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书女配一心求死》 1、来都来了 鹅毛大雪,宛若云碎天倾。 谢水杉意识回归的时候,先是感知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凉从膝盖处升腾,扩散到了四肢。 她跪在雪地里面。 浑身上下已经冻僵麻木。 肩头和身上落满了雪,连睫毛上也堆积得看不清眼前事物。 “砰!砰!砰!” “唔,唔唔,唔唔唔唔——” 压抑在喉咙之中,不似人声的惨嚎,率先传入了耳畔。 紧接着是一阵浓重的腥臊气息,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凛冽梅香,钻入了鼻腔。 “啊——”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惊落了枝头簌簌白雪,却难以惊动大雪覆盖之下,森冷沉厚的宫墙。 “快,把他的嘴堵实了!”有个人声音蓄意压低,但是仍旧压不住其中令人不适的尖细之感。 谢水杉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呼出了一口死而复生的热气。 左眼之上的睫羽不堪重压,堆积良久的雪沫伴随着这一口热气滚落面颊。 谢水杉终于用一只眼看到了些许眼前的事物。 灰蒙蒙的天幕,重峦叠嶂般的飞檐,高得诡异的墙面切割出来的一方四角院落,几树寒梅傲然绽放,任凭泼天的大雪,也压不下这枝头的艳色。 “手脚都利落点,这厮竟然还有力气叫唤,你们都没吃饱吗?” 那压低的尖声又一次响彻耳边,谢水杉这才发现,那声音的主人,就站在她身边。 她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一截紫色窄袖手持拂尘在她余光之中伸出,指着一处道:“给咱家着实了打!” “砰!砰!砰!砰砰砰——” 受到了催促,砰砰声越发的密集。 谢水杉因为转动了一下脖子的动作,双眼之上堆积的雪沫终于全都滚落,眼前彻底清明。 她下意识顺着那紫袍窄袖之人所指之处,也就是砰砰声的来源之处看去。 几个身着明黄短袍的男子,人人手持扁担一般的刑杖,正挥汗如雨地朝着一处落棍。 力道之重,之急,落杖途中,甚至带起风声呜呜。 而那群人落杖的中心,砰砰闷响的来源——俨然是个人。 他口腔被死死塞着,面容扭曲,侧头趴伏在雪地之中,一双手向前,向四面八方,将地面抓挠出了一条条深深的雪沟。 那人身上皮开肉绽,血肉横飞,仿若满树的寒梅飘落堆积,一片刺目的泥泞鲜红,已然在眨眼之间没了生息。 不断挥舞的刑杖之上,落下的一端包裹着铁皮,竟是带着铁制的倒钩! 这种刑杖,数百杖下去,是能将人活活打成肉泥的。 正在谢水杉看清的那一刻,一个持杖的黄衣男子许是力气用得太大了,手中的刑杖脱手,直直朝着谢水杉跪着的方向飞来—— “嚓”一声,刑杖横落在谢水杉面前的雪地里,并没砸到她,但是铁皮包裹的刑杖倒钩之上沾染的血肉,带着腥臭和热度,甩了谢水杉满脸。 宛如在她身上开了成片的红梅。 谢水杉微微闭了一下眼睛。 行刑的声音停了,那几个黄衣持杖的男子扑啦啦地朝着谢水杉的方向跪了一地。 而谢水杉身侧的紫袍男子,定定地看了跪在雪地之中无动于衷,连头上的积雪都分毫未落的谢水杉,甩动了一下拂尘,转身迈步离开,进了距离这片园子不远处的宫殿之中。 紫袍男子离开,谢水杉总算是动了,她抬起手,用手把脸上的血污抹了。 就地捞了一把雪,开始慢条斯理地搓手。 砭骨的寒凉刺激着谢水杉的感官,让她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这是真的又活过来了。 她死于一场煤气爆炸,是因为和病友一起,用那种质量不好的二手煤气罐涮火锅导致的。 死时只有瞬间灼烧感,可以说没什么痛苦。 灵魂飘散到了一个未知处,出来个系统说绑定她,帮助她重新获得一次生命的时候,谢水杉一点激动和庆幸的感觉都没有,只觉得荒谬。 谢水杉虽然死得意外,但是她根本没什么执念。 对她来说,活着实在是没什么趣味。 她不是因为活得比较辛苦才觉得活着无趣,而是她从生下来开始,就什么都有。 有句话叫作条条大路通罗马,谢水杉就是那种生下来便在罗马的人。 她是一个商业帝国遍布世界的财阀家族里面,唯一的继承人。 财富、地位、权势,这世上所有人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一切,谢水杉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 随着名为愉悦的阈值不断地升高,她开始对现实产生了解离感。 家族为她遍寻著名心理医师,谢水杉死亡的契机,正是因为她去了个不太正规的心理诊室,结识了几个症状各异的病友导致。 但她死都死了,并不想重来一次无趣的人生。 因此她记得,自己最后意兴阑珊地拒绝了所谓系统的提议。 谢水杉用雪搓干净了手指,修长如竹的双手,已经泛起了一阵灼烧的刺痛和鲜红。 视线倦怠轻飘地掠过了那一片还在朝着四周扩散的猩红,以及跪在那一滩猩红旁边的几个黄衣男子。 谢水杉撑着自己的膝盖,缓慢起身,活动着僵麻的躯体,慢慢站直。 这时候,方才那个手持拂尘的紫衣男子又出来了,他站在殿门前,对着谢水杉的方向提高了声音,更压不住喉中尖锐,道:“陛下传召,随咱家进来。” 跪地的那几个黄衣男子置若罔闻,若不是还在呼吸宛如死人。 显然,这话是对谢水杉说的。 谢水杉想起送她来这里的系统,叽里呱啦地给她说过这个世界的状况。 她冻僵的眉心微微拧了一下,依旧没有任何死而复生的喜悦,只觉得麻烦。 谢水杉侧头看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迈步走了过去。 她的教育和教养之中,可以横死,但不能自残自伤,因为承担不住压力、破产、死亡、任何变故而自杀的,都会被家族除名。 谢氏没有懦夫。 最重要的是谢水杉答应过自己的爷爷,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发病多么严重,绝不会自残自杀。 谢水杉踩着吱吱咯咯的满地积雪,走到了那持着拂尘的男子面前。 他站在比谢水杉高一阶的台阶上,上上下下审视了谢水杉一番,似是不满她的穿着形容,甩了下拂尘,低声对着跟在他身边的两个绯衣男子说:“满身腥污如何面见圣人,带下去好生拾掇拾掇再带过来。” 那两个绯袍男子便朝着谢水杉走过来,抬手一左一右挟制住她,想要拉扯她走。 谢水杉站在原地,巧妙抬臂,拂开了两个绯衣的男子。 她立在台阶之下,却因为身量颇高,能同紫衣男子平视。 谢水杉抬起眼直视他,眼角眉梢没有丝毫的愠怒之色,也没什么表情,只像是方才轻飘扫过那被活活打成烂肉的人一样,把眼前的男子淡淡看着。 紫袍男子乃是这皇宫之中的宦官之首,正三品内侍监,素日在皇帝面前自称奴婢,但除皇帝之外,人人称他一声“祖宗”,敢于直视他之人,屈指可数。 能在内宫爬到内侍监的位置上,侍奉天子之侧,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之辈,外宫重臣见了他也要毕恭毕敬,更不可能被随便一个什么人看看就吓着了。 哪怕谢水杉的容貌特殊。 不过……紫袍男子睨了一眼烂泥一样,已经快要被风雪覆盖住的尸体,方才面前这人的表现,倒不是个胆小之辈。 他将唇抿了下,一张肃厉的面庞之上,嘴角沟壑深重。 想到眼前人乃是东州谢氏送给陛下的“投诚礼”,他压着性子并未发作。 片刻后,他再度开口,直视着谢水杉,头也不回低声吩咐身后人:“扶着人进去,叫彩霞彩月侍奉更衣。” 那两个绯衣男子再度上前之时,便客气多了,一左一右轻轻扶住了谢水杉。 谢水杉迈步随着他们的搀扶踏上宫殿石阶,被带去了侧殿。 外面冰寒彻骨,室内温暖如春。 谢水杉一进侧殿,就被暖意激了个激灵,耳道传来针扎一样尖锐的疼痛,浑身上下被冻了许久的关节和末梢手足,都是一片麻痒难耐。 她吸了一口过度温暖的气息,混着殿内不知名的熏香,脑子昏沉了片刻。 很快几个身着轻薄襦裙的宫女走来,她们动作整齐划一,身姿轻灵,脚步落地无声。 她们引着谢水杉进入偏殿的内室,将她引到一处水汽袅袅的青玉浴池旁边,开始快速地给谢水杉宽衣解带。 谢水杉站着,微微张开双臂,任凭宫女为她解下冰凉沉重的衣物。 谢水杉环视周遭,到处画栋雕梁,朱漆的梁柱盘着踏云龙,糊着窗纸的直棂窗透不进外面昏暗的天光,因而室内摆放着许多小案,小案上摆着陶制的烛台,其上燃着粗烛。 室内光线柔暖,熏香缥缈。 谢水杉很快收回视线,扫了一眼搭着她脱下的青色棉袍的屏风。 屏风乃是一整块金丝楠木雕刻的四时景观,浮突精绝,巧夺天工。 她曾经为了促成一个合同,送过一个老总整套金丝楠木的家具,但那木纹雕工和眼前这屏风一比,堪称粗制滥造。 谢水杉入水,靠坐浴池旁边,任由宫女给她擦洗身体,牺杓舀着香汤浇在身上,谢水杉闭上了眼睛感觉自己痛麻的肢体开始急速回温。 同时回忆着系统说的关于这世界的剧情。 她穿越不是一个寻常的古代世界,而是一本小说的书中世界。 书的剧情原本很简单。 本朝皇帝朱鹮为灭绝人性的反派暴君,行暴政,启酷刑,失君德,失民心。 男主角朱枭作为先帝遗腹子,被太后等世族势力找到,和女主角凌碧霄所在的为民请命的杀手组织合作,而后斗倒朱鹮。 男主角朱枭登上皇帝之位,再斗太后,顺带着收拾世族,集权成功,期间女主角凌碧霄作为杀手组织的头目,替朱枭排除异己,铲杀奸佞,最终帝后恩爱传颂后世,二人功绩名垂青史。 系统说这叫强强。 但由于暴君朱鹮手段刚极,行事酷烈利落,比男女主角更强,往往还没等男女主角翅膀长硬,就被朱鹮给杀了。 于是世界一次一次重启。 到谢水杉穿越,已经是第二十六次重启,也是系统说的最后一次重启。 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系统当时也给谢水杉列举了数条求生路。 包括但不限于,温暖朱鹮,感化朱鹮,救赎朱鹮,当然,根据前二十五次的世界重置穿越者被朱鹮杀死的频率来看,怀柔是走不通的。 朱鹮灭绝人性,多疑残虐,阴晴不定,极难亲近。 所以系统最推荐和男女主角合作,伺机杀了朱鹮。 由于谢水杉表现得太消极,系统还说要是实在不想掺和剧情,还可以设法假死脱身,云游天下。 只不过云游天下这条路活不长,因为朱鹮若是坐稳皇位,几年后不仅会杀男女主角,还会杀空朝臣,诛灭遍布国境的世族,杀得四境血流漂杵,世道癫乱,那样世界自然还会崩溃。 所以想活,就要设法阻止朱鹮灭世。 谢水杉当时都听乐了,也拒绝了。 但现在她还是来了。 来都来了。 无论怎么选择,她得先看看这书里的反派朱鹮是长了几只胳膊几条腿,才能整整杀崩了二十五世。 谢水杉沐浴之后,换上了崭新的玄色衣裳,而后被宫女引着去见大反派朱鹮。 她等在正殿的外殿,殿门紧闭,宫女进去通报。 殿内重重帘幔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被侍婢簇拥着整理衣物。 床头放置了可以支撑坐立的铁制腰撑。 形销骨立的人被好几个人托着坐到那腰撑之上,侍婢们这才纷纷后退,分列两排,跪在床边随时待命。 帘幔掀起了数层,却还有纱帘垂落,只能隔着柔和的光线,看到那人影静静且端正地坐着。 内侍监手臂上搭着拂尘,躬身站在床榻不远处道:“禀陛下,谢氏送来的‘大礼’已经准备好。” 纱帘之后的人影丝毫未动,半晌,里面终于传出婉转懒倦之音:“他方才有什么反应?”《 》 2、护驾! 梅树之下的那一场杖刑,是一个下马威。 只不过由于谢水杉的穿越,原书之中谢水杉这个角色难以压抑的各种生理反应,都没能呈现。 活活将人打死固然惨烈,但是对谢水杉来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恐怖的场面。 她见过人活活被斗犬撕扯掉肢体,也见过被车轮反复碾压拖拽后的血腥现场,更见识过将人当成猎物射杀的游戏,她见过太多太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可怜人。 比起那些,杖毙个人真的不算多么惨烈。 现代世界之中金字塔顶端的那些人,在愉悦的阈值达到巅峰之后,正常人是难以想象他们都会用什么手段和方式,去追求片刻的刺激的。 所谓的法律和规则,甚至是道德,用来约束和规训的,是那些永远无法跨越阶层的普通人。 这世上总有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随时随地在滋生着令人发指的罪恶。 当然谢水杉绝不在此列,在她掌控之下的谢氏企业以及所有族内人,也绝不允许触碰高压红线。 谢水杉的宣泄方式,是各种有一定安全保障之下的极限运动。这也是她的爷爷在无法治愈她的心理疾病之后,唯一能咬牙容忍她自我摧毁的方式。 而极限运动的奥义在“极限”两个字,极限在前,生死总是要先置之度外。 一个人要是连自己的生死都漠视,那么自然她对旁人的生死也难以惊动。 因而她对那场蓄意给她看的杖毙之刑,表现得堪称漠然。 朱鹮带着威慑和恶意的询问,也注定要失望。 内侍监回朱鹮的话:“回禀陛下,他未曾呕吐,未曾躲闪,更未曾表露出任何的惊惶之色。” 内侍监迟疑片刻,又斟酌道:“那谢氏送来之人,想来是见过血开过‘刃’的。” 纱幔之后又沉默了,无人能窥探那纱幔之后的人究竟是惊异还是不满。 半晌,那韵调逶迤,慢条斯理的声音才又道:“叫他进来吧。” 谢水杉被宫女引进内殿。 这正殿的摆设同偏殿风格统一,光线却不似偏殿那么足,华丽的内饰和过度高旷的屋室撞在一起,即便是到处都站着人,也莫名给人一种萧条寂寥之感。 熏香的味道也更重些,还混杂着些许苦涩的药味。 谢水杉迈步进入内殿,环视一圈,除了满殿沉默或站或跪的宫人,谢水杉并没有看到疑似大反派朱鹮的身影。 持着拂尘的内侍监,见谢水杉入了内殿脚步仍旧未停,竟然还敢直眉楞眼地到处打量,心下登时不悦。 板起的脸沟壑重重,未免这个不知死活的莽撞人冲撞圣人,他拂尘一抬,又一点,不得不开口道:“就跪在那里回话。” 他拂尘所指,乃是距离床边尚有三丈远的地方。 谢水杉脚步一顿,望向内侍监,看到他站着的方位,是床榻旁不远处,再一看重重掀起的帘幔,以及床榻上仍旧还有垂落的纱帘,意识到朱鹮这是在床上呢。 谢水杉望向那纱帘遮蔽之下,因为光线不足,难以辨认的身形,她想到系统说大反派朱鹮是个床都下不来,身体很差,五脏衰败苟延残喘的疯狗。 前二十五次的灭世之举,很是有种他活不了也要拉着所有人给他献祭的意思。 朱鹮登基到如今七年,三年前因受刺而重伤难愈,下肢完全失去自主行动能力,因伤他的利刃淬有奇毒,这么多年遍寻天下神医,也只能勉强续命,底子是伤透了,本就只剩下几年的寿数。 他知道自己恐怕活不长之后,也不肯退位让权,而是自三年前开始,便暗中网罗天下与之肖像之人,带入宫中训练仪态举止,作为替身傀儡,替他在不得不出面的时候,行走人前。 谢水杉穿越的这个角色,也是他的替身傀儡之一。 唯一和那些不知从何处搜罗来的傀儡不同的,是谢水杉乃是东州谢氏秘密训练培养,送给朱鹮的“投诚礼”。 内侍监望着站定的谢水杉皱眉,狠厉的眼神威胁她下跪。 但是谢水杉只是淡淡地回视内侍监,身姿修竹松柏一样挺直,半点没有屈膝的意思。 “大胆!面见君上竟然不敬不跪!” 内侍监发现谢水杉竟真的毫无下跪之意,怒火陡升,一挥拂尘,声音尖锐道:“来呀,将这个刁奴给咱家拿下!” 就算是东州谢氏送来的又如何? 东州谢氏这些年不断地被其他的几大族蚕食挤压,根据密报,谢氏扎根盘踞的羌城铁矿半数已经空置。 五年前同苍碛国的那一战,又折损了总揽东疆军事的节度使谢敕。 谢敕乃是谢氏的族长,在那一战战死荒漠,尸身到现在都未曾寻回。 虽然谢敕战死之后,他还有三子一女,分别占据东州二城的副使、兵马使、押衙、判官等职位,东州边境不破,谢氏不倒。 但东州的节度使已经易主,谢氏,说到底已经没落了。 否则又如何会舍下世家大族的脸面与利益,送上“投诚礼”以期在陛下手中再现辉煌? 内侍监是朱鹮手足口眼,在朱鹮不方便,不屑开口行动时,他全权代替朱鹮,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挑衅朱鹮的君威。 殿中原本静默的侍从,因为内侍监的一句话,令行禁止,全都朝着谢水杉而来。 他们到了谢水杉的身侧,钳制住了她的肩膀,自她身后踹她的膝盖弯,要她当场下跪伏罪。 谢水杉想要挣脱这些人,倒也不算难,她不知道这世界武力值如何,有没有玄之又玄的内力,但她对柔术、拳击、跆拳道、击剑,以及古武都有不同程度的涉猎。 这些来压制她的内侍,看姿态听脚步,就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但是谢水杉没有动手,她不太喜欢和别人激烈的肢体冲突,更别说是肉搏。 那实在是太粗俗,太狼狈,也太不优雅了。 因此谢水杉没有还手,被踢了一下膝盖弯,踉跄了向前两步,险些跪下,竟然又直直站起来。 抬臂巧妙拂开来拉扯她的人,她站在那里,没去看手持拂尘的内侍监,而是直直地看向帘幔之后若隐若现的人影。 开口声音不高不低道:“朕乃君王,只跪天地。” 一时间拉扯谢水杉的内侍,连同内侍监都给镇住了片刻。 他们已经有不知道多久,没碰到过如此胆大包天的傀儡,尤其是这傀儡竟敢在陛下的面前口出狂言,他自称朕,说自己是君王,那陛下又是谁? 这已经不是找死,这是要拉着他们一起死啊! 当今可从来不是个好性子,他本就嗜杀无度,阴晴不定。 他们让这等狂徒御前撒野,冲撞君上,他们自然也是罪责难逃。 一时间那些沉默的侍从表情都要扭曲了,他们战战兢兢地在这宫中活着,本就每一天都像是悬崖走马,太极宫内的侍人无论男女,走路都鬼一样飘忽无声,恨不得将自己融入梁柱墙壁,免得惹了君上不悦。 这一群经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惊弓之鸟”,骤然逢此措手不及的“霹雳”,一时间被炸成了一群慌脚鸡。 几个人上前又拽住了谢水杉,但也有一部分人急于求饶,咚咚咚地跪了一地。 内侍监反应过来,脸上血色刹时间抽干,连拂尘都忘了挥了,指着谢水杉道:“悖逆狂徒!来呀,给咱家拉出去,杖毙!” 内侍监说完之后,回头便向纱幔跪下去,开口正欲说“谢氏送此等大逆不道之人进宫,恐怕不是为了投诚而是弑君!” 但是他的话还未等出口,谢水杉清冽如水,不似女声柔婉,也不似男声粗重的清越声线,再度传来:“敢问陛下,需要的到底是一个见人便卑躬屈膝胆小鼠辈,还是一个能代替陛下行走人前,来日陛下康复,无人能察觉有异的替身?” 谢水杉声音依旧是不疾不徐,又被人扑得踉跄了一下,心烦得很。 便又说了一句:“若陛下需要的仅是无胆鼠辈,杀我何其容易。” “诡辩!”内侍监脸上被抽干的血又倒灌回来,已经是面红耳赤,简直要被这狂徒给吓疯了。 今上登基七年,当着他的面失礼,叱骂、忤逆之人坟头草都没人了! 内侍监说着便朝谢水杉而来,竟是要亲手拿下她。 先前他见这人在刑杖面前面不改色,当他是个稳重的,还敬他两分,未曾想自己竟是有看走眼的一天! 不过就在内侍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谢水杉面前挥出拂尘,手上捏住白玉拂尘上的一个机关之时——纱幔被一只苍白清瘦的手掌,掀开了一角。 那端坐纱帘之后的反派暴君,终于开口了。 他轻唤了一声:“江逸。” 这一声是柔和的,却像是豺狼虎豹的主人,终于牵动了锁链,内侍监的动作登时被定住。 他神情错愕非常。 朱鹮又说了一句:“闹什么,不成体统。” 谢水杉的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朱鹮的声音实在是出乎意料。 一个杀崩了二十五世的反派,声音竟温软得近乎缠绵。 被叫了大名的内侍监江逸,浑身上下因为紧绷而僵硬,又因为被勒了“狗链子”而骨节咔咔作响。 他神色难以形容地看了一眼谢水杉,挥手示意拉扯谢水杉的内侍退下。 而后回头对着床榻的方向跪下去。 他将嘴唇抿得平直,嘴角的沟壑简直深得宛如峡谷,他非常实诚地在地上“咚”地磕了一下。 寂静的殿内,谢水杉都怀疑他头骨被他自己磕裂了。 江逸说:“是奴婢失察,陛下息怒,给奴婢一些时间,奴婢定然会教会此人规矩。” 那只手把纱幔又放下了。 似是默许了江逸的说法。 江逸一时间心头百转,转瞬已经想了不下百种让人懂规矩的方式。 他撑着手臂起身,心想还是要向陛下进言。 东州谢氏送这样一个人到陛下身边,所图定然不纯! 但他被吓得快散架的一把老骨头还没拼凑上爬起来,就感觉身边一道很轻的风拂过。 一片袍角险些打在他的脸上,江逸下意识抬头一看,就见那放肆之徒,竟然趁着满殿内侍跪地请罪,径直朝着床榻的方向走去了! 他速度不慢,眨眼就要到床前,千钧一发之际,江逸心头百转,嘶声喊道:“护驾!” 谢水杉已经在床前站定,只觉得身边簌簌几声,数道黑影从天而降。 下一瞬,冰凉锋冷的刀刃,已经架上了她的脖子。 但是谢水杉根本没有任何躲避的动作,唯一的动作,是在雪亮的刀刃横过来的时候,一把掀开了纱幔。 脖颈之上有细细的血流滚入衣领,若不是谢水杉手上根本没有任何武器,身上也不见催动内力的气劲,她此刻已经脑袋搬家了。 谢水杉一手手背搭着纱幔,忽视周遭凭空从天而落的人和刀,居高临下地朝着内里望去——对上了一双微微瞪大的眼。《 》 3、放!放肆! 谢水杉穿越的这个角色,原本名叫谢千萍。 系统当时为了劝阻谢水杉穿越,相关人物剧情说得很详细。 谢水杉不想借尸还魂,当时听得漫不经心,但她天生思维敏锐记忆力惊人,即便是一心多用,关键的信息,一样能够下意识抓取。 谢千萍,乃是东州谢氏谢敕最小的女儿。 谢千萍同谢氏对外名号响亮的女将谢千帆,是双生女。 只不过谢千萍因为娘胎里弱,自出生开始便是体弱多病,长到了十来岁,甚少出闺房和府邸。 谢氏其他的子女又是有意保护这小妹妹,于是除了自家的老仆,知道谢千萍存在的人少之又少。 谢氏满门,就连谢敕的夫人元培春,都是马上的将领。 谢千萍因为身体原因,无法习武,更别提征战沙场,继承谢氏家族的兵马与领地。 原本该是养在闺阁的娇女儿,到了年岁在中州二城寻一户能拿捏住的好人家,发嫁也就是了。 然而谢千萍到底生了谢氏骨血,刚直烈烈,热血难凉。 谢千萍虽然无法征战,却是谢氏族内难得对朝局敏锐之人。 她整日闷在闺房之中,却借谢氏遍布各地的“桩子”眼睛,纵观朝堂局势,细数崇文国全境六大世族盘踞的四州,以各世族在朝堂之上占据的权势,夜以继日地推算未来数年之内,六大世族的兴衰趋势。 而后发现,她父亲谢敕死后,东州的新任节度使虽然现如今在她谢氏的地盘,还是个被架空的摆设,但是各世族多年来觊觎谢氏盘踞的东州铁矿,已经渗透了很多人进来。 就连父亲和苍碛国的那一战,细细纠察,也有其他世族的影子。 谢氏手握重兵,却到底天高皇帝远,被各世族逐渐排挤在权势中心之外,照这样继续发展下去,谢氏终有彻底衰败的一天。 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哥哥和姐姐,不明不白战死沙场,连尸骨都无法寻回了。 然而谢千萍虽然才学出众,却是个女子,崇文虽有女将护国,宫中女官数量也颇多,但是想要真正接触到权势的中心,只能走登科入仕一途。 但这条路太难了,谢氏如今已经呈现山崩倾颓之象,等不了那么久。 况且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就连男子做官要做到手掌权势,也是需要数十年的煎熬。 谢千萍束手无策,只能日复一日在谢府的四面高墙之中磋磨满腔凌云志。 恰逢皇帝朱鹮遇刺,谢氏桩子传回来朱鹮已然无法治愈,成了个不良于行的废人的消息。 又没多久,皇都朔京再次传来朱鹮正在暗中秘密搜罗与他容貌肖似之人的消息。 那些人被带回宫中调教后,冒充君王,替朱鹮行走人前,稳定局势。 这简直是进入权势中心,为家族收集各世族动向,搅乱世族之间的浑水的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千萍欲要剑走偏锋以身涉险,母亲兄姐自然全都不允。 可家里的人再怎么维护和劝阻,也抵不过谢千萍数次以死相逼。 万般无奈,谢氏终于同意让族中奇医,在谢千萍与朱鹮原本只有三分相像的容貌之上做手脚,经过数次碎骨重塑,再辅以针刀频频矫正,终于养出了一张同朱鹮有七八分相像的模样。 又经过漫长的恢复,才以为朱鹮献上“投诚礼”之名,由谢氏之手,送入皇都朔京,面见朱鹮。 谢水杉想起系统说的原本正常的剧情发展之中,谢千萍进宫之后,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确实为谢氏传递了不少有利的消息。 谢千萍以君王傀儡可以接触到朝政的便利,摸清了六大世族之间盘根错节的权势关系,还掌握了太后以及其母族桑州钱氏,手握先帝遗腹子的重大消息,并且及时传回了谢氏。 虽然谢千萍本人因为某次落水,被识破了女扮男装的身份,以冒充帝王之罪,受了凌迟之刑而惨死。 但是她的暴露,也正给了暴君朱鹮致命一击。 自此朱鹮再也无法以残缺之身,藏匿傀儡之后,更因“残缺之躯不得为君王”的惯例,引得世族名正言顺对他群起攻之。 而谢千萍送给谢氏的消息,让谢氏在推翻暴君朱鹮,拥立新君上位的关键时刻,因救驾及时,获从龙之功。 自此谢氏蛰伏多年,再度回归权势中心,并且因为手握重兵,戍守国境多年,满门忠烈,也是真正的新君上位之后,唯一未曾被清算的世族。 谢千萍本人,倒也是一位智勇双绝的女子。 当时听了谢千萍的生平,谢水杉拒绝借谢千萍之尸还魂。 系统又说耗尽能量,为她将生前的身体数据,完美复刻过来。 谢水杉仍旧不同意,系统便先斩后奏,还是把她送来了这里。 她先前沐浴的时候在水中看到了倒影。 系统倒是信守了为她复刻身体的承诺,谢水杉如今的躯壳,并非谢千萍,而是她自己。 这也是谢水杉此时此刻,掀开了纱幔,看到了大反派朱鹮的模样,饶是再有心理准备,也忍不住发愣的原因。 谢千萍蓄意按照朱鹮的容貌碎骨重塑数次,和他相像便是必然。 但谢水杉也未曾料到,她本人的样貌,竟是比谢千萍与朱鹮还要更相似一些。 但是像得宛如双生,宛如照镜子的,即便谢水杉见多识广,也是生平仅见。 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近距离对视,一高一低,一仰一俯,彼此的眼中都难免惊愕。 同样的修眉凤眸,同样的高鼻薄唇。 就连眼尾狭长收束后微微上扬的弧度,都好似尺子精量过才描绘出的弧度。 唯一不同的,是朱鹮比谢水杉消瘦许多,也更苍白,因而他的五官更显锋锐,眉骨颊骨,浑身上下所有的骨头,都嶙峋得宛如不近人情的险峰。 且相比谢水杉眼中只是深湖轻荡的平和,朱鹮短暂的惊愕过后,狭长的凤眸眯起,眼中尽是深暗不见底的戾气。 朱鹮没见过敢直接冲到他面前掀他床幔的人,反应过来后,提高声音,音落如珠。 “放!放肆!” 随着朱鹮的叱骂,谢水杉两侧肩头和后颈下方被人一砸,通身一阵难以言喻的酸麻流窜而过,她双膝脊骨不受控制一软,就被脖子上的一圈儿刀锋,压着跪坐在了朱鹮的床前。 原来这世界真的有内力。 朱鹮只要语速一快,一急,就难免磕绊,因此喊出了这三个字之后,他死死抿住了唇,怒意如火,想到了些许耻辱往事,他下意识深深抽了一口气。 “咳咳咳咳咳——” 朱鹮抬手掩唇,剧烈地咳了起来。 “咳咳咳……咳咳咳咳……” 朱鹮一咳起来,就停不下来了。 这时候静静跪在床边不远处的两列宫女,立刻好似被提了线的木偶一样,速度飞快且有序地动了起来。 不远处的内侍监江逸也已经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 一群人好似一窝围着鲜花儿的狂蜂,围着朱鹮如临大敌,顺气的顺气,端药的端茶的,还有掐穴位,甚至还有本该压制着谢水杉的持刀玄衣武者,蹬了长靴跃上了床榻,给朱鹮输送看不见的内力去了。 “陛下……陛下快把这药喝了。” 江逸扔了白玉拂尘,接过婢女手中温度正好的药碗,双膝跪在床边上,殷切紧张得像个孝子贤孙一般,伺候着朱鹮把药喝了。 待到朱鹮撕心裂肺的咳嗽总算是用药,用茶,用参汤,用武者的内力给压住了,朱鹮身侧的纱幔已经彻底掀起来了。 他身后被换了个腰撑,又换了宽大一些的木质坐撑,像一把没有腿,直接能放置在床上的靠椅。 他被扶着撑着,坐在木质的靠椅上,朝着谢水杉再度望来时,他眼尾已经红了一片,苍白的面上见了几分血色。 他看着谢水杉的眼神浓黑且幽深,苍白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他靠椅之上的龙首浮雕,若有所思。 显然,他也因为谢水杉与他过度肖像的样貌,产生了惊疑。 而总算伺候好了朱鹮,净手回来的内侍监江逸,又一次替朱鹮开口了。 他接过侍人为他捡起的拂尘,指着跪坐在地的谢水杉道:“言行狂肆,冲撞君上,该当死罪!” 说完之后,转身对着坐着的朱鹮躬身拱手:“陛下,东州谢氏送此等不曾训诲的悖逆无礼之徒入宫,恐怕不是什么‘投诚礼’,而是刺客!此人留在身边遗患无穷。” 见朱鹮只是盯着那悖逆之徒,并不开口。 江逸心中有了数,再度回身,指着谢水杉道:“来呀,将此人拖出去,五马分尸!” 从杖毙升级到了五马分尸。 这江逸不愧是朱鹮身边第一宦官,还怪会揣度圣意。 不过江逸猜测得倒也不错。 东州谢氏送给朱鹮的,确实不是什么礼物,而是“祸机”。 谢千萍并不忠于朱鹮这个暴君,她的孤注一掷之中,也包含在必要的时候,伺机刺杀朱鹮。 所以占据谢千萍身份的谢水杉,严格来说,是个二五仔兼刺客。 谢水杉闻言开口,为自己辩解:“江监,慎言。” 谢水杉先前还不能判定这紫衣男子的品阶和身份,但是在朱鹮叫出江逸的时候,就知道他乃是朱鹮这个大反派身边的头号狗腿,统领皇宫内侍的内侍监。 谢水杉利刃架在脖子上,被迫跪坐,姿态有些狼狈,但是她依旧神情平淡,语调也不见多么急切,而是掷地有声地说:“既然我是谢氏全族送给陛下的‘礼’,那么训诲自然是由陛下亲自来。” 谢水杉可以死,但不能以谢氏刺杀皇帝的名义去死。否则谢氏满门不保。 “我是作为陛下的影子而存在,谢氏远在东州,常年戍守东境,不得觐见,不识陛下真容,怎敢随意训诲?” “死到临头,竟还敢狡辩,”江逸冷哼道,“若谢氏诚心,该送个规矩的到陛下身边,陛下的身边自有人教习行事,轮得到你自行揣测,以下犯上!” 谢水杉看向朱鹮,她像方才一样放肆无度,骤然掀开朱鹮的床幔那样,直视着朱鹮。 朱鹮也未曾挪开视线,两个人深望着彼此,各自眼中暗潮生澜。 谢水杉一边细细地将朱鹮看着,得出了一个朱鹮的眉毛比她浓重的新结论。 同时一心二用地开口:“江监说的陛下身边自有人教习……谁?你吗?” 谢水杉话锋一转,唇角勾起些许笑意,若是此刻她的商业竞争对手,或者公司手下在这里,就该知道,她要出撒手锏了。 可惜江逸完全不了解谢水杉。 只听她语调幽幽:“我来自东州,许是天高皇帝远,孤陋寡闻了,江监什么时候做过皇帝?竟是知道怎么教人做皇帝?” “还是江监有一颗登峰御极的殷切之心?” 话音一落,满殿寂静如坟。 江逸脑子嗡的一声,“咚”地跪下了。 “陛下……” 江逸张了张嘴,喉间干涩烧灼,一时间竟是百口莫辩。 教习傀儡之事确实一直都由江逸来做,谢水杉这话就是往白纸上面泼墨,任他再怎么清清白白,忠心为主,也绝对洗不干净。 他不允许任何人冲撞朱鹮,冒犯朱鹮,连听闻探秘闻的察事厅“察子”上报,说哪位朝臣私下说了朱鹮一句不好,他都要伺机报复。 可是他教习朱鹮的傀儡行走人前,这本身就是一种僭越犯上,他一介奴婢,如何知道怎么做皇帝? 哪怕那些人只是提线木偶,线也不该由他来提。 更何况……他操纵的傀儡才刚出了事儿。 那傀儡已经代替朱鹮有段日子,平素身边前呼后拥久了,生了私心,壮了贼胆,竟是宠幸宫妃后留下了孽种,还勾连朝臣,戕害其他的傀儡。 想着其他傀儡都死了,朱鹮命不久矣,到时候太后为了稳住局势,一定不会动他,他做上了取而代之的春秋大梦! 杖毙在梅树下的尸身,到现在还没收呢! 若是陛下当真顺着这东州谢氏送来的人说的去想,再对他生了疑心,江逸就算是把肝肠掏出来奉上,恐怕也只会被嫌弃腥臭! 他眨眼之间已经浑身颤抖,汗如出浆。 江逸抬头看向朱鹮,嘴唇哆哆嗦嗦开合数次,又嘶哑地叫了一声:“陛下……奴婢之心,天地可鉴……” 除了苍白无力的表忠心,他竟是说不出其他有力的辩解。 真可谓是哑巴吃黄连。 谢水杉还在和朱鹮对视,两个人隔着一段距离,如今姿态调转,依旧是一仰,一俯,把彼此的眉眼口鼻,都看了个纤毫不落。 片刻后,面上潮红缓慢褪尽的朱鹮,突然笑了。 一开始声音闷在喉间“呵呵呵呵……咳咳咳……” 但很快他艳色的唇间,露出洁白贝齿,笑得愉悦非常。 眉宇间阴鸷散尽,春晓般明媚起来。《 》 4、出大事了 谢水杉一直看着朱鹮,看着他倚靠着靠椅,腰间却还有特制的铁束腰,显然他自己是坐不住的。 而他此刻笑得堪称花枝乱颤,身形的摇动,导致他朝着椅背下面滑了一些。 满头未曾束好,只是拨到了椅背之后的长发,随着动作流泄到身前。 谢水杉顺着逶迤而下的长发看去,眉梢又轻轻一跳。 除了朱鹮比她的眉毛粗浓之外,她找到她和朱鹮之间明显的不同了。 朱鹮的头发竟是一头乌黑稠密的卷发。 那种会因为动作在半空跳跃的烂漫自然的大卷。 像海藻一样。 他一边笑,一边轻咳,地上跪着的宫女又整齐划一地动了起来。 江逸紧张地看着朱鹮,膝行到他脚边,扶着朱鹮的小腿,这么一会儿,喉咙已经哑了。 “陛下,奴婢之心陛下若不相信,大可以挖出来一观。” “但这谢氏送来之人,析辩诡辞,颠倒黑白实为‘妖孽’,此子决不能留!” 江逸在皇宫之中沉浮了一辈子,生平栽过的跟头也不少,宫变易主的凶险都经历过。 也不得不叹这谢氏送来的人巧言善辩,可舌灿莲花,这一手离间之计,看似不痛不痒,毫无凭据。 但万丈深渊仍有底,人心却是最难测。 尤其朱鹮久病多疑,只要他心中埋下一丝一毫的猜疑,来日必将滚成引发雪崩的雪球。 自古君王,最忌讳的便是屁股下的龙椅遭人惦记。 可是江逸顾不上为自己辩解,堪称剖心析肝地诚恳谏言。 待到朱鹮收了笑,又用参茶压了喉间痒意。 殿内再度寂静得落针可闻。 众人都在等待着朱鹮启用何种酷刑处置这狂徒。 谢水杉也在等着,因此她一直在直勾勾地望着朱鹮。 朱鹮却不再和谢水杉对视,挪开了视线。 脸上的笑意似乎也因为体力耗尽,彻底收了起来。 仿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阴翳,再次浸染他的眉眼,将他整个人笼罩。 压抑的寂静之中,朱鹮有些晦暗的视线掠过了空寂的大殿,看向了窗外因为大雪越急,更显昏暗的天色。 手指缓慢地摩挲着身侧扶手上的龙头。 许久才开口,轻飘飘地道:“江逸,朕乏了,先把他带下去吧。” 这便是留下谢水杉的意思。 谢水杉忍不住扬了一下眉。 “陛下!” 江逸又忍不住叫了朱鹮一声,但是这一次朱鹮连看也没有看他。 江逸满腔的热血和忠贞,都凝固在了朱鹮阴鸷的眉目里。 只得死死抿住嘴唇,脸上沟壑更深。 谢水杉被江逸亲自带出太极殿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 大雪还在疯了一样地铺盖天地。 像一双来自异世的手,誓要抹去这世间一切的污浊。 内侍监江逸怒形于色,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专挑雪没扫的地方走,把地面踩得咯吱咯吱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宣泄他心中因朱鹮留下谢水杉的不满。 谢水杉闲庭信步跟在江逸的后面,根本不怕跟不上。 途经的殿宇恢宏,层台累榭,手持长戟还有弩箭的卫兵,十步一人夹道而列,于沉暗的天色和大雪中沉肃而立,宛如死物。 到处都像太极宫给人的感觉一样,压抑,萧瑟,又沉闷。 有宫人持着扫雪的器具,一刻不停来回清扫路面,身上都堆满了来不及抖落的雪花,好似一个个活过来的雪人。 谢水杉将这一幅庄重古朴的异世宫廷图景尽收眼底,却满脑子只有一句话——朱鹮为什么不杀她? 谢氏不得自残自伤,但是可以横死嘛。 谢水杉眼中尽是懒倦之色,她是真的对这个新世界对自己的新生命,没有一丝丝的留恋。 说好的朱鹮是个阴晴不定,嗜杀成性的暴君呢? 谢水杉想到朱鹮在殿中突然发笑的样子,阴晴不定是有了,嗜杀在哪里? 许是谢水杉走得太慢,好像在雪中漫步,明明没人给她在大雪之中撑伞,她该显得狼狈,可她任凭满身被风雪浸染,都懒得伸手去拂上一下的模样,竟是生生给人看出一种超脱尘俗的淡然来。 江逸看他这样子,更气了。 江逸压抑着满腔的怒火,回头瞪着谢水杉,等着她跟上来。 谢水杉被带到了太极殿后面的麟德殿,麟德殿建在一处高地之上,坐北朝南,规模宏大,气势磅礴。 谢水杉跟着江逸登上台阶,又绕过台基四周廊庑围成的庭院,穿过麟德殿的前殿,中殿,上了后殿的二楼,才抵达朱鹮要江逸安置谢水杉的宫殿结邻楼。 站在结邻楼上眺望全局,这里由前、中、后殿合聚而成,显然比朱鹮居住的太极殿大了不止一倍,殿内的布局错落,壮丽丰富,俨然这里才是真正的帝王居所。 江逸派内侍先入内通传,没过多久,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传来。 谢水杉正在一扇敞开的窗户旁朝外看,闻声转过头,看到了一二三四……六个和她,或者说和朱鹮容貌肖似的傀儡。 显然,这里是江逸口中的训诲傀儡的地方。 所以朱鹮自己住在太极殿,让一群傀儡住在真正帝王住的麟德殿? 江逸表情一直都阴沉非常,把人聚在一起,让他们看到有了新的傀儡,也算是一种威慑。 毕竟傀儡增加,证明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被取代。 江逸看了谢水杉一眼,环视众人,沉着声音道:“十号得鱼忘筌,已然杖毙。” 他嘴唇又动了动,本应同谢水杉介绍一些在这麟德殿的注意事宜,给她介绍一下此处侍奉待命的六局女官,以及各种禁忌。 但是江逸巴不得这谢氏的“妖孽”犯禁,最好在女官的手中遭罪吃苦,显露形迹,因此他什么都没有给谢水杉说明。 只用压低了却因为带着嘲讽又莫名尖锐的调子,阴阳怪气对谢水杉道:“你是十七号。” 江逸看着谢水杉,眼中带着恶意:“进了这麟德殿,劝你们忘了出身,忘了自己,只把自己当成个物件儿才能活得久远,你们的家人才能平安富贵。” 江逸说话的时候,殿内众人除谢水杉之外,俱是噤若寒蝉,有两个先前同十号交好的,身子都不由得抖了起来。 很显然平素这江逸训诲朱鹮的傀儡,用的都是酷烈镇压的手段,这些人见了他,就好似耗子见了猫。 似乎是很满意这些傀儡战战兢兢的模样,江逸一甩拂尘,带着来时为他撑伞开路的内侍,又气势汹汹地走了。 谢水杉始终站在窗边,窗户开着,她的后背被窗外冬日的朔风吹得冷透。 一路上落在身上的雪化了,她的头发和衣物也变得潮湿,一路走过来,一直踩在雪里,鞋袜也已经湿透,沉甸甸湿漉漉地扒着她。 极其难受。 但是谢水杉依旧眉目寡淡,站在窗边不动。 连自己的感知都懒得理会。 几个傀儡在江逸走了之后,神情各异地对视,而后都默默地坐到了一处角落,三两个结伴,围在几个小几前,沉默地等待。 没有人和谢水杉说话,他们相互之间也不交流。 片刻后,屋子的门口进来了一个穿着青色交领右衽大袖襦,腰佩鎏金蹀躞带,头戴翡翠簪子的青衣女官。 她在屋子的门口一站,面容冰冷,环视了殿内的众人一圈,眼中虽然不带轻蔑之色,却也不带任何情绪。 她的目光,有片刻投向站在窗户边上吹冷风的谢水杉身上,而后轻飘掠过,拍了一下手。 掌音落下,身着浅绿色宫装的司膳宫女鱼贯而入,开始朝着傀儡们围坐的小几子上面摆放膳食。 从头到尾,所有人都静悄悄的。 仿佛集体被割了舌头。 等到宫女们摆好了膳食,那青衣女官便带着宫女们有序地退出了殿内,殿门关闭。 屋子里面只剩下碗筷碰撞,还有很轻的咀嚼声。 等到屋外面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有些人终于忍不住频频看向谢水杉。 片刻后,那看了谢水杉好几眼的人,不满地一摔筷子,声音像粗粝的砂纸磨过一样沙哑:“做什么一直开着窗户,数九寒天的,你热你去雪里站着啊!” 沙哑男人眉眼和朱鹮不太相似,朱鹮的眼睛狭长,眼尾上挑,是标准的丹凤眼,而这男人,却生了一双不够狭长的瑞凤眼,要说和朱鹮最像的地方,就是他一身戾气。 他指责谢水杉开窗吹风,但这窗子根本就不是谢水杉开的,她只是恰巧站在窗边懒得挪动。 见谢水杉没有反应,这沙哑男人对面坐着的显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儿。 他叼着一根儿青菜兔子一样快速的蠕动双腮,嘴里吧唧作响,先前在江逸和司膳女官面前那端正模样,荡然无存,身上透出了一股子流里流气的味道。 俨然一个市井流氓。 这流氓将谢水杉从上到下扫了一遍,眼中掩不住的妒恨之色,他们都未曾真的面见过圣人,但看圣人的画像,这人无疑是最像的。 越像,出殿冒充的次数就越多,得到的赏赐也就越多! 这简直是和他们抢饭碗的! 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啊。 于是流氓男人一笑,说话便格外难听:“得,咱们这儿走了一个异想天开真想当皇帝的,这又来了个‘贞洁烈妇’啊,怎么着,摆一副死人脸,是没给你钱还是有人逼良为娼啊?哈哈哈哈……” 这人说完,他旁边的一桌也笑了。 他们这些人大多是自愿进宫来的,当皇帝还有钱拿,虽然风险很大,但是架不住钱给得多,那是他们几辈子都挣不来的买命钱! 至于这些人良莠不齐也好理解,毕竟朱鹮遍天下搜罗与他肖像之人,来者不拒,自然就是三教九流全都有了。 谢水杉眉目英气非常,气质利落,由于她亲生母亲是一位超模,因此谢水杉的净身高足有一米八,这身高在寻常男人堆里也算是高,加上她此时做的也是男子装扮,一打眼没有人会将她认成女子。 这人是在故意用“烈女”讽刺她。 谢水杉靠在窗户边上,鼻翼间吸着外面沁凉的风雪,望着屋内这群人,他们先前还被江逸吓得小鹌鹑一样,转眼就乌七八糟地叫唤着,笑着,原形毕露。 谢水杉的眼神带着真切的怀疑。 朱鹮所谓的凶暴嗜杀,到底体现在哪里? 能养这么一群玩意,还要派出去代替他见人,他恐怕是真正的圣人吧。 有人对谢水杉恶意满满,有人对谢水杉漠视无睹,自然也有人对谢水杉这副“木讷无助”的样子产生好感。 至少比先前那个狼子野心,妄图当真皇帝还想把他们都毒死的那个好多了不是吗? 于是这人很快从桌子旁边起身,走到了谢水杉的身边,伸手把她身后的窗子给关上了。 “你……你衣裳都湿了,江监有没有说你住哪一间屋子?” 谢水杉俯视面前的人,这还是一个没怎么长开的少年郎,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长得和朱鹮有四五分相似,但是他的眉间有一颗红痣。 朱鹮虽然久病面色苍白,但肌肤洁净细腻,脸上没有任何瑕疵。 见谢水杉不说话,红痣少年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司设女官还没过来,等一下我们吃完了饭,她会给你分配屋子。” “还有干爽衣物。” 谢水杉依旧没吭声。 这红痣少年颇为自来熟地拉扯了一下谢水杉的手臂:“你先过来,吃一些东西吧。” “啧啧啧,就你好心,也不看看人家领你的情吗?”那个流氓男人,嘴里头不知道什么东西嚼不烂,呸的朝着桌子上吐了一下。 那几个小几摆得都挺近的,谢水杉别说吃饭,她甚至有点想吐。 缓慢挣开对她示好的红痣少年的手,冷淡道:“你吃吧,我不饿。” 红痣少年有一些无措,见谢水杉实在不领情,他就自顾自回去吃东西了。 她之后要和这群乌七八糟的人一起吃住? 谢水杉上辈子可没遭过这种“罪”。 她开始认真地思考……她需要做点什么事情朱鹮才会显露暴君本性,凶残地杀了她? 烦。 “陛下,为什么不杀谢氏送来的那个明显就有问题的人?” 太极殿中,江逸已经根据朱鹮如常对他信赖的诸多举动,打消了心中的担忧。 陛下果然不会因为随便一个人挑拨,就对他心生猜疑。 念诵奏折的空隙,江逸见缝插针地劝说朱鹮:“陛下,纵使那人与陛下十分相像,留下那人实在遗患无穷。” “东周谢氏向来孤高骄矜,自诩国之栋梁满门忠烈,怎会舍了氏族的体面与高傲,突然对陛下投诚。” 即便在江逸的心中朱鹮是这世上最正统的天子,是心系百姓,殚精竭虑的圣明君王。 但是陛下对外的名声实在不怎么好,加之世族蓄意的宣扬,近年来,纵使朱鹮竭力同世族争夺科举途径,确保科举公正。 可就连寒门才子都不肯登科入仕,辅佐暴君。 谢氏的投诚,代表东境三十万兵马的臣服,固然对困缚夹挤在世族之间,左右难进的陛下来说是一场及时雨,是天降臂膀。 但根据那“妖孽”的种种表现,谢氏对陛下全然没有敬重之意,目的绝不单纯。 江逸苦口婆心,又劝了几句,躺在床上闭目,等待听奏折的朱鹮才终于睁开眼睛。 并没有看向江逸,开口,慢慢地说道:“你也说他与我长得非常相像,这样的人并不好找。” 江逸又说:“可他不敬陛下,目的不明,况且陛下有妙手丹青姑姑,与陛下两三分相像之人,经丹青姑姑之手打理也能十分相像。” “他十分相像又有什么稀奇?” 朱鹮很想叹气,江逸哪里都很好,忠心耿耿,是他当年封王出府之后,照顾他的长史。 甚至因为他登基后身边没有体己的人,甘愿舍弃作为男人的尊严,舍弃正经可垂名青史的官途,入宫伴驾,成了个人人鄙薄的弄权阉人。 可是江逸忠诚有余,智谋不足。 朱鹮一想到自己需要细细掰开了揉碎了跟他解释为什么会留下谢氏送来的“大礼”,简直心力交瘁。 那人不仅胆大包天,还巧言善辩,看着他的眼神有冷漠有兴味,唯独没有半点对皇权甚至对生死的畏惧之意。 几句话把江逸逼到百口莫辩的境地,确实不是等闲之辈。 至于为何要留下他,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将计就计罢了。 无论谢氏是想迷惑他,刺杀他,甚至是妄图用这么个人李代桃僵,直接将人杀死都得不偿失。 东境三十万兵马,谢氏纵使这些年来已经远离权势中心,麾下兵马却是兵强马壮,铁蹄铮铮。 朱鹮完全可以利用此人,在与世族的博弈之中,将谢氏这艘大船拖下水。 这是一把递到手中的双刃剑,能豁开眼前这一潭死水一样的局势,能斩断那些相互勾连虬结的世族根系。 就算是用剑先伤己,如今连站起来都做不到的朱鹮,又怎么舍得放弃? 江逸还在劝朱鹮。 朱鹮叹了一口气。 他身体千般温补万般仔细,但是体力终究有限,他就像一盏即将燃到尽头的灯烛。 处理国之大事已经是勉强,实在是没有精力再去教一个榆木脑袋。 于是朱鹮冷了语气,杀人诛心般问江逸:“朕的命令你再三质疑,是当真想越俎代庖吗?” 江逸扑通一声跪下,手中的奏折随着他的动作一起摁在地上,对着朱鹮砰砰叩头,用恨不得撞地而亡的力度,表达自己的忠心。 颤颤巍巍地开口道:“陛下,奴婢只是……” 朱鹮闭上眼睛,眉心微拧,又道:“继续念。” 朱鹮没有叫他起身,江逸便跪在地上,压抑着满腔激烈冲撞的情绪,拿起地上的奏折继续念。 “臣御史大夫蒋桥,谨昧死以闻。” 江逸熟练地跳过了无用的歌颂君王,以及官员秉承自己职责所在等等废话。 而后念道:“东州节度使钱满仓,纵恶仆于朔京强掠民女,充奴为妾,致民怨沸腾……” 朱鹮睁开眼,看向床帐顶端,发出一声冷嗤。 语调幽幽:“钱满仓乃太后母族子侄,无功无禄,太后强扶他为东州节度使,是为了渗透东州兵权。” 江逸刚被朱鹮给吓唬了一下,但是听到朱鹮的话,忍了好几次还是没有忍住说道:“狗屁的东州节度使,不过仗着太后的威势挂个虚名罢了,钱满仓胆敢去东州上任试试!” “谢敕虽死,但是所留子女皆为东州虎狼,钱满仓前脚去东州,后脚就得像谢敕一样尸身都找不到!” 朱鹮闭上眼,已经是累极,语调越发拖沓疲惫:“不管如何,这东州节度使的‘茅坑’到底是太后占着了。” “陛下,这御史大夫的弹劾岂不正好……” 朱鹮最后道:“着察事厅子去查。” “是!”江逸领命。 又适时说道:“陛下,已经临近子时,陛下身体要紧,今日先歇下吧。” 朱鹮含糊应了一声,连着人伺候洗漱都未来得及,就失去了意识。 他身体太差了,若不是因为事发之时年轻,恐怕早已油尽灯枯。 不过朱鹮终究还是没能睡个安稳觉,他才昏睡过去不久,就被江逸摇晃着肩膀强行叫醒了。 “陛下,陛下先醒一醒……” “陛下,麟德殿那边出事了……” “陛下……” 朱鹮醒了,但是这样刚刚睡下就被强行叫醒,他更虚弱了。 几乎是气若游丝地说:“你叫魂儿吗?” 真是越来越没规矩。 朱鹮艰难睁开眼睛,明明也算是小睡了一会儿,此刻的面色却苍白到近乎灰败。 若是平时,就是天大的事情江逸也是能顶一会儿的,好歹让朱鹮自行缓神,不这么生耗他的心血。 但是此时不是天大的事能形容的,因为天真的塌下来了! 江逸都来不及让人将朱鹮从床上扶起来,就扒在床边上对朱鹮急吼吼地说:“出大事了陛下,那东州谢氏送来的,是个女子!”《 》 5、“杀” “什么……女子?” 朱鹮慢慢睁开眼睛,人醒了,但是神志还在昏迷,说话比平常更慢更轻。 江逸也知道病重之人最怕惊吓,可是他是真的快被吓疯了。 急急道:“就是那个谢氏送来的妖孽,是个女子!我就说谢氏图谋不轨,根本不是来投诚的,而是来揭露陛下操纵傀儡行走人前的!” “那女子现在已经乘坐步辇代替陛下去宠幸宫妃,她去的不是妃嫔宫内,她去皇后钱氏那里了!” “一旦皇后发现了她是个女子,那太后必然会借机发作!” “到时候……” 到时候所有人都知道朱鹮缠绵病榻,难以起身,那些虎豹豺狼,都会一股脑地咬上来的! 江逸急得眼睛都红了:“麟德殿那边的司设女官,派人来通报有异的时候,奴婢派人去追,追到了长乐宫的门口,发现那女子乘坐的腰舆已经落在了长乐宫殿前,她已然是进去了。” “料想就算谢氏和太后的人需要密谋合作,也该说上一会儿,因此奴婢已经派内侍守在长乐宫外,不会容人向太后通风报信的!” 江逸道:“陛下,此时集结千牛卫和金吾卫都太显眼了,不如去集结立门仗和交番仗,他们大多为普通军士,靠军籍入职。世族旁支也看不上这种小人物,无人拉拢。且他们负责的乃是皇宫内外诸门的巡视,大多是无人行走的偏僻之门,走僻静的宫道,绕过十六卫的其他值宿卫兵也不难。” “他们夜间值宿,除刀和槊之外,会配备弓箭胡禄,正巧今夜押队的中郎将乃是寒门武举出身的邹明,他向来孤傲,并非世族之人。” 江逸神情严肃,仆肖其主,面容沟壑都显得极其狠戾,孤注一掷道:“稍后奴婢便带人闯宫,以捉拿刺客护驾为名,将皇后钱氏以及长乐宫的宫人尽数乱箭射死,带回那谢氏女子。” “到时候令影卫头领殷开护佑陛下身侧,奉陛下的命令拿下奴婢,将奴婢押入宫内的内宫狱,由陛下亲审,一切就还有转圜的机会!” 江逸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这已经是他的脑子能想到的最缜密的策略了。 影卫头领殷开也已经被江逸召来,此时正站在朱鹮床边的廊柱之下,沉默伟岸,融于梁柱阴影之中。 这一下朱鹮是彻底精神了,好似兜头被人泼了一桶混杂着冰碴的冰水,整个人从头皮冷到了骨血。 他被值宿的宫女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坐好之后,没有马上开口。 他的后宫除皇后钱氏之外,妃位有四,嫔位有九、婕妤九人、美人九人、才人九人。 还有宝林、御女、采女各二十七人。 这些嫔妃之位,无一空缺,皆是六大世族送入皇宫之中的女子。 后宫由太后娘家所出的钱氏皇后统领,前朝后宫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也只有后妃能名正言顺接触朝堂官员命妇,这些女子们入这皇宫来,为的并不是争夺什么帝王宠爱,而是占据后宫权势,为自己的家族争光做事。 而是否接纳她们,也从不由朱鹮说了算,整个后宫,都把持在太后钱蝉手中。 她作为朱鹮的母后皇太后,名正言顺地朝着朱鹮的后宫之中塞满了世族的女子。 朱鹮也尝试过在后宫安插自己人,无一例外惨死。 若是那谢氏送来的女子,替朱鹮宠幸的是除了皇后之外的其他妃嫔,因此暴露了身份,朱鹮就算是不能操纵后宫,也至少能寻个理由,将知悉真相的世族妃嫔,悄无声息地弄死。 结果那女子竟是去了皇后钱湘君的宫里,那就说明谢氏是要与太后联手,对付他。 朱鹮面沉如水,眉目森森。 那人怎么会是个女子呢? 他竟也眼拙至此,未能看出端倪…… 不过朱鹮并没有赞同江逸的提议,侍卫闯后宫缉拿刺客这种说法实在牵强附会,势必会引起皇宫内外的轩然大波。 要知道整个后宫的妃嫔,可并非钱氏一家,六大世族的人皆在。 杀了钱氏皇后,惊了其他世族的女儿,到最后必定难以收场。 江逸这把老骨头,在内宫狱滚一圈,不死也彻底废了。 再说那钱氏皇后钱湘君,乃是太后钱蝉的亲侄女,宠爱非常,更为钱氏家主钱安和的嫡亲孙女。 如此大张旗鼓地乱箭射死,便等同于彻底同钱氏宣战。 钱氏族人脉络遍布桑州,擅钻营,掌桑田丝绸,丝绸可做货币流通,民间有句话,“丝出钱家巷,钱通天下商”。 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钱氏富可敌国,又与其他的世族广结姻亲,一旦彻底激怒钱氏,朱鹮必将陷入众矢之的的境地。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地吐出。 片刻后,对着江逸缓声吩咐道:“叫立门仗和交番丈的人散了。江逸,命内侍们去抱石脂水,在长乐宫附近待命。” “殷开,带人去探。” “若那女子暴露,无论是蓄意还是无意,长乐宫……”朱鹮闭了闭眼睛,倦怠地靠在床头,轻轻道:“杀。” 他说的是长乐宫杀,而不是指杀某一个人。 也就是说,长乐宫里面所有的活口,都不留。 石脂水助燃极好,皇宫之内许多长明的宫灯,也燃此物,皇后的长乐宫恢宏庞大,更是所用不少。 灭口之后以其烧之,虽然依旧声势浩大,或许太后和钱氏都不会被“意外”蒙骗,却至少各世族不会马上勾连在一起,讨伐朱鹮。 殷开领命,推开窗子对着外面吹了一声轻哨。 这太极宫内外很快落地无数个身着玄色便衣,隐匿在黑暗之中的武者。 殷开清点人数。 江逸却道:“陛下,万万不可!” “那谢氏既送来一个女子,图谋不轨,那么自然是有后招的,说不定为的便是调虎离山,殷开是陛下的最后一道保命防线,绝不能动!” 殷开已经清点好人数,站到殿中沉默地垂手听命。 他们影卫,是自幼按照死士训练出来的高阶武者,只听朱鹮这个主人一人的命令,却不是如江逸一样,会权衡利弊的奴才。 他们的生死由主人一声令下而定,只要主人下令,刀山火海,亦悍不畏死地行进。 自然,虽然他们平素的职责是护卫主子的安全,但若主子要他们离开办事,他们也只会从命,不会质疑。 朱鹮没理会江逸,对着殷开轻轻挥了一下手:“去。” 黑影掠出门窗,于暴雪不歇的长夜,飞掠向长乐宫的方向。 而此时此刻的长乐宫中,温暖如春,宫灯辉煌。 圆桌旁边,一位身姿曼妙,容貌冶丽的女子,身着藕荷色纱罗窄袖襦裙,因为殿内温暖,即便是寒冬,也只在衣裙之外,披了大红色的轻软披帛。 她只以单只金簪固定发髻,小颗花钿点缀在发鬓之上,纤白纤细,凝脂如玉的手臂之上,戴着玉钏,整个人柔软娇美,温柔可亲。 这乃是皇后侍寝之前的装扮,只不过如此娇柔美人,此刻坐在桌子旁边的神情略显僵硬。 钱湘君皇后做了六七年,却从未侍寝。 姑母和族内的亲人告诉她,虽然进宫会空耗美好年华,却能手握权柄,做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身为钱氏嫡系,自幼所受的教养,无不在告诫她,万事皆要以家族的利益为先。 能为家族做事,她很开心。 祖父常说,她从官员命妇口中撬出来的那些消息,对家族助益颇多,她是比族中男子更有用的人。 但身为女子,钱湘君也对自己的丈夫,有过期待。 姑母说过,她若能生下皇子,他们钱氏就等同一步登天。 大婚前后,封后大典之上,她也曾在帝王的面前展露过温柔,却总是对上一双阴鸷如渊的眼睛,那眼中没有半点柔情,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和忌惮。 她这个皇后从未在君王面前得过半分体面,就连新婚夜亦是独守空殿。 这六七年中,钱湘君冷眼看着后宫之中妃嫔们日益增多,皇帝临幸后宫的时日不多,但不是没有。 四妃,九嫔,就连采女和御女,都有幸承受雨露。 唯独她这个中宫皇后,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始终完璧无人问津。 承宠的妃嫔也会言语暗中挑衅,相互之间更是因为那一点点稀薄的雨露斗个你死我活。 但是宫中的女人来来去去,所有妃嫔的位置从未缺过。 若不是姑母护着,她这皇后,想要统御后宫,却无帝王之爱重,实在难以立足。 今夜听到君架冒雪而来,钱湘君还以为自己是做了梦。 直到此时此刻,那从不与她亲近半分的君王,神色平和地坐在她的长乐宫中,与她同桌共膳,她还是觉得不真实。 钱湘君凝视君王,神思恍惚。 谢水杉则是专心吃东西。 没有人发现,这殿内角落的窗纸,被利器轻轻地割破了一点…… 钱湘君痴看着君王,看着她的丈夫,心想后宫太过寂寞,若是今夜她能得一个孩子,不仅祖父会高兴,姑母会更喜欢她,她日后在这深宫之中,也会更有趣吧? 她听闻君王每每临幸了哪位妃嫔,都会赐下保胎药,可是这么多年的宫中未曾留下过任何一个皇嗣。 她曾经问过姑母,姑母当时笑得意味深长,钱湘君也算是在后宫之中待久了,见过那些妃嫔之间的倾轧与陷害。 猜想那保胎药,定然不是好东西。 她贵为皇后,长乐宫内都是她们族内送入宫中的自己人,她到时候偷偷地把药倒掉,应该没事。 打定主意,钱湘君纵使羞涩,纵使心中对君王冷落了她数年多有怨言,却也温柔小意地扬起笑脸,亲自起身,为一直慢条斯理吃东西的皇帝布菜倒酒。 “陛下,这蒸鹿肉,乃是妾的十哥哥亲自猎来送入宫中的,肉质细嫩,温补气血。” 钱湘君一张俏面带着羞涩的薄红,将鹿肉细细沾了盐醋调味后,轻柔放进谢水杉面前的碗碟之中。 而后她对谢水杉嫣然一笑,内心对自己的一系列举动很满意。 她这些年对镜自观,知道自己何种样貌动人心魄,更是巧妙地提起了她因为年岁小,还未曾入仕的十哥哥,让皇帝先有个好印象。 谢水杉吃得差不多了。 但也没有拂了这貌美皇后的好意,夹起那块鹿肉吃下,细嚼慢咽,确实鲜嫩非常。 一点也不怕这朱鹮最强大的政敌钱氏皇后,把她给毒死。 谢水杉对自己今夜选的过夜地方还算满意。 既然没死成,谢水杉是绝不会让自己受一丝一毫的委屈的。 傀儡居住的地方挺大,但实在是简陋得可怜,吃的东西也完全不入眼,分配给她的床硬的能用作火箭的外材。被褥还是潮湿的,好似扔了雪里又捡回来的。 谢水杉懒得去猜测谁要整她。 本来打算在屋子里站一宿的。 恰好今夜到了宠幸后宫的时候,而除了被杖毙的那个傀儡,其他的傀儡长得都和朱鹮不太像。 他们都需要通过一个名叫丹青的姑姑的手细细描画,才能勉强有个七八分像。 但画皮画虎难画骨。 画得再怎么像,若是宠幸妃嫔的时候出了汗,露了形迹,那就是个死。 这群人个个贪生怕死,相互推诿。这个闹肚子那个头痛欲裂,还有人干脆说自己不举。 这个差事最后就落到了谢水杉这个“新人”的头上。 谢水杉被那个丹青姑姑扳着脸看了许久,丹青姑姑手中的各种改换容貌的器具,最终也只在谢水杉的长眉上扫了几下加粗,便命人为谢水杉换衣服,又按照流程让她勾册子,定宠幸人选。 反正这后宫的妃子,没一个是陛下封的,都是各世族的奸细。 就连丹青姑姑也没有料到,谢水杉笔尖一勾,勾了皇后钱湘君。 这长乐宫殿内奢华无度,比起朱鹮的太极殿简直一个金窝,一个陋室。 慢条斯理将食物咀嚼咽下,谢水杉放下金箸,而后有眼色的宫女们便有序上前,伺候着谢水杉净手漱口。 她姿态十分怡然,她从生下来就被伺候,早就被伺候惯了。 说实话,谢水杉还有些嫌弃这些皇宫里面的吃食不够精细,虽然大多保留了个原汁原味,入口新鲜鲜美,但是总觉得寡淡。 谢水杉在自己的世界中,每天吃的东西是由家族里面专门培养出来的厨师准备的,从营养到色香味无一不俱全。 她方才坐的腰舆,虽然四面都挂着厚重的重帘,却也不像汽车一样可以完全隔绝寒风。 倒是宫女们,无论哪个宫中的都格外喜人,轻手轻脚,人靠过来,先闻到的是清淡的香气。 待到桌子上的吃食撤下去,身边环绕的宫女也都退下去待命了。 皇后钱湘君瞧着暖黄明亮的灯下,凤仪鸾姿,眉目如玉的君王,没有在“他”的眼中看到熟悉的冰冷与审视,心中忐忑稍稍消散。 钱湘君起身,走到了谢水杉身边,轻声细语地道:“陛下……时辰不早了,妾伺候陛下歇下吧。” 谢水杉看向朱鹮的皇后,灯下看美人,更添三分媚色。 她一见便是被娇养得很好的女子,唇红齿白,气血充足,眼角眉梢,没有半点忧愁晦暗之色。 谢水杉凝望着如斯美人,想到朱鹮那一副行将就木的灰败模样,两相对比,心头一哂。 她抬起手,握住了皇后落在她胸膛,却又不敢落实的手掌。 入手的肌肤细腻如瓷,柔弱无骨,谢水杉抓实,而后猛地一拉。 “啊!” 钱湘君毫无准备地跌向了谢水杉,谢水杉双腿自然敞开,身体微侧,搂着钱湘君温软的腰肢,将人搂到了自己的一条腿上坐着。 钱湘君这辈子规行矩步,血肉之中都刻着教条,何时遇到过这种手段? 她先是一僵,而后轰,面颊红透。 “陛下……”她本能叫了一声。 美人在腿上坐着,谢水杉微微扬起下巴,侧颈与颌骨勾勒出一条峰峦起伏的弧度。 她的视线顺着钱湘君紧张吞咽口水的颈项,一寸寸,一点点顺着她精巧的下巴,丰润的被她自己的贝齿咬住一点的红唇,还有秀致小巧的鼻子一路看上去,最终摄住钱湘君慌乱躲闪的羞涩双眼,而后扶在她后腰的手掌,力度不轻不重地抚过她的脊背。 像是点燃了传递的烽火,让钱湘君整个人都烧了起来。 谢水杉的掌心最后按住了她的脖颈,压着已经浑身绵软无力的她,低下头。 循着那点着淡淡口脂的红唇,漫不经心地吻了上去。《 》 6、木雕龙头 谢水杉作为根系庞大横跨数国的财阀家族的继承人,从朦胧青涩的年少,便会由家族之中的专人,进行各种诱惑的脱敏试验。 这些试验之中,包括人生在世,所有可能面临的高级和低级的种种诱惑。 其中重中之重,便是生而为人的各种欲望。 食欲、财欲、名欲、贪欲、求知欲、占有欲、表现欲、猎奇欲、好胜欲,以及最容易受到引诱的性色之欲。 很多事情,朦胧,暧昧,未知,新奇,都会给本来不过如此的某些事物和情感,蒙上一层神秘诱惑的面纱。 但是一旦由长辈引导,戳破,手把手地教授你如何取乐,如何俯视,乃至利用某些药物和器具去践踏,你就再也不会对那些东西,生出什么满足和渴求。 谢水杉的床伴从她成年开始,就是由家族送来的人和她在一起生活,成年礼之后,她又从这些人里面,按照爷爷的期望选了几个比较感兴趣,类型也不一样的人,跟她在主宅住着。 这些被她选中的人,个个都是感恩戴德,自甘自愿,倒不是因为谢水杉的皮相也是一等一的好,而是被她选中之后,谢氏财团的资源,便会适当地朝这人背后的家族倾斜。 这其实和古代帝王选妃,本质上没有什么区别。 同样的“妃嫔”入宫,会给家族带来荣耀利益,还有升迁。 因此谢水杉向来博览各色美人,这些人之中,有男人,自然也有女人。 她坐在那个等于无冕之王的“王位”之上,任何可能的诱惑都会被提前戳破杜绝,因此就连和女人之间的尝试,都是她爷爷安排她做的。 而等到谢水杉将这人世间所有的欲望都品尝殆尽之后,她确实成了一个合格的谢氏家主,不激进,不残暴,不仁慈,不倾斜。并且在十数年的时间之内,带领谢氏将商业帝国的版图扩张到了更广阔的疆域。 因此和女人寻欢,或者说怎么让任何人受她摆布,谢水杉都一样擅长。 哪怕是对自己亲吻的人毫无感情,她也能让那个人为她意乱情迷。 她亲吻着这娇柔美丽的一国皇后,近距离地看她睫羽闪烁如蝶,看她呼吸越发凌乱,身体绵软难撑。 谢水杉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眼中永远是那一片静湖一样的澄清。 而后在合适的时间,她搂着呼吸难继的皇后,将她完全面对面地拥在自己腿上,又顺着她的额头,一路带着珍重意味地,亲吻她的眉眼鼻翼。 只不过谢水杉修长如竹玉的指节,爬进藕荷色的罗纱之中,慢条斯理,却不容拒绝地真正点燃怀中这一片“原野”。 钱湘君已经失声,甚至不敢睁开眼看上一眼她的“君王”,羞怯稚涩的她死死闭着眼睛。随着谢水杉搂她更紧更贴近,她耻骨被硌得发疼。钱湘君曾经带着怨恨猜测过,皇帝或许是对女子难以行事,才会在封后大典后的三四年之中,从未来过她的屋子,也从未去过后宫中任何一个妃嫔那里。 近来的两三年,虽然皇帝也偶有留宿后宫,却也未曾留下任何一个子嗣,种种迹象,都说明皇帝或许有难言之隐。 但是如今,她切身地确认,皇帝绝无任何异常。 谢水杉轻吻钱湘君的眉骨,哄劝的话语带着命令的味道:“害怕就蒙上眼睛,将一切交给朕。” “刺——”一声,一角昂贵的罗纱被毫不怜惜地撕扯成条,轻轻盖在了钱湘君的眼睛上。 钱湘君在罗纱之后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朦胧的人形。 下一瞬,一阵天旋地转。 “啊!” 她再度短暂地叫了一声,而后被有力的臂膀,抱离了桌边。 将一切交付给丈夫,是钱湘君心甘情愿,并且万分期待的事情。 她柔软得像一滩拘不起来的流水,肢体顺着谢水杉的双臂,曲线美好地流淌而下。 屋内辉煌明亮的宫灯被婢女熄灭大半,只闻钱湘君因为紧张而频繁地深呼吸。 只不过很快殿外传来的一声尖锐又急促的叫声,打破了殿内这一池层层推覆的春波。 “启禀陛下!南州军报八百里急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并一众兵部官员,已经闻急驿入宫,奴婢斗胆,请陛下移步延英殿裁决!” 谢水杉正抱着钱湘君朝着内殿走的动作一顿。 这声音显然是个太监,而且胆敢在皇帝宠幸皇后的时候来搅局的,这皇宫之中除了内侍监江逸,不作第二人想。 谢水杉心道朱鹮的人反应也太慢了些。 她从一开始穿越,就从没有隐瞒过她是个女子一事。 白日里面见朱鹮之前,她就在太极殿的侧殿沐浴更衣,那贴身侍候她的宫女,个个都见过她的身体。 即便是她因为身材像她母亲,身前不丰,还因为练柔术一类的武术练了一身薄肌,上半身女性特征不明显,可是她下面也没藏着掖着。 竟是这时候才急慌慌地派人来传话。 若今夜不是她,换成其他的女子,恐怕现在太后已经要集结十六卫,去太极殿将朱鹮瓮中捉鳖了。 “陛下……何人在殿外喧哗?”钱湘君也听到了这尖利急迫的声音,挣扎了一下要下地。 她虽然在皇帝的面前温柔小意,却好歹做了整整七年的皇后,又有太后护着,她对后妃,对宫人俱是凤仪端端,威仪凛凛。 让她发现是哪个不长眼的这紧要关头在外喧哗坏她好事,她定轻饶不了这贱奴! 谢水杉还是一路走到了内殿,将钱湘君轻柔放下。 见她已经拉开了覆眼薄纱,眼中流露出些许哀怨,谢水杉低头,在她的眉心轻吻停留。 而后才柔声道:“夜深了,月奴先安歇吧。急驿不能耽搁,朕且去。” 月奴乃是钱湘君乳名,平素只有亲人长辈才会如此称呼她,入了后宫之后,就连姑母都很少这样叫她。 原本满心哀怨的钱湘君,登时被谢水杉又叫红了脸。 陛下怎么会知道她的乳名? 难道他心中也不是完全没有她?那又为何冷落了她七年有余? 钱湘君一时间心思百转,但也心知今夜是难以成事了。 倒也不愿意让皇上觉得她是个连朝堂正事都不愿包容的小性儿,因此她故作大方地起身,拢好衣襟,柔声道:“我送陛下出去……” 谢水杉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说道:“不必送,冬夜寒凉,再受了凉风病了便不美了。” 谢水杉按了下她的肩膀,将她按坐床边。 不去看她眼中失望神色,径直朝着外殿走去。 钱湘君还是追来两步,说道:“陛下……来人,将我的白狐裘给陛下披上。” “夜里风凉。”钱湘君笑得温柔,“陛下来时穿着单薄,也不要吹了凉风病了才好。” 谢水杉自然受用,任凭两个宫女抬着狐裘来给她披在身上。 钱湘君又走过来,亲自把谢水杉身前的狐裘带子系好。 谢水杉受了美人恩,就又在她的脸上亲了一记。 这才在侍婢的簇拥之下,出了长乐宫的外殿。 殿外,江逸带着一众内侍,等了这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急的还是冻的,脸都青了。 长乐宫的大宫女萧红,乃是太后宫内亲自教养出来的伶俐人,隐约知道一些太后和皇帝之间的对立之势,也知道太后希望皇后怀上陛下的子嗣。 平素皇帝来往后宫,都是宠幸低贱宫妃,什么采女,御女,越是低贱越是不挑,还宠幸过官女子。 放着这么好的皇后不疼爱,实在是匪夷所思。 如今长乐宫好容易把皇帝盼来,萧红半点脸面都不给江逸这个内侍监,一口咬定陛下同皇后已经睡下,不宜惊扰,拉锯了半天,死活不肯通传。 反正内侍监再怎么“位高权重”,想要拿问皇后宫中的大宫女,那也要再三掂量,还要皇后的首肯不是? 她会怕江逸? 于是谢水杉慢悠悠地一出门,就瞧见了江逸被憋青的脸。 要不是他方才舍着老脸,嘶了嗓子去喊,恐怕今夜不知要如何收场了。 谢水杉站在长乐宫门口,冷风一吹,有点想掉头回去。 这个世界的冬天怎么这么冷。 谢水杉无意掺和这个世界的诸多因果,无论是帮助男女主角,还是暴露朱鹮的状况,谢水杉都没兴趣。 她上了腰舆,四面重帘放下,谢水杉被内侍晃晃悠悠地抬着走。 心不在焉地想,这回朱鹮发现了她是个女子,该把她杀了吧? 谢水杉肩脊松弛地靠坐腰舆,眼神放空,神色百无聊赖。 江逸并一众黄衣内侍,在腰舆两侧连跑带颠,脚步声密密麻麻,很显然,他来长乐宫找谢水杉,带了不少人。 虽然长乐宫距离太极殿的路程不近,又下了雪,需得好生走上一阵子。 但是因为美人月奴给了一件狐裘,谢水杉这一路上都没再冷。 月奴这个名字,倒不是谢水杉专门打听的,毕竟在这小说的世界之中,这位貌美的皇后,实在连个配角都算不上。 只说她最后的结局,是被彻底疯魔的朱鹮叫人给勒死了。 谢水杉是从勾嫔妃侍寝的册子上看到的,册子上写着每一个嫔妃的等级名称,出生年月,以及乳名和来自哪里。 狐裘密不透风,捂久了,谢水杉甚至有些热。 她伸手,把重帘掀开一点点缝隙透风。 宫道昏昧。 但是大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待回到了太极殿,腰舆平稳落地,谢水杉老神在在坐在腰舆之上不动,等到江逸青着脸,掀起重帘,来看她是不是吓瘫软在里头了,她才起身。 抬手按着江逸的肩膀,借力一按,施施然下了腰舆。 江逸:“……”感情是因为没人给她搭手就不下? 他面色更青了。 他只能默念,天要令其亡,必先令其狂! 谢水杉进殿,不需要任何人指引,径直走到了内殿之中。 不过她没有马上就靠近朱鹮的床边。 想到他先前说几句话,就咳得死去活来,被凉气一冲,再咳背过气去,谁来杀她? 朱鹮靠坐床头,下半身盖着被子,长发烂漫逶迤腰背,面色苍白发青。 比江逸还青。 谢水杉不禁纳闷。 这样的身体,真能活到几年后灭世? 朱鹮看向谢水杉,神色肃穆。 谢水杉站在不远处,和他对视,依旧不曾避讳直视君王。 她视线一错不错,莫名有些挑衅味道。 朱鹮开口,声音并不高,也不重,甚至因为此刻气虚,有些柔软黏腻,却不容置疑。 他命令谢水杉:“把衣裳全部脱掉。” 谢水杉以为等到的会是“拉出去杖毙呢”。 朱鹮这是要亲眼看看她究竟是男是女。 谢水杉半点没迟疑,抬手拉开狐裘的带子,倒是没有任凭狐裘径直落地。 毕竟白色,还是人家借她穿的。 谢水杉解下狐裘,随手递给遣散了内侍后,进屋的江逸。 吩咐道:“找个时间,把这狐裘还给皇后。” 江逸下意识接过,反应过来之后,很想直接摔在地上。 但他抿着唇,虎视眈眈地瞪着谢水杉,到底没摔。 谢水杉开始脱衣裳。 朱鹮手中捏着一个看了一半的奏章,静静地望着谢水杉。 见到她利落解开上衣,扔在地上,由于男子装扮并无肚兜一类的里衣,因此朱鹮很快看清了她的样子。 按理说他手下的人,本不会出这么大的纰漏,连男女都不分。 坏就坏在,当时眼前这人在偏殿沐浴,那伺候她的宫女,见她被伺候更衣沐浴,都太自如,还以为江逸知道她的身份。 因此宫女并没有专门来报。 这是第一重疏漏。 第二重,便是到了麟德殿,由于江逸瞧不上这女子,不需要交代,那边的人便自行领会,对她颇不尽心。 丹青姑姑包括司设女官,都没有亲自验看她的全身,此刻都在太极殿后的雪地里面跪着呢。 当时给这女子换衣物的宫女倒是看出了她的身份,可惜宫女胆小怕事,也以为上头知道新傀儡的身份,就没敢自作聪明。 等到那小宫女发现最后侍寝的任务交到了新傀儡头上,憋不住询问丹青等人的时候,这女子已经勾了长乐宫钱湘君侍寝,腰舆已经追不上了。 而此刻,这女子袒露身形,朱鹮也算是找到自己眼拙的原因。 他确实生平未曾见过女子身量会这么高,腰背会这么笔直舒展。 更没有意识到,女子也会同男子一样,特征不甚明显。 朱鹮已经能确认女子身份,却没叫停。 今夜一场惊心闹剧,他总要追根问底,亲眼看个真切。 既然单一女子特征不明显,那么…… 谢水杉倒也没有扭捏迟疑,修长的指尖腰间拨了几下,下裳也直接落地。 殿内其他的内侍,包括江逸,都早已经垂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 就连侧立成排的宫女都不敢抬头窥视。 但是就在朱鹮确定了谢氏送来的人,确实是女子的同时,随着谢水杉的下裳一起落地的,不知道有个什么东西,“咚”的一声,砸在了谢水杉的脚边。 满殿落针可闻,何况是落下这么一个重物。 朱鹮朝着谢水杉脚边看去,正见一个柱状木雕,从她脚边骨溜溜地滚了出来。 那是……一掌多长,木头雕的龙头? 朱鹮诡异地觉得有点眼熟。 而这时,因为重物落地声音太大了,江逸的眼睛也不受控制地看向了地面那滚动的木雕。 他想到谢水杉下腰舆的时候,非得按一下他肩膀的举动。 现在猛地想起,腰舆上的扶手木雕似乎是没了…… 江逸下意识地诘问:“你掰腰舆上的龙头木雕做什么!你难道想要用它作为凶器弑君不成?!” 江逸不敢看谢水杉的身体,低着头质问,但是话出口之后也觉得不太对……因此他已经涌到喉咙口的那一句“护驾”,终究是没有马上喊出来。 甩开缠在脚踝上的下裳,随意扫了一眼那木雕,朝着床边坦坦荡荡地走了几步,问朱鹮:“陛下可看得够清楚了?” “需要我再靠近些吗?” 朱鹮目光才从那滚在地上的一截木雕上收回,骤然看到这女子靠得这么近,心中一惊。 他下意识一抽气——“咳咳咳咳……咳咳咳……” 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咳了起来。 但是咳着咳着,他明白过来那腰舆上被掰断的龙头木雕为什么会在这女子的下裳之中,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片刻。 而后又开始控制不住边咳边笑。 “咳咳咳咳……呵呵呵咳咳……哈哈哈哈……咳咳咳咳哈哈哈……咳咳……”《 》 7、算刺杀吗? 朱鹮一边咳着,一边对着婢女们挥了挥手,很快有婢女拿着斗篷过来,将谢水杉从上到下,都给裹严实了。 而谢水杉的身体一遮挡住,整个殿内的侍从婢女都活过来了,开始朝着咳个停不下来,时不时还要笑几声的朱鹮围拢过去。 很快又是汤药,又是参茶,又是内力传输轮番上阵,也是没能压住。 没多久,一个背着药箱的青衣女官急匆匆赶来,把朱鹮扎成了一只刺猬。 并且江逸隔着一块布,把谢水杉揣过下裳里面的龙头木雕给拿走扔了。 朱鹮才终于不会控制不住笑了。 谢水杉被两个宫女伺候着换上了新的衣裳,一直看着一群人围着朱鹮绕来绕去。 等到女医收了针,朱鹮才总算是看上去面色好了一些,躺在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手边先前看了一半儿的奏折,送到眼前看着。 女医收了针,封了药箱却没走。 和江逸来来回回的隔空眉来眼去好几轮,这才顶着一张嫩脸,做老者苦口婆心状,对着朱鹮开始“念经”。 具体的内容反反复复,谢水杉抓了重点之后,无外乎是女医告诉朱鹮他的五内皆伤,又劳神苦思,让他绝对不能情绪大起大落云云。 朱鹮躺在床上,看上去像是老老实实听训,实则一张奏折放在面前,半天都没挪动一下地方。 谢水杉坐在内殿,莫名从他挡脸的举动,品出了两分调皮之意。 他好像读书的时候,因为干了坏事儿,被老师训斥,用书挡着脸,却在书后面嬉皮笑脸的“坏”学生。 被个女医念了这么半晌,竟然也领其好意,耐心地听了这许久。 连谢水杉这个差点把朱鹮最大的秘密暴露的,连敌我也不能确定的人,也好好地坐在这里,脑袋还在自己的脖子上存着呢。 谢水杉不禁又想问,系统究竟是如何得出朱鹮乃是个性情凶暴,不听劝阻,还杀人不眨眼的暴君的结论呢? 等到那女医终于走了,朱鹮才总算是把奏折从脸上给拿下来了。 他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幼稚的使坏之色,恢复了苍白泛青的沉郁模样。 他没叫人把他给扶起来,他侧头,隔着一段距离,和正喝着茶,也看着他的谢水杉对上了视线。 很快他先转开,紧抿了一下嘴唇。 似乎是在忍笑。 谢水杉:“……” 有那么好笑吗?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不想参与这个世界的任何因果。 即便是她今夜留宿了长乐宫,她都不需要用那玩意,也能让皇后毫无怀疑地觉得承宠。 她不是为了蓄意帮朱鹮隐瞒。 但这显然是朱鹮没有把自己给杀了的最重要原因。 谢水杉内心不禁叹了口气,放下了茶盏,看着朱鹮的神色有些无奈。 朱鹮抿了一会儿唇,没再看谢水杉,一天之内两次发笑,是他数月之内都不曾有的剧烈情绪起伏,让他虚弱得说话更绵软了。 “江逸……将她带回去吧。” 带回麟德殿,先好好地看着她。 后半句不需要说,江逸也已经心领神会,并且江逸的脑子再怎么不好,这会儿经过反复地琢磨,也知道了这个谢氏送来的女子,是用那龙头干什么了。 江逸一个阉人,他做过真的男人,一时间都想不出这种离奇的招数来。 她用那种办法试图蒙混,也算是竭尽所能替陛下遮掩了…… 虽然江逸依旧不信任谢氏送来的人,可是既然她不是蓄意害陛下,还费力帮着陛下遮掩,江逸对她就也客气了许多。 声音都学着他的主子,绵软了点,不那么尖锐又充满敌意了:“姑娘,随咱家来吧。” 江逸顿了顿,又道:“这次咱家会亲自盯着他们,给姑娘收拾个舒适屋子的。” 这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 要知道现在这女子的嫌疑也没有解除。 但是谢水杉坐在桌子旁边,先是侧头看了一眼江逸带着些许诡异表情的老脸,而后又看向远处床榻上的朱鹮。 又开始尝试作死。 “我不去麟德殿。”谢水杉说,“要是让我走,不如送我回长乐宫。” 她生来就是万千期待,万千的追捧和宠爱。 她可以死,但是绝不肯遭一星半点儿的罪。 麟德殿里面那些傀儡都好烦人,还脏。 而且吃的那是什么狗都不吃的玩意? 江逸闻言一愣,扫帚眉毛一竖:“咱家劝姑娘莫要挑衅……” “江逸……”床上的朱鹮疲累得快昏过去了,脑袋都缩到了被子里面一半去。 缓慢发闷地道:“将偏殿收拾出来给她吧。” 江逸欲要训斥的话音戛然而止。 有心想要反驳,这女子终究意图不明,派去查她身份的察事还没回禀,就将她留在偏殿太危险了! 但是江逸到底跟着朱鹮很久了,常言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就是头猪,也该是头带颜色的猪了。 他很快明白,这或许也是陛下的计谋之一。 于是他支使着内侍,给谢水杉把偏殿收拾了一番。 好声好气地请谢水杉移步休息。 结果江逸的好声好气,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钟。 “这屋子里怎么比主殿冷这么多?”谢水杉自如指使两个黄衣内侍道,“再端四盆炭火来。” 江逸:“……” 到了床边,谢水杉又拧着眉矜持道:“铺得这么薄,再铺几床被子来。”她真的从没有这么思念过她的人体工学定制床垫。 而且她看朱鹮的床上铺的就很厚。看着就很软的样子。 江逸:“……呵。” 他都气笑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讽刺:“我说姑娘,您还真当您是皇帝不成?” 谢水杉心说这个世界的皇帝待遇也就那样,她不光不稀罕,还颇为嫌弃。 但她没和江逸争辩,一如既往淡淡地把江逸看着。 床不铺满意,她不坐,大有在地上站一宿的倔强。 炭盆很快搬过来了,离床铺比较近,不消片刻便把这一方天地给熏蒸得温暖。 江逸的老脸也红得很。 他是活活给气的。 他活这么大岁数,在皇宫里面,就没有见过这么莫名其妙不知死活,比皇帝还能挑拣的“金贵人儿”! 到底有没有自知之明? 她现如今还是待察的囚犯! 但是江逸最终没发作,免得坏了陛下的计划。 于是江逸冷笑着让人又给谢水杉整整铺了三层被子,这才把这姑奶奶给哄上床榻。 彼时,已经过了夜半丑时。 谢水杉由婢女伺候着重新简单洗漱后,躺下没一刻钟,吩咐值夜的宫女:“熏香息了。”熏得慌。 没有朱鹮寝殿的好闻,这群人真能糊弄。 又消停了不到一盏茶。 谢水杉道:“灌两个汤婆子过来。”身边暖和了,结果被窝里面冰凉。 她之前睡的都是恒温水床。 汤婆子灌回来,谢水杉隔着隔热的布搂着,脚底也踩了一个。 但还是没安静一炷香,她又嫌弃炭盆放得太近了,屋子里面干燥。 谢水杉又坐起来,松垮着衣襟,拧着眉老大不高兴。 “去铲一盆雪,搁在我床头。” 炭盆的热度烤化了雪,自然会给屋子里加湿。 内侍刚端着一个盆要去铲雪,谢水杉又吩咐道:“后院儿的梅花开得好,铲一盆雪压实,折几枝梅花插雪里端进来。” 凛冽的自然花香,肯定比熏香好闻多了。 伺候她的内侍和宫女,被她指使得团团转。 奇怪的是他们都没敢生出什么怨言来,谢水杉的驱使太过自然娴熟,并且指令简洁明确,不带任何的怯懦乞求或者趾高气扬。 也不是故意地折腾人。 她仿佛天生对休息的地方,就是有这么高的需求。 这必得是天生的王公贵族,炊金馔玉地长大,才能娇养出这样的金枝玉叶。 等到内侍把插着梅花的雪盆端进来,正好碰到才从陛下的重重帘幔之后出来的江逸。 这种花俏活儿,太极殿里面伺候的人干不出来。 定是那个女子吩咐的。 江逸折腾了这一宿了,看到这插着梅花儿的雪盆,表情都麻木了。 哼笑一声嘟囔道:“也不怕白天杖毙死的那个人附在梅花儿上,夜半索她的命!” 一挥拂尘道:“给她送去,有什么吩咐照做就是。看她还能折腾出什么花儿来。” 说完一看雪盆,她确实已经折腾出花儿了,嘴角又是一抽。 罢了。 他想到方才同陛下确认的计划。 不同这将死之人计较。 谢水杉得了插着梅花的雪盆儿,总算是暂时处处舒心了。 但她还是睡不着。 为什么她身上的被子这么重? 好像有条二百来斤的大鱼趴在她身上压着,比鬼压床还瓷实,而且这被子莫名带着潮湿腥气! 她先前明明看到在女医给朱鹮施针之后,怕他着凉,虚虚盖着被子的。 那被子但凡像个二百斤的“大鱼”,都得给朱鹮拍到身体里面去。 谢水杉又忍了一会儿,实在是忍不住,坐起身,想着要内侍或者宫女,给她换一床被子。 但是这偏殿先前伺候她的那些侍婢都没影了? 谢水杉穿鞋子下地找了一圈,没找到。 坐在床上沉思片刻,把她自己的被子卷了卷,抱在怀里。 穿过侍婢们引她来侧殿的通道,迈过两道虚掩着的门,重新回到了朱鹮的正殿。 殿内灯火寥落,寂静得不闻人声。 谢水杉看到几个靠着廊柱值夜,显然也昏昏沉沉的侍婢,径直走向朱鹮的床榻。 一手夹着被子,一手掀开了第一重帘幔。 窗外,等了大半宿,都冻出鼻涕的江逸,压低声音,尖细一笑,道:“我就知道谢氏就是为了刺君!殷开,让武者们准备诛杀刺客!” 随着谢水杉一重重掀开床幔,房梁之上持着利刃的影卫,蓄势待发。 但是他们得到的命令,是一旦来人露出凶器、杀意乃至有什么威胁陛下性命的举动,就立刻跃下房梁,斩杀刺客。 可是他们一行十几个武艺最高,隐匿气息最厉害的影卫,蹲在房梁上死死盯着下面。 片刻后,却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到底是下去还是不下去? 因为那女子刺客,抱着被子来的,没有捂死陛下的意思,也没有露任何的凶器。 他们这辈子都没碰到过这种状况,实在是无法判断,只好派一个人再去请示影卫头领。 太极殿外,被派来询问的影卫,半跪在地上,对着他们的头领殷开道:“她把抱来的被子放陛下脚底,然后开始扯陛下的被子。” “期间她没有任何威胁陛下性命的举动,把陛下的被子扯下来之后,她又给陛下盖上了她带来的被子。” “盖上了之后,她还没走,伸出手……” “还没走?她动手了?”江逸急不可耐地问,“那你们还不杀她!” “……摸陛下的腿。” 江逸:“……” 影卫经受过经年日久的严酷训练,等闲脸上是不会有什么表情的。 他一本正经地问表情同样严肃的殷开:“兄弟们让我来问,那女子只是摸陛下的腿,算刺杀吗?”《 》 8、你在做什么? 谢水杉只是单纯好奇,瘫痪之后的人腿和狗腿,究竟有什么区别。 她曾经养过一只爱尔兰猎狼犬,那是她才十三四岁的时候。 那时候谢水杉的心理已经出现了些许问题,那一年谢水杉的母亲和父亲因为商业竞争对手的自杀式报复,被炸弹炸死,谢氏股权剧烈动荡,而谢水杉出现了解离型人格障碍。 她开始自言自语,她的父母在死亡之后,以另一种形式出现在谢水杉的身体之中。 不过这种状况维持的时间不长。 当时谢水杉的母亲死之前,也发现了自己唯一的女儿太过沉默寡欲,冷漠机械,毫无生活的乐趣。 于是她瞒着谢水杉的爸爸和爷爷,给谢水杉预定了一只赛级爱尔兰犬幼崽作为生日礼物。 这只烈性犬,原本是绝对不可能送到谢氏继承人的手上的。 谢氏继承人不需要宠物,情感寄托,和任何弱点。 但是因为父母的意外身亡,爷爷忙着镇压家族企业的动荡,也是心稍微一软,就没有管。 于是这只小狗崽儿,就送到了谢水杉的手上。 爱尔兰猎狼犬体型庞大,成犬的体型立起来,比一个成年人还要高,性格温顺,忠诚护主。 就是长得一点也不威风凛凛,甚至有点蠢,还有一身抽抽巴巴脏兮兮的卷毛。 但是再怎么丑,也不妨碍那是谢水杉第一次接触柔软的小生命。 更何况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亲自把小狗儿养大,经常带在身边,偶尔甚至和狗睡在一起。 从来不去教这狗任何的取悦人的技能,什么坐下握手,转圈叼球一概不会。 每天专业的营养师给她和狗一起配比健康的饮食,那是谢水杉难得一段轻快的年华。 爷爷那么古板严酷,也没有夺走谢水杉的狗。因为有了狗之后谢水杉就不再自言自语。 谢水杉妈妈留给她的遗物,把她女儿从人格分裂的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但是某一次,谢水杉带着狗去家附近的山上去遛弯儿,遭遇埋伏在山坡下面的人袭击。 这种事情,在谢水杉的成长过程之中,发生的次数数不胜数,谢水杉小小年纪,已经学会衡量和那些人相互之间的武力差异,而后冷静地同对方分析利弊,做出利益交易。 这本来是一场靠她自己就能消弭无形的“战争”,毕竟“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而谢水杉那时候虽然还小,却手里有的是权和利。 但是偏偏这天她带了狗。 那傻狗以为她被人钳制住是被攻击了,平时那么温顺,连生肉都不吃,非得煮熟还得放上人吃的调料才肯吃的矫情货,张嘴就开了口了。 狗的开口就是见血。 她养的可是猎狼犬,这是世界上稀少的几种烈性犬之一。 当时的场面可以用血肉横飞来形容。 抓着她的两个人一个脖子被咬穿了,一个胳膊活活被撕掉了。 但是对方豁出去命来的,又蹲点了几个月,有备而来手里有枪。 两枪下去,那傻狗还咬着一个人的大腿不放呢。 后来兵荒马乱,谢水杉都记不清了。 那些人后来都是爷爷处置的,爷爷的手段谢水杉知道。 看着绵软,温和,甚至很少见血,实则那是湿掉的毛巾捂脸的路数,只让人生不如死,死又死不成。 谢水杉的狗最后也勉强救回来了,但是它的脊椎被打碎了,再也起不来了。 而且内脏多处受伤,颅骨都被打了个对穿。 状态很糟糕。 谢水杉记得当时专业的宠物医师,建议谢水杉给它做安乐死,因为它伤得太重了,活下去只是生生地遭罪。 而且恢复得很不好,内脏后来都在反复的感染中烂了。 谢水杉当时就摸过它不能再动的后腿,冰冰凉凉的,是没有什么温度的。 谢水杉已经好多年没有再想过那个傻狗。 她拉了朱鹮的被子之后,发现果然和自己判断的一样,朱鹮的被子轻薄绵软,和她的完全就是两样东西。 但是抢了被子,谢水杉看到了朱鹮寝衣掀起一些的腿,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一下。 这么清软的被子盖着,重重帘幔里面炭烧得闷人,床上还灌了好几个汤婆子。 朱鹮的小腿也还是冰冰凉凉的。 谢水杉想到那个傻狗的腿也是这么冷,她当时问大夫,大夫说是末梢血液循环不到。 这种状况,发展到了最后,彻底坏死就只能切掉。 谢水杉摩挲着朱鹮的小腿,心说这么细腻笔直,形状优美的肢体,切掉也太损失美感了啊。 正在谢水杉循着小腿,指尖没入朱鹮裤脚里头,往里面探入,看看上半段大腿部位的情况是不是也这么糟糕的时候,朱鹮气若游丝的开口说话了。 “……你在做什么?” 谢水杉有些惊讶地朝着他看去,就对上他艰难睁开一道缝的眼睛。 谢水杉半点没有被人抓住的心虚,连手都没有拿开,而是径直向上,在朱鹮膝盖以上,感受到了稀薄的温度。 状况倒是没有她的那只傻狗糟糕。 和朱鹮对视了片刻,谢水杉反问:“你的腿瘫痪了,不应该没有知觉吗?怎么知道我摸你?” 此刻的房梁之上,被殷开亲手提上来的江逸,一听就要激动地跳下去。 这女人着实可恶! 她竟然如此戳陛下的伤处,亵渎龙体! 但是殷开的大手冷硬又强势地像掐个小鸡崽一样,轻易把江逸的嘴捂住,人也掐住。 他得到的命令,是对方刺杀才动手。 怕其他人判断失误,殷开自己来待命,陛下的计划,不由得江逸破坏。 于是众多影卫依旧在各处蓄势待发。 只有江逸因为谢水杉的话,又气又急。 陛下想当年何等的英姿勃发,朔京的权贵公子们从品貌到才华俱是拍马难及,做了皇帝,那也是凤表龙姿,威仪炳炳令人仰止崇敬的君王! 若不是……若不是世族陷害毒杀,陛下如何会变成如今这模样。 竟还要被这么个来历不明的人蓄意羞辱! 唔唔唔! 江逸简直要替陛下哭一哭。 没看陛下都伤心成什么样子了! 但实际上听了谢水杉疑问的朱鹮,并没有伤心,只是有些无奈。 没力气。 他道:“朕只是腿没有知觉。” “朕又不是瞎了。” 他睡得好好的被扯了被子,又被不知道什么玩意压醒了,一醒就看到他设计引诱的人在兴味盎然的……摸他的腿。 朱鹮脑子大抵因为今晚上折腾得太狠,混沌一片。 一时间分析不出来这女子的葫芦里面卖得什么药。 总不见得是夜半熬着不睡,来专程亵渎他这个残废的吧。 朱鹮又冷淡地审视着已经坐到他床边,却迟迟没有下手刺杀他的女子。 终究是意识到今夜失算。 声音提高些许道:“别摸了。” 谢水杉坐在床边,手收回来,但是人没走,又微微歪着头,问道:“为什么你的被子这么轻软,我的被子这么硬沉?” 谢水杉的被子现在就盖在朱鹮身上,确实又硬又沉。 朱鹮又是过了好一阵子,才深吸一口气道:“因为朕的被子是蚕丝填充,桑州进贡,你的是芦花与木棉混合填充,旧了陈了,就会重。”蚕丝被子专供皇帝妃嫔,江逸给这女子用的是宫人的规格。 “咳咳咳……咳咳……”真的好重,朱鹮被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罢了……被子给你了。” 朱鹮眯缝着眼睛,看着谢水杉说:“你退下吧。” 谢水杉还是不走,她折腾来折腾去的,早已经毫无睡意。 她好好地死了,偏偏被系统弄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现在是哪哪都不顺心,她先前喝了水,现在有些想方便,但是屋子里的恭桶看上去好像陈年的老咸菜坛子。 谢水杉宁可憋死,都不想上去坐一坐。 她想念自己的意大利定制马桶,座椅坐身恒温,着坐预湿润和发泡,并且还有十七种冲水模式,以及八档热风烘干,离坐自动冲水等等便捷又洁净的功能。 她憋得难受,就起身,朝着朱鹮又凑近一些。 坐到他腰侧的旁边,还因为他的手臂碍事儿,提着搁在他自己身上。 然后低着头,注视着朱鹮,真诚发问:“你平时方便,都用什么?” 朱鹮:“……” 他眼神迷茫且涣散。 谢水杉手撑在他枕头边上,怕他太虚弱了听不清,又见他显然没听懂,详细按照这个古代的说法解释了一下:“就是……嗯,出恭,你都用什么出恭?” 谢水杉想让朱鹮给她也弄一套来,她实在是不想用那个“咸菜坛子”一样的脏东西。 皇帝用的肯定是最好的吧? 她不信任江逸了,江逸看她不顺眼,竟给她一些垃圾东西。 谢水杉说:“给我也……” 朱鹮终于听明白了,陡然面红耳赤,像是被人兜头扇了一巴掌。 突然不顾自己胸腔震荡会激起咳嗽,提高声音急厉呵斥,“退下!” “退!咳咳咳咳——”《 》 9、烦! 对于一个下肢瘫痪的人来说,出恭这件事几乎是禁忌和死穴。 谢水杉问完了,根据朱鹮的剧烈反应,意识到这话问得好似蓄意羞辱…… 但是谢水杉也没有任何找补的意思,想着朱鹮咳完了雷霆一怒,还不杀了她? 很快扑啦啦一大群黑衣武人,从房梁上的黑暗之中持刀飞身而下,刀锋再一次抵在谢水杉的脖颈之上。 紫色衣袍的江逸一落地,因为太心急,脚崴了一下,顾不得缓一缓,大鹏展翅一样朝着朱鹮飞过去。 一大群宫人也在这时候适时地“苏醒”,开始轻车熟路地朝着朱鹮围拢。 谢水杉被黑衣武人架着到一边站着去了。 雪亮的刀锋架在脖子上,谢水杉站在那里,姿态如松似鹤,堪称闲适。 并且很精准地定位到了这些人的领头人,同殷开对视上。 殷开:“……” 他生得鸠形鹄面,面容之上横贯的长疤有两道,是彻彻底底横断眉骨,交叉蜿蜒。 加之常年行走“暗处”,他气度阴沉狼戾,鲜少有人同他对视上之后,不会畏缩恐惧。 没人这么直勾勾盯着他看。 这女子…… 谢水杉不光看,还不怕死地勾唇轻笑了一声。 她想到系统说,朱鹮身边的影卫头领和女主角凌碧霄师出同门。 也曾经有那么一段朦胧暧昧的情。 这也是后期大决战的时候,最戏剧性的一幕,女主角凌碧霄寻找失踪的师兄多年,却最终在亲手杀了师兄之后,才发现了师兄身上的物件儿,因此颇受打击。 而这也是引发男主角和女主角情感危机的一大原因。 系统说殷开对朱鹮极其忠诚,自毁容貌,舍弃身份背叛师门也要跟着他。 谢水杉看着殷开笑,是真的觉得有点可乐。 任谁看到一个人脸上打了个大x,都忍不住多看看。 这毁容的技术未免也太生硬了一些吧? 这还不如戴个面具呢,女主角凌碧霄这都认不出来是自己师兄,恐怕近视也得有个七八百度。 谢水杉甚至还有心情扭着头,来回看了看这些武人的模样。 看看有没有人脸上有√。 殷开被盯着看了一会儿,又贴着脸嘲笑,挺着背,像个顶天立地的棒槌一样站在那里,攥着刀的手微微收紧。 他还没碰到过敢嘲笑他容貌的……常言道士可杀不可辱。 但是一想到这女子刚才才羞辱完陛下,殷开攥着刀柄的手就又悄悄地松开了。 等陛下的裁决吧。 没找到√,谢水杉又转头,看着殿内忙乱的众人,时不时地还夹杂着江逸大惊小怪的尖细惊呼声。 没一会儿,女医又被折腾来了。 朱鹮再次变成了刺猬。 江逸在旁边围着帮不上忙,反倒碍事,被女医嫌弃地斥了两句,他只好后退。 一转头看到了谢水杉,气势汹汹地朝着她而来,拂尘一甩,指着谢水杉道:“你亵渎陛下龙体,对陛下口出羞辱恶言,你简直十恶不赦!” 江逸道:“你这次死定了!” “来呀,去将内宫狱的铜柱先热上!” 江逸一张沟壑遍生的老脸,阴狠起来确实很有威慑人的加持性。 他要笑不笑地望着谢水杉,用阴阳怪气的调子说:“你可知这内宫狱的铜柱是做什么的?” “那铜柱中空,将人面对面地捆上去,地下再命人点着火,铜柱就会一点一点地热起来。” “直至最后烧得通红,那绑在上面的人呐——”江逸陡然提高了声音,“就熟啦!” 谢水杉听明白了,炮烙之刑。 剧情里朱鹮比较喜欢用的刑罚之一。 谢水杉看着江逸故意吓唬她的嘴脸,神色依旧是无甚波动。 真给她上炮烙之刑,谢水杉也不怕。 疼痛的脱敏,也在她做继承人训练的项目之一,还是比较重要的项目。 毕竟谢氏的人被抓了,随便谁打几下,折磨折磨,就签一堆乱七八糟的合同出去,那谢氏也就不用干了。 谢水杉不光做过疼痛的训练,还做过各种药物的训练,唯一没有真刀真枪上过的就是毒/品。 谢水杉并不害怕疼痛折磨。 她只怕江逸是一个银样镴枪头,做不了朱鹮的主。 而江逸放了一堆的狠话,他确实做不了朱鹮的主。 等到朱鹮又恢复了之后,对谢水杉的处置,就是让她回去睡,并且给她蚕丝被。 谢水杉回到了偏殿里面,对江逸,对朱鹮都颇为失望。 她索性让人把江逸给叫来,扯着他到洗漱的隔间,指着那个“咸菜坛子”说:“把它换了。” “我要白色的,一尘不染的。再让人给我好好地裁了软布来,命人烧水备香汤。” 谢水杉不管江逸的面色是见了鬼,还是凭褶皱就能夹死人。 她清晰简洁地叙述自己的诉求,最后说了一句:“你要是不给我办,我就去陛下的床上……” 谢水杉勾了勾唇,没说去陛下的床上做什么。 江逸微微发着抖,是活活气的。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陛下留你一条命,不过是因为还没将你的来历查清。” “你还在这里要求上锦衣玉食啦?” “你以为我还会放你去正殿?来人呀,把这偏殿给我堵喽!” 江逸冷哼一声,一甩拂尘就要走。 谢水杉也不急,只缓缓地说:“我这命,可是陛下要留的。” “我这人脆弱得很,过得不顺心,我就不活了。” “江监,陛下今夜以为我要刺杀他,可我没有。他还未查清我怎么回事儿,或许留着我还有大用呢,我要是在你的照顾下死了……” “你可怎么交代?” 江逸猛地转头,死死盯着谢水杉。 “你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咱家在宫内待了一辈子,什么样的腌臜货色没见过?威胁咱家?” “把她给我捆起来,手脚都捆上,嘴塞上,绑在柱子上!” 有几个黄衣内侍冲过来,扭了谢水杉的胳膊,开始给她手上缠绳子。 谢水杉也不挣扎。 只是看着江逸说:“那你可得把我直接捆到死,否则一旦放开我……” 谢水杉笑吟吟地看着江逸,后面的话没有说。 她的手已经被人扭到身后绑好了。 但是江逸的表情扭曲了数次,在那群内侍要依着他的命令,绑谢水杉的脚的时候,江逸还是喊了停。 他不敢赌。 因为这女子确实是陛下昏睡之前,点名要留的人。 况且……况且这女子几次三番不知死活,连陛下都信口侮辱,她是个真的不畏死的。 一个人若是一心求死…… 那可不是人多就能看住的。 先前把她抬到长乐宫去侍寝的事儿,便是因为江逸的疏忽,若是在一个看不住让她死了……陛下定会恼他。 所以短暂的对峙之后,江逸只能嘬着牙根,暂且妥协。 谢水杉得到了一个新的恭桶。 但是她一看颜色,不满意,对江逸言简意赅道:“换。” 江逸只觉得后脑一阵阵抽搐,隐隐有中风之感。 后来又换了两次,换成个刚做好的新木桶,还没刷漆,好歹算是符合了谢水杉对“白”的这个要求。 而后如厕的软布又不满意。 这时候五更天都过去了。 江逸折腾了一宿了,压着满腔的熊熊烈火,身心俱疲。 最后谢水杉拎着江逸衣袍的内衬,对江逸说:“我要这个料子裁的。” 因为实在是太荒谬了,江逸的火气都给折腾没了,只剩下麻木地发笑。 他的衣袍乃是从三品官服! 皇帝敢用这种料子擦屁股,传出去会被言官给参死。 此时的外面天色已经亮了,谢水杉终于选定了一种。 那是给后妃裁制寝衣的软绸,一尺千金。 谢水杉勉强出恭,洗了香汤,出浴后面容光洁,精神奕奕,一夜过去,好像把江逸那点精气神都吸到自己身上来了。 江逸站在偏殿,面色乌青,抱着拂尘,好像个被狂风暴雨摧残了一宿的可怜老人。 谢水杉确实有点困了,打了个哈欠,决定暂时不再虐待江逸这个老人。 对他打发小狗儿一样地挥挥手,道:“去吧。我要睡了。” 而后回到又重新铺了三遍,云朵一样柔软的床上,拥着蚕丝被睡了。 入梦之前还在想,朱鹮这个假把式,江逸这个真废物! 折腾成这样都不敢弄死她。 又活了一天。 烦!《 》 10、“别笑了” “陛下!究竟为何要容这种狂悖放肆之徒在身边?” 江逸被折腾了一宿,又想了一个早上,实在是想不通这女子能有什么用。 朱鹮起身后,喝过了汤药和参茶,此刻精力和面色都好了不少。 他靠坐在长榻之上,长发松松系在脑后,随着他的动作,几缕卷曲调皮的弧度,在他的长眉两侧扫动。 外面朗耀的天光从菱格窗扇映进来,映在他高挺的鼻骨一侧,切割下嶙峋陡峭的阴影。 朱鹮苍白的手上筋脉微突,持着奏章,速度极快地扫了几眼,便递给身边侍奉他的红衣内侍少监,而后再拿起新的。 他不接话,江逸却忍不住把那女子昨夜各种猖狂行径,添油加醋地说了两遍。 “此女有恃无恐,若是如此纵容下去,必酿成大患啊陛下!” 朱鹮将手中的折子看完,朝着旁边轻轻一扔。 就这么一个轻而慢的动作,片刻之后,殿内的侍从自江逸开始,就咚咚地跪了一地。 江逸头抵在地上,后脊都微微地发抖。 陛下恼了! 朱鹮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之色,只是静静地看着江逸。 半晌,朱鹮才叹息一样说:“江逸,你这么多年在朕身边,统领宫人,调度护卫,劳苦功高。” 朱鹮声音永远是那么轻柔慢语,婉转多情:“你如今年岁大了,近日事多,你力有不逮也是寻常,朕便恩赏你荣休罢。” “朔京郊外,有个皇庄,春华秋景都极好,冬日还能泡温泉,正适合休养终老,稍后,朕便派千牛卫送你去庄子上安置。” 这话说得万般体恤,实则却当头棒喝,江逸登时明白了是自己几次三番,自恃资历,竟敢置喙陛下决策,引得陛下恼了他! 可他一片丹心,忠心耿耿啊! 陛下竟是……竟是要将他彻底送走! 江逸抖如筛糠,急忙叩头求饶:“陛下!陛下!奴婢正当壮年呢!” “奴婢……奴婢有的是力气为陛下卖命!奴婢再不敢置喙陛下决策……” 朱鹮神色温平,看着江逸活生生将头都磕破了,才总算再度开口。 这一次声音更是低缓:“朕如今确实难以自顾,自古体貌有损者不得为帝,朕强撑着一副残躯病体,盘踞皇位,不肯让权,实在不该……咳咳……竟累得你这样的年岁,为朕殚精竭虑,何其罪过。” “陛下……您……您怎么能如此说?这话简直是在诛奴婢的心呐!”江逸早已涕泗横流,悔痛不已。 “奴婢该死!奴婢僭越,奴婢万死啊!” 江逸哭道:“再说奴婢伺候陛下多年,奴婢若是走了,谁来照顾陛下啊……” 但是朱鹮任凭江逸是自己扇自己的巴掌也好,把头磕得出血也罢,都不肯再说一个字,重新拿起奏章翻看。 日头渐渐地从正中微微偏西,朱鹮将面前这一摞奏折都看完。 这才将视线挪到了颓然委顿在地的江逸身上。 缓缓叹息一声,对着身边侍立的宫人道:“去请女医来,给江监好好看看伤吧。” “是……” 江逸劫后余生,汗透重衣,被内侍架着去了后殿。 “陛下,午膳已经热了三回了。”司膳女官弓着身,小心翼翼地站在朱鹮的不远处提醒。 “传吧。”朱鹮搁下奏章,捏了捏鼻梁。 由于朱鹮行动不便,他用膳和处理奏章的地方,都在这一方长榻。 侍婢们撤下了摞着奏章笔墨的小案,再端上了矮桌,司膳女官便托举食盘,有序入内殿,上前奉膳。 内侍少监两个人带着一众宫女伺候着朱鹮简单洗漱,而后再转动撑着朱鹮腰身的靠椅,将他的双腿都摆上长榻。 两人端着那摆满膳食的小桌,摆在朱鹮身侧。 而后专司侍膳的内侍便开始依照规矩,一一试菜。 屋子里弥散出了食物的香气,以及浓郁的药香。 朱鹮一点胃口都没有,甚至有些想吐。 试菜结束,侍膳的宫人开始给他布菜。 朱鹮两指缓慢捏起勺子,先喝了一口今日的四神鹌羹。 刚放下勺子。 突然听到一阵“砰”的推门响声。 而后一个高挑人影,一阵风似的,从偏殿的方向刮了过来。 谢水杉身高腿长昂头阔步来势汹汹,身后还跟着两个宫女疾步追赶,想拦她但没拦住。 谢水杉在长榻旁边站定,两双同样狭长的凤眸相对,望了彼此片刻。 谢水杉微微偏头,盯着朱鹮的双眼,倾身率先开口道:“活过来了?” 昨天这人看着离死就差一口气了,今天精神竟还不错的样子。 朱鹮神色不动,也没回答,只是微微仰着头,始终看着她。 谢水杉睡了大半天方醒,自然饿了。 偏偏一群内侍宫女,给她端过来的吃食,入口都能淡出鸟儿来。 谢水杉稍一思索,起身就顺着偏殿的通道,朝这边来了。 她要来看看朱鹮这个皇帝都吃什么好东西。 “果然。还是你这里的吃喝像样。” 谢水杉看着朱鹮桌子上摆的吃食,无不精致,鱼肉也有,汤羹也全。 谢水杉一撩衣袍,在朱鹮旁边一坐,差点坐他腿上。 不客气地把他腿朝里推了一下,而后拿过朱鹮面前的那碗汤,搅了搅。 侍膳的女官见状神色一惊,江监不在此处,无人替陛下开口呵斥,但是这……这…… 抢皇帝的吃喝,简直耸人听闻! 女官刚要开口制止,朱鹮微微一抬手,那女官便哑了口。 谢水杉捏着汤勺喝了一口。 然后她含住了那口汤,表情空白了一瞬。 她放下汤碗和汤勺,口中含着汤。 转头看向端坐的朱鹮,捕捉到他凤眸之中闪过的笑意,浮光掠影,像死水静湖荡起了涟漪,潋滟生辉。 那口汤在口腔之中留存片刻,咸腥还甜的怪味儿就在舌尖之上炸开,而最余韵悠长的乃是后返上来的药味。 这是药膳。 让谢水杉咽下这种东西,实在是堪比喝鹤顶红。 谢水杉拧着眉心,对着朱鹮身后不远处,一个手持宽口小瓶的宫女勾了勾手指头。 那宫女上前来,把瓶口朝着谢水杉一递,谢水杉侧过身,抬袖掩着脸,总算是吐出去了。 这是什么东西? 谢水杉又被伺候着漱过口,喝了一杯茶,才总算把那怪味儿给压下去。 而这时,朱鹮面前已经重新盛了一碗汤,他正慢条斯理,面不改色地喝着。 谢水杉坐在朱鹮身侧,看着他喝了几口汤,又开始夹宫女给他布的菜吃。 动作很慢,一小口一小口的,仪态斯文优雅,赏心悦目。 谢水杉手肘撑着桌子支着脸,离得极近,快贴在他脸上看他,朱鹮也丝毫不受影响,进得很香的样子。 看着看着谢水杉觉得或许只是汤难喝,其他的好吃呢?她真的饿了。 她捞过布菜的银箸,在朱鹮面前的碟子里面,夹了一筷子看上去清爽可口的凉拌青菜,送到嘴里咀嚼。 片刻后谢水杉右眼的眼角飞速抽动了几下。 这不是菜。不会是什么草药的苗吧? 咀嚼过后的东西,吐出去太难看。 谢水杉强逼着自己囫囵咽了。 而后听到身边朱鹮喉间压抑的轻笑。 谢水杉看向朱鹮因为压着笑,微微憋得潮红的两侧眼尾,好似裁了天边两抹云霞铺陈开来。 她难得有些怔忡。 当皇帝当成朱鹮这样,拖着残废病体,后宫都是奸细,自己爬都爬不了,他吃的东西狗都不吃,全天下的人怕是大半都想让他死。 剧情也想让他死。 他活着究竟有什么意思? 就这样,他竟然还挺爱笑。 光是谢水杉就见他笑了好几次了。 有什么可笑的? 谢水杉从来不会这样笑,朱鹮和她长得太像,看着自己的脸这样笑,实在一言难尽。 谢水杉下意识伸出手,掐住了朱鹮的脸。 “别笑了。”谢水杉冷酷地说。《 》 11、皇后规格 朱鹮被掐了脸,神色震惊,和昨天谢水杉第一次掀开他的床幔看到他的时候一样,凤眼都瞪圆了。 谢水杉本就是下意识伸手,见状没松开,还把他的脸拧了半圈。 周边的侍婢又跪了一地。 但是江逸这个嘴替不在此处,没有人能揣测出圣意,更不敢越俎代庖贸然斥责谢水杉。 朱鹮被掐了个实在,脸上的笑意没了,偏头抬手,挡开了谢水杉。 他这一生,就算是活到如今狼藉模样,他也是天生的王孙贵族,没人敢如此冒犯他。 他垂着眼睛,遮着眼中横生的戾气。 顿了片刻,再抬起眼,眼中便只剩下一片温平。 他对谢水杉道:“朕素日吃的都是女医与尚食局专门调配的药膳。” “你既吃不惯,不用勉强。” “阙姿,吩咐尚食局,按照长乐宫的膳食规制,置一席菜送过来。” 司膳女官正在地上跪着呢,闻言抬起了头,沉稳应是。 实则心中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长乐宫可是皇后的居所,按照皇后的规制给这女子置办席面……难道…… 阙姿也不敢再多想,立刻吩咐跟随她侍膳的手下,去尚食局尽快准备。 朱鹮又说:“将这些都撤了吧。” 侍膳女官阙姿立刻起身,有心劝阻陛下多进两口,但这种事情,素来她们这些人是说不上话的。 平日能说上话的江监今早被罚了一次狠的。 阙姿等人只得听命,利落地将圆桌上未动几筷子的膳食撤了下去。 红衣少监又命人将摆着笔墨的小案抬过来,而后又抱了一摞奏折奉上。 朱鹮吃了那么几口东西,喝了几口比泔水还难喝的汤,就继续处理起了奏章。 谢水杉始终都在朱鹮身侧,起先是坐着,后来索性指使宫女给她拿了个迎枕,朝着后腰一塞,向后一靠。 头枕在长榻的木雕围栏之上,她修长的身体舒展着横在长榻上,将朱鹮整个挡在长榻里侧。 那双蓬勃温热的双腿,隔着些许纤薄的布料,贴在朱鹮因为瘫痪,而不可避免肌肉萎缩,纵使再怎么骨骼优越修长,也显得细弱无力的双腿旁。 谢水杉也一直侧头看着朱鹮。 朱鹮一直柔声细语,身边伺候的人却尽数战战兢兢,规规矩矩。 一个人如果真的是个好性子,又已经不良于行,身边伺候的人不可能紧绷成如此模样,那个司膳女官甚至不敢出言劝阻朱鹮多吃两口。 平时敢在朱鹮的面前叽叽喳喳代主发言的,就只有一个江逸。 可若朱鹮同系统说的一样,是个凶暴残忍,一味只知杀戮的君王,他又是凭什么以这副残缺之躯驯服这些手下为他卖命? 古往今来,摆弄人的手段很多,但一味地靠暴力手段镇压,只会适得其反。 更何况朱鹮如今这个样子,动不动就咳得死去活来,若是下面的人当真不堪忍受,想要把他给弄死,恐怕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任凭他自生自灭就好了。 这太极宫里面处处都透着诡异,最诡异之人当属朱鹮。 谢水杉数次蓄意冒犯他,他不光不杀她,甚至表现出完全不生气的模样,纵着她在太极宫当中胡作非为。 还让人以皇后的规制给她置办席面。 谢水杉可不是什么天真烂漫之人,并不认为朱鹮对她笑上几次,再纵着她一些,就是对她有什么特殊,或者因为两个人长得相像,就有什么难言的情结。 可蓄意纵容必有图谋,那他究竟是要留她来做什么呢? 谢水杉仰靠在长榻之上,看着朱鹮认真批阅奏折的半张侧脸。 她并没有开口问他。 无论朱鹮是什么打算,谢水杉都不可能给朱鹮做任何事。 没多久,司膳女官去而复返,带人又送来了膳食。 她站在长榻不远处行礼:“陛下,席面已经备好了。” 朱鹮微微低头,在小案与腰腹的间隙,看到了案几下方,他的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搭上了另一条腿。 因为他没有知觉,又专心看着奏章,竟没有及时察觉。 朱鹮垂头看了片刻,恍若未觉,语调软慢地说:“摆去偏殿吧。” 谢水杉虽然没有看到朱鹮眼中的神色变化,却莫名能感觉到他急着把自己给支走。 于是谢水杉撑着枕头起身,腿依旧没有挪开,保持着这种违和霸道的姿势,一条腿搁在朱鹮没有知觉的腿上,嚣张地晃了晃。 开口道:“我就在这里吃。” “这榻不是很大吗?搁得下。” 谢水杉歪头,自下而上,故意去看朱鹮的脸说:“不行吗?陛下。” “陛下”这两个字,谢水杉学着朱鹮的调子,念得意味深长。 朱鹮未曾抬头,持着奏章的手在一个页面顿了片刻,便开口道:“随你。” 这也行? 司膳女官指挥着人又搬来圆桌,就贴着朱鹮的小案,和他对着面摆上,而后开始奉膳。 谢水杉的视线一直兴味盎然地在朱鹮的面上逡巡。 谢水杉现在一点也不好奇朱鹮留着她做什么,反倒非常好奇,她究竟做什么事情,朱鹮才会忍无可忍地处置她。 不过眼下饿了,谢水杉还是先填饱肚子再说。 她起身,去圆桌旁边坐着。 朱鹮看到她的腿总算是移开,很细微地长出了一口气。 谢水杉被宫女伺候着脱了鞋子,盘膝拿起金箸,未等司膳内侍试毒,就开始吃。 司膳女官唇动了一下,快速瞥了一眼陛下,见陛下无动于衷,也就什么都没有说,只示意手下的人尽快奉膳。 小圆桌放不下皇后的膳食规格,满满当当摆了一桌,仍旧有许多没上完。 谢水杉吃过两三口,或者不再碰的食物,就有宫女迅速上前撤下,再摆上新的,不同的。 谢水杉吃得很满意,边吃边看着朱鹮,就着他认真处理奏章的样子下饭。 其实两个人长得再怎么像,如果气质不同,那么第一眼或许会混淆,只要细心之人稍作观察,便不会将两人认错。 谢水杉和朱鹮就是容貌相像,气质截然相反。 谢水杉自己都不会看着朱鹮有任何的错乱感,他们除了脸之外哪里都不像。 谢水杉吃东西也是慢条斯理,赏心悦目,但她到底和专门受训过的皇子不一样,她的仪态是松弛自如的。 并不像朱鹮一样,所有的动作都像尺子衡量出来的那样优美却紧绷。 有人站在她身边给她布菜,谢水杉也不会为了隐瞒自己的喜好,就照单全收。她喜欢就吃两口,不喜欢的就自己去夹别的,任凭自己面前的碟子里面堆成小山。 吃着尚算能够下咽的膳食,谢水杉将盘着的腿打开,长腿横在长榻外侧,只穿着布袜的脚尖,也没闲着,在朱鹮的大腿外侧,勾来碰去。 余光也一直在观察着朱鹮的反应。 在谢水杉的腿又面对面地架上他的腿,雪白的布袜眼见着要滑向不可言说之处的时候,朱鹮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朕有些不适,传召女医。” 谢水杉看着朱鹮,朱鹮也正好抬起眼。 谢水杉终于在他眼中来不及掩藏的情绪里面,窥到了他惊鸿一瞥的真实情绪。 真可谓凶狠狼厉,寒冰封冻啊。 啧。 是狼就是狼,整天装什么小绵羊? 但是朱鹮仍旧没有发作谢水杉,没到一盏茶,女医就来了。 这时候,被处理好伤的江逸也回来了,一大群人围绕着朱鹮,把他抬着去了床上。 谢水杉也吃饱了,拿过巾栉一抹嘴,被宫女伺候着漱口穿鞋。 下了长榻,也跟过去看热闹。 她以为朱鹮又要变成一只刺猬了。 结果这一次倒不是针灸治疗。 帘幔重重放下,香汤用盆端着,一次一次送进去。 宫女内室们脚步落地无声,行动迅速敏捷,端着水盆和打湿的巾栉来来去去,谢水杉在外面看了一会儿,总觉得朱鹮这阵仗,要不是殿内太安静了没人叫唤,这不就是电视剧里的妇人生孩子吗? 她喝了几口茶,反正也没有人看着她,限制她的行动。 谢水杉索性就掀开了一重又一重的帘幔,去里面看热闹。 掀到就剩一道纱帘的时候,谢水杉被江逸给拦住了。 “姑娘留步。” 江逸声音很低,竟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开口斥责谢水杉。 他头上包了一圈儿白布,面色灰败,白布上面还透着血色,谢水杉居高临下地一看,这不更像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了? 今天早上天都亮了江逸还好好的,半天没见就弄成这个样子。 这太极宫……或者说整个皇宫之内,谁敢动江逸? 谢水杉盯着江逸的脑袋,像看着什么珍禽异兽。 勾了勾唇问江逸:“怎么,你的陛下打你了?” 江逸表情僵硬,不回话,也不看谢水杉,只是站在她面前拦着她,不让她再往前。 谢水杉也不着急,又问江逸:“因为什么啊?难道是因为你废话太多,越俎代庖,恃宠作威,终于惹恼了你‘好性子’的主子?” 按理说这种话能把江逸给气得蹦起来。 但是他竟无动于衷,在谢水杉试图绕过他的时候,甩开拂尘,张开手臂,又将她拦住了。 语气并未挑高,也不刺耳:“陛下如今不便,姑娘还是回偏殿歇着吧。” 谢水杉眉梢挑了挑,江逸此时面容沉肃,肩背笔直,虽然还是那一副内侍监装扮,脸上讨人厌的褶子也没少,语调之中的尖细却消失了,奉承谄媚的那一套阉人做派也荡然无存。 他站在谢水杉面前,平展双臂,官袍下坠,竟然有一股骨鲠之臣的傲然风骨透出来。 谢水杉想到剧情中,江逸在七年前,朱鹮未曾登基之前,他还是王府长史,正经的从四品官员。 所以他和朱鹮这对主仆,恐怕素日示人的,都不是真实的面貌。 这倒也不难猜。 一个半路阉割入宫的男人,即便是皇帝的亲近体己之人,想要统御皇宫内外这自小生长在宫廷的内侍们,若不肯舍弃鹤立鸡群的特殊,“入乡随俗”,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谢水杉倒是觉得江逸这副模样,反倒顺眼了不少。 但他变成什么样子,也拦不住谢水杉的路。 谢水杉对着江逸笑了笑,伸出手来,在江逸的面前张开修长的五指。 然后罩在他脑袋上,在他的伤处用力一掐。 江逸:“啊!” 他本就因为先前磕头磕得太实诚,此刻脑子还是时不时抽痛。 再这样被抠了伤处,他下意识抱住了脑袋,弯下腰去。 谢水杉就这么施施然绕过他,掀开了那道最后遮挡的纱帘。 纱帘打开的瞬间,看清里面的情状。 谢水杉“嗯?”了一声,愣在了床帐边上。 里面的朱鹮正在变形。 就像变形金刚变成车那样。 此刻他的双腿正在他自己的脑袋上方叠着呢。《 》 12、你……不疼吗? 谢水杉也是被这场景给震慑住了。 好在朱鹮虽然被摆成奇怪的形状,但身上穿着寝衣,并且床上扭转他肢体的两个男子,俱是蒙着眼睛的。 谢水杉站在床边上看了片刻,就看出了一些门道,这应当是类似现代的按摩理疗? 不过幅度也太夸张了些。 谢水杉她甚至时不时地能听到在那两个男子的摆弄之下,朱鹮身上的骨骼,会发出咔咔的声响。 朱鹮全程紧紧闭着眼睛,双唇抿得平直,一丝声音都不曾泄露,面色和脖颈都是一片赤红。 谢水杉看得颇有些胆战心惊,朱鹮这身体,真不会被折腾死吗? 谢水杉难得遇到了短板,她对按摩确实没有什么心得,她倒也试过很多种类型的按摩,但是像这样仿佛被掰断了骨头重塑的类型还没有见过。 正待她探身打算看得更清楚一些,江逸已经顶着流血的脑袋缓过来,把谢水杉从床幔里面拽出来了。 而后在谢水杉好奇地询问之下,江逸怕她再不管不顾地闯进去,让陛下难堪,只好说实话:“这是瞽者塑骨。” “陛下久卧病榻,无法自主驱动肢体,未免骨骼发生异变,每旬都要招善塑骨瞽者入宫,为陛下拉伸骨节,矫正骨位。” “什么骨者?”谢水杉追问。 江逸不太情愿给谢水杉解释,但又真的怕了她。 片刻后又道:“瞽者即眼盲,或是视力极其微弱之人。自小由专人教授熟知人体骨骼经络。” 谢水杉这才恍然,啊,盲人按摩。 她没有再为难江逸,也没有再跑到床边上非要去看朱鹮变形。 谢水杉靠坐在一把交椅之上,百无聊赖持着茶盏转来转去,看着里面的水流在她灵活的手腕转动之间产生细小的漩涡。 透过影影绰绰的纱幔,她能看到那两个盲人就差把朱鹮倒提着双腿抖一抖了。 这真的对康复有用吗? 可朱鹮是根本康复不了的呀。 谢水杉所知的剧情中,无论是原本男女主角胜利的剧情,还是朱鹮灭世的二十五次,系统的描述之中朱鹮的死都颇为狼狈。 仿佛他的凄惨,就是老天对他暴虐嗜杀的公正裁决和报复。 等到谢水杉搁下茶盏时,茶水已经冷透了,里面的所谓塑骨终于结束了。 两个盲人被搀扶着下了床榻,俱是汗水淋漓,由侍婢伺候着去东偏殿暂且休息。 床幔掀起来,但是针对朱鹮的折腾,却还没停下。 他又由侍婢伺候着擦洗了一遍,而后没有穿寝衣,身上只盖着轻软的被子。 朱鹮侧头对着床里面,谢水杉只能看到他长发有些蓬乱的后脑勺,被子下呼吸起伏几不可见,谢水杉一度怀疑他已经死了。 没多久,又有两个女医过来,开始给他按摩。 一人从肩背开始,一人则从双脚开始。 女医下手之前,先从带来的药箱之中,拿出了瓷瓶,那里面不知道装着什么液体,倒在手上搓热了之后,才开始给朱鹮按揉。 馥郁的丁香花气味伴随着轻薄的檀香,很快弥散到了谢水杉的鼻翼。 显然女医给朱鹮用的东西,作用应当和按摩精油差不多。 两个女医和先前那两个盲人一样卖力,倒不至于眼睛被蒙上,但是她们大部分的动作,是隔着被子的。 只伸手进去,并不敢用眼睛看朱鹮被子下的身体。 等到按揉结束,女医净手下去,又来了挽好袖口的宫女,端着水盆,将朱鹮的头挪到了床边,开始给他梳理漂洗长发。 长发湿了水,乌黑浓密,以药汤反复浸泡搓洗,绞干后,细细地在发尾抹一些油脂,再烘干。 等到终于弄完一切,朱鹮被伺候着穿上新的寝衣,终于睁开眼睛,喝了一碗汤药,一碗参汤。 而后竟也没有睡一会儿,就开口叫道:“江逸,念奏章。” 江逸去拿奏章,谢水杉从桌边起身,朝着床边走过去。 越是靠近朱鹮,丁香的香气便越是明显。 他此刻躺在床上,烂漫乌黑的发散了满枕,面色红润,气味芳香,像一块历经炙烤,新鲜出炉的小蛋糕。 但是谢水杉居高临下地和他对上了视线,却在他眼中并未看到任何被人伺候过后的怡然和放松。 他的眼底,满是藏也藏不住的麻木沉郁,和无声的“裂纹”。 现代的世界医疗那么发达,却依旧有那么多受伤过后,明明条件允许,能够依靠复建恢复一部分肢体功能的人,最终放弃复建,任凭肢体逐渐退化。 究其原因,不过因为不堪忍受渺茫的希望不断破碎的痛苦,也受不了像一块活肉一样任人摆布的无力感。 那是将尊严完全交付他人之手的失控。 更何况朱鹮是一个真正的皇帝,更不是什么温和随性之人,如此折腾,于他的尊严来说恐怕堪比凌迟。 谢水杉坐在床边上,看着朱鹮,她伸出手,悬在朱鹮的上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做什么。 她没有残疾过,也并没有尝试过那种希望破碎后的绝望。 她与朱鹮无法共情,只有不解。 她的病症是与现实的诸多情感与真实感解离,合并情感冷漠,她并没有常人的羞耻之心,更没有对旁人的生命,和对自己的生命应该有的敬畏。 但她无疑是被触动了。 朱鹮方才面红耳赤的闭目隐忍,和此刻眼中仿佛大火燃烧后灰烬遍布,却又不肯接受命运和死亡的执拗,确实刺到了谢水杉的某些封闭了多年的“感知”之上。 那是隔了两个世界的遥远过去,是隐匿在漫长的岁月之中,一道经年不肯愈合的伤疤持续发出的“痛痒”。 朱鹮又让谢水杉想到她养过的那只爱尔兰猎狼犬。 谢水杉还记得它叫艾尔。 当时在谢水杉和那只狗受到袭击之后,那只狗虽然伤得非常严重但是并没有马上就死。 医生建议谢水杉给它做安乐死,因为它的内脏多处损伤,肺子也穿了,活着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无尽的痛苦。 谢水杉原本也觉得应该让它安然地走,它是一条好狗。 决定好第二天给它安乐,当晚谢水杉在和它道别的时候,它见了谢水杉,依旧是那么执着地想要爬起来。 谢水杉冷眼看着它爬,看它在地上,窝里,拖出长长的血痕。 看着它凑过来,舔了舔谢水杉手上被纱布包裹的伤处。 它还吃了很多泡软的狗粮,喝了牛奶,后来因为太疼,吐了两次。 但是每次它吐过,盆里只要添上新的食物它就会再去吃。 谢水杉当时在狗窝边上坐了一宿,看着佣人伺候着艾尔吐了又吃。 一开始她们还对艾尔抱有怜悯之心,觉得都要死了怎么也要吃点东西。 后来她们都说,狗不行了,不能喂了,喂了也是遭罪。 她们都说它活不了了。 说不定半夜就要死了。 艾尔知道自己受伤了,伤得很重,它那么疼,一直执着地去吃东西,恐怕是觉得自己只要吃了东西伤就会好。 天亮的时候,谢水杉问它:“你是不是还想活着?” “是就再喝一次奶吧,我让你活着。” 艾尔一直都很通人性,它又喝了一次。 谢水杉放弃安乐,让医生们全力救治。 期间经历过无数次的濒死,感染,恶化,和截肢。 但是每一次,每一次它才好一点,只要谢水杉看它,它都会舔她手上已经修复后,不存在的伤疤处。 它执着而令人震撼地活了好几个月,最后死的时候,能切得全切了,只剩下半条狗。 它死的时候,谢水杉正在谈判桌上,和她的爷爷一起。 她爷爷正和人谈一个跨国公司的收购。 那天晚上,对方老总因为无力承担巨额债务,直接从他们谈判的办公大楼跳了下去。 对手公司伺机抓住了这个口子,污蔑谢氏为了收购而杀人,引起舆论哗然,记者围堵和警方介入。导致谢水杉三天以后才在保镖的护送下回了家。 那时候谢水杉的狗已经死了。 和那个不堪破产跳楼的老总同一天晚上死的。 但是谢水杉的狗是因为实在治不好,又熬得只剩下骷髅架子才会死,它到死都在等谢水杉回家。 能活的不珍惜生命大好年华非要去死,想活的却没办法再坚持区区三天。 那时候的谢水杉已经因为没了父母,产生了解离症状,又没了母亲最后留给她的礼物。 她想大哭一场的,但是直到最后,她也还是一滴眼泪都没掉。 她已经不会用正确的方式去表露悲伤。 这些事情和感情随着她的成长和岁月,甚至是她的死亡,早已经湮灭。 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又在另一个世界,在一种完全不相符的情境之下,想了起来。 她悬空的手,最终缓慢地落在了朱鹮的额角,没入他的长发。 她神思有些恍惚地开口,问出那句她没来得及问艾尔的话:“你……不疼吗?” “去吧。”别执着了。 这么痛苦,为什么还要执着地活着。 朱鹮躺在那里,自下而上,自然将谢水杉眼中潮水一样汹涌的疼惜和爱怜尽收眼底。 但随着谢水杉没入他鬓发的手指,盖到他眼睛上。 手动把他眼皮合上之后,朱鹮:“……” 他惊疑不定地张了张嘴。 正欲说什么。 正这时候,江逸抱着奏章回来了。 轻唤了一声:“陛下。” 谢水杉仿佛睡梦之中的人被倏地惊醒,压在朱鹮眼皮上的手,感知到了掌心下咕噜噜转的眼球,微微一抖。 而后她眼中的“潮汐”,正如云消雨散,荡然无存。 她缓慢起身,收回手,没再看朱鹮一眼,镇定自若地离开了床边。《 》 13、小红鸟 这几日谢水杉每天都闲得闹心。 百爪挠心那样的闹心法。 好像浑身上下有无数的蚂蚁在爬。 倒也不是日子过得不舒服,她每日都好吃好喝,整日衣食住都是最奢靡的规格,皇帝都没有她的吃用好。 江逸也不知道是被朱鹮怎么给打了,八成脑子是打坏了,这几日也不跟谢水杉对抗了,谢水杉怎么折腾他就怎么受着。 每日夹着个拂尘,拂尘奓了毛,和其主子一样,仿佛一个风烛残年饱受虐待的老人。 毫不反抗的压迫就是单纯的霸凌,谢水杉很快就对折腾江逸失去了兴趣。 谢水杉活了两辈子,没过过这么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养肥膘的日子。 她闲不住。 她上辈子也算是无冕之皇,但每天忙得恨不得吃饭都要抽时间。 谢氏集团的家主能是那么好当的? 再多的经理人团队,也架不住许多重大决策,需要谢水杉亲自确认,更别说总是有各种数不清的应酬。 她还得找时间“作死”,玩一些极限运动宣泄压力, 再压缩睡觉的时间,坐着私人飞机全球各地到处飞着去治病。 现在可倒好,她每日都没有事情做。 皇宫的禁苑范围倒是占地十分辽阔,东西二十七里,南北三十余里,光是各类宫亭便有二十四所,分五个区域,算是规模宏大品类多样的皇家娱乐场地了。 细算起来,比谢水杉在各国的那几个庄园都大多了。 其中即便是冬日能玩的东西也很多。 看戏排舞,骑马射箭,马球狩猎,钓鱼溜冰…… 但是她在皇宫禁苑转了两天,就不再出去了。 这些古代人的娱乐,在谢水杉看来实在是无趣得可怜。 她平时玩的是高空跳伞,雪山滑雪,攀爬珠峰,翼装飞行…… 这个世界的娱乐,根本没有办法达到让谢水杉愉悦的阈值。 更何况,走哪里都有一群人小尾巴一样呼啦啦跟着,名为保护,实则监视。 这古代人的监视方法,也远远达不到现代雇佣兵那种你不想看见,就完全看不到,有危险他们就会立刻出现的级别。 就连朱鹮的那些影卫,谢水杉偶尔也能在外出的时候,看到一些踪迹。 她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剪了羽毛的鸟儿,被圈禁在这皇宫的金玉笼中,还真的成了朱鹮的金丝雀了! 谢水杉这天躺在偏殿,翻来覆去睡不着,噌地坐起来,披头散发,径直顺着通道去了正殿。 此时是夜半四更天,但是谢水杉在这太极殿的西偏殿和正殿之间畅通无阻。 那些侍婢们见了她不光不拦,还要屈膝见礼,仿佛她才是这太极殿真正的主人。 谢水杉穿过殿门,进了正殿之后,径直去朱鹮歇息的内殿,掀开了重重床幔。 朝着他床边一坐,就开始推他。 “你醒醒。” “你起来。” 谢水杉叫朱鹮,见他没有反应,直接伸手把他的眼睛给扒开。 朱鹮就算是死了这会儿也给折腾复活了。 他疲惫地睁眼,看向谢水杉,计时的漏刻在远处,他根据殿内房梁之上悬挂的香篆燃烧圈数,大致估算了一下此刻的时辰。 而后张了张嘴,叹息了一声。 谢水杉通过这几日和朱鹮的相处,对他别说是对君王的畏惧,连基本对一个人类的尊重都没有了。 全赖朱鹮的予取予求,事事纵容。 当然谢水杉知道,朱鹮这样做总不至于是爱上了她,捧杀也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图谋也罢,总归她什么都不在乎,只管自己舒坦了就好。 此刻她不舒坦,朱鹮也别想舒坦睡觉。 “你怎么睡得着的?” 谢水杉扒着朱鹮的眼皮,满眼闪着不同寻常的炙热光芒,说:“我睡不着。” 朱鹮:“……” 他舔了一下干燥的薄唇,殿内炭火太足了,他夜半醒来总是会口干舌燥。 但是他是真不指望床边上坐着的人会去给他倒一碗水喝。 舔了舔也就罢了。 看着谢水杉说:“我让人给你送一碗安神汤。” “睡前已经喝过了,什么用都没有。”谢水杉说,“我想出宫去玩儿,找个雪山……皇宫里有没有手艺比较好的木匠?” “我画一个图纸,你找人给我做一个板子,要能固定双脚的。” “我再画一个图纸,你找个善缝制的女工,给我做一个布伞来。” “崇文国哪里的悬崖最高?” “崇文国哪里的山最险?” 谢水杉说得很快,她说的话朱鹮每一个字都能听懂,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无法理解。 她的话题也非常跳跃,自顾自说完,而后兴致勃勃看着朱鹮说:“你别睡了,起来给我找人,找工匠。” 朱鹮起不来。 首先没有人扶着他没有腰撑他就起不来。 其次他也不可能因为这女子的一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话,就陪着她这夜半四更天的折腾宫内的人。 宫内也不全都是他的人。 再者说她还要去宫外,朱鹮可以纵着她在这皇宫里横冲直撞,四处撒野,但不可能放她出宫去。 朱鹮盯着满脸异常兴奋的人看了一会儿,突然问她:“你三天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还喝了安神汤,怎么可能睡不着?” 谢水杉没接话,继续说:“崇文国有火药吧?我会做炸弹。只要你让人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做出来,到时候你想打哪里就打哪里,炸弹就像天降神雷,应用在军事之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朱鹮:“……”说什么胡话呢?她果然是不对劲。 片刻后朱鹮开口道:“江逸……去传女医。” “去将整个尚药局值守的医官,都给朕接来。合议诊疗。” 江逸就睡在朱鹮床榻不远处,重帘屏风隔起来的地方,闻言还以为是朱鹮又有哪里不舒服,片刻不敢耽搁,疾步到太极殿的门口,叫下人去传令了。 谢水杉听到朱鹮一番交代,最开始也以为是他半夜被自己给叫起来,又不舒服。 挠了挠鼻尖,觉得这些都是朱鹮自找的。 他非要把她留在这皇宫里面,意图不明,被她折腾不是活该吗。 于是谢水杉又开始自顾自地说起她想要的诸多东西。 朱鹮耐心听着,没多久尚药局的医官,都被步辇给颠颠地抬来。 十几个人一进殿,急忙换去沾染了凉气的衣物,风风火火奔着床边而来,谢水杉正欲让出床榻,让朱鹮再变刺猬。 结果朱鹮却伸手,拉住了谢水杉。 对着已经到了床前,躬身等候的众人说道:“给她诊看一番。” “她三日只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却还反常精神奕奕,诸位医官当细细诊看。” 谢水杉闻言,面上的兴奋之意淡去一些,坐在床边直勾勾看着朱鹮。 “你觉得,我有病?” 她还真有。 谢水杉对她自己的状况,也算是了解。 她最开始是有人格解离,听心理医生说,这种症状是因为不堪重压,自己的内心又分离出了其他的人格来对抗无法面对的状况。 说白了是因为性情懦弱。 谢水杉一点也不认同。 她不能接受自己因为所谓的懦弱才导致人格解离。 但再怎么不认同,她也还是持续恶化着,因为父母双亡和艾尔的离世,她心理上切断了自己对整个世界的情感联系,于是谢水杉的心理症状又多了一种——情感冷漠症。 但这也还没完,断绝和整个世界的情感联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只会让问题越来越多。 谢水杉后期会偶尔异常的精神兴奋,这种状况通常持续七到十五天。 这段时间内,她的精力旺盛,思维敏捷,但是思绪跳跃非常,无法长时间对一件事情专注,一会儿一个想法,还必须付诸实施才能罢休。 这段时间,就是她高强度处理集团事务的时候。 但是过了这段时间,她忙累了,就会进入一个情绪低谷期。 低谷期她每天在床上躺着不想起来,身心俱疲,思想空白,所有欲望消失,有的时候一天能睡上十几二十个小时,最严重的时候有自杀倾向。 不过低谷期结束之后,就又会进入兴奋期。 因此谢水杉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 这种感觉和极限运动冲刺下降的感觉一模一样,只是周期比较长。 直到后来心理医生给她诊断出来了新花样,叫作——双相情感障碍。 常言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谢水杉觉得她一个人得这么多种病,倒还挺热闹的。 她这几天的亢奋,她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兴奋周期开始了嘛。 但谢水杉没想到,朱鹮竟然这么轻易就能察觉出她的状况是生病。 谢水杉偏头看着躺在床上的朱鹮,半晌,她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 接着她上身向后微仰,后腰倚靠着朱鹮的腰骨,掌心向上露出脉搏搁在自己腿上。 任凭眼前这几位医官上前给她诊看。 朱鹮面色不太好,但反正也不疼没知觉,就由着谢水杉去了。 还是江逸看不下去,又得了朱鹮的耳提面命,不敢斥责谢水杉,只好积极给谢水杉拿了一个陛下平时搁在床上的靠椅,让谢水杉靠坐着。 好歹解救了他的陛下消瘦嶙峋的腰。 一群人在朱鹮的床边,围绕着谢水杉望闻问切。 但是渐渐地,这些人面色凝重了起来,个个眉头深锁。 谢水杉却乐了,有种感冒时候查百度的即视感。 单看这群人的表情,看他们唉声叹气的模样,她恐怕是时日无多了。 他们诊看完了,又去殿中围拢在一起,小声商议。 直到足足半个时辰之后,才派出一个平素给朱鹮扎针的女医,来回禀。 谢水杉新奇地倾身,唇角勾着,也想知道,这群古代的医师,到底能把现代世界才定义的心理疾病,诊断出个什么来? 现代那么发达的医疗,专业对口的心理医生和药物都治不了的病,这群人又要怎么治。 那女医对着朱鹮躬身,开口声音不低不高道:“回禀陛下,这位姑娘乃是情志郁结,痰迷心窍,肝肾气逆,气血不足所致的胸闷嗳气,脏腑失衡,失眠多梦,躁妄不宁,神志恍惚,语无伦次等症。” “若不加以疗愈疏导,任其发展,最终必将五脏逆乱,心神恍惚,陷入疯癫狂乱之境。” 谢水杉脸上的笑容不变。 她不由感叹这群人真能看出点门道来。 但是这话,是说她早晚要疯吗? 江逸正在朱鹮身侧扶他起身,闻言惊愕地飞快瞟了一眼谢水杉,心说怪不得她如此张狂忤逆,原来是失心疯前兆! 朱鹮刚被人扶着坐起来,闻言也看了谢水杉一眼,而后拧起眉心说:“你且说,如何治疗?” “臣与其他几位医官商议过了,当开疏肝理气,镇定安神之方,以针灸疏引,情志疏导等方式治疗,再辅以禁咒师驱邪祈福,方能舒缓疗愈……” 谢水杉原本听着还觉得这几个人有点意思,但是听到禁咒师驱邪祈福,实在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这可真是又科学又迷信。 反正治疗不了的一律按中邪处理是吧? 谢水杉自顾自笑得愉悦,起身拂袖就要走。 虽说现代也有封建迷信,无论是建造动工还是剪彩开市,都讲究个风水吉利。 但是社会主义国家长大的人,尤其是谢水杉这样的家庭背景,她信奉的真理是各种步枪、狙击步枪、精确射手步枪、机枪,和手/枪等等,她的真理在这些射程之内。 虽然谢水杉最后没有用到她那些心爱的“真理”,反倒是借着煤气罐解脱。 如今来了这个世界,她也是真的不能忍受有人围着她跳大神,再傻子一样喝符水。 只不过谢水杉一动,坐在床头的朱鹮,又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谢水杉侧头去看扣着她手腕的手。 朱鹮的手修长流畅,肌肤细腻莹润,估计是日常各种“丁香味儿精油”保养所致,他指甲饱满,形状也很优美,虽然因为消瘦导致手背上筋脉凸起,但是更添两分苍劲韵味。 这手还是好看的,至少和枯瘦如柴沾不上边。 但是它长在朱鹮这么个残废身上,能有多大的力度? 谢水杉用力一挣——朱鹮却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子蛮劲儿,硬是没松手。 被谢水杉的力气,带得险些从床上翻地上去! 谢水杉惊讶地下意识回手扶了一把。 朱鹮双手就都扣住了她的两只腕骨。 而后当机立断地对着女医道:“那就命人开方去,你来给她行针。” 女医看了一眼朱鹮和谢水杉一站一坐,双手交叠握着彼此手腕的模样,迟疑了片刻。 朱鹮沉息肃容,干脆利落道:“扎!” 女医也是令行禁止,眼疾手快,解开腰上针袋,上来就踮脚,双指捏着银针,在谢水杉的头顶百汇之上一拍。 而后又迅速几针在谢水杉裸露的头脸上刺下,谢水杉的脸麻了,脖子僵了。 她神色一言难尽地看着朱鹮。 总算没再强行挣扎,顺势坐在床边。 她坐下了,朱鹮却还扣着她没放。 神情看上去还挺紧张的模样。 谢水杉瞧着他的在意倒不作伪,想必是她的用处还没落实,朱鹮不能让她现在就“疯”了。 这一会儿的工夫,谢水杉头上已经扎了好些针。 她脸僵了,笑不出来。 索性就这么僵着脸,顶着一脑袋的针,以和朱鹮交握着彼此手腕的诡异姿态,慢慢凑近朱鹮。 在他耳边清晰地耳语:“小红鸟儿,无论我疯了还是不疯,你的如意算盘都要落空。” “你就算是把我捧到天上去做玉皇大帝……” “我也什么都不会替你做。”《 》 14、底线 这回换成谢水杉被扎成了一个刺猬。 并且她在一连喝了三碗苦药汤之后,天亮之前,竟然真的在朱鹮的床上睡着了。 谢水杉睡在朱鹮的床榻外侧,朱鹮在里头靠着床头坐着,看着她总算是把眼睛闭上了,缓缓松了口气。 江逸知道陛下也被折腾得不轻,恐怕这失心疯睡在这里,会扰了陛下的休息,陛下从不与旁人同榻而眠。 江逸小声提议:“陛下,奴婢命人将她抬去偏殿,陛下也累了,再歇息歇息,奏章总也看不完的,也不急在这一时。” 朱鹮看了看睡在他枕头边上的女子,挥了挥手:“罢了……别折腾了。”好容易才弄睡着,折腾醒了还不是要继续折腾他? “去东州的察事还没回来?”朱鹮问。 江逸立刻道:“在回来的路上了,快马加鞭日夜不歇,再有两日定然能折返。” 朱鹮嗯了一声,而后道:“奏章拿来了吗?” “陛下再歇息一下吧。”江逸劝阻。 朱鹮却掐了掐眉心,下垂的眼睫遮盖住眼中情绪,他不着痕迹瞪了睡得安稳的身侧人一眼,慢吞吞说道:“朕睡不着了。” “念吧。” “那陛下躺着听。”江逸连忙让人轻手轻脚伺候着,撤下了朱鹮的腰撑,让他躺下。 期间江逸故意用拂尘的白玉把手,狠戳了那失心疯的身上两下,想着把她弄醒了,好打发去偏殿。 可那群医官下药特别猛,针灸效果也不错,谢水杉睡得沉,没戳醒。 只好就让她暂时和陛下同床共枕。 江逸开始小声念诵奏章。 朱鹮闭目听着,很少说话,搁在身上的手指要是不动,江逸就知道折子留中或者是发回去不予应准。 要是手指头抬一抬,江逸就知道,这是要允准。 不过也有例外。 在江逸读到:“京畿采访使郎雨石,弹劾户部司员外郎钱德曜,贪墨枉法,勾结上下。称户部设立的救灾暖棚,为征用的民舍牲畜棚子,四面无所遮拦,大雪过后,安置其中的冻伤冻死灾民共计三百七十二人。每人每日定额发放的口粮数量不足,对老弱伤员额外发放的救济钱,也都未能如数发放……” 江逸快速跳过奏折之上郎雨石对一系列官员恶行的无用痛斥,很快又道:“半月前,户部司员外郎钱德曜亲自带人去朔京郊外的长乐乡复核受灾情况,所呈报上来的积雪厚度,房屋损毁状况,灾民伤亡人数,尽是不切实的虚报。” “这郎雨石还说,京郊县令的呈灾‘飞碟’,也曾被京兆尹的人给拦过。” 朱鹮拧着眉睁开眼,从被子里伸出手。 江逸连忙躬身,将奏折送到了朱鹮手上。 朱鹮快速阅览,眉头越皱越深。 “陛下,此事除了郎雨石的奏折之外,大理寺正陆信鸿的奏折也呈上来了,其中贪墨资金数量,涉案官员的口供和真实的受灾状况,尽数罗列其上。” 朱鹮又接了陆信鸿的奏折看过。 古往今来,贪赃枉法一事屡见不鲜屡禁不止。 这件事说严重很严重,事发地就在朔京郊外。 天子脚下尚且能出如此令人发指之事,那么其他天高皇帝远之处,无需细想,也能知道这赈灾钱粮,该是如何层层盘剥,真正到灾民手中的恐怕百不存十。 但若说不严重,对这户部司员外郎来说,根本算是不痛不痒。 朱鹮看了半晌,冷哼了一声。 对江逸说:“让殷开吩咐下去,就按照这大理寺正陆信鸿的名单,一应涉事官员,都给朕弄死。” “皇城根底,天子眼皮之下,钱氏官员分明是有恃无恐,这是骑在朕的头顶上耀武扬威。” 本朝有以官抵罪的律法在前,这陆信鸿所罗列的贪墨资金流向,大头摊在户部司员外郎钱德曜手下的两名主事的身上。 按照律法处置,这户部司员外郎恐怕只能罢官,再判徒三年,然而官抵一年,便只剩下两年。 就这两年,也是纳铜赎罪,并无实刑。 而且罢官三年之后,还可以申请复仕,若有人保荐,可按照原品降二等叙任。 多恶心。 若当真按照律法处置,那些被冻饿而死的百姓,冤魂又如何告慰? 朱鹮的声音难得高了一些,并且语调格外的百转千回,仿佛在婉转唱歌:“让手下人做得也不必太干净,无需伪装什么事故身亡,直接脑袋砍掉,曝尸街头了事。” 谢水杉就是被这“歌声”给吵醒了。 还没睁开眼,就听到耳畔的“啾啾鸟鸣”,小红鸟要开杀戒。 谢水杉睁眼,虽然睡的时间不长,但是浑身上下绵软舒坦。 还是朱鹮的床软硬适中,比她那七层褥子睡着还舒服。而且睡一觉竟然身下热乎乎的,汤婆子都不用。 谢水杉打了个哈欠,她也不客气,拿过朱鹮手边的奏折就开始看。 让她来看看是什么事情,让暴君终于大开杀戒了? 朱鹮并不阻拦,反倒饶有兴趣等着看她的反应。 谢水杉迅速看完两张奏折。 ……原来是一点也不新鲜的官员贪墨赈灾银两。 还没等谢水杉开口表态,朱鹮便问:“你觉得如何?这些人该不该杀?” 谢水杉勾了勾唇,学着朱鹮的音调,抑扬顿挫:“跟我有什么关系?” 但是她总算是知道,朱鹮这暴君的名声,是从哪里来了的。 官员犯罪不按照律法处置,皇帝派人去明火执仗地戕杀朝廷官员。 这种事情阅遍史书也是闻所未闻。 这天下不反他反谁啊? 谢水杉伸了个懒腰,起身之前问朱鹮:“你这床垫是什么材质?给我那屋子里也来一张这样的垫子吧。” 这垫子是真的拿不出来。 朱鹮铺的乃是特制,底层是棕屉,防潮透气,支撑力柔韧。中间填充丝棉、木棉、芦花,还有鹅绒的混合物。表层则是云锦缝制,最外层还有一层软绢夹狐皮褥子。 所需的材料想要凑齐,那得四个时节。 其中旁的好说,四处搜罗一下也不是凑不齐,但那棕屉,得是夏季才能得,还得是专门善编织的手艺人编织了之后,经过晾晒和打磨的。 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儿去给她定制? 谢水杉根本不操心什么国家大事,也不管朱鹮究竟要杀谁。 她要抢朱鹮的床垫子。 谢水杉平时就是要上房揭瓦,朱鹮也是任之纵之,但是床垫子不能给她。 他的腰以下不能着力,这床垫子是他自己不良于行之后专门定制的,换了其他的撑不住腰撑,或者太硬,朱鹮就会更难捱。 但是谢水杉已经睡过舒服的床了,再让她回她那要么硬邦邦要么软塌塌的地方睡,她也是不肯的。 两个人白天争夺了一天。 谢水杉能扯动床垫子,但朱鹮躺着不动,赖在床上看奏章,吃也在床上摆小案吃几口点心了事,根本不挪窝。 谢水杉原本就在兴奋期,再加上先前还睡了个好觉,现在精神抖擞得俨然刚打完肾上腺素。 她仗着朱鹮是个瘫子,一手兜住他的后颈,一手兜住他的膝盖窝,腰上一用力就把他从床上给抱起来了! 朱鹮看着很长的一条人,因为消瘦,下半身肌肉也萎缩得差不多了,一点也不重,谢水杉身高腿长薄肌紧实,抱着半点不费力。 她打算把人抱着扔在地上,然后把垫子抢走。 朱鹮终于大惊失色,凤眼瞪成了圆眼,飞入鬓发的长眉乱跳,怕自己摔着,紧紧搂住了谢水杉的脖子,急忙喊道:“殷!殷!殷!殷开!给朕拿!拿下她!” 一群黑衣影卫,迅速从房梁上,从四面八方钻了出来,把谢水杉钳制住,然后把朱鹮从她怀里给抢下去了。 谢水杉被按得跪在床边,半趴在床上,姿态狼狈,声音却平稳得很。 甚至抓住了朱鹮一根“小辫子”,闷声道:“我就觉得你说话的调子一直都很奇怪,总像唱歌似的,原来是口吃,是个小结巴。” 朱鹮坐在床边,冷脸睥睨她被压着的后脑勺,嘴唇抿得紧紧的。 他已经很多年不口吃了。 但是焦急和震惊的时候还是会泄露短处。 朱鹮的小辫子谢水杉抓的还不止这一根,她彻底发现了朱鹮的弱点。 朱鹮不能忍受别人碰他。 先前谢水杉摸他,用腿架他腿上试探的时候,他表现得都很淡定,伪装的还挺好。 但是今天骤然被抱起来,他终于忍无可忍了。 摸到了朱鹮的底线,谢水杉已经胜券在握,整个人越发从容不迫。 被影卫松开之后,她瞧着朱鹮,笑得清浅,眼神中的侵略感却咄咄逼人。 朱鹮数次和她对视,都率先挪开视线。 谢水杉一会儿去剪一剪烛芯,一会儿又去倒杯茶水喝,路过床边便看朱鹮,坐着喝茶也正对着朱鹮的床榻。 看他像在看一个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 料定猎物跑不了了,她反倒是玩心大起,不着急“弄死”了。 气氛变得越来越奇怪,最后还是朱鹮率先开口:“皇后一直都去麟德殿找你。” “嗯?” “钱湘君,朕的皇后,一直在找你,这几天整日去麟德殿,送羹汤求见。” 谢水杉端着茶盏,走到床边盘膝坐在床上。 没接话,抬了抬茶杯示意他继续说。 “你明日去见她一次吧,”朱鹮说,“其他傀儡招架不住她,上次勉强见了一次,举止僵硬,差点露馅。” 谢水杉轻哼一声,还是不接话。 她已经说过了,她绝不会替朱鹮做任何事情,更何况是替他遮掩。 再说朱鹮这时候要她去麟德殿,显然是想把她给支走。 朱鹮面容镇定,手中捏着奏折,指节青白,筋脉偾张流畅,试图跟她谈条件:“你安抚住皇后,朕命人给你制床垫。” 谢水杉似笑非笑看着他,这床垫那么好制,朱鹮早就妥协给她了。 还用抢? 她好奇朱鹮还能说出什么。 但是朱鹮却没再对她开口,喝起了宫女给他端来的参茶。 喝完茶,朱鹮召来了江逸,用巾栉沾了沾嘴角茶水,轻声细语道:“告诉尚食局阙姿,今夜为皇后准备忘忧羹吧。” 江逸神情一惊,脸上的老褶子更深,对着朱鹮欲言又止。 但到底没敢开口,愁眉苦脸地领命下去。 谢水杉冷眼看着这对主仆打哑谜演戏。 她霸道地占据了朱鹮的一半床榻,闭目养神,实则思索着她究竟做到哪一步朱鹮才会愤而杀她。 朱鹮又继续处理奏章,面前小案上的奏章换了一轮又一轮,宫女来研墨也研了好几次。 朱鹮面色逐渐苍白,提着笔的手也已经不稳。 但他只是稍微扭一扭手腕算歇息,就坚持批阅奏章。 冬日黑天比较早,日头落下,宫灯煌煌燃起。 谢水杉躺得身上发麻,也没琢磨好究竟做到哪一步。 毕竟欺负一个瘫痪,在法律和道德上都有拘束。 况且对着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样的人,谢水杉心里也有一点障碍。 更何况朱鹮的腰以下的都没有知觉,那还能行吗? 晚膳时间,朱鹮不得不挪动。 他应当是沐浴了,屋内二人小辇将他抬到长榻上用膳的时候,他的长发透着潮湿水汽,身上丁香的味道又浓郁了些许。 谢水杉坐在他对面,吃皇后规格的膳食。 朱鹮始终没有再开口要她做什么。 但今晚谢水杉的手边,多了一道南瓜羹。 她喝了两口,想起了朱鹮要江逸给皇后钱湘君准备的“忘忧羹”。 谢水杉伸出穿着布袜的脚,踩了踩朱鹮没有知觉的小腿。 “忘忧羹是什么,给我也来一盅尝尝。” 朱鹮慢条斯理把自己嘴里的菜咀嚼吞咽下去,这才抬起眼,看向谢水杉说:“是喝了之后,会回到几岁孩童状态的好东西。” 谢水杉:“……你要人给皇后下毒?” 奇怪,剧情里面没有这茬儿啊。 剧情里钱湘君好好地活到几年后呢。 谢水杉想起钱湘君娇美可爱的模样,又想起她柔软湿润的嘴唇,大好年华变成傻子实在可怜。 但谢水杉秉持着“这世界的一切剧情发展都与我无关”的原则,继续吃饭。 孰料树欲静而风不止。 朱鹮吃的是鸟儿食,就碰几口,就饱了,饱了也堵不住他那张嘴。 那张嘴一开口,就喷了谢水杉一身滚烫的“血水”。 “钱湘君封后七年,原本一直与朕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那日你自作主张去了长乐宫,言行无度,对朕的皇后极尽撩拨,狎亵亲吻,令她春心萌动,不肯再安于深宫寂寥。” “而我如今身残不能现于人前,那些傀儡也不过是一群丹青姑姑手下皮像骨不像的‘画皮’,摆远一些,尚且能以假乱真,细观破绽百出。” “你既不肯去,为今之计,只有让她忘了你,才能遮掩过去。” 朱鹮示意宫人撤下吃食,垂着眼持着一方帕子细细擦拭修长指节,柔和温婉地说道:“你不必理会,那忘忧羹效用极好,一碗便能忘却凡尘忧愁。” “明日皇后必不会去麟德殿了。” 谢水杉:“……” 她看着朱鹮的眼神微微变了。 这才对嘛。 这才对。 这几日她屡次三番试图踩朱鹮的底线,都未能激怒他,心中已经对他难缠的程度有了些许预测。 咬人的狗都不爱叫唤,她的艾尔就从来不叫,开口那天就是两条半人命。 朱鹮若当真是个什么任人揉捏,不恼不急的纯良性子,他还能灭世二十五次? 谢水杉一直想逼朱鹮露出獠牙来,最好一口咬得她魂断异世。 但是朱鹮这些日子表现得堪称温良恭俭让,好似个什么浊世佳公子,慈悲为怀的真圣贤。 没想到他第一次露出獠牙,竟然是用这种方式。 显然,谢水杉屡屡试探朱鹮的时候,朱鹮也在试探她。 谢水杉刚刚试探出朱鹮的底线在哪里,朱鹮立刻利用她欲要“独善其身”的底线,反将一军。 不愧是小红鸟呀,喙嘴是真的尖。 毕竟那天谢水杉才穿越,招人侍寝的任务落在她头上,她想着皇后宫里好吃好喝肯定多,她才命抬腰舆的内侍去了长乐宫的。 因从她起,孽果她不理,朱鹮就要砍树了。 谢水杉很是有种刚刚接手家族企业时,谈判桌上碰到老油条对手的棘手感。 新鲜啊。 没想到她上午才放话绝不替朱鹮做任何事,下午就“不得不”答应替朱鹮做事了。 但她确实不能看着钱湘君因为她变成一个小痴呆。 谢水杉微微偏着头,凤眼弯弯看朱鹮,手里的金箸不恭不敬地朝他点了两下。 而后道:“成,遵命陛下,我明日去见她。” 朱鹮又看起了奏折,闻言没抬头,但是一侧眉梢微微挑了一下。《 》 15、都是假的! 谢水杉坐在八人抬的腰舆之上,绣着日月暗纹的明黄绫罗垂落四周,在寂静的宫道之上轻摇慢晃。 谢水杉一身窄袖常服,晃动间腰间玉带,同腰舆扶手之上的鎏金缠枝莲刻纹撞在一处,清脆叮当。 她正在去往麟德殿的路上,心里已经琢磨好了,这一次怎么让那皇后钱湘君心如死灰。 钱湘君自那夜之后,便无时无刻不思念着皇帝,她的丈夫。 这几日后宫承宠的女子,到她的长乐宫请安,钱湘君一口银牙都要咬碎,才能勉强维持住皇后的大度与体面,不去为难那些人,还要给一些赏赐。 但是钱湘君的心里实在是难过,并且想到那日好事未成正是因为江逸来搅和,心里把江逸也给恨上了。 这些日子频频求见,陛下却再不复那日的热情温柔。 钱湘君甚至产生了怀疑,怀疑她这几日见到的陛下,根本不是那日的陛下。 一个人怎么能一夕之间态度全然转变呢? 这种想法荒谬得可笑,钱湘君和自己的姑母抱怨的时候,还被姑母斥责了。 但是她还是不甘心,因此今日又早早地就候在了麟德殿外,带了那日陛下喜欢的杏仁雪梨羹,还有玉露团。 就盼着陛下能吃了甜甜的吃食,对她有几分好颜色。 谢水杉是从麟德殿的后殿小路被抬来,又穿了后门进入麟德殿的正殿。 桌案上摆着一些被门下省官员挑拣出来的无用奏章做做样子,谢水杉坐好,有宫女上前为她研墨添茶。 待到殿内的熏香袅袅,弥散了整个大殿。 谢水杉才吩咐道:“让皇后进来吧。” 钱湘君一进门,就看到了她心心念念的人坐在御案之后。 殿门大开着,许是今日的阳光格外明媚,钱湘君一眼就觉得,今日陛下格外英姿挺拔,与素日不同! 她从婢女手中接过了食盒,步履轻巧迈入殿内。 今日钱湘君不似那日侍寝一般,散着长发,只穿着轻薄罗纱。 今日她穿着一袭红色锦绣长袍,外罩了一件雪色的狐裘大氅,正是那日她借给谢水杉穿的那一件。 挽的是双环望仙髻,金簪玉钗繁丽,宝钿玉佩轻晃,发髻之上还有同狐裘一般洁白飘逸的羽毛点缀,无不精致奢靡,雍容华贵。 她进殿之后,一双精心勾描过的美目,便缠在了谢水杉的身上,丰润的嘴唇微微抿着,欲说还休,眼带倾慕。 将女子可穿石绕指的妩媚娇柔,可怜可爱,都呈现到了极致。 谢水杉冷冷地抬眼看向她。 皇后这装扮哪是来送汤水吃食的? 她这简直是凤冠霞帔来嫁人的嘛。 就差个红盖头了。 钱氏乃是本朝的顶级世族之家,他们教养出来的嫡亲女儿,确实是凤仪天成,珠辉玉丽。 若说侍寝的那夜,钱湘君乃是钗环尽去,初次接触“男子”,些许慌乱无措,是依风飘摇的清荷,今日的钱湘君,便是一朵怒然盛放的牡丹。 没有人会不喜欢鲜艳明丽的事物,谢水杉眼中的冷色被这明丽的艳色消融。 钱湘君微微屈膝躬身,礼数周全地请安:“臣妾见过陛下,陛下金安。” 人还未到近前,周身香风已至。 纯白色的狐皮大氅露出些许其下艳红盛梅的长裙,腰上挂着的鸳鸯团花纹纯金香囊和玉佩撞击在一起,伴她清越轻柔却不缠绵的声线,像流水飞瀑一样潺潺入耳。 谢水杉心说怪不得那些傀儡招架不住。 那些三教九流搜罗来的人,如何敢赏玩真正的天姿国色。 “臣妾听闻陛下近日胃口欠佳,那日在臣妾寝殿,臣妾见陛下多进了些杏仁雪梨羹,便着厨房自夜半三更开始熬制。” “陛下,冬日炭火燥热,饮些雪梨羹润喉消燥,胃口定然会好的。” 常言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谢水杉就算是个魔王,见如此佳人来给她殷殷送吃的,也很难发作起来。 况且她想寻一个错处都寻不到。 钱湘君待她全是敬重和真情,半点虚假僭越都没有。 那日深夜谢水杉作为皇帝是为侍寝而去,因此钱湘君在她面前自称“妾”。 如今光天化日,她来送吃食,便自称臣妾,不再用帝后私下才会用的亲近称谓。 可她也有小心机。 不仅穿着那日给谢水杉的狐裘,还专门提来了那日她吃得顺口的羹汤。 好心机,好可爱,好进退有度的皇后。 谢水杉看了她一会儿,她没得到允许献上羹汤的命令,也就端着食盒,耐心垂目等待。 谢水杉轻笑了一声,搁下了笔,抬手召唤钱湘君:“月奴与朕何须多礼?” “过来吧。” “来朕身边。” 钱湘君心中原本也很忐忑的,这几日她来见陛下,十次总有八次见不到,偶尔得见两次,陛下也不肯让她到近前。 看她的眼神也是奇怪,有惊艳也有赤/裸,但是更多的是戒备甚至……畏惧? 钱湘君到底是生长在世族之中,自小聪慧敏锐。 如今走到陛下身边,被拉着坐在陛下身侧。 她仔细看了看陛下,心中那些怪异和狐疑,就都烟消云散了。 谢水杉伸手,在她的鼻梁上勾了一下:“连日大雪,城郊多处受灾,朕这些日子很忙,冷待了月奴。” 谢水杉又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宫内的积雪虽然也清理了,难免有浮冰未尽,你千金贵体,万一抬腰舆的脚底打滑,伤了可怎么好?” 言下之意就是你以后少往这边跑。 但是钱湘君被拉住手,还被挠了下鼻尖,此刻满脑子嗡的一声,只剩下眼前人。 心中一委屈,眼眶都湿了。 哪里还能听得出谢水杉的真正意思。 只想着陛下既然这么忙,这些日子,为什么还能宠幸了好几个宫妃? 但是她身为皇后,也不敢当着皇帝的面抱怨这种事情。 羞于启齿,也实在是没有一国之母的大度风范。 于是她强压委屈,朝着谢水杉身边靠近一些,说道:“给臣妾抬腰舆的内侍,鞋下都钉着铁钉,陛下放心,不会打滑。” “臣妾想着陛下日理万机,实在是辛苦。” 钱湘君已经解了狐裘,挽起长袍的宽袖,拿过食盒之中的羹汤点心,摆好,温声道:“陛下,已经过了午时,晚膳却还有些时候,先垫一垫吧。” “尝尝梨羹……” 她依过来一些,却也保持着距离,不让自己靠上谢水杉的手臂,却足够亲近。 小心舀了一勺梨羹,另一只手虚托着勺子下面,送到了谢水杉唇边。 谢水杉倒不至于色令智昏,色相于她来说,和极限运动一样,只是消遣玩意。 跟谁爱得你死我活,在谢水杉看来,那才是有病,绝症。 而她虽然男女都可,却偏向男子,男子构造到底和女子不同,男子能玩得花样更多些。 可是美人如斯温柔体贴,这要如何拒绝? 再者说……这钱湘君如果当真是个蠢的,谢水杉恫吓几句,表达厌烦也就罢了。 可她小心思一堆一堆的,举止拿捏得又这么恰到好处,先前垂目等待的模样,眼中犹疑谢水杉看得真切。 世族养出来的人精,她恐怕已经通过前面的傀儡瞧出了端倪,不知道有没有和太后提起过,今日圆不过去,恐怕朱鹮要被瓮中捉鳖了。 于是谢水杉微微张口,受用了“美人恩”。 而后一边被喂好吃的,一边像模像样批阅一些歌功颂德无病呻吟的奏折。 幸好跟随谢水杉一起来的不是江逸,只有朱鹮身边的一个红衣少监。 要是江逸,此刻恐怕脸上的老褶子已经能把人活活夹死了。 说好了是来让人死心的,结果一眨眼就又挤挤挨挨地坐在一起,缠缠绵绵起来了。 不过江逸那一脸的老褶子,虽然没有在这里“夹人”,却在此刻的太极殿里面抽得堪比田里的地垄沟。 谢氏送人进宫的那一天,朱鹮就已经命人去了东州,探查谢氏的目的,以及送来的到底是个什么人。 朱鹮这么多天对这谢氏送来的女子纵容放任,屡屡试探,始终没有处置过,不过是因为派去东州的察事还没回来。 今日将人支去麟德殿,正是因为“察事”回来了。 “你是说,那女子不是谢氏搜罗培养出来的,那女子根本就是谢敕的女儿?” 江逸抱着拂尘,站在风尘仆仆,跪地回禀朱鹮的察事后头,脸皮抽搐眉头紧锁,忍不住道:“谢敕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 江逸是替朱鹮问。 那察事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这种问答方式。 对着朱鹮的方向道:“回禀陛下,这女子确实是谢敕的女儿,乃是如今东州的兵马使谢千帆的孪生妹妹。” “臣等初到东州,确实没能打听出这谢千萍的身份。谢府一门三将,虽然节度使谢敕死不见尸,但是如今的谢府依旧是固若金汤,守门的尽是谢氏族内在战场之上折损的残将,连只蝇虫都飞不进去。” “臣等几经辗转,好容易找到了谢氏犯了罪被放出门的一个老嬷嬷,那老嬷嬷一开始也是三缄其口,后来她娘家的子侄要娶亲,她一生未嫁无儿无女,就靠着这娘家的子侄养老,拿不出为这子侄娶亲的钱,日后恐怕老无所依。” “臣等以财帛动摇她的口舌,却也只得知谢氏曾同东州一户书香门第,有过议亲的意向。” “臣等便顺藤摸瓜,摸到了那家乃是前朝没落后,自西州逃难到东州的王氏旁支。” “这王氏旁支之中出了个品貌俱佳,才名远播的公子。据说乡试,府试,省试俱一次考过,名唤王玉堂。” “而要议亲的对象,并不是谢千帆,是谢氏最小的女儿谢千萍。” “这桩婚事才刚刚提起就不了了之,但是这王玉堂却在婚事未成之后,受谢氏保举,到朔京的监门卫之中,做了个录事参军事的正八品小官儿。掌印章收发,文书核查。” “而后又在陛下登基第二年的景清二年恩科之中,被陛下钦点为探花郎。” 朱鹮对这个探花郎王玉堂是有印象的,确实学富五车,且品貌上乘。 他最初想要这没落门庭出身的探花,先做个校书郎。 但是探花郎自称醉心古书典籍,自请去了弘文馆编修国史,修抄典籍。 校书郎虽然品级低却是清贵要职,晋升路径很清晰,外放之后地方任满考优,便可回到朔京,进入六部尚书省做郎官。 朱鹮想着王玉堂年轻,在弘文馆那清水衙门熬几年,再启用也不迟。 却原来这王玉堂并不是才大志疏,醉心读书,而是不想为他所用,乃是谢氏安插在朝中之人。 朱鹮坐在长榻之上,手上摆弄着一支紫毫,笔杆是上等的和田玉,却比不过捏着它的那手指修润好看。 “继续说。” “臣等从王家入手,得知了谢敕确实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乃是东州赫赫有名的女将谢千帆,另一个,便是与她一胎双生,生来却因为天生羸弱,长到十二三岁都没怎么出闺房的谢千萍。” “谢氏原本是打算和王家结亲,让那王玉堂倒插门。” “只不过据王氏说,后来又是谢氏毁亲,只说女儿体弱,不治而亡,为了补偿王家,才会保举王玉堂进朔京,为他争来了一个登科的资格。” “臣等入不得谢府,只得设法蹲守谢氏仆从,蹲到了一位府内医师出门采买,用了些手段,从这医师的口中,撬出了真相。” “那谢千萍自幼虽然体弱,却是多智近妖,身坐闺中,对朝中局势的把控却格外精准,几次世族间的倾轧,都在她的预测之中,还为此助谢氏躲过了两次灾祸。” “在得知了陛下不良于行,网罗天下相像之人后,谢氏便请府医为她碎骨多次,塑成如今容貌,再以‘投诚礼’之名,送入皇宫。” “陛下,”身着皂色袄子,围着黑色蒲头的察事,眉目平平,言辞却简洁清晰,不带任何私人揣测好恶,“属下们只查到谢氏送入皇城之人,正是那多番改容换貌的谢千萍。” “也寻来了谢千萍欲要与王氏结亲之时,给王氏相看的画像,以及生辰八字。” “至于谢氏有什么图谋,这女子究竟是投诚礼,还是刺客……恕属下们无能。” 察事回话之后,叩头等待朱鹮裁决。 朱鹮并无迟疑,也没有为难这些手下。 说道:“此番命尔等颠簸东州,路途凶险遥远,差事办得很好,江逸,命人带此行的察事去领赏。” “属下叩谢陛下隆恩!” 察事下去领赏,江逸给朱鹮倒来参茶。 上次磕的脑袋还没好,江逸不敢再轻易出言僭越,只等陛下决断。 朱鹮喝了参茶之后,问道:“察事带回来谢千萍的画像在哪?” 江逸早就让人备着,立刻回身从身后的内侍手上取来画像,呈给朱鹮。 朱鹮将画像慢慢展开,看到了一个眉目英气,气质却并不出挑,甚至孱弱阴郁的女子。 朱鹮慢慢地拧起眉心。 原来她叫谢千萍。 原来她并不是天生就长那副模样,而是多次碎骨重塑,生生地照着他的模样仿制而来的。 朱鹮莫名心头有无名火起。 他第一次见她,惊疑震愕。 世上怎会有人与他如此相像呢? 他自己让人满国境搜罗来的人,无一例外,最多也只像个三四分。还品格难言,言行猥琐,实在不堪入目。 若非丹青姑姑妙手改貌,那些人又胆小惜命,不敢造次,早就被识破了。 只能替他去一些只可远观的大朝会,仗着后宫大多世族入宫女子,未曾见过他的真容,替他敷衍太后。 他以为这世上,还真的有与他如此相像之人,这简直是老天怜他艰难,送给他的最好假面,哪怕是个女子。 至少她机敏聪慧,至少几番试探之下,她不曾暴露他,也似是无意刺杀他。 纵使有疯病……有疯病也无碍。 正如她所说,他需要的是一个行走人前的皇帝,疯病促使她胆大妄为,朱鹮也蓄意纵着,只要能为他所用,就算是恣睢放肆,也没什么不好。 却原来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谢氏故意把养在深闺的女儿弄成这个样子,绝不可能是送入宫中来“投诚”的。 只要她姓谢,她长在谢氏,就绝不可能为他所用。 那么先前在长乐宫不肯暴露他,后来蓄意撤走宫人也未曾杀他,乃至她对自己的生死不在意之举,恐怕都是蓄意为之。 是迷惑他,取得他的信任之举。 至于取得他的信任之后,自然是为谢氏谋取利益,获取消息,让如今落败的谢氏重新回到权势的漩涡中心。 世族出来的人,都是牵着线的傀儡,傀儡无论做什么,都在顺着丝线供养家族。 这就是盘踞崇文,盘踞天下的世族的生存方式。 朱鹮一时间齿冷心寒,不吝以最险恶的意图,去揣测谢氏。 他们若要仿造他的容貌,完全可以在族中寻个男子。 那画中的谢千萍,也就只有眉眼有几分像他而已。连眼型都不是一模一样的! 朱鹮想到了太后最开始昏招百出,逼他临幸钱湘君的丑态。 太后曾想要借他的种,得一个既有皇室正统,又有钱氏血脉的孩子。 到时候去父留子,这江山,便彻底成了钱氏的。 这谢氏千方百计送来个按照他的模样弄出来的女子进宫,焉知不是谢氏妄图一劳永逸,让他与那谢千萍弄出个孩子来。 谢氏盘踞的东州,紧邻朔京所在的桑州,东境三十万兵马,加上一个带着谢氏血脉的孩子…… 东州谢氏,当真是好算计! 怨不得那谢千萍,这两日总爱朝着他的床榻上凑。 朱鹮手中捏着的御笔“咔”地断成了两截儿。 竟是被他生生地捏折了。 “陛下……”江逸连忙上前来,捧着朱鹮的手左右翻看。 幸好没有被玉片给扎到。 朱鹮一瞬间心中的失望,简直犹如大火焚烧后漂浮的死灰。 朱鹮拧着眉,抬手一把将谢千萍的画像扫到地上,连带着桌子上的笔墨奏章一起,都砸在地上。 江逸浑身一震,连忙跪下。 紧跟着这太极宫内所有的侍婢,都一股脑地匍匐在地。 朱鹮真的很少发火。 他就连杀人也是轻言细语,对身边人更是从无疾言厉色。 哪怕平日伺候他的人,有不周到的地方,只要不是故意他都不会责怪。 更不会动不动就打砸东西表示愤怒,如此这般的恼怒,就连江逸都没见过几次。 上一次……是陛下身边伺候的内侍出了几个太后那边的内奸,那时候陛下还住在麟德殿。 后来麟德殿内侍奉的宫人上下,贴身伺候的、外围值守和辅助的、包括当夜宫内值宿的禁卫军,总共三百七十四人,涉事难脱,当场砍死的有六七十。 就在麟德殿正殿的大殿之内,低洼的地砖处,积血都没了脚踝。 剩下的全都下了宫内狱。 最终只有他这把老骨头,并各尚宫局内,全副身家性命在陛下手里捏着的人活着出来了。 那之后陛下就搬到了太极殿。 如今在朱鹮身边伺候的人不多,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身家性命在他手里捏着的人。 天子一怒,谁也承受不起。 那麟德殿内渗透青砖的血渍,恐怕还没彻底刷洗干净呢。 不过众人都吓得噤若寒蝉,朱鹮却没有继续发作。 没过几息,朱鹮便又开口了。 声音依旧是那么轻声慢语,好似贴在情人耳边的婉转情话,半点不见方才的失控之态:“谢千萍在做什么?怎么还没回来呢?” 江逸抬起头,神色一言难尽,回头看了一眼身边麟德殿的少监派回来传话的人。 那内侍战战兢兢地爬过来,一个字不敢落下地把谢水杉正在拉着钱湘君的手,带她在麟德殿后院的梅林烹雪煮茶,赏阅美景一事,细细说了。 朱鹮顿了片刻,倏地又笑了。 只不过俊逸斜飞的眉目戾气横生,面容苍白如鬼。《 》 16、要恩将仇报吗? 谢水杉陪了钱湘君整整大半天。 送走钱湘君之前,谢水杉攥着她的双手,眉目温和,但语气不容忤逆地叮嘱:“近来国事繁忙,朕一有空便会去长乐宫看月奴,天寒地冻,月奴切不可再到处跑,若染了风寒,岂不是平白让朕心疼。” 这话说得再怎么温情脉脉,也是明晃晃的警告。 钱湘君一面沉溺谢水杉对她的温柔亲热,一面又忍不住心寒畏惧。 果然自古帝王多薄情。 钱湘君知道,是自己这几日日日来麟德殿送汤送水送点心求见的举动,令皇帝不喜了。 钱湘君懂分寸知进退,这一整个下午皇帝都撇下朝堂之事陪着她,比起皇帝去后宫临幸宫妃之后便离开,实在算给了她这个皇后足够体面与宠溺。 她顺势依偎在谢水杉的怀中,声音绵软,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悄悄话一般亲密道:“妾知道了。” “妾会在长乐宫等着陛下空闲的。” 谢水杉下颚蹭了蹭钱湘君的发顶,满意这个聪明女人的识时务:“月奴乖。” 快入夜,谢水杉终于乘坐腰舆回到了太极殿。 虽然陪着美人烹茶游园了一天,倒也不无聊,但是她就只是晌午之后喝了点羹汤吃了点点心,又灌了一肚子的茶水,现在饿得很。 一进殿,正看到朱鹮在用晚膳。 谢水杉轻车熟路地上前,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似乎有点不对? 她进门到现在,朱鹮一眼都没有看她。 她才捉着他的小辫子,察觉到了他的短处。朱鹮白日将她支开一整天了,谢水杉本以为今夜朱鹮会让武人强留她在麟德殿,不会让她回来的。 既然把她抬回来了,那他应该想到像今日一样挟制她的办法了吧? 谢水杉白日里和钱湘君游园的时候,都几次忍不住在想,今天她回到太极殿,朱鹮能想到什么办法对付她。 已经落入陷阱的“猎物”,会怎么挣扎?会不会自乱阵脚? 到了这个世界这么多天,难得有点让她“期盼”的趣味。 结果谢水杉回来了,竟没有瞧见他昨日一样,故作镇定自若,实则外强中干的眼神,谢水杉是不太满意的。 她朝着长榻之上,朱鹮的身边一坐,伸着头看了一眼他吃的东西。 汤药的味道还是很浓重,他今日吃的,显然也是药膳。 谢水杉都不知道朱鹮究竟是怎么吃这种东西活着的。 她向后,倚靠着朱鹮的靠椅,挤到了朱鹮拿着银箸的手臂,把他才夹的一筷子菜给挤掉了。 朱鹮动作顿在那里,却还是没有看过来。 难道他白日在这太极殿里面想了一整天,就只想到硬着头皮躲避这一种办法吗? 这和冬日里被撵得无处可藏,就索性把脑袋往雪里一插,以为看不见就逃脱了危险的野鸡有什么区别? 谢水杉看他盯着掉落的菜不动,恶作剧得逞一般勾唇,笑着直接吩咐朱鹮身边的侍婢:“给我传膳。” 这些侍婢们平素对谢水杉恭敬得宛如她才是皇帝,吃喝沐浴,铺床穿衣,不需要谢水杉指使,就会为谢水杉做好一切。 但今日谢水杉因为饿了主动吩咐,他们却竟然像没听到一样站在那里不动。 谢水杉眉头挑起来,环视了一圈,没有在屋子里面看到江逸的踪影。 她便歪着脑袋,近距离看向朱鹮。 她本就坐在朱鹮的身侧,这样歪着头看他,峰挺的鼻梁骨,都要贴到他脸上去了。 谢水杉的呼吸都打在朱鹮的侧脸,就这么问他:“怎么了陛下,我可是为你安抚了你的皇后一整日。要恩将仇报吗?” “还是说你想了一整天,就只想出饿着我这一种方法来对付我?” 侍婢不听她的使唤,那肯定是朱鹮授意,江逸吩咐的。 不得不说谢水杉是有点失望的。 这种软刀子没意思,也根本捅不疼她。 还是昨天晚上小红鸟啄人的时候更好玩一点。 朱鹮屏住呼吸,强压厌恶之意,长睫遮盖的神色几变,微微偏了偏头躲开谢水杉贴过来的鼻梁骨,开口道:“传膳。” 膳食一道道摆上来,依旧是皇后的规格。 谢水杉被伺候着净了手,坐到朱鹮的对面用膳,也不说话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朱鹮过于压抑的情绪影响到了她,她突然就对一切意兴阑珊起来。 这是兴奋周期即将结束的预兆。 很快她就要进入连动都懒得动一下,只要能动就想动手自杀的低谷期。 不过她此刻还是认真吃着膳食,这世界的食物吃了数天,可能是在现代世界被各种调料腌渍得不甚敏感的味觉,被这大多纯天然的东西给养回来了。 她如今吃着这世界的食物,觉得也都挺好吃的。 她正吃着,突然朱鹮放下了筷子,开口了:“你是谢敕的女儿,谢千萍。” 谢水杉正咀嚼一块炙羊肉,冬天的时候吃羊肉最合适了,这羊肉处理得一点也不腥膻。 烤制得焦香软嫩,她很喜欢。 朱鹮一开口,谢水杉抬眼看去,他依旧垂着眼,正在用巾栉擦嘴。 谢水杉把嘴里的东西咽进去,凤眼微眯,眼尾就收出了一条狭长的线。 原来不是没想到对付她的办法,是要用撒手锏之前的蓄势待发啊。 果然,小红鸟的嘴还是尖的。 “没错。不过你的人也不太得用啊,这都半个多月了,才查出来。” 谢水杉她当然不否认,因为她占据的身份,就是谢千萍。 她看着朱鹮,好奇他接下来,要怎么说,怎么做? 是用她的“家人”威胁她就范? 还是用给谢氏的利益,引诱“谢千萍”合作? 但是朱鹮什么都没有说,他只问了这一句,而后大抵是因为谢水杉承认得太快了,他慢慢抬起眼看来,那神色之中盎然的笑意,晃到了谢水杉的眼睛。 “朕以为,谢氏只是送了个玩意给朕,便想让朕庇佑谢氏。” “如今看来,谢氏倒是很有诚意,竟将节度使的亲生女儿送来给朕。” “朕可真是……” 朱鹮笑着,顿了顿才极尽柔婉地说:“感激不尽呐。” “朕听闻东州度支营田副使元培春,进京述职,昨日已经到了朔京。” 谢水杉被他这怪调子弄得耳朵痒痒。 侧头将耳朵在肩头压了一下,不接话,不动声色继续吃东西。 她一时间,没想得起朱鹮说的是谁。 等了片刻,朱鹮又道:“你母亲来了,你难道不想见见她吗?” 谢水杉这才想起,系统是说过,谢千萍的母亲叫元培春,剧情里出任东州度支营田副使。 元培春的职位是辅助东州节度使,总领东州兵马后勤全局。 但是如今谢敕战死荒漠,节度使易主,虽然兵马依旧掌控在谢家手中,但这掌管后勤的度支营田副使必须回到皇都,面见皇帝述职,顺带迎新的节度使回到东州。 不过她谢千萍的母亲,跟我谢水杉有什么关系? 小红鸟想要用这元培春威胁她,算盘一定要落空。 谢水杉不置可否。 朱鹮看着她面上八风不动,心说这谢氏女确实不简单,察事说她“自幼多智近妖,深坐闺中便知朝堂事”。 竟是被他戳穿身份,还能如此怡然自若。 是笃定了他如今缺少兵马羽翼,觉得他对谢氏的襄助求之不得,还是觉得,他能捏着鼻子,认下谢氏明目张胆的图谋胁迫? 朱鹮也勾唇,温良地笑了起来。 心中气得厉害,面上笑得却更愉悦。 “你放心,朕会尽快安排你与你母亲见上一面。好生地商议一番,谢氏日后当如何与朕携手共进。” 他对谢水杉说:“谢氏的诚意朕收到了,你身为女子舍弃出阁,替家族如此牺牲,实在可怜。” “我听闻曾与你互换八字,相互相看过的男子,正是景清二年的探花郎王玉堂。” “这人是朕钦点,确实才貌双全,让你舍了如此夫君,朕心中过意不去。” “这样吧,你若对他仍有情义,朕可以将他从弘文馆提出来……” 谢水杉一点不关心朱鹮和谢氏怎么勾连合作。 她也不打算见什么元培春。 更是没听系统提过原身谢千萍还真有个未婚夫。 谢水杉捏起布菜的金箸,越过桌子伸到了朱鹮的嘴边,夹住了他喋喋不休的鸟嘴。 忍着心中情绪骤然低落的烦躁,面无表情说道:“我这会儿心烦,不想听这些。” 朱鹮抿住嘴唇,没再开口。 谢水杉吃饱了,沐浴过后,头发还没完全绞干,就来朱鹮这里分床榻了。 她一日没死,一日就要用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既然床垫不肯给我,那这么大的床分我一半总行吧?” 谢水杉抱着被子,对上被夹了下嘴,就再笑不出,面色阴沉的朱鹮,自顾自爬上了床。 朱鹮冷眼阻止了帘幔之后蓄势待发的影卫。 心道东州谢氏,果真豺豹之心。 被戳穿了身份后,不想听那与她议过亲的王玉堂,却转头就爬上他的龙床。 若这女子当真敢对他不敬…… 谢水杉占据一大半床榻,把朱鹮用被子卷了卷,推到了床里头。 此时才过酉时,她却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困意来得毫不讲道理。 她很想马上就折腾得朱鹮忍无可忍啄人,但是这会儿那股对什么都无力无趣,只想睡到地老天荒的劲儿又来了。 从兴奋期过渡到低谷期之间,会有几次兴奋和低落的短时间先交替来临。 原本不会这么快过渡的,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两日的治疗喝药的效果,这一次的兴奋期过去得尤其快…… 谢水杉心里盘算着,她得在彻底迎来低谷期之前,结束这荒谬的一次重生。 她一点也不喜欢低谷期的状态。 但今天太累了,等明天吧。 谢水杉观察朱鹮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 明天好一点……她就把朱鹮这个小鸟惹奓毛。 躺下之后,谢水杉抖了抖蚕丝被,昏睡之前,想起了什么,闭着眼对朱鹮低声说道:“这几日不要让你那些蠢傀儡去临幸宫妃,钱湘君已经起疑了。” “我帮你暂且安抚住了她,但你的人若是再犯蠢,让她对太后说了什么,就跟我没关系了……” 她仁至义尽,尽量不影响不介入世界的走向,无论如何,明日过后,一切都真的跟她没关系了。《 》 17、物尽其用 朱鹮靠在床里面,半张脸都埋在被子里,看着占据大半床榻的女人,目光森冷。 今夜膳食之中的安神药效果很不错。 朱鹮安静等了差不多一盏茶,江逸过来,轻手轻脚地着人一起,把陛下从床里面给抬出来,抬去了长榻。 朱鹮面色苍白发青,喝了参茶与汤药,压住咳意。 他狭长的凤眸眯起,双眼的眼尾延伸出危险的细线,谢氏送了这么大的“礼”给他,他当然要物尽其用。 朱鹮吩咐江逸道:“你带着人去调左右千牛卫,左右金吾卫,各两千人,聚集掖庭宫旁的芳林门待命。” “再令人拿下监门卫将军,紧守各宫门。明日午时,以宫禁有刺客闯入为名,令左右羽林军,左右龙武军,还有左右神武军,围困太后手下之人统御的左右领卫军搜查逃脱刺客。” “明日的大朝会后,所有官员一应只许进不许出。” 朱鹮交代完这些,靠坐腰撑之上,咳了一阵子,才将手中紧攥着,带着些许体温的铜鱼符,和他早早就写好的调兵敕令,递给了江逸。 江逸神色凝重,领命离开之前,命他身边两位红衣少监,紧跟着陛下,寸步不得离开。 江逸离开,夜却还长着。 两个少监命人抬朱鹮回去休息,朱鹮却摆手,不肯再回到床榻之上。 朱鹮可以命人将那谢氏女给抬回偏殿,但以她这几日服药的频率和女医报上来的下药分量来看,她抵抗药性的能力非常强。 朱鹮不知道这是谢氏蓄意训练出来的,还是因为这谢氏女自小缠绵病榻,喝药喝得太多所致。 总之挪动她,恐怕将她弄醒,到时候必定又是一番折腾。 朱鹮不想与她纠缠,哪怕再多说一句话,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自然也不肯再与她同榻而眠。 反正明日一早,她自有她的好去处。 他打算在长榻之上对付一宿,勉强被服侍着躺下,闭着眼询问身边少监:“蓬莱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蓬莱宫为当朝太后钱蝉的居所。 两位少监之中,一位个子高些也消瘦些的少监上前,躬身道:“回禀陛下,太后殿使钱熙,今夜宫门下钥之前,便已经带着太后的内敕和进名帖,送去给了安置在官署的东州度支营田副使元培春住处。” “是用的召见官眷的内敕,而不是召见朝臣的太后令吗?” “回陛下,是。” 这瘦高的少监在江逸身边也跟着许久了,虽然没有正式拜师拜干爹,但也算是江逸一手教导出来的。 他揣测着陛下的意思,又上前半步,小声道:“东州度支营田副使元培春,未出阁之前,与咱们太后娘娘,是手帕交。” 朱鹮哂笑一声:“原来太后这不是要见东州度支营田副使,是要见‘闺中密友’啊。” “元培春嫁给谢敕之后便跟随谢敕驻守东境,这对手帕交也二十年没见了吧,确实该好好见一见。” 朱鹮动了动,长榻之上不舒服,他皱眉,拉了拉被子。 又闭着眼睛问:“长乐宫那边呢?” 这一次另一个红衣少监上前,他相对矮一些,体型也圆润一些。 声音也更温厚,他说:“回禀陛下,皇后娘娘一回宫,就被太后召见去了。到如今也未曾回长乐宫,想是住在了蓬莱宫。” 朱鹮无声冷笑,没再问什么。 而此时此刻的蓬莱宫内,钱湘君一双眼睛都哭成了熟透的桃儿。 “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不是陛下呢?” “姑母,你别吓唬我,陛下……怎么可能不是陛下呢?” 这两个问题钱湘君已经重复了一整个下午,带一个晚上了。 太后钱蝉年近四十,但天生的骨架小,满月面,再加上保养得当,看上去竟是和她的侄女钱湘君的年岁不相上下。 不过面容再怎么被岁月偏爱,她的双眼也已经填满了被风霜摧折的混沌不明。 此刻更是满眼疲惫地坐在钱湘君的身侧,已经没有再劝她了,而是带着些许恨铁不成钢的恼怒,沉声斥道:“还哭!不争气的东西!” 她的声音倒是符合她的年岁,带着雍容与厚重。 “钱熙安插在察事厅的人,冒死送来的消息,还能有假吗?!” “三年前那场行宫刺杀,皇帝已经成了个废人。” “这几年,都是他从各地搜罗来了与他容貌相像之人,经由那曾经伺候前朝宫妃,素有‘妙手’称谓,能把死人化成活人的丹青姑姑之手后,推到人前蒙蔽天下,以假乱真的傀儡!” 钱蝉深吸一口气,也觉得这消息送来了一整天,到此刻提起还是震愕非常:“我只道朱鹮是个会韬光养晦,善变脸的豺狼,未曾想他还是个狡兔,竟是这么会藏。” “这几年,我的人被他屡次清洗,再沾不得麟德殿的边,竟是让他就这么瞒天过海。” “我不信……呜呜呜呜,我不信!”钱湘君坐在太后的贵妃榻上面,钗环散乱,一边哭一边腿还蹬着,岐头履都蹬掉了一只。 哪还有半点母仪天下的凤仪端庄? 她在太后钱蝉的面前,简直像个撒泼的孩子。 蓬莱宫内伺候的内侍,宫女,俱是静静侍立,见怪不怪,很显然,这皇后在太后的面前一贯如此。 钱湘君声音嘶哑:“他那般威仪禀禀,又宽厚仁和,气度不凡,他怎么可能不是皇上!” 钱蝉被钱湘君给气得脑袋一抽一抽地疼。 她一辈子生了三儿两女,全都夭折。 唯有这钱湘君,从小大部分时间,承欢她的膝下养在她的宫内,是当成女儿一样养大的。 向来孝顺懂事,品貌才华可以说放眼整个天下,也难有敌手。 太后钱蝉不知多么骄傲,更是对她骄纵非常。 苦口婆心给她解释了大半天,钱湘君却情窦初开,满心满眼都是情郎的好,根本就不肯听不肯信。 钱蝉以手撑头。 太后贴身的姑姑上前,巧力为她揉捏。 钱蝉睁开眼,看着钱湘君道:“他不仅是假皇帝,甚至还是谢氏男儿,与那东州兵马使谢千帆乃是双生龙凤,是那死去的东州节度使谢敕藏着不曾示人的亲儿子。” 钱蝉头上凤钗凤头衔着的鲜红宝珠,随着她摇头动作,在她秀丽绝艳的额前轻晃,像一滴血。 她叹息道:“月奴,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钱湘君哽咽,一双红透的美目瞪得大大的,里面全都是执迷不悟。 钱蝉耐心道:“谢氏已经没落,若不是还有东境的三十万兵马,这天下早无谢氏容身之地。他们将谢敕亲子碎骨重塑,变成皇帝模样送入皇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一旦他们为皇帝所用,正如猛虎添翼,再想拉下皇帝,便是难如登天了。” 钱湘君终于不哭了,但是她双眼之中的哀怨和委屈,还是要化为实质一般。 “姑母,那我们是要……是要揭穿此事吗?” 钱湘君急急追问:“一旦此事揭穿,那皇帝……那他,他还能活吗?” 钱蝉探过身,亲手为钱湘君抹了眼泪。 对着自己硕果仅存的“小女儿”,实在是没有办法。 细心解释,倾囊相授。 “傻月奴,此事虽然耸人听闻,却不能贸贸然揭穿。” “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贸然改朝换代,且不论其他世族必将蠢蠢欲动,再难压制。国君更迭,也必定引四境虎狼扑杀。” “朱家如今就只剩下一个朱鹮,即便他废了,也暂时动不得。” “但如今他既然废了,便该将手中权柄让出,老老实实龟缩到幕后去苟延残喘。” “朱鹮登基七年,行事暴虐,不遵礼法,但他扶持寒门,任用无出身保举的贤才,朝中许多官员纵使对他的所作所为心冷齿寒,却因为他乃正统皇家血脉,对他只有劝诫容忍,并无放弃忤逆之心。” “三年前那场惊变,我以为世族的联合动作,终究徒劳无功,这三年朱鹮在朝中屡屡打压士族,就连以陆氏为首的清流,也有倾向他之势。” “若是此番让他收服谢氏,再得东境三十万兵马助力,他便能扎根盘踞在皇位之上,即便有朝一日暴露身残一事,世族也再难动摇他。” 钱蝉坐直,满头华丽的珠翠轻撞。 她肃容说:“元培春进了朔京述职,明日大朝会之后,便会来蓬莱宫。” “我们必须在朱鹮与谢氏密约暗盟之前,先同谢氏达成协议。” “到时候将那谢氏假皇帝召来此处,”钱蝉对着钱湘君势在必得地一笑,“谢氏满门忠孝,有其母亲在手,不愁谢氏儿郎不为我等所用。” “姑母,姑母……”钱湘君摇晃钱蝉的手臂,“姑母莫要打杀他呀。” 钱蝉无奈,她怜爱地看着钱湘君红肿的眼睛片刻,稍稍琢磨一番,又说道:“谢氏若不是猪油蒙心。便该知道,谁才是最佳合作共赢的对象。” “若谢氏肯为我钱氏所用,你放心,他的性命尽可以留着,日后让他哄你开心。也算偿你这七年苦守宫廷之寂寥。” 钱湘君闻言抿着唇,眼中虽然还有对眼下局势的担忧,可她的“皇帝”能活下来,她的开心也显而易见。 “姑母……嗯……” 钱湘君散了长发,依恋地倚在钱蝉的肩头,黏黏糊糊地小声说:“那既然他不是皇帝,乃是谢氏儿郎,那钱殿使,有没有查到,他原本叫什么名字?” 钱蝉一指头戳在钱湘君的脑门上:“我说的局势策略,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是吧?” 钱湘君痴痴地笑,抬手搂住钱蝉的脖子,摇晃着:“姑母……你就告诉我嘛……” 钱蝉木着脸:“钱熙说他本名,谢千平。” 钱湘君喃喃:“千里逐浪安黎庶,谢却烽烟见天平。”1 “真是个好名字……”《 》 18、你真的知道吗? 不知道自己突然得了一个新的“好名字”的谢水杉,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她人没醒,就被几个宫女,从床上扯起来。 谢水杉感觉浑身上下如有千斤重,连眼皮都懒得睁一下,被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坐在床边……还没等坐稳她就又倒下去了。 低谷期来了。 想死,但没力气。 “谢姑娘,已经快午时了,该起身了。”有宫女轻声在谢水杉的耳边召唤。 谢水杉每一节骨头都软着,心中却被这声音给烦得要命。 她被扶着洗漱,温热的巾栉在她头脸上游走,昏昏沉沉的任由宫女给她刷洗牙齿,吐掉口中用来清洁牙齿的杨枝,和泛着丁香味儿的揩齿粉,又用盐水漱了一遍口。 嘴里面的丁香味却余韵悠长,跟朱鹮身上的味道高度相似。 谢水杉感觉自己生吞了一个朱鹮。 洗漱好之后,宫女们准备给谢水杉换衣服的时候,谢水杉终于不耐地半睁开眼睛,把好几个伺候她的宫女,手臂扯到一起,然后往床外一推。 自己又滚到床里面,卷起了被子,打算接着睡。 “谢姑娘……” “姑娘!” 宫女们被推搡得摔成一团,实在没有办法,又没有得到强硬将人拖到地上的命令,只好去回禀陛下。 “陛下恕罪,奴婢们叫不起谢姑娘……” 朱鹮一晚上没怎么睡。 长榻上面就不是人睡的地方。 此刻他的面色白里透着青,青里透着灰,早起到现在已经喝了三碗汤药两碗参茶,却依旧时不时地要咳一阵子。 应当是着凉了。 他这残破的身体平素最怕的就是着凉。 而占据了他的床榻让他着凉的人,居然赖在床上不起。 大朝会已经散了,元培春正往太后的蓬莱宫里去,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就绪,这场重头戏里面的“参军”,现在不肯“扮相”。 她要是不粉墨登场,这场戏可就没法演了。 朱鹮有心想让人将谢氏女捆绑严实,强硬扭送蓬莱宫,可这样势必会引起太后的怀疑。 需得她自己一无所知又心甘情愿地踩入陷阱,这场戏才会唱得精彩。 宫女们又尝试了两次仍旧叫不起,谢水杉烦躁地用被子把脑袋都埋上了。 朱鹮只能咬着牙,让人把他抬到床榻上面亲自去把人给“哄”起来。 谢水杉把自己卷成一个卷,背对着床榻昏沉着。 朱鹮坐到床边上,连碰都不想碰谢氏女,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柄白玉如意,从谢水杉的背后捅她。 “朕本想将你母亲召来太极殿与你见面,却被太后抢先一步。” 谢水杉一动不动,朱鹮试图给她阐明利害,吓唬她:“太后一直想窃夺谢氏兵权,东州节度使的位置已经让她的子侄占了,但东境兵马始终在你谢氏手中,此时节度使上任,定会被架空权力。” “你母亲出任东州度支营田副使,统管东州兵马后勤,行军打仗,后勤关乎将士们吃饱穿暖生死存亡,是扼住猛兽咽喉的锁链,也正是太后钱蝉如今最想要的位置。” “你猜,太后会对你母亲做什么?” 谢水杉呼吸平稳,毫无反应。 朱鹮又深吸一口气,吸得太深,咳了好一阵子。 缓过来,气得又使劲捅了谢水杉两下:“你母亲恐怕已经到了蓬莱宫,你不去看看吗?” 谢水杉依旧置若罔闻,仿佛已经死去多时。 朱鹮继续加码:“太后可是个出了名的毒妇,先帝后宫妃嫔众多,太后能在没有亲生儿女存活的情况下笑到最后,腌臜手段多得超乎常人想象。” “朕如今会变成如此废人模样,她在其中的作用居功至伟。” 朱鹮提高一些声音:“你不担心你母亲吗?” 谢水杉被捅得心烦,恨不得一脚把朱鹮给踹到地上去,可她却连一根手指都懒得动。 实在烦得不行,她闭着眼,半张脸埋在被子里面,闷声道:“我既然已经被谢氏送入皇宫,就是陛下的人。” “谢氏之人如何,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别烦我……” 谢水杉声音越来越小:“没力气……” 朱鹮被噎得表情几变。 这谢氏女,竟是连自己的母亲安危都不顾了吗? 肯定是在伪装。 她那么聪明,这些日子胆敢踩着他的底线要吃要喝,不就是仗着他手中无兵马,谢氏的臣服,对他来说是求之不得吗? 不就是仗着她自己几番碎骨捏造的脸,和他高度相似,是那些傀儡根本无可取代,而他又确实需要这么个人,替他行走人前吗? 元培春也不是个好拿捏的,太后难道还敢在这个刚把子侄扶持上东州节度使位置上的关键时期,公然戕害东州度支营田副使? 东境那三十万兵马,距离钱氏主家盘踞的桑州,也就只隔了几座城而已。 这浅显的道理,只要不是关心则乱都能想得清楚。 朱鹮恼于谢氏女的嚣张与狂肆,又不得不承认她确实聪敏多智。 既然她不上当,只能朱鹮骗她去。 “太后这个时候召见你母亲,所图之事,自然还是谢氏兵马。”朱鹮调子越发轻缓,近乎温柔。 “你也知道,朕的那些傀儡都难当大用,谢氏既然对朕‘投诚’,你代谢氏来到朕身边,这种场合该你替朕去看看,以表诚意不是吗?” 谢水杉:“不去。” 朱鹮想挥动手中的玉如意,把这谢氏女脑袋砸碎。 但他隐忍了片刻,又开始循循善诱:“你去一次蓬莱宫,只要你谢氏对朕诚意得以验证,之后无论你想要什么,谢氏想要什么,朕都会考虑。” 谢水杉:“不去。我说了,什么事情都不会再为你做。” 谢水杉还特意说明:“别以为我有什么善心,就算你现在要把皇后给杀了,我也不会再管。” 本来就不该管。 现在就算是天塌下来,谢水杉也只会当棺材盖来盖。 朱鹮没想到,戏台子搭好,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竟然眼看着要毁在这冥顽不灵的谢氏女手中。 心中几度想将她拖到宫内狱去,让她把所有的大刑都走上一遭,以解心中愤恨。 他让人将他朝着床里面挪动了一些,玉如意扔在床头上,去扒谢水杉的被子。 谢水杉的头,被朱鹮从被子里挖了出来。 带着些许愠怒地睁开眼,对上朱鹮显然也藏不住恼意的眼睛。 朱鹮却还压着根本压不住的怒意,哄道:“你去蓬莱宫,等回来后,你要什么,朕给你什么。” “床垫也可以给你。” 谢水杉看着他片刻,知道睡肯定是睡不成了。 她突然嗤笑了一声。 而后伸手,一把勾下了朱鹮的后颈,压在面前,两人同样高挺的鼻梁骨相撞。 谢水杉还带着丁香味儿的呼吸,就这么滚烫地喷洒在朱鹮的脸上。 她眯着眼问朱鹮:“我想要什么……你真的知道吗?” 朱鹮眉心死死拧着,他腰上还卡着腰撑,这么被骤然拉着侧身低头,侧腰被卡着,若不是他没知觉,一定会疼得跳起来。 他从未和人如此近距离相视,心中的厌恶与排斥达到了顶峰。 但是他想到自己的布置,绝不能毁在谢氏女手中。 因此他抿住双唇,强压被冒犯的滔天怒火,撑着手臂逼着自己没有挣扎。 但是本能躲避让他的鼻尖在躺在下方的谢氏女鼻尖上蹭了一下,仿如亲昵。 朱鹮难以忍受得浑身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撑在床榻的双手骤然攥紧褥子,微微战栗。 但是越气,他的声线便越是柔和婉转,好似哄着生魂入鬼窟的活鬼:“朕不知道。但你告诉朕,朕什么都给你。” 这当然是谎言。 朱鹮可从来都不是个什么千金一诺的君子。 他是个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的暴虐君王。 谢水杉能感知到他的紧绷,厌恶,抗拒,这么近的距离,也将他因强忍排斥所致的双眼宛如燎原的怒火一样蔓延开来的血丝,尽收眼底。 火候差不多了。 谢水杉心中对这个世界,对活着的厌烦,也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她都等不到自己好一点了。 谢水杉倦懒无比地勾了勾唇,用尽她积蓄了半天,现在能调动的所有力气,双手在朱鹮后颈处相扣,以全身的重量,拉下了朱鹮的头。 同时在枕头上微微偏了下头。 下一瞬,朱鹮腰撑再也撑不住这样幅度的倾斜,朱鹮整个人都跌了下来。 两个人相抵的鼻梁错开——同样薄情寡义的薄唇,撞在了一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