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闻箫鼓繁》 1、惊鸿 那男子绝非善类。 ——姜岁晏在洛京第一次见到谢玹时心下便倏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那是昭平康十三年、燕观和二年,她的母国业已覆灭、如今只有后者才会被人提起;洛京曾是东都,周虽崩亡、昔日气象却犹存续,去岁一战大燕方得新胜,在这腊月年关喜庆的味道自也比别处更浓。 “燕都寒凉,公主请再添件衣裳吧。” 身边的女侍谈霏轻轻为她披上一件斗篷,马车之中炭盆正热、她知对方其实只是不愿见她总盯着车外道旁的风物瞧罢了——大昭过去也曾有过这样的繁华,鼎盛之时疆土北达宋州、南抵洞庭,东临黄海、西接太华,庐州府虽非前朝皇城、却也自有四方通达车水马龙的繁华兴盛,只可惜…… 她正有些出神地想着,马车外便忽而闪过几个面黄肌瘦的妇孺身影,观女子发髻式样应正是昭地之民,此刻正牵着几个孩子瑟缩闪躲地向往来燕人伸手乞讨;偶有往来者朝她扔去一二钱币,她便感恩戴德地拉着孩子一同向对方下跪磕头,单薄的衣衫沾满泥垢,在一片阴霾的天幕下显得越发萧索了。 “公主。” 视线蓦地被人阻断,是个一身黑衣的男子骑马遮住了她的车牖——他生了一张极冷峻的脸、剑眉星目分外硬朗,左侧脸颊上有一道长约两寸的新疤,瞧着多少有几分凶戾;同她说话的语气却很恭敬,微微垂下的眼睑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前方便是燕宫了。” 这是与谈霏异曲同工的顾左右而言他,她心下领情、却还想再多看一眼那女子同几个孩子的去向,于是声音微凉地开口:“凌翊,退下。” 那男子身形一顿,默默看她一眼后依言退开,可惜马车一路向前、她探出车牖回头看时她们的身影已成小小的几点,一阵寒风徐徐吹过,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马车停了。 “公主,请快些下车。” 尖细的声音自外传来,是燕宫的内侍在急声催促,谈霏皱了皱眉、还是为她挑开车帘取来杌凳,洛京的冬日难见晴光,那片为乌云遮蔽的天空低沉得仿佛就要整个塌下来了。 姜岁晏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巍峨雄阔的大燕帝宫就在眼前,此处是依周朝旧宫改建而成、比她们大昭过去在庐州匆匆新立的宫城要恢弘壮丽得多,上百个银甲加身的皇城禁卫正牢牢把守着宫门,注视她的目光冰冷且无一丝敬意。 “抬臂。” “搜身。” 为首之将漠漠下令,她半垂着眼睛、凌翊已上前一步稳稳挡在她身前,腰间长剑寒光一闪,他本身便是一柄锐利的锋刃。 “放肆。” 他眯了眯眼、杀意已从周身升腾而起,毕竟是在她身边近十年的玄武殿一等卫,大约总看不得姜氏皇族在自己面前受半分折辱。 “大胆——” 一旁的燕宫内侍却更悍然地厉喝出声,上百银甲卫一瞬齐动、宫门之前一片剑拔弩张。 “天下凡入我燕宫者皆须解甲释兵几经盘查!莫说是今日之公主,便是当初先昭皇在世也未可不从我燕宫之规!” “老奴劝公主想清楚些,更别忘了自己今日的身份!” 这声“今日”和“当初”实在是比刀光剑影更骇人的东西,大燕人才济济、一个籍籍无名的内官也有这般厉害的口舌——她确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故国已亡,似她这般的无根之人难道还能继续将自己看作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么? ——然凌翊的剑却已经动了。 他一生不知杀过多少人,单是绾城被破那日便带她一同趟过尸山血海,他曾想凭一己之力使大昭公主免于被敌所俘的厄运,却不知皇族之人生来便注定要承担倾覆之后的一切艰辛与仇恨。 此刻他的剑已将那内官头顶的三山帽斩成了两截,四面八方那么多手持利刃威严神武的甲士、却没一个能挡住大昭千机府玄武殿一等卫的剑——他的声音很冷,居高临下注视那内官的眼神更冷,只说:“依大昭律,冒犯公主者,死。” 那内官被骇得脸色煞白、惊惧之外更有愤怒,四方银甲卫见状纷纷围拢上前要将凌翊押住,他面不改色要开杀戒、姜岁晏却知晓今日厮杀的战场本不在这宫墙之外的长枪短剑间。 “内官说的是,今时原本不同往日。” 她淡淡一笑开了口,寒风轻轻吹起她的衣袂。 “此来本为向燕帝献礼贺岁,若见血光难免不美——左右之人不晓事,还望内官海涵。” 凌翊的剑立刻顿住不动,身侧的谈霏则是默默别开了脸去,大约他们都不愿见自己原本高高在上的公主沦落到对一介阉人低头称“海涵”的地步、可又都习惯性地不敢忤逆她罢。 那内侍见她退让脸上很快浮显一抹得色,然头上冠冕已被斩断、气恼之意一时也消散不去,只是念及今日宫中大宴不便生事、思来想去还是决意不同这亡了国的所谓“公主”一般见识,遂狠狠拂袖瞪了她们一行三人一眼,又恨恨道:“罢了罢了,快些过检入宫去吧——” 那些银甲卫本忌惮凌翊怕他不肯释剑、却未料他十分轻易便将剑从腰间卸去扔下了,唯独在姜岁晏抬臂过宫门时始终侧目盯着,直到见有宫中女官来为她搜身方才移开目光——他用什么都能杀人,哪里在意什么剑不剑的呢? 阴云绵延,今日之燕宫却是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腊月廿七是个好日子,依大燕例各方藩王都该于此日归洛京以备新岁,今年他们又打了胜仗、将大昭疆土分去近半,庆功之宴不吝铺张,大约花的也尽是从昭地劫掠来的金银财宝罢。 姜岁晏随内侍一路向宫门深处去,一路所见尽是森冷威严的高耸朱墙,雄阔的金殿曾属于统治天下三百载的卫周,而仔细算来哀帝的光祐年距今却也已过去一百二十余年了……人世间的盛衰兴亡,竟皆在这一宫之间。 她心底微微叹息,眼下身临之境却不容人多愁善感——巍巍明堂近在咫尺,她已能听闻那大殿中传来的阵阵箫鼓笙歌了。 “大昭公主到——” 内官尖细响亮的一声在御庭间传得很远,明堂之门徐徐而开,内里温暖的热浪亦扑面而来;她闻到荒唐潦倒的酒气,亦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声笑语,唯独在她踏进门去的那一刻略微停了一停,无数或戏谑或窥探的目光一瞬都从四面八方涌来了。 她早习惯了被注视,过去在昭宫也总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只是现在的目光缺少了以往的尊崇,让她感到自己是个低微卑屈的下贱妓子。 ——妓子? 她有些想笑,面上的神情却在门开的一刻变成了周密无缺的瑟缩惶恐,瘦弱的双肩微微打起抖、甚至眼角也一瞬泛红噙起了泪花。 “公主?” 一道明黄的身影自御阶上最尊贵的位子上摇摇摆摆站起,她听到天子冕旒叮叮咚咚的清脆碰撞声、又听到对方用染着醉意的上扬语调含含糊糊发起了问。 “皇姐……是皇姐回来了么?” ——那是燕帝谢艾。 她曾在朱雀殿上呈的奏报中看过此人的画像,知他继位不过两载、年纪也才刚满一十九岁,今日亲眼见了却才真正感到他有多么年轻——一张白净的脸、双颊因刚饮过酒而微微泛红,身型有些瘦、却有承自祖宗幽州谢氏的高大颀长,乍一瞧像是诸事不通的富贵公子,可实际却是执掌三军巧设连环一举从千机府手中夺下庐州半壁的少年帝王。 ……不简单得很。 明堂之内响起一阵笑声,有同样酒醉的臣子打着摆子站起来,当着她的面向上拱手道:“陛下听错了,是姜承宇的那个女儿——不是我大燕的公主——” “姜承宇……”燕帝眯了眯眼像在努力回想,酒盏中的酒在他的摇晃中倾洒出些许,“……他不是死了么?” “昭国已经亡了……哪里来的什么‘公主’?” 更加响亮的笑声一瞬充斥在耳,恶意的、奚落的、居高临下的、乐祸幸灾的……它们像是淬了毒的冷箭一枚枚打入血肉,要被刺中的人七窍流血满身疮痍才肯慈悲收手。 凌翊的气息已经变了、青筋暴起的双手显示着即将失控的杀意,谈霏的眉头同样紧紧皱起、她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公主,只见后者泪眼婆娑浑身发抖像是悲伤害怕极了、而那黑白分明的眸底却是她最熟悉的漠然冰冷。 “太清之后天下离乱百又五十,六合黎庶苦战久矣殷盼圣君降世,今陛下包举宇内威加四海、强国请服弱国入朝,正是人心所向天命所归,昭可为大燕之藩强邦之篱、实乃姜氏弃旧图新阖族之幸。” 柔柔弱弱的声音自明堂内响起,掺在一众男子的哄笑声中实在微不足道——他们欣赏着一个女子的无力和惊惶,正像欣赏着自己最精美的战利品般心满意足洋洋得意。 “姜承宇那厮愚眉肉眼梗顽不化,生的女儿倒是乖顺可人——” 一个坐在近处的男子忽地站起身来,声若巨雷燕颔虎须、正是当日率军大破绾城的安义王谢瑀——他醉得厉害,两眼周遭一片猩红、自酒案后走出的步伐也极虚浮,还未靠到近前便令人嗅到一阵臭气,姜岁晏微微皱了皱眉,嫌恶冷蔑之色被深深藏在眼底。 “绾城一别久未谋面,本王对公主可是日思夜想惦念得很哪……” 这是轻薄的挑衅、更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彰显自己昔日破城的功勋,说着伸手要勾她的下巴、露骨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众人都见那位可怜的“公主”颤抖着低下了头,又对谢瑀欠身:“安义王……” 没人知晓那一低头是保了谁的命,凌翊蠢蠢欲动的手被女子警告的目光压住,他垂下眼睛不再看她,左颊上的伤疤新鲜得仿佛还能滴下血来。 “老五,你这话可说得欠妥——” 大殿另一侧忽又传来一声调笑,是个年逾四十大腹便便的男子,姜岁晏根本不必抬头便知对方是谁,他曾亲手折断大昭的皇旗,更曾用力掐住她的脖颈嘻笑着欣赏她涸辙之鲋般垂死挣扎的模样。 “公主当日是被本王从绾城送到洛京,缘分自比同你深出许多——姜承宇养女儿的本事你知道几分?怎么竟就是‘日思夜想’了?” 意味深长的话语带着讥弄与邪丨淫,大燕的三王谢璠一贯都有荒淫无度暴虐嗜杀的名声,此刻他懒懒斜靠在凭几上、即便在君主面前也是裸袒襟怀衣衫不整;明堂之上众人哄笑、仿佛皆笃定眼前的娇花早已被人采撷,世上最残忍的凌迟莫过于此,那亡了国的小公主脸色更苍白得教人不忍看了。 “臣女欲向陛下献礼贺岁……还望陛下,垂怜……” 说着她身后的女侍终于上前、垂首奉上一方半圆雕的龙尾砚,那是昭地独有的名产,其质坚丽呵气生云、小小一方便值数十金;明堂间的诸位贵人却对如此珍宝不以为意,他们神情冷漠面露不屑,好像在说连她身后的半壁河山都已归入大燕版图、这小小一方砚台又如何能入他们的法眼? “还当公主能送出什么稀罕物什,原来不过就是些随处可见的破烂玩意儿。” 冷冷的一声从角落里飞来,姜岁晏也辨不清出言者是八王还是九王了。 “你既盼得我皇垂怜、自然就该拿出些像样的诚意——姜承宇不是有枚号令千机的方字玉令么?你将它献上,本王保你在我大燕锦衣玉食安度余生。” ……“方”。 这都是些渺远的旧话,其中所涉人事亦随卫周之亡化作尘土,只是“千机”一出锋芒毕露、八方避让望风披靡,即便至于今日仍令天下诸国深深忌惮,可使大昭于一干强邻间辗转存续至今。 “朕也曾听过有关那枚玉令的传闻。” 燕帝轻轻一笑,重新落座缓缓合上双眼。 “‘见此令如见君侯’……诚与颍川方氏一脉渊源颇深。” “昔日孝武皇帝雄踞幽州以抗胡虏,亦与那位方氏之主有戮力同舟之谊,比起西凉与南楚……总是更应代昭做这千机之主吧?” 说完双目微抬凉凉扫了姜岁晏一眼、其中意味已是不言自明,后者只更低地垂下头,不安道:“陛下明鉴——臣女不过一介弱质女流,焉能知晓玉令之事?——何况即便知晓,也……也……” 她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众人却都明白她的意思——月前撞破昭宫城门的可不只有大燕一家、西凉与南楚亦不甘示弱紧随其后,大昭国土被一分为三,在这诸国并立天下混战的世道、终是一并摘得了横扫天下并吞八荒的问鼎之机。 ——而据传千机四殿残部精锐已在昭亡之后随大昭皇太子姜河清遁入南楚地界,恐怕玉令多半也…… 明堂之间众人一默,心中盘算的却是日后与楚军阵前对垒的形势——世人皆知“千机”二字何等厉害,当初若非三家合力以数倍之兵相压、大昭那条残命恐怕还要再被此一府断续延上数年…… 一念之下郁气四起,眼前柔弱无依的“公主”也显得面目可憎起来——最初出言的五王冷冷一哼,又再次开了口,道:“你自称是弱质女流、登得明堂却缘何不拜我皇?莫非是仍心存不臣之念、藐视我大燕国威不成!” 如此迁怒之言未免荒唐,可在这方金玉宝殿之上却绝不会有人为她仗义执言——她也该跪的,区区一介阶下囚还谈什么膝下千金?便是她的父皇母后也早被大凉人一刀砍下了头颅——不过就是跪一跪罢了……又有什么为难呢? 她低头淡淡一笑,眼底的凉意似洛京腊月夙夜的寒霜,凌翊和谈霏都在身后看她,即便不回头也能感到那视线是何等痛苦灼热——她佯作未觉,渐渐屈下的双膝更像没有骨头,御座之上的燕帝正一语不发地低眉审视她,而那些醉气熏天的诸王百官又都将一个女子无助的示弱当做上佳的助兴…… 直到—— “离王殿下到——” 内官尖细的高呼忽自明堂外复来,殿阁之门随之洞开、她的衣袖被一阵极寒的风吹起,徐徐侧首向身后看去,那即是她平生第一次看清那人的眼睛。 ……一双美极的眼睛。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彼番照影是偎红倚翠浅斟低唱、亦是关河冷落暮雨潇潇,俊美的面容似冰雕玉琢、身形颀长而略显清瘦,雪白的狐裘长近曳地,衣袖之下只露出一双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 ……离王。 谢玹。 “十四叔?” 御座之上传来微扬的一声,燕帝谢艾已放下酒盏亲自起身相迎,眼中的笑意压住酒气,确能看出是有几分真切的欢愉——坐在下首的几位王爷却都不似皇帝侄儿这般热络,七王八王遥遥对自己及冠不久的弟弟举了举杯,更年长些的三王四王则连眼皮都未抬上一抬。 “十四弟好大的排场,今岁可是最后一个归朝入京的,照如此这般下去,来年是否还要陛下等你除夕开宴啊?” 开口的乃是十王谢琅,年未足而立、瞧着也甚是年轻,说出的话却夹枪带棍,想来是与自己的十四弟颇有些不睦。 姜岁晏低眉敛目听着明堂中发生的一切,余光只见那位迟来的殿下步步向殿中走来,清淡的声音似雪片一般飞进耳里,说的是:“崇州远僻素来苦寒,今岁又值大雪封路,归朝之期多有迁延,请陛下降罪。” 触手生温一块暖玉、润泽中又有一丝出处莫名的清疏,平和的声线不高不低,纵是请罪也能显出几分轻尘的飘逸,语速略有些慢、或许便是所谓“贵人语迟”;姜岁晏不动声色略微侧首,正见对方缓缓从自己身旁行过,漂亮的柳叶目未尝向她投来一瞥、由是便在温隽中流露些许孤高,她这才终于想起朱雀殿的文书中曾记过这位殿下的出身——先燕皇第十四子谢玹,其母乃楚穆宗爱女徽宁长公主,那一位……可是曾经名动天下引得诸国风起云涌的倾世美人。 “十叔何必这般计较?不过就是迟了一日罢了。” 燕帝的语气十分随和,摆摆手示意自己身边的大内官亲自去将立在阶下欲行跪礼的谢玹扶起。 “崇州今冬多有雨雪,十四叔的身子又一向不好,能回京来已是不易,朕哪里还会苛责怪罪?” “来人——赐座。” ——崇州? 那确是极北凄清之地,向北与昔日突厥王庭接壤、向南便是沧州渤海,荒芜贫瘠常年冷落,至今仍是刑罚流放之地——“离王”的这个“离”字,多半是有出处的罢。 “既有陛下出言作保,十四弟之罪自然无人敢再问。” 十王谢琅勾唇一笑,神情却仍有几许轻慢,闲闲端起酒杯对谢玹致意,又说:“不过酒总要罚几杯罢?难道这迟来的小小礼数,十四弟也不愿尽么?” 燕帝闻言笑着摇头、像是不愿再插手叔叔辈间的小小嘻闹,离王殿下则已示意一旁的宫人为自己斟酒——他身后立了一个男子、看样子像是王府的家臣,一见谢玹低眉看向酒盏眉头便皱成了一个川字,神情似是十分担忧。 “自然该尽的,”谢玹作答的语气却仍平和,白狐裘下瘦长的手徐徐端起了酒杯,“皇兄提点得是。” 语罢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殿中人有不少侧目悄悄去看、只觉离王殿下是比去岁归洛京时更加俊逸超脱了,不过饮区区一杯酒,竟也能像三清境中的长生仙人绝尘拔俗,仿佛杯中不是什么五谷所酿泼醅澄醪,而是瑶池宴上的云山朱蜜玉液琼浆。 只是未及放杯他便低低咳嗽起来、脸色亦随即显出几分苍白,他的家臣大惊上前,对面十王的笑声却先到了,抚掌曰:“十四弟的酒量是越发好了——来,十哥与你再饮一杯!” 说着便又命宫娥为他添了满盏,姜岁晏在殿中角落处无声一笑,心说这位殿下在大燕的日子恐怕也就只比她这等阶下囚笼中鸟好上一些了。 正想着、却感一道视线轻飘飘落在自己身上,雪片一样又薄又凉,又幻梦似的了无痕迹,下意识抬头向谢玹看去,果然正撞上对方那双美丽极了的柳叶目,无波无澜像是宁静致远一泓潭水,可强烈的直觉却让她在一瞬之间汗毛倒竖。 “那是……” 他忽然看着她开了口,语气像是纯然的疑问,满殿的目光却都随着他这两字向她这个最不愿被注视之人投来了,原本暂停发难的几位藩王亦一同眯了眯眼。 “十四还没见过,那是姜承宇留下的女儿,先昭的公主,”三王谢璠笑了笑,酒醉后一张浮肿的脸红得越发厉害,“你来之前,我等正与陛下商议她日后的归处呢。” 这是无稽之谈,方才他们分明是在逼她下跪,只是大约在这些胜者眼中一个亡国公主不过只是一件可供他们随意摆弄的玩物,而如今他们的确都想将她据为己有以显示自己的威武与强权罢。 “是么?” 谢玹微微挑了挑眉,看向她的神情依稀还有几分怜悯,她定定看着他,却分明并未在对方眼底看到什么柔肠慈悲。 “的确未尝见过,倒险误了陛下的正事。” 姜岁晏面无表情,看到他边说边轻轻将酒杯推得离自己远了些,原本寻衅的十王见状亦无奈坐回了原位,也知眼下众人的注意都在她身上、不便再助他逼自己的弟弟喝酒了。 “说到归处,也确有几分为难……” 坐在高位上的燕帝略微沉吟,目光在自己几位叔叔身上一一划过。 “周失其鹿天下共逐,昔日孝武皇帝任两镇节度、亦曾与姜氏先祖有过一番同御外侮的隆情厚谊,”他悠悠开了口,语气飘忽像果真在追溯前史,“只是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四方一统确不可逆,公主虽不幸去国至此,朕也有心多善待几分……” 说着他又对她轻轻一举酒杯,白净的面容颇为秀雅,复问:“朕便封卿为大燕郡主,准长留洛京、赏千户以为食禄,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立身在下的姜岁晏闻言眉眼一动,站在一旁的谈霏瞧得真切、那时公主的神情分明颇有几分微妙,下一刻未等她答复便被诸王先声夺人,是三王又开了口:“陛下仁德至圣至明,只是本王听闻大昭公主博闻强识、曾随先昭皇遍历山河,陛下后宫虽是姹紫嫣红百花齐放,于公主而言却恐还是狭小闭塞了些啊。” “正是,”此前一直未曾出言的六王忽也笑吟吟接过了话去,“我大燕幅员辽阔山川壮丽,自有一番南国无法比拟的景致风光,公主既是千里迢迢的来了,合该多四处走走游赏览胜才是。” 二人一唱一和、竟是句句顶着燕帝的话说,其余诸王不言不动只各自饮酒,明堂之内一时却是静默下去了。 “这……” 燕帝沉吟起来,脸色似略微有些冷凝,谈霏清楚地瞧见自家公主低头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依稀既是讥诮又是了然。 “洛京之大,岂独在一宫一墙之内?”燕帝又继续道,“公主长留此间,亦可……” “那陛下还不如将她赏与臣!” 话至一半五王谢瑀便高声打断,他喝得面红耳赤醉眼朦胧、连口齿都有些含混不清起来,却还不忘再为自己争道:“臣之封地乃在蓟北,雄险奇秀甲于天下!若纳公主为侧妃,自会日日……日日携她游山玩水……珍之爱之……疼之宠之……” “五哥懂什么怜香惜玉?” 另一边却又飞出一声笑语,是位叫不上名字的王爷在插话调侃:“依我看还是该赏与我,本王素乃惜花之人,自不会教金枝玉叶受了委屈……” 他们七嘴八舌说得开怀,看似漫不经心可又谁都藏了几分认真,轻薄之态像早将一国公主视作掌中之物,便是坐在上首的天子也被数度拂了面子。 大燕……有趣得很。 姜岁晏眼底笑意愈浓,无意抬头之时却又倏然与那位迟来的十四殿下目光相撞——他正在看她,弹琴石壁上、翻翻一仙人,漂亮的柳叶目有种难以描摹的矜贵慵懒,她在玩味这明堂之上众生百态,而他……却似在玩味她的玩味。 她一怔、此前悚然之感愈盛,下一刻未及移开目光便闻燕帝又问:“十四叔,依你之见呢?” 依他……? 她眉一皱,余光只见对方徐徐起身,皓白的狐裘正似一抹雪色,在这隆冬腊月总难免显出几分清寒。 “元正之后尚有三日余暇,此事定夺当不急于一时,”他的语气仍旧平和,仿佛在验证她片刻前的心惊全是臆造杜撰,“况先昭公主乃我朝上宾,陛下既有心厚待、或也可允其自行抉择。” ——“自行抉择”? 姜岁晏眯了眯眼,四顾时只见诸王神情各异,有的不以为意目露轻蔑、有的恍若未闻犹自申说,唯独御座之上的燕帝似略松了一口气,随手将酒杯放下,脸上已露出几分笑,应:“确该多听听公主的意思——除夕之后诸位皇叔也不必急于离京,朕便待到那时再行下旨吧。” 人之所谓“一锤定音”,要害本不在此一锤是否有力、而在听音之人已成颉颃之势——诸王彼此对视一眼,人人都难在对方眼中看到退让之意,大殿之上酒香弥漫,他们的声音却渐渐没有醉意了。 众人纷纷拱手拜上,山呼:“臣等谨遵陛下圣意——”《 》 2、计算 一场宫宴四面楚歌,待到终了已是月华初上。 腊月夜风极寒、或许过几日还要落雪,燕帝下赐暂居之怀英殿正在后宫冷僻处,下面的宫人却不会想到为个空有头衔的亡国公主安排暖轿,姜岁晏一行一路走回下榻处,入殿门时手已被冻得一片青紫。 “他们燕人都该死!” 谈霏终于忍不住忿恨出声、强压整日的怨怒由此宣泄而出,一旁的凌翊脸更冷些,解下外衫的动作却很麻利,一言不发披在姜岁晏肩上,余温仍是暖的。 “该死?” 姜岁晏却不关心二人在做什么,微扬的语气带着兴味,细看去眼底积霜之上竟有一层薄薄的笑意。 “西凉人尚活得好好的,他们燕人于我的用处还大着——我总需要一把趁手的刀,不然如何为父皇母后报仇雪恨?” 句尾四字她说得很浅,背后原委之深却恐难为外人所解——大昭立国一百二十余载,原也是天下八国间不弱的一家,数月之前却为凉、燕、楚三家联手所灭,她的父皇母后死守都城、不惜与敌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不幸终为最先破城的西凉军队所俘——他们逼问父皇方字玉令的下落、要他交出千机四殿,父皇不肯,他们便斩下他与母后的头颅做成酒器,尸身高挂城墙之上、直至十数日后彻底腐坏方才草草下葬掩埋。 如此血海深仇……岂是平生敢忘? “公主要借燕人之手铲除西凉?” 谈霏的眉头皱得很紧,语气亦是十分审慎——昭亡之后天下唯余七国,凉、燕、楚、蜀、晋、陈、后周,数月之前西凉掠去大昭大半国土、已是名副其实的诸国翘楚,燕虽为北方霸主、可若说要同占据半壁中原的西凉争胜,恐怕还是…… “天时地利人和,自古大业欲成缺一不可,”姜岁晏声息仍淡,出言落语却毫不犹疑,“拔延氏虽拥长安而执敲扑、于天下却仍是突厥异族,后手落子已输一着,其余几家未必没有机会。” 谈霏点点头,心底一瞬也闪过百十年间风云变幻——当初大周令和盛世海晏河清,区区突厥自被牢牢挡在边塞关隘之外,奈何睿宗偏宠庶子卫钦而令其母族陇右钟氏心生妄念,终在仁宗继位后起兵反叛、为争一家之胜不惜引狼入室放突厥进关,自此中原破碎天下离乱、酿成百年未平之泼天大祸。 只是…… “只是燕人又岂甘为我等所用?” 谈霏忧思不减,神情也显出几分试探。 “公主今日也瞧见了,他们……” 话到一半顿住、是因不愿再提起今日明堂之上众人对公主的诸般冒犯折辱,姜岁晏也知她本要说什么,不恼不怒反兴味更浓几分。 “你们都没瞧见么?”她悠悠然反问,这次连嘴角都有笑意了,“机会……可就在那明堂皇座之间啊。” ——“机会”? 谈霏神情一凝、却并未从那些不堪回首的轻侮中寻到什么可堪利用的东西,只是思及公主今日屡番微妙的神情、又觉得…… “谢艾登基时不过十七岁、即便至今也仍未及冠,偏偏叔叔辈的藩王却有十几位——若你是他们,焉能甘心对区区一介红口小儿俯首称臣?” 有些事不思量便罢,当真细细追究起来却能察觉不少端倪。 今日明堂之上虽是功成行满觥筹交错,可诸王言行之失矩却仍不免令人在意——三王放浪形骸衣衫不整,五王居功自满飞扬跋扈,他们敢在众目睽睽之下断天子言语、拂帝王颜面,便是未将自己那位尚且年轻的小侄当作真龙虔心辅佐的铁证。 “君臣离心乃社稷大忌,乱中有隙方能乘虚而入,”姜岁晏眯了眯眼,柔美的面容一瞬竟闪出寒芒,“大燕这潭水,必当被搅得再浑些。” 一旁的凌翊照旧不言不动像个沉默的影子,唯独只在公主话音落下时抬眉多看了她一眼——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千机府鼎盛时曾有四方重殿,先昭皇两年前便将朱雀殿与玄武殿一同交与自己的皇长女,作为下属、他是最熟悉此刻她眼中那丝锋锐厉色的人。 “只是自来安危相易福祸相生,在乘这阵君臣不和的东风之前,恐怕当先还要解决一桩麻烦……” “麻烦?”谈霏很快接口,声音也不自觉绷紧了,“公主的意思是?” 姜岁晏并不言语,心下的计算却很快绵延无边。 ——谢艾要封她为郡主,这本也在预料之中没什么稀罕,大燕毕竟占据了大昭长江以北、寿州以东的广大国土,为防遗民作乱自当假作仁义善待她这个手无寸铁的亡国公主;只是他今日准她“长留洛京”、自然便是有意纳她为妃笼络大昭旧派势力,诸王却宁当众顶撞天子也要从中作梗,便是立意要将她这个先昭皇族据为己有。 ——他们因何这般坚持? 姜岁晏微微侧首,幽闭的宫殿内只有残灯烛火微微摇曳,冰冷的桌案上有一面陈旧的铜镜,此刻正清清楚楚映照出她的面容——不过将将十七岁的女子,一张素面未施粉黛、却仍肌肤胜雪眸似秋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即便身处暗室也依旧仿佛隐藏些微锋芒。 的确有几分好颜色……却算不上令人一见倾心的绝世美人。 “他们不过都将我当作收买人心争夺权势的棋子罢了……” 她看着镜中的女子笑得轻蔑,却不知是在讥诮沦为他者砧上鱼肉的自己、还是那些自以为居高临下的局中之人。 “这些个皇叔,可没一个省油的灯。” 谈霏至此也听懂了公主的意思,心知那些藩王狼子野心、难保有多少都想将自己的侄儿拉下皇位取而代之,得到公主一可赢得昭人之心、二可借机顺藤摸瓜谋得千机四殿,如此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自是宁愿开罪天子也要横心争夺的。 ——只是这于公主而言却是一桩阻碍。 她要为先皇及先皇后复仇、更要光复大昭社稷,留在燕帝身边自是最好的选择,既与大燕朝堂最为贴近、也更易拿捏那年纪尚轻的少年天子,而眼下若果真被三王五王那帮老狐狸讨去封了侧妃关进后宅、那未来的路……可就更是万分难行了。 “公主打算如何做?” 谈霏压低声音,身子无意间弓得更厉害。 “自是要在洛京留下来,”姜岁晏答得毫不犹豫,铜镜中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这道宫门我不单要入,假以时日,更要做他大燕的皇后。” 她说得从从容容泰然自若、眼中的坚决却和冰冷一样教人难以忘怀,凌翊第二次无声看向她,而后面无表情移开了目光。 “这几日最是紧要,谢艾却未必压得住他几位叔叔,”姜岁晏并未察觉,继续语气不变说了下去,“让山雀们都盯紧些——还有鹯雀,寻个时机来见我。” 凌翊与谈霏闻言眼神皆略有变化,后者抿了抿嘴似有为难、斟酌片刻后又道:“公主……当日庐州府被破、三家都曾于四殿搜得千机文书……近来不少山雀都因此下狱被杀,如此凶险难测之际、若是鹯雀再……” 殿中随后也静默下去了,长夜漫漫深宫冷寂、眼前的一切都是漆黑无边,某一瞬姜岁晏眼前却忽而闪过一抹霁白,继而它的主人美丽到难以言说的柳叶目也仿佛近在咫尺——她的心底立刻又升腾起一阵不安,不知何故明明那位殿下温和得就像一位红尘外的闲散仙人,偏偏她在乍见之下便笃定那副漂亮皮囊下必定藏着什么见血封喉的危险獠牙。 ——还有今日他在明堂上忽然向她投来的一瞥。 难道就只是……为了挡掉一杯他不愿喝的酒么? 次日洛京果然下雪了。 四百年名都赫赫巍巍、落雪之后愈显出几分古意,同样的大雪百年前也曾下过,那时卫周尚未南迁避祸、偌大的中原亦未曾四分五裂群雄割据;如今此地之主早已易姓,谢氏治下的洛京同样银装素裹冰雕玉砌,亭台楼阁或多有殊异、造化之功却是无论何时都不会变的。 只有一处未曾染上半分雪色——宫墙之外诏狱无边,一入此门半步渊海,年关之际诸多案审都已暂歇,唯独最深处的癸狱仍然烛照长明惨声不断。 “莫怪昭人将尔等唤作是‘雀’,这嘴确比常人硬上不少。” 暗光明灭间一道人声幽幽响起,那含笑的眼正属于大燕刑部司第一酷吏李循,逼仄的牢房腥气蔓延,被血色浸透的木架上正绑缚着一个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女子。 “可你又知此地因何被称为‘癸狱’?” 李循缓缓站起身,随手从火盆里抄起一根被烧红的烙铁。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所谓十方狱,此处便是终了之地。” “癸者,鬼也——你该知晓本官的名声,既已落到这里,便绝无可能带着秘密再走出去。” 通红的烙铁冒着狰狞的烟气,那被吊住的女子发如蓬草、已是死物一般无声无息,他却仿佛笃定她能听见他说的语,又近两步声音更低道:“大昭已经亡了、姜承宇的头颅更早变作西凉宫中一方酒器,你又何必再为一个死人卖命?” “只要说出黄雀的身份……本官便不让你再受这份苦。” 低低的声音带着蛊惑,在阴森寒冷的地牢中格外容易摧折人心,那女子却依旧低垂着头仿佛一具死尸,顽固的模样着实教人气恼——李循缓缓眯了眯眼,嘴角的笑意越发冰冷,下一刻滚烫的烙铁便毫不留情对着那女子早已鲜血淋漓的伤口落了下去,剧烈的灼烧让皮肉一瞬紧缩、残忍的白烟登时升腾而起,烧焦的味道混着血气在牢狱中弥漫,即便那女子早已经过诸般酷刑此刻仍难免如困兽般激烈挣扎起来。 “啊——” 她高声痛呼、撕裂的声音于幽深的地底不断回荡,猛然仰起的脖颈上滴落豆大的汗珠,落在李循眼中却像世上绝顶的美景——他笑得越发畅快,一边继续用烙铁重重戳伤她的疮口、一边声音更大地逼问:“说!黄雀是谁——” “我不知道——” 尖利的叫声濒临崩溃、那女子浑身抽搐昏厥过去,可怜没过多久便再次被一盆冷水兜头泼醒。 “我真的不知道……” 她气若游丝眼神混沌。 “朱雀殿有一定之规……我只是下位的山雀……从未……从未见过上官……”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同样的话这几日李循已从十几个不同的人口中听到,乏味之余也终不得不相信几分——大昭国土不广且不占地利而为燕、凉、楚三国所围,之所以苟延残喘至今、当有一半归功于朱雀殿——那是大昭千机府下四方重殿之一、专司秘要号谍,传闻天下诸国无一不有大昭细作、前朝后宫无孔不入,真正是诡绝之至防不胜防。 朱雀殿中上下有等,其中最末便是所谓“山雀”,此上有“鹯雀”、再上有“黄雀”,“黄雀”身份绝密,据说便是一国谍士之首,数月前大昭被灭,燕凉两家都曾在其宫中大肆搜检查抄千机文书,其中自有“山雀”名录无数、亦偶有“鹯雀”蛛丝马迹,唯独寻不到任何有关“黄雀”身份的记述,可见即便在大昭之内朱雀殿也藏有自己的秘密,不肯轻易示人。 近来洛京风声鹤唳、每日都有数十上百人被捕入狱,便是刑部司在奉旨清查国中混入的大昭细作,眼下处处动荡人人自危、皆因“黄雀”尚未入瓮,只有查出此人身份……这萦绕在燕都之上的浓重阴云才能真正消散褪尽。 “那就说些你知道的……” 李循嘴角的笑意不见了,他是凶狠的恶狼,眼底尽是残忍肃杀的锐光。 “你的鹯雀是谁?” “他让你做过什么?在哪里见过?如何传递消息?” “他的上官便是‘黄雀’吧?” “黄雀之外……树下执弹弓者,又是谁?” 他一句句地发问、阴恻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那女子身上无数的伤口已经溃烂,或许再过两日便会生蛆引虫,可她却忽然笑起来了,扭曲的脖颈费力地抬起,脸上的神情既像是求饶又像是挑衅:“我可以告诉你……” “……但你敢查么?” 锁链碰撞丁当作响,她的眼睛猛地瞪大了。 “你不过是小皇帝的一条狗!他都动不了的人,你又能如何——” 咣—— 深不见底的地牢中传来一声骇人的闷响。 “大人——大人——” 刑部司官署内脚步声匆匆,是个年轻的衙役正焦急追赶阔步向前行去的李循,后者恍若未觉,他便只好边追边问:“大人提了令牌,莫非这便要去调兵拿人了?” 李循不答、脚下步伐却更快,那小衙役满头是汗,惊惶之下终于不顾尊卑伸手将人拦住,急道:“大人三思!那山雀所言在理!” “她供出的鹯雀是那位的家臣!权势滔天拥兵自固,凭谁敢在他面前造次?” “便是陛下……也要有所顾忌!” 这最后一句实是大逆不道,李循闻言眉头紧皱、出口便是雷霆般的一声“放肆”,那小衙役抖如筛糠,却仍坚持道:“大人便听属下一句劝!纵是当真要去拿人,也务必先报宫中以求圣裁,以免……引火烧身!” 他恳切至极、只差要当场下跪磕头,李循也知对方是替自己着想,只是当时不忧反笑、转问:“郭僮,你可知世人口中所谓‘酷吏’都是怎样的人?” 这一问来得突兀、郭僮也是难免一愣,幸而李循并不期待他的答复,沉默片刻后便径自道:“那山雀百无一是,唯独一言切中肯綮。” “——我正是陛下之鹰犬、朝廷之爪牙,除天恩外孑然一身全无依凭,是以方能快刀断事百无禁忌。” “先报宫中以求圣裁?那是将定夺之责推与陛下、更是在逼天子将开罪那位的后果尽数吞下!” “我绝不会报!如此纵然事后河决鱼烂,这把火也烧不到陛下头上。” 匆匆几句言简意赅,语罢便一摔袖袍快步而去,郭僮在他身后愣了半晌、好半天方才回神暗叫一声“天爷”,抬手擦擦额角的汗、终于将心一横小跑着追随上官而去了。《 》 3、功德(1) 大雪纷飞,洛京城中一片皑皑。 自承福门出东城,洛水以北同驼以南的地界是近来最热闹的,燕帝命工部在此修筑功德台以贺大战新胜、宣示自己登基以来最为卓著的一桩功绩。 工部上下手脚也麻利,自知这是天子立威收聚民心的手段、安敢轻忽怠慢?不出三月便召集数千工匠修出一座高逾五丈、阔达千尺的登眺台,其上又筑无量馆,栽四季之花、植八节之果,足可匹配任何一桩堪入青史的丰功伟业。 帝大悦,据说已有意将除夕大宴移至此处兴办,如此既可彰显圣德、又可与民同乐,不失为一件美事;廿八日高台告竣,大内中便有使者前来检视打点,消息辗转传至十八王宅、各位归京不久的藩王便起了凑热闹的心思,功德台下风云际会,各路神仙实要晃花人的眼。 “安义王殿下——安义王殿下——” 眼见五王谢瑀领着一众亲王不由分说往无量馆中闯、宫中内官便急得满头大汗,一边小跑着跟在祖宗们身边赔笑,一边小心劝说道:“无量馆新近落成、尚未经得宫中查验,诸位殿下身份贵重,若是磕了碰了奴婢们可怎么担待得起?” 五王今日兴致颇高,听言大手一挥道:“工部差事一向办得妥帖,哪还需得你们来验?本王不过要与诸位兄弟登楼一游,无量馆还能就这么塌了不成?” 说着脚步不停又向楼中去,那内官擦擦额角的汗、顾不得含蓄又将话挑明几分,道:“此地自可由诸位殿下恣意游赏,只是除夕未至、陛下亦还未曾亲自……” 至此顿住不说,意思却已十分明了——所谓“功德无量”乃是天子写照,如今正主还不曾踏入御阁、又岂能被几个亲王捷足先登?总要讲究一个君臣尊卑上下之序罢。 五王也听懂了此番言下之意,一旁的三王谢璠又出言笑道:“老五,看来你这安义王的名号还是不够响亮,到了洛京仍登不得台馆的大雅之堂。” 语罢众人皆笑、多少有几分奚落之意,五王眉头一皱,又冷眼看向那内官,拂袖道:“此地既名曰‘功德台’,便是专为有功之人而造——与昭一战本王身先士卒,蓟北之兵更夺下首功,如何不能登台?遑论陛下一向同本王亲厚,如此区区一件小事,又岂会同本王这个做叔叔的计较?” 言语夹枪带棍,说得那内官越发汗流浃背,只好低眉敛目喏喏应声、哪里敢再阻拦?五王不再同他周旋而与一众兄弟扬长而去,登楼之后凭栏远眺,只见雪满洛京处处风流、比那西边的上阳宫还要高出不少,一时心中畅快豪气干云、兴致是越发盛了。 “可惜今日人没有来齐,不然此等胜景正宜你我兄弟欢聚!”九王谢瑾遗憾慨叹道。 景帝膝下子嗣兴旺、包括先皇在内共计有一十四子,如今除却那些早夭和亡故的,尚有九子各自执掌一方——三王谢璠,四王谢珩,五王谢瑀,六王谢珏,七王谢环,八王谢珑,九王谢瑾,十王谢琅,十四王谢玹。今日人来了大半、只缺了谢环与谢玹,五王见状哼道:“他二人倒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门心思躲清闲。” 说着心下又生不忿,暗道自己今日闯了无量馆,皇帝侄儿虽面上不会多说什么、心里却必会默默记上一笔,老七和老十四怎能独自躲去这一遭?不如大家一起下水,法不责众也能少生是非。 “去,将他二人请来,”他遂转头吩咐自己身边的下人,“就说今日五哥做东,邀他们一同登高览胜。” 下人领命去了,几位亲王眼明心亮、自都知晓五王此举何意,只是各自都不点破,纷纷转头交谈起来;不一会儿又有奴婢手捧瑶盘走到近前,低头恭敬道:“诸位殿下……请、请饮酒。” 语气有些瑟缩、听口音不像是燕地人,仔细分辨方觉有些昭地味道,再观模样身段都是细致漂亮,与那些出身卑下的粗使奴婢大不相同。 “美人儿,你从何处来?” 十王谢琅微一扬眉,勾着那奴婢的下巴调笑起来。 方才阻拦诸位王爷入无量馆的内官因恐被这群祖宗记恨,此时便也殷勤上前卖起了乖,一听十王发问便热络周到地回答:“回殿下的话——这是先昭勋贵之后,陛下仁德使她们免受流离之苦、准长留洛京侍奉宗室。” “哦?” 几位亲王闻言来了兴致,纷纷打量起那柔弱狼狈的先昭贵女来,转头一看、功德台上下都是这样漂亮的女侍,比什么教坊司出来的都要新鲜有趣上百倍。 “侍奉宗室?那就是赏咱们的了?”八王谢珑大笑起来,抬手便勾住一个婢儿的香肩,“只不知这些美人如何分至各府,又要本王苦心等到何时?” 他是一贯急色,浪荡做派引得众人发笑,三王谢璠却悠悠一扬眉,道:“虽确是美人不假,却不如……” 说着隐隐侧目看向帝宫的方向,分明是指那位如今正在怀英殿中小住的先昭公主;几位亲王彼此对视,各自眼中都有几分异色,五王深知他这三哥醉翁之意不在酒、此时提及姜岁晏乃是在告诫众人莫要同他相争。 ——呸。 凭什么? 天下至高之位人人想坐,若得先昭公主则遗民之心尽在掌中,皇帝侄儿要她稳固社稷、藩王兄弟要她谋夺江山,他堂堂蓟北之主大燕五王、如何又争不得? “既如此,不妨便也将公主从宫中请来,”五王看向三王,眼神挑衅志在必得,“适逢今日人凑得齐,也好将昨日未能在明堂上说清的话一一说个明白。” 这是要不问圣裁私下决断先昭公主的去处、全然未将他们那个皇帝侄儿放在眼中,三王听言淡淡一笑,只应四个字:“有何不可?” 自功德台至帝宫驱车只需一柱香功夫,五王身边的侍者忠心耿耿、只用不足两刻便到怀英殿前将姜岁晏“请”了出来。 她晨间甫一起身便被迫着出了殿门登上马车,彼时妆面尚且素寡、衣衫也是十分单薄,即便如此一路也频频受到催促苛责;谈霏心下不忿、难免要分说两句,便同那侍者道:“我家公主再如何落魄也是大燕天子座上宾,安义王区区一介藩王,焉有这般蛮横无理强逼人赴会的道理?仔细我等去告御状,要你家王爷好生吃一顿责罚!” 那侍者闻言目露轻蔑,冷哼一声道:“四方诸王之中五王殿下乃是翘楚,出入宫闱全凭心意,又有谁敢置喙?今日请你家公主赴会是赏了颜面,便是奏到御前陛下也不会怪罪的。” 说着又不耐烦起来,高高在上训斥她们:“尔等在大燕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少说几句听从安排就是了,仔——” 凌翊一路随车而行,自不会眼见姜岁晏受人冒犯,听到此处耐性耗尽、便一扫剑鞘点上那侍者双膝,看似不大的力道却令对方重重跪倒在地,厚厚的积雪将人埋了半截,硬是折腾许久方才从雪窝中费力爬起。 “你,你——” 那侍者十分恼怒,面对冷脸的凌翊却又不敢出言不逊,车中的姜岁晏声音平静,只浅浅叹了一句:“好了……走吧。” 出得宫门随车拜至功德台下,洛京那日的雪已渐渐停了。 她被谈霏扶下马车,远远便听到高台之上传来嘈杂纷乱的声音,呼喝欢笑、惊叫吵闹,含含混混分辨不清;一步一步走上石阶,目之所见便渐明晰,皑皑雪色是萧索的苍白,而那些雪中的人们则是形影相吊面目各异。 “公主——” 她听到有人大声叫她,转头看去才见是一个模样陌生又有几分熟悉的男子,如此寒冬只着一件单衣,唇色都被冻得泛起乌紫;可他的眼睛很亮,看到她就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希望,迫切的目光带着恳求、似渴盼她能就此将他拉出泥沼。 嗖—— 她尚未及反应耳中便闻利箭破空之声,“噗”的一下钉入血肉,滴落的鲜血是刺目的赤红——一支长箭射穿他的肩胛,倒下前的一刻双瞳瞬间放大,那远远注视她的目光充满痛苦与绝望。 “啊——” 有人尖声大叫起来,是几个同样衣衫单薄的女子,与此同时高处又传来一阵嬉笑,她抬头去看、只见昨日才在明堂见过的诸位亲王正衣着锦绣齐聚无量馆上,为首者是持弓的五王,居高临下注视众人的模样坦然又张狂。 “去看看活着还是死了。” 她听到他随口吩咐左右。 楼中很快有侍者走出,探罢那倒下男子的鼻息便笑着大声道:“回殿下的话——还活着呢,只是吓晕了——” 说完楼上便哄笑起来,十王接口道:“昭人庸懦、只一箭就被吓破了胆,莫怪当初那般容易便被五哥破了城——” 五王神态自得、大约也被吹捧得十分惬意,懒洋洋朝僵立在楼下的她斜睨了一眼,意有所指道:“知他们无用、本也无意为难,只是昭国已亡、我大燕可没有姜姓的公主,有些规矩总要立一立,以免乱了分寸扰了贵贱。” 姜岁晏手心一片冰凉,默然看着功德台下的侍卫将方才被射伤的男子抬了下去,鲜血拖成长长的一线,恍惚又与那日绾城被破的光景重合——她忽然想起来了,此人是大昭世家之后,父亲曾任太常少卿、母亲也尝得封诰命,昭亡后或许便同她一般被敌所俘,只是不如她的运道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燕王公当作随意取乐的人肉靶子了。 “老五你这规矩立得虽好、可此一筹却是落了下风,”楼上谈笑还在继续,是四王在出言调侃,“我们有言在先,射中这些昭人头顶的活靶才算得筹,若见血弄污了陛下新竣的功德台便要算失手、需得换人执弓,亦不能再挑那些漂亮的美人儿了。” ……“弄污”? 成王败寇,原来俘虏男子的性命只是他们游戏的赌注、而女子则是可有可无的战利品;五王果然浑不在意,摆摆手道:“此一筹不计也罢,给了你们便是。” 言罢又回头在席间扫视一周,目光一定,粗声道:“十四,该你了。” 一阵寒风吹起,即便不再落雪也是刺骨的冷,姜岁晏再次抬起头,顺着五王的目光看到了坐在角落的谢玹,仍是一身雪白的狐裘,仍是一派卓然的气象;某一时他似也侧首远远看向了她,低垂的柳叶目含蓄而疏离,既像在这里又像不在这里,口中答五王道:“既知射艺粗疏,岂敢班门弄斧——皇兄不必顾念,也免十四贻笑大方。” 五王闻言皱眉、多少有些不满,一旁的十王却先冷哼一声,抢话道:“他是一年到头都病着,五哥又何必抬举?莫如让弟弟来吧——” 他与五王的关系大约颇为亲近,后者冷眼审视谢玹片刻、终还是转手将弓递与谢琅,十王接过后很快张弓搭箭,所指却是……姜岁晏。《 》 4、功德(2) 谈霏大惊,凌翊则当即上前一步护在公主身前,唯独姜岁晏不急不躁,瞟一眼地上逐渐消融的血水,口中一句话也不说——她知自己不必躲闪,自有人会出言代为转圜,果然下一刻楼台上便传来三王微沉的声音,在说:“老十,郡主远来是客,你如此这般玩笑怕是有些不妥吧?” 谢琅并不罢手,一面将箭锋正对她的鼻尖,一面又闲闲作答:“三哥何必说这些漂亮话?方才既应了那句‘有何不可’,便要同兄弟几个算一番明账——郡主亦是昭国出身,同那些个美人儿又有什么不同?到底都要赠与宗室,如何还争不得了?” “正是!”另一边的七王也出言附和,“抑或三哥是怕输、不敢同老十作赌?” 一个“输”字勾出三王几分冷笑,垂眼看看楼下雪中立的姜岁晏一行,皮笑肉不笑道:“作赌无妨、但总要讲究一个章法——作活靶的只能是男子,岂能委屈了郡主?柔柔弱弱一个女娇娥,便是擦破半点皮也要令本王心疼的。” 话说得风流又下流、听得凌翊面色沉到谷底,衣袖下的手青筋迸发,天知道只要他想当时便能即刻要了楼台上那些所谓皇亲贵胄的命。 “那也容易,”五王接道,语气仍是漫不经心,“寻个活靶就是。” 说着目光便在功德台上逡巡一周、终而还是定在凌翊身上,一边远远打量一边挑衅道:“听闻郡主身旁护卫是玄武殿一等出身,恰巧今日便试试他们千机府的斤两——” 语罢与十王对视一眼、后者当即会意放箭,一道冷光刺破雪色,直直破空向凌翊心口飞去——他纹丝不乱,随身佩剑早已在入宫时被禁军收缴,如今徒留一个剑鞘、依旧毫不费力将流矢自当中斩断! 十王双眼一眯,再次挽弓三箭齐发,但见凌翊身如鬼魅游刃有余、又断双箭后猛然飞身腾起,充满力量的身体便是世上最好的弓,飞雪扬尘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原本要夺他性命的最后一箭不知怎么便反向所来之处疾——射——而——去—— 钉—— 箭镞深深埋入木柱、刚猛的力道令箭尾久久震颤不歇,楼台之上乱作一团、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十王已跌坐在地狼狈不堪;五王脸色极是难看,一边命左右侍者将人扶起、一边冷眼看向站在无量馆下的姜岁晏,高声道:“郡主好大的威风!今日这般纵容属下伤我大燕亲王,是当真图谋不轨意欲犯上复昭么!” 这是恼羞成怒欲加之罪,姜岁晏眼底极寒、面上却仍作瑟缩惊惧之状,道:“五王殿下何出此言?……我、我是受邀赴会,却不知十王殿下缘何不由分说便要杀人?” 楼上十王自觉丢了颜面、此刻实是火冒三丈怒不可遏,甫一被人扶起便欲拔剑冲下楼去将凌翊捅出个血窟窿,偏被三王拦住、又听对方笑道:“不过小小玩闹罢了,何必如此认真?——老十,仔细莫要吓着郡主。” 一旁六王亦附和:“郡主既是贵客,我等自该以礼相待——五哥,你也劝着些十弟。” 他们一唱一和相互博弈,于功德台上那些鹑衣鹄面潦倒不堪的先昭勋贵而言却是难得的生机——他们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向立在雪中的姜岁晏奔去、爬去,谁都记得当初姜氏皇族的威仪荣光,千机府为众人带来的永远都是柳暗花明的希冀,今日玄武殿人尚在、谁说便不能保得他们一条性命? “公主——” “公主——” “公主救命——” 他们匍匐在地拉扯姜岁晏的衣袖,其中不少都是熟面孔——有做过她伴读的女眷,她们曾一起读书、一起插花、一起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闺中密语;也有曾为千机府效力的男子,他们舍生、他们效死、他们为一个辗转求生的国家奋力抗争至最后一刻。 庐州府的月色极好,如今在燕都一片苍茫的雪意间却也显得有些渺远了,某一刻她甚至有些恍惚,不知自己上次窥见那样的月色究竟是在什么时候、甚至不知那些温吞曼妙的记忆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妄。 “……放肆。” 她听到自己卑劣冷漠又微微颤抖的声音。 “五王殿下方才说过,大昭已亡、早不再有什么公主……尔等置若罔闻如斯放肆,是想将我也拉下水么?” 那时雪又下起来了,冰冷的几片落在她的眉心,寒意肃杀沦肌浃髓——她感到那些用力拉扯她的手渐渐松动,而那些苦痛挣扎的哭声则显得越发悲凉,大约失望与绝望都只是一瞬之间的事,那些姜氏皇族曾许诺会永远庇护的人终究是要在这一刻被她割舍了。 “嗖——”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猝不及防射穿了跪在她脚边一男子的脖颈,飞迸的鲜血触目惊心,几滴溅在她的脸颊、还是滚烫的——她有些僵硬地侧过脸,看到对方颓然无力躺倒在地,一双空洞的眼睛仍死死盯着她,好像在告诉她他的遗恨与冤屈。 “子常——子常——” 凄厉的尖叫忽在耳畔炸响,是个骨瘦如柴的年轻女子奋不顾身向他扑去——她伏在男子身上拼命呼喊、像还妄想他能再次醒来握住她的手,可鲜血早已浸透他身下的积雪,甚至她素白的衣衫也被染成了刺目的红。 “你为何不救他——” 她忽然抬头向她看来,眼底有深深的愤怒和怨恨。 “他是姜氏之臣!你明明应该救他的——” “你为何不救他——” 那是她无法回答的质问,即便早在绾城亲眼见过尸山血海、那时的一抹红仍旧令她投鼠忌器;便是一向那样护着她的谈霏也有些迟疑了,对方面色一片惨白,拉着她的手低唤:“公主……” “还是郡主明事理——” 楼台之上再次传来十王的叫嚣,天之骄子飞扬跋扈,自己的半点憋闷屈辱都要用他人的鲜血洗刷干净。 “只是今日的规矩却实在该改上一改——血污功德台虽确不雅,然若一旦见血便不计筹数那些美人儿又当如何分与各府?怕是人都射死了、归处还没个定论,岂不是白忙一场?” “老十这话在理!”一旁七王哈哈大笑,眼睛若有似无看向那伏在夫君身上痛哭的女子,“可是因那美人儿秀色可餐、难得引你动了怜香惜玉之心?” “本王可不是七哥,没的那夺人孀妇的嗜好,”十王轻巧一笑,已对七哥言下之意心知肚明,“谁要是瞧中了,这一筹便算本王赠予他了。” 七王大笑起来,拍拍弟弟的肩膀道了一声“却之不恭”,又道:“你年纪尚轻,尚不懂得这未亡人的妙处……” 说着便挥手遣左右侍者下楼去将那刚死了夫婿的女子捉来——他们气势汹汹无法无天,将她瘦弱的身子用力拖在雪中拉拽,她高声呼救、一双冻得青紫的手还死命抓着亡夫的衣袖,楼下的人纷纷别开脸去不忍再看,楼上的人却个个不可一世谈笑风生,七颠八倒间无人察觉那一片莹白的雪地中又悄无声息绽开了两朵殷红的梅花,是谁的指尖刺破掌心……不声不响鲜血淋漓? “刑部司拿人,闲杂人等退避——” 忽地一声厉喝入耳、被雪风吹得层层荡开,众人闻声看去、只见功德台下行来数十个威严赫赫的甲士,为首者一身浅绯官袍、面容肃冷煞气逼人,赫然正是大燕刑部司郎中李循。 “李大人?” 无量馆上三王微微挑眉,也为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感到意外。 “不知今日吹的什么风,竟能将你们刑部司吹到这功德台上——怎么,我等兄弟在此小小玩闹,也值得尔等这般大张旗鼓劳师动众么?” 他似有些不悦、李循却并不为所动,站在无量馆下对楼台之上一众身份尊贵的藩王一拱手,朗声答:“下官无意搅扰诸位王爷雅兴,只是近来刑部司奉旨清查先昭朱雀余孽,今日才从一细作口中问出‘鹯雀’下落,是故斗胆前来捉拿要犯。” “先昭”。 “朱雀”。 区区四字便令在场众人心头一凛,须知清剿细作一事近来闹得满城风雨、朝野上下亦称之为“捕雀”,谁都知晓个中紧要,若挡了此事的道可就真是犯了众怒自取其祸。 “竟有这等事?”三王语气变软,态度也变得配合起来,“那确是马虎不得,要好好查一查。” “那鹯雀今日就藏身在此?可问出了姓甚名谁?” 今日功德台上可没多少人,除却那些沦为阶下囚的先昭勋贵,也就只有诸位藩王和一些工部的官员;众人皆作此问、目光一并落在李循身上,后者面无表情四下扫视一周,终而抬头看向楼上闲倚栏杆神情不耐的五王,道:“安义王殿下,还请您身边的单参军随下官走一趟吧。” 一言既出四下皆惊,短暂的静默过后议论之声立刻不绝于耳——单参军?是说已在蓟北五王帐下效力数年之久的单鹏单参军? ——若说他是鹯雀,那…… “一派胡言!” 一声暴喝突然炸响,五王果然勃然大怒。 “你们刑部司是如何办的差事,竟敢将脏水泼到本王头上!” 他盛怒之下快步走下无量馆向李循而去、那小小从五品上刑部司郎中面对位高权重的五王谢瑀竟丝毫不惧,坦然答:“王爷不必动怒——我司自会照章办案,既已得人犯供词、少不得要细细追查一番,单参军究竟是否与朱雀殿有染,一审便知。” 字句在理张弛有度,奈何五王在朝跋扈惯了可不喜欢听人讲理——他重重将李循向后一推,越发怒道:“放肆!本王帐下之人岂是你说抓就抓的?区区一个先昭细作信口开河,焉知不是死到临头又使离间之计!尔等这般偏听轻信,便不怕办砸了差事又引火烧身吗!” 后半句已有胁迫的意思在,李循却像听不懂似的用力挥开他的手,锋芒毕露、道:“五王慎言!朝廷捕雀兹事体大,岂能因事而变因人而废!下官所行之事件件都可交由天下人审看,又何惧所谓烧身之火!” “今日这人,五王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 一通驳斥十足犀利、真是半分余地都不肯保留,五王正被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偏此时他那一众兄弟又都从楼上跟了下来;三王一马当先,面上虽还是一片正色,可眼中的笑意却浓得藏也藏不住,口中又假作宽大道:“五弟且息怒,此事必然有什么误会——李大人断案明敏从无疏漏,想来也不会平白冤枉了单参军去,你便由他去罢、也省得落下一个包庇属下目无国法的罪名。” “三哥你——” 此番幸灾乐祸之言实是火上浇油,一旁的十王听得不忿欲为五哥出头、却被身边的七王暗暗拦了下来;五王已是脸色铁青,先是连道三声“好”,又转头紧盯着李循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今日之事本王记住了……李循,若单鹏无罪,今我所受之辱必加倍奉还!” 李循闻此不惧反笑,神态是雷打不动的坚决悍然,随口说声“王爷请便”,转头便又是一声厉喝:“拿人!” 一干甲士依令而动、功德台上立刻一片兵荒马乱,凌翊和谈霏护着姜岁晏免受冲撞,不多时又听到那自无量馆上被扭送出来的单参军不断高声喊着“末将冤枉”、“王爷救我”,声嘶力竭比起方才那一众被射杀取乐的昭人也不遑多让。 雪下得越发大了,洛京之寒果然绵延无尽,姜岁晏默默目送刑部司来人匆匆离去,不动声色的眼底有一抹冷厉之色一闪而过;忽而眉间一紧、似又落上一片新雪,细察去才知不是碎琼、而是角落处向她投来的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她转头回望,看到对方柳叶一般漂亮的眼。 隐隐的……有抹浮光掠影般令她深感不祥的笑意。《 》 5、推托(1) “李循将人抓走了?” 观风殿内檀香袅袅,燕帝谢艾正与一女子对坐弈棋,发问之时语气平平、教人一时难辨其喜怒。 “是,”一旁的大内官洪安恭恭敬敬欠身作答,“五王殿下多有不平,现亦一并入了刑部司。” 天子闻言哼笑一声,坐在他对面的女子察言观色,开口道:“五皇叔行事未免太过跋扈,带人擅闯功德台在先,滋扰刑部司查案在后,哪里还将陛下放在眼里?” 那女子生得一副花容月貌,头戴九尾凤簪、身着锦绣鞠衣,乃是当今燕帝的正宫皇后赵氏,与帝同岁、闺名贞英,亭亭玉立风华正茂。 “朕的这些个叔叔,眼里又何尝有过天子?” 谢艾再次轻笑、语间讽意令皇后不敢再开口,过片刻又听他问洪安道:“十四叔呢?” “已着人去请,当已入了宫门,”洪安答道,“陛下可要将人宣去天政殿?” “不必,”谢艾随口答道,“待皇叔到了,直接请入内殿。” 洪安应了一声“是”、躬身退下了,谢艾继续低眉看着棋盘,又笑对皇后道:“你这棋艺无甚精进,眼看可就要输了。” 他虽含笑、神情却已意兴阑珊,赵氏固知自己棋力不足无法令天子尽兴、更知他的心思已转去了别处,遂主动道:“陛下政务繁忙,若需臣妾……” 哪料对方却摆摆手阻止了她的告退,说:“避一避便罢,稍后朕还有几句话要同皇后讲。” 赵氏一愣,恰此时殿外传来动静、是宫人通传十四殿下到了,谢艾对她使个眼色、她便匆匆转进暖阁放下帘幕,不多时便听到有人走进内殿与天子寒暄。 “臣谢玹,叩见吾皇万岁。” 清润的声音淡淡响起,谪仙似的十四殿下纵行世俗之礼也是一般卓尔不群。 “十四叔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谢艾见谢玹跪拜便从坐塌上起身亲自相扶,神情确有几分热切,边请他落座边道:“本是昨日便想邀十四叔前来一叙,念及崇州归京一路舟车劳顿方才作罢,今日可算见了皇叔的面,朕心甚慰!” 说着又亲手为谢玹斟了一杯茶,继续道:“只是朕观皇叔气色却似不如旧年,可是旧疾又犯了?” 谢玹方自宫外而来、狐裘上尚有一层薄薄的落雪,此刻脸色略显苍白,几番揖让后终是接过天子递来的茶盏,答:“陛下自京中遣去崇州的医官医术甚是高明,臣之旧疾已大有好转,近日不过有些乏累,并无大碍。” 谢艾闻言大悦,同时更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崇州苦寒殊为不易、朕一直担忧得紧,那张昕若是得用,便一直留在皇叔身边吧……” 谢玹又谢过天子恩德、而后低眉看向坐榻小几上的棋盘,原本的残局已收拾停当,此时只有棋盒中的白玉棋子在微微泛光;谢艾察觉他的目光,笑道:“尤记皇叔就藩前曾亲自授朕棋艺,如今难得归朝、正宜再忆旧景——如何?与朕手谈一局?” 说来谢玹虽是谢艾的叔辈、可实际彼此年纪相差倒是不大,前者不过二十三岁、后者来年也将及冠,少年之时与其说是叔侄、倒不如说是难得投机的玩伴。 “如此,臣却之不恭。” 谢玹含笑答道。 “嗒”。 一子落下棋局既始,谢玹执白而燕帝执黑,虽都闲闲散散并不认真、可不多时棋盘上便黑白交叠错综复杂,比与方才皇后那一局有趣许多。 “听闻今日功德台上生了些热闹,皇叔从那处来、可瞧见了什么?” 燕帝兴致盎然,似是漫不经心开口问道。 谢玹指下一顿,神情不变,低眉答:“刑部司庶务繁忙,近日似查到了有关先昭朱雀殿的蛇灰蚓线……李大人法不阿贵,将五哥身边一个参军下了狱。” “是么?”谢艾应了一声,语气淡淡的,“那他刑部司的胆子是越发大了,不问过朕便敢动五叔的人。” 这话说得颇为微妙,虽佯作并不知情、可语气间却并无惊异,分明是早知今日功德台上发生了何事;谢玹抬眉看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侄儿一眼,斟酌片刻,答:“李大人处事果决雷厉风行,不请圣裁也是欲为宫中分忧,陛下还是莫要责怪了。” 话一出口谢艾神情便是一喜,许是察觉十四叔虽因一年未见而同自己有些生疏、心下却终归还是向着自己;一喜过后又是一忧,叹:“朕哪里是怪他,只不过……” 他欲言又止,方才隐约显露的一抹松弛却没逃过谢玹的眼,他低头抿了一口天子亲手斟的热茶,又依圣意将话更挑明几分:“陛下是担忧五哥借机发难扰乱朝局?” “什么都瞒不过十四叔,”谢艾顺势而为,手指在棋盘一侧轻轻敲打,“于公、捕雀一事合乎国法,于私、压制藩王也合朕心,只是此番若能寻到那单鹏是先昭细作的铁证便罢、若不能……” “即便寻到也难动摇五哥根基,”谢玹摇头淡淡接口,“帐下藏雀最多不过失察之责,既难治其罪、便难夺其权,难成陛下削藩之愿。” 三个“难”字越发直露,原来三清境中的飘渺仙人并非不问世情、只是等闲不愿开口罢了;谢艾微皱起眉头,接道:“话虽如此,却至少能有一桩好处。” “什么?” “那日明堂之上他曾大言不惭讨要先昭公主,如今若被查出藏雀之失自然便难再同朕开口,”谢艾眯了眯眼,十九岁的少年其实已是满腹算计,“朕的这些个叔叔本已手握重权,若再借迎娶姜承宇之女谋得先昭遗民之心,不知会再闹出怎样的乱子。” “长江以北、寿州以东……此战新得的国土百姓,朕必都会紧紧握在手中。” 听他提起那位公主、谢玹的眼神似有些许变化,清淡仿若一阵涟漪、稍不注意便悄然散去,晶莹的白玉棋子被执在指尖,他的声音也像玉石一样剔透:“昭皇已死,千机四殿群龙无首,若其仍存复国妄念、眼下最该做的便是护佑姜氏遗脉——陛下对那位公主该多防备些,‘黄雀’之事她或也知晓几分。” 谢艾闻言陷入沉思,片刻后点头道:“清查细作势在必行,朕也会命人盯紧怀英殿动向,也愿这些无主之人自行散去莫再作怪,以免继续搅得人不得安生。” 顿一顿,他又一笑,补道:“不过依朕看十四叔是多虑了——那先昭公主不过才十七岁,一介女流又懂得什么?听闻姜承宇膝下原本只她一女、几年前才老来得子又生麟儿,如今大约六岁了、被南楚掳了去,打那孩子出世后她便不再得宠,在大昭不过只占个公主的虚名。” “千机四殿今已崩毁,莫说他们穷途末路已无招数可使、便是当真还残存几分势力也该去南楚护着他们的小太子,焉会在小小一个公主身上白费力气?” 言语随性神态淡漠,确是未将丧国之人放在眼里,谢玹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嗒”的一声,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说到别国,眼下局势也实在教人忧心,”谢艾并未察觉继续说了下去,“灭昭一役三家得利,我大燕却远比不得突厥人捞到的好处多——开年之后多半又要再起战事,若是家门之内迟迟料理不清,朕只怕会……” ——的确。 周亡之后群雄蜂起、最混乱时中原有多达十余个政权,百多年来几番清洗,终于只余燕、凉、楚三家可堪问鼎——论军力土地人口、皆是西凉一家独大,突厥人一向穷兵黩武暴虐恣睢,开岁后必磨刀霍霍再掀战端。 而南楚,又偏偏…… 谢艾暗叹口气,再看向谢玹时神情便显出几分郑重,开口道:“十四叔,朕需要你的帮助。” ——他的确需要他。 李循虽深受皇恩材优干济,却到底不过只是区区从五品刑部司郎中,对上五叔这等手握实权蛮横霸道的亲王、如何镇得住场面?但如今他必须压住他,否则朝内一乱越年战事更难顺遂,若被他借诉冤屈讨要了那先昭公主去、此前对昭一役他这个大燕天子便是彻底为他人做了嫁衣。 谁能襄助李循主审此案、替他稳住眼前局势呢? ——必得是同样出身宗室的亲王。 纵观当下,三叔与五叔对帝位的觊觎最是昭彰、皆巴不得出什么乱子拉他这个侄儿下马,由此便生两派:四叔、六叔与三叔同气连枝,七叔、十叔则与五叔沆瀣一气,要说中立的只有八叔和九叔,只是此二人一个酒囊饭袋、一个富贵闲人,自就藩后便对朝政不闻不问,自是无心替他排忧解难。 唯独十四叔……能够成为他的臂助。 “陛下……” 谢玹微微叹口气,回望他的目光平静又透彻。 “臣已蛰居崇州多年,观洛京诸事便如隔山云霭,况旧疾缠身多有负累,实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实在见经识经,闻弦歌而知雅意、不必天子开口便能晓他心中所想,只是推辞之意却很分明,言语间更有几分暮气。 谢艾心头一沉,思及十四叔生平一时难免也有几分唏嘘——他说自己“蛰居崇州多年”确不是诳语,寻常藩王十六岁就藩、偏十四叔刚满十二岁便离开了洛京,所谓“封地”不过一个幌子、谁都知晓崇州远僻苦寒与流放之地无异。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他原本……《 》 6、推托(2) “可皇叔过去就曾帮过朕!” 谢艾声音不自觉拔高了些,看向谢玹的目光亦显迫切。 “你难道不记得了?当初朕继位时——” 两年前先帝驾崩朝内自有一番云谲波诡,时年十七岁的东宫太子柔弱无依,那些实权在手的藩王个个都想除了侄儿兄终弟及,幸有谢玹设计藏下传位诏书、又同朝中一干老臣力保谢艾登位,这才终究护得朝纲安稳。 “先帝待臣宽厚,报于陛下本是应尽之分,”谢玹温声答道,仍是不疾不徐,“而今京中形势又变,蓟北之兵气吞长虹,以臣之手眼、断难撼五哥之万一。” ……然也。 五王谢瑀手中有蓟北兵权六万,并上七王与十王、麾下少说有十万效死之徒,崇州不过守军五千、谢玹又久未在京中活动,焉能与五王等量齐观? “朕会授你以权,”谢艾又道,语气恳切像是早有打算,“前宗正卿范愍将乞骸骨,待皇叔主审过朱雀殿一案朕便能顺理成章将宗正寺交与你,崇州封地远离洛京腹心、终年苦寒又不利皇叔养病,往后想也不必回了,永留京中伴朕左右便是。” 宗正卿属从三品,其职本在统制宗室、宣慰地方、出使夷藩、宗祖祭祀,长留洛京更是极佳的封赏,亦是日后平步青云渐掌实权的攀云梯。 谢玹却对天子所言避而不答,棋盘之上黑白交错,他像看得入神,又提醒道:“陛下,该落子了。” 谢艾听言低头看向棋局,沉吟片刻忽而眼前一亮,手中黑子果断落下、白子立陷被围之势,少年帝王笑意盈眉,抚掌曰:“十四叔,此番你可是大意了——” 谢玹淡淡一笑不见丝毫馁色,见状将棋盒扣上,意味深长道:“陛下棋力日强、胜臣本是水到渠成,可见独行之路亦是坦途,未必便要与谁同行。” 谢艾一愣、才知这是皇叔借棋势回应于他,又听对方继续道:“诸位皇兄都是眼明心细之人,若陛下将臣调回京中必会引得各方猜疑,届时臣手足被缚无地转圜、恐反不利于陛下成事。” “何况臣本无心朝堂……” 他随手再次拿起茶盏,袅袅热气之下更似红尘外一长生仙人。 “崇州固然远僻,却也胜在清幽,避隐山中诸事不问,此中之乐诚不足为外人道也。” 他说得从从容容,周身上下确无一丝逐利沽名的焦躁戾气,乃是真真正正的超然物外洒脱自在;谢艾眯了眯眼,像是还想再说什么,终究却只叹气说了声“也罢”,又道:“皇叔这逍遥日子过得教人眼红,朕总忧心你哪日便要脱下朝服入观修道去——叹只叹该放权的总紧抓不放、该登高的却又总辞多受少,岂不教人头痛?” 谢玹听言笑应一句“有负皇恩”,名义上的叔侄二人对坐弈棋,观风殿内俨然一派祥和安逸。 宫门将落锁前燕帝才放谢玹离去,彼时观风殿内已然点起明烛,窗外的雪还在簌簌下着。 棋盘被懂规矩的宫人收了下去,谢艾独自倚靠在坐榻上闭目养神,皇后姗姗自内间中走出,见天子面色疲惫、遂小心上前替他捏按颞颥。 “陛下可是乏了?” 她柔声问道。 谢艾含糊应了一声,双眼仍旧没有睁开,口中却问:“都听清楚了?” 皇后抿抿嘴,点头:“十四皇叔不愿为陛下驱驰,只一心回避政事……” 谢艾眉心愈紧、像是有些不快,说:“他是被皇祖折腾得狠了、亦被崇州的安闲消磨了心志,平白荒废才干。” 皇后被天子的冷脸吓了一跳、心中难免不安,此时一边诺诺应声一边又有些疑惑,看着天子脸色试探问道:“臣妾固知陛下儿时与十四皇叔情谊甚笃、后又在继位之际蒙他襄助,但如今他既无心朝堂、陛下左右又不乏可用之人,何必……仍执着于用此一人呢?” “‘不乏可用之人’……” 燕帝轻声重复这几字、语气像是有些讥诮,片刻后又展目,眼底似有历历光影。 “皇后不知,十四叔有惊风动雨之才,绝非当今百官可比……先帝尝言皇祖一度偏宠幺子,甚至还曾动过改立他为储君的心思。” “竟还有过这样的事?”皇后十分讶异,一双妙目微微睁大,“那后来又为何将他贬去了崇州?” 谢艾不答此问,神情依旧渺远,顺着自己的话继续道:“当初朕继位时五王携私兵入京,十四叔千里迢迢自崇州归朝、手下同今日一般也不过只有五千兵,你可知他又是如何保下的朕?” 皇后摇头称不知,谢艾勾唇一笑,道:“便是——制衡之道。” ——他永远忘不了当初那惊心动魄的一夜。 五王带兵逼宫、甚至胆大包天擅自矫诏,称东宫德行有亏犯弑君大罪、自己是奉天子遗命诛杀逆臣,险些就要将他斩于明堂玉墀之下;千钧一发之际十四叔临危救驾,原是早在先帝驾崩前半月便预见京中必有此一番动荡,遂亲赴沂州游说三王带兵勤王,这才与五王分庭抗礼免去一场宫变。 三王同是狼子野心,焉能坐视异母兄弟一家独大登上帝位?两方互不相让,终不得不由年轻的侄儿即位起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今日之燕帝不过是当年虎斗之下于夹缝中艰难谋得一丝生机的侥幸之人罢了。 “率意奇诡,智圆行方……”谢艾喃喃自语,似仍未从往事脱身,“欲破今日之局,朕非得十四叔之助不可。” 他言辞过分简略、难免令皇后听得如坠云雾,只是有些道理不必知晓前尘也分辨得清,她犹豫片刻,还是问:“可他同那些藩王一样也是陛下的叔辈,陛下就不怕放权之后他亦会……?” “生出反心?” 谢艾微微挑眉,嘴角勾起一丝笑。 “父皇驾崩前曾屡次告诫于朕,帝王之道皆在‘无心’二字……朕不会相信任何人,所信者唯有时势。” “七国纷争、是为天时,崇州所在、是为地利,诸王离心、是为人和——此三者皆于他不利,便是所谓‘时势’。” “何况除此之外他的身体……” 谢艾叹息一声,神情似也有几分唏嘘,大约那时眼前出现的旧事更为纷繁,而今时过境迁也不便再同谁提起了。 皇后从旁而观,却只觉得枕边之人深不可测,虽是少年俊秀模样、心性却到底是天家淬炼出的圆滑权诈——或许他们幽州谢氏骨子里流淌的就是这样严酷无情的血,是以百多年前卫周崩亡时孝武皇帝才会先于天下割据称帝。 “‘无心’……” 她重复着天子口中的这两个字、忽而却又闹起了小女儿脾气,幽幽怨怨瞧了谢艾一眼,道:“陛下说不会相信任何人,那就是也不信臣妾了?还当着臣妾的面筹谋着要纳那先昭的公主为妃……这岂不是将臣妾的心放在火上烤、油上煎么?” 谢艾闻言大笑,伸手将妻子搂进怀里,一边伸手点点她的鼻尖,一边又轻叱:“就你最会耍小性,朕的话就是这样被你拿去曲解的?” “那先昭公主岂是寻常女子?若非她身上牵扯的干系太重,朕也不必为她耗费这许多心思……” 赵氏虽得哄慰却仍不满意,在天子怀中磨蹭两下,又撒痴道:“陛下都承认为她花了心思、还说是臣妾曲解……” 燕帝淡淡一笑,又低头在皇后眉心吻了一下,道:“你有闲暇同朕在此拈酸吃醋,未若多花几分力气在自己的肚子上——朕需要一个正宫嫡子绝了那些人的心思,皇后可能明白么?” 如今一众藩王虎视眈眈、皆巴不得他这个天子英年早逝让出帝位,偏他如今膝下犹空、更令那些人心思活络不依本分——若能早日立嗣,这朝内的局势自然也能安定不少。 皇后闻言心下一定,只觉自己手中是握了一把尚方宝剑,管他什么公主郡主、在天子亲立的储君面前又算得上什么?于是面上便露出一个既娇又媚的笑,抱着天子的腰甜蜜道:“臣妾明白……” 说着便要献吻,天子与她缠绵片刻、终还是将人推开了,笑道:“今日不行,朕还有政务未了,你先回去。” 赵氏不甘,却知陛下对朝政极为上心、在这等事上一贯没什么商量余地,于是只好不情不愿地被一驾凤鸾送出观风殿,檐外雪意尤盛,谢艾独坐窗侧的身影显得深邃又幽闭。 “洪安。” 他忽扬声唤了一句,行事妥帖的大内官便很快从内殿外拜了进来,躬身道:“陛下。” “十四叔归京后,可已去过卧山寺了?”他淡淡问。 “殿下身犯旧疾,昨日离宫后便归十八王宅休整,”洪安似早知天子会有此一问,很快事无巨细回答起来,“今日只被五王着人请去了功德台,还未去过卧山寺。” 燕帝应了一声、嘴角又露出一丝笑,年轻的君王眼中算计重重,幽幽道:“想来明日也该去了……记得替朕送去一份薄礼。” 洪安很快会意,嘴角勾起露出心照不宣的一笑,复躬身应道:“是。”《 》 7、卧山(1) 次日雪住,天愈寒。 洛京三面环山,百多年来天下纷争不断、主宰中原的王侯都已换了好几个来回,独这几座山还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北为邙山,南称伊阙,东西则见嵩崤;东山之中以香山享誉最盛,是因前朝曾于其间敕造香山寺,再向南去有一座少有人至的丘陵,因低矮不见经传而得名一个“卧”字,便是这昔日东都风水宝地鲜为人知的卧山了。 “殿下,前方山路雪封不便行车,可否改乘肩舆?” 山下有一马车,二马为骈、车身素寡,观之内敛并不招眼;除车夫外左右随侍不过两人,一是位高大强健一身短打的年轻男子,另一则是作文士装扮并蓄连髯胡的不惑长者,此刻正是后者隔窗向车中人发问。 “不必。” 答复来得很快,不多时车帘便被一只修长清瘦的手挑开,美极的柳叶目倒映着车外覆雪的山道,十四殿下果然正似九重天上偶落凡间的谪仙。 “公孙先生思虑周全,只是卧山与别处不同,还是徒行登高为宜。” 公孙宰闻言应声,身侧的年轻男子常枫则上前一步扶谢玹下车,皎白的狐裘与苍雪融为一体,山间林海依稀传来阵阵经声佛号。 “走吧。” 他默然听了良久,而后方才淡淡开口。 卧山人迹罕至、却也并不荒芜,林间修了石栈,或许晨间才被僧人扫过、眼下有窄窄一条小道可供人行走;辗转约两炷香工夫便可看到隐在深绿间的萦云檐角,一块简朴的匾额高悬门楣,上面是时年十二岁的离王殿下亲笔题写的“卧山寺”三个大字。 他伫足看了片刻,寒风吹来诱起一阵咳嗽,声音在空蒙的山中也显得有些冷寂;常枫见状不安,连忙从旁规劝:“殿下快些进门吧,外面风大,当心受寒。” 谢玹收回目光应了一声,常枫遂快步上前为他推开年久斑驳的寺门,偏僻的禅林香火不旺、便是僧侣也是三三两两,入内时只见两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比丘一同拖拽着几捆柴火,瘦得就快要撑不起身上陈旧的僧衣了。 “殿下——” 他们却似认得谢玹,见得他来先是一愣、继而便双双丢下手头活计向他奔来,脸上神情欢喜得紧,其中一个瞧着更年幼些的眼角还沁出了泪花。 谢玹伸手将两个半大孩子揽住、当时却是微微皱眉,一旁的公孙宰同样神情讶异,上下打量那一双小比丘片刻,问:“寺中怎会如此清苦?殿下每岁都会将一应用度打点妥当,难道还不足你们饱食暖衣?” 崇州荒蛮冷僻物产匮乏、每年所征税款皆十分微薄,朝廷下赐的封赏亦不丰足,十四殿下却仍会每岁拨出钱款着人千里迢迢送回洛京、便是为保这一寺上下衣食无忧,只因此地于他而言是…… “……殿下?” 那一双小比丘尚不及答、禅房那头便又传来一道声音,是位年近古稀的苍颜耆老,同样面黄肌瘦憔悴倦怠,观那一身袈裟、当是此间住持。 “慧守方丈。” 谢玹皱眉与他问好,又同左右一并向对方走去。 “竟当真是殿下,”慧守方丈慈眉善目,谈笑间更有欣然之色,“老衲如今年迈昏聩、还当是自己眼花瞧错了……” 两个小比丘亦一并上前唤了声“师父”,谢玹看着寺中萧条景象,只道:“今岁归朝稍迟,却不知寺中究竟……” “殿下当是来看娘娘的吧?” 孰料住持却轻轻打断他,好像也知他之所问却又一时无意作答。 “山中岁月漫长,娘娘定也记挂殿下许久了——请随老衲来吧。” 卧山寺依山而建,除前殿佛阁外向后更有禅房若干,踏上七七四十九级石阶可见一座二层高的小楼,楼前有碑、篆“慈忆堂”三字,观其笔锋与“卧山寺”匾额如出一辙,当也是旧年十四殿下亲笔。 公孙宰与常枫一同候在石阶下,只慧守方丈陪同谢玹一并入了楼中,甫一进门便见明烛萤萤光亮融融,向南的墙上悬挂着一位女子的画像,其下有牌位供奉、终日燃香不曾间断,袅袅升腾的烟气依稀模糊了画上的容颜,可那一双美极的柳叶目却仍顾盼神飞栩栩如生。 ……那是十四殿下的生母。 燕景帝亲封一品皇贵妃,楚穆宗爱女徽宁长公主——裴饮溪。 世间美人无数、她却当是个中翘楚,绘此丹青的画师想必也痴迷于她倾城的容颜,是以一笔一画皆是含情;此刻这位业已香消玉殒十一载之久的美人正在画中低眉凝视站在自己面前的独子,两张几乎同样美丽的面容仿佛某种宿命轮回的写照。 谢玹沉默着,立身生母牌位前久久不动,半晌过后方才下跪叩拜敬香酹祭,从始至终都没有一句话——他像与那画中的女子十分生疏,可用来祭她的酒却是最好的,出身南楚的公主钟爱绵密温柔的金陵春,他便着人渡江自他国寻来、又一路辗转带到她面前。 “寺中拮据至此,堂中却仍长燃明烛,”终于他开了口,却是对慧守而非自己的母亲,“本王想是又受方丈之恩了。” 慧守双掌合十,眉眼间有种方外之人独有的明净超脱,闻言淡淡一笑,摇头道:“卧山上下皆依殿下荫蔽,一石一瓦一草一木莫不如是,老衲既受托为娘娘守灵,又岂敢不忠人之事?” ——然也。 卧山寺落成至今不过十一载,追溯起来还都仰赖十四殿下离京就藩前向景帝求得的最后一道恩旨——皇贵妃娘娘薨前身负大罪死后不得葬入皇陵、他便在这荒山之中为她立了一座佛寺供奉香火,往来僧侣皆是流落无依之人,便是方才那一双小比丘亦是幼时被弃道旁的孤儿。 被贬崇州后他有数载未能回京,直到景帝驾崩先帝继位方才获准归朝贺岁,此数年间皆是寺中僧众为他守灵祭奠诵经超度;皇贵妃生前不喜幽暗、寝宫之中需得长燃明灯,如今灵前亦是烛火不熄,正是谢玹离去前请僧众代为打点的枝节。 “可既有人克扣寺中用度,方丈便应告与本王知晓,”谢玹微微叹气眉心皱起,“一灯一烛总胜不过一衣一食,旁人更不当因我一人之愿受苦。” 慧守闻言笑意愈显,又道:“殿下是有佛缘之人,虽不曾参禅悟道、却有慈悲善悯之心——有道是持戒为本观心为要,信守不渝亦是造化三昧,殿下便将此视作我等的一种修行罢。” “是以方丈仍不肯说是何人所为?”谢玹已明弦外之音,唯独在慧守称他有“佛缘”之时淡淡笑了一下,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看来是笃定本王难以应对了。” 慧守方丈听言笑意渐退,慨然道:“世间有法,殿下初回京中想必也是多有为难……卧山当是清净地,实不该为殿下增忧。” 话音刚落谢玹尚不及答、小楼之外便传来一阵恼人的喧哗,呼呼喝喝吵吵闹闹,竟似是冲突争执起来了;十四殿下折身回望,目光澄明又难掩清冷,摇头叹曰:“清净地亦是是非地,看来又要辜负方丈美意了。” ——楼外确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如此冷僻的山野小寺、今日却频有贵人大驾光临,不知哪阵东风将十王殿下吹了来、还一并送到了十余个气势汹汹的王府侍卫;常枫眉头紧锁、一人立在七七四十九级石阶之下阻挡来人,一旁的公孙宰则客气地对谢琅拱手,说:“十王殿下实是稀客,有失远迎万望海涵——不知今日前来可是要同我家殿下一叙?若是如此不妨且先移步禅房,我家殿下迟些便至。” 一番寒暄十足礼遇,谢琅却不接、只姿态悠闲地负手四下逡巡观望,见寺中处处陈旧寒伧眼中便显讥诮之色,又看向公孙宰轻蔑道:“昔年十四归京身边都是天玑先生陪着,如何今岁却换成了你?” 顿一顿,又看向常枫:“便连身边唯一堪用的武将也带来了,也不知崇州没了开阳还有何人能够统军?” 挑衅之言令人不快,公孙宰与常枫却都并未因之动怒,也不知是见怪不怪还是提早便受了谁人叮嘱;谢琅见状冷哼一声,沉声道:“本王久未与十四弟相见、今确要同他一晤,尔等速速退避,莫要坏了我们兄弟的兴致。” 公孙宰闻言纹丝不乱,仍含笑对谢琅谦恭道:“十王盛情本不当拂,只是我家殿下正在楼中祭奠孝纯皇贵妃,还请十王体恤稍待片刻。” “‘皇贵妃’?” 孰料谢琅听言却更咄咄逼人,反问的语气亦愈尖利。 “一个死后连皇陵都不得入的废妃,也配享如此尊称?皇考早将那贱妇弃如敝履,她分明是我大燕的罪人!” “你——” 那声“贱妇”一出常枫便再按捺不住脾气、眼底更是厉色一闪踏前一步,然则跟在十王殿下身边的一众侍卫也不好相与,见状纷纷拔刀要与常枫对上,石阶之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令这将将雪住的寒山也一瞬显得越发肃杀了。 “桓远。” 忽而一道淡淡的声音从石阶之上传来,平心定气无喜无怒。 “不得无礼。” 众人抬头看去,果然见是十四殿下步出了小楼,雪白的狐裘高洁出尘,垂目的模样更似天上仙人;谢琅似极不喜被自己的弟弟这般居高临下地注视,当时面色一沉扬声道:“十四弟贤孝、拖着病体也要到这荒山之中祭拜生母,十哥悯你不易,特来作陪——” 说着便强行挡开常枫的阻拦大步迈上石阶,终于与谢玹并肩而立平起平坐。《 》 8、卧山(2) “殿下——” 常枫既惊又怒、笃定自家殿下绝不愿让他人在楼前扰娘娘清净,奈何却被十余个侍卫团团围住、一时脱不得身;谢玹并未看他,口中的话不知是对谁说的,被冷风一吹也飘散到众人耳里,说的是:“佛门清净之地总是不宜喧扰,不如且退一步吧。” 话中有两意,既是命常枫莫要同人争斗、又是劝谢琅休得欺人太甚,十王自可会意、心说各退一步也无妨,于是背身向阶下挥挥手示意一众侍卫收刀入鞘,继而反客为主悠悠然向楼中灵堂走去了。 那萤萤明烛仍在燃着,将画中女子的眉眼映得格外清晰,十王殿下看得心头戾气愈重,不对逝者执礼反而开口便是讥诮,道:“这寺中上下对十四弟可真是忠心耿耿,衣食尚且没个着落、却肯四处化缘为个已死之人添置明烛,令本王这等心硬之人瞧着都有些不落忍。” 如此冷嘲热讽、显见是将为难寺中僧侣的事大方认下了,想来要么是命人劫走了谢玹自崇州送至京中的财物、要么便是用了旁的什么不入流的阴私手段。 “十哥何必如此,”谢玹微微叹气、神情间倒无甚意外之色,大约也早料到谁是始作俑者,只仍难免感到无奈,“他们不过是些无辜之人罢了。” “‘无辜’?” 谢琅却又反诘,声音忽而拔得极高。 “那难道当初本王的母妃便不无辜么!” “还是那些在嘉顺十六年战死的将士不无辜!” “当年之事人人都可自称无辜、唯独她不可以!——谢玹,你亦休要在此大放厥词混淆是非。” 几句质问声声贯耳、将若干尘封已久的往事尽数翻回眼前,谢玹的神情就在那一刻变得晦涩,微微垂下的柳叶目中隐含着旁人不可见的复杂光影。 “……那十哥要如何呢?” 他反问,语气平静又略显苍凉。 “母妃业已仙逝,青史之上亦已留下骂名……诸事既皆尘埃落定,难道偏偏就要毁去这座灵堂、连半分身后安稳也不肯为她留么?” 谢琅闻言冷笑,道:“皇考仁厚、总是顾念旧情,当初你不过求了几句便得了修寺供奉的恩旨,既如此本王也不会逆他之意来同一个死人计较……” 他故作姿态漫漫说着,却无人知晓其中那轻飘飘的一声“求了几句”在当初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时年十二岁的十四殿下曾亲眼目睹母妃被一杯鸩酒赐死,原先百般荣宠一昔变作千夫所指,满面冰冷的大内官前来宣旨要他即刻离宫至崇州就藩,此后永生不得再归洛京;他独自领旨谢恩,又在观风殿前长跪不起祈求再见父皇最后一面,紧闭的门扉是无可转圜的拒斥,直到两日后他终于在滂沱冷雨中倒下方才艰难求得为生母敛尸落葬的恩许。 “可你要记得,有些事本王不提、却并非是忘却了……” 谢琅继续说了下去。 “……你要永远心怀愧怍,知道这都是你亏欠本王的。” 深重的恨意萦绕在字里行间,谢琅眼底至今仍烧着灼灼烈火,被困在壁上画卷中的美人低眉看着面前的一切,与谢玹极为肖似的柳叶目似也含着淡淡的悲伤。 “既如此……十哥又需我如何清偿?” 谢玹的面色有些苍白,面容也被摇曳的烛火映照得晦明难辨。 “听闻陛下昨夜曾召你入宫?”谢琅坦然受了这句客气,态度是格外的颐指气使专断骄横,“他同你说了些什么?” 谢玹听言皱眉、言及天子还是多有忌讳,谢琅见状冷哼一声,讥诮道:“你以为守口如瓶本王便料不到了?咱们那位小侄儿的心思好猜得很,要同叔叔们斗尚需好生磨练几年。” “他要你主审五哥帐下参将疑涉朱雀殿一案——是也不是?” 一语道破说得分明、却是半分迂回也懒得经营,谢玹眉头愈紧,语气也有些凉了,说:“捕雀之事干系重大,陛下垂询本在情理之中——君臣之别尤甚于父子、况乎叔侄?十哥须当谨言慎行,莫要妄议天子引火烧身。” 如此劝告却令谢琅越发恼怒,甚至忽而上前一步在谢玹肩头重重推了一把,后者后退时不慎撞倒一盏青铜树灯,其上燃烧的明烛滚落下来、又燎燃了香台之上垂坠的案毡。 “你住口——” 谢琅厉喝道。 “谢玹,你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为皇考所憎困于崇州、十余载过去仍妄想重回洛京!当今陛下是你最后的指望,所以当初你才不遗余力保他上位、如今又想借打压五哥谄媚于君!” “我告诉你!休想——” “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你以为自己能得到什么好结果?既做他人手中刀、锈迹斑驳之时则必为人所弃!你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你我那小侄儿又岂是皇兄们的对手?早晚有一日会被拉下那个位子!五哥宽宏大量可不计前嫌饶你屡番妨害之罪,可若你执迷不悟胆敢再越雷池半步……便休怪哥哥们不讲情面送你去陪你那早死的生母了!” 疾言厉色字字锋利、却是毫无顾忌将一切都搬上了明面——明艳的烛火舔上易燃的毡布,很快便将那灵堂香案烧成一片狼藉,它却还不知餍足要去吞噬画中的美人,眼看她飘逸的裙裾便要被它拆吃入腹—— “早些让陛下歇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更不要去碰自己碰不起的东西……” 谢琅隔着火光与谢玹对视,狰狞的眼底既有警告又有说不尽的痛快畅意。 “那主审的差事劝你早些推了……只要不挡五哥的路,我便容你在崇州安安稳稳了却残生。” 语罢终于拂袖扬长而去,猖獗的大笑直到走出很远还能听得分明;不多时常枫与公孙宰一前一后奔入小楼、见火已呈蔓延之势不禁双双大惊失色,一个不顾自身安危眼疾手快抢下壁上孝纯皇贵妃的画像、另一个则快步踏出门去招呼寺中僧侣前来扑火。 “殿下——请速随末将出去——” 常枫一边将娘娘画像牢牢护在怀中、一边急切高呼欲救自家殿下于危困,谢玹那时的神情却有些出离,熊熊火光映照在他眼底、宛若浮于人世坐观生灭的事外之人——甚至就连注视生母画像的目光也有些缥缈,既没有什么吞声忍泪的屈辱、也不见什么剜心跗骨的悲色。 “殿下——” 迫切的呼声越发响亮,寺中僧人也终于纷纷提着水桶来往进出,一次次泼洒将原本庄重肃穆的灵堂毁成一片狼藉,而那些千里迢迢自南国辗转寻来的酒香也被烟尘气淹没得没有半分痕迹了。 谢玹从始至终都不曾离开半步,亲眼目睹烈火焚烧、又亲眼目睹一切归于平静,那些原本便形容狼狈的僧侣如今越发窘迫,纷纷坐倒在地气喘吁吁,那一双入寺时照面的小比丘更一同蜷缩在角落悄悄抹着眼泪。 “殿下……” 公孙宰微微叹息着走到谢玹身边、脸上的神情是欲言又止,终年苦寒的崇州一向难见天日,被久困其间的人们总难免要在漫长的凄冷中学会隐忍与蛰伏。 ——只是…… “洛京之内步步险恶,诸王已是欺人太甚……”他语出郑重,殷切规劝自己辅佐的主上,“若已退无可退……殿下又何必一忍再忍?” “五王一党绝不会放过崇州,十王更是亡我之心不死……如今陛下既需宗室主审大案,殿下又何不乘此东风博一条出路?” “昔日东宫一步之遥……依属下愚见,殿下实不当委曲求全舆榇自缚。” 字句沉痛发人深省,一旁的常枫虽是缄默不言、可怀抱画像的手也微微紧了——世上无人知晓那漫长的十一载时光是怎样的艰辛困苦,甚至有多少次眼前贵极一时的君王爱子都被逼入穷巷命悬一线。 谢玹微微抬眉,楼外积雪尤寒、楼内疮痍满目,他的眼睛深邃又华美,像是无欲无求、又像是包罗万象。 “……先生所言甚是。” 他的目光似在公孙宰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抬望眼、又看向了虚无的远方。《 》 9、回环(1) “五王一案换了主审?” 怀英殿内空荡冷清,姜岁晏微扬的声音染着淡淡的兴味。 “换成了谁?” “十四殿下,”一旁的谈霏轻声作答,“午后宣的旨,现下人已到了刑部司。” “谢玹?” 姜岁晏挑眉,神情多少有些意外,片刻后漠漠一笑,道:“是了……那小皇帝压不住自己的叔叔,也只好借宗室之力。” 顷刻之间想通其中关节,顿一顿,又问:“可昨日谢玹不就入过观风殿了?谢艾迟了半日方才宣旨,可见原本是遭了推拒的。” “听闻是今晨又闹出了一桩官司,”谈霏躬身继续答道,“十王谢琅大闹孝纯皇贵妃灵堂又火烧卧山寺,那十四殿下该是不堪其辱,这才转头应了主审五王一案。” 孝纯皇贵妃…… 姜岁晏眯了眯眼,多年前在朱雀殿案卷中读到过的只言片语徐徐在眼前浮显:那该是嘉顺十五年,孝纯皇贵妃涉燕宫巫蛊大案被指咒杀太后,一向宠爱她的景帝却一反常态未经彻查便将之打入大狱;楚穆宗震怒,特发国书为爱女申述洗冤,称若景帝不经深究便定皇贵妃之罪则两国之间必有一战,后又遣使专赴洛京协燕国大理寺共审此案,证得咒杀之事实是子虚乌有,一切皆为十王生母淑妃嫁祸构陷。 然不知何故最终景帝还是一杯鸩酒赐死了爱妃,燕楚遂于嘉顺十六年开战,天子一怒八方震动、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自此两国交恶成仇、今仍势若水火不共戴天。 如此典故无人不晓,表面说辞也被编织得尚算平顺,只是其中少说也有两处惹人生疑:其一,世人皆知景帝盛宠楚国公主,当初为能求娶甘愿割六城之地以为聘礼,后更不惜与群臣作对欲改立她的儿子做储君,摆明是将人捧在心尖尖儿上的,缘何巫蛊案发后不经彻查便急于定皇贵妃之罪?其二,依她如今在燕宫的审度,十王谢琅分明对谢玹仇怨已深,然若当初果真是淑妃构陷皇贵妃在前、那么心怀怨怼的人便理应是后者,谢玹又为何要忍气吞声步步退让呢? 她疑窦丛生又不以为意,心知世上皇家无论以何为姓内里都无非是一个模样,一道宫门高高耸立,里面锁的秘密藏的污垢都是如出一辙——她无意探听燕宫秘辛,只想在这一片激流暗礁中保全大昭最后一丝残存的生机。 “谢玹既与五王一党有怨,自然可为谢艾所用,”她的眼中一片冷清,“只不过那小天子挑选的这把刀够不够锋利、又会否挡了我们的路,乃是此中唯一症结。” 谈霏在身边看着她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些,问:“公主是担心……十四殿下会查出我们让山雀说了谎?” 朱雀殿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即便如今已被剪除大□□翼,仍有办法搅得大燕朝堂不得安宁——李循在刑部司严刑审问的那名女犯在入狱前便得到了自己身为山雀的最后两个任务:其一,谎称五王帐下参将是朱雀殿细作;其二,便是…… 姜岁晏冷冷一笑,一时眼中锋芒更盛,道:“且让他查——正巧本宫也想瞧瞧,这位十四殿下到底有几分手段。” 谈霏闻言一愣,只因公主自庐州府被破后便不再自称“本宫”了,属于姜氏皇族的一切威仪都被搁置,仿佛是她对自己沦为阶下之囚的某种提点;如今却忽而重拾旧习、过去矜高自傲的气韵便再次显山露水,欣喜之余谈霏心下又隐约有些特别的感觉——公主她、似乎对大燕那位十四殿下,有种格外的忌惮…… 思疑之间殿外却忽而传来一阵脚步声,抬头看去才见是几个宫人不经通传便闯进了内殿,为首那个高高昂着头像是看不起谁,潦潦草草浅行一个礼、便对姜岁晏道:“三王殿下有请,还请郡主移步御园。” 三王? 谈霏眉头紧皱、神情充满戒备与不安,姜岁晏却淡淡一笑,眼底有好整以暇的从容与闪烁。 话说燕宫虽是依卫周旧宫改建而成,然百多年来几经变迁、许多细处都与当初截然不同了——譬如御园过去曾有一片梅林,传说是周仁宗为自己的继后宋氏精心营建,奈何此女狐媚惑主行秽乱后宫之事、蠹政害民有窃国自立之心,在仁宗驾崩后引诱五辅之首方氏主君为其驱策、后挟制幼主哀帝号令天下,险令泱泱四海换姓易主。后世因此而视“梅”为不祥,过去盛极一时的玉妃园已被铲除殆尽,眼下只余山茶寒菊依偎装点,所谓今昔之叹竟也可在此一花一木之间。 谈霏与凌翊陪同姜岁晏至御园时三王谢璠已经到了,许是当日心绪上佳、还专程传了乐人前来献舞,天上难得有了晴光、园中积雪将化未化,正是最有意趣的时候,他便悠悠然坐在花间景致最好的一方亭榭中,见了她来还笑着遥遥对她举杯。 这些个做叔叔的藩王……还真将这座属于自己侄儿的皇宫当作王府的后花园了。 “……见过三王殿下。” 她的心思纷纷杂杂,待踏入亭榭时便被摒弃得干干净净,一张素净的脸上只余下胆怯,是凭谁都看不破的完美无瑕。 “郡主不必多礼,”三王笑容可掬对她点头,瞧着十分蔼然可亲,“快快请坐。” 她称谢后落座、与他隔了一个位子,对方见状笑意更浓,调侃着问:“郡主如此拘谨,莫非是将本王看作了什么洪水猛兽?” 说着便自发起身向她挪近了,一边亲自替她斟酒一边轻声道:“其实不必如此生分……郡主难道忘了,当初你我在绾城、可是有过一段前缘的……” 年逾四十的男子大腹便便、凑近时口鼻呼出的气都是腥臭的,姜岁晏微微别开脸去,眼前浮现的则是数月前绾城被破的光景。 世人只知她是女儿身,却不知因在母后诞下弟弟阿鲤前父皇膝下一直无子、是以始终将她当作男儿教养——她三岁识字、五岁习文,八岁通读四书五经、十岁邃晓七谋八略,跟随父皇学习政务十余载,终在十五岁那年暗中接管千机府下朱雀、玄武二殿,乃是大昭国中有实无名的半壁之主。 平康十二年燕凉两国对昭宣战、几月过后南楚亦加入战局,她日夜筹谋呕心沥血才在当世最为强盛的三国合围下苦苦支撑了一年之久,为御强敌甚至不惜以身犯险亲赴绾城前线督战——可那时大昭已是强弩之末,主司财货的白虎殿在后方早已无力再为大军筹措钱粮,她知一切已入死路、便将左右玄武殿精锐遣回庐州护送父皇母后弃城南逃。 也就是在那段日子大燕的军队撞破了绾城的城门——那里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又有她坐镇中军主持大局,燕人久攻不下自然恼怒,破城后便屠城泄愤。 她记得十分清楚,霜序之时天阴如晦、凛冽的秋风吹起满地肃杀,她的眼前渐渐只剩一片赤红,鲜血的腥气直至今日仍弥漫在她的梦里——领军之将便是眼前的三王,他比五王先入城一步、两人便为争夺首功在城中摆起了一场“丹红宴”,一夜为限、杀人多者为胜,即便是已然投降的俘虏、即便是手无寸铁的妇孺,皆不能幸免。 他们大笑着抽刀挥剑、像割稻草一样砍下一个又一个昭人的头颅,身旁的士兵亢奋地高声叫好、谄媚的奴仆体贴地为他们一一计数,待到天明时分这场毫无意义的胜负才终于揭晓,是三王胜了,杀了共计两百四十六人、比五王多出不过三人。 他是得胜的将军,带着满身昭人的鲜血摇摇晃晃走到她面前,大昭飞扬的皇旗已在连月的战事中变得残破,他却连这一点可怜的念想也不想给亡国的人们留下,粗硕的大手握住摇摇欲坠的旗杆,一个猛烈的用力—— 咔嚓。 ……断成两截。 “绾城之中惊鸿一瞥,从此本王便对郡主魂牵梦绕……”此刻谢璠仍纠缠不休地在她耳边说着,脸上的笑容与当日染血的猖狂别无二致,“只不知郡主可愿纡尊降贵,从此长伴本王身边红袖添香?” 他口中说着“纡尊降贵”,可实际眼中的轻慢狭邪却不加遮掩,姜岁晏丝毫感觉不到羞辱、一切心力都被用来强压住刻骨的仇恨与憎恶。 “王爷说笑了……”她的眼睑微微垂下,遮蔽难以化解的冷厉杀意,“断梗浮萍岂可由心自专?不过全凭他人安排罢了……” “陛下金口玉言已许诺可由郡主‘自行抉择’,你的心意又如何不紧要?”谢璠继续贴近步步紧逼,似对她的示弱喜欢得紧,“还是郡主已然心有所属,如此推诿只为搪塞本王?” 疑问淬着毒药,一切凶狠都被藏在状似亲善的表皮之下,姜岁晏并未抬眼,只听对方继续在自己耳边道:“你若是聪明人便该看得明白,如今大燕要得起你的人只有三个——本王,陛下,还有老五。” “老五性急好胜,原本对你也是势在必得,可惜如今他帐下之人惹上了麻烦,便无法再开口向陛下讨要你……” “——那么你呢?” “是要做本王的侧妃?……还是,陛下的枕边人?”《 》 10、回环(2) 言辞直露出人预料,姜岁晏侧目看向三王、无论面上还是心下都为对方的放肆感到意外,谢璠却笑得有恃无恐,又循循善诱道:“后宫富丽却非安稳之地,陛下年少、亦未见得会疼人……郡主合该好生斟酌一番,看看何处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 他将“安稳”二字咬得格外重,也不知是指后宫争斗异常凶险、还是指自己有朝一日会杀了小侄篡权夺位令这后宫易主,姜岁晏看着他的眼睛,忽而嫣然一笑,道:“陛下年少不会疼人……那么王爷呢?会待岁晏好么?” 她素以怯懦之态面对洛京众人,此刻神情间却忽而露出些许妩媚,黑白分明的眼睛本是清冷之相、如今却竟也勾得人心猿意马;三王一愣,继而嘴角笑意也跟着越□□荡起来,几乎是贴着姜岁晏的脸颊说:“那是自然……只要你乖乖的,本王会疼你一辈子……” 话音未落却感杀气飞腾,三王直觉不妥猛然侧首、当先对上凌翊像看死人一样冰冷漠然的眼神,那样的冒犯令他恼怒、眉头一锁便欲发难;偏生御园假山后忽而转过一行人,细看去竟是与那日在功德台同样的刑部司阵仗,为首一人却不是那油盐不进的犟驴李循,而是天子身边的大内官洪安。 “三王殿下。” 对方走到近前客客气气对谢璠欠身,久浸宫闱的老狐狸总有一手教人挑不出错处的表面功夫。 “单参军涉雀一案今日总算审出了些眉目,其中有些枝节、刑部司想劳王爷大驾前去协理,还请殿下移步。” 话说得十足体面,可这带着一干甲士气势汹汹前来的架势却与缉捕全无分别,何况洪安还是天子身边的人……那一切便都是陛下的意思了? 谢璠微微眯起眼,片刻前恣意调笑的轻率之色已渐渐褪去,只是嘴角仍有一丝笑、便是身为亲王最尊贵的体面——众人只听他道:“协刑部司捕雀本是分内之事,陛下有命无所不从,又何须大内官带这许多人来请呢?” 洪安低头欠身、背后也因三王压在言语下的不悦之意出了一层冷汗,谢璠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又回头转向姜岁晏,略略弯腰在她耳边低声道:“今日不巧、坏了本王与郡主的雅兴……明日宫中除夕大宴,美人可要伴本王守岁。” 语罢转身而去、威严之态令一干持刀甲士莫敢近身,姜岁晏留在亭中目送他远去,直到最后一人离开脸上还是半羞半畏的局促之色。 而后渐渐……勾起一抹疏冷若定的笑。 癸狱。 同样的宫墙之外诏狱无边,同样的烛照长明惨声不断,此地与日前全无分别,仍是洛京乃至整个大燕最为阴森可怖的地界;刑架上捆缚的女囚亦是同一个,唯独讯室内坐的人不再只有李循,五王谢瑀面沉如水坐在下首、参军单鹏一身是伤立在他身后,主位上的十四殿下今日未着白衣、一身深绯官服与李循同坐案后。 “刑部司真是好大的脸面,竟将我兄弟几人召至狱中相见——” 三王人未到而声先至、一句调笑引得众人侧目,讯室大门随之而开,事主已悠悠然缓步而入;五王脸色一瞬更是难看,强按火气怒道:“三哥这话说得好笑,若非有人构陷在先、今日我等也早免去这番折腾了——” “‘构陷’?” 谢璠闻言一声冷笑,语气也跟着凉下来。 “老五,此地乃刑部司十方狱,无论谁说话都要小心仔细些,莫要空口攀污害人害己!” 此二王乃当朝权势最盛之人、过去便因今上登基之事结怨,如今党争不休日益交恶,每每相见都是刀光剑影;李循在长案后看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十四殿下一眼,后者不显山不露水,只道:“来人,请三王殿下落座。” 讯室外的衙役很快搬来太师椅并为三王斟茶,奈何再甘醇的茶香被刺鼻的血气一冲也教人提不起兴致,谢璠皱眉落座、又看向谢玹沉声道:“十四,今日之事你可要给皇兄一个交代。” 众所周知,当初十四殿下为奉先帝遗诏扶东宫上位、曾于五王逼宫之际请三王出山自沂州领兵归京勤王,从此便为五王一党所忌而只能为三王驱策——此刻谢璠同他说话的语气颇为熟稔少了些许顾忌,一看便是平素多有往来,五王一见这形势更是光火,拍案道:“十方狱内不容偏私,遑论捕雀兹事体大非同小可!十四你若胆敢落井下石令无辜之人蒙冤受屈、便莫怪五哥对你这做弟弟的心狠了!” 区区半日、十王谢琅火烧卧山寺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洛京,而偏偏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宫中传来了委任谢玹为单鹏涉雀一案主审的御旨,实在很难不教人在二者之间瞧出某种联系;五王这一声断喝是撕破了脸皮,只怕自己那鲁莽的十弟过为已甚将十四逼得太紧、以至他们之间仇上加仇再难佯装太平——若谢玹铁了心包庇三王为难自己、那岂不是引火烧身害了五王府上下? 如是一想越发不安,遂连原本被自己骂得狗血喷头的刑部司郎中李循都显得可亲可信起来,谢瑀转头看向他、大声道:“李大人一向自诩刚正不阿无偏无党,今日若十四假公济私官报私仇、你又待如何!” 李循一张铁面不见波澜,便是面对眼前三位亲王也是从从容容泰然自若,只道:“五王殿下大可安心,臣向来秉公办事从无违背,更绝不容许有人徇私枉法蒙蔽圣上——今日刑部司内种种皆会上达天听,无一人会受不白之冤。” 这话令五王心绪稍定、继而又眼含胁迫瞪向幺弟,谢玹一语未发,只抬眉看向那刑架上奄奄一息的女囚,道:“李大人断案如神,皇兄来前方才另审出一纸供词,其间有些曲折、确应一同听问。” 话音刚落便有衙役舀起一瓢冷水向那山雀脸上泼去,她被呛得气若游丝咳嗽起来,痛苦呻丨吟几声、一双混沌的眼却终于是缓缓睁开了。 “将与本官说过的话再与诸位殿下说一遍。” 李循面不改色,极冷硬地对那女子下令。 她大约已有些听不清他的话,过了很久才麻木地甩了甩头,呆滞的目光在掠过三王的脸时忽而一顿、随即倏然清明了几分,被铁链磨伤到几乎要露出白骨的手腕再次开始挣扎,向他喑哑地呼喊:“王爷——王爷——救我——” ——这情态分明正是相识! 五王一下振奋起来,劈手指着那女囚对众人道:“你们都听见了!这山雀说的什么!” 三王却是不明就里,紧锁的眉头透着荒谬与恼怒,顾不上同五王周旋、只喝斥那女囚道:“放肆!你可看清了本王是谁!” “三王殿下……” 那女囚呼吸粗重起来,骨瘦如柴的身体还在拼命扭动,一声“三王殿下”叫得极是清楚,情绪也渐渐显得激动了。 “三王殿下……你答应过我的……” “只要对刑部司说谢瑀左右之人是朱雀殿从属……便、便将我从这里救出去……” “我都照办了……殿下、殿下为何弃我于不顾……” 她说得断断续续、可字句中的意思却不容错认,谢璠气得拍案而起、就连一贯挂在嘴角圆滑放浪的笑都不见了踪迹,大怒道:“一派胡言!这是血口喷人!这是栽赃嫁祸!” 如此情形实在有些眼熟,细想来那日李循至功德台拿人时五王也是一般激动自辩、彼此连言辞都是相差无几——眼下二人攻守势易、好整以暇者变作了五王,他便得理不饶人,同样起身高声道:“你们都听见了!你们都听见了!——这山雀是受三王指使诬蔑本王帐下之人!单鹏绝非先昭细作!” 那单鹏一身是伤、想这几日也在狱中受了不少锉磨,如今一见形势有望洗冤、当即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纵横申述道:“王爷所言极是!末将冤枉!” 五王顺水推舟乘胜逐北,又作愤慨之态激昂道:“单鹏随本王南征北战出生入死,为大燕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却遭小人算计蒙冤入狱受尽折辱,若不严惩背后之人、岂不令天下有志之士寒心!何况捕雀一事关乎国祚,更不容人高高拿起轻轻放过!” 一通诘难义正词严、实是高风亮节胸怀大义,继而转头看向李循,一字一句道:“李大人,本王可等着你的明断。” 李循虽在刑部司主事、可今日午后此案主审便已换作十四殿下,谢璠这般绕过自家皇弟舍近求远来问他,实是既不合情又不合理;他遂不便答话,还是当先侧首去问十四殿下的意思,三王见状同样看向幺弟,郑重道:“十四,你当看得出此事与三哥无关。” 他难得正色、一声“十四”又唤得颇有情义,可见两载前千里奔袭勤王救驾的一番过往到底不是毫无意义,三王与他这十四弟之间终归是有几分旁人比不得的情谊。 谢玹眉头微锁,看看那被折磨到只剩一层人皮的女囚、又看看金刚怒目的五王,看看跪在地上满目不忿的单鹏、又看看始终望向自己神色沉郁的三王,默了良久,回头道:“桓远。” 他身后本是一片黑暗、无人察觉其中还隐着一道人影,常枫却在此一语落后应声而出,左手掌心端端握着一宗卷轴。 “口说无凭,我家殿下更不愿令二位王爷奉浼,是以午后便着人依供词至十八王宅搜检,幸尚有所获。” 他平铺直叙,又将手中卷轴徐徐展开。 “三王下榻之处确有同朱雀殿人往来书信,观和二年腊月初九、许送此女之子之青州,七日后得复、唯‘了’之一字……不知三王殿下作何解释?”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一个“了”字确乎极易引人遐想——腊月之初正是朝廷捕雀最热闹的时候,三王因何许诺将那女囚之子送出洛京?复信中的“了”字又是何指涉?难道就是应允为之攀污单鹏中伤五王? 三王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大步跨向前去从常枫手中夺下卷轴,却见那许诺送人之青州的信函上确有自己的字迹,一笔一画分毫不差。 “这、这……” 他脸色已变,抬头看向谢玹时眼中又生冷然之色,暗藏夺位野望的藩王总不会是酒囊饭袋,眨眼之间便足够他想通许多关节——十八王宅乃诸王入京下榻之所、等闲不会容人踏足,他府中亦有沂州之兵把守,若非动用京中禁军则绝无可能擅闯搜查。 皇帝侄儿是铁了心要同他为难……而十四,从始至终都是天子的人。 一念方起,耳中便听长案后传来一阵低咳,十四殿下多年久病、今日又亲眼见人火烧亡母灵堂,或许心力交瘁之下也难支撑,脸色已是苍白如纸;但他声音尚且平稳,此刻避开三王视线,只说:“涉雀之事错综复杂原本难以下断,今既另得新证、总当审慎再查——劳烦三哥暂留刑部司,若是左右有人党邪陷正,也好早日整肃清除。” 话说得极客气,可这扣人审问的意思却做不得假——宗室果然非同凡响,想那日李循在功德台上不过要抓一个五王帐下的参将都费了大力气,今日十四殿下却敢开口拘押一位实权在手的皇亲国戚。 “十四……” 三王眯了眯眼,眼中冷凝之色已不加遮掩,半晌后重重落下三个“好”字,又说:“也罢,本王便看看这子虚乌有之事当如何坐实!” 语罢拂袖而去,直令讯室外的一众衙役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李循侧首看向谢玹请求示下,对方只叹道:“李大人亲自去吧,周到些,莫生是非。” 李循应声领命,随即同几个衙役一并离去,讯室内一时除了那刑架上昏厥过去的女囚、便只余五王与谢玹沉默相对。 谢瑀为人虽一向有些鲁莽、可论来也绝不是草包,方才三王所能洞悉的种种他亦稍迟一步想到,却不知自己与十四交恶至此、对方缘何还能为他帐下之人主持公道?莫非是另有图谋,意欲…… “五哥。” 思疑之间谢玹已开了口,声音在幽森阴郁的癸狱内浮起淡淡的回响;谢瑀慢了一拍看向自己最小的弟弟,只见对方神情平静、较之往日别无二致。 “当年之事处置失当确是十四之过,五哥怪罪本也在情理之中,”谢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然你我如今之旨皆在为国效力一统天下,若能因捕雀之事化干戈为玉帛,乃是社稷之幸。” “我受陛下之托暂主刑部之事,却绝无意与谁为难,若五哥宽宏大量可赠十四与母妃一隅以安身,我自感激不尽。” 他平素多是一身白衣、便似红尘外一翩翩仙人,今日在牢狱内一身深绯官服,却多出不少往日未见的端严之色;谢瑀神情一正,知十四这话既是在对自己示好、又是在暗暗表达对十弟今晨在卧山寺所行之事的不满,而若他不接他这半柔半刚的两句话、恐怕这捕雀一案便…… “自然一切都是为了大燕,”谢瑀语气略僵地接口,姿态仍旧高高在上,“无论在公还是在私……五哥都不会同兄弟论恩仇。” 人无常态事无常规,昨日的敌人或许便是明日的朋友,真假虚实之间有的许是情非得已,也或许……是千方百计煞费苦心。 “既如此,十四谢过五哥。” 谢玹平静一笑,微微对谢瑀低头。《 》 11、拜贺(1) 洛京之内从无秘密,遑论还是三王谢璠入刑部司受审这等惊天动地的消息,一夜之间朝野哗然,处处遍布流言蜚语。 ——三王竟是构陷五王麾下的元凶? 诚然诸王好斗、朝中党争人人心照不宣,然似这般大张旗鼓将正主扯进大狱的热闹却是前所未有,难免令一众观者瞠目结舌惊愕失色;诧异之余再向深处想,主审此案的十四殿下本是久困崇州的一介闲王、无兵无权难成大事,如今敢有如此动作背后必有天子授意,想来是年轻的君王对压在自己头上的一众叔伯早有不满、此番要借捕雀之事斩将立威了。 只是天子毕竟亲政未久、时下羽翼尚未丰满,若同三王硬碰硬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去,这最终博弈的结果也未必尽如他愿…… 众说纷纭暗流涌动,大燕这个年关是越发的难过了。 “……公主可还安好?” 暗室之内一灯如豆,屏风后传来的声音异常含混令人几难分辨。 “宫中一切如常,”屏风前立着一个年轻的男子,面白无须、身材瘦小,观之似是阉人,“公主只有一字要嘱托大人。” 屏风后人问:“何字?” 那男子一躬身,低头答:“‘拖’。” 灯影无风自动,暗室之中一片静谧。 ——“拖”? 被押入刑部司的山雀入狱前曾接到两条命令:其一,谎称五王帐下参将与朱雀殿有染;其二,伺机翻供称一切皆是三王密谋指使。 公主之意不言自明——先昭皇族为时下各方所争夺,二王所在俱是龙潭虎穴、于大昭更有屠城之仇,她不愿委身被困而欲长留洛京相机而行,最好的方法便是被燕帝迎为后妃;然诸王跋扈、天子年少难以断事,她便只好在背后帮他一把,设下连环巧计令三王五王双双获罪,如此便难再向燕帝开口求娶先昭公主。 只是如今朱雀殿人大半被捕被杀、洛京之中可供调度的人手十不存一,此番让刑部司从十八王宅中搜检出伪造的密信已然耗费极大的力气,且稍有不慎便会暴露先昭在大燕现存最高密谍“黄雀”的身份…… “公主的意思是……?” 屏风后的人声音微凝,再次发问。 “此番设计匆忙,难免密中有疏,”那白面阉人答,“公主亦知假以时日待刑部司细究必能察觉端倪,是以不求尽善尽美、只求争得一时之宽。” “想法子拖住谢玹……待到开岁之后公主稳坐后宫,此案结果如何也就不那么紧要了。” ——然也。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以眼下大燕朝堂形势论、燕帝无论如何都无法扳倒自己的两位叔叔,即便二王左右确与朱雀殿相干也最多不过被治个御下不严之罪罚俸思过,如此一来“拖”字便是解公主当下之困的上上之法。 屏风后人低应一声算作领命,那白面阉人再对他一欠身,又道:“另有一事,公主也尝记挂。” “何事?”对方问。 “那癸狱中的山雀……” 白面阉人低眉敛目声线平平。 “……若已无什么用处,便杀了吧。” 一个“杀”字云淡风轻,屏风之后默了一刻,后道:“请代为禀明公主,今刑部司内壁垒森严恐难成事,若逢时机、必尽心竭力为主分忧。” “是。” 白面阉人应了一声、随即躬身无声退去,暗室之内重归静默,唯有灯影明明灭灭。 夜,越来越深…… 翌日时辰一过,便是岁节除夕。 方今朝内形势虽是复杂万端,然表面太平却终归需要维系,辰时宫门一开无数勋贵官员便请入大内面圣,皆为向天子朝觐拜贺。 怀英殿内亦是卯时刚过便点起了灯。 五更天时谈霏亲自打了清水烧热,将公主唤起扶至妆台前坐下时天边才刚刚泛起鱼肚白——姜岁晏始终阖着眼、察其神色却并不如何困倦,一边由着谈霏伺候梳洗一边声音清明地开口问:“话都带到了?” “是,”谈霏恭谨答道,“鹯雀大人说,一切请公主放心。” “嗯。” 她淡淡应了一声,片刻后伸手在妆台上搁放的银箔上轻点了点,谈霏一愣后会意,又低头答了一声“是”。 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镜中女子的眉目原本清寡素净,朱粉罗黛描摹之下也渐渐显得精巧秀丽起来,绿鬓如云高髻端庄,尤其面靥上那几点银箔更将人妆点出几许轻灵妩媚,新妆荡新波、光景两奇绝,最是引人神驰。 “公主。” 谈霏又轻唤一声,镜中女子方才悠悠展目,黑白分明的眼睛过分清冷疏离、多少折损了几分妆面的妖娆,她自己大约也感到几分不妥,对镜整饬片刻、终于露出几点娇艳婀娜可怜可爱的笑意来,却又令她自己感到一阵突兀的陌生。 是啊…… ……“陌生”。 打从去岁战事起时她便不再有心思装扮自己,实际即便是最活泼的豆蔻之年也鲜有对镜贴花黄的兴致,可见她实在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既缺乏天分、又了无意趣。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被父皇母后捧在掌心的一国公主,而是流落他乡任人宰割的砧上鱼肉,漂亮的皮囊是她向那些位高权重者示弱乞怜的唯一筹码,有时其实也不必如何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男子么,想看的多半不过是女子胁肩谄笑一切仰仗于他的柔弱模样罢了。 她什么都能做的,别说是这一副身子,便是抽去她的骨头、放干她的鲜血也绝不会眨一下眼,只要能教那些放纵恣肆残忍凶暴的仇寇清偿血债,无论怎样沉重的代价都可以毫不犹豫地付出。 “很好。” 她看到镜中的女子对自己挽起一个烂漫纯真的笑,那样温驯又那样婉转、那样娇怯又那样无邪,再向深处探却又冷酷伪善至极,有着不输世上任何一人的狰狞与污秽。 “……我们走吧。” 她沉声说道。 ——她们一同向观风殿而去。 那是天子居所,打从一早起便聚满了前来参拜的达官显宦,天公难得作美、今日晴光映雪,暖色的日光自云间丝丝缕缕滴漏下来,正似乐善好施的仙家自瑶池宴上倾赠人间的玉液琼浆。 众人投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凛冽得很,新奇、奚落、探询、轻蔑……种种种种都不稀罕,她早已能做到目不斜视。 “那便是先昭的公主?倒确有几分姿色……” “国亡不过三月、父母尸骨尚且未寒,竟就这般迫不及待花枝招展来向我皇献媚……” “是啊,这可真……” 窸窸窣窣议论不休、再难听的话也纷纷顺着寒风入耳,谈霏的指骨因用力攥紧而吱嘎作响,姜岁晏则像全未听到似的面上无一丝表情。 “郡主——” 这时立在观风殿前的大内官洪安远远瞧见了她、却竟在众人注视下主动走近并向她客气问好,她同样得体地向对方一笑,更精巧地在眼底埋下一丝状似狼狈的讨好,洪安不动声色的审视全如所料,她的应对则是涓滴不遗天衣无缝。 “陛下早有叮嘱,郡主近来劳顿不宜受寒,若是到了殿前拜贺不必久候可直入面圣,”洪安含笑的声音清楚落进众人耳里,“还请随老奴移步吧。” 这话说得有趣:“近来劳顿不宜受寒”?她被晾在那冷宫一般的怀英殿已有几日了,也不见燕帝仁德着人多抬几个炭盆来,如今却当众说这些冠冕堂皇的体恤话,无非是因二王双双被扯进捕雀一案所以笃定自己已成他囊中之物,抑或是见她主动来求心中熨帖、高高在上的姿态总是容易摆得宽大和善。 她将鄙薄藏在眼底,面上的情状则是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众人或惊或疑的目光仍围绕着她,她知自己今日的沙场便在那一门之隔的观风大殿中。 “郡主到——” 殿门一开热浪扑面,天子居所向来都是四季如春,迈入其间又听内里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姜岁晏眉眼微抬、心中却忽而生出一阵不妙的预感。 “陛下,郡主到了。” 洪安快几步入暖阁向燕帝回话,只是日前在明堂对方尚未及赐予她一个封号、于是旁人对她的称谓也显得潦草简陋——年关前后洛京大大小小的“郡主”少说也有二三十个,若无封号岂能对得上人?果然没过一会儿她便听到谢艾疑惑的声音,在问:“郡主?是……” 不等他问完她便挑帘走进了暖阁,里间一干人等的目光一瞬落在她身上,她才知晓片刻前自己不祥的预感并非空穴来风。 ……她看到了谢玹。 是夜有大宴、他自当着亲王礼服入宫,流银锦袍、白玉环腰,说不出的雍容清贵,九重天上的仙人到了凡间也是王侯将相,未脱的仙骨令凡俗之物也显得飘逸出尘;他亦看向了她,目光仍似微凉的雪片,美极的柳叶目永远那么宁静温和,像是经年雪水积蓄而成的一汪深潭。《 》 12、拜贺(2) “臣妾还当是宝珠来了,原竟是岁晏——” 忽地一声笑语入耳、过分的亲昵令人感到些许不适,侧首向一旁看去,才见谢艾身边还立着一位头戴凤冠身着袆衣的美丽女子,年约双十、应正是皇后赵氏。 “臣女参见陛下、皇后娘娘,见过离王殿下……” 她一一向他们问好、行礼时却只低头欠身而未屈膝下跪,一旁的大内官洪安眉头微皱似欲警示,皇后却先一步上前握住她的手、仿似早与她有过交情一般亲热地说:“说来也怪本宫,廿日之后宫务冗杂、一门心思全扑在岁节上,妹妹来了这许多日竟都不曾去探望过,你可千万不要怪罪才好。” 这番做派自是在天子面前显扬自己的贤惠大度,此外恐怕亦有代谢艾向她示好的意思,姜岁晏心知肚明,将面上的惶恐做得越发周全,回道:“皇后折煞了,臣女有罪之身、岂敢劳娘娘大驾……” 一旁的少帝打从她进门还未开过口,此时眉眼含笑、方道:“皇后既与郡主一见如故便着人赐座吧,如此来来往往你揖我让,晃得朕头晕。” 一句话令气氛活络起来,更易教人觉得自己已得了他的喜欢,姜岁晏暗道小天子颇有几分做皇帝的天赋,一旁的皇后已拉着她一同坐在了谢艾右手一侧,一抬眼、与天子左手一侧的谢玹四目相对。 “郡主。” 他对她点了点头。 她亦点头回礼,戒备却令动作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犹疑,所幸谢艾当时的目光已然移开,转看向谢玹道:“皇叔方才的话还未说完——如今刑部司内形势如何?那山雀翻供后三叔又如何说?” 此一问十分漂亮——当着她这个先昭公主的面提及朱雀殿之事,自然便是存了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意图,姜岁晏知对方正用余光暗暗打量自己,便也如他所愿做出瑟缩不安之态,又听谢玹道:“三哥仍称山雀所言属子虚乌有、自王宅中搜检出的书信亦是他人伪造——案情虽未明了,然时值岁节、臣想还是……” 他说得含糊,众人却都明白他的意思——三王毕竟身份特殊,若在除夕之夜被扣刑部司想来必会引得朝野动荡,他需顾及他的体面,今夜应还是会容其入宫赴宴。 谢艾闻言沉吟片刻,点头道:“确当如此,皇叔考量得对。” 顿一顿,又笑道:“不过这先昭朱雀殿也着实是好本事,区区一个下位山雀,竟将我大燕两位亲王搅得不得安宁。” 这是明晃晃的敲打,令姜岁晏深知眼下便是自己开口的时机,于是战战兢兢起身对谢艾一拜,道:“臣女大罪——”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仁厚、得庐州后善待百姓未杀一人,于我举国皆有似海深恩!然今却有宵小冥顽不灵不识时务、妄图逆势而为危害大燕社稷,实是不可理喻其心可诛!臣女请陛下明鉴,此事既违先昭遗民之愿、又悖臣女悦服感佩之心,绝与我姜氏上下毫无瓜葛!”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将那些为朱雀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们贬叱得一文不值,活脱脱一个为求自保负恩昧良的无能皇族;燕帝微凉的目光透着审视、一旁的皇后则试图用微笑遮掩轻蔑,谢玹似是而非的目光仍像雪片、飘飘摇摇捉摸不定。 殿中静默了一阵,最僵持时谢艾却忽朗声而笑,道:“郡主这是做什么?朕不过随口感叹两句,何必如此认真?” 接着摆摆手示意皇后将人搀起来,又摇头道:“说来也是朕的错处,除夕佳节怎好提那牢狱之事?——郡主快快请起,夜宴之时朕再自罚赔罪。” 姜岁晏心知谢艾必未被全然取信,可如今这话却分明有要暂且揭过的意思——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子? 而他笃定女子必无法在自己眼皮底下翻出什么惊人的浪来? ……呵。 她心下冷笑,明明过去曾许多次为自己受女儿身所困深深抱憾,如今却觉得这副躯壳实是上天赠与的绝佳利器,可助她在这险象环生之地遮蔽锋芒,他日利剑出鞘便是见血封喉。 “多谢陛下……” 她苍白着脸起身、看上去还真像是被吓得不轻,与皇后一同落座后见洪安从暖阁出去又进来,对谢艾躬身说又有哪家公侯携家眷前来拜贺了;谢艾点点头示意他去宣召,却又无要让她这个外人离开的意思,姜岁晏稍一揣度便明白这是天子在无声向众人宣告她的归属——二王已涉事受累,如今大燕万里国土之内便只有他一人要得起她。 这正合她意、欲取之物似已近在咫尺,以局促之状在暖阁中坐定,每有人至都难免向她投来惊诧探询的目光;她只需假装不安、其余便都归谢艾料理,唯独谢玹那微凉的目光总像雪片一样似有若无,却令她一时难以分辨究竟是否是自己多心了。 如此繁复无趣的拜贺一直持续到燃灯时分。 酉时将至、夜宴即将开始,宫人已备好车辇、需请天子出宫移驾功德台;皇后自有凤辇,身为亲王的十四殿下亦有自己的车舆,唯独姜岁晏没个着落,而这窘迫却正是她向天子讨宠的第一个机会。 “还不曾为郡主备车?” 果然谢艾有所察觉、转头问询起身边的宫人,洪安上前一步称是自己思虑不周、又欲下跪向天子请罪;谢艾摆摆手免了他的罚,回身对姜岁晏道:“宫人办事粗疏,让你受了委屈——今夜便与朕同乘而往,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这自是妙极,一旁的皇后听了却脸色微变——后宫中的女人么,表面做得越大方贤淑、背地里的小性子越刁钻棘手,姜岁晏只听她道:“臣妾与妹妹聊得投机、尚舍不得放人,陛下还是……” 话到这里顿住,不必看便知是受了天子眼神警示,姜岁晏嘴角微勾略有笑意,随谢艾登辇时心底却又闪过一丝倦怠:往后漫漫余生……难道她就要被困在这四方宫墙间、同这些心思机巧又可悲可叹的女子争斗不休了么? 功德台距帝宫并没有多远,自承福门出东城驱车不过只需一柱香功夫,帝王仪仗来得慢些、花去两刻总也是够了。 姜岁晏的伪装持续整日未曾中断,只是坐进天子步辇后悄无声息换了一番腔调——白日里是谨小慎微如惊弓之鸟的亡国公主,此刻则是楚楚可怜似依人狸奴的柔弱美人;坐的位置亦有讲究,既不可同他太近、显得贱廉攀附,又不可同他太远、显得过分矜持高傲,总要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才能教一个君王感到既熨帖又不满足。 “郡主可是怕朕么?” 御辇之中默了许久,到底还是谢艾含笑打破了静寂,他的松弛是上位者的游刃有余,逗弄她就像逗弄一个掌中的玩物。 她假作怯怯地看他一眼,御辇外宫人手中所提宫灯摇摇晃晃、明灭的光影更映照出她神情间的恓惶。 “陛下宽厚仁爱,臣女心中只有敬慕没有畏惧……”她答得期期艾艾,“只、只是……” 谢艾看着她,瞧见女子精心梳起的绿鬓和面靥上轻灵别致的银箔,她似比那日在明堂上初见时更美丽几分,想来今日为面圣也是好生花了一番心思的。 “只是什么?” 他感到几分愉悦,遂饶有兴致问道。 她又看他、过一会儿却又别开了目光,声音和眼睑一同垂下去,低低弱弱有些含糊不清:“臣女是怕,那、那功德台……” 点到为止余音绕梁,微微颤抖起来的肩膀却更惹人怜爱,同一刻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泛起了红,珍珠似的眼泪“啪嗒”一声坠落在她的手背。 “那日诸位殿下以人为靶,功德台上血流成河……不知是谁还要用箭射杀臣女,只差一点点,便要了臣女的命……” 所谓“功德台”本为显扬天子勋绩而筑,今岁又成除夕赐宴之地、自是一等大吉,偏偏被人捷足先登且用鲜血污了个透,不单没了好彩头、还将天子颜面拂落在地踏得零落不堪。 谢艾虽说早知他那几位胆大包天的皇叔当日在功德台上是何等放肆,然今日再听姜岁晏提起却仍难免怒意上涌;只是女子的惊恐哀婉仍在面前,更用秋水似的眼眸凝着他,说:“臣女自知德寡福薄,国破之后身如飘萍、更不敢奢求有枝可依……只是、只是若陛下要取臣女性命,可否便赐臣女一个痛快?好过这般终日惴惴,也可早日去见黄泉下的父皇母后……” 她哭得梨花带雨、像是要将连日来的恐惧委屈都哭出来,嘴上说着要他给她一个痛快,可眼底的祈求和希冀又怎能骗得了人呢? 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儿家罢了……国破家亡之后,如今他便是她的天。 谢艾微微一叹,这次眼底的怜悯之色便更多了一丝真,不自觉向姜岁晏坐近些许,又伸手轻轻拍上她的肩膀。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他轻叱她,语气亲近得像是已然将她纳进了后宫。 “那日功德台上种种绝非朕授意,朕体谅你的苦处,日后也不会再教你受人欺凌……” 男子的触碰教人不适,何况他还是踏破她故国山河的仇寇之君,她明明从不通男女之事、那时却不知何故娴熟得令自己都感到意外,从从容容顺着男子的力道靠上他的肩膀,仰头看向他的目光是那么纯真又充满欢喜。 “陛下说的可是真的?” 她连眼睛都亮起来、崇敬得仿佛看见了什么救世的英雄,残损的魂魄像是分裂成两个,一个全情投入在陌生男子的怀中做戏,另一个则浮在半空心如止水冷眼旁观。 “岁晏怕自己,再经不得折腾了……” 她的柔顺令人满意,年轻的天子更喜欢被人视作一切的主宰,他将她圈得更紧些,明明是只有两面之缘的无关之人,可此刻在御辇内却依偎得仿佛亲密无间的一双爱侣。 “自然是真的……” 他并不入心地随口允诺,不可见怀中女子眼底比他更甚的冷漠与萧煞。《 》 13、除夕(1) 御辇行至洛水之北时功德台下已是人头攒动。 天子驾到山呼万岁,一抹明黄万众簇拥,当先被宫人搀扶着走下御辇的却是脸孔陌生的先昭公主,一双明眸微微泛红似刚刚哭过、双颊却有红晕像是已然薄醉,在她身后走出的少帝亦是眉眼含笑、每走几步便会似有若无地看她一眼,明眼人只需一瞥便能窥出其中门道。 皇后赵氏晚到一步,走到天子身边时神态从容一切如常、与那先昭公主也是客客气气和和美美;大内官洪安欲请天子登台,谢艾却偏偏顿住脚步回头张望,直等宫人将十四殿下请到身边方才满意。 十四殿下…… 原本不过一介无权无势徒有虚名的闲王,却因时下形势之乱和当年从龙之功的加持而一朝乘上青云,只不知天子对他的器重是一时还是一世、以及他究竟是否有命在两党争斗中保全自身;此刻他随天子步步登上功德台,除夕之夜玉壶光转、琉璃彩灯熠熠生辉,一切都被映照得宛如海市幻景,谪仙似的人物俊逸超凡,风姿比起他那曾被奉作诸国第一美人的母妃也是不遑多让。 群臣百官跪伏在地一动不动、心思却不免纷纷活络起来,尤其那家中有待嫁女儿的更是脑筋频转——都说形势比人强,当初孝纯皇贵妃死后十四殿下被贬崇州、自不是什么值得托付的良配,可若果真获准长留洛京手握实权、便决计不可同日而语了。 倘若…… 思忖间天子已携左右同入无量馆,楼台平阔巧夺天工,他袖手凭栏意气风发,扬声道:“众卿平身——” 夜风漫卷,除却在场一干王公贵胄、洛水两岸百姓亦可闻得天子之声。 “去岁多艰破斧缺斨,幸顺天时之序、得八方之助,君臣同德上下一心,百战不殆攻无不克。” “朕心甚慰,然天下七分四海离乱、山河破碎大业未成,太清以降凡一百五十载、六合莫不悼心失图而盼一统克成。” “今我大燕民康物阜、兵甲裕足,当磨砻淬励、恢复中原,顺承人意、西定长安,清肃宇内、平乱救民,此乃朕答宗社而全社稷之大愿也。” “律回春渐,新元肇启;一朝同乐,以飨万民——今夜,不醉不归!” 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壮志凌云慷慨淋漓,最后那句“不醉不归”落地时众人只见天子于无量馆上高高举起手中的金杯,美酒甘醇滴滴洒落、在如昼明灯的照耀下也似颗颗坠落的星子;群情激昂欢欣鼓舞,功德台下响起此起彼伏的欢呼称颂之声,那一夜的洛京彻夜不眠,即便人人都知晓来年必仍是战火连天、此刻的振奋怡悦也依旧令人目眩神迷。 姜岁晏站在谢艾身后,居高临下可以看清整座巍峨雄浑的大燕皇城,他们的欢乐之下埋葬的是无数昭民的血肉尸骨,“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不是一句诳语;她感觉不到一丝亢奋,一颗心只像被冷水浸透了,那么冰又那么硬,即便还在跳动也早没了热切的余温。 “开宴——” 宫人拖长的声音在楼台间回荡,霎时间整座皇城都变得越发热烈欢腾,群臣百官轮流向天子贺春祝酒,唯独只有两人坐于席间久久未动。 ——三王谢璠,五王谢瑀。 姜岁晏早在随少帝登楼时便瞧见了此二王的身影,当日以人为靶射杀取乐的纵情恣肆已不见踪影,唯独只剩两张难看得异彩纷呈的脸在一片喜庆中格格不入;他们并不看向彼此,偶尔视线撞上也会各自冷冷别开,倘若无人管束只怕即刻便会大打出手将对方扒皮抽筋,相互撕咬不死不休。 她觉得有趣、却并不如何痛快,毕竟比起他们当初对绾城百姓犯下的滔天恶业、如今这点苦处总是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她还有数不清的手段等待派上用场,一丝丝一点点,直到他们苦苦争抢半生的东西就在他们眼前化为齑粉,直到他们的头颅被她像渣滓一样狠狠踩在脚下。 “三叔、五叔——” 推杯换盏行过一巡、天子酒兴正到浓处,主动举杯向两位皇叔遥遥一敬,后两者一愣后还是双双起身拱手回应。 “今日岁节欢聚,既是宫事、又是家宴……” 谢艾同样站起身,甚至亲自拿着酒壶行至席间为两位叔叔斟酒,脚下步伐尚且规整、脸上却已有些泛红。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庸扰琐事皆不必谈,今夜你我叔侄该当一醉方休!” 毫无意义的漂亮话,嘴上虽给了二人体面、却又半句不提将如何平息那场将他们兄弟一并卷入的风波;五王脾气最急,见状酒杯也顾不得接,只粗声道:“既是家宴便该无话不谈——捕雀之事令臣帐下之人受了冤屈、刑部司总要给出一个交待!陛下方才言及一统大业、称君臣同德上下一心方能成事,如今却有人妄兴阋墙之祸,难道陛下也要袖手旁观么!” 如此质问已违君臣之礼,谢艾却无怒色、细看去眼底还有一丝笑意,一旁的六王却忽而插话,道:“五哥此言差矣——捕雀之事尚无定论,如何能说你帐下之人便是冤枉?也或许是谁人急于为他脱罪、这才伪造书信拖旁人下水呢!” 这话更是夹枪带棍,引得一旁七王拍案暴喝“一派胡言”,又起身驳斥道:“六哥怎可如此攀污!是谁构陷明眼人都看得明白,你又何必在此贼喊捉贼!” “既如此何妨请陛下圣裁?”四王冷笑接口,冲突越发激烈,“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不必徒做口舌之争!” “正是!”十王也终于耐不住脾气下了场,却又忽将矛头直指向谢玹,“刑部司办事本就不力,如今换了生手主事更没了章法!如此来来回回何时是个尽头?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将雍容威严的功德台无量馆搅得如同鱼龙混杂的市井,宫人们都慌了神、不知该如何劝住这些个手握重权又相继撒起泼来的亲王,文武百官亦是面面相觑,陈于面前的美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唯独姜岁晏优哉游哉,坐在原位看着这群自以为尊贵无匹的男子为自己敲锣打鼓地唱戏——她已渐渐摸清了潮水,依眼前和那日在此的形势论,四王六王应是三王一党,七王十王应是五王一党,八王九王都是中立,谢玹则一心为天子谋事,实是一团浑水热闹得紧。 谢艾原本平平静静地听着、摆明一副两不相帮的架势,唯独只在十王质疑谢玹时凉了眼神,只是并没多说什么,大约在这些长自己一辈的皇叔们面前总难免有几分弱势;姜岁晏不动声色看向谢玹,见这位刚刚被当众挑衅的殿下仍不惊不躁坐在原位,面前一盏清茶不染半分酒意,似果真清心寡欲两耳不闻窗外之事。 ——他竟这般沉得住气? 还是说她早先看错了……这人本就如此好欺,并无什么值得戒备的城府? 叮—— 她正这般想着,忽而却闻远处传来一声古朴庄严的钟鸣,垂目向下看去,只见黑夜之中明烛如星、映照着一大群人影缓缓向功德台靠近,人人皆戴鬼面,青面獠牙金刚怒目、约有近千之众;为首一人着公服、以真面目示人,乃是朝中正三品太常卿,登台之后拱手向天子长拜,又高声道:“祭神跳鬼、驱瘟避疫,寒暑相宜、雨顺风调,傩神赐福、佑我邦民!” ——是傩舞。 此为自上三代传下的礼仪旧制,过去一度销声匿迹、至卫周又得以显扬,哀帝之后群雄蜂起、除西凉外各国皆承袭旧制于岁节大兴傩礼,以求趋吉避凶国泰民安。 “诸位皇叔少安毋躁,”谢艾搁下酒盏走向凭栏处,语气微凝、神情亦有肃穆之色,“国运吉凶不可轻忽,万事都待傩礼行毕再与朕谈。” 众人遂都默然、皆随天子立身观礼,钟声浑厚道道回响,恍惚正似自天外而来;太常卿躬身退去,宫中乐人于功德台下迭奏八音,千名头戴鬼面的巫祝于阵阵鼓铃中踏步而舞,顿挫之音恍如雷鸣、连绵不断炸响在众人耳边。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众人围拢似炬,忽而一应跪倒唯余正中一人显露身形,其貌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黥面、剑鬓、火眉、金目,狰狞凶戾、鬼神避让。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又闻穿云啸聚之声、竟是人群掩映间陡然现出一头恶兽,高有丈许,状如虎、蝟毛,厥形甚丑,巫祝四散不能相抗,鼓声隆隆越发激昂。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那被众人簇拥的大巫祭出青铜长剑,挥之开山断流、永辟邪祟之气,钟鸣愈紧、似九天玄音威严圣洁,恶兽挣揣状极苦痛,巫祝以铃为信将之牢牢围困。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青铜长剑重若千钧,恶兽与之缠斗、龙争虎战险象环生,倏然大巫飞身腾起,漆黑夜色之下正似垂翼若云的黑鹰,巫祝以肉身为之辟道、剑锋所在于明明烛火下闪着锐利的冷光!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利刃破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楼台上刺去!“功德”可叹“无量”贻笑,或许此原本便是大凶之地、是以才在日前染血后又再被扯入干戈之中——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大巫之剑已直扑天子面门而去!再近一寸便要致使大燕之帝身首异处当场毙命!《 》 14、除夕(2) 哧—— 刀剑入肉一声轻响、在那千万人簇拥的洛水之畔几乎微不可闻,鲜血飞溅触目惊心,众人定睛看去才见是一有些面生的男子于千钧一发之际以肉身为天子挡住了那致命的一剑,左肩已被一剑贯穿血肉模糊! “陛下——” “陛下——” “陛下——” 惊呼之声不绝于耳,无量馆上众人皆是措手不及,而那头戴鬼面的大巫一剑未成又起一势、将剑从男子肩头拔出,反手又向谢艾劈去——今岁除夕赐宴,虽未如往年一般设于明堂、却也到底极为隆重,凡登功德台者皆不许携带兵刃,未料却正令文武百官难在此危急一刻出手救驾。 楼台之上已一片狼藉、美酒佳肴早被四散奔逃的人群撞得洒落一地,姜岁晏手无缚鸡之力、亦在混乱中数次险被推倒在地;可她心思转得极快,甚至早在惊变发生的闪瞬便想出了很远——傩礼祭剑本是寻常,可所用铜剑既是礼器、自然便不应开刃,然那大巫祭出的长剑却分明甚是锋利、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在人肩头捅出一个血窟窿,可见是一早动过手脚、今夜行刺天子势在必得。 ——可宫宴盘查何其严密?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暗中为之换刃? 除夕之夜人多眼杂,又为何偏偏选在今夜行事? 遑论还是眼下因二王涉雀之事而格外微妙的当口…… 难道说……? 她的目光投向三王与五王,那厢为天子挡剑之人却忽而被她看清了面目,原是谢玹左右家臣、依稀记得是唤作常枫的,凌翊说过此人气息内敛脚步无声,必是武艺不凡;下一刻果然见他侧身护住天子,避开剑势不退反进、竟鬼魅般出现在那大巫身后,肩头伤处尚且可怖、人却像无知觉似的来去自如,随即一脚踢在刺客膝上,众人皆闻“咔嚓”一声骨裂脆响、才知那看上去轻飘简单的一脚究竟有着何等刚劲猛烈的力道。 “啊——” 那大巫痛呼出声、随即拖着断腿向前仆倒在地,常枫动作极快、已上前缴了他的剑,功德台上众人尚在梦中,看着一地斑驳的血迹哑然无声。 “殿下。” 回神之时常枫已单膝下跪、双手将剑递到十四殿下面前,谢玹先上前扶住面色惨白足下打晃的少帝,随后方才接过那仍不断有鲜血滴落的长剑,垂首对常枫道:“且先去治伤吧。” 常枫应声起身,这时一干禁军才姗姗来迟将那大巫捆缚起来,少帝仍是惊魂未定,一边下意识抓紧谢玹衣袖、一边低声道:“十四叔……” 他与谢玹年纪相仿,平素便似同辈兄弟般看不出殊异,如今到这等关头才知确有叔侄之别——谢玹神情是一以贯之的内敛沉静,只是眉头微锁亦有凝重之色,侧首看向那被禁军用力将脸按在地上的大巫,问:“何人胆敢刺君?” 禁军会意、欲将那大巫拽起除其鬼面,后者挣扎不从,又被重重一脚踹在心口,登时大痛难再动弹、轻而易举被揭出真容——长相实在平平无奇,不过就是一个市井之中随处可见的男子,年约三十、身材精瘦,此刻嘴角汩汩淌着鲜血,脸色惨白气喘吁吁。 “说,你是受何人指使……” 众人簇拥之下少帝心绪略平,发问之时声音虽仍有不稳、神情却已渐恢复素日的威严,看向那刺客时眼底又有盛怒之色,当是迫不及待要将其绳之以法碎尸万断了。 文武百官的心思此时也跟着活泛起来,晚姜岁晏几步想到诸多关节——五王早在当初先帝驾崩之时便图穷匕见露了野心、自来与天子不睦,三王则因此番之事被自家幺弟下了大狱、无异于被人明晃晃一个耳光扇在了脸上;且细想来二王被扯入捕雀一案的时机也十分微妙,再想到今夜陛下毫不避讳与先昭公主同乘一辇招摇过市的光景、难免更易让人笃定此实为天子昭示权威的敲山震虎之举,告诉自己那些心怀鬼胎的叔叔,无论先昭公主还是大燕皇座、都绝不是他们可以轻易染指的东西。 三王五王何等人物?又岂会看不出自家侄儿的意图? 他们本就有反心、或许近来见势不妙便更生出鱼死网破的念头,伺机在大宴之夜着人行刺天子一了百了,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只不知今夜种种究竟是其中哪位殿下的手笔……抑或还是两相合谋……? 众人目光不觉在二王间逡巡起来,洛水之畔寒风萧萧、无量馆上气氛一时微妙,谢璠谢瑀渐渐也察觉了不对、可既无人点破便也无缘由开口自辩;姜岁晏在人群中看得真切,彼时谢艾的目光同样在他二位叔叔身上扫过一周,脸色沉到谷底、额角已是青筋迸裂,自今日一早在观风殿中便隐隐积蓄的不安不知何故又再次升腾起来。 “朕在问你……” 所问迟迟未得答复,天子语气已越发显得躁郁阴恻。 “……是受何人指使?” 那刺客仍不开口、只用桀骜轻蔑的眼神注视谢艾,少帝怒极反笑,忽而亲自从身边的十四皇叔手中取过青铜长剑、继而用力狠狠贯穿那人业已骨碎的伤腿,撕心裂肺的痛呼声一瞬响起,顺着凄寒的夜风回荡于整座洛京皇城中。 “陛下……” 谢玹眉头愈紧、看神情却似有些忧虑,大约是怕少帝激愤之下错手将人杀了,后续便再难查出幕后元凶的身份;某一刻他轻轻回头,微小的动作在一片纷乱中根本无人在意,姜岁晏却分明感到一丝雪片似的凉意落在自己眉心,不寒而栗的瞬间又与对方美极的柳叶目相逢,极致的美丽令人失语,同时又再次勾起她强烈的忐忑与惊惧。 不—— 不对—— 谢玹他,他—— “哈哈哈哈哈哈哈……” 蓦地一阵惨笑声入耳,是那被重伤的大巫箕踞而坐直视天子,不驯的目光透着讥诮与仇恨,张狂的声音又如撕裂般沙哑:“告诉你这小儿又何妨?” “乱政亟行,所以败也……暴君不仁,社稷终归分崩离析!” “你以为仅凭霸道以力服人便能使天下归心?——我告诉你,痴心妄想!”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似乎也变成了血红色,姜岁晏听着那些言语、胸膛里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某个答案呼之欲出、人却又偏偏在这匆忙之间被一叶障目。 “昭人永远不会向你称臣!” 那男子大声疾呼,声音清清楚楚落进千千万万人耳里。 “即便你的铁骑撞破了大昭的城门!即便你的刀斧斩下了昭人的头颅!” “今日我虽事败,来日却必有千万人继我之业!” “这洛京功德台必被夷为平地!我昭人所受之辱、更要你大燕之君血债血偿!” 沉默。 短暂的沉默。 明明只有须臾一刻、却又仿似漫长无际的沉默。 一个反反复复的“昭”字就像一句效力非凡的巫咒、轻而易举便洗刷了片刻前还泼在三王五王身上的冤屈;它又像是一枚淬着见血封喉毒药的箭镞,分毫不差地钉入姜岁晏的发肤血肉、令她在一瞬之间便成了千夫所指众矢之的。 ——可她明明没有。 千机府朱雀殿……明明从没有一人接到过所谓刺杀燕帝的命令。 越来越多的目光却已不由分说凝聚到她身上,疑惑的、审视的、警戒的、愤怒的、恼恨的……谢艾同样向她看来,片刻前在御辇中两两相对时的温情柔和全然褪去、唯余一片怒极之下的漠然怫郁,天家原本无情,何况他们之间原本就只有彼此心照不宣的巧言令色虚与委蛇。 “来啊,把人押入刑部司……” 天子语气平平神情肃杀,言语虽是指向那被禁军牢牢扼住的刺客,可目光却始终遥遥看向她。 “彻查严审,绝不姑息。” “若有同党共犯……一律格杀勿论。” 那个“杀”字惊心动魄、便似一把铡刀忽然贴上她的脖颈,姜岁晏的手心一片冰凉,只感到自己背身坠入了一张他人精心编织的大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是机敏灵巧的雀,树下却有执弹弓者要趁她不备将她从高高的树梢上射落。 ——是谁? 她僵硬地转动脖颈,终于再次迎上谢玹的眼睛——它多美啊,那么宁静又安谧、宛如一泓无风无波的潭水,可惜世上从无人知潭深几许、更从未有人见过那状似安定的表面之下隐匿着何等杀人如麻的凶残漩涡。 ——他笑了。 清淡而隐蔽、蜻蜓点水般了无痕迹,唯独只有她能看清那一闪而过的妖异和戏谑,仿佛高高在上的执棋者笑看黑白厮杀乾坤颠倒,偏偏自己一身清净作壁上观。 ——你能赢我么? 两不相干的遥遥一望里,姜岁晏却分明清清楚楚地听见对方在自己耳边如是问道。《 》 15、深绯(1) 天子遇刺,开岁大凶。 岁除之日原本晴明、子夜时分却又骤然下起大雪,阴风怒号寒气袭人,洛京一夜无人入眠。 怀英殿的烛火亮了整晚,谈霏似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在室中来回踱步,凌翊抱臂立在灯影之下、面容晦暗难以看清,唯独一双眼睛永远看向亮处,倒映着沉默坐在镜前的姜岁晏。 “一定是哪里出了岔子……” 谈霏反复喃喃低语。 “公主从未下令刺杀燕帝,今夜之事必是他人栽赃嫁祸!” “只不知究竟是谁行事这般奇诡狠绝……” “又为何……偏偏要拉我朱雀殿下水……” 她自寻不到答案、便不由自主向公主望去——她从来都是他们的倚仗,千机府下四方重殿,朱雀玄武皆以她为主,国亡之后万事凋敝、却仍有百千从众心甘情愿成仁取义,便是笃信眼前这个柔弱瘦削的女子能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地、由此不致心灰意冷。 “公主……” 谈霏轻唤了一声,姜岁晏却久久未应——她始终凝视着面前的铜镜、与镜中那个妆容尚好的自己两两相对,清冷寡淡的模样像是审视,又像只是漫无目的的出神。 “燕宫若围,杀出去也无妨……” 肩头微微一重、是凌翊轻轻为她披上一件氅衣,他的声音像人一样冷,唯独顿挫间有一丝关切与温情。 “……属下必护公主无虞。” 剑眉星目杀气纵横,世上最锋锐的利剑总会在出鞘之时泛起寒光;姜岁晏仍未出言,怀英殿外却终于来了人,一干禁军紧随一人之后、细看去也是熟面孔,便是那日在功德台上见过的刑部司郎中李循。 “郡主。” 对方面无表情地对她拱一拱手。 “今夜陛下遇刺,案情牵连甚广,其中或有不详之处、还需郡主移步刑部司分说一二。” 他是来者不善,身后禁军或许早听过凌翊的名声、此刻个个手不释刃严阵以待;凌翊倒是泰然自若,冷峻的眼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左颊上业已结痂的新疤似又变得血淋淋的,每个被他看到的人都不自觉地微微避开了目光。 “公主?” 他只侧身看向镜中的女子,待她一声令下便可使此地血流成河,姜岁晏却直到此时方才如梦初醒,眼睫微颤、再抬目时复而有神。 “大人此来倒比我想得晚些,”她淡淡开口,终于把目光从镜中的自己身上移开,“想来是已将那刺客审过一轮了。” 说着徐徐起身,赴宫宴的礼服尚未及被换下,此刻依然纹丝不乱。 “不知大人审出了什么?”她声音平和,眼神却像殿外的夜雪一样冷,“抑或,是十四殿下审出了什么?” 李循与她对视片刻、终究还是避讳低下了头,冷硬的声音没有起伏,只说:“请郡主快些动身,莫让殿下久候。” 多一字不露。 她听言摇头笑笑、倒无意与之纠缠再费口舌,漆黑的夜色早已将她笼罩、今日也无非是要将人扯到更深处去罢了。 “那便走吧。” 殿外的寒风吹起她的衣袂,笑意褪去后她的声音滴水成冰。 “正好,也让我瞧瞧你们十四殿下的本事。” 刑部司,十方狱。 说来也是有趣:此前癸狱一年到头也不见闹出什么动静、近来却在几日之内接连迎来一干贵客,亲王在前公主在后、着实教人眼花缭乱;诏狱无边阴森昏暗,纵是岁除瑞气也不能削减凶煞,越向深处去血腥味便越浓重得令人作呕、与当初千机府最隐秘处的光景一般无二,原来世上折磨人的法子总是如此相似,盖因人心之恶也都是相差无几罢。 姜岁晏独自随李循缓步向前去、凌翊与谈霏都已被带去别处不在左右,甬道幽闭回声阵阵、恰似她心底尘垢重重,终于对方停了步、伸手将讯室大门“吱呀”一声推开,她抬起头、与早早坐于长案后的十四殿下四目相对。 铮—— 心弦骤紧。 他已换下亲王礼服改着一身深绯官袍,浓墨重彩与这一室的幽暗极不相衬,只是神情内敛一如寻常、早没了个把时辰前在功德台上远远回头对她一笑的妖异之色,美极的柳叶目透着平和与疲倦,仿佛那些扭曲的印象全是她可笑的杜撰编造。 “郡主。” 他甚至客气地同她点头。 她的心底忽而烧起一把火、像被泼了热油似的一瞬蹿得几丈高,恨不得将眼前人的矜高体面全烧穿了、烧出伪饰之下那个面目可憎的真相来;可她不能,还要强压愤怒扮演畏惧,一个弱不禁风可怜可欺的无能公主,总要在癸狱这方戏台上同他针锋相对唱到底的。 “殿下……” 她让自己的眼中噙起泪花,连声音也一并颤抖起来。 “这里……这里是……” 他起身向她走来,行到近处方才让她感到他的高大——百多年前幽州谢氏雄踞一方、曾凭一族之力震慑云州以北,颍川之外将门豪族、无有出谢氏之右者;谢玹终究是那位孝武皇帝的子孙,身型颀长两肩宽阔,虽则似因久病而显得消瘦、拖在地上的影子却仍能牢牢将她笼罩。 “郡主不必惊慌,不过是问几句话,”他谦谦君子般安抚于她,仿佛也信她就似表面看上去那般柔弱,“事关我皇安危,总是不得不慎。” 她怯怯点头,随他一道行至长案边坐下,其间低头瞧见地上还有未干的水迹、应是不久前方才泼洗过血污所致,鼻尖的腥味尚且浓重,可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散尽的。 ——他方才就在此处审讯过那个刺客? 如此郑重其事……是给她还是给旁人看? 她眼底有一丝冷笑、心头的火已烧得更烈,对方的声音却还温润如水,开口道:“今夜行刺之人自称是玄武殿出身、此番举事是受朱雀殿之命,郡主乃先昭皇掌珠,不知对此事有几分知情?” 若说朱雀殿是世上第一流千丝万缕密不透风的网、玄武殿便是天下第一等陵劲淬砺锋芒逼人的刃——它曾豢养无数武士,进可为将领兵征战四方、退可隐于暗影杀人无形,凌翊便是其中翘楚、几年前方才被选到宫中做她的贴身近卫。 朱雀殿执掌密令、确常委任玄武殿人为其所用,然此番行刺非她手笔、千机府上下更绝不会有人胆敢越过她行事——谢玹要做局、要诱她咬上眼前穿喉的毒钩,她便要做一尾狡猾的鱼,在这汪死水里自己辟出一条生路。 “殿下明鉴!绝无此事——”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同他周旋。 “大昭国亡三月有余,千机四殿早已付之一炬!莫说今日父皇已然崩去、便是他还在也断难如此行事——百日捕雀声势何等浩大?殿下所知自比我周详千倍万倍!朱雀玄武皮之不存、那些所谓刺客又将焉附!” 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似恨不得剖心为证,李循等人就在一旁瞧着,谢玹的神情依稀也有几分为难。 “可那刺客已然招供……” 他斟酌开口,眉头微蹙的样子像在怜悯她、又像是有些替她伤怀。 “这其中……” 她笔直看着他的眼睛,那样美丽又柔情、恰似雪霁后粼粼的水面,可那波光之下却分明空无一物,没有血肉、没有喘息、没有冷暖,只有千回百折,只有刀山剑树。 “一面之词岂可尽信!” 她更大声地打断他,心底却莫名觉得这话有些熟悉,恍然想到前几日三王五王在她设下的陷阱中奋力挣扎时应也是这般无力地为自己辩驳的。 “我族乃陛下新臣,天下诸国又有几家愿见大燕君臣一心四境安稳?离间生事总是有的——抑或、抑或是岁晏年少德薄不懂事引了谁人不快,这才惹上如此祸事……” 她期期艾艾犹犹豫豫、说出的话却有理有据,谢玹多看她一眼、神情像是似笑非笑,一瞬之后眉头愈紧,又沉吟:“然眼下人证物证俱在、恐怕……” ——“物证”? 什么物证? 像为答她所惑,这一次谢玹的下句来得很快——他向身后招了招手,便有衙役躬身奉上一只不大的木盒,他亲自接过并当着她的面打开,内里露出的东西令她一瞬微微睁大了眼。 “听闻朱雀殿立规甚严,是以纵领密谍千头、司重案万绪仍能井井有条毫发不爽……” 他字字说着,正是贵人语迟闲庭信步。 “传令之物便有三等,一曰‘白羽’,为山雀所掌;二曰‘赤翼’,为鹯雀所掌;三曰‘凤翎’,为黄雀所掌……若需驱策玄武殿人则非三令俱在而不可成,谓之‘不惊鉴’。” 说到此他缓缓伸手取出盒中之物,一枚不过手掌大的令牌清清楚楚暴露在众人眼中,三色羽令合而为一……正是朱雀殿往日用以调遣玄武殿人的绝密信物。 谢玹…… 他竟然…… “……这是何物?” 姜岁晏脸色已白,紧盯那枚不惊鉴的目光却仍要显出陌生之色。 “我……从未见过。” “是么?” 谢玹徐徐接口,语气淡如朗月清风。《 》 16、深绯(2) “郡主乃姜氏皇族之后、身边又有昔日玄武殿一等卫侍奉,若说从未见过‘不惊鉴’,恐怕难以服人……” 犹疑的语气像是叹息、竟在这种时候都能显出几分温柔,姜岁晏的心早沉到谷底,又见对方挥了挥手、凌翊与谈霏便一并被刑部司人带进了讯室。 “公主——” 谈霏不安地高声唤她,凌翊的神情则较往日更为锋锐凶戾——他紧盯着谢玹,野兽般的直觉正在尖利预警,或许那时终于也同初至洛京的姜岁晏一般骤然感到了眼前男子的危险,即便他病气缠身不通武艺,即便他慈眉善目从未冷脸。 “那么他们呢?” 姜岁晏听到谢玹在自己耳边问,目光同样转向了凌翊。 “他们也从未见过‘不惊鉴’?” “郡主乃我朝上宾,我自不愿唐突冒犯……然职责所在圣命难违,若郡主不愿答我之惑,我便只有命人改问他们了。” 话音刚落便有刑部司人自暗室走出,手中所执刑具各不相同——玉女登梯、仙人献果、悬梁坠石……都不是什么新鲜花样,却又桩桩件件都是那么触目惊心教人胆寒。 “公主……” 这次唤她的人是凌翊、意在向自己讨一个动手的示下,她知其意却迟迟不能遂他之愿,只因那时心底又再次回响起少时父皇殷殷教导的声音—— “我儿可知三色羽令何以定名‘不惊鉴’?” 他苍老的声音回响在大昭帝宫金殿深处。 “雀者,来去自如巧捷万端,然好动无谋气浮不定、是故动静无常聚散由心,最易为人所擒。” “如其惊弓,可虚发而下;不惊,则自在高飞翼振云霄,死生皆可自专也。” …… “殿下究竟想从岁晏这里问出什么?” 她一瞬定心、绝不愿做那“惊弓之鸟”,再抬眉时气息已变,又戴上牢不可破一张假面。 “左右之人确是玄武殿出身,见过几面令牌又有什么稀罕?” “便是岁晏亲眼见过又有何意义?难道便能说是岁晏命人刺杀陛下的么?” “数月前我大昭皇城被破,千机文书早被三国抄没得干干净净,什么三色羽令、什么‘不惊鉴’,怕也早就为人窥破不再是什么秘密!殿下今为一块令牌诘问于我,难道便不是威逼利诱屈打成招了?” 说着她又掩面哭起来,豆大的泪珠颗颗坠落、凭是何等心硬之人见了也要怜惜不忍;谢玹同样缓了神色,只是烛照之下他的影子又向她逼近一步、便似乌云层层围拢,微沉的声音紧随而至,说:“郡主很清楚我想问什么,更知应当如何为自己洗冤。” “欲成‘不惊鉴’、必得黄雀之凤翎,郡主只需供其名讳刑部司便有据可查,此后一切自然水落石出,不会牵连无辜之人。” “旧年已过,新岁将始……我有心助郡主斩断既往,也盼郡主莫要与我为难。” ——“黄雀”。 呵。 姜岁晏心下冷笑、倒未料谢玹会剑指向此,不动声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她眼底最深处有一抹极隐蔽的微妙。 “我早说过,我不知道。” 她再次抬头看向谢玹,在其影下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 “既不知晓方字玉令的下落,也从未插手千机四殿之事……” “我只是一个女子,殿下究竟要将我逼到何等地步才肯——” “啊——” 她话音未落、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却骤然将她打断,其音似自不测之渊传来、凌迟刮骨般教人胆寒发竖,一时之间讯室内一片死寂、众人脸色都有几分苍白。 姜岁晏眼睫微颤、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身后的谢玹却似在叹息,声音落进她耳里,说的是:“郡主既如此坚称,刑部司便唯有再循旧路——只是那山雀久受酷刑,恐怕也再经不得什么审问了……” 不知藏在何处的暗门倏然打开,一道残破的身影被两个身强力壮的衙役狠狠拖拽出来,他们将她像一块破布般毫不怜悯地丢在地上,只剩一把骨头的躯体伤痕累累纵横交错,早已溃烂的伤口久未得到医治、此刻已经泛起浓重的腐臭。 像还活着。 又像是……早就死了。 “大人……” 她却还在喃喃自语。 “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声音实在嘶哑难听、断断续续难以分辨,谈霏见状面色惨白、便是一些大燕刑部司的衙役也不禁纷纷别开了脸去,大约都不曾见过被酷刑折磨到如此不成人形的女子,心中多少有些害怕了罢。 唯独凌翊经多见广、再可怖的尸山血海也曾亲临,此刻仍旧面不改色、眼中只有姜岁晏一个——她的指尖在微微发颤,看得出原本在极力克制、后来又放纵了自己的惧意,扭头看向谢玹时神色更是恐慌,瑟缩着问:“……这、这人是谁?” “快将她带下去!我、我害怕——” 谢玹却不肯放过她,当日在明堂初见时那一抹审视再次出现,又追问:“郡主不认得她?” “她是朱雀殿人,可曾忠心耿耿为大昭做过许多事。” 他再向前一步,左右的衙役已周到妥帖地将人吊上了刑架,那女子手腕经脉已断、远远便能看到一截皮肉下的白骨,此刻又被粗重的麻绳吊住,明明该是钻心的疼、她却连再张口呼痛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说自己本是大昭细作,昭亡后被三王收买攀污五王——可单鹏将军久不在京中,若说他是鹯雀恐也有几分牵强。” “黄雀必有其人,只是隐匿极深连庐州府密牒都无记载,此于我大燕实乃心腹大患,若郡主可代为解惑,旁人也就不必再受这份苦楚。” 说着他又皱起眉来、像是同样心有不忍,可姜岁晏的答复迟迟不至,他的“慈悲”也就只好化作一声叹息。 “李大人。” 他对几步开外的李循点了点头。 刑部司侍郎李循在朝野间素有“酷吏”之名,官阶不高然手段毒辣,办案处事无所顾忌、向来令人闻风丧胆;此刻他已会意,拱手向谢玹一拜又应了一声“是”,随即便像迫不及待似的阔步走向刑架,手指在悬挂着若干刑具的木架上一一划过,终究还是停留在了一把看似平平无奇的匕首上。 “郡主出身高贵,怕是没见过这些东西。” 他忽地扭头看向姜岁晏,鹰隼一般紧紧盯着她的眼。 “此刀有个诨名叫作‘剐刺’,刃上有尖刺、剜入血肉奇痛无比,却因伤口极深、一时不会大量出血,是以人总要被活剐上几千刀才会毙命,在十方狱中颇有些名声。” 说着随手将那匕首一挥、锋利的尖刺果然映入眼帘,其上泛着暗红的血色,也不知曾生生刺入过多少人的骨血、要过多少人的性命。 “我劝郡主早些开口,”李循眯了眯眼,神情狰狞嗜血,“就当是为自己多积些福德。” 满室目光皆落在姜岁晏身上,她却仍只浑身颤抖一语不发;李循冷哼一声,忽而手起刀落狠狠扎入那山雀的手臂、继而很快拔出毫不拖沓,尖锐的刀刺生生拖出一截血肉,令那原本已近昏厥的女子再次发出瘆人的惨叫! “啊——” 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杀了我——杀了我——” 她大声哀号恳求! “求求你——” “杀了我——” “杀了我——” 崩溃的嘶喊教人头皮发麻,谈霏的唇已被自己重重咬出了血,李循却像动手的人根本不是自己,一手狠狠捏住那山雀的下巴,厉喝:“说!你究竟有无作伪!” “鹯雀果真是单鹏?还是有人暗中命你栽赃嫁祸!” “说——” 语罢又是两刀下去、血腥的一幕已教人不敢直视,那山雀双眼渐成一片灰白、凭谁都能看出她的神志早已模糊,含混的求饶偶尔残缺不全地掉落,或许那时他们距离真相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我……我说……” “我全都……说……” 她气若游丝彻底崩溃。 “鹯雀……” “我的鹯雀……” “大人……” “是……” “嗯——”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那个最牵动人心的答案从女子口中脱出,偏偏在他们最松懈时有一道人影快速奔向刑架,锐利的匕首眨眼被夺、继而狠狠刺进那山雀的胸膛! 她发出一声闷哼! 惨淡的混沌一瞬清明,那是一双已经被牢狱囚禁了太久太久的眼睛,它看到所有刺向自己的尖刀利刃、看到所有歇斯底里的歹毒恶意,最终看到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不成人形的她自己——而现在它只看到另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样决绝又冷酷、那样刚强又清醒,却又偏偏藏着一层温热的泪水,像是在替她悲鸣,又像是……在向她致意。 “公主……” 她认出了那双眼睛的主人,在最后的时刻生出满心欢喜。 “对不起……” 她用最后的力气低低对她说着,继而在越来越明亮的光晕中奔向解脱。 “……谢,谢谢你。” 声息尽断。 ……满室死寂。 姜岁晏用力将匕首拔出,心口不同别处、鲜血立刻迸射喷涌;它是温热的,一瞬溅上她的脸颊她的衣襟,她感受着那股跳动的热意,回过头,又看到谢玹。 ——他一身深绯,像是早被沉积的鲜血浸透了,而她竟也不遑多让,终于第一次让一条鲜活的性命真真切切了结在自己手里。 “……我将她杀了。” 她忽展颜对他一笑,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昭昭然挑衅道。《 》 17、金陵(1) 山川相缪风月同天,越过大江望向东南,彼处已是春色初显。 金陵的玉兰尚未开满,正合时令的腊梅却是一株不见,盖因百多年前那位祸乱天下的妖后宋氏便是金陵出身、此地的忌讳也就格外多些罢。 说到忌讳——金陵几朝皇都、本有一座自前梁沿袭下来的宫城,哀帝末年被一把大火烧得七七八八,后来卫周崩亡也就无人费心修缮;大楚立国后在台城旧址之南另立新宫、耗时数年资费甚巨,那些前朝旧话便也随之尽数尘封、鲜有人再提起了。 元月初三是个晴好天、又是新岁休沐最后一日,宫中往来甚是热闹,唯独东宫一隅颇为安静——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正独自在墙下放着纸鸢,只是身量不过三尺多高、人又不得其法,好半晌都只是拉着长线磕磕绊绊四处乱跑,几个宫娥在一旁陪着、却都冷眼旁观无心上前帮衬。 “瞧,有人在放纸鸢——” 忽而一声笑语传来、是几个少年结伴入了园中,约莫都是十二三岁年纪、个个锦衣华服养尊处优;几个宫娥上前对他们行礼,他们并不理会、只劈手从那孩童手上夺过纸鸢,笑道:“如此这般拖拖拽拽、内里的竹篾都断了两根,如何还能放得起来?——真是蠢笨!” 那孩童一见东西被夺便发了急,一边张着小手讨要一边大声道:“还给我——还给我——那是我的——” 少年们不给、见他急切反更得趣,几人一同欢笑打闹,还将纸鸢抛来丢去逗弄那孩童,又说:“你的?此处是东宫,一切都是太子殿下的!你是什么人,敢在此地胡搅蛮缠?” 那孩童本一心追着纸鸢跑,听到“太子殿下”四字时动作却有一瞬的停顿,脸上的神情似有些困惑又有些失落,下一刻便忽而落下了眼泪。 几个少年见他哭了更是得意,其中一个歪头想想,忽而与同伴道:“听闻月前先昭皇太子已被接入金陵,太子殿下仁厚、将人留在了东宫——这小孩……莫不就是那个姜河清!” 啊! 先昭皇太子! 几人纷纷愣住、又扭头询问那孩童来了,只是后者哭得正欢、可应不了他们的话;一旁的宫娥见状为难,只好代为答道:“回世子的话……正是。” 少年们听言面面相觑、神情都有些意外,那头一个夺去纸鸢的人直觉不妙、却又不愿在同伴眼前露怯,遂外强中干道:“怕、怕什么!一个亡了国的阶下囚,难道还能再摆什么皇太子的架子!不过就是一个纸鸢罢了,百个千个也是说夺便夺了!” 语罢就将那纸鸢重重丢到地上、不甘心还又上前跺了一脚,那孩童见状哭得更是伤心,声音隔出很远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放肆!” 一声叱责蓦地传来,左右宫娥当即惶恐跪了满地,几个少年闻声回头,只见众人簇拥下有一男子阔步行来,身着锦服上绣龙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正是大楚太子裴严屹。 “参见太子殿下——” 他们连忙行礼,对方却视而不见匆匆从身旁掠过、只向那先昭小太子姜河清走去,俯下身子将人抱起,又轻轻为他擦去眼泪,低声宽慰着什么“阿鲤不哭”。 那被唤作“阿鲤”的孩童一见裴严屹却哭得更凶,伸手紧紧抱住他的脖颈,嚎啕:“弘宥哥哥,他们、他们欺负阿鲤——” 裴严屹脸色已沉,一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一边转头冷眼看向那几个少年,斥道:“端王为人何其谦和谨笃,世子行事却怎这般莽撞轻率?无诏擅入东宫,你父王难道就不曾教过你规矩么?” 不假辞色正言厉颜、将那几个少年吓得瑟瑟发抖,他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裴严屹的下一句却已经到了:“来人——世子几人言行无状恶语伤人、肆意妄为有违宫规,各笞十,即刻施行!” 这番惩处下得甚是凌厉,不单让几个少年大惊失色乱作一团、就连一旁诸多宫人也都纷纷白了脸,一个内侍大着胆子上前两步,试图劝说:“殿下,今日端王与王妃都在宫中,这,是不是……” 他欲言又止,裴严屹却无丝毫动摇,横眉之时尤显冷肃,不必多说什么便让左右不敢再多嘴;宫人们于是请来执刑太监,手拿宽大竹板一下下打在少年们掌心,次次挥动虎虎生风、果然是一丝不苟不留情面,几人很快痛哭起来,笞毕之时手掌个个红肿得惨不忍睹。 “至于你们,”东宫之怒却仍未歇,转而又看向一旁那几个原本陪在姜河清身边的宫娥,“既受命服侍阿鲤,见主受辱岂可无动于衷?如此玩忽职守扒高踩低,不罚不足以正风纪。” “各杖二十,行刑!” 这回没人敢再说什么,独那几个宫娥害怕地啜泣起来,执刑太监铁面无私,用比竹板粗大出不知几倍的刑棍重重打在几人身上,次次到肉闷响不断,骇得围观之众俱是心惊胆颤。 终于熬到行刑完毕、得太子殿下准许退出东宫,此时姜河清眼中也没了泪水,只依恋地靠在裴严屹怀里、拉着他的衣袖半晌不说话。 “吓着阿鲤了?” 裴严屹将他抱回殿中放上坐塌,继而折身亲自为他倒来一杯热茶。 “为兄本不愿大动干戈,只是若不杀一儆百他们往后必还会慢怠于你……我不能一直守在你身边,总要让那些人知道忌讳才好。” 他生了一副极英气的面孔,朗目、高鼻,刀削斧刻一般深邃硬挺,言谈间有浩然之气,便似茂林修竹磊落轶荡,不觉便令人心生敬意;此时声音放柔、约莫是怕吓着孩子,只是想来平素当不常做这哄人的活计,语气显出几分局促生疏。 六岁的孩童懂得什么?自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姜河清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热茶,随即又像个小猴儿似的钻进他怀里,讷讷道:“有弘宥哥哥在……阿鲤不怕。” 裴严屹闻言眉眼微弛、依稀生出几分笑意,放下杯盏将孩子抱紧几分,又哄:“你可还要再放纸鸢么?哥哥着人再为你扎个新的。” 姜河清眼睛一亮、当即来了精神,欢腾地在他身边唧唧喳喳,果然是还装不进什么心事的年纪;裴严屹含笑听他说着话,眼前却出现另一双与他极为肖似的眼睛,黑白分明清清冷冷,偶尔露出一抹笑,却似一川晚照满城风絮令人心怡。 他有些出离,直到有宫人在殿外求见方才回神,姜河清如今怕见生人、一听到动静便怯怯躲到他身后去了;他拍拍他的肩以作安慰,转头看向殿外时神情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威严,道:“进来。” 来人是御前大内官苏锦和,见了他恭敬行礼,后开口道:“陛下在神安殿同几位王爷吃醉了酒、欲请太子前去伴驾,还请殿下快些动身,莫令陛下久候。” 说着似有若无向他身后的姜河清投去一眼,神情依稀有些微妙。 裴严屹眉头微锁、已知苏锦和此番来意,只是对方乃是宫中老人、他也不便太拂他的面子,当时遂敛下心头不满,沉声答曰:“孤即刻便去。” 楚宫依水而建,穿城而过的河流原名“青溪”,百多年过去也换了名姓改称“解铃河”,大约还是畏惧前朝崩亡的倾覆晦气,这才想用一个“解”字避煞;神安殿属西宫、正在水系之右,太清以前江南最安定时曾是天下第一风流去处,比之所谓西都长安也无半分逊色。 裴严屹至神安殿外时一众臣子已然散去,宫人通传请他入内,楚皇正独自一人在窗侧逗弄金笼中新贡的鹦哥儿;那鸟儿羽色艳丽、鸣声清脆,想是早已经过调丨教,已会说些诸如“大楚横扫六合”、“陛下万寿无疆”的吉祥话了。 “儿臣叩见父皇。” 裴严屹垂首向楚皇下跪。 楚皇裴赫今岁四十有八,虽近知天命之年、但保养得宜精神健旺,观之正是壮年模样——国字脸,长刃眉,须发茂盛龙威燕颔,行止之间英武不凡,确有王者之气度。 “弘宥来了?”裴赫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平和开口,“坐。” 裴严屹谢恩起身,依言落座。 “可瞧见了这只鸟?”楚皇兴致颇高,目光仍不离窗侧金笼,“学舌的本事不小,聪慧得紧。” 话音刚落那鸟儿便又清清楚楚说出一句“国运永昌,一统天下”,裴严屹失笑,附和道:“确是聪慧,下面人也花了心思了。” 楚皇点点头,目光收回转落在长子身上,神情寡淡寻常,又似随口般说道:“说是江州官员寻来上贡的,昭地人杰地灵,就连畜牲也比别处伶俐几分。” ……“江州”。 “昭地”。 灭昭一役三家得利、江州便是在那之后归于大楚版图的土地,近来各方动作频仍、先昭官员皆想方设法向新主投诚,一只会说话的鸟雀本不值什么,却是当今天下风起云涌瞬息万变最真实的写照。 “听闻今日你还为阿鲤对端王世子动了笞刑?” 楚皇又问。 裴严屹神情一肃、已感到父皇语气间有责难之意,遂不敢大意、审慎答:“确有此事——父皇有所不知,端王世子今日……” “无论因何你都不该如此鲁莽行事!” 楚皇却无心细听、忽而拔高声音将他打断,天子之怒令人生畏,神安殿内外侍奉宫人一瞬尽数跪伏在地、连喘息都是谨小慎微战战兢兢。 “端王是何身份?封疆大吏肱骨之臣!为我大楚基业赴汤蹈火从无怨言!你却为区区一个亡国之人当众责打他的嫡子,是唯恐我朝人心不散社稷不毁么!” “还不给朕跪下!” 一声断喝震慑人心,句句质问凌厉无比,裴严屹一掀衣摆长身而跪,然神情严正并无惧色,字句清楚道:“儿臣固知父皇所忧、亦知端王于国有功堪为世范,然既忝居东宫、持论处事便当公允无偏,端王世子恃强凌弱专横跋扈,阿鲤为其所欺、儿臣自要给他一个公道。” 他不避不让直言不讳,却令天子之怒无的放矢,楚皇也知长子心性、恼怒之余又深感无奈,摆摆手命殿中宫人退下,转头面对裴严屹时便只有一声长叹。 “你这般义正辞严自诩公允,可实际真正藏的是什么心思难道以为父皇不知?” 裴赫语气极沉。 “你是为了松君!你还放不下她!” ……“松君”。 “你的小字为何拟作‘松君’?” 他记得自己过去曾这样问那女子。 “怎么,不好听么?”少女笑靥如花,正是最烂漫的豆蔻之年,“还是你觉得太像个男子了?” 他答不出,在她含笑的眉眼中微醺薄醉,又听她笑吟吟道:“可我觉得很好,父皇拟时想也费了不少功夫。” “岁晏者、终年之暮也,穷冬烈风林寒洞肃,最是凄清了无生趣;然唯岁寒方知松柏之后凋也,岁晏之时见松立、便似狂澜之下见君子。” “我很喜欢。” 她的声音微扬,看向他时秋水连波微睇绵藐。 “太子殿下,你喜欢么?”《 》 18、金陵(2) 他哑然,即便时过境迁依然难以忘怀当时与她相视的须臾一刹,那时连天烽火还不曾让他们相隔两端,那时的她……还是他即将迎娶的太子妃。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父皇的声音忽而闯入,眼前少女的模样立刻便如春花秋月般消散退去了。 “昭国已亡,松君亦已沦入大燕为质!过不了多少日子她便将嫁作他人之妇,此生此世与你再无瓜葛!” 言语似尖刀刺入胸口,裴严屹跪立的上身微微打了个颤,陡然苍白起来的脸色令楚皇亦有些不忍。 “弘宥……” 他复叹息一声,语气渐渐和缓。 “松君很好,当年婚约亦是朕与昭皇一同定下……可如今世殊事异、你与她终究是有缘无分,既如此何必还要执迷不悟?于事无补又终日自苦……” 是啊…… ——“当年”。 他记得很清楚,所谓“当年”不过四载之前,那是楚尚善三年、昭平康九年,陈蜀两国交战,蜀早向西凉纳贡、背靠突厥铁骑气焰嚣张,陈国不敌向楚、昭两家求援,山雨欲来风满楼,局势一时甚为凶险。 那时楚中颇不太平,润州一带发了洪水、百姓逃灾苦不堪言,父皇为此焦头烂额,自无心理会他国求援;然陈国国主尝助大楚赈济抚恤,也不便径直将其拒之门外,父皇斟酌之下还是决意遣东宫太子代为赴会,与几国共商借兵之事。 相约之地乃在彭蠡。 “洲岛骤回合,圻岸屡崩奔”,水面荡阔一望无际,乃是天下一大盛景;只是那是昭国国土,既是陈国求援、何以盟会之地却不在其国都?莫非与昭早有共谋,此番是专为他大楚设下的鸿门宴? 他心怀戒备登船前去湖岛赴约,却在天朗气清的那日平生第一次见到身为昭皇掌珠的姜岁晏。 ——她很美丽。 他的姑母裴饮溪曾被誉为诸国第一美人,姿容无双冠绝天下、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她之容颜其实并不能与皇姑母相较,是因清冷有余而妩媚不足、甚至缺少几分少女的娇俏,偏偏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令人一见难忘,矜高狡黠、未艾方兴,宛若霜寒之下一截松柏的新枝,纵被皎洁的雪色遮蔽依旧难掩葱茏生机。 她本安静坐在昭皇身侧,像诸国宗室中每一位寻常的公主般默不作声,陈国国主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恳请两国借兵助他一同退敌,他心有戚戚颇为动容,然大楚罹灾自顾不暇、又岂有余力扶危救困? “楚皇雄才大略君临一方、素为天下所敬,难道偏偏今时今日犯了糊涂,以为此战仅是陈国一家之事么?” 她却在他将离去时忽而开口,引得湖岛之上众人侧目。 “岁晏一介女流、尚知唇亡齿寒辅车相依,当今天下诸国林立,终而问鼎不过其一。” “太清之后天下离乱,突厥入关中原破碎,汉家之长安业成胡虏之畿辇、西都之万姓不祭颍川之英灵;然遥想光祐群英捐躯济难、前仆后继杀身成仁,百年之后至于吾辈、岂敢不行远自迩踵事增华而慰先人之志?” “今蜀虽立国、然割地纳贡无有不从,实已为西凉之臣;既出祁山而东进,是有舐糠及米并吞三国之心;若据江南而越天堑,则恐北地之乱近在眉睫、朝发而夕至矣。” “是故今朝借兵非为助陈得一战之胜,而实为三国同气连枝以谋自安,天下治乱由此而定,万望殿下三思后行。” 他:“……” 她是那样令他意外,年未足十四的少女面容尚有几分稚气、可说出的话却已纵横捭阖振聋发聩——太清以降百年乱世、天下诸国群雄逐鹿,仿佛都清清楚楚映在她眼底,一点一滴纤毫毕现。 他不得不驻足回头久久与她相视,而后将其所言一字一句转呈父皇垂阅,彼时父皇慨然抚掌,亦叹曰:“昭皇得女如此,实乃姜氏阖族之幸。” 后来楚昭两家皆出兵助陈,三国联手共抗西凉、终将蜀军拒于祁山以西,三国盟约维系数载,那湖中岛上一晤亦被后史称为“彭蠡之盟”口口相传;父皇大悦,亲下国书为他向昭皇求娶其女,他亦亲赴庐州久居数月,与她同在一宫之间常常相见。 “殿下要娶我作太子妃么?” 她那时偶尔会笑着这般问他。 “可是你我并不相熟……我亦怕自己不安分、做不好旁人的妻子。” 他那时其实不甚懂得她话中的意思,只觉得“妻子”二字甚为悦耳,兴许那时眼前也曾一度出现与她的天长地久,昼夜朝暮循环往复、日久便成岁岁年年。 ——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何况即便今日她就在金陵、就在这座神安殿中,你便能遂了心愿么?” 父皇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字都像锋刃狠狠割上他的心。 “大争之世非同儿戏,无论如何大楚都已占据先昭城池、这是不争的事实!松君那样的性子,她会半点都不记恨于你么?” “合纵连横、合纵连横,过去与昭联姻不过是谋定而后动的一步棋!如今形势已变、她便不再是你需要的臂助!” “弘宥……” “你,应当放下了。” ——是的。 ……“松君那样的性子”。 裴严屹紧紧闭上眼睛,脑海中再次浮显数月前与昭大战的种种,狼烟四起兵戈扰攘,一座座被撞破的城门便是他与她之间难以清偿的巨债。 “那你想如何?” 那时父皇便曾厉声质问于他。 “将大昭拱手让人?让与西凉与北燕?” “姜氏已经守不住了!大昭国亡是避无可避的事实!” “今日不战,待来日突厥与谢氏跨过天堑踏上江南之地、我大楚便将面临灭顶之灾!这难道就是你想要的?” “弘宥!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天下之大——她只是一个女子而已!” ……他全然无法反驳。 身在东宫看似风光无两,可背后藏有多少无奈却唯有亲历之人知晓……他是一国皇储,上需无愧祖宗社稷、下需庇佑黎民百姓,在那场大战中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唯有眼睁睁看着大楚的皇旗一面面插上原本属于她和她父皇的土地。 ……那是最令他感到痛苦的一场胜利。 古来征伐无所不用其极,他非不通世故、也曾在生死之际煞费苦心机关算尽,可唯独对她、对那个在初见之时便堂而皇之在他心底留下印记的少女……不愿,摧兰折玉。 “你能保下她的弟弟,已然算是仁至义尽……” 此刻父皇悠悠叹气,言下亦是多有感慨。 “阿鲤年纪尚小不通政事、却到底是姜氏正统皇族血脉,我大楚虽不能给他实权费心栽培,却到底可让他衣食无忧安度一生——她之双亲在天有灵、也该欣慰独子能有这般际遇。” “他毕竟……是好好地活下来了。” ——他确为保下阿鲤花了不少力气。 当初庐州将破,西凉与北燕的军队将都城四面围如铁桶密不透风,他想尽办法才命人与尚在绾城的她取得联系,欲不计代价于重围下将她带回金陵;她却拒绝了,借朱雀殿之手为他送来最后一封书信,只求他代她保住弟弟阿鲤。 “父皇执拗,必殉国而死;母后贞烈,必伴君而亡。唯余幼弟不过垂髫,城门失火池鱼何辜?望君宽大为怀留其性命,他日若余一息尚存、必当结草衔环报此深恩。” ——他却何须她报恩? 他欲与她连枝比翼相敬如宾、与她祸福与共同悲同喜,即便命运作弄致使彼此失之交臂,仍对答她所愿甘之如饴——偏她不愿亏欠他、一毫一厘都要斤斤计较,暗中命怀阳、兹陵、甘平等数城归降放行,由是方令楚军提早半步赶至庐州救出姜河清、免其再受凉燕毒手。 可她自己,却…… “可儿臣终究是负了她……” 裴严屹声音微哑,坚毅的面容亦浮显出难以压抑的痛楚。 “她为燕人所俘,我却……” 楚皇闻言摇头,神情仍是无奈,又道:“人非神佛、力有不逮本是寻常——我朝与北燕本因你皇姑母之故势如水火,她被燕人掳去、你又能如何?” “怪只怪乱世多艰成王败寇,岁晏她……亦不能幸免。” “可儿臣听闻她有牢狱之灾!”裴严屹忽而抬头、甚至膝行两步靠近楚皇,“燕人卑劣不择手段、还不知会将她折磨到何等地步!” “父皇,儿臣要救她!” ——“救她”? 如何救? 为区区一个女子再起兵戈、与北燕斗个你死我活?还是割城许利不惜代价、令千万楚人征战所得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荒唐! 谬妄! 不知所谓! “竖子!” 楚皇拍案而起,分明已是怒不可遏! “如今洛京风声鹤唳、我大楚青衣卫谨小慎微隐藏身份方才得以求活,你却为区区一个女子耗费无数窥探十方狱,是当真一心只有儿女情长而不念社稷安危了么!” “裴严屹,朕告诉你!你与姜氏之女缘尽于此、此生此世都再无可能!早些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否则这储君之位朕也并非不可换人来坐!” 语罢一拂衣袖盛怒而去,神安殿内一时空寂引人惶惑;裴严屹久久跪立殿中,那样的寂寥便是独属于他的牢狱,直至落日西沉方才迟迟起身,踏出宫门时背影被夕阳拖得丈许长、莫名竟有几分凄凉迟暮之感。 夜归东宫时殿中却传来笑语,原是阿鲤得了新扎的风筝、正欢喜地同几个宫娥摆弄嬉闹,见了他又爬起来一溜烟儿奔进他怀里,稚气的小脸上满是依恋与安心。 “弘宥哥哥,阿鲤很欢喜——” 他拉着他的手大声说,懵懂的眼中却还匿有几分不安,许是不知自己能否这样开怀、又或是不知如这般的开怀究竟到哪时哪刻便会忽然被人夺去。 “只是若皇姐也在……阿鲤会更欢喜。” “皇姐”…… 他的眼睛微微垂下,如此眼尾处的模样便更与他姐姐相似了几分,裴严屹心底一时动容,自己的眼眶竟也有几分发热,俯身将姜河清抱起,声音柔和中又有几分喑哑,以谎言宽慰:“松君自也想陪在你身边……只是她近来被琐事绊住,要过段时日才能来探你。” “真的吗!” 姜河清闻言猛地抬头,抓住他衣袖的手一下收紧。 “可他们都说皇姐死了!……他们说,阿鲤再也见不到她了!” 说着他便再次落下眼泪,脆弱的模样倒同记忆中的那个女子十分不同;裴严屹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神情依稀也有几分茫然,强烈的痛楚令人无暇他顾,只有口中自语一般低低说着:“……你会再见到她的。” 停一停,又重复—— “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再见到她的。”《 》 19、夜循 同样的元月初三,同样的夜深人静,远在金陵千里之外的洛京仍是大雪潇潇连绵不停。 “正月改岁本是大吉,谁知今年却犯上这样的晦气!” 十方狱内酒气熏天,是几个值夜的狱吏凑在一处拉闲散闷。 “这世道果真乱得不像样子了,连宫里的皇帝也有人敢刺杀,”一人坐在长凳上喝得摇头晃脑,口中议论却还滔滔不绝,“那先昭的公主当真有这么大本事?不怕跟她爹娘一样教人砍了脑袋去?” “可不是——”另一人大声接口,“她胆子可大得很!” 说完又像忽而想起什么忌讳,脖子缩起来、声音也蓦地伏低,四下里小心看看,脸上堆起一个讳莫如深的笑,道:“你们是不知道,她闯下了多大的祸事……” 另外几人一听这话来了兴致,纷纷催他详说其中内情,那人初时不肯、被阿谀讨好几句也就渐渐忘乎所以,煞有介事向前探身道:“你们可还记得前些日子那个在癸狱受审的女囚?” “那个昭国的细作?”另一人问。 “正是,”那人点点头,“几日前还每日哭叫吵得我等不得安寝,这几日却没了动静,你们便不觉得奇怪?” 几人一听愣住,这才后知后觉发现已有数日不曾听到那山雀的哀嚎。 “这……这是为何?” 那男子得意一笑,又忽而瞪大了眼,说:“因为……她死了!” “被那先昭的公主一刀捅死了!” ——啊! 众人闻言皆惶惶,面面相觑不敢置信,其中却有尚未醉到昏头的小狱吏目露疑色,问:“这如何可能?那山雀乃是重犯、离王殿下早下过严令要留着她的命……何况她与那公主不都是昭人么?怎么还会被自己的主上刺死?” 其余几人一听有理,便也纷纷对此传闻质疑起来;那卖弄的男子一见大急,嘴上没了把门的、一股脑儿道:“你们懂得什么!” “那先昭公主自不是寻常女子!此前一副柔弱模样都是装出来骗人的!” “她杀那女囚是为自保!更是不许她泄露‘黄雀’的身份!” 众人仍是不信,又反问:“既如此陛下何不下令将那公主杀了?此刻她人不是还被关在癸狱里么?” “她杀那女囚又有何用?平白露了自己的底,到头来还不是一头撞进了死路?那些上面的大人可不会放过她!” “再说这样大的事怎会没漏一点风声?莫说是外头那些人,便是咱们兄弟几个也没听到半点动静……” 那男子被这几句问住了、噎在原地无话可说,其余人便笑闹起来说他是信口雌黄,真将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我堂兄于刑部司供职,当日是真真切切瞧见那公主杀人的!”他猛然起身高声申辩,“你们不信便都随我去问,看那公主自己如何说——” 说完便一扭身向十方狱深处走去,大醉的背影歪歪斜斜、瞧着有些惹人发笑;几人都醉得狠了,明知荒唐也还是乘着酒意随他而去,幽森的地牢暗无天日,唯有火把无声燃烧映照着他们杂乱无章的影子。 ——直到行至最深处。 在那烙有“癸”字的至暗囚室中窥见那个安坐石墙之下的女子。 她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荏弱的模样十分美丽,雪白的囚服一尘不染、难得在此地还能被保全如此体面;几个狱吏看得痴了,酒后的灼热亦令他们心肝发烫,为首那人咽了口口水、伸向牢门的手莫名有些发颤,冰冷的锁链被胡乱解开,接连踏进囚室时邪念已然无声滋长。 “你!抬起头来——” 他们强横地呼喝、像为彰显自己莫须有的权威,美丽的女子一动不动,似乎全未听见这些扰人的响动;他们便更恼、深觉自己被拂了颜面,十方狱内囚徒无数,为讨一口吃食、求得点滴便利,别管何等来历背景都须在他们兄弟面前夹起尾巴小心伺候,这先昭公主却竟这般不识时务,他们又如何能不教教她这癸狱之内的条陈规矩? “大胆!” 一人怒而断喝。 “既已落到这步田地、还摆什么天潢贵胄的款儿?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今日便教你好生吃个教训!” 说着上前两步意欲拉扯,有胆小的又从后将人拦住,低声劝:“算了、算了——她毕竟是先昭公主,若是……” ——公主? 什么公主? 一个穷途末路被打入牢狱的公主? 一个亲手杀人必难逃极刑的公主? ——呸! 几人面露轻蔑、可不将什么劝阻放在心上,扭头再看那石墙下的女子,只觉螓首蛾眉肤白胜雪、着实撩拨得人心痒难耐,他们这些终年不见天日的下民小吏、今朝或也可同如此这般的金枝玉叶有些纠缠…… 他们摇摇晃晃伸出了手,越是靠近眼底邪丨淫之色越是不加遮掩,恍惚间指尖似已薄有凉意、像是触到了女子那吹弹可破娇嫩欲滴的雪白肌肤…… “啊——” 忽地一声惨叫入耳、为首一人的胸口已被从后贯穿,周遭几人尚未回过神便见眼前一道银芒闪过,下一刻只觉颈间一凉人便不由自主向后倒去,竟连一句话都来不及出口便被匆匆夺去了性命。 “你、你……你是……” 唯独方才那个出言劝阻的狱吏被留到了最后,他步步后退惊惧至极,看着执刀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是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本不当死……” 那人在暗影中叹息,声音低弱模糊难辨。 “……但你知道的太多了。” 说着刀锋刺入心口,鲜血飞溅腥气四溢,那狱吏瞪大眼睛向后倒去,至死仍牢牢盯着来人面孔不肯瞑目。 那人沉默转身,似乎早对此等可怖之状不以为意,低头向那石墙下安坐的女子行礼,语气是十足的恭顺笃敬:“公主。” 火光摇曳无风自动,晦明变化间姜岁晏一瞬展目,黑白分明的眼底满是清明,哪里能见半分睡意? “都安排好了?” 她开口轻声问。 “是,”来人慎重以答,神情语气却似疑虑犹存,“只是眼下情势危殆,那位左右又是深浅不知,公主是否……” 至此不再说下去,乃因朱雀殿人身寄大业、此生便以生死相托,质疑公主是为不忠不信,无人会去犯这样的忌讳——只是近来屡生变故,公主此番决断、却恐…… “你该知晓我最在意什么,”思疑之间公主的声音又在囚室中响起,看着横七竖八倒在自己面前的尸首、神情依然如同那日在此亲手了结山雀般泰然平静,“比起旁的事,如今唯有保住你才最紧要。” 说着她徐徐站起身,洁白的囚服正似雪落荧光。 “筹码既已所剩无几,便当知落子畏葸无用……为今之计唯有破釜沉舟,放手搏来一线生机。” 狱中极静,像是整个夜晚都被掏空了,来人心下空寂,却听公主忽而低笑出声,侧首看向自己道:“今夜豪赌,若成自是皆大欢喜;若不成,诸君宜当各自散去另谋生路,不必再为谁人奔走虚耗光阴。” 来人哑然、怆然之感骤然没顶,眼前女子羸弱纤细,所背所负却是亡国之恨血海深仇;而今她更要踏上一条不知归处的去路,或吉或凶或生或死,无人知晓无人襄助。 “公主——” 来人悲声难抑,双膝而跪向她叩首,姜岁晏云淡风轻将人扶起,眉目沉静隐然含笑,轻声道:“去为我寻身得体的衣裳吧……去见那位殿下,总不可太轻率唐突了。” 大雪簌簌。 此夜极寒。 子丑时分满城无人,宵禁过后四野无声,唯独只有穷冬烈风呼啸不止,铺天盖地的大雪将洛京镀上一层凄冷的霜色。 一辆马车却凭空出现在寂静的长街,积雪掩埋马蹄声、一切都是悄然无息天衣无缝;可它到底留下长长的车辙,那些平日在夜中四处巡守的皇城禁军却莫名不见了踪影,“宵禁”之说荡然无存,无人知晓那马车的来历,也无人过问它的去处。 直到它终于停下,雪光映照出门楣之上烫金的四个大字。 ——“十八王宅”。 大燕诸王入京、下榻之处历来都是此地,殿楼逶迤廊腰缦回、飞檐相接自成一坊,即便在如此幽邃的深夜也能窥见雕梁画栋不同凡响,只是今日造访之人却不便堂而皇之自大门而入罢了。 “叩”。 “叩”。 “叩”。 一人自车中走出、轻轻叩响无人处的偏门,素色的斗篷遮住她的脸孔,唯有身上淡淡的血气多少暴露了来处;不多时便有人来应门,“吱呀”一声融在风雪里、比之折竹之声也无甚分别,应门者神色警惕、见了门外来人方才低头轻唤一声“公主”,随即躬身将人引进门去,遁入暗夜消失无踪了。 那进门的女子并不茫然、却似早对十八王宅知之甚详,行行重行行、曲曲又折折,终于穿过无数楼台亭榭寻到自己欲寻之地——一座石门隔绝内外,唯有一人立在雪中形单影只,见到她来似毫不意外,好整以暇点头拱手,道:“郡主请入此门,殿下已久候多时了。” ……是常枫。 几日之前功德台上,正是此人护驾有功为天子擒下“刺客”,彼时肩头那伤瞧着血肉模糊甚是凶险,如今却不过几日便面色如常从容而立,想来其中的门道也多着,那位殿下的算计更教人叹为观止;斗篷下的女子勾唇一笑、不知心下是了然还是自嘲,不发一言越过石门,内里便是曲径通幽,一座小楼平平无奇,在此大雪之夜却独自亮起一盏明灯,朦胧的光影自薄薄的纸牕那头清淡晕染开,一道人影便在孤窗那侧与她遥遥相对。 “郡主。” 她听到谢玹在窗内温声向她问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