及。 御街上空几十道人影拿着飞爪百炼索来回穿梭,中有一人手持长枪踏索链飞掠上最高处,对着指挥暗杀的黑衣人道:“堂堂辽国北院大王,天赐破军星,却只会干些埋伏暗杀的勾当,耶律休哥,你可实在教杨某人看不起!” 黑衣人眸色一寒,将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杨业——你竟然暗中相助宋主,背叛我大辽!” 杨业冷笑道:“我非辽臣,谈何背叛?对了,有一件事告诉你,本帅亦是破军坐命,你可敢与本帅一决雌雄?” 辽国大将几乎都与杨业交过手,而他也一直暗中关注那些人的行动,耶律休哥将入宋行刺之事自然也没逃过他的眼,于是递了消息给宋主。 赵匡胤一合计,打算请杨业入汴京相助,而杨业也不拒绝,就这么带着亲兵暗中过来。 见两名宿敌交上手,赵匡胤仰头笑道:“杨将军,这里交给你,朕先行一步!” 杨业横枪一指,朗声回道:“恭送皇上!” 七杀覆灭,破军重逢,贪狼隔岸观火,好一局杀破狼! 赵匡胤无暇顾及城头血战,回到宫中,果然见到南平死士在蕊珠宫外厮杀,慌忙冲进去把嘉敏和孩子抱在怀里。 杨小九见大哥回来,立时提枪冲出去,一招“落雪成白”,所过之处,叛逆尽被割喉,鲜血喷出数尺高,倒在地上断了气。 天亮之前,三处战场皆被扫清,辽国那边跑了耶律休哥,杨业也带着人马离开了。 杜太后按时出殡,赵氏子孙皆在送葬队伍中。 嘉敏抱着德芳跟在赵匡胤身侧,汴京并没有多少人听说皇上一家昨夜遇刺之事,仿佛一切如常,连晋王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只是丧仪刚结束,晋王就带人杀去了柴王府。 符月池等了一个晚上,可不管是七杀暗骑还是弟弟都毫无消息,见晋王来了,就慌忙冲到他面前问道:“得手了么?” 赵光义阴恻恻地笑,“这要看太后问的是谁了,本王的确已经得手!” 符月池未曾尽解其中之意,笑道:“是赵匡胤死了么?那么恭喜晋王殿下……” 话音未落晋王的匕首已经捅进她的肚子里,阴鸷地道:“死的是你手下的七杀和北周的奸逆叛党,可不是我二哥!太后,当初周世宗在我二哥身边埋下我这支暗箭的时候,是不是忘了告诉你,我也姓赵?” 符月池望着他阴狠的眼神,感觉到匕首被拔出来,慌忙捂住自己血流不止的肚子,倒在地上痛苦地死去。 赵光义冷笑道:“符氏犯上作乱其罪当诛,传令下去,柴王府上下一个不留!” 众将接了他的指令却无人敢动,此话的意思乃是杀尽后周柴氏血裔,可无皇上诏令谁敢如此? 果然赵匡胤的使臣后脚便来了,“住手——” 晋王与诸将登时恭顺下拜,杨小九的目光从他们面上扫过,沉声道:“传皇上口谕,北周旧臣叛乱一事,乃符太后一人指示,与柴家无关。既然祸首业已伏诛,就不必再追究下去。晋王殿下,鸣金收兵吧!” 赵光义哪里敢忤逆圣意,朗声道:“皇上圣明,臣遵旨!” 一场叛变消弭于无形,而朝廷渐归宁静,暗中策划一切的晋王却毫发无伤,还因诛杀逆党有功而官复原职。 花蕊夫人无法相信事情竟会演变成这般势态,几乎夜夜难以安枕,梦里全都是晋王狰狞的模样,扰的她夜半惊醒无数次,每每守着灯烛煎熬到天明。 逢杜太后七七,宫中又作了一场法事,妃嫔宫娥皆是遍身缟素,整座宫殿肃杀又沉闷,所到之处尽皆一片白。 花蕊夫人一人踽踽独行,从太液池畔走到金水桥上,却猝不及防撞上了晋王一行。 原本应该向这个对自己施淫·虐之人下拜,可她只是冷漠地注视着对方,满眼倔强和讥诮。 晋王的仆从上前呵斥被他抬手拦下,慢悠悠自怀中取出一个造型奇巧的铃铛,上前几步,贴着她的脸左右晃动。 这铃声刺耳不说,还莫名的熟悉。 赵光义见她一时没有想起来,就多晃了几下,晃到她面无血色惊慌失措,这才收起来,露出满脸狰狞与冷诮笑意,扬长而去。 花蕊夫人扶着栏杆勉强站住,难以抑制地开始痛哭流涕。 她记得秦国公府的那场大雨,更加不会忘记晋王对她所做的恶事,还有不堪凌辱凄惨死去的佩瑶。 想起方才晋王离去时那威胁又鄙夷的眼神,花蕊夫人不禁瑟瑟发抖,思虑片刻飞快跑去福宁宫面圣。 刚与宰相议事毕,赵匡胤即在南熏殿见了花蕊夫人,似乎早知道她想要说什么,直接屏退所有内侍。 花蕊夫人大胆问道:“关于晋王谋害太后一事,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赵匡胤疲惫地问道:“夫人,此事只有你一个目击证人,可有其它证据?” 花蕊夫人点头道:“有——云章阁存放着一个太后喝药用的金碗,师父从里面闻出了钩吻的味道,可以证明晋王妃在替太后煎药之事趁机下毒。” 赵匡胤叹息:“就算有物证能证明晋王妃下毒,可她早在一月前已经上吊自杀,如今死无对证,也没办法拿这个来指控晋王,还有别的么?” “是不能还是皇上不想?”花蕊夫人失控大吼,摇头道:“臣妾不明白,那天你明明相信我的话,才会匆忙跑去慈元殿,可终究晚了一步,你明明知道太后是被晋王所谋害,为何不定他的罪?他杀的可是自己的亲娘啊——” 赵匡胤冷静道:“指控晋王谋杀生母,若没有充足的证据,只是朕相信你有何用?大理寺开封府中书门下,可不会凭你一面之词就定亲王的罪。如果夫人是想凭借此事扳倒晋王,甚至要他死,朕只能说是异想天开。若夫人不想惹上杀身之祸,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别再提了!” 这番醍醐灌顶的话,登时令花蕊夫人如坠冰窟遍体生寒,摇着头又哭又笑,质问道:“那佩瑶呢?我呢?我们这些不堪他淫·辱的女人算什么?皇上不是仁君圣主么?难道也不打算为我们讨回公道?” “仁君圣主?夫人,你对朕的误解太深了吧!”赵匡胤轻抬眉眼,淡漠道:“朕可是开国之君,天下动乱两百载,在大宋手上终结,你以为朕凭的是什么?仁慈吗?在大宋立国之初,四方藩镇节度使,各路诸王,有几个不是凶神恶煞?最后一统天下的却是朕,说到底朕不过是整个狩猎场上最凶狠的猎人罢了,仁慈只是对普通百姓,至于佩瑶公主和夫人,你们并不是普通百姓。” 花蕊夫人不觉齿冷,“那我们是什么?战利品吗?” “这么说也没错!”赵匡胤竟然不打算再虚与委蛇下去,“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千百年来亡国之君家中的女眷最后的下场都是一样,被战胜国权贵随意瓜分?并非只为了淫乐,而是为了混淆血统,最好让他们全部绝嗣!” “所以……你漠视晋王逼死佩瑶?”花蕊夫人难以置信,盯着他的双眼问道:“你甚至渴望这件事情发生是不是?” “抛开道义不提,佩瑶公主的死对朕而言的确是件好事!”赵匡胤面无表情,“朕乃紫微照命,生来便需光明磊落,可身登帝位者手握阴阳,一味光明正大如何行得通?阴暗龌龊之事也总要有人来做。而晋王乃是贪狼坐命,他的很多举动朕都一清二楚,他阴狠偏执卑劣无耻,可他有句话说的对——他姓赵!其实仔细想想,而今辽国强势,幽云未复,大宋江山风雨飘摇,说不定哪一日辽人的铁骑就会直入中原,若朕没有守住这万里河山,那我赵家的下场会比高家、孟家或者李家好么?有谁来保护朕的家小?所以就算晋王弑母甚至意图弑君篡权,朕也不会现在就杀了他,因为这颗贪狼星对大宋朝廷的作用无可替代!” “皇上说的这些臣妾听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只想确认一件事——”花蕊夫人咬牙道:“皇上不会为了佩瑶为了太后为了我甚至为了你自己去杀晋王,那若是为了你的嘉敏,你会吗?” 赵匡胤毫不犹豫地道:“会!” 身披黄袍他可以牺牲一切,可作为一个平凡的男人,偏爱是一切问题的最终答案。《 》 170-180 第171章 昆山玉碎 ◎是否可以不困于和周娘娘的情爱◎ 孟冬时节, 汴京落了第一场雪,浩浩茫茫,天地一片白。 对百姓而言, 此乃瑞雪,故而这一天家中多有欢宴。 连宫中也热闹起来, 到处挂着琉璃灯, 几重宫苑多塑雪狮。 蕊珠宫的雪狮最是活灵活现,已经六个月大的小皇子被母妃抱在怀里,看着那雪狮咯咯笑。 小石头为逗德芳开心,更是在雪地里翻起了跟头, 各种耍宝,活像是汴京城大小瓦子里跑江湖的卖艺人。 赵匡胤下朝回来,拿了件狐裘给嘉敏披上,也一起站在廊檐下逗弄孩儿,满宫室的人其乐融融, 各有各的开心。 正玩闹着, 花蕊夫人突然到访。 众人见她已经擦去令人心碎的啼妆, 贴上芙蓉靥, 恢复往昔的花容月貌, 惊诧欢喜之余, 又有些许忧虑。 花蕊夫人笑颜温婉上前款款下拜道:“皇上,周娘娘, 臣妾今日前来并不要事, 只是川蜀旧俗,每逢第一场雪, 家中要备好羊肉暖锅, 邀请亲朋好友小酌几杯。臣妾在汴京举目无亲, 只有二位算作友人,故而前来相邀,不知皇上和娘娘是否愿意纡尊降贵,去云章阁赴宴?” 自从那日南熏殿对峙以后,赵匡胤夫妇已有一月未曾见过她,难免心生困惑,可又怎能拒绝如此盛意的邀约? 于是便将德芳交给赵普夫人帮忙照顾,携手去了云章阁。 花蕊夫人做的羊肉暖锅香气四溢,还有川蜀的酴醾酒。 赵匡胤闻着酒香就忍不住浮一大白,赞道:“朕时常自诩喝遍天下名酒,最爱蒲州酒,一直认为川蜀所酿之酒太过绵柔,并不大爱喝,今日才知晓这酒配上羊肉暖锅才熨贴。” 花蕊夫人笑道:“皇上喜欢就好!” 三人又对饮几杯,因给嘉敏喝的是蜜酒,倒无甚大碍。 稍后又上了不少精致菜肴,尤其是那一道“绯羊首”,色如胭脂,鲜香味美,实乃人间至味,吃的赵匡胤赞不绝口,顺口就聊起了尝过的各色美食。 嘉敏的厨艺也是极好,说起自己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神色很是温柔,“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五岁那年赵哥哥在路上给我烤的兔子,后来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样的美味了。” 赵匡胤听罢“扑哧”笑出来,“我烤兔子的手艺比你可差远了,也就是把肉烤熟了而已,你当时一定是饿了,才会这么多年都觉得那种东西最好吃!” 嘉敏瞪他,“最好吃的东西不一定都是厨艺高超的人做出来的,是你醉心国事太多年,早已忘记自己还有那等本领吧!” 花蕊夫人浅笑道:“周娘娘所言在理,只可惜我是没这口福尝到了!” 谈笑间,秋芙和紫芝二人带着送个花蕊夫人的礼物侯在偏殿,嘉敏趁着脱狐裘的机会前去检视一下看有无不妥。 屋中暖意融融,花蕊夫人又替赵匡胤斟酒。 二人对饮,赵匡胤笑道:“夫人的酒量着实是好,不像嘉敏,喝上一杯烧酒就会头晕。” 花蕊夫人眉眼轻动,缓缓道:“其实我和周妹妹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出生在官宦人家,容貌不俗。自小我就听人议论徐氏女有姝色,于是父母悉心教养,长大了就送进宫去伺候皇上。”说着笑起来,“有时候我在想,假如我不是出生在川蜀,而是汴京,会不会事情就不一样?” 赵匡胤低眉饮酒,并不答话。 花蕊夫人冲动之下突然握住了他的手问道:“皇上,如果我出生在汴京,你会选我么?” 赵匡胤慌忙把手抽出来沉声道:“如果你出生在汴京,朕定给你许个好人家,封你当诰命,让你的儿子娶公主,女儿嫁皇子,平安喜乐富贵荣宠度过一生。” 花蕊夫人怔愣片刻,自嘲地笑道:“其实皇上一直都只是把臣妾当做知交好友,是臣妾执迷不悟罢了!” 赵匡胤柔声道:“夫人一直都是我和嘉敏的好朋友,你聪慧豁达,乃泽世之明珠,谅不至于会一直困于男女情爱,这对你来说不公平。” “那皇上你呢?是否可以不困于和周娘娘的情爱?”花蕊夫人轻飘飘地道:“臣妾自知是痴心妄想,不过还是想知道,为何皇上不愿享齐人之福,让我和周妹妹一起侍奉你左右,这对男人而言又能算是什么难事?” 赵匡胤叹息道:“我和嘉敏之间有太多回忆,全都刻在了骨子里。这么多年我哄她宠她都已成为习惯,实在没有办法把对她说的情话也说给别的女人听,更何况是那些对她做的事。我的心里一半装着大宋和德芳,一半装着嘉敏。若只论真心,我宁可失去江山也不愿失去嘉敏!” 如此坚定的拒绝令花蕊夫人再说不出一个字,凝视着他堕了几滴泪。 嘉敏现在门外迟迟没有进去,她想起了陈抟老祖以前讲的故事: 天帝准许弱水娘娘的三个化身在凡间邂逅应龙真君转世,第一个化身是周娥皇,第二个是王鹤儿,第三个就是花蕊夫人。 虽然夫君的心不曾动摇过半分,可嘉敏依旧忍不住嫉妒。 世人谁不知花蕊夫人?连自己的夫君对她亦十分敬重,虽然不曾给她想要的男女之爱,可是他们之间却有一种特殊的默契,像是彼此惺惺相惜。 而这种默契是自己无法取代的,就算今日之后便要离别,可对夫君而言,怕是从此多了一份远隔千里的牵念—— 因在高佩瑶死后,花蕊夫人一直想要皇帝杀掉晋王,为此不惜冒险去搜集他谋害杜太后的证据。可即便如此,当日南熏殿对峙,皇帝毫不留情打碎了她所有的希望。事后为了弥补亏欠,答应放她回川蜀。明天就是离开的日子,所以今日这场乃是辞别宴。 只是为保护她的安全,此事秘而不宣,也无人愿意徒增悲伤,酒宴罢互赠礼物,就此分别。 夜间风吹雪,压弯了芙蓉花枝。 五更天时雪停了,花蕊夫人趁众人熟睡时坐上了离开京城的马车。 天亮后,赵匡胤如往常一样主持朝会,而嘉敏拍着孩子,心里想着那远去的女子。 两个月后,派出去的都指挥使回宫复命,说是已经平安把人送回老家,业已安顿好。 赵匡胤听罢松了一口气,回去与嘉敏说起,两人都安下心来。 又过了两个月,朝廷举行了一场春猎,由皇帝率领文武百官去往汴京郊外的皇家围场游猎。 嘉敏因孩子尚小,不曾一同前往,只是派了些准备宴饮的宫娥。 赵匡胤一直酷爱打猎,又精于骑射,文武百官很快就被他甩开,只剩下一个杨小九还跟的上。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皆起了争强斗胜的心思,明着较劲,一直打了一个多时辰,天上飞的地上走的,只要是看见了皆不曾放过。 石守信和刘廷让跟在后面捡猎物,最后清点下来,杨小九居然略胜一筹。 赵匡胤听罢哈哈大笑,“这幸好是朕亲手教出来的十弟,若是换了别人,朕绝对不会轻易认输,定要再比一场才行!” 杨小九亦笑道:“是大哥有意相让,我才赢的!” 赵匡胤朗声道:“也只让了一分而已,不足以让你有这么大的赢面,说到底还是你的本事精进,大哥输的服气!” 刘廷让趁机道:“既然大哥都认输了,是不是该罚酒啊?” 石守信亦道:“不如今天兄弟们就陪大哥喝个痛快!” 赵匡胤更加开怀,“好!现在就回去喝个痛快!” 几人策马回大帐,宫娥们酒宴已备好,谈笑着走进来,却看到一个熟悉的倩影俏生生地站着,好像已经等候多时,清柔婉转的声音道:“臣妾拜见皇上!” 石守信等人见状全都识相地退出去,“皇上你们先聊,我们出去等一会儿。” 赵匡胤亦十分惊诧,问道:“夫人怎会在此?”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花蕊夫人走上前幽幽道:“若臣妾说自己返回川蜀以后,对皇上日思夜想,实在难忍相思之苦,又寻来汴京,皇上又可否将臣妾留下?” 她原是个含蓄的女子,可又深知赵匡胤脾性,说话太多弯弯绕绕,对方只会信以为真,干脆直言不讳。 “可是夫人,朕给不了你想要的——”赵匡胤甚感局促,“可否不要让朕为难?” 花蕊夫人笑道:“臣妾只是求皇上将我留下,并没有说要做你的女人,是不是这样也很为难?我在川蜀举目无亲,一个人住在老旧的宅院里,时常倍感孤独,所以想要回到汴京的皇宫里生活,做回以前那个徐尚仪,不知皇上是否可以答应?” “哦,原来如此啊!”赵匡胤登觉开怀,他本豁达之人,这等事自然无可无不可,笑道:“只要夫人自己愿意,朕没什么可说的,我想嘉敏也会开心能再见到你这个朋友!” 花蕊夫人笑靥如花,“臣妾从川蜀带来了剑南道的美酒,不知皇上可愿尝一尝?” “是剑南烧春么?”赵匡胤满脸堆笑,“如朕这般嗜酒之人,怎会不像尝一尝?简直迫不及待!” 酒宴很快开始,花蕊夫人着盛装带着宫娥送上剑南烧春分与百官,自己则陪侍在皇帝左右。 宴饮过后歇午,下午照常出猎。 临行前赵匡胤斟酌着问道:“打猎之地血腥味太浓,要不要先派人送你回宫?” 花蕊夫人轻摇头,“臣妾等着皇上一起回去!” 赵匡胤随了她的意,“倒也无妨!” 等他走了小半个时辰,晋王突然闯进来。 花蕊夫人惊声尖叫,引来了护卫。 可晋王发了狠,举刀就砍,护卫拼命阻拦,她才能冲出去逃命。 而赵匡胤则在猎场上遇见了范云,二人也算旧识,自然攀谈几句。 范云原本只是来送酒的,可张口却说起了花蕊夫人的事,“皇上知不知道那花蕊夫人因何又返回汴京?” “她不是说在川蜀生活孤单,所以才回来的么?”赵匡胤很是诧异,其实想想这个理由多少有些牵强。 范云叹息道:“她之前被皇上派人送回老家,可没多久就被晋王的人抓了,一路五花大绑带来汴京,幸好被淮安和柳姑娘在路上撞见,这才把人救出来。草民也不清楚她和晋王殿下之间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她说只有皇上能保住她,所以我才借着来送酒的机会把她带来,她好像很怕晋王殿下,也不知道有没有对皇上讲出实情。” 赵匡胤听罢当即调头回大帐,想到自己曾经亲口说过不会为了亡国妃嫔而处置晋王,所以她才不愿意开口诉说自己的遭遇,一时甚感懊恼,快马加鞭冲回去。 在猎场上奔逃的花蕊夫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路在哪儿,虽有不少护卫出现阻拦晋王,可对方毕竟是天潢贵胄,谁又敢真的与他动手? 跑了不知道多久,花蕊夫人只觉自己的力气都用尽了,可猎人依旧穷追不舍,只得咬牙接着逃。 终于她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皇帝策马而来的身影,开心地跑过去。 便在此时,一支利箭射穿了她的心脏。 赵匡胤翻身下马将她抱住,难以置信只是咫尺之差,便救不得她。 花蕊夫人痛到抽搐,可却并不觉得如何悲伤,或许是早已厌倦了提心吊胆的日子,又或许是终于躺在了心爱男人的怀里,笑着道:“你终于愿意抱着我了!” 酒是在她被抓的前一天托人送到汴京丰乐楼的,这才有机会亲自送到他面前。 赵匡胤悲伤的说不出话,只能点头,热泪滴落在她脸颊。 花蕊夫人笑靥如花,“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皇上……剑南烧春好喝吗?” 可她没能等来答案,骤然间就去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出自《古诗十九首》。 第172章 兄弟阋墙 ◎把她抱在怀里抱很久◎ 这么多年无数次想要打死晋王, 尽管一堆文武百官阻拦,他的拳脚也无法收住。 赵光义倒地吐血,却哈哈大笑:“敢问皇上臣弟所犯何罪?臣弟为了大宋江山出生入死, 你却为了区区俘虏,屡次对臣弟大打出手。难道我等这些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大宋将士, 在皇上眼里还比不过一个亡国妃嫔么?” 赵匡胤怒吼:“你草菅人命滥杀无辜还振振有词, 赵光义,你还有没有人性?” 赵光义针锋相对,“尧舜禹汤、秦皇汉武,上下几千年, 什么时候俘虏算人命了?我不过是要一个女人而已,皇上难道是连区区战利品也不愿意分给臣弟和将士们享用么?” “你放肆——”赵匡胤悲恨之下又冲上去,可这次连石守信和杨小九都在拦他。 赵光义大醉之下毫不收敛,反而翻起了旧账,“也对, 像王全斌那样的猛将, 皇上还不是为了区区女人, 说清算就清算, 今日皇上是不是要借着这个机会连臣弟也清算掉?” “那朕今日就清算掉你——”赵匡胤甩开众兄弟, 拔刀便要砍下来。 枢密使曹彬举弓截下, 沉声道:“皇上,晋王醉酒失言固然不妥, 可他毕竟是国之重臣, 如果区区一个战俘都能引得你兄弟二人自相残杀,皇上拿什么向这么多年效忠于赵氏江山的豪杰义士交待?” 此话很是中肯, 倘若因此事就要了晋王的命, 怕是在场的文武百官谁也不会答应, 可曹彬此举无疑也是在动摇君主的威信。 杨小九上前一步朗声道:“曹大人所言在场的文武百官皆深以为然,不过若是晋王殿下只因喝多了就能随意杀人冒犯天威,那皇上打他一顿,是不是也无可指摘?难道说只准晋王杀人,不准皇上发火么?” 他资历虽比曹彬浅,可少年得志,是大宋年轻一代声望最高的将才,非但在杀场之勇猛神似当年的赵匡胤,连口才也似得了真传,与一帮老臣对峙丝毫不落下风。 曹彬虽与他分属不同阵营,却一直对他很是赞赏,点头道:“杨将军之言在理,皇上,恕老臣冒犯!”说罢收起长弓跪地请罪。 情势舒缓下来,赵匡胤压制住怒火丢掉佩刀,云淡风轻地道:“寻常百姓家里兄弟二人意见不合难免也要动几下拳脚,哥哥打弟弟自来常见,诸位今日就当作是看了一场笑话吧!”话音落抱起花蕊夫人的尸体转身而去。 曹彬在他身后朗声道:“历代圣主贤君皆无人因女子之事而危害社稷,忠言逆耳,还请皇上三思!” “曹卿所言朕记下了!”赵匡胤面无表情地道:“做皇帝的哪一个不想名垂千古流芳百世?奈何朕实非无情之人,兄弟家小和江山社稷在朕心里同等重要,谁敢动他们,朕便与他势不两立!” 他口中的兄弟指的自然是当年结义的“义社十兄弟”,石守信等人听罢浩浩荡荡跟在皇帝后面,撑足了场面,满朝文武登时无人再敢多说一句。 曹彬默默叹息,心下暗暗道:“晋王本性凶残阴鸷,与皇帝有云泥之别,若非当年周帝柴荣提前布下的局,自己如今也不会成了晋王府的棋子。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 围场上发生的事传到宫里,嘉敏惊骇之余也不知说什么好,一边吩咐宫人去秦国公府帮忙准备丧仪,自己则前去接夫君。 一个亡国妃嫔的丧事自然没多隆重,几乎无声无息,毕竟她是被晋王射杀,皇帝也不想闹的满城风雨,就下令一切从简。 可自那以后,赵匡胤益发显得忧心忡忡,脸上几乎见不到笑容,待在蕊珠宫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只差把南熏殿和御书房搬过来,每次一看见嘉敏就把她抱在怀里抱很久,也不说话。 花蕊夫人之事令他想到虽已纳嘉敏入宫,可亡国妃嫔的身份不是那么容易被人遗忘,在晋王和百官眼里,她和花蕊夫人也无太大区别,依旧只是件战利品而已。 因长久忧虑太甚,日夜寝食难安,最终大病了一场。 嘉敏日夜守在榻前照顾,时常听他在梦中唤自己的名字,连声音都满是伤痛。 这天夜半,他又陷入梦魇,梦见晋王绑了嘉敏,把她关在一间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里,他想去救她,却一直找不到路。 他看到嘉敏满脸是泪水蜷缩在墙角,而晋王狞笑着逼近,拿出射杀花蕊夫人的弓箭对准了她,“嗖”的一声利箭射出…… “嘉敏——”赵匡胤魂飞魄散,睁开眼惊坐而起。 身侧的嘉敏抬手擦他额头,柔声问道:“赵哥哥,你又做噩梦了么?” 赵匡胤只觉心头压着千斤重的石头,抓住嘉敏的手深吸几口气,又松开去摸她的脸,而后脱下她的寝衣开始吻她。 婚后无数次的欢愉皆不似今晚这般悲伤,他在暗夜之中悄悄流泪,沾湿了她的脸颊。 如此苦涩又小心翼翼的纠缠,令嘉敏有些喘不过气,抱紧他的脖颈放肆地吻上去。 他的气息渐变凌厉,抓住她的手十指相扣,强势地侵占她…… 这一年汴京的天气很古怪,开春这么久,突然又落了一场雪。 赵匡胤站在蕊珠宫的廊檐下看雪,突然说想吃羊肉暖锅,喝剑南烧春。 嘉敏心知丈夫是又想起了花蕊夫人,并不吃味,尽量模仿出川蜀羊肉暖锅的味道,甚至连那一道绯羊首也做的很像。 因她不擅饮酒,又请小九来陪着。 赵匡胤身子尚未复原,酒又喝太多,下午便胃痛不止。 郭子安来看过之后,叮嘱嘉敏说皇帝长年累月的饮酒早已伤了身,以后断不能再由着他,何况他心结太重,一直解不开,身子定然难以痊愈。 他的心结是什么嘉敏很清楚,服侍完汤药看着他睡熟,实在忍不住跑出来问抱着德芳的杨小九道:“我不明白晋王如此大逆不道,赵哥哥为何每次都放过他?就算不能杀了他,还不能再关起来么?” 杨小九叹息道:“此事实在怪不得大哥!不管佩瑶公主和花蕊夫人死的有多冤,晋王的话都没错,战俘从来都不是人命,处置他毫无根据,而再把他关起来更是没有可能。” “为何?”嘉敏全然不明白,毕竟之前关过一次。 杨小九拿出一个枣磨让德芳自己抓着玩儿,一边解释道:“嫂嫂知不知道晋王的权势从何而来?大部分都不是大哥给的,而是源于前朝世宗柴荣。周世宗在位时就已经开始猜忌大哥,所以他下了一步棋,挑上了当时还很年轻的晋王,许他高官厚禄拉拢为心腹。大哥登位以后,顾忌到新朝根基不稳,四下又强敌环饲,并没有去清除前朝势力,而这些人早就跟晋王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再加上杜太后的帮忙,朝中势力晋王占了一半。” “你的意思是前朝周世宗故意埋下晋王这个祸根来对付赵哥哥?”嘉敏蹙眉问道:“那晋王之前为何又出卖符太后,暗中助朝廷灭了七杀暗骑,那些人不也是前朝的势力么?” 杨小九摇头道:“不一样,七杀暗骑是杀手,直接听命于符太后,他们刺杀的对象既然可以是大哥,必定也可以是晋王,灭了他们对晋王而言并非坏事。” “不过这些都不是大哥退让的主要原因,眼下辽人强势,有图我中原之野心,如果大哥在这个时候清除晋王及其同党,朝廷必定元气大伤。倘若辽人借此机会南下攻打大宋,后果将不堪设想,故而晋王不能动。况且晋王手下并无叛乱之臣,与其说曹、潘二位将军心向晋王,不如说他们是向着大宋江山,他们比谁都不愿意看见皇上和晋王兄弟相残。” “当日曹将军在围场阻拦大哥杀晋王时说的那番话掷地有声,所以大哥才能听进去,及时止住杀意。其实莫说曹将军不愿晋王死,连我和二哥都不会同意,在江山大业和天下黎民面前,个人生死实在微不足道。” “可大哥终究有愧于花蕊夫人和枉死的佩瑶公主,甚至还有之前的窅娘,这才郁结在心。嫂嫂,你知不知道让大哥这等看重道义的英雄豪杰一步步妥协退让,对他而言何等煎熬?他曾经一度认定自己是个伪善之辈,靠着到大相国寺听主持讲经才熬过那段最艰难的时光,成为如今手握阴阳的开国之君。帝王这个位置本就不是谁都能坐,更何况是成为千古一帝圣主贤君。” “这么多年,大哥所经历的磨难,身边的兄弟都看在眼里,他其实心里很苦。所以嫂嫂,若他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好,也请你不要去责备他,他真的都已经尽力了!” 嘉敏眸中闪着光轻颔首,想起李煜也做过皇帝,可他做的很是风花雪月,平日里不是饮酒作词,就是混在后宫的脂粉堆里,真的半点也不似赵匡胤这般辛苦。 至于枉死的三位朋友,不管他该承担多少罪责,自己和他一起担着。 当晚在院中奉上香茶果馔祭拜故人,嘉敏心绪很是复杂,“窅娘、佩瑶、徐姐姐,我知道倘若不曾国破家亡,你们会过着富贵荣宠的生活,而不是沦为阶下囚不得善终。只盼你们不要只怪罪夫君一人,这份沉重的罪孽,就让我替他来承担,让他早日解开心结,快些好起来!” 赵匡胤吹着风缓缓走近,心下暗暗道:“嘉敏,我的心结并不完全是愧对于她们,而是害怕有朝一日会不会连你也保护不好,我此生最深的牵绊只有你呀!” 第173章 赤子成龙 ◎哄女人这回事父皇最拿手◎ 身体好一些之后, 赵匡胤又去大相国寺听讲佛法,一众高僧围坐在他周围,敲着木鱼吟诵菩提梵音。 赵匡胤慢慢入定, 陷入冥想:“《诗经》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我此生所造之杀孽, 所负之众生, 大半皆因形势所迫。如果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辜负亦是为了守护江山大业,便算不得是错。若死后当真有极乐世界抑或十八层地狱,一切罪与罚, 也留待百年之后再说吧!” 听完经在汴京城大街小巷闲逛,不知不觉走到金水巷。 突然有几个十来岁的小孩窜出来,拿着弹弓到处打鸟,一不小心还打到了他。 闯祸的小孩子满脸通红,慌忙上前道:“赵伯伯, 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请你原谅!” 赵匡胤笑道:“你怎知道我姓赵?” 小孩子挠头道:“我听奶奶和爹爹说的, 若是哪天见了你要喊一声’伯伯‘, 我爹叫辛云, 我还知道赵伯伯是皇上。” “原来你是阿云的儿子!”赵匡胤甚觉惊喜, “想当年,我和你爹爹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么玩儿。” 一大一小在巷子盘桓一阵, 小孩子就拉着他的手回家, “爷爷奶奶,阿爹阿娘, 我带赵伯伯来家里吃午饭了!” 辛家人见了他自然欢喜, 直如二十年前一样, 拉着他在庭院里吃简单的午饭,尤其那一道香椿炒鸡蛋,是他幼时最喜欢吃的。 儿时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阴霾瞬间散了大半。 吃完午饭,辛婶娘也不多留他,只叮嘱道:“等小皇子长大了,有机会也把他抱过来,婶娘再做好吃的,让他也尝尝你小时候喜欢的味道。” “多谢婶娘!”赵匡胤和众人道别,出门时已觉轻松许多,骑上辛云的马回宫去。 午后的风很是凉爽,穿过蕊珠宫的长廊,吹的人郁气尽消。 这时一岁多的德芳突然欢笑着跑过来,张开双臂唤道:“父皇——” 第一次听到儿子叫自己,赵匡胤又惊又喜,把他抱起来,开心的忘乎所以,“德芳,你什么时候学会叫’父皇‘的?” 嘉敏亦有些惊讶,抿着嘴笑,“前几日还只会叫’母妃‘,大概今天是第一次叫’父皇‘吧!” 赵匡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伸出另一只手臂把妻子抱在怀里柔声道:“嘉敏……我好欢喜!” …… 七年后。 汴京郊外,八岁的小皇子德芳骑在马背上挂着,大声喊:“十叔……十叔……救我……” 杨小九策马疾追,见德芳撑不住从马背上掉下来,忙飞身过去抱住他,从马蹄下面滚过,惊险万分逃过一劫。 等把他抱起来仔细检查有没有受伤,八岁的孩童好像不知道怕,摇着头道:“就是胳膊有点疼。” 杨小九拉起他的袖子一看,划了好长一道血痕,很熟练地把人带到河边,用清水洗干净,再上药包扎。 德芳也不喊疼,认真地道:“十叔,老规矩,回去千万帮我瞒着母妃,她若是看见我受伤了,又得和父皇哭闹,不准我学武。你知不知道哄女人有多麻烦?简直比听太傅讲经还累!” 杨小九好笑地道:“你还想瞒过你母妃?哪次回去她不是拉着你看半天?” 德芳早想好了对策,“那就先回去找父皇,反正哄女人这回事父皇最拿手,只要他一出马,母妃就变的比雪蕊还乖,不会再管着我了。” 雪蕊是杨小九和萧念念生的女儿,两人分开后半年多,辽国大将耶律休哥抱着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秘访雄州城,说是受郡主所托,把孩子送给亲生父亲抚养。 杨小九得到消息,日夜兼程赶去雄州接回女儿。 可雪蕊的身份不宜公开,最初是当作远房亲戚寄养在石守信家中,后来赵匡胤寻了个由头,把孩子带进宫里让嘉敏养着。 这几年父女俩一直住在宫里却并不相认,雪蕊和德芳一起长大,吃住玩耍都在一块儿。 赵匡胤原本想直接把雪蕊封为公主,可又想到自家儿子长大以后要找媳妇,就动了歪脑筋,从小教着雪蕊像德芳一样管他和嘉敏叫“父皇母妃”,还说将来长大了也不准改口。 小女娃娃乖巧,眨巴着眼睛就答应下来,亲爹在一旁干着急,眼睁睁看着自己天真无邪的女儿就这么被坑走了,奈何坑人的是自己大哥,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再加上德芳也是个招人疼的,咬咬牙还是可以答应的,也就没有反对。 雪蕊的相貌虽神似萧念念,性子却被嘉敏养的听话乖巧,很是黏人。 杨小九不值夜时经常带女儿睡觉,除了不能听见孩子叫“爹爹”,倒是和寻常父女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有时候晚上要带两个孩子睡觉,德芳和雪蕊一样喜欢黏着他。 杨小九忍俊不禁,“你个鬼灵精,真是跟你父皇一模一样,都不知道什么叫怕!前一阵听你父皇说想要送你去禁军大营当童子兵,你一口答应了,就不怕辛苦吗?” 德芳豪气地道:“不怕的,父皇说我武学天赋好,希望我能早些长成男子汉,匡扶社稷万民,身为大宋皇子,我责无旁贷,只不过此事母妃那边尚不愿松口,也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这倒也不怪你母妃,才八岁大,就担负这么重的责任,也就你父皇能硬下心肠!”杨小九绝少非议大哥,提起此事却眉头紧锁,站在了嘉敏一边。 “我倒不觉得父皇心肠硬,每次我受伤,他都趁着半夜我睡着的时候悄悄去看我,还小声跟我说话。他说我是大宋的皇子,将来注定位高权重,而今大宋根基尚浅,又内忧外患,若我的才德不能与地位相匹配,招致祸患事小,有伤社稷事大,故而才对我寄予厚望,一直严加管教。”德芳托着下巴认真道:“这些话虽然我一知半解,可父皇定然不是不疼我,而且我将来也想和父皇还有十叔一样威风八面,把你们的本事全都学来,打的辽人不敢犯境,自然要勤学苦练。十叔,说不定等我长大以后,你还要叫我一声’赵将军‘!” 杨小九被他逗的哈哈大笑,“有气魄——”说着把水囊递过去,“那赵将军,我们干一杯,喝完回家继续磨你母妃!” 回宫后自然没能瞒过嘉敏,赵匡胤却笑着拍儿子的头,“一点小伤而已,养两天就好了,不是说还要教雪蕊学算术?快去吧!” 又这么轻易蒙混过关,嘉敏很是不忿,气的别过头去,不愿意理会丈夫。 赵匡胤只得赔笑道:“小孩子摔摔打打才长的壮,我小时候也是这么长大,不碍事的。” “你每次都这般说,可哪个当娘的愿意看到孩子每天大伤小伤不断?”嘉敏明知生气无用,可还是忍不住责怪丈夫,“德芳四岁就开始练武,赵哥哥,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孩子受这么多苦楚?他才只比一张桌子高一些而已!” “他都已经学会骑马了,比我当年还要威风,我开心还来不及!”赵匡胤故意夸赞儿子,见妻子听罢果然窃喜,接着道:“你以前一直仰慕我本事了得,若是德芳将来能够胜过我,你不欢喜么?” “……”嘉敏心绪复杂,绞着帕子缓缓道:“我自然渴望自己的儿子将来本事了得,可一想到我的丈夫一直征战沙场,难道我的儿子将来也要过那种让我心惊肉跳惶惶不可终日的生活吗?赵哥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将来把德芳送上战场,所以才一直要他学武?” “如果战争能在我手上终结,那么就轮不到德芳了!”赵匡胤眉头深锁,“我要德芳习武,是因为他天赋异禀,大宋以武立国,他是皇子,将来必掌大权,练好武功才能约束下属树立威信。嘉敏,难道你想我们的儿子将来是个无能之辈,才德尚不足以驭臣下吗?” 这番话也是他第一次说,嘉敏听的很是诧异,喃喃道:“你不会是想让德芳嗣位吧?那德昭呢?” 赵匡胤干脆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德昭性情过于温和,继任大统自然德芳更适合。再说你也知道他的身份,就算是我偏私,做父亲的想把家产留给自己亲生儿子,有什么不对吗?” 嘉敏登时无话可说,若是出于这番考量,她也只能收起慈母心肠,接受丈夫的安排。 其实之前他想要传位于德芳都只是暗自在心底盘算,今日突然说出来,便益发坚定了决心。 夜半趁着嘉敏熟睡去孩子房中把他叫醒,郑重地问道:“德芳,父皇今晚就送你去禁军大营好不好?” 睡眼惺忪的德芳点点头咕哝一句:“父皇抱去——”张开手臂钻到父亲怀里接着睡。 赵匡胤抱紧儿子,只觉他小小的一团缩在自己怀里,可却要这么早就承担起家国大任,实在揪心。 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如今的大宋不管是外患抑或内忧,都不容许他把儿子养的娇惯,好在德芳的天赋性情与自己几乎如出一辙,是个刚强且敢于挑重担的主,否则他也是不愿强迫孩子的。 抱着儿子上马车,一路安静地来到大营,杨小九早等在帐外。 把德芳接过来,杨小九尚心存疑虑,希望大哥能改变主意。 可赵匡胤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一阵独自转身离去。 德芳突然醒来,大声道:“父皇,告诉母后不要太想我,等我长成男子汉就回宫看她!” 赵匡胤回头笑道:“好!”再转过身,眼睛却红了。 回去以后就独自在御书房待着,于暗夜中泪落不止。 军中五更天就要起床晨练,因德芳是半夜被抱来的,杨小九便没有叫醒他,想让他多睡一会儿。 过了一刻钟到校场检视,却发现八岁的孩童穿着盔甲威风凛凛站在首排最左侧,手里的长枪比他高那么多,舞起来却虎虎生威,颇有乃父之风。 宫里倒很平静,赵匡胤在御书房一直捱到天亮去上早朝,路上被嘉敏拦住。 “德芳呢?我找遍御花园也没有找到他,是不是又和他十叔出门了?” “昨晚上送去禁军大营了。” 嘉敏不受控制地后退了一步,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 赵匡胤想要上前抱她,却被喝退,“你别过来——” “嘉敏——” “别过来——”嘉敏崩溃大吼,涕泗横流转身狂奔而去。 禁军大营每隔半年才能探一次亲,嘉敏不知道自己年幼的儿子都在吃些什么苦头,是否日复一日的操练摔打伤痕累累?会不会只能吃些粗糙的食物勉强填饱肚子?会不会病了也没有人照顾? 她抱膝坐在床上一连几日食不下咽,只是不停的哭,哭肿了眼睛,连人影都看不清楚。 只是赵匡胤铁了心要锻造儿子,不管妻子如何哀求也不肯松口,终至嘉敏大病一场,整整半月毫无好转迹象。 这些年嘉敏一直对丈夫言听计从,偏偏在德芳的事情上始终无法说服自己听从安排,只能一天天这么耗下去,憔悴的像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 赵匡胤终究是疼爱妻子,恐她再这般下去真有大不妥,只得将她抱在怀里软语安慰:“嘉敏,你知道吗?在德芳刚出生的时候,我也一直希望自己能做一个好父亲,好好的疼他,把他养大成人。可当我想到他将来所会面临的困境,便不得不狠下心肠把他当作当年的我来对待。赵家是军户,军营中的苦我从小吃到大,我很清楚德芳会经历什么,可却不得不亲手替他选了这一条注定会流血甚至丧命的路。” 嘉敏闭上眼,在他怀里哭到发抖。 赵匡胤吸一下鼻子,柔声道:“我答应你,争取在德芳长大之前,平北汉、复幽云、逐辽人、废晋王,让我们的孩子将来不必去沙场上搏命,安安稳稳的做一个太平天子,好不好?” 其实嘉敏并非全然不体谅丈夫的良苦用心,可一个母亲不想要孩子受苦又有什么错,擦干眼泪道:“我知道了,我以后会慢慢习惯孩子不在身边的日子,你父子担天下之大任,我不能让自己成为你们的负累。” 可她自幼生在江南安逸奢华之地,哪里敢想独子从小就要在军中吃尽苦头这等事情,而今的坚强模样不过是在苦苦支撑罢了。 赵匡胤突然抱起她道:“我们今日去大营看孩子,亲人生病准许探亲,也不违军令!” 车马直入军营,校场正在研习破敌骑的大阵,也就是宋军的拿手好戏盘龙阵。 只是此阵拿来对付北汉尚可,但要破辽人的铁骑就差很多,对方战马的速度太快,等不到盘龙棍打马蹄就已经连人带马冲过来,用弯刀砍下宋军的头颅。 练兵之时兵刃都是竹木所制,一旦被砍到,即做阵亡论。 赵匡胤下了马车站在一旁观战,很明显以盘龙阵对敌的一方处于下风。 直到八岁的德芳冲出来,他使的却不是盘龙棍,而是父亲十八岁之前在洛阳老家练武时的一根普通棍棒。 盘龙棍攻下盘,他却专打敌人的头,一棒下去,直接把对方主帅打下马。 这招虽然出其不意,可他登时身陷敌营,小小的身子被淹没在纷踏而至的马匹中。 赵匡胤握紧拳头,颀长的身躯微微发颤,不想这孩子竟比自己当年还要胆大妄为。 对方因为失了主帅,副帅冲上前来顶替,尚未出手竟然马失前蹄摔出许远,竟是德芳挂在敌军主帅的坐骑左侧,还腾出一只手一棍棒打伤副帅马蹄。 敌军失去调配被节节反打,战局顷刻逆转,赵匡胤在惊出一身冷汗之余,禁不住高声为儿子鼓掌喝彩。 演战结束后,将士们围过来把德芳抛了很高又接住,连皇帝来了也是抱起儿子开怀大笑。 赵匡胤虽认为儿子实在胆大包天,恐太多夸赞会让他以后都只知道冒进,可实在忍不住狠狠夸赞了几句,想着接下来让小九给他安排几场难度高的研习,多历几次失败,磨一磨心性。 而嘉敏虽未亲眼看到刚才的情形,可看儿子穿铠甲的模样实在威风,加上又听到杨小九感慨:“德芳实在是个武学奇才,大哥,我大宋后继有人啊!” 遂不好再说出让他脱下铠甲,回到宫里继续当那个锦衣玉食的小皇子的话,对着儿子挤出一丝无奈又心酸的笑。 当此时,营中战鼓突然敲响,一名将士冲进大营跪倒在皇帝面前大声道:“皇上,辽帅耶律休哥率领十万大军逼近雄州,边疆告急,宋辽之间的大战怕是要来了!” 第174章 将军百战 ◎娇蛮任性教人吃尽苦头◎ 辽人大举攻宋, 北汉陈兵边境蠢蠢欲动,自新朝建立以来,尚未遇到如此大的危机。 皇帝连发数道诏令, 命枢密使曹彬与归德节度使石守信守在汉宋边境,雄州城则派去了杨小九。 据皇帝推测, 辽将耶律休哥资历尚浅却可挂帅出征, 多半是萧后想要历练这个年轻人,大宋这边派杨小九去最合适,再命老将曹翰压阵。 不过萧后足智多谋,如此兴师动众不见得只是为了磨砺年轻将领, 恐怕尚留有后手,不得不防。 出征前一日,杨小九拜访了枢密使曹彬,二人虽同朝为官,私交却浅。 曹彬也是很意外, 应邀去郊外走马射猎, 一番比试下来竟打了个平手, 遂相对仰头哈哈大笑。 游猎毕在河边宴饮, 杨小九亲自替对方斟酒, “明日便要出征, 我敬曹将军一杯!” 曹彬端起来饮下,“不知杨将军宴请曹某所为何事?” 杨小九笑道:“倒也简单, 只是想问几个问题。不知在曹将军看来, 皇上如何?晋王又如何?” 曹彬朗声道:“皇上英武睿智、宅心仁厚、乃天下两百年难遇之英雄豪杰,没有皇上就没有大宋江山, 也没有你我的现在。而晋王殿下……不论才智胆识皆逊一筹啊!”说罢皱起眉头, 叹息道:“我大宋崛起于乱世, 重整旧山河之艰难实非寥寥数语能说明白。皇上自然是旷古绝今之奇才,可若想我大宋长治久安,怕要出第二个他这样的人物才行!” 此番对话虽然皆未曾明着说什么,可二人心知肚明。 杨小九听他话中并无偏私,遂追问道:“那德芳又如何?” 曹彬瞬间不语,沉默许久才道:“小皇子年幼,若将来能有乃父之才,倒也未必担不起江山大任。” 其实大宋开国局势复杂,关于第二代继承人一直都是个巨大的隐忧。 曹彬等人虽分属晋王阵营,却也明白此人只擅朝堂算计,对内外攻伐之战所需的军事才能却资质平庸。若为太平天子也就罢了,偏偏是处在战事纷扰的王朝初期,实非大宋之幸。 皇长子德昭文治武功皆乃庸常之辈,听杨小九的话外之音,皇上怕是嘱意幼子嗣位。 虽说小皇子德芳天赋异禀,年仅八岁便十分神勇,可终究只是个孩童,若长大能够成才,则未必不是合适人选。 作为臣子,对皇位继承之事多是避而远之,曹彬也不例外,故而言谈很是隐晦。 杨小九本就是皇党核心人员,且一直把德芳当作亲骨肉,想到自己此番出征,战场上刀枪无眼,未必能够全身而退,故而才约见了晋王党的第一重臣,两人来了个推心置腹。 在他看来,若是晋王嗣位,德芳将来怕是无幸。 此次会谈当然不足以说服曹彬倒向皇党,可提供了一个新的选择,为江山大计论,对方则未必不会选择支持德芳。 谈话虽然简短,意思却都领会的很明白,杨小九再次举杯道:“武将为匡扶社稷上阵杀敌,我与曹将军乃是殊途同归,下一顿酒便等着凯旋归来以后,再开怀畅饮!” 自来豪杰惜英雄,曹彬也不多言,端起酒杯和他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破晓时分,穿好铠甲来到蕊珠宫,想看一看孩子。 德芳早等在大殿,像往常一样冲过去挂在他身上,叔侄二人紧紧拥抱。 “替十叔照顾好雪蕊!” “知道了,十叔,你要早些回来好教我武功兵法,打辽人!” “好!” 叔侄二人简短告了别,杨小九即放下他转身离开。 尚未走出殿门,身后响起一个稚弱的女孩声唤道:“爹爹——” 杨小九瞬间四肢僵硬,怔愣许久才回过身来,看着雪蕊跑上前来,遂将她抱起,抵着女儿的额头悄悄落泪。 这些年父女二人的关系从未被戳破,想来是因大战在即,大哥便做主把事情说出来,只是没有透露生母的身份,只说过世了。 好在雪蕊一直和他亲近,知道他是父亲以后,也只是有些惊讶,很快就接受了。 雪蕊的容貌和母亲实在太像,肤色白皙,眼睛深邃,鼻梁很高,圆圆的脸,还两个梨涡,带着明显的异域特征。 杨小九一想到此次边关之战,说不定会与七年未见的妻子重逢,也不知道会不会刀兵相向。 可纵然心间山崩海啸,还是笑着对女儿道:“等爹爹从边关回来,抓一只雕儿给雪蕊养,带着一起去打猎好不好?” “好!” 雪蕊虽然一直娇养,可她骨子里尚带着些辽人女子的血气,汉家淑女那一套虽然学的不错,骑马的本领也没落下,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像她娘一样,娇蛮任性教人吃尽苦头。 将士奔赴边关,上至皇帝百官,下到平民百姓,皆夹道相送。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此次乃是大宋立国之后宋辽边关最大规模的战争,谁也不知道这些最先冲锋陷阵的将士还有没有命回来。 皇帝亲自主持祭礼以告天地与宗庙社稷,站在讲武台上,张开手臂道:“我大宋军中没有贪生怕死的将士,泱泱大国,岂容蛮夷犯我华夏?此战只可战死,不可战败——” 杨小九高举祭刀,一刀砍下牛头,血染祭旗,振臂高呼:“天佑大宋——” 战鼓响起,军中将士个个斗志昂扬,高声齐呼,气吞万里如虎。 皇帝百官相送十里,目送军队浩浩荡荡出发,方调转马头回城,在宫里又见到了阔别许久的老朋友。 此时的陈抟老祖已年逾百岁,时常在华山睡觉,一睡一百多天,皇帝派人去请都叫不醒,如今自己醒了,骑着青驴跑来汴京,只说要在宫里住上一阵,并不理会其它,除了逗雪蕊玩儿。 赵匡胤一头雾水,不知道这老道士葫芦里又装了什么药,每天不干正事,尽教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雪蕊,训练她操控雀鸟,甚至大半夜起来看露水。 有一天早上他发现御花园里养的鸟全死了,走几步就是一具鸟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而陈抟老祖正现在不远处的亭子里问雪蕊,“这些鸟一直是你在喂,它们怎么都死了?” 雪蕊低头想了一会儿道:“是露水,露水有毒,鸟儿早上喝了露水,所以都死了——”说着又蹙眉道:“好像也不全然对……露水是天降,本身无毒,所以应该是树上有毒……可树上的毒从哪里来……” 陈抟老祖不置可否,追问:“树长的这般好,怎会有毒?” 雪蕊又想了一阵,幽幽道:“因为树下埋了死尸,尸体有毒——师父昨天给我看的《述异志》里面记载过这样的故事。” 赵匡胤暗吃一惊,皇宫禁苑这种地方埋些尸体并不奇怪,只是多到能让草木染毒却不寻常,更何况是在御花园中。 “皇上都听见了吧!”陈抟老祖的声音幽幽传来,“何不派人挖开看看?” 禁军在御花园里开挖,尸骨一具接着一具,多到令人作呕。 大理寺把汴京城里能叫来的仵作全部用上,验尸结果无一例外皆是中毒身亡。 其中有三十六具中的是白羽丁香,而且算年限,乃前朝周世宗去世前后埋下的。 还有些十年左右,尸骨旁边还带着些金银坠饰,非中原之物,就连他们中的毒也出自番邦。 这些天赵匡胤不准嘉敏踏出蕊珠宫,也并未告诉她御花园中埋有带毒尸骨之事,只是暗暗担心这些流毒究竟有没有害到人。 陈抟老祖清楚他的顾虑,缓缓道:“这些毒被草木吸收净化,要想发挥作用大约需数十载春秋,目前尚无大碍。只是此计阴损,遗祸无穷,宫廷内苑多半已无尺寸净土。” 赵匡胤已不愿去想究竟是何人定下这等毒计,支着头叹息:“可有法子?” 陈抟老祖捻须道:“听说汴京城已经一月未雨,皇上不妨向天祈一场灵雨来净化毒气,亦为苍生计。” “祈雨?”赵匡胤很是犹疑,天旱祈雨倒是寻常,不过这等神灵巫术多半都不凑效,可自己也没有别的办法,就答应下来。 礼部选了个吉时,皇帝斋戒沐浴,后于京城东郊祈雨。 是日,电闪雷鸣,暴雨连下一个时辰,百姓欢愉,多称赞帝之贤德。 大雨过后麦苗长高了几寸,穗大粒饱,已不必担忧荒年。 而宫中则在雨后遍植桃木以镇阴邪之气,经过月余,已无鸟雀饮过露水后身死。 皇帝曾私下问过郭子安宫苑地力之毒是否尚留有后患,照对方推测,三代以后或会再发,皇家恐有子嗣单薄幼儿夭折之祸。 赵匡胤听罢愁眉不展,再次动了迁都洛阳的心思,只是营建新都所耗之国力巨大,实非眼下能做之事,只待消灭北汉击退辽人,再做打算。 此时宋辽边境,杨小九带着禁军与辽国骑兵对峙,而辽人居然在战前祭旗。 击鼓吹号之后,一个五花大绑的女子被押出来,她衣着雍容华贵,神色冷漠,似乎并不害怕即将到来的厄运。 用活人祭旗之事在中原几乎绝迹,更何况是用女子。 杨小九暗皱眉,虽然看不清楚,却觉那女子身影有几分熟悉。 辽将耶律休哥冷笑着朗声道:“郡主,太后娘娘命末将战前杀你祭旗,对不住了!”话音落打了个手势,命刽子手举起屠刀。 兵刃的雪光照在那女子脸上,她突然转头看向杨小九嫣然一笑。 杨小九大骇,“念念——” 陡见手起刀落,那女子已身首分离,断颈之处鲜血喷涌如注…… 第175章 易水萧萧 ◎皇帝必将于寒冬降临之时崩殂◎ 辽国骑兵冲速甚疾, 已经不是普通军阵可以对付。 这些年杨小九与大哥多次彻夜长谈,有一天对着天上的星宿想出了一个奇特的阵型,又几经修改至完善, 上阵之前已演练数月。 此番耶律休哥于阵前斩杀萧念念祭旗,本是为了扰乱对方主帅的心神, 可杨小九似乎只是表现出一丝愤恨, 立时抬手,竟于战前快速变动了军阵。 其实只是稍微调换了一些士兵的方向,并没有大范围移动。 辽人看不出他在玩什么鬼把戏,而且军阵对精锐铁骑的作用向来有限, 故而也没当一回事,直接冲杀上去。 杨小九领宋军精锐正面对敌,周围的士兵五十人一组被分成多部,强劲者为主力,行动稍慢一些的矮种战马士兵则以小盘龙棍从后面冲出来专打敌军马蹄。 且此阵时散时聚, 避敌锋芒, 快速冲杀的辽兵多数扑了个空, 再回头打过来, 阵型散乱, 速度也变慢, 而且又被分散切割,难成席卷之势。 如是者三, 兵疲马乏, 竟落于下风。 耶律休哥首战受挫,难免心浮气躁, 与杨小九短兵相接之时咬牙切齿问道:“这是什么鬼阵法?为何从未见过, 也未听说过?” 杨小九冷笑道:“此乃’朔月大阵‘, 专克辽人骑兵,我和大哥钻研了两年才成型,还是第一次用,你自然不曾见过。” 两年前盛夏,他与赵匡胤在院中饮酒,畅谈军政。到了后半夜,杨小九突然看着撒天棋斗发呆,开始数起了星星,一个时辰后命人取来纸张,画了个简易军阵。 朔月之夜,太阴星隐而不现,却并非不存在,而繁星各守其位忽明忽暗,方位亦是在悄然间变幻,却不失序。 “辽人铁骑快如疾风,我军若是正面对敌,必然被其压制,倒不如避其锋芒,令他们从军阵缝隙间穿过,这样原本一大片冲过来的兵马就会被分散割裂。等再调头回来厮杀,军阵已散且人困马乏,我大宋骑兵的机会就来了。” 赵匡胤听着他的想法,补充道:“用小盘龙棍——骑兵强者做冲锋,如太阴星负责指挥调度,战力稍弱者为星辰,攻敌下盘。只要配合得当,先拖垮速度再行退敌,或可凑效!” 此阵几经该换,又演练数月已然大成,赵匡胤甚喜,喊来十弟取名。 杨小九道:“虽说形制有所变动,可依托的依旧是大哥所创的盘龙大阵,不如就叫’小盘龙阵‘吧!” 赵匡胤不悦道:“此阵与盘龙阵大不相同,听起来好像只是拿我的旧阵改动了一下而已,这名字未免敷衍了些,也无法凸显你杨将军的威名,重新想一个!” 杨小九心知大哥乃是要扬新一代将星之名,这创立军阵的功劳定是要落在自己头上,低眉思虑道:“既然是在朔月之夜想出来的,就叫’朔月大阵‘如何?” 赵匡胤这才欣然点头,“若用此阵对敌,胜算约在五成以上,权且拭目以待!” 果如他所料,首战之日辽人没能讨得半点便宜,死伤无数,退兵前耶律休哥突然问道:“你真的爱郡主吗?为何对她的死竟然无动于衷?” 杨小九淡淡道:“七年未见,我已不记得她的样子,若非提醒,也不知你杀的是谁!” 耶律休哥咬牙切齿:“为了郡主,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收兵回城,宋军士气大盛,原本打算摆庆功宴,可杨小九一直默不作声,刚到议事厅就张口吐出一大滩血。 裨将大惊失色,慌忙将他送回寝室请军医诊治,却并非是受重创,而是急火攻心所致。 其实当看到萧念念被祭旗,他心中并非毫不波澜,可大战在即,敌军故意用此攻心之计想令他输掉整个战场,他怎会上当?只能当作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时候回想起来,只觉五内俱焚,整个人像是由内而外裂开了一样,疼的昏厥过去。 军医来看诊时,见他手里抓着一个坠白色羽毛的女子手环,暗暗落泪,还一直低喃:“不会的……不会的……” 谁也不知道他为何悲伤至此,只能小心看护,以免出什么差池。 休养一夜过后,杨小九看起来已经复原。 虽说暂时击退了辽人,可耶律休哥岂会善罢甘休? 果然不出三日辽兵卷土重来,这次杨小九有意试试“水长城”的作用,并没有阻拦冲杀过来的铁骑,而是令敌人放马过来,在大清河边背水为阵。 耶律休哥见宋军抱河如弯月的阵型,瞬间想起了号称重甲骑兵噩梦的“却月大阵”。 然则此阵就像天书一样只存在于传说中,就连创立者刘裕自己也只摆过一次,甚至没有留下布阵图,几百年来汉人之中也仅有只言片语流传于世,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 骑兵一旦发起冲锋,速度都会提到最快。 宋军俨然很清楚这一点,并没有花多少力气正面对决,而是分散兵力且战且退,不知不觉就到了河边。 宋兵越来越分散,而横冲直撞的辽国铁骑因难以及时控制马匹,前赴后继地冲进水里,立时便遭到了水兵的伏击,几乎片甲不留。 耶律休哥见势不妙,改换远程射击的弩兵上阵。 尚不过一时半刻,却听闻后方遭遇了宋军“盘龙大阵”的攻击,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阵前的宋军又重新聚拢在一起,背水一战拼死杀敌。 战况持续整整一日,辽人死伤惨重,突围而去。 冲锋的宋军亦是疲累不堪,杨小九扶着长枪从尸体堆里站起来,眼见残阳如血倒影在河中,芦苇荡里尽是血水,可却无力再想这场恶战,而是想起了萧念念,想的肝肠寸断,捂着心口低声嘶吼。 战报传到汴京的速度很快,大清河激战后辽人一连数日没有动作,而且竟也不曾更换主帅,实在教人困惑。 北汉那边虽然也打了几次,规模都不大,只是传来了些奇怪的消息,说什么“杀破狼”格局已成,大宋天子不日将亡。 禁宫之中,赵匡胤正和陈抟老祖对弈,听见黄公公如此禀报,不觉皱眉道:“又是杀破狼,还传的天下皆知,难道不知道前朝留下的七杀暗骑已被尽数诛灭了吗?” 陈抟老祖摇头道:“七杀暗骑可不是七杀星,传言当初周世宗柴荣为了找到克制你的七杀星和破军星,可是煞费苦心,甚至密探还找到了辽国,所以辽人才会知道这件事情。只不过他找不到,才将暗骑起了那样一个名号,其实全然不对。” “命师批命,当真准确么?朕真的会死于杀破狼?”赵匡胤低眉沉吟,开始思索若晋王的阴谋成功,要如何保护自己的妻小。 陈抟老祖呵呵笑道:“天命虽不可改,可凡人又岂能真正勘破天命?当初邵司南为你批命已时隔二十年,而今突然被大肆散播出来,皇上不觉得奇怪么?” 赵匡胤恍然大悟,“是圈套!可是指向何处?” 若说是与晋王的朝堂之争,兄弟二人早已势同水火,完全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陈抟老祖默默落下一颗白子,“皇上,你输了!” …… 宋辽边境,大清河一战再次失利的耶律休哥已无力再发动进攻,军队休整几日,拔营回了幽州。 边境危机暂解,杨小九带着帅印准备班师回朝。 此时裨将拎进来一个穿粗布麻衣头发乱糟糟的瞎眼老头,气愤地道:“将军,巡城的兄弟们在街上抓到一个妖言惑众的老儿,他居然敢宣称皇上在不久的将来会……会……” 见裨将脸色那般难看,杨小九也猜到这老儿所言,怒道:“你是何人?与皇上可是有仇怨?” 那老儿蜷缩在地的老头慢腾腾抬起头道:“我叫做邵司南……当年前朝世宗曾召我入宫,将军若是北周旧臣,大约还记得我……” “邵司南?我听过你……你居然还活着?”杨小九心底一凛,想当年此人号称“天下第一命师”,被柴荣召进宫中为当朝最大的权臣赵匡胤批命,一直推算了将近三个月,出来时眼睛就瞎了。 他抬头望天,翻着已经瞎掉的双眼,用浑浊粗犷的嗓音道:“在不久的将来,赵氏会取代大周,建立一个新的王朝,再经数十年征伐统一南北……” 此话被一直密切监控宫中动向的王审琦亲耳听到,他深恐自己被人察觉,只听了一半就悄悄潜出去把消息告诉了其余九位兄弟。 “当初那位王将军只听走了一半,世宗接下来的问题是’难道就无人能为朕除掉赵匡胤么?‘”邵司南回忆起旧事,翻着白眼道:“答案只有三个字,杀——破——狼——如今七杀、破军、贪狼已成聚拢之势,赵宋的开国皇帝必将于寒冬降临之时崩殂……” 杨小九大喝:“别以为本将军不知道你的底细,此前你为后周世宗柴荣办事,阴谋害死我大哥,后来投靠了辽人,如今妖言惑众乱我军心其罪当诛!来人——将他拖出去乱棍打死——” 那裨将正是辛云,听这老疯子诅咒自己邻家大哥,气的一巴掌扇过去打掉了对方的后槽牙,怒道:“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诅咒皇上,今日不打死你难消我大宋将士心头之恨!” 两名士兵上前把人拖出去,邵司南凄厉大笑,口中一直重复着三个字:“青云台……青云台……赵氏终将亡于青云台之密谋……天命如此,他逃不掉的……” 青云台……那不是辽人在幽州城外建立的一座堡垒么? 深夜,幽州青云台。 耶律休哥从最高处下来,绕过曲曲折折的关卡,走进最底层一间幽暗逼仄的密室里,看着关在里面的人道:“真的不想从里面出来吗,郡主?” 那个站在小窗前看月光的倩影微微动了一下,低笑道:“你……打输了?” 第176章 三十功名 ◎动嘴还是很好用的◎ 那女子正是萧念念, 战前祭旗那个只是易了容的替死鬼。 “这没关系,太后娘娘不过是拿我当一块试金石,试试宋人的深浅。”耶律休哥打开牢门走进来, 站了一会儿突然抱住她道:“太后娘娘说只要我杀了那个宋人就答应我们的婚事,现在看起来杀他的确困难, 不过没关系, 我还有青云台。” 两年前辽主耶律贤就过世,年幼的太子耶律隆绪登基,太后萧燕燕成了辽国真正的国主。 “你要把他引来青云台?”萧念念登时有些慌乱,“你……要在这里杀了他?” 耶律休哥温柔地摸她的脸, 笑道:“放心吧!我尽量不当着你的面。郡主,我说过不会伤害你的,只是希望有一天你会忘记那个宋人,改变心意爱上我,让我好好照顾你。” 萧念念道:“那你别杀他!” “除了这件——”耶律休哥摸着她的头发认真地道:“是皇后要他死, 如果我放过他, 还怎么救你?你知道的, 为了救你, 我愿意做任何事!” 萧念念一时无话, 当年若是没有耶律休哥, 皇后也不会容她生下女儿,更何况是顶着杀头的风险把雪蕊送到生父手里。 “夷堇, 你其实不必为我做这么多!”萧念念有些无奈, “我不过是在你八岁时偶然碰见族长打你,去制止了他而已!” “我从小就不招人喜欢, 长辈们都打我, 可只有你让我免除了一顿鞭打, 你知不知道这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有多重要?我甚至梦想着能变成你的坐骑,随着你在草原上四处流浪,再也不管其它。除了你,我再不准别人叫我夷堇。”耶律休哥的眼神益发温柔,将她抱的更紧。 作为家族有着出色天赋的孩子,从小就被严格训练,被打几乎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连爹娘都认可族长的管教方式,每次都冷眼旁观。 可一个孩子又怎么可能会是铁打的? 萧念念大了他五岁,不过辽人向来不太在意这些,也无人提出非议,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会那么坚定地爱着那个宋人,甚至公然违抗太后赐婚的懿旨。 可耶律休哥并不生她的气,依旧锲而不舍跟随左右,“太后已经答应我了,只要完成这次青云台的使命,她就给你解药,让你嫁给我!念念,我要向你证明那个宋人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可以为了你拼命,我也可以,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答应我的,我愿意等!” 萧念念仰头叹息,七年过去,连自己也开始怀疑是否已经忘了当初的爱,可有一件事情却无比清楚,幽幽道:“夷堇,不要相信太后,她骗你的,至少她不可能给我解毒!” …… 班师回朝后,先回宫见了雪蕊。 父女俩抱在一起,杨小九脑中却闪现出萧念念在阵前被祭旗的场景,不觉狠狠打了个冷颤。 “爹爹,你生病了吗?”雪蕊乌灵清澈的眼眸注视着他,一脸担忧。 杨小九摇摇头,却说不出话,他早已决定拿自己的性命守护大宋江山,可当将来女儿长大了,问起娘亲的事,他该作何解释? 大哥一家三口也走出来,德芳知道大人有话要讲,上前带走了雪蕊。 “雄州的事我都知道了,不用怕,那个不是念念。”赵匡胤拍着十弟的肩膀安慰道:“这几年安插在辽国的密探一直有注意念念的动向,她早在一年前就被关在了幽州的青云台,没有出来过,战前被杀掉祭旗的那个一定不是她!” “是么?”杨小九惊喜之余不是先笑出来,而是红了眼眶,哭着哭着才挤出一丝笑。 赵匡胤很了解他的心情,男儿担起家国责任,却罔顾妻子性命,这份苦也只有吃过的人才明白个中滋味。 不过杨小九也并没有在凄凉心境中沉溺多久,而是诧异地问道:“大哥刚才可是说了青云台?” 赵匡胤负手问道:“怎么?雄州也有传闻了?” “我在雄州见到了邵司南——”杨小九犹疑着把当日之事讲出来,“此人消失了二十多年,却突然出现在雄州城散播谣言,背后说不定有人指示。也怪我当时冲动,应该把他关起来严刑逼问才是,说不定就能问出青云台到底藏着什么?” 赵匡胤不疾不徐地道:“青云台于两年前开始督造,由辽将韩德让一手承办,太后萧燕燕经常前去视察,完工后改名’斩龙台‘,顾名思义要让我赵匡胤绝命于彼处。” “大哥……”杨小九刚想说些什么,被对方抬手制止。 “此事朕亦问过陈抟老祖,连他也说凡人岂能尽知天命,又何必忧心?”赵匡胤笑道:“今天可是你凯旋回朝的大日子,你二哥早在府上备好了酒宴,快些去换身常服,其它的事明日再议。” 嘉敏一听说他又要出去喝酒,脸色瞬变。 回到寝宫,一边给他换上常服,一边开始规劝:“郭太医嘱咐过你饮酒太多已经伤了身,最好戒掉,好不容易停了这么些日子,又要喝么?” 赵匡胤不以为意,“今日是小九的庆功宴,怎能不喝?” “那也不能喝太多——”嘉敏黛眉紧蹙,“你答应过要好好保重身体,好好照顾我和德芳的!” 赵匡胤耐心安抚,“只是兄弟们在一起而已,我有分寸,别太担心了。”说着抬手点她的鼻子。 嘉敏却不依,“你哪一次不是这么说?” “这次不一样!”赵匡胤只得叹息着说出打算:“小九虽然凯旋回朝,可最多只会留十天半月,很快就要接着挂帅出征攻打幽云。” 嘉敏吓了一跳,摇着头道:“小九才刚回来,你又要派他冲锋陷阵,还是对抗辽人……” “不错!正因为他打了胜仗才要乘胜追击。胡汉之战自前朝周世宗起我们就很少打赢,北汉尚有一个杨业,我大宋在十几年前出了个曹翰,可当时时机不对,无法重用之,而今多了个用兵如神的小九,这便叫如虎添翼,加上你从吴越国给我赚来的钱,夺回幽云已经不只是梦里的事了,几乎近在眼前。”赵匡胤简略分析了一下形势,神色却带着一丝悲凉,“你道我不疼小九么?当年他跟着我的时候才只是个九岁的孩子,我疼他就跟疼德芳一样,可是保家卫国的事总要有人来做,必要时我会御驾亲征。今日权当我放纵一回,和兄弟们喝个痛快,日后……也不后悔。” 一入沙场生死难料,嘉敏自然知道“日后”是何意,便不好再规劝,放他离去。 赵匡胤刚转身走了几步,又听见她在身后唤自己:“赵哥哥——”遂停住。 嘉敏缓缓走到他身边来,也不说话,抱住他的腰身抬头吻他。 做了将近十年夫妻,两人一直粘腻,经常说不到几句话就会亲在一起,可每次亲都还会迷糊。 赵匡胤不由自主地道:“我少喝!” 嘉敏:“……” 她其实已经没这个意思了,不过依旧忍不住窃喜:看来动嘴还是很好用的,就是不能只用说的,难怪他每次哄自己都是直接亲上来,此番也是学到了,以后多多学以致用。 石家的酒宴不讲究排场,菜色都是二十年前常吃的老几样,只是够热闹,酒管饱。 除了恭喜小九打胜仗之外,其他人家里办喜事添丁进口乔迁新居之类的统统拿来下酒。 不过今日赵匡胤收敛不少,太阳落山之前已经准备散场回家。 刘廷让诧异道:“大哥今日不太对劲啊,只喝半场就散?” 余人皆点头表示不解,“是啊,这可不像大哥的做派,忒不像!” 赵匡胤一脸无奈,抱臂叹息道:“朕——怕老婆!” 众人登时呆若木鸡,过了半晌刘廷让才回过味儿来道:“以来只觉大哥是山中猛虎,嘉敏妹妹乖的像兔子;怎么成婚以后反过来了,嘉敏妹妹成了母老虎,大哥倒像只兔子……” 石守信嫌弃地打断,“六弟你怎么说话呢?”顿了片刻道:“用词精准——” 众人呆愣一下,纷纷仰头哈哈大笑,待赵匡胤走出宴会厅,身后还回荡着那群大舌头兄弟关于“怕老婆”的议论。 坐马车回宫的路上一直在犯困,若非銮铃声扰人,大约半路就睡着了。 见了嘉敏,只模糊说了句没喝多,就由她服侍着沐浴更衣,很快入睡。 而且一觉睡了很久,连早朝都没有去,醒来以后已经过了辰时。 赵匡胤握着妻子的手柔声问道:“怎么不叫醒我?” 嘉敏幽幽道:“你一年能有几次一觉睡到大天亮?我已经让黄公公去前朝知会百官无事散朝,有事去福宁宫候着,你睡好再去见他们也不迟。” 不得不说睡饱了的确很舒服,赵匡胤笑道:“老婆,好饿!” 嘉敏早备好了早膳,是江南的清粥小菜和汴京的梅花包子。 坐在餐桌前,赵匡胤突然不想动筷子,一本正经地道:“饿太久了没力气,端不动碗。” 嘉敏立时把碗端到他嘴边,一口一口喂给他吃。 片刻,德芳和雪蕊端着碗筷跑到不远处的小桌子旁边坐下: “饿太久了没力气,端不动碗。” “好可怜,我喂你!” 小石头一脸嫌弃地跑过来抱走德芳:“去去去,小孩子家家学什么不好,去学点别的——” 秋芙也抱走雪蕊,不拿正眼瞧他们,“就是,学这个干嘛?羞死了——” 夫妻二人:“……” 征伐幽云的计划很快定下来,杨小九此前回朝也只带了几千人马,剩下皆留守雄州待命。 半月之后,宋军兵临幽州城下,辽国派了一个蒙面女将出战。 那女将身手了得,竟然连胜两场,倒也不是那两位先锋一定不如她,只是对方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这样下去多少会动摇军心,第三场杨小九亲自出战。 他武功高出对方很多,只出了一招就打中那女将腹部,见她仰着头口喷鲜血跌落下马,连面纱也掉了。 原本他早已猜到对方是谁,可总想着不会这么巧,二人真要在战场上刀兵相向,可看见那张脸,杨小九仍禁不住一阵揪心的疼,喃喃道:“念念……” 而萧念念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好像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杨将军,你再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杨小九手握银枪全身颤抖,也不知道如今的他们究竟算什么? …… 出征前一晚陈抟老祖突然夜访他的宿处,站在星月之下和他对话: “杨将军,幽州城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青云台不单是军事堡垒,里面还藏着辽人的大杀器。” “老神仙是说’杀破狼‘么?” 陈抟老祖呵呵笑道:“紫薇帝星身侧血光冲天,辽人怕是也在等这一场天数,不过天数变幻莫测,他们有杀破狼,皇上这边也有天璇星左右局势,而杨将军你便是守在帝星身侧的天璇星。只是想要逆转这惊天杀局,天璇星可是危机重重……” 杨小九沉声道:“为了保护大哥,杨某绝不爱惜性命!” 陈抟老祖瞥了他一眼叹息道:“纵然意志再刚强,人心却往往是脆弱的,对于你而言,贪狼和破军都不算什么,只有七杀最致命,你若遇见她,未必下得了手。” 杨小九不解,“为何我会下不了手?” 陈抟老祖无奈,“老道难道还能逼你杀妻证道?” 杨小九大骇,瞬间红了眼,颤声道:“你是说……七杀……是……是……念念……” 此刻,沙场上风云变幻。 辽国太后萧燕燕登上青云台俯瞰战场,对着杨小九高声喊道:“杨将军,七杀星就在你眼前,还要本后提醒你动手除去她么?” 第177章 八千里路 ◎如果他死了就嫁给我◎ “太后——”耶律休哥面上显出惊慌之色, 怎么也没想到主上会把如此大的秘密随口说出来,这样无疑是将自己所爱的女子送入死地。 而萧念念本没有必要出战,不过是太后拿耶律休哥的性命相威胁, 二人虽算不上两情相悦,可萧念念对耶律休哥同样很看重, 这才被迫出战。 眼下她已明白萧后此计专门是为了对付杨小九, 结局左右不过两种:若小九杀了她,耶律休哥便会暴怒,此人曾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屠尽一整个奚族部落,只因那个部落里有人猎杀了他从小的玩伴——一只草原狼;若小九不忍心下手, 那么他作为统帅在军中的威信难免会被动摇,而辽国这边也没有什么损失。 再则关于她是七杀星的秘密,怕是早就暴露了,不然太后也不会这么爽快揭穿。 而且萧燕燕实非等闲,对命里之说向来不屑一顾, 在她眼里若死一个萧念念, 能换来一个如凶兽般暴虐的耶律休哥, 可比什么江湖术士所说的“杀破狼”有用的多。 大风一阵阵刮过, 二人眼神碰撞, 纵然心间翻江倒海, 却只能相对无言。 片刻,杨小九收起银枪大笑道:“太后确定她是七杀星么?这么急着让我动手, 我怎敢上当?” 萧燕燕面色微变, 心下暗暗道:“他究竟是乱猜,还是已经知道所有的秘密?或者说他已经……这不可能……” 将各种可能性在心头斟酌一遍, 又道:“杨将军, 你若投降, 本后将西平郡主赐予你,教你们夫妻团圆如何?” 杨小九淡淡道:“我的命早已给了大宋,给了皇上,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动摇,太后娘娘不必再枉费口舌了。原本西平郡主是以辽国大将的身份出现在沙场上,我不该手下留情,不过不杀西平郡主乃是皇上口谕,非杨某本人之意,此事太后娘娘大约是没想到吧!” 不杀自然是要生擒,眼见对方裨将上前抓萧念念。 青云台上的萧后冷笑着命令耶律休哥动手,很快遮天蔽日的箭雨落下来,将宋军淹没其中。 整个青云台就是座军械楼,辽国女主眼见大宋崛起,心知对方早晚会带兵北上收复幽云,故而早有计划,才命人建造了这样一座地上堡垒用以御敌。 在她心里,大辽想要的何止幽云,又岂能容宋人将其夺回? 宋军在这等从未遭遇过的强势攻击之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只得仓惶撤离。 战事几乎是刚开始没多久就结束了,宋军伤亡惨重,士气低落。 这也难怪,整座青云台就像传说中的雷池,想要越过它攻占幽州几乎不可能。 将士们聚集在大帐中商议,明日用重甲骑兵强攻云云。 杨小九充耳不闻,想起临行前陈抟老祖嘱咐的话:“帝星将陨落于青云台……”不觉打了个冷颤瞬间清醒。 “将军……”辛云关切地看着他,说起来二人都是赵匡胤的兄弟,自然要比旁人亲近些。 杨小九抬手,“无事——”长叹一声接着道:“此前我在宫中遇到了陈抟老神仙,他早已料定我等此次会遭遇青云台之厄,还提醒过强攻难取,故而我打算夜探青云台!” 青云台戒备森严,此前潜入的密探无一不是第二天一大早遭受“射鬼箭”之刑,身中一百多箭从高台上跌落下来,有些还是无头尸,其中不乏好手,故而这几乎是一场死局。 众人本想劝主帅不要以身犯险,但是杨小九主意已定,朗声道:“我等大宋将士,除了保家卫国,亦要保卫皇上。整个青云台除了阻击我大宋军队以外,还藏着谋害皇上的阴谋。对我而言,为皇上而死即是为大宋捐躯,杨某人百死不悔。” 这些禁军将士大多与皇帝关系密切,听罢纷纷动容,皆愿一起前往。 既是夜探,人数自然不宜过多,最后挑了十一个人,分三人一组,打算分头潜入。 每组手上都分了一张布防图,全是之前那些密探用命换来的。 大宋密探组织隶属皇城司,名麒麟卫,时常身穿乌衣行动,且多以乌鸦传递消息。 辽人自然不会提防出现在荒郊野外的乌鸦。故而就算密探被俘抑或被杀,只要能及时将消息递出,自然能为后继者提供重要线索。 只是此图乃拼凑而成,并不完整,缺失部分多只用一条弧线代替,好在标出了其中一个军械库的位置。 “先烧军械库,”杨小九低眉缓缓道:“如果遇袭时有机会逃脱,不要犹豫——” 杨小九率先伸出手掌,“此番若真的魂归九垓,黄泉路上兄弟结伴!” 众人的手掌纷纷叠放上来,辛云不由道:“为大宋,为皇上,亦为兄弟,捐赴国难,百死不悔!” 众人齐声道:“捐赴国难,百死不悔!” 十二名将士端起酒碗一口干掉,而后把碗摔碎在地,“出发——” 离营之前杨小九把帅印交给曹翰,并告知这是皇上的意思。 曹翰看了文书郑重接过,他镇守边疆数十载,皇帝一直待他不薄,金银财帛赏赐丰厚,况平生立志夺回幽云,留他压阵自然无后顾之忧。 辽军大营扎在青云台后方,似乎并不防备宋人潜入,就像是吃定他们会有去无回。 青云台高十余丈,利用飞爪百炼索爬墙,倒是很快顺利潜入。 杨小九带着辛云和冯熙二人在暗夜中悄然潜行,很是小心,可没多久就遇上了箭袭,仓促之间三人即被冲散,各自奔逃寻找掩体。 刚上来就暴露行迹,实在太诡异,不知道另外三组兄弟是否也如此? 然则此刻却也不容他多想,几经腾挪,意外到了一处僻静之所。 四周没有辽兵,只有一对男女坐在弯月下闲谈。 杨小九几乎是一眼认出了萧念念,而伴在她身边的男子则是耶律休哥。 “我知道你今日定然不开心,那个宋人——你是不是还在惦记他的死活?”耶律休哥握住她的手殷勤地问。 萧念念幽幽道:“他曾经说过要把自己的命献给大宋和他大哥,就算是死了应该也无遗憾。” 耶律休哥见她神色安宁无悲无喜,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道:“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他死了就嫁给我?” 杨小九脑中“轰”的一声,也不知道自己是没听见萧念念的回答,还是她根本没有说,思绪纷乱,暗暗道:“这几年念念身边大约也是有人疼爱她的……就算我死了,也会有人好好照顾她……”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不亲自动手!”耶律休哥很是善解人意,“毕竟你还想要见雪蕊,如果我变成了她的杀父仇人,你大约也会觉得为难。” 萧念念淡漠地道:“你不必事事为我和雪蕊着想,我们并不是你什么人。” 虽像是碰了个软钉子,耶律休哥也不在意,絮絮叨叨道:“凭心而论,我真的想亲手杀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你至少不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萧念念叹息着摇头,“把我变成这个样子的人不是小九,是你的太后。” “太后要做什么无人能阻止,不过至少她答应过我会替你解毒!”耶律休哥摸着她的脸颊道:“我知道你一定会说太后在骗我,可至少她用你来激励我的时候,我会更加不要命。” 静默片刻,耶律休哥突然笑道:“又有敌国奸细来了,希望今晚这批人中有杨琰,我一定要他死!” 萧念念诧异,“你怎知有人来了?” “看下面的火把——”耶律休哥耐心解释,“那些宋人怕是到死也不知道为何他们一上来就会被发觉,想要在青云台藏身,简直做梦!” “为何?”萧念念心头害怕,不由自主问出来。 “这是机密,不过说给你听倒也无妨!”耶律休哥微笑道:“因为青云台离地三丈以上的墙面都刷了洞冥草的粉末,他们踏墙而上,鞋底和衣服上都会沾上不少,走到哪里都会留下痕迹,可不就是活靶子?” 洞冥草又叫发光草,接触人体之后会在夜间发光。 杨小九闭目哀叹,幸好他和辛冯二人分开前,已经发现脚印会发光之事,故而他此刻脚上并未穿靴子,只是不知其它三组的兄弟是否也发现了洞冥草的阴谋。 “我下去看看,若真是杨琰,怕他们应付不来。”耶律休哥似有些兴奋,“你累了就先回去休息,不用等我!” 萧念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阵失神,喃喃道:“夷堇,你是大漠草原最勇猛的猎鹰,应该早日展翅翱翔,而不是被我困住……” 虽说自己嫁给了一个宋人,可胡汉之分于她而言根本毫无意义,若定说有所偏向的话,她身为辽人自然偏向辽国。 萧念念呆立片刻仰头叹息:“这么多年在小九心里,有大宋,有他大哥,我最多只能排在第三位,唯独夷堇一直都把我排在第一位……若非害怕为他招来祸患,我是不是早就动摇了?” “念念……”杨小九背倚着墙不自觉在暗处低唤一声。 萧念念乍然一惊,回过头喊道:“小九——” 第178章 壮志饥餐 ◎是个要去偷会情郎的有夫之妇◎ 漆黑的高楼上阒无人迹, 只墙角掉落着一些发光粉末。 萧念念心下一阵难过,喃喃道:“是你——对不对?是不是我刚才自言自语的时候你也听到了?” 而今时过境迁早已物是人非,怕是连爱意也消磨的所剩无几。 当初只觉能够结为夫妻已此生无憾, 可分开这么多年的他们是否还有足够的信念为了彼此苦苦守候? 萧念念摇着头,自嘲地笑起来, 可能自己是真的动摇了吧! 已得知洞冥草秘密的杨小九悄无声息干掉一个辽兵, 将其拖到暗处换下外袍和鞋袜,又跟着一队人前去围杀一起前来的禁军兄弟。 他功夫了得,自然很快冲到前面,过了两招, 凑在崔彦彬耳边道:“脚下有痕,换装!” 接着倒转刀锋,干脆利落杀退敌人,崔彦彬则趁机拖了具尸体,剥下外袍和鞋袜给自己换上。 到处都是辽兵, 两人只进行了简短的对话:“王菽和朱桢两位兄弟呢?” “没了!” 众人的目标地是西军械库, 若有兄弟幸存, 大约会在那里碰头。 只是那等重地守卫森严, 说不定还会碰上耶律休哥。 思虑间两人已重新混入辽兵中直达军械库, 好在只是寻常守卫, 并无熟悉的大将镇守。 二人对视一眼,丢掉帽子动手和辽兵厮杀起来。 和之前一样, 并不难应付, 几十个辽兵没多久就全被砍翻在地,杨小九一脚踹开军械库大门, 抬眼一看, 里面空空如也。 暗夜中一支羽箭射中了崔彦彬, 火光迅速聚集过来。 耶律休哥带着人施施然走上前,笑道:“又见面了,杨将军——” 想起对方和萧念念之间的牵绊,杨小九本想嘲讽几句,可不待开口,却看到冯熙和辛云两位兄弟被抓,再加上一个崔彦彬。 耶律休哥玩味地道:“如何?要不要投降?太后说了只要杨将军投诚,就把郡主还给你,准你夫妻破镜重圆。” 杨小九低眉思虑片刻,竟没有过多犹豫,把武器丢掉,笑道:“若太后真的愿意成人之美,杨某又岂能不识抬举?与念念分开这么久,再不回到她身边去,难保有人不乘虚而入,不知我说的对不对耶律将军?” 二人还打算唇枪舌战一番,却听得崔彦彬“呸”了一声大喝道:“杨琰,想不到你竟会为了一个辽国女子出卖大宋,是我崔某人有眼无珠,跟了你这么个主帅,你等着——哪怕是到了黄泉路上,崔某人也要将你剥皮削骨碎尸万段——”话音落举起地上的弯刀自刎身亡,横尸当场。 杨小九握紧拳头,骨节一阵“咯咯”作响。 被俘的冯辛二人亦心知肚明,崔彦彬是见自己身受重伤,唯恐连累众人才自我了断,当下也下了决心,朗声道:“杨琰,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叛徒,我等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未落,忽有三道人影从天而降,朝辽兵队伍中洒下满头火药粉,又将火折子一丢,炸的辽人四下逃窜。 “周游——”杨小九暗松一口气,接过对方投掷过来的银枪。刺向耶律休哥。 变故陡生,耶律休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自然落于下风。 待人质被解救出来,杨小九已带着众人潜逃。 挥开眼前迷雾,耶律休哥冷笑道:“想在青云台找到藏身之处,做梦!今晚你们全都要死在这儿——” …… 汴京皇宫,月如钩。 陈抟老祖笑呵呵地与皇帝夫妇在宫苑中饮茶,倒没有提要紧事,而是问道:“周娘娘,前些日子给你的话本可看完了?” “看完了!”嘉敏面上微红,也没多说话。 那本《大辽艳后传》实在不是什么正经话本,把萧燕燕的许多风流艳史尽书其中,情辞之露骨,单只想起来就教人面红耳赤,故而她都是藏在枕头底下,趁无人时偷偷看。 赵匡胤素来对话本之类的消遣不甚了了,端着茶盏,思绪却落在遥远的青云台,“老道士,你说一旦身陷青云台,可还有生路?” “生路难寻——”陈抟老祖捻须道:“不过也未必绝对没有。皇上不妨设身处地想一想,倘若是你自己潜入青云台,而后被发觉,会如何做?” 赵匡胤立马来了兴致,思虑道:“先突围,找个地方藏身,再伺机而动,只是那等重地,藏身之处怕是难寻。” “那皇上会选择藏身何处?”陈抟老祖抿一口清茶,听他细细说来。 赵匡胤侃侃而谈,“夜间在角楼仓库或者暗道,白天后厨或者马厩……” 夜间隐匿行迹不难,只消避光,就无人能注意到他汉人的长相;天亮以后则不然,要找汉人多的地方才不太会引人注目,而汉人在辽国的营地里多只能做一些粗糙杂役,喂马劈柴搬运之类,自然是去后方,不过相应也会失去动手机会。 陈抟老祖不动声色,“皇上有没有听说过洞冥草?” 赵匡胤蹙眉,“未曾,那是什么?” “就是发光草,”嘉敏解释道:“是志怪故事里面讲的,人吃了那种草身体会发光。” “不吃也会发光,只要身上沾了洞冥草的粉末,大晚上走到哪里都是个活靶子。”陈抟老祖慢悠悠地道:“听说上了青云台的密探十有八九藏不住行迹,有没有可能是爬墙时身上沾了这种粉末?而此物只要接触人体就会发光,将它涂抹在墙体上,密探踩过何处,贴过哪里,皆无处遁形。” 赵匡胤震惊,喃喃道:“潜入以后,先换衣装,小心避开墙体。可那里军事要塞,连仓库都有重重守卫,要去哪里找藏身之所?”说罢自摇头,也想不出合适的地方来。 陈抟老祖顾左右而言它,“听说青云台督建之时萧太后时常去视察,总不会真的是去监工吧!” “不是监工去做什么?总不会是去私会韩德让吧!”赵匡胤随口一说,青云台开始督造之时正值耶律贤病入膏肓,身为皇后的萧燕燕难道还能如此荒唐不成? 却听嘉敏怯生生道:“话本上说耶律贤临死之前跑去青云台捉奸,见妻子虽是和韩德让一起出现,却并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被生生气到吐血而亡,也不知是真是假!” “……”赵匡胤登时一阵沉默,堂堂一代辽主,这死法实在不体面。 “若论保密,女人可能比男人做的好,有时候她们更擅长隐藏。”陈抟老祖继续低眉饮茶,“周娘娘,不如今晚你寻一处高楼训练一下皇上,教教他如何寻找藏身之所。” 嘉敏大约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解释道:“老神仙是说青云台可能藏着萧太后与韩德让偷会的隐秘之所,那里应该很安全。” 听起来是要嘉敏去找那种能够避开护卫,就连二人偷欢也不会被发觉的地方。 赵匡胤很是讶异,他只觉嘉敏一直乖顺,怎会懂得如何藏身?却没想过是因自己的千呵百护,她才能一直做一个柔婉可爱天真无邪的美娇娘。 其实她生性机敏活泼,只是少有用武之地,而今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虽然心里没底,也难免兴致盎然。 再则若是照《大辽艳后传》的记载,自己此刻乃是个要去偷会情郎的有夫之妇,单只想起来,心就砰砰直跳,更别说跑到那种阴暗逼仄之地和心爱的男人肌肤相亲不要命的纠缠。 好在是夜晚,烧红了脸也没关系。 嘉敏抬起头幽幽瞧了夫君一眼,而后转身提起裙裾跑开。 因体轻,加上常年跳舞,她走路几乎没有声音,而且姿态甚美。 赵匡胤跟在她身后,沿着树丛迤逦前行,没多久跑到了水边。 见四下无人,嘉敏蹲下玩了一会儿水,才又接着往前跑。 赵匡胤暗笑,这么多年过去,嘉敏在他眼里依旧是一个活泼少女的模样,娇俏柔婉,轻易就能勾起他身为男人最原始的征服欲。 如果这不是一场有目的的演习,他现在就会冲出去将她抱紧,在幽深的花丛里做一些只有月亮才能看到的事。 脑中想着这些画面,嘉敏又跑远了,她竟真的很会躲,巡守的禁军无一人察觉,赵匡胤还差点跟丢了,立时全神贯注起来,不敢再多想那些销魂画面。 大宋宫殿是在前朝基础上扩建,皇宫里面最高又有重兵把守之处,自然是藏着历代秘辛及其它重要事物的紫云楼,将近八丈高。 那里最早是举办皇家宴会之地,在最高处可俯视整个汴京城,只是赵匡胤觉得浪费,改成了军械库和藏书阁,至于收纳机要抑或秘辛之作用倒是没有变化,所以楼里的情况相当复杂。 因为潜上青云台是从最高处往下走,嘉敏思虑着先跑去顶楼再寻找藏身之所。 以前赵匡胤只知道她会跳舞,每一次纵身起跳皆玲珑如飞燕,轻快迅捷,高度也不亚于江湖上那些飞檐走壁的轻功高手,而今才察觉她精湛的舞技竟真的能当轻功使用。 眼见她扒护栏,或者跳到高处隐藏,赵匡胤都会惊出一身冷汗,深恐她摔下来,可她竟绕开重重守卫,安然无恙一口气跑到了顶楼。 凭心而论大宋禁军的实力一直是件值得夸赞之事,可竟然防不住嘉敏这等毫无杀伤力的弱女子。 不过仔细想来嘉敏在许多当面都很出色,只是因为她一直养尊处优,又时时被爱护,有没有本领都不打紧,故而大约连她自己也不会在意那些超出常人的技能,事事想着精进,以期取得令人瞩目的成效之类的——毕竟作为大宋后宫唯一的皇妃,她已足够引人瞩目。 眼下赵匡胤还真是好奇,她究竟会选哪里作藏身之地? 嘉敏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琢磨私会情郎必定是在阴暗处,要先背过月光,寻找那些不上锁且没有灯光的屋子。 …… 此时此刻,青云台上。 杨小九和众人正路过这样一间背光且不起眼的屋子,反手一掌推开。 只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道:“夫君,你回来了——” 杨小九怔住,虽然看不大清楚,可这女子并不是萧念念,她为何叫自己“夫君”? 第179章 笑谈渴饮 ◎做男子汉的立的约不兴作废◎ 屋中没有光, 那妇人伸着双臂跌跌撞撞抱过来。 杨小九这才意识到她是个盲妇人,也好在她看不见,只是青云台这等军事重地怎会关着这样一号人物? 那盲妇人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夫君,我好害怕, 总是梦见太后发现了我, 派人来杀我,还好你按约定的时间来了,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 “走……”杨小九惊诧,在这铁桶一样的地方谈逃走, 岂非痴人说梦。 那盲妇人听他声音不大对,以为他是反悔了,慌忙拽着他手臂道:“我们快走吧!” 杨小九不动声色跟着她进去屋中,见她在床头摸了一阵,按到一个机关, 几块地砖翻开, 露出一条地道。 众人很是惊讶, 全跟着她一起下去。 暗道里很黑, 周游打开火折, 几个人带着那盲妇人前行一段突然停下, 隔着墙听到一阵从军者皆很熟悉的声音——有人在放置兵器。 军械库! “夫君,怎么不走了?”盲妇人小心翼翼地问。 杨小九没想好怎么解释, 沉声道:“我不能走——” 盲妇人这才听出不对劲, 几乎惊叫出声,被杨小九伸手捂住, “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保证不杀你!” 温热的眼泪沾湿了杨小九的手, 盲妇人惊惧地闭上眼点头。 杨小九见她已吓的四肢瘫软,遂放开手问道:“萧太后为何要杀你?” “你们不是太后的人么,怎会不知?”盲妇人惊诧地抬头,茫然四顾。 杨小九斟酌着道:“我们不是太后的人,是先帝的人!” 青云台捉奸一事闹的人尽皆知,耶律贤活生生被气死,照道理论他的下属自然也恨萧燕燕入骨,这番谎话也容易教人信服。 果然那盲妇人信了他的话,苦笑道:“都是萧燕燕那毒妇害了主上,也害了我和德让。她和德让有情,可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她进宫做了那么多年皇后,却始终不肯对德让放手。后来我与德让成婚,生儿育女夫妻美满和乐,她却逼着德让杀我——尤其是在主上驾崩以后,更是将我视作唯一的障碍,一定要我死才罢休!德让没有办法,就给我服毒要我假死以骗过她,然后偷偷把我安置在青云台,想要找机会把我送去宋国安身,这个暗道也是他在督工之时命人偷偷建造的。你们也看到了,我虽未死,可眼睛瞎了,若夫君再弃我,必然没有活路。今晚是夫君和我约定好要离开的日子,可我却碰上了你们——” 此时去探查暗道的周游已回返,淡淡道:“暗道没挖通,尽头是堵墙,这里多半只是给你暂时藏身用的。” 杨小九叹息不语,事情明摆着,韩德让的确尚对发妻有情,只不过不足以令他抛弃高官厚禄亡命大宋,说那些谎话大约只是为了安妻子的心。 生恐这可怜的妇人想通以后会发狂,当即道:“韩夫人,主上死的冤枉,我等今晚要去刺杀萧后,如若功成,想来韩将军也能回到你身边,你且耐心等着可好?” “若是不成呢?”韩夫人脱口而出,话音落也觉不妥,擦干眼泪道:“此时此刻,世上怕是没有人比我更想萧燕燕死!这么多年来,夫君虽与我琴瑟和谐,可却也不曾忘记过她,我甚至觉得若我们两个只能活一个,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萧燕燕。也罢,你们要杀那个毒妇,算我一个!”说着把头上的金钗取下来,“这是我留着绝命用的暗器,上面沾着剧毒,见血封喉,你拿着,或许用得上。” 听见有剧毒,冯熙上前代为接过,用布包好了揣进怀里。 韩氏体弱,缩在墙角哭了一阵就睡过去。 杨小九等人低声筹谋,要在天亮以前摸到军械库的位置趁机放火。 周游加入禁军以前家里经营着爆仗作坊,自小和火药打交道,便决定带着自己的两名弟兄前去点火,至于爆破面临的风险却只字不提。 杨小九心底悲凉,也不多说什么,取了些暗道里存放的酒食,六人对饮过后调头上去。 凭着估算找准军械库的位置,不出意料外面有重兵把守,杨小九三人率先杀出去吸引敌人,周游一行则前去撞开大门,冲进去放火爆破。 这次军械库是满的,可耶律休哥等在里面,拿着连珠弩箭对准三人。 那弩箭一次可连发三箭,周游等人避之不及,皆遭了暗算。 杨小九这边刚杀穿敌甲,就听到耶律休哥大笑着从军械库中走出来,四面又涌来许多辽兵将他们团团围住。 耶律休哥拿着连珠弩负手道:“这点本事也想纵火烧武库,要是你们大宋的皇帝知道主帅撇下军队带着一帮人来送死,你说他是夸你勇武还是骂你愚蠢?” 杨小九见他伤了三位兄弟的性命,一时激愤,朗声道:“我大哥乃是草莽豪杰,在他眼里,家国大义和兄弟义气同样难能可贵,愚蠢的不过是那些自以为掌控了一切的狂徒罢了!” 话音落踢起地上的长枪疾攻而来,携风带雨势若雷霆。 耶律休哥不敢怠慢,举刀格挡,他向来自持勇猛,可不得不承认若论单打独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汉人武学博大精深,再碰上赵匡胤这个旷世奇才,年仅十八岁就练成了赵家祖传的蛇盘七探枪,又兼容诸家枪法之所长,创出六合霸王枪,更有盘龙棍法和赵氏长拳流传于世,民间百姓都将他称作“武宗圣祖”。 六合霸王枪前后经过三十年才至臻完善,所有兄弟只有杨小**全了,今晚也是第一次武力全开,杀伤之巨简直令人毛骨悚然,辽兵冲上来多少死多少,耶律休哥拼力抵挡,却也只有保命的份儿。 此人纵横大漠草原多年,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惊惧之色,那一刻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宋将不是来送死的,是来灭辽人的! 若非韩德让前来助攻,他今晚只怕要成枪下亡魂。 可即便辽国两大名将前后夹击,也难抵六合霸王枪之威力。 双方正杀的不可开交,军械库突然爆发出一阵轰鸣,连墙壁也被炸穿。 却是周游手拿点着的炮仗大笑着跑出来,“辽狗,告诉姓萧那娘们儿,凭她气死亲夫还抢别人丈夫的做派,还是别出来丢人现眼了,快些夹着尾巴滚出幽云——” 话音未落,突然有数支羽箭射穿他的胸膛,鲜血登时如水注一样自他口中流出来。 辛云崩溃大喊:“周大哥——” 周游四肢开始颤抖,剧痛中却想起了此生最快意之事: 六年前洛阳牡丹花会,他尚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游侠儿,在朱雀街上看热闹,碰巧那天还开了斗酒会。 规则很简单,先掰手腕,输了的人喝酒,喝醉退场。 这等游戏民间常玩,他原本无甚兴致,可听说来了个厉害的,从开场到现在连个掰手腕赢了他的人都没有,就凑上前去看。 当时他还不认识大宋的皇帝,只觉对方单只坐着时那等不动如山的气势已令人心折,不由赞叹道:“好俊的身手!” 再一瞧对方的面容,老大不开心——堂堂男子汉,脸长这么俊干吗?忒没出息! 然后又瞧见对方身边站着一个美的不像话的绝色娇娘,不时举着帕子给他擦汗,浅浅一笑,令满城牡丹黯然失色。 周游直惊的目瞪口呆,一瞬间也顾不得有没有出息,自己也想长那么俊。 后来就下场来掰手腕了,第一局有些分心没掰赢,端起满满一碗酒一饮而尽。 然则高手过招只在须臾,赵匡胤已察觉到他的不凡,又开第二局,他拼尽全力,成了第一个掰赢的人。 赵匡胤在四下惊叹声中喝了罚酒,又开始掰第三局,第四局…… 二人斗了很久互有输赢,见他今日已经满饮七大碗酒,嘉敏忽抓住他的手臂,担忧地摇头。 赵匡胤立时笑道:“这位壮士腕力惊人,朕认输了!” “朕……”周游尚未清醒过来,四下百姓已经跪了一地,高呼“皇上万岁”。 赵匡胤是何等英雄豪杰,怕是连大宋的三岁小儿都知道。 可周游却只记得那天洛阳的风很软,满城弥漫的香气连他这等牛嚼牡丹的堂堂男子汉也觉风雅到了极致。 他没有下跪,而是站起来喃喃自语:“我赢了皇上——” “我赢了皇上——”他大叫着一蹦三尺高。 然则也无人治他无礼之罪,皇帝带头笑起来,还问他愿不愿意到军中效力。 周游点头如捣蒜,连放在客栈的行李都不要了,直接跟着皇帝的车驾回汴京,却又刚好撞上有人行刺。 他拿自己的血肉之躯堵住了射向皇帝的箭,事后大难不死,还笑着说自己皮糙肉厚,中个十箭八箭也不会有事。 二人不过是上午才认识,他还连个兵都不算,就能舍身救驾。赵匡胤在心底已经将他视作兄弟,回去就封了禁军都虞侯的官职,直属都点检麾下。 当时禁军大营里救过皇上的人不止一两人,可赢过皇上的就只有一个周游,是以他刚来就成了大人物。 只是仔细琢磨,皇上再和他比拼之前已经和别人掰了老半天,自己怎么看都有些胜之不武,越琢磨越不是味儿。 碰巧有一次殿前值守和皇帝闲聊,就提出找机会要实打实比一场,看看他周游是否真的能赢过天下称道的武宗圣祖。 他这豪爽个性十分对赵匡胤胃口,对方大笑着一口答应。 可这些年始终未寻得机会,周游一直引以为憾,倒下之前嘴角尚带着笑:“皇上,咱们做男子汉的,立的约不兴作废,下辈子我周游还在洛阳等你——” 炮仗点了满地的火药,火药烧着了浇着火油的弓弩,大火又不停点燃火药,整个军械库登时烟火弥漫。 一起烧着的还有周游的尸体,噼里啪啦的炮仗声将他崩的血肉模糊。 …… 汴京,紫云楼。 赵匡胤犹追着嘉敏的脚步前行,忽听得头顶一阵声响,却是挂在廊檐下的一个牡丹花纹样的铜铃带着流苏掉落下来,他伸手去接,正好坠入掌中。 …… 见兄弟惨死在眼前,杨小九四肢僵硬,六合霸王枪也停下来,低头无声落泪。 武库被毁,辽帝耶律隆绪震怒,抢过侍卫手里的弓箭,站在高处瞄准杨小九,自背后将人射穿。 …… 黎明时分,辽人在青云台上架起了刑架,上面绑着一具无头尸。 太后萧燕燕并辽帝耶律隆绪站在最高处,朝着巡守的宋军喊道:“宋贼杨琰不自量力,夜探青云台,被我大辽将士斩首。然则此贼与我辽人不共戴天,就算是死了,本后也绝不放过他!”一抬手指向那无头尸身怒喝:“都给我射他——” 登时密集箭雨射向那无头尸,直到把他全身都扎满。 萧念念失魂落魄跑来,却只能观看射鬼箭的全过程。 没有头,只有扎满箭的躯壳,会不会不是小九?直到萧后冷笑着把一个手环丢到她面前。 那是自己的东西,小九一直随身携带,只是白色的羽毛已经染血。 她登时双腿一软倒地不起,满脸泪痕爬过去捡起手环抓在手里。 萧后看着她肝肠寸断的狼狈模样,心头甚觉快意,接着下令:“把尸体丢下去还给宋人!” 眼见辽兵上前把尸体解下来,萧念念颤巍巍站起来阻止,“不要——夫君——夫君——” 耶律休哥拦住她,任她伸长手臂嘶吼也不肯放她过去。 尸身从十余丈高的地方掉下去,直摔的筋断骨裂,萧念念只觉自己好像也随着小九跌落下去,摔的肢体飞散四分五裂。 只安静片刻,又听萧后朗声道:“耶律将军,此番诛杀杨琰,你当居首功。本后答应过你,杨琰若死,西平郡主就是你的,就恭喜将军抱得美人归了!” 耶律休哥低眉叩拜:“多谢太后!” 万念俱灰之下,萧念念突然抢过侍卫的弯刀砍过去,被耶律休哥一掌打的倒地吐血。 萧后斜睨她一眼竖眉道:“你最好乖乖听话,否则本后就把你和姓杨的生的那个孽种也像你一样从头到脚挫磨个遍——你总不会天真到以为她人在宋国皇宫,本后就毫无办法了吧!”说罢仰头大笑着离去。 萧念念脸颊贴着冰冷的地面,再无力做任何抵抗。 寻常女子死了丈夫还能着丧服,她却被强行换上一身喜服,坐在喜帐里等待新丈夫的到来,美丽的眼睛里全是泪。 夜半时分,耶律休哥走进来,懊恼地解释道:“郡主,不是我动的手——” 萧念念不置可否地冷笑一声,“是不是有什么关系,还能耽误将军你洞房花烛?”说罢自行将衣裳褪去,满眼倔强,“我不过是太后赏赐给将军的一件战利品而已,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好了!” 【作者有话说】 友友们,我胳膊受伤了,疼的抬不起来,就跟当老师嗓子哑了一样,一点办法都没有。 小说写到最后十几万字,几乎每章都是关键剧情,真的很不想渣更,尽量三天更新一章,六月底大概能恢复日更。 数据很渣,读者很少,所以特别珍惜每一个读者。 虽然这本书的男主传统到毫无特殊之处,可是他是我写过的最喜欢的人物,哪怕是以后写了新的书,可能也不会再有让我自己这么喜欢的男主了,所以绝对不会坑,暑假肯定能更完。 很对不起每天追更的读者,请原谅我。 第180章 白日登山 ◎下辈子一定好好给你当丈夫◎ 萧念念乃是辽国第一美人, 艳丽逼人,美的夺目,美的嚣张。 辽国有多少男人对她有非分之想, 更何况是自幼就对她一片痴心的耶律休哥。 看着那副绝美躯体,耶律休哥瞬间不受控制地狂性大发, 冲过去将她压在身下, 禁锢她,肆意地吻她。 原本萧念念以为自己可以承受这一切,可当这男子真的要侵犯她,却禁不住惊声尖叫, 大声哭着哀求:“不要……不要……” 耶律休哥虽略有动容,可他忍不住自己强烈的占有欲,动手扯下她最后一件衣裳。 萧念念心魂俱散,“救命……娘……救命……” 竟真的有人冲进来一刀砍在耶律休哥背上,将他砍晕。 血珠溅在萧念念脸上, 她蓦然睁开眼, 却瞧见了杨小九的脸, 哭着从床上坐起来, 和他拥吻在一起。 穿好衣裳, 杨小九拉着她的手避开重重护卫, 进了一间幽暗逼仄的密室。 萧念念也不知他怎会在青云台找到这样一个藏身之处,可眼下哪里还会想问这些? 杨小九紧贴着她, 她的背贴着冰冷墙壁, 身体却滚烫如火。 除开几乎要人命的蚀骨相思,这一天一夜在青云台所历之事已足够令杨小九失去理智。 身上的伤口仍在灼痛, 他却什么也顾不得, 用力吻住心爱之人, 粗鲁地扯下她的衣裳,挫磨那副娇软销魂的躯体。 萧念念被他抓的生疼,却咬着嘴唇任他为所欲为,身体由一开始的紧绷渐渐筋酥骨软,毫无招架之力。 似恐她拒绝自己,杨小九霸道地把她的两条手臂拉高死死按住,一边亲她,一边褪去最后一件贴身衣物,而后将她抱起来,纤美的腿缠在腰身,躯体瞬间碰撞。 只是墙壁粗糙,他力气又大,这样下去恐会受伤。 晕眩中的萧念念又被他抱着睡卧在一堆衣物上,他似乎冷静了些,可依旧极具侵占性,手掌贴着她的脖颈一直向下滑,抬起她的腿,绕过膝弯与她十指紧扣,整个人如烈火一般灼烧她。 二人抵死纠缠,就好像这是他们活着的最后一刻,极致的疼痛,极致的欢愉。 自始至终,萧念念没听见他说一个字,只能听到那低沉的呼吸声,还有脱力之前他咬的咯咯作响的牙关。 纠缠过后他陷入了昏睡,伤痛加上高烧使得噩梦连连。 昨晚目睹了周游之死,辽帝耶律隆绪在他背后放冷箭,冯熙冲过来替他挡下,他才幸免于难,带着辛云杀出重围,天亮之前却又失散。 好在误打误撞看到麒麟卫留下的标记,才找到这间密室暂时藏身。 至于那具被射鬼箭的无头尸体,不出意外是为他而死的冯熙,萧后此举乃是欺诈宋军,要教他们误以为主帅已身亡。 不过这件事他尚不知晓,一直在密室等到天黑,准备前去刺杀萧后和辽帝,路上又听见侍婢议论萧念念被赐给耶律休哥之事,就寻过来将她带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一个跑来青云台送死的男人,还拿什么保护心爱之人?比起来念念嫁给耶律休哥才是更好的庇护。 可当他亲眼看到爱妻被其他男人侵犯,亲耳听到她喊“救命”,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冲进去一刀砍翻对方,抱走了念念。 他身受重伤,又因禁军兄弟惨死而大受刺激,原不该放纵,可越是如此,越难保持清醒,就这样让自己的身体和意志一起土崩瓦解,冲到了生死边缘。 好在萧念念曾设想过两人可能一起逃命的情形,早早准备了一个包袱,清水药物酒食全都装在里面,临行前也没忘带走,现在一一派上用场。 杨小九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少个日夜,只知道念念一直在他身边殷勤照顾。 期间密室似乎来了人,萧念念与她大打出手,而后激烈争吵: “你当真要为了这个男人而走上死路?这世上哪有男人真正值得去爱?那个韩德让表面上舍不下发妻,可当他看到自己夫人的发钗从宋人身上掉下来,想着秘密藏不住了,就打算在萧后发现之前亲自动手了结妻子。他那夫人倒是个明白人,在他寻去之前就服毒自杀了,只留下一句’下辈子别再见了‘。念念,男人的爱全都充满了算计,一旦你威胁到他们的权利或者家国,他就会毫不犹豫置你于死地,就连你娘都是你父皇所杀,即便如此,你还敢相信男人么?” “我不相信小九会杀我,若他真的要杀我,我会在他动手之前先动手杀了他!” “呵……你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刚强,只怕到时候只会在自嘲中悲哀的死去,比起来萧后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只要她肯下令放过你,你就还有活路。若是继续和这个宋人纠缠,便是通敌叛国,你非死不可!让开——让我杀了他——” “那你就先杀了我——怎样,不敢么?是不是杀了我,就无法跟萧后交待?这些年你们炮制了无数毒药去谋害宋主,可他偏偏是世间罕见的抗毒体质,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才养出我这么个身中十几种剧毒的怪物!是不是过段时间我再服下最后一味毒药就大功告成了?这世间唯一能毒死宋主的人就是我,可必须是活着的我,对不对?” “是谁告诉你这些?” “哼……自从知道宋主身上有醉春宵遗毒,你们就开始研制各种能加速他死亡的剧毒。萧燕燕之前逼我嫁给晋王,好伺机刺杀宋主,其实她根本就没指望我能成功,而只希望我在宋主面前流血而亡。” “一派胡言——” “以前我总不明白你们为何要把鸩羽千夜作为一个药炉保存起来,后来才知道它的作用就像是一个药引,任何毒药碰上它毒性都会大增。而且此毒用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只需让我流血即可。当年我和小九私奔住在听莺阁,月里朵突然前去刺杀我,宋主也去了,在那之后他就大病了一场,可却依旧安然无恙地活了下来。一计不成,你们又开始在我身上试新的毒,弱水三千、断魂散、月蟾酥、无生草……最后一味是牵机药对不对?等这些毒药全部在我的骨血里汇集,就算是罕见的抗毒体质也必死无疑。” “既然你全都知道,那么也该清楚,只需要等到宋主殒命你就自由了,何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 “我不过是想救小九而已,如果他死了,我有一百种方法教你们不能如愿。像我这样的女人,就算能活下去,也不过是继续给人当棋子,我厌了!” 那人走后,萧念念精疲力尽回到杨小九身边,紧抱着他闭目睡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阴暗的密室里透出些许亮光,杨小九站在太阳照射下来的地方低眉沉思。 萧念念坐起来勉强微笑,正想着说着什么,却听他先开口道:“我刚才听见外面的人说他们抓到了阿云。” 那天他和辛云各自奔逃,心里都知道被抓是迟早的事。 辛云虽然武功弱一些,可打小就机灵,躲去了马厩,又以剧毒毒死上百匹辽国战马,若非如此,也不会这么快被抓。 萧念念不认识辛云,可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同伴,遂道:“他们是故意将消息大肆传递,好引你出去送死!” “我知道!自我们上了青云台,就没打算活着回去。”杨小九叹息一声回来她身侧,捧起她的脸道:“念念,我将性命托付给大宋,只给了你一颗心,可你却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给了我……我……” 萧念念抬手压住他的嘴唇,蹙眉道:“我不想听你说什么抱歉的话,也从不想你为我做什么。”说着松开手,转身背对着他道:“其实最初我知道自己喜欢你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最坏的结局,所以一开始只是打算和你春风一度,然后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各奔东西,可命运偏偏又将我们纠缠在一起,教我们越陷越深。说到底你何曾对不起我,是我根本就不该去招惹你……” 话音未落手臂突然被杨小九抓着,往身前一带,整个人又贴在了墙上,一阵唇舌交缠。 爱上这样一个女子,对任何男人而言都绝非幸事,可爱就是爱,哪里说得清楚究竟谁对不住谁? 两人亲了很久才分开,杨小九摸着她的脸颊道:“下辈子……我一定好好给你当丈夫,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离开你,每天都陪着你……好好的照顾你……”说罢他便转身而去。 萧念念没有睁开眼,僵立着独自落泪。 青云台最高处,辽人把辛云绑在射鬼箭的刑柱上,打算在太阳升起来之后开始行刑。 此时此刻,宋主赵匡胤自兵器架上取了长枪步到庭院中。 而杨小九也提着枪,在辽兵惊恐的目光中走上来。 遍身是伤的辛云看见他来,一时连眼睛里都闪着光,开心地笑起来。 两个人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没有惊惧,没有泪水,而是互相微笑。 辽人上到太后皇上,下至普通士兵皆面面相觑,不怕死的不是没见过,笑着去死的还是头一遭。 一片茫然不解中,无数辽兵又围过来。 杨小九也不多话,只道:“阿云,你一直都想学六合霸王枪,平日里没多少机会教你,今日且看清楚了——” 同一时刻,庭院中的赵匡胤长身而立,横枪一扫,接连几个空翻,银枪陡然高挑,朗声喊出来:“朝天式——” 青云台上的杨小九亦喊出一招“朝天式”,不过枪锋所到之处血花飞溅,倒了一地辽兵。 当初他学六合霸王枪之时,时常跟着赵匡胤一起练,而今兄弟二人身在不同的地方,却在同一时间使出了同样的招式。 “百鸟朝凤——” “百鸟朝凤——” “七探蛇盘——” “七探蛇盘——” “白蟒翻身——” “白蟒翻身——” “野马跳涧——” “野马跳涧——” 六合霸王枪乃是集前人枪法之所长,从西楚项羽的霸王枪至五代高思继的白马银枪融会贯通而成,其吞山蹈海之气魄,即便亲眼所见亦难以形容。 辽人被杀的胆寒,萧后怒而下令:“行刑——” 这次却并非数百支羽箭齐发,而是一支一支的射。 辛云口吐鲜血痛苦不堪,恍惚间好像看到赵匡胤的影子从杨小九身上闪出来,两个人挥舞着一样的长枪,宛若天神下凡杀灭无数辽兵。 看着看着便笑起来,连不断射穿胸膛的羽箭也没那么疼了,仰头道:“二哥……二哥……阿云下辈子还要跟着你……跟你一起捉蛐蛐儿……挖地瓜……一起当兵……一起打仗……一起……” 辽人见杨小九杀招更猛烈,数箭齐发,射中辛云喉咙。 他口中登时血流如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只能模糊想道:“二哥,跟阿云一起回家吃饭——” 幼时的赵匡胤经常挨母亲打骂,有时候气不过从家里跑出来,总是饿着肚子。 辛云听到他夺门而出的声音,总会跑出来跟在他后面喊:“二哥,跟阿云一起回家吃饭,吃完了我们一起玩弹弓——” 幼时洛阳街头,辛云拉起赵匡胤的手,两个孩童望着彼此,仰起头欢快地笑,眼眸明亮如星星。 断气之前,辛云幽幽重复着幼时的话:“吃完了我们一起玩弹弓——” 他的眼前闪出了两个孩童手拉着手一起跑回家吃饭的身影,后来是穿着龙袍的赵匡胤在焦急唤他,“阿云——阿云——” 可是却再也叫不醒他了,“阿云——” “阿云——”杨小九大喊,“还有最后一招——盘龙六合——”身躯如狂风一般拔地而起。 庭院中赵匡胤亦拔地而起,“盘龙六合——” 青云台上一阵血雨飞溅,杨小九飘然落下,周身十步之内无一活口。 辛云合上眼,耳边好像听到赵匡胤在说:“二哥带你回家——” 最后的杀招用完,杨小九扶着长枪半跪在地吐血不止,辽兵远远围着,暂时不敢上前。 而赵匡胤扶着兵器架大口喘气,片刻披上铠甲跨马疾奔。 他昨日已到了幽州附近,而今骑马过来青云台只消一时半刻。 即使看到杨小九身受重伤,萧后也不敢贸然再命人上前,打了个手势,辽兵即解开绑着辛云的绳索,把他的尸体推下去。 赵匡胤翻身下马跑过去,抱起辛云被射穿的身体,又仰头看一眼十余丈高的青云台,隐忍的怒火似要将这堡垒烧穿。 杨小九则张口吐血不止,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萧后大喜,辽兵齐齐亮出弯刀围上来…… 【作者有话说】 寒鸦太丧了,大宋暗探的名称改成麒麟卫了(*∩_∩*)《 》 180-185 第181章 黄昏饮马 ◎娇妻难养◎ 烈日当空, 长风猎猎。 赵匡胤解下自己的披风盖在辛云的尸身上,和将士一起送他回大营。 青云台上,萧念念冲出来抱住杨小九, 此番铁了心要同生共死。 萧后冷笑,“别忘了本后手里还握着那个孽种!” 萧念念亦冷笑道:“女儿是生是死, 我管不了那么多, 她爹活着就行!” 虽然心底很是担忧女儿,可眼下只能先救护丈夫,于是死死抱住他,不打算再分开。 萧后尚未利用完她, 只得冷哼一声:“把他们两个都关起来!” 宋军大营这边,石守信和刘廷让也快马加鞭赶来,他们和皇帝一样,都是听说小九被辽人在青云台斩首之事聚在了一起。 那具无头尸和辛云的尸身一起停在大帐,一百多支鬼箭都已拔出, 躯体千疮百孔惨不忍睹。 为国捐躯的禁军将士皆是着铠甲下葬, 衣服是赵匡胤亲手穿的, 辛云的才刚穿好。 他对辛云的记忆多停留在儿时, 此刻抱着他的头, 也像是十几岁的自己抱着六七岁的幼弟。 幼时辛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二哥跟我回家吃饭, 吃完了我们一起玩弹弓——” 阿云知道他经常被母亲责骂,被骂了可能就不给饭吃, 所以养成了一个习惯, 一听见隔壁的骂声就从自家饭桌上拿馒头烧饼之类的,偷偷送给他。 那时候的他们是最亲密的玩伴, 经常在洛阳的大街小巷疯跑着玩闹。 可是现在这个从小就分东西给他吃的幼弟没了, 若非周围站着那么多将士, 赵匡胤真的很想大哭一场,哭成一个手足无措的孩童,眼下只能忍着。 石守信冲进来,扑到无头尸身上,握住那只冰冷的手抽泣:“小九……二哥来了……小九……” 刘廷让亦跪在尸体旁悲愤落泪,握着另一只冰冷的手。 赵匡胤擦干眼泪突然道:“这个不是小九,是冯熙!” 杨小九幼时喜欢黏着赵匡胤,两个人在一个脚盆里洗过脚,还盖过同一床被子。赵匡胤早上醒来经常看到小九的脚露在外面,会给他盖上,自然也知道他的右脚掌心有一颗明显的黑痣。 “冯熙的身形虽然和小九相似,可他脚上没有那颗痣。”赵匡胤冷静地道:“我想小九现在多半还困在青云台上!” 石守信二人听罢忧喜参半,就算小九还活着,他下得了青云台吗? 去了十二个人,已经丢下来十一具尸体,发丧之前,赵匡胤把那天从廊檐上掉下来的牡丹花纹铃铛放到周游手里,满心悲怆地道:“周兄,来世再赴牡丹之约!” 丧仪结束后,已至黄昏。 赵匡胤独自骑着马到了河边,在浅滩的芦苇荡里拍着马脖子看它喝水。 残阳把人影拉的很长,又孤寂又苍凉。 不多时石守信二人追过来,问道:“大哥,你可是在想小九的事?” 赵匡胤沉默片刻回道:“我打算今晚上青云台,把小九带回来!” 二人听罢对视一眼跪倒在地颤声道:“皇上,万万不可——青云台无异于龙潭虎穴,你怎可以身犯险?不如让我和廷让去吧,我们去救小九!” 赵匡胤叹息道:“小九身上的功夫可不比你们两个人弱,眼下他尚且生死未卜,你们两个就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不能拿你们冒险。” 二人也知此话说的委婉了些,小九的功夫他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对手。 石守信皱眉道:“可是大哥难道就能拿大宋冒险么?还有你最放心不下的周娘娘和小皇子,难道连他们你也不顾忌了?” “若我回不来,就不要把嘉敏和德芳再送回宫里,找一个地方隐姓埋名,保护她们平平安安度过此生。”赵匡胤扶起二人,“二弟,六弟,大哥把家小托付给你们了。还有雪蕊,她是小九的孩子,也就是你们的女儿,千万不能放着她不管!” “历来大哥决定的事谁也劝不动,不过那个陈抟老神仙一直在宫里,多半是知道你要上青云台,若他肯让你去,应该有惊无险。”刘廷让心思颇为细腻,想到那陈抟老祖乃是守护在大哥身侧的神人,此行他们必定之前已经讨论过,就不再阻拦,叹息道:“大哥说的话兄弟都记住了,周娘娘、德芳和雪蕊以后就是我和二哥的命,兄弟向你保证,只要我们活着,就算是晋王也动不了他们!” 石守信也知劝不动,“大哥莫有后顾之忧,六弟所言就是我想说的。” “多谢!”赵匡胤拍拍二人肩膀,牵马回营。 看着他的背影,石守信大喊,“大哥,我们这些兄弟不能就这么散了,一定要把小九带回来!” “嗯!”赵匡胤点头,心下却没底,也不知道小九在青云台上究竟经历了什么,会不会已经身受重伤还在被辽人捕杀,又是否能撑到自己前去搭救? 忧心忡忡等到入夜,召集麒麟卫汇集于青云台下。 十余名麒麟卫打开随身携带的金刚伞贴着墙叠罗汉,搭建成一座人梯。 穿一身夜行衣的赵匡胤踏伞而上,避开了那些能够在夜间暴露行迹的洞冥草粉末。 琢磨着如果小九还没有丧失行动力,有可能采取的行动,第一个应该还是火烧军械库,第二个则会是去刺杀萧后和辽帝。 据麒麟卫最新传递的消息,除却周游烧掉的那个,青云台上的军械库还有三个,今晚他打算全部光顾一遍,当然若是找到了小九,则以救人为要。 他并未随身携带火药,好在早潜伏上来的麒麟卫提前在那里放置了火油,只需要浇在弓弩上,再放把火就行了。 比起周游等人,他的行动要顺利的多,因为在那段十二人制造混乱的时间,麒麟卫乘机隐藏,把青云台的底摸了个十之六七。 这就解释了杨小九为何以统帅的身份亲上青云台,他是拿自己当饵,和麒麟卫首领暗中配合,想要由内而外破了敌军堡垒。 如此大胆的行事风格与当年尚在周世宗柴荣手下当大将的赵匡胤一脉相承,只是辽人不比北汉或者是中原的其它割据政权,他所冒的风险要大的多,这才损失惨重。 上青云台以后,赵匡胤直接选了最大的军械库,麒麟卫先冲出去与辽国守卫大战。 镇守此处的乃是萧后之兄萧挞凛,此人外号“急先锋”,在辽国亦是数一数二的悍将,眼见宋人又来偷袭,大吼一声:“破空斩——” 一招杀退了攻上来的十余名麒麟卫,可那些暗卫退几步之后威声赫赫地站立不动,倏忽间一个黑衣健将踏着众人肩膀,长刀对长刀砍在萧挞凛刀锋之上。 萧挞凛竟被他压制,连退几步,挑眉道:“宋人军中何时出现这么一个用刀高手?本将军刀下不留无名之辈,你是何人?报上名来!” 黑衣健将振衣朗声道:“大宋皇城司麒麟卫统领燕秦桑,今晚特来领教萧将军的高招。萧将军,请吧——” 麒麟卫统领可不是一般人,若杀了他,战功仅次于诛杀杨琰。 如此香的饵萧挞凛哪里会不动心,“废话少说,纳命来——” 双方登时打的不可开交,赵匡胤趁无人阻拦一脚踢开军械库大门,找到藏火油之地,听着外面的刀兵声把火油浇透,扔下火折子转身而去。 大火噼里啪啦很快成势,而辽人自打上次被烧了武库,本已留了心眼,只是白天抓住了杨小九,就以为青云台上已无宋人,是以今晚有所懈怠,偏偏又被放了火。 一时间萧挞凛也顾不得杀燕秦桑立功,慌忙组织士兵救火。 而麒麟卫人手很少,本就无心恋战,当下便各自隐去,赵匡胤则开始在重重敌军的包围下小心寻找藏身之所。 现在想来嘉敏她们那些女儿家的小心机还真的颇有意思,特别容易勾男人。 他时常觉得自己在江湖上是豪杰义士,在朝堂上是明君圣主,可在嘉敏面前却是个好色之徒。 那天晚上在紫云楼,他追在嘉敏身后学她如何在陌生的地方隐藏行迹,见她跑了很久,才在角落里选了一个很不起眼的屋子推门进去。 那屋子阴暗潮湿又小又窄,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竟是放置扫帚簸箕的地方。 赵匡胤恍然大悟,这等地方想来也只有在后宅理事的一家主母可能会知道,如他这样的男人平时就算路过,怕也从来没注意过。 嘉敏在逼仄的屋中找了个角落容身,四下漆黑一片,难免胆怯。 好在不过片刻夫君推门进来,嘉敏立时投怀送抱。 “别怕——”赵匡胤立时安抚,暗夜中二人的呼吸胶在一起,闭上眼又吻在一起。 虽说此刻有些情意缠绵,却并没有昏头,是以浅尝辄止。 嘉敏亦有些慌乱,羞于抬头看他,低绵柔婉的嗓音道:“应该不是这里……” 赵匡胤不明所以,“什么?” 嘉敏小声道:“那个……萧后和心上人偷会……应该不是在这里。” 虽说男女偷会自然以隐蔽为要,可萧燕燕身为太后,怕是多少会有些挑剔,让她在下人也会嫌弃的污浊之地与心爱的男人翻云覆雨,怕是不大可能。 “嗯!”赵匡胤按捺下紊乱的气息,又亲了她一下,才准她离开。 嘉敏琢磨着自己今晚也算身负重任,更是不敢耽于享乐,跑出去又开始一层一层寻找。 一般楼阁之中,主人的卧房陈设华丽,就算无人居住也会锁着或者派护卫巡守。客房则不然,陈设简单,显的无足轻重,但也会舒适。 照汉人的习惯,东边为主人卧,客房多在西厢,而且大多连在一起。若无客人居住时,选择其中一间作为偷会之所则更隐蔽,问题在于萧后会在一连排的客房中间选择哪一间? 青云台建立之始,除了是军事堡垒以外,还是萧后为辽国百官建立的庆功台,也曾扬言南下攻宋立功者上青云台受封,故而上面有一层安排大臣休息的寝室。 嘉敏在紫云楼上徘徊一阵,跑过去推开其中一间房门。 果如她所料,的确是一间陈设简单,却还称得上舒适的寝室。 床榻上铺着锦褥,嘉敏跑了一个多时辰,累的全身酸疼,此刻看见床便只想躺下休息。 而赵匡胤也走了进来自背后抱住她,低头吻她,火舌卷过她的耳际脸颊柔唇,与她的丁香软舌紧紧纠缠在一起,手掌挫磨她娇柔的胸·脯。 因隔着衣裳,便没有那么害怕掌上厚茧割伤她的肌肤,力气难免大一些。 嘉敏瞬间投降,根本没有半分力气拒绝夫君的求欢,甚至从来都不想拒绝。 每一次的碰触都好像是给她灌了满满一壶醉仙酿,令她筋骨松软,像在盛夏吹一股清风,隆冬拥一床锦被,只想紧紧贴在一起,不愿有一丝一毫的距离。 赵匡胤抱她躺下,褪下她肩头的衣裳吻下来,可嘉敏却突然惊叫一声避开,还哭出来。 “怎么了?”赵匡胤摸着她的脸很是诧异,这么多年他还不曾被拒绝过,而且二人欢愉之时一直都很快乐,除了第一次,嘉敏从未哭过。 嘉敏又羞惭又可怜,小声道:“腿疼……” 赵匡胤慌忙闪开,这才想到她今晚跑了那么远的路,定然会双腿疼痛,自己突然欺身上来,她承受不住才会如此。 纵然此刻想要享受偷欢的乐趣,却也只能无奈地克制住,抱着她柔声道:“我先抱你回去,用热水沐浴过后会好一些!” 嘉敏点点头,搂紧他的脖颈,任他把自己一路抱回蕊珠宫。 已经到了后半夜,沐浴毕又起了困意,平躺着不愿意挪动。 赵匡胤将她的裙子拉起来,露出双腿按摩,好纾解疼痛。 她的腿纤丽莹白,欺霜压雪,只是看一眼便直如烈火焚身般难以抑制,更何况是这样给她仔细按摩。 嘉敏亦涨红了脸,他的手法很妙,自她的双腿上寸寸捏过,又捉住了她的脚。 赵匡胤低着眉,只觉嘉敏的脚玲珑纤婉,比自己手掌大不了许多,轻轻揉捏着,已经很难不再去胡思乱想,深吸一口气道:“嘉敏,我可不可以……” 疼痛纾解至筋软骨酥,可嘉敏已经舒服的睡着了。 哎……娇妻难养,今晚几次三番动念却只能强行压制,可真是被折腾惨了! 赵匡胤无奈,只能在黑暗中吻一下她的唇当做补偿,而后拥着她入眠。 眼下在青云台上,他也面临着一个抉择。 回想起嘉敏当晚的举动,学着她的样子从左首边数过去,数到第七间停下。 “为什么会选第七间?” “话本上说萧后是在七岁那年认识的韩德让,刚好韩德让的生日在七月,萧后入宫的时间也在七月,连他们私会的时间也多定在七月,会不会七对萧后而言是一个很特殊的数字呢?” 赵匡胤凝眉,动手推开房门—— “谁?”黑暗中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而床榻之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赵匡胤沉默。 不得不说女儿家的心思实在神奇,耶律贤没办到的事嘉敏帮他给办到了——他捉了辽国太后和将军的奸! 第182章 行人刁斗 ◎打断别人床笫之欢◎ 生平第一次打断别人的床笫之欢, 而且看起来太后占据高位,幸好天黑,不然这等画面还真是一言难尽。 赵匡胤也是个见过世面的, 直接上前把萧后抓起来捏住脖子,威胁道:“韩将军, 可别乱动, 不然朕就让太后光着走出去!” 突来的变故令二人手足无措,虽说辽人不像汉人一样重视名节,可若太后一丝。不挂被数十万辽兵围观,也着实不成体统。 韩德让哪里会教自己心爱之人受这等屈辱, 颤声道:“赵匡胤,你一向自诩英雄豪杰,岂可如此欺凌女子?” 赵匡胤挖苦道:“又不是朕和太后睡,如何能叫欺凌?” 他与耶律贤交往不深,可站在私人的立场上, 难免有几分同情对方。 不过也并没有因此就看低萧燕燕, 这太后年纪不大, 却是雷霆手段, 男女之事也不过是她的手段之一。从古至今那么多帝王有多少没有用过这种手段?既然男人能用, 女人拿来用又有什么可议论的? 至于口出放荡之言倒无可辩驳, 就是想挖苦,对于身处权利漩涡中的女人, 他一律不当女人看。更何况这女人杀了那么多大宋将士, 今晚就算是自己无耻,羞辱她便羞辱她了。 韩德让知宋主不是个能被糊弄的主, 裹好衣服跪倒在他脚下哀求道:“皇上, 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 韩某无不遵从,只求你不要伤害太后!” 赵匡胤也不客气,丢一把弯刀过去道:“既然韩将军这么有诚意,就先捅自己一刀,可别下手太轻了,捅完了朕就准太后裹件衣裳再出去!” 顾忌到对方也是一员悍将,先让他自残,再拿来换小九会更妥当。 萧后怒道:“来日本后若是抓了那姓周的妇人,必定好好折辱,以报今日之仇!” 赵匡胤厉吼:“你做梦!我赵匡胤的女人绝不会再次落入辽狗手中,太后若是个明白人,最好朕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然一刀下去,难保太后不会变成一具艳尸,朕可没那么好心,还给你盖上一块遮羞布!” 宋主向来说一不二,韩德让深恐他伤害心爱之人,慌忙举起刀绕开要害捅穿了身体。 “德让——”萧后又急又怒,可被擒拿手制住,半点也动弹不得。 韩德让把刀抽出来,又爬到床边拿起衣袍递过来。 准萧后随便把衣袍裹好,赵匡胤才慢悠悠地道:“太后,麻烦你放了小九,朕就放了韩将军如何?” 萧后毫不犹豫地道:“好,我们出去再说——” 虽知出去以后对方可能会反悔,可此刻这地方根本无人靠近,自然也无法找到小九。 赵匡胤遂驱赶着二人在前面开路,眼见太后被抓,辽兵慌忙去禀告皇帝。 耶律隆绪尚未穿戴整齐就带着亲兵跑出来,举着弯刀喝骂:“姓赵的,快放了我母后,不然朕让你下不了青云台!” “是吗?”赵匡胤斜睨他一眼淡淡道:“听说辽国眼下是唯太后马首是瞻,若朕把你母后杀了,不知道你那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挂多久!” 此话倒不完全是威胁,耶律隆绪年不过二十,若非母后压阵,辽国那些虎狼之臣如何能服他? 况且他继位时日尚短,在帝王心术之上自然无法与赵匡胤相提并论,三两句话就被直戳要害,惊吓到开始发抖,看的萧后直皱眉头,厉喝:“隆绪吾儿,别忘了你是大辽的皇帝,任何时候都当以大辽的利益为重,眼下宋主就在青云台上,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岂能错过?快下令杀了他,不必顾忌母后!” 赵匡胤暗吃一惊,心想:“这辽国太后还真是个人物,照眼下的形势看,以命换命这笔生意未必做不得。” 正低眉想着对策,忽听得燕秦桑高喊道:“太后的命不值钱,那么便拿辽主的命换我宋主如何?” 见他一身劲装袭来,直取耶律隆绪,辽国护卫瞬间齐齐转头来对付他。 只耶律隆绪察觉到背后一阵罡风,尚未回头,已被人用长枪抵住腰眼,冷冷威胁道:“你最好别动,六合霸王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竟是杨小九和燕秦桑一明一暗的配合,把辽帝也给抓了。 作为大宋皇城司麒麟暗卫之王,燕秦桑有着超出常人的非凡智慧,几乎熟知世间一切奇门遁甲之术和机关暗道之类的设计,而况如青云台如此宏大的工程,单凭辽人哪里能建造成功?借鉴的全是汉人工艺,故而他没费多少力气就估算出暗道密室抑或是地牢的位置,顺利把杨小九救出来。 眼下他们手上有辽国太后和皇帝,麒麟卫又火烧了另外两处军械库,再加上大宋的禁军也已陈兵青云台下,辽人这边混乱不堪,如今有资格主持大局的就只剩下萧后之兄萧挞凛了。 他看向妹妹朗声道:“太后,大辽不能同时失去你和皇上,不如就答应宋帝的要求,放他们下青云台,两国到战场上再一决雌雄如何?” 耶律隆绪亦道:“是啊!母后,就算宋帝下了青云台,也不一定胜得过我大辽勇士,何必定要玉石俱焚?” 萧后气极反笑,冷冷道:“好!本后同意交换人质,宋帝和杨琰等人可以离开青云台,可是她不能走——”说罢抬手指向萧念念。 杨小九的手臂狠狠颤抖,把耶律隆绪捅的一阵吃痛,念念如今无依无靠,他岂能丢下她不管? 而萧念念心里明白,今夜之情形不容犹豫,也不愿夫君再在她和大哥之间做什么选择,一个字也没说,自动退后几步。 赵匡胤一心想拿太后和韩德让换杨小九,小九则想拿耶律隆绪换大哥,而对自己和念念的生路尚无打算,此刻不由有几分茫然。 可他也明白大哥在青云台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故而只能笑着道:“那就麻烦辽主给我们大宋皇帝开路!”说罢又稍用力捅过去。 耶律隆绪不敢造次,被他推着往前走,所到之处辽兵纷纷闪开。 暗夜之中却突然窜出了耶律休哥,一刀砍在杨小九背上。 那天晚上他虽被杨小九砍了一刀,可天生底子好,是以并未殒命,如今也算是报了仇。 而耶律隆绪趁机脱身,局势再变。 萧念念眼见小九又受创,慌忙上前挡在他身前。 耶律休哥下一刀便砍不下去,她则趁机一掌把小九推到赵匡胤面前。 赵匡胤遂把萧后和韩德让全都砸向辽兵,抓起小九自墙头飞身而下,踩着麒麟卫的铁伞直至大宋禁军阵前。 燕秦桑见皇帝已成功脱险,遂杀退辽兵,带着属下一帮人甩出飞爪百练索,亦自墙头飞掠而下。 主上得救,青云台上的局面也暂时稳住,只不过被烧的军械库尚冒着浓烟。 赵匡胤命人带小九回去疗伤,自己则接过石守信递来的弓箭,朝着烧着的军械库处连射三箭,竟把坚硬的墙壁射的裂开,进而塌了几块砖。 战事打响,然而青云台因军械不足,暂时难以发挥作用,可辽人所能仰仗者何止区区一座堡垒? 重甲骑兵对上大宋禁军,又是在开阔地带作战,即使皇帝御驾亲征,一时之间也占不到上风,从天黑打到天亮,双方依旧胶着,精锐不停地往战场上投送,各自都十分吃力。 黎明破晓,杨小九听着震天杀声苏醒过来,简单从裨将口里了解了一下眼下的形势,一口把药喝光,大声道:“取我的铠甲和长枪来——”见裨将犹豫不决,遂厉声呵斥:“快去呀!” 不多时,铠甲取来,他挣扎着起身披上,连伤口往外渗血也顾不得,将腰带扣好,拿着枪便要跨马上阵。 郭子安心急火燎地跑来阻止,“九儿啊,我的乖孙,你全身都是伤,还要上阵打仗,真不要命了么?” 裨将和四下守卫的将士纷纷下跪恳求:“将军,请莫要冲动行事,养好身体再说!” 杨小九看着他们,悲怆道:“当晚与我在这帐中议事的共有十一个兄弟,十一个全都死了,你们教我如何安心躺在这里疗伤?若不出去杀几个辽狗,我如何对得起惨死的兄弟?我还有什么脸当大宋的将军?子安爷爷,你若真当我是你孙子,就让我去!” “这……”郭子安心疼的不行,可看到小九哀痛又倔强的眼神,不得不擦着眼泪让开。 杨小九披风一扬提着长枪冲出去,一堆禁军兄弟追着道:“我们和将军一起去!” 策马到了前线才知道辽人这边之所以如此强悍,乃是因为出动了萧后座下最神勇的三驾马车——国舅萧挞凛、北院大王耶律斜轸以及剔隐耶律休哥。 此三人原本就一个比一个悍勇,且皆擅长指挥骑兵作战,故而大宋这边就算有赵匡胤这样的军事天才压阵,一时之间也难以取得突破。 杨小九粗略观摩一下阵势,发觉大哥一个人对上了萧挞凛和耶律斜轸,立时前去增援。 旭日升起之时,杨小九策马上一路冲杀到大哥身边,二人对了一眼,不约而同使出杀招。 本来赵匡胤一对二就略占上风,现在来了助力,打一个萧挞凛更是十分轻松。 而耶律斜轸还是第一次对上杨小九,他早研究过如何对付六合霸王枪,故而一开始即成压制之势。 杨小九则瞬间明白了大哥为何迟迟未曾取胜,当下银枪旋转如风,已不再用六合霸王枪的招式,改成了另一套威力强劲的枪法。 “杨家枪——”耶律斜轸大惊失色,被一招击退。 其实赵匡胤的六合霸王枪博采众长,已是当世一等一的武术,可辽国大将这些年一直在苦心钻研破解路数,故而多少还是会受制。 杨家枪则不然,它就是杨业为了诛杀这些年跟北汉交战的辽国大将,不停改进创新的招式,某种意义上来说,辽人怕杨业比怕宋主更甚。 眼下来了个会使杨家枪的,而萧挞凛又被宋主打落下马,再战下去必要吃亏。 耶律斜轸拉起萧挞凛策马而去,朗声道:“鸣金收兵,明日再战!” 其实他此举完全是被杨家枪吓的,若知道杨小九是带着重伤上阵,怕不会这么轻易撤退。 而赵匡胤看到小九的血已经从铠甲里渗出来,人也摇摇欲坠张口吐血不止,立时上前抱住他道:“小九,你若还是个听大哥话的,就一定要撑下去,大哥不准你死知不知道?” 杨小九答不出话,抬眼看着天边,一直重复喊着:“念念……念念……” 剧痛模糊了真实和虚幻的边界,他好像看到了两人最初相恋的望月谷,看到念念从水里钻出来,看到她强吻自己,还有那一个个令他赔上一辈子心伤的缠绵夜晚。 然后她出现在青云台,看着他悲哀地道:“小九,我死了——” 说着便有一把刀从背后飞过来刺中她的心脏,她整个人就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从城头跌落下去。 他大惊失色扑上前去抓她的手,却只看见寂静又陌生的眼神,好像在诉说着无尽的痛悔。 “念念——” 看着他把手伸向天边嘶吼,赵匡胤沉声道:“小九,你一定要好起来,大哥陪你去救念念!” 杨小九却是苦笑,大哥和念念能够一起活在世上么? 为何定要让他二选一? 第183章 公主琵琶 ◎带着念念离开这里◎ 接连昏睡数个日夜, 杨小九经常在梦里大哭,哭的嘉敏也跟着掉眼泪,守在床边不停地安慰他。 终于有一天他退了烧, 人也清醒过来,却见自己眼下并非身在军中, 而是住在一间宽敞的寝室里。 “嫂嫂——”杨小九颇感羞赧, 捂着胸膛的伤口坐起来。 他失血过多,又连续几日没吃东西,难免虚弱,幸得嘉敏伸手扶着, 柔声道:“十弟,你伤势太重,不要乱动!” 杨小九诧异地看着四周问道:“这是哪儿?” 嘉敏道:“这里是易州城,你大哥深恐把你留在大营你又不好好养伤,所以干脆送来这里, 叮嘱我好好照顾你。” “易州?”杨小九微惊诧, 五代时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给契丹人, 到了前朝周世宗时期, 大周军队与契丹大战, 夺回瀛、莫、易三州。 易州城距离青云台有三十余里, 又有重兵把守,的确算得上是安全的大后方, 只不过比起皇宫来风险还是有的, 遂皱眉问道:“行军打仗不比其他,大哥这次怎把嫂嫂也带来了?” 嘉敏缓缓道:“你大哥这次御驾亲征, 本来没打算带着我, 可临行前却说不放心把我和德芳留在宫里, 还有雪蕊,我猜大概是为了防备晋王趁他不在时施予加害……” 杨小九低声咕哝:“那也不能让嫂嫂日夜照顾我,嫂嫂身边还带着两个孩子,怎能如此受累?” 嘉敏温婉笑道:“十弟,这些年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就像家人一样。更别说你大哥一直把你当作是亲弟弟,你伤成这样,不把你交给我,他如何安心?你也不必觉得有什么不便,这里这么多人,我也不是不能休息,并没有如何受累。” 杨小九腼腆地道:“如此,多谢嫂嫂!” 说起来不管是哪一家的嫂嫂都对他十分照顾,嘉敏心思最细腻,厨艺也最好,不管是南北菜式还是糕点小吃,都做的色香味俱全,单只想想就肚子咕咕叫。 想着不自觉摸一下肚子,的确是饿了。 “你几天没吃东西了,嫂嫂煮了鸡丝粥,还有白菜炖豆腐和千层馒头,你先梳洗一下,我去拿过来。”嘉敏说罢起身去了厨房。 她很快就回来了,身边还跟着雪蕊和德芳,一个端着一碗粥,一个捧着盘千层馒头,挤挤挨挨跑进来围着他,又是问他痛不痛,又是喂饭。 杨小九抱着女儿和侄子,这才露出久违的笑容,可心里还想着那被他遗弃在青云台上的妻子,不知不觉又皱起了眉。 又休养一月,伤口大部分都已愈合,只要不多用力,已无甚大碍。 前线战事依旧如火如荼,辽国铁骑倾巢而出,大宋这边枢密使曹彬奉诏前来支援,与曹翰一起指挥作战,双方伤亡损失没有明显差别,暂时谁也无法取胜。 期间他几次想要重返沙场,皆被燕秦桑阻拦,这个大宋的暗卫之王尽忠职守保护皇帝家小,自然不容他有闪失。 杨小九无奈,只能一天天等下去。 郭子安抽空赶来看他,诊脉之后放心道:“恢复的不错,就是心火太旺,需再吃几服药调理一下。” 而杨小九也终于找到机会向他打听,急切问道:“子安爷爷,你有没有听说过牵机毒?” 郭子安瞬间脸色大变,抓住他的手颤声问道:“你告诉爷爷,辽国要拿谁来炼牵机毒?是不是念念?是不是她?” 杨小九点头,那天在青云台的密室里,念念和观音奴大吵大闹,所说的话十之八九都进了他的耳朵,这些天心神不宁也正是为此,“念念她……真的会害死我大哥吗?” 郭子安却是老泪纵横,“傻孩子,那邪药若是真的炼成,你大哥有没有事我不知道,你肯定会遭殃啊!” 杨小九虽然诧异,片刻苦笑道:“我死不足惜,爷爷,你有没有办法帮我救我大哥还有念念?我不想他们任何人有事!” 郭子安看着他却不敢再对他说实话,其实赵匡胤之所以不准他重返沙场,命燕秦桑死死拦着,不完全是因为他重伤在身,乃是因为萧后那个无耻的女人一直不遗余力在折辱念念,居然下令让她走千帐灯—— 那是辽人对付敌方女眷的手段,即把女俘当作是营妓,让军营里的士兵肆意凌辱。 消息传到宋军营中,赵匡胤立刻下了国书给萧后,言明念念乃是自己弟妹,恳求对方莫要行如此偏激之事,以免令两国关系走向极端。 然而萧后竟毫不客气扬言,等到小九重现沙场之时,要在两军阵前教他见识一下真正的千帐灯! 赵匡胤惊怒,五代混战时,这等下流手段在中原都很常见,说到底就是把女俘带上沙场,让她身处成千上万男人之中被扒光衣服凌辱至死。 若是让小九亲眼看到念念遭受这般痛楚,怕是两个人都会活不下去。 原本众人以为萧后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小九不能出战,郭子安而今却是想明白了她更多是想炼出牵机毒——牵机药要变成剧毒,被炼毒之人在服下它之前必须遭受巨大折磨,肝肠寸断生不如死,偏偏还不能去死,才有机会成功。 如此阴毒的招数世所罕见,可怜念念竟然招来如此厄运,以萧后之心狠手辣,此事怕是没有转圜余地,自然也就无人敢向杨小九透露消息,只能让他避开战场。 然而萧后也不是个有耐心的,不会一直等下去,终于下令明日就要把念念带到两军阵前。 “明日……”宋军大营中,眼见交涉无果,赵匡胤不得不作出决定,“派人去易州,把事情告诉小九。” 石守信不同意,“大哥,此事难道不该瞒着小九吗?让他在场……对他和念念都太残忍了吧!” 赵匡胤闭目叹息:“那是他的妻子,他有知情权,就算会因此而痛不欲生,那也只好让他受着,总好过我们这些做哥哥的不顾他的想法替他做决定!人生在世万千磨难,受不住的受得住的,全都得受!” 话虽如此说,却也觉得小九和念念的命也太苦了些。 众人默然,纷纷低下头。 幽云之地九月天霜气已重,风沙也大,天亮后两军又整齐地列阵准备开战。 约定的时间已到,萧念念披一身红装从辽军营中走出来,杨小九自大宋禁军中步行而出,夫妻二人站在阵前遥遥相望。 千军万马的沙场不比单打独斗,就算不要命的冲杀过去,他也无法保证念念不受辱。 风沙打在脸上,吹的人心头乱纷纷。 萧挞凛策马上前道:“传我大辽太后旨意,西平郡主萧念念叛国投敌罪无可恕,加之已嫁作汉人妇,便不再是辽国人。今日两军阵前,便将她当作俘虏,随意享用吧!” 杨小九握紧拳头,骨节咯咯作响,一旁的赵匡胤担忧地拍他的肩膀。 萧挞凛斜睨他一眼道:“不过太后还有另外一个指示,只要杨琰将军肯答应下来,现在就可以把郡主带走!” 眼见事情有转机,赵匡胤朗声道:“讲——” 萧挞凛笑道:“太后说了,她对当年宋主单枪匹马上系舟山解救心上人一事一直甚为神往,如今想看看大宋还能不能出现第二个这样的人物将旧事重演?杨将军眼下有两个选择,第一便是留在战场,用你的杨家枪继续和我大辽作战,不过这样的话郡主可就遭殃了;第二,现在就带着郡主离开,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想要再回到沙场上可就难了!” 两国交战旷日持久,对大宋而言,失去一位有可能左右战局的将军,难免前景堪忧。且小九就算带着念念离开,也是遭猎杀的份,可总好过让念念受辱。 不待杨小九作出决定,身为统帅的赵匡胤沉声道:“小九,去吧,带着念念离开这里,此事没什么好犹豫的!” 杨小九皱眉道:“我怎能抛下大宋,抛下兄弟们?” “那么你就能抛下念念吗?”赵匡胤淡淡道:“这些年你为大宋出生入死,立下赫赫战功,你不欠大宋,也不欠兄弟们,今日离去,更不必心怀愧疚。多年前大哥初入天下之时,陈抟老祖对我说过一句话,至今记忆犹新,他说:’心怀天下者,一人亦是一天下‘。身为大宋将军,你的天下是大宋江山;可身为念念的丈夫,她就是你的天下。男儿保家卫国,责任挑在肩头就不能逃避,何况念念今日遭受之磨难都是为你,若你选择弃她于不顾,那以后’大哥‘二字便也不必再叫了,我赵匡胤没有这等无情无义的兄弟!” “大哥——”杨小九红着眼,却并不想在两军阵前给大宋丢脸,按捺下心绪,咬牙道:“我大宋泱泱大国,将士们个个舍生忘死,少一个微不足道的杨琰又如何?辽人也忒把我们小瞧了!” 一时宋军士气大震,威声赫赫,直干云霄。 萧念念心绪复杂地松了一口气,见他朝自己走来,慌忙跑过去。 两人拉着手在沙场中间对视片刻,杨小九一声胡哨召来战马,携着妻子翻上马背疾驰离去。 在沙场之外等着二人的乃是萧后和韩德让,照旧带了八百精兵前来猎杀。 萧念念的脸贴着他的后背,将他越抱越紧。 杨小九拍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道:“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萧念念不语,暗暗皱紧眉头。 其实情况和杨小九知道的全然不相同…… 昨日在青云台上,听闻太后所下之命令,国舅萧挞凛直接闯入寝宫质问道:“妹妹,你要让念念走千帐灯,不会是真的吧?” 萧后对哥哥素来敬重,皱眉道:“哥哥对此有何异议?” “当然有!”萧挞凛直言不讳,“念念的身份你也清楚,她在萧家长大,又是皇族血脉,若说她罪犯滔天,你大可一刀杀了她,哥哥也没什么可说的。可若执意如此凌辱她,莫说哥哥不答应,连皇上也打算拼死阻拦,那是他的亲姑姑,他如何能让耶律家的女人遭此奇耻大辱?” 萧后毫不动容,“还有么?” 萧挞凛挑眉道:“念念乃是大辽第一美人,你知道自己手下有多少将军对她心存爱慕之意?这样对她,就不怕那些将军们会对你暗中怀恨在心么?” 萧后揶揄道:“这些将军里是不是也包括哥哥你?” 萧挞凛也不客气:“哥哥如今年岁渐长,若是像夷堇那般大,早就跟你翻脸了。” 耶律休哥悍勇,虽说此前与宋军对战并未讨得半点好处,可毕竟年岁尚轻,需多磨砺。 听兄长明里暗里在提醒自己莫要因此事失了军心,萧后大笑道:“哥哥所言妹妹都清楚了,其实妹妹也没打算真的让她走千帐灯,只不过是想威胁杨琰,让对方不要轻举妄动,毕竟咱大辽营中眼下还没有出现一个能够打败杨家枪的人物。这场战争要想不失利,就必须对付杨琰!” “是么?”萧挞凛松了一口气,“若真只是虚晃一枪,倒也无妨,不过至少要向萧家和耶律家的人解释清楚才是啊!” 萧后冷冷道:“本后可没有向任何人解释的习惯,此事就劳烦哥哥了!” 虽说兄妹之间一直亲厚,可萧挞凛清楚妹妹的个性,她杀伐果断,就算是对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也不会手软。自己方才的直言虽称不上冒犯,毕竟也是在反对她的决策,遂恭敬道:“臣谨遵旨意!” 话虽如此说,可萧后并不打算轻易放过萧念念,立时便去关押之地召见,语重心长地规劝:“念念,好歹姐妹一场,本后也不想看着你走向绝路,只要你肯为大辽效命,那么一切好商量!” 萧念念冷笑着挖苦道:“太后娘娘的姐妹不是都被你杀光了么?” 萧后挑眉朗声道:“那是她们咎由自取,胆敢犯上作乱,就必须付出代价!” 萧念念冷冷道:“那我的代价如何?太后不会是想大发慈悲给我个痛快吧!” 萧后身子微向前倾,“本后给你两个选择,千帐灯还是牵机毒?” “太后想要牵机毒需要我配合吧!”萧念念抬眸瞥了她一眼道:“那等剧毒若非我心甘情愿,你也不必等到现在不是么?” 萧后掩饰着慌张问道:“既然你都知道,是愿意配合本后喽?” 萧念念淡淡道:“太后想要的不过是赵匡胤一条命,我不是小九,没有理由为了保护宋帝而不顾一切。如果太后能够答应我的条件,我不介意跟太后合作!” 萧后对她亦了若指掌,“如果你是要保住杨琰和你女儿的命,这件事情简单!” 萧念念背对着她缓缓道:“还有,若宋主殒命,你放我自由,我想和小九还有雪蕊一家团聚。故而此事断不可告诉小九知道,不然他是不会原谅我的。” 萧后半是胜券在握半是讥讽地笑道:“你放心,本后自会命人守口如瓶,不走漏半点风声。不过为了配合本后的行动,明日你必须去走千帐灯!” 而所谓千帐灯只是个幌子,萧后不过是要逼小九选她而已! 萧念念眼泪骨碌碌往下掉,她曾承诺过不会再伤害小九在意的人,可世事变幻莫测,往往不能尽如人意,如今连这个誓言也要打破了。 就算日后他至死都不能原谅自己,也只有认命! 犹疑间她抬起手,将指间夹着的一根银针缓缓刺向小九脖颈…… 沙场上宋辽双方打的难分难解,辽国几乎投入了全部兵力,隐隐成压倒之势。 就在萧挞凛以为胜券在握之时,由耶律斜轸率领的右翼骑兵竟突然被打垮。 赵匡胤又惊又喜,他看出了冲击敌人右翼的军阵乃是朔月大阵,且也知道除了小九,没有人能把此阵运用的如此纯熟。 对上他的耶律斜轸则更是惊诧,“想不到你的杨家枪造诣竟然如此之高,与杨业本人也相差无几!今日败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可如果你出现在这里的话,那又是谁带走了西平郡主?” 山影重重,风高天远。 坐在“丈夫”背后的萧念念丝毫未察觉异样,咬牙将银针刺入他脖颈…… 第184章 野云万里 ◎美人的朱唇越尝越销魂◎ 昨日, 易州城。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雪蕊突然跑到听风长廊里, 闪着乌灵的眼眸问道:“燕叔叔,我和德芳哥哥打赌, 你的名字是化名, 你告诉我是不是好不好?”说罢咬着嘴唇,拉起对方的衣袖摇呀摇的,满脸期待。 在皇城司任职多年,燕秦桑一直不苟言笑, 只不过这些时日一直保护皇帝一家老小,总是看着孩子嬉戏玩闹,当家主母安排一日三餐,还经常命小皇子和雪蕊送酒食到他房中,不由令他很是想念家中的父母妻儿。 而况雪蕊这般玉雪可爱的小女娃娃本就容易招人疼, 再冰冷的脸也挂上了几分笑意, 问道:“你先告诉叔叔, 为何管皇上叫父皇, 又管杨将军叫爹爹?他们谁是你爹?” 雪蕊天真无邪地道:“父皇是养父, 爹爹是又生又养, 不过我不知道生母是谁,爹爹说她离开我们了!” “那以后你管我叫四叔吧!”燕秦桑捏着她娇俏的小鼻子道:“四叔的名字是假的, 我姓杨, 是你本家。” “我赢喽!”雪蕊兴高采烈地跑开,“还赢了一个叔叔回来, 我要去告诉德芳哥哥!” 可她没跑多远就摔了一跤, 燕秦桑慌忙上前想要抱起她, 却被一个身穿黑衣戴斗笠遮面之人抢了先。 “四郎,是爹——”来人嗓音低沉,却很亲切。 竟是杨业偷偷自北汉而来,专程来寻自己的侄儿。 伯侄二人仓促相见,也没有多寒暄,只说是要传授杨家枪的绝招。 二人遂关进一处僻静院子里专心教学,杨四郎守在外面不许人打扰,偏偏皇帝派的信使又跑来告知萧后明日要让萧念念走千帐灯之事。 究极武学传授期间不能出丝毫纰漏,这消息若是被杨小九听了去,怕他会急火攻心走火入魔,是以只能焦急地等着。 只是等到傍晚也不见结束,一筹莫展之际,杨四郎突然下了个决定,要易容改装成杨小九的模样代替他前往。 身为暗卫之王,易容术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莫说是嘉敏等人,连皇帝也走了眼,没有将他认出来。 阴差阳错他带着萧念念开始亡命于沙场之外,而杨小九在领悟到杨家枪的精髓以后再次跨马奔赴战场,带着三千骑兵以朔月大阵奇袭敌军右翼,又大败耶律斜轸,逼得辽军退守青云台。 黄昏之时,大宋的战线向前推进十里,获取了出征以来的首次大捷,可此时带着萧念念奔逃至白虎涧的杨四郎却已命在旦夕。 之前萧念念以银针刺他颈项,因为下手甚轻,宛若被蚊虫叮咬,故而他也不曾在意,后来才发觉自己竟中了剧毒。 白虎涧中萧后正牵着韩德让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命令属下围杀,待“杨小九”失去抵抗能力,便可不费一兵一卒将他生擒。 只是众人全都失了算,连赵匡胤也不例外。 他不知“杨小九”和萧念念会被逼去白虎涧,更加想不到郭子安为了采到克制牵机毒的药把嘉敏也带去了那里。 当大军失利的消息传来,萧后大怒,下令一定要抓到大宋的皇妃,让宋主的女人在自己手下受尽折辱。 好在有麒麟卫拼死抵抗,后来又会合了同样被围杀的杨四郎和萧念念,众人合力且战且逃。 郭子安曾多次入白虎涧采过药,带着众人抄小路躲进一处隐秘山洞,才暂时逃过追捕。 只是刚一进山洞杨四郎就吐血不止,众人慌忙扶他坐好。 郭子安一搭他的脉,瞬间脸色剧变,“弱水千流——”惊怒之下抓住萧念念的手腕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女人还有没有半点良心?九儿屡次为了救你不顾性命,你怎么下得了手?” 众人皆怔住,嘉敏恐是误会,慌忙道:“是不是弄错了,郡主怎么会下毒害小九呢?” “哼,她体内鸩羽千夜的剧毒加上弱水三千混合在一起,就成了弱水千流,涂在兵器上,只肖刺破一丁点儿皮,哪怕是针眼大小也会毒发身亡。”郭子安冷冷道:“原本九儿身上就带着你过给他的毒,弱水千流不会要了他的命,却会令他武功全失,变的无比脆弱。可你大概不知道救你出来的这个不是九儿,而是他的堂弟杨家四郎。倘若四郎被你毒死,看你怎么向九儿交待!” 萧念念呆住,定了定神,上前揭开杨四郎戴的假面具,惊恐后退。 上一次她给晋王下蛊毒,造成对方侵犯嘉敏的假象,结果致使赵匡胤抱着嘉敏投河,小九几乎与她决裂。如今若是毒死了杨四郎,他们之间又会闹到什么地步? 她不敢深想,低下头哭起来。 嘉敏也闹不清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种地步,慌忙道:“郭太医,快想想办法,先给杨护卫解毒啊!” 郭子安小声嘀咕:“幸好今天捉到了’璃月银环‘,不然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 他之所以带着嘉敏前来,乃是听说她当初为了替夫君解白羽丁香之毒,被一条白花蝮蛇咬过。 那蝮蛇可不是普通毒物,俗称百步,中此毒者行不过百步必死无疑。好在那个陈抟老祖另有灵丹妙药,在她被咬之前做了充足准备,才侥幸保住一条性命。 不过这蛇毒有明目之功效,是以他才想到带嘉敏来捉’璃月银环‘,那其实也是一种毒蛇,不过爱盘在雪地里,又几乎与雪同色,一般人很难察觉。 之前杨小九向他打听解牵机毒的办法,他就想到了这种专在雪天出没的毒蛇的毒液或可做药引,碰巧白虎涧中这两日飘雪,遂带着嘉敏来碰运气,还真给抓着了。 只是还没解牵机毒,先要解弱水千流,可他药材不够,只有药引也没用。 如今杨四郎命在旦夕,而众人又正在遭遇辽人猎杀,搞不好全都要死在这里,郭子安一筹莫展又开始大骂萧念念,声音太大,把辽兵也引来了。 好在不止来了辽兵,还来了赵匡胤,六合霸王枪挥舞,立时护住众人。 郭子安大喜,“好好……这下不用死了……” 赵匡胤抓住嘉敏的手招呼众人,“走——” 由他开路,再加上武艺精湛的麒麟卫,众人很快冲杀出来,只是在谷口与萧后和韩德让迎面撞上。 眼见这场布局又是一团糟,萧后隐忍着怒气冷哼一声道:“十年前你在系舟山突围,本后不信,难道十年后你还有此等本领?” “那太后就好好看着!”赵匡胤银枪过处雪花与鲜血狂飙,威力竟比当年犹胜一筹,三下五除二就从包围中冲杀出去。 偏在此时萧念念摔倒在地,赵匡胤回头想要拉她起身,被郭子安阻拦,“皇上,别管这个有毒的女人,她在把四郎当成九儿的情况下尚要下毒手加害,眼下四郎这条命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带她回去万一她又下毒手害九儿怎么办?” 赵匡胤诧异,看一眼印堂发黑的杨四郎,遂知郭子安所言非虚,犹疑片刻收手不再相救。 出谷没多远,皇帝带来的人马赶来断后,一行人这才脱身策马赶回易州。 郭子安忙着给杨四郎解毒,而赵匡胤因为疲累,洗去一身血腥,饱食一顿便躺下入睡。 嘉敏坐在床上给他按摩四肢,好令他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待他睡熟后才又去照看孩子。 德芳和雪蕊想来看父皇,被她拦住,生恐小孩子把夫君吵醒。 忙到入夜,待孩子都睡下才返回寝室,却也只是守在床边照看,恐夫君半夜醒来又会腹中饥饿,早做好饭食放在厨房热着。 三更天,赵匡胤果然醒了,一下坐起来。 嘉敏柔声问道:“是不是饿了?” 却见他笑着摇头,“只是有点渴!” 嘉敏遂起身倒了一盏茶水端来,他犹疑片刻还是摇头,“我想喝酒!” 水对他而言味道实在太寡淡,尤其是这些时日天天在沙场上搏命,好不容易休息一晚,便只想饮些酒来补元气。 嘉敏素来体贴丈夫,自然不忍拒绝,柔声道:“先把这碗水喝了解渴,我这就去拿酒来。” 赵匡胤微笑,接过杯盏一饮而尽。 嘉敏则去把酒取来,依旧是他最爱喝的蒲州酒,还有两盘下酒菜。 想着自己这几年把夫君管的厉害,今晚干脆让他喝尽兴,遂道:“我去沐浴更衣,待会儿回来。” “嗯!” 夜间静寂,甚至能听到隔壁浴室里的水声。 赵匡胤执酒壶自斟自饮,想着嘉敏这等女儿家大约不知酒的妙用,以为喝多了就会倒头大睡。其实以他的酒量,喝完一整壶也不会醉,反而精力益发充沛,连气血也都能养足。 几杯下肚,五脏六腑宛如苏醒了一般,热气一直上涌,只想等嘉敏回来,好好的抱她亲她,做自己此刻最想做的事。 而嘉敏却恐回去早了他喝的不痛快,干脆慢慢磨蹭,在香汤中滴上些蔷薇香露,泡了小半个时辰才出浴,换上袔子和鹅黄单罗衫,习惯地含了一会儿玫瑰水又吐出来。 回去时见夫君手臂支在桌子上扶着额头像是又睡着了,遂把酒壶拿开,不出意外,已经空了。 “夫君,我们回床上睡!”嘉敏把他的胳膊绕在自己颈间小心搀扶,生怕动作太大把他弄醒。 其实那三个多时辰赵匡胤已经睡足,只是等她等的百无聊赖才闭目小憩片刻。 刚在床上躺好,见嘉敏要离开他怀里,便睁开眼一把将人拉的躺在身上。 嘉敏轻抬眸,有几分错愕,几分娇羞,可全都抵不过夫君那似要将她揉碎在怀里的眼神,只得任他将手掌按在颈后,迫她低下头唇齿相接。 赵匡胤虽然嗜酒,却也总觉美酒不若美人唇,酒喝多了烧心,美人的朱唇却是越尝越销魂。 而况嘉敏是个活色生香的美人,虽然好像一直都在被他掌控,可那娇柔的肢体却总是令他深陷其中,甚至连亲她的时候也一样。 她的口唇清甜如蜜,柔婉的回吻令他难以压制翻涌的气血,好像回到三十岁的年纪,冲动又霸道。 他揽着嘉敏的腰把她抱起来,褪下单薄罗衫,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暗暗调匀呼吸,深恐自己太过用力令她透不过气。 嘉敏双目紧闭仰着头颤声道:“夫君,我好担心你……” “嗯……”他动作一滞不知道说什么好,沉沉叹息一声,自来征战生生死死哪里有准数,他又能拿什么话来安慰妻子? 嘉敏垂首抵住他的额头,“我一直都想做一个坚强的妻子,不让你有后顾之忧,可我好想你,没日没夜的想……好想这样被你抱在怀里,再也不分开……” 话音未落又被他吻住,胸前一松,袔子的系带被解开,自行褪落到脚边,又被他抱着躺在枕上。 待他自行解了衣裳,俯下身摸着她的脸颊低声道:“我不会离开你的,不管以后还要打多少场仗,我都会好好的回到你身边来。嘉敏,我也好想你——” 嘉敏被他灼热男子息压迫的透不过气,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他的躯体很有力量,嘉敏只觉自己玲珑的四肢像缠绕着他的藤蔓,纵然贴的很紧,却娇弱无力。 夫君不喜欢猎奇,连侵占她的时候也很直接,嘉敏瞬间神魂颠倒,千般滋味难以言说,唇齿间低婉的娇吟宛若在滴水尖颤动的露水,时断时续,时轻时重。 只是今夜她睁开眼的时候多,总是偷偷看他,看他闭目吻自己的模样,看他因为贪欢耗力额头上冒出清晰可见的汗水,还有他好看的躯体。 只是越来越深的纠缠令她头晕目眩疲累不堪,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小声喊着“夫君”。 可那缠酥入骨的声音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楚究竟是在迎合还是哀求,直到他乍然停歇,俯下身温柔地亲她。 “别怕,睡吧!” 嘉敏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依偎在他怀中沉沉睡过去。 如此耗损体力,赵匡胤反倒睡不着,问鼎权利巅峰自是能够满足一个男人对世俗权势的极致追求,锦帐之欢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它填补了自己那一份“独立万丈危楼,高处不胜寒”的空虚和无措,嘉敏能给他的无可替代。 只是如今多事之秋,不能常留此温柔乡,稍歇息片刻就披上征衣,一路风霜载途回到前线大营。 昨日大捷,军中士气大振,故而打算乘胜追击,好好的布一场局,最好让辽人退出幽州。 关于战术早已设想过很多遍,今日正式实施: “大宋禁军兵分三路,东路军以曹翰将军为主帅,崔彦进为副帅,直取幽州;西路军由曹彬将军率领,石守信、刘廷让两位将军策应,取云、应、朔、寰四州;中路军以杨琰将军为统帅,取飞狐口,攻蔚州。” 如此布局引人疑惑,原本众人以为皇帝会把最重要的幽州交给杨小九来突破,不然也应该是云州。 可他心里清楚辽军主力集结在幽州,想要毕其功于一役怕是不易,而云、应等四州辽人守卫不足,不需要小九一样可以;中路军乃是奇兵,就像一把利剑一样直插心脏,在此次对战中亦十分重要。 开战之时辽人在青云台下看不到杨琰便觉怪异,后来才得知宋军已重新布署,对幽州形成合围之势,忙调遣军队前去各州支援。 岂料赵匡胤却是又玩了一次调虎离山——他根本没有让小九离开,中路军的统帅另有其他人。 而辽人那边听说杨琰前去领中路军攻打飞狐口,也不曾详细查探,立时调萧挞凛前去阻截,耶律斜轸则被派去了云州,眼下镇守青云台和幽州的就只剩下耶律休哥和韩德让了。 青云台经过修缮业已恢复军事堡垒的作用,奈何四座军械库全部被毁,弓弩不足,攻防力量有限。 九月天雨雪纷纷拍打着城墙,又接连几日霜冻,墙体一片雪白。 宋军统帅杨琰见此情形突发奇想,用火箭猛攻,火箭上绑着火药,炸了辽兵,也炸了辽人自以为坚不可摧的青云台。 鏖战十几日,宋军攻下青云台,辽人退守幽州城。 失去这座堡垒等于扒下幽州的重甲外衣,宋军兵临城下,形势不可谓不危机。 虽说大宋中路军败在萧挞凛手中而退守定州,西路军也只是小胜,未取得突破性进展,可青云台一役,辽人损失惨重死伤过万,军心已然大动,更有甚者听闻杨琰之名即惊骇到想要弃城逃跑,气的萧后咬牙切齿。 原本大宋想要接着出师,可偏在此时国中出了岔子,北汉刘继元的军队打败晋王与潘美所率领的大宋禁军,竟至于犯境。 再加上黄河居然在秋冬之际决堤,灾情严重,民大惶恐,逼得皇帝不得不考虑停战回师。 而萧后因此战损失惨重,国中又有敌对者想要趁机作乱,考虑再三只能遣使前来议和。 双方火速订下休战合约,五年之内宋辽边界不兴刀兵。 大宋所夺回的国土自然半分不让,赵匡胤果断下令拆了青云台。 毕竟边疆形势多变,若辽人重新夺回青云台,那大宋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再将其攻下? 面对这样的结果大宋将士无一心服,却又无可奈何,暗地里皆大骂晋王草包,无耻且无能。 对于错失此次良机,赵匡胤心中之遗憾难以言说,北汉犯境事小,派兵打回去便是。可那些受灾的大宋百姓还等着朝廷救济,实在刻不容缓。 班师回朝之前,杨小九想办法约见萧念念,对方则直接派人送了封信给他。 见他看完之后面色大变,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赵匡胤心下暗觉不妙,扶着他皱眉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杨小九按着心口,半晌才发出声音:“念念让我写一封休书给她,好了断我们之间的夫妻之情。她说……过了这么多年才知道世上最爱她的人是耶律休哥,她想要和对方成婚,要我成全……”说着摇头笑道:“她一定是在恼我没有好好照顾她、陪着她,才这般赌气。我现在就去找她,给她赔不是,哄她消消气,等她原谅我就好了,大哥,你说是不是?” 见他着急往外跑,赵匡胤抬手点他的穴,眉头藏不住的哀伤,沉声道:“小九,休书给她,别去了!” 【作者有话说】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出自李白《春思》。 第185章 雨雪纷纷 ◎世间最自私之事便是情爱◎ 这些时日一直在前线征战, 也没空详细了解萧念念的事,而今听大哥娓娓道来,才知道杨四郎如今还躺在病床上余毒未清。 杨小九只觉头像要炸开了一样疼, 可却一点也怪不起妻子,还是想要去见她。 赵匡胤劝他不住, 眉头紧皱, 可也不好横加阻拦,只能由着他。 “九儿,你站住——”郭子安突然站出来喝止,抓住他的手腕道:“你不知道其中厉害, 那爷爷说给你听!那郡主当初接近你就没安好心,鸩羽千夜这种毒是辽人取的假名字,它其实叫’九幽离魂散‘,中了这种毒的女人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找一个内功浑厚的男人来续命, 你不过是被他挑中的解药罢了, 她对你能是真心的吗?” 杨小九摇头辩驳道:“念念当初并不知道自己的毒会害到我, 她不是故意的!” 郭子安冷笑, “呵……那你知不知道她这种毒根本离不开男人?你们分开七年, 她还能好端端的活着, 只有一个解释,就是这七年来她身边没有缺过男人。现在不过是挑明了告诉你而已, 偏你还天真的以为她还爱着你, 若她真的爱你,还会对易容成你的四郎下毒手吗?” 这番说辞连赵匡胤也震惊不已, 在他看来, 世间最自私之事便是情爱, 深爱一个人是无法接受她的身边还有其他男人,就像他对嘉敏,是完全的独占。 若萧念念真如郭子安所言,是凭借和其他男人在一起才活下来的,纵然情有可原,可小九受得了么? 见他脸色发白说不出话,郭子安叹息道:“九儿啊,不是爷爷定要坏你姻缘,那个女人非但人不是你的,现在她连心也不是你的,就算你到了她跟前,怕也只会被她愚弄伤害而已!不信的话,现在去看看你的堂弟四郎,如果不是正好抓到一条璃月银环,他早就毒发身亡了,难道四郎在你心里一点份量也没有?” 三个人在院中说了这么半天,连杨四郎都听到了。 等到杨小九来屋中看他,两人相对沉默片刻才听他说道:“四弟,对不住……” 杨四郎皱眉道:“二哥是在替你的妻子向我道歉么?其实在青云台那一阵我看的很清楚,郡主对你一片真心,若非她舍命相救,你也活不到现在。至于白虎涧发生的事,虽说千真万确,但我想郡主一定是逼不得已才下了毒手。” 杨小九红着眼道:“正是如此,一定是萧后逼念念这么做的!” 杨四郎虽说了几句中肯的话,可也并不赞成堂兄接着与萧念念纠缠,劝慰道:“不过即便如此,她总归和你不是一条心,再则照目前的情形看来,你想与她厮守终身几乎不可能。她一个弱女子,就算再刚强也希望能够被人疼爱,而不是日复一日想着一个远在天边的丈夫,一天天的煎熬绝望下去。既然你注定不能陪在她身边,正好又有别的人爱着她,何不放手成全?” 不能陪伴,不如成全,是这样么? 杨小九失魂落魄地回房,关上门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出来,连赵匡胤来敲门也不肯开。 到了傍晚,嘉敏来了,“十弟,我有些话想对你说,关于念念的……” 门立时打开,嘉敏把饭食也端进去摆在桌子上道:“你一天没吃饭了,先填饱肚子,我慢慢和你说。” 见是自己喜欢吃的酱肉、鸡汤白菜和一碗金丝馎饦,杨小九瞬间食指大动,点点头坐下吃饭。 嘉敏等他吃下半碗馎饦才慢条斯理地道:“其实我一直都觉得念念这几年一定过的很不好,她身世可怜,连唯一能够依靠的兄长也死在仇人手里,一个人在塞北草原受尽磨难,换成是我,怕是早已活不下去。” 杨小九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端着碗潸潸落泪。 嘉敏忙道:“嫂嫂说这些不是想惹你伤心,其实我的想法和你大哥不太一样,我不相信念念不爱你了,也不相信她真的想要抛下你另嫁他人,她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害怕。你还记不记得她当初利用我去对付晋王,后来赵哥哥抱着我去投河,你因此而跟她决裂的事?” 杨小九点点头,吸着鼻子道:“嫂嫂的意思是念念因为伤了四郎而觉得对不起我,不想再面对我才如此的么?” “我想这至少是一个原因,她一定觉得你会因此而恼怒,所以才想要逃避。”嘉敏蹙眉道:“你大哥他们全是因为害怕念念再对你不利,才不想你们再相见,可这件事终归要你自己拿主意。如果你真的想去见她一面的话,你大哥也不反对,他只是说怕你吃亏,要和你一起去。” 杨小九忙道:“那嫂嫂可不可以也陪着一起去?我怕自己不会说话,哄不好她,心里没底!” 嘉敏柔声道:“你把东西吃完,我就答应陪你一起去哄她。” 杨小九点头不止,端起碗把菜和馎饦全都吃完,而后写了一封信约萧念念明日在幽州城外一聚。 万般煎熬地等到天亮,匆匆赶去约定地点,萧念念倒是按时来了,身旁伴着耶律休哥。 见二人十指相扣颇有几分亲昵,杨小九心如刀绞,却笑问道:“念念,仗都打完了,我们也可以小聚一段时间。如果你想雪蕊的话,我派人把她接来,让你看看她,她眼下正在易州城,半个时辰就能到。” 萧念念面无表情淡淡问道:“她不知道我是她娘吧?” “……”杨小九摇头,“我还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不过若你今日想和她相认的话,我一定说清楚。” “不必了,让她知道有我这样一个娘,对她而言不是什么好事,还是不说的好,我也没养过她,并不如何想念。”萧念念神色依旧疏离,“休书带来了么?” 杨小九呆呆的又是摇头,“我知道自己不是个好丈夫,你如何生气都是应该,可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爱的女人,我不想失去你,更加不想了断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你告诉我好不好?我是你的丈夫,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萧念念打断他,“我来不是想听你说这些,而是如今我已经找到了真心爱我之人,不想再和你继续纠缠下去。今日当着夷堇的面,你我了断,从此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仅此而已!如果你只是来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那便免开尊口,休书给不给都一样,我大辽没那么多规矩。至于雪蕊,我全当没生过她,等和夷堇成婚以后很快就会生其他孩子,大约也不会很挂念她。” 杨小九全然不知该如何接她的话,红着眼泪水直往下掉。 赵匡胤见她如此绝情,怒道:“郡主,你说的轻巧,可婚姻大事岂同儿戏?你想和小九成婚就和他成婚,想抛弃他就抛弃他,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这些年小九爱你何曾不用心,何曾惜过命?你这样三心二意的对他,想过他会有多难受么?” 耶律休哥亦怒道:“他若真心爱郡主,会把她一个人丢在塞北,像守活寡一样等了七年吗?杨琰,我问你,你是宋人,不想背叛你的国家,这没什么可说的。可既然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郡主难道就没有选择的权利吗?你凭什么认为她应该像那些愚蠢的汉人女子一样,为你守节守到老守到死?” 此话倒是掷地有声,无可辩驳。 嘉敏忙道:“郡主,将你留在塞北并非十弟所愿,你自己也一清二楚对不对?这七年来,他何尝不是也对你日思夜想肝肠寸断?若你是害怕四郎之事再令你们之间生出嫌隙,倒是多虑了,十弟只是很自责错过了亲自去救你的机会。你若还爱着他的话,不要着急决定什么,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 杨小九这才恢复些精神,近乎哀求道:“念念,我知道自己不好,你想要我怎么做,告诉我好不好?我都照办,全都听你的……” 听他声音低的像是喘不过气,萧念念苦笑道:“我让你杀了你大哥,你也照办么?” 杨小九瞬间僵住,突然明白了四郎的话,念念和自己真的不是一条心,她所想所做都与他这个夫君有太大的不同,偏偏自己以为两个人之间什么都可以谈。 见他涕泗横流不住地摇头,萧念念不觉齿冷,“这些年你的心里装着你的大宋和你大哥,究竟把我放在什么位置?若我和你大哥注定只能活一个,你救我还是救他?” 杨小九低下头啼哭不止,“我救我大哥,然后陪你一起死!” 萧念念冷笑,“可我不想死,我想活!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明白,我和你大哥的嘉敏是不一样的女人?我做不到把丈夫的选择当成自己的选择,你的兄弟不是我的兄弟,你的大宋也不是我的大宋。以前我天真的以为自己拥有你,到了现在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可笑的笑话!心里只装着兄弟和大宋的你,何曾让我拥有过?杨将军,你的天真和你的眼泪都和我自己的一样,一文不值,我……爱不起你!” 嘉敏蹙眉道:“郡主,十弟是大宋的将军,忠君爱国乃是职责所在,与男女之爱并不相干,你也不能把它们混为一谈啊!若你因此就认定他不够爱你的话,就大错特错了,他的心里只装着你一个人,你明明是知道的……” “我只知道周娘娘你嫁了个好丈夫,女人最想要的情和爱他统统都给你,全部都给你……他让你能够以胜利者的姿态劝慰和怜悯别人,可你知不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有多刺眼,多教人厌恶?”萧念念冷睨她一眼,“我也想和自己所爱之人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这个人就是夷堇,我们下个月十五就会成婚。今日之所以前来赴约,只是想让夷堇了解我的决心,除此之外并无其它。杨将军自来心胸宽大,大概也不会因此事而耿耿于怀,既然该说的都已经说清楚了,那便后会无期!”说罢牵起耶律休哥的手转身而去。 她走的那般决绝,好像真的要把所有过往全部埋葬。 可杨小九自少年时就对她痴心一片,哪里舍得如此放手? 赵匡胤拍拍他的肩膀想带他回去,却听他大声道:“念念,是不是我跟你走,去塞北,朝朝暮暮厮守在一起,你就不会另选丈夫了?” “小九你疯了——”赵匡胤大惊失色,“你去塞北还活得了么?” 青云台一役,辽人恨他入骨,倘若陷在塞北,后果会如何简直不敢想,能给他一个全尸都算是宽宏大量,可他就这么说出来了,实在鲁莽。 萧念念背对着他,两颊鼓起来强忍住眼泪道:“好啊,下月十五之前到塞北寻我,说不定我就成不了婚了,过期不候!” 杨小九一口答应下来,“好,定不失约!” 萧念念淡淡道:“你大哥也说了,你去了就是一个死,你死了我照样会嫁,不会给你守半天孝。” 话中隐隐已带着规劝,可杨小九像吃了秤砣一样回道:“若是死了,自然不敢耽误你再嫁,你开开心心的成婚就是!”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实在令人始料未及,可眼下家国事大,只能将儿女私情暂且搁下,快马加鞭赶回汴京。 阴雨连下两月,黄河在郑州决堤,受灾的百姓不计其数,情势可比北汉犯境严重的多。 纵然派了数千士兵前去抢修堤坝,可水势凶猛,每天都要冲走几名将士。 赵匡胤并杨小九赶去时正遇到倾盆大雨,刚抢修的堤坝又被冲垮。 杨小九慌忙护着大哥后退,一边道:“大哥,此地不宜久留,你又受了风寒,不能再在大雨中淋着,还是先回去歇着,这里的事交给我就行了!” 赵匡胤一阵发晕,知道自己就算留下也是添乱的份儿,遂道:“你要小心,知不知道?” 杨小九点头,“放心吧大哥,我有分寸!” 送走了皇帝,开始着手治水之事。 因汴京也在黄河沿岸,宫里有不少治理水患的书,杨小九全都看过,多少有些盘算。 古之贤者治水第一步便是祭河神,稍加思虑片刻,命人把自己的战马牵来。 这匹马是五年前他亲自在雄州市场选的,从一匹刚出生没多久的小马驹喂养到两岁,又跟着他上了三年战场,很健壮,也很威风。 他抬手摸摸它的脖子,低声道:“别怕,我很快就去陪着你!” 话音落闭上眼一刀砍下去,骏马一声嘶鸣跌落黄河,血珠溅了他满脸。 待睁开眼,只见浊浪滔天,已经瞧不见马匹的影子。 不过奇事随之发生,雨势越来越小,没多久天竟然放晴,连日暴涨的水位肉眼可见的一点点下落。 百姓欢呼雀跃,高声呼喊“杨将军”。 杨小九眼眸很是清澈,只是没有太大表情,继续指挥军民抢修堤坝。 雨停了就一直没有再下,皇帝待半日即回返汴京,留小九主持大局。 黄昏时在蕊珠宫详细听取水患治理的情况,脸色大变,颤声问道:“什么,小九杀了自己的战马祭河神,此事当真?” 回禀消息的指挥使道:“千真万确,当时属下就在场,杨将军杀的正是他最爱的那匹青骢马。” 赵匡胤摆手命他退下,以手扶额支着头叹息不止。 嘉敏宽慰道:“此番实在难为十弟了,等他回来,定要再选一匹好马送给他才行。” 赵匡胤叹息着摇头,“不是这个话,你也知道小九是个孤儿,别看在战场上杀敌千万眼睛也不眨一下,可他其实心最软,尤其怜惜那些无人在意的牲畜。而战马对武将而言意义又不相同,几乎算得上是自己半条命,若是他因此而难过倒也罢了,可他却是这般心如止水的模样,我瞧着害怕!” “你是指十弟打算去塞北的事情么?”嘉敏一时也慌了神,“去塞北一定会死吗?如果是的话,我们拦着不让他去好不好?” 赵匡胤皱眉不语,正因为他爱护小九,才不想横加干涉他的决定,况且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情爱一事是否比性命重要,又怎能眼睁睁看着小九痛苦? 修堤之事平稳推进,北汉的士兵也被石守信带人赶回晋阳,只是救灾之事旷日持久,着实忙碌。 好在朝中可用之才甚多,忙了半个月就缓过来,杨小九也回宫了。 小雪日,皇帝在宫中宴请诸兄弟,几人聚在一起喝了个痛快。 石守信等人并不知小九与萧念念之间发生的事,只是对他在青云台打的胜仗赞不绝口,甚至认为当今天下能征善战之士无人能出其右,怕也只有皇上亲自出马才能胜得过一二。 赵匡胤摇着头笑道:“这话若是对战江南江北诸国或可说得,若单论打辽人,朕绝计不如小九!” 石守信斜着眼毫不客气地道:“谁不知道小九是大哥教出来的,大哥这话是夸自己还是夸小九啊!” 众人仰头哈哈大笑,连小九也是眉梢眼角皆带着笑意,瞧起来全然不像是有事烦心的模样。 赵匡胤藏起隐忧不动声色,夹起一个鸡腿放到他碗里,好像还当他是那个十来岁的小孩。 石守信“啧啧”感叹道:“以前小九还不到从军的年纪,大哥每次回去都要带一只烧鸡给他,一晃二十多年了,还给孩子夹鸡腿呢!” “说起这个,还记不记得小九偷酒喝的事?”刘廷让也提起了好玩的旧事,“那时也才十岁吧!见大哥经常喝酒就偷了一壶跑出去喝个精光,结果醉的不省人事,教我们一通好找。后来被大哥在树林子里找到,为了让他醒酒,就抱着倒起来想把他的头往河水里浸。结果给孩子吓的一下子就醒了,大叫着’大哥,我再不敢偷喝你的酒了,不要把我丢到河里喂王八‘……” 一帮人笑的更起劲了,唯杨小九尴尬不已,端起碗卖力吃鸡腿。 赵匡胤亦是忍俊不禁,“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取笑,真当咱们十弟还是个娃娃?” 石守信打着酒嗝道:“这瞧着不就还是个娃娃吗?长的又秀气,一张娃娃脸,不穿铠甲谁瞧得出来是咱大宋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不过这男人还是不要长太俊的好,容易招惹桃花债,前些年是大哥你为了嘉敏妹妹要死要活,现在又是十弟和辽国郡主纠缠不清,没个消停。”说罢摇头不止,“外面那些俊俏男人个个风流,怎么你们两个就全是痴情种?真是教人操碎了心!” 杨小九依旧在往嘴里塞吃的,速度却很慢,心事似乎已遮掩不住。 酒宴散后,赵匡胤入麟趾阁翻看一些旧物,兄弟十人在世的不在世的,常用的兵器都放在里面。 乍听到小九在身后唤他,却是狠狠打了个冷颤,闭目哀哀叹息一声,回头时却带上了笑:“天色已晚,还不回去休息,是想多陪大哥一会儿么?” 杨小九清澈的眼神看着他缓缓道:“十弟是来向大哥辞行的,与念念约定的时间已经接近,我该去塞北寻她了!” 赵匡胤僵立半晌,抬了好几次手又放下,而后握紧拳头问道:“倘若大哥不准你去呢?” 杨小九立时跪在他面前道:“今生能得九位哥哥养育爱护,是十弟最大的幸事,原本十弟想一辈子都和哥哥们一起守卫大宋江山,可是造化弄人,诸事不得圆满,十弟有负哥哥们,有负大宋……” 赵匡胤扶着他的手臂摇头道:“小九,你快起来,这些年你为国征战出生入死,不曾愧对任何人,更加不曾有负江山社稷。大哥不准你去是恐辽人会加害于你,念念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她怎么保得住你?难道你让大哥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吗?” “去送死也好,能活着也罢,我是念念的丈夫,怎可对她失约?”杨小九涕泗横流,“我知道这一去会让哥哥们承受巨大的痛苦,就连三哥临终前也放心不下,怕我没能落下个好下场……可我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求大哥成全!” 赵匡胤看着他泪落不止,叹息道:“你二哥说的没错,你虽然长大了,可在哥哥们眼里却还是个十岁的孩子,知不知道你做这个决定让大哥多心疼?” 杨小九埋头大哭,“是十弟不好,不听哥哥们的话,十弟该死!” 赵匡胤闭着眼摇头,只觉胸口堵的要命,“当初我也曾为了嘉敏不要命,守信他们都劝我不要冲动,只有你一直站在大哥背后默默支持。今日我若是拦了你,倒显得大哥配不上你的情谊。可是小九,为了所爱之人拼命是一回事,一心求死又是另外一回事,你能不能答应大哥,绝不可求死!若念念当真另嫁他人,你就回来汴京,回来继续当那个十岁的小孩,让哥哥们照顾你好不好?” 杨小九用力点头,哭的泣不成声,缓了半晌才道:“此去塞北全为一己之私,不宜再用大宋将军的名号,求皇上撤了我的官职,让我以布衣之身入辽,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赵匡胤一眼勘破,“你是怕自己给朝廷惹麻烦吧!好,依你!不过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大哥不会教辽人好过!眼下四郎和麒麟卫尚留守边疆,若有急事,记得寻他们相助。过些时日大哥会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保证你以后就算是在辽国不回来也没人敢动你!” 其实这件事从回朝那一日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不过礼部官员审批裁定尚需花费些时日。 “多谢大哥!”杨小九不哭了,站起来吸着鼻子道:“我打算现在就启程,早几日到,或许事情会简单一些!” 赵匡胤点头,“去吧!雪蕊会被照顾的很好,莫有后顾之忧。” 杨小九点头跑到门边又回头笑道:“等我哄好了念念,就带她回汴京来小住几天。” 赵匡胤微笑点头,看他那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可不就还像个孩子!只是他此行能顺利么? 时已入冬,自汴京出发一路风雪载途,越往北走就越冷,只是着急与妻子见面,倒不在意这些辛苦。 再入易州城,想起大哥的话,可却没有去见四郎,稍作盘桓即过幽州去往塞北。 路上并非没有辽兵认出他,只是拔了兵器又收回去,小声道:“上面交待让行,不可轻举妄动!” 杨小九也不知是辽国哪个权贵交待的,想着能无阻碍赶去上京便是好事,是以并不在意沿途那些虎视眈眈的辽兵。 彼时辽国都城在上京临潢府,他一路长驱直入,早到了两日,只是在宫城外迎接他的并不是萧念念,而是国舅萧挞凛并一帮皇族护卫。 青云台一战死了上万辽兵,举国上下无一人不恨杨琰入骨,眼下见他孤身前来,若非太后收到宋帝国书,交待了一句不可闹出人命,只怕众人早已将他乱刀分尸。 可萧挞凛有两个弟弟都死在小九手上,哪里愿意理会太后的懿旨?这才带人前来,见了面即出言不逊,“杨将军,大老远的单枪匹马跑来送死啊!” 杨小九淡淡道:“我和念念约好来塞北找她,劳烦萧将军让条路,准我夫妻二人相聚!” “呸——”萧挞凛一口口水吐在他脚边嘲讽道:“来了上京还由得你想如何?想见念念,那就给你见一下吧!”说完打了个手势,下属领命而去。 不一会儿就有人带着萧念念出现在城楼上,杨小九高喊了一声,上前几步想要相见被萧挞凛的人拦住。 而萧念念似乎听见了喊声,朝这边望了一眼,却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萧挞凛冷笑道:“过两日念念就要和夷堇成婚,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见不到她!” 杨小九知其所言非虚,问道:“你想怎样?” 萧挞凛一脸阴鸷,“只要你缴械投降,我保证大婚之前会让她见到你!” 杨小九没过多犹豫把佩刀交出去,他豁出性命前来,就没想过不会被人刁难。 见他如此爽快,萧挞凛直接命下属拿走兵刃,而后下令:“废了他——” 众人乃是有备而来,立时一拥而上抓住小九的四肢,将几颗丧门钉穿刺进他的穴位,他一口鲜血喷出,感觉到自己的内力自丹田四处逸散,功体竟然瞬间被破。 可即便如此,萧挞凛依旧不肯放他入宫门,一把扯下他抵御风雪的寒衣,命人反剪双手将他绑起来吊在树上。 风呼呼的吹,冷的像刀子,连嘴角的血也瞬间凝成了冰。 萧挞凛仰头道:“太后不准我们下手杀你,可你若是被冻死了,也就怨不得谁。不过你放心,本将军不会失信于人,只是这塞北的风雪比中原可厉害的多,在这里挂两天,我保证你全身会冻的比冰凌还要脆,等你断气了我就带念念来见你。” 说着他脸上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笑意:“你知不知道念念眼睛不好,离的那么远,她刚才根本就没看见你,所以别指望她还能来救你。杨琰,你就乖乖的在这儿等死吧!”《 》 185-190 第186章 胡雁哀鸣 ◎让你不用再去羡慕宋主的女人◎ 风雪无止歇连下两天两夜, 有饥饿的野狼盘桓在树下,想要爬上去咬断绳索,好去啃食那眉梢眼角皆被风雪覆盖的囚徒血肉。 树干太滑, 野狼试了无数次皆徒劳无功,只得哀嚎几声离开。 到了成婚的日子, 萧念念独自坐着对镜梳妆, 手腕上还带着旧时的羽毛手环,之前沾染上了小九的血,洗干净以后一直未曾离身。 耶律休哥见侍婢全都在门外,就进来看她, 见她依旧带着那个手环,神色微一呆滞,叹息道:“念念,今日我们就要成婚了,我知道自己不该再对你有什么要求, 可我真的希望你能忘记杨琰, 心甘情愿做我的妻子!” 萧念念冷冷道:“杨琰心里装着他的大哥, 你的心里装着你的太后, 对你们两个人而言, 我根本不重要。你们一样都不懂女人的心, 又何必在意我是否甘愿?” 耶律休哥皱眉道:“我知道你是因为那个宋人失信于你才这般难过,可是念念, 我不是他, 不会对你不守诺言,答应你的事, 就算是死我也会做到。希望以后日子久了, 你能明白我对你的一片痴心, 然后爱上我,接纳我。” 萧念念涕泣涟涟,却不肯说话,她的心早已许给了那个大宋的少年将军,就算不能在一起,也无法改变什么。 闭上眼,脑海中全是小九的影子,他清澈的眼眸和那俊秀的脸庞,想起在望月谷时两人的拥吻和纠缠。 他是那样一个单纯活泼的少年,时时忍受着自己乖戾的脾气,不管自己怎么欺负他都始终温柔相待。 这七年自己太过孤单,才生出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可事实上她并不想小九不顾性命来找她。 若非逼不得已,她也不会另嫁他人。 如今见小九没有来,实在松了口气,不能相守不算什么,至少他不会丢掉性命。 吉时已到,侍婢再三催促,遂起身去往礼堂。 耶律休哥欣喜之余带着忐忑,牵起她的手,忽听人通传大宋皇帝派遣使臣前来道贺。 因如今大宋强盛,辽国暂时处于下风,萧后自然不敢怠慢,忙命人相请。 来的是杨四郎和郭子安并几名麒麟卫,递上国书和礼单后,萧后满脸笑意请几人落座。 却听杨四郎道:“大宋派遣的使臣不止我等,我二哥杨琰早两日已经到了,不知他人在何处?” 众人听罢皆甚吃惊,萧念念惊恐地摇头,“我未曾见到小九……” 杨四郎皱眉道:“二哥重诺言,他既然答应郡主会来,就绝计不会失约,更何况那么多人都看到他来了上京,难不成一个大活人还会凭空消失?我大宋皇帝国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倘若杨琰将军被辽人所害,两国之间的停战合约就此作废!敢问太后,此事究竟如何处置?” 萧后面色一变,沉声道:“本后的确不知杨琰将军的下落,是谁拦了杨将军,马上站出来!” “是我!”萧挞凛走进来,大剌剌地道:“此人杀了我大辽那么多将士,纵然太后和皇上容得下他,我可容不下!” “你……本后明明下过令,不许伤他性命……”萧后气的咬牙切齿,“人在哪里?快带我们去!” 萧挞凛也不多言,直接把人带到宫城外的那棵树下。 远远瞧见有一个人影吊在树上,杨四郎定了定神,疾步上前。 虽然此刻杨小九的脸庞已被风霜所侵,不过依稀可辨。 萧挞凛冷笑,“他在这儿吊了两天两夜,大概早冻死了吧!” 萧念念不由瘫倒在地,仰着头痛哭,在此之前,她的心底尚对所爱之人失约有所怨怼,却哪里知道他早已独自在冰冷风雪中魂归九垓。 杨四郎强自按捺下愤恨,吩咐麒麟卫道:“快上去把绳子解开,慢慢往下放,别摔着了!” 塞北如此重的风雪,冻僵之人整个身体都很脆弱,摔狠了说不定会四分五裂。 麒麟卫利落地飞身上去,照他所言慢慢把绳子往下放,杨四郎则上前抱住堂兄的双腿小心翼翼接住。 初抱之时只觉冰冷刺骨,待解开腰间绳索,发觉他的躯体似乎并没有完全失去延展性,遂慢慢半抱着放倒在地。 萧念念哭的撕心裂肺,跌跌撞撞上前抓住他的手不停地呵着热气,又去摸他的脸,喃喃道:“小九……你很冷是不是?不怕……我给你取暖……” 颠三倒四说着话,又把嘴唇贴在他覆满冰雪的唇上,一口一口度着热气。 虽说辽人不似汉人那般讲礼法,可众目睽睽之下与一个男子行如此之事,总归惹人瞧不起,更何况她今日还是耶律休哥的新娘,对这位大辽的年轻将星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 可萧念念哪里还想得到这些,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打碎了小九脸上结着的一层薄薄霜花。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皮竟然动了一下,可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唇齿间发出细弱的声音:“念念……我来了……” “二哥……二哥……”杨四郎轻唤,把手伸进他的胸口,发觉一片温热,忙道:“他还活着……子安爷爷,我们快带他回去,看还能不能救活……” 萧后忙道:“来人,带宋国使臣去往迎宾馆,要好好招待,任何人不得加害刁难!” 众辽将不服,被一个冷冽的眼神尽数镇住。 私心论萧后并不想杨琰能够活下来,可她更加清楚以宋主的性情,若得知疼爱的幼弟身死塞北,说不定宋辽之间的大战又要开始了。而今宋攻辽守,这仗她打不起,更输不起,只好接着隐忍下去。 杨四郎抱起小九去往迎宾馆,萧念念欲跟随前往,却被耶律休哥扯住胳膊拉回房中,狠狠摔在床榻上。 虽说二人并未完成吉礼,看萧念念的样子怕是也不愿意继续,就算他再爱这个女人,此刻也忍不住想要掐死她。 萧念念站起来又要往外跑,被他无情阻拦,冷冷道:“今日之事,你若不给我一个交待,休想出这个门!” 萧挞凛直接走进来道:“不错!那杨琰杀了我们那么多将士,你身为大辽的郡主,居然委身于此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与他行苟且之事,让我们的剔隐大人以后怎么见人?” 他的身后还跟着耶律斜轸、韩德让等一干辽国权贵重臣。 自兄长薨逝后,萧念念在辽国已无可依仗,她虽有郡主的封号,可人人都知道她的生母只不过是一个被处死的女奴,在这些权贵男子眼里,她和一只蝼蚁并无区别。 耶律休哥保护了她两年,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会对她无所求? 加上这么多人一起出现,根本就是已经把她当作一个女奴来对待,可以随意被人侮辱观看。 想通了这一点,萧念念惊恐地看着耶律休哥,哭着摇头哀求。 耶律休哥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身为一个血性男儿,或许可以忍受女人不爱他,却无法忍受背叛,可是要他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侮辱心爱之人,终是有些不忍心。 见他仍在犹豫,耶律斜轸皱眉道:“剔隐大人,你在战场上输给杨琰,连女人也要输给他么?若你不想教训这个女人,烦请让开,多的是人替你教训!” 耶律休哥直听的怒气上涌,再不管不顾抱起萧念念丢到床榻上,把她的衫裙撕的七零八落。 这些年辽国四处扩张领土,打到哪里抢到哪里,俘虏来的女人可以被尽情享用,对他们而言,女人的嘶吼和眼泪不但激不起半分怜悯,只能引起强烈的侮辱欲念,作用堪比催情之物。 当耶律休哥看到念念拼命挣扎痛哭的模样,因是真心爱过,确也起了些怜惜之意,可他并不打算停下来,只是放下帘帐,让站在门口的那些人看不到罢了。 帐中萧念念从一开始惊恐的嚎啕声变成凄厉尖叫再到声声幽泣,做完一切的耶律休哥依旧怒不可遏,自行穿好衣裳走出去。 辽国权贵男子之间有一条心照不宣的规则,除非得到对方首肯,否则不会去碰他的女人。 而况耶律斜轸等人也明白剔隐对西平郡主是有几分真心在,自然不会想要惹怒对方,对视几眼拉着他去喝酒。 耶律休哥全然没有得偿所愿的快活满足,一直不停喝闷酒。 耶律斜轸见状规劝道:“剔隐大人就是跟汉人打交道久了,沾染上他们的迂腐之气,若早下决心把西平郡主变成你的女人,何来今日之辱?” 萧挞凛亦道:“就是!对付女人只要在床上把她治的服服帖帖,包管他不敢再对你有丝毫不敬。以后收起你那些怜香惜玉的心思,睡过之后她也就是个普通女人,若不解气,再进去摆弄她几回,不必怄着自个儿。” 耶律休哥不言语,接着喝闷酒,两年来他一直想要得到念念的真心,可最终却是对她施·暴,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以后该怎么做?接着施·暴么? 越想越心烦,干脆喝个酩酊大醉。 …… 迎宾馆中。 杨小九的气息很是衰弱,郭子安把过脉忙道:“把九儿的衣裳脱下来,检查一下他背后的几处大穴是不是被封了?” 杨四郎二话不说开始脱衣裳,这才发觉堂兄的外衣下面穿着一件火貂绒长袍,遂道:“难怪他冻了两天两夜还有气息,这件衣服穿在身上,就算去了极寒之地也够保命。” “这个好像是前两年吐火罗国送的贡品,周娘娘拿来给皇上做了件长袍,想来是九儿辞行之时皇上送的。也幸好穿了这件宝衣,否则九儿哪还有命在?”郭子安推算了个八九不离十,动手把火貂绒也脱下来,果见小九肩背几处大穴受创,颤声道:“丧……丧门钉……辽人也忒歹毒,居然下这等黑手!九儿这身武功怕是全废了……”说着眼泪汪汪的吩咐取灯烛和酒来。 先用消毒了的刀把丧门钉取出来,再敷金疮药包扎伤口,又灌了两次汤药,杨小九依然昏迷不醒。 天将暮,萧念念跑来迎宾馆,看着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握住小九的手哭的泣不成声。 郭子安又把煎好的药端过来,看见她来立时破口大骂,要把人轰出去,幸得杨四郎上前阻拦,否则怕是还要动手打。 然则虽然如此,也不表示杨四郎对她毫无怨怼,叹息着道:“郡主,我不知道你究竟为何一定要让我二哥身陷塞北,眼下结果你已经看到了,我想现在你只需要想清楚一件事就行——你是要他死还是要他活?你要他死,他也不会惜命,可若还想他活着,就放他离开,好好的和你的如意郎君成婚,别再来折磨他了。” 萧念念的眼神瞬间变的很是空洞,她满身是伤的跑出来,如今却连守在自己所爱之人身边也成了奢望。 上天待她何其凉薄? 面对二人的驱逐,她只得擦干眼泪,将手环悄悄的塞进小九手里,起身离去。 看着她踉踉跄跄的模样,杨四郎心生不忍,却也无可奈何。 郭子安发觉了小九手里攥着的手环,想要丢掉,被杨四郎阻拦:“郡主是真心爱二哥的,二哥也真心爱她,这个手环一定是重要的信物。等我们带走了二哥,说不定他们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就让她给二哥留个念想,倘若就这么丢了的话,对二哥而言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郭子安纵然百般不情愿,也只好留着。 北风如鬼魅一般席卷草原,萧念念抱紧双臂返回自己的毡帐。 上京虽有皇城和达官贵人的府邸,不过她喜欢住在城外的毡帐里,自耶律贤在世时便如此。 回来以后也不生火,躲进被子里缩成一团,眼睛早已哭的生疼,泪水却还是不住地落。 只是尚未清静多久,耶律休哥持着火把走进来,吓得她全身颤抖,把自己越缩越小。 “你果然在这里!”耶律休哥叹息一声,把火把丢在火盆里点燃木柴,低眉道:“回去府上住吧,我会教人好好照顾你的!” “你我并未成婚,我想我不必跟你走!”萧念念故作冷漠,声音却在发抖,脑中尽是所白天发生的事,只想了片刻便捂住头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耶律休哥怒道:“成不成婚你都已经是我的女人,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想保护你,你难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保护我?”萧念念宛若见鬼一样看着他,“怎么保护?像白天那样肆无忌惮的强·暴我吗?” “我承认今日之事确有不妥,可我有得选吗?”耶律休哥坐在她身侧耐心地解释道:“念念,你是个女子,纵然强如太后还不是招了韩德让这个入幕之宾才保得她和皇上母子周全,更何况是你!如果我不那么做,就是萧挞凛、耶律斜轸、耶律贤适,还有其他人……你想落在他们手里,被他们一个接一个的侮辱吗?跟着我就没人伤害你了,你答应和我成婚不就是想要寻求一个庇护吗?我向你保证今天这种事以后都不会再发生了,我会待你很好,好好的疼爱你,陪着你,让你不用再去羡慕宋主的女人好不好?” 萧念念含泪摇头道:“我只知道不管发生任何事,宋主都不会去强·暴自己心爱的女人,可是你做不到,你和你嘴里说的那些男人没有任何区别,都不过是想要侮辱欺凌我罢了!太后想要保住她的儿子和权势,才在众多男人之间周旋,可我对你们任何人都无所求,我只想抱着我的羊儿在草原上放牧,一天天的消磨时光,可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小羊,你们全都要。既然如此,干脆大方承认自己是个强盗,不好么?” 耶律休哥见她丝毫不体谅自己的难处,对自己的深情更是不屑一顾,不禁暴躁地抓住她的肩膀问道:“那我问你,如果今天跟你在床上寻欢作乐的人是杨琰,你是不是就不是现在这样半死不活的模样?” “是!我爱他入骨心甘情愿……”萧念念说着竟然露出笑容,神色之间似乎真的很希望白天的事是和杨琰一起。 “你下贱——”耶律休哥暴怒之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扼住她的脖颈咬牙切齿道:“那个宋人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这么死心塌地想着他?好,既然这些年我对你的守护和等待在你眼里一文不值,那么干脆就让你见识见识草原男人真正的样子。你不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可我将会成为你这一生最难忘的男人,我要让你连梦里都是我,此生此世都别想逃脱我的禁锢——” 若说白天他尚有几分怜惜,此刻却全然癫狂,如恶狼一般强吻她。 萧念念头晕目眩,用尽力气狠狠咬他。 耶律休哥被她咬的满口鲜血,暴怒之下又打了她一巴掌。 萧念念倒在床上,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 “我曾经是多么希望我们能够成为一对真心相爱的人,可是你却把我想要的全都给了另外一个男人。后来你突然说改变了心意,愿意嫁我为妻,你知道那个时候我有多欢喜吗?可是你耍我,萧念念你耍我——”耶律休哥抓着她嘶吼,“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萧念念被他晃的几乎晕厥,虚弱地问:“我不答应嫁给你,你就会放过我吗?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吗?你会像宋主一样等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等了十几年,就算是把她变成俘虏也不曾强占,而是接着等下去,等到她修复好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再慢慢将自己交付……你会像小九一样,不管我怎么耍脾气都会哄着我,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舍得打我,不管别人如何教唆都不会令他们得偿所愿,当着他们的面侮辱我吗?你不会——”说着仰头看他,“你是太后最看重的将才,倘若今天肯护着我一点,不过是说几句话表明立场,难道还真的有人会因为这件无聊之事与你堂堂剔隐大人闹翻?说到底我不过是你想要强占的一个女奴,你对我的耐心也只有那么多罢了!” “女奴……”耶律休哥点头,讥诮道:“你不就是个女奴么?以前有你的皇帝哥哥护着你,才人人敬你三分。如今我就算夜夜跑来这里强·暴你一次又一次,也不会有人多说一个字。我诚心娶你,抬举你当夫人你不当,那就当一个禁脔吧!我什么时候想发泄就什么时候来寻你,一切都是你自找的——”说着将她压在身下撕扯她的衫裙。 萧念念满脸泪痕挣扎着,可却像落入了陷阱里的猎物一样根本看不到生的希望。 此时杨四郎突然冲进来怒吼道:“放了郡主——堂堂辽国将军,人家不爱你,你便要施予强。暴,耶律休哥,你真教人瞧不起!敢不敢出来,我们打过?” 之前在迎宾馆,他见萧念念的样子不对劲,放心不下,就追出来看看。 原本见她回了自己的毡帐,想着已无大碍,就掉头离开,却又瞧见耶律休哥来了,犹疑再三,打算留下来观望,就站在帐外把两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直听的怒火中烧。 莫说萧念念是他嫂嫂,就算是个素不相识的女子,他也会忍不住站出来与此人拼上一拼。 耶律休哥被人坏了好事,哪里还有好脾气,两人立时大打出手,在外面打了个昏天暗地。 彼时辽国乃是兵民合一,牧民皆战士,听到打斗声,纷纷举着火把来查看,发觉是剔隐和宋国使臣在过招,一时闹不明白怎么回事,也不敢轻举妄动。 两人正打的不可开交,萧念念突然冲出来一刀砍在耶律休哥手臂上,若非她身体衰弱,这一刀怕是会深可见骨。 辽人见剔隐被伤,皆拔刀上前。 耶律休哥却抬手制止,当他从萧念念眼中看到刻骨恨意的那一刻开始,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其实过去那几年,他清楚地感觉到萧念念把他当弟弟看,依赖照顾信任都曾经给过,只是始终不曾给他想要的情爱,如今他全都失去了——被心爱之人拔刀相向,真的能令人瞬间心如死灰。 其实在辽国强·暴俘虏或者女奴原本就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消遣之事,将军们找乐子谁不这么做?就算是在中原,混战的两百多年间还不是一个样? 结果出了个赵匡胤,很多事情都变了,汉人再度披上礼乐之邦的皮囊,这些年统一了江南江北,更是宣称天下四百州凡纳入国土皆为大宋百姓,不得恃强凌弱以众暴寡,连在军中奸·淫·女俘都视作犯罪。 可草原男儿不信这些,他们征战的目的就是要杀光敌国的男人,抢占他们的财产,把他们的女人搂在怀里。 原本他对这些深信不疑,直到最喜欢的女人对着他砍下这一刀,他才想到念念真的恨他强·暴了她,她不喜欢…… 思至此,耶律休哥只觉难过不已,叹息道:“念念,你和那个宋人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就算留在了上京,不死也会废掉,根本没有能力照顾你。做我的女人,我保护你到死!我承认自己的确做不到只是保护你,我想要你,哪怕是强迫,你再怎么恨我,我都不在乎。可其实你不该怪我,你的美貌就是你的诅咒,整个大辽的权贵有几个人不想得到你?而他们绝对不会像我一样爱护你,我才是你最好的选择。倘若有一天,我不再去约束那些像恶狼一样扑向你的男人,你知道自己会是什么下场。我还可以告诉你,如果你连我对你的强·暴都受不了,就更加不可能受得了他们!” 此话倒非危言耸听,辽国权贵一直都把俘虏和女奴当牲口,公开施·暴乃是家常便饭。 萧念念吓的发抖,泪水横颐,握紧的弯刀也掉在了地上。 耶律休哥摸着她的脸柔声道:“爱是我给你的护身符,是我用自己的骨血做成,可当你毫不在意的把它剥离,就会彻底失去我。现在趁我对你余情未了,你可以重新再选一次,等那个宋人离开,我接你去剔隐府。若你再次拒绝,我便不会再回头,会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你身陷狼群垂死挣扎。” “我自知在对待女人的事情上比不上宋主,也比不上你的杨琰,可草原男儿本就与汉人不同,如果你喜欢他们的耐心和柔情,以后我也可以让自己慢慢变成那个样子,你再考虑考虑吧!”说着他转身离去,满眼疲惫,“其实这些年我爱你,何尝不需要流血,不需要拼命?我只是从来没提起过罢了……” 待他走后,杨四郎扶萧念念回毡帐,她躺下之后便缩成一团抱着被子泣不成声。 杨四郎不知如何安慰,叹息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让二哥来塞北,郡主,我们都错怪你了。” 萧念念摇头哽咽道:“我不想小九来,我以为他的哥哥们会拦住他……我不想害他……” 杨四郎不忍道:“他是你的丈夫,他该来的!” 萧念念心头一阵剧痛,摇头道:“他们会折磨死他的……杨将军,我求你不要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小九……你快把他带走,让他以后都不要来了……” “那你怎么办?”杨四郎皱着眉,已经想到了结果。 萧念念木然道:“我去剔隐府……” 当初她答应成婚本就是想托庇于耶律休哥,可经过这么一闹,未曾改变结局,反而把两个人都变的更糟。眼下就算杨小九留下来也于事无补,现在的他还怎么保护妻子? 杨四郎沉默半晌,说出了自己的顾虑,“我只怕二哥不肯走,以他的个性,就算我强行把他带走,他也一定会回来!” “那……就让他死心了再离开!”萧念念一脸茫然,心头有了些不好的盘算。 过了两日,杨小九的身体已恢复过半,可以下床走动,便请杨四郎带他来了萧念念的住处。 杨四郎心事重重地点头,陪着他前来,大老远听见萧念念帐中一片喧嚣。 “念念……”杨小九打开帘帐走进来,却看到萧念念衣衫不整半卧在胡床上饮酒,周围还陪侍着七个草原汉子,个个胸前坦荡露出健硕躯体。 萧念念抬起美丽的眼眸瞥了他一眼,懒懒地道:“你大概没想到本郡主在塞北夜夜笙歌,反正今日你都撞见了,就也不必我再多说什么。” 一个赤着臂膀的草原汉子喂了萧念念一杯酒,淫·笑道:“不知郡主今晚是想要小人一个人侍奉,还是多留几人?” 萧念念扯着他的手臂枕在上面软绵绵地道:“都留下吧!” 众人皆大喜,笑道:“谢郡主宠爱——” 那赤臂汉子斜睨杨小九,轻蔑问道:“你也想留下么?” 杨小九不言,低着头走出去。 杨四郎费了好大力气才道:“二哥,辽国女子不比中原,实在非你良配,我们还是回大宋吧!” 方才的情形着实不堪入目,任何一个做丈夫的看见了都会受不了。 杨小九心如刀绞,却摇头不肯走,去抱了一堆木柴,在毡帐外升了堆火,坐在那里守着妻子,似乎打算就这么度过一夜。 期间毡帐中不时传出淫·邪笑声,他每次不是把手放在火边烤一烤,就是把衣服拉紧一些。 杨四郎陪着他坐了一夜,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支着头无奈叹息。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七个男人一个接一个走出来。 杨小九在快熄灭的火堆前苏醒,与掀帘而出的萧念念对了一眼,一个温柔隐忍,一个错愕难解。 不过转瞬,萧念念立时冷脸道:“你还不走?” 杨小九摇头,“我不回大宋了,以后都会留下来照顾你!” 萧念念慌忙转过头去,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依旧凶巴巴地道:“我不用你照顾,本郡主面首众多,你留在这里碍我的眼,赶快收拾东西回你的大宋去吧!” 杨小九卖力挤出一丝笑,“我都知道,你中毒了嘛,需要解毒,我不介意……” “……”萧念念转过头一脸茫然问道:“你在说什么?” “……”杨小九当然不能把话说的太直白,吞吞吐吐道:“九幽离魂散的解法我都知道……他们……都是帮你解毒的嘛!真的没关系,我不会多说一个字……” 这话连七个面首都听不懂,其中一个挠着头问道:“你真是那个宋国无敌大将军杨琰么?怎么跟个呆子似的,说话颠三倒四教人听不懂,什么叫帮郡主解毒,我们都是……” 萧念念恐他说漏了嘴,大声呵斥,“这里没你们事了,本郡主今晚再召幸你们,还不快走?” 七人立时走了个干净,杨小九上前牵她的手,却被她使力推倒在地,嘶吼:“你也走——走啊——” 话音未落,却见杨小九口吐鲜血,面色惨白,似乎连呼吸也甚是费力,闭着眼几乎昏厥。 萧念念吓的魂飞魄散,慌忙抱着他泣道:“小九,你怎么了?是不是伤还没有好?你哪里不舒服……你别吓我……” 杨四郎也恐有大不妥,忙道:“二哥重伤未愈,又在外面冻了一夜,别说那么多了,先扶他进你的毡帐歇息一下看看。” 说着两人一起把他搀扶回毡帐,躺在了萧念念的床上。 见他嘴角一片血污,萧念念用巾帕给他擦脸,满脸担忧。 杨小九睁开眼,握着她的手问道:“你不赶我走了?” 纵然万般不舍,萧念念也只得硬下心肠哽咽道:“我赶你就走吗?” 杨小九没有半分犹豫回道:“不走——死了也不走——” 杨四郎端着一盆热水过来,看了这情形叹息道:“郡主,我早说过你这个法子烂透了,你偏不信邪,现在满意了吧!” 杨小九不解,“什么法子?” “就是那些所谓的面首,其实是几个与郡主相熟之人,被她请来帮忙演这一场戏,想着这样能把你气走。”杨四郎没好气道:“演的倒是卖力,效果一点没有,下次再出这种烂点子可别叫我帮忙,我们中原男人虽比不上塞北人粗犷,气量可一点也不小,哪里会因为妻子身不由己就不原谅呢?” 此话自然别具深意,不过杨小九只能听懂前面一部分,一脸无语地看着妻子道:“真是搞不懂女人,明明没事硬要挑事,脑袋瓜子里到底都装的什么?” 萧念念气鼓鼓地道:“这样都气不走,你们男人才奇怪!” “可郡主的顾虑也不是没有道理,辽国的人哪里容得下你?”杨四郎眉头深锁,抱着双臂道:“我已经传信到汴京,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皇上,由他出面和萧后交涉,或许能保你们安宁。萧后毕竟是一国之主,谅不会因为这件小事坏了两国邦交,让宋辽之间再燃战火。” 杨小九忙道:“这只是我的私事而已,四弟以后不必再向皇上提起,以免给朝廷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二哥不会以为皇上愿意放你来塞北,之后就会对你不管不顾吧!”杨四郎直截了当地道:“护你周全是皇上下的命令,难道麒麟卫还敢抗旨?再说了,若你想保护郡主安全,又怎能不依靠皇上?大宋使臣无法在辽国逗留太久,我今日便要启程回易州,不过麒麟卫会在暗中保护你,你发生什么,汴京很快就会知道,必要时拿皇上的名头来压一压那些辽国权贵,别自己硬撑着,我想就算是在塞北,也没有人敢不给大宋皇帝几分薄面,真的会伤你性命!” 话虽如此说,离开上京时依旧十分不安,毕竟辽国可不缺疯子。 而萧念念为了躲避麻烦,一直和小九在毡帐中几乎足不出户,这天因为养的羊要生羊羔,才燃起火堆在羊圈外面看护。 杨小九想着以后要习惯牧民的生活,且从未接生过小羊羔,便和她待在一起帮忙,好在没费什么功夫小羊就出生了。 刚出生的小羊全身湿漉漉的,好在有火堆,皮毛很快就干了,自行站起来凑到母羊身边喝奶。 杨小九瞧着稀奇,笑道:“原来小羊羔出生不到半个时辰就会自己站起来跑,可真是厉害!” 然而两个人还没开心多久,碰上国舅萧挞凛带着一群皇家护卫路过此地。 萧念念慌忙低下头小声道:“我们快走!” 可对方本就是冲着二人而来,不过片刻就已经将他们包围。 萧念念张开双臂护着小九,眼神即警惕又惶恐。 马匹在原地打转,萧挞凛斜睨二人讥讽道:“堂堂宋国大将军,如今却只能躲在女人裙下讨活路,杨琰,你可真给你们大宋长脸!” 杨小九素来伶牙俐齿,毫不客气回敬:“比不得辽国是女主天下,各位再怎么瞧得起自己,也只能每天对着一个女人跪拜磕头言听计从!” 萧挞凛竖眉,“呸——凭她一个女奴也配和太后相提并论,今日国舅爷我就当众奸了她,好教你知道现在的你是个什么样的废物!” 照理说他名义上是萧念念兄长,不该如此绝情相对,可青云台一役萧家直系死伤惨重,他现在恨不得把两个人一起剐了,哪里还顾念着那点一文不值的兄妹之情? 萧念念立时拔刀横在颈间吼道:“你敢过来我就自尽,我死了看你怎么向你的太后妹妹交待!” 萧挞凛果然投鼠忌器,不再凌逼,冷笑道:“你若还想保住杨琰一条命就别冲动,大哥今日只是来带他玩玩儿,咱们不动刀子!杨琰,你若不想念念死了还要被扒了衣裳糟蹋,就乖乖的自己走过来束手就擒。放心,毕竟咱大辽还不想这么快与宋国开战,本国舅真的只是带着你玩玩儿而已,保证不会要你的命!” 对方摆明了是要折腾他,萧念念抓着他的手臂不肯放行。 风雪裹挟着两个人的身影,好像要把他们卷到天上去。 杨小九捧着萧念念的脸亲她的眼,他不能让念念受辱,也不想看着她哭,可强人如此蛮横,如之奈何? 辽人折磨人的手段一向都很血腥,杨小九被萧挞凛绑着一只脚拽在马匹后面拖行,还围着萧念念转了一圈又一圈。 萧念念追不上,只能看着雪地上的鲜红血迹崩溃大哭。 血越流越多,忽东忽西洇出许多繁杂的线,萧念念追几步就摔跤,抓一把鲜红的雪放在手上,呆了片刻咬牙坐起来,再次拔出弯刀对准自己的脖颈。 萧挞凛立时勒马驻足丢开绳索,看着那躺倒在地血流不止的大宋将军,露出满脸阴鸷笑意,命人把萧念念拦住,不准她上前去。 杨小九失血过多,气息衰弱到好像随时都要毙命,只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片刻,萧挞凛翻身下马走到他面前道:“杨琰,你若想在塞北安稳待下去也不是没有法子,向我大辽称臣,以后效忠辽主,带着我大辽的军队攻打宋国。待你立了功,我保证太后会给你高官厚禄,赏赐国姓,地位与亲贵无异。届时你我同朝为官,我定捐弃前嫌敬你如兄弟,当然也不会再有人为难你的妻子,你看如何?” 彼时两国交战,被俘虏的大宋将军也有人入辽为臣,如汉之李陵,倒不是什么新鲜事。 杨小九听罢将眼睛睁开,额头血珠滴滴答答湿了半张脸,纵然依旧动弹不得,却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我杨琰乃汉人血裔,深受皇恩,此生不叛大宋,不为辽臣,不改辽姓,不做降俘……你们给的东西……我不稀罕……” 话音未落萧挞凛一脚把他踢出几丈,冷笑道:“我还真怕你答应了不能接着玩儿,你不怕死骨头硬是吧,听说你们汉人最要脸,我要是在你头上撒尿,不知道你还有没有脸?” 周围辽人哈哈大笑,萧念念看着萧挞凛走上前解开裤子,冒着热气的尿液浇了小九满头满脸,那一刻她真的宁愿自己死了才好,拼尽全力挣脱束缚,疯了一样拔刀砍杀那些护卫。 因为她身份特殊,护卫们不敢轻举妄动,被她砍伤了好几个,直到耶律休哥路过将她制住。 可当辽国剔隐看到萧挞凛所行之事,却也难免惊骇,上前揪住对方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国舅你玩的也太大了吧!杨琰是宋帝什么人你不清楚吗?如此辱他,信不信赵匡胤立马从汴京赶过来抽了你的筋扒了你的皮呀!” 他预测的没错,消息三天就传到了汴京,赵匡胤大怒之下一把匕首狠狠扎在辽国的国土上,亲点三万禁军连夜奔赴边疆,同时下令镇守雄州、易州等地的大宋将领陈兵两国边界。 眼见幽云之地战火再起,坐在凤椅上的萧后支着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兄长道:“国舅,你惹了好大的祸啊!” 萧挞凛大声道:“臣那日喝多了,事后也颇后悔,愿意领兵为先锋,与宋军决一死战!” 萧后抬一下眼皮冷冷道:“你打的过么?用不着宋主亲自出马,一个曹翰就把你收拾了!” “……”萧挞凛气的脸红脖子粗,却无言以对。 沉默半晌,萧后向前微一探身道:“此事妹妹会想办法尽力周旋,不过若宋主定要你的命才能消气的话,哥哥你就为国捐躯吧!” 萧挞凛霍然抬首看着妹妹,竟被她眼中冒出的寒光吓了一跳,纵然血浓于水,可他知道对方不是在说笑。 这个敢与宋主掰手腕的女人从来都不简单,在她眼里亲情和爱情皆可利用,必要时拿任何一个人当牺牲品她都不会介意。 两日后,宋主与辽后再次对峙于幽州城下,杨小九也被带来,在城头与大哥远远相望。 幽州的风雪一点都不比塞北小,那身披甲胄策马立于军中的人影还是那般威风凛凛。 “大哥……”杨小九低唤一声,禁不住热泪盈眶。 眼见大哥披风斩雪为自己而来,可他哪里甘心成为敌人掣肘大宋的棋子? 若今日注定兄弟永诀,他真的很想再和大哥干一碗酒,告诉他下辈子还要做兄弟! 【作者有话说】 “征战的目的就是要杀光敌国的男人,抢占他们的财产,把他们的女人搂在怀里。”成吉思汗的原话, 后面还有好几个大章吧,因为冲突问题不好断章,友友们多包涵一下(*∩_∩*) 第187章 胡儿眼泪 ◎打架朕这辈子就没怕过谁◎ 风雪止时幽州城大门开了一半, 一个人影孤零零站着,片刻举步走出来。 身处宋军阵营中的赵匡胤不觉按住剑柄,屏住呼吸看着小九一步步靠近, 他在辽人射程中走的每一步都教人紧张不已。 好在辽人并没有放冷箭偷袭,而是让他安稳的走出射程来到大宋军中。 赵匡胤翻身下马, 健步如飞前来相迎, 兄弟二人抱在一起,长长松了口气。 此时辽国使节耶律休哥策马前来,奉上萧后国书。 石守信接过来念了一遍,大体上在讲希望两国之间能够及时化干戈为玉帛, 修复好关系。 中原王朝历来讲究礼尚往来,对方肯让小九安全回返,也算懂些事,撕破脸也不急于一时。 赵匡胤挑眉道:“传令下去,今日暂且收兵!” 等带着小九回到大帐, 二话不说抓住他的手腕, 瞬间便试出他果然武功全失, 冷着脸道:“把衣服脱下来, 让大哥看看身上有多少伤?” 杨小九脸一红, 开始挠头。 “怎么, 害羞啊!”赵匡胤没好气道:“是不是要让大哥动手帮你脱才行?” 杨小九慌忙摇头,乖觉地跑到床榻边脱衣服。 见他整个背上都缠着裹布, 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块皮肉是好的, 赵匡胤坐在椅子上支着头半晌不说话。 杨小九穿好衣服也不敢多说什么,坐在他下首一言不发。 石守信整军回来, 拉起小九也要查看他的伤。 赵匡胤扶额制止, “伤的不重, 就是脱了好几层皮,大冷天的别再折腾他了,万一染上风寒,也不知道还扛不扛得住!” “……”石守信憋了半晌道:“大哥你就说罢,这事儿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把小九带回汴京就算了!” “你想带也要他肯走才行——”赵匡胤直截了当道:“萧后肯放他回来,就是吃定他还会回去,不然你以为那个女人会卖这么大个人情给咱们?” “不是……这还回去做什么?”石守信直气的发抖,抓住小九的手问道:“你跟二哥说,是不是还打算回去?” 赵匡胤皱眉呵斥:“松开——下手也没个轻重,没看见他都疼成什么样子了吗?” 石守信气的直跳脚,松了手坐在一旁大口喝闷酒。 兄弟三人闷了半晌,杨小九才敢开口,“大哥,二哥……” 赵匡胤抬手制止,“废话少说,饿了就吃饭,此事大哥自有计较。辽国若不给出个交待,让我和你二哥都满意了,想和谈那是做梦!” 石守信一听瞬间来劲,把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心里高声喝彩,兄弟几个这辈子吃过败仗忍过窝囊气,就是从来没怂过。 辽国那对母子如此纵容下属虐待小九,皇上若是不发威,那才叫咄咄怪事。 第二天辽使又送来国书,赵匡胤只道眼下有要事办,辽使若不介意,权可留下来观礼,待事情结束,自己再回复萧后与辽帝。 虽说宋主如此行事未免傲慢了些,可毕竟是辽国理亏,耶律休哥也只能客随主便,等着观礼。 不多时杨小九被宣入大帐,在圣驾面前恭敬跪拜。 礼部官员手持诏书站在他面前宣读文告:“制曰:定北将军杨琰文韬武略,功勋卓著,且与朕有手足之义,自即日起封齐王,享亲王双俸,主者施行……” 后面还有制书下达的具体日期和一长串官员署名,杨小九虽然震惊,可清楚地知道大哥决定之事自己只有听话的份儿,遂叩头谢恩,很快就身披亲王制服,站在大哥身后看他读完萧后递来的国书。 赵匡胤素来沉的住气,看完后半晌才道:“我大宋齐王与贵国西平郡主在八年前成婚,两国也算是结了秦晋之好,罢战止干戈于国于家皆是好事。可朕却听说齐王在塞北被施予酷刑不说,还遭受奇耻大辱,贵国如此不讲仁义道德,现在究竟有什么脸要朕罢兵和谈?” 早知道宋主没这么好应付,耶律休哥忙道:“国舅羞辱贵国齐王之事,太后大发雷霆,已将其下狱。然则此事毕竟只涉及私怨,若因此而挑起边疆战火,未免因小失大,还望皇上三思而行!” 赵匡胤冷冷道:“小?何谓’小‘?朕只知道辽国皇帝年纪不大,太后为母再严厉,怕也不会容人伤他分毫。朕这十弟九岁起就跟在身边,长兄如父,一直都是当儿子养大的,想必太后能够感同身受!回去告诉贵国太后,不想打就拿出点诚意来,别指望送几封国书就把朕打发了,朕脾气不好,见不得没用的东西,这玩意儿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说罢竟然将国书摔到耶律休哥脚下,如此狂悖,直如一脚踩在萧后脸上一样,可真是半点体面都不给。 耶律休哥忍着怒火,捡起国书拂袖而去。 回到幽州城将所有事情据实禀告,萧后听罢挥手命众人退下,只留下了韩德让。 “宋主话里句句都是威胁,难道说这仗非打不可了?”萧后害怕地抓住情郎的手,仰头道:“德让,你说我们究竟有几成胜算?” 韩德让皱眉道:“这仗不能打,莫说胜算在五成以下,就算侥幸打赢了,也必定会元气大伤。倘若国中叛逆乘机作乱,怕是没有余力应付,到时候太后和皇上都会有性命之忧啊!” 彼时辽国宫闱争斗血腥无比,连萧后的亲生父亲北府宰相萧思温也在几年前被同族兄弟所杀,如今她们孤儿寡母把持朝政,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可想而知。 想到此节萧后不禁全身发冷,颤声道:“可宋主不愿让步,如之奈何?” “宋主不过是嫌太后给的诚意不够罢了,既然事情是国舅惹出来的,也只能由他去向杨琰赔罪,或许还能争取到和谈的机会。”韩德让把话挑明了说,“我知道太后凡事还要仰仗兄长,故而顾虑重重,可现在国舅的面子可比不上你和皇上的安全重要。” 萧后不满道:“他可是我的亲哥哥,难道还真让宋主杀了他不成?” 韩德让亦摇头,“宋主不会杀他的,如果杨琰还打算留在塞北照顾西平郡主,宋主就不会把事情做太绝,好给双方都留有余地。退一步讲,如果他执意杀国舅,就说明非是真心和谈,那这一仗就免不了了!” 萧后越想越怕,“可如果你这么想的话,宋主难道就不这么想吗?他会白白错过时机?” “那就要感谢他那个好弟弟晋王赵光义了——”韩德让一脸讥讽笑意,“此前他对战北汉失利,已经引起了宋主怀疑,外患历来难除,祸起萧墙之内才最致命。我想宋主此前之所以愿意停战五年,该是想要腾出手剪除晋王稳定朝纲,就如太后想做的事一模一样。我们大可利用这一点,只要足够服软,他应该会给双方都留一个机会的。毕竟就算两国再次仓促交战,能带来的利益也十分有限,赵匡胤是个聪明人,如此简单的权衡之道,他怎会弄不清楚?” 萧后思量片刻接受了他的意见,再次送国书去宋军营中,声称会亲自带着国舅向大宋齐王赔罪,希望宋主能予以成全。 赵匡胤回复的十分干脆:“明日午时,青云台上,恭候太后与国舅大驾!” 上次大战过后,两国以青云台划定界限,这座军事堡垒业已拆除过半,如今只剩下两层,在上面搭了个帐篷遮蔽风雪,即成双方会晤之地。 此处地势开阔,双方各带亲兵数百,酒器食物皆自带,宋帝与辽后平起平坐,先小人后君子两相便宜。 杨小九因是封了齐王,顺理成章坐在宋主下首第一位,萧后下首第一位则是韩德让,国舅萧挞凛居第二。 客套话没说几句,赵匡胤很干脆地提醒:“太后,直入正题吧!” 萧后僵笑一声瞥向自己的兄长,“国舅,还不快向齐王殿下赔罪?” 萧挞凛窝着满肚子火执酒杯站到小九面前道:“齐王殿下,此前多有得罪,对不住了!” 如此傲慢的态度哪里像是赔罪,赵匡胤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冷冷道:“跪下,给齐王殿下磕响头,磕到朕满意了为止!” 萧挞凛怒目圆瞪,将酒杯一摔,“我呸——他也配——” 赵匡胤针锋相对:“你不磕,就让你们辽国的皇帝来磕,朕不计较。再敢无礼,朕教你死无全尸!” 二人目光相触,萧挞凛摄于他的雷霆之威,心底竟生出一丝怯意。 萧后冷着脸道:“皇上让国舅磕头赔罪本无不妥,不过磕多少才能教你满意?这究竟算是诚心和谈还是故意消遣?” “够诚心就别让朕掀桌子,掀倒了就扶不起来了!”赵匡胤目露寒光直视萧挞凛道:“萧家直系一共有二十八人死于齐王殿下之手,若是当日你没有被调去飞狐口,会不会就变成二十九人?你说齐王配不配?” 耶律休哥朗声道:“齐王之勇猛自青云台一役后天下皆知,可是如今殿下身体抱恙,也不知宋军之中还有谁能与我大辽一战?” 虽说杨琰受辱不轻,可若让国舅当众叩几百上千个响头,对辽国而言何尝不是奇耻大辱? 耶律休哥亦属年少狂浪之辈,话说出口只图快意不顾后果,也未想到自己此番乃是火上浇油了。 赵匡胤嘴角扯出一丝笑,沉声道:“有气势!既然你想知道,朕不吝赐教,打架——朕这辈子就没怕过谁!” 眼见宋主真要当场掀桌子,萧后慌忙侧身按住,笑着对兄长道:“国舅,跪下,磕头——”说罢也不看一众辽臣的表情,厉声道:“不遵本后令等同谋逆,还不快跪!” 萧挞凛立时跪地磕头,磕的咚咚有声,只是宋主没有说磕多少算数,就只好一直对着小九磕下去,听久了就像老和尚撞钟一样,冗长又无趣。 赵匡胤与萧后对饮之余,吩咐侍婢呈上一只烧鸡给小九,以免他听的厌烦,百无聊赖。 杨小九被勾起了馋虫,果然不再理会那沉闷的磕头声,拿起一个鸡腿就开始大快朵颐。 烧鸡要用手抓着吃才过瘾,筷子什么的实在麻烦。 很快就啃完一只鸡腿,赵匡胤暗暗取下一颗腰带上的珠子打在小九胳膊肘上,鸡骨头瞬间脱手掉在萧挞凛额头下面。 等他磕下去,那骨头就黏在额头上被了带起来,又晃悠悠掉在腿上,样子别提多滑稽,连站在小九身后倒酒的侍婢都“扑哧”一声笑出来。 杨小九不加理会,又拿起一只鸡腿接着啃。 萧挞凛擦一把额头,五脏六腑都气炸了,还得接着磕。 眼见过去一个多时辰,萧挞凛的额头早鲜血淋漓,宋主还没有叫停的意思,萧后盘算片刻笑道:“今日为了款待皇上,本后特意挑选数名美人前来献舞助兴!”说罢拍了三下手掌,果然有几名辽国美人拾级而上,前来献舞。 杨小九瞬间不吃东西了,因为领舞的人是萧念念。 赵匡胤一眼看穿萧后的心思,她知道念念是小九的软肋,这样一来,小九什么都不会再计较,事情自然就平息了。 而萧念念之所以答应前来献舞,只是想见小九罢了,连舞也好像只是跳给他一个人看的。 纵然赵匡胤打心底不喜欢这个女子,可也不得不承认萧念念的美貌世所罕见,若非自己对嘉敏心有偏私,实在难分高下。 更何况她是小九年少时爱上的第一个女子,会成为唯一的一个,真就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这女子不比嘉敏,根本就教人看不透她待小九有几分真心。 舞罢上前跪拜敬酒,赵匡胤闭上眼半晌不肯接。 “大哥——”杨小九带着哀求之意轻唤一声。 赵匡胤这才睁开眼冷冷道:“小九今日所遭遇的一切全是为你,你可满意?” 萧念念缓缓道:“念念早已后悔!” 赵匡胤道:“既然有悔,那朕带小九回大宋,你可有异议?” 萧念念摇头,“无!” 赵匡胤接着问道:“朕若带他走,你可会另嫁他人?” 萧念念蹙眉,“念念身不由己!” 虽然麒麟卫传去汴京的情报没有把萧念念的处境说太清楚,可赵匡胤多少也能猜到些什么,叹息道:“看着你另嫁他人,绝非小九所愿。朕再问你最后一句话,你待小九究竟如何?” 萧念念坦然道:“周娘娘待皇上如何,念念便待小九如何。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依旧是!” “但愿你说的全是实话!”赵匡胤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萧后趁势道:“皇上不必忧心,日后齐王殿下留在上京陪伴妻子,辽国上下必待之如上宾,若有人胆敢再折辱半分,本后定斩不饶!” 然而赵匡胤心里清楚,小九身陷塞北,就算能得安稳,也不过是暂时,遂缓缓道:“朕爱幼弟如亲子,实在不舍他就此离巢,不知太后可愿他有空带着念念前去汴京探亲,也好教我们骨肉再有团圆之日?” 萧后笑道:“此乃人之常情,本后怎会不许?只是念念的身体最多只能离开上京一月,不久留便是!” 赵匡胤举杯相敬,而后道:“朕满意了!” 然而萧挞凛早磕的晕头晕脑,听到赦免仍旧磕个不停,被耶律休哥上前扶起来才罢了。 正当众人以为尘埃落定,石守信站起身道:“大哥满意了,二哥还没满意呢!国舅爷,咱俩玩玩儿?”说罢过来抓住对方,“我这十弟有九个哥哥,今日便宜国舅了,只用应付我和皇上!” 萧后显然不曾料到还有这么一出,眼中隐隐露出些许不满。 却听赵匡胤淡淡道:“朕的这些兄弟皆对幼弟十分疼爱,既然他二哥也想玩儿一玩儿,太后应该不会介意吧!” 磕头都磕成这样了,现在翻脸岂不是功亏一篑? 萧后冷着脸道:“既然如此,国舅就陪着玩儿一玩儿吧!” 然则石守信玩儿起来可不讲究的多,把人拽下青云台之后就用绳索在他腿上打了个死结,自己则骑上马背在雪地间拖了他一圈又一圈,情形和当日他对小九所做差不多。 等拖到掉了几层皮才慢悠悠停下来,不过他可不好当众解裤带撒尿,而是命人把积攒了一夜的一桶夜香抬过来全部泼到萧挞凛身上,泼完了捂着鼻子一脚又一脚把他踢回辽国阵营。 萧念念在青云台上看的差点笑出声,身侧的小九悄悄牵住她的手。 二人虽对将来并不抱什么希望,可此刻的他们却不愿意再离开对方,生也好,死也好,恩怨荣辱全部抛诸脑后,只做一对真心相爱的寻常夫妇。 今日虽说是解了气,可对方毕竟是废了小九,若说报仇也只报了一半,可为长远计,赵匡胤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这场来势汹汹的大战最终没能打起来,双方停战合约继续维持。 为了庆祝此次停战,两国在幽州城下联手举行了为期三天的冬猎。 开场时赵匡胤为了鼓舞士气,随意射出一箭,结果一箭三雕,看得辽国上下目瞪口呆,立时推出第一神箭手耶律休哥与之比试,没那么多猎物打就打活靶。 两人策马疾奔三个来回,宋主箭不虚发,连年轻他许多的神箭手也被打服,甘拜下风。 难得日子如此清闲,也没什么危险,杨小九待在猎场外蹭吃蹭喝,一边和萧念念打闹嬉戏。 原本两个人开心的不得了,结果萧念念跑着跑着,乍一抬头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耶律休哥,瞬间面色苍白。 脑中登时闪出那些令她痛苦不堪的画面,树杪的积雪被惊飞的鸟雀扑棱下来,落在她脖子里,冰冷一片。 时至今日耶律休哥依旧不得不承认,他想得到这个女人,不管用什么样的方法都行。 听见杨小九的喊声,萧念念正要掉头离开,被他抓住手臂推到树干上强吻。 这个让他日思夜想,发疯了一样想要得到的女人,如今看起来似乎步步脱离掌控。 然而草原男人可不顾这些,他随时可以用强,不过今日只是想逗一逗她,吻过后低笑道:“你这几日看起来很快活,不过浮世偷欢终究短暂,别忘了太后交待的事!”话音落迅速闪身离去。 萧念念一时站不住瘫坐下去,被赶来的杨小九抱紧,疑惑地看了一眼那辽国大将军离开的方向,低眉沉思不语。 三日冬猎结束,赵匡胤启程回朝,萧后亲自相送。 纵然依旧放心不下幼弟,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就离开了。 来时骑着快马日夜兼程,又连日操劳难免疲累,回程就坐了马车。 只是一上车就按着心口,面色颇为痛楚。 石守信看在眼里,忧虑道:“大哥回去以后可要好好养着,暂时别想那么多了。” 其实此次两国之间罢战也有些迫不得已,只因赵匡胤的身体大不如前,来时就已经被御医提醒过不可再上战场,与辽人交涉时的强势之态不过是不想被看出端倪罢了! 赵匡胤点头道:“无事,等回了京嘉敏自会把我照顾好。” 幽州城中,萧后亦打算回銮,全军整装待发。 杨小九陪着萧念念收拾东西,却心不在焉的,不知不觉把装好了的东西往在拿。 萧念念见状突发奇想,抓住他的手道:“小九,不如我们去追你大哥,到汴京小住几日,你看好不好?” 杨小九听罢大喜,“这样可以吗?你知道我真的不舍得和大哥分开,一想到他奔波千里为我而来的样子,我就……”说着红了眼,“念念,这世上除了你,就是大哥待我最亲厚,我真的好舍不得他!” 九个哥哥对他皆有教养之恩,倒不是其他哥哥们没那么关心他,而是大哥可能因为少年时照顾过嘉敏之故,虽为一国之君,又打了一辈子仗,心思却粗中有细,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想到,说是拿他当儿子疼,一点也没有夸张。 看见丈夫伤心难过的样子,萧念念无奈道:“我知道——想我堂堂大辽第一美人,这辈子却是吃一个男人的醋吃的最多。有时候我在想,你大哥若是个女人,我非得跟他斗个死去活来不可,抢男人这等事,我可不会认输!” 杨小九被她逗笑,两人又很快把东西收拾好,牵着手就骑马出了幽州城。 这两日雪霁天晴,一路暖阳,连笼在心头的郁气也尽数散去。 策马狂奔不过半个时辰就追上了车驾,赵匡胤听了护卫的传信,忙令车马停下,掀开帘帐,果见是小九追来,面上不觉露出了融融笑意,犹如冬日暖阳。 碰面以后,杨小九将妻子抱下马背,跑到马车前道:“大哥,我和念念想回汴京小住几日,你看可好?” “自然是好,上来!”赵匡胤说着伸手把十弟拉上车,小九又回头牵起念念。 因石守信已经骑快马赶去雄州,车上只剩下三人。 世间最难得之事乃是情深缘亦深,不管十弟的选择于国于家有多不妥当,赵匡胤也会体谅他对妻子的爱意,笑道:“念念,你如今已经可以光明正大的做小九的妻子,到了汴京以后不必拘束,嘉敏最会照顾人,不会教你不自在。” 萧念念自来是个伶俐的,脆生生地道:“大哥嘴上说的是让我不要见外,却是不露痕迹地在夸赞嫂嫂。我看嫂嫂定是被你这一张嘴哄的晕头转向,才这么多年对你死心塌地,中原男人可真是高明,佩服!” “……”赵匡胤一怔,哭笑不得,“你不这么说的话,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会哄女人的主!” 杨小九旁观者清,“那是因为大哥这辈子只哄过一个女人,在其他女人面前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偏偏还从未察觉到有何不妥,你若说他是个会哄人的,恐怕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至极。你知不知道以前嫂嫂的姐姐,江南前皇后周娥皇曾经对大哥表白过心迹,说自己早已对他芳心暗许,大哥是怎么回人家的?他居然叫别人有病治病,药不要乱停……” 话音未落萧念念已笑的东倒西歪,眼泪花子都迸出来了。 “我……说过这话……”赵匡胤一脸愕然,全无印象。 杨小九大方解惑:“你忘了那年你去周家要把自己的嘉敏妹妹带走,却被周娥皇阻拦的事了?我本是跟你一路,但是马匹慢了些,就晚到半日。当天晚上在周府,周娥皇约你相见,我也悄悄跟了去,自然也就听见她后来说出心许你多年的隐秘,本以为你高低会安慰她两句,可结果……” 越想越好笑,夫妻二人干脆笑作了一团。 萧念念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还以为你大哥的风流韵事只有那个花蕊夫人,原来还有南唐的前皇后啊!还是嘉敏嫂嫂的亲姐姐,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快点说给我听……” 杨小九绘声绘色地道:“这个就要从咱们大哥十八岁那年孤身一人闯荡江湖开始说起了……” 听别人讲自己的过往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连赵匡胤自己也听的入了神。 不过小九的讲述却不在他波澜壮阔的统一大业,而是专挑念念喜欢听的情爱纠葛。 最初的他不过是一个漂泊天涯的落魄少年,凭着侠骨柔肠和俊朗英气的外貌令堂堂司徒大人的千金芳心暗许。只是当时的他一心想着建功立业,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那份少女怀春的心思。 后来二人再次相会却势同水火,赵匡胤因嘉敏被李煜所辱之事,将火气撒在了硬抗下一切过错的周娥皇身上,就连对方香消玉殒也不曾原谅,连带最后的对话都绝情无比。 萧念念听罢怅然,缓缓道:“乍一听我还蛮同情姐姐,可细细想来,却更心疼妹妹。若说周娥皇是遭遇了亲人和丈夫的背叛才去的那么凄惨,那嘉敏嫂嫂何尝不是被亲人背叛?欺负她的人难道不是她的亲娘和亲姐夫么?男人们或许根本没有办法明白对一个女子施·暴会令对方多么痛不欲生,这样的伤痛就算是一个成年女子也难以承受,更何况当年的嘉敏嫂嫂才只有十二岁,她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说到动情处,不知不觉满脸泪珠。 见妻子突然落泪,杨小九忙抬手替她擦干,懊恼道:“都是我不该说这个故事,惹得你和大哥一起伤心。” 萧念念勉强挤出一丝笑,摇头道:“是我自己要听的,好在嫂嫂没有真的被辱,惹得她和大哥白白伤心了这么多年,那个陈抟老祖真是该被丢到河里喂王八……”说罢想起自己也对嘉敏做过同样的事,后果好像更严重,不免局促,低下头道:“大哥……当年我为求自保犯下大错,实在对不住……” “那件事你的确做的不妥,可后来在吴越国你多次替我救护嘉敏,我其实在心底一直都很感激。”赵匡胤叹息道:“念念,若是站在你的立场上,你过去所做皆在情理之中,只不过爱一个人总是要牺牲许多。你当日在青云台下对小九所说的话其实有几分偏颇,就算是嘉敏也并不是完全会把我的选择当成是自己的选择,就拿德芳出世这件事来说,我也是对她做出了巨大的让步,才保住她和孩子,她那个时候甚至告诉我要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去寻死……” 见他有些说不下去,杨小九就简单叙述了一遍。 原本赵匡胤不打算释放晋王,已策划好以最小的代价逐步分解掉对方的势力,可杜太后却下了一步狠棋,以嘉敏家人的性命相要挟,而嘉敏为了保住家人竟然打算不要自己的命,也不要孩子的命,逼得赵匡胤只能暂时搁置剪除晋王的计划放虎归山。 其实若当年的计划顺利实施,现在晋王手中一大半势力大概已经平稳交接到秦王赵廷美手上。 秦王无晋王的野心与阴鸷,纵然才干略输了几分,但以长远计,重用秦王才更稳妥一些。 不过凡事未必全然如所预料的那样,连赵匡胤自己也无法肯定秦王是否真的能取代晋王在朝中的作用,制衡好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有时候晋王之所以无可取代,乃是因为他所做之事足够的恶。 杨小九感慨道:“其实我一直认为这件事大哥做的也没错,倘若爱一个人,却去伤害他至亲的人,那这便不是爱,是残忍!” 萧念念看着丈夫的眼,不觉有些心虚,慌忙低下头躲避。 车马在路上走了七日,已接近汴京。 萧念念越来越忐忑不安,抓着小九的手问道:“到了汴京是不是会见到雪蕊?” 杨小九笑道:“是,她这些年一直住在皇宫里,由嫂嫂照顾,这次你们就能母女相认了。” 萧念念惊骇地摇头,“我不要和她相认,从她生下来我就没有照顾过一天,我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有这样一个娘……她的娘是大宋皇妃,不是我这样一个辽国女奴……不是我……” 见妻子竟然失声痛哭,杨小九心疼地把她抱紧,听她哀求道:“小九,这辈子都不要让女儿知道她有一个这样不堪的娘,好不好?” 杨小九闭目哀叹道:“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可是以后都不准你再说自己不堪,你哪里是什么女奴,你是我的齐王妃呀!” 萧念念点头垂泪,却不说话,在大宋她是齐王妃,可在辽国就只是个女奴。 彼时女奴的身份在辽国还不似大宋,多少能保留些体面,想来念念是真的怕自己的血统会伤害到女儿才至于此。 赵匡胤安慰道:“不如这样,我派人传口信给你二嫂,让她把雪蕊接去石府暂住可好?” 雪蕊一直唤石守信的夫人为姨妈,逢年过节也多去石府暂住,倒无不妥。 萧念念满眼感激地道谢,依偎在小九怀中幽幽道:“我好想留在大宋,再也不回去了。” 可留下就会丧命,杨小九自然是不准,柔声道:“以后不管你在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绝不让你再孤零零的一个人。” 马车驶进汴京,经过御街,很快进了宫门。 石府的车马也正接了雪蕊离去,听见娇女稚嫩的嗓音,萧念念掀开帘帐去看,却只能瞧见马车在风雪中渐行渐远,不免伤心难过。 可一想到自己是陪丈夫回家探亲的,不能一直这般扫兴,强颜欢笑道:“大哥,我一直都很喜欢汉家女子的装扮,可惜你们的发髻太难梳了,我学不会。待会儿进了宫,可不可以麻烦嫂嫂帮我打扮成汉人的模样?我想看看自己扮成汉人有没有她美!” 两个男人听罢哈哈大笑,而嘉敏当然满足了她的心愿。 双刀髻梅花妆、花钗鞠衣金缕鞋,再披一件红罗披风,踏着冰雪而来,既有汉家女子的柔美,又带着草原儿女的飒爽,着实美艳不可方物。 蕊珠宫里有替夫妻二人设的接风宴,郭子安和杨四郎也都来了。 听杨小九唤郭子安“爷爷”,萧念念也随口叫了一声。 乐的郭子安点头连连,也忘记了之前是如何痛恨她祸害自己的宝贝乖孙。 宴席上宾主尽欢其乐融融,杨小九一直给念念夹菜,剥虾壳剔鱼骨,宠溺无比。 想着这对苦命鸳鸯能有今天实属不易,郭子安突然满脸羞愧地道:“那个……小九……爷爷有事要澄清一下……就是之前告诉你们念念中的那个毒……身边不能缺男人才能解的事……是我骗你的……我是怕你死心眼一定要去找他所以才……” 几个人全都不吃饭了,盯着他看。 而萧念念总算知道了那天小九当着七个假面首之面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原来都是拜这个不正经老头所赐。 郭子安局促道:“现在想起来,的确是有一点对不住念念,你不会怪爷爷吧!”说罢做贼心虚地抬眼瞄她。 萧念念满脸堆笑,“爷爷说的是,才’一点点对不住‘而已,我怎么会这么小气呢?”说着眼神一变,突然伸手抓住郭子安的胡子,硬生生给揪下来一把,呵斥道:“你这老鬼,这等谎话也是能随意编的?下次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一刀下去把你变成个老太监?” 郭子安捂着脸颊怪叫,站起来跑了老远,“你这番邦女子怎地如此野蛮,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我以后绕着你走还不行?” 见对方狼狈逃窜,萧念念犹不解气,提起拳头威胁叫再他跑快些。 待回过头来,只觉席间一片安静,三个男人都目瞪口呆看着她,才想起来“老太监”三个字的确略有冒犯。 嘉敏虽也闹了个大红脸,依旧卖力笑着来拉她,“那个郭太医真是该打,女子的名节怎可随意败坏?念念,既然他都被你打跑了,就别生气了,我们坐下来继续吃饭好不好?” 赵匡胤忙举杯,佯装郑重道:“敬——女中豪杰!” 一桌子人瞬间又笑作一团,萧念念杏眼圆瞪,娇叱道:“笑什么笑?都不准笑!” 杨小九慌忙赔礼,“是——夫人,都不准笑!” 入夜回到居处,屋中暖意融融,地方很大,陈设却简洁雅致,寝榻也比她在塞北毡帐里的舒服很多。 夫妻二人玩笑着四肢交叠躺在一处,这些时日受了太多折腾,到此刻才安宁下来,心底的悸动越来越难以抑制。 萧念念躺在枕上略动一下脖颈,抱着丈夫问道:“那天你误以为我招了那么多面首,真的一点也不生气么?” 杨小九低声道:“我说不清楚,只是很生自己的气,想着如果这些年一直陪在你身边,是不是就不会有其他男人代替我的位置?我就能一直当你的’解药‘。” 萧念念故作玩笑问道:“那如果真的如你爷爷所言,有其他人做了我的’解药‘呢?” 杨小九认真地道:“以后没有了,我日日都会陪着你,让你看不见别人!” 其实他并未深想妻子话中的意思,只想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痕。 他的吻带着少年时的莽撞,却很有技巧,像暮春时节的软风一样,纠缠的人筋软骨酥。 萧念念只觉自己的胸口热气上涌,很快全身发烫。 大宋的寝衣又薄又软,还很容易脱,他稍一使力,自己就全身失守。 褪去少年稚气的小九气息益发凌厉,甚至有几分霸道,只是这种强势令萧念念有些不适,脑中竟不断闪出那天被耶律休哥侵犯的画面。 惊惧从心底一下冲上了脑门,她霍然睁开眼,近乎哀求地大声喊:“不要——不要——” 杨小九慌忙停下来,坐起身柔声问道:“念念你怎么了?” 萧念念哭着坐起来抓起衣衫遮在胸口,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杨小九把全身颤抖的妻子紧抱在怀哄道:“没事的——我们这么久没有在一起了,是我太心急,弄疼你了是不是?” 萧念念摇着头,眼神悲伤又空洞,哭了一阵又慢慢安静下来。 她清楚的知道身边这个是自己的夫君,不是耶律休哥,不必这般害怕,遂在心底默默对自己说:“念念,勇敢一些!” 杨小九见她不再发抖,柔声安抚道:“很晚了,我哄你睡觉好不好?” 萧念念却抬起头丢掉衣衫,按着夫君的肩膀令他躺倒,四目相对片刻,她俯下身,两人再次缠绵痴吻。 杨小九不敢再鲁莽,连抱着她翻身躺倒时都很轻。 他并不是个笨拙的男人,知道怎么做才会使念念足够意乱情迷,待她眩晕到无力抵抗之时,才去满足自己那极致享乐的情·欲。 念念这次很乖,只是要一直贴紧他,吻他,才能好好继续下去。 她以前从没有这样过,杨小九难免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或许她只是突然喜欢这个样子,因为这些年自己陪她的次数真的屈指可数。 冬日很晚才天亮,可昨晚纠缠太久,萧念念直睡到半晌午才醒来。 蕊珠宫派来替她梳头的宫婢已等候多时,想着大宋宫廷里规矩繁琐,难免有些局促。 杨小九点她的鼻子笑道:“不碍事,当初嘉敏嫂嫂和大哥刚成婚那一阵也天天睡懒觉,无伤大雅。不过再不起床就要饿肚子了!” 萧念念抱着他的脖颈问道:“你昨天说过要带我去吃汴京的梅花包子和曹婆婆肉饼,是不是我理好妆就去?” “嗯!这个时辰去,御街上的羊肉汤熬的最浓最好喝,你一定会喜欢的。”杨小九说着把她抱到妆镜前,看宫人服侍她用洗面水洗了脸,再用青盐洁净牙齿,又理明艳的晨妆。 外面天寒地冻,御街上却一片烟火气息,食物的香味勾的人流连忘返。 两人牵着手,把京城有名的小吃尝了个遍,又买了许多带回去给嘉敏夫妇。 可也只是回来送吃的,一眨眼又跑出去玩闹,宛若两个没长大的孩童。 只是此次倒不为了吃喝玩乐,而是跑去禁军大营看德芳。 杨小九如今虽无官职在身,却已贵为齐王,自然可以自由出入大营。 刚操练完的德芳在校场外面看见他,唤了一声“十叔”,立马跑过来。 杨小九把他抱起来,叔侄二人尚未来得及叙话,德芳突然道:“十叔,你把婶婶也带来了么?” “呃……”萧念念佯装凶巴巴道:“小鬼头,你怎知道我是你婶婶?” “这还不简单,雪蕊就是照着婶婶的模样长的,大眼睛高鼻梁,颊边还有两个梨涡,一看就是亲母女。”德芳说着又对杨小九道:“我还以为这世上只有我父皇娶了个仙女,原来十叔你也娶了个仙女啊!” 萧念念被他逗的合不拢嘴,“你这小鬼头,还这般小就会哄人开心,你父皇知道吗?” 德芳大言不惭,“知道啊,父皇比我还会哄,婶婶不信的话,问十叔就知道了。” 三人笑作一团,又一起回到德芳住的地方,看他从床头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放着一堆纸笺,“前些日子雪蕊开始学写字,就总是送一些信来给我,可她会写的字实在太少了,不会写的就用画代替,结果写十个字八个都是画,我就回信羞她。她说等着我回去教她,可是我说不教,把她气坏了。” 萧念念听他居然不肯教自己的宝贝女儿,杏眼圆瞪气鼓鼓问道:“为何不教?” 德芳挠挠头,“嘿嘿,因为我也不会写啊!” 三人又笑起来,萧念念戳他脑门,“你个小滑头——” 因军中规矩严,二人没待多久就离开打道回宫。 晚上嘉敏又设了晚宴,四个人一起在院中赏雪饮酒。 席间萧念念一直对德芳赞不绝口,“那小滑头真是个鬼灵精,模样生的也俊俏,又是天潢贵胄,将来长大以后不知道哪家的闺女有这等好福气,能觅得他做郎君。” 赵匡胤与杨小九对视一眼,笑问道:“念念如果瞧的上德芳的话,让他将来给你当女婿可好?小九说他是同意了的,现在就看你的意思……” 不想萧念念听罢竟是瞬间变了脸色,颤声道:“不行——不行的——” 杨小九大惑不解,“为何?你不是很喜欢德芳么?” “因为……”萧念念面无血色,半晌说不出话。 嘉敏见她似乎很痛苦,忙道:“做不成儿女亲家也没关系,我和赵哥哥一直都将雪蕊视如己出,当女儿养也是一样。” 萧念念全身颤抖,闭目泪落不止,缓缓道:“大哥,嫂嫂,此事并非我不情愿,而是因为雪蕊极有可能是下一个我,你们不会想自己的孩子成为下一个小九,对不对?你们待我的夫君和女儿情义深重,我总不能恩将仇报啊!” 杨小九怔愣片刻,大叫一声捂住心口痛苦不堪。 萧念念慌忙抱住他,大哭道:“对不起小九,我不该生下她,不该把她抱来给你……我……我……不该招惹你……不该……”急火攻心之下瞬间失去了知觉。 虽说此事对众人打击很大,可眼下还是萧念念的安危才最重要。 何况杨小九从来没有怪过妻子,待她醒来便一直软语安慰,萧念念则开心应对,二人依旧白天去逛街市,晚上回来和大哥夫妇把酒言欢。 下雪天不宜出行时,嘉敏就取出叶子戏,四个人组局来玩。 萧念念没见过这稀奇玩意儿,不过她聪慧过人,稍微讲一遍规则就学会了,而且手气极佳,第一次玩儿就赢了个盆满钵满,开心的不得了。 大雪接连下了几日,萧念念白天在蕊珠宫和嘉敏待在一起,不但学会了玩叶子戏,还一起绣香囊,绣了个不错的挂在小九腰带上,夫妻二人在廊檐下长久相拥在一处。 所有人都刻意回避雪蕊的事,表面看起来很是轻松快活。 只是这天早上,萧念念察觉自己的头发落了不少,心下知晓该回返上京。 连下五日的雪终于停了,四个人相约一起在梅园赏梅。 萧念念突然道:“嫂嫂,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两个曾经一起跳过一支《柘枝舞》的事?可惜那个时候没有跳完,今天我们在雪地里重新跳一次好不好?” 在雪地里跳《柘枝舞》自然没那么容易,可嘉敏哪里忍心拒绝她?遂命紫芝去宣乐师前来,二人合着明快的乐曲在雪地上起舞。 双柘枝本就是令人眼花缭乱旋转如飞的健舞,每一个舞步都激起地上雪花飞扬,不由令观者想到“翩若惊鸿流风回雪”等绝美形容。 杨小九不禁笑道:“当日德芳说他父皇娶了个仙女,十叔也娶了个仙女,现在看来竟是真的!”说罢高声鼓掌喝彩。 这一舞终是跳完,萧念念很是欢喜,可嘉敏看着她却露出些许惊恐,不知何时起她竟流了许多鼻血。 “念念——”杨小九一脸惊慌地抱住她。 匆匆回房,萧念念却抓住他的手道:“我全身都好痛,小九,你去爷爷那里取一些止痛的药丸给我吃好不好?” 杨小九搓着她的手回道:“好,你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回来。” 待房中只剩下大哥夫妇,萧念念下床突然跪在赵匡胤面前泣道:“大哥,我要回塞北去了,可我不想小九再陷在那里,你帮我拦住他好不好?” “念念你先起来——”赵匡胤皱眉扶起她道:“小九已经决定与你同生共死,不是我能拦得住的,再说了,你不是想他陪着你吗?” “陪……”萧念念失神片刻,摇头哭着道:“不是那样的……我不想他去,可又没办法继续做他的妻子,才那样说的……” “我听不明白,”赵匡胤不解,“为何不能继续做他的妻子,是谁在逼迫你吗?你告诉我是谁?” “有好多人……”萧念念的脸色惨白如纸,“七年前我回塞北的时候,皇帝哥哥尚在,我还是西平郡主。后来哥哥驾崩,萧后把我贬回了奴籍……辽国的女奴身份和牛羊没什么两样,从那以后,我的毡帐外面每晚都会来很多男人,我每天都不敢睡觉,后来是夷堇赶走了他们,是他一直守着我……” “原本他说只是想保护我,可后来他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凶,和那些围在我毡帐外面的男人没有任何区别。我知道他想做什么,可我心里一直爱着小九,我不想嫁给他的,但是也知道他不会一直等下去,草原上的男人对待一个女奴本就不需要什么耐心,他随时可以强·暴我。后来我决定嫁给他,成了婚不管他对我做什么都不算是强·暴了,这样至少我的心里会好过一些,我只想让自己好过一些……” 听她开始嚎啕大哭,嘉敏慌忙抱着她道:“没事了念念,有你大哥和小九在,你不用嫁给他的,谁也不能欺负你。” 萧念念一动不动任她抱着,幽幽道:“他强·暴了我,就在那一场未完成的婚礼上——” 赵匡胤面色大变,手按在桌子上,按出几个清晰的指印。 此刻萧念念已经不打算再隐瞒任何羞耻之事,“那天晚上他又去了我的毡帐,他打我……” 赵匡胤气的发抖,闭上眼颤声问道:“他打你?” 他与耶律休哥交过手,知道此人武功极高,若是下手打念念,只用三分力气就能把她打晕。 “后来四郎来了,赶走了他……我求四郎不要把知道的事情告诉小九,”萧念念心如死灰,“我害怕小九知道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告诉他……大哥,小九去塞北会死的,别让他去,好不好?” 一向爱惜幼弟性命的赵匡胤这次却不答应,一字一句道:“我不会拦着他的,他是你的丈夫,他必须去!” 萧念念听罢痛苦不已,抬起头还想再求他,却见小九不知何时已进了门。 夫妻二人目光相触,本来杨小九想装不知道,可他装不下去,只能走到妻子面前,摸她的脸,不停地小声说着“对不起”。 似是害怕对方伤心,两个人都不敢哭太大声,连压抑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嘉敏抱住赵匡胤也哭起来,对于一个女子而言,被施。暴远远不止身体的痛苦那么简单,它会像一个无形的枷锁一直带在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枷锁就会突然收紧,把人勒的透不过气,还有无休止的噩梦,醒着睡着皆不得安宁。 明明念念已如此可怜,为何还要让她受这等折磨? 待念念哭累了,服药入睡,留嘉敏照顾,赵匡胤则喊走了小九。 这等锥心之痛他尝过两次,是以很清楚小九在想什么,拍拍他的肩膀道:“如果你想替念念报仇的话,要先恢复武功才行,我传一半的功力给你,你再慢慢练,过个一年半载或许能够复原。” 想到大哥身体不适,小九本想拒绝,被他抬手制止。 赵匡胤一半的功体已足以对付耶律休哥,只是辽人下手太重,折腾了几个时辰,小九的功力也才恢复一成,和一个普通士兵差不多。 两人皆甚感无奈,却也只好如此。 天亮以后带着念念回返塞北,赵匡胤夫妇相送到汴京城外,可实在不舍,又多送了十里。 分别时赵匡胤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给小九披上,缓缓道:“路上风雪重,凡事莫要心急,总归还有大哥罩着。” 杨小九明白他话中之意,如幼时一般乖乖地点点头。 正待离去,德芳突然骑着快马赶来。 “十叔——” 杨小九俯下身紧紧抱住他,闭目叹息,自己选了一条看不见前程的路,而今连幼小的侄儿也跟着一起伤心。 可德芳毕竟是男子汉,也不哭鼻子,只是抱着他的脖子道:“十叔,我知道你要到很远的地方去,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不管将来你人在哪里,都要回来看德芳,好不好?” 杨小九含泪点头,“那你也要答应十叔,照顾好你父皇母妃,还有雪蕊。” 德芳狠狠点头,“嗯——” …… 一个月后,赵匡胤再次奔赴青云台下,如上次一样希望能解救自己的幼弟。 看见他来,萧念念再不犹豫,举起长刀捅穿了小九的身体,当着他的面亲手杀了小九…… 第188章 回首万里 ◎你不要杀我好不好◎ 当日回返塞北, 郭子安也跟去了,说是十分舍不得自己的乖孙,扬言愿跟去天涯海角, 颇有些死缠烂打的意味。 杨小九也一直把这个爷爷当亲人,只好由着他。 郭子安路上辛苦照顾念念自不必说, 还给他配药好早日恢复功力, 三人一路相伴宛若至亲。 他乃是大宋国手,到了塞北亦可施展拳脚。 第一天就碰上小皇帝耶律隆绪坠马抽搐不止,而后竟至晕厥,郭子安上前一把脉, “坏了,这是以前中过毒,一直没有清除,再拖下去会短命不说,将来恐怕无法娶妻生子!” 身旁护卫皆吓的面如土色, 这等隐秘听了可是杀头之事。 萧念念深谙宫闱斗争之残酷, 对众人道:“今日之事不要泄露出去, 只要太后不知道大家就都能活!” 众人互相瞧了瞧, 谨慎地点头。 郭子安在心底咂摸片刻回头问道:“他是辽国皇帝, 我要是给他治好了, 是不是你和九儿也能过些好日子?” 虽说萧后冷酷无情,可对亲儿子还是很关心的。 萧念念不确定地道:“大概会吧!皇帝哥哥活着的时候时常把隆绪叫到榻前, 嘱咐他以后照顾好我, 其实隆绪待我一直都很好,他只是不敢违抗母亲而已!” 郭子安听罢点头, “那我便救他, 总归是个皇帝, 多少能有点好处。” 三人把耶律隆绪带回毡帐,郭子安在他手足和肚腹上扎了几针,过小半个时辰人就醒了。 “姑姑——”耶律隆绪低唤一声,他虽对萧念念嫁给宋人之事颇为不满,可毕竟年少,也不至于有太深成见。 萧念念点头,把郭子安引荐给他,还说了替他医治之事。 耶律隆绪大喜道:“原来是宋国的神医呀!我这时常晕厥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真的能治好我吗?” “治倒是能治,就是皇上这病由来已久,多半要费个一年半载。”郭子安面露难色,“而且要用到不少珍贵药材,也不知道辽国皇宫里面有没有。” 耶律隆绪思虑片刻道:“你跟朕去皇宫,朕命人把药库打开,你进去找,没有的话就列出名单,朕派人去采。” “可我这……”郭子安知道圣命难违,无奈叹息道:“此事依皇上也无妨,不过我来辽国是想照顾自己孙子,我给皇上治病,那皇上也得保护我孙子,别再让什么国舅啊将军啊欺负他才行,不然我也不好好给你治!” 耶律隆绪笑道:“神医只管放心,杨将军已被封为齐王,是我大辽的上宾,如今谁还敢对他无礼?实在多虑了!” “是吗?”郭子安转着眼珠子,一副不大相信的模样,“那我要天天回来看我孙子和孙媳妇,你不会不准吧!” 耶律隆绪不耐烦道:“准的准的,真是啰嗦……” 毕竟是个皇帝,要带走一个人,也就是一句话的事,郭子安就这样被护卫簇拥着去了皇宫。 杨小九不放心,念念安慰道:“无碍的,凡人谁不怕死,就算是太后也不会跟神医过不去,更何况他是给皇上治病,谁舍得杀他?” 辽国自建制以来,一直毒比药猛,会用剧毒之人不少,会治病的却屈指可数;而大宋则刚好相反,医学先进,就算是个普通大夫,来了辽国也是当宝贝一样供着,更何况是个国手。 果不出萧念念所料,郭子安入宫没多久就替太后看好了妇科疑难杂症,连同小皇帝被遗毒残害的身体也越来越康健。 当然辽人对他并非全无防备,平日只负责开药方,其他的一律不准插手,熬出来的药还必须由护卫先试喝,无异状才能给主上服用。 不过药库倒是可以自由出入,毕竟开药方最好也要用现成的药材才方便,除此之外还可以翻看辽国的宫廷医典。 彼时的辽国药典尚且药和毒不分,乱成一锅杂粮粥,郭子安看的直皱眉头。 萧后得知此事后,也想辽国大夫的医术能够有所精进,便请他帮忙重编药典。 郭子安为难道:“此事工程浩大,臣怕是需先研读一遍辽国的医书才行,费时费力的……” 看起来很是不情愿如此辛苦,可萧后怎会放过这次提升辽国医疗能力的机会?立时命人把国中的医书药典全部搬去,差点把郭子安都给埋了。 郭子安从万卷书册中爬起来,哀叹道:“果然最毒妇人心,这是要活活累死老头子我啊!” 好在来了二三十个帮手,有汉人大夫,也有辽国医师,辛苦十余日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整齐归类。 又手写几十张治病药方,让手下的那些大夫拿出去试,看能不能医治好牧民的病。 待喘过一口气,就抱着一小锅香喷喷的炖羊肉一溜小跑回去看自己的乖孙,结果二人并不在毡帐里,只好枯坐着等了老半天。 直到天黑两个人才牵着手笑闹着跑回来,“下次再去玩儿,把茸茸也带上……咦,爷爷,你怎么来了?” 郭子安没好气道:“再不来你们就忘记还有我这个爷爷了,茸茸……叫的多亲热,一只羊都比爷爷重要!”说罢依旧很不忿,怒哼一声。 茸茸是那只出生才两个月不到的小羊羔,萧念念经常抱着玩儿,如今连到远的地方游玩也想要带着它,可却没想过带他这个没见过塞北风光的老头子一起,实在教人心寒。 看他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萧念念哭笑不得,“爷爷,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跟只小羊计较,也忒小气了吧!” 杨小九忙道:“前几日我们去宫里看你,见你太忙了,就没有打扰,还想着过几日再去看看。爷爷是不是惦记我们,抽空跑来了?” 郭子安这才舒坦一些,点头道:“嗯——还是我孙子贴心,知道想着我一些。这孙媳妇可没良心的狠,除了漂亮简直一无是处,亏我老头子还巴巴从宫里拿来补身子的药膳给她,现在看起来,还不如拿去喂茸茸呢!小羊羔给它喂饱了,还知道在我腿边蹭一蹭,孙媳妇……哼……” 萧念念不理他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闻到那一股枸杞党参红枣炖羊肉的味道,立时跑到火塘边大声道:“爷爷,你早说带这么好的东西给我,我一定叫你比茸茸亲热!” “爷爷哪次回来不带好东西给你?”郭子安总算给了个笑脸,把锅里热着的羊汤盛了一碗给她,“这东西妇人吃了最好,你多吃些,过两年就能再给九儿添个一儿半女,爷爷保准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萧念念开心不已,端着碗乖乖喝汤,刚喝完不久就昏睡过去。 “念念……”杨小九慌忙将她抱住,却觉她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平稳,瞧不出有什么大碍。 郭子安慢悠悠地倒了一杯茶道:“无事,是我在汤里加了点药,让她暂时睡过去而已。” “爷爷你做什么?”杨小九不解,心里隐约觉察到一丝不妥,毕竟郭子安不是个无的放矢之人,怎会没来由迷晕念念? “其实爷爷此番前来辽国不单是为你,你知不知道皇上中毒的事?”郭子安低眉,眼神突然变的深不可测,“这世上只有一种东西能够破解抗毒体质,就是九幽花。你带念念去汴京的时候她带了这种花,拿它毒了皇上……” 那一刻杨小九只觉得自己就算是被雷劈也不至于有这么可怕,看着昏睡的妻子握紧了拳头,全身都开始颤抖。 郭子安淡淡道:“这段时间皇上身体越来越差其实不是病了,而是九幽花慢慢在他身体里生根,虽然暂时不会有大碍,可若再配合上牵机毒,这世上怕是没有任何东西救得了了!” 杨小九尽力稳下心神,颤声问道:“辽人的牵机毒还没有炼成,只要他们没有这种毒药,大哥就会没事,是这样吧!” “毒药炼成只是早晚之事,再说就算没有牵机毒,等九幽花的毒攻入皇上心脉,用寻常的毒药也能害他性命。”郭子安眉头紧皱,“这些天我混在辽国的宫廷里,其实是在找解九幽花的办法,眼下皇上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这才着急找你商量。” “爷爷是找到办法了?”杨小九的气息很是凌乱,脑中乱糟糟的,一直想着自己那么多年受大哥爱护,如今却错爱了一个女子,还引狼入室,害的大哥有性命之忧,简直百死莫赎。 郭子安忧心忡忡地道:“找是找到了……不过这法子有点残酷,你未必肯用……”说着将目光转向昏迷的萧念念,眼底的疑虑不言而喻,“倘若我要利用你的妻子找解药,你会同意吗?” “我的妻子?”那一瞬间杨小九只觉这几个字十分陌生,冷笑着道:“从现在起,她不再是我的妻子,爷爷你说吧,只要能保住大哥,我什么都肯做!” 倘若爱上辽国的郡主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他死而无怨,可若伤了大哥性命,他们两个就算一起死了也不够赔,还有什么好顾虑的? 郭子安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怕的眼神,带着叫人不寒而栗的戾气,似乎想把萧念念连同他自己一起碎尸万段,好了了这桩冤孽,颤抖着问:“你……不再想想?” 想……想什么?想自己如何色迷心窍,中了辽国郡主的奸计?想自己把大哥连同整个大宋一起拖入深渊,想晋王登上皇位,霸占嘉敏杀了德芳? 想一重就冷笑一声,盯着此生唯一爱过的女子问道:“萧念念,你还是不是人?” 见他心意已决,郭子安遂将方法说出来。 塞北的严冬清冷寂寞,雪积了数尺厚。 过去那许多年,萧念念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小九抱着她在冰天雪地里奔跑,一直跑到天边。 而今夜她从睡梦中醒来,发觉一切竟然变成了真的。 雪气那般重,看起来像是能把人冻僵,可她身上穿着小九的火貂绒,还被他紧抱在怀里,四肢百骸暖融融的,一点也不觉得冷。 “小九,我们要去哪儿?”萧念念觉着头有些晕,而且夜已深,这么跑出来总归有些奇怪。 杨小九避开她的眼睛轻声道:“去山谷里拾月亮!你不是常说草原最深处有一个山谷,月亮会在里面睡觉么?” 萧念念哭笑不得,“月亮在天上。” 她抬头仰望,才发觉今晚的月色如此皎洁,天幕下还飘着薄薄的一层雪,看的人眼前一亮,连心头也在发颤。 “小九你看——”萧念念惊唤一声,想让他和自己一起看雪夜奇景。 可杨小九已经抱着她飞身掠过雪地,很快到了谷底的一处山崖下,“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看能不能拾到月亮。” 萧念念觉着他的样子有些古怪,想要说些什么,他却突然将她推到崖壁上放肆地吻。 雪仍在落,月亮被云层遮的有些模糊。 可萧念念哪里还有空想那些,她被亲了很久,亲的全身酥·软,若是小九此刻想要做什么,她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很快,她突然清醒地感觉到自己的气力在流失,这种情形记忆中好像发生过。 是了,是八年前在吴越国中过的温柔散的毒! 杨小九亲完以后扣着她的双手,眼中水光迷离,盯着她缓缓道:“我大哥以前还在柴荣手下做都点检的时候,因为遭到猜忌,柴荣命人给他下毒,那种毒叫白羽丁香,原是无救,幸好陈抟老祖知道解毒的方法。记得我跟你讲过嘉敏嫂嫂当初是怎么救的大哥,她以身饲蛇才获得了药引。后来大哥又中了醉春宵,他以折寿为代价抗下痛苦,意外的变成了罕见的抗毒体质,这种情况令辽国上下很头疼是吗?” 萧念念心底一凛,颤声问道:“你都知道什么了?” 杨小九冷冷道:“九幽花——你拿这个去破了我大哥的抗毒体质,他现在身子不大好,辽国人等这一天是不是等了很久?不如你说给我听听,萧后到底答应了你些什么,让你把我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萧念念摇头想要辩解,可她无法否认做过的事。 杨小九松开她的手,她便贴着崖壁滑坐在地,哭的泪水横颐。 在丈夫眼里,永远是大哥和大宋排在第一位,她拿什么跟赵匡胤比? 杨小九单膝蹲下摸她的脸,片刻亲在额头,“念念我好爱你,我也好恨你!为了救我大哥,你也尝尝以身饲蛇的滋味吧,璃月银环有剧毒,如果你还能活下来,我会送你回去!” 言罢他头也不回起身离去,身影消失在薄薄雪幕中。 萧念念惊恐地想要大喊,可是发不出任何声音,深夜的雪谷除了一弯冷月什么都没有,只能听到自己的哭声。 然而身处这等地方,连自己都会被自己的哭声吓到,最后只得紧闭双眼咬紧嘴唇,任凭无边黑夜压下来,把她裹挟其中。 睡着就好了,一觉睡到天亮,就可以返回毡帐,抱着小羊蜷缩起来。 茸茸不会离开她的,更加不会把她像废弃之物一样丢在人迹罕至的山谷里…… 一阵胡思乱想,忽觉手腕被一个冰冷的东西缠住,接着是一阵钻心的刺痛。 是蛇——一条雪白的银环蛇。 它咬过自己以后,好像是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雪白的身体瞬间染上黑色,在雪地里疾速滑行。 此蛇因时常误吞毒物,因而十分擅长找寻解药。 萧念念身中的九幽离魂散就是九幽花制成,跟着这条蛇多半能找到解九幽花毒的月茯苓。 寻常茯苓在药铺就能买到,采赤茯苓需靠运气,月茯苓则靠天命。 杨小九和郭子安皆没空管萧念念死活,追着蛇影一直跑到断崖边,真的就瞧见了那一株雪白的月茯苓。 璃月银环蛇在将他们带到终点之时毒发身亡,连一口解药也没有咬到。 顺利采回解药,等在谷口与他们会合的杨四郎直接带着郭子安悄悄离开上京。 杨小九则掉头去寻萧念念,又把她抱回了居住的毡帐。 虽说萧念念的剧毒之体不至于被璃月银环取了性命,可还是昏迷了两天两夜,睁开眼就看见一脸阴鸷的杨小九,吓得她抱着被子躲在床脚,脑子里满是对方拿她喂毒蛇的画面。 杨小九站起身倒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背对着她道:“我要走了,你曾经说过自己因为美貌被很多男人觊觎,所以才想我能回到你身边来。不过现在我替你想了个好主意,让你以后都不用害怕。” 说着转过身,把药端到她嘴边,“只要喝了这碗药,你的绝世容颜便不复存在,男人们看到你的脸就会被吓走,再也没有人会被你迷的色迷心窍,包括我!” 萧念念摇着头哀求,“不要——不要——” 可这个男人抓住她的头发,强行把毒药灌入她口中,而后摔碎了碗,冷冷道:“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杨琰的妻子,你我恩断情绝,再见之时,便是天人永隔之日。萧念念,你若还想活着,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说完这番话他便决绝而去,留下念念抓着头凄声嘶吼。 没多久她的脸开始疼,疼的她从床上掉到了地上,又满地打滚,数次晕厥。 苏醒后抓着桌子站起来,只看到铜镜里已经烂掉的脸宛如被烈火焚烧过一样,留下大片可怖瘢痕,比地狱的女鬼还可怕。 尖叫声引来周围的牧民,可任何一个进去帐中的人都会被吓破了胆狂奔离去,若非知道她的身份,围过来的人早已将她杀掉。 牧民中有太后的眼线,每日都送食物给她,她顽强的活了下来。 有些许力气就跑出帐篷到羊圈里去抱自己的小羊,瞧见她的牧民一个个躲闪老远。 可等她把羊抱出来以后那些人又全部围过来,看着她的眼神很是凶恶。 住在她附近的高大汉子阿荦带头道:“呸……丑八怪,长成这个样子还出来吓人,不仅偷汉子,还偷羊!你抱的谁家的,快点还回来!” 说罢上前来抢,萧念念不给,被他一脚踢到在地,周围牧民见状,居然大喊着“打她——”一拥而上。 几十个人高马大的壮汉顿时围住她拳打脚踢,萧念念死死抱住自己的羊被打的吐血,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断气。 剔隐耶律休哥经过此地,本以为只是牧民寻常殴斗,皱着眉头指派两个人去看看什么情况,听说只是一群人在殴打一个丑陋女奴,轻蔑地冷笑一声策马离开。 可走了没多远,又掉头回来。 想起萧念念也是女奴的身份,若是知道他袖手旁观,会不会心里更加不喜欢他? 待他勒马驻足,大吼一声:“都给我滚——” 牧民无人不知剔隐大人,纷纷停下拳脚作鸟兽散。 耶律休哥骑在马背上,见那被殴打的女奴相貌甚为丑陋,实在不愿多看一眼,可也不知道她眼下是死是活。 想着若是救了个女奴的性命,事情再传到念念耳朵里,她一定会对自己改观。 于是翻身下马,走到那垂死的女奴身边。 女奴蜷缩起身子,抱紧自己的小羊,半张脸都埋在肮脏的雪里,面上一片血污,眼里全是泪。 耶律休哥吓了一跳,念念哭的时候什么样子他记的很清楚,可眼前之人怎会是念念? 他不敢相信,嘴里却低声唤出来,“念念……” 雪地上的人居然真的有反应,抬起眼皮看他。 虽然一张脸毁了,可念念的眼睛很美,像清澈的湖水一样,整个辽国没有第二个女子拥有那般动人的双眸。 “念念——”耶律休哥扑过去把她抱起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杨琰呢?他为什么不在你身边保护人?他人呢,叫他出来,我杀了他……” “他走了……”萧念念神志不清地道:“他让蛇来咬我……然后给我喝了一碗毒药,说是毁了容貌就没有男人会喜欢我了……然后他就走了……回去宋国了……夷堇,我是不是长的很可怕?让人看见了就想要打我……抢我的羊?不要……不要抢我的羊……茸茸……茸茸你好不好……茸茸……茸茸……” 小羊已经被打死了,一动不动躺在她怀里,萧念念仰头一声凄厉惨叫直冲云霄。 耶律休哥虎目含泪,按捺下翻涌的气息,抱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回剔隐府。 他承认自己对念念的美貌难以自持,可他爱着的一直都是那个在他被族人殴打时站出来维护他的女孩。所以不管念念变成什么样子,他都会爱着她,哪怕以后每天只能面对这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也绝不嫌弃后悔。 萧念念伤重,回府后一直噩梦连连,“蛇……好多蛇……好多蛇来咬我……好疼……好疼……” 见她连睡着时都在哭,耶律休哥心疼到喘不过气。 观音奴被他请来府上为念念疗毒,看罢皱眉道:“此毒倒是有解,不过解药长在碎天崖,连神仙去了都会摔成肉泥的地方,谁敢去?还是算了吧,她这个样子至少死不了!” 耶律休哥挑眉道:“我敢——我不会让念念顶着这样的脸度过噩梦一样的下半生,如果我回不来了,拜托你照顾她,不要让人打她,她一个女孩儿,受不住的……” 观音奴不可思议地道:“为了她一张脸,剔隐大人要去找死么?” 耶律休哥淡淡道:“只要能减轻念念的痛苦,我死又何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是最爱念念的人,为了她,我什么都肯做!” “剔隐大人……剔隐大人……”观音奴还想拦着他,人已经策马出门了。 过了一天一夜,耶律休哥大难不死,还带回来了解药。 萧念念服下之后容貌果然恢复如常,可耶律休哥几乎全身都被山石挫磨了一遍,惨不忍睹,好在皮肉伤并不致命,些许养了几天就恢复些元气。 这天深夜萧念念来他房中探望,两个人相对沉默许久,好像都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我……很想来看你,所以就来了!”萧念念美丽的眼眸看着他,缓缓道:“以前我偏执地认为你对我有的只是欲,从不肯相信你的爱,夷堇……我真的好傻……” 见她又落了泪,耶律休哥慌忙道:“这不怪你,是那个宋人用苦肉计骗了你,都是他的错,等我养好了一定去找他给你报仇,你别再哭了好不好?” “好!”萧念念止住泪,露出一丝笑意,“可是我要亲手杀了他,你带我一起去好不好?” 耶律休哥点头,“好!我让你亲自动手把他碎尸万段,以消心头之恨。” 萧念念握住他的手贴在脸颊,幽幽道:“夷堇,如果我从一开始爱上的人就是你,该多好?” 耶律休哥轻皱眉,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是否表明已经爱上了自己? 正自疑惑,萧念念突然仰头吻他,吻的很是缠绵柔婉。 非但如此,她今晚似乎是要以身相许,还动手解开他的衣衫,吻他的脖颈和结实躯干。 只是他伤处疼痛,才令她停下来,慌忙起身道:“你身子还没有好,我不该这样!” 耶律休哥忙道:“我没关系的……” 其实他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可更想和念念水乳交融。 萧念念破涕为笑,“傻瓜,我已经是你的女人了,以后都会跟着你,直到你不要我了为止。” 耶律休哥摇头道:“我怎会不要你?这辈子都会爱你,保护你,念念你相信我好不好?” 萧念念握紧他的手,“我信你!你不要再多说话,快些养好身体,这样我也能放心。” 见她满脸关切之情,耶律休哥心下一暖,笑着点头。 萧念念也没有离开,而是和他同榻而眠。 养伤的那些天二人日夜都在一处,宛若一对夫妻。 耶律休哥晚上总会亲她碰她,她毫不抗拒,只是总会泪湿脸颊。 想到她所受的伤害如此之深,尤其听到她睡梦中瑟瑟发抖地大声喊:“杨琰,我要杀了你……我杀了你……杀了你……” 耶律休哥更是心痛不已,暗暗发誓一定要替她报此大仇。 只是萧念念日夜遭噩梦折磨,终于没有耐心再等下去,夜半留书一封,自行追去幽州城,跑到青云台下叫阵,要杨琰出来受死。 耶律休哥哪里放心的下,只好不顾伤病,追着一起来了。 宋辽之间因有停战合约,不管她如何叫骂,也没有人前来应战。 可萧念念毅力非凡,日日跑去青云台叫骂,连大雪天也不例外。 萧后风闻消息,竟也秘密来到幽州冷眼旁观。 而在汴京的赵匡胤则因在梦中看到小九被辽人所杀而惊骇不已,梦境最后陈抟老祖还提醒他:“皇上,天璇星将陨落,你星夜兼程,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这些年他的梦境多有所指,惊醒后便没有过多犹豫,再次披甲赶去幽州。 这天幽州的雪下的很大,杨小九在青云台的密室里看着这一幕,轻笑道:“’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李煜的词果然高明!爷爷,四郎,我……要去了……” 郭子安的眼泪早哭干了,可事情已然到了这一步,如之奈何? 杨四郎也不说话,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打开门,送他出密室,又从青云台上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萧念念面前。 二人生生死死纠葛十余年,今日总算到了了断之时。 萧念念见他面色蜡黄一脸死气,虽有些诧异,却毫不关心,忍着怒气拔刀相对:“你终于肯出来了,受死吧!” 杨小九却一脸天真问道:“你真要这么绝情,亲手杀掉我么?” 萧念念不觉齿冷,“哼,你还有什么遗言,快些说出来,不然就没机会了。” “我没有遗言,只有遗愿!”杨小九看着她恢复如初的脸喃喃道:“念念,你和当年一样美,看在我们曾经相爱的份上,让我再摸一下你的脸,好不好?” 耶律休哥直听的火冒三丈,怒骂:“杨琰,你下手毁了念念的容,现在还想摸她的脸,你恶不恶心?” 杨小九置若罔闻,眸中已泛出水光,虚弱地问道:“念念,我就要死了,可不可以?” 萧念念全身发抖,直视着他涕泗横流,挣扎许久居然收起了长刀。 这个男人是她真心爱过的,就算把她伤的体无完肤,她也无法完全对他情断爱绝,脑中全是旧日欢爱的画面。 杨小九很开心地上前一步,抬起手摸她的脸,柔声道:“念念,我好爱你……好舍不得你……你不要杀我好不好?我不想死……” 萧念念红着眼,恨的咬牙切齿,握着刀的手却再也举不起来,只问道:“对我所做之事,你可有悔?” 杨小九点头,“我每天都在后悔,我好心疼啊念念,是不是我后悔了,你就不会杀我了?” 见她摇摆不定,耶律休哥大声道:“念念,不要听信他的鬼话,你忘了他放毒蛇咬你,还灌毒药毁了你的脸,害你被人虐打,连茸茸都死了,你难道因为他说有悔就不想报仇了么?” 萧念念霍然惊醒,再次拔刀对准他的心脏,瞪着眼睛道:“杨琰,你别再惺惺作态了,今日你难逃一死!” 杨小九摇头道:“你不能动手杀我,不然我……” 话音未落,萧念念的刀已经洞穿他的心脏。 他痛苦不已,鲜血从嘴里喷涌而出,一脸悲伤地看着萧念念,将对方的惊骇、痛苦和怨念尽收眼底,费劲把后面的话说完:“不然……我大哥一定会杀你的……” 风雪中传来一阵马蹄声,还有那声熟悉的呼喊:“小九——” 萧念念把刀抽出来,伤口登时血流如注。 赵匡胤翻身下马,冲过去抱住那倒下的躯体,眼泪一下子涌出来,颤声道:“十弟……大哥来了……你要撑住……大哥不准你死……” 可那一刀捅的是要害,怎么可能不死? 剧痛令杨小九失声痛哭,雪花落在他脸上,和血融为一体,整个人支离破碎,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兄长的手哀求道:“大哥,不要杀念念……求你答应我……不要杀念念……你答应我啊大哥……答应我……答应我……” 眼见他濒死之际还在维护凶手,赵匡胤心摧神伤,满脑子只想着报仇雪恨,怎会想要放过萧念念? 可杨小九一张口就吐血不止,还不停地哀求,痛苦的模样令他的头像要炸开了一样疼,不由自主地道:“好,我答应……” 杨小九终于露出一丝笑,“大哥……我好想回家……想哥哥们……”说完鲜血狂喷,又抽搐一阵,就在大哥怀里断了气。 大雪把所有人都淹没其中,赵匡胤抱着幼弟的尸体一动不动,禁军兄弟拔刀对准辽人,护卫在皇帝身边,不动声色地掉着眼泪。 萧念念呆立着,看到小九垂在雪地上的手里还握着自己送给他羽毛手环,不自觉走上前想要看清楚一些。 赵匡胤雷霆怒吼,“滚——都给朕滚——” 禁军立时上前拦住萧念念,听她又哭又笑凄声大喊:“他死了……他真的死了……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哈哈哈哈……我杀了他……” 耶律休哥怕她再这样喊下去,会惹得赵匡胤会暴怒,一刀劈了她,慌忙半拉半抱地把她带走。 幽州城门开而复合,最后一眼,萧念念只看到宋主紧抱着幼弟尸体纹丝不动,宛若风雪中的雕塑。 【作者有话说】 转场有些生硬是因为这个还不是全部真相,不是人设崩了哈,还有最后一个大章本卷就结束了(*∩_∩*) 第189章 故人长绝 ◎爱妻念念见礼◎ 青云台是小九此生最辉煌的战绩, 想不到竟也成了他的殒命之所。 他走时身上还系着那件赵匡胤亲手为他披上的披风,可那个说罩着他的大哥却赶不及来救他一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杀死在自己面前。 不知待了多久, 赵匡胤抱起小九的尸体带去了易州,打算暂时停灵在那里。 易州的风雪一点也不比幽州小, 他抱着那具凉透了的尸体一步步踏入将军府, 沿途将士跪满一地,无人不感伤这位大宋声望最隆的年青将星的陨落。 小九的名字对宋辽两国的军民而言或许如雷贯耳,可在赵匡胤眼里,他依旧是自己那个活泼贪吃的幼弟, 笑起来天真无邪宛若一个没长大的孩童。 还记得那年在洛阳的天津桥上和王审琪、石守信一起来接小九,小小的孤儿躲在王审琪背后,有些恐慌地看着他。 赵匡胤二话不说拿出一只鸡腿逗他,“叫大哥,以后天天给你买鸡腿吃。” “大哥——”杨小九叫的很是干脆, 一把抢过鸡腿大快朵颐, 一边抬头看着他, 眼珠子骨碌碌地转, 着实机灵。 赵匡胤三人大笑, 从那以后就把小孤儿带在身边养着, 读书习武吃喝玩乐,不让他受罪, 就像养一个殷实之家的小少爷一样。 只是这孩子天赋异禀, 十四岁时武功就奇高,甚至引起了世宗柴荣的注意, 嘱咐赵匡胤带在身边磨练, 好让他成材。 可赵匡胤哪里舍得让孩子吃苦头, 他只喜欢自己打完仗回来听幼弟叫“大哥”,从他九岁,叫到十九岁,到二十九岁,再到…… 耳边充斥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喊,赵匡胤再也经受不住失声痛哭,心像是被剜走了一块一样疼。 亲手养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还是当着自己的面被人一刀杀死。 枉他自以为是个盖世豪杰,却连个孩子都护不住,还打什么天下,打什么辽人? 有那么一阵,只觉心灰意懒,人也开始摇摇晃晃有些站不稳。 跟着回来的郭子安忙劝解道:“皇上,先把九儿交给我和四郎吧!他心口那么大一个窟窿,我给他缝好……好上路……” 赵匡胤不答话,只是任由杨四郎把尸体接过去,抱到房中,再由郭子安清洗缝合,换上干净的衣裳。 许多武将都是穿戎装下葬,赵匡胤却没有给小九穿铠甲,而是着亲王制服,打算把他葬在自己的皇陵旁边。 嘉敏带着孩子第二天就赶来了,看着躺在厅中像睡着了一样的小九,德芳和雪蕊嚎啕大哭。 哭了片刻,德芳回过头哽咽着问:“父皇,你明明答应过我要把十叔好好带回家去,为何说话不算话?” 童言无忌,却像一把刀子一样插在赵匡胤心口,他红着眼虚弱地道:“是父皇不好……对德芳食言了……父皇来晚了一步……没能……救得了你十叔……”说罢闭上眼心头绞痛不止。 嘉敏吓的手足无措,擦着他额头的汗珠,又回头含着泪对儿子讲道理:“德芳,这不是你父皇的错啊!是坏人杀了你十叔,父皇这般难过,你怎可再责怪他?” 德芳慌忙跪倒在父亲脚下道:“求父皇原谅孩儿出言不逊,孩儿不是在责怪父皇,孩儿只是不想让十叔死,想让十叔活着……孩儿小时候十叔就时常抱着我……陪着我,大了就教我武功,教我骑马,把他的本事都教给我……孩儿舍不得十叔……不想以后都没有十叔……” 他越说赵匡胤越难过,雪蕊也跑过来问:“父皇,是不是爹爹死了……就不能活了?以后……都不会再回来了?” 女娃娃本就生的娇嫩,眼睛水汪汪的,泪珠挂在纤长的睫毛上,吧嗒吧嗒往下落,瞧着揪心的要命。 赵匡胤脑中乱糟糟的,勉强道:“你爹爹还会回来的,在雪蕊晚上睡着的时候,爹爹就会偷偷回来看你,看你乖不乖,有没有把自己弄伤,有没有不开心……” 雪蕊认真地道:“是不是雪蕊很乖,爹爹就每天晚上都回来看我?那雪蕊以后都乖乖的,雪蕊不要没有爹爹,雪蕊害怕……” 两个娃娃一左一右被赵匡胤抱在怀里,他实在没有力气编谎话安慰孩子,只能让他们在自己怀里好好哭一场。 停灵几日,石守信和刘廷让也来了。 赵匡胤已经病倒,一直卧床,看到两个兄弟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暂时安下心来养病,把丧事全权交给两位兄弟。 这天夜半,雪下的很大,天寒地冻。 赵匡胤被一阵舞枪弄棒的声音惊醒,他所居之处乃是将军府的内院,哪里会有将士深夜练武扰他? 见身侧的嘉敏尚在熟睡,就悄悄下床披衣前去查看,可在院中练枪的不是别人,正是德芳。 练的也不是六合霸王枪,而是杨家枪法。 杨业把杨家枪教给了小九,小九辞官离开汴京之前又把枪谱给了德芳。 除了枪谱还有治水册和领兵册和组建重甲骑兵手册,几乎是把所有的东西倾囊传授。 不知道是不是在那个时候他就感觉自己会死,所以才提前准备好了一切。 想到这里赵匡胤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阵剧痛,然则德芳毕竟才八岁,习武不必操之过急,更何况是如此寒冷的冰雪之夜。 见德芳把基础招式练完,赵匡胤遂上前道:“德芳,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在院中练枪不觉得冷么?父皇送你回房睡觉,明天再练好不好?” 德芳却摇头道:“父皇,孩儿不是一个人,十叔在陪我呢!是他把我叫醒,说要看着我把枪法练会。你身子不好,受不得寒气,还是快回房休息,孩儿和十叔再待一会儿。” 赵匡胤听的眼皮发酸,颤声道:“孩儿,你十叔不在这里,听父皇的话,回房休息吧!” 德芳摇头,“不是的父皇,十叔就在那里,你瞧……”说着他回头指向不远处的角落。 可庭院中空荡荡的,除了纷纷扬扬的大雪什么也看不到。 德芳呆住,仰着头哽咽道:“父皇,孩儿没说谎,十叔刚才真的在这里,他一定是走了……” 这般说着耳边又响起了杨小九的声音,“德芳,十叔要走了,照顾你父皇!” 德芳慌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追过去,大声喊着“十叔”,可他好像也知道些什么,仰头看着天幕道:“十叔放心,德芳一定会照顾好父皇的!” 赵匡胤很是震惊,因为他好像也听到了小九的声音,出来寻他的嘉敏也听见了,夫妻二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德芳擦干眼泪,上前道:“父皇,十叔放不下你,说要你一定保重身体,天这么冷,你就不要再外面冻着了,孩儿送你回房。” 赵匡胤点点头,任由妻儿把自己带回去,服侍他半卧在榻上。 嘉敏又把德芳送回房,照顾他睡下,才又回到丈夫身边。 见赵匡胤默默坐着流泪,忙上前给他盖好被子,柔声劝慰:“原本还以为十弟最放心不下的会是两个孩子,可却是他的大哥。赵哥哥,你不要再让自己难过下去了,不然十弟他走的不安心啊!” 赵匡胤深吸一口气抱她在怀,压抑地泣道:“我此生所历之磨难不可谓不多,到现在也只有两次感觉生不如死,一次是为你,一次是为小九。嘉敏……我好恨……为何我就算把自己淬炼成一副钢铁之躯,却依旧无法保护你们毫发无伤,上天究竟要我如何?” 嘉敏摇着头心疼地道:“这么多年,你已经做了太多,为大宋,为我们……赵哥哥,你终究只是个凡人,不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自己身上好不好?那些被你爱的被你照顾的人,又何尝不想保护你呀!嘉敏知道自己没用,可如果能替你减轻痛苦的话,我什么都愿意做……” 赵匡胤抵着她的额头慌忙道:“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我的心已经缺了一块,没有你,我会撑不下去的!你只要像现在这样陪在我身边就好,一直陪着我就好……” 这些年夫妻二人相濡以沫,早已不可分割,嘉敏抱紧他道:“我自会陪着你,上穷碧落下黄泉,都和你在一块儿,一天也不要分开!” 这般相拥着垂泪到天亮,才又迷迷糊糊睡了一阵。 情志之伤自来难医,是以身子总不见好,郭子安每日问诊都不多话,开了药按时煎服,别无其它。 其实小九这一去太过突然,非但赵匡胤一病不起,雪蕊也接连几日高烧不退,哭闹不休,不肯吃饭也不吃药,只是不停喊着要爹爹。 杨四郎日夜抱着她照顾也总不见好,又不敢让皇帝夫妇知道,总是派德芳去打掩护,好在马马虎虎糊弄过去。 到了头七那天,赵匡胤打起精神来守灵,过了今日就要封棺,他想多陪一陪小九,兄弟们也都不反对,只在一旁小心看护。 意料之外,将军府的裨将突然进灵堂来传口信:“辽国西平郡主前来吊唁,说是……想送杨将军最后一程……” 石守信听罢立时火冒三丈,“这个贱人居然还敢来送行,老子出去劈了她——” “慢着——”赵匡胤拦住暴怒的二弟,闭目叹息道:“让她进来,我还不知道她为何要对小九下此狠手,正好弄个明白!” 关于此事,郭子安和杨四郎全都知之不详,自然没办法说清楚。 而赵匡胤一心想给枉死的小九有个交待,纵然承诺过不会杀萧念念报仇,可单凭小九为取月茯苓放毒蛇咬她一口,应该不至于就如此走极端,毕竟两个人这么多年也一直生死相许,爱对方的性命超过爱自己。 此事若不弄个明白,他怕是无法安心回汴京。 而萧念念孤身前来并无所畏惧,着一身丧服,上完三炷香,又看了一会儿小九的遗容,一言不发地转身欲离去。 “烦请郡主留步——”赵匡胤克制地以礼相待,“今日你既然是以小九妻子的身份前来吊唁,那是否可以告诉朕,为何要对他下毒手?” 萧念念齿冷,“这你都不知道?因为你呀!” 石守信大怒,“你说什么鬼话?我知道小九临死前求大哥答应他不杀你,可我这个二哥可没答应,今天你不给出个交待,老子抽死你!” “守信,不得无礼——”赵匡胤喝止,闭目道:“我答应了,就是你也答应了,有我在,谁都不能取她性命!” 萧念念哪里是个怕死的,依旧冷笑连连,“赵匡胤,你可真是不得了,能约束手下的兄弟什么都不管不顾专替你卖命,还卖的那么心甘情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说来教我听听,我也好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输给一个男人,还输的这么惨?尊严、性命、清白……什么都没有了……输的一塌糊涂……” “哼……你哪里是输给了朕,明明是输给了你自己!”赵匡胤毫不留情地拆穿,“当年朕与九个兄弟结义之时便说过此生肝胆相照祸福与共,这些年不管我们处在什么位置,都一直彼此坦荡。可你呢?身为他的妻子,你待他不诚,谋害他的至亲,你有什么资格怪他跟你翻脸?又凭什么取他性命?” “凭他对我所做的事,他便该死!”萧念念怒吼,瞪着赵匡胤道:“若他当初只是放毒蛇咬我,为你找寻解药,我也不会如此恨他。可你知不知道你那个好弟弟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他喂我喝毒药,毁了我的容,还说什么当我的绝世容颜不复存在,男人们看见我的脸就会被吓走,就再也没有人会被我迷的色迷心窍。” “你在说谎,这听起来根本就不像是小九会做的事,朕一个字都不信!”赵匡胤目光冰冷直视着她,“你的脸不是好好的么?” “我比你更希望他没有做过这件事,这样至少我还能骗自己他是爱我的。”萧念念目中含泪,哽咽道:“那天他走了以后,我的脸就毁了,像是被几百上千个毒虫咬过一样千疮百孔,我看了一眼镜子,几乎把自己吓死,大概连鬼都没有我可怕……不知过了几天,我出去抱我的小羊,男人们的确都被我吓走了,可他们又回来了,围在一起虐打我……” 赵匡胤皱眉不语,这段听起来又不像是假的,幼时在洛阳,有一个被烧伤了半张脸的女子,每次出门都会被人丢烂菜叶子追着打。那女子并未得罪任何人,却屡遭欺凌,他看在眼里,只恨世道纷乱,人心也坏,恃强凌弱者总是多数。 “男人们真是不可理喻,我貌美时只想霸占我,貌丑便想要打死我,这等情形他大约也是没想到……”萧念念恨恨地道:“我虽侥幸活了下来,可是茸茸死了,它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宝贝,谁能把它还给我?” 郭子安听罢咕哝道:“茸茸死了?”见众人不解,遂道:“茸茸是一只出生两个月不到的小羊羔……” 石守信听了半晌,反倒越听越气,“我呸——你为了一只羊谋杀亲夫,你不止可恶,简直可笑!大哥,你只说答应了小九不能杀她,可没说不能打她,今日我偏要动手,谁都别拦着——” 汉人一直看重伦理纲常,妻子几乎要对丈夫言听计从,石守信自然无法理解萧念念的行为。 可杨四郎一直在宋辽边境刺探情报,对堂嫂很是同情,此刻站出来阻拦,大声道:“石将军,不管怎么说,二哥都对郡主一往情深,你当着他的面动手打他的妻子,就不怕他的魂魄不得安宁吗?” 然而石守信也是个暴脾气,哪里肯听?刘廷让不知该帮哪边好,灵堂上乱成一锅粥。 郭子安突然大喝,“其实……其实九儿的死不怪念念……你们不要再吵了……” 众人惊诧之余全都停了手,那满脸泪痕的老神医看向赵匡胤道:“皇上,那天……我看的清清楚楚……这念念原本是下不去手的,那把刀之所以会刺中九儿是因为……因为耶律休哥在背后推了她一下所以才……九儿不是念念杀的,你们别再打她了,她一个女人,你们一群男人……别再欺负她了好不好?” “当真?”赵匡胤不自觉又开始发抖,若是耶律休哥害死了小九,那么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报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口气堵在心头无论如何都纾解不开。 然而如今耶律休哥对萧念念的意义与往日已大不相同,她怎能让赵匡胤找对方去报仇,遂大声道:“胡言乱语——是我亲手杀的他,他那般待我,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才甘心,是我杀的他——” 灵堂一片静寂,没人反驳她,纷纷看向了她的身后。 德芳牵着雪蕊过来,正好把她说的话一字不漏听进去。 雪蕊没有见过亲娘,是以并不认得,可萧念念一看她的模样即知是自己的女儿。 小女娃娃松开哥哥的手,跑到她面前仰着脸问道:“是你杀死我爹爹的么?” “……”萧念念眼泪骨碌碌掉下来,半晌说不出话。 雪蕊等了一会儿,清灵的眼眸里渐渐笼上一层刻骨恨意,忽然抬起手用尽全力打她,哭喊道:“你这个坏女人……坏女人……你把爹爹还给我……” 德芳跑过来,一个没拉住,她就对着亲娘又踢又咬,杨四郎强行把她抱走,她嚎啕大哭,嘴里还不停咒骂对方是“坏女人”。 萧念念心如刀绞,看着女儿哭到几乎喘不过气。 赵匡胤理清了思绪,他记得以前郭子安比谁都讨厌萧念念,一直说她害了自己的乖孙不能好好活着,如今却比谁都袒护她。 而萧念念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亲手杀的小九,可当她面对女儿之时,那种欲言又止的伤痛表情是装不出来的。 他当皇帝这么多年,想要看穿一件事的真假并不困难,因此几乎可以肯定郭子安所说乃是实情,小九是被耶律休哥所害。 “西平郡主,你与小九夫妻一场,如今他身死幽州,你二人爱恨情仇皆归尘土,却把无法愈合的伤痛留给了我们这些至亲,朕虽答应过他不会杀你报仇,可若凶手另有其人,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赵匡胤挑眉,朗声道:“回去告诉辽国剔隐,朕今日非取他性命不可,让他准备后事吧!” 宋主的话有多少份量天下怕是无人不知,萧念念惊骇不已,也顾不得女儿,飞快跑回幽州去。 宋辽之间有停战合约,可辽国大臣杀死大宋齐王,乃是犯了大忌,宋主就算兴兵伐辽,也师出有名。 此刻尚在幽州城中的耶律休哥听了消息,只惊慌片刻,便笑着回头安慰心上人道:“为你杀掉杨琰,原本就是我的誓言,宋主找我寻仇便叫他来吧!我耶律休哥此生能为心爱之人而死,死得其所!” 萧念念哭着摇头,“夷堇,我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不可以丢下我的……不可以……” 想到若自己身死,念念在辽国便无依无靠,耶律休哥心痛难忍,抱着她道:“我现在就写一封信送给大将军耶律斜轸,他与我也算是生死兄弟,待我死后,他会来接你,照顾你……” 萧念念的神色登时僵硬无比,喃喃道:“你要把我送给别人?” 耶律休哥慌忙摇头,捧着她的脸解释道:“不是的念念——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只是怕我死了以后没有人再保护你,跟着大将军,至少他不会容许别的人欺负你,还可以让你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这样我才能安心,你知不知道?” “可是他会霸占我对不对?”萧念念红着眼颤声道:“我此生只爱过两个男人,也只跟过两个男人。夷堇,如果宋主真的杀了你,我便陪着你一起死,我不要自己不爱的人霸占我的身……死都不要……” 耶律休哥见哄不得她,焦急道:“你不要这么固执好不好?我爱你从不希望你为我殉情,那次强占你,我一点都不后悔。你说的对,当日只要我肯出言制止那场闹剧,没有人会跟我过不去,可是……是我自己想要那么做的啊!念念,我想要得到你,不管你爱不爱我……可我更想保护好你,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宝贝,你听话好不好?我都要去送死了,拜托你让我死的安心一些,可不可以?” 想到他很快就要面对宋主摆下的杀阵,纵然胜算渺茫,可若全力以赴说不定能够绝地反击。 萧念念不敢再纠缠,干脆点头答应。 耶律休哥终于松了一口气,微笑着擦干她的眼泪,两人拥吻在一起,缠绵了许久才分开。 看着他写下那一份相托的书信,萧念念一直低眉不语,做出接受安排的模样。 信刚写完宋主就带着几个兄弟和禁军兵临幽州城下,为了作出一个交待,耶律休哥坦然应战。 当日赵匡胤曾以六合霸王枪力战辽国三大顶级高手而不落下风,如今只打一个耶律休哥自然不在话下。 可这辽国剔隐也着实不凡,硬接他百余招,明明已经伤势沉重,却依旧顽强地站起来接着拼命。 若非他杀了小九,以赵匡胤之豪杰性情,多半会饶他性命,此刻禁不住问:“耶律休哥,朕之幼弟武功已废,你堂堂男儿,为何要暗害于他?” 耶律休哥冷笑道:“念念是我这辈子唯一心爱的女人,杨琰夺走了她,却又那般伤害她,我答应过念念要杀他报仇,怎能食言?” 赵匡胤恍然大悟,“原来是为情!既然如此,受死吧……” 话音未落,递出去的银枪被一条赤麟长鞭扫过,荡开数尺。 竟是萧念念骑着战马而来,一身鲜艳的红色嫁衣刺的人双目生疼。 她知自己不会是宋主的对手,故而一招逼退对方之后,便翻身下马和耶律休哥抱在了一起。 耶律休哥难过地道:“念念你真傻,明明答应过我要好好活下去,为何却跑来这里?” 在他想来,宋主虽然是个重情守诺的英雄豪杰,可人在盛怒之下所做的事哪里控制的住?万一他一时冲动把念念也杀了怎么办? 萧念念哽咽道:“我原本是想你心无挂碍来应战,或许还能取得一线生机。可看到没有希望,心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夷堇,今日我穿嫁衣与你共赴黄泉,你可欢喜?” 事到如今,耶律休哥也只能接受心爱之人的安排,点头笑道:“欢喜……我好欢喜……” 看着二人互诉衷肠,赵匡胤一时呆住,他只知道萧念念恨小九入骨,却也未曾想到她竟然移情别恋,甚至要在小九尚未下葬之时,就穿嫁衣和其他人生死相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石守信可没有耐心想这些,看这情形立时认定是萧念念与耶律休哥通奸,这才一起谋害了小九,大怒之下提刀砍来:“哼——一对狗男女,老子剁了你们——” 刘廷让和杨四郎也纷纷看不过眼,策马上前围攻二人。 四打二的局面自然难以支撑,萧念念没抵抗两招就被杨四郎的枪杆击中腹部,吐血跪倒在地。 耶律休哥慌忙抱住她,背上被石守信结结实实砍了一刀。 见他又要砍,萧念念抱着耶律休哥一个转身,把自己送到对方刀口之下。 眼见她要命丧黄泉,杨四郎阴差阳错把刀打开。 而赵匡胤也被气的头晕脑胀,一枪便要解决了耶律休哥,可却突然瞧见小九单薄的身体挡住了他的枪锋,看着他沉声道:“大哥,你答应过我不杀念念的——” 大白天看见亡人,赵匡胤却也不怕,皱眉道:“我是答应过不杀萧念念,可没答应过不杀他——小九你让开,今日大哥定要替你报仇雪恨,否则绝不罢休!”说罢又要动手。 杨小九急了,闪身上前抓住他的手臂,“你杀了他,念念在辽国就活不下去了,十弟求你,放过他们好不好?” “不好,我非杀他不可……”赵匡胤话音未落,却看到眼前站着的小九已经换下那一身齐王制服,穿着一件布衣素服,胸口好大一个窟窿,正不停流着血。 这正是当日他在青云台下濒死之际的模样,在风雪中紧紧握着大哥的手,眼中满是泪,一声声地哀求:“大哥……大哥……” 赵匡胤全身颤抖,泪落不止,短短片刻直如万箭穿心,挣扎着霍然收起银枪喝道:“都停手——” 二十余年来,石守信等人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纵然再想杀人寻仇,也只好收手。 风雪吹的人长发怒张,谁也看不懂他的表情。 静默片刻,赵匡胤抓起“小九”的手道:“走,我们回家!” 杨小九乖乖的跟着他在风雪中迤逦前行,留下众人茫然相对,片刻收了兵刃各自回返。 回到易州灵堂,赵匡胤看着棺材里的幼弟柔声道:“大哥答应你,不杀念念,也不找耶律休哥寻仇,你安心的走吧,哥哥们明天就带你回汴京!” 小九的魂魄就真的安稳地躺回了尸体上,“好!” 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赵匡胤抬头四处看,想要再瞧见他的影子,可惜什么也没有捕捉到,只得低下头黯然落泪。 其实这几日德芳总是说看见了十叔,雪蕊也说看见了爹爹,赵匡胤虽然没说,可众人感觉到他应该也是看到了小九,不然刚才在沙场上不会做出那般奇怪举动。 石守信虽是个莽汉,可他对幼弟的疼爱也不比谁少,叹息道:“小九,二哥不打念念,也不杀她了,只要你开心,什么都好……什么都好……”说着扶棺低头痛哭。 过了一会儿匠人上前封棺,听着钉子打下去的声音,赵匡胤心惊肉跳痛苦不已,握紧嘉敏的手,硬撑着听完。 第二天众人扶灵回京,风雪不似先前那般大,可毕竟天寒地冻,路上走的很慢。 走了大半天看见萧念念策马追来,她其实一直不紧不慢跟着。 赵匡胤心头疑惑太多,想了片刻下马车去见她。 二人在风雪中对视,赵匡胤只觉那倔强的辽国女子眼神坦荡的不可思议,遂道:“朕不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再往前走就是大宋国土,郡主请回吧!” 萧念念点点头,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最终只说了平平无奇的四个字:“后会无期!”而后转身欲去。 “其实朕不明白……”赵匡胤皱眉,“当初你责怪小九选了朕和大宋而没有选择你,后来他抛下一切选了你,你为何还要因为萧后而选择背弃他?如果你拒绝替萧后谋害朕,又何至于会有今日之局面?” 萧念念也不回头,笑问:“是吗?他真的选了我吗?你是他大哥,不是最了解他吗?怎么会连他心里在想什么都不清楚?” 赵匡胤更觉疑惑,“你此话何意?” 可萧念念不理会他,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郡主留步——”嘉敏突然叫住她,送给她了一个螺钿盒子,“这是我在十弟以前住的房间里找到的,上面还有这张字条,我想这是他留给你的东西,你便带走吧!” 红色的字条上是熟悉的飞白体——爱妻念念见礼! 萧念念接过盒子,看了那字条,立时捂住嘴在风雪中啼哭。 嘉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上了马车,还掀开帘帐去看。 赵匡胤也由着她,待走远些才问:“嘉敏,你说她对小九究竟有几分真心?我可是越看越糊涂了!” 嘉敏随口回道:“有十分吧!” 赵匡胤被气笑了,“嘁……荒谬!” “爱一个人有时候骗得了自己却骗不过别人,念念所遭遇的痛苦,男人是不会明白的!”嘉敏幽幽道:“当初我因为一个晋王就寻死觅活,她身边有多少威胁,她有多害怕,连我也不能感同身受,更何况是别人?再则她身中剧毒,这么多年受尽折磨,又有谁真正体会得到她有多痛?现在我只知道她表面上舍弃了小九,其它的什么都不清楚。” “表面上?”赵匡胤气怒,“小九尸骨未寒,她就跟别的男人双宿双飞,这也叫表面?” “正因为如此才奇怪呀!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几乎没有一件事符合常理,你不觉得么?”嘉敏耐心地道:“整件事情只有十弟为取月茯苓放毒蛇咬了念念这一段似乎还可说的,你不是也不相信他会给念念灌毒药毁她的容么?可念念的脸的确是毁过,她也的确差一点被虐打至死,这些你手下的麒麟卫已经证实她没有说谎,那么是谁毁了念念的容?” 赵匡胤思忖道:“一定是有人假扮小九……耶律休哥……他一直想要得到念念,所以设下毒计,先害念念再救她,好骗她以身相许,不就正好解释了眼下的情况么?” 嘉敏叹息道:“十弟身形挺拔,却不似辽人那般壮硕,耶律休哥想要扮成他是不是太困难了些?况且他比十弟高了不少,若真是假扮,你觉得念念会看不出来吗?不过若是念念眼花,把害他的人认成是小九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还记不记得醉春宵?” 此毒两人都中过,也的确把其他人看成了心上人。 赵匡胤恍然大悟,“你是说她可能中了致幻的迷药?若耶律休哥给她下了迷药,就有可能看错人。” “赵哥哥,你也别急着给耶律休哥定罪呀!单凭他为念念那不要命的模样,看起来就不像是会给她下毒。”嘉敏握住他的手道:“更何况那时候十弟已经走了,念念在辽国无依无靠,早晚得托庇于他,你觉得他有必要多此一举么?” “那就是她自己……她自毁容貌嫁祸小九……”赵匡胤又猜了一次,可连自己都觉得离谱,摇头道:“这就更说不通了!” 一个女人自毁容貌什么都不为,只是为了嫁祸丈夫,有谁会这么做? “到目前为止我只见过一个人模仿十弟很像,就是杨家四郎。可四郎当晚带着郭太医匆忙逃出上京,他可没空。”嘉敏继续说出自己的观察,“而且念念刚才和你道别时说的那番话也很奇怪,她说十弟没有选她,而你连十弟心里想什么都不明白,我总觉得这番话另有所指。所有的疑点似乎不是集中在念念身上,而是十弟身上。” “还有一处很奇怪,小九取了月茯苓却不回汴京,郭子安和四郎也不回来,他们等在青云台那么多天做什么?等着念念前来寻仇?”赵匡胤越想越头疼,苦恼地摇头道:“嘉敏,我不能再想下去了,我要睡一阵,睡上个三五天大概就能好些……” 嘉敏忙扶他躺好,柔声道:“此事我问过郭太医,他说小九病了,受了很严重的风寒,所以才留在那里养病,应该没什么疑惑的地方。” 赵匡胤点头,闭着眼迷迷糊糊道:“可要养病也不必要待在青云台,去易州不好么?你不觉得他是故意待在那里,在等念念么?那些时日小九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他一定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所以念念才会那么说……” 声音越来越低,没多久就睡着了。 这些年他每次生病都很严重,总要折腾许久才能好转,一路上又是昏睡的时间长,醒着的时候少。 好在郭子安开的药终究还是见效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除了精神差一些,体力已经恢复。 回到汴京以后,即亲自主持小九的葬礼。 墓前的贡品也不摆什么珍馐美馔,而是把汴京城有名的小吃全部搜罗来,一碟一碟的摆满。 日子过去半个月,再重的心伤也恢复一些,只是每每看到与小九年龄差不多的禁军都虞侯,赵匡胤依旧会愣神。 嘉敏悄悄看着,只觉在他心底怕是尚未接受幼弟已然过世的事实。 偏偏小九的生辰又在冬月初一,这天该怎么过,嘉敏心里没底。 好在石守信进宫里来,说是刘守忠、杨光义二位兄弟回汴京来奔丧,昔年结义的十兄弟只剩他们五人,若是能小聚几日,想来能稍稍宽慰大哥之心。 嘉敏也松了一口气,好好的准备宴席等着他们来。 初一早上,石守信见了二位义弟,多余的话也不说,只叮嘱道:“小九没了,大哥一直不大好,今日进宫都别提这个懂吗?” 刘杨二人点头,红着眼一言不发,跟着二哥前去面圣。 刘廷让因领了禁军都点检之职,时常在宫里当值,是以早早站在在门口迎接。 因今日实在没精神,赵匡胤罢了早朝,醒来以后一直半卧在床榻上忧思不止。 看着坐在镜前理晨妆的妻子,赵匡胤有感而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不亏为一代词帝,也只有他能把无形的情感化为有形之物,难怪小九会喜欢。” 杨小九虽为武将,然则颇通文墨,他对李煜当国君那一套自然是瞧不上眼,却很推崇对方的词作,还时常拿来教孩子。 其实仔细想来,多半也与他自身的情愫有关,对方的亡国之痛,和他与妻子的生离之苦有相通之处,故而才益发能感觉到词作之中那股刻骨的悲凉。 嘉敏听他提李煜,却明显是在思念小九,按捺下心酸,回过头来笑道:“前日守信见了我,说是你们义社十兄弟今日要小聚,这个时辰想必已经进宫来了。赵哥哥,要不要我服侍你起身更衣,好和兄弟们见面?” “今日小九生辰,他们都是怕我忧思过甚,才赶来陪我的吧!”赵匡胤拉着她的手下床,“也罢!总不能辜负了兄弟们一片心意,今日权且开怀畅饮,以免叫他们总是放心不下。” 嘉敏微笑道:“我知道——早已备好了你喜欢的蒲州酒,今日喝多少都不拦你好不好?” 赵匡胤略觉开怀,“那说好了,别我喝多了,事后又啰嗦。” 嘉敏杏眼圆瞪,“我何时啰嗦过?” “啰嗦”这等事向来默认是上了年纪的管家婆才会有的恶习,嘉敏一直以为自己尚且青春貌美,听了这等字眼自然不乐,怒哼一声别过头,佯装生气不理他。 赵匡胤忙哄道:“是是是——嘉敏说的每一句话那都是圣人教化,宛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朕该恭顺聆听才是,怎么能说是’啰嗦‘?真是岂有此理,简直该打!” 做皇帝的哄老婆哄到这份上也是天下奇闻,连宫人都忍不住掩嘴偷笑,更何况是嘉敏。 短短几句交谈,心头郁气竟散了不少,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使,着实清奇。 赵匡胤携着嘉敏前去麟趾阁赴宴时神色已安详不少,还带着一丝笑意,看的众人心头的石头也落了地。 今日十兄弟聚会,虽有五人已过世,可桌椅杯盏都留着,所有人依照排名入座。 德芳和雪蕊也来了,分别坐在皇帝夫妇左右。 郭子安也在,坐在左首第一位,是皇帝特意安排的。 宴席上有不少杨小九喜欢吃的菜肴,谁都不提是在为他庆生,不过全都心照不宣。 偏偏郭子安夹了一筷子鸡汤白菜,就忍不住嚎啕大哭,一边道:“九儿活着的时候说过,天底下最好吃的一道菜就是他嘉敏嫂嫂做的鸡汤白菜,这道菜……他以后……再也吃不到了……” 石守信瞪着他想开骂,可听他哭的那么伤心,自己攥着酒杯也红了眼。 然则郭子安好像故意要戳皇帝心窝子,手抖的把白菜都掉到了桌子上,依旧啼哭着道:“我的九儿真是命苦,一辈子出生入死全是为了他大哥……当初……若不是想着为皇上治伤,他就不会跑去望月谷采赤茯苓,也就不会遇见萧念念,不会与她结缘,更加不会因她惨死……九儿啊……爷爷……爷爷……好心疼啊……” 赵匡胤听到一半已经开始捂着心口,连面色也越来越白,满脑子都是小九被捅穿心脏惨死在自己怀里的模样。 众人压抑的说不出话,不过片刻,雪蕊伏案大哭,“爹爹——” 接着是德芳,“十叔——” 连嘉敏也哭的发抖,连日来她一心安抚丈夫和两个孩子,从不敢把悲伤全部宣泄出来。 想她一个女子,兄弟骨肉离散天涯,丈夫纵然再温柔体贴,可因忙于政务,也非事事面面俱到。还好有个十弟,德芳幼时总是跑来抱着哄着,大了尽心尽力的教养,着实省下她很多心力。 这些年她早已视对方为至亲,见了他去,何尝不是撕心裂肺的难过? 赵匡胤看看两个孩子,又看看嘉敏,把妻子轻轻抱在怀里,让她好好哭一场。 余下的几个兄弟也各自抹眼泪,刘廷让两只手支着脸,长出了一口气叹息道:“十弟本事了得,倘若他没有武功尽失,大约也是躲得过那一刀的。” 十兄弟中,杨小九年龄虽然最小,可武功仅次于赵匡胤,另外八哥哥皆自叹不如,私下也经常拿此事夸赞幼弟,是以随口就说出来。 不想郭子安大声道:“九儿的武功早恢复了……”说罢忽觉不对,忙住了口。 可这一句话却像一个炸雷一样响在赵匡胤头顶,他颤声问道:“郭太医,你再说一遍……小九的武功当时已经恢复了吗?” “这个……”郭子安自悔失言,可刚才他说的太大声,在场的人全部听的清清楚楚,现在想要改口自然不可能,遂道:“九儿有皇上传的一半功体,离开汴京时的确只恢复了一成,可我在辽国宫廷弄来许多珍贵药材给他,他吃了以后功力恢复神速,当日在青云台时的确已经恢复到十成……” 赵匡胤低眉想着那日的情形,片刻沉声道:“不对——全然不对——你还能不能想起来当时小九和念念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在五步开外?” 郭子安点头,“我寻思着念念应该也是害怕离的太近容易伤到九儿,所以她第二次拔刀的时候向后退了几步,的确是在五步开外!” 赵匡胤登觉心神一阵剧痛,闭上眼哭出了声。 嘉敏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回了小九刚惨死时悲痛欲绝的模样,抓着他的手臂惊慌问道:“赵哥哥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赵匡胤惨然道:“如果小九的武功已经恢复,按照当时他和念念之间的距离,怎会避不开那一刀?受再严重的风寒也不可能让他的武功打折扣到那种地步——” “所以十弟……”嘉敏难以置信地道:“十弟不是避不开,而是自己选择了死……他……” 众人全都震惊到瞠目结舌,无人敢相信这样的真相。 郭子安不说话,暗暗后悔一不小心透露出了那么大一个消息出来。以皇帝之聪明才智,随便几句话说不定就会被他抓住些蛛丝马迹,看来以后嘴巴要闭紧一些才行,有些事暂时还不能说,只能由着他们慢慢猜测。 赵匡胤低着头,手在案上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脑中一团浆糊喃喃自语:“小九啊小九,你究竟在做什么?” ——本卷完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以为放假了,结果又被安排一个月工作,比平时还要忙一些。从今天起尽量日更,加班就可能是隔日更,反正绝对不可能超过三天不更新。正文大概还有不到十万字就完结了,请友友们多包涵(*∩_∩*) 第190章 上邪长歌 ◎和相公约好了要来世再相见◎ 冬月迎新年, 汴京食肆多售卖盘龙馒头为祭神之品。 那馒头甚大,上面蜿蜒盘绕着一条面粉做的龙。听说是民间巧手厨匠为铭记大宋天子以一条盘龙棍打下天下四百州的功绩才做出这等新奇之物,百姓争相购买以图吉祥, 街头巷尾总能听到对赵氏皇帝的赞誉。 此话听在朝廷官员耳里,大半人都会觉得面上有光;可若被那些亡国君臣听了去, 心间却是五味杂陈颇不服气, 旧江南国名臣徐玹即如此。 今日他与江南旧臣陪着李煜在丰乐楼饮酒,楼中做了全城最大的一个盘龙馒头,就放在大堂正中央,百姓纷纷围而观看, 一边盛赞大宋皇帝文韬武略举世无双。 李煜一直低着头喝闷酒,连耳根子都红了,他何止是武功比不过赵宋皇帝,连心爱的女人都被对方抢去做了皇妃,当真输的一败涂地。 知他心里不痛快, 徐玹抚髯大笑道:“宋主武功盖世自然不虚, 然而并不能文, 当世之中论博学多艺文华盖世者非江南之李煜莫属。如今何处歌楼不唱’春花秋月何时了‘, 却未听闻皇上有什么传世名作, 故而若比文华, 则皇上不如李煜也!”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侧目, 可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反驳。 掌柜范云表情很是意味深长, 果然对方话音刚落,楼上雅间的门就开了。 大宋皇帝赵匡胤拾级而下, 还有一起出来喝酒的石守信、刘廷让二人。 其实他不出来还好, 毕竟连百姓也知道皇帝并不舞文弄墨, 若是和李煜比拼诗才,无异于蚍蜉撼树,怎能不教人暗捏一把冷汗? 莫说是皇帝,就算北方最有名的大儒也不一定是江南旧国主的对手,真对打起来,指不定怎么丢脸。 眼下的场面不可谓不尴尬,赵匡胤却泰然自若,“六弟,烦请去柜台向范老板借来笔墨一用!” 刘廷让二话不说即转去柜台取来笔墨,在一张收拾出来的空桌上整齐铺好。 赵匡胤凝眉思虑片刻,即提笔写下一首名为《咏初日》的七言: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待最后一笔落墨,观者皆失色,有博学文士点评道:“此诗字字质朴,几无雕琢之痕,然则壮丽高远,气势磅礴,岂是只通文墨不懂武功的文士之诗词可比拟?老朽窃以为此诗绝胜违命侯,高——实在是高——” 百姓登时大声欢呼,倒不全然因为赵匡胤是大宋的皇帝才称赞此诗绝胜违命侯,毕竟此等笔墨李煜可写不出来。 赵匡胤淡淡道:“朕仅此一首抒怀之作,自然比不得江南李煜名篇不胜枚举,不过朕也并非什么不通文墨之莽夫,徐卿之言的确是有些冒犯了!” 徐玹抹了一把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珠,下拜道:“臣自悔失言,求皇上恕罪!” 赵匡胤不以为忤,“今日之前朕的确并无文墨传世,不知者无罪,平身吧!”言罢即转身离开。 刘廷让把大哥的墨宝交给老板,一边嘱咐道:“皇上此诗乃传世之孤品,既然是在丰乐楼写的,不如以后就挂在这里,也好教百姓知道咱们大宋皇帝文韬武略绝非浪得虚名!” 一家酒楼何其有幸才能挂皇帝的墨宝,范云自然如其所愿,打算亲自拿去装裱,还要悬挂在最显眼的地方,让来喝酒的人全都能看到。 石守信捂着脸笑了一阵,揶揄道:“我大宋天子乃是在刀光剑影中磨砺成雄,诗写的糙了些。不像违命侯你,大半辈子都在脂粉堆里打滚,那些锦心绣口的花架子咱们皇上学不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确是好词!’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够豪放——够气魄!哈哈哈哈哈哈,好诗——好诗啊——”说着也自负手而出,追随着大哥的脚步迈出了酒楼。 刘廷让也看着违命侯等人轻笑一阵,跟着离开。 年关将至,纵然天寒地冻,汴京的御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烦扰喧哗无比。 其实兄弟三人今日并非出门找乐子,全是有气无处撒,这才一起喝酒消遣。 就在两个时辰之前,辽国那边传来消息,说西平郡主萧念念和剔隐耶律休哥不日将大婚。 石守信一听就火了,拿一把匕首把麟趾阁的桌案扎个稀巴烂,嘴里喝骂不停:“奸夫淫·妇狗男女——害死我十弟不说,这么快就想着在一起风流快活,老天爷怎么不干脆打一道雷劈死他们?” 赵匡胤扶额沉默半晌,见他依旧扎个不停,听着心烦,起身道:“既然小九都原谅他们了,咱们何必还生这等气?走——出去喝酒!” 丰乐楼的酒最齐全,就相约去了那里,至于和李煜文墨对打,他原是没那份闲功夫,可谁教对方正好触了这个霉头。 赵氏皇帝的笔墨虽比不上江南才子雅致工丽,可时下乃是武人江山,又有多少人瞧得起文人的花架子?自然谓李煜多不如天子。 连嘉敏在宫里读了丈夫的诗作亦是暗自欢喜,她待在李煜和赵匡胤身边的时间差不多长,对二人皆颇为了解。 李煜才子风流,江南为他文华倾倒的脂粉红颜何止千万?连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至于赵匡胤舞枪弄棒的时候多,平日张口也都是时务策论之类,绝少谈论诗词歌赋。这首唯一的传世之作,说好听点叫用词质朴,实话就是除了气势一无是处,清丽圆转一个字都不占,传到江南指不定会被那些世家大儒如何批评。 若自己的爹爹周宗在世,看了以后怕也只会一哂。 可嘉敏喜欢,只觉李煜那么多传世名篇全都白写了,无一首比得上这个。 她把那诗篇放在心口,想着夫君大约快要回宫来,却不料那任侠仗义的大宋天子又在街头打抱不平,还惹出偌大风波,连宰相赵普都当街下了他的面子。 原本赵匡胤三人只是在街头闲逛,忽看到前面不远处人头攒动,许多人围着看热闹。 竟是一个一身泼皮相的男子笑骂一个妇人欠她钱财,还不起便与他通奸想要抵销债务,可他与那妇人风流快活之后又觉得对方不值一百两,要讨回钱财,妇人不给,于是他便来捉对方去开封府见官。 妇人的丈夫开了一家米铺,事情就是在店铺门口闹起来的。 泼皮拿出一张一百两银子的欠债契约,贴着夫妻二人的脸晃了几晃,上面压朱红色指印的地方,清晰写着妇人的名字。 那妇人百口莫辩哭的很惨,丈夫则跪倒在地摇着头满脸泪痕,到现在还难以置信。 赵匡胤自年轻时就没少见过泼皮欺辱妇人这等事,张口就侮辱妇人名节的奸贼更是数不胜数,一时义愤,走上前挑眉道:“一百两是吧,我替她还!契约拿来我看看是真是假!” 泼皮攥着契约不肯给,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为何帮她还?” “我是官家人,如何?”赵匡胤冷冷道:“这家米铺开在闹市,一直生意不错,我瞧不出来老板娘为何需要背着丈夫欠下你一百两。你既然要讨债,难道不敢让官府看个清楚吗?” “契约又不是假的,怎就不敢了?”泼皮真的递过来给他。 刘廷让接过一看,“确然是真!” 赵匡胤横竖瞧这泼皮不像个善茬,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只得道:“你跟着石将军去府上取一百两,此事就算了结,若再滋事,第一个抓你去见官!” 不想那泼皮竟然不依不饶,还大放厥词:“此事哪里是还钱就了结的?这妇人为了抵债居然爬到别的男人床上去,简直是无耻之尤伤风败俗,我定要抓她去开封府见官,叫官家教教她什么是礼义廉耻才行!” 赵匡胤差点一巴掌抽过去,而那妇人突然开口道:“是民妇不知廉耻,对不起相公,官老爷,你叫人把我打死吧,民妇死而无怨!” 这妇人虽不施脂粉,却眉清目秀颇有几分动人姿容,而那泼皮贼眉鼠眼一脸奸猾相。 赵匡胤瞧着奇怪,问道:“你当真与此人通奸?” 那妇人竟直接点头承认,哭的面如白纸,一点力气都没有。 赵匡胤只得道:“既然如此,本朝对通奸乃是男女并罚,两个都抓起来!” 泼皮见连官家自己都抓,一阵怪叫。 那妇人的丈夫却突然上前跪倒在赵匡胤脚下不住磕头求情,涕泗横流道:“求官老爷开恩,小人的娘子生养了两个孩子,身子不大好,把她抓进大牢,说不定她就没命了,求官老爷开恩呐!那一百两银子小人自己还,求求你们不要抓我娘子……不要抓我娘子啊……” 众人交头接耳,只觉更加看不懂。 赵匡胤沉声道:“妻子与他人通奸,乃是罪犯七出,你难道就不恨她,还要替她求情?” 那丈夫摇着头哽咽道:“小人与娘子少年时即结为夫妻,十年来娘子为小人生养孩子,孝顺父母,操劳家务,有时候还要管米铺的事,时常忙到深夜,却从来没有一句怨言……小人不知道娘子为何会犯糊涂,与邻人有染……其实……其实她若要这一百两花销,只肖告诉我,我不会不给她的……她是我娘子,我赚了钱哪里会不舍得给她花?娘子……娘子……你当真好生糊涂啊!” 夫妻二人相对跪在地上痛哭,半分也不似感情不睦的模样。 人群中也有不少人在暗自抹泪,一个年青妇人道:“官爷,这周家娘子和气的狠,又一直规规矩矩的,实在不像会与人通奸。周老板也是个好人,知道我一个寡妇养两个孩子困难,总是送米给我,不收一文钱。米铺的生意一直不错,周老板也一向把钱给娘子管着,照理说她不缺钱花销,怎么会去向一个泼皮借钱?是不是这泼皮故意害周娘子的,可一定要查清楚啊!” 另有人道:“就是!周老板夫妻在汴京住了七八年都太太平平,这泼皮搬来他们隔壁不到三个月,怎地周娘子就和他通奸了呢?这说出来谁相信?” 《大宋律》对通奸罪有明确的拘捕条文,这妇人既已承认罪行,想不坐牢怕是困难。 赵匡胤思虑许久道:“本朝立国年岁不久,律法也有许多地方亟待修缮。自即日起,奸从夫捕,不告不捕,旁人无缘置喙!既然周老板能够原谅妻子的过错,只要他不去告,旁人就算去告,官府也不得受理!” 此举等于当街宣布了新的律令,百姓一片叫好声,也有人认出他是大宋皇帝,纷纷下拜叩首。 此时宰相赵普从人群走出来道:“’天下治乱系宰相‘,修订律法之事怎可绕过中枢?皇上,你越权了!” “……”赵匡胤不能辩驳,他虽为君主,可并不能乾纲独断,方才心存侥幸,却这般不巧被宰相抓了个正着,只得道:“朕不想无辜之人受牢狱之灾,不知宰相可有变通之法?” 赵普叹息道:“这妇人既然自行承认通奸,便算不得无辜,皇上又何出此言?” 方才这妇人见丈夫非但没有唾弃自己,反而尽力维护,心思已与先前不同,抬起头大声道:“皇上,民妇有冤——民妇没有通奸——” 众人这才听她把实情讲出来:原来这泼皮吴青与她乃是同乡,自幼便相识,可她一直厌恶此人奸猾,并不与之亲近。 后来听父母之命嫁为周家妇,两年后搬来汴京一直和丈夫勤劳度日,很是美满。可这吴青三个月前住到了她隔壁,偶尔遇见,总要被对方调戏几句,她虽可以闭门不出,可两个孩子总是要出门玩耍。 谁知吴青寻到机会抓了她幼子藏起来,胁迫她签下借款契约,还趁机逼·奸,事实上她既未通奸,也未借款,全是被奸人所害。 奸人不仅污她清白,还要谋取周家钱财,她不想丈夫辛苦攒下的家资就这么没了,不肯就范,对方这才把事情闹出来。 赵匡胤一听完就揪住泼皮吴青的衣领当街痛打,急的赵普厉声呵斥:“身为天子却当街动用私刑,你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 石守信二人慌忙把大哥拉住,见他依旧怒发冲冠,只得道:“皇上,你不会想连宰相都要打吧!” 四下寂然,片刻一个老伯高声道:“打的好!皇上做了这么多年天子,依旧不忘除暴安良,实乃万民之福,似这等奸恶之人便是打死了也活该!” 这一声直把赵匡胤的火气给压下去,听着又颇熟悉,转头一看果然是故人,遂唤道:“樊伯——” 却正是与他和嘉敏结下不解之缘的淮南米铺老板樊荣。 樊家在淮南已是家大业大,如今他要扩充产业,就打算来汴京开店铺做买卖。已来了两个多月,还买下一处宅院,租好店铺,就快要开张。 这些天每次走上御街,靠近皇宫时,心里总会想着是不是要抽空拜见一下皇帝夫妻。今日碰巧在街上见到,便请去自己新买的宅院里叙话。 樊荣乐呵呵把皇帝一行人带进门,“这宅邸是从官府手里买来的,价格也不贵,一院子的湘妃竹长的可真美,第一眼看见就喜欢上了。” 赵匡胤没有多话,这院子之前的主人是前南平公主高佩瑶,她死之后高氏血脉断绝,仆人离散,官府就将宅邸收回。 因高家之事颇为惨烈,也不好安排官员入住,干脆售卖给私人。 四个人围着红泥火炉温酒叙话,头顶铅云密布,看起来像是又要下雪了。 “前几日这院子里也来了一位故人,皇上猜猜是谁?”樊荣一边倒酒,见他笑着摇头,遂道:“就是那位萧姑娘,闺名叫念念,皇上可还记得?那天正好是初一,我和她在街头相逢,她说和相公约好了要相见,还说自己还为相公准备了生辰礼,可她那相公一直都没出现,不知皇上可认识她相公?是否就是当年护卫在你身边的杨将军?” 赵匡胤握着酒杯的手不住发抖,颤声问道:“她人还在这里么?” 樊荣皱眉道:“那天傍晚就被一个年轻高大的男子接走了,走时还哭个不停,说什么和相公约好了要来世再相见,求我去大相国寺给她挂一个祈愿牌,求我一定不要忘记。这是她留下的两个人的名帖,我一直带在身上,准备明天就去。” 赵匡胤接过那张红色名帖,上面赫然写着“杨琰、萧念念”两个人的名字,一时心间万般念头涌上来,只觉非但小九的做法教人看不懂,萧念念也像是有许多事情不肯告知于人。 “至少……至少她心里是爱着十弟的,小九泉下有知,应该也会觉得安慰!”石守信热泪盈眶,仰头喝干一杯酒,突然不想再骂萧念念,就算她另嫁他人也不愿意再骂。 “泉下……难道说那位杨将军已经……”樊荣看着三人悲戚的神情不再多言。 赵匡胤一滴眼泪掉到名帖上,见洇湿一片,慌忙收了泪道:“樊伯,名帖我拿去了,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可好?” 樊荣点头不止,“那自然是好!” 四人这边刚安静下来,忽听得门外有马蹄声徘徊,接着对面宅邸的门打开,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道:“晋王殿下,你来晚了,可教我好等啊!” 此处僻静,两处宅邸中间的过道又不甚宽敞,是以能将那女子的话听的清清楚楚。 赵匡胤与刘廷让登时双双变了脸色,这声音实在好生熟悉—— 斧声烛影《 》 190-195 第191章 杯酒山河 ◎小心枕边人◎ 暮色降临, 大雪如约而至。 赵匡胤听见晋王和那女子调笑几声,就关上了隔壁的门。 三人对视几眼,刘廷让逾墙而出, 悄悄潜进隔壁院落。 此处僻静,晋王大约也不知道对面的宅院已经卖出去了, 故而未曾安排守卫, 以免泄露其与禁宫女官私通之机密,更何况这女官的身份非同小可。 而晋王对她的称呼更是令人震惊:“公主殿下,教你久等了……” 女子嗔道:“你这贪淫好色的毛病是改不了了么?” 晋王淫·笑几声,哄着她上了床榻, 折腾到半夜才安静下来。 三更天,房中灯烛再次点亮,那女子坐在妆镜前梳头,幽幽问道:“你突然见我,是打算动手了么?” 晋王从榻上起身, 笑道:“我就不能是想你了么?还是说公主殿下迫不及待想要做朕的皇后?” “朕……”女子轻蔑一笑, “等你坐上皇位再来大话吧!” 晋王亦冷笑, “放心, 用不着多久了!”言罢披好衣裳推门离开。 稍晚片刻, 那女子亦走出宅院, 却在巷子尽头看到了皇帝。 天依旧落着雪,耀眼白光映在彼此眼眸里, 一阵天人交战。 “皇上——”紫芝默默叹息一声, 瞬间放弃找任何借口。 赵匡胤眼皮一抬淡淡道:“晋王身边的女人全都没有好下场,公主殿下又何必要淌这趟浑水?” “我父皇在位的最后两年已经开始猜忌于你, 他张了很大一张网, 做了很多布署, 有很多人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是晋王握在手里的棋子,包括我。”说着抬眸看着他幽幽问道:“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当年你篡夺大周帝位,攻进皇宫,看到发着高烧,躺在披香殿里的我时,是否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 赵匡胤点头,“宫女不敢有丝毫欺瞒,早已告诉朕你是世宗的公主。” “若说你不忍心杀掉一个三岁的女孩儿,我是信的,”紫芝犹疑道:“可为何把我留在宫里,还一直留在你身边,而不是迁居柴王府?” “因为……”赵匡胤皱眉想了片刻道:“朕当时黄袍加身,诸事繁忙,又四处征战,一时忘了你的事,宫人也不敢随便处置,就一直把你养在宫里。直到过了好几年,你都长大了,宫人说你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前朝公主的事。朕想着那等身份于你而言并无益处,干脆就留你在身边,想保你过些安稳日子。当然私心也是想弥补对世宗的亏欠,想要善待他的后人。” 良久的沉默,紫芝自嘲地笑起来,摇着头道:“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想把我养大以后另有所图,原来……竟然只是忘了……” “……”赵匡胤不语,那句“另有所图”,教他不知如何接话,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还能有什么企图? 他这辈子除了嘉敏以外,对那些心仪他抑或是误会他的女人讲的话从来就没几句好听的,是以干脆闭嘴。 紫芝冷笑,“皇上你英明了一世,有一件事却做的大错特错——你不该娶周氏,而是该娶我!” “你想说什么?”赵匡胤已有些不耐烦,他从不喜欢听任何人对嘉敏指指点点。 紫芝咬牙道:“难道……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利用我前朝公主的身份助你稳固朝纲?若我生下兼两朝皇室血脉的皇子,将他立为太子,大周那些旧臣自然会动摇,许多人就不必再与晋王为伍,而会忠心于你和我们的孩子,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信皇上会不明白!” “朕稳固朝纲用不着靠女人,而朕的女人也绝不是拿来利用的,而是做妻子的。”赵匡胤似乎说累了,缓缓道:“历来皇权总会沾染太多血腥,你是前朝公主便更应该小心谨慎。朕明日就下诏恢复你的身份,你搬去柴王府住吧。回到亲人身边,不要再想那些谋朝篡位之事了,再继续下去,不管是你还是晋王,都不会有好结果。”话音落,即从她身边走过去,神色安静的就好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皇上——”紫芝突然大声喊:“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在意我委身晋王之事,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不想——”赵匡胤的面色依旧毫无波澜,想了想又道:“如果你想说的话,那便说吧!” 紫芝与高佩瑶不同,晋王想要染指她,根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除非她自愿。 “因为……我想帮皇上你呀!”紫芝突然笑起来,“晋王以为我恨你谋夺了大周的江山,想要复仇才找他合作,其实不是的。这么多年我早已想明白,依照当年天下之势,柴氏的孤儿寡母根本就守不住江山。辽国、北汉、南唐、川蜀……哪一个不是虎视眈眈?五代乱世,武将个个杀人如麻,也个个都担心会被人杀,又有谁会愿意把身家性命交付在一对孤儿寡母手中?大家不过是都想讨一条活路,所以才果断抛弃了孤儿寡母,把黄袍披在你这个全天下最耀眼的将星身上。所以,与其说是你篡夺了大周的江山,不如说是这江山选择了你。” 赵匡胤回头道:“公主有这等见识,当不是愚笨之人,只是朕还不明白你所说的帮朕是什么意思?” 紫芝又笑了几声,“这还不简单?我知道晋王密谋加害于你,才故意接近他,想要接触一些隐秘。可要获取他的信任并不容易,所以在他染指我的时候,我才没有反抗,毕竟一个女子能把自己最珍贵的处子之身交给一个男人,几乎等于已经臣服于他。更何况晋王的手段想必皇上有所耳闻,那天晚上,他命画师守在榻前,把当时的情形一笔一笔画了下来。” “你为何不拒绝?你是前朝公主,怎可任他如此羞辱?”赵匡胤已然动容,“只要你拒绝,朕不信他有那个胆量把你如何。” “他给我下了温柔散,不过这是多此一举,就算没有中毒,我也不会拒绝。”紫芝笑靥如花,“我想为自己爱的人做一些事,所以我一点儿也不难过,反而很开心。” 赵匡胤只觉荒唐,厉喝道:“朕大了你二十几岁,你爱朕做什么?你为了这样的理由作践自己,可对得起自己的公主之尊?” “爱一个人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便是甘心如此!”紫芝走近几步,清灵的眼眸凝视着他道:“我自情窦初开之时便偷偷爱慕皇上,爱慕你的英武果断本事了得,爱慕你’杯酒释兵权‘,不费一兵一卒便握住了天下权柄;爱慕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伐蜀灭汉,平定南唐一统天下的气魄;也爱慕你痴迷男女情爱时那副令人心碎的模样。你知不知道自己貌比潘安,有多少女人瞧见你第一眼就会心动?更何况我天天对着你,如何把持得住?” 赵匡胤被她撩拨的面红耳赤,向后退了几步,“公主你一个女儿家,凡事还需掌握分寸!” “分寸?我规矩了二十多年谨守本分,皇上可曾多看我一眼?”紫芝只觉可笑,“皇上没有!自从周娘娘生下小皇子以后,你将我调回了福宁宫,可自己天天待在蕊珠宫,你在防备我是不是?可我要向你证明,我的心是向着你的,委身晋王的确让我得到了想要的。皇上是不是觉得以晋王的实力,想要举事反对你几乎不可能,所以根本不怕他?那如果他的筹码是来自大宋以外的地方呢?如果你已经内忧外患了呢?” 可赵匡胤并不在意她的情报,眉头深锁问道:“你待在晋王身边就是为了这些?你知不知道,对一个不爱你的男人而言,就算你牺牲再多他也不会爱你,你这么做,最后遍体鳞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紫芝闭上眼大声吼:“我不要你爱我,我要你欠我,要你一辈子都欠我——我不要像王鹤儿,不要像花蕊夫人,也不要像周嘉敏,她们都是受你保护的女人,只有我才是唯一一个保护你的女人!皇上,晋王想要篡位或许用不着夺兵权,你总还记得《金匮密约》?” 赵匡胤点头,那是他和母亲杜太后之间,关于皇位第二代继承人归属的约定,不过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道继任诏书上动了什么手脚。 紫芝挑明了道:“如果皇上驾崩,晋王就会继位对不对?你的弟弟一直都想要你的命呢,皇上,小心枕边人!” 赵匡胤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满满皆是怀疑与戒备。 紫芝却笑着离开了,声音远远传来,“被自己最心爱之人背叛,滋味如何?” 她是说嘉敏会背叛自己? 赵匡胤在原地站了片刻,摇摇头离开了。 回到宫里,见嘉敏守着宫灯一夜未眠,遂将她抱上床榻,命宫娥放下帘帐,夫妻二人相拥而眠。 睡到半上午,又去往大相国寺,为杨小九和萧念念求了祈愿牌,抛挂在树上,看着僧人系牢了,才又携手离去。 而此时的上京,萧念念正与耶律休哥举行大婚。 这次的婚礼顺利完成,剔隐夫妇眼中皆是对彼此的爱意。 萧后携辽帝亲自到场祝贺,夫妇二人恭顺跪拜行礼。 “念念,本后和皇上准备了礼物送给你!”萧后美艳的脸上闪出一丝教人琢磨不透的笑意,拍一下手掌道:“进来——” 很快就有一个身穿杨小九衣裳,长的也和他一模一样的人走进了礼堂。 萧念念双目大睁,脑中那段痛苦的记忆又涌现出来,好像瞬间明白了许多事。 连耶律休哥也全明白过来,摇头道:“太后,这个人是谁?” “是本后找的杨琰的替身,如何,是不是惟妙惟肖?”萧后笑盈盈地道:“不止长的像,连声音也一模一样。” 为了证明太后所言不虚,假杨小九看着萧念念开口道:“只要喝了这碗药,你的绝世容颜便不复存在,男人们看到你的脸就会被吓走,再也没有人会被你迷的色迷心窍,包括我!” 萧念念全身颤抖后退了一步,哀伤寸寸爬上她的脸,咬紧嘴唇泪流满脸,却不肯哭出声,只是不住地摇头。 “是太后让这个假杨琰毁了念念的容?”耶律休哥怀抱新婚妻子心乱如麻,“那……那些虐打念念的人……” 萧后沉声道:“也是本后安排的,只有这样她才会恨杨琰入骨,剔隐才有机会抱得美人归,不是么?” “太后——”耶律休哥长叹一口气道:“臣谢太后成全,念念……念念也会感谢你的……” “哦?”萧后饶有兴致地问道:“她是要感谢本后让她错杀了自己最爱的男人?还是感谢本后促成了她和杀死自己丈夫的男人之间的好事?洞房花烛么,谁不喜欢?更何况是和剔隐这样英俊又英武的男人,我想念念也不会觉得自己吃亏,是不是?” 萧念念咬破了嘴唇,哭的几乎昏厥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生被人操控于股掌,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说了又能如何? 以前读过一个汉人写的桃花夫人息妫的故事,那个被杀了丈夫,抢做他人妇的女人也是说不出话的。 哀莫大于心死,萧后只是简简单单带一个人过来,说几句话,就把她所有的一切摧毁殆尽。 况且她比那个女人可悲的多,小九大约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放弃家国和至亲去守护的女子,为何竟会狠心到对他痛下杀手? 耶律休哥将她抱紧柔声哄道:“没事的念念……都过去了……全都过去了……没事的……不要怕……什么都不要怕……” 萧念念闭着眼几乎昏迷,满脑子都是小九临死时的模样,想了一会儿突然睁开眼大笑起来,笑的泪水横颐状若癫狂。 她笑了很久,笑的人心底发毛,最后实在没力气了,就推开耶律休哥,走到萧后面前问道:“你不就是想要牵机毒么?我给你——你抓我去祭台,我心甘情愿献祭,不管再痛苦都不会自尽,会一直活到你炼成功了为止——萧燕燕,要不要来赌一把,看是你赢还是我赢?” 萧后怔愣片刻,仰头笑道:“不错,这才是本后认识的西平郡主,本后跟你赌——若你能侥幸活下来,本后不仅放了你,还会放过你的女儿,如何?” 古老的献祭仪式向来血腥,肢解分尸、剖心挖肝、万虫噬骨……什么都做得出来。 耶律休哥想要救念念,被同僚拉住,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去往草原深处那不见天日的黑巫族聚集之地。 意外的是献祭仪式一点都不血腥,祭坛只是一大块平整的石头,上面立着五根柱子,柱子上各有一条锁链。 萧念念被取下身上所有可能会造成她死亡的东西,就被灌了牵机药丢在上面。 这种药令她全身痉挛,手足蜷缩如婴儿,在祭坛上不停地打滚惨吼,只是看不到一滴血,表面上看起来她还好好的。 两个时辰以后她的嗓子已经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开始七窍流血。 萧后大喜,命巫师锁了她的四肢和脖颈,她仰头听着天边雕儿振翅飞远的声音,心里想着那个大宋的少年将军。 其实牵机毒之所以难以炼成并非只是过程十分痛苦,而是因为被献祭炼药之人必须本身已心如死灰却不得求死,一定要捱够二十四个时辰的噬骨之痛,最后活着被取出一口心头热血。 任何一步都远超常人极限,而被炼毒之人就算侥幸活下来,也没人知道她能活多久,在萧念念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撑过了前两个时辰。 到了晚上,谷中狂风肆虐。 萧后等人被迫退至山洞,只留萧念念一人被锁在祭台上,被风吹倒,如枯叶一般四处翻滚。 而千里之外的汴京皇宫却又是另一番景象,皇帝夜宴群臣,暖阁中灯火通明酒香四溢。 今日德芳也从禁军大营归来,赵匡胤牵着他的手问道:“要不要和父皇一起去赴宴?” 德芳狠狠点头,他知道父皇的酒宴通常都是做什么的,纵然年龄尚小,也想去见识一番。 今晚宴请的除了汴京权贵之外,还有各地节度使。 席间刘廷让自动请缨舞刀助兴,他刀法本就精妙,口中还念着皇帝前几日所做的述志之诗。 一时文臣武将喝彩声不断,待他收了刀,德芳举杯跪在御前道:“愿大宋兴旺,山河永安!” 群臣附和,君主含笑示意儿子平身,与百官一起满饮此杯。 刘廷让喝完酒笑道:“小皇子,眼下幽云未复,山河想要永安,怕是尚需耗费许多军力。” 德芳对曰:“我从齐王叔叔留给我的抗辽册中读到,大宋军力不弱,只是禁军数量尚且不足,需从各地藩镇抽调精兵以充实中央禁军,才有把握再战幽云。德芳年纪尚幼,不敢轻言对错,便说与父皇和百官听听,大家集思广益,看看齐王叔叔这法子是否可行?” 文武百官立时变了脸色,尤其是各地方节度使,皆不知道这八岁的娃娃怎会如此精于政务,连所使的手段也和他那皇帝老子如出一辙。 再看皇帝那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是在开心自己这次连句借口都不用说了。 杯酒释兵权么?谁再看不懂,就白混这么久的官场了。 石守信立时上前跪拜道:“归德军愿抽调精兵一万镇守京师!” “武威军愿抽调精兵八千镇守京师!” “宁远军愿抽调精兵七千镇守京师!” “……” 眼见各路节度使纷纷交出兵权,赵匡胤举杯走下来,朗声道:“诸位为大宋立的每一份功劳,朕皆铭记于心,这杯酒敬诸位功臣!”言罢仰头一口喝干。 刘廷让举杯道:“愿大宋兴旺,山河永安!” 众臣齐声举杯附和,声震屋宇直干云霄。 塞北祭台上,风雪忽止。 “杨小九”抱萧念念在怀,大声道:“愿大宋兴旺,山河永安!” 萧念念仰着头问道:“小九,这是你的愿望么?” 她的眼睛已经被毒血毁伤,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感觉到是小九在替她遮挡风雪,幽幽道:“我的愿望是想永远都不要和你分开!” 杨小九轻笑,柔声道:“你也是我的愿望!” 二十四个时辰后,萧念念早躺在祭坛上一动不动,却尚有气息。 观音奴小心翼翼取了她的心头血,好在并未切断心脉,或许还可留下一条命。 萧后得到了这举世无双的毒药,仰头大笑,“赵匡胤,你的死期到了!” 耶律隆绪不解问道:“母后,就算我们得到了牵机毒,可宋主身边有那么多人保护,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向他下毒呢?” 萧后信心十足地道:“赵匡胤此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过相信身边的女人,试问他又怎么会去防备那个最受他疼爱,对他最没有威胁的人呢?” 第192章 雪飘人间 ◎新欢旧爱都是你◎ 宿醉麟趾阁, 彻夜长梦。 梦里的杨小九又像活着时一样走上殿来给他披衣裳,“大哥,你伤心的太久了, 忽略了自己,也忽略了枕边人。” 赵匡胤不语, 以前不管多晚, 他都会回到蕊珠宫陪伴嘉敏,最近好像是有数个日夜留宿在外,想着嘉敏大约又是守着一盏孤灯到天亮,可他依旧没有想回去的意思。 落雪无声, 时辰又晚,阁中冷的像个冰窖。 杨小九猜测道:“大哥是不是在想紫芝公主的话,怀疑嫂嫂会谋害你?” 赵匡胤懒懒地抬一下眼皮,“这怎么可能?” 他就算把全天下人都怀疑一遍,也不会怀疑嘉敏。 “那……是在想晋王, 你要动手了?”杨小九猜测, 不禁有些兴奋。 这么多年他始终都觉得晋王像周世宗的影子, 一直阴魂不散纠缠在大哥身边, 处心积虑想要置其于死地。 只是朝廷之中前朝旧臣势力不容小觑, 又一直外患不断, 若是动作太大,恐会动摇社稷根本, 所以才一直隐忍不发。 好在大哥这些年所做的努力已令他可以下决心以最小的代价剪除晋王, 只要解决了这个隐忧,再专心对外, 何愁幽云不复? “小九, 这么多年我时常在想, 若你是我的亲弟弟该多好!这样我便不会有这么多亲缘之祸,一直被道德裹挟,活的痛苦不堪!”赵匡胤哀叹着闭上眼,“我多么希望你没有离开,能够一直支撑着我完成一统天下之大业。没了你,大哥的日子……实在难熬!” 这才是他会夜宿在外的理由,想要多一点时间来怀念幼弟。 杨小九面上的神色忽变的难以捉摸,低眉道:“十弟不会离开你的,直到你平安了为止。大哥,万事小心啊!” 话音落他便消失不见,赵匡胤自睡梦中惊醒,只看到面前的酒杯已空,而殿外还飘着大雪。 这一夜他依旧没有回去蕊珠宫,越是做梦就越想念十弟,越想念就越想一个人待着。 熬到天亮上完早朝,牵着德芳的手去皇宫内库,看着内务官把几箱银钱搬进去,之后落锁封库。 赵匡胤回头对儿子道:“这间仓库里的钱财是父皇为收回幽云十六州所准备,只进不出,每年都要存一些,放好了就封存起来。” 德芳仰起脸道:“孩儿懂得,是’封库存‘嘛!十叔写的抗辽册里面也有这一条,父皇,你们是不是提前商量过?” 赵匡胤摇头道:“这个倒没有,看来你十叔的想法有很多是与父皇不谋而合,不如你说说看,他还提到了什么?” “是!父皇——”德芳开始一条一条陈述,八岁的孩童识字有限,幸好禁军大营中文武双全之辈也不少,看不懂之处也有不少人指点,纵然许多东西一知半解,表述却没有什么错误。 赵匡胤起初兴致盎然,后来却听越怅然。 小九本来就是对付辽国最锋利的一把剑,智谋武功在大宋无人能出其右,可就这样折断了,连带抗辽大业也要重新布局。 而且今晚的事,若有小九在身边他会安心许多,眼下只能独自行动了。 除夕将至,德芳原以为要在宫中待到过完年,可父皇今日却亲自把他送回了大营,而石守信竟然早等在那里。 赵匡胤摸着儿子的头道:“今天晚上你石二叔会带你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位爷爷是父皇和母妃的恩人,你见了他要称呼’樊爷爷‘知不知道?” 德芳点头,也没有多问,因为父皇看起来要做很重要的事。 “等天亮了,父皇和母妃一起去接你。”赵匡胤面上泛出一丝隐忧,“若是父皇没有去,你要听樊爷爷的话,不可以任性而为,明白吗?” 德芳依旧没有多问,“父皇放心,孩儿一定听话!” 赵匡胤把儿子抱在怀里,许久才分开,撑着伞独自回宫去。 一路上想着孩子,想着嘉敏,想着若自己不是皇帝,是不是就能和妻儿一起过着平淡安稳的生活?一家人其乐融融,没有江山大任压在肩头,也没有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更不必大半辈子都在与人斗心眼,连自己的亲弟弟也一直都只想要他的命! 他不想杀光义,不过监禁免不了,将来等德芳坐稳了皇位,这个坎就算彻底迈过去,朝廷的中心再也不会有晋王赵光义,但愿他不会逼得自己非杀他不可! 走了一路,小石头匆匆跑过来禀报了一件要事:“皇上,蕊珠宫里……小产……” 因思绪太过纷乱,赵匡胤只听清楚这几个字,误以为是嘉敏小产,把伞丢给小石头,慌忙跑去了蕊珠宫。 “嘉敏——嘉敏——” 见皇帝如此慌张,宫娥忙道:“娘娘正在沐浴……” 赵匡胤径直闯进浴室,见嘉敏已经出浴,六名宫娥在服侍她穿衣裳。 可突然被他打断,宫娥大惊之下手一抖,刚披在嘉敏身上的衫裙瞬间掉落在地,只剩下一件单薄诃子遮挡,裸露着大片莹白如雪的肌肤,她慌忙把双手交叠放在胸前。 昨晚赵匡胤又是一夜未归,她自然也枯等了一夜,到白天便觉困顿,遂沐浴解乏。 相对怔愣片刻,赵匡胤没走,反倒命宫娥全部退下。 嘉敏低眉,缓缓把手放下去,纵然面红耳赤,可她已嫁为君妇多年,哪里被他少看过?此刻再遮遮掩掩的,连自己也觉有几分可笑。 而赵匡胤对男女情欢一直是随心所欲的时候居多,根本就不会多想什么,抓住嘉敏的手臂强行吻她。 嘉敏一连后撤好几步,背贴着照壁才站稳。 夫君冰了她一个多月,夜不归宿连句解释也没有,现在突然就闯进浴室对她为所欲为。 嘉敏想着自己该表现的生气一些才对,可这个男人只在顷刻间就令她脑中乱作一团,非但如此,还不由自主的替他宽衣解带。 厚重冬衣掉在地上,她的手不自觉伸进单薄的中衣里摩挲他的胸膛。 寝殿里悄无声息,宫人已掩了重重帘帐。 朝夕不相见,见了便是锦帐绣被翻红浪。 这夫君可是不讲道理的紧,尤其是在床上,整个人烫的像一团火,直翻了一个多时辰,待到精疲力尽才肯放掉她。 嘉敏的脚趾甲长了些,不出意外划伤了他的腿。 重新沐浴过后,赵匡胤握着她的脚用金蛟剪小心翼翼替她修剪。 “赵哥哥,前几日紫芝来找过我……”嘉敏清灵的眼波在他脸上滚了几转,轻声道:“她说自己爱慕你,你们两个那天晚上一直在一起。” “哦!”赵匡胤有些诧异,却连头也没抬,继续专心致志给她修脚。 “……”嘉敏等了半天没回应,无奈道:“她说自己是大周的公主,你娶错了人,该娶她才对!” “嗯!这话她对我也说过,她应该搬到柴王府去了,你以后不会再见到她,不必放在心上。”赵匡胤修好了脚,才看着嘉敏问道:“她还说我貌比潘安所以才把持不住,是以我很好奇,不知在嘉敏看来,为夫是否也是貌比潘安的美男子?” 嘉敏被他逗笑,“我却不知你什么时候在意过容貌了?不过夫君姿容甚美乃是不争的事实,总归她眼光不错。” 赵匡胤抬眼瞪她,“旁人惦记你夫君,你还夸她,什么时候变的这么大方?” 嘉敏抱住夫君的腰,满不在乎地道:“嘴上大方一些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抢不走!” 赵匡胤点她的鼻子,“恃宠而骄——” 嘴上这么说,却抱的更紧了,低眉思虑片刻道:“听小石头说秋芙小产,不如今天晚上你在违命侯府住一晚上陪陪她。” 嘉敏诧异,“我明日去府上看她就好,不必今晚去留宿吧!” 赵匡胤不容置疑地道:“今晚就去,明天一大早我去接你!” 夫君少见如此强势,可嘉敏不是德芳,儿子离得了爹,一个小女人却不想离开丈夫。 冷静对峙片刻,嘉敏赌气从床上下来,嗔道:“你夜不归宿,回来了就把我赶出去,要迎娶新欢也不必这么心急火燎吧!” 赵匡胤摇了摇头,也下床抓住她的双臂道:“是,我既有新欢,又有旧爱,我昨日爱的是你,今日爱的还是你,新欢旧爱都是你。既然都要娶新欢了,麻烦你去违命侯府屈就一晚,明天我八抬大轿再前去迎娶你一次好不好?” 嘉敏不依,“分明就是想哄得人家今天晚上不能睡在你身边,才不上当!” 赵匡胤叹息道:“我答应你,过了今晚再也不会把你送出宫去,以后每天晚上都抱着你睡好不好?” 虽然万般不情愿,可见夫君面色凝重,也不好再说什么,闷闷地答应了。 补品和礼物被搬上马车,被夫君送出来的那一刻,嘉敏突然改变主意,杏眼圆瞪开始胡搅蛮缠:“你送走我,一定是想要私会佳人对不对?你藏着什么秘密?” 赵匡胤一呆,摸摸她的脸颊,“再不走天都要黑了!” 嘉敏赌气地哼了一声,朝着马车而去,“我若走了,明天你去接我也不回来,后天也不回来,大后天也不回来……” 眼见都要走到马车边了,夫君依旧毫无反应,心下着急,低着眉小声道:“快哄我……快哄我啊!” 赵匡胤真的叫住了她,“嘉敏——” 嘉敏大喜,忙转身跑回他身边道:“不舍得我走是不是?我不走了,明天再去……” “……”赵匡胤愕然,闷了片刻缓缓道:“晚上盖好被子,别着凉了!” “……”嘉敏像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又一步一挪蹭过去,依依不舍上了马车。 行出没多远,见夫君还站在原地等待,突然大喊:“停下!” 又跑下马车扑到夫君怀里,毫无顾忌地在雪中和他拥吻在一起。 赵匡胤脑子一热,用大氅将她裹起来道:“嘉敏,不去了,留在我身边,哪儿也不要去!” 大雪顷刻间飘洒下来,纷纷扬扬,无边无际,天地之间一片静寂。 晋王府中,赵光义穿戴好亲王制服,准备入宫前去面圣。 住在王府的秘密客人突然现身,正是辽国剔隐耶律休哥。 赵光义略抬一下眼皮问道:“都准备好了吗?” 耶律休哥邪魅笑道:“保证万无一失!赵匡胤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以那样的方式满盘皆输!” “那好!”赵光义抬手接了几片雪花,“那就让这场大雪,为大宋的开国皇帝送行吧!哈哈哈哈哈哈……” 第193章 斧声烛影 ◎从来都只会保护我不会伤害我◎ 车马驶出宫门, 在雪地上轧出两条清晰的辙痕。 有许多年不曾回过违命侯府,嘉敏难免不自在,那些江南旧事不自觉又在脑中浮现。 关于她与自己姐夫之间的命运纠葛, 还有对姐姐的愧欠,似乎从未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淡化过。每次和段贵妃等人碰面, 她们的眼神中也依旧当她是江南的旧皇后, 而不是大宋天子的皇妃。 嘉敏有些无奈,摩挲着手上的瑟瑟指环,幽幽思忖道:“倘若当年,赵哥哥在我十二岁生辰过完就把我带去绛州的姑母家中, 大约也不会有后来那许多事……” 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前方传来一阵马蹄声。 嘉敏秀眉紧蹙,心想这个时辰还有人进宫面圣么? 遂打开帘帐向外看,正好与马背上的晋王对视一眼擦肩而过。 看到那张可怕的脸,嘉敏慌忙放下帘帐拍拍胸口镇定下来, 此刻总算知道夫君为何要将自己送出宫去, 有晋王在的地方, 她怎么能待? 只是这么晚了夫君召晋王进宫做什么? 其实晋王这些年在朝中已收敛许多, 虽说武略不足, 可颇有治国才干, 若非行事偏激,又不甘屈居兄长之下, 赵匡胤也不想动他。 而今大宋兵权尽握在君主手中, 赵匡胤自然无需忌惮他,只是想简单解决这件事情。 兄弟二人在万岁殿夜宴饮酒, 没喝上两杯, 赵匡胤即透露出欲派他前去经营西京洛阳之事。 自唐安史之乱之后, 洛阳城屡遭焚毁,虽有五代后唐定都,可终究不成规模。 营建新都旷日持久且责任重大,其中辛苦繁忙自不必说,重要的是远离政治中心,等于放手了中枢大权,逐渐被边缘化。待上几年,百官势力尽数被皇帝收服,他就算有机会调回,也已无力回天。 赵光义想了片刻喝干一杯酒笑问:“皇上,这些年臣弟一直都想知道,在你眼里,臣弟对大宋江山可有功劳?” 赵匡胤替他把酒斟满,缓缓道:“这些年你为朝廷做过不少事,自然是有功。” “那皇上为何定要调我出汴京?”赵光义眼圈发红质问道:“是臣弟不够恭顺听话,还是皇上一直不曾放下旧怨?皇上这么做,是因为周氏还是花蕊夫人?难道你真的要为了区区两个女人驱逐臣弟么?” 赵匡胤一怒之下把杯盏拍碎在桌子上,斥道:“花蕊夫人的确死的冤枉,你提她就罢了,还敢提嘉敏——若非念及手足之情,单凭你对她所做之事,朕早将你千刀万剐,还容你活到今天!” 赵光义自毁失言,不敢再造次,压低声音道:“二哥,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很佩服你?你本事大,整条巷子的孩子都以跟随你为荣。其实我也一样,可你待旁人总是比待我近亲,尤其是对阿云!我和他年纪差不多,小时候他摔跤了你总是背着他,换成是我摔倒,却只是用手牵着……我气不过,打了他几次,你便打我……” “我没有打你,是你功夫不好,打不过阿云。”赵匡胤面无表情,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弟弟颠倒黑白,从不反省自己过错的无耻嘴脸,甚至都不愿意多费口舌与他辩白是非曲直。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屡次三番欺负偷袭邻家比他还要小一些的弟弟,被别人反打,有什么好委屈的? 晋王怒道:“那是因为二哥你耐心教他功夫,却不好好教我,你总是胳膊肘往外拐,眼里看不见我这个亲弟弟!” 赵匡胤随手又取来一个新的酒杯自斟自饮,“我没有不好好教你,是你自己不是嫌太阳大就是嫌天气冷,摔几下受点伤回去还要告诉娘是我没有护好你。阿云比你刻苦的多,他只是天分比你差些,所以我才更耐心。” 这些话句句实话,辛云的武功在三十岁之前一直都很平庸,后来经杨小九点拨,加上自身刻苦,才有了大的突破,可是他和小九都先后死在青云台了。 赵匡胤按捺下心头的悲痛,不住灌自己酒。 可赵光义不罢休,不依不饶道:“那杨琰呢?六合霸王枪我一招都没学过,你全部都教给他;见他受了辽人欺负,你想都不想带着几万兵马连夜跑过去给他撑场面出气……想当年我在辽人手下受尽折磨,二哥可曾那般为过我?” 赵匡胤闭目叹息:“六合霸王枪不是谁都能练,你连阿云都打不过,我怎么教?而当初你为辽人所俘之事,难道不是咎由自取?亏你还是个亲王,红菱那么拙劣的伎俩都能把你蒙骗住,你什么都责怪别人,就没有想过这些麻烦全都是因为你自己是个草包造成的吗?” 赵光义怒火中烧,厉吼:“你就是喜欢杨琰不喜欢我,巴不得他才是你亲弟弟对不对?” 赵匡胤针锋相对,“是!如果我有得选,一定会要小九和阿云当亲弟弟,而不是你!”说着眼皮轻抬,盯着对方缓缓质问道:“你对我做过什么?对嘉敏做过什么?你又对娘做过什么?” 赵光义登时面色大变,过了这么多年,一直都以为事情已经遮掩过去,或许皇上根本就不知道。 可赵匡胤却知道的清清楚楚,“你杀死花蕊夫人根本不是因为她不肯受你的淫。辱,而是她曾亲眼目睹你在慈元殿中谋害自己的亲娘,你以为杀了她就死无对证是不是?可是你错了,她留有证据——钩吻!晋王殿下,不如你来告诉朕,这弑母之罪够不够要你的命?” 赵光义登时面如土色不能答,他知道自己这皇帝哥哥向来明人不做暗事,如若抵死不认,只怕明日人证物证立马就摆到朝堂上去。 大宋以忠孝治天下,律法对谋害至亲之事半点都不含糊,即使他贵为亲王也只有死路一条,连带子嗣一律贬为庶民发配充军。 大冷天额头冒汗不止,想要跪地求饶,却早已瘫坐不起,更何况此刻开口承认或者否认都不见得会是一条生路,干脆拖着。 赵匡胤等了片刻,连灌自己数杯酒才道:“母后活着时便疼你,朕也不确定判你死罪,她泉下有知,是会快活还是不安?我自幼不与你亲近,乃是因为你品行不端,又得母亲溺爱,难以纠正,只好眼不见心不烦。大宋立国年岁不久,朕不想亲王弑母这等丑闻引得天下哗然,也不想亲手判你死罪,使得赵家的子孙后代生活在手足相残的阴影里……光义,你去洛阳吧!好好造一个金碧辉煌的笼子,把自己关在里面,假装当上了皇帝,到死都别再出来了——” 殿中烛火时明时灭,映着赵光义那张因惊恐而扭曲的脸。 他打小害怕这个二哥,似乎从有记忆开始就一直和对方争斗不休。然而这么多年,除了母亲偏执的爱以外,他从来都没有赢过,连最渴望的权利和女人都输掉了。 可他不甘心,从看着对方位登九重开始,野心和欲望就被无限放大,并且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弑母又如何?他还要弑君—— 终于捱到子夜,雪还在静悄悄地落。 万岁殿的门突然打开,雪蕊一身素服走进来,小声道:“父皇,你看见我爹爹了吗?他带我来到这里就不见了!” 赵匡胤面上寒冰即可消融,立时换了一张笑脸,“看到了,他刚才还在这里喝酒,一杯就醉了,大概已经回去就寝。” 他做事向来稳妥,今晚虽然十拿九稳,还是送走了德芳和嘉敏,而雪蕊一直身子不大好才留在宫里养着,免得她受了颠簸会更加不好。 雪蕊也不多说什么,伸出手臂娇声道:“雪蕊冷,父皇抱回去!” 赵匡胤立时上前抱起娇滴滴的女儿,满脸温暖笑意问道:“父皇的小公主,怎么就这么跑出来了,照顾你的人都去哪儿了?” “兰姑姑睡着了!”雪蕊随意说着,把头埋在赵匡胤胸膛,两条细弱手臂抱紧他的脖颈幽幽道:“父皇,雪蕊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下辈子你还做我的父皇好不好?” 如果说嘉敏是这个世上唯一让他毫无办法的女人,雪蕊就是后来的那个例外。 哄女儿和哄老婆一样是件很有趣的事,略动一动脑筋就能得到最温暖的爱和照顾,让一个疲惫不堪的男人顷刻间放松下来。 赵匡胤抱紧她笑道:“好!” 怀中的雪蕊霍然抬眼,声音变的很古怪,“那父皇……我们就下辈子再见吧!”话音落娇弱的小手突然使力抓破赵匡胤脖颈。 是毒——藏在指甲里的毒——世间唯一能破他的抗毒体质且取他性命的牵机毒—— 中此毒者会全身麻痹,肌肉痉挛,很快失去行动能力,他抱不住雪蕊,把她摔到了地上,摔的晕厥过去,自己则跌跌撞撞冲到床榻边,抬手拿起原本当作陈设的玉斧。 而身后的晋王已经掐住了雪蕊的脖颈阴恻恻地威胁:“二哥,别轻举妄动,这么细嫩的脖子可不经掐的!你那宝贝义弟只留下这么一根独苗,总不舍得她就这么被我弄死吧!再说了,你中了辽人的牵机毒,不出一个时辰就会丧命,何必呢?忘了告诉你,刘廷让被辽国高手缠住,他来不了了,嗯哼哼哼哼哼……” 听着那“桀桀”怪笑,赵匡胤举着玉斧的手一阵颤抖,闭目道:“朕不叫人,你把孩子放了!” 晋王只是把手从雪蕊脖子上拿来,森然道:“起先我还以为萧后口中那个你最宠爱最不会防备之人是周嘉敏,看到她出宫,直吓了我一跳,不想却是这个小女娃娃!”说着点头连连,“也对!辽人的巫术邪门的狠,当初萧后那么轻易就放萧念念的女儿来找亲爹,其中没有猫腻才怪!” “杀破狼——”赵匡胤沉声道:“原来七杀星从来都不是念念,而是雪蕊!” 大雪依旧纷纷扬扬,万岁殿之上血光冲天,紫薇帝星正在一点点被吞噬,昭示着他命运的终结。 胜利时锣鼓喧天,而落幕总是静悄悄的,何况是死于这等阴谋之下。 在此之前赵匡胤的确没有想过自己会输,不知道是因为胜券在握不用想,还是因为代价太大不敢想。 可若一切已成定局,他所能做的只有尽力让活着的人继续活下去。 “德昭是你的儿子,你不会杀他的对不对?”赵匡胤抬眸看着弟弟道:“我想这个秘密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知道!当初世宗柴荣告诉我嫂子受了你的冷落,太过寂寞,命我去安慰她,兄弟一个不小心,安慰过头了!”赵光义啧啧道:“醉春宵可真是个好东西,那天晚上鹤儿嫂嫂别提多乖了,后来她怀孕了,又不敢告诉家人是谁做的好事,她爹只能找到了你,二哥你又大方地认了。你觉得她当时是开心多一些,还是害怕多一些?那么早就香消玉殒,是不是守这个秘密守的太辛苦了?” 赵匡胤不想听他废话,又问道:“德芳和嘉敏,你会放过他们吗?一个妇人和没有长大的孩子,对你构不成威胁!” “二哥不会以为一直以来,我只是想要你的江山!哈哈哈哈哈哈……你错了……我还想周嘉敏!”赵光义状若癫狂,冲着他吼道:“那可真是个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儿啊,你知不知道我想她想的发疯?我在晋王府的床上奸·淫过无数女子,每一个我都把她当成是周嘉敏,可是她却在你的床上——如今我再也不用发疯一样想她了,二哥你是知道的,我贪狼坐命,好色成性,我怎么会放过她?等你断了气,我就把她弄来,这些年想了她多少遍,就奸·淫她多少遍……我不但晚上要她……白天也要……我随时都要……哈哈哈哈哈哈哈……” “畜生——”赵匡胤大怒之下剧毒攻心,眼睛瞬间模糊不清,挥斧斩下去,却只斩落了对方一片头发。 玉斧沉重的声音落在地上,赵光义惊骇之下躲闪许远,不敢上前。 赵匡胤持斧跪坐在地,一字一句道:“你若敢动嘉敏一根毫发,我保证会将你碎尸万段,就算是我死了,也会有人替我这么做!你登上皇位又如何?一个上不了台面的草包,披上黄袍也只是个草包。你走——别让我在临死前还要对着你犯恶心——” 赵光义自小是被二哥打怕了的,此刻见他余威尚在,哪里敢多待?当下头也不回地跑了,生怕慢一些会被他追杀。 身中牵机毒很快就会气力尽失,全身痉挛直到死亡。 赵匡胤怒提起玉斧在地上狠狠砍下去,带起来的风使得烛火摇曳不止。 只是砍了两下他就拿不动斧头,只好丢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回到床榻上躺好。 他全身已动弹不得,五脏六腑却绞痛不止。 听说一个人临死前多半会把自己的过往全部想一遍,可很多画面都只是匆匆而过,满脑子都是嘉敏,尤其是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那时候还没有成亲,嘉敏晚上到御书房寻他。 他原本并没有想要做什么,可男人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可理喻,嘉敏一开口说话,他瞬间清楚自己不是不想,而是在克制。 那时候他走过去,不知道说什么,干脆动了嘴,动嘴以后还想动手,人都抱上床榻自然也就不想再放下来。 嘉敏一直紧闭双目,很是羞怯娇媚,直到被他抱起来褪去衣裳,才猛然睁开眼,有些不知所措地护着自己失去遮挡的身体。 他也忘记去灭灯,所以那天晚上嘉敏的模样记得很清楚,尤其是当自己分开她合拢在一起的腿时,她的表情很困惑而不是惊慌。 虽说已经决定要这么做,可还是小心地问:“嘉敏,你害怕我吗?” 嘉敏摇头,手抓着身下的衾被,认真地道:“赵哥哥从来都只会保护我,不会伤害我。” 他俯下·身摸着她的脸道:“这次可能是个例外,可我想要这么做,以后都想……” 然而他行动比说的还快,就那么把嘉敏变成了自己的女人。 看着她惊慌痛苦到哭泣,男人的本能令他很快发现了秘密。 爱意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第一次看见嘉敏的眼泪没有心软,而是持续下去,持续了很久。因为以后的岁月会有无数次,他一定要让嘉敏接受他做男人的样子才行。 好在有些疼痛对女子而言只是一道重要的关卡,事过之后虽然依旧会哭的可怜,却与害怕无关。 那天早上抱她去云章阁的路上,嘉敏搂着他的脖颈怯怯地道:“赵哥哥……那个……不是伤害……” “嗯……什么?”他一时没听明白。 嘉敏低下头小声说:“和赵哥哥在一起……就不是……” 当了这些年皇帝,权利瘾早过足了,娇妻在怀的快乐却是昨晚才尝到。 将她含糊不清的两句话凑在一起,就是昨晚夺占她的事不是伤害,可若换作别的男人,就是! 想起过往所经历的磨难,他抵着她的额头承诺,“嘉敏,在这个世上,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够对你这么做,这辈子都只有我一个人!” …… 剧痛瞬间把他从回忆里拉出来,他握紧拳头,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瑟瑟指环,感觉到绝命时刻来临,心底大声呐喊:“嘉敏——不要怕——会有人保护你的——不要怕——嘉敏——” 违命侯府中,嘉敏大声喊着“夫君”,自噩梦中惊醒过来,独自在黑暗中哭泣,“晋王……晋王谋害了我夫君……我要回宫去……回到他身边去……” 她胡乱披好衣裳,跑到大门口,自行打开门迎着风雪冲出去,一边跑一边哭,“夫君——你等我回去——一定要等我——”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烛影斧声男主是死了的,不过这是故事,只是暂时下线,所以还没有写到结局(*∩_∩*) 第194章 宛转蛾眉 ◎他此生也没有吻过别人◎ 剧痛停止之时眼睛已看不见, 耳力却很敏锐,甚至能够听见殿外的雪花压断树枝的声音。 “大哥——” 耳边突然响起了小九的声音,脑中又闪现出二十多年前在洛阳的天津桥上, 尚是幼童的小九拿着一个鸡腿笑着朝他跑过来的画面。 赵匡胤打了一个冷颤,心道:“小九, 你是来接大哥的么?” 很快画面突然转换成小九当禁军都点检时的模样, 满脸焦急地看着他大声喊:“大哥——不要睡——大哥——大哥——” 夜半风雪中看不清前路,嘉敏大声哭着慌张狂奔,不多时被一节掩埋在雪地里的断木绊倒,头撞在树上, 昏迷过去。 而宫中的赵匡胤完全闭上了眼,耳边仍萦绕着小九的呼喊。 小石头追过来,抱起了在大雪中失去知觉的嘉敏返回违命侯府。 三更天,禁宫中前来寻找雪蕊的宫女最先在万岁殿看到驾崩的皇帝,尖叫着把消息传出去。 大内太监总管王继恩立时赶去晋王府通风报信, 晋王赵光义披衣入宫, 对着尸体大哭。 刘廷让带着赵德昭来迟了一步, 听见一众丞相大臣簇拥在先帝遗体和晋王身边高声道:“先帝生前曾与太后立下金匮密约, 传位于晋王殿下。国不可一日无君, 还请晋王殿下择日登基以安天下!” 见众臣纷纷附和, 连宰相赵普也在地上长跪不起,刘廷让心凉了大半截。 德昭脑中乱糟糟的, 冲到父皇榻前跪拜大哭不止。 他早已成年, 领了开封府尹的职衔,每日勉励自己勤恳做事, 好替父亲分忧解劳, 却不想父子诀别竟来的这般突然。 赵匡胤与他的生母王鹤儿之间感情淡漠, 甚至根本没有过夫妻之实,可待德昭却很亲,有时间就会悉心教导,怎奈此子武学天赋实在平庸,好在经书策论一点就通。 于是身担父亲之责的大宋皇帝亲自去往洛阳,请来数位当世名儒做德昭的经筵师父,把儿子教成了一个通晓经义和治国方略的端方君子。 虽说这些年德昭总觉得父皇对幼弟德芳更上心一些,可自己也很疼爱德芳,更加没有因此而心生龃龉,父子兄弟之间一直相处和睦。 如今慈父骤逝,做儿子的怎会不伤心难过?至于皇位,父皇从来没有说过要给他,也不敢惦记。 只是父皇生前与晋王叔叔不睦,似乎有意立德芳为太子,眼下若群臣拥立晋王,那德芳将来该如何?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想到此节,德昭大声道:“各位叔叔大臣,父皇去的突然,并无传位诏书留下,所谓金匮密约一直都只是传言。不过只要诏书真的存在,满朝文武自当拥护,便请皇叔拿出诏书吧!” 此话乃是相当冒犯,难免有贪权夺位之嫌,可他身为皇长子,这么说也无可厚非。 赵光义斜睨这个儿子一眼,冷冷道:“当初先帝和太后立约之时赵丞相也在场,便请为本王做个见证吧!” 赵普低眉道:“金匮密约确有此事,不过皇长子所言也在理,传位诏书必须公示天下,方能使得万民心服。” 赵光义低笑不语,那诏书他亲眼见过,一直锁在慈元殿的密室里,只要取回来就万无一失,倒也不必理会自己那便宜儿子聒噪些什么不值钱的话。 百官见宰相都承认确有此事,哪里还会迟疑,纷纷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光义回头扑倒在二哥的尸体上一阵凄声哭吼,哭的全身颤抖,深埋在床榻上的那张脸却是在笑,笑的癫狂无比,用尽力气也难以止住。 消息传来,禁宫之中哭声彻夜。 赵匡胤对待宫人一直很宽仁,就算身居高位,却很随和,平日里见宫人搬不动东西都会搭一把手,就算偶尔犯了小错也完全不用担心受罚,到了喜庆节日还可多领些赏钱,人人有份。 后宫一团和气,自杜太后辞世后便没有出过一桩虐杀仆婢之事,宫人感念其仁德,悲伤难过大多发自肺腑。 五更天,夜雪初霁。 嘉敏自昏睡中醒来,慌张地对守在身边的小石头道:“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夫君被晋王害死了……小石头,你快带我回宫,我要去找我的夫君……” “我的周娘娘喂,皇上何等英雄,晋王又是什么草包,他有什么能耐害死皇上?你做梦就做梦,咋还不盼着皇上点好?”小石头白了她一眼数落道:“我看是你自己怕晋王怕的要命,胡思乱想才梦到皇上头上。” “也对……”嘉敏冷静下来,捂着头道:“定然是我自己害怕晋王才会做噩梦,他怎么可能谋害得了夫君?” 小石头以为她摔伤了头,安慰道:“天马上就要亮了,你那宝贝夫君肯定也惦记着来接你,放宽心,很快你就能回到他身边了!” 嘉敏皱着眉点头,也无心再睡,干脆起身梳洗理妆,一边等夫君来接。 可她等了好久,直到快中午也不见人影,难免坐立不安。 小石头勉强笑道:“或许是朝中有要事,皇上处理不完,一时赶不过来!” “不对,就算夫君一时脱不开身,也会派个宫人传口信给我,不会让我等的这么着急。”嘉敏大声道:“不如我们别等了,自己回去好不好?” 小石头摇头,“皇上说过要来接你,你又自己走了,万一他还有别的安排,岂不耽误事?还是我先骑马回去看看,跑腿儿这活我在行!” 随行的宫人皆劝她稍安勿躁,连李煜也来相劝,说是江南旧人很久不曾碰面,大家都很想念她,不如多待一会儿,若是嫌闷,就弹琴唱曲玩,自己很想再听一听以前她在南唐宫里常唱的那首曲子。 嘉敏本是心不在焉,可她哪里会没有半分故国之思?略想片刻,即点头答应下来。 依旧是李煜吹玉笛,段贵妃弹琵琶,嘉敏弄筝唱曲儿,还有江南伶人以箜篌、手鼓、月琴等和音。 那曲子是嘉敏年少时最喜欢的,唱一群豆蔻年华的少女凑在一起簪花追风玩乐,婉丽活泼,热闹清雅,好似把一群人又拉回灭国前那段欢快恣意的时光,不知不觉大家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然则浮世偷欢终究短暂,嘉敏许久未碰过琴筝,拨弄最后一个音阶时许是力气大了些,竟弄断了琴弦,血珠飙出来,一点、两点、三点…… 见她面色苍白,李煜慌忙上前查看,命人取金疮药来。 嘉敏摇头道:“一点点伤没关系的,就是断了弦也就罢了,还弄脏了姐夫这一张名筝,实在抱歉。” 李煜体贴道:“再名贵的筝也比不上你的手指重要啊……” 还要再说些什么,忽见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穿一身丧服,面容哀戚之中带着愤怒。 “紫芝……”嘉敏惊诧,又改口道:“郡主……你怎么来了?” 恢复旧朝公主身份以后,紫芝就搬回了柴王府,被册封为永世郡主。 礼部的文书尚未正式下达,不过身份已定,嘉敏这般称呼也显尊重。 紫芝盯着她,眼神冷的像刀子一样,“惊扰到你和旧情人寻开心了!皇上驾崩了,你还不知道么?” 此语一出,石破天惊。 此时,侯府的官家也着急忙慌跑进来大声道:“侯爷,外面都在传,说是……说是皇上昨晚驾崩了……” 嘉敏花容失色,差点晕厥过去,身边扶着她的人全部被推开,迈起发软的双腿往外跑,被紫芝抓住,满脸泪痕地挣扎,“你放开我,我要回宫,去找我夫君!” 紫芝厉声吼:“你回去做什么?把自己送到晋王面前,供他淫乐侮辱吗?他已经死了——我亲眼见到了尸体——他再也保护不了你了——” 嘉敏厮打她,闭上眼大吼:“不是不是不是——我夫君没有死,你说谎——你说谎——” 嘴上不相信,却哭的几乎喘不过气,紫芝一松手,她就倒在地上,手指在雪地里抓住几个洞,哭的伤心欲绝。 紫芝看着她那副不中用的模样,冷笑道:“周嘉敏,你知不知道他身边所有的女人只有你最没用?先皇后王氏聪慧机变,花蕊夫人也算有胆有谋,可你呢?你就是个拖累,家族权势你没有,宏图大志你也没有,除了哭你还会什么?我真不明白他为何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了你?” 见对方如此盛气凌人,李煜上前把嘉敏扶起来,当即喝道:“你这女子好生无礼,跑到本侯家里喝骂我的妻妹,听起来你是喜欢皇上可他不喜欢你对不对?你想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嘉敏,那我告诉你,他便是喜欢,喜欢到一统天下就是为了把她从我手里抢走!嘉敏没有显赫家世,没有智慧,这些对他而言重要吗?你什么都有,他爱你吗?” 紫芝被他骂的哑口无言,面红耳赤。 “夫君一统天下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大宋!”嘉敏气若游丝地道:“他自年少时便极重承诺,他说过要来接我回去,就一定会来。你们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他一定会来接我的,我现在回房等他,等他来……” 她撇下众人,失魂落魄地回房,把房门关死,一进去就倒在地上哭,一开始只是小声啜泣,后来哭的撕心裂肺。 小石头在万岁殿看到了皇帝遗体,简直不敢相信,想要上前查看清楚,可他一个品阶不高的护卫,怎么可能靠近? 只得抓住相熟的宫人一个一个问过去,说的话都差不多:皇上昨夜召见晋王,子时前后晋王离开,殿中烛火摇曳,有斧头砍在地上的声音,再过一个时辰宫人就发现皇上在睡梦中驾崩了。 “是晋王——一定是晋王——是他谋害了皇上,周娘娘的梦全是真的!”小石头小声自言自语,“皇上驾崩,晋王登基,那周娘娘和小皇子……” 想到此节,全身打了个冷颤,慌忙骑马赶回违命侯府。 以晋王之卑鄙无耻,一定不会放过嘉敏,要先把她带走藏起来才行! 回到侯府,嘉敏哭了一个多时辰,早没声音了。 门被小石头一脚踢开,见她背靠床沿坐在地上,手里拿着赵匡胤送的金钗,神色很是迷惘,颇有几分怪异。 小石头不敢耽搁,蹲在她身边道:“周娘娘,我们赶快离开好不好?在晋王想起你之前快走——” 嘉敏看也不看他一眼摇头道:“我哪儿也不去,赵哥哥说好来接我的,我就在这里等他!” “你等不到他了!”小石头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臂大吼,“我在宫里亲眼看到了皇上的尸体,而且百官都说晋王手里有继位诏书,纷纷拥立他继承皇位,再不走……再不走他就会把你抓进宫里糟蹋,你会死的嘉敏!” 嘉敏黛眉轻蹙,一脸不解地问:“怎么人人都要对我说赵哥哥死了?”说着推开小石头的手把金钗举高,开心地把玩着,又道:“我才不要相信你们,你们都是坏人,是抓我的强盗,等会儿赵哥哥回来,会全部把你们打跑!” 秋芙虽然小产,可此事重大,披着衣裳就跑来了,喃喃道:“小姐……是不是又犯病了?” 李煜不解,“犯什么病?我怎么不知道嘉敏生过什么怪病?” 秋芙缓缓解释,“小姐幼时被强盗掳走,在路上担惊受怕了一年。后来虽得皇上解救,可总归精神受创,一旦遇到严重的事情,就会变得有些痴愚,像个小孩子一样,除了皇上安慰,谁也治不好她。” 小石头回过头来泣道:“可眼下谁也治不了她了!” 沉默片刻擦干泪痕看着嘉敏认真地道:“嘉敏,我十岁那年遇到你,就发誓一辈子保护你,现在皇上不在了,我更要守好你。不管你愿不愿意,一定要把你带走才行!”话音落,把她扛起来就往外跑。 嘉敏尖声大叫,卖力厮打着小石头,好像他是当年掳走自己的强盗。 秋芙流着泪慌忙从屋中拿出两包金锞子塞到小石头怀里,嘱咐他去吴越国找大少爷周宏…… 话没说完,侯府的大门被宫差撞开,秦王赵光美并大太监王继恩带着一帮禁军把几人团团围住。 见宫人皆着丧服,连马车上也挂着素幔,已无法再去怀疑皇帝驾崩之事。 王继恩面无表情传达口谕:“新皇有旨,接周娘娘回宫,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嘉敏在小石头肩上落了两颗泪,偷偷擦干,跳下来欢喜道:“赵哥哥派人来接我了,我都说了他一定会来接我的!” 小石头攥紧了拳头,却被她握住,低声道:“走不了的,别连累了旁人!” 一眨眼嘉敏又笑靥如花跑到赵光美面前道:“四弟,我刚才玩闹时把头发弄乱了,待我沐浴梳妆再回去好不好?” 王继恩喜道:“好好,自然好!娘娘要打扮的美一些,越美越好!” 嘉敏笑吟吟地回房,一边对宫人道:“别磨蹭了,都快进来帮我收拾,我要梳涵烟髻,贴花钿,眉毛也要重新画,羽玉眉皇上最喜欢了!” 一干人目瞪口呆看着她,嘉敏则欢喜地沐浴更衣。 秋芙拿了一件鹅黄衫裙给她,却被拒绝,“我要穿那一件石榴花裙,艳而不妖,皇上一定喜欢!” 没人拗得过她,只好照做。 刚理好妆,秦王赵光美不顾阻拦冲进来道:“嫂嫂,眼下的皇帝已经不是二哥了,是晋王,你若回宫,等着你的怕是……怕是……” 嘉敏清楚他想说什么,遂不再瞒泪装欢,问道:“四弟,你敢对我说这番话,想来不会骗我,你二哥……真的不在了么?” 赵光美闭目点头,泣道:“臣弟在二哥身边守了两个时辰,他的肢体已经冷了僵了,错不了……嫂嫂,我来之前求过新帝,求他不要这么做,可是他……” “你是不是对他说’二哥尸骨未寒,你便意图染指他的遗孀,此乃人伦之大恶,天理难容‘,可他偏要你来是不是?”嘉敏冷笑,“他一定会说’正是因为天理难容,才一定要你来‘!这等恶名他哪里会想一个人担着?” 赵光美听她猜的不错,擦一把眼泪道:“待会儿我们经过御街,那里有口井,我放嫂嫂下车……” “多谢四弟,不过不必了,我定要看到夫君才行!”嘉敏幽幽道:“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夫君在哪里,我好去寻他。” “在万岁殿!”赵光美也不想看着嘉敏死,遂道:“臣弟护送嫂嫂去那里,然后放你下车……” 几人匆匆议定,尚未来得及一起悲伤,王继恩大声在门外催促。 嘉敏无言,穿着那一身艳丽红裙笑盈盈地走出来。 眼见她就要乘宫车离去,李煜跑过来阻拦,拿着一把长剑挡在她面前,打定主意拼去性命也要护着她。 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大宋禁军的对手,三两下就被打倒在地。 嘉敏扶起他,小声道:“姐夫,我走了……你们……定要保重……” 待她站在车上,素幔映红装,回头浅笑却堕泪的那一刻,违命侯府上下,每个人的心都揪成了一团,抱在一起痛哭。 车马遥遥,驶向宫殿,路上行人皆着素服,宫里到处张着白幔。 嘉敏瞧了几眼,含泪偷偷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将里面的三粒药丸尽数吞下。 赵光美原本有意带她去万岁殿,可这帮禁军全是赵光义的手下,根本不把秦王放在眼里,半道就将他驱逐,直接把人带去了福宁宫。 天已黑透,嘉敏看不清楚,提着裙裾拾级而上,走到门口才发觉来了夫君生前的寝宫。 虽然所有人都告诉她夫君已经身亡,可没有亲眼看到,她便不愿意相信。 或许……或许……夫君正在寝宫里面等她回来…… 这般想着,只觉头痛又袭来,捂着太阳穴,瞬间又变的没那么清醒,想着夫君没死,还派人把她接回来了。 寝宫里灯火昏暗,连个宫婢的影子也瞧不见。 是了,夫君想和她玩捉迷藏! 真是的,都成婚这么多年了,还拿她当小孩子哄,自己可不想玩,只想快些见到夫君。 于是她小心翼翼走进去,一边小声喊:“赵哥哥——赵哥哥——” 见无人回应,遂娇羞地唤了一声:“夫君——” 接着门后面就冲出来一个人,淫·笑着抱住她,“哈哈哈哈哈哈哈,美人儿,你终于来了……” 话音未落手上一阵剧痛,被嘉敏狠狠咬了一口。 挣脱他的束缚,嘉敏奔逃到屋中,借着烛火看清楚对方的脸,“晋王——” 赵光义甩着手笑道:“你不应该叫我晋王,叫皇上——” 嘉敏忍着害怕,颤声问道:“我夫君呢?” “夫君?”赵光义笑着追赶,“不就在你面前吗?” 两个人围着寝宫的屏风和桌子追逐不休,赵光义狰狞笑道:“小美人儿,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会好好疼你的!别跑啊,哈哈哈哈哈哈……朕阅女无数,就差你了。算起来你这年纪也不算轻了,模样身段却还像个二八少女,嫩的能掐出水来,难怪朕那皇帝哥哥对你爱不释手夜夜专宠,换成是朕,教你天天下不了床!” 嘉敏哭吼,“你龌龊——卑鄙——” 赵光义两眼放光,“你骂,越骂朕越开心,开心的不得了。别跑啊,你别看朕武功不如二哥,床笫之欢定然远胜于他,你跟朕在一起一定更快活信不信,哈哈哈哈哈哈……” 其实想要抓住她是很容易的事,可猫捉耗子自然捉的越久越有意思。 嘉敏被他刺耳的笑声折磨到头痛不止,所有的话冲口而出,“你害死亲娘,害死徐姐姐和佩瑶,害死先皇后,害死红菱,害死自己的妻子晋王妃符月仪……你害死那么多女人,不过是因为你够无耻下作,可你怎么害得了我夫君?你怎么可能害得了他?” “你想知道?想知道我告诉你!”赵光义已当她是掌中之物,况且害死天底下头一号英雄豪杰这等丰功伟绩,没有人知道多无趣?是以毫不隐瞒说出来了。 “你知不知道你们养的那个女儿雪蕊,是辽国的奸细,她是七杀星——”赵光义大笑道:“她与自己的母亲萧念念命星相重叠,所有人都弄错了,包括邵司南和陈抟老祖,他们全都推算错了!昨天晚上,杀破狼三星际会,这才要了你那了不起的夫君的性命——七杀星指甲里藏的可是辽国太后给的牵机毒,是这世上唯一能杀你夫君的东西,如何?想不到吧!你那夫君也没有想到,所以他死在了一个七岁的女娃娃手里,枉他英雄一世,居然中了这等算计,你说可不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嘉敏直听的头痛欲裂,难以置信地道:“是雪蕊……雪蕊……害死了……” 一时失神,被赵光义抓住衣裳一把扯下来。 嘉敏吃惊,却回转几步,任那件石榴裙被他扯落。 赵光义这才看到她的红装之下竟然穿着丧服,眼中全是泪,取下金钗对准了脖子,慌忙道:“你别死——只要你做朕的女人,朕会好好待你的,好好的宠爱你,你要什么朕都给你——” 嘉敏冷笑着摇头道:“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教人作呕,我夫君一生磊落,光风霁月,怎会有这样一个肮脏不堪的人做弟弟……” 此话正戳中痛处,赵光义冲上前一拳打在她肚子上怒吼:“贱人你给朕住口——” 嘉敏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却笑道:“看来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有多肮脏,多么不配……不配……当他弟弟……” 赵光义目眦俱裂,还要动手,却见她吐血不止,花容月貌瞬间枯萎,俨然是中了毒,而地上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哥哥赵匡胤的尸体。 仔细一看,确认无误,直吓的面如土色,松开嘉敏,慌里慌张朝门外退去,一边摇头道:“不可能……这不可能……尸体明明在万岁殿……一定是有人故意……” 可他对二哥的恐惧无异于耗子见猫,就算是具尸体也令他毛骨悚然,一边大叫着“不可能”,一边发疯一样跑出去。 嘉敏也发现了丈夫的尸体,她开心不已,爬到他身边摸他的脸,又哭又笑,“夫君……夫君……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瞬间只觉腹中绞痛不止,又吐出许多毒血,无力地倒在丈夫怀里,握住了他的手。 暗夜中一片死寂,烛火摇曳的微光,看不清两个人的脸。 嘉敏摸到了他手上的那枚瑟瑟指环,安稳地躺着一动不动。 弥留之际的回忆是那般简单,她想起了第一次被他亲的情形。 在马车上,他像一阵风一样钻进来,也没有说话就吻她。 口唇的碰触让豆蔻少女顷刻被俘虏,宛若被温滑的流水浸润全身,只想一直在他怀里,不愿离开。 后来每次被他吻自己都很贪婪,而他几乎每天都会吻她。 他此生也没有吻过别人,只有自己一个女人。 是以嘉敏即使濒死也没有半分害怕的感觉,只是有些疑惑,幽幽问道:“夫君……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有人回答:“什么都喜欢!” 【作者有话说】 工作太忙了,可能要隔日更了,男女主都没死,(*∩_∩*) 第195章 俱邀侠客 ◎先帝复活抱着周氏离开了皇宫◎ 暮冬的汴京虽然依旧寒冷刺骨, 可朝市的烟火气永远暖意融融。 只是今天早上的朝市开了一半就匆匆关闭,而德芳也没有等来父皇母妃,匆忙被樊荣带上马车, 经过御街的时候也不准他掀开帷帐朝外看,而是被老人紧紧搂在怀里。 感觉到那副老朽的躯体不住颤抖, 德芳诧异地抬头, 却有几滴热泪烫在脑门,遂乖巧地闭嘴。 走出汴京十余里,车上又上来一对青年男女,唤樊荣作干爹与岳父, 正是柳宿昔和孟淮安。 柳宿昔扶着德芳的手臂道:“小皇子,我们是你父皇和母妃的故人,他吩咐我们来保护你。这一路上你要隐藏身份,管我叫娘,管这位叔叔叫爹, 管樊老伯叫爷爷, 能明白吗?” 德芳迷惑不解, 抬头看向樊荣, 听他哽咽道:“孩子, 你以后要跟着爷爷姓樊, 旁人问你叫什么,你就说叫樊宝儿, 家在淮南, 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要说,知不知道?” 眼见众人如此古怪, 德芳满肚子疑惑, 却什么都没有问, 只道:“父皇说要我听樊爷爷的话,我都听爷爷的!” “父皇……这两个字不能再提了!”孟淮安皱眉,“你这模样生的和你父皇太像,又比一般的八岁孩童出众许多,要改装才行,最好是扮成个女孩儿!” 翻天楼出来的杀手做事从来都不含糊,路过市镇,买几件女童的衣服和珠花首饰之类的,在马车上就给德芳改了装。 他五官俊秀,除了肤色不大白皙,装扮起来不仔细瞧,说是个女孩儿也不会有人怀疑。 车马不停赶了一天的路,晚上才在一个市镇歇脚,下车吃东西。 德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此刻盯着桌子上冒着热气的包子,眼睛不由开始发酸。 不知道其他孩童伊伊学语时最早说的一句话是什么,他说的是“梅花包包”。 因为父皇和母妃都很喜欢吃汴京朝市的梅花汤包,偶尔也会给他吃。 那时候才一岁多一些,父皇下朝来蕊珠宫陪他们母子吃朝饭,就问要不要去买梅花汤包。 却听得怀里的孩子突然学舌道:“梅花包包……” 赵匡胤夫妇二人相对愕然,片刻笑道:“德芳想吃梅花汤包是不是?父皇带你去!” 身为帝王的赵匡胤在妻儿面前和寻常男人也没什么不同,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牵着夫人就出宫去逛朝市。 因为“梅花包包”这四个字是他最早学会说的一句话,夫妻二人逗儿子经常会挂在嘴边,后来整个皇宫的人都知道他喜欢吃梅花汤包,到现在还有人拿这件事逗他玩儿。 眼前的包子和汴京的梅花汤包并不一样,可他看见这个就忍不住想父皇母妃。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整个大宋最幸福的小孩,有天底下最威风的父亲和最温柔的娘,记忆里双亲总是一左一右牵着他的手,除了十叔去世那一次,他几乎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悲伤过。 可如今孤身一人被一群陌生人保护着不知要去往何方,心底的害怕与慌张难以言说,尽管腹中饥饿,却食不下咽,泪水不知不觉掉进面前的胡辣汤碗里。 身旁的柳宿昔抬手摸他的头,“宝儿……” 德芳立时不哭了,拿起勺子喝汤,又拿包子吃,俨然不想说话,也不想给人添麻烦。 几人沉闷地吃完饭,到驿站换了几匹马连夜赶路南下。 柳宿昔抱着德芳在车上过夜,马车颠簸的厉害,自然睡不好,德芳也不叫苦,手里握着父皇送他的长命锁乖乖合上眼,能睡多久睡多久。 第二天傍晚到了宋州,因为此地是父皇年轻时出任归德节度使时的旧地,故而德芳偷偷掀开车帘瞧了几眼。 街上百姓不多,可是全穿着丧服,连城门上也挂着白幔。 下车用晚饭,食肆里的人也是一样,德芳到处看,路过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服丧,看的越多心越乱,在大街上就开始掉眼泪。 孟淮安等人不敢多逗留,索性买了些包子馒头并热饮子回到车上慢慢吃。 赶车的人换成了杨四郎,德芳本想与他相认,却被对方摇头制止。 马车又走了一会儿,见德芳手里的馒头一口也没吃,孟淮安叹了口气,把杨四郎换进来。 “四叔……”德芳试探着叫了一声。 “嗯!”杨四郎答应下来,把他抱在怀里,“宝儿,从你离开汴京开始,四叔一直都跟着你,你很乖,很听你父皇的话!” 德芳忍着没有哭,低声问:“这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人都穿着丧服,可是只有一种情况才会天下缟素——国丧!四叔……我父皇去哪儿了,他为什么没有和母妃一起来接我?” 杨四郎身体一僵,叹息道:“宝儿聪慧,四叔知道瞒不过,就不骗你了,你父皇……在送你去禁军大营当晚于万岁殿驾崩,所以他才没有按约定去接你!” 虽说自幼比寻常孩童刚强许多,可孩子就是孩子,德芳嘶声问道:“那我母妃呢?” “她和你父皇……一起去了……”杨四郎将他抱紧,以免孩子不受控制。 见孩子抖成了个筛子,依旧发不出声音,樊荣哽咽道:“宝儿,大晚上路上没人,你想哭就哭吧!” 德芳试了很久才哇一声哭出来,问杨四郎父皇母妃怎么会走的那么突然,明明他离开之前两个人都好好的? 杨四郎只道并不清楚,或许过些日子京城里的麒麟卫会把消息传递给他,到时候再解释,眼下最重要的是平安到达淮南,隐姓埋名,所以这一路上一定不能教人发现他是先帝的小皇子。 “父皇和母妃是被人害死的对不对?那个人在追杀我,所以你们才要带着我逃命?”德芳虽然悲痛难过,脑筋却很清楚,“父皇驾崩,谁登上皇位,谁就是害他的凶手。德昭哥哥端方仁义,我不相信会是他;秦王叔叔不常入宫,多半也不是他;就只剩下晋王叔叔了,他登基了吗?” 车上众人皆愕然,宫里传言小皇子早慧,本以为只是比同龄孩子聪明一点,而今看来何止一点! “如果是他害死了我父皇母妃,以后便不是我叔叔,我长大以后定要找他报仇!”德芳眼泪落个不停,话却说的很清楚,转头又对樊荣道:“樊爷爷,父皇叮嘱要我听你的话,我以后就是樊家的宝儿了。不过你不要把我养在家里,找个山野之地把我送去,也不要教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以免将来宝儿做出什么事情,连累了樊家。” 虽说为双亲报仇乃是为人子该做之事,可听一个孩童如此清楚地安排将来,众人皆觉如芒在背,想着他大约是伤心过度走了极端。 杨四郎摸着他的头想要劝慰,“宝儿……” 然则德芳却什么都不想说了,只道:“四叔,我困了,可不可以枕着你的腿睡觉?” 杨四郎点头,抱着他入睡。 可德芳哪里睡得着?虽然闭着眼却一直哭,哭的缩成一团,嘴里不停叫着父皇母妃,后来还加上了十叔。 世上最疼爱他的至亲全都没有了,一夜之间他从大宋最幸福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孤儿,排山倒海的黑暗压的他喘不过气。 过了很久他才想起雪蕊,可却不想问,连父皇母妃都没了,一个小女孩多半也无幸,问不如不问。 还有德昭哥哥,谋朝篡位之人大约也是不会放过皇长子的吧…… 汴京,皇宫。 已经披上黄袍的赵光义一脚把太监总管王继恩踹翻,怒吼:“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什么人会跑到皇宫里偷尸体?” 昨天晚上在福宁宫,赵匡胤的尸体突然出现,他在惊骇之下慌张逃走,回头命宫人前去查实,尸体果然已经不在万岁殿。 宫人再掉头去福宁宫,却也找不到任何踪迹,且连同周氏也一并消失不见。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王继恩叩头不止,心惊胆战。 赵光义益发怒不可遏,“眼下到处都在传有人看见先帝复活,抱着周氏离开了皇宫,教朕如何息怒?倘若百姓都相信先帝未死,那朕这身黄袍还穿得住么?” 王继恩也是老奸巨猾之辈,登时献计道:“那皇上不如明日就昭告天下登基称帝,以免夜长梦多!” 此言正中赵光义下怀,沉思片刻奸笑道:“说的是!朕不信凉透了的人还能活过来,就算尸体被人盗走,也不耽误朕继任大统。传令下去,让礼部准备好,朕要即刻登基!” 秦王赵光美主管礼部,本是忙着为先帝守孝,结果遗体不翼而飞,已是焦头烂额,这边晋王又催着登基。 原本他对晋王弑兄篡位之事还将信将疑,可眼下闹了这么一出,要是还不相信事实,那自己未免太蠢了。 想来觉着可笑,随手把主持新帝登基之事交给下属,自己接着守丧。 登基大典先由百官临朝拜谒新君,再去太庙祭告天地。 眼见王继恩手里真的拿着继位诏书,朝堂之上连石守信也不敢出言阻止晋王登基,反而比宰相更先跪地高呼万岁。 被他这么一带,连继位诏书都没有宣读,百官纷纷跪地拜谒新君。 刘廷让气不打一出来,犟着不肯下拜,被石守信强行拉着跪倒在地。 眼见连先帝最重要的一干心腹都带头承认自己,赵光义再也抑制不住,坐在龙椅大笑不止。 听礼部官员禀报,车驾已备好,请新君启程前去拜谒太庙,赵光义遂率领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前往。 汴京城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来观礼,许多人眼中皆带着疑惑。 其实先帝赵匡胤在民间的威信远远不止统一南北那么简单,主要是他名声太好了,自少年时就是豪侠之辈,锄强扶弱到处打抱不平,关于他的故事在当皇帝之前就流传甚广;后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取代了后周的帝位,莫说是那些在沙场上卖命的将军选他,连百姓也愿意跟随他,将军们抛弃柴家的那对孤儿寡母是想守护自己的身家性命,百姓又何尝不是?即便后来位登九重,这位寒门出身的皇帝因深知百姓疾苦,纵然朝廷战事不断,依然做到了连年减赋。 中原战乱几百年,好不容易迎来太平安稳的日子,百姓自然感念先帝之宽仁,又哪里想得到他竟然壮年暴毙? 再说就算暴毙,继任大统的也该是皇长子才对,怎就变成了晋王? 车驾停在太庙,秦王赵光美点燃高香,再递给新君,由他祭拜祖宗。 赵光义刚接过来,尚未下拜手中的香竟被打落,突然有人高喊:“一个弑兄篡位的畜生,你有什么脸祭拜赵家的太庙?” 接着有几道人影自百姓中飞身而出,竟是贺方回带着一众武林盟的人前来大闹祭典。 禁军登时上前护卫皇帝,赵光义厉声道:“哪里来的乱臣贼子,胆敢暗算朕,将他们全都抓起来就地正法!” “慢着——”贺方回朗声道:“我等可不是什么乱臣贼子,想必有不少人知道先帝不止是大宋的皇帝,还是武林盟的盟主。江湖人义字当头,盟主死的不明不白,我们来替他讨个公道,可有不妥?” 皇长子赵德昭恐禁军伤了父皇的旧友,上前道:“各位江湖豪侠为父皇而来,德昭感激不尽,不过父皇驾崩时身上并无伤痕,是以并不存在新君弑兄篡位一说,还望各位不要误会。” 贺方回可不是那么好哄的,淡淡道:“皇子殿下说的是没有外伤,那若是被下毒了呢?” 百姓哗然,德昭急道:“此事毫无根据,还望诸位莫要妄加揣测!” 贺方回冷笑,“就算先帝不是为晋王所害,那也轮不到他继位,不是么?” 德昭摇头道:“非也!新君手中有父皇遗诏,继任大统乃是名正言顺,各位就不要强词夺理了!” 见皇长子如此拥戴自己,赵光义大感满意,冷睨众人,端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 “有诏书啊!”贺方回双臂一抱朗声道:“那就拿出来瞧瞧吧!拿得出来就算我武林盟的人有眼不识泰山,得罪新君陛下了,也不劳你动手,我等全部以死谢罪!可若拿不出来,你便难堵天下悠悠众口,弑兄篡位的罪名你想脱也脱不开!” 赵光义阴笑道:“好,说到做到!王继恩,为朕宣读先帝遗诏!” “是,皇上!”王继恩满脸笑意缓缓打开诏书,待眼睛看过去,笑容却一点点消失,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武林盟中一个使长鞭的女子一鞭子打过去,诏书应声落地。 众人上前围观,皆大惊失色,所谓的传位遗诏上竟然一个字也没有! 贺方回满脸讥诮揶揄道:“这是什么诏书?无字天书啊!” “这不可能……”赵光义一脸见鬼的表情,这诏书他看过不止一次,甚至昨晚上还看过一遍,抱着入睡,怎会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见? 他又哪里知道当年赵匡胤与杜太后斗心眼,写诏书时用的是一种世间难得一见的南海奇墨,所书之字倘若暴露在天光之下就会全部消失。 可此节连赵普也知之不详,自然无法解释。 眼见其谋朝篡位之阴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小石头又跳出来指着他问道:“晋王,周娘娘人呢?你前天派人把她带进宫,她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你是不是把她关起来了?” 方才打落诏书的女子道:“哼,哪里是关起来了?这位晋王殿下毒害先帝不说,还意图染指周娘娘,娘娘不从,刚进宫不久就服毒身亡了!” 一时百姓哗然,议论纷纷,“弑兄逼嫂……如此禽兽行径怎能为一国之君……” 连文武百官和禁军也面面相觑,无诏登位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只怕真有弑兄篡位之嫌。 小石头红着眼怒喝:“赵光义,我取你狗命!”话音落即拔刀砍过去。 武林盟的人也不含糊,贺方回一抬手,“上——”即全部冲上去,个个拼命。 然则虽然闹了这么一出,可赵光义毕竟已受过百官朝拜,禁军自然将其当作新君来保护。 石守信等武将也拔刀护驾,很快与贺方回缠斗在一起。 然则二人皆是赵匡胤亲信,出手自然留有余地,过了几招已明白双方皆无敌意。 贺方回压低声音道:“石将军,家师陈抟老祖派我来向你求助,没有你,我们没办法把皇上和周娘娘带出汴京!” 石守信惊骇,“是你们带走了先帝的遗体?” “遗体?”贺方回淡淡道:“这两个字不太恰当吧!” “什么?”石守信心头大震,“难道说皇上……我大哥赵匡胤……” “尚在人间!”贺方回不容置疑地道:“今晚子时,我等要护送皇上从汴河离开去往洛阳,再下江南,还请将军助我等一臂之力!” 石守信颤声问道:“我大哥现在何处?” “在……”贺方回尚未回应,忽见一把斧头从他眼前飞过,越过众人直砍向太庙前的新君。 许多人认出这斧头正是当晚万岁殿里赵匡胤手里拿的那一把玉斧,而扔出玉斧的人竟然是……《 》 195-200 第196章 黄泉之上 ◎一统天下是为了夺回嘉敏◎ 玉斧斩下皇冠, 赵光义披头散发瘫坐在地。 陡然间天降暴雪,视线变的模糊。 可是百官和禁军还是有许多人看到了那自风雪中走出来的人影,个个胆战心惊难以置信。 “杨琰将军——不错——是杨将军——他不是已经死了么?” 石守信登时热泪盈眶, 颤声喊道:“小九……小九……” 可杨小九并没有看他,而是盯着赵光义瞧, 缓缓拾级而上, 捡起地上的玉斧朝着对方的脖子比划了一下,而后带着武林盟的人突围而去。 待众人消失之后,暴雪忽止,新君面如土色坐在地上半晌站不起来, 后被王继恩等人搀扶着上了车辇起驾回宫,接着就一病不起。 可就算躺在病榻上,依旧不忘召见皇长子德昭,逼问其是否有觊觎皇位之心。 德昭大骇,摇头道:“侄儿自知才干不足, 难当大任, 便是父皇生前也不曾嘱意侄儿继位, 实在不敢存有此心!” 此话倒是值得相信, 毕竟都知道不是亲儿子, 怎还会把家业留给他? 赵光义阴沉地道:“不是你……那自然是赵德芳了!说说吧, 你那个好弟弟究竟藏在哪儿?禁军大营到处找不到人,难道说连父皇驾崩他也不回来么?” “侄儿不知!”德昭叩首泣道:“德芳只是一个八岁的孩童, 就算找到了他, 百官也不会支持他继位,他对皇上的江山大业构不成任何威胁, 皇上大可放宽心, 不必再为他费神!” “你知道就好!”赵光义冷笑, “若是有他的消息,你会告诉朕的是不是?” 德昭无奈,复又叩首道:“是,皇上!” 当晚汴京码头,石守信安排了一艘官船打算把皇帝夫妇并贺方回等人悄悄送去洛阳。 见人群里没有小九,暗自喟叹道:“二哥就当是你的在天之灵在守着大哥吧!” 收敛心神后复又问道:“不知到了洛阳以后,各位如何打算?” 贺方回道:“官船目标太大,我等也不想令石将军陷入麻烦,到了洛阳以后会换成商船南下,直到把皇上和周娘娘送去安全的地方为止。” 石守信摆手道:“只要能救我大哥性命,石某人听后差遣,我知道该去哪里打听你们的消息,现在快走吧,我来善后!” 虽说京师戒严,来往车辆船只皆被仔细盘查。可石守信乃是开国元老,一直享受高官厚禄,想安排一艘不受任何阻碍的官船去往洛阳并非难事。 众人在码头告别,匆匆离去。 原本计划也甚清楚,只是没有人能够料到,赵光义为了找出哥哥和侄子德芳的下落,竟然下令南北来往的舟车和客栈邸店人马,不论公私全部原地淹留三日逐个盘查。 石守信的船上放了许多黄金,洛阳尹盘查过后,也只是笑着命人递话回去说万无一失。 而贺方回等人换上的货船就被迫留在了瀍河码头,等着一一盘查后方能入洛水。 彼时非但他们遇上了麻烦,连护送德芳的车马也被困在亳州寸步难行,一行人胆战心惊,只得以静制动伺机突围。 除夕夜洛阳城还飘着小雪,赵匡胤在夹马营“苏醒”。 此处乃是他的出生地,也是西京重要的军镇,可目之所及却一个人也没有。 赵匡胤心下暗觉奇怪,漫无目的地四处走,抬眼瞧见不远处有一棵老槐树,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回故居拿来一把铁锹跑到树下面挖土,片刻之后果然挖出一匹石马,开心地笑起来。 他十岁时和群童在此处嬉玩,军营里丢出一匹石马,大家轮流骑上去,装作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后来他害怕那群孩童会把石马偷走,就趁夜挖了个坑,把石马推倒就地掩埋。 第二天孩童们找不到石马踪迹,还以为是被军营的人搬走了,纷纷哀叹着离开。唯独他一人暗自窃喜,可他很快发现把心爱的石马藏起来以后自己也玩不了了。 一晃将近四十年过去,石马还好好躺在这里,思来当真有趣,就是不见了当初一起玩耍的孩童。 正自怅然,忽听得有人在背后呼喊:“二哥——” 赵匡胤全身一颤,怔愣片刻才回过头,只见那盐粒一般飘洒下来的细雪中站着的果然是辛云,只不过是二十来岁的少年模样,风华正茂,笑容爽朗,面上尽是活泼的少年气。 纵然自己两鬓早已生华发,可谁人不爱少年时光?谁不想再回到少年时候? 赵匡胤一时也不去理会自己为何会看到已故的阿云,笑的更开心了,站起身和他并肩走过夹马营的各个角落。 “二哥,听说当年你出生时火光冲天,大晚上如同白昼,大家都以为是走水了,纷纷跑到赵家来救火,可却什么事都没有,只听见你那哭声中气十足,都说将来估计会是个大人物。”辛云摸着赵家故居的墙壁笑着道:“本来以为是封侯拜相,哪里想得到你能当皇帝?还把五代以来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四方节度使驯的服服帖帖,阿云对你当真好生佩服!” 赵匡胤眉头深锁,缓缓道:“这并非二哥有多少本事,是你们这一群为大宋社稷抛头颅洒热血的将士的功劳。没有你们在背后支持,二哥怕是早像五代其他的皇帝一样,被人篡权害死,落得个惨淡收场!” 其实当初他拿下大周的皇位并不如何心安理得,倒不是因负世宗柴荣之恩,而是那些年遭遇过的刺杀不计其数,有许多连幕后主使都查不清楚。 乱世称雄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几乎是将自己当作一个靶子,引来四处的明枪暗箭,最初那些年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就算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十分辛苦。 辛云笑道:“可是二哥和五代其他皇帝大不相同,你有勇有谋有气魄,还有容人之量。记得那一年我刚编入禁军,有人在汴京城郊刺杀你,一箭射在御车的华盖上,你也不闪不避,走出来昂首挺立大声道就算是自己死了,皇位也轮不到见不得人的宵小之徒来坐,那等气势可有谁比得了?” “这事我都忘了!”赵匡胤一笑了之,自己脑子里面记得的琐事,不是关于妻儿就是那些个兄弟,其它大多印象模糊。 辛云正色道:“不管二哥如何谦逊,在阿云眼里,你便是天降的福星,来守护江山万民。而今虽然南北一统,可汉唐旧地未复,北汉和辽国依旧虎视眈眈,二哥你怎能卸下这重担就此一走了之?” “我……”赵匡胤茫然不能答,模糊想起自己已经驾崩,难怪大白天的能见到阿云。 “二哥,别忘了你可是结束了五代十国乱世,一手缔造’建隆盛世‘的大宋开国皇帝,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完成。阿云只能送你到这里,你要自己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语毕,辛云的周身突然亮起一道白光,整个人就被白光吸走,口中尤在大声喊:“二哥——” “阿云——阿云——”赵匡胤伸手去抓他,却抓了个空。 尘世之中似有人暗松一口气,幽幽道:“有惊无险,入洛水了!” 接着周身的一切事物都在变,转瞬间已经不在夹马营,而是身处洛阳花市。 牡丹盛开,熟悉的地方摆着一张熟悉的桌子,周游负着手自晨雾中走出来,笑道:“皇上,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你来赴约了!” 赵匡胤恍然大悟,摇头笑道:“周兄还真是执着,守在人间就是为了这一场赌约!” “那是自然,试问天底下谁人不想赢咱大宋的开国皇帝?”周游豪迈地扬起披风落座,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赵匡胤怎能负这场君子之约?亦豪气落座。 二人先对饮三碗酒才开始掰手腕,一局一局掰下来,互有胜负,酒不知道干了多少碗,可就是没有分出一个输赢。 周游突然道:“说起来那一年皇上身边还站着周娘娘,我这辈子都没有见过比你们还要般配的夫妻,皇上英雄了得,周娘娘貌美温柔,可把人羡慕的……” 话说到一半,赵匡胤就掰输了,一颗心全被嘉敏牵住,疼的几乎喘不过气,眼中蓄满泪又不好落下来。 周游叹息道:“周娘娘真是一位好娘子,碰巧我二人都出自汝南周氏,她就唤我一声兄长,我周某人马马虎虎也算得上是皇上半个小舅子。我那妹妹红颜薄命,在这乱世中翻滚的全身都是伤,皇上也一直害怕她会成为飞燕玉环那样的人物,所以待她千呵百护,这些年你为她操的心怕也不比江山社稷少。” 赵匡胤捂着心口黯然道:“若我说自己当初一统天下是为了夺回嘉敏,大概要惹人笑话一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 “不为了周娘娘,你也可以一统天下。只不过那样的你就只是一个权势滔天的开国君主,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豪杰了。”周游低眉斟酒,缓缓道:“你天生一副侠骨柔肠,就连做皇帝也做的十分大方,旁人就算明知被你打了脸,回头还是对你心服口服。庶人喝酒喝多了只会耍酒疯,皇上喝酒喝出了个太平江山,杯酒释兵权——古往今来那么多皇帝,大约也只有你一个是在酒桌上治乱的。只是听说后来周娘娘把你管的厉害,是不是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喝过一场了?” 赵匡胤忍俊不禁,笑道:“周兄莫笑,朕成婚不久就发觉自己是个怕老婆的,嘉敏性子温柔是不错,可实在太拗,认定的事若是不遂她的意,就闹个没完,实在是娇妻难养,德芳都没她劳人!” “你自己宠成那样的,现在叫苦会不会太迟了?”周游把酒端起来又敬了他一碗,正色道:“周娘娘柔弱,小皇子还只是个八岁的孩童,皇上现在离开他们,不会觉得担忧吗?” “自然担忧……”赵匡胤一脸怅惘,无言以对。 担忧又如何?他已经“死”了! 周游抬眼道:“那就回去吧!洛水西出到龙门,伊阙两岸有重兵把守,周某人只能送到这里,皇上多保重!” 当他也隐退在那一道白光里,赵匡胤隐约感觉到自己此刻可能是徘徊在传说中的阴阳两界边缘,那些已经逝去的故人纷纷出现守护着他,想要把他送回鲜活的人世间。 耳边又听贺方回道:“要到龙门了,大家小心!” “龙门水师乃是大宋最强的水军,单凭我们二十几个人能冲过去吗?” “那就准备好到河里祭龙王吧……” 而赵匡胤此刻已经不在花市,他站在了天津桥上。 纤月初上,清风荡漾,桥头酒馆传来的酒肉香气令人肚肠作乱,禁不住想要大吃大喝一顿。 走到桥头的集市上,在一个卖羊肉包子的摊位前停住。 他嗜吃羊肉,可瞧不见摊主,正琢磨要不要放下钱拿了吃的离开,身边突然来了一个人,拿起包子就吃。 这包子皮薄馅多,咬上一口满嘴留香,来人吃的津津有味,很快就吃完了一个,转头看着他道:“天津桥上的羊肉包子和胡辣汤吃起来一点也不比汴京的差,大哥从小吃到大,一定很想念这个味道。” 赵匡胤满心欢喜地看了他半晌,“小九,能再次看到你,不管中什么毒都值了!” “你天天这样想我,嫂子会吃醋的!”杨小九微挑眉,“都是有家室的人,要懂得谨守夫德,这可是大哥教我的。” “……”赵匡胤一脸无语,“我没说过这话……” 杨小九故意作怪,“可你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堂堂一国之君快四十岁才娶上老婆,想想都辛苦!” 油腔滑调的话配上一脸搞怪的表情,话中的深意简直不言而喻。 “……”赵匡胤为之语塞,板起脸道:“你就不能说点大哥喜欢听的么?” “好!”杨小九点头,“当年我和念念在望月谷定情的时候也就二十来岁,呲……大哥你是不是等到大婚才尝到翻云覆雨的滋味?你告诉我实话,我保证不笑你……” 话音未落就机灵地笑着跑来,赵匡胤在后面追打他,佯怒道:“你这小子是多久没挨打了,胆敢如此冒犯大哥?” 两人嘻嘻哈哈跑进酒馆,对着一桌子水席举盏慢酌。 杨小九闲着没事又拿他开涮,“我记得嘉敏嫂嫂说起过,你们成婚不久,就带她来吃洛阳水席。可这北方菜式,嫂嫂吃不惯,大哥经常半夜命人做金陵的馄饨汤或者酒酿赤豆元宵给她吃,把她都喂胖了。” “不是那么回事!”赵匡胤笑着摇头,却不肯继续说下去。 他们成亲最初那几天嘉敏东西吃的很少,不管什么菜式都是浅尝两口就不吃了,问她想吃什么也只是摇头,只说天气太热败了胃口才如此。 他合计了一番,把她带来洛阳金谷园避暑,还有口味齐全的洛阳水席,想着多少她能从那么多道菜里面吃到喜欢的,可似乎并没有,不过精神倒是一天天好起来。 有天晚上她懒懒地趴在床上看他批汴京送来的劄子,见他看了一半就推开走过来陪自己,不禁笑问:“怎么不看完?” “没什么要紧的事,明天看也是一样。”赵匡胤说着来抱她,拿开衾被,不想竟看到了最想看到的,瞬间血脉贲张,慌忙回头把烛火吹灭。 月色很皎洁,薄薄一层洒在床榻上,洒在她玲珑娇艳的躯体上,一眼望过去,那种独属于男人的悸动更加强烈。 “嘉敏,你什么都没有穿么?” “唔……秋芙不给我穿,她说以前江南宫里那些娘娘侍寝也不穿衣服,只盖着薄被……那个……麻烦夫君帮我去箱笼里取衣服来,我好穿……” “不给!” “……” 他毫不含蓄地如自己所愿,嘉敏的身子很软,人又娇,令他痴迷纠缠不休,每每至深夜。 “其实……那个……不是因为暑热胃口不好才吃不下东西……是因为在夫君榻上承欢太辛苦……所以才……” “……”此话可是相当冒犯,他没好气问道:“嘉敏是说和我在一起欢爱会败胃口么?” “不是……是妾最初难以适应所以才……眼下已然习惯,想来以后便无事了!” “我有事——旧江南宫里的规矩的确受用,为夫很喜欢,以后照旧!” “……可旧江南宫里也没说要让侍寝的嫔妃半夜饿着肚子入睡啊!”嘉敏可怜巴巴地道:“夫君,你每晚都要纠缠好几次,以后可不可以一次就好?每次到半夜我都又累又饿!” 他笑到止不住,点娇妻的鼻子,“不好,我要把你过去十几年欠我的全都补回来!” 嘉敏:“……” 故而她每到半夜觉得饿,并非是因为北方菜式不合胃口,真正的理由实在不能宣之于口。 不过夜半扰人,难免会被宫人拿出去当趣事讲,只得推说是吃不惯北方菜式才如此。 “大哥很舍不得嫂嫂吧!嫂嫂也离不开大哥,你要早些回到她身边才行!”回忆之外,杨小九也像周游和辛云一样,规劝他尽快回到人间。 赵匡胤抬起头,身旁的事物瞬息万变,两人几乎在片刻间走遍了整个洛阳城,再安定下来,就已经到了洛水龙门,在栈桥上眺望伊阙。 吹着凉风,杨小九悠然道:“少时大哥带我游洛阳,在天津桥上吃烧鸡,到白马寺赶庙会,去铜驼巷看桃花……那时候我身量不足,你总是把我抗在肩头,那些岁月就像金子一样,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闪闪发光。大哥,我多么希望能够一直陪你走下去,走到沧海桑田地老天荒。” 听他话里像是在告别,赵匡胤闭目叹息道:“识君九龄,相携至少年,本欲以暮年对君之壮年,可你却先我而去……悠悠苍天,何薄于卿?小九,大哥真的很舍不得你!” “你一直都是一个好大哥,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一个好皇帝——”杨小九沉声道:“虽然这人世间再没有十弟的痕迹,可大哥还要活下去,这是十弟最后的愿望,也是所有你在乎的那些尚且存活或者已经逝去的人共同的愿望!龙门的大水带不走你的命,你本就是真龙下凡。大哥,就让十弟送你这一程,你很快就能重新活过来,继续守护大宋江山和你最疼爱的妻儿,所以你一定要醒过来,这些事情没有人能替你做!” 看到他身后的白光越来越近,赵匡胤慌忙喊道:“小九——小九——” 杨小九大声道:“大哥,我们会再见的!” 那天阻拦在伊阙的大宋水师楼船毫无防备被巨浪掀翻,却有一艘商船平稳乘着水波远去。 不少将士在商船上看到了已故禁军都点检杨琰的身影,和在当日新君祭祀太庙时发生的玉斧斩下龙冠的情形相差无几。 虽说这世间没多少人相信死人会复活,可若是英灵守护有德之君主,莫说百姓,连大宋的将士也深信不疑。 载着皇帝夫妇的商船由瀍河入洛水再出龙门,顺运河而下,再无阻碍。 巡守的宋军船只往往只是随便瞥一眼就放行,尽管领头的人手中拿着贺方回等人的画像,也认出了他们,却全当什么都没有看见,令众人轻松过关。 可汴京那边得到消息,有人在亳州追查到了小皇子德芳的踪迹。 赵光义当即派曹彬和潘美一起前去阻截,务必要取其首级。 其实被困之前德芳就已经病倒,烧的迷迷糊糊,时常在睡梦中哭喊不休。 辛苦熬过三天禁令,孟淮安驾着马车带众人出城。 见天都快黑了,守城士兵也想早些回家过年,掀开帘帐,看车里是一个老者,并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个生病的小女孩,当即放行了。 当此时曹彬与潘美带人赶来,听说是枢密使和大将军亲临,守卫慌忙上前迎接。 见有马车驶出来,潘美皱眉问道:“是三日禁令解了么?车上人的身份可有查清楚?别错放了皇上要的人!” 守卫回道:“已经查过了,车上并没有一个八岁的男童!” 潘美遂点头,缓缓策马入城。 汴京城禁军大营的马匹脖子上都挂着一模一样的銮铃,发出的声音德芳很熟悉。 可他此刻已经烧迷糊,还以为是做梦回到了汴京,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马车正好从潘美身边驶过,哭声自然也传进他的耳朵里。 原本也没当一回事,偏偏德芳又喊了一声“父皇”。 柳宿昔忙抬手捂他的嘴,可为时已晚。 只听得潘美厉喝一声,“停下——” 禁军不敢马虎,立时上前将马车围住,长刀纷纷出鞘。 见势不妙,柳宿昔把德芳交给樊荣,自己则摸出长剑缓缓抽出来,孟淮安也摸向背后。 杨四郎则直接从车中飞身而出,面上还戴着麒麟卫的面具,冷峭的眼神盯着曹潘二人,气势丝毫不相让。 “父皇——”车中的德芳突然又大喊,“父皇在这里,他来接我了——” 那么多双耳朵听着,身份怕是藏不住了。 杨四郎瞥一眼天幕,夜雪又要来了。 曹彬知道他的身份,不咸不淡地打声招呼:“燕统领,别来无恙!” 杨四郎冷笑,“一朝天子一朝臣,’燕统领‘三个字以后不必再提!” 谈话间拔刀出鞘,当此时雪花飘落,犹如四月天的柳絮一般漫天飞扬。 双方剑拔弩张之际,夜雪中却缓缓走出一个人影,龙行虎步气宇轩昂,其风姿仪态与驾崩的先帝赵匡胤几乎一模一样。 众人瞬间吓掉了魂魄,见他越走越近,瞧清楚了五官,分明就是先帝复活,张口说话,声音也和先帝一模一样:“曹大人,潘将军,朕与二位十年同僚,二十年君臣,自问未曾薄待过二位。如今赵光义弑兄篡位,二位不念旧情,为他鞍前马后也就罢了,却还受命前来残害朕的幼子,二位可心安理得?” 【作者有话说】 “悠悠苍天,何薄于卿?”原句出自《三国演义》诸葛亮的台词。 第197章 春山入梦 ◎我的心给你做药◎ 大雪之中君臣正面相对, 一股无言的肃杀之气迅速蔓延开来。 赵匡胤眉宇间依旧带着往日不怒自威的气势,似能压倒千军万马。 曹潘二人慌忙下马跪拜君前:“我等乃是奉命行事,请皇上恕罪!” 禁军将士也纷纷丢下武器大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况论亳州地方军队。 杨四郎惊喜之余亦丢下长刀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暮色已至,德芳从车中走出来放声大哭, “父皇……父皇……” 赵匡胤撇开群臣, 把儿子抱在怀里,天寒地冻却感觉像是抱了块热炭,摸摸他的额头皱眉道:“孩儿怎么烧成这副模样?若是给你母妃知道了,又要心疼落泪!” 德芳泣不成声, “他们都说父皇没了,母妃也没了,孩儿成了孤儿……孩儿不想当孤儿……孩儿害怕……” 赵匡胤仰头拍着孩子的背安慰道:“都是父皇不好,教德芳担惊受怕,等父皇处理些事情就带你走!” 那天晚上被下毒之事乃是自己掉以轻心, 低估了晋王, 累的妻儿遭此大难。 如今晋王践祚, 而自己身中剧毒, 朝中形势大变, 若非救子心切, 也不会这般贸然出现。 好在曹潘二人实非庸才,见他死而复生, 立时很是恭顺, 依旧尊奉其为君主,至于晋王, 穿上的黄袍再扒下来就是了。 赵匡胤抱着德芳转身问二人道:“朕记得当年初登帝位之时, 在后周的宫殿里遇见宫女抱着世宗的幼子, 大臣们多建议朕斩草除根,唯曹潘二位卿家没有言语。当时朕就问了二位,可你们都不敢说话。” 潘美面有惭色,低头道:“臣还记得皇上当时说自己夺了世宗的家业,再戮其幼子,于心不忍。臣才敢说皇上与臣都曾是世宗的臣子,若是劝说皇上杀掉孩子,则对不住世宗;若是劝说不杀,皇上可能会对臣起疑,是以不敢说话。后来皇上就命我将孩子养大,便是惟吉。” 潘惟吉名义上是潘美的侄子,事实上却是前朝世宗柴荣之骨血,这件事情许多人都知晓。 当时他执意放过柴家后人,世人多认为皇帝仁德,赵普却在他背后暗暗摇头,只觉这豪杰出身的帝王哪里都好,就是民间习气重,作为一个最高掌权者实在不够心狠手辣,以后怕是要吃亏。 那老学究所虑实在是有几分道理,果然他此番栽了一个好大的跟头,几乎全盘皆输。 曹彬审时度势,朗声道:“皇上消失这些时日,朝中起了很大变故,但若圣驾回銮,则一切恢复原样,小皇子自然也会安然无恙。” 他虽很早便投于晋王帐下,可从未想过当乱臣贼子,赵光义弑兄篡位之事也算不到他头上。若能及时止损,迎回赵匡胤,便是立了功,以皇帝之宽仁,大约不会追究他的罪过。 赵匡胤摇头叹息道:“朕如今只是飘荡在世间的游魂,回不去了!” 此话乃是在暗示自己非生人,可德芳听着父亲的心跳,又抬手摸他脖子,很确定父亲是一个大活人。 曹潘二人对视一眼,自然不会相信“游魂”之说,却也品出来,对方怕是暂时不想回宫,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 赵匡胤淡淡道:“朕提起这段往事,并无其它,只是想向二位讨个人情。既然二位当年对世宗之幼子尚能存有怜悯之心,今日可否也放过朕的孩儿?” 其实他纵然已不在其位,可余威尚存,曹潘二人哪里敢不从,叩首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不管去哪里皆来去自如,臣等不敢阻拦!” “多谢!”赵匡胤抱起孩子掉头离去,一边沉声道:“回去告诉赵光义,朕的儿子德芳绝不会像他一样做出杀害血亲之事,若再行逼迫,天必亟之!” 二人见他走远,头上依旧冒着冷汗,连士兵也有不少瘫坐在地,纷纷议论先帝魂魄自九幽归来救走了小皇子,若非亲眼所见,实在无法相信云云。 可曹潘二人却不信鬼神之说,坚信方才看到的一定是活着的赵匡胤。 潘美忧心忡忡问道:“曹大人,此事回去如何交待?” 曹彬皱眉道:“刚才将士们不都说了么?我们看到的乃是先帝魂魄——既然杨琰将军的魂魄能被那么多人看到,先帝魂魄出现,救走自己的幼子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经过这么一场惊吓,二人也不想在亳州多待,当即点兵回汴京。 路上潘美禁不住又问:“我实在想不透皇上为何不想回銮,难道他就甘心这么把大宋江山拱手相让?” 此事曹彬自然也想不透,老谋深算地道:“潘大人,此乃赵家的家事,咱们这些手底下跑腿办事的就别操这份心了,以免惹祸上身,你说是不是?” 潘美深以为然,点头不止。 非但他二人,跟随赵匡胤一起离去的杨四郎等人也甚为不解,问道:“皇上,你方才说的那番话,让小皇子不得去向晋王寻仇,可是真的?这大好江山你真要放弃吗?连同小皇子的将来也一并放弃?” 赵匡胤停住脚步缓缓道:“朕只是说不许德芳动手,可没说过不会自己动手!”说罢又抱着儿子继续向前走,“做父亲的舍不得儿子手上沾染至亲鲜血,难道不是人之常情?这份沉重的罪孽,朕来担着就行。若晋王有一天当真做出危害大宋和百姓的事,朕绝不会放过他!” 此话留有颇多余地,杨四郎等人也是在与护卫皇帝的武林盟众人碰头之后才明白,原来圣驾之所以不肯回銮,乃是因为赵匡胤身上的剧毒并未解,他救回德芳以后就昏迷不醒。 好在众人平安抵达樊荣在滁州山间所置的别院,此处僻静人迹罕至,做疗养之用再合适不过。 没过几日郭子安和雪蕊也被接来,一家人总算团聚,只是双亲没有一个安然无恙,嘉敏更是从未醒过。 而关于赵匡胤中毒之事,雪蕊已经忘的一干二净,她是被郭子安趁乱偷偷带出皇宫的,二人在丰乐楼藏了几日,才被杨四郎接来。 郭子安悉心为赵匡胤疗毒,经过十多个日夜,却也只是吊住那最后一口气,无奈地对杨四郎道:“还差最后一味药,念念那边大概也差不多了,走一趟辽国吧!” 青云台一别,恍若隔世。 阳春三月,塞北的冰雪尚未消融殆尽,太阳已渐渐变暖,透过牢房的窗户照射进来,分外惹人怜。 萧念念抬手触摸着那一片温暖的光,憔悴的花颜也带上几分笑意,戴着锁链在阳光下随意跳着舞。 不一会儿牢门打开,观音奴宣布了萧后的旨意:宋主赵匡胤已驾崩三月有余,萧后终于同意了耶律休哥的请求,释放她出狱。 听闻消息的萧念念仰着头,脸上却没有半分喜色。 耶律休哥上前抱住她喜极而泣,“念念,以后你就能自由自在快快乐乐地在草原上跳舞,再也没有人会来伤害你了!” 萧念念闭着眼不说话,任他把自己带回剔隐府。 照理说两人的婚礼已经完成,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可她在祭台上受尽折磨,又在牢里关了那么久,出来光洗澡就洗了两天。 上午洗,下午洗,晚上也要洗,而且一直没怎么开口讲过话。 耶律休哥乃是真心爱她,自然心疼,凡事并不勉强于她,反倒每日采来鲜花相赠,衣服首饰美酒佳肴更是不在话下。 萧念念缓了两日,终于盛装打扮出现在他面前,只是穿着一身汉家女子的雪白衫裙,梳双刀髻,画远山眉,唇上胭脂色浓,教人看了就想把她搂在怀里,尝一尝那口脂的味道。 耶律休哥呆愣半晌,连杯中酒全部洒出来都不知道。 萧念念用手帕给他擦干净,幽幽道:“今日我陪你饮酒可好?” “好……好……”耶律休哥拉着她的手坐下,还给她满满斟上一杯。 其实这两日他心里一直不安宁,只因自己害的念念亲手杀了杨小九,总怕她会因此而心生芥蒂。好在她还愿意与自己同桌共饮,以后日子久了,想来也会慢慢原谅这一桩过错。 萧念念与他对饮了一杯,看着他由衷地道:“夷堇,这些年辛苦你一直为我奔波,我心里实在感激!” “不辛苦……我只恨自己没能耐,眼睁睁看着你受了那么多苦却无能为力!”耶律休哥皱眉叹息道:“念念,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让我们都忘记了好不好?以后你就是我的夫人,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若我待你不好,你便将我杀了,我死而无怨……” 萧念念抬手捂住他的嘴,摇头道:“人世待我凉薄,我却并非不识好歹。夷堇,你是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我不愿你再有任何闪失,以后别再说这些了!” “以后……我们还有以后……”耶律休哥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眼中含着热泪问道:“念念,你已经原谅了我,愿意跟我在一起了对不对?” 萧念念迟疑片刻,点头道:“我没有理由怪你……” 话音未落已被耶律休哥抱在怀里一阵长吻,萧念念猝不及防被他禁锢在怀中无力挣脱,不一会儿眼泪就落下来,落个不停。 耶律休哥尝到美人珠泪那苦涩的味道,遂将她放开。 萧念念慌忙离开他怀中,跑到门边,倚着门框抬头仰望碧蓝的苍穹发呆。 “原谅我一时情难自已……”耶律休哥有些懊恼,“我始终不能在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时什么都不做,以后一定会改……” 想起自己除了害死杨小九,还强·暴过念念,还打过她,便更是自责懊悔。 这么多不堪的事,哪里是一个男人该对心爱的女人做出的举动? 然而萧念念并不知晓他在想着什么,看着在空中翱翔的一只雕儿,目中含泪哽咽道:“夷堇,我想独自出去几天,你不要让任何人跟着我。如果七日后我还没有回来,你再去望月谷寻我好不好?” 耶律休哥有几分犹疑,可他知道萧念念不是普通女子,况且望月谷她以前就经常去,大约只是想一个人安静地待上几天。 毕竟受到这么多重创,自然需要些时日平复下来。 耶律休哥于是笑着答应:“好,你想去就去。不过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若是遇到危险,记得告别旁人你是剔隐夫人,在辽国大概也没有多少人敢与你为难。” 见他如此回护自己,萧念念心下感动,回过头笑道:“夷堇,站在那里不要动,让我再好好看看你!” 耶律休哥真就站立不动,突然开口告白:“念念,我真的好爱你,如果你走不动了,就等在望月谷,我一定去接你!” 萧念念点头,“好!” 当天下午她就独自骑马离开,一路从上京赶去雄州附近。 越往北天越暖,望月谷中繁花盛开,一片莺歌燕舞。 萧念念一口气跑到温泉边,大口吸着香甜空气,在草甸花丛中和围在身边的蝴蝶一起翩翩起舞,夜晚就在草地上盖着一天星月入睡。 还以为自己会做梦,却很安稳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独自泡温泉,又扬手洒了无数花瓣在泉水中。 既然想见的人没有在梦里出现,自己找些乐子也不错。 春梦随云散,落花逐水流。 而她的梦又会在哪里落脚?心里一直念着的那个人,那个活泼又莽撞的少年,是还在梦的尽头等着她,还是已经赌气离开了? 若他已经离开,自己下辈子绝不与他再见…… 这般想着,听得身后一阵马蹄声,不是塞北的马,脖子上清脆的銮铃声来自大宋。 萧念念怔了半晌,扬手洒下最后一把花瓣,才在水中转身看着来人道:“总算我们还有一些运气,我还活着!” 杨四郎怅然不能答,他曾亲眼目睹过一次堂兄的惨剧,并不想同样悲惨的事在堂嫂身上重演一遍。 可这人世间有时候就是残酷的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总有人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死去,又死的轻如鸿毛。 郭子安也来了,带着满腹的悲伤和不忍,却在看到萧念念如释重负的笑容后,也报之以微笑。 取心的过程很顺利,因为萧念念和杨小九一样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抵抗。 血水滴滴答答流的到处都是,取完念念早死了,闭着眼安静的好像熟睡。 郭子安泪流成河,将她轻轻安放在草甸花床上,四肢瘫软,许久无法行动。 杨四郎只得催促道:“我会留在这里守着嫂嫂的遗体,你和麒麟卫快些回去滁州,皇上和雪蕊还等着你去救!” 事已至此,郭子安只得擦干眼泪去办最重要的事。 杨四郎在尸体边守到第二天黎明,耶律休哥果然出现。 他当然没有想到自己来接的会是念念的尸体,一具白衣上沾满血迹且早已凉透了的尸体。 杨四郎已躲藏起来,他在谷中看不见任何人,便误以为念念是自尽身亡,将她抱起来哭的肝肠寸断。 半晌才察觉到念念袖子里掉出来一封帛书,每一句话都在对他说抱歉。 抱歉自己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心里一直想着另外一个男人;抱歉利用了他的隐忍和爱意,来达到自己无法言说的秘密;也抱歉自己无法继续活下去,只能让他来接一具尸体;更抱歉他用一颗真心来爱自己,却只能承受欺骗…… 耶律休哥摇着头大哭,“我不要你的抱歉,你不爱我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强迫你……念念……你是不是怕我强迫你才死的?你别死好不好?我真的不会再强迫你了,真的不会……你别死……别死啊……” 他仰天嘶吼,将一切归咎于自己强·暴念念的那桩不可饶恕的罪行,却全然不知自己与此事并无太大关联。 那倔强的女子只是为了打败不可一世的大辽太后,冲破命运的枷锁,才自愿选择了这条路。 女奴的出身也好,炼毒的药人也罢,她绝不会如对方所愿,将自己悲剧的命运接着延续下去。 这场赌局究竟谁输谁赢,不久的将来萧后自然会知晓。 …… 半月后,滁州别院。 赵匡胤深夜梦魇,拨开眼前迷雾,看到萧念念披着一身月光朝他走来,浅笑着道:“大哥,你睡了这么久,也该醒了!” “你?”赵匡胤眉头深锁,怅然道:“最近数月出现在朕梦里的皆是亡人,你不会也……” 萧念念神色恬静毫无悲伤,“诚如大哥猜测的那样,念念已经不在人世!” “是萧后下的手?”赵匡胤其实不关心,不过随口一问。 萧念念笑着摇头,“我不过是等来了自己该有的结局,没什么可说的,大哥一定觉得奇怪,我为何会来寻你?” “嗯!”赵匡胤缓缓道:“正好我有件事想问你,你究竟是爱着小九,还是辽国的那个剔隐耶律休哥?” 萧念念一怔,反问道:“那你是爱着你的嘉敏,还是爱大宋江山?” “……”赵匡胤茫然不能答。 萧念念笑道:“其实大哥心里清楚,即使你与自己的嘉敏妹妹生死与共,也无法说出她比大宋江山更重要的话,这就是身为男人的无奈,也是我们这些女人的悲哀——很多时候男人都不能一心一意爱着女人,可女人却总是一心一意爱着男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爱小九爱的义无反顾,可是在最后那段时间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动摇了。当痛苦无法独自承受,爱上另外一个男人竟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赵匡胤更觉怅然,“你身世可怜,朕无法对你说出任何指责的话,可就算动摇了,你也还会选小九是不是?” 萧念念俨然已经无悲无喜,“可小九选的是你,我选他又有什么用?” 赵匡胤慌忙摇头道:“念念,不是这样的,小九对你的爱刻骨铭心,他生前已经抛下大宋和我前去塞北寻你,他选的是你呀!” 然则萧念念却并不认同,幽幽道:“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我已如灯花消散,尘世间的情仇爱恨也牵不起多少情绪,也不愿意再去想他是否选的是我!”说着温柔微笑,“更何况事实与大哥所知并不一样,与其说小九选了我,不如说是我们两个一起选了你!我的心给你做药,定能够医治牵机毒,只是你身上伤病太多,想要痊愈怕是不可能了!” 依稀察觉到不妙,赵匡胤喃喃道:“念念,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什么叫你的心给我做药?” 萧念念笑而不答,转了话锋,“我来寻大哥只为一件事,你还记不记得年前在汴京的皇宫里,曾经问过我是否答应德芳和雪蕊的婚事……当时我心有疑虑,现在可以答复你,我答应!” “好!”赵匡胤应下来,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哪里不对劲。 天突然变亮,萧念念身后也出现了那道白光,把她整个包裹在里面,“大哥,快回去吧!回到那个还需要你的人世间,待你做完所有的事情,我们会再重逢的!” 接着她就像小九和阿云他们一样消失不见,而赵匡胤则被尘世的烟火气息唤醒。 先是听见窗外鸟鸣,然后闻到一阵苦涩的药味,还有风吹在脸上的感觉。 他想睁开眼,却发觉眼皮很沉重,尝试许久都睁不开,直到听见身边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德芳哥哥,你脖子里钻了只虫子,我给你抓出来!” 雪蕊——是雪蕊—— 赵匡胤惊骇,瞬间苏醒过来,终于想起自己在梦里为何犹豫,因为正是雪蕊用牵机毒抓伤他的脖子,差点要了他的性命,现在她又要去抓德芳! 可虽然睁开了眼,却发觉全身不能动,只能稍微扭转一下脖颈,张口也发不出声音。 只看见两个孩子站在门外,德芳背对着雪蕊,那娇柔可爱的小女孩慢慢把手伸向他的脖子。 她的指甲上还涂着鲜红的蔻丹,和那天晚上抓伤他时一模一样,现在想来怕是在遮掩指甲里藏着毒药的事情。 赵匡胤眼睁睁看着她的指甲碰到德芳的脖子,着急的五内俱焚,却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在心底大喊:“德芳——德芳——” 【作者有话说】 “春梦随云散,落花逐水流。”出自《红楼梦》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出自王维《洛阳女儿行》。 第198章 悲恨相续 ◎救不活嘉敏还救我做什么◎ 纵然此生亲缘淡薄, 可老牛舐犊,猛虎护子。 看到孩儿命在旦夕,于赵匡胤而言, 不亚于面临一场灭顶之灾,被剧毒围困的身体刹那间冲出了牢笼, 坐起来嘶吼:“德芳——” “父皇——” 听到呼喊的德芳丢下雪蕊, 飞快跑进屋中抱着父亲的腰,清澈的眼眸里全是泪,“父皇,你终于醒了!” “父皇——”雪蕊也开心地跑过来想要投入他的怀抱, 却被避开。 赵匡胤无比警惕地抱起德芳闪出很远,两个孩子闹不清楚缘由,一时皆有些呆愣。 好在陈抟老祖算到他已苏醒,笑呵呵走进来道:“皇上这觉一睡三个月,都快赶上老道士我了。辛苦了雪蕊, 这些时日每天都要和山中的鸟儿一起去采露水给你熬汤药, 不然你大约还要再睡上几天。” “……”赵匡胤一时说不出话, 照理说自己昏睡了三个月, 雪蕊要害德芳的话应该早就下手了, 可谁又能确定她刚才那番举动究竟是打算做什么? 他看着雪蕊天真无邪的脸, 依旧无法完全放下芥蒂,抓起她的手仔细查看, 见指甲里干干净净的才松了口气。 雪蕊被他的冷漠疏离吓到不敢说话, 连德芳也禁不住问:“父皇,你怎么怪怪的?” 赵匡胤暂时不想说这个, 低头问道:“你母妃去哪里了, 怎么不见她?” 以嘉敏的性子, 不日夜守护在他身边根本说不通。 却见德芳脸上的喜色瞬间消失,吞吐道:“母妃……还没有醒……” 赵匡胤随口道:“都日上三竿了,还没有睡醒么?就算没有,她不应该是在父皇房中么?” 他夫妻二人一直都特别黏对方,就算是生了会相互感染的风寒也从未有过分房而居的情况发生,晚上不相拥而眠就睡不着。 德芳吞吐道:“母妃在隔壁……道爷说她和父皇一样……中了毒……” 虽然儿子知之不详,赵匡胤单凭猜测大致也能知道发生了些什么,把孩子放下匆匆跑去隔壁嘉敏的房中。 别院的人全部聚在一起,小石头才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在晋王谋害皇上的第二天,他就派人到违命侯府接周娘娘入宫侍奉,周娘娘不想连累侯府的人,只能随着车马入宫,可她走到半路就服毒了。” 赵匡胤握着嘉敏的手涕泗横流气到发抖,自己明知晋王是个禽兽,却一直顾虑重重不肯对他下手,如今失去的何止是江山大业? 哭了一阵只觉头痛欲裂,问道:“嘉敏身上为何会有毒药,谁给的?” 这可把小石头问住了,陈抟老祖抓几下脸颊边的胡子,颇难为情地道:“这毒药,应该是老道给的……” 赵匡胤回头瞪他,立时便要发火。 “周娘娘什么个性皇上一清二楚,要她受晋王的侮辱,她宁可去死!”陈抟老祖眨眨眼道:“老道当初给她那三颗毒药时提醒过,只用吃一粒就能假死数日,吃两粒的话就没救了……” 赵匡胤大惑不解,“那嘉敏为何一直醒不过来?” 陈抟老祖道:“她这副模样大概是吃了三粒吧!哎……你别急嘛……听我说完……这毒药不是吃的越多就死的越快,吃三粒只是会让她假死的时间更长而已。不过麻烦在娘娘是为皇上殉情而死,所以定是她自己不想醒过来才一直睡了这么久。若是她知道皇上已经死而复生,大约就愿意醒来了。” “可是她一直昏迷,怎么能知道皇上复生?”小石头思忖道:“是不是要皇上在旁边唤她,她听到皇上的声音就能醒了?” “话是这么说,不过还有个麻烦事!”陈抟老祖挠头,“服下假死之药,若是超过一百天还没有醒来的话,可能就真醒不过来了!” “一百天?”小石头瞪大眼睛开始盘算,片刻喃喃道:“不就是今天……” 陈抟老祖无奈叹息道:“若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周娘娘还没有苏醒的话,那么她应该就要离开人世了。” 太阳照过窗棂升入中天,很快向西沉。 刚一苏醒就遭此沉重打击,赵匡胤心如刀绞,握着嘉敏的手喊了许久,可她毫无反应。 一直到了黄昏,太阳就要落山,赵匡胤声音都哑了,嘉敏依旧那么安静。 众人的心随着落日一点点沉下去,雪蕊和德芳一左一右抱着杨四郎嚎啕大哭。 郭子安把煎好的药拿来给赵匡胤,他的眼睛已经疼到模糊,心如死灰地道:“既然救不活嘉敏,还救我做什么?” 屋里这么多人实在气闷,赵匡胤干脆把嘉敏抱起来,出了别院,走到宁静的山间待着。 溪头日暮,流水潺潺,岸边有不少开着黄花的蒲公英,有些种子已经成熟。 赵匡胤记得嘉敏幼时在姑母的田庄里经常吹蒲公英的种子玩,随手也摘了一株,仰头吹散。 天地这般大,也不知那些如飞蓬一般的种子会飘向何方? 想到少年时流落江湖,亦是身如飞蓬,从那个时候起嘉敏就陪着他,两个人餐风饮露也不觉得苦。 这些年好不容易过上一些安稳的日子,亲人故友却接连离世,如今竟是连嘉敏也要弃他而去。 许是太多的折磨已令他的心千疮百孔,此刻连难过都感觉不到。 赵匡胤怀抱着嘉敏,抬手轻轻摸她的脸,柔声道:“嘉敏,我不能抛下德芳,抛下大宋随你而去,拜托你快些醒过来……我知道是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才累得你如此,你原谅我好不好?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眼见太阳就要落山,怀里的人却依旧沉睡不醒。 “你总说害怕德芳受苦,我以后不逼他习武了……你不喜欢我喝酒,我以后再也不喝了……我经常忙到深夜,总是让你孤零零的等着……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每天都陪着你好不好……” 落日的余晖洒在溪水中,碎了一川晚霞,连他的倒影也是碎的,由内而外全碎了。 紧张之下抱紧妻子开始语无伦次,“我不做皇帝了……我带你漂泊江湖好不好……对了,你那时候经常闹着让我唱曲儿哄你睡觉,我现在唱给你听……可我不会唱江南的曲子,唱北曲好不好?” “不好,你唱曲儿那么难听,我的耳朵受不了……” “那你教我唱好听的,吴侬软语,我一定好好学……” 话音甫落人就呆住了,怔愣片刻把怀里的人扶起来,看着她的眼不住掉泪,“嘉敏……你不离开我了吗?” 嘉敏虚弱地道:“我一直都能听见你的声音,可就是醒不过来,直到听见你说要唱曲儿……赵哥哥,你虽貌比潘安,可你的汴京口音实在难听……平时说话也就罢了,连来勾魂的小鬼听见你说要唱曲儿都给吓跑了,你还是饶了我吧……” “……”赵匡胤皱眉,“汴京话有那么难听,鬼都能吓跑?” 北人粗犷,嗓门也大,不似江南人,连男子说话都颇为温柔,想那李煜即是一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模样。 对比之下,赵匡胤本就是军人出身,手下管着的那一帮又全都是从五代乱世尸体堆里杀出来的野蛮人,刚建国那些年,还有将士在川蜀干过吃人肉的勾当,要制住这等凶暴之徒,他能养出文雅的脾气才怪!平日里训起人来何止是粗声大气,脾气上头拳打脚踢,很多人完全就是被他打服的,想来若说他能把鬼都吓跑,还真有几分可能。 嘉敏忍俊不禁,“只要你不唱曲儿,像刚才那般讲话,还是蛮动听的!” 刚才讲的全都是情话,自然格外动听,可他现在一个字也不想说了,摸着嘉敏的脸低头亲她。 因她初醒,故而亲的并不重,也不久,只是亲了好几次,柔声道:“以后你唱曲儿给我听,我跟你学说江南话。” 嘉敏蜷缩进他怀里幽幽道:“夫君,我冷……” 太阳已经落山,借着最后一丝天光,二人返回别院。 石守信偷偷来探望大哥,守在别院门口,看见二人安然无恙,抬手摸了一把眼泪。 兄弟二人只是简单打了声招呼,也不急着叙旧,或者是打听朝廷的情况。 嘉敏的身子依旧很弱,抱回来以后又请郭子安诊治一番,只说无甚大碍,气血补足就能恢复如常。 赵匡胤这才松了口气,将妻子抱紧,又抬起另一条手臂抱住围在身旁的儿子,享受着劫后重生的欢愉。 而雪蕊听了陈抟老祖的吩咐,端来一碗桃胶炖燕窝,笑吟吟地道:“母妃,我炖了燕窝粥给你,师父说你吃一碗就会好了……” 她的模样依旧是那般玉雪可爱,然而嘉敏却瞪着她,面上皆是惊恐之色,慌忙对丈夫道:“夫君,她……她……” 当晚大宋宫廷里神秘的“烛影斧声”是怎么一回事,赵光义全都告诉了她。 眼见雪蕊步步靠近,嘉敏生恐她再伤害丈夫,情急之下挥手打翻那一碗燕窝粥,凄声嘶吼,“走开——” 热粥洒在雪蕊身上,虽然没有把她烫伤,可着实惊吓不小,大哭起来。 郭子安慌忙抱住她哄道:“宝贝儿……宝贝儿你没事吧!别哭啊,有太爷爷在,太爷爷护着你……” 德芳想要过去,却被父亲抓住手臂阻止,只能抬头疑惑地看着双亲。 看见女儿的可怜模样,嘉敏也哭起来,哽咽道:“晋王说她是辽国的奸细,是她害了夫君,她手上有牵机毒……”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石守信皱眉道:“不会吧!雪蕊从刚满月就抱在宫里养着,年纪又这般小,她怎么可能是辽国的奸细?” 嘉敏哭着摇头,这是她养了七年的女儿,怎么可能不心疼?可这个女儿几乎给她们全家造成了灭顶之灾,又教她如何不害怕? “是真的!”赵匡胤眉头深锁,眸中尽是无奈,“雪蕊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可是我也不敢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第二次,不敢让她再接近嘉敏和德芳……” 照他的想法,以后会将雪蕊单独养着,也好避免不可控的事情再次发生。 可郭子安会错了意,吼道:“你想做什么?杀了孩子吗?难怪都说帝王无情,她可是九儿的骨血,你当真下得去手?你这么狠,对得起为你而死的九儿和念念吗?” 赵匡胤本来还想解释,可听他话里的意思竟然意外牵扯出小九的死因,一颗心狂跳不止,禁不住问道:“你说什么?小九……和念念是为我而死?这怎么可能?明明是念念和耶律休哥两个人在我面前杀了小九,我看的清清楚楚……” 郭子安老泪纵横,“你清楚什么呀?九儿为你打仗卖命出生入死,这也罢了,可他为了给你解毒,他连……” 杨四郎慌忙道:“郭太医,你就别胡言乱语了,二哥的确是被耶律休哥害死的,此事与皇上无关!” 郭子安咬着牙不再言语,却把雪蕊抱的更紧。 见二人闪烁其词,赵匡胤哪里是好糊弄的,当即道:“她谋害朕乃是千真万确,不杀了她,万一她再故技重施怎么办?四郎,朕要你亲自动手——” 杨四郎哪里料得到一向宽仁的皇帝竟翻脸这般快,忙跪地哀求,“求皇上看在与二哥往日的情分上,放雪蕊一条生路吧!一切都是辽国萧太后的毒计,雪蕊只是被她利用的工具,你若狠心杀了她,二哥和念念嫂嫂在九泉之下会死不瞑目的!” 赵匡胤冷冷道:“弑君之罪当诛九族,你也跑不了!” 杨四郎惊诧无比,登时说不出话。 “好!好一个当诛九族——九儿,你听到了吗?这就是你生生把自己的肝挖出来也要救的大哥,他连你的女儿都不放过——你这孩子,爷爷当初怎么劝都不听……傻孩子呀……你看看自己都做了什么傻事?”郭子安仰头狂笑不止,面上泪水横溢,“别人可是皇上,你挖肝给人家当解药,也换不来自己女儿一条命,你说你都傻成了什么样……” 赵匡胤虽未知全貌眼泪已经掉下来,周身都发冷,不过片刻就抖的像筛子,连妻儿在身边一人抓住他一条胳膊也无法缓解,强撑片刻按住心口道:“小石头,四郎,把德芳和雪蕊带回房中,其他人留下!” 他全身麻痹四肢僵冷,勉强吩咐下来已没了力气,额头冷汗不停往外冒。 嘉敏对丈夫的心性再了解不过,事关小九,他一定会刨根问底查个一清二楚。更何况郭子安话中的挖肝之说实在太过骇人,若是真的,那小九生前究竟遭遇了什么? 杨四郎在抱走雪蕊之时叹息着道:“郭太医,皇上身体未曾痊愈,受不得刺激,你……” 郭子安红着眼吼道:“他受不了,我孙儿就受得了么?谁还不是肉体凡胎,皇上的命就比别人金贵些?” “……”杨四郎见劝不动他,无奈离去。 其实郭子安已经明白过来,赵匡胤哪里是想要雪蕊的命?根本就是在刺激他说出真相。 暮色已至,屋里点起了灯火,夜风吹动窗外树叶窸窣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 些许恢复点力气,赵匡胤抬头道:“郭太医,朕和小九之间的情谊你一清二楚,他的死朕也一直无法释怀,你知道什么烦请全部告诉朕,朕感激不尽!” 郭子安走过去瘫坐在椅子上缓缓道:“其实整件事情都很简单,小九很早就知道辽人想要利用念念炼出牵机毒来毒害皇上,私下里也找我问过这件事。而这毒如果念念不答应炼,是炼不成的,可是念念却必须要听萧后的命令行事,因为对方手里攥着雪蕊。” “当初念念生下雪蕊,本来以为把女儿送给小九就能保她一生无忧,直到她查出自己身上中的根本不是什么鸩羽千夜,而是九幽离魂散——” “此毒乃天地间至阴至诡之物,附着在女子的骨血里,一天天腐蚀她的身体,令她生不如死,只能靠服食其它毒药来缓解。而每一种毒药碰到九幽离魂散就会发生变化,变成另外一种新的剧毒,相当于念念的身体其实就是一个孵化各种剧毒的容器。更让她绝望的是,她身上的九幽离魂散会遗传。所以萧后根本就不害怕她会寻死,她死了,萧后就会把矛头对准雪蕊。” “不要以为雪蕊被保护在大宋的皇宫就不会有事,萧后不需要活的。念念年幼时曾看见母亲被处以火刑身亡,其实她说了慌,那不是场刑罚,而是一场祭祀,她娘在被绑上火刑架之前就已经死了,五脏被掏出来,放在五个人的头颅制成的酒杯里,再把躯体焚烧成灰。最后巫师迫她喝下亲娘的血,里面还撒着刚烧出来的骨灰。萧后说如果她死了,就会命人杀了雪蕊,挖出五脏,再烧成灰。拿雪蕊的骨血喂给念念的孪生妹妹,照样能够造出一个新的炼毒容器。所以这些年不管念念遭受多少折磨,她都在挣扎着活下去,她连死都不敢……” 故事讲到这里已经相当卖力,垂暮老人面上泛出一股死气,嘉敏无声地掉眼泪,差点又昏迷过去。 赵匡胤怀抱着妻子,缓缓问道:“那小九呢?他为何要挖肝给我做药?” “九儿……也是命不好,他是第一个和念念在一起的男人,照理说应该会死,就算晚些年毒发,也不至于能够活的超过十年,可他一点事都没有。念念过给他的毒好像在他身体里冬眠了一样,一直悄无声息。后来我们一起去了巫族祭祀的山谷,意外在那里遇见了念念的孪生妹妹。她好像对我们的来意一清二楚,带着我们到了一个很深的山洞,取出一把青铜打制的金属伞,伞面上用篆字和契丹文写着关于九幽离魂散的隐秘。小九只看懂了篆字,念念只看懂了契丹文,两个人却都推说文字太古老,认不出来,后来都偷偷告诉了我,求我帮他们……” “皇上可还记得念念讲的九幽花和月茯苓的事?那个故事里的九儿是萧后找人假扮的,九儿和念念分开时两个人都很平静,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他当然也没有放过毒蛇去咬念念,都是萧后的毒计,故意折磨念念。而故事里的山谷倒是真实存在,就是巫族祭祀之地。九儿自青铜伞的篆字中明白了自己为何与念念在一起却能没事,因为身中九幽离魂散的女子多是因为体质特殊,天生骨血中自带此毒,血腥的祭祀仪式不过是为了激活毒性。而九儿亦是天生体质异于常人,他不怕九幽离魂散,所以才没事。” “虽然此毒能够炼制出无数世间难解的剧毒,可所有毒物都是从九幽离魂散孵化出来,牵机毒自然也不例外,而它们只需要一种东西就能化解,五脏肝化毒,所以九儿的肝可以作解药。他死在青云台那天,其实刚被我取肝,所以念念就算不捅那一刀,他也活不了了。而皇上之所以在中了牵机毒以后尚能保住性命,是因为你连续服了一个月我用九儿肝脏做药引熬煮的汤药,相当于提前服用了解药,中毒之后进入龟息状态,身体会僵冷,犹如死去,却一息尚存。” “而念念看懂的契丹文则写着断绝九幽离魂散的方法,前提是她必须要炼出牵机毒才行,那种毒会将人的身体由内而外,从筋骨到血肉全部侵袭一遍,最后汇集于心脉。扛过炼毒过程而不死,她的心就是最有用解药。换句话说,如果她想让自己的女儿变成一个普通孩子,就必须承受被炼毒的折磨,最后取心给她当解药。” “可她背着九儿求我帮忙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九儿看得懂契丹文,他知道为了救女儿,念念一定会去炼牵机毒。身为丈夫和父亲,他不能拦着妻子救女儿,可也不能看着妻子害死自己的大哥。那天两个人对峙了很久,然后他选择抛弃妻子,用取肝的办法来保护大哥。” “小九在易州城留下的那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封书信,写清楚了自己赴死的原因,他不敢对念念有任何要求,只是说这辈子欠她太多,希望来世能有机会偿还。” “念念气恼他的选择,想到自己和女儿的性命加起来,在九儿心里都比不过皇上你,她干脆嫁给了耶律休哥。等到萧后在婚礼上揭穿一切阴谋,看到念念大受刺激生不如死,就带她去祭台炼出了牵机毒。雪蕊伤你的那天晚上是被巫术控制了,辽人的计划几乎天衣无缝,若是皇上没有提前服过解药,必死无疑。只是那毒实在厉害,单只用九儿的肝无法全解,我就想到还可以用念念的心一试。” “半个多月前我和四郎去了一趟塞外,到望月谷取她的心,给你和雪蕊解毒。现在你们都没事了,你也不必害怕雪蕊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女孩儿,当不了炼毒的容器,连世上最厉害的牵机毒对你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皇上若实在不放心,可允我带她远走高飞,好歹留她一条性命,也算是九儿和念念的一场造化,如何?” 【作者有话说】 计划还有六章正文就完结了(*∩_∩*) 第199章 暮雨潺潺 ◎是心肝宝贝◎ 一脚踏入繁华三十年, 如今身处静寂的山间别院,两耳清静到没有人声,实在颇不习惯。 一夜未成眠, 天微微亮就起床在晨光曙色中独自漫游,目之所及皆是白石幽径, 竹林山花, 好在还有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和他作伴。 其实赵匡胤并不喜欢一个人独处,年少时就和兄弟们厮混在一处,大被同眠才睡的踏实。 那时候一到冬天杨小九就喜欢和他钻一个被窝,因为大哥内功最高身上最暖和, 引得王审琦频频吃醋,还笑话他若是个女孩儿,将来定是要追在大哥后面,死活赖着嫁给他当老婆。 杨小九挠挠头道:“给人当老婆要生娃的,我可做不来, 我自己都还是个娃!” 石守信接话道:“那你就直接给大哥当娃吧, 别怪二哥没提醒你, 以后咱大哥若是出将入相, 你可就风光了, 白捞个世子爷当, 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这买卖可是稳赚不赔!” “嘿嘿……大哥若是再年长几岁, 我就真叫’爹‘了。”杨小九笑的天真无邪, 也没发觉是一帮人在拿他逗乐,真心想有个这样的爹。 众人听罢捧腹大笑, 直夸这孩子乖觉, 这么小就懂得攀附有本事的, 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的主。 后来赵匡胤当上了皇帝,封小九当了王,可小九哪里享过什么福?在沙场上拼了那么多年命也就罢了,到死连个全尸都没有。 自己也不像是个当“爹”的,分明就是讨债的,用几年少时的关怀,换来他半辈子死心塌地,这笔买卖究竟谁赚谁赔? 天已大亮,一群鸟雀在啄食后院晒的稻谷,看见他靠近,呼啦啦全都飞走了。 赵匡胤低垂着眉眼,忽觉四肢无力再也迈不开步子,风吹到脸上又湿又冷,像是整个人被丢进溪水里再捞出来,全身刺骨的寒,连胸口都闷的几乎一口气喘不上来,直累的皱紧了眉头。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低沉叹息:“都说了让你不要这么想我,因为大哥,我都把自己老婆气的另嫁他人。你就不怕嘉敏嫂嫂也走了念念的老路,回头去找李煜不要你了?毕竟你唱曲儿那么难听,怎比得了江南的那只画眉鸟?” 赵匡胤回头看过去,见是小九操着手背靠在木屋的墙壁上,眉梢眼角皆带着少年时的轻松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心头的阴霾登时消散,笑道:“画眉鸟……李煜若是听见你这么叫他,不气到吐血才怪!” “李煜风仪无双,又文华盖世,倘若他不是一国之君,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会为他着迷。幸好嘉敏嫂嫂自小跟你相处了一年多,若你们之前从未遇见过,只怕那种文雅温柔唱曲儿又好听的江南男子才更容易俘获她的心。”杨小九走过来看着他笑道:“大哥这些年一直暗暗和李煜较劲,是不是因为心底也折服于他的才华,生恐他再把嘉敏嫂嫂哄骗跑?” “……”赵匡胤缓缓道:“小九,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为大哥牺牲到那种地步,究竟值得吗?” 杨小九镇定地道:“为大哥牺牲到什么地步都值得!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甚至想过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三个人一起挫骨扬灰,令萧后的奸计无法得逞!” “……”赵匡胤震惊到说不出话。 “我很可怕是不是?那比起吃人的五代如何?”杨小九轻皱眉幽幽道:“其实我所做的一切本就不是为了大哥一个人,而是为了华夏万民。我们原本是一个万国来朝的礼仪之邦,可两百多年的乱世,神州大地哪里还像是人居住的地方?在大宋建立之前,天下四百州又有多少地方是没有发生过人相食之事的?可大哥刚立国不久,我大宋就有了’建隆之治‘,百姓富足安稳兵强马壮,那几年我和哥哥们在一起喝酒都快活许多,平日里到街头听曲儿消遣,也总听百姓赞大哥的好。大哥,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十弟眼里,做的最了不起的事情是什么?” 赵匡胤笑着摇头,“你对许多事情的看法都别出心裁,大哥不知!” 杨小九微笑,“其实我时常觉得一统南北不是你最大的功劳,这么多年你千方百计想让这个世道再走回文明的正途,才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勋。五代的骄兵悍将都只会比较谁杀的人更多,而你却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少杀一些人,让生者都能好好活下去。虽然这样的你可能会被后世认为不比先代有作为的君主那般雄才大略,可我们的时代真的还需要一个冷血屠夫吗?还是说天下百姓都不想过太平富裕的日子,想继续沦为君主手上被奴役欺压的蝼蚁?大哥你究竟是想让自己成为像秦始皇一样,重用法家治国理政之法,贫民弱民,’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的暴君;还是想以仁恕怀柔之策,富民教民,重建一个’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有序社会?我想这个问题,你自己一直都有答案对不对?” “与士大夫共天下的确是大哥此生的夙愿,一个只会杀人的王朝就算建立起来,也没有存在的必要。”赵匡胤颤声道:“小九,你自小失去双亲,深知人世间的残酷,待你学了本领,便只想把天下万民从战乱中拯救出来,把被辽人占去的故土夺回来。大哥懂得你的无奈,你的牺牲,只是真的很心疼……我没有办法忘记你死时的模样,连同我的梦也一直停留在幽州的那一场风雪里,我……无法不去想你……一闭上眼就无法停止……” 说到动情处,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可别——”杨小九吓了一跳愁眉苦脸地道:“大哥——我活着的时候为你鞠躬尽瘁就够了,现在可没空想再你了,念念生我的气,一直躲着不肯见我,还说要去找耶律休哥。拜托你少想我几次,再哄不好她,我可真没老婆了。你还是快点开心起来,替我们照顾好宝贝女儿,说不定念念看见雪蕊好好的,一高兴就又回到我身边了。做大哥的,这点小事总要帮我吧!” “当了你这么多年大哥,还是头一回被你嫌弃。”赵匡胤既失落又怅然,“知道了,雪蕊你就放心好了,以后就算大哥不在了,德芳也会照顾好她,让她一生富贵荣华快活安稳。” 杨小九大喜,“那说好了,我女儿将来可是大宋的王妃,要享一辈子福,德芳那小子若是敢欺负她,看我不搬出他老子来治他!”说罢即负着手大摇大摆地离开,“走喽——哎,你说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哄你比哄老婆还麻烦,简直岂有此理!以后别整天再想着什么心呀肝呀的,你的心肝宝贝在那边,快去把她抱下吧,儿媳妇跑了,你儿子可要打光棍了!” “……”赵匡胤被他揶揄的脸都黑了,暗暗腹诽:“这小子活着的时候没敢这么拿他开涮,现在竟然如此狂悖,难道说是摆起了亲家的谱才趾高气扬?哎……真是白当了这么多年大哥,一做亲家,自动低人一等,以后也只能任他挤兑还不能还嘴,如此倒反天罡,才真是岂有此理!” 慢悠悠转头,却直吓了一跳。 薄薄的晨雾里,一个娇小的人影爬上倚山崖而建的琴台,哭着往崖边跑。 “雪蕊——”赵匡胤大声喊,怎么也没有想到她一个小女娃娃会大清早跑出来跳崖,慌忙赶过去阻止。 “父皇你别过来——”雪蕊抽抽搭搭地道:“母妃说的话我都明白,我身上带着毒,我是个怪物,会害死父皇的!” 琴台上风大,她又是小小的一团,单薄的像是能被吹落下去一样。 赵匡胤颤抖着伸出手臂,“你是父皇的心肝宝贝,怎么会是怪物?快过来,父皇抱你回去!” 可这句话却刺激的雪蕊面色大变,又开始步步向后倒退,摇着头哭的更厉害,“我不要父皇死——父皇死了母妃也会死,大家都会死……” 嘉敏和德芳也赶来了,看着在山崖边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吓的脸色发白,几乎瘫坐在地,被丈夫和儿子搀扶住,哭着摇头道:“对不起……不是雪蕊的错……母妃不该对你说这些……对不起……” 雪蕊哭的更凶,“母妃没有错——都是雪蕊的错——” 德芳脑筋转了几下镇定地上前道:“雪蕊,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人死,你现在这个样子大家才都会死——你跳下去,哥哥也就跳下去了,哥哥跳下去父皇就跳下去了,父皇跳下去母妃也会跳……不如我们都不跳好不好?你拉着哥哥的手快回来,回来就没事了!你是我们一家人的宝贝,宝贝要是摔碎了,大家都会心疼的。你平时割破手都要哭,摔下去会断胳膊断腿到处都是伤……” 见雪蕊呆立不动,德芳走近,也站着不动,只把手伸出去,“过来好不好?以后不让父皇抱你,哥哥抱你,不会有事的!” 两个孩子自幼亲厚,德芳没少保护妹妹,雪蕊对他一直都很依赖,哭了半晌才伸出手一步一步挪过来。 见她脱离险境,赵匡胤慌忙上前把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夹在腋下,全都抱回来,定住身形才发觉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透。 嘉敏抱着雪蕊不停地道歉,想到小九和念念为救自己夫君所做的牺牲,若是雪蕊没了,教她怎么活? 母女二人又哭了一阵声音才变小,赶来的其余众人也没有说话,默默看着。 陈抟老祖清清嗓子道:“雪蕊身上的九幽离魂散已经根除,不过这毒伤了她的血肉筋骨,老道打算带她云游四方寻找灵药易经洗髓,想来不出五年就能重塑身骨,变得与寻常女子无异,不知皇上和周娘娘意下如何?” 赵匡胤夫妇大喜,“好是好,不过朕和小九立了约,将来要做儿女亲家,你不会把雪蕊拐跑就不送回来了吧!” 陈抟老祖仰头哈哈大笑,“若是送回来晚了,就让德芳跟你一样快四十岁才娶上老婆,岂非有趣?” “……”赵匡胤为之语塞。 德芳挠挠头道:“父皇,你快四十才娶到老婆么?好老哦!” 赵匡胤脸更黑了,一帮围观的人全部在偷笑。 有惊无险度过一场劫难,嘉敏回来就染上风寒,还颇严重。 雪蕊见母妃病了,就不曾立时离开,想多留两天照顾她复原。 而考虑到赵匡胤身体尚未复原,郭子安建议夫妻二人不要接触,晚上最好分房而寝。 原本赵匡胤是一口答应,可到了半夜也睡不着,干脆跑去敲开嘉敏的房门。 嘉敏亦是孤枕难眠,二人就不管不顾相拥在一起一觉睡到大天亮。 病人不听话,累坏了大夫,郭子安不好批评皇帝,忍不住在两个孩子面前抱怨。 德芳眼珠滴溜溜转了几下道:“我有办法!今晚我去母妃房中就说想和她一起睡,父皇总不好跟我抢吧!” 郭子安点头,“这个好!你最好多陪你母妃几天,让你父皇好好休养,这样两个人才都能好的快一些。” 到了晚上,德芳果然跑来,片刻就耷拉着头出来了。 郭子安和雪蕊大惑不解,“不是应该你父皇出来么?怎么变成你出来?” 德芳颇难为情地道:“父皇不肯把母妃让给我,跟我剪刀石头布,我输了……” 郭子安登觉开了眼界,惊叹道:“这都行——” “哎——”三人异口同声叹息一声,瘫坐在椅子上。 可病人不遵医嘱终究不妥,郭子安委婉批评道:“一个当爹的,睡个觉怎么好跟小孩子抢?” 赵匡胤捂着额头道:“现在每天晚上要先和儿子剪刀石头布,赢了才能陪老婆睡,我很开心吗?” 郭子安气结,“你……你还委屈上了……” 好在他的龙体安然无恙,嘉敏休养数日也渐渐复原。 陈抟老祖带着雪蕊离开,临行前叮嘱赵匡胤道:“贪狼星侵夺帝位之事已成,皇上如今乃是借命重生之人,若非关乎社稷生死,五年之内不可出山,切记!切记!” 可他隐逸山林那两年,朝中发生不少变故,吴越国纳土归宋,北汉被十余万大军压境,最终并入大宋。 朝廷上下无人不歌功颂德,直言收复幽云指日可待,赵光义亦是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准备着北伐事宜。 其实也只有几位老将看得出来,灭北汉之战代价太大,损耗过盛,实在没有太多值得吹嘘的地方。 连石守信兄弟前去滁州别院向赵匡胤提及此事时,也只敢说派去了十万兵马。 赵匡胤听罢叹息道:“北汉国力已衰,十万兵略多了些,不过总算也是功劳一件,若他能稳住大宋局势,朕退位也罢!” 石守信的表情耐人寻味,终究没有多话,只是看着嘉敏时神色有几分恍惚。 出了别院长吁口气,对身侧的刘廷让道:“生平第一次蒙骗大哥,真有些喘不上气。” 刘廷让无奈道:“能怎么办?若是让大哥知道赵光义干的那些事,他还能安心留在这里休养么?只是可怜了嫂嫂,被那畜生这般败坏名声,我只担心纸包不住火,他们早晚会知道,还有那李煜,也是死的冤……” 话音未落,只见赵匡胤牵着德芳出来送行,大约听到了些什么,眉宇之间一片疑惑。 突然响了几声雷,暮雨忽至,赵匡胤怔愣片刻问道:“守信,你们刚才是不是提到了嘉敏,还有李煜?” 二人仓皇不能答,正好柳宿昔和孟淮安从汴京赶回来,面色凝重地道:“皇上,汴京发生了一些变故,事关周娘娘,我们想单独禀报,最好不要让娘娘知道!” 第200章 一晌贪欢 ◎一首艳词一幅春宫画◎ 宿醉醒来, 侯府中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盈耳。 汴京的风物和江南大不相同,唯有春雨是一般的幽绵纤婉,丝丝缕缕如梦似幻。 李煜在昏黄的红帐中醒来, 用手捏着眉心,抬眸的那一刻, 眼前的一切都很恍惚, 好像梦回金陵,那弹古筝的女子变成了爱妻嘉敏,玉指纤纤,顾盼生辉。 “嘉敏……”李煜心间一阵狂喜, 下床跑过去抓她的手,纠缠片刻才发觉自己抓着的是秋芙的手,惊诧地松开,又问道:“秋芙,嘉敏呢?她怎么不在这里?” “……”秋芙茫然不能答, 目中不觉带上些许幽怨。 嫁给李煜这么多年, 对方一直都把她当成嘉敏的影子, 其实主仆二人挂相的确有几分相似, 都是雪白·精致的瓜子脸水汪汪的眼眸。 可秋芙命不好, 不似小姐那般锦衣玉食娇生惯养, 又诗书舞乐无一不精,生来就是为了凤仪天下。 更何况小姐还是那等颠倒众生的绝色美人, 莫说赵匡胤待她千万般宠爱, 连李煜这些年也一直痴心不改。 其实李煜从不敢说自己当初娶秋芙就是在找一个替代品,这般心思如此卑劣, 可他居然难以说服自己不去这么做, 毕竟占有一个真心爱他的卑微女子对男人而言并不是难事, 可他却从未回报过哪怕一丝一毫的真情,就算是看到她眼底流露出的哀怨,也选择视而不见,微笑道:“我又做梦了,梦见嘉敏还活着……秋芙,对不住,你和嘉敏实在有几分相似,故而我才一时失了神。” 秋芙瞥见他一脸怅然的模样,缓缓道:“不碍事的,我一直都是小姐的丫鬟,穿衣打扮难免学她,大家经常误认。” 李煜点头,“的确,不过你也没必要学嘉敏,仔细看的话并不相似,嘉敏神采端静柔艳婉丽,是任何人都模仿不了的。” “……”秋芙惊愕,片刻咬紧嘴唇一言不发。 她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有多伤人,还是故意要这么说,只得缓缓道:“我从来都不是故意模仿小姐,只是伺候她多年,对她画的妆容都很熟悉,手上的这些技巧改不了……” 可李煜并没有仔细听她说什么,院中一阵糟乱声响,有仆婢举着伞把半死不活的段贵妃从车上接下来,慌里慌张搀扶去浴室洗漱。 天微亮,宿雨仍不停歇,风吹雨打,零落一地残花。 李煜站在半开着的窗前向外看,颀长的身躯微微颤抖,连负在背后的手也攥成了拳头。 自赵光义继位以来,违命侯府的日子益发不好过,段贵妃经常被召进宫陪侍,每次被送回来之时都是烂醉如泥一身是伤。 李煜又悲又怒,可却无可奈何,而那些曾经爱着他的女人也渐渐不再对他抱有任何期望,心如死灰的模样比破口大骂还教他难受。 秋芙只觉段氏可怜,问道:“侯爷,要不要去看看段娘子?” 李煜拂袖冷冷道:“不去!这几年她的眼里已经没有我这个夫君,去了也是惹她一顿埋怨。” 秋芙皱眉不忿道:“眼下我们已经不是在旧江南国,段娘子受了那么多屈辱,纵然她埋怨侯爷,侯爷难道不应该担着些么?” 李煜怒道:“怎么,连你也开始教训我了?”说着冷笑,“那赵光义何许人也,连大宋的开国皇帝都死在他的阴谋诡计之下,我一介文弱书生有什么能耐对付他?难道说你们受了欺辱全都要怪我吗?” “你……”秋芙气急,口不择言道:“我总算知道当年小姐没有跟着你,一心想着赵公子是何等幸运,不然她现在怕是落得和段贵妃一样的下场!” 李煜冷笑,讽刺道:“怎么?你也爱上赵匡胤了?可惜他死都死了,你这辈子也没机会了!” “若我真的爱上了他,就会留在小姐身边一辈子,而不是答应你的求亲。”秋芙冷静地道:“侯爷,我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丫鬟,就算你娶了我,也从没有改变过对我的看法,就像你对窅娘一样。你口口声声说怜她爱她,却自始至终都只当她是个歌姬,否则又怎会连个名分都不给她?我承认你的才情天下无双,可文人好色软弱的脾性在你身上也发挥的淋漓尽致,你所剩不多的傲骨全都寄托在亡国之痛上,我们这些女人可曾得你半分怜惜半分不甘?我此生第一次忤逆于你,也是最后一次,一个丫鬟不配说什么,你不去看段娘子,我去——你就继续留在这里喝你的酒、填你的词、做你的梦吧!” 雨势似乎又大了些,看着她冷漠离去的背影,李煜怒极反笑,这个丫鬟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戳心窝,可他又何尝喜欢如此醉生梦死?他阻止得了那淫邪无耻的赵光义吗? 越想越是头疼,又拿起酒壶大饮特饮。 送段贵妃回来的太监顺便传了一道圣旨,命违命侯今日着朝服前去面圣。 作为降虏,李煜虽领翰林院俢撰之职,却一直不必上朝,新帝继位已有两年,还是头一次召见,心下难免惶恐,换好衣裳就去了。 到了半晌午回府,天已放晴,娘子仆婢都在院子里等着,见他平安无事才放下心来。 而宫中的掌事太监跟随而来,还赐下不少金银珠宝。 众人这才知道新帝并未发难,只是因夺了吴越国和北汉之土,心下窃以为自己的功劳已盖过先帝,故而命李煜填一首词,尽述其功,也好流芳百世。 可李煜不擅颂圣之词,只得推说一时半会儿并无才思。 赵光义罕见的好脾气,挥挥手笑道:“你回去慢慢想,想个一年半载也无碍,只要让朕满意,朕重重有赏!” 皇帝口头上说不急,可自那以后宫里经常派人将李煜接去翰林院。见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便用酒来灌他,巴望着他能像诗仙李白那样,喝的越醉,词写的越好,可惜事与愿违,恼怒之下把他灌个半死。 秋芙虽恼恨李煜从未真正看得起自己,可对他却是一片真心,自然不忍他被人如此作践,于是经常跑去翰林院接他回来。 这天傍晚又下起了雨,地面湿滑,氤氲水雾中又辨不清对面是何人。 秋芙乍见一个和李煜差不多高的男子踉跄倒在路旁,惊呼一声:“侯爷——” 弯腰去搀扶,待对方抬起头,却为时已晚。 那喝的酩酊大醉之人哪里是李煜,是个旁人也好,偏偏竟是赵光义。 醉醺醺的赵光义脱口而出:“周嘉敏……周嘉敏……”说着抓住她的手不肯放。 秋芙大惊失色,慌忙道:“我不是小姐,我是秋芙——秋芙——” “秋芙——”赵光义有些疑惑,“秋芙是谁?周嘉敏……朕就知道你没死……你舍不得朕对不对……你舍不得朕……”说着竟然将秋芙死死抱住,“朕不准你走了,做朕的女人,朕发誓会宠爱你一辈子……” 阴暗的角落里电闪雷鸣,秋芙手中的雨伞掉落在地,滚出许远。 在翰林院的澄心堂里,皇帝赵光义强幸了秋芙。 事后秋芙胡乱披上衣服,披头散发光着脚跑回违命侯府。 她和段贵妃一样,成了新帝桌上的一盘菜。 而赵光义在尝过之后竟然欲罢不能,想起雨中那一双水汪汪的眼,就总是把她的样子和嘉敏重叠在一起。 他其实对嘉敏没有所谓的爱意,满脑子都只是想占有凌辱她。 不过那个在雨地里搀扶了他一把的女子又有些许不同,印象中女人都怕他,连那些主动献媚的女人眼底也藏着深深的恐惧。 可秋芙看他的那一眼是关切的,令他心底很是熨贴,教他竟然忍不住一直想她,甚至动了讨好她的念头。 琢磨半晌,命王继忠去违命侯府宣旨,晋封李煜为陇西郡公,令他明日带上家眷入宫谢恩。 昨夜之事秋芙虽受了重创,却不敢与任何人提及,听了圣旨也只能独自瑟瑟发抖。 可偏偏赵光义像是害怕旨意不够明确,竟然也给了她一道圣旨,把她封为诰命,明摆着入宫谢恩是无法逃脱的。 李煜看她的脸色,也觉察出了什么,可他没有问。 以前他尚能对着身为晋王的赵光义喝骂反抗,可对方现在已经贵为皇帝,他连喝骂的勇气都没有了,只能一天天苟活下去。 这些年他从高贵的国主一步步沦落为囚徒,所谓尊严和对妻妾的爱早就丢的一干二净,而这些女子也从爱他变成了怨恨,唯独故国之思是挥之不去的痛。 今年的汴京也是这般春雨绵绵,微弱天光照进屋中,秋芙躺在床上咬着被角幽幽哭泣。 李煜坐在床沿拍着她的背柔声道:“一直以来我都没有真正将你视作心爱之人,我很后悔……秋芙,你其实和嘉敏不像的,你比她要坚强许多。她受不得这种屈,会去寻死,我不希望你也这样……我其实并非不再怜惜你们,只是亡国之痛尚且说的出,对你们的愧疚却说出去……不管你怎么看我,请你答应我的哀求,别让我的不幸变得更加难以承受,好不好?” 看着那个为自己泪流满面的男人,秋芙放声大哭。 第二天,二人着盛装进宫,一个继续被拉去喝酒填词,另一个则被送去了赵光义寝宫。 秋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和嘉敏有几分相像,赵光义待她竟有几分温柔。 他似乎很兴奋,却克制许多,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伤痕。 只不过这一次两人都被留在禁宫数日,赵光义圈禁了秋芙,每日都抱她在榻上承欢,竟还是白天。 秋芙含羞忍辱,不敢有丝毫反抗,只巴望着对方能早些放自己回去。 那一天由于阴雨绵绵,寝宫中居然点了灯火,照亮每一个角落。 秋芙不太习惯烛火映在脸上的灼热感,就睁开了眼,然后看到正对着床榻的屏风旁边坐着几个男人,悄无声息的在作画。 极端的恐惧令她一声惊叫,用尽全力推开了身上的男人,用衾被盖住身体蜷缩着躲起来。 原来不是乖乖的任由对方淫。辱就可以,这几天这些画师是不是一直都在?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秋芙脑中乱成一团,却发觉自己连发问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呆坐在床脚无声堕泪。 那一刻她明白高佩瑶的痛,也体会到了花蕊夫人的屈。 身为一个站在权利巅峰的男人,赵光义可以对一切女人为所欲为,大概只有死人才能逃脱,她忽然也明白了嘉敏。 “画好了吗?”赵光义好整以暇披衣下床,接过画师递来的画像,看了半晌转头笑着问秋芙,“你看这画里的人与周嘉敏有几分相似?” “……”秋芙瞪大眼,见鬼似的看了半晌,才确定画里的人不是自己,而是嘉敏。 赵光义似乎很满意,“御书房里有许多周嘉敏的画像,朕让他们照着她的脸画,怎样?是不是惟妙惟肖?” 秋芙的眼泪掉下来,既心疼小姐,也心疼自己,沉默半晌,突然大笑不止,“原来……男人的欲望还能这么被满足!赵光义,你是不是以为以后每天对着这张肮脏的画,就能假装自己真的得到过她?你简直……比烂在阴沟里的死老鼠还可笑……做男人做到你这份上也是极品……你知不知道即使不用李重光的词你也会千古留名……女人们都会记得你……你会遭报应的……” 见她笑到抽搐不止,赵光义冷漠地观看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她的下巴笑道:“你发疯的样子可比在床上有趣多了!老实说朕有点替你不值,朕拿李煜的性命相威胁,你才这么乖觉,可那李煜可曾真心爱过你?他还不是一直念着周嘉敏?你对他而言也只不过是个替代品,比起来朕好的多,朕就是想奸·淫你!” 秋芙看着他的笑脸只觉毛骨悚然,摇着头大喊:“你不是人,是修罗恶鬼,你会下十八层地狱的!” “男人对能轻易到手的东西总是不太留恋,”赵光义背身冷笑,“这个女人朕已经没有兴致了,把她送回去!” 不过几日画作就从宫廷里流传到了民间,一时临摹之人甚多。 在翰林院奉旨填词的李煜也看到了,有人拿到他面前问画中人是不是他之前的老婆小周后? 李煜发了狂,和一群人厮打起来,不过片刻就满脸是血,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众人又围着他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语,之后笑嘻嘻地离开。 过了很久,李煜从地上爬起来,抓起酒壶大灌几口,合着血挥毫泼墨: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落笔后,吐血倒地不起。 宫人把新词呈之御前,赵光义仔细读了一遍,冷笑道:“’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一个亡国之君还想见江山,不如朕送他去西方极乐世界见如来。那牵机毒可是个好东西,光美,你就送去给李煜喝吧!” 像所有亡国之君的府邸一样,违命侯府也迎来了它的末日。 牵机毒猛烈无比,剧痛令李煜的眼睛都凸了出来,最后紧抱着他的人是秋芙。 “秋芙,你知道吗?我最初娶你的时候并不是爱……是恨……我恨你愚弄了我……所有对你的伤害……把你当成嘉敏的替代品……都不是真的……我只是……不想承认自己爱你……你是我李重光此生……最后一个爱上的女人……秋芙,对不起……是我让你们所有人都变的这么不幸……下辈子……都别再遇见我了……” 满院女子的哭声送走了这一位才华惊艳世人的亡国之君,只是下葬不过半月,赵光义就下旨将府中所有姬妾充入后宫。 偌大的违命侯府没几天就变得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下李光这个旧金陵宫里的太监守着故主的一地诗书凄凉度日。 …… 滁州别院里,众人在潇潇暮雨中听着来自汴京的故人旧事,大部分是柳宿昔在讲: “一月前赵光义赐死了李煜,南唐宫里的旧人全部充入禁宫,除了……秋芙娘子……我和淮安前去违命侯府吊唁时见过秋芙娘子,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了,等我们走后,秋芙娘子就投缳自尽了,小石头没有回来,在为她守灵……” 话音甫落,小石头却入庄了,手里还拿着一幅画。 众人都猜到那是什么画,石守信对着他紧张地摇头。 其实刚才赵匡胤所听的故事里面,众人都刻意忽略掉了春宫画那一节,没想到小石头竟然直接把东西摆到皇帝面前。 这些时日汴京对于此事的流言甚嚣尘上,却并没有多少人亲眼见过所谓的春宫画。 而小石头原本是想在秋芙墓前多守几日,可听到流言之后就怒不可遏,联合丰乐楼的范云夺了一幅图,直接呈之御前:“皇上,晋王作恶多端,就算我不为秋芙请命,你也该顾忌可怜的小周娘娘,这幅画可要过目?” 众人一时噤若寒蝉,眼睁睁看着皇帝接过画打开,只是一瞬即大吼:“火——” 嘉敏听说小石头回来了,满心欢喜地跑过来笑问道:“小石头,秋芙可有消息?她和我姐夫现在怎么样?咦……你们端这么大一盆火做什么,天又不冷……” 一屋子人见了她来更是紧张,赵匡胤来不及卷画轴直接把东西丢进火盆里,很不巧那画中的情景就尽落在嘉敏眼中。 惊愕之下,她居然不顾引火烧身的可能,跑到火盆边去捡那幅画。 赵匡胤急上前搂住她,任凭她在怀里嘶吼,挣扎着大哭,直到连画轴也被烧成灰烬,才由着她精疲力尽地瘫倒下去。 即使这些年她在红尘中打滚,已经不似旧日那般柔弱不堪一击,可总是会出一些教她生不如死的事情,上千年来,她怕是第一个被人画进春宫图里的帝王后妃了。 想不到一世的污名尚且不够,还要流传千古。 赵匡胤抱她回房,又拜托柳宿昔把事情原原本本讲给她听。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是该心疼秋芙还是同情同样不幸的自己,躲在丈夫怀里泪落不止,喃喃道:“一首艳词,一幅春宫画,我的一生全在里面了……”说着自嘲地笑起来,“想来后世的人看到了,也只当我是一个淫邪放荡的女人,我勾引姐夫罪有应得——赵哥哥,这么多年以来,嘉敏一直都活的小心翼翼,为何如此?” “你一个弱女子在乱世中挣扎求生,世人怎会不分青红皂白?”赵匡胤眉头深锁,眸中一片水光,“嘉敏,你所受的屈,来日我一定替你讨回公道——我绝不放过赵光义——”《 》 第201章【VIP】 第201章 碧血长空 ◎文死谏武死战◎ 谷雨前后天气阴沉, 连风里都带着经久不散的湿冷之气,不管是待在屋内还是院中,都一样教人发闷。 赵匡胤独立于庭中, 一直抬眼望着远方,暮春的景色还真是教人伤感, 不自觉就想起了李煜绝笔的《浪淘沙令》, 幽幽道:“’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李煜啊李煜, 想不到朕有朝一日竟然能和你有同样的感触。若非你我之间有太多的纠葛,说不定还能成为朋友……” 他低眉,半晌又自嘲地道:“以前朕瞧你不起,总觉得身为男人的你太过荏弱,无法保护身边任何一个人。枉朕自认为是英雄豪杰, 却还不是让嘉敏遭了那么多罪, 受了那么多屈?” 话音落又是一阵胸口发闷, 咳嗽几声, 殷红的血迹喷到木质栏杆上, 抬手一擦, 嘴角湿红一片。 汴京的消息传来之后,受打击最深的不是嘉敏, 而是赵匡胤。 这个自十八岁起就担起天下大任的大宋天子, 大半生都奔波在沙场与朝堂之间,以强悍的意志支撑着一切。 可他以燃烧生命为代价, 换来的却是妻子受辱生不如死, 孩儿年幼亡命天涯的结局, 教他如何甘心? 原本他已打算北上与赵光义正面对决,只是尚未走出山庄大门就吐血昏厥,被抬回来。 嘉敏见状,哪里还有心思管自己到底背了什么污名,哭着哀求丈夫不要勉强去做任何事。 赵匡胤想起陈抟老祖的叮嘱,只能强自按捺下所有冲动,逼迫自己等下去。毕竟他若身死,无异于再一次将妻儿拖入地狱。 可他心头积郁难消,身体的损伤久不见好。今天又突然呕血,正想着如何瞒过嘉敏,回头却见她站在不远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单薄的身子却在轻轻颤抖,镇定地上前搀扶他回去。 因被剧毒侵袭过,他的五脏六腑没有一处完好无损,如今别说是饮酒,连茶也不能喝,嘉敏只能煮些紫苏熟水供他解渴。 赵匡胤虽觉这饮品滋味寡淡,倒也勉强可入口,就端起来慢慢喝着。 嘉敏百无聊赖趴在他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德芳最近总是追着问我什么叫娶媳妇,那个郭太医天天在他耳边聒噪雪蕊是他媳妇,把孩子闹的晕头转向,弄不明白媳妇和妹妹有什么区别,还是说妹妹就是媳妇,媳妇就是妹妹……” 赵匡胤一口茶水几乎喷出来,笑道:“他和雪蕊自小一起长大,一直当亲兄妹处,的确有些麻烦。分开几年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以免将来闹不清楚怎么做夫妻。” 嘉敏抿着嘴笑,“你说他们两个像不像当年的我们?那时候我喊你’赵哥哥‘,还以为会喊一辈子,就连最初成婚的那几年也难以改口,现在想来你给我当夫君可比当哥哥辛苦的多。” 赵匡胤点她的鼻子,“再辛苦十倍也还想当夫君,总不至于为你出生入死,最后只捞到你叫几声哥,你还跑去给别人当了老婆,那我岂不是成了个冤大头?多亏!” “我十二岁那年就认定你是我夫君,只是世道多艰,染了一身污名,连累夫君也跟着一起难过。”嘉敏仰头看他,眼睛亮的如星星,“其实仔细想来,我已足够幸运,不似窅娘、不似佩瑶、也不似花蕊夫人和秋芙……这些天我也想的很清楚,真正可怕的不是那幅画,而是若我此生不曾与夫君相遇,那么和姐夫苟且气死亲姐姐、被掳来汴京遭晋王淫辱之事,全都会变成真的。那嘉敏怕是早已含羞而死,死了也还会被世人笑话谩骂。可事实上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还能躺在心爱的夫君怀里与他闲话家常,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只要夫君不离开我,此生便是圆满。” “你是怕我去找晋王报复一去不回,才选择咽下所有的屈辱是不是?”赵匡胤摸着她的头叹息,“世人将女子的名节看的比性命还要重要,那些遭了侮辱的女子哪一个不是身心受创?旁人不管是同情抑或嘲讽,都一样教人难受。倘若你是像花蕊夫人那样坚韧的女子也就罢了,世人给她白眼,她还之以白眼,可你不是!你自小被人指指点点怕了,教我怎么相信你受得住这些?嘉敏——我是你的夫君,为你讨回公道是我该做的事,否则你这么多年对我的温柔照顾、为我生儿育女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嘉敏柔声道:“我待你温柔体贴,你又何尝不曾护我周全?不管旁人如何笑话,嘉敏便是离了夫君就活不下去。再说夫君也太小看我了,待在你身边这么多年,虽无皇后之名,可到哪里都是摆着皇后的谱,夫君里里外外给我撑足了场面,我早不像以前那样胆小怕事。些许污名又能算得了什么?我被你宠了一辈子,哪里还会有治不好的伤?比起来你抛下我独自去往汴京,才是最可怕的。赵哥哥,不要再让那天晚上的事情重演一遍好不好?不要让我再承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你之前说过只要我活过来就会一直陪着我,现在我让你遵守诺言,你不会不答应的对不对?” 赵匡胤凝着她泫然欲泣的眼眸,片刻将她抱紧哀哀叹息,“每一次和你分离,我还不是一样心如刀绞!罢了,孩儿尚小,我若此刻离开你们母子去找赵光义算账,也实在放心不下。权且再等几年,一切顺应天命吧!” 嘉敏笑靥如花把他抱紧,“我就知道夫君定然舍不得我!” 虽说暂时放下与赵光义之间的恩怨,可朝中所发生的事情还是会被源源不断传送过来。 其实赵光义在听说哥哥的“鬼魂”在亳州出现救走了德芳以后,一直怀疑对方可能未死,一直派人暗中调查,可几年过去一点消息也没有。 他也曾私下召见曹彬和潘美,吐露出命二人替他谋杀先帝的想法,可二人软硬不吃,对此事坚决不肯接手。 于是他便清楚地知道,文武百官虽然奉他为主,可没有人会为了他去追杀先帝。而民间对他弑兄篡位的议论更是从来就没有停息过。 若要朝臣和百姓一心奉他为主,就必须把先帝没有做到的事做到才行——收回幽云十六州! 只要建立不世功业,他就是大宋最伟大的君主,风头盖过先帝,再封赏百官,泽被天下,届时就算先帝回朝,想来也无力与他抗衡,不过是再死一次。 而辽国自从北汉覆灭以后,也一直防着大宋来犯,双方足足备战了三年。 被萧后寄予厚望的剔隐耶律休哥却因萧念念的离世一直意志消沉,商议朝政时总是一言不发,也无请缨挂帅之举动,难免惹萧后不满,私下与韩德让商议,打算下一剂猛药好令其乖乖听话。 这天韩德让以过寿辰为由,邀约许多辽国重臣到府上做客,席间照例安排歌舞助兴。 耶律休哥已许久不近女色,只是闷头喝酒。 可献舞的美女之中却有一个好像什么都不懂,呆立着犹如一根木桩,连累一群舞姬撞到她身上,把她撞向了耶律休哥怀里。 原本这种低劣伎俩耶律休哥不屑一顾,可身为一个男人,又无法令一个女子摔倒在自己怀里而不管不顾,遂抬手将她抱住。 蓦然抬眸四目相对,登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连身侧的耶律斜轸等人也惊诧不已,议论纷纷:“西平郡主……她不是早就香消玉殒了么?” 韩德让轻描淡写地道:“这些府上新来的女奴,若是有看得上眼的,各位尽管带走!” 萧挞凛两眼放光,“韩将军大方,那本国舅就不客气了!” 说着又转头对耶律休哥道:“剔隐大人对西平郡主一片痴心,想来也不会喜欢怀里的美人,不如就让给本国舅吧!” 耶律休哥冷漠地道:“谁说我不喜欢!”说着拿起酒壶敬东道主,“韩将军,这份礼我收下了!” 韩德让满意地笑道:“多谢剔隐大人给韩某面子!” 耶律休哥仰头把一壶酒喝干,带着醉意抱佳人离席。 在辽国,这种场合下出场的女奴会被当场瓜分,大家不会为了抢一个女人而大打出手,而是轮流享受,只要力气足,可以把所有女奴全部摆弄一遍。 耶律休哥的意思很明确,这个女奴他要独享。 而韩德让今日设的局本就是为了他,眼见果然凑效,当即吩咐管家把剔隐带去最好的客房,让他今日好好享受。 耶律休哥怎会看不出此事乃是太后和韩德让二人早就设计好的,可欲望这个东西是男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他可以为了念念克制,却很难在面对一个和她几乎长的一模一样的女人之时不去动念头。 他已经快五年没有碰过任何一个女人,看来从今天开始过去的事情就真的成为了过去。 当他略带着几分醉意把女奴抛上床榻开始侵犯她之时,很快就发觉她的身体很僵,没有丝毫被男人染指过的痕迹。 虽然辽人向来不会把女人的贞操当回事,可男人往往都想成为第一个。 更何况他不是念念的第一个男人,如今自然而然有一种遗憾被弥补的感觉。 只是狂野的品性又令他很难成为怜香惜玉的男人,女奴被他折腾的一直哭,连他事后沉睡之前耳边还能听到哭声。 这也罢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那女奴还在掉眼泪,只是抱着被子缩在离他最远的床脚。 耶律休哥扶额暗暗道:“她身上没有功夫,若是换成念念,不趁着他熟睡捅个几十刀才怪!” 思虑片刻耶律休哥摸着她的脸柔声道:“跟我回剔隐府吧,以后你就是我的女人,我不会把你送人!” 女奴抬起哭肿的眼眸,什么也没说,却突然张口狠狠咬在他手上,咬的鲜血淋漓。 耶律休哥又惊又痛,等她终于松开了嘴,看着伤口摇头叹息道:“你不知道女奴伤害主人是会被剥光衣服鞭打至死的么?这是律令,就算是我也很难求情成功,以后别再这样了!” 女奴似懂非懂,依旧不说话。 既然收了太后的礼,耶律休哥在朝上也就不再保持沉默。 听到韩德让言宋军兵强马壮怕是难以抵挡之时,冷笑道:“韩将军以为,失去了赵匡胤和杨琰的宋军还有什么地方值得害怕?那赵光义是个什么东西,也想动我大辽的国土?只要他敢来,我会教他知道自己是哪条阴沟里爬出来的长虫,也敢妄称是蛟龙!” 韩德让满脸笑意地反驳:“纵然赵光义不足为惧,可宋军之中曹彬潘美等人皆是宿将,石守信刘廷让亦是大名鼎鼎,这些人加起来剔隐都不看在眼里么?” “曹潘等人对付中原那些骄兵悍将还算有一套,可若与我大辽骑兵作战,我保证他们谁都讨不到半点好处!”耶律休哥的目光自众人面上一一扫过,缓缓道:“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现在的宋军里面唯一值得我们在乎的只有一个杨业,制住他,宋人就别想在幽云十六州翻起什么浪——” 萧后对此深以为然,忧虑道:“那以剔隐所言,宋人是会派杨业挂帅出征喽?” 耶律休哥摇头,“不然!杨业是北汉降将,赵光义又生性多疑,本就对他不够信任,多半不会命他挂帅。不过就算不掌帅印,杨业在宋军中的作用也不容小觑,想要牵制他,就必须让赵光义对他设下重重防备才行!” 作为辽国战神,耶律休哥有的可不止是勇武,他智谋百出,极擅攻心,往往能在重重压力之下找到克敌制胜的办法。 以前因为年轻,历练不足,才会在赵匡胤和杨琰的联手压制之下节节败退,现在的他早已今非昔比,只要有他参与的战争,辽国就没有败过。 萧后见他如此胸有成竹,面上也不自觉露出笑意,“不知剔隐可有良策?” “太后可还记得燕秦桑?就是那个宋国皇城司麒麟卫的统领,曾经在青云台上和国舅交过手的年轻人。”耶律休哥见其点头,接着道:“他真正的名字叫杨延辉,是杨业的第四子。听说他如今已经不在皇城司任职,而是护送着宋太·祖赵匡胤的幼子赵德芳亡命天涯,等于公然与现在的皇帝赵光义作对。太后认为若是这个消息被赵光义知道了,他是否有那等气量不去迁怒杨业?” 萧后闻之大喜,看着自己的爱将满眼嘉许。 待朝会结束,故意留下耶律休哥,想要化解两人之间的隔阂,派人带他前去御花园叙话:“剔隐这些年为国出力,实在辛苦,此番若是能够打败宋人凯旋回朝,本后封你为北院大王。” 耶律休哥低眉道:“臣定不辱使命!” 萧后微挑眉,“自念念去后,你在朝中一直沉默寡言,可是怨怼本后,认为是本后害死了她?” 耶律休哥叹息道:“臣素来公私分明,既已选择效忠太后和皇上,不管发生什么臣都会拼尽全力。这几年虽在朝中一直沉默,可胜仗也没少打,想来也足以证明臣不曾怨怼太后。逝者已矣,臣不是一个会揪着过去不放的人,更何况念念是自尽身亡,臣也没有理由怨怼太后,还请太后明鉴。” 萧后仰头大笑,“很好!如此拿得起放得下才是真豪杰!不过本后也的确在想方设法补偿你,那个女奴,你可知道她的身份?她其实是念念的孪生妹妹,所以两个人才长的一模一样。不过她天生又聋又哑,从来没有开口说过话,想来剔隐大人也觉得无趣吧!” 耶律休哥愕然,“难怪她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个字……” 心下却明白大约正是因为她又聋又哑,才没有被选中变成炼毒的器皿,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思虑片刻问道:“太后既然已经将她送给臣,以后她的事是否都由臣来做主?” 萧后点头,“她是本后送给剔隐大人的礼物,以后她的事本后和任何人都不会过问,剔隐只管放心就好。” 耶律休哥放心下来,“多谢太后!” 雍熙三年,宋帝赵光义领禁军三十万征伐幽云。 消息传到滁州别院,赵匡胤连药碗也失手打翻了,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挂帅的是曹彬不是杨业?” 一直充当南北信使的杨四郎肯定地点头,“准确无误!听麒麟卫的兄弟说是有人把我的身份揭露给了赵光义,他不肯信任我父亲,非但没有重用他,还在他身边安排了监军。这仗怎么打父亲做不了主,必须听监军的话行事!” 赵匡胤拳头捏的咯咯作响,又问道:“大宋禁军是否倾巢而出,全部上了战场?” 杨四郎据实以报,“大宋禁军三十万人,全部奔赴幽云,赵光义此次是势在必得!” 赵匡胤思虑片刻抬头道:“四郎,你马上前去幽云探查消息,以最快的速度把战况传递回来,这一仗大宋不能输,输了将会后患无穷!” 杨四郎领命而去,可他也像皇帝一样忧心忡忡。 因隔着数千里之遥,消息传递并不及时,只知道初时宋军勇猛,兵分三路势如破竹,一个多月之内寰、朔、应、云、蔚五州已归大宋所有。加上曹彬率二十万大军取涿州,直逼幽州城下,宋军士气空前高涨,皆以为胜利在望。 可不过数日宋军主力在涿州被围,辽国援军源源不断奔赴前来,萧后亲自督战,耶律休哥挂帅于涿州城围杀宋军。 战况异常惨烈,宋军全线溃败,而主帅曹彬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耶律休哥看着战场堆积成山的尸体冷笑:“你若是杨琰在世,我还惧你三分,一个曹彬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帅面前班门弄斧?看来你们大宋是真的没人可用了!” 曹彬虽然败走,耶律休哥一直在后面追杀不休,二十万禁军几乎全军覆没。 此时坐镇高梁河的赵光义听闻主力被灭,大惊失色跌坐外地,想着千秋霸业毁于一旦,愤恨不甘与恐惧几乎将他淹没,好在尚且留存一丝理智,仓促下令撤退。 可辽国大军早已在幽云之地完成了集结,耶律休哥并耶律斜轸萧挞凛三人再度联手,把宋军围困在太行山后诸州。 虽然皇帝想要撤退,可西路军统帅潘美和监军王侁却不想把占领的四州再次让给辽人,于是派出了杨业与辽军作战。 宿将杨业单枪匹马对抗辽人,主帅和监军却带着事先商定好在陈家口打伏击战的大军离去。 杨业孤立无援,力竭之后被俘,却始终不肯投降辽国,绝食三日以抗。 耶律休哥最后一次前来规劝,只道两国交战,被俘之人投降敌国乃是常有之事,算不得什么,而况他本就是北汉降将,不可能得到赵光义的信任,不如效忠大辽,也好为自己谋得一条生路。 杨业淡淡道:“杨业若是投降,辽人想必会大肆宣扬,那么大宋军心必乱,辽国的战线只怕不会止步于幽云十六州。” “你说的对,眼下宋军之中一个扛打的都没有,连你也被送出来给我们杀,区区幽云十六州实在已经没法满足我大辽皇帝的胃口了。”耶律休哥眉飞色舞,“说起来你们大宋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可多亏了赵光义,若不是他联合我们辽国弑兄篡位,以太·祖赵匡胤之英明神武,必然会重用你为主帅,说不定这个时候我大辽已经把幽云十六州吐出来还给你们汉人了。我看赵光义干脆别姓赵了,改叫耶律光义更合适!” 辽国众人闻言哈哈大笑,“明天咱们就去打的那耶律光义管剔隐大人叫爷爷如何?” 虽说深恶赵光义之为人,可对方毕竟是大宋皇帝,被辽人这般羞辱,杨业也听不下去,闭上眼道:“剔隐大人,你我皆为朝臣,当知’文死谏,武死战‘的道理,劝降之事杨某恕难从命,麻烦给我个痛快吧!” 耶律休哥满眼遗憾,叹息道:“那么,再见了杨将军——” 话音落一刀砍下杨业头颅,颇为伤怀地道:“用锦盒装了,拿去献给太后!”说罢即叹息着负手离开。 当晚,滁州别院。 最近一直不得安睡的赵匡胤又做起了长梦,可这次梦到的人令他心底的不安达到了极点。 “杨业——这些年出现在朕梦里的人多是已经身故,难道你也……” 两个人在滁州西涧的草亭里相遇,涧水幽幽,连风也静悄悄。 杨业转身看着他,话中颇多遗憾,“杨某与皇上曾许过一同抗辽之宏愿,可当杨某入宋称臣之时,皇位已换了人坐,可真是造化弄人,无可奈何!” 赵匡胤皱眉道:“你来到朕的梦里,是舍不下这一段宏愿么?” 杨业微笑道:“也是想来看看皇上,顺便告别!凡人皆有遗憾,臣的遗憾就是皇上了,若此次幽云之战是由皇上指挥,臣大概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过就算杨业身死,杨家后人也会继承遗志誓死守护大宋,守护山河万民,我们与辽国的仇不死不休!” 赵匡胤皱眉,“你又何尝不是朕的遗憾?只是凡人生生死死皆有定数,你我岂能逃脱?” “逃脱生死自然不可能,可逃避责任更不可取!”杨业突然正色道:“皇上,赵光义才德不足,如今大宋兵败,辽人大军压境,你若再不出山,社稷危矣!” “朕一直都在等你的消息,若是好消息,大约还会继续蛰伏,可如今……哎……”赵匡胤见桌上有酒,就斟了两碗道:“将军的嘱托朕记下了,守护大宋的责任朕绝不逃避。就让朕用这碗酒替杨将军送行吧,愿将军在天之灵能够保佑朕带着大宋平安度过此劫!” 杨业举起酒碗朗声道:“若臣的灵魂当真徘徊在战场上,必定与皇上联手,杀破胡虏佑我河山。如此,也算夙愿得偿!” 赵匡胤含笑道:“那说好了,朕在沙场上等着杨将军!” 梦里的影像渐渐模糊,最后一眼看到的乃是杨业被耶律休哥斩首的画面。 “杨业……杨业……”赵匡胤大喊几声惊坐而起,完全不敢相信梦中所见的一切。 毕竟杨业若死,又有何人能带领大宋军队抵抗辽人的铁骑?赵光义倾尽全力发动的雍熙北伐怕是一场动摇国本的滔天祸事。 嘉敏见他情绪激动,一时不敢说话,举着帕子擦他额头上的冷汗。 赵匡胤惊魂未定,却冷静地道:“嘉敏我不睡了,把灯点亮,我要再推演一遍边境的战况。” 一般这种情况嘉敏从来不插话,只依照吩咐布置好他需要的一切,而后在一旁安安静静守着。 他所推演的依据乃是最初杨四郎传来的东、西、中三路大军推进方位及兵力布置。 曹彬所带的主力东路军直取幽州,一定会对上耶律休哥,也必定会遭遇辽国的倾力围堵。 可曹彬擅水战,对上辽国的重甲铁骑胜算不大。 潘美的西路军取山后诸州,有杨业在,可他不是主帅,若是碰上耶律斜轸或者萧挞凛,潘美都很难取胜。 中路军倒是压力最小,可对整个战局的影响也最小,就算能赢,最后怕是还会被逼撤退。 不管怎么推演局势都不乐观,当他大胆剔除了曹彬,又剔除了杨业之后,整个战场就变成了辽人的天下,宋军完全处于被动。 也就是说若梦中所见之事全都是真的,那么大宋将遭遇立国以来最大的危机! 他就这么焦急地等了数日,还是等来了最坏的消息,直闷了一个多时辰都不说话,张口便是鲜血狂喷。 嘉敏花容失色,扶着他,想哭又不敢哭。 饶是杨小九和萧念念付出巨大的代价替他续了命,可他早已积劳成疾,这几年身子非但不见好,反倒是病痛不断,连带嘉敏也时常为了照料他,身子一天比一天羸弱。 赵匡胤思来心痛,握着妻子的手道:“原本我见光义打下北汉,想着他对大宋江山也算贡献不小。可他却贪功冒进,带着全部的兵力与辽人决一死战,短短数月,我军死伤过半——这个畜生,把大宋二十年的基业全给败光了,以后我们还拿什么跟辽人拼?嘉敏,我不能再继续留在这里了,要尽快赶去幽州,与大军会合才行!” 嘉敏瑟瑟发抖,良久说不出话,最后只勉强“嗯”了一声。 赵匡胤神色一黯,缓缓道:“这次,我还要带走德芳,你也不要阻拦,好不好?” 嘉敏仰头看着他,眼泪一下子掉出来。 德芳还不满十四岁,这些年十八般兵器练了个遍,尤其是枪法格外出众,连嘉敏也看出来丈夫完全是把孩子当成第二个小九来教,早晚要让他撑起大宋的半壁江山,只是没想来竟会这般快! 赵匡胤缓缓解释道:“他如今身边尚有我这个爹爹照拂,万一将来我不在了,留他一人应对千军万马才更加揪心不是么?再说了此番也不是令他上阵杀敌,只近距离观战,磨砺一下心性,不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你姑且放心好不好?” 嘉敏脑中一团乱,晕乎乎地点头,哽咽道:“既然如此,你把我也带去吧!我不去幽云,在绛州姑母的田庄里等着你们好不好?赵哥哥,嘉敏不会成为你们的负累,只是想离你们父子近一些,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们两个人了!” 赵匡胤点头,抱紧哭哭啼啼的妻子安慰道:“我答应你,会带着德芳一起平安回到你身边,不会留下一个人!” 话虽这般说,可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眼泪,任其连成两条线,就这么从脸上落下来。 他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残忍的丈夫和父亲了,谁人似他这般冷酷无情,从妻子身边夺尚未成年的儿子,还亲手将他推向沙场。 他多么想活的自私一些,哪怕是让孩儿随着妻子一起遁世隐居也好,可他只有德芳了,大宋的将来也只能托付给孩子。 一行人告别了樊荣,匆匆北上各奔前程。 与此同时,赵光义在高梁河遭遇耶律休哥的猛烈攻击,大腿中箭,易容改装乘驴车仓皇出逃。 曹彬潘美等人则率领残余部队在雄州集结,高梁河战事传开,大臣们皆以为皇帝死在耶律休哥箭下,一时人心惶惶。 为稳定军心,文武百官皆选择拥立德昭为新帝,好带领大宋度此难关。 怎奈德昭知晓自己不谙武略,坚决推辞,双方僵持不下,赵光义却活着回来了。 纵然狼狈不堪,可他依旧是大宋的皇帝,处理好箭伤以后,尚未思虑着如何对付辽人,却先将矛头对准了德昭。 入夜,他在城楼上喝酒,命人把德昭带来。 这阴鸷的枭雄明知对面是亲儿子,却没当一回事。那么多儿子,敢跟他抢皇位的就只有这一个了。 赵光义越想越气,冷冷道:“听说这几天朕不在的时候,文武百官皆拥立你为新帝?如何,是不是也想过一过当皇帝的瘾?” 德昭吓的瑟瑟发抖,慌忙跪地哀求:“侄儿怎敢觊觎皇位?百官虽有此意,可侄儿坚辞不受,求皇上明鉴!” “坚辞不受——哼,朕若是再回来晚一些,你早坐上龙椅了!”赵光义斜睨他,“别以为有百官拥立,你就能坐稳皇位,大宋的天下岂是你一个黄口小儿能接手的?” 德昭连头也不敢抬,泣道:“侄儿对皇上一片忠心,绝无任何取代的念头,请皇上一定要相信侄儿!” “那如果朕说先帝的死的确是朕一手策划,难道你就不想杀了朕,替父报仇?”赵光义看着他匍匐在脚下颤抖的模样,冷笑连连,“要朕相信你很容易,只要你死在朕的面前朕就信你!” 德昭瞬间僵住,眼泪和冷汗一起流下来。 正不知所措,城楼上有一人踏月而来,朗声道:“要死也不一定是德昭,你死也一样!” 这声音二人再熟悉不过,见来人果然是赵匡胤。 一个死了五年的人突然出现,虽然有不少人宣称曾经看到过死后的太·祖,可赵光义如何能相信在他眼皮底下断气两天的人能够真的复活? “你是什么人,别装神弄鬼——”赵光义拔剑对着他,一边大声嘶吼,“来人——有刺客——” “曹彬和潘美已经见过朕,他们不会来的,赵家的事还是由我们自己解决,不必牵扯旁人!”赵匡胤上前把德昭扶起来。 德昭吓破了胆,可察觉到那搀扶着他的一双手却很暖,瞬间抱住父亲的腰嚎啕大哭,“父皇……父皇……你真的没死……你不要再走了好不好?孩儿不能没有你……” 这些年他活的胆战心惊,今晚更是直接遭遇了生死威胁,哪里能不害怕? 赵匡胤沉声道:“德昭,你已成年,就算旁人威胁要杀掉你,也不必如此唯唯诺诺,大丈夫死便死了,有何惧?再哭哭啼啼,父皇可要生气了!” “是,父皇!”德昭面有惭色,擦干眼泪站起来,喜道:“父皇,你明明还活着,为何不早日还朝?文武百官知道你回来了,必定依旧奉你为主,咱大宋也不至于被辽人杀的惨败,死伤无数。” 此番轮到赵光义冷汗和眼泪并流,失魂落魄地道:“我不相信你还活着,一定是鬼魂——”说着凄声大吼,状若癫狂:“赵匡胤你已经死了,死了五年了,你还回来做什么?就这么舍不得皇位么?当哥哥的把东西让给弟弟有何不妥?偏你还阴魂不散,你到底想怎样?” 赵匡胤冷冷道:“你是我弟弟又不是我儿子,我的家业轮不到你来惦记!” 赵光义癫笑道:“那你想怎样?杀掉我吗?你杀掉我,母后是不会原谅你的,她生前可是最疼我了……” 话音未落已经挨了一记窝心脚,赵匡胤怒吼,“你还敢提母后,你下毒害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是你的亲娘?” 德昭大惊,摇着头道:“难道说连皇祖母也是他下毒害的?皇叔……你如此行径……你……你还是人么?” “皇叔?”赵光义大笑,看着德昭道:“你不应该叫朕皇叔,该叫朕父皇,朕才是你亲爹,身边的那位是你皇伯伯!你娘……也就是朕的鹤儿嫂嫂是跟朕生的你,不是你皇伯伯。你皇伯伯可是只有德芳一个亲儿子,所以他疼德芳不疼你,你连这都不知道么?” 再荏弱的孩子听到母亲被这般玷污名节也会失去理智,德昭登时发了狂,怒吼:“不准你污蔑我母后!”抄起地上的椅子就要朝着赵光义的头砸下去。 “德昭住手——”赵匡胤心下悲凉,面上却依旧波澜不惊,“你不能打他——” 德昭气急,回头道:“父皇,母后好歹与你做了十几年夫妻,就算你心里没有她,难道也能任由她被如此污蔑吗?如果换成是周娘娘,你是不是早砍他十刀八刀了?” 其实德昭幼时便知父母感情疏离,可他一直以为其他孩子家里也这样。直到后来父皇续娶了周娘娘,两个人同寝同食几乎从来没有分开过,他才明白了母亲的悲哀,渐渐对父亲生出怨怼,只是从来不敢说。 可别的也就罢了,赵光义如此辱他们母子,父皇居然冷眼旁观,才教他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哭着问道:“难道母后和孩儿在父皇眼中真的什么都不算吗?父皇,你告诉我啊!你真的只在乎周娘娘和德芳弟弟,一点也不在乎我母后和我吗?” 赵光义火上浇油,“他当然不在乎!他和你母后连觉都没睡过,怎么会生出你?和你母后睡过的人是朕,你是朕的亲儿子,儿子怎么能打老子?哈哈哈哈……” 那副无耻且狰狞的模样着实令人作呕,德昭手中的椅子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人也摇摇晃晃,被赵匡胤搀扶住,怒喝道:“在孩子面前,你至少要先披上一层人皮再说话吧!” “孩子……我不是他孩子……”德昭抓住赵匡胤的手臂摇头道:“父皇,他说的不是真的对不对?你告诉孩儿……你快告诉孩儿……我明明是你的孩子,我叫了你二十几年父皇,你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怎么会有那样一个禽兽不如的爹,我不信——我不信——” 赵匡胤把他紧抱在怀里安慰道:“你就是父皇的亲儿子,他胡说八道的。父皇已经打算把大宋的皇位传给你,这样你就不会怀疑了吧!” 德昭提到嗓门的心终于又放下去,破涕为笑,“孩儿不要皇位,孩子要父皇!只要父皇是我的亲生父亲,就算拿皇位我也不换!” 话虽如此说,心里却直打鼓,毕竟他从小就知道自己不像父亲,武功怎么学都学不好,连长相也越差越远,比起来德芳的天赋和长相才与父皇如出一辙。 “你要把皇位给他?”赵光义不可思议地道:“他不过是你侄儿,你都能这么大方,为何不肯给我?” 赵匡胤强忍着怒气沉声道:“你得到皇位之后都做了什么?你打下晋阳本是大功一件,可却鼠目寸光,命人强拆晋阳城,而不是将其作为边防重镇加以利用,劳民伤财自废武功,此其一也;完成南北一统之后,本该休养生息再图北伐,可你却急功近利,把大宋所有的兵力都押上幽云的战场,却连挂帅之人都用错了,又指挥失当,致使我军伤亡惨重,动摇了社稷根本,此其二也;你如此祸国殃民,还有什么脸赖在皇位上不肯下来?” 赵光义懒洋洋地站起来,笑道:“对!你说的都对!是朕祸国殃民,败光了大宋的基业,让德昭继位也没什么不好,他是朕的亲儿子,朕不亏!” 德昭怒极,破口大骂:“你放屁——你这个不知廉耻的东西,鬼才是你儿子!” 赵光义冷笑着斜睨他,“你要证据是不是?那父皇问你,你的脖子后面是不是有一块铜钱大小黑痣?这颗痣你皇伯伯可没有,父皇有——”说着把自己的后脖颈露出来,“你要不要过来看清楚,看看是不是长的一模一样?” 德昭蓦然抬手摸向自己的脖子,心又沉下去,不自觉走向他。 “德昭——”赵匡胤抓住他的胳膊,“他已经疯了,别听他的!” 赵光义嘲讽道:“二哥,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要再蒙骗孩子了,万一他将来做出弑父的举动,你后悔也来不及!再说了,你不是一直知道我对付女人很有一套么?除了周氏以外,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逃出我的手掌心?你不会天真的以为,我和鹤儿嫂嫂只过了一晚,就让她怀上德昭了吧!我告诉你还真不止……” 德昭实在受不了他的污言秽语,挣脱开赵匡胤的手臂,大声道:“如果父皇没有骗我,为什么怕我过去?为什么由着他侮辱我母后?我要知道真相,一定要看清楚,请父皇不要再阻拦!” 这么多年,德昭还是第一次忤逆于他,赵匡胤一时有点呆,干脆松开手。 德昭双腿酸软,却还是撑着走上前,喃喃道:“母后,孩儿定要亲自戳破此人的谎言,还你清白!” 可那一眼,他看见的的确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胎记。 “不会的……” 听他低喃一句,尚未来得及有太多情绪,赵光义已经出手掐住他的喉咙。 【作者有话说】 正文还有最后一章,尽量26号之前更完。《 》 (正文结局) 第202章 星汉灿烂(正文结局) ◎我的兜里不装山海只装你◎ 双方在星月之下对峙, 长风猎猎吹的人胆寒。 赵光义狞笑道:“二哥,孩子是你亲手养大的,你不会忍心看着他死吧!” “赵光义, 你也太无耻了吧!”赵匡胤大怒,“你逼·奸嫂嫂, 杀死生母, 弑兄篡位这也罢了,居然连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你有种,你杀他试试,德昭若死, 第二个死的就是你!” 赵光义好整以暇地道:“别急呀二哥,他可以不死,我也可以不死,只要你死了,我就不杀他!”说罢一脚把天子剑踢过去, “这次我要你自刎, 割断了脖子总不会再死而复生吧!” 赵匡胤瞪着他, 俯身捡起宝剑缓缓道:“纵然我舍不下德昭, 可大宋的江山你们谁也扛不动, 既然你都把剑递到我手里, 那你就去死吧!” 只见宝剑寒光刺来,赵光义慌忙拿德昭挡在身前, 可他距离女墙边缘太近, 这么一闪身,重心不稳, 立时拉着德昭跌落城头。 幸好赵匡胤抓住了德昭的手, 两个人才颤巍巍挂在墙壁上没有摔下去。 德昭仰头泣道:“父皇你放手, 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哪个父亲会看着自己儿子死?”赵匡胤天生力大,可也支撑不了多久。 赵光义还在下面扑腾着双腿哀求,“二哥……救我二哥……我不想死啊二哥……” 此人将别人的性命看得无比轻贱,自己却贪生怕死毫无骨气。 “都上来吧!”赵匡胤手臂用力把两个人全都拉上来,而后迅速护住德昭,让他远离危险。 惊魂未定的赵光义立时跪地磕头,“多谢二哥……皇位还给你,求你看在骨肉亲缘血浓于水的份上饶弟弟一命!” 赵匡胤沉声道:“光义,二哥生平最瞧不起只会跪地求饶的人,你站起来!” 赵光义立时乖觉地站起身,其实这些年二哥没少照拂他,给他最尊贵的王爵,享高官厚禄,就算犯了事也是诸多忍让,想来不至于真的要他的命。 草莽豪杰肚量大讲义气,对外人尚且宽容,又怎会对自己的亲弟弟痛下杀手? 只要能够不死,蛰伏下去早晚还能等来下一次机会…… 却听赵匡胤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活下去终究是个祸害,我拉你上来是因为你的这张脸不能再留着了!” 语毕居然用剑在亲弟弟脸上划了十几下,而后一脚把他踢下城楼。 雄州城楼高十丈,再硬的身骨摔下去也会碎成一滩烂泥。 只听得一声闷响,惨叫声戛然而止,巡守将士很快就发现了这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石守信瞥了一眼吩咐道:“这副鬼模样多半是混进来的奸细,到荒郊野岭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杨四郎当即上前领着两个人把尸体抬走,到了野外又仔细查看一番,确定摔断脖子死透了,遂就地掩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此时此刻,城楼上的德昭已经吓呆。 他虽知道父皇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也从未见过他杀人如切菜的模样,更何况杀的还是至亲。 “父皇……他……他……他死了……接下来怎么做?”德昭抓住父亲的手臂道:“你回来接着当皇帝,辽人的军队很快就打过来了,那个可怕的耶律休哥……没人是他的对手,父皇你一定要救大宋啊!” 赵匡胤摇头道:“父皇的身体已非当年那般康健,如今该撑起大宋将来的人是你!德昭,从此刻起,你就是大宋的皇帝,父皇希望你不要因为怯弱而推卸责任,你是个有才干有抱负的孩子,你会做好这一切的!” 可父亲的期许来的这般突然,今夜又发生太多事情,德昭深受刺激,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在他昏昏沉沉的这几天,辽帅耶律休哥兵临雄州城下。 幽云之战三十万禁军,有十万以上死在耶律休哥手中,涿州城下宋军的尸体堆的和城墙一般高,曹彬更是连佩剑也被对方缴获,哪里还有挂帅上阵之雄心? 好在赵匡胤再次披甲上阵,摊开一幅布阵图,点将布局。 宋军高阶武将皆已与他碰过面,自然无人惊慌,反而因为有了主心骨而沉稳下来,配合很是默契。 “’朔月大阵‘是杨琰将军生前创制出来,专克重甲骑兵,如今能够指挥此阵者非四郎莫属!”赵匡胤突然转头道:“朕已驾崩多年,如今能够出去吓一吓人也不错。四郎,干脆你也穿上小九的铠甲,看看那帮辽人看见我们,会作何反应?” 杨四郎点头,“多谢皇上成全,臣正有此意!” 那天一心要率领辽人铁骑踏破雄州的耶律休哥,遭遇了征战以来最严重的一场惨败。 其实当他看到对方摆出“朔月大阵”之时,已经暗觉不妙。 此阵小九只用过一次,所以辽人这么多年也没有想明白究竟如何运作,隍论破解之法。 不过在他看到宋军统帅之前,依旧不认为此战会输,毕竟在强大的重甲骑兵面前,就没有冲不垮的阵法,直到和赵匡胤正面交锋。 沙场之中风云变幻,甚至连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对方的六合霸王枪死死压制,几乎喘不过气,甚至失败都很突然——他被围攻了,除了正面攻击的六合霸王枪之外,还有从侧翼杀出来的一个小将,他用的是杨家枪! 那小将似乎力气不如他,被他震退,可不过片刻竟然杀过来一记回马枪,把他整个人挑到了半空,又重重摔到地上,滚出许远,被家将护住。 他难以置信地站起身,跨马再战,刚坐上去,又被另一个使杨家将的刺中臂膀,再次落马。 “杨琰——”耶律休哥脑中一团浆糊,关键时刻幸好有萧挞凛前来救护,才逃过死劫。 “杨四郎——”萧挞凛怒道:“你穿着杨琰的铠甲是想装神弄鬼么?看来那个赵匡胤也是假的——” 身后耶律休哥大喝,“国舅快退!” 可为时已晚,萧挞凛的胸膛被赵匡胤的六合霸王枪捅了一个窟窿,摔倒在耶律休哥怀里。 若非察觉战况不对的耶律斜轸及时带兵前来援救,辽国最勇猛的两员大将今日怕就要殒命在此。 慌忙逃窜的辽兵还遭遇了赵匡胤的言语威胁,“回去告诉萧后,辽人有过雄州界者,连人带马,有来无回!” 回到大营,耶律休哥带伤跪倒在萧后面前,详细禀报了在战场上遭遇赵匡胤之事,并交出帅印听候发落。 萧后听到消息时根本不敢相信,可重伤濒死的萧挞凛和亲临战场的耶律斜轸都与其有过正面交锋,坚称见到的就是赵匡胤本人,总不会三个人都眼花了。 再则除了赵匡胤,宋军之中还有谁能打败辽国战神? 思量片刻,她并未对兵败的耶律休哥做出任何惩罚,反而赐药命他好好疗伤。 恰逢辽国又遭遇女真部落偷袭,若与宋人胶在雄州战场,只怕上京有变。 萧后果断命人送国书前去谈判,赵匡胤则指点德昭铿锵有力地答复。 彼时辽国在军事上依旧有不小的优势,故而萧后提出要亲自见赵匡胤一面,才肯同意双方的休战和约。 赵匡胤也不回避,双方各带人马在雄州城外会晤。 两人一句话也没说,不过片刻萧后就叹息着离开了。 作为一个有着雷霆手段的大辽女主,她对赵匡胤身上的帝王威仪很是熟悉,甚至有几分惺惺相惜,只用眼睛观察就能确定错不了。 最终双方以雄州为界,订下了宋辽之间十年的休战和约。 元气大伤的大宋朝廷终于恢复了平静,德昭恳求父亲再次登位,毫无意外又遭到拒绝。 赵匡胤冷静地道:“当初晋王弑君篡位,跟着他的那一批人现在皆是朝中重臣,若父皇再次登位必然会引起恐慌,说不定这些人会剑走偏锋造反谋逆,朝廷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了。更何况眼下的大宋需要的是一个年富力强的君主,父皇已是强弩之末,守不了多久。德昭,你弟弟德芳尚不满十四岁,就敢上沙场对战辽国第一勇士,难道你的勇气还比不过未成年的幼弟吗?” 当日在战场上以回马枪挑了耶律休哥的小将正是德芳,他原本是在城头观战,可一想到惨死的十叔,就没办法只是旁观,遂跨马出城冲杀过去,在父亲的帮助之下狠狠给了对方一击,缔造了大宋的军中神话。 德昭笑道:“既然如此,父皇何不传位于德芳,命儿臣辅政即可?” 赵匡胤摇头再次拒绝,“此次幽云之战,大宋主力几乎全军覆没,武力既衰,已经无法再继续之前的国策。日后若想长治久安,需重用文臣方可,以防重蹈五代之覆辙,令刚统一不过二十年的国土再次分崩离析。德芳虽然武功出众,可论治国,父皇更相信你的实力,这件事情你会做的比他好!” 虽然身世成谜,可父亲依旧对自己怀有这般殷切的期望,德昭禁不住热泪盈眶,抱着父亲大哭起来。 赵匡胤安抚之余,眉头却越皱越紧,“孩子,这条路并不容易走,你以后怕是不能当自己了,甚至要忘掉赵德昭这个名字,从今以后一直用赵光义的身份活下去。为了大宋,父皇恳求你原谅我的自私,我给你的不是馈赠,而是枷锁!” 当晚,不世高人陈抟老祖到访雄州,赠予皇帝一枚金丹,服下以后可使容颜年轻二十岁。 故而当许多人再次见到宋帝赵光义之时,他的脸看起来确实是二十来岁的青年模样,只有石守信等人才清楚,那不过粘上了胡子的德昭。 那鹤发童颜的老神仙乐呵呵站在他身边,稍时骑乘一只飞来的白鹤飘然远去。 此事亲眼目睹者甚众,观者皆信皇帝是得了仙人的庇佑才有此福报,虽有怀疑的声音,也只敢小声议论。 回朝之前,赵匡胤即在背后指点德昭,以重金赎回杨业尸体带回汴京厚葬。 因杨业在抗辽大业中屡建奇功,听闻他身死,汴京百姓皆穿丧服送葬。 “德昭,杨将军戎马半生为国征战,虽不幸被敌国俘虏,却宁死不降,你需下旨追封其为忠烈侯,册封其遗孀佘太君为诰命,赐天波府宅邸给杨家。杨氏一门人才辈出,日后对辽征战少不了要依靠他们,需多加重用!” “前任宰相赵普乃我大宋第一谋士,被贬出京已久,需把他请回来,有他辅政,朝廷自能安稳。” “北方长年征战,人口大量缩减,需令百姓休养生息。而江南富庶,或可与钱俶商议,看大宋将来是否能改变以农立国之固化模式,拓展海外贸易改为以商立国。” “还有一件事……若有朝一日,大宋国库充盈,即可营建西京,迁都于洛阳。” 德昭思虑数月,大致领会父亲治国之策略,以文治防武将专权,以重商改变固有农战社会模式。 可不管哪条策略都是先代所有王朝没有走过的新路,真正实施起来也是压力重重,若非父皇在身后支持,靠他自己怕是步履维艰。 加上赵普一直称病不肯再入朝,父子两个皆觉辛苦。 于是德昭与父亲商议大兴科举,好选拔人才为朝廷效力。 诸事告一段落,朝廷风平浪静,所有人都把他当作是赵光义,连宫里的太监宫女也无人察觉异样。 德昭每晚回到寝宫,总是对着镜子反复观看,只觉这张粘上胡子的脸的确是和赵光义相差无几。 虽然父皇并不介意他的身世,可对德昭而言,拥有一个灭绝人伦恶行昭昭的父亲,并不是一件容易接受之事。 他时常于深夜趴在床上痛哭,总是反复梦到薨逝已久的母后,一遍遍向她要着答案。可母后只是看着他悲伤地流眼泪,并不说一个字。 德昭内心受尽折磨,却不敢在父皇面前表露出来。 恰逢母后忌日将近,德昭遂向父皇提起一起去祭拜之事。 王鹤儿忌日究竟是哪一日,赵匡胤其实记不太清楚了,只微笑点头同意。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宫中隐藏行迹,独自住在御书房的密室里,很是辛苦孤单。 德芳心疼父皇,悄悄把母妃从绛州接回来。 夫妻二人分别大半年才相见,一时忘乎所以,热泪盈眶抱在一起,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 德昭久候父皇不至,遂寻来御书房,却见对方抱着周氏有说有笑,温柔体贴的不得了,一时心火烧到止不住,大声道:“父皇——你答应过儿臣什么,难道忘记了么?母后那么年轻就死了,你还只顾着周娘娘,是不是真的一点也不把她当回事?她可是你的结发妻子啊,你怎可如此无情?” 嘉敏被吓的脸色发白,王鹤儿最初离世的那几年,有不少人议论正是因为她的存在才累得皇后早逝,想必在德昭心里也是认同这一点的,只不过如此疾言厉色地当面斥责还是头一次,想来是怒到了极致。 赵匡胤将嘉敏护在身后道:“德昭毋恼,是父皇一时忘了,这便与你一起前去祭拜你母后……” “不必了——”德昭冷笑,“儿子只想知道一件事,父皇是不是从来没有与我母后真正在一起过?你和她那么多年真的一直有名无实吗?” 赵匡胤默然无言,心里明白孩子可能也是想确认自己的身份,半晌叹息道:“德昭,你大了,有些事情如果定要一个答案的话,父皇只能如实以告。请你原谅父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母后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夫妻,也不可能生出你,你生父的确是赵光义!” 德昭如遭雷击,泪流满面地摇头质问道:“你心里明明有别的女人,为何要娶我母后?你娶了她却又让她守活寡守到死,母后的一生都被你毁了,你安的什么心啊!我不会原谅你的,这辈子都绝不原谅你——”话音落转身狂奔离去。 德芳与冲出来的哥哥打了个照面,尚未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屋里的赵匡胤又捂着心口痛楚难当。 此生的亲缘之罪像是怎么受也受不完,德昭毕竟是自己养大的,听他说出这番话,怎会一点也不伤怀? 九月天寒气已重,到处都是枯黄的秋草,在风中摇晃着破碎支离的躯干。 德昭独自出宫前来祭奠母后,跪在墓碑前啼哭不止。 不多时赵匡胤也来到墓前,一言不发恭敬地上香。 德昭尚赌着气,冷冷道:“父皇何必跑着一趟,若是为我母后冷落了周娘娘,不怕她生你的气?” “嘉敏走了,她说不想因为自己的存在,使得你我父子失和。”赵匡胤眉宇之间遮掩不住的怅然,二人见面还不到半个时辰,而且他甚至都没有时间去送她。 德昭看在眼里更是气怒,“哼——惺惺作态——这些年她都使了什么肮脏手段教父皇你如此着迷,跟丢了魂似的一生一世非她不可,可真是高明!” 其实若非受了身世的刺激,他断说不出这种话,眼下确实有些失控。 听得儿子暗讽嘉敏为妖妃,赵匡胤沉声道:“德昭,不管你怎么想这件事,父皇只希望你不要去责怪周娘娘,将所有过错全都算在父皇头上就好!至于周娘娘,若说用什么手段,她可比不上你母后!当年之事,若你母后把真相告诉我,我必定会妥善处置,不必接她进宫,不必封她为皇后,也不必和她做十几年有名无实的夫妻。可她选择隐瞒,选择让三个人一起痛苦。” 德昭昏头昏脑地道:“母后只是一介弱女子,她怀了身孕,你当时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家人问起,她自然说孩子是你的,不然你教她怎么办?” “你母后被光义所辱乃是后周宫廷的阴谋,直接参与者是你母后的亲娘和她那个身为世宗贵妃的姨母。不然你以为光义能够轻易近她的身,和她发生那样的事情么?”赵匡胤见儿子已经是非不分,干脆把全部真相告诉他,“其实世宗和他的后宫很早就开始密谋对付我,你母后只是他们用来离间我和光义的一颗棋子。现在结果你也看到了,我兄弟二人自相残杀,斗了个你死我活。我同情你母妃所遭遇的苦难委屈和一切的不幸,可我也同情我自己,同情我的嘉敏。你可以不原谅我,也可以不原谅周娘娘,只是孩子,父皇陪不了你多久了,可不可以暂且放下这些宿怨,先处理好眼前的事?” 川蜀闹叛乱,黄河改道夺淮入海,没有一件不教人头疼,作为皇帝的确不该在私情上耽误太多。 父子二人再次同舟共济,耗费了将近半年才把事情处理妥当。 看着朝廷步入正轨,赵匡胤终于卸下肩头重担,将文治的事务交给德昭,又把对外攻伐之事托付给德芳。 诸事安排妥当,便打算离开汴京。 德昭虽然心里舍不得,但也知道该让父亲休息了。 父子二人最后一次会面是在汴京的城头,倒是和寻常父子告别时无太大差别,只是说些暖心的话:“父皇,虽然这一年多以来,我一直都为自己的身世痛苦,可现在想通了。晋王是我的生父又如何?我只认你是我父亲!而将母后之事全部怪到你头上,也没有几分道理,更加怪不得周娘娘。她若非是有了父皇数十年的守护,只怕也和其他可怜女子一样受尽苦难,落得个悲惨的结局,又比我的母后好多少?请你原谅孩儿当初口不择言,对你说出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孩儿着实后悔!” 赵匡胤笑道:“有你这番话,父皇也能安心离开了。养了个这样的儿子,父皇也是有福之人,但愿以后你能与弟弟德芳守望相助,一起保社稷安宁天下承平!” “孩儿一定会的!”德昭提起了最后一件事,“只是孩儿不想继续顶着赵光义这个名字生活,想改名为赵炅。炅者,日出之火也,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赵匡胤自然而然想到这名字大概是从自己那首《咏初日》诗的前两句“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取来的,遂笑道:“好,是个好名字!” 父子相谈甚欢,德昭突然指向城下,“父皇,你看哪里是谁?” 竟是德芳将嘉敏接来,小心翼翼隐藏在墙角等候。 不管曾经说过多少次朝朝暮暮都厮守在一起的话,到头来都败给了江山大任。 可以后再不会了,所有的事都已经交托出去,他就只想作为一个丈夫陪在嘉敏身边,安安稳稳度过剩下的日子。 想着嘉敏久未回过汴京,也不急着离开,便在夜间牵着她的手在御街上四处闲逛。 夜市的烟火气息依旧那么浓,汴河上挑担的商贩还是边走边吆喝,往来不绝。 嘉敏兴奋地四处看,好像什么都想买,又觉得买了用不着,皱着眉头犹犹豫豫的,模样煞是有趣。 赵匡胤笑道:“想买什么就买吧,我给你拿着。” 嘉敏摇头认真地道:“不要,若是你的手用来拿东西的话,就不能牵着我了!” 赵匡胤一呆,不自觉抬手摸她的脸。 若说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当初没能早些把嘉敏从周家带走,以至于令她遭受了那么多的磨难。如果时间能够倒流,他一定不会让事情变成后来那般模样。 恍恍惚惚间,赵匡胤只觉自己牵着的手嘉敏重回到了多年以前她过十二岁寿辰那一日…… 鸡头米红菱角,茭白莲藕茨菰子,加上水芹和莼菜,周府的宴席上依旧是聚齐了水八仙,好为女儿讨一个吉祥如意的彩头。 赵匡胤如约按时抵达,还带来了很多礼物,下人们都在议论,什么夜明珠犀牛角、珊瑚枕流光锦之类,富贵如周家也禁不住啧啧称奇。 独嘉敏却看的暗暗皱眉,想着这些东西定然都是他在沙场上拼命才挣来的,怎么可以都送来给她呢?不如想办法让爹爹多给些回礼! 打定主意跑去爹爹的书房,却听见父亲和赵匡胤正在谈话: “婚约之事是你亲口告诉嘉敏,还是她娘去?” “我明天带嘉敏去鸡鸣寺祈福,然后再告诉她。” “这样最好,定然是嘉敏经常给菩萨说心事,菩萨听见了,终于肯把匡胤你这么好的夫婿赐给她……” 屋子里传来爽朗的笑声,嘉敏却没胆子再敲门,反而红着脸跑回去,一个劲儿在闺房里打转,自言自语:“我的脸怎么这么烫?爹和赵哥哥的话是什么意思?是我听错了还是……是真的?” 磨蹭半天不肯出来,周夫人只好在外面唤她,说宴席就要开始了,让她准备好了快些出来。 嘉敏拍拍脸颊镇定下来,“不能让他们看出来,不然要被笑死了!” 寿宴的宾客依旧只有自家人,赵匡胤被安排到很重要的位置,嘉敏在舞榭上跳着练了三年的歌舞,江南女子的清灵秀逸在她的舞袖之间如画卷般悠悠展开。 那柔弱纤丽眼波流转的姿容已带着几分少女的婉转娇媚,与赵匡胤目光相对之时,却不小心崴了脚踝,惊叫一声摔倒在地上。 “嘉敏——”赵匡胤率先上前去把她抱在怀里,嘉敏羞红了脸躲进他怀里不言不语,闹的众人皆摸不着头脑。 好在赵匡胤对骨伤十分在行,检查过后知道无甚大碍,周夫人便招呼开了宴。 席间的菜肴十分精致不说,还有几道是皇宫里赏下的。可嘉敏一直低眉垂首,脸红的像熟透的大虾,周夫人以为女儿是因为跳舞出了差错而羞赧,不停地劝慰,可却毫无效果。 周宗琢磨片刻似乎明白过来,哈哈大笑道:“夫人,这女儿长大了,怕是生了些心思难以宣之于口,你就别再聒噪她了!” 周夫人皱紧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笑道:“瞧这模样,莫不是被这几天上门来提亲的公子哥儿闹的?当着你赵哥哥的面不好意思了……” “阿娘——”嘉敏满脸羞红,见赵匡胤眸中闪出些揶揄之色,一跺脚站起来道:“我吃饱了!”说完便跑开,一径回房去了,身后父母的笑声像风一样钻进了耳朵里。 第二天赵匡胤陪她去鸡鸣寺上香,二人在佛前燃上香烛虔心叩拜,而后乘车马去南塘的水泽莲乡游玩。 “听说北朝的皇帝大举灭佛,赵哥哥还陪我到寺里来,万一给皇帝知道了,会不会治你的罪?”嘉敏说着,一边站在水塘中央铺着的石头上,慢慢跳到对岸去。 赵匡胤恐她昨日伤到的脚踝尚未痊愈,一直跟在后面护着,“入乡随俗,如果这便要治罪,那我将来如果娶一个江南女子为妻,岂不是还要判我通敌叛国?” 嘉敏眉眼轻抬问道:“那赵哥哥想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妻?” “这个么……”赵匡胤看着她纤丽的背影灵机一动,朗声道:“最好是模样长的像嘉敏,性格像嘉敏,哪里都像嘉敏,娶个这样的你说好不好……” 话音刚落,嘉敏脚下一滑差点摔进了水里,被赵匡胤伸出手臂抱住。 嘉敏的手臂缠上他的脖颈,在明丽的天光下四目相对,结结巴巴地道:“那个……若是成亲的话,嘉敏就不是妹妹,赵哥哥也不是哥哥了……会不会……会不会……” “什么?”赵匡胤竟也红了脸,柔声道:“你现在还没有长大,等你长大了,就可以不当我妹妹了……你不是说害怕我将来只疼你嫂嫂不疼你的么?如果……将来……嫁给了我……就不会有这个烦恼了对不对?” 嘉敏清柔的眼波流转,满脸尽是娇羞女儿态,“唔……好像……是的吧!” 两个人忸怩半天,好歹把事情说清楚了。 只是赵匡胤戎马倥偬的军旅生涯让团聚的时间很短暂,上午刚吐露心迹,下午便要离去。 嘉敏送他到城门外,一直依依不舍,最后只好约定两个人都背转过去,十步之内不许回头。 “我没有不开心哦!”嘉敏蹦蹦跳跳地走了十步,确实也不曾回头。 只不过十步之后,两个人又一齐转过身来。 赵匡胤笑着上前,嘉敏也飞奔过来又抱住了他。 “这次离开以后不知道还要过几年才能再相见,我舍不得把你一个人留在金陵。”赵匡胤说着,牵起她的手又跑回了周府。 听了他的请求,周宗夫妇虽有些犹豫,可却不曾多加留难,只是让他多留两日,二老也好将女儿送嫁。 就这样嘉敏以新妇的身份和赵匡胤一起回到北朝,那个种满绿油油菜蔬的地方。 “娘,我带了媳妇回来,你瞧瞧可喜欢?”赵匡胤在门外大声喊。 绛州田庄里尚在为儿子缝制衣服的赵淑玥回过头来,看见了来人,高兴地站起来道:“匡胤,嘉敏,你们可回来了,娘想死你们了!”三个人抱在一起。 “娘,你快告诉我,喜不喜欢嘉敏做儿媳妇?”赵匡胤催促着母亲。 赵淑玥含泪带笑,不住点头:“喜欢喜欢,匡胤喜欢娘就喜欢!” 因为嘉敏年纪尚小,打算三年后再重新操办婚仪。 赵匡胤在家里待了五日便要出征,临行前不住拜托母亲:“娘,我把媳妇儿留在家里了,你替我好好照顾她好不好?” 这话听他说了无数遍,赵淑玥一叠声答应:“知道知道!不管是夏天热了还是冬天冷了,是打雷了还是下雨了,娘都会把嘉敏照顾的好好的,婆媳两个守在家里等着你回来,等着匡胤建功立业飞黄腾达,好带我们去汴京,生活在你买的大宅子里。” 时间一年年过去,他和嘉敏虽然聚少离多,可也成了亲,搬了家。最初只是住在汴京的宅子里,最后搬进了皇宫。 三十三岁那一年他登基称帝,从此基本结束了亲自挂帅出征的军旅生涯,不久就将嘉敏册封为皇后。 后来嘉敏生了德芳,小九也娶了念念,生了雪蕊。 孩子大一些,就被四个大人带出来在汴京夜市里玩闹,欢声笑语不断,就如同眼前在桥上嬉戏的孩童一样…… 正想的出神,嘉敏不经意瞧见路过的小贩推车上装着的精致点心,大声道:“赵哥哥,你看,山海兜!”说着抬头摇他的手臂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在金陵,我们第一次分开的时候,我就给你做了这种点心?那个时候不过是听爹爹说你志向远大,我就想要做这道点心给你,并且发下宏愿,希望你将来能够直上青云,把山海都装进兜里来。想不到最后夫君真的君临天下,这万里江山都成了你的囊中之物,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赵匡胤自美梦中转醒,忽觉二人虽历经磨难,却终得圆满,也算是一场不错的造化。 世间最难得之事便是两个相爱之人能够厮守到老,既然遗憾在所难免,倒也不必强求尽善尽美。 以后剩下的时光都是他们的,他可以悠闲地守在妻子身边,让她把自己的整颗心都填满,再也不去想别的事。 “大宋的江山属于天下万民,万民自会守护。”赵匡胤说着抬手点她的鼻子,“以后我的兜里也不装山海了,只装你!”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了,许个愿,世上所有性骚扰和性暴力男统统消失。 番外大概一两万字,等休息够了再更,大概8月中吧,最近累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