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有所安(重生)》
1. 第一章
景平三十三年,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一弯明月悬于檐角之上,霜华遍地,清平宫院里的梨花缀了满枝,随风微动。
姜绾一身素衣,外罩月白披风,枯坐于檐下,不知坐了多久。
巨大的宫殿阴影笼罩着她,叫人看不清脸上神色。
她的面魇清冷明丽,皮肤细腻如瓷,白到几近乎透明,一双远山眉微微弯着,长睫乌黑浓密,本该是叫人看了心生欢喜的一双杏眼,此刻,却无端透出几分死气。
自五日前参加母亲的吊唁归来,她已在这冷清的清平宫里睁着眼,独自度了五日。
半晌,寂静了许久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
这世间,再无她牵挂之人……
姜绾抬首,望着天上那轮清月,心中只觉怅恨。
十五岁为成姜家大事,斩获“京城第一才女”的名号;十六岁姜家为获外戚身份将她送入宫中,成为贵妃;十八岁皇权震荡、民心不稳,父亲为仕途更上一层主动请缨让她代替皇家前往静安寺吃斋念佛一年,为天下祈福;十九岁功德圆满重回京都,传来的却是母亲早在她前往静安寺的那一夜就被抛尸乱葬岗、尸毁人亡的噩耗。
那些人,杀死母亲后,竟是连口棺材都不肯给,任由她的尸骨曝尸荒野,经受风吹雨淋、野畜啃食。
而姜绾时至今日,不仅分辨不出母亲的尸骨,甚至连越出这重重宫墙,都难如登天。
可是……为什么?
明明她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姜家,明明所有的事情她都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了。
纵使她出身卑贱又如何,不是说只要对姜家有用就好了吗?
那些光荣的、卑贱的、恶心的、……她分明全都做了啊。她汲汲营营一生,所求不过一个陆蕴雪,可为什么,那群人连最后一个念想都不留给她。
寒夜寂冷,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知道,这个问题,这辈子怕是没人能给她答案。
忽的,她像是想到什么,有些释然地笑了。
不过母亲,您不用担心,待我做完这最后一件事,就来寻你。
空旷的院子里,周身气质清冷绝尘的女子默然垂首,收回最后一丝心绪。
一阵夜风吹过,宫铃轻响,不远处的白花乍而扑簌簌落地。
方才还枯坐檐下的女人双眼微动,盯着角落里刚落的花瓣,似是有所察觉,嘴唇微动:“沈将军,既然来了,不妨陪我聊上几句吧。”
既是走南闯北的将军,应当见过许多天地。
天边的乌云渐渐覆盖月亮,庭院里最后一丝回音消散,黑夜无边,就在她快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时,枝上,传来一道冰冷的声线。
“贵妃娘娘怎知是我?”话里,有明显的猜忌。
沈云溪搓开短刃,望着那个端坐于长廊上的清瘦身影,眸中寒光乍现。
他穿着一身干练的黑色劲装,鼻骨高挺,五官精致,本该是极为好看的一张脸,此刻却黑眸沉沉,浑身散发着肃杀之气。
姜绾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女子,不通武术,此刻并不知晓,对面那人已然起了杀心,只自顾自地起身,向外走了两步,诚恳应道。
“前夜,我于窗边无意窥见将军从那长春宫中飞身而出,落于我这梨花树上。虽面带黑纱,但气度难掩,京城里赫赫有名的徽远将军,我还是识得的。”
姜绾说话的功夫,沈云溪双眼微眯,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半隐于黑暗的女子,似是在分辨这话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这话说得可疑,仅凭黑夜中一个模糊的身形就能断言是他,若非平日里经常观察,绝无可能做到如此。
沈云溪略微正色,朝姜绾望去——那张清冷明丽的脸上,没有丝毫杂念。
不是爱慕……
那便是——为了他今夜窃取之物了。
枝上那人迟迟没有反应,倏地,姜绾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猝然仰头,欲开口辩解,而对面那人显然没给她机会。
“将军放心,我不会……”
话还未毕,一身玄色劲衣的青年忽而自树上踏下,落于姜绾身后,下一瞬,一双粗糙的大手牢牢禁锢住她的的嘴唇,“多言”二字便被她重新吞入腹中,再发不出丁点声音。
怀中的女人下意识瞪大双眼,沈云溪感受到她的呼吸短暂地窒了下,然后反应极为迅速,伸出双手挣扎,纤细苍白的指尖落于掌背,用力抓了几下,留下道道血线,试图让他知难而退。
此刻,他从长春宫中窃取的信封就在怀里,刻意露出半角,怀中之人轻易便可触及,若是她有半分念头,他的短刃便会即刻出鞘。
青年身形高大,劲瘦有力,几乎是贴在姜绾身后,不容拒绝地将人拢入怀中,让她几乎动弹不得。
意识到背后之人似乎并没有要杀她的心思后,姜绾心绪逐渐平息下来,虽有不解,但也没继续挣扎,只是手上力道依旧未减,紧紧抓着身后之人的手掌,以备不时之需。
此时,一墙之隔的甬道外,忽地响起宫中宦官夜巡的打更声,由远及近,声声入耳。
二人屏息凝神,未发一言。
姜绾垂眼,顿时了然,望着地面蜿蜒的青石小路,手上力道渐松。
原来,已是丑时了吗……
直至朱红高墙外的亮光渐行渐远,彻底消失在清平宫外,沈云溪才放下手掌,退开两步,道了声歉。
“抱歉,淑妃娘娘,事急从权,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姜绾知他明为致歉,实为试探,她走到青石小路上,勉力挥了挥手。
“无妨,你同我聊聊便是。”
沈云溪抿唇,思忖片刻,回她,“娘娘想聊什么?”
后宫向来是臣子不可踏足之地,方才她若是执意挣脱,欲大声喊叫,引得宦官破门而入,将今日之事传扬出去,就算皇帝有心护他,怕是不死也要掉层皮,她如此配合,想来并不是为了他手中之物。
姜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已默认她可以与他谈话,猝然仰头,立于梨花树下,乌发如瀑而泄,望着天上那轮明月,眷恋又向往,问他。
“将军可否告知于我,这宫阙之外,是何种天地?”
沈云溪挑眉,似是意外于她问的问题,又似是意外于她身上隐隐透出的死气。
原来,是笼中困鸟,将死之人。
沈云溪彻底收回短刃,踩着她的脚印迈进青石小路,走过头顶树荫,始终与她保持着两步的距离,正色看了她一眼后,才望向视线里渐渐明朗的月亮。
他开口,回答她方才的问题,“这宫阙之外,有江南烟雨,乌蓬古船;有千山暮雪,万里江河等一切令人心生向往的浩瀚天地。但也有尘世纷纭,市井喧嚣。”
姜绾闭着眼,在脑海中想象着前面几幅画面,可笑的是,她竟是连想都想象不出它们的恢弘盛景,倏地,耳边传来青年未言尽的后半句。
“娘娘不必以己之失度他人之得,这宫阙之内,亦有他人穷极一生不可得之物。”
月光清寒,花枝簌簌。
姜绾闻言,轻嘲了声,不知是在嘲笑自己还是在嘲笑身旁的青年,她垂首,摇了摇头,喃喃道。
“你非我,怎知我这一生所得,于我而言何尝不是浮云,又怎知,他人弃之如履者,于我而言何尝不是甘露。”
话音落,姜绾才意识到,她今日是有些多言,不欲与人争辩,她开口,当即就要赶人。
“罢了。多谢沈将军,料毕此时巡夜的宦官已然走远,您可以安心去了。”
得了这话,沈云溪便知她没了再聊的心思,脚下轻点,利落翻身上墙,本应即刻离开,不知怎么心念一动,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院中女子一身素衣,纤尘未染,纵使面容苍白,却也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京城第一才女么,有时候,活的太过清醒,反而不是件好事。
他收回视线,转身一跃而下。
“姜姑娘,你是个聪明人,愿你下辈子,做尽你想做之事,不再囿于这朱墙高阁。”
听见这话,姜绾心念微动,猛然抬首,却只看见那青年潇洒离去的背影。
她并不惊叹于那人洞察了她准备赴死的想法,只讶于他最后对她的称呼——原来,他竟记得她的姓名吗。
有多久,没听过她年少时的称呼了?太久了,久到这些话对她来说,已经有些晚了……
寅时,夜色如墨,更深露重,姜绾跪坐于窗棂前的矮榻,身姿笔挺清瘦,对着不远处开的正盛的梨花,发自真心地笑了,随后,她端起毒酒,仰头一饮而尽。
“砰”的一声。杯盏落地,霎时碎成无数碎片。
恰在此时,苍穹之上竟是开始下起雨来,不似寻常春雨绵绵不绝,这场雨,来得又凶又急,砸在窗外的梨花树上,顷刻之间,满枝的梨花便落了满地,没入污泥,彻底消失不见。
片刻后,五脏六腑传来阵阵痛意,喉间涌起一股腥甜,一阵春风吹过,姜绾像只中箭的大雁,直直地向后落去,嘴角流出汩汩血流,她闭上眼,静静等待死亡。
一片梨花随风而来,落于她如瀑的乌发之上。
满园春色,就此陨落。
弥留之际,她闭眼回顾此生,感叹自己这十余年来一半困于宅院,一半囿于后宫,竟无一日是为自己而活。
胭脂泪下,残灯明灭,她许愿——春风若有怜花意,可否许我再少年。
……
翌日早朝,沈云溪头戴乌纱帽,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脚蹬乌皮靴,腰间束一条七孔金銙蹀躞带,眼里带着大仇将报的果决。
万臣朝跪的龙椅上,那个一向慈眉善目的中年皇帝头一次大发雷霆,将沈云溪递上的奏折摔得震天响。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颤了下,一旁离得最近的掌事公公更是被吓得抖如筛糠。
耳边传来这位天龙真子怒不可遏的声音。
“陆承景,你好大的胆子,竟敢里通外合构陷朝廷功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中年皇帝被气的语无伦次,只得指着罪魁祸首的鼻子继续示怒“你!你……传朕旨意,逆臣陆承景现革去一切官职爵位,压入天牢,三日后斩首示众;其九族亲眷,无论老幼妇孺,一律处斩;家产抄没入官,女眷罚没为奴。”
语毕,一袭紫袍的丞相陆承景霎时间脸色煞白,轰的一声,浑身血液逆流而上冲击他的大脑,他猛地匍匐于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冤枉啊,微臣对待朝廷一片忠心,断不可能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啊。”
中年皇帝将奏折里的信掷于地上,怒火更甚。
“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来人,把这逆贼压入天牢!”
一旁战战兢兢守着的侍卫:“是!”
一时间,整座金鸾殿内噤若寒蝉。
陆承景在看见那封信时脸色卒然一变,双目猩红,余光一瞥,就算被拖出金鸾殿也要死死盯着右侧那个身姿笔挺的青年,眼里带着不可置信和恨之入骨。
反观沈云溪,他手执笏板,脊背刚正笔挺,眼里是不同以往的沉静,感受到右侧那道不可忽视的目光后,他略微侧首,余光里瞥见那人被众人合力拖出大殿,衣衫不整,狼狈至极。
沈云溪深呼一口气,好似要将郁结多年的沉疴一并呼出。
父亲,您可安息。
-
早朝后,养心殿内,沈云溪刚要跪下,那中年皇帝便赶忙走下台阶扶起来人手臂,深深地叹了口气。
“云溪,朕自知亏欠你许多,如今真相大白,想来沈兄泉下有知也能安息。”
他摇头失笑,像是想起什么往事,静默了半晌。
他抬起头,直视着对面人的眼睛:“你可知我为何没有下令斩了他的脑袋,偏偏要留他三日吗?”
沈云溪迎上他的目光,无声沉默,刚要回答,门外倏地响起掌事公公的声音,“陛下,淑妃娘娘求见!”
听见熟悉的称呼,沈云溪皱起眉。
她?
他还没回过神来,眼前之人便蹙眉大手一挥,“进。”
片刻后,一名侍女模样的人端着一碗菊花茶进殿。
皇帝喜喝菊花茶,偏偏这后宫中淑妃娘娘的茶艺素来闻名,自她进宫以来,只要她在,每日早朝后皇帝便会命她煮一盏茶来,算是旧习。
“回……回陛下,这是淑妃娘娘命奴端来的茶,同从前一样,是娘娘亲自煮的。”
“放在桌上后便退下吧。”
“是……是。”
与此同时,原本被姜绾遣走的婢女杏月去而复返,在清平宫主院门前来回踱步,思忖片刻后径直推门而入。
待她绕过屏风,揭开帷幔后看见眼前之景,心中大怮。
“娘娘,娘娘,您怎么这么想不开啊,您走了,杏月可怎么办啊。”
养心殿内,侍女放下茶盏,回身路过皇帝身边时猛地拔簪行刺,眼看簪子就要刺入中年皇帝胸膛,一旁的沈云溪眼疾手快,一掌便打飞了银簪。
“啊!”
皇帝惊惧,今日与沈云溪谈事,特意屏退了闲杂人等,还好他与沈云溪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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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不远,否则没准今日这一簪真有可能伤了他,待他反应过来,整个人都气的发抖。
盯着眼前跪坐在地、抖如筛糠的婢女发怒。
“岂有此理,你们这一个两个的,都想要朕的性命!”
“简直是狼子野心,目无尊法!来人!把她给我拖下去给我狠狠地打,好好审问。”
门外的掌事公公听见声音便急匆匆推开门,看见此情此景,哪敢耽搁,急忙带着门外的侍卫将人拖走。
待皇帝平息怒火后,屋内重新归于平静。
一场闹剧刚刚结束,他也没了卖关子的心情。
“云溪啊,天牢这三日你可随意进出。无论你做了什么,朕都不会过问,你可知,这是什么意思?”
沈云溪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向后退了一步,郑重拱手叩谢,“谢陛下!”
中年皇帝垂眼看着沈云溪微弯的脊背,眸中情绪复杂,半晌,挥了挥手,“罢了,你知道便好,退下吧。”
沈云溪依旧弓着背:“是。”
待他走出殿内时,候在门口的掌事公公急忙进去,身后尖细的声音由近及远。
“回陛下,那人招了,是清平宫的淑……”
沈云溪越走越远,身后声音渐渐散去,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但他知道。
她死了……
清平宫。
矮榻上的女人无声无息,一动不动,因着杏月的动作,乌发上那瓣雪白梨花渐渐滑落,它穿过皇宫中一道道朱红色的高墙,穿过京城最繁华的街道,也来到了京城外,看过了山,看过了水,而后,来到姜府。
掠过姜府时,地面传来掌事公公那尖细的嗓音。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逆妇姜氏妄图弑君,畏罪自戕……其九族亲眷,无论尊卑长幼,一律处斩,不留孑遗……”
最后,它来到沈府。
京中沈府,月华流转。亭台楼榭中,院内梨花忽而扑簌而下,落了满地。
府中管事纳闷,“奇怪,无风亦无雨,好端端的,怎么落了满地的梨花。”
话落,一片梨花花瓣自他上空飘过,径直掠向东阁。
东阁内,沈云溪执酒斜坐于廊下,捻起肩头的一片白色花瓣,想起一桩往事。
景平二十五年,上元节,京中举国同庆,热闹非凡,一夜之间,京城中流言四起,说镇远将军联合敌军将麾下十万名将士骗入万枯崖将其尽数杀害。
敌方不费一兵一卒便赢得这场战争,并抢夺了三座城池,百姓生灵涂炭。
十万对一万,任谁看都能知道这场战争必定是不争之战,但又有谁能想到,那赫赫有名的镇远将军居然通敌叛国,但是恶人有恶报,敌军利用完他后便将他残忍杀害,示首于众。
起初,沈云溪并不当回事,只当是有人嫉妒他父亲战功赫赫,想趁他不在的日子里拉他下水。
且不说前方军报尚未到达,单论这流言蜚语的传播速度,简直是快到诡异的程度,若说没人从中作梗,沈云溪是万万不信的。
一天之内,但凡他听见一人胡言乱语他便教训一人。
他的父亲戎马一生,是大周国威名远扬的镇远将军,是一心为国为民的不贰之臣,这世间,谁都可能叛国,但绝不可能是他。
是他教他忠国忠君,是他教他“百姓之命大于我命”,更是他教他“手中所执之剑,当斩奸佞、除外敌,万不可指向黎民。”
但随着时间的发酵,这种言论越来越多,多到他根本教训不过来。众口悠悠,那些人嘴里一口一个“叛国贼”“佞臣”……
“真是数典忘祖,辜负了将士,也辜负了苍生…”
“啊呸……狗东西,百年世家又如何,还不是苟且之辈……”
“蝇营狗苟,卖国求荣,终将遗臭万年……”等诸如此类。
甚至后来还衍生出各种不堪入耳之言。
“哎,你说,这卖国贼外出打仗这些年到底强了多少民间美人啊?没准……还夺过人妻呢!啊哈哈哈哈哈……”
“唉……谁知道呢,平日里倒是人模狗样。”
“你说,他会不会暗地里私吞军饷,背地里不知道发了多少横财……”
恰好此时沈云溪路过,实在是忍无可忍,他朝恶意揣测的那几人扔了几块石子,然后大踏步朝人走去,狠狠揍了他们一顿。
“让你说!让你说!空口白牙便想毁我沈家百年声誉。”
说到底沈云溪是练家子,三下五除二便把人打的屁滚尿流,可他们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借机挑事。
“啊,好疼啊。叛国贼的儿子当街打人了,叛国贼的儿子当街打人了。”
“救命啊,要死人了!”
这一吼,小巷周边的百姓闻声而来,纷纷联合抵抗,朝他扔鸡蛋、白菜等各种杂物,以及,粪。
沈云溪气极,却又无可奈何。
又不能全杀了,他没法,只好灰扑扑地逃走,可身后那群人穷追不舍,一路跟着他从昌平街追到柳安街,甚至越来越多的人加入队伍。
不想把这群人引到家中,沈云溪猛地停住转身,压着怒气看了眼人群,紧了紧手中的剑。
一群人纷纷退后三步,见人多势众,又缓缓往前,停在了离沈云溪一步之遥的地方,双方无声对峙。
最后,他把剑丢了,抱着头,蹲在地上,任由人群踢骂打砸,发泄着那些莫须有的怒气。
他想,等他们把气撒了,就不会再去打扰母亲了——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动气。
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官役来了,有人聚众闹事啊。”
顷刻之间,围在他周身的乌合之众如惊弓之鸟般四散逃窜。
沈云溪沉默着抬眼,越过重重人影,看见一个异常冷静的婢女朝着另一个身着锦衣的女子走去。
那女子,他识得,是姜家即将入宫的“京城第一才女”——姜家庶女姜绾
也许是时运不济,偏偏回家途中又下起了大雨,头顶银紫闪电直冲云霄,像是要把天空撕开一道口子,豆大的雨点毫不留情地砸在身上,等他淋成落汤鸡,满身脏污,狼狈回到家中时,迎接他的,却是一封通敌叛国的圣旨。
回忆戛然而止,三年,他花费了整整三年时间,待自己羽翼丰满,便立刻用这些年来暗地里搜集的所有信息揪出了背后之人报仇雪恨。
沈云溪提起手中酒壶,倒入此间草地,仰首,看向那轮明月。
“姜姑娘,一路走好。”
“还有,多谢……”
2. 第二章
月凉如水,灯火葳蕤。
姜绾一身素衣,风吹不动,花不沾身,一双秀眉微微蹙起,疑惑地飘在沈云溪面前,看他对着她“说话”。
虽然她很感激这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青年心中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对她表示悼念,但谁能告诉她,为什么自她昨日忍痛自杀,飘了半天后,就只能阴魂不散地跟在他身边啊?
所有的恩怨都已了,照理说,她现在应该可以去往阴曹地府,同她母亲相见了。
是夜,姜绾迷茫地跟着眼前这个与她只有一面之缘的徽远将军。
虽说大千世界,佛法有道,但她方才已试过了好几种法子,都不能从沈云溪身边离开,要不就是飞出三里后又突然出现在他一臂之内,要不就是触碰他之后飞出十里又飘回距他一丈之间的空间。
难不成……是她昨日擅自搭话扰乱了他的因果?非要想个什么法子解缘才可?既然她触碰他有用的话,那是不是只要穿过他,就能解了这缘,去往阴曹地府了?
姜绾试探性地飘向他,距离刚刚拉进,就见他提着酒壶忽然起身,与她额头相撞,四目相对,姜绾清晰地看见他清隽冷冽的眼睛,忙错开身来。
霎时,无数发光的梨花花瓣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她包裹其中。
乌发随风而起,草声窸窸窣窣。
姜绾立于其间,动弹不得,只好看着眼前那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将军释然一笑,同他告别。
而那个一身墨色长袍的青年蓦得转身,疑惑地看了一眼,又漠然收回视线,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屋外,姜绾早已消失不见。
……
痛,好痛,头好痛。
床上的小人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鬓边黑发汗湿黏腻,下意识撑着手下的罗汉床缓缓从榻上坐起,一旁倒水的小婢女连忙搁下茶盏往她这边赶来,关切地问。
“小姐,你感觉怎么样?好点了吗?”
这声音……
榻边的少女努力睁开眼睛,一双水润的眼眸痴痴地看着对面婢女瞳孔里的自己,满脸不可置信。
“杏月,我这是在哪?”
杏月不解,“小姐,这里是福安寺啊,今日夫人携诸位公子小姐来此祈福,不料小姐您一时不察,跌落池中,幸而夫人念在此地是佛门重地,未曾怪罪,只是先行一步带着其他公子小姐前去进香礼佛。”
“说起来,多亏了这寺中的小沙弥,小姐才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
她想起来了,福安寺,跌入池中,现下是景平二十三年,这一年,她九岁,是姜家的一名普通庶女,还未在一众女眷中崭露头角,成为那“京城第一才女”,更未被长辈选中,为光复家族送入宫中,更重要的是,她的母亲尚在人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姜绾手指微颤:“杏月,帮我更衣。”
“好,小姐。”
不一会儿,一袭鹅黄襦裙的少女立于镜前,杏眼圆圆,目若点漆,双瞳剪水,虽稍有病态,但仍瞳光熠熠。
姜绾收神,抬脚携杏月走过长廊,跨过庭院,一路来到姜家主母所在的客房。
“母亲安好,今日女儿不慎跌入池中,惊了佛祖,自愿抄写经书十遍,祈求母亲长寿安康,姜家平步青云。”
端坐于高堂之上的宋兰槿看着眼前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小姑娘,抹了抹手里的杯盖,眼里没有丝毫怜悯,淡淡出声:“你有心了,那便依你所言,下去吧。”
姜家身为京中的落魄世家,一直想光复昔日荣光,奈何府中女眷颇多,仅有的两位男丁又是个贪玩的性子,到了他们这一代,几乎是没了依靠仕途光宗耀祖的可能,于是家中长辈便把希望寄托于女眷。
倾尽族中人脉财力培养,希望能出一个得宠的贵妃娘娘,凭着外戚身份再创辉煌。
所以姜家主母对待一众女眷也不算太过苛责,毕竟,她并不想将自己的女儿牺牲,成为争权夺势的筹码。
得到应允,姜绾安静地携杏月退出房间,没再多言。
阳春三月,寺中树木郁郁葱葱,香火正旺,今日是吉日,不少贵人携公子小姐前来礼佛,姜绾正欲赶往禅房抄经颂佛,不想,路过寺中许愿的菩提树时,见到了一位故人。
头顶碧空如洗,纤云不染。
而站在小沙弥旁写字的人群中,有个红衣招摇的翩翩少年郎,十二三岁的模样,高马尾,金束带,眉眼清隽,唇红齿白。
正攥着手中红绳不知在写些什么,笔杆轻点唇角,一番思索之后,行云流水地在红绳上写字,然后不等那梯上的另一个小沙弥接过,只说了句“不用。”
就径直自地上掠起,将红绳系于菩提树上,衣袂在空中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随后落回青石板上,对着身后那对夫妇粲然一笑,傲娇地枕着手臂向寺外走去。
那不是沈云溪,又能是谁。
想不到,那个年少成名,不苟言笑的徽远将军,年少时,竟是如此意气风发。
姜绾忽而想起,上一世,她也在这菩提树下许过一个心愿。
“杏月,帮我给那个小沙弥两枚铜钱。”
“好,小姐也要许愿吗?”
姜绾唇角微弯,“嗯。”
几息之后,姜绾看着手中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娟秀字迹,暗自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她要将命运握在自己手中。
一身鹅黄襦裙的少女行至梯下。
“小沙弥,可否让我自己来挂?”
小沙弥单手俯头:“阿弥陀佛,小娘子,请。”
“多谢。”
杏月在一旁忧心忡忡:“小姐,你小心些。”
姜绾笑着摇头,表示不用担心,然后手执红绳,一步一步向上爬去,其实,她除了想自己挂一挂这祈愿红绳外,还想看看,那少年,许的究竟是什么愿望。
树叶沙沙,红绳翻飞,姜绾眼疾手快,伸手抚平方才那少年亲手系上的红绳——“亲人常伴,岁岁欢愉。”
少女心神一震,低头,看着手中还未系上的红绳——“亲人常伴,岁岁欢愉。”,竟是,一模一样。
姜绾将它系好,飞快地下了梯子,脑中一直迷迷糊糊的思绪此刻勉强清晰。
春风拂过菩提,寺里依旧人满为患,无人在意的角落里,有两条一模一样的红绳渐渐相交,纠缠……
几天后,姜绾回到家中,终于见到了她心心念念的母亲,一见她,少女就迫不及待地扑进她的怀里,哭得泣不成声。
陆蕴雪一见自家姑娘哭成这个样子,还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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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忙抱在怀里心肝似的捧着哄着。
“袅袅啊,怎么哭成这幅模样,是娘没用,没法庇佑你平安长大。”
姜绾一听这话,连忙抹了把眼泪,从陆蕴雪怀里抬起头来。
“娘,没事,就是太久没见你,有些想你,对了,我想吃你做的梨花糕了。”
原来竟是因为这种小事,孩子果然还是孩子,陆蕴雪哭笑不得:“好,娘给你做,你等着,我这就去院里摘些梨花,现在给你做。”
姜绾望着不远处梨花树前的妇人身影,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
翌日,姜绾坐上前往明德堂的马车,计划着一个能改变她今生命运的决策。
明德堂是京城最好的学堂,由开国皇帝亲自题名,进入学堂不仅看家世背景,也看才学武艺,当朝民风开放,女子也可与男子同上学堂,但所学课程略有不同,学院也有男女之别。
广博院为男子学院,多授礼、乐、射、御、书、数,儒仁院为女子学院,多授琴棋书画,女戒女训。
姜家既要培养贵妃,自是少不了挑选容貌才识上乘的姑娘,大房二房和三房的九名女眷中,加上她只有四名女眷进入天字学堂。
其他的五名女眷,早已不在姜府,但既要对姜家有用,在哪不言而喻。
母亲因乐技出身在姜家寸步难行,前世姜绾为了在吃人的宅院中保护母亲,勤学琴棋书画,熟读女戒。
可当她顺利成为“京中第一才女”,被姜家自荐入宫选秀,成功获得贵妃的称号,入主清平宫后,姜家终于靠着外戚身份重获荣宠,反而对她母亲渐渐冷落,纵容刁奴欺辱母亲。
一入宫墙,一生为囚,没想到再见,竟是永别。
今生,她绝不入那宫墙,也绝不当那京城第一才女,她得重新为她和母亲搏出一条出路。
儒仁院,琴技测验。
前世,她为引起家族重视,苦练多月,在这场测验中获得了甲等,远超姜家其他女眷,但今世,她得藏锋不露,既不能被彻底放弃,又不能被着重关注。
恰在此时,轮到姜绾考核,她故意收着力气,在测验中得了一个不上不下的名次,然后在一众姜家女眷考核完之后同她们道了个别,说是有东西落在学堂,让她们先走,她待会儿自己回姜府。
实则姜绾带着杏月蹲在学堂门口,守株待兔,等着那个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少年。
杏月睁大眼睛,有些疑惑:“小姐,不是落了东西吗?那我们蹲在这里作甚?”
“是落了东西。”
只见一身粉色襦裙的少女乖乖蹲在一旁石狮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进进出出的少男少女,可她等啊等,等啊等,等了好半晌都不见那个少年出来。
夕阳斜下,学堂门口来往学子已寥寥无几,虽然她已做好了今日等不到他的准备,可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失落,虽说她要改命不止这一个法子,可一想到前世那个埋头蹲在街上任人打骂的少年,她就忍不住提醒他一下。
况且,若是她想护住陆蕴雪,与他合作是最快最好的法子。
就在姜绾起身,准备无功而返的时候,几日前寺庙中那个熟悉的声音破空而来,尾音上扬。
“今日骑射我是第一,李兄,记得言而有信,请我去醉仙楼吃酒啊。”
3. 第三章
一身窄袖紫袍,手挽牛角长弓的少年大踏步从学堂门槛跨步而出,丰神俊朗,气度不凡。
沈云溪刚比完骑射,正和万年老二李均扯皮,身后忽而有道隐隐的力量拉住他的衣摆,他回身望去。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鬼鬼祟祟地蹲在门边的石狮旁,八九岁的模样,正恶作剧地拉着他的衣袍。
李均瞪大双眼:“哇哦,沈兄,你家亲戚啊?”
姜绾循声望去,安国公府世子李均?前世倒是听说沈云溪前往边疆收复被敌方霸占的三座城池时,失去了一位挚友,想来便是他了。
沈云溪眯起眼睛,故作玄虚地探究着眼前这个姑娘,竟开始真心实意地思考起来。
半晌,摇着头吐出一句:“应该不是。”
姜绾:“……”
她神色认真:“沈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我有很重要的话同你说。”
重要?
沈云溪挑眉,忽而来了兴致,唇角轻勾:“当然……”他拖长尾音,不怀好意。
“沈云溪,你脑子……”
燥脾气李均刚要抬手拉沈云溪,却被他悠悠拦住,连着后面的话也一同堵在嘴里。
姜绾亮起眼睛,思忖着待会儿到底要怎么和他说清楚她现如今所掌握的信息,让他相信。恰在此时,少年未说完的后半句话落入耳中。
“不行。”
刚刚还因为被拦心生不满的李均立马捂着肚子弯腰偷笑:“噗~哈哈哈哈!”
沈云溪嘴角依旧噙着一抹笑,吓唬她:“小姑娘,再不松手,我可要带你去吃花酒了。”
语毕,那个一袭紫袍的少年断定她必然哧红了脸,自觉放下衣袍,抬头示意李均步入轿辇,因快速转头而扬起的马尾在空中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
然而,他还没往外走两步,就被身后那道不小的力气猛地拽住脚步,整个人往后趔趄了一下,才将将稳住身形。
沈云溪回头,刚欲嗤她,就见日光下那个粉嫩的小团子眼里闪着莫名的执着,小手倔强地抓着他的衣摆,就算攥得指尖发白也不肯放手。
李均稀罕,扬起拳头吓唬她:“嘿,你是哪家的小孩?这么无礼,小心你李公子我拳拳无眼!”
听到这话,姜绾眼也不眨,不仅没松,反而捏的更紧,身后不明所以的杏月早被自家小姐这番操作吓坏了魂,瑟瑟地躲在姜绾身后扯她的裙子,示意她赶紧松手。
她家小姐这那是落了东西,分明是丢了脑子啊!
……
片刻后,明德堂附近的小巷内,沈云溪不耐烦地站在姜绾身边。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不顾李均劝阻答应她这么莫名其妙的请求,待会儿她要是真耍了他,还不知道出去后李均要如何嘲笑他。
姜绾开门见山,丝毫不拖泥带水:“沈公子,七年后你父亲有难,我可助你,但在此期间,你需教我武功,助我获得自保能力。”语气里莫名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郑重之意。
“呵,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事?”他轻扯了下嘴角,从齿缝间溢出几句嘲讽。
笑话,他的父亲戎马半生,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帮忙解难。
姜绾知道这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确实难以置信,她竖起三根手指郑重起誓:“我说的句句属实,如有捏造,天打雷劈。”
沈云溪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我如何信你?”
姜绾舔了舔干涩的唇,在心里纠结,没立刻回他。
总不能说,她是从十年之后来的吧?
她斟酌了一下,选了个折中的说法:“我于梦中窥见,景平三十年,沈将军会被奸人所害,枉死于战场。”
然而少年在听见他父亲会在七年后惨死战场的话语时骤然敛目一凛,睨她一眼,眼里的寒霜如有实质。
“小姑娘,胡言乱语,可是会性命堪忧的。”
姜绾被他眼里的杀意吓退了几步,手指下意识地发着颤,害怕自己再不管不顾地劝说真的会激怒他,她并不想因此失去自己的性命。
她抿唇,决定暂时缓下这个计划,而沈云溪好像并没有轻易放过她的意思,他阴沉着脸,踩着她后退的步子,步步紧逼。
姜绾看见,少年骨节分明的手里忽而有银光闪烁,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细碎的光芒,眼睛被这光芒极快地闪了下,下一刻,一枚精致小巧的银刃抵着雪白细腻的脖颈,将她彻底钉在原地。
他轻哼了声,满脸不屑:“你算什么东西,竟敢骗到我沈家头上。”
沈云溪觉得眼前这个九岁女郎简直恶毒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敢拿人命开玩笑,还一本正经,怕是死了也不足惜。
姜绾被迫仰着头,脖子发酸,没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副摸样,本来不想示弱的,可一想到自己虽带有私心,却也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帮他。
一想到这,眼里怎么也忍不住溢出几分委屈,一双水润的眸子雾蒙蒙的,这一切,恰好被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尽收眼底。
不知怎的,看着那双湿润的眼睛,沈云溪忽然间就没了兴致,手腕轻巧地转了圈,银刃重新回到他袖中。
“今日我便不同你计较了,下次,可别再胡言乱语。”他的怒气显然未消,后两句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语罢,少年转身欲走。
姜绾思索一番,深知这一切对他来说确实太过荒谬,只能循序渐进。
“沈公子,十日后昌平街会有山匪余孽刺杀中伤镇远将军,还请公子多加注意。”
姜绾看见,他的身形明显顿了一瞬,却始终没有回头。
出小巷后,沈云溪才小声嗤道:“有病。”
方才听见她坚定的嗓音,他居然真的信了一瞬。
姜绾出了巷口,看见方才还停在路边的马车愈行愈远。
候在一旁的杏月这才走到她身边,一脸焦急:“小姐,你怎的这般胆大,那可是镇国公之子,咱们惹不起的。”
姜绾回神,轻声安抚她道:“无事,我不会惹祸上身。”
马车上,李均一脸好奇,“哎,她说了什么?自从你出来后,面相都变了。”
想起方才的闹剧,沈云溪眼神一敛:“没什么,只是同我开了个玩笑而已。”
李均没察觉出异样:“害,我就说那姑娘是骗子吧,你还偏不信,幸好这会儿人都走光了,要不你这张脸,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空气安静几秒后,李均试探着开口:“怎么?还去不去醉仙楼喝酒?”
沈云溪整理好思绪,又恢复平日里桀骜不驯的模样,沉声道,“去,怎么不去,你休想赖账。”
-
姜绾回到姜家府邸,恰逢此时主母宋兰槿正召集四位女眷商议今日的琴技测验课绩。
“诸位女眷,今日琴技测验课绩我已知晓,听说玉儿这次课绩未尽人意,那这月饷银便克扣一半吧。”
站在姜绾身边的一名十岁女子咬了咬唇,连忙出声回答。
“是,母亲。”
宋兰槿揉了揉额头,半晌,拂了下袖,“退下吧。”
加之姜绾在内的四名女眷齐齐应声。
“是。”
姜绾低眉顺眼,跟在前面两位姐妹身后,乖巧地出了东院。
宋兰槿是这样的,姜家作为落魄世家,娶的主母家世地位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但怎么说也是世家女子,总是比那些困于后宅的普通姨娘强的。
姜家为绵延子嗣,众三房纳了不少妾室,可惜天不如人意,仅有的两个儿子天资平平,好在女眷里头有几位才识尚可的妙人。
姜绾深知,她的母亲身为艺技,身后无人傍身,在这深宅后院,只有她有价值,才可护住她的母亲。
是夜,永安街,京中沈府。
门前青灯交相辉映,朱红牌匾巍峨大气,一身玄铁甲衣的沈父风尘仆仆地从大门踏入,行至西阁,闻声坐起的沈母连忙拂袖相迎,笑意盈盈。
“回来了,我去给你盛碗乌鸡汤,补补身体,这些天你在外剿匪,辛苦了。”
沈父会心一笑,抚了抚沈母的背,温声道:“夫人有心了。”
月影沉沉,竹声萧萧,沈父正安静地坐在案前等着夫人归来,恰在此时,一道凌冽的风声径直自他颊边而来,沈父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道“暗器”。
“臭小子,死哪去了,爹回来也不知道相迎一下。”
“我这不是忙着给您买香喷喷的鹅腿吗,爹您快吃,待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沈父捏着手里刚刚接过的热乎鹅腿,一边吃一边问他。
“怎么样?听说你今天考了骑射,课绩可还过得去?”
沈云溪大跨步靠坐在椅子上:“天字学堂第一,怎么样,没给你丢脸吧?”
“哈哈哈,好,不愧是我沈霄的儿子,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啊。”
他纠结了一天,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对了,父亲,您今日剿匪可有余孽逃窜?”
沈父不屑开口:“残寇余党,不足挂齿。”
沈云溪笑的讪讪,捏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了一口,看着眼下静静漂浮的茶叶。
半晌,没否定,也没认同。
还真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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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后,昌平街。
一辆镶金嵌玉的马车自青石路上缓慢而过,街道两旁小摊小贩热情的吆喝声不绝于耳,雨后初霁,空气澄澈又清新。
沈霄觉得他这个儿子哪哪都好,就是有时未免太过调皮,比如此时,沈云溪不知何时从学堂出逃溜进他的马车,非要和他一同去校场监督武官考核。
沈霄假意发怒:“沈云溪!快回去听夫子讲学!”
沈云溪随口敷衍:“再等会儿,马上回去。”
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马车内,暗道自己真是前几日发热烧糊涂了,眼下这昌平街都快走到头了,连半个刺客的人影都没看见。
脑中忽然浮现少女那极具欺骗性的无比认真的眼神。
沈云溪轻嗤了声。
果然,不该信她的。
心下顿觉无趣,他径直拉开车帘,欲飞身离去。
“走了。回去上学堂。”
咻的一声,一只箭矢破空而来,沈云溪翻身一闪,将将避开。
少年凛目看去,几丈之外的屋顶,赫然有几名刺客飞身踏来,手执长刃,语气叫嚣。
“沈霄,拿命来,你杀我兄弟,断我财路,今日便要你拿命来还。”
身后的沈霄怒喝:“臭小子,闪开!”一边说一边将他推到一边。
沈霄提剑当空,与五名山匪余孽厮杀起来,其余几名侍卫纷纷拔剑而出,场面一时混乱不堪,街上小贩皆被吓得闭门不出,五谷杂物撒了一地。
沈云溪对自家父亲的实力有信心,能在这个地方伤到他的,只有偷袭,他站在原地,飞快搜寻着附近屋顶还有无残党,果然,西南方隐蔽的角落里,有个瘦高男人正拉弓对着沈霄的方向射出一剑。
沈云溪立马抬脚猛踹了脚边一根木棍,木棍顺着他的力道朝着那只箭矢当空飞去。
“砰”的一声,箭矢木棍双双坠地。
沈霄一边抬剑格挡一边留意身后:“云溪,马车暗箱里有弓。”
沈云溪:“是!”
沈云溪立马翻身上马车,拉弓搭箭,眼神坚毅,对着西南方那个同样对着他拉弓搭箭的黑衣男人,“咻”一声,二人齐齐发箭,银刃在空中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声。
沈云溪趁机再发一箭,速度极快,向着顶上那人飞去,黑衣人手速不及,起身欲逃,少年动作利落,箭随人动,预判点位。
下一刻,一只箭矢穿过黑衣人的胸膛,尾羽沾血,向着远处继续飞行。
待箭矢落地,黑衣人早就跌下屋顶,口吐鲜血,胸膛上下起伏,下一个瞬间,又是一支箭矢,朝着他的心脏径直飞去,中箭之人再没了力气挣扎。
这边沈霄同样快速地解决了五名山匪,无一人伤亡。
沈霄刚杀完人,就乐呵呵地提着滴着血的剑朝沈云溪走去:“好样的,不愧是我沈霄的儿子。”
旁边有下属附和:“公子如此年纪就箭术卓绝,想必未来必然是一名名将啊。”
另一人也不甘示弱:“嗯,确实,连发两箭,招招致命,果真是虎父无犬子。”
沈云溪默默听着,未发一言,此刻,他的心思全在不远处横尸而躺的五具尸体上,顾不上旁人,只垂眸深思。
山匪余孽尚可以猜,但昌平街道,她是如何知晓?
倘若今日他照常上学堂,父亲此刻极有可能中箭受伤。
一旁的沈霄见自家儿子压根不搭理别人,连忙打着圆场:“啊,哈哈,是啊是啊,我这儿子,怕是以后实力要远超我啊……”
后面的话沈云溪没听,因为他趁着几人阿谀奉承的功夫,悄悄溜了。
几日后,姜绾刚下学堂,就急急忙忙赶到母亲所在的偏房,陪她消磨时间。
前世,姜绾忙着练习琴棋书画,熟读女戒女训,都没多少时间陪着母亲,后来入了宫闱,更无机会相看母亲,最后天人永隔,不复相见,今生,她一定要陪在母亲身边,寸步不离。
陆蕴雪手里绣着手帕,无奈笑道:“最近你怎生这般黏人,在外面可有受什么委屈?”
姜绾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温柔似水的女人:“没有,就是想多陪陪你。”
真好,有母亲在身边的日子真好。
“好了,你房里有我午时做的梨花糕,快去吃吧。”
姜绾揽着女人手臂弯唇:“好,母亲,我待会儿再来。”
杏月出门跑腿,姜绾一个人走在院里的小路上,思忖着这两日那人也该来寻她了。
恰在这时,院里梨花枝桠重重的晃了下,几片白色花瓣落在她头上——姜绾知道,是他来了。
4. 第四章
自从知道他来了,姜绾便没再继续往前,只静静在原地等着沈云溪动作。
但空气足足安静了一刻钟,少女歪头疑惑。
?
既来了,为何不下来与她谈话?
故意弄出大动静的沈云溪瞧见她这副小老头似的镇静模样,暗道无趣,也没了存心吓她的意思,干脆纵身飞踏而下。
白色衣角在空中翻飞,须臾之间,方才还立于地上打量的少女便被他拎在手中,随着他的动作掠过高墙。
在空中的最高点时,沈云溪垂下眼睑,余光不怀好意地看向右手边那个轻的不能再轻的九岁女孩,想从她脸上捕捉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恐或不安。
但是可惜,一向对学堂里那些同龄男子刻意捉弄女学生的行为感到嗤之以鼻的沈云溪难得动了次坏心思,却没见着他想要的反应。
只见酉时橘色的薄光下,姜绾被他不轻不重地拎着衣领,在高墙之上穿梭,那双黑润的眼里,既没有对骤然离地九尺的恐惧,也没有对他会失手把她扔下高墙的担忧,反而眼里还有着他看不懂的、莫名的兴奋?
话说回来,这姑娘打从一开始好像就对他有种莫名的信任。
意识到这点后,沈云溪多云转晴,没再逗她,带着掌下的人一路翻了好几个墙头,来到离姜府最近的一条小巷,决定速战速决。
姜绾刚一着地,便被沈云溪推了把肩膀轻易地翻过身来,她感到眼前一黑,随后来人步步紧逼。
到最后姜绾几乎整个人都被他和墙壁包围其中,鼻尖充斥着沈云溪身上特有的冷香,意识到自己退无可退,她回头看了一眼。
是死路。
姜绾有些搞不清现在的局势,刚想问他这是做什么,就感觉到有人捏着她的下巴强硬地将她的头扭转过去,往她嘴里灌了什么不知名的液体,辛辣刺喉。
“咳!咳!咳……”她不可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
姜绾没做准备,无意识喝了一小罐液体,咳完后一时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眼角挤出几滴生理性的眼泪,手不自觉抓着他的衣摆抬眼质问。
“这是什么?你给我喂了什么?”
而罪魁祸首沈云溪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随手把手里的小罐一扔,笑道:“没什么,一杯酒而已。”
姜绾皱眉,狐疑地松开他的衣裳,问:“为什么喂……”
沈云溪:“酒里有毒。”
姜绾:?!
姜绾手指轻颤,微睁双眼,眼里带着明显的不可置信,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名叫“沈云溪”的少年。
她突然意识到她对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前世与他短暂的相处之中,那个身负血仇的青年给人的印象一直都是沉稳自持,进退有度,而如今这个少年,怕是个行事乖张、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
“放心,现在还不会死,只要你乖乖回答我接下来的问题,我自然会给你解药。”
姜绾本来也没打算瞒着,索性乖乖配合。
“你之前说我父亲在三日前会在昌平街遭山匪余孽刺杀并受伤是梦见的,那你说的景平三十年,镇远将军会被奸人所害,枉死于战场,也是你在梦里看见的?”
“嗯。”
“可有具体时间地点?”
姜绾直视着沈云溪的眼睛:“有,但你得答应我之前的合作我才能告诉你。”
沈云溪皱眉,合作?
沈公子,七年后你的父亲有难,我可助你,但在此期间,你需教我武功,助我获得自保能力。
哦,他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事,当时他只当那是个无聊的恶作剧,没太放在心上。
沈云溪上下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九岁的女孩,没立马回答她这个问题。
“好,那换个问题,你可知奸人是谁?”
“知。”
“谁?”
“当今丞相陆承景。”
前世她最后跟在他身边的时间里,听到府中下人谈论此事,虽不知其中具体细节,但至少能帮他指名方向。
“你能梦见所有人的未来吗?”
“不能。”
“那迄今为止,你都梦见过什么?”
“只有这两个片段。”
“最后一个问题,我如何信你?”
“世子既然来了,不就证明我之前所言之事被证实了吗?况且,我保证,我不会做出对你有害的事。”
沈云溪看着她赤诚的眼睛,一时有些招架不住,隐隐从她的眼神中判断眼前这人似乎的的确确能梦预后事,虽有待商榷,但也不算荒谬。
况且,他调查过了,她和姜家人与那些山匪确实没有丝毫接触。
陆承景?要说当朝局势,虽然陛下有些重武轻文,但无疑是沈霄主武,陆承景主文,二人皆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多年来和睦相处,各自替皇上分忧,但若是有人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是没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沈云溪垂着眼眸,漆黑的眼里神色莫辨。
见他有所动摇,姜绾乘胜追击:“所以,你答应同我合作了吗?”
沈云溪闻言抬眼,深深看了她两眼,许久后,他收回视线,默默拉开与她的距离,没立刻回答她的问题。
只伸手把姜绾从墙角揪了出来,顺带给她转了个身,又拎着她的后颈衣领,三两步纵身飞踏而上。
空中的姜绾:“你问的我都答了,解药呢。”
沈云溪这才轻笑出声,带着些许得逞后的玩味:“假的,酒里没毒。”
姜绾:“……”
沈云溪把她扔在了梨花树下,翻墙离去,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丝停顿。
姜绾叹了口气,暗道沈云溪年少时就心机如此深重,看来此事还得再接再厉。
她刚转身,正欲抬步离去,头顶倏地传来少年尚未离远的声音。
“暂时答应了。”
少年清朗如明月的声音回荡在耳畔,姜绾骤然转身。
视线里,唯余一院梨花。
她想,她这一生,总算有了转机。
*
翌日,明德堂下学后,杏月被她支开,姜绾飞快地奔向广博院。
李均和沈云溪一出院门,便迎面撞见几日前诓骗过沈云溪的小姑娘。
李均逗猫似的:“嘿,你怎么又来了!”
而立于他身旁的沈云溪却反常地出声阻止:“李均,你先走吧。”
李均挑眉:“?”
我为兄弟两肋插刀,兄弟背后插/我两肋。
他看了看沈云溪,又看了看姜绾,随后一脸恨铁不成钢,气呼呼地走出了学堂。
沈云溪微微蹙眉,牵着她的手腕一路来到一处偏僻的角落,疑惑出声。
“你来广博院干什么?”
姜绾比他更疑惑,无害地皱眉,轻声说:“你不是答应我了吗?”
“我是答应你了,你只需在家中安静等着便好,这般大摇大摆的来广博院,是想害我一起和你受罚?”
对了,她前世在明德堂时几乎没有和外男单独相处过,竟忘了明德院“女子不能入广博院,男子不能入儒仁院。”这一规定。
姜绾抿了抿唇,有些心虚:“抱歉,我只是有些心急,并无恶意。”
沈云溪无奈扶额,据他派的人调查,姜绾——姜家大房庶女,生母为普通艺妓,才识中上,为姜家所重视,意图从其和另三位姜家女眷中培养出一位最佳女眷送入宫中,借外戚身份重获皇恩。
眼前人身不由己,想为自己搏一条后路无可厚非,小小年纪便有如此秉性,属实难得。
虽说他内心深处对她所言仍存疑虑,但事关父亲,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既如此,他刚好可以借此机会将人绑在自己身边,看看她以后还会不会梦到其他有用的信息。
想清楚其中因果利弊后,沈云溪开口:“那好,明日下完学堂,记得在儒仁院前候着,你若反悔,也可不来。”
“记住,我只候半个时辰。”
“好。”
**
又是一天匆匆而过,儒仁院前,姜绾正要领着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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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同其他三位女眷告别,忽而有位衣着华贵的蓝衣女子径直朝姜绾而来,豆蔻年华,款款娉婷。
“绾妹妹,可否约你去安国公府一叙?我听镇国公府的沈夫人说妹妹琴技了得,特来以琴会友。”
姜绾心下了然,柔柔一笑:“多谢李小姐赏识,能与李小姐结识,是我之幸。”
李嫣回笑:“走吧,绾妹妹。”
姜绾转身拂身欠礼:“劳烦各位姐妹替我向母亲说明情况,我晚些时候回府。”
语毕,她朝一脸担忧的杏月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示意“我没事。”,随后二人一同离开,只留下姜家其他三位女眷面面相觑。
姜梦华好奇发问:“安国公府嫡女李嫣,姜绾是如何识得此等贵人的?”
姜玉认真回答:“不知道,但这次天字学堂琴技测验的姜家女眷中,不是沐云姐姐第一吗?”
言下之意就是论琴技,怎么说也该是沐云姐姐,哪轮得到姜绾。
姜沐云满脸阴沉,一边死死地盯着不远处两人和谐谈话的身影,一边出声安抚:“无事,姜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绾妹妹能得如此殊荣,我们合该高兴才是。”
前不久才被单独处罚的姜玉勉强扯了下嘴角:“沐姐姐说的是。”
马车内,李嫣一上马车后便没了方才那副热络的模样,闭着眼睛轻靠在车壁养神,深知她是被沈云溪麻烦的姜绾不好打扰,一时之间,偌大的马车里,只有二人此起彼伏的微弱呼吸。
姜绾无聊,盯着车里一个栩栩如生的飞鸟装饰,心想沈云溪确实没骗她,而且,不仅给了她充足的理由,甚至连她的声誉都考虑到了。
安国公府,李均院内。
李均惊讶的问道;“她要你教她武功?然后你就答应了?”
沈云溪面不改色:“怎么,不可以?”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李均一脸好奇地凑过来:“欸,沈云溪,那小姑娘到底和你说了什么,让你这么上心?连我姐都用上了,怎么,该不会是说她是你未来媳妇,意外回到十年前前来投奔你之类的吧?”
说完这话后李均倒是自己先没憋住,捧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沈云溪额角一抽,心想他这又是听了那个说书先生编的故事。
但说出口的却是:“嗯。”
很平静,平静到有一丝诡异。
伴随着李均笑声的戛然而止,空气陡然安静了一瞬。
诡异,更诡异了。
沈云溪懒得解释那么多,索性顺着他的话应了下来。
半晌,李均率先打破沉默:“不是?真的……”
话未说完,院内突然响起另一道清冷的声线。
“各位,人我带到了,我还有事,恕不招待,你们好好玩。”
一身蓝衣长裙,亭亭玉立的李嫣站在院门,浅浅交代完后便把姜绾一个人留在了这座院子。
被突然丢在陌生的环境,姜绾没有丝毫拘谨,反而一脸镇静,安静看着不远处的两人,自然地走过去:“我们开始吧。”
树干上,叼着一根野草的黑衣少年枕着手臂,一条腿曲着,另一条腿悠悠地在空中晃,对她的到来视若无睹。
“找他,他教你。”
姜绾也不恼,只要能学到真本事,拥有自保能力,跟着谁学都无所谓。
得了指令,她一脸认真:“李公子,还请赐教。”
莫名多了个徒弟的李均:“唉唉唉,别,我可没答应……”
话还未毕,一身杏色襦裙的姜绾径直屈膝跪地,正要嗑头拜师,手边突然一道强势的力量扶她而起,原来那个悠哉悠哉躺在树上的少年不知何时下了树干,嘴里的绿油油的青草也被他吐掉,此刻正站在她身边,眼里浮着浅浅的烦躁。
“拜什么拜,你行吗?”
姜绾虽有不解,但也未多言:“抱歉,我……”
沈云溪转头,眼里的烦躁更甚:“你又道什么歉?”
姜绾:“?”
李均:“?”
5. 第五章
说实话,沈云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将她拦下,只是一想到这姑娘日后都要屁颠屁颠地跟在李均身后师父长师父短的在他耳边叫着,就莫名烦躁,待反应过来时,手里就已经攥着人姑娘的手腕了。
暮春的气候凉爽宜人,偶有微风吹过,将人身上那不时产生的热气一一吹走,让人心旷神怡。
而此时隔着一层薄薄的粉色纱袖,少年手掌灼热的温度从手腕处传来,姜绾下意识地小幅度挣扎了一下,想要逃离那股热源。
少年似是有所察觉,意识到这似乎有些失礼,迅速松开了右手,只是,脸上还残留着几分不明显的、极不自然的神色。
反观姜绾,一到这种时候,倒真像是一副没心没肺的孩童模样,察觉不到丝毫异样。
说实话,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只当是沈云溪对她仍有所怀疑,怕她认李均为师后打好关系,从而离间他们兄弟二人。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反正他已经答应要教她武功,堂堂镇远侯府的世子,应当不会轻易出尔反尔。
手上的热气渐渐散去,自从沈云溪发话后,空气便陡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中,一时之间,三人心里各怀鬼胎。
姜绾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才不会惹他怀疑,索性耐着性子等他发话,好在沈云溪并未让她等太久。
沈云溪:“教可以,但不能拜他为师。”
姜绾心想,果然,他还是对她有所怀疑。
不过这也正常,试想一下,突然有个八竿子和你都打不着的人过来和你说你那战无不胜的爹七年后会死,而且还说是梦到的,任谁都会骂一句有病。
他能在短时间内试着信任她,已然是她之幸。
而整个过程仿佛一直被排除在外的李均:“沈云溪!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教可以,但不能拜我为师?虽然小爷我武课成绩确实比不上你,但在天字学堂也算名列前茅,何来不行一说?”
说完他还将手上的剑径直一扔,脸上摆着明晃晃的怒气,仿佛刚才沈云溪说的“你行吗?”对他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被李均这么一通质问,沈云溪这才想起来他刚刚冲动之下脱口而出了什么话,不过,就算他现在想起来了,也没怎么当回事。
过了好半晌,他才悠悠开口。
“你自小习武全靠蛮力,若不是有我在旁提点,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走多少弯路。”
“‘师’之一字,如何堪配?”
沈云溪说的确实没错,李均当初初学时觉得学堂射师教的什么“身如磐石,臂如满月”他早就融会贯通了,可无论他怎么用功,箭的准头总是差那么点。
多亏了他的好兄弟对射御之术门道颇深,后来他整日缠着沈云溪要他陪他练箭,这才明白原来弓箭并不只是工具,而是要把它想象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想象你的敌人,就是它的敌人,明白“箭之所指,心之所向”,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百发百中。
被堵的没话说的李均:“沈云溪!你,你……,哼!小爷我不教了,你自个教去吧。”
这下他是真的撂挑子不干了。
姜绾看着少年愈行愈远的身影,好心扯了扯沈云溪的衣袖,提醒他:“他好像真的生气了,你要不,去哄哄他?”
再怎么说,姜绾也是个实际年龄为十九岁的姑娘,早就过了及笄之年,像李均这种十二岁的少年,在她心里就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
高兴了需要人捧着,生气了需要人哄着。
想到这,姜绾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沈云溪,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劲装,身姿挺拔,腰佩一条玄色七孔蹀躞带,马尾高束,额前几缕碎发落于眉间,底下的一双黑色眼睛,似两汪清可见底的深潭。
她收回眼,轻低了下头。
尤其是像他们这样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的世家少年。
只是她平日里和沈云溪这种多智近妖的人接触久了,都快忘了,按理说,真正十二三岁的少年,是李均这幅模样,虽然相比二十二岁的他来说,他确实是嚣张恣意了许多,但她总觉得,有时候,他防备心也太重了。
比如此时,为了不让李均成为她的师父,给她挑拨离间的机会,连那么重的话都说了。
思及此,姜绾又抬眼看向沈云溪。
而对姜绾的心里活动浑然不知的沈云溪只看了眼李均的背影,而后漠然收回视线:“不用,他自己会消气。”
姜绾点点头,也没多在李均的事上纠结,毕竟和李均有交情的人不是她,也许这是他们兄弟二人间独特的相处模式,吵架了只需要分开一段时间就好了。
眼下,重要的是谁来教她。
想清楚其中利弊的姜绾试探出声:“那……李公子走了,接下来是你来教我吧?”
沈云溪颔首,觉得自己今日实在是得不偿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既伤了兄弟情谊,又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早知道不答应她了。
啧,不行,事关父亲,还是得答应。
觉得自己今日吃了个大亏的沈云溪:“不然?明日你又在广博院堵我?”
想起自己昨日做的囧事,姜绾尴尬地笑了一下,自动忽视他言语中暗暗的讥讽,开始暗戳戳地转移话题,“那我现在要拜你为师吗?”
沈云溪睨她一眼,意味深长:“想借拜师之名加深你我之间的羁绊,想的倒挺美。”
姜绾讪讪,换了个问题:“那我们现在可以开始教学了吗?”
沈云溪向右侧院角的扫把歪了歪头,不怀好意的笑了下:“当然。”
一个时辰之后,姜绾被沈云溪指挥着扫了整整一个时辰的院子,而他则继续悠哉悠哉地躺在树上指挥,美名其曰是帮她强筋健骨,但她知道,实际上他还是不信她。
不止不信她说的话,也不信她说要习武的决心。
他在等,等下一次她梦到的片段。
但那只是姜绾为了让他相信随口编的谎话,说实话,她前世不是被困在深宅就是后宫,哪来那么多信息渠道,她只隐约记得几件自己身边的事件,有关他父亲的貌似就那两件人尽皆知的,她也无能为力。
让她扫地,无非就是想让她吃点苦头,好让她知道这不是扮家家,从而自己放弃习武。
没关系,她会慢慢让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吃不了苦的人,姜绾握着扫把,毫无怨言地听他指挥,而树上那人还在不停挑刺。
“这,对,这有叶子,看见没?还有那,记得扫干净一点,别偷懒。”
扫完最后一片叶子,姜绾放好扫把,用袖子擦了擦汗,然后双手插腰,平静道:“好了,接下来练什么?”
听见这话,树上的沈云溪挑眉,竟然没有心生不满?
紧接着,他纵身一跃跳下树干,看向姜绾,眼里难得多了几分欣赏:“今日就到这吧,门口李家小姐的马车在门口等你,回去让你家婢女给你捏捏手臂,免得改日叫苦不迭。”
姜绾福身行礼,同沈云溪道别:“多谢沈公子今日授业之恩,也劳烦沈公子代我向李小姐道声谢。”
语毕,姜绾丝毫不拖泥带水,眨眼就出了院门,飞快没了人影。
刚想吩咐府中下人送她出去的沈云溪:“……”
呵,这小兔子,跑的还挺快。
姜绾自出了李均院内后便凭着来时的记忆一路畅通无阻,坐上了李府的马车。
不一会儿,姜绾就被安全送到了姜府。
早早便在房门口等她的杏月打一见到自家小姐,便忧心忡忡地说出自己的担忧:“小姐,你何时结识的李家小姐和沈府夫人啊?这要是被老爷和夫人知晓,指不定要怎么利用你攀附这两位贵人呢。”
姜绾莞尔,她很感谢杏月真心实意地为她着想,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她既走了这条路,就要承担随之而来的代价。
姜绾浅浅地笑了一下:“无妨,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办法总比困难多。”
另一边,李均院内的堂屋。
沈云溪将将坐下,执杯饮茶,李均就从一旁的耳房出来,笑嘻嘻地开口:“沈云溪,你不想教她真本事就早说嘛,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你让我教她是什么意思。”
“你还真别说,要是真被她拜了我这个师,我必定会倾囊相授,让她给占了便宜去,还好你给及时阻止了。”
“但我可告诉你,下次可万万不能用这种方法了,多扎心啊。”
说完这话,他还顺手捞了个盘里的苹果,一边啃一边叽叽喳喳地同他讲着什么。
沈云溪喝茶的动作一顿,既没反驳,也没应下。
他原本以为,李均这回怎么着也要个三五日才会同他讲话,毕竟他说的那些都是真心的。
可这小子自顾自的讲了一大推,而且看起来好像也确实是那么回事,沈云溪便没再辩解。
刚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叽里咕噜了半天的李均:“对了,这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沈云溪不动声色地继续饮茶,喉结微微滑动,仰头一饮而尽,随着杯盏落桌的一声轻响而来的,是少年一句无关紧要的回答。
“没什么,一个小骗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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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聊,陪她玩玩。”
暮色四合,新月如钩。
千万盏花灯自大街小巷的坊市门檐垂落,京中夜市,热闹无比,而这万家灯火中,有一盏,是为姜绾而亮。
是夜,昏黄的花灯光晕下,姜绾沐浴后爬到母亲房内的美人榻上,白色寝衣轻薄柔软,少女乖巧地趴在榻上,枕着双臂,一头青丝如瀑垂下,白日里所有的沉稳与镇静通通褪去,独在此刻,姜绾才显现出真正属于这幅身体、九岁孩童的活泼与灵动。
姜绾撒着娇:“娘,我今日在安国公府弹了好久的琴,手都酸了,您给我揉揉呗。”
陆蕴雪一听自家女儿如此软声软气地同自己讲话,哪还抵的住内心的母爱泛滥,连忙笑着答应:“好,袅袅,你乖乖趴着,娘给你好好揉揉。”
月影渐移,陆蕴雪看着女儿纤细的身影,一颗心渐渐往下沉:“袅袅,你可否告知娘亲,你与安国公府的嫡女和镇国公府的夫人是如何结识的?”
话音落,空气滞凝了片刻,姜绾避重就轻:“没什么,娘,你不用担心我,我有分寸的。”
陆蕴雪叹了口气,没再追问。
当娘的再清楚不过,自家孩子自小便心思深重,为了在后宅里保住她,拼了命的在姜家一众女眷中跻身前流。
她知道,她不爱弹琴,说她没有天赋,需要练好久好久才能熟悉一首曲子。
她不爱读女戒女训,说那些都是男子给她们写的约束,这天下女子就该是万种模样,千种姿态,要有会弹琴的,也要有不会弹琴的,要有爱打扮的,也要有不爱打扮的……
她还说,她不爱当这姜府小姐,她说如果可以,她宁愿当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和母亲和杏月相伴一生便好。
可这些,她都给不了她。
“袅袅,你不想说,娘就不问。”
“但今日,你被安国公府的嫡女带走之事,已在府中传开,老爷和夫人此刻恐怕已经盯上了你,若是他们让你在贵人面前说些阿谀奉承的话,好让姜家借机攀龙附凤,偶尔阳奉阴违,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姜绾从美人榻上坐起身子,几缕长长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落在肩颈,衬得她肤若凝脂,目若点漆。
她动了动发酸的肩颈,笑着回她:“好,娘亲,我记下了。”
接下来的几日,姜绾都默默随着李嫣进出李府习武,虽然沈云溪好像从未打算认真教她,但他绕了这么大个弯借李小姐之名让她在姜府之外游荡,确实为她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李嫣本人倒是没什么感觉,既然沈家小子亲自开口,还送了她不少新奇玩意儿,虽然她并不知晓个中缘由,但也断没有拒绝他的道理,毕竟这是桩无比划算的买卖,无非就是进出学堂时多捎个人罢了。
况且这姑娘娇憨清丽,从不刻意与她亲络,一双眼睛明亮干净,倒是讨喜。
李均躺在院中大树下的躺椅里,玩也似的向空中抛着桑葚,然后精准接住,在嘴里惬意地嚼啊嚼:“唉,沈云溪,你这都耍了这小骗子七八日了,她还任劳任怨的,这姜家小姑娘耐力了得啊。”
听到其中“姜家”两个字眼,沈云溪就知道他已派人查过她。
他枕着双臂,顺着李均的视线望去,对此不做点评。
在二人不远处,姜绾一个人,手执一把斧头,艰难地劈着柴火,劈了半天,也只堪堪劈了七根算不上太粗的木柴,她微微皱眉,似是不满,然后又紧了紧手中粗糙的木棍,继续用力劈着。
太弱了,还是太弱了,凭她现今的能力,根本不足以支撑她日后走出宅院,保护母亲和杏月,是该多练些。
半晌,满头大汗的姜绾走到二人身边,礼貌道别:“多谢二位公子今日的教学,时辰不早了,小女先行告退。”
躺椅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格外突出,方才还在私下议论他人的李均被人一谢,倒是生出些不好意思来,连忙从躺椅上坐起,傻笑着挠了挠头:“哈哈,谢什么,不用谢,我也没教你什么……”
反倒是“罪魁祸首”沈云溪依旧躺在金丝楠木椅里,垂下眸子,瞥了她一眼,随后又漫不经心地阖上,仿佛这话只是对李均一个人说的。
气氛陷入尴尬,姜绾也不在乎,该做的都做了后,她径直走出李府。
院中的沈云溪刚闭上眼,脑子里就浮现出方才看见的一幕。
姜绾白皙柔嫩的虎口之间,是被粗糙的斧子摩的清可见肉的大片伤口,而那个一直用力劈柴的人,却一脸平静
平静到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6. 第六章
“哎!沈云溪。”
“既然这小姑娘回家吃饭去了,那我们也去用膳吧。”
“嗯?沈云溪?沈兄?”
“喂!你干嘛呢?睡着了?”
刚从脑海中画面抽身的沈云溪睁开眼:“走了,你一个人慢慢吃。”
话音刚落,一身玄衣的少年便从躺椅里悠悠起身,走的时候,还不忘拍了拍自己躺的有些发皱的衣摆。
望着离人背影的李均额角一抽:“……”
不吃早说啊。
啊呸!浪费我李家粮食。
骂完后突然意识到这人方才貌似听见他讲话了却故意不回,不解气的李均趁着人影还没消失刚忙补了几脚。
如果此时姜绾还在这里,就会看见一个突发恶疾,对着沈云溪的背影拳打脚踢的安国公世子。
“吁……”
“到了,姜家小姐。”
伴随着马车缓缓下降的速度,马夫客气疏离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姜绾起身走下马车:“多谢。”
少女抬首,望向琉璃灯下的朱红牌匾,遒劲有力的“姜府”二字映入漆黑的眼帘,她心中轻嗤一声,目不斜视地跨过门槛,径直往住所走去。
只是刚一踏进主院,姜绾便被几位颇有威严的嬷嬷给拦了下来,来人面无表情,直直地看着她,丝毫没有下人在小姐面前该有的谦卑。
“四小姐,老爷有请。”
姜绾颔首:“好。”
见姜绾乖乖听话,她们这才露出几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似是格外满意于眼前人的几分识趣。
“那便跟奴来吧。”
主院书房。
姜绾没什么情绪的跟在几位嬷嬷身后,直到几缕愈来愈亮的昏黄光线映射在眼前,引得双睫不由自主得轻颤了下。
她这才抬眼,瞥了眼左前方的书房。
只见寥寥几笔竹影之间,隐约有个男人的背影印在白色的窗纸上——男人是姜家大房姜淮安,一家之主,任翰林院编修,正七品,是个末流京官,虽有一定身份门槛,但俸禄微薄、权力有限。
姜家从簪缨世家落魄至今,已然可以说是油尽灯枯,大房虽有雄心壮志,成功入了仕途,但因家道中落,只能捡个还算过的去的闲差;二房胸无大志,喜爱混迹酒坊,整日花天酒地,但有姜淮安管着,表面也算风平浪静;三房虽没有入仕的天赋,却酷爱经商,生意在京城算小有成就,虽然帮不了姜家更上一步,至少也能维持姜家一贯的花销。
姜绾收回视线,抬腿提裙,不卑不亢地迈入书房,目视着那个端坐于案上的中年男人,默默行了个礼,却没主动开口说话。
说实话,姜绾对她这个父亲没什么多余的感情,她前世总共也没见过他几面,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对于重振姜家辉煌有着近乎痴迷般的执念。宋兰槿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出自他的吩咐。
她当然知道,今日他叫她来所为何事。
姜淮安扬起一个慈父般的笑容,声音是不同以往的柔和:“绾儿啊,听说你近日与那安国公府的千金有所往来,不知……”
他起身,走近了些,拉过姜绾的手,轻拍了两下,眼里暗示意味十足。
“可否在其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察觉到手上阵阵痛意,姜绾倒抽了一口凉气,面上却不显,只微微低了下头,乖顺地应声道:“女儿知道了,父亲。”
“哈哈哈哈哈,好!不愧是我江淮安的女儿。”
见话已带到,他松开手,没再给她一个多余的眼神,当即就要赶人。
“下去吧。”
末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轻飘飘的补了一句:“明日夫人会差人给你送几身新衣裳,记得收下。”
姜绾垂眸,长睫盖住眸中情绪,乖巧应声:“是。”
走出书房后,她低头,借着花灯看了眼右手虎口,半晌,姜绾收回目光,轻扯了下嘴角。
真是可笑,来的时候大动干戈,走的时候却只有她孤零零一人,真是……装也不装的像点。
主院偏房。
杏月和母亲候在门口,见她回来,急忙迎上去。
“袅袅,今日怎么晚了半柱香,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姜绾轻声安抚:“无妨,父亲传我见一面罢了。”
下一刻,陆蕴雪轻抓起姜绾的右手,心疼道:“这是他打的?”
眼看杏月和母亲就要掉泪,姜绾连声说:“不是,这是我在安国公府弹琴时不小心弄得,父亲没把我怎么样,你们放心,没什么的。”
“对了,阿娘,我饿了。”
陆蕴雪心知自己确实有些小题大做了,连忙出声:“我……我去做。”
杏月:“我也去。”
一句话的功夫,二人便没了影,姜绾摇头失笑,想着先进房间给自己上点药。
大敞的窗棂边,她盘腿坐下,拿过矮榻上的伤药,轻轻打开,里面透明莹润的膏体暴露在空气中,姜绾用葱白指尖匀了匀,刚要把药涂在手上,耳边忽地响起一道讥讽的声音。
“我还以为你不会痛呢,原来还知道涂药。”
姜绾循声望去,只见窗外繁茂的绿树间,飘着一抹若隐若现、绣着金线的黑色衣角。
话说,她每次见他,好像都是在树上。
难不成,这人的梦想是当鸟?不对,也许是松鼠……
“砰”的一声,一枚通体雪白的小小药盒精准地落在矮榻上,不远不近,刚好是她能够到的距离。
姜绾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惊吓中回神,就听见他用冰冷的声线说:“用这个,好的快。”
生肌膏,京中贵女最为稀罕的药物,但因其制作难产量少,寻常人难以买到。
姜绾看着矮榻上那枚小小的白色药罐,一时无言。
气氛莫名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而率先打破这份安静的,是寂静黑夜里沈云溪身体发出的一串格外明显的“咕叽”声。
下一刻,少年急忙捂着自己不听话的肚子,明明脸上没什么表情,却莫名透出几分羞哧。
姜绾弯唇浅笑,同他说了今晚第一句话:“沈公子,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
“这药膏,我明日去安国公府再还你。”
她怕现在还,他不收。
听出她话里话外的拒绝之意,方才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沈云溪立马阴沉着脸,盯着眼皮底下那颗圆圆的黑脑袋,轻嗤了声。
“小骗子,我好心给你送药,你不留我吃饭就算了,还总想着赶我走,有没有良心?”
听出他被拒绝后的恼羞成怒,姜绾无辜,放软语气:“可是……姜府没有多余的食物。”
“你不会让她们再做一份吗?”
“我怕这里的食物不合沈公子胃口。”
“我不嫌弃。”
“……”
见没有理由拒绝,姜绾决定暂时顺他的意。
“那好吧。”
姜绾从矮榻起身,径直走向偏房的小灶,对着里面正在忙活的杏月和娘亲撒娇道,“阿娘,我饿了,要吃两份。”
陆蕴雪笑着回她,“好,我待会儿让杏月给你做两份。”
姜绾弯唇:“阿娘和杏月最好了。”
末了,她补上一句:“对了,我今天想在房里吃,就不陪阿娘和杏月了。”
陆蕴雪宠溺地笑了下:“好,袅袅,你的手抹药了吗?”
姜绾顿时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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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心虚,把右手往里藏了藏,搪塞道:“抹了,抹了。”
然后迅速消失在二人视线。
“回来了?”
“嗯。”
沈云溪趴在窗边,直勾勾地盯着她从门口一路穿过屏风来到窗边,没什么感情地来了一句。
“药膏给我。”
姜绾停住脚步,以为是他想开了,狐疑地看他一眼,然后矮身上榻,将那通体雪白的小药罐递给他。
淡粉色的衣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轻轻挂在臂上,露出一截细腻雪白的皓腕,给人一种不堪一握的感觉。
姜绾动作极快,像是生怕这想一出是一出的少年突然反悔,沈云溪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唇角极轻地弯了弯。
待接过生肌膏,他找准时机,一把抓住姜绾的手腕,沉声威胁道:“别动,再动以后都不教你了。”
姜绾下意识往回收的动作一顿,不满地说了句:“你本来也没怎么教我。”嘴里嘟囔着,伸出去的手却没再继续挣扎。
“闭嘴!”
沈云溪趁机打开药盖,修长指尖在透明莹润的药膏里转了两圈,然后轻抹上她虎口白里透红的伤口。
他的动作又轻又柔,和平日里总是怀疑讥讽她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姜绾鬼迷心窍,目光大着胆子在他脸上转了一圈又一圈,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少年有着如玉一般的温润皮肤,脸部轮廓清晰,眉骨挺俊,一向漆黑的眼眸里此刻映着万千星辰,晶亮晶亮的,是漂亮到让人挪不开眼的程度。
而此刻他正在专心致志地帮她抹着膏药,丝毫没注意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已然成了一个可以任人赏玩的物件。
姜绾就这样安静地、理所当然地、不带杂念地欣赏着他那宛如玻璃珠般晶莹剔透的眼睛。
一时之间,二人再度无言。
笃笃笃……
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声,沈云溪眨了下眼,迅速盖好药膏,动作利落地翻身上树。
屋外,杏月端着食盘走进来,将食物放于案桌上,轻声提醒道:“小姐,该用膳了。”
姜绾熟捻应声道:“好。”,身子却仍趴在窗边,盯着树上那抹轻轻晃荡的金黑衣角,轻笑了声。
跑的还挺快。
又过了一会儿,不远处的关门声传来,姜绾出声:“好了,可以下来了。”
姜绾一下子突然变的坦坦荡荡,这回倒是轮到沈云溪不好意思了。
他翻身进来,眼神肉眼可见的变得僵硬,连带着脑子也不清醒。方才他不过是想逗逗这小骗子,说到底这还是头一次进女子的闺房,虽然是个比他小三岁的小屁孩的,还不至于动什么歪心思,但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
一顿饭两人吃的如坠冰窖,没一个人主动开口说话,姜绾倒是还好,和往常一样吃的慢条斯理,反观沈云溪,哪还有平日里那副沉着冷静的样子。
只见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也只敢停留在眼前的饭菜上,明明不是多么丰盛的饭菜,却愣是被他吃出了山珍海味的感觉,桌上的食物被他快速风卷云残。
不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吃完了自己那份,然后招呼也不打。
一溜烟儿,翻窗跳树跑了。
目睹一切的姜绾有些没反应过来,怔愣地眨了眨眼。
“噗哈哈哈哈!”
随后姜绾像是猜到了什么,克制不住地笑出声来,捂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
水汽自眼底弥漫,迅速覆盖住那双明丽的双眼,倒真像是一个九岁的天真稚童,笑的无所顾忌。
身后传来少女放肆的笑声,沈云溪意识到自己失态,一抹绯红慢慢爬上耳后,连同着他的脖子一同烧了起来,却还要嘴硬地小声嗤一句。
“有病。”
7. 第七章
自那日过后,沈云溪又恢复了平日里无所顾忌的模样,虽然他偶尔会在姜绾受伤的时候以不教她武功威胁她收下源源不断的生肌膏,但还是依旧不肯教她些像模像样的招式和技能。
眼下四月已然过半,院里树叶的颜色由初萌时的嫩黄绿逐渐过渡到成熟的深绿色,而她每日除了劈柴就是扫地,再这样下去,焉知她何时能拥有自保能力。
姜绾知道,她不能再这么被动下去了。握着斧子的手一停,少女侧着耳朵、屏息凝神,目光涣散的盯着手底下半砍的木柴,远处二人嘈杂的交谈声渐渐变得清晰。
“沈兄,听说京中今日新开了个书坊,叫什么‘墨香楼’,它还设了个劳什子诗谜,说是十日内猜出的人可得书坊苑牌一张和松石先生的亲笔字画一副。”
松石先生?
姜绾知道,他是前朝有名的书法家,目前存世的作品寥寥无几,听说时至今日,已然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
虽说当今皇上重武轻文,但对于爱好文字的达官贵人而言,一手举世难见的好字仍然是值得吹捧的存在。
李均眯着眼,说的绘声绘色:“而且那书坊主人甚是嚣张,断言三日之内,京中无人可破这无头诗谜。今日难得休沐,不如……”
他挑了下眉:“你和我一起去凑个热闹?”
沈云溪素手执棋,伴随着黑子落于玉盘上的一声清脆声响,漫不经心开口。
“哦?堂堂安国公世子,何时对自己口中所谓的‘附庸风雅’之事有了兴趣?”
听见沈云溪的反讽,李均眨了眨眼,眼底一闪而过一瞬微不可察的心虚。
还记得去年上元节,十里红灯缀满长街,万人空巷。
一辆安国公府的马车在路过一个小摊时,被围得水泄不通,等的不耐烦的李均一把掀开车帘,气势汹汹地扫了几眼后,径直将目光投向左前方那个人声鼎沸的小摊。
这才发现,这个格外火爆的摊子原来只是京中无数花灯贩子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只不过那摊主取巧,设了个猜灯谜的游戏,规定猜对灯谜者可免费获得一盏指定花灯,而猜中全场最难灯谜的,可以将本摊最精致漂亮的蝴蝶花灯带走。
只见一众乌泱泱的人群中心,一盏长约半人高,宽约一尺的巨型蝴蝶花灯正在空中随风振翅,它通体蓝色,翅膀薄如蝉翼,从只有身体的主灯部分来看,制作者显然十分用心,但由于材料的限制,某些细节的地方难免显得粗制滥造。
有一说一,虽然李均现在正在他堂堂安国公世子居然被堵在官道上的气头上,但这盏花灯确实做的不错,往年他在宫里见过的漂亮花灯只多不少,材质技艺皆属上等,如此胆大创新的,倒是只有眼前这一个,从周围人密集的谈话中,他大致知道这盏花灯耗费了大约十五天制作完成。
李均耐着性子,等眼前这群叽叽喳喳的人群散开,可半个时辰过去了,眼前的人头反而不减反增,他这才从一群嗡嗡的人声中知道,也不知是哪个情痴率先将赢得的花灯得意地赠予身边的心上人,引得一旁的姑娘艳羡不已。众男子不甘示弱,纷纷昂首挺胸踏入灯群,一副势要为自己心上人摘下那最大花灯的模样。
然而不管是衣裳发白的文雅书生,还是锦衣华服的翩翩公子,都在一个接一个胸有成竹地上前报出自己的答案时被老板惋惜的表情挫败。
只见那摊主满脸高深莫测,连连摇头,发出一声又一声叹息,但周围的人反而只增不减,随着周围的男男女女愈来愈多,一群正值青春年少的男人们更加越挫越勇。
整个气氛空前高涨,彻底将这小摊围了个水泄不通。
见始终猜不出答案,众男子脸上挂不住,便大手一挥,对着身旁的姑娘说,想要哪个,随便挑。
这场名为灯谜实为开屏的小小活动,让摊子里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也让那表面叹气心里却乐开了花的老板挣得盆满钵满。
李小公子看见这幅场景,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见一时半会儿确实过不去,当即便将帘子愤力一甩,岔开腿,一屁股坐在马车内的软垫上,一手撑着右脸,一手搭着膝盖,嘴里含怨出声。
“切~一群附庸风雅的凡夫俗子。”
等了半天没见身旁人回话,刚想问他接下来怎么办,就见身旁轻轻把窗帘放下的沈云溪毫无预兆地轻身飞踏出马车,他披着银白大氅,脚步沉稳,越过重重人群,彻底消失在李均眼中,下一瞬,伴随着人群的惊呼声,一盏精巧巨大的蓝色蝴蝶花灯震翅而飞。
方才还在质疑轻蔑的众书生和公子哥见自己输给了一个约摸十岁的男童,看了看摊主,又看了看那个摘得桂冠镇静自若的年轻贵公子,面上挂不住,纷纷拉着自己的女伴去逛其他摊子。
原本拥挤的人群彼此心照不宣,倏地四下散开,一条宽阔的大道豁然开朗。
沈·附庸风雅·云·凡夫俗子·溪面无表情回到马车,沉声吐出一个字:“走。”
李均:“……”这下尴尬了。
当时没见沈云溪有多大反应,没想到他现如今还记得这事,不过,他又没指名道姓,再说,他怎么知道沈云溪能解出来。
想到这,李均立马调整好心态,然后脸不红心不跳,对上他的眼神面不改色地灿笑说,“我这不是看沈兄你天赋异禀,你一出马,定能挫一挫那书坊主人的锐气吗。”
沈云溪掀开眼皮:“你认识他?”
言下之意:你和他有仇?
李均挠了挠头,眼神闪躲,“害!怎么可能,我就是看不惯这京中竟然有人比镇国公府的世子还嚣张罢了。
“欸,说真的,你到底去不去?”
“去。”
一道清脆的女声从右侧方传来,二人齐齐回头。
“我去。”姜绾迎着二人目光,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
一个时辰后,墨香楼。
楼外阁宇巍峨,恢宏大气;楼内书香浓郁,装潢精致。进入书坊,两幅潇洒飘逸的墨色书法自二楼横挂而下,引人注目,书坊四周书画满墙,成圆柱形一一排开,分类整齐,易于查找,可能是松石先生的名声太过响亮,他们到时,一楼台上那副需要答出诗谜的画作已被人群围的不可见半分,必须亲自挤到最前方才能一睹神秘。
此刻楼内人满为患,李均偷摸把沈云溪拉至一边,小声问:“沈兄,沈兄,之前院子里她和你咬耳说了什么?”
沈云溪眼也不眨,平静出声:“不知道。”
见套不出话,李均佯装生气,小声质问:“好你个沈云溪,我好说歹说你不来,这小骗子一说要来,你就二话不说来这墨香楼,你!你……”
沈云溪无所谓地戳了戳耳朵,懒洋洋道:“我什么?”
李均头一横,咬牙道:“你重色轻友!”
沈云溪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呵。我重色?”
他眯起眼,轻飘飘道:“她说她能帮你挫一挫那书坊主人的锐气。”
李均亮起眼:“什么!”那感情好啊。
沈云溪轻勾唇角,喉间吐出一句“呵”声,撩开眼皮,问他:“谁轻友?”
幸好此时坊中人都专注于另一件事,李均偏头往左右扫了眼,确保没什么人注意这边,随后脸上挂起不值钱的笑容,轻拍了下左脸,脑袋象征性地向右撇,讪笑出声:“我轻友。”
“谁重色?”
李均又轻拍了下右脸,脑袋顺着力道往左撇,继续笑道:“我重色。”
末了,还要自己给自己找点面子,昂首挺胸,挠头暗示道,“哈哈,差不多行了,那小姑娘一个人在里面挤,怪可怜的。”说完,他还吸了下鼻子,缓解自己的尴尬。
沈云溪同意地点点头,刚要转身回去,脑海里忽地闪过那节雪白细腻的皓腕,迈出去的腿猛的刹住,李均刚松了口气,就见一张俊脸突然闪现在自己眼前,神色认真道:“轻友可以,重色不行。”
李均:“?”
重点是这个吗?
姜绾挤在人群中,想起方才院子里沈云溪仿佛心有灵犀似的走向她,低头,弯腰,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懂的话问:“这次梦到的是什么?”
她踮脚,心情忐忑,咬耳道:“墨香楼,诗谜答案。”
少女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所到之处皆引起一阵不轻不重的痒意,沈云溪侧头,有意识地避开那张粉嫩柔软的嘴唇,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开口道。
“知道了。”也不知信了没信。
倏地,身旁有个一身粗布衣裳,身材肥大的青年男子扬起手中纸笔,兴奋地大喊:“我解出来了!诗谜我解出来了!”
似乎是太过兴奋,他往前走的步子似乎有些不稳,先是往前猛的趔趄了一下,然后骤然往后一倒,周围拥挤的男男女女反应迅速,下意识地空出一小片地方,以确保自己不会受伤。
而这之中,姜绾离的最近,眼看那壮硕的身躯就要压下,她躲闪不及,只能闭眼,下意识抬手格挡,祈求自己最好别被压出个好歹来。
一息,两息。
鼻尖传来一阵熟悉的香味,意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她睁眼,入目一只冷白有力的手掌,用力把人往前一推,将那人扶好,同时有只手虚环住她的脑袋,将她牢牢地禁锢在自己的安全范围内。
姜绾回头,柔软的鼻子撞进一个有力的臂弯。
“嘶~”
她有些吃痛,眼里蒙上一层水雾,抬起眼,盯着来人。
是他。
沈云溪皱着眉,眉宇里隐隐有些怒气,对上她的眼睛开口训斥道:“你没长眼睛吗?这里这么多人,那么大块头你还敢往他身边站,脑子进水了?”
虽然是训斥,但姜绾却莫名听出些关心的意味,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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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头,没什么脾气:“我知道了。”
沈云溪望进她雾蒙蒙的眼睛里,见她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样,还以为她是被吓哭了,本想再骂她两句,可一看见她这幅什么话都听的乖巧模样,早就到了嘴边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来由的,刚才那股莫名的怒气一下子烟消云散,再也聚不起来,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闭上,默默虚环住她的肩膀,转移话题,问她。
“你梦见的具体是什么?”
其实只是有些疲累,刚打了个哈欠的姜绾:“我梦见三日后李嫣报出正确答案的场景。”
见身前人好像并没被自己吓到,沈云溪这才开始思考她方才说了什么。
三日后?那就是第四日,看来,这书坊主人并非徒有虚名。
他抬头,护着姜绾一路来到一楼最中心,台上那副黑白色彩的水墨画逐渐在眼里清晰。
而方才那个惊呼的肥大青年盯着二楼一个渐渐清晰的男人身影道:“是不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二楼,一名身着雪色素雅长袍、长发未绾的男人轻笑了声,声音如玉,悦耳动听。
“不是。”
他身姿笔挺,皮肤冰白,眉眼深邃,目光幽远沉静,脸部轮廓柔和清晰,额间一点红痣平添几分艳色,却不显女相,只添俊朗。
想来……他便是那书坊主人。
众人见肥胖男子一脸自信,还真以为他才识过人,纷纷提了一口气,生怕那名家书法落入他人手中,可听清他的答案后,又满脸鄙夷。
“切~我当是什么答案,这不是早就被否定的诗句吗,还在这里哗众取宠。”
“蠢死了,这都被否定多少次了,还有人上赶着自取其辱,真是丢脸。”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的‘千金’要花落他家了呢,原来只是虚惊一场。”
当然也有认同那男人的:“这书坊主人才是哗众取宠吧,这小舟,这荷花,这女子,任谁看画的都李清照的‘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吧。依我看,这书坊主人就是故意吊着我们,好让他这新开的墨香楼在京中打出名名声,他日后好飞黄腾达!”
有人愤愤附和:“就是!纵观古今诗词,也就只有这句最为符合了,我看啊,这书坊主人就是想沽名钓誉,好为他这书坊捞点油水。”
一楼角落里,一个头戴幕篱的蓝衣女子在心里轻嗤。
捞油水?单就那副松石先生的真迹,就够买好几个墨香楼了,还用的着在这沽名钓誉。
她摇了摇头,匆白指尖捏起一盏清茶,放至唇边轻抿了口,而后抬眼,绕有兴致地望向二楼那位容貌出尘的书坊主人,却没发现,角落里,同样有个眼神灼热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一身莺黄锦衣的李均从自家姐姐身上收回视线,不满地撇了撇嘴,目光在二楼那个气质不凡的男人和李嫣身上来来回回,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忽而,那肥大臃肿的青年男人又道:“那是‘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
而那如玉的声音这次同样不带感情地重复:“不是。”
语毕,见无人出声,雪衣男人转身,步履轻柔稳健,重新隐入二楼。
一时,人群寂静,纷纷表示这诗谜实在是太难,有人抱怨画的范围太广,有人抱怨这谜语不公平,答案全凭出题人一张巧嘴,这样的话根本没人能说出正确答案,因为正确答案一直可变。
这样下去十日后只需说一个没人说过的有关荷花小舟美人的诗句,便可轻松糊弄过去。
沈云溪站在人群前方,长眸微眯,对他们的话不可置否。
虽然他目前也猜不出那句诗到底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幅画一定有个准确答案,因为画里蕴含的情绪,实在太浓。
姜绾昂首,同大家一样,盯着那副黑白的水墨画,脑子里想起的,却是前世有关这时的记忆。
前世,她是第一个进入这书坊的客人,一进门,便有人介绍这个诗谜,她抬头,只看了一眼,脑中一下便浮现出一句对应的诗句。
店内侍女问她要不要试试,她收回眼,苦笑了下,直到要走了时也只是深深看了眼,最后什么也没说,默默走出了书坊。
说实话,她赢了那些东西又如何,只会给姜淮安白白送些平步青云的垫脚石罢了,不如让给其他更有才识的人。
果然,四日后京中热闹非凡,说是有人解了那墨香楼奇难无比的诗谜。彼时姜绾正在府中日复一日地练琴,趁着中间休息的功夫,姜绾望着窗外绿树,杏月则在一边叽叽喳喳地给她说着京中趣事,为她解闷,从她口中,姜绾得知,那人,是安国公府小姐——李嫣。
而答案,正是当初她一眼看见那画时,脑中浮现的诗句。
所以,哪有什么梦,不过是她为了取信于沈云溪,再次撒的小谎罢了。
8. 第八章
“喂,小骗子,想什么呢?”沈云溪盯着她,一脸认真。
脑中的回忆被突如其来的调侃打断,姜绾也没了忆往昔的兴致,回神望着眼前黑白飘逸的画作。
“不是说你梦到了答案吗?”
他往前倾了半分,低头俯向她耳朵,嗓音低沉清朗,莫名带着些引导的意味:“来,告诉我。”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畔,不太习惯这么近的距离,姜绾浑身下意识地战栗了下,却没太表现出来,她知道他没有恶意。
柔软的唇瓣翕动了几下,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回道:“答案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书坊中人群拥挤,不少毫无头绪的身边人聚在一起讨论画中之意,试图分析出蛛丝马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不着痕迹地将二人蚊吟般的对话声盖住。
沈云溪微皱起眉,似是不解于为什么偏偏是这个答案,他抬眸,望着不远处那副不着寸色的画,未发一言。
画里女子身姿窈窕,仰卧于小舟,看不清脸上神色,四周荷叶莲莲,张张叶大而圆,布满着细细密密,大小不一的黑点。
往上约摸七寸,越过重重莲叶,画中天幕叠满片片灰云。
目光在触及那片阴云的一瞬间,他蓦地轻笑了声,旋即,一双长眸里那点浅淡的疑惑豁然化开,嘴角也勾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啊,原来如此……
见身旁人迟迟没有反应,姜绾很轻地眨了眨眼,在心里纠结着要不要主动和他解释一下,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一阵长久的寂静后,正当她确信沈云溪需要帮助时,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姜绾。”
忽而,她听见少年郑重出声。
沈云溪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确保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两具年轻的身体距离只在咫尺之间,看似亲近,却又不失礼节。
“嗯?”
姜绾一双透亮的杏眸微微睁大,喉咙里下意识溢出一声气音,似是不解于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正经。
明明方才还一口一个“小骗子”的叫她,摆明了就是打心底里对她存疑。
至于这疑是怀疑还是疑虑,到底也只有沈云溪心里知道,不过从他前些日子亲自送药的行径来看,姜绾当然还是下意识偏向后者,是以从未真的对他设防。
少女一袭天青色的襦裙,脊背端直挺拔,纤细却不单薄,乌黑的长发拦腰而断,睫毛似鸦羽般浓密纤长,在听见他喊她姓名后,反应迅速地转过身来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鹿眼里终于多了些生动的情绪。
沈云溪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直视着她的眼睛,好像要透过这双眸子望进她的心底,他问。
“要不要我帮你赢下这千金?”
“?”姜绾愣了一瞬,似是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出于本能,她下意识追问了句。
“什么?”
这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他既知道梦中解密人是李嫣,又何来“帮”字一说,姜绾不能理解。
人声鼎沸中,二人忽而认真对视起来,像是彻底将他人隔绝在外。
姜绾眼眸黑白分明,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也不急于得到什么解释,好像下意识觉得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们只短短对视了片刻,甚至连一个呼吸的功夫都没有,沈云溪却莫名觉得有半柱香那么久。
一连追问两次的姜绾不解地站在原地,期望着能从他嘴里得到答案,不料答案还未等到,就见方才还一脸正常的少年忽地绷紧下颌,别过头去,不欲与她对视。
姜绾细心地看见,他漂亮精致的桃花眼,极快的坠了一下。
还没等她分辨出那突然出现的情绪是因何出现,他便干脆利落转身,背对着她,留下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
“没什么。”
就头也不回转身先往外走去,从人堆里为她开出一条勉强能通人的小道。
姜绾一头雾水,沉默着跟了上去。
—
李均趴在西南角的雕花木柱后,全神贯注盯着正前方举止优雅的李嫣,简直比他上武课还认真,生怕一个不注意就将人盯不见了。
肩膀忽而一重,本就做贼似的李均被猛地一拍,还以为自己偷窥被发现了,瞬间浑身一激灵,讪笑着转过身去。
脑中大脑风暴般思索着该如何狡辩,刚想开口,就见自家兄弟那张俊到人神共愤的脸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原本到了嘴边的大段说辞倏地化成满嘴芬芳,刚要出口成脏,突然意识到自己贸然出声会惊扰到不远处头戴幕篱之人。
他只能眼神无声控诉了下沈云溪,迅速转过身去,准备继续盯着李嫣。
嗯?人呢?
李均捏紧拳头,深呼了口气,朝沈云溪腹部直冲而去,对方也似心有所感,熟练接住他并未使上全部力气的拳背,镇静地说。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语气胸有成竹。
狗腿李均紧急撤回一个攻击。
马车上,李均掀开帘子狐疑地看了一眼外面,越看眉头皱的越深。
“这不是回安国公府的路吗?”
沈云溪:“别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阿姐现在确实在回安国公府的路上。”
李均还是不解,他放下帘子,不解地问。
“你是如何知晓?”
沈云溪略一挑眉,抬起下巴示意姜绾坐着的那一边。
“她告诉我的。”
他叉开腿,抱臂靠坐在软椅上,明明是再端正不过的坐姿,却仍显出几分放荡不羁。
乖乖坐着的姜绾:?
她什么时候说的?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李均更是两眼一皱,就差把问号扣在脑门上了。
不过沈云溪显然不想多说,他微阖上眼,彻底将身子靠在背后的车壁上,婉拒李均接下来要问的一大串问题。
其实姜绾也想知道,但以她的性子,实在是做不出刨根问底的事,只能默默等着,看后续如何发展。
一时间,马车内相安无事,只剩一股暗流在隐秘地浮动。
沈云溪事先嘱咐了车夫,让他抄近道赶回安国公府,大抵是各怀心思,一路上三人互不言语,路程也没显得多长,不一会儿,车夫便吁了声马,稳稳将马车停在朱红大门。
李均是第一个下马车的,他来不及多说什么,急匆匆进了李府大门就往李嫣的院房赶,转了半圈也没看见方才的蓝色衣裙,李均登时就怒了。
立马气势冲冲地冲到前院准备质问沈云溪和姜绾,话还没说出口,就越过他的肩膀看见自家阿姐一边摘下幕篱,一边朝他们快步走来。
李均不安了一路的心这才安静下来,浑身的气焰也说消就消,一下就变成了没毛的刺猬,而沈云溪和姜绾似是有所觉察,转过身去。
李均笑的乖巧:“阿姐,你回来了?”
李嫣回了他一个微笑:“嗯。”
随后立马移开视线开口问沈云溪:“云溪,你可否随我去京城新开的墨香楼走一遭,解个诗谜?”
姜绾微睁了眼睛,似是恍然大悟。
原来那时他说的要不要他帮她赢下这千金,是这个意思,她越往深处想,越觉得身旁这少年心思简直敏锐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原来,上一世那谜语,竟是他解开的吗。
他是如何知晓?难道就那么自信吗?
姜绾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丝毫没察觉到有人一边回话一边分神轻往她这边瞥,沈云溪噙着笑,回李嫣的话。
“可以,但是那幅画,要留给我。”
李嫣也没问为什么,当即便答应下来。
这下倒是轮到姜绾和李均不解了:这是什么情况?
事情还要从几天前说起,他本是去找阿姐谈心,却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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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听见她阿姐和贴身婢惊蛰在谈论某个男子,他偷听了半晌,这才知道他家阿姐近来对一个长的如霜似月的男人生了兴趣,且他是那京中即将开业的书坊主人。
作为一个资深姐控,李均自是不能看着她姐误入歧途,虽然李嫣外表清清冷冷的,说话也稳重,总是以一副婉约端庄的模样示人,看起来饱腹诗书。
但只有亲近的人知道,他家阿姐最是随心所欲、百无禁忌,诗句文言更是一窍不通,平日里最喜的便是扮成男人模样出入那花楼,撩过的女子和男人没有八千也有一百,反正都是逢场作戏,倒也没什么稀奇,反正李家兜的住底。
这次她又看上个新男人,照理说这本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他却听见她说什么?
说她想他认真相处?倒不是李均接受不了自己多一个姐夫……
好吧,他就是接受不了,想当他姐夫,怎么着也得先过了他这关。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个如霜似月的男人,身为一个即将开业的书坊主人,整天正事不干,居然天天绕半座城跑到花楼门口勾引良家少女?
对!就是勾引,谁家好人天天路过花楼。
今日一大早他便听说墨香楼开业,他一猜便知他家阿姐肯定会去,果不其然,被他给蹲着了,为了防止那个男人有什么坏心思,他定是要好好看着阿姐的。
现下阿姐要带着他们一起去解那诗谜,这下他到要看看那男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一行人再次启程,现下多了李嫣,姜绾便没有继续和他们二人待在同个马车的道理,何况他们这次要解谜,跟着他们抛头露面,显然没有跟着李嫣来的安全。
姜绾是个外人,不方便走在最前面,她刻意数着步子,落在最后头,保持不近不远的距离,本来走的好好的,眼前忽然一黑,有人故意放慢步子,走到姜绾身边。
沈云溪目不转睛,解释道:“给他们姐弟俩留点私人空间。”
姜绾:“哦。”
看着她乖巧点头的模样,沈云溪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忘了和你说,李家小姐她,不擅诗词。”
一柱香后,墨香楼。
依旧是人满为患,沈云溪看了眼四周,紧接着就找准点位,三两步飞身上台,站在画边,昂首朝二楼中气十足地喊道。
“喂!我知道答案。”
“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他也不卖关子,不等二楼那雪衣男人出面,就径直大喊出来,仿佛极为自信,笃定了这个距离二楼那人一定能听见。
少年一顶银冠将马尾高高束起,生的是唇红齿白,端的是貌比潘安,明明穿着最低调的黑色,偏偏通体金丝暗纹布满全身,腰间黑金束带坠着一枚象征身份的精致玉佩,说这话时尾音上扬,好似带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一看便是世家勋贵之人。
此处不少来人皆是京中常住之人,远远望着便瞧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安国公世子。虽说他年纪尚小,至今还未建什么功立什么业,但他爹“镇远将军”在京城的名声可是响当当的亮。
英雄总是值得让人吹捧,连带着周遭的人事物一同被大家窥探。日子长了,百姓倒也知道了个大概,譬如他长相肃目端方,只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儿子,又譬如那夫人长居府中,甚少示人,儿子于明德堂求学,素有文武双全之名,隐隐有越父之才,倒是经常抛头露面,时常和那安国公世子一同活跃于京城。
人群中有几个本来就是来凑热闹、处于边缘化地带的人,他们往四周一略,果不其然,发现了在离自己不远处的角落里,身着一袭莺黄锦衣的安国公世子李均。
远远瞧着,后头还跟着李家小姐和一个小姑娘。
没什么稀奇,他们收回视线,继续放向二楼。
二楼小厅,正坐着喝茶的男人手指一顿,不紧不慢地拂了拂雪色衣袖,三两步便到了廊边。
9. 第九章
他垂首往下看去,清冽微沉的嗓音响起,似白珠落于玉盘,悦耳动听。
“是。”
明明回答的是沈云溪的问题,目光却轻轻往蓝衣女子的方向轻扫了一眼,随后,他轻笑起来,似是十分愉悦。
“既回答对了,那事先应允的东西,便是公子的了。”
“还请移步,随我上二楼取松石先生的字画。”
此话一出,一楼其他慕名而来的诸位解谜人皆是一愣,不敢相信答案竟然是“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
待反应过来,众人纷纷不解质疑,大喊道凭什么答案是这两句,画中的景,画中的意,分明是夏季女子仰卧小舟惬意赏荷,虽说这句诗里确实对的上“荷”和“秋霜”,但这小舟和女子却是怎么看都无法自洽,况且,从画中意境来看,也绝不可能带有悲情色彩。
拥挤的人群顿时像炸开的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表达着自己独到的想法和见解,没有一个人试图仔细观察台上那画。
二楼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台下的人们,就像看没有感情的木偶表演,丝毫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似乎谁都不放在眼里,只沉默等着即将要上二楼取字画的少年。
就在事态隐隐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时,沈云溪径直从架着画的台上一跃而下,迈着不可一世的步伐,缓步走上二楼,悠悠开口。
“诸位。”他并未刻意加大音量,只一贯用着与平时无二的声音,有力沉稳,天然带着几分令人臣服的力量,好似他本来就是人群中的焦点,一下便将全场的目光吸引过来。
沈云溪并不想多作解释,只轻轻提点了一句:“这幅画只是化成黑白,但若是有了颜色,你们觉得,还会是诸位口中那些答案吗?”
空气猛的寂静了几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台上。
有几个悟性高的,一下便品出些深意,连连点着头叹道“原来如此。”
有个清秀书生为了赢回几分面子,竟开始自发在人群中解释起来。
“诸位,那小公子说的没错,确实是这两句诗无疑。”
“请先往画上的灰云看,首先,如此大片的阴云,若是夏季,雨点必定是豆大而圆,但此画中的雨却细长棉密,只能是春季或秋季,再看荷叶,排除春季,由此便可断定此时是秋季,‘秋阴’、‘雨’,都对上了”
“诸位再看小舟,虽然画中小舟附近是大片的圆叶,但自小舟向四周看,越往外,上头细细密密,大小不一的黑点越多,若是有了颜色,便可知道,这是荷叶已经枯萎的迹象,所以对上了‘枯荷’。”
眼看有人着急质疑那悲情是从何而来,书生立即意味深长地笑着:“唉,这可就更明显了,诸位想,若是有了颜色,这画中下了雨,此女子仰面躺于舟上,不仅不躲不避,且襦裙颜色并没有深浅不一的雨渍,这是为何?”
“说明呀,这女子本就是虚的,又何来惬意赏荷,去掉女子,再结合原诗中的相思之意,诸位,可否明白?”
这一番话说的有理有据,细致入微,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立马便品出此诗句作为答案,再合适不过,不对,应该说是这画作者应该就是依照这诗亲手画的作图,而那女子,便是他作画的缘由。
这下,所有的质疑声纷纷褪去,只余下一声声惊叹,输得心服口服。
沈云溪见风波平息,接下来就该轮到他的正事了,少年侧头,往李嫣的方向轻看了眼,随后正身示意雪衣男人先行一步,自己则跟在他后面前去小厅取字画。
李嫣本就一直观察着他们这边的动静,从未分神去理其他事情,在接收到沈云溪的示意后,立马动身朝着二楼的方向走去,她走的急,怕踩到自己的衣裙不小心将自己绊倒,干脆拎着轻薄的蓝色衣裙,小碎步地跑了上去。
沈云溪本来是走在雪衣男人身后,可没走几步,那人却莫名落在了他后头,就算是他本来就走的轻慢不快,怎么着也不可能差上如此多。
他余光瞥了眼马上到二楼的李嫣,轻呵了声,心道果然如此。
停了三秒,李嫣成功跟上,她笑的自然:“这么巧,这次我可不是来找你的,我是来找我朋友的。”一边说,一边往沈云溪的方向指了指。
裴照雪眼里划过一丝极浅的笑意,淡淡道:“我知道。”
李嫣面无表情,语气傲娇:“你知道就好。”话是这么说的,人却没再往沈云溪那边走,也没再主动开口说话。
二楼小厅内,沈云溪刚从裴照雪手里接过字画,李均便拉着姜绾从门外进来,对着裴照雪打马哈:“一起的,一起的。”
又搂着姜绾的肩转头看了眼沈云溪,张口就来:“她非说要来,我也没办法。”
被勒的喘不过气的姜绾僵硬附和:“嗯。”
沈云溪手里拿着字画,没听清李均说了什么,目光一直停留在姜绾肩头那只握地严丝合缝的手上,辨不清眼中神色。
见糊弄过去,李均放下手来,盯贼似的看着裴照雪,李嫣和他同框实在太过养眼,姜绾没忍住,也往他们的方向默默看去。
李嫣的美貌她早已习惯,但眼前这个雪衣男子她还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先前在楼下看的不太清楚,只依稀判断出他应该是个美人,现下细细打量,才发现他的眉眼竟如此精致,如雪似黛,气质清冷,额间一点红痣,倒真像个天上的仙人,不食人间烟火。
沈云溪沉默着,将一切尽收眼底,执着字画,大步走向门口,拉过李均和姜绾,走出门去,为李嫣腾出空间。
李均:“哎,不是,你拉我……”
还未离远的距离,姜绾听见,李嫣盯着他,忽而问了句:“画里的人,是你之前喜欢的人吗?”
裴照雪看着她,静了半晌:“是。”
……
再往后,便彻底听不见了。
沈云溪一路领着他们来到走廊拐角处,抱着手臂,轻靠在墙壁上,先安抚李均:“放心,你阿姐没事,她可比你聪明多了。”再轻轻晃着手里装裱精致的字画,像看透一切,轻笑着问姜绾:“需要吗?”
说实话,姜绾确实想要,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来的,可说出口的却是:“谢谢,不需要。”
沈云溪似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回答,丝毫没有意外,他收回笑,将字画搭在交叉的手臂里,没怎么放在心上。
一旁还是有些不放心阿姐且目睹全程的李均:“……”
眼神无声控诉沈云溪:我呢?怎么不问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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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兄弟我?
半炷香后,李嫣生气地走了出来,看见他们一行人仍守在外面,面色缓和了三分,率先走下楼去:“我先走了,你们自便。”
看见自家阿姐这幅不太高兴的模样,李均欢乐的同时又带着几分谴责,他就知道,那个男的不是什么好东西。
出了书坊,沈云溪和李均先将姜绾送到了离姜府不远的街道,然后才折身返去。
姜绾从偏门进入姜府,想着沈云溪虽然性子桀骜了点,但该有的风度和礼节确实一分没少,照理说应当是不缺京中女子爱慕倾心的,可她仔细想了想,上辈子直到她死后,也没瞧见他娶谁家贵女为妻,听见有关他爱慕哪家女子的传闻,想来当年他父亲之死,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今生她提前告知,以他的能力,应当是能成功护住他父亲的,到那时,想来他也能安心考虑嫁娶之事。
姜绾不禁深想,他那目中无人的性子,若是成了家,会是何种模样,应该……会比前世好上许多吧?
那她呢?摆脱姜家后的她,会甘心再次投身另一个樊笼,将自己一生的命运寄托在一个不确定的男人身上吗?
姜绾想,她大抵,是不愿的。
如果可以,她更愿意亲自走出这方天地,去见一见,那青年口中,所谓的江南烟雨、乌蓬古船,看一看,那书上说的千山暮雪、万里江河,哪怕她会在远方跌倒、挨饿、受冻,也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姜绾正这么想着,走在回偏院的路上,脑中思绪还未断开,眼前忽的一黑,是先前那几位将她拦下的管事嬷嬷,一如既往地向她施威:“四姑娘,跟奴婢们走吧。”
姜绾回神,沉默着跟上,心道该来的总是会来
同样的书房,同样的布局,同样的姜淮安,以及同样的她。
不同于上次他慈父般的笑容,此刻他脸上,是令姜绾更为熟悉的、令人恶心的愤怒和贪婪。
他端坐在案上,阴森森地问:“不知我之前交代给你的事,你有没有放在心上?”
姜绾站地笔挺,冷静出声:“回父亲,我已屡次旁敲侧击在安国公千金面前为您美言,至于成效如何,女儿实在无法掌控,还请见谅。”
姜淮安显然不管她有什么苦衷,拿起手边的一枚杯盏便往她脚边怒砸:“没有成效你不会再多美言几次吗?不会跪地磕头求着她央求她爹吗?她那么喜欢你,日日将你带去安国公府弹琴抚曲,会不上心吗?废物!一群废物!”他面目狰狞,破口大骂,明明知道自己的要求荒诞离谱,却还是依旧发泄着自己的怒气,将自己的的无能尽数算在姜绾头上
姜绾眼神冰冷,无动于衷,看他像看一个疯子。
疯子从案上起身,来回踱步,嘴里念念有词:“没用的东西,简直就是一群没用的东西!我养你们到底有何用!来人,将东西抬进来。”
外面几个静静候着的管事嬷嬷见怪不怪,迅速抬了一桶水搬进书房,几个身形粗壮的嬷嬷一把抓住姜绾的手臂,左右各一,毫不怜惜地将姜绾的头摁进冰冷的水里,数着呼吸,趁姜绾断气之前把她提起,待猛吸一口气后又将她迅速按下,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姜绾被水模糊了眼睛,恍惚间,看见了三岁的自己。
10. 第十章
那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雪天,三岁的姜绾不听话,趁着母亲缝针绣花的空档,循着本能从偏院摸到了父亲所在的主院。
明明是话都说不太利索的年纪,她却一步一个脚印,将那积雪踩得嘎吱作响,深一脚浅一脚,乖乖走在茫茫雪地里,偶尔不小心被埋伏在积雪的石子绊倒。
噗的一声,白粉白粉的脸蛋和蓬松柔软的雪云来了个亲密接触。摔倒了,四肢短小的小团子也不哭不闹,甚至还裂开嘴,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对她来说,这是什么十分新奇和美好的体验。
无人看管,姜绾就这么一路摔一路爬,继续朝前行进,末了,瞧见自己起来时头发上沾了细细的雪粒,还会默默伸出尚未完全褪去婴儿肥的小手,将它们笨拙地一一拂去。
待到了姜淮安所在的偏院门口,她正撑着手臂从雪地坚强地爬起,视线里,忽然有只大手朝她伸来,抬头看去,是个不认识的陌生男人。
她无视他伸过来的手,靠自己站了起来,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瞧见这出乎意料的做法,怔了会儿后,随即发出一声又一声爽朗笑声,毫无芥蒂地把她抱起来,掐着她脸,逗趣似的同她玩。
而姜绾感受着怀里陌生的气息,隐隐有些不安,下意识左右扭动试图挣脱那双禁锢着她的粗壮手臂,可越挣扎,反而被抱的越紧,视线混乱中,小团子敏锐捕捉到不远处似乎有来自父亲的目光,她看过去,本能伸出手,欲求助阿爹将她救出魔爪。
可不知为何,姜绾越挣扎,父亲的目光反而变得越阴冷,姜绾不懂,只觉得自己好像被坏人抓住了,而不远处唯一能救她的父亲,却无动于衷。
冰天雪地,寒意透骨,廊下红笼微微晃动,时间无声流逝。
最后,发现自己无人问津,无助的姜绾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眼泪糊满脸蛋,鼻子也被冷风冻红,看上去凄惨又可怜,身边那个男人见她实在怕生,索性温柔将她放下。
走的时候,还不忘替她抹了一把新鲜的眼泪。
她呆呆愣在原地,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突然撒手,愿意放她离开,她只知道,自己似乎终于得救。姜绾高兴,继续朝阿爹走去,却在来到他面前,笑得灿颜如花时,忽地被男人死死摁进雪地,一次又一次,如同今天一般,反反复复,反反复复。
再多的,她也没太记住,只依稀记得,最后是母亲及时赶到,看到此番场景后,跌跌撞撞朝他奔来,在冰天雪地里跪了一下又一下,才将她从父亲手中解救。
后来,年岁渐长的姜绾隐约知道,那个奇怪的男人,似乎是对父亲而言非常重要的贵人,而贵人对她生了兴趣,她就得好好扮演一个玩具,供他赏玩取乐。
可她却不听话地哭了,害得贵人生厌,头也不回走了,所以要接受惩罚。
姜绾不理解,只隐隐觉得,她爹实在是个不讲道理的疯子,比如此刻。
胸腔剧烈的疼痛紧紧揪着她,顺着脊背蔓延至后脑,一下又一下刺激着脆弱的大脑神经,在濒临死亡的危威胁下,连每次呼吸都带着磨人的刺痛。
姜绾实在是被水折磨得没有力气,众嬷嬷见她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自然是知道这顿训戒已然达成目的,收手恭敬低头,识趣退下,只留姜绾和姜淮安在寂静的书房。
姜淮安看着脱力的她,沉声威胁:“记住这个感觉。”
“既然安国公千金行不通,那就换成安国公世子,安国公世子不行,那就换成镇国公世子。你母亲不是妓子吗?想来你勾引人的本事也不差,美言没有,你就给我爬床,爬到他们身边去,将姜家和他们死死绑在一起,我就不信到时没人攀附我姜家。”
“听懂了吗?听懂了就给我滚,看见你就烦,真是没用,和你母亲一样没用。”
疯子,赤裸裸的疯子。
她就知道,他早就派人盯着她,今日和他们一行人去墨书坊的事,怕是已经被他知道,姜绾只能庆幸幸好她没收下那副字画,否则,又要便宜他了。
姜绾垂着头,紧紧攥着手心,将心里快要喷薄而出的怨念尽数打碎吞下,乖乖应声,回答他:“是。”
她撑起身,缓缓朝外走去,本想等恢复一点再回偏院,但身体即将告罄的体力显然不允许她在外面多待,没办法,只能让母亲徒增烦恼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姜绾终于看见熟悉的院门,松了口气,在心里告诉自己,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下一刻,姜绾强撑的身体彻底脱力,眼看就要脸朝地狠狠栽到地上,却意外落入一个充满冷香的怀抱,带着熟悉的味道,意识完全失去的那一刻,她听见,有人问她。
“怎么现在才回来?不是早就送你到……”
沈云溪手里拿着字画,看着怀里投怀送抱的姑娘,刚想把她用力推开,就敏锐察觉到情况有些不太对劲。
她额发汗湿,全身冰冷,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但衣服却偏偏又是干的。
某个念头在脑子里快速成型,他收回准备推出去的手,怕被院子里另两个人发现,小心翼翼抱着她,从院门离开后绕了个圈,来到姜绾所住的房间,安稳把她放在床上,顺便将字画放在了旁边。
做完这一切,沈云溪起身离开,故意投了颗石子发出声响,吸引另一边坐在陆蕴雪房间里焦急等待的两人,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见对面暖光光晕处两个越来越清晰的人影往这边赶来。
待确认她们发现姜绾,开始为她忙活,沈云溪才放心离开。
翌日,天边的阳光穿透第一缕雾霭,照在姜绾薄薄的眼皮上,她皱了皱眉,眼珠微微滑动,下一刻,床上的小人彻底睁开眼睛。
首先入目的,便是守在榻边一夜,最后迷迷糊糊睡着的陆蕴雪,她移开视线,看向一大早就起来煎药,正捧着冒着热气瓷碗向她走来的杏月,她微扯了下唇,示意杏月不要大惊小怪,吵醒母亲。
杏月抿唇,将到了嘴边的“小姐”默默吞下,眼含热泪,无声示意小姐自己的担心。
知道她想问什么,姜绾微笑,温柔摇头表示没什么大事,不用过分担心。
见自家小姐不想多说,杏月也不多问,沉默着把自己手里的药递给她,明明是很苦的药,姜绾接过后,一声不吭,两三下便将其尽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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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完。
本就睡得不稳的陆蕴雪恰在此时惊醒,她睁开眼,从榻边直起身子,第一眼,便是去看自己的女儿,看着床上毫无唇色的姜绾,陆蕴雪同样眼含热泪,伸出雪白的柔荑轻轻抚了抚姜绾柔顺的乌发,什么也没问,只喃喃重复。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陆蕴雪站起身,别过头,悄悄将溢出眼眶的眼泪擦干净,一边走一边苦笑:“你等着,我去给你做碗热粥。”
好像除了这些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姜绾默默注视着陆蕴雪离开,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她知道,现在这个情况,一切单薄的话语,都是徒劳。
视线里的人影彻底消失,姜绾刚收回眼,意外发现不远处的案桌上多了卷眼熟的卷轴,迟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她扶了扶额角,这才想起,昨夜似乎有个人不请自来。
姜绾垂眸,眼里的情绪被长睫掩住,晦莫不明。
许久,她眨了眨眼。
他为什么将这字画送给她,是可怜她吗?
-
天气渐暖,沈府庭中绿意更深,刚从皇宫下早朝的沈霄取下头上的乌纱帽,信步走向西阁。
卯时他去上朝时,夫人苏氏尚在梦中,此刻辰时已到,不知夫人是否还在熟睡,一想到苏氏那乖乖蜷在床上酣眠的模样,沈霄心里便止不住地荡漾,不由加快脚步,往院中走去。
没想到刚至院门,就撞见才从阁中出来的儿子。
这倒是稀奇,他明明记得,自七岁之后,沈云溪嫌他们夫妻俩一到西阁便像换了个人,整日甜言蜜语、腻腻歪歪,丝毫不顾他这个儿子还在后,就鲜少主动踏入。
今日也不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还是母猪飞上天了,他这个向来瞧不上这种事的儿子竟也主动寻到西阁。
沈霄右手抱着乌纱帽,打趣道:“怎么?这个时辰了,还不去明德堂上学,想你阿娘了?”
沈云溪挑眉,回笑道:“我还没那么闲,时辰不早了,您二老分别了这么久,快进去慢慢和母亲‘叙旧’,儿子这就去上学堂。”
说完,也不看沈霄脸色,径直错身往正门走去,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
沈霄转身,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摇头失笑。
这孩子,还真是像极了他年轻的时候。
他回身,加快脚步走进卧房,就见自家夫人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案边等他,手边是一本话本,被人折了个小角。
沈霄痴笑,走过去抱着苏氏,亲了亲她雪白的面颊,眼里是说不出的温柔。
苏氏仰着头,任由丈夫亲了亲自己的脸颊,可他似乎还不知足,竟循着面颊来到唇边,想要更进一步,苏氏羞臊,一把推开沈霄,正色。
“够了,还有正事呢。”
沈霄笑道:“今日非我当值,无妨。”
“不是此事。今日辰时云溪来过,拿了封信给我,托我转交给你,说是友人之托,希望你能转交给皇上。”苏氏低头,指了指桌上的信,沈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举翰林院编修姜淮安”
11. 第十一章
斜辉脉脉,晚霞满天,明德堂的学子如同脱缰之马般蜂拥而出。
姜绾照例于儒仁院门口静待李嫣,看起来和往常别无二致,两息后,她看见明显还有些心气不佳的李嫣从青石板路上缓缓向她走来。
“姜姑娘,今日沈家小子有些不适,托我和你说一声,近日可能无暇顾及和你约定之事,趁时辰还早,今日你还是同姊妹们一同回去吧。”
想起昨日沈云溪瞧见她狼狈的模样,姜绾隐隐明白某些事情。
她行了个礼,“多谢李小姐,那今日我便不叨扰了,慢走。”
知晓李嫣心气不佳的缘由,姜绾不敢多问,也不敢多说,尽量维持着和之前一样的相处状态,怕突然表现出不同以往的行为会勾起她不好的经历。
李嫣显然也是这么想的,见话已带到,她点了点头便向正门走去。
“那我先走了,姜姑娘自便。”
后来一连几日,姜绾都默默随其他女眷一同回府,没有任何机会见到沈云溪,自然也不能学些什么有用的东西,便自己每日上下学堂时都在院子里跑上几圈,确保自己体能有所长进。
原以为前一个月沈云溪的刻意刁难是浪费时间,这次一跑她才发现,自己每日劈柴扫地,倒还真把自己的体能给提了上来,一连跑上半个时辰都不带喘气,也算是意外之喜。
等待的第三日,姜绾正在将前世她所知道的信息记录在纸上,重来一世,关于自己的事情,每个关键点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也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才能避开,但关于沈霄那件事,她并不清楚具体经过,纵使知道凶手是谁,但要真正避开镇远将军之死,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再者,就算她顺利避开了,难保陆承景不会继续暗中作祟,关键,还是要查清楚,前世陆承景通敌叛国的证据,才能彻底确保沈云溪父亲的安全。
姜绾执着笔,在纸上写下“陆成景”,然后换成红色毛笔将那三个大字圈了起来,笔杆抵着嘴角,低眸深思起来。
“小姐。”恰在此时,杏月匆匆忙忙从外面推门而入,带着夜里略有些清冷的风。
姜绾抬头,见她这幅着急的模样,问:“怎么了?杏月。”
杏月小跑到她面前,着急忙慌地说:“小姐,夫人来了。怎么办呀?前几日你才被罚过,再来一次,我怕小姐这身体……”说到后面,竟是直接带了些哭腔。
姜绾皱眉,想不通好端端的,宋兰槿怎么突然就来了偏院,分明自记事起,她来西偏房的次数屈指可数。
最近的一次,还是上次她被姜淮安叫去在李嫣面前美言,让宋兰槿给她送几身还算不错的衣裳意思意思,最后衣裳是送到了,但来的却是宋兰槿身边的掌事嬷嬷,这次她亲自过来,怕是来者不善。
姜绾沉下眼,温声安抚杏月:“无妨,不要自乱阵脚,我们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另一边原本坐在房里缝花绣针的陆蕴雪听见屋外的声音,心里猛地颤了下,指尖跟着动作不小心扎了下手指,血珠涌出,染红了布料。
她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手里的针却再怎么也拿不起。
是她没用,保护不了自己的女儿,甚至连情都求不了,若她此刻没忍住冲出去哭喊求饶,只会害她被罚得更重,是她没用……
“笃笃笃”姜绾房外蓦得响起十分规律的敲门声。
来到门外,正是宋兰槿身边的掌事嬷嬷陈氏,她低着头,意外地谦卑恭敬,不等姜绾行礼,微笑道。
“恭喜小姐。”
恭喜?
姜绾和杏月脑子里同时闪出一句疑惑。
语毕,陈氏伸出一只手,向宋兰槿身边一众低眉顺眼的女婢指去,姜绾顺着指尖看去,她们个个端着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精致衣裳和金银发簪,实在不像是前来替姜淮安施压的样子。
姜绾趁着说话的空档行礼致意,刚想出口试探,一旁始终未发一言,身姿挺拔、端庄肃穆的宋兰槿就为她解了惑。
“姜绾,这次你做的不错,这些,是老爷特意托我给你的赏赐。”
做的不错?什么做的不错,明明从一开始她就什么也没做,何来不错一说,是哪里出了问题?
“记住,你生是姜家的人,死是姜家的鬼。该如何做才能在姜家活下去,想来,你比我更清楚。”她语气肃穆,面无表情,姜绾却莫名听出几分比威胁更令人刻骨铭心的恶寒,仿佛她早已将这扭曲的一切融入骨血,奉为圣旨。
姜绾不明所以,垂头掩睫扮作乖巧模样:“是,多谢母亲恩典。”
宋兰槿俯视着她,眼里没有丝毫温度,该做的也都做了,便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道理,她抬手拂袖一挥,示意众人将东西安放至姜绾房间,然后迫不及待领着一群下人悠悠离开。
姜绾目视着她们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全程静默伫立未发一言,待她们彻底消失在偏院门口,姜绾拉过杏月,低声耳语。
“杏月,你去前院帮我探探发生了什么事情。”
“好。”
杏月重重点头,如同对于她来说,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陆蕴雪听见她们离去,立马冲出房门来到姜绾的卧房,却见自家女儿平平安安坐在桌边,一旁还有许多金银发簪和精致衣裙,一时有些不解。
姜绾看懂了她眼里的疑惑,拉过她坐在桌边一同坐下,浅浅解释了几句,便和母亲一起在房里等杏月回来。
半个时辰后,姜绾仍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敲着底下的木桌,脑子里一片乱麻,找不到丝毫头绪。
“小姐,小姐,我回来了。”杏月推开门,激动地说着。
姜绾走上前去,询问:“如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听前院的洒扫婢女说,是老爷升官了,据说还是镇远将军亲自向皇上举荐,将老爷的履历和过往攻绩写入信中,这才得以升至侍讲。”想起上次小姐在明德堂门口堵镇国公世子和今日的赏赐,杏月似是恍然大悟。
“哦!小姐,是你托李小姐将信给的沈家公子,再由镇远将军交给皇上,成功让老爷升官的吗。难怪夫人今日亲自送这些东西过来,想来是看见小姐的用处了。之前我还担心小姐虽结识了安国公府的小姐,但却帮不上老爷的忙再次受罚,没想到短短几日,小姐便做出成绩。”
陆蕴雪在一边听着,大致明白了是个什么情况,原以为自家女儿会不想做这种事情,先前还让她阳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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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违避免受罚,如今看来,上次袅袅实在是被罚怕了,才不得已行此决定。
姜绾将二人的话和目光尽收眼底,明明应该是值得高兴的事,可她的心,却越听越沉。
第四日,姜绾终于坐上了去李府的马车,今日的李嫣看起来格外开心,来的时候甚至轻拍了拍她的肩笑着说“走。”
李小姐短短几日便整理好自己的心绪,想来也是位敢爱敢恨的女子,见李嫣如此高兴,她似乎也被其感染,原本带着心思的姜绾也回了个笑,回应她。
“好。”
经过前段时间的相处,姜绾和李嫣渐渐熟络了不少,从一开始的互不言语到现在两人同处一辆马车偶尔闲聊,李嫣从不主动提让会她尴尬的言语和问题,比如她和沈云溪到底是什么关系,她去李府都做了些什么。
这些问题真要回答起来也不太好解释,是以她很庆幸,能遇见一个让她感到十分舒适的朋友,没错,朋友。
李府,姜绾来到先前一直打扫的李均院内,远远便看见两个少年坐在粗壮弯曲的树上闲聊,其中一个黑衣少年一见到她,便跳下树来,站在原地等她。
姜绾走过去,以为他终于要开始教她正经的武功,隐隐有些期待。
坐在树上晃着腿的李均;“哟,来了。”
姜绾没抬头,只静静等着眼前的黑衣少年发话。
“今日继续劈柴。”
姜绾愣住,这是什么意思,明明先前书坊之事,她已经向他证明她的梦并非作假,为什么还是不肯教她,她站在原地没动,看着他的眼睛,无声和他对峙,半晌,冷不丁来了句。
“你瞧不起我。”
李均:?
沈云溪愣住,“什么?”似乎觉得有些好笑。
姜绾一本正经,温声重复:“你瞧不起我。”
李均:“噗~”
像是被她这幅破罐子破摔的模样惊到,沈云溪挑了挑眉,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从哪看出来的?”
“你不教我正经武功,整日诓我替李府扫地劈柴,不是瞧不起我是什么?”
李均偷偷在后面点头:有道理。
沈云溪听后不仅不心虚,还突兀地笑了一声,指了指右手边插在草地上的铁剑。
“来,捡起来。”
姜绾平静走过去,单手握住剑柄,咬牙用力一拔……
沈云溪盯着她,好整以暇。
然后,在李均和另一个少年的目光中,姜绾轻而易举拔出了那把剑,眼睛亮起光,将剑举起来给他们二人展示。
李均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沈云溪嘴角弯起微不可察的弧度,眼里噙着笑:“别急。”
“现在拿着它,挥半炷香。”
姜绾不解,但乖乖照做,一开始,她稳稳拿剑,挥起来很轻松,但慢慢的,明显感觉到自己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开始轻轻发起颤来,挥剑的速度也慢了很多。
离半柱香还查最后一点,不服输的她使出浑身力气,努力撑着手臂,举起最后一剑,刚要挥下去,眼看即将成功,却还是在最后一刻,手臂不支,彻底脱了力。
哐当一声,剑坠在地上。
12. 第十二章
空气寂静了几秒。
目睹一切的李均没有说话,头一回怕自己的无心嘲笑伤到另一个人,特意选择视而不见,装做什么都没发生。
姜绾怔在原地,默默等着在场其他两人的嘲笑,此刻才明白,之前在她看来那些无聊的捉弄,或许并非是沈云溪真的对她仍有戒备。
“连半炷香都挥不到,何谈自保。”没有嘲笑,没有轻视,和一贯的嚣张气焰不同,沈云溪只是客观陈述,将事实说给她听。
姜绾有些意外,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捕捉到几分转瞬即逝的严肃之意,还没等她想清楚那情绪里包含的究竟是什么,沈云溪就已经错开脸,向她的方向走了两步,低头弯腰,将那铁剑捡了起来。
少年一身靛蓝锦衣,长指冷白有力,握住剑
柄的同时手腕轻轻一转,轻而易举便把剑给执了起来,没再把多余的眼神给姜绾,他转身,向院中躺椅走去。
“今日继续劈柴,过几日,我再教你其他锻炼四肢力量的动作。”
姜绾看了最后一眼一片青瓦白砖中那抹唯一的蓝色,沉默着朝角落里的柴垛走去。
坐在树上降低存在感的李均见尴尬解除,立马手臂一撑从树上跳下身来,朝着沈云溪的方向走去。
几个时辰后,劈了一堆干柴的姜绾走到躺在椅子里闲聊的两个少年面前道了声别,两双眼睛同时看向她,李均爽朗回了声“好。”,沈云溪则掀了掀眼帘,淡淡回了声“嗯。”,声音低沉有力。
礼数已经尽到,照理往常这时姜绾已经走出门去,连人影都瞧不见,可今日她还站在此处,丝毫没有半分要走的样子,沈云溪看着她,立马明白她的用意,他起身。
李均眯起眼,似看透一切:“哦——”
姜绾以为他误会了什么,怕影响沈云溪的清白,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见他丝毫没有什么要作为的表示,一脸无所谓的模样,刚想开口解释,就听见李均未尽的后半句。
“不在我家吃饭是吧,行,慢走不送。”
提心吊胆的姜绾:呼……
“嗯,走了。”终于说了句话,也不知是对姜绾说的还是对李均说的。
姜绾没再多留,跟上前面蓝衣少年的步伐,待四下无人,直奔主题:“多谢世子送我的字画,既是你的心意,那我便不客气了。那副字画,我会收着的。”
沈云溪挑了挑眉,不可置否。
一阵沉默之后,姜绾再次开口:“世子,我父亲的举荐信可是您托镇国公将军写的?”
“不然?”
虽早已猜到那封信十有八九是他帮忙,但真正亲耳听到,姜绾还是有些不知所措,联想到之前种种,她犹豫开口。
“世子是在可怜我吗?”
这话太过直白,沈云溪以为是自己的行为伤到了她的自尊心,正要否定,不想,对上了她认真的眼。
“我不需要。世子下次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我不会用梦的事情来威胁你替我做事,所以世子只需做好我们合作的分内之事。”
“呵,我做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教我?”他冷笑一声,语气寒凉。
恰好此时二人行至正门,沈云溪显然不想多说,一跨过门槛就往自己的马车走去,而一边早就等候多时的李府车夫恭敬地问:“小姐,走吗?”
姜绾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回头:“走吧。”
上了马车,姜绾撩起车帘,雪白的右手撑着脸颊,几缕柔软的发丝被迎面拂过的风吹起,墨色的发擦过鼻尖,衬得她脸更胜春雪,一双秀眉微微蹙起,明显有什么心事。
她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姜淮安也确实有些实力,当初他高中探花,因为家世平平加之当朝重武轻文被分配进翰林院任清要管职,这一干就是二十多年,其他考的比他低的同年举子都因出身名门或贵人举荐陆续升官,只有他这些年苦苦挣扎,使尽各种手段也不见有所成效。
据说当年雪地里那个陌生男人本来是对他有所赏识,要举荐他升官外放的,但姜淮安眼高于顶,并不想离开京城,是以动了些歪心思,试图用金银贿赂他举荐自己留京任官,却不想那人是个有着文人风骨的清正廉官,姜淮安这一举动直接激怒了他,不仅失了升官的机会,还彻底得罪了贵人。
前世,姜淮安将姜绾送入宫中,凭借外戚身份结党营私,一路升至詹事府任中允,负责太子属官事务,立下不少功绩,但他自己身为寒士,身居高位后不仅不想着提拔其他有才能学识的寒门子弟,甚至官官相护,受贿贪污,断了许多寒门才子的前路。
真真是“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
今世姜绾既然决定不再受制于人,也不想入那宫墙,便没有再对姜淮安唯命是从的道理,与其让姜淮安升官爬至高位,害得寒门学子再次深陷困境,不如姜绾多承受一些,反正姜绾对他还有用处,姜淮安不会轻易杀死她。但如今沈云溪插手,难保不会发生像前世那样的事情。
唉,姜绾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另一边,沈府。
沈云溪看着案上手下送来的关于姜淮安的调查信,轻薄的信封在手里转了个圈,一方信角暴露在橙红的烛火下,火焰攀升,信封燃烧,眼看猛烈火舌即将舔舐上冷白指尖。
下一刻,少年自然松手,盯着火盆里顷刻之间化为灰烬的残信,目光沉沉,眼神阴鸷,蓦得,他轻笑了下。
不是想升官吗?我让你升个够。
毕竟,爬得越高,摔得越惨。
原以为自昨日不欢而散后,沈云溪会对她没有好脸色,就算没有半月,怎么着也有个几天,可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丝毫不计较姜绾之前的出言不逊,一连几日相安无事,他不仅真的教了她其他锻炼四肢的方法和技巧,还给了她几本关于剑法招式的书,让她提前学习。
沈云溪给了她台阶,姜绾自然没有不下的道理,即使心里偶尔依然会冒出“他到底怎么想的,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等诸如此类的疑惑,但她也没蠢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地步,彼此心照不宣地对这件事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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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飞快,自姜淮安升任以来,已有大半年的光景,姜绾的武功也有了不小的长进,她继续掩在一众姜家女眷中,保持着不上不下的位置,期间沈云溪问过几次关于梦的事情,但姜绾都以暂时还没有梦见什么为由搪塞过去,而那副字画,也被她拿去黑市卖了出去,换成千两黄金偷偷存放在京郊某处宅院。
这天戌时,日暮西山,天边最后一抹夕阳隐入地平线,姜绾自李府归来,独自一人踏入府中,四周成排延伸的昏黄灯光洒在青石板路上,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忽地,有个像蛇一样阴冷诡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姜绾顺着直觉看去,没有,她扫视四周,除了井井有条干活的一众奴仆,什么都没有。
是错觉?
她皱了皱眉,下意识加快脚下步伐,向西偏房走去。
那目光,好像在哪里见过,令人恶寒的感觉太过熟悉,姜绾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好在没过多长时间,她看见了不远处令人心安的暖黄灯火,那灯光仿佛带着魔力,一下便让姜绾心安下来。
到了房内,杏月和母亲迎上门来,笑着拉她过去坐下吃刚刚做好的饭菜,姜绾彻底安下心来,会心一笑。
坐在椅子上听杏月叽叽喳喳讲今日府里发生的趣事,什么“前院修剪树枝的男仆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却幸运地挂在树上一点事也没有”“膳房那个讨厌的管事嬷嬷弄错了宋兰槿的忌口被扣了半月饷银”等诸如此类的日常琐碎,她都一一听着,偶尔还会回应几句。
直到杏月笑着说:“还有还有,听说今日大少爷回来了,自从四年前他和老爷吵架后便一直待在江州母家,这还是他第一次回来,而且他刚回来,便和老爷大吵了一架,简直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轰的一声,姜绾的脑子陡然炸开,宛如一团浆糊,事实上,在听见大少爷三个字时,她就已经心不在焉了,杏月后面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不对,不对,哪里出了问题?
明明前世姜承峻是两年后才回来的,为什么今世提前了这么多,这是怎么回事,那以后的事呢,会不会也会变化?
如果会的话,那她所掌握的一切随时都可能被推翻,介时她该如何自处?如果不是,是什么影响了今世的局面,难不成……
他也是重生的?
姜绾不敢深想,一股无言的恐惧笼罩着她,像蛰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可能把她拖进深渊。
“小姐?小姐?”“袅袅,怎么了?”
姜绾回神,看着眼前隐隐有些担心的二人,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没什么事,只是今日有些疲乏罢了,休息一下便好。”
杏月停了话头,从椅子上起身走下,贴心道:“那我去给小姐烧水,好让小姐早点休息。”
陆蕴雪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头,温柔道:“那袅袅今日便早些回房,好好休息。”
姜绾心不在焉点头:“好。”
一炷香后,洗漱完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努力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安稳……
13. 第十三章
雾气,浓浓的雾气,入目即是白茫茫的一片,遮天蔽日,不见天光。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摸不着,一切微小的情绪在这里都会被放大,不安、委屈、幽怨、恐惧,所有的一切都在包围她,她被困在这片雾里,只能不停奔跑。
四周一切都静悄悄地,没有人现身,也没有人“存在”,但身处这片雾中的人好像就是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在追赶她,令人终日惶惶不安不得安宁。
是什么?
姜绾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往四周看,除了雾气,还是什么都没有,喘气声不绝于耳,不知跑了多久,忽然,她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向上看去。
瞳孔一缩,万千神思俱是一骇,无数双密密麻麻的眼睛正在天空中悄悄看着她,它们或贪婪或嫉妒、或扭曲或可憎,以一种诡异的姿态注视着她,好像只要她停下脚步,身边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连带着她,通通化成一滩了无生机的血水。
忽然有一刻她跑不动了,双腿僵硬麻木如泥塑,狠狠往前一跌,栽进污泥之中,那些浓雾纷纷席卷而来,从毛孔渗入四肢百骸,像长着一张张小嘴,蚕食着她疲惫的身体。
梦里的痛感太过逼真骇人,姜绾大口喘着气,从睡梦中猛然惊醒,柔软的鹅黄锦被随着主人动作软趴趴滑下,月光透过窗棂洒下,照亮女子同样清冷白皙的面庞,窗外规律的蝉鸣昭示着岁月的平和,夜晚朦胧而又静谧,除了少女慢慢缓和下来的呼吸,一切美好得恍若梦境。
姜绾垂着眸,待心绪平和,正要睡下。
“这个时辰了还在屋内赏月观景,妹妹真是好雅兴。”
着罗汉床榻的手一顿,姜绾复而支起身子警惕打量四周。
男人披着一身银白月光,站在窗外,手持折扇,穿着锦衣华服,今年十五有二,五官端方温润,生的一副好模样,眼神和语气却难掩猥琐,倘若姜绾不知六年前他为何被姜淮安赶出府去,瞧见他这幅谦谦公子的模样,兴许还真会问上一句“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
可惜,姜府一众内人,深知他有着怎样伤风败俗的癖好。
她沉下眼,冷声道:“我是你妹妹。”语气里带着隐隐的警告。
姜承峻单手撑着窗沿翻进室内,折扇掩面,毫无羞愧之心,甚至还隐隐有些取代:“没想到妹妹还挺上道,都省得哥哥我苦口婆心了。”
前几日三房之女姜玉偷偷跑来告诉他这府中有个生得清清冷冷且容貌姣好的贱妓之女,仗着自己有望能助力姜家平步青云谁都不放在眼里,还私下评头论足说姜家大少除了出身好些就是个一无是处的草包。
他一听便来了兴趣,当即决定要来会一会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子,眼下看见她惊疑不定的脸,姜承峻更觉自己没来错,果然是他喜欢的类型。
这小姑娘小嘴一张一合,尽说些他不爱听的话。
“我现在是对姜家而言有用的棋子,你忘了六年前自己是如何下场吗?”年方十一的少女冷声质问。
姜承峻步步欺近,笑得无赖:“那又如何,多的是不着痕迹的玩法,就算发现了又如何,再说,你的命我动不了,你娘的命我还动不了吗?”
他走过屏风,坐在姜绾的床榻上,看着窝在角落里死死盯着他的姜绾,掀开不着寸缕的下摆,戏谑地说着那些不堪入目的话:“来,别拘着,你这么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姜绾在背后捏紧手中银簪,看着他高高立起的恶心物件,心中只觉反胃,眼神无声对峙,沉默着,窝在角落没动。
最后,她捏紧拳头,攥得指尖发白,乳白色的指尖深入掌心,终是败下阵来,慢慢挪过身去,弯腰低头。
他说得对,她是个有软肋的人。
男人看着她这幅模样,露出一个满意的神色,下一瞬,却是神色惊慌,马上要惊叫起来,姜绾一把捂住他的嘴,丢掉那把带血的簪子。
簪子当啷一声落地,打磨繁复的簪头在月光的照耀下泛着细碎冷光。
她不愿做那种事情,倒不是闲自己被玷污了清白,只是以后要想继续生存下去,总归是有些麻烦,况且,这腌臜之人,她嫌弃。
一股剧痛冲上脑门,姜承峻怒极,一把薅过姜绾的头发将她从床上拖下,掐着她的脖子破口大骂。
“贱人,你娘是个贱骨头,你也是个贱骨头。别忘了,要不是你身上流着我姜家的血,你现在应该和你母亲在花楼里夜夜做着供人赏玩嬉笑的烂乐妓。记住!我愿意宠幸你,是你这辈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透过凌乱的发丝,姜绾凝着他脸,没有丝毫不惧。
呸!你连个乐妓都不如。
她下手不重,顶多让他修养个十天半月,怕做法极端反倒适得其反,对方一怒之下拿母亲开刀,这一击,起码当下足已让他不能继续做恶。
挨些打算什么,下次,谁输谁赢还说不定。
喉咙上的手越收越紧,姜绾抓着男人死死扼住她脖颈的手,还是快要呼吸不过来,她昂起头,像涸泽之鱼般努力汲取着呼吸。
没想到他会这么生气,眼看局面朝着不可控住的方向发展,她抽出一只手,向四周摸索着一切能用之物,试图让他知难而退。
姜绾顶着死线压力一番摸索,却摸了个空,没法,只好收回手,继续和面目狰狞的姜承峻无声相持。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小声的叫唤:“少爷,少爷,夫人来找你了。”是个微弱的女声。
“咳!咳!刻……”肺里突然灌了一大口冷气,姜绾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姜承峻终于松手,皱眉低骂了一声:“啧,这么晚了来找我干什么。”说罢,他掩好衣裳,不耐地跳了出去,走得时候还不忘恶狠狠警告她。
“你给我等着。”
隐隐约约的月色中,一个高大男人和矮小婢女轻手轻脚走在石子小路上,那婢女身量极小,瞧着不过十一二岁,和她差不多年纪。
照理说,和姜承峻同年领回来的奴仆,就算后面因为各种原因换过一些,年龄也不会差到哪去,可眼下……
姜绾盯着她,忽而,她看见那个婢女微微侧头往她的方向瞥了眼,畏畏缩缩的模样,又很快收回,那眼神仿佛在说“我只能帮你到这了。”
若不是姜绾注意力在她身上,怕是很难捕捉到。
两个小人很快变成一大一小两个小点消失在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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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中,她缓缓走到美人榻边,目光沉静,拿起一块四四方方的素锦帕子,放到嘴边,轻轻啐了口喉咙里的淡血。
翌日,晨曦薄光,整座姜府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下,仆人们早早起来拾掇府院,在见光的表面,万事万物都显得如此欣欣向荣,可那些背后龌龊,又有多少能窥见天光,多少能赢得公道。
姜绾盯着角落里生生不息的野草,募得轻笑了下。
早膳,陆蕴雪听出女儿声音与往常有些不同,略显沙哑,关切问了句。
“袅袅,是不是昨日没关窗,夜里风凉,染了风寒?”
她这女儿,自小便喜开窗睡觉,除了极寒的冬天,基本日日开着,就算你事先给她关好了,她也会夜半偷偷打开,说是这样空气清新,呼吸好受些。
好在她身子也不算太弱,能抗住夜风,鲜少有风寒感冒的时候,不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也不是回回都能那么抗冻。
姜绾捏着茶杯的手微顿,又很快恢复,自然接过话头:“嗯,修养一两日便好了。”
杏月惊语:“那怎么行,稍后奴婢外出去医馆里给小姐抓点药回来。”
此话一出,姜绾和陆蕴雪皆是身躯一震,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关切发言逗笑,眯着了异口同声。
“好~”
自那日之后,不出姜绾所料,姜承峻果然安分了几天,一连半个月都没来找她麻烦,最后几天,她整夜提心吊胆,将窗户锁上死死钉住,连个好觉都不敢睡。
就这么过了几日,眼下青黑都深了不少,她皮肤白,一点点小小的伤痕在她脸上都格外明显,更别说这大片乌青。
白日,一向甚少涂脂抹粉的姜绾难得掏出了压箱底的脂粉,往自己眼下轻拍了拍,别说,许久不用,效果倒是出奇的好。
终于有一晚,月圆之夜,姜绾蹲到了前来算账的姜承峻,他似是有备而来,轻巧地撬开窗,三下五除二便翻过窗来,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笑得猥琐又恶心,双手不停搓着,像是准备大干一场。
姜绾强行睁着有些惺忪的眼,脑中警铃不断作响,动作熟练,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短匕,稳稳握着。
“你别过来。”
姜承峻看见那把泛着冷光的匕首,忽而想起上次专心的疼痛,下面物件狠狠一颤,眼神立马变得凶狠可怖。
“姜绾,我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你乖乖听话,我不仅不会为难你母亲,兴许还能让你好受些。今日,我可是有备而来。”
他慢慢走近,看姜绾没有要冲上来不管不顾的样子,立马挺直腰杆,胸有成竹,走到她稳稳拿着的匕尖下,挑衅道:“来啊,来刺啊。”
说着,还往前进了两步,匕随着他的动作节节后退,姜承峻亮起眼睛,越发无所顾及,伸出双手就要拥住温香软玉。
忽然,被胸前的匕首步步逼退出来,姜绾忽然用力,刃尖戳破印着暗色竹纹的雪白锦衣,隐隐没入皮肤,却没见血。
低了许久的头终于抬起,她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
“是吗?可以刺吗?”
她手持银匕站起身,眸光莫名渗人,歪头无害说道:“巧了,我也是有备而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