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渡》 第一章 瓷瞳血影 【二零二三年,子夜】 周晞的指尖触到那个老式收音机的播放键时,一缕细微的尘埃从机壳缝隙中簌簌飘落。她想起太姥姥冬梅总爱在槐树下讲古,那些陈年旧事就像这尘埃,一旦扬起,便在光中显出形状。 书房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檀香混合的气息。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晕染开来,像是打翻的调色盘,将半片天空染成暧昧的橙红。周晞独自一人守着这间祖传的老宅,父母在国外,将她留在这装满回忆的牢笼里。 "那时候啊,王家的大门,朱红色的,像张开的血盆大口..." 太姥姥的声音从喇叭里流淌出来,带着老磁带特有的沙沙声,像是时间本身在低语。周晞靠在褪色的绒面沙发上,昏黄的灯光在她眼帘上涂抹着睡意。这段关于九十多年前山东周村王家的录音,她已听过太多遍,从四姨太的命途到那些被当作礼物的女人,每一个字都几乎能背诵。 忽然,一阵刺耳的电流声撕裂了叙述。 周晞惊醒,发现收音机的指示灯正诡异地闪烁着猩红的光。这不合常理——这台老式收音机根本不该有指示灯。她伸手想要调整,指尖却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凉,仿佛触摸的不是塑料,而是寒冬的坚冰。 在电流的嘶鸣中,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切了进来,冷冽如腊月寒泉: "周晞,若你听到此讯,说明''心镜''未绝。小心...所有反光面..." 声音戛然而止,磁带恢复转动,太姥姥继续讲述着四姨太初入王府的往事。但周晞已经坐直了身子,睡意全无。那个声音...与她梦中听到的如出一辙。 她猛地起身,午夜的书房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玻璃窗,在黑暗中投下数个她的倒影。书架玻璃门、墙上的画框、甚至茶几的光滑表面,到处都是她的影子,以各种角度凝视着她。 所有反光面... 她伸手欲关收音机,却在触碰开关的刹那,瞥见旁边手机黑屏上的倒影——那分明是她的脸,嘴角却上扬成一个她绝不会做的、冰冷的微笑。更可怕的是,那个倒影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血红的光。 周晞猛地缩回手,呼吸急促。她想起太姥姥临终前紧握着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晞儿,记住,镜子里的,不都是假的..." 【一九二五年,春深】 新坟的泥土还带着雨后的湿润,在暮色中泛着暗沉的光泽。周绾君一身缟素,跪在父亲坟前,素白的衣裳在春风中微微飘动,像是迷失在人间的孤魂。她指尖深陷掌心的嫩肉,疼痛是此刻唯一的真实。 远处的山峦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几只乌鸦掠过天际,发出凄厉的鸣叫。周秀才死得蹊跷。官府定案是失足落水,但周绾君记得清楚——父亲被打捞上来时,手中紧紧攥着半片破碎的铜镜,镜缘的纹路诡谲如咒。更诡异的是,父亲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安详的微笑,与溺亡者应有的痛苦表情截然不同。 "绾君,若我出事,去周村王家,找出《镜典》..."父亲最后一夜的嘱托犹在耳边,那双总是温润的眼眸里,盛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恐惧。那晚的烛火跳动得异常,将父亲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长忽短,仿佛有另一个生命在影中舞动。 "我会找出真相,爹。"周绾君轻声立誓,声音在空旷的坟地里显得格外清晰。三个响头磕在坟前,起身时素白的额上沾了泥土,像一记未干的血印。她摘下鬓角的白花,轻轻放在墓碑前,花瓣在风中颤抖,如同她此刻的心。 她当掉母亲留下的最后一支银簪,换了身干净的粗布衣裳,走向王家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当铺的掌柜在接过银簪时,眼神闪烁,低声咕哝:"又一个去王家的..."她追问时,掌柜却只是摇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那门巍峨如山,铜制的饕餮门环在春日下闪着冷光,兽首的瞳孔深不见底,仿佛真能吞噬魂灵。门前的石阶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映出她单薄的身影。周绾君立在门前,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紫藤的甜香,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像是从门缝中渗出的陈年旧事。 不是为妾,是为寻一个真相。她叩响门环,回声在深巷中荡漾,惊起了屋檐上的麻雀。 门隙初开,管家的半张脸从阴影中浮现,浑浊的眼珠上下打量她:"什么事?"他的声音干涩,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周秀才之女周绾君,前来投靠。"她垂下眼帘,藏起眼中的锐芒。她能感觉到管家审视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管家嗤笑,露出一口黄牙:"投靠?王府不是善堂。" "我识字,懂茶道,会算账。"周绾君语气平静,袖中的手却微微颤抖,"父亲生前与王老爷有旧,望收容。" 管家还要斥责,院内传来一个温婉的女声:"谁啊?"那声音柔和动听,却让周绾君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门扉洞开,周绾君看见一位身着绛紫色旗袍的妇人款步而来。珠翠环绕,雍容华贵,面容慈祥如观音,唯独那双眼睛——深如古井,望不见底。她手中的檀香扇轻轻摇动,带起一阵甜腻的香风。 "夫人,是周秀才的女儿,说来投靠。"管家躬身回话,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 大夫人走近,目光在周绾君脸上细细描摹,最后落在她紧握的包袱上。那双眼睛像是能看透一切,周绾君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周秀才...可惜了。"大夫人轻叹,声如春风,"既然来了,就留下吧。正巧四房缺个贴身丫鬟。" 周绾君低头谢恩,随管家踏入王府。就在她跨过门槛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门旁石狮——那石质的瞳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恍若活物。她猛地转头,却只见石狮静静地立在原处,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王府三进的院落,亭台错落,飞檐叠嶂。回廊九曲,每一转都是一重天地。假山层叠,奇石嶙峋,水池中锦鲤游弋,鳞片在阳光下闪着诡异的金光。然而这繁华之下,却潜藏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丫鬟小厮们垂首疾行,不敢言语;院中百花争艳,却无蜂蝶来访;就连枝头的雀鸟,也噤若寒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压抑,仿佛整个府邸都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笼住了。 她被引至西厢,四姨太的住处。沿途经过一个荷花池,池水幽深,泛着墨绿的光泽。周绾君不经意间瞥向水面,竟看见自己的倒影扭曲变形,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搅动。她急忙移开视线,心跳不已。 四姨太周婉清,原是邻县秀才家的女儿,与周绾君同宗。她坐在窗边绣花,十八九岁的年纪,面容清秀如雨后海棠,眉宇间却锁着一缕轻愁。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她看起来像是随时会消散的幻影。 "四奶奶,这是新来的丫鬟绾君,往后就伺候您了。"管家说罢便退下,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周婉清抬头,目光在周绾君脸上停留片刻,微微一笑:"多大了?"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几分疏离。 "十五。"周绾君答,注意到四姨太手中的绣品——是一对鸳鸯,但眼神怪异,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识得字吗?" "识得一些,父亲教的。" 周婉清眼中掠过一丝光亮,旋即黯淡:"在这里,识字未必是好事。"她放下绣绷,起身走向梳妆台,铜镜中映出她苍白的面容。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一个小丫鬟失手打翻了茶盏,碎瓷与茶水溅了一地。丫鬟吓得面无人色,跪地求饶,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管家去而复返,面色阴沉:"毛手毛脚的东西!这可是老爷最喜欢的钧瓷!"他的怒吼在院子里回荡,惊起了树上的鸟儿。 周绾君望着地上那些锋利的碎瓷片,忽然想起父亲曾说过的一句话,不由自主地轻吟出声:"瓷器落地,魂归其所。" 管家猛地转头,眼神锐利:"你说什么?" 周绾君心中一凛,自知失言,只得硬着头皮圆场:"《茶经》有云,''器为茶之父,水为茶之母''。但再好的器具,也不过是载体。老爷心胸开阔,必不会因一物而责人。" 管家眯起眼睛,正要发作,门外却传来击掌之声。 "说得好。"王老爷不知何时立于门外,四十上下年纪,面容精明中透着疲惫,一双眼却锐利如鹰,"周秀才的女儿,果然不同凡响。" 周绾君连忙敛衽为礼,感觉到王老爷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带着审视与估量。 王老爷踱步进屋,手指轻轻拂过桌上的茶具:"你父亲...可惜了。既然你识文断字,就好好伺候四奶奶,有空也可来书房帮我整理书籍。" "是,老爷。"周绾君垂首应道,心中却是一动。书房...那里或许能找到关于《镜典》的线索。 王老爷又瞥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对那小丫鬟挥挥手:"罢了,收拾干净,下去吧。"他的宽恕来得太轻易,反而让人不安。 危机暂解,周绾君暗松一口气,却感觉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她抬头,迎上大夫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的身影。大夫人的脸上依然挂着慈祥的微笑,但那双眼睛却冷若冰霜,仿佛能看透人心。她手中的檀香扇轻轻摇动,扇面上绣着的蝴蝶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振翅飞走。 是夜,周绾君被安置在四姨太房外的小间。月色如水,透过窗纸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万籁俱寂,她躺在硬板床上,回想这一日的种种。王府比她想象的更加诡谲,每个人都是一副面具,每句话都暗藏机锋。大夫人的慈祥下藏着什么?王老爷的宽厚背后又有什么目的?四姨太的忧愁从何而来? 她取出父亲留下的半片铜镜,就着窗外渗进的月光细细端详。镜片边缘的纹路蜿蜒如蛇,似是某种失传的文字,又像是一幅残缺的地图。指尖抚过冰凉的镜面,忽然一阵刺痛,镜缘不知何时划破了她的手指,一滴血珠落在镜面上,竟然缓缓渗入其中,消失不见。 "爹,《镜典》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我来这里找?"她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镜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仿佛在回应她的疑问。 忽然,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周绾君急忙收起铜镜,闭目假寐。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似乎在倾听房内的动静。良久,门被轻轻推开,有人悄步而入。周绾君透过睫毛的缝隙,认出是管家端着一个物事。他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扭曲变形,不似人形。 "周姑娘,"管家低声唤道,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阴森,"老爷赏你的。" 周绾君只得"醒来",起身掌灯。烛火跳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但见管家手中托着一个钧瓷笔洗,釉色绚烂如晚霞,在跳动的烛光下流转着奇异的光泽,内中的气泡仿佛活物般微微搏动。笔洗的造型古朴典雅,但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些釉彩的流动却像是有了生命,在瓷器中缓缓旋转。 "老爷说,姑娘懂茶道,这笔洗正合用。"管家将笔洗置于桌上,目光在房内扫视一周,最后停留在周绾君的脸上,"早些歇息,夜里莫要随意走动。"他的眼神意味深长,带着警告的意味。 管家离去后,周绾君凝视那笔洗,心中疑云密布。为何突然赏她如此贵重之物?她走近细看,笔洗上的釉彩在灯光下变幻不定,那些流转的色彩仿佛组成了某种图案,似文字非文字,似人面非人面。 她打来一盆清水,将笔洗浸入其中细细清洗。温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釉面下的色彩仿佛在缓缓流动。水波荡漾,映出她疲惫的面容。就在她擦拭笔洗内壁时,水面忽然泛起诡异的涟漪。周绾君怔住,凝眸望去—— 水中的倒影是她自己,却又截然不同。那个倒影的眼神凌厉如刀,嘴角带着未干的血迹,正冷冷地注视着她。更可怕的是,倒影的周围,水波中浮现出无数扭曲的面孔,若隐若现,发出无声的哀嚎。 周绾君骇然后退,定睛再看,水中的倒影已恢复如常。是错觉么?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靠近。 这一次,她看得分明——水中的倒影确确实实变了模样。那张脸依然是她的五官,但眼神锐利如出鞘之剑,嘴角的血迹红得刺目,正冷冷地直视着她。倒影的嘴唇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 "找到...父亲的《镜典》..."声音直接刺入她的脑海,冰冷而清晰,带着说不尽的怨恨与急切。 周绾君惊骇失神,手一松,笔洗坠落在地,碎裂声在静夜中格外刺耳。瓷片四溅,其中一片划过她的脚踝,留下一道血痕。而那些碎裂的瓷片在地上微微震动,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门外立刻传来管家阴冷的声音:"周姑娘,出了什么事?老爷让你去书房一趟。"他的声音近在咫尺,似乎一直就守在门外。 周绾君望着地上四散的瓷片,又看向紧闭的房门,心跳如擂鼓。月光从窗口洒入,照在那些碎瓷上,折射出诡异的光芒。在那些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的一举一动,从一开始就被监视着。 而那个倒影...究竟是谁? 她低头看着脚踝的血痕,鲜血顺着皮肤滑落,滴在那些碎瓷片上。诡异的是,血液一接触到瓷片,就被迅速吸收,而那些瓷片上的光芒,似乎更加明亮了。 窗外,一声乌鸦的啼叫划破夜空,凄厉而悠长。 第二章 影宅初窥 管家提着灯笼走在前面,昏黄的光晕在廊下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如同跳着一支诡异的双人舞。灯笼的竹骨在光中投下细密的影子,像是某种符咒,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周绾君跟在他身后,脚踝的伤口隐隐作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碎裂的笔洗画面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还有水中那个带着血迹的倒影,那双与她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睛,在记忆深处冷冷地注视着她。 廊下的风带着夜来香的浓烈香气,却掩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悄悄腐烂。远处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整个王府沉浸在一种不自然的寂静中,连蟋蟀的鸣叫都显得格外谨慎。 书房的门虚掩着,透出温暖的烛光。王老爷坐在紫檀木书案后,手中把玩着一方和田玉镇纸。案上宣纸铺陈,墨迹未干,写的是"静水流深"四个大字,笔力遒劲,却在那"深"字的最后一笔微微颤抖,泄露了书写者内心的不平静。 "老爷,周姑娘到了。"管家躬身禀报,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能惊动梁上积年的尘埃。 王老爷抬起头,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他的目光在周绾君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脚踝的血痕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周绾君感到伤口一阵刺痛,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碰。 "听说,你打碎了我赏的笔洗?"他的声音平和,听不出喜怒,但每个字都像是经过精心打磨,带着试探的锋芒。 周绾君心头一紧,垂首道:"绾君不慎,请老爷责罚。"她刻意让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既不失礼数,又不显卑微。 "不过一个笔洗罢了。"王老爷轻轻放下镇纸,玉与木相触,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倒是你,初来乍到,可还习惯?" "谢老爷关心,一切都好。"周绾君谨慎地回答,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案上除了文房四宝,还散落着几片碎瓷,釉色与她打碎的笔洗颇为相似。 王老爷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窗外月色朦胧,树影婆娑,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暗影。"你父亲,"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生前最爱收藏瓷器。尤其是钧瓷,说是''入窑一色,出窑万彩'',最得天地造化之妙。" 周绾君屏住呼吸。父亲确实喜爱瓷器,但从未与她细说过其中门道。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关于瓷器的古籍,书页泛黄,有些甚至残缺不全,父亲总是小心翼翼地翻阅,仿佛那不是书,而是易碎的梦境。 "他可曾与你说过,"王老爷转过身,目光如炬,"关于''镜瓷''的传说?" 镜瓷。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周绾君忽然想起,父亲的书房里确实有一本《瓷镜录》,她曾偶然翻看过,里面记载着一种特殊的制瓷工艺,与镜鉴有关。但那本书在父亲去世前就不见了踪影。 "父亲不曾细说。"她谨慎地回答,感觉到王老爷的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像是在寻找什么破绽。 王老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到书案前,拿起一张信笺。信纸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破损,显然有些年头了。"你父亲生前与我往来书信,多论瓷道。这一封,"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提到他偶得一本《镜典》,欲与我共研之。你可知道此书下落?" 周绾君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强自镇定,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父亲从未提起。" 书房里一时寂静,只听见烛火噼啪作响。王老爷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像是在审视一件瓷器的真伪。良久,他才挥挥手:"罢了,你下去吧。记住,在王府,该问的问,不该问的,不要问。" 周绾君如蒙大赦,行礼退出。在转身的刹那,她瞥见书案一角放着一面铜镜,镜面蒙尘,却隐约映出王老爷的身影——那镜中的倒影,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与王老爷严肃的表情截然不同。 回到房中,已是深夜。周绾君瘫坐在床沿,冷汗浸湿了内衫。王老爷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显然对父亲之事知之甚多。而那面蒙尘的铜镜,更让她心生疑窦。 她取出父亲留下的半片铜镜,就着月光仔细端详。镜缘的纹路在月光下似乎更加清晰了,蜿蜒如蛇,首尾相接,组成一个奇异的图案。她忽然想起水中倒影的话——找到《镜典》。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她对着铜镜轻声问道。 镜面忽然泛起微光,那个带血的倒影再次浮现。这一次,她的面容清晰了许多,眼神依然凌厉,但少了几分戾气。月光透过窗纸,在镜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让那个倒影看起来像是被困在镜中的幽灵。 "周影。"倒影开口,声音直接传入周绾君的脑海,冰冷而清晰,"你可以叫我周影。" 周绾君惊得差点扔掉铜镜,但强忍着恐惧问道:"你...你是什么?" "我是你,也不是你。"周影的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我是你的镜像,你的倒影,你的另一面。在这座府邸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镜像,只是大多数人永远意识不到我们的存在。" "这不可能..." "在王府,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周影冷冷道,"你想知道父亲的死因,想找到《镜典》,就必须学会使用''心镜''之力。" "心镜?" "以心为镜,照见真实。"周影的身影在镜中晃动,仿佛随时会破碎,"但你要记住,镜子可以照见别人,也会暴露自己。每一次使用心镜,都会在你的灵魂上留下一道裂痕。"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绾君开始偷偷尝试与周影沟通。她发现,只有在极度专注且心神宁静时,才能与镜中倒影建立联系。而每次沟通之后,她都感到精神疲惫,仿佛经历了一场大病。有时候,她会在镜中看见一些模糊的景象——扭曲的回廊,诡异的符号,还有无数双在暗处窥视的眼睛。 周影的态度始终恶劣,称她为"弱小的本体",但对"心镜"的法则却知无不言: "第一,需要光滑表面。不只是镜子,水面、釉面、甚至打磨光滑的玉石,都可以成为心镜的媒介。但要小心,有些表面已经被污染,会扭曲你看到的真相。" "第二,窥视的距离与你的精神强度相关。现在的你,最多只能窥视一墙之隔。强行窥视更远的地方,会让你的意识迷失在影宅之中。"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周影的声音带着警告,"过度使用心镜,你的意识会逐渐与我的融合。到最后,你可能分不清自己是谁,也分不清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幻。你会成为另一个我,而我...会成为另一个你。" 周绾君听得心惊,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开始尝试运用这种神秘的力量。 第一个机会很快到来。那日清晨,她正在房中梳洗,忽然听见隔壁传来女子的哭泣声。她想起周影的教导,将目光投向梳妆台上的铜镜。 集中精神,放空思绪,将意念专注于镜面... 起初,镜中只有她自己的倒影。渐渐地,影像开始模糊、扭曲,最后重新凝聚,显现出隔壁房间的景象——一个丫鬟被按在长凳上,管家正举着竹鞭狠狠抽打。丫鬟的背上已经血迹斑斑,哭喊声凄厉刺耳。更让周绾君心惊的是,她看见管家身后站着大夫人,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慈祥的微笑,仿佛在欣赏一出好戏。 "叫你多嘴!叫你乱说!"管家每打一下,就骂一句。竹鞭破空的声音尖锐刺耳,伴随着丫鬟的哀嚎,构成一幅地狱般的景象。 周绾君感到背部一阵刺痛,仿佛那竹鞭是打在自己身上。她甚至能感受到丫鬟的恐惧与绝望,那种情绪如此强烈,几乎要将她吞噬。镜中的景象开始晃动,她的意识仿佛要被拉入那个恐怖的场景。 "收心!"周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只是在窥视,不是在经历!守住你的本心!" 周绾君猛地惊醒,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裳。镜中的景象消失了,但丫鬟的哭喊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她扶着梳妆台喘息,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认知混淆"的可怕。有那么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就是那个挨打的丫鬟,那种疼痛和屈辱如此真实,让她不寒而栗。 那天下午,她在廊下遇见那个被打的丫鬟。丫鬟低着头快步走过,背脊挺得笔直,但周绾君还是看见了她领口隐约露出的血痕,还有她眼中深藏的恐惧。 "那是春桃。"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周绾君转身,看见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丫鬟,约莫十三四岁年纪,面容憨厚,手里拿着扫帚,正是负责洒扫的冬梅。冬梅的眼睛很大,黑白分明,但深处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她做错了什么?"周绾君轻声问,目光依然追随着春桃远去的背影。那个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仿佛随时会消散。 冬梅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她昨天在给大夫人梳头时,不小心扯断了一根头发。"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就为了一根头发,管家说她手脚不干净,存心冒犯主子。" 就为了一根头发?周绾君心中骇然。她想起刚才在镜中看到的大夫人的微笑,那个在惨剧面前依然保持慈祥的微笑,让她感到一阵恶寒。 冬梅似乎看出她的想法,小声道:"在王府,主子们的喜怒,就是下人们的生死。"她顿了顿,扫帚在地上轻轻划动,画出一个奇怪的符号,又迅速用脚抹去,"小姐刚来,很多事还不懂。在这里,多看少说,才能活得长久。" 周绾君若有所思地看着冬梅。这个看似憨厚的小丫鬟,话中却透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她的眼神清澈,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藏着什么秘密。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绾君与冬梅渐渐熟络起来。冬梅总是安静地做着洒扫的活计,不多言,不多事,但每当周绾君需要帮助时,她总是恰好出现。有时候是一杯热茶,有时候是一句提醒,总是恰到好处。 有一次,周绾君在尝试与周影沟通后精神恍惚,差点摔倒,是冬梅及时扶住了她。那双看似瘦弱的手臂却异常有力,稳稳地支撑住了她。 "小姐,瓷器的光,看久了伤神。"冬梅低声说,眼神意味深长。她的手指轻轻拂过周绾君的手腕,在那里留下一个短暂的、冰凉的触感。 周绾君心中一动,正要细问,冬梅却已经拿起扫帚,继续干活去了。她的背影在廊下渐行渐远,步伐轻盈,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像是飘过的幽灵。 这天夜里,周绾君辗转难眠。日间与周影的沟通让她精疲力尽,但脑海中却不断回响着周影的话:"王府的每个角落都藏着秘密,就看你敢不敢看。" 她起身走到水盆前,盆中清水映出她疲惫的面容。集中精神,放空思绪...这一次,她要窥视大夫人的房间。 水波荡漾,影像逐渐清晰。大夫人的房间布置雅致,紫檀木的家具,丝绸的帐幔,处处彰显着主人的地位与品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大夫人的气质相得益彰。大夫人正坐在梳妆台前,对着一面精美的铜镜梳头。她的动作优雅从容,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镜中映出她慈祥的面容,与平日并无二致。 周绾君正要放弃窥视,忽然,镜中的影像发生了变化。 大夫人的倒影依然在梳头,但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变了。慈祥的微笑扭曲成一个完全陌生的表情——妖异而贪婪,眼睛里闪烁着骇人的光芒。更可怕的是,镜中的大夫人忽然开口,声音嘶哑难听: "时候快到了...新鲜的灵魂...最美味的祭品..." 现实中的大夫人似乎毫无察觉,依然优雅地梳着头,哼着小曲。她的手指轻轻抚过发丝,动作轻柔,与镜中那个狰狞的倒影形成诡异的对比。 周绾君吓得连连后退,水盆被打翻在地,清水泼了一地。她瘫坐在地上,浑身发抖,那个诡异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那个在镜中露出诡异微笑的大夫人...是谁? 窗外的月色忽然被乌云遮蔽,房间里陷入一片黑暗。在彻底的黑暗中,周绾君仿佛听见了一声若有若无的轻笑,来自...水渍倒映的方向。 她猛地抬头,看见地上的水渍中,倒映着窗外摇晃的树影。在那些扭曲的影子里,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她,带着那种熟悉的、妖异而贪婪的目光。 第三章 镜心之术 晨光熹微,如纱如雾,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周绾君猛然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早已浸透细麻寝衣,黏腻地贴在肌肤上。梦中,大夫人的脸在无数面镜子中扭曲变形,那双平日里慈祥的眼睛在镜中变得妖异诡谲,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 她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水中挣扎而出。铜镜静静地躺在枕边,在渐亮的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泽,镜缘的纹路在朦胧光线中仿佛活了过来,蜿蜒游动。昨夜水盆倒影中的恐怖景象历历在目,那个在镜中现出原形的大夫人,那个嘶哑着说要"祭品"的声音,如同附骨之疽,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了。她必须掌控这种力量,而不是被它所掌控。 她抓起铜镜,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周影,出来!我需要你的帮助。" 镜面泛起涟漪,如同被石子打破平静的湖面。周影的身影缓缓浮现,比昨日更加清晰凝实,甚至连睫毛的颤动都清晰可见。她挑眉看着周绾君,嘴角带着惯有的讥诮:"怎么,弱小的本体终于下定决心了?不再满足于做个任人摆布的棋子了?" "教我。"周绾君的声音因紧张而沙哑,喉头发紧,"教我掌控这种力量,而不是被它反噬。" 周影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周绾君的脑海中回荡,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质感:"很好。但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一旦开始,就再也不能回头了。镜心之术既是恩赐,也是诅咒。" 她开始讲解"镜心术"的第一重——"静水窥"。 "静水窥,顾名思义,就是通过静止的水面进行窥视。"周影的声音变得严肃,如同私塾里最严厉的先生,"水是最纯净的媒介,能够最真实地映照万物,但也最易受干扰。风声、涟漪,甚至你呼吸的起伏,都可能扭曲你看到的真相。你必须让自己的心像静止的水面一样平静,才能照见真实。" 周绾君按照指示,打来一盆清水,放置在房间中央。晨光透过水面,在盆底形成晃动的光斑,如同破碎的梦境。水面微微荡漾,映出她苍白而坚定的面容。 "集中精神,放空思绪。"周影指导着,声音如同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想象你的意识化作一缕轻烟,剥离肉身的束缚,缓缓沉入水中..." 起初,周绾君只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刺她的太阳穴。每一次尝试集中精神,都像是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抗争。水面在她眼中扭曲变形,映出的不是清晰的影像,而是支离破碎的色彩和形状,如同打翻的调色盘。 "继续。"周影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感,"疼痛是必经的过程。你的大脑正在撕裂旧的认知边界,适应一种全新的感知方式。放弃舒适,才能获得力量。"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汗水从周绾君的额角滑落,滴入水盆,激起细微的涟漪。她感到精疲力尽,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景物如同蒙上了一层薄纱。有那么一瞬间,她仿佛在水中看到了什么——一双眼睛,但不是周影的,而是一双完全陌生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她猛地惊醒,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瘫倒在地,四肢冰凉。窗外日头西斜,橘红色的余晖洒满房间,竟然已是黄昏。她完全不记得这中间的几个时辰发生了什么,记忆出现了一段诡异的空白,如同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块。 这是她第一次体验到修炼镜心术的代价——短暂失忆。 她支撑着站起身,双腿发软,正准备休息,却突然僵在原地,呼吸骤停。 对面的墙壁上,密密麻麻画满了诡异的卦象符号。那些符号她认得,是父亲曾经教她的《连山易》中的古卦,有些甚至连她都记不清具体含义。符号以朱砂混合墨汁绘制,在暮色中泛着暗红的光泽,如同干涸的血迹。而画下这些的,是她常用的那支眉笔,此刻正滚落在地,笔尖还带着未干的墨迹,在青石地板上染出一小片污渍。 她完全不记得自己画过这些东西。 周绾君颤抖着手,轻轻抚摸那些符号,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墨迹还未全干,显然是刚画上去不久。卦象排列诡异,彼此勾连,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又像是在警告什么。她仔细辨认,认出其中几个符号分别代表"囚禁"、"疯狂"和"镜鉴",还有一些她从未见过的组合,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警告吗?还是她潜意识中知道的什么,通过这种方式表达出来? 接下来的几天,周绾君继续着她的修炼,如同行走在刀尖上。头痛越来越剧烈,如同有铁锤在反复敲打她的颅骨。失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有时她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做着奇怪的事情——在纸上写下看不懂的文字,或者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声音陌生得让她心惊。 但进步也是明显的。她开始能够在水面中看到模糊的影像,虽然还不清晰,但已经不再是毫无规律的色彩。她能看到人影晃动,能听到只言片语,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观察世界。 这天午后,一场急雨刚停,院中的青石路上积了不少水洼,映照着灰白色的天空。周绾君路过书房外,恰好看见王老爷和管家一前一后走进书房,神色凝重,步履匆匆。 机会来了。 她躲到廊柱后,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找了一处较为平静的水洼,水面如镜,倒映着廊檐的阴影。她集中精神,将全部意念投入水中。 头痛如期而至,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她的头颅。她咬紧牙关,下唇被咬出深深的血痕,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水洼中的影像渐渐清晰起来,如同迷雾散开。她看见了书房内的景象:王老爷烦躁地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椅的扶手。管家垂手侍立,但微微颤抖的手指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刘把头...还是不肯松口。"管家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如同隔着水幕,"说是...三成的运费,一分不能少。否则...否则就让咱们的茶叶烂在码头上。" 王老爷猛地转身,一拳捶在书案上,震得案上的笔架嗡嗡作响:"欺人太甚!他明明知道今年的茶叶再不运出去,就要全部烂在仓库里!这是要逼死我们王家!" "老爷息怒。"管家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如同吐信的毒蛇,"依老奴看,刘把头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上次来府上,对...四姨太...颇为赞赏,眼神都不对劲。" 水洼中的影像突然晃动起来,周绾君感到一阵眩晕,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她强撑着继续窥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王老爷停下脚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是说..." "不过是让她去刘府''暂住''几日。"管家的声音带着谄媚,如同涂抹了蜜糖的毒药,"等茶叶运出去了,再接回来也不迟。反正...一个妾室而已,能为王家分忧是她的福分。" 影像到此中断,周绾君踉跄后退,靠在冰凉的廊柱上喘息。虽然早就猜到这个可能,但亲耳听见,还是让她心头发冷,如同被浸入冰水之中。 一个妾室而已。 在这些权贵眼中,她们这些女子的命运,轻如草芥,可以随意赠送,随意牺牲。 "看来你终于摸到门道了。"周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虽然影像还不够稳定,但至少能听到关键信息。不过你要小心,每一次窥视,都会在你灵魂上留下裂痕。" 周绾君没有回应,她的心思全在王老爷和管家的对话上。刘把头...四姨太...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组合,勾勒出一个令人不安的图景。她想起四姨太周婉清那双总是带着轻愁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 "小姐?"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周绾君一跳。 是冬梅。她不知何时出现在廊下,手中拿着一把竹扫帚,正担忧地看着周绾君。暮色中,她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你脸色很不好。"冬梅走上前,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周绾君苍白的脸,"是不是...又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这府里,有些东西看得越多,死得越快。" 周绾君心中一凛,冬梅似乎知道得太多。但她现在无暇深究,只是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冬梅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才小声道:"小姐若是想''看''得更清楚,不妨试试老爷书房里那个明代青花瓷瓶。"她的声音几不可闻,如同秋叶落地的轻响。 周绾君猛地看向她,心跳加速。 "那瓶子是老爷的心爱之物,光可鉴人。"冬梅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化作气息,"据说...能照见许多寻常镜子照不见的东西。但小姐要小心,那瓶子...邪门得很。" 说完,她拿起扫帚,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脚步轻盈如猫,留下周绾君一人在原地,心绪起伏如潮。 明代青花瓷瓶...光可鉴人...邪门得很... 这个提示来得太巧,巧得让人生疑。但周绾君已经被逼到绝境,任何可能的机会都不能放过。她知道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她的理智,甚至可能是她的灵魂。 是夜,月黑风高,乌云遮住了星月。周绾君趁着守夜丫鬟打盹的间隙,偷偷溜到书房外。黑暗中,王府如同一个沉睡的巨兽,每一个角落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 她找到那个青花瓷瓶。它放置在书案旁的紫檀木架上,瓶身修长优雅,釉色温润如玉,在黑暗中泛着幽幽的蓝光,如同鬼火。瓶身上的缠枝莲纹栩栩如生,在微弱的光线下仿佛在缓缓蠕动,随时会从瓷面上挣脱出来。 就是现在。 周绾君集中精神,将全部意念投向那个瓷瓶。有了之前的经验,这次的过程顺利了许多。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像一缕丝线,缓缓伸向那个瓷瓶,触碰那冰冷的釉面... 突然,一股巨大的吸力从瓷瓶传来!如同无形的巨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意识! 周绾君感到自己的意识被猛地拉扯,几乎要脱离身体的束缚。她"看见"瓷瓶的釉面泛起诡异的波纹,那波纹中心渐渐形成一个漩涡,漩涡中隐约可见一张扭曲的人脸!五官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清晰可见——充满了疯狂与痛苦,仿佛来自地狱的深渊。 "啊——!"一声非人的嘶吼直接冲击着她的意识,那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怨恨,如同千万冤魂的哭嚎。 周绾君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的意识被牢牢吸住,正在被一点点拖向那个漩涡。漩涡中的人脸越来越清晰,那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但扭曲得不似人形,眼中满是疯狂与怨恨,嘴角咧开,露出黑洞洞的口腔。 "快断开!"周影的声音前所未有的焦急,甚至带着一丝恐惧,"那是''镜牢''!王家囚禁失控镜像的牢笼!" 周绾君用尽全部意志,如同溺水者挣扎求存,猛地切断了与瓷瓶的联系。 她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如雨。脑海中依然回荡着那恐怖的嘶吼,那张扭曲的人脸在她眼前挥之不去,那双充满怨恨的眼睛仿佛在注视着她的灵魂。 "镜牢?"她在心中问道,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如同风中的残烛。 "王家世代囚禁失控镜像的地方。"周影的声音也带着少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那个瓷瓶里关着的,恐怕是某个不幸的镜像...或者,是某个敢于反抗的妾室。她们的意识被剥离,囚禁在镜牢之中,永世不得超生。" 周绾君感到一阵恶寒,从头顶直达脚底。她抬头看向书房的方向,月光偶尔从云缝中透出,照亮王府静谧而祥和的轮廓。但在那平静的表象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恐怖的秘密?还有多少这样的镜牢,散落在这座吃人的府邸之中? 那个被囚禁在瓷瓶中的,是谁?她曾经是谁的镜像?或者,她曾经是哪个敢于反抗的妾室? 而她,周绾君,会不会是下一个被囚禁在镜牢中的冤魂? 第四章 镜牢之秘 周绾君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界浮沉,如同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那日强行断开与镜牢的连接,如同将她的魂魄硬生生撕裂了一块,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头痛如影随形,像是有人用钝器不断敲打她的颅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一阵眩晕。她时而清醒,能听见窗外鸟鸣和丫鬟的脚步声;时而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梦中总有一双疯狂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还有那非人的嘶吼在耳边回荡,声音凄厉得能刺穿灵魂。 三日过去了,她依然虚弱得无法下床,四肢百骸如同被抽去了筋骨。四姨太周婉清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神色,纤细的手指为她掖好被角,最后只是轻轻叹气,嘱咐她好生休养。那叹息声轻如羽毛,却重重地落在周绾君心上。 第四日清晨,一缕稀薄的阳光透过窗纸,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股浓郁的檀香随风飘入,先于来人充斥了整个房间。大夫人款步走进,今日她穿着一件深紫色缠枝莲纹的旗袍,领口的珍珠扣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身后跟着一个垂首敛目的丫鬟,手中端着的药盏冒着袅袅白气。 "听说你病了几天了。"大夫人声音温和如春水,在她床沿坐下,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那只手冰凉如玉,让周绾君不禁打了个寒颤。"可怜的孩子,定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这王府啊,看似繁华,实则阴气重,身子弱的人难免会不适。" 周绾君挣扎着想坐起身,被大夫人轻轻按住。"不必多礼。"她接过丫鬟手中的药盏,那是一只定窑白瓷碗,胎薄如纸,声如磬鸣。她亲自舀起一勺汤药,递到周绾君唇边,"这是特意为你熬制的安神汤,用了上等的人参、茯苓,还有几味特殊的药材,喝下去会好受些。" 药汁呈深褐色,散发着奇异的香气,既似檀香,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像是铁锈混合着腐败的花瓣。周绾君迟疑片刻,在大夫人慈祥而坚持的目光下,只得张口喝下。汤药入口极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回甘,顺着喉咙滑下,竟真的让头痛缓解了几分,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奇怪的麻木感,仿佛意识与肉体正在缓缓分离。 "这府里啊,有些东西看不得,有些地方去不得。"大夫人轻轻吹着药勺,目光却紧盯着周绾君,那双平日里慈祥的眼睛此刻深不见底,"你刚来,许多规矩还不懂。记住,好奇心太重,在这王府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前年病故的三姨太,就是太过好奇,才惹来了祸事。" 周绾君垂下眼帘,掩饰心中的惊涛骇浪。大夫人的话似是关怀,实则警告。她是否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还是每个新来的妾室和丫鬟,都会收到这样的"提醒"? "谢夫人关心,绾君记住了。" 大夫人满意地点头,将药碗放在床头小几上。碗底与木质桌面相触,发出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好好休息,把药喝完。过几日刘把头府上的老太太要做寿,老爷打算带几位姨太前去贺寿,你若是好些了,也可跟着四姨太一同去见见世面。" 说完,她起身离去,裙裾曳地,无声无息,如同飘过的幽灵。周绾君盯着那碗安神汤,药汁表面已经凝结出一层薄薄的膜,映出她扭曲变形的倒影。大夫人为何特意前来送药?是真的关心,还是另有所图? 待房中无人,她立刻取出藏在枕下的铜镜。镜面冰凉的触感让她精神一振。镜中的周影看起来比以往更加凝实,几乎与真人无异,连眼角的细微纹路都清晰可见。 "那碗药..."周绾君急切地问,声音因恐惧而沙哑。 "掺了镜花水月的粉末。"周影冷冷道,嘴角勾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少量服用可以安抚精神,长期饮用则会让你逐渐迷失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界,最终成为一具行尸走肉,任人摆布。大夫人对每个有潜质的人都会送上这份''厚礼''。" 周绾君心中骇然,猛地将药碗推开。药汁溅出,在素色的床单上染开深色的污渍,如同泼墨画中突兀的一笔。 "镜牢到底是什么?"她追问,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褥,"那个青花瓷瓶里关着的,是谁?" 周影沉默片刻,镜中的影像微微晃动,仿佛水中的倒影被风吹皱:"王家掌控心镜之力已历七代。这种力量既能窥探人心,也能囚禁魂魄。每一个失控的镜像,或是知晓太多秘密的人,都可能被封印在特制的器皿中,成为镜牢。这些镜牢散布在王府各处,有的甚至是你们日常使用的器皿。" "那个瓷瓶..." "是王继宗——也就是你口中的王老爷——亲手制作的镜牢之一。"周影的声音带着罕见的凝重,"他用特殊的手法,将青花瓷的釉面与影宅相连,使其成为囚禁之所。瓷瓶上的缠枝莲纹不是装饰,而是禁锢魂魄的符咒。" "影宅?" "现实王家的倒影,是镜像活动的主场。"周影解释道,手指在镜面上轻轻划动,镜面随之泛起涟漪,"每一个房间,每一处角落,在影宅中都有对应的存在。但影宅更加...扭曲,更加危险。那里藏着王家所有的秘密,也囚禁着无数冤魂。现实中的镜牢,在影宅中就是真正的牢狱。" 周绾君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她生活的这个繁华府邸,底下竟然还有一个恐怖的倒影世界。那些精美的瓷器,那些光可鉴人的镜面,可能都是囚禁着灵魂的牢笼。 "我们必须知道瓷瓶里关的是谁。"她下定决心,声音虽轻却坚定,"这或许与父亲的死有关。" 周影挑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你终于有点样子了。但要探查镜牢,需要你我配合。你在现实引开守卫,我趁机从影宅侧探查封印。" 计划定在次日午后。周绾君强撑着病体起身,换上一件月白色的素净衣裳,刻意将脸色揉得更加苍白。她端着一盏雨前龙井,茶香清冽,与她此刻的心境形成鲜明对比。她踉踉跄跄地走向书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果然,书房外有两个健壮的家丁守卫,如同两尊门神。见她走来,立刻上前阻拦,身影在廊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周姑娘,书房重地,不得擅入。" "我...我是来给老爷送茶的。"周绾君故意让声音虚弱无力,手中的茶盏微微颤抖,碧绿的茶汤在杯中晃动,"四姨太嘱咐我...说老爷近日操劳,需要提神..." 就在家丁分神的刹那,她脚下一软,整盏茶泼向其中一人。热水溅在家丁深蓝色的衣襟上,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引起一阵骚乱。 "对不起,对不起!"周绾君连声道歉,手忙脚乱地试图擦拭,却让情况更加混乱。她的指尖触到家丁湿透的衣料,感受到对方肌肉瞬间的紧绷。 与此同时,在影宅中,周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书房。与现实中的雅致整洁不同,影宅中的书房破败阴森,墙壁上布满霉斑,蛛网在角落里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的气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腐烂。那个青花瓷瓶立在角落,瓶身上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蠕动的触手,釉色也变得诡异,泛着不祥的幽光。 周影靠近瓷瓶,能感受到其中传来的痛苦波动,如同无数细针刺激着她的感知。她将手贴在瓶身,感受着封印的结构。瓷瓶表面冰凉刺骨,仿佛能冻结灵魂。 "很强的禁制,"她通过心镜向周绾君传讯,声音在意识的通道中显得有些失真,"但有一道裂痕,像是被人强行破坏过。有意思..." 就在她仔细探查时,瓷瓶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一道细微的裂痕中渗出一缕黑气,在空中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那人形扭曲不定,时而呈现一个女子的轮廓,时而散作一团烟雾。 "救...我..."一个嘶哑的声音直接传入周影的意识,那声音中充满了绝望与痛苦,"三姨太...我是三姨太..." 周影震惊。三姨太不是前年暴毙了吗?王府对外宣称是突发急病,原来是被囚禁在此! "发生了什么?谁把你关在这里?" 瓷瓶中的意识疯狂地嘶吼起来,震得整个影宅都在晃动:"大夫人...骗了...所有人!她不是...啊!" 话未说完,一道强大的力量突然从瓷瓶内部爆发,将三姨太的意识硬生生扯了回去。周影感到一股可怕的吸力,仿佛有无数只手在拉扯她的意识,急忙后退。在最后一刻,她看见瓷瓶的裂痕中,有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一闪而过。 "快走!"她向周绾君发出警告,"被发现了!" 现实中,周绾君刚整理好混乱的场面,就听见周影的警告。她正要转身离开,书房的门突然打开,发出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廊下格外刺耳。 王老爷站在门口,面色阴沉如暴风雨前的天空。他的目光如刀,扫过狼狈的家丁,最后落在周绾君身上。今日他穿着一件墨色长衫,领口绣着银色的云纹,整个人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势。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老爷恕罪,"周绾君急忙跪下,膝盖撞击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传来一阵刺痛,"绾君不慎打翻了茶盏..." 王老爷没有立即回应。他缓步上前,锦缎靴子踏在石板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在周绾君面前停下。一双用金线绣着繁复云纹的靴子映入她的眼帘,那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刺目的光。 突然,他伸手抓住周绾君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痛呼出声。那只手冰冷而有力,指节分明,像是铁钳般箍住她的手腕。 "你很像你父亲。"王老爷的声音冰冷,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他也总是对瓷器格外感兴趣,特别是...那个青花瓷瓶。" 周绾君抬头,对上王老爷深不见底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看到了怀疑、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意。阳光从他的身后照来,在他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从地狱走来的修罗。 他知道了什么?他到底知道多少? 远处,廊下的阴影中,冬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手中的扫帚无声地倒在地上。她的眼神复杂,既有担忧,又有一丝决然,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第五章 渡册现世 手腕上的痛感尖锐而清晰,王老爷的指节如同铁钳,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周绾君强忍着疼痛,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泪珠,在廊下的光线中闪烁着脆弱的光泽。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每一个音节都经过精心计算: "老爷恕罪...绾君只是看见那青花瓷瓶,釉色清丽,纹样古朴,想起父亲生前最爱把玩瓷器,常于灯下细细摩挲,与绾君讲解各窑特色...一时思父心切,才会失态..."她轻轻抽泣一声,肩头微微耸动,展现了一个思念亡父的弱女子的形象,"父亲生前常说,钧瓷如玉,温润含蓄;青花如诗,意境悠远...每每见到精美瓷器,总忍不住驻足细赏..." 王老爷的眼神微微一动,手上的力道稍减,但目光依然锐利如鹰,在她脸上逡巡不去,仿佛要透过这副楚楚可怜的表象,看穿她内心真实的想法。他鼻翼微张,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嗅探谎言的气息。 "周秀才确实是个雅人。"他终于松开了手,周绾君白皙的手腕上已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但他也因为这份雅趣,惹来了不少麻烦。有些东西,看得太明白,反倒不是好事。" 这话中有话的警告让周绾君心头一紧,但她依旧保持着那副柔弱无助的模样,指尖轻轻抚过腕上的红痕:"父亲一生清贫,唯好瓷道,常言''器如其人,宁碎不折''...绾君实在不知他能惹来什么麻烦..." 王老爷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回了书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廊下回荡。周绾君站在原地,听着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直到管家的声音将她惊醒,那声音干涩冰冷,如同冬日里断裂的枯枝: "周姑娘,请回吧。"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裙裾轻摆,却不发出丝毫声响,仿佛脚下的青石板随时会裂开,将她吞噬进无尽的深渊。 回到房中,周绾君靠在门板上,长舒一口气,这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的急智应对虽暂时化解了危机,但王老爷那审视的目光依然烙印在她脑海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闪烁的怀疑与警惕,让她不寒而栗。他显然没有完全相信她的说辞。 "你演得不错。"周影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但骗得过一时,骗不过一世。王继宗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人。他像一只老狐狸,嗅觉灵敏,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警觉。" 周绾君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手指轻抚过眼底的阴影:"我知道。所以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在他起疑心之前找到真相。" 她决定改变策略。既然直接探查书房和王老爷太过危险,那就从其他人入手。王府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个人都与其他节点相连,只要找到正确的线索,就能揭开整个网络的秘密。她取出一张宣纸,研墨蘸笔,开始记录这些天观察到的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日子里,周绾君变得格外低调。她按时服用大夫人送来的"安神汤",但每次都只喝一小口,剩下的悄悄倒入窗台的花盆。那株原本茂盛的山茶花渐渐枯萎,叶片上出现诡异的黑色斑点,像是被什么不洁之物侵蚀。 她开始小心翼翼地运用镜心术,窥视王府中的其他人。目标不再是王老爷和书房,而是转向其他姨太、管家、甚至是一些资深的丫鬟仆役。每一次窥视都像是走在刀尖上,既要集中精神,又要时刻警惕不被反噬。 通过四姨太房中的铜镜,她看见二姨太深夜独自在佛堂诵经,但念的不是佛号,而是一些古怪的咒语,手中的念珠泛着不祥的黑光,在烛火映照下仿佛活物般蠕动。 通过廊下积水的倒影,她窥见管家偷偷将一些银两塞给一个面生的小厮,低声嘱咐:"告诉刘把头,一切按计划进行。那批货一定要在月圆之夜前运出去。" 通过厨房水缸的水面,她发现大夫人身边最得宠的丫鬟春晓,每晚都会在丫鬟房中点燃一种特殊的熏香,其他丫鬟吸入后便会沉睡不醒,而春晓则会悄悄溜出房间,身影如同鬼魅。 这些零碎的线索在周绾君脑海中逐渐拼凑,她开始在宣纸上绘制一张王家人际关系图,用父亲教她的密文记录每个人的可疑之处。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勾勒出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 "春晓每晚子时都会离开房间,约莫半个时辰后返回。"周绾君在脑海中与周影交流,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她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周影沉吟片刻,镜中的影像微微晃动:"跟着她。但要小心,这个丫鬟不简单。我在影宅中见过她的镜像,眼神凶狠,步伐矫健,不像普通丫鬟,倒像是受过特殊训练。" 次日深夜,万籁俱寂,只有更夫遥远的梆子声偶尔传来。周绾君再次运用镜心术,通过院子里的一处积水窥视春晓的行踪。水面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倒映着廊檐的阴影。果然,子时刚过,春晓便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间,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灯光幽绿,在夜色中如同鬼火,将她苍白的脸映得如同面具。 周绾君集中精神,让视野跟随春晓的身影。春晓穿过回廊,身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绕过假山,山石在她经过时似乎微微颤动,最后竟来到了管家的住处。她并未进屋,而是在屋外的一处墙角停下,左右张望后,轻轻敲击了三下墙面——两长一短,节奏奇特。 奇迹般地,墙面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仅容一人通过。春晓迅速闪身而入,缝隙在她身后合拢,墙面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周绾君震惊不已,心跳加速。 "暗格。"周影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管家书房里有个暗格,就在《族谱》后面。我曾在影宅中感应到异常的能量波动,但一直找不到入口。原来开关在墙外。" 周绾君心跳如擂鼓。管家的书房虽不及王老爷的书房戒备森严,但也不是她能随意进出的地方。更何况,她刚刚因为"不小心"打翻茶盏而引起怀疑,此刻绝不能轻举妄动。 "你能从影宅那边探查吗?"她问周影,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 "可以一试,但影宅中的管家书房更加危险,那里游荡着许多...不完整的东西。"周影的声音带着少有的谨慎,"我需要你配合,在现实世界中制造一些动静,吸引管家的注意力。" 机会在三天后到来。王府收到消息,一批珍贵的景德镇瓷器即将送达,管家需要亲自去库房清点准备。这段时间,他的书房空无一人,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周绾君假意为四姨太去取落在花厅的绣样,那是一只未完成的鸳鸯荷包,针脚细密,正好路过管家书房附近。她找了一处隐蔽的角落,假借整理鬓发,实则通过廊柱旁的一处雨水洼窥视室内情况。水洼中的倒影摇曳不定,映出书房内模糊的景象。 "我准备好了。"她告诉周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急促的心跳。 在影宅中,周影悄无声息地潜入管家书房。与现实中的整洁有序不同,影宅中的管家书房杂乱阴森,墙上挂着的不是字画,而是一些扭曲的影像,仿佛凝固的痛苦瞬间。空气中漂浮着絮状的暗影,不时发出细微的啜泣声,像是被困在时间缝隙中的冤魂。 周影径直走向书架,那里摆放着一本厚重的《王氏族谱》。在影宅中,这本书散发着诡异的紫黑色光芒,书页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低语。 她小心翼翼地触碰族谱,书本竟自动翻开,露出后面一个暗格。暗格中放着一本以特殊皮质装订的册子,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但周影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强大能量,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波动。 "找到了。"她通过心镜告知周绾君,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一本很奇怪的册子,皮质...像是人皮。" 周绾君在现实中打了个寒颤,强迫自己保持冷静:"能看清里面的内容吗?" 周影轻轻翻开册页,指尖传来令人作呕的触感。册子内页泛黄,上面以朱砂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记录着一个个代号和简短的备注。朱砂的颜色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 "看起来像是一本...名册。"周影一页页翻阅,声音逐渐凝重,"''玉簪'',赠予李知府,换盐引三道;''琉璃'',送与陈将军,得关防通关;''青瓷'',转赠盐商赵,获白银五千两..." 周绾君越听心越冷。这些美丽的名号背后,显然是一个个被当作货物交换的女性。她们的名字被抹去,只剩下一个个冰冷的代号,记录着她们被交换的价值。 "翻到最后一页。"她急切地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周影依言翻到册子末尾。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代号——"墨砚"。 "墨砚..."周绾君喃喃重复,忽然想起父亲的书房里总是摆着一方古旧的歙砚,父亲曾说那是祖传之物,名为"墨海"。每当父亲思考时,总会无意识地摩挲那方砚台,指尖划过砚面上的天然纹理。 备注只有简单的四个字:"窥秘,已渡。" 周绾君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父亲果然与王家的秘密有关!他已窥见了秘密,那么"已渡"是什么意思?是被送走了?还是... 就在这时,现实中的房门被轻轻敲响。门外,大夫人温柔的声音传来,那声音甜美如蜜,却让周绾君浑身冰凉: "绾君,睡了吗?刘把头家老太太病了,老爷想让你过去帮忙照看几天。" 周绾君手一抖,差点打翻手边的茶盏。刘把头...那个在《渡册》中多次出现的人物,那个王老爷和管家密谋要让她去"暂住"的人...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起身开门。大夫人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手中捧着几件新衣裳和一些首饰。那些衣裳料子华贵,刺绣精美,首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却像是祭品般令人不安。 "刘老太太信佛,最喜欢清秀可人的姑娘。"大夫人慈爱地打量着周绾君,目光在她脸上流转,"你识文断字,又懂礼数,去陪老太太说说话,读读佛经,最合适不过。" 周绾君垂下眼帘,掩饰眼中的惊涛骇浪:"绾君遵命。" 大夫人满意地点头,示意丫鬟将东西放下:"好好准备,三日后出发。这可是个好机会,若是得了刘老太太欢心,将来好处少不了你的。" 说完,她转身离去,裙裾曳地,无声无息。 周绾君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父亲代号旁的"已渡"二字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而此刻,她即将步上同样的道路。 窗外的老槐树上,一只夜枭发出凄厉的叫声,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命运哀悼。 九十多年后,周晞手中的收音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太姥姥冬梅讲述往事的声音中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加年轻、更加急促的声音: "小姐当时就知道,所谓的''照看'',在《渡册》里,叫做''瓷鹤出笼''。那是王家惯用的暗语,意思是将一个女子作为礼物送出,以换取利益。而''瓷鹤''指的就是那些如瓷器般精美、如鹤般优雅,却注定要远离故土的女子。" 电流声戛然而止,磁带恢复了正常,但周晞已无法平静。她看着手中那半片古老的铜镜,镜面上自己的倒影似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而在1925年的那个夜晚,周绾君坐在地上,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苍白的脸上。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瓷鹤出笼..." 窗外,乌云遮月,夜色深沉如墨。 第六章 瓷鹤出笼 三日的准备时光,短暂得如同指尖流沙,无论周绾君如何想要挽留,终究还是从指缝间悄然溜走。她明知此行是局,是王家精心布置的陷阱,那刘府怕是比王府更加凶险的龙潭虎穴,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踏入。她像一只明知前方是蛛网,却不得不飞向其中的飞蛾,只因为背后有更炽热的火焰在逼迫——父亲的冤屈、《镜典》的下落、还有那本《渡册》上触目惊心的“已渡”二字,都推着她向前,无法回头。 夜深人静时,她屏退旁人,只留一盏孤灯。铜镜置于案上,烛火在旁跳跃不定,将她们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两个正在密谋的幽灵,随着火焰的摇曳而晃动。 “刘府绝非善地。”周影的声音在周绾君脑海中响起,褪去了平日的讥诮,带着一种近乎凝重的严肃,“我在影宅中远远望见过那片地域,气息混乱驳杂,光影扭曲,不似天然形成,倒像是被什么强大的力量强行扭曲了现实与虚影的边界。你必须在此之前学会‘流影听’,否则到了那里,你就是聋子、瞎子,任人宰割。” “流影听?”周绾君在心中默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镜面。 “镜心术第二重。”周影解释道,镜中的影像也随之变得清晰专注,“通过流动的水面,捕捉声音的涟漪。静水窥只能见其形,流影听却能闻其声。然,水波无常,声纹易散,其难度远胜静水窥,心神消耗更是数倍,稍有不慎,便会被无序的声浪反噬,伤及神魂。” 接下来的两夜,周绾君几乎未眠。窗外的月色见证了她的挣扎与坚持。她打来一盆清水,放置在房间中央,水面在烛光下映出她疲惫而坚定的面容。她伸出食指,轻轻划动平静的水面,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细碎而破碎的金光。她必须在那水波流动、影像晃动的瞬间,凝聚全部精神,去捕捉那些转瞬即逝、混杂在流水声中的声音碎片。 第一次尝试,她只觉得脑海中轰然作响,一片混沌的噪音席卷而来,像是千万人在她耳边同时嘶吼低语,各种无法分辨的音调扭曲纠缠,头痛得几乎要裂开,她踉跄后退,扶住桌沿才勉强站稳,额上已布满冷汗。 第二次,她调整呼吸,更加小心翼翼,终于在那嘈杂的背景音中,隐约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叹息——是四姨太周婉清在隔壁房间对着窗外明月发出的一声轻叹,充满了化不开的愁绪。但这声音如同蛛丝,转瞬即逝,再也抓不住。 第三次,就在黎明将至、她精疲力尽即将放弃时,她屏住呼吸,将全部意念集中于指尖搅动的那一圈涟漪中心。刹那间,管家那特有的、带着几分谄媚与阴冷的嗓音,清晰地穿透了水波的阻碍,传入她的意识:“...车马务必准备妥当,要那匹温顺的青骢马,三日后一早,送周姑娘去刘府...都仔细着点!” 成功了!一股微弱的喜悦刚升起,随之而来的便是剧烈的眩晕和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她趴在盆边干呕,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嗡鸣不止,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 “这便是代价。”周影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在她混乱的意识中响起,“每一次使用镜心术,都是在燃烧你的精气神。在刘府那等地方,你必须慎之又慎,如履薄冰。” 动身前夜,月黑风高,连虫鸣都显得格外稀疏。冬梅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溜进她的房中。小丫鬟从怀中取出一个素色的粗布小包,不由分说地塞到周绾君手中。布包不大,却沉甸甸的,散发着一种混合了多种草木的奇异香气,既不似花香,也不似药香,闻之让人心神一凛。 “小姐此去刘府,山高水远,万事定要小心。”冬梅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不定,带着与她年龄不符的忧惧,“这包草药是奴婢家乡祖传的土方,取自深山老林,必要时取一小撮点燃,可安神定惊,驱散邪祟。但若...”她顿了顿,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周绾君的耳畔,声音几不可闻,“但若用量加倍,烟气浓重...亦可乱神。” 周绾君捏紧那小小的布包,感受到其中干燥草叶的轮廓和硬度。“乱神?”她轻声重复,心下了然。 “让人神智恍惚,耳目昏聩,分不清现实与幻觉,所见所闻皆由心生恐惧。”冬梅的目光警惕地扫过紧闭的房门和窗户,确保无人偷听,“刘府...那地方,不干净。小姐务必记得,在枕下藏一把剪刀,刃口朝外,镜面朝下,夜间...无论如何,莫要临水自照,尤其是子时前后。” 说完这番没头没尾却令人心惊的告诫,她像来时一样,匆匆离去,瘦小的身影迅速融入廊下浓重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周绾君低头看着手中这包来历不明、用途诡异的草药,心中五味杂陈。冬梅的身份绝不简单,但她此刻如同箭在弦上,已无暇深究这背后的隐秘。 次日清晨,王府门前已是车马齐备。周绾君穿着一件簇新的水蓝色杭绸褙子,是同四姨太衣衫相似的料子,发间插着大夫人昨日赏的珍珠簪子,那珍珠粒粒圆润,光泽温婉,衬得她整个人清丽脱俗,宛如雨后新荷。然而这精心装扮之下,她感觉自己更像是一件被系上了华丽丝带的礼物,即将被送往未知的命运。 王老爷亲自送她到门前,语气是一贯的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去了刘府,要好生伺候刘老太太,谨言慎行,莫要失了王家的体面。” 大夫人亲自为她整理并不得体的衣领,指尖冰凉,不经意地划过她的脖颈,那触感如同冰冷的蛇信滑过皮肤:“绾君最是乖巧懂事,又识文断字,定能讨老太太欢心。待事成之后,老爷必有重赏。” 周绾君垂首,恭顺地应是,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翻涌的冷意与决绝。 马车缓缓驶离王府,车轮轧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像是碾在人的心坎上。周绾君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回望那座她生活了不久却已感觉如同囚笼般的府邸,朱门高墙在弥漫的晨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的、随时会苏醒噬人的巨兽。 刘府坐落在城东,与王家的内敛雅致截然不同,处处透着漕运起家的暴发户的张扬与俗艳。朱漆大门上镶着碗口大的铜钉,光可鉴人,门前两尊石狮雕工粗犷,龇牙咧嘴,形态凶猛,透着一股戾气。 刘把头亲自在门前相迎。他年约四十,身材魁梧壮硕,满面红光,声若洪钟,穿着一件绣满金线元宝纹样的墨色长衫,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无比、翠色欲滴的翡翠戒指。一见周绾君下车,便哈哈大笑,目光毫不客气地在她周身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占有欲。 “王兄真是好福气啊!府上竟藏着如此标致可人的人儿!真是羡煞刘某了!” 周绾君强压下心头的厌恶与寒意,微微屈膝行礼,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绾君见过刘爷。” “好好好,快不必多礼!”刘把头上前一步,作势要扶,粗糙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细腻的手背,带来一阵不适的触感,“老太太这几日精神头不济,吃不下睡不好的,就劳烦周姑娘多费心照料了。只要老太太高兴,刘某绝不会亏待你!” 他引着周绾君穿过庭院。刘府的院子极大,假山、水池、亭台一应俱全,却布局混乱,缺乏章法,假山堆砌得过于刻意嶙峋,水池中养着数尾价值不菲的锦鲤,但水质浑浊,泛着不自然的绿光,隐隐有腥气传来。 刘老太太住在后院最幽静的正房。房间宽敞明亮,家具皆是上好的红木,却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劣质熏香的混合气味,有些呛人。老太太半靠在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确实病得不轻。但令周绾君心头一跳的是,老太太干瘦的脖颈上,赫然挂着一面小小的、边缘已经发黑的铜镜,镜面晦暗,模糊不清,边缘刻着一些她从未见过的、扭曲的符文。 “这就是...王家来的姑娘?”老太太的声音虚弱沙哑,仿佛漏气的风箱,却奇异地带着一种锐利,像是能刮伤人,“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周绾君依言上前,恭敬地行礼。老太太伸出干枯得如同鹰爪般的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个久病之人。她浑浊发黄的眼睛紧紧盯着周绾君的脸,从额头到下巴,细细描摹,那目光让人极不舒服,半晌,她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异光。 “好,好面相...”老太太喃喃自语,声音低沉,“像是...能镇得住...镇得住的...” 话未说完,她便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整个人蜷缩起来,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周绾君连忙上前为她抚背顺气,趁机更加仔细地观察这个房间。梳妆台上摆放着不少瓷器摆件,其中最为显眼的是一个尺许高的五彩人物故事图花瓶,瓶身上的图案并非常见的才子佳人或吉祥纹样,而是一些形态诡异、似乎在举行某种祭祀的人群,色彩浓艳刺目,透着一股邪气。 当晚,周绾君被安排在老太太隔壁一间收拾出来的厢房。夜深人静,刘府的喧嚣渐渐沉寂,只剩下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她依着冬梅的嘱咐,取出那小包草药,犹豫片刻,只取了小半撮,放在一个闲置的香炉里点燃。淡淡的青烟在房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甜腻又有些辛辣的奇异香气,闻之确实让人心神稍定。她又将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剪刀,刃口朝外,镜面朝下,小心翼翼地塞入枕下。 做完这些,她端来一盆清水,置于桌上,准备再次尝试窥视刘把头,了解更多内情。 水面在如豆的烛光下微微晃动,映出她凝重而苍白的脸。周绾君集中精神,排除杂念,再次施展刚刚掌握的流影听。熟悉的头痛如期而至,像是有一根铁丝在脑中搅动,但她强忍着,将意念如同丝线般,小心翼翼地投向记忆中刘把头书房的方向。 水波荡漾,模糊的影像逐渐凝聚、清晰。刘把头果然在他的书房中,背着手烦躁地踱步,手中依旧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然而,令周绾君毛骨悚然的是,水面上显现出的、属于刘把头的镜像,与现实中那个粗豪精明的活人截然不同——他的镜像周身缠绕着浑浊不堪、如同活物般蠕动翻涌的黑气,眼神空洞呆滞,动作僵硬不协调,走起路来如同关节生锈的木偶,仿佛被无数根无形的丝线操控着! 更可怕的是,她隐约看到,那些浓稠黑气的源头,似乎正是来自他腰间佩戴的一块深色玉佩。那玉佩形状奇特,边缘不规则,仔细看去,竟像是半张扭曲痛苦的人脸! 周绾君心中骇然,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感到一股强大而阴冷的精神阻力扑面而来。也就在这时,水镜中,刘把头那个被黑气缠绕的镜像突然猛地停下脚步,僵直地转过头,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竟直勾勾地“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嘴角甚至咧开一个诡异的、非人的弧度! 她心中大骇,急忙强行切断精神连接,整个人踉跄一下,扶住桌沿才没摔倒,心口怦怦直跳,如同擂鼓。刘把头果然被某种邪门的东西操控着!是那块形似人脸的玉佩吗?那究竟是什么? “你也发现了?”周影的声音紧接着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我刚刚在刘府的影宅中探查了一番,这里的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数倍。” “你究竟看到了什么?”周绾君急促地在心中追问,额际冷汗涔涔。 “扭曲,彻底的扭曲与污染。”周影的声音有些不稳,仿佛也受到了冲击,“这里的墙壁、地面,甚至空气,都布满了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般的凸起纹路,它们在有规律地搏动,像是活物的内脏。空气中漂浮着无数黑色的、絮状的物质,接触到它们会感到刺骨的寒意与强烈的负面情绪。而且...我听到了,很多很多人的哭泣声、哀求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绵绵不绝...” 周绾君感到一阵刺骨的恶寒从脚底直窜头顶。这刘府,究竟隐藏着怎样骇人听闻的秘密?它和王家,和那本《渡册》,又有着怎样的关联? 她定了定神,重新打来一盆干净的清水,想要与周影更详细地交流情报,商讨下一步对策。然而,这一次,水面刚刚在她面前恢复平静,还未来得及施术,就毫无征兆地突然剧烈波动起来!涟漪中心,如同沸腾般翻滚,一张人脸缓缓浮现而出——不是周影,而是远在王府的大夫人那张平日总是挂着慈祥微笑的脸! 但此刻,镜中的大夫人,脸上带着一种周绾君从未见过的、妖异而冰冷的微笑,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变得深不见底,如同两个黑洞,直勾勾地、穿透了无数空间的距离,精准地锁定在周绾君身上。她的嘴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有三个字的形状与含义,清晰地烙印在周绾君的脑海深处: “好自为之。” 影像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失,水面迅速恢复平静,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只是她的幻觉。但周绾君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大夫人...她竟然能跨越如此远的空间,精准地操控心镜,传来如此清晰的警告?!她的力量,究竟强大到了何种地步?这简短的三个字,是提醒,是威胁,还是预示着更加凶险的未来? 窗外,夜风骤起,猛烈地吹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响声,那声音凄厉哀婉,像是无数冤魂挤在窗外,同声哭泣。 第七章 影宅猎杀 大夫人那张妖异的脸自水面上消失后,周绾君在房中呆立了许久,直到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才猛地惊醒。窗外风声凄厉,如同无数冤魂在呜咽。她走到窗边,指尖微颤地拨开一道窗纸缝隙,向外窥视。刘府的庭院在浓稠的夜色中沉沦,假山怪石的轮廓在流动的乌云下变幻,恍若一头头蹲伏的、随时会暴起噬人的巨兽。远处池塘的水面泛着非自然的、幽幽的磷光,像是浸泡着某种腐烂的萤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压力,沉甸甸地挤压着她的胸腔,连呼吸都变得艰涩。这里绝非仅仅是另一个勾心斗角的“王家”,它更像一个被诅咒的巢穴,一个规则混乱、危机四伏的原始猎场。 她重新坐回桌边,冰冷的木椅让她打了个寒噤。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嗒嗒声,像是在为她紊乱的心跳伴奏。大夫人的警告,那跨越了空间阻隔的冰冷注视与无声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依然舔舐着她的神经末梢。但恐惧之外,一种更强烈的执拗在她心底滋生——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必须拨开刘府的重重迷雾,这浓雾之后隐藏的,或许正是解开父亲冤屈、《镜典》下落,乃至王家那本浸满血泪的《渡册》真相的关键。 “周影,”她在内心深处呼唤,意识如同投入深井的石子,带着回响,“刘府的影宅,那里…究竟是什么模样?” 片刻的沉默,仿佛信号在扭曲的空间中艰难穿行。随后,周影的声音传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绷,甚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惊悸:“混乱,极致的混乱与污浊。这里的时间流速极不对劲,比王家影宅快上数倍,在此地待上一刻,精神力的消耗堪比外界苦熬一个时辰。而且…这里充斥着‘影秽’。” “影秽?”周绾君在心中重复这个陌生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词汇。 “由最浓烈、最肮脏的负面情绪——极致的恐惧、刻骨的怨恨、绝望的癫狂——经年累月沉淀、发酵,最终凝聚而成的怪物。”周影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警惕,“它们没有固定形态,时而如泼洒的墨汁,时而如蠕动的阴影,时而化作扭曲的人形…它们饥渴,会主动攻击一切具有清醒意识的镜像,吞噬我们…或者,像你这样胆敢将意识探入此地的窥视者。刘府积累的污秽与罪孽,其深重程度,远超你我能想象的极限。” 周绾君倒吸一口凉气,凉意直透肺腑。她想起刘把头那被浑浊黑气如茧般缠绕、眼神空洞如死鱼的镜像,想起刘老太太干瘦脖颈上那面边缘刻满诡异符文、镜面晦暗得照不出人影的铜镜。这府邸的每一寸空气,似乎都浸满了不洁。 “能找到这些异常的源头吗?那黑气,那哭声…”她追问,指甲掐入掌心。 “我试试看。但你要做好准备,这里步步杀机,我的任何损伤,哪怕只是最细微的触碰,其痛苦与后果都可能同步反馈于你。”周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警告。 接下来的时间里,周绾君枯坐房中,身形凝定如同入定的老僧,实则全部的心神、每一缕意念,都已系于周影在那个凶险万分的影宅维度中的探索。她闭着眼,却能模糊地“看”到周影传递来的、破碎而扭曲的信息碎片——被无形力量拉长、挤压得如同肠道般的走廊;墙壁上如同活物般缓缓搏动、不时渗出暗红粘液的血管状纹路;脚下踩上去黏腻湿滑、如同尚未凝固的沥青般的黑色物质;还有那充斥在每一寸空间里、无孔不入的、混杂着哀嚎、诅咒与癫狂呓语的背景噪音,足以让任何心智健全者发疯。 突然,一股尖锐至极的危机感如同淬毒的冰锥,毫无征兆地刺入周绾君的骨髓!几乎在同一瞬间,周影急促到变调的警示在她意识深处轰然炸开:“小心!有猎手!他被惊动了!” 在刘府影宅那光怪陆离、色彩颠倒如同疯人涂鸦的维度中,周影正屏息藏身于一堵不断向下流淌着浓稠血色液体的墙壁凹陷处。她刚刚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团如同腐烂内脏般缓缓蠕动、散发出恶臭的影秽,还未来得及喘息,一股凌厉、冰冷、带着纯粹毁灭意味的杀气,便如同最精准的锁链,牢牢钉死了她的存在。 一个身影从前方那片扭曲晃动的光影中,如同分开水幕般,沉稳而充满压迫感地迈步而出。那是一个男性的镜像,但与周影这类因执念或机缘自然附着于器物产生的镜像截然不同,他的身形凝实得近乎拥有真正的血肉之躯,每一寸线条都透着力量感。他穿着一身毫无多余装饰的玄色劲装,勾勒出精悍的体魄,脸上从左侧眉骨斜跨至右下颌,有一道狰狞如蜈蚣般的疤痕,为他本就冷硬如铁石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尸山血海般的凶煞之气。他手中握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刃,刃身狭长,弧度诡异,通体闪烁着一种非金非玉、令人心悸的幽暗光泽,显然是为专门对付、乃至“处理”镜像而打造的凶器。 “滚出来。”猎人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他冰冷得不含一丝人类情感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周影藏身的那个狭小角落,“我嗅到你的味道了,不该存在的…失控因子。” 周影心知潜行已被识破,无法再躲,只得缓缓自阴影中现身,全身每一分力量都调动起来,警惕地死死盯住对方:“你是谁?想做什么?” “镜像猎人。”男人的回答言简意赅,如同宣判,手中的奇异短刃随着他手腕的微动,反射出更加危险的幽光,“奉命清除一切不稳定、不受控的镜像。你,不在既定的记录谱系之内,是必须被彻底清除的‘失控因子’。” “奉命?奉谁的命?”周影一边急速发问,试图分散对方的注意力,一边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灵敏的探针,飞速扫视着周围混乱不堪的环境,大脑疯狂计算着所有可能的逃脱路线。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猎人身上散发出的能量场强大而稳定,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纯粹为杀戮而生的冰冷意志,远非那些只凭本能行事的无意识影秽可比。 猎人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得像是骨头在摩擦,他显然没有回答的兴趣:“给你两个选择,自行消散,归于虚无…或者,”他话音未落,身影骤然模糊,如同鬼魅融入了空气,下一瞬,已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拉近距离,手中的短刃带着撕裂灵魂般的尖啸,直刺周影镜像核心所在的位置!“由我…帮你解脱。” 现实中的周绾君猛地捂住胸口,一股剧烈的、仿佛心脏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然后用冰冷铁锥贯穿的痛楚骤然传来,让她眼前一黑,几乎窒息。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不让自己痛呼出声,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冰冷汗珠。 影宅中,周影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狼狈不堪地向侧后方猛地拧身,那散发着幽光的刃尖带着刺骨的寒意,擦着她的肩臂掠过。虽然没有实体接触,但她却感到一阵剧烈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刺痛,整个镜像的身形都随之剧烈地波动、恍惚了一下,变得透明了几分。 “他…他的武器不对劲!能直接湮灭我们的存在根基!”周影急促地向周绾君传递信息,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与惊骇。 周绾君在现实中感同身受,那种灵魂被硬生生撕扯、剥离的痛楚让她浑身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她看到桌上的铜盆因为她的战栗而晃动,盆中平静的水面被搅乱,漾开一圈圈混乱无序的波纹。不行!再这样下去,周影会被这可怕的猎人彻底“杀死”!而周影的消亡,作为紧密相连的“本体”,她自己的精神,甚至生命,都必将遭受无法挽回的重创,乃至…一同走向毁灭! 情急之下,她近乎绝望的目光扫过昏暗的房间,最终定格在那个床脚边、仍在缓缓冒着淡青色烟雾的紫铜小香炉上。冬梅的草药!她说过的…乱神! 顾不上思考后果,周绾君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扑过去抓起那所剩不多的粗布药包,将里面所有干燥的、散发着异香的草药碎末,全部倒进了香炉之中,紧接着抓起桌上半凉的茶水,毫不犹豫地泼了上去。“嗤啦——!”一声剧烈的声响,浓密得近乎粘稠的、带着强烈刺鼻甜腥气味的惨白色烟雾,如同妖魔的触手,瞬间从香炉中腾起,疯狂地弥漫开来,迅速吞噬了整个房间。这烟雾诡异非常,不仅浓重得遮挡了一切视线,更带着一股强烈扰乱人心智、扭曲感知的邪恶力量。 几乎就在现实世界被诡异烟雾笼罩的同一刹那,影宅之中,正要将那柄致命短刃彻底刺入周影胸口的猎人,动作猛地一滞!他周围原本就极度扭曲、不稳定的环境,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沸腾油锅,变得更加狂乱破碎,墙壁上那些血管状的纹路疯狂地搏动、虬结,地上的影秽如同被烧开的沥青般剧烈翻涌、嘶叫,连他自身那原本稳定无比的镜像躯体,都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和重影,仿佛信号不良的影像! “怎么回事?!何方干扰?!”猎人惊怒交加,他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强大而混乱的干扰力,正从现实世界蛮横地穿透而来,严重破坏了影宅本就脆弱的稳定结构。 周影岂会放过这千钧一发、用巨大代价换来的生机!她凝聚起最后的力量,猛地向旁边一扑,身体撞入一扇因环境剧震而突然变得如同水波般荡漾不定的门扉光影,险之又险地脱离了猎人那致命攻击的范围,没入了后方一片更加混沌、色彩狂乱的光影之中。 现实中的周绾君,因为大量吸入那诡异浓烟,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充斥着无数扭曲的幻听,眼前光影乱闪,五彩斑斓的斑点与扭曲的人脸交替出现,胃里翻江倒海,几乎要立刻昏厥过去。她强撑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意识,模糊的视线看到铜盆的水面中,周影那黯淡虚弱的身影终于摆脱了猎人的追杀,如同溺水者般,沉入了一片混沌狂乱的光影漩涡,消失不见。 影宅内,猎人并未立刻追击。他站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狂乱背景中如同礁石。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扭曲跳跃的光线下,仿佛活过来般微微蠕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依旧有些微波动的手掌,又抬眼望向周影消失的那片混沌区域,眼神晦暗不明,深处似乎有复杂的计算在飞速进行。 “有意思…”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被周围的噪音吞噬。然后,他手腕极其轻微地一翻,一件小东西从他指尖弹出,划过一道近乎完美的、冷静到冷酷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周影刚才消失的位置附近,那滩尚未平复的、如同沸水般的影秽之上。 那是一片青铜镜的碎片,边缘不规则,带着古老的锈迹,只有指甲盖大小,但上面却用一种古老的工艺,清晰地刻着一个徽记——一个周绾君曾在王老爷书房隐秘处见过的、属于王家的、绝不外传的标记! 碎片落在影宅那污浊不堪、仿佛浸满脓血的地面上,并未沉没,反而微微闪烁着一种独立于周围环境的、冰冷的、金属质感的微光,像一个被刻意留下的、充满嘲讽与挑衅的谜题,又像一个冰冷无情的、指向明确的警告。 近一个世纪后的同一个夜晚,月光以同样清冷的角度,透过百叶窗,洒在周晞忙碌的身影上。 她在整理太姥姥冬梅留下的那个散发着樟木和时光气息的老旧木箱时,指尖突然被箱底一个坚硬的凸起物硌了一下。她微微蹙眉,耐心地拨开那些已经泛黄发脆、质地如同干燥蝉翼的旧衣物,指尖触到了箱底木板上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小凹陷。轻轻按压,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咔哒”声,一个隐藏的薄薄暗格弹了下来。里面没有灰尘,只有一小块被褪色丝绢小心翼翼包裹着的物事,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了漫长时光。 她屏住呼吸,用指尖轻轻揭开那已然脆弱的丝绢,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境。当里面的东西暴露在眼前时,她的呼吸骤然一停,瞳孔微微收缩。 那是一片青铜镜的碎片,边缘不规则,带着岁月沉淀下的斑驳锈迹,大小和她的大拇指指甲盖相仿。让周晞心头巨震、寒意陡生的是,在这片碎片的边缘,用一个她从未见过、但直觉感到古老而诡异的工艺,刻着一个模糊却依然可以清晰辨认的徽记——与她这些日子,在太姥姥断断续续的录音、以及她自己翻查的零星家族故纸堆中,反复出现的那个王家标记,一般无二! 碎片触手冰凉刺骨,那寒意仿佛能穿透皮肤,直渗骨髓,像是承载了太多跨越时空的怨念与秘密。周晞捏着这片突如其来的碎片,窗外的车水马龙仿佛瞬间远去,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来自遥远时空彼岸的、金铁交击的刺耳厮杀声,和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如同判决般的警告,在她耳边幽幽回荡。 “镜像猎人…究竟是谁的人?”周晞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无意识地将心中的疑问低喃出声,与近一个世纪前,她的先辈周绾君在惊魂未定后,于心底发出的诘问,诡异地重合。 而这枚带着明确王家标记的碎片,在那个凶险的影宅中被猎人留下,又意味着什么?是猎人与王家暗中勾结、沉瀣一气的铁证?还是那个身份不明的猎人,故意留下的、指向王家核心的线索与挑衅?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她手中那片冰凉的青铜碎片,在窗外透进的、同样冰冷的月光下,反射着幽幽的、谜一样的光泽。 第八章 真心假戏 猎人留下的那枚青铜碎片,其冰冷的触感仿佛已透过时空的阻隔,深深烙在周绾君的感知深处,成为一个无法忽视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坐标。刘府,在她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龙潭虎穴,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拥有自主呼吸的活体诅咒,每一寸土地,每一缕空气,都浸透着不祥。周影在影宅中遭受重创,传递来的意识波动如同风中残烛,微弱而紊乱,其间夹杂着灵魂被灼烧般的尖锐痛感,清晰地反馈到周绾君自身。她自己也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大病初愈,四肢百骸充斥着一种虚浮无力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深处隐晦的疼痛——这是强行催动尚未纯熟的“流影听”,以及过量吸入那诡异“乱神”草药所带来的双重反噬,如同宿醉般折磨着她的身心。然而,理智在尖叫,时间不等人。她必须像拆解一个布满毒刺的机关,尽快找到刘把头被那诡异黑气操控的根源枢纽,否则,莫说查清父亲死亡的真相、寻觅《镜典》的下落,就连她自己能否四肢健全地离开这座吃人的刘府,都要打上一个血色的问号。 天光只是蒙蒙亮,如同稀释的墨汁透过窗纸,她便强撑着如同灌了铅的身体起身,用铜盆中冰凉的清水狠狠扑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暂时驱散了部分混沌。她甚至刻意没有完全擦干眼角的水渍,留下些许疲惫的、引人怜惜的痕迹,更显得她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她重新端起那碗在炭火上温了又温、药气已然淡薄的汤药,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向刘老太太那间弥漫着病气与熏香的房间。 接下来的几日,周绾君几乎将全副心神都浸润在照顾老太太的琐碎事务中。她小心翼翼地剥去了那个心怀叵测的探秘者外壳,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真正尽心尽力、温婉柔顺、眼神纯净的小辈。她不再假手他人,亲自守在小小的红泥药炉前,盯着那咕嘟咕嘟冒泡的深褐色药汁,掌握着火候,耐心地一勺勺吹温了,才喂到老太太唇边,喂药前,自己的指尖总会先轻轻触碰碗壁,试过那恰到好处的温度;老太太夜间咳嗽得如同破旧风箱,她便会立刻起身,轻柔地为她拍背,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地缓解着老人的痛苦;老太太被病痛和心事折磨得辗转难眠,她便搬个绣墩坐在床边,就着昏黄的灯烛,用记忆里母亲生前教的、带着水汽的吴侬软语,哼唱起哀婉缠绵的江南小调,声音清软糯腻,或是挑选佛经中那些导向安宁平和的段落,放缓了语速,轻声慢念,如同涓涓细流,试图抚平老人褶皱的心绪。 她心细如发,注意到老太太脖颈上那面小铜镜的银链有些磨损,边缘甚至有些刮皮肤,便不动声色地寻了根更柔软、更结实的红丝绳,寻了个由头,小心翼翼、屏息凝神地为她换上。她从不主动打听任何刘府的隐私秘事,眼神总是清澈见底,动作体贴入微,仿佛她全部的愿望,就是眼前这位被病痛折磨的老人能好受一分,再舒坦一分。 人心终究是肉长的。即便是刘老太太这样在风浪里搏杀了一辈子、心肠早已被世事磨砺得硬如铁石的人,在缠绵病榻的孤寂与痛苦中,面对这样一个不索求、无算计、只知默默给予的真诚照料,那厚重的心防也难免渐渐裂开缝隙。她浑浊的、看透世情的眼睛里,对着周绾君时,那最初的审视与锐利慢慢淡去,如同冰雪消融,多了几分真实的温和与难以言说的依赖。有时,在药力作用下昏沉之际,她会无意识地紧紧拉着周绾君的手,喃喃些模糊不清的陈年旧事,虽未涉及刘府或王家的核心秘密,但那姿态与语气,已是将她当成了可以亲近的半个自己人。 “你这孩子…心肠是好的…”一次喂完药后,老太太昏沉地握着她的手,枯瘦的手指没什么力气,却抓得很紧,含糊地吐露着心声,“比…比家里那些只会盯着我这点家底、恨不得我早死的白眼狼…强多了…” 周绾君心中微微一动,像被羽毛拂过,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顺得体的笑意,柔声道:“老太太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您福泽深厚,心胸开阔,这点小病小痛很快就能过去,定会长命百岁的。”她拿起温热的帕子,轻轻为老人擦拭嘴角的药渍。 与此同时,在光影扭曲、危机四伏的影宅维度中,周影的处境则比她凶险百倍,艰难千倍。 那片身份不明的猎人刻意留下的、刻着王家独有标记的青铜碎片,成了这片无边黑暗中唯一闪烁着微光的、充满讽刺意味的路标。周影强忍着魂体受损带来的、如同瓷器布满裂纹般的虚弱与持续不断的刺痛,如同一个受了重伤、濒临消散的幽灵,在色彩狂乱、物理规则崩坏的刘府影宅中艰难穿行。她必须集中全部精神,才能避开那些因核心波动而更加活跃、更具攻击性的影秽——它们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在她周围游弋。她将全部感知聚焦于那碎片上残留的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污秽能量格格不入的冰冷印记,向着影宅那更深、更黑暗的腹地探寻。 这里的空间逻辑早已彻底崩溃,走廊可能毫无征兆地断裂,脚下看似坚实的地面下一秒就会塌陷成粘稠恶臭的泥泞沼泽,墙壁上那些搏动的暗红色血管状纹路,不时会像熟透的脓疮般破裂,喷溅出具有腐蚀性的、散发着腥气的暗红液体。空气中弥漫的低语、哭泣与诅咒,愈发清晰尖锐,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冤魂就紧贴着她的耳廓在嘶吼,试图将她也拖入疯狂的深渊。周影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控制着刘把头镜像、乃至可能如同蛛网般影响着整个刘府气运的邪恶源头,就藏在这片极致混沌的最深处。 终于,在几乎是匍匐前行,穿过一片如同某种巨兽尚在蠕动的腔肠般、布满黏液与阻碍的通道后,她抵达了一个地方——影宅中对应着刘把头现实书房的位置。但与现实中那个堆满金银器皿、充满暴发户直白气息的书房截然不同,这里是一个完全由无数破碎镜面构成的、边界不断扭曲变形、折射出万花筒般癫狂景象的诡异空间。而在整个空间的中央,悬浮着一个令人望之生畏的东西。 那像是一颗巨大的、仍在顽强搏动的黑暗心脏,但它并非由血肉构成,而是由成千上万片细小的、边缘锐利如刀锋的镜面碎片,以一种极其痛苦、极其扭曲的方式强行拼凑、熔铸而成。每一片小镜面上都映照出不同的、充满极致痛苦与绝望的人脸,它们无声地张着嘴,眼神空洞如同深井,仿佛在永恒的瞬间被冻结了哀嚎。这颗“镜魇之心”缓慢而有力地收缩、扩张,如同一个活物的器官,随着它每一次令人心悸的搏动,一股股肉眼可见的、浑浊不堪的黑气能量波纹,便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带着不祥的韵律向外扩散,渗透到影宅的每一个角落,进而如同病毒般,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现实世界的一切。 “找到…了…”周影艰难地凝聚起意识,向本体传递信息,她的声音因眼前的景象和自身的虚弱而断断续续,充满了震骇,“控制的核心…一个由无数被困镜像的碎片…被强行熔铸成的…‘镜魇之心’…它在抽取它们的力量…维持这个诅咒…” 现实中的周绾君正在用一把半旧的犀角梳,为老太太梳理那稀疏花白的头发,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一顿,梳齿轻轻勾住了几根发丝。“能…破坏它吗?”她在心中急切地追问,尽量不让情绪泄露到脸上。 “很难…非常难…”周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它被极其强大的怨念集合体,以及某种来自外部的、极其阴损邪门的法术层层保护着。而且…最关键的是,它似乎与所有被它控制和奴役的镜像,存在着某种共生般的连接。若是强行以暴力破坏核心,能量反噬之下,可能会让那些被控制的镜像…如同被扯断线的木偶,一同崩碎,归于虚无。” 周绾君的心猛地向下沉去,仿佛坠入了冰窟。那些被控制的镜像,很可能就对应着现实中刘府那些眼神麻木、行动僵硬的仆人、丫鬟,甚至…可能就包括刘把头本人。他们或许并非自愿堕入黑暗,只是无力反抗的无辜受害者,他们的意识可能就被囚禁在那麻木的表象之下。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不甘地在意识中嘶喊,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有。”周影的回答冰冷而残酷,不带一丝情感波动,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找到一个它与现实最紧密的连接点,一个相对薄弱的、被它深度控制的镜像的‘锚点’,先集中力量摧毁这个‘锚点’。用这个特定镜像的彻底消亡、其能量的瞬间湮灭作为代价,可以像在平衡的天平一端猛地减去重物,引发核心的短暂剧烈紊乱和力量失衡,或许…能为我们创造出极其宝贵的一线机会。比如…”周影的感知扫过影宅书房外围,“那个总在现实书房外默默打扫、身形佝偻的老仆,他的镜像几乎已经与核心边缘的脉络长在了一起,是最合适、也是代价最小的…‘祭品’。” “不行!绝对不行!”周绾君在意识中几乎是脱口而出,断然拒绝,梳头的手彻底停下,引得老太太疑惑地微微侧头瞥了她一眼。她心中悚然一惊,连忙收敛起几乎失控的心神,勉强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继续手上轻柔的梳理动作,心中却已翻江倒海,巨浪滔天,“那背后可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或许现实中他看起来形如槁木,眼神麻木,但谁知道他那被禁锢的意识深处,是否还在呐喊?我们还不能确定他是否完全丧失了自我!我们不能…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目的,就如此轻易地、主动地去牺牲一个可能无辜的存在!” “无辜?”周影的冷笑在她脑海中尖锐地响起,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一种深藏其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愤怒,“伪善!周绾君,睁开你的眼睛看看!你以为你那好父亲周明渊当年是怎么死的?就是因为他那可笑的、和你此刻如出一辙的‘不忍心’!‘妇人之仁’!” 周绾君如遭九天雷击,浑身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彻底冻结,四肢冰冷僵硬。“你…你说什么?我父亲他…”梳子从她瞬间失力的手中滑落,“啪”一声脆响,掉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 周影似乎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说漏了嘴,有那么片刻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但话语如同离弦之箭,再也无法收回。“他当年…凭借其才智,已经快要接触到王家和刘家背后勾结、利用镜术操控人心、牟取暴利乃至害命的铁证。他发现了某个至关重要的镜像,那个镜像知道太多核心秘密,却被王继宗用邪术牢牢控制着,成为了一个活动的监视器与陷阱。你父亲…他本可以像碾死一只虫子般,轻易摧毁那个镜像,从而拿到关键证据,但他犹豫了,他动了那可悲的恻隐之心,他可怜那个镜像身不由己的处境,试图寻找更温和、更复杂的方法去‘解救’它…结果呢?”周影的声音带着刻骨的讽刺,“打草惊蛇,计划彻底败露,他自己也…” 也遭了灭顶之灾,沉尸冰冷的河底。 周绾君呆若木鸡地立在原地,仿佛灵魂已被抽离。手中的犀角梳子静静躺在地上,反射着冰冷的光。老太太被她这接连的失态惊动,完全回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真切的关切:“绾君?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煞白,像是见了鬼似的?” “没…没什么,”周绾君慌忙弯下腰,几乎是机械地拾起梳子,指尖触地一片冰凉,她强自镇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手…手滑了,没拿稳,吓了一跳。”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父亲会死得那般“意外”,那般“干净利落”。不是因为简单的窥探到了秘密,而是因为他在最关键的时刻,那不合时宜的仁慈,触碰到了幕后黑手最敏感、最不能碰触的逆鳞。仁慈,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里,竟成了最致命的弱点,取死之道。 巨大的、迟来的悲痛与无处宣泄的愤怒在她胸中疯狂翻涌、冲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与心防彻底撕裂。一边是父亲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惨痛无比的教训;一边是她内心深处无论如何也无法轻易逾越的道德底线与良知。两者如同两头凶兽,在她脑中激烈厮杀,让她备受煎熬。 接下来的半天,她心乱如麻,伺候老太太时也难免有些神思不属。周影不再催促,只是如同彻底融入阴影般,沉默地潜伏在影宅那污浊的深处,等待着她的最终决定,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压力。老太太似乎看出了她心神不宁,反而少见地温言安慰了她几句,让她不必太过劳累。 傍晚时分,不知是否因为周绾君的照料起了效果,老太太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靠在引枕上,忽然喃喃说想听听戏,说这屋子里死气沉沉,需要点活气。周绾君只得强打精神,压下满腹的心事,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为她唱了一段《牡丹亭》里的“游园惊梦”。她嗓音算不得顶尖,但贵在情感灌注得真挚,将那大家闺秀的春情与哀怨唱得婉转缠绵,余韵悠长。唱到那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时,她目光哀婉,不经意间扫过房间角落的那个紫檀木多宝阁,那上面除了几件玉器,还摆着一个小巧玲珑、边缘镶嵌着细密螺钿的旧式梳妆镜,听说是刘府早已出嫁的大小姐未出阁时用过的旧物,镜面依旧光亮,却蒙着一层不易察觉的灰翳。 一个极其冒险、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划过的电光石火,猛地窜入她的脑海! 破坏那个“镜魇之心”的核心,未必就一定需要牺牲一个完整的、可能尚有意识的镜像!也许…只需要在现实世界制造足够强烈的、能与那股控制能量产生共鸣或干扰的物理震荡!现实与影宅相互影响,相互映射,既然之前那“乱神”草药的烟雾能穿透界限,干扰影宅的稳定,甚至影响那猎人,那么,现实世界中足够强烈的、尤其是与“镜”相关的震动,是否也能像重锤一样,撼动那个由无数镜面构成的邪恶心脏? 她唱腔未停,依旧哀婉动人,脚步却如同戏台上踩着云步的旦角,不着痕迹地、极其自然地挪动到多宝阁附近。唱到一句需要运气拔高、音调陡然攀升的腔口时,她假作完全沉浸在杜丽娘的伤春悲秋之中,情绪饱满,水袖随着身段猛地向旁一拂,幅度不大,却精准地扫过了多宝格的边缘! “哐当——啷啷!” 那面小巧的螺钿梳妆镜被袖风带倒,从并不高的多宝阁上翻滚着跌落,重重地砸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镜面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刺耳的、令人心悸的脆响,随即碎裂成无数片大小不一的碎片,细碎的破裂声连绵不绝,在老太太这间异常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人,甚至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连卧在榻上的老太太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坐直了些身子,愕然看向声音来源。 就在现实中的螺钿镜饰彻底碎裂、发出那声宣告自身终结的哀鸣的同一瞬间! 影宅那极度混乱的深处,那颗由无数痛苦镜面碎片构成的、不断搏动扩散着控制波纹的“镜魇之心”,如同被一柄来自现实世界的、无形的巨锤隔着维度狠狠击中,猛地一滞,那规律的搏动骤然停止!紧接着,它开始剧烈地、疯狂地、失去控制地震荡起来!构成它的成千上万片小镜片在剧烈的震动中相互碰撞、摩擦、挤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牙根酸软的尖锐嘶啸,仿佛千万个灵魂在同时惨叫!原本稳定扩散的、如同蛛网般的黑气能量波纹,瞬间断裂、扭曲、互相冲撞,变得一片混乱! 而被这股混乱力量牢牢禁锢、缠绕的刘把头镜像,周身那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气,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狂风狠狠撕扯,骤然变得淡薄、散乱,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缺口!他原本呆滞空洞、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片刻的、极其痛苦扭曲却又无比清醒、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骇人光芒!他的目光穿透了震荡混乱的影宅空间,猛地锁定在了悬浮在不远处、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住的周影的镜像身上。 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控制出现短暂中断的刹那,刘把头的镜像,仿佛用尽了被囚禁以来积攒的全部力气,燃烧着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向着周影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扭曲变形、却充满了无尽恐惧、绝望与某种急切警告的嘶哑吼叫,那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穿透了影宅的层层混乱与噪音,清晰地传入周影的感知,继而毫无衰减地烙印在周绾君的意识深处: “告诉你的本体…大夫人…她不是人!!!” 话音未落,那股强大而邪恶的控制力量,如同退潮后更加凶猛的浪头,瞬间反扑回来,以更狂暴的姿态,将刘把头镜像眼中那短暂燃烧的清明彻底吞噬、扑灭。浑浊的黑气重新缠绕而上,比之前更加浓密,将他再次拖入无边的麻木与黑暗深渊。“镜魇之心”的剧烈震荡也在那股邪恶力量的作用下,开始缓缓平复,但那一瞬间的冲击,以及那句用尽生命力气吼出的、石破天惊的警告,已如同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周绾君的灵魂之上,永难磨灭。 现实中的周绾君,甚至顾不上去捡拾地上那些闪烁着寒光的镜饰碎片,也顾不上去安抚受惊后喃喃抱怨的老太太,她僵直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已凝固,耳边反复回荡着那句来自影宅深渊的、用最后清醒嘶喊出的警告。 大夫人…不是人? 那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父亲周明渊当年,是否也正是窥见了这个隐藏在雍容华贵表象下的、可怕的、非人的真相,才招致了杀身之祸? 第九章 镜像反噬 那面精巧的螺钿小镜的碎裂,其引发的连锁反应,远非周绾君所能预料。它不像石子投入池塘,只激起一圈圈逐渐平息的涟漪,而更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一面本就布满裂纹的巨大琉璃屏风上,裂纹瞬间蔓延,牵动了整个结构的稳定。 现实中的刘府,首当其冲。当夜,从刘把头所在的正院书房方向,便接连传来瓷器被狠狠掼在墙上、地上粉身碎骨的刺耳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其间夹杂着他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压抑不住的痛苦怒吼与低沉呻吟,仿佛正承受着某种刮骨剜心般的折磨。次日天色未明,一个伺候刘把头起居的小厮便连滚带爬、面无人色地冲到老太太院外回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是老爷昨夜子时突然抱着头从榻上滚落,疼得满地打滚,双目赤红如血,状若疯癫,砸了书房里好几件价值连城的珍玩古董,请来的两位老大夫轮番扎针、用了最猛的镇痛药剂,都如同泥牛入海,收效甚微。老大夫们捻着胡须,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含糊地诊断为“邪风入脑,肝阳暴亢”,开了几剂药性猛烈的安神镇痛方子,可灌下去后,刘把头依旧是头痛欲裂,只是在剧痛的间歇昏沉片刻。 “邪风…”老太太半靠在引枕上,听着小厮带着哭腔的回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捻动着脖颈上那面小铜镜崭新的红色丝绳,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一旁垂手侍立、脸色苍白如雪的周绾君,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却什么也没问出口,只是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千斤重担的叹息,那叹息声让她本就枯槁的面容,似乎在一瞬间又添了几道深刻的皱纹,苍老得令人心酸。 然而,这现实世界的混乱与痛苦,仅仅只是冰山浮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真正的、足以吞噬灵魂的风暴,在凡人肉眼永远无法窥见的影宅维度之中,才刚展现出它狰狞的全貌。 “镜魇之心”遭受的冲击,如同精准地捅穿了一个庞大蜂巢的核心。整个刘府影宅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被彻底打破,那些原本只是漫无目的游荡、散发着恶意的影秽,仿佛被注入了狂暴的催化剂,变得异常亢奋与凶戾,攻击性成倍增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鱼,疯狂地搜寻着一切可以撕咬的目标。而比这些无意识怪物更加致命、更加精准的威胁,几乎紧随而至。 周影在能量乱流中勉强隐匿着愈发黯淡的身形,艰难地修复着自身因核心震荡而不断加剧的、如同瓷器龟裂般的损伤。但那股熟悉的、冰冷刺骨、如同毒蛇锁定猎物般的杀气,比上一次出现时更加凌厉、更加凝练,也更加不容置疑地,再次牢牢锁定了她所在的空间坐标。玄色劲装的身影,如同从最浓稠的阴影本身中凝结而出,从不远处一片剧烈扭曲、色彩癫狂的光影幕布后,一步踏出。镜像猎人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在周围狂乱跳跃的光线下,仿佛活过来的蜈蚣在微微蠕动,平添几分尸山血海般的凶煞之气。他手中那柄造型奇特的短刃,幽暗的光芒不再稳定,而是如同毒蛇吐信般危险地吞吐闪烁,仿佛已然饥渴难耐,迫切地渴望湮灭与收割。 “看来,上次留下的‘礼物’和警告,并没有被你们放在心上。”猎人的声音依旧沙哑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但其中却多了一丝毫不掩饰的不耐与纯粹的执行意志,“不仅没有收敛行迹,反而胆大包天,直接损伤‘节点’…很好。你们的名字,已经被正式列入最高优先级的‘清除名单’榜首。这一次,不会有任何警告,也不会有任何侥幸。”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鬼魅般暴起,速度比之前交手时快了何止一筹!攻势更是狠辣刁钻到了极致,那柄奇异短刃划破空气的轨迹,带着撕裂灵魂本源的尖啸,不再试探,不再留情,每一招、每一式都精准无比地直取周影镜像核心最脆弱、最要害的能量连接点。他显然已被彻底激怒,或者说,失去了最后的耐心,目的明确而唯一——彻底、干净、迅速地湮灭这个“失控因子”。 现实中的周绾君,正端着一碗刚刚煎好、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向老太太的房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般的猛烈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伴随着颅脑深处如同被烧红铁锥反复凿击、搅拌般的剧烈痛楚,她眼前一黑,脚下一个趔趄,手中捧着的药碗再也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啪嚓”一声脆响,在廊下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深褐色药汁四处飞溅,不仅弄脏了地面,更在她素色的裙摆上晕开一大片难看的污渍,散发着浓重的药气。 “绾君!”房内传来老太太带着惊愕与关切的呼唤。 “没…没事,”周绾君慌忙扶住一旁冰凉的廊柱,才勉强稳住几乎软倒的身体,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冷汗如同泉涌,瞬间就浸透了她贴身的衣衫,粘腻而冰冷。她强忍着那源自灵魂层面的、与周影几乎完全同步的撕裂痛楚,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试图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却只让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手…手滑了,没端稳…惊着老太太了,我…我这就去重新煎一碗。”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踉跄着冲回自己那间临时栖身的厢房,反手紧紧插上门闩,背靠着厚重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门板,浑身脱力地滑坐在地。影宅中那生死一线、间不容发的追杀,通过那神秘而残酷的灵魂链接,无比清晰、分毫毕现地反馈到她的肉身与精神,每一个惊险的闪避,每一次刃锋擦过的寒意,都让她感同身受,如同亲历。她知道,周影的状态已是强弩之末,在那猎人不间断的狂暴攻势下,撑不了多久了。为了保护周影那摇曳欲熄的存在之火,也为了保护自己不被这连带伤害彻底摧毁,她被迫一次又一次地、超越自身极限地压榨、催动那并不成熟的镜心术,试图在千钧一发之际,干扰猎人的感知,扰乱其攻击节奏,哪怕只能制造出微不足道的一丝迟缓,换取周影片刻的喘息之机。 然而,每一次精神力的强行透支与燃烧,都如同在直接剜取她的生命本源,代价是显然而残酷的。她开始出现长时间、大段的记忆断层,有时明明刚刚按照医嘱称量好药材,放入药罐,转身去取水的功夫,回来便对着空了的戥子和尚未点燃的炉火茫然无措,完全忘记了前一刻自己要做什么,只能对着那些熟悉的物件发呆,心底涌起莫名的恐慌。更让她从骨髓里感到恐惧的是,她清晰地察觉到,自己性格中某些固有的部分,正在被一种外来的、冰冷的东西悄然侵蚀、改造。 一种属于周影的、近乎绝对理性的冷酷与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决绝,开始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扩散,渗透进她思维的每一个角落。往日的优柔寡断、不必要的恻隐之心,在某些危急或烦躁的时刻,会被一种“排除障碍,不计代价”的冰冷念头蛮横地取代。她发现自己思考问题的方式变得越来越直接,甚至…趋向于某种高效而残忍的功利主义。 一次,一个在刘府中惯会看人下菜碟、眉眼高低、大概是得了某些主子默许或暗示的刁钻婆子,故意在给她送来的晚膳中做了令人发指的手脚——饭食不仅冰冷透骨,坚硬难以下咽,更是混入了不少细碎的沙砾和说不清来源的污物。若在以往,以周绾君的性情,或许会选择隐忍不发,或是寻个机会,委婉地向能主事的人提及。但那一刻,连日来积压的恐惧、压抑、愤怒,以及那种灵魂被撕扯的痛苦,混合着那股外来冰冷的意志,如同火山般猛地在她胸中爆发。她甚至没有去看那婆子脸上假惺惺的恭敬与眼底隐藏的讥诮,直接端起那碗令人作呕的饭食,看也没看,劈头盖脸地狠狠泼在了那婆子身上!冰冷的饭粒、菜汤和沙砾顺着婆子油腻的头发和惊恐的脸颊滑落。 周绾君的眼神在这一刻冰冷锐利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没有丝毫人类应有的温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寒潭,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和心悸的讥诮与刺骨寒意: “刘府便是这般待客的规矩?还是你觉得,我周绾君孤身在此,无依无靠,便可任由你们这些趋炎附势的刁奴随意作践折辱?滚出去!若再让我发现你有下次,我定当亲自禀明老太太,仔仔细细说道说道,看看是她老人家的话在这后宅管用,还是你背后那点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更能只手遮天!” 那婆子被泼了一身冰冷的残羹冷炙,又惊又怒,原本还想狡辩几句,但一抬头,对上周绾君那双仿佛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纯粹冰冷与审视光芒的眼睛时,竟吓得浑身一个哆嗦,仿佛被什么毒蛇猛兽盯上,到了嘴边的污言秽语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红转白,最后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跑了,连头都不敢回。而周绾君在厉声呵斥完之后,看着自己因为激动和那股陌生力量驱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耳边回荡着自己方才吐出的、与周影平日里如出一辙的冰冷、讥诮的语调,心中涌起的不是发泄后的快意,而是如同坠入冰窟般的刺骨寒意与恐惧。她越来越分不清,此刻掌控这具身体、发出那声音的,究竟是她周绾君本人,还是那个正在一点点吞噬、覆盖她原本意识的周影。 “这样下去…不出半日,我们两个…都会彻底湮灭,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周影的声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线的风筝,但却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孤注一掷的冷静,“这个猎人的力量…远超我最坏的预估。他不仅个体强大,对影宅底层规则的理解和利用,也远在我之上。常规的躲避、防御、甚至偷袭,在他面前都毫无意义。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那…那该怎么办?”周绾君蜷缩在门后,感受着心脏因极致恐惧而失控般的剧烈跳动,撞击着胸腔,声音因绝望而干涩沙哑。 “只有一个办法了。”周影的回应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近乎残酷的决绝,“暂时…彻底的…融合。” “融合?!”周绾君心头如同被重锤击中,嗡的一声,几乎停止了思考。 “不是永久性的吞噬与替代,而是短暂的、最深层次的精神共鸣与力量统一。”周影以极快的语速解释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与决断,“你需要完全放开你的心防,不再有任何抵抗,让我更深、更彻底地进入你的意识核心,同时,你也必须主动接纳我的力量本质与存在模式。在此期间,我们将共享一切——所有的感知、全部的记忆、一切的知识…以及,最重要的,我们全部的力量。唯有如此,将两个独立个体的潜力强行叠加、共鸣,才有可能在极短时间内,获得超越我们当前各自极限的聚合力量,或许…才能与那猎人有一搏之力,至少…能从他手下找到一线渺茫的生机。但是!”周影的声音陡然加重,“风险极大!融合期间,‘你’与‘我’的界限将变得模糊不清,甚至暂时消失,记忆会交织,性格会互染,如果…如果你的心智不够坚定,被我的意志同化,或者在这个过程中迷失了自我…可能…就永远也分不开了,周绾君将不复存在。” 周绾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巨大挣扎与恐惧之中。这意味着她要主动放弃一部分乃至大部分自我,敞开灵魂,让那个日益显得冰冷、强大而陌生的周影,更进一步地、更深层次地侵蚀、覆盖她。这无异于在渴求生存的本能驱使下,主动饮下明知有毒的鸩酒。可不这么做,眼前这几乎是十死无生的绝境,又该如何破解?猎人的短刃下一次挥来,可能就是彻底的终结。 就在她心神激荡、如同被架在烈火上灼烤,脑海中代表自我的声音与代表周影的冰冷意志激烈争辩、互相撕扯,几乎要将她意识撕裂的那一刻——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木材爆裂的巨响,猛地在她背后炸开! 她背靠着的、那扇厚重的榆木房门,竟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外面暴力撞开!沉重的门板带着断裂的门闩碎片,如同被投石机抛出般,狠狠砸在两侧的墙壁上,又弹回来,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碎木屑如同暴雨般四处激射! 周绾君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击力带得向前猛地扑倒,毫无防备地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面上,手肘和膝盖传来一阵剧痛。她惊骇欲绝地抬头,只见门口逆着光,刘把头那魁梧的身影如同铁塔般堵死了出路,他身后跟着四五个手持粗壮棍棒、面色凶狠狰狞的家丁。刘把头双眼布满了骇人的、密密麻麻的血丝,赤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死死地、怨毒地盯住瘫倒在地的她,额头上的青筋因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残留的剧烈痛苦而虬结暴跳,整个面孔都扭曲得变了形。而他一只青筋毕露的大手中,赫然紧握着一面样式极其古朴、边缘刻着繁复蟠螭纹饰、镜面幽暗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青铜镜,那镜面正毫不留情地、直直地对准了她! “妖邪!”刘把头的声音嘶哑欲裂,带着滔天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恨意,他高高举起那面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铜镜,仿佛那是能够照出妖魔原形的无上法宝,“王兄飞鸽传书,疾言警示,说府中混入了窥探家族秘术、搅乱家宅安宁的妖孽!果然是你!你这个妖女!究竟用了什么阴毒邪法害我头痛欲裂,生不如死?你又欲对老太太行何等不轨之事?!今日定要叫你原形毕露!” 第十章 我是周影 那面镌刻着古老蟠螭纹的青铜镜,仿佛一只从幽冥深处睁开的冰冷眼眸,无情地锁定着蜷缩在墙角的周绾君。镜面幽暗,吞噬着厢房内微弱的光线,只反射出刘把头那张因暴怒与剧痛而扭曲变形的脸,以及他身后家丁们手中棍棒投下的、如同獠牙般森然的阴影。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每一口呼吸都扯动着胸腔,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与绝望。杀意不再是虚无的威胁,而是化作了有形的重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她单薄的身躯,要将她碾碎在这冰冷的青砖之上。 退路已绝,深渊在前。 就在这生死悬于一线的电光石火之间,周绾君意识深处那根一直紧绷的、维系着“自我”与“理智”的脆弱琴弦,伴随着一声无声的哀鸣,彻底崩断。 “周影——!” 她在自己灵魂的最深处,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却仿佛能撕裂魂魄的呐喊。这不再是最初的试探,不再是权衡利弊的犹豫,而是溺水者在灭顶之灾降临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那唯一可能带来生机的、哪怕带着尖刺的浮木时,所发出的决绝指令。 “——如你所愿!融合!” 没有预想中的回应,没有意识的交流,更没有温柔的过渡。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沛然莫御、冰冷彻骨的精神洪流,如同决堤的天河,瞬间冲垮了她意识中所有摇摇欲坠的堤防。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影宅中那些扭曲拉伸、仿佛巨兽肠道的走廊;那颗由万千痛苦镜面碎片构成、搏动时发出灵魂嘶吼的“镜魇之心”;猎人那柄闪烁着不祥幽光、带着湮灭气息的奇异短刃划过时的刺骨寒意;还有无数被囚禁、被撕裂的镜像发出的、汇聚成背景噪音的永恒哀嚎——如同裹挟着冰碴的黑色洪水,蛮横地、不容抗拒地涌入她的意识,冲刷、覆盖、重塑着她熟悉的思维疆域。 与此同时,她自身那些温暖而珍贵的记忆——父亲书房里那盏在雨夜散发出橘黄色暖光的琉璃灯;母亲生前用吴侬软语哼唱的、带着茉莉花香的江南小调;初入王府时,望着那扇朱红大门时心底涌起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忐忑;以及追寻父亲死亡真相、寻觅《镜典》下落时那份近乎偏执的执着——所有这些构成“周绾君”这个存在的基石,此刻却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沙堡,迅速地模糊、淡化、崩解,被那股冰冷的洪流挤压到她意识海洋最边缘、最黑暗的角落,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剧痛!难以用言语形容其万一的剧痛!远超之前任何一次镜心术反噬所带来的痛苦总和!那感觉,仿佛她的整个灵魂被一只无形巨手硬生生地从内部撕裂,每一个思维的微粒都在尖叫,然后又被迫塞入一个冰冷、坚硬、布满棱角的陌生模具之中,强行熔铸成一个新的形状。她清晰地感觉到,“周绾君”这个存在本身正在被挤压、被变形、被重构。属于那个十五岁少女的软弱、恐惧、不必要的仁慈与优柔寡断,如同被投入烈焰的雪花,迅速消融、蒸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近乎残酷的冷静,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干扰的、如同精密器械般的精准计算,一种为了达成最终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碾碎前方一切障碍的、冰封般的决绝。 现实中,时间似乎只流逝了微不足道的一瞬。 那个前一秒还瘫倒在地、衣衫沾染尘土、显得无比狼狈柔弱的“周绾君”,在那股冰冷洪流彻底贯通、完成初步融合的刹那,蜷缩如虾米的身体骤然停止了所有细微的颤抖。她一直低垂着的、布满惊惧的脸庞,缓缓抬起。 就在她抬眼的这一瞬间,以刘把头为首,所有堵在门口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几个持棍的家丁更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肌肉,脚跟微微后挪,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猛兽。 依旧是那张清丽却苍白的脸庞,五官未有分毫改变。但嵌在那张脸上的那双眼睛——那双原本总是氤氲着水汽、带着几分我见犹怜的怯意与化不开轻愁的眼眸——此刻却彻底变了!它们如同两口深不见底、连通着九幽寒狱的古井,幽暗、冰冷、死寂,再也映不出丝毫人类应有的情感波澜。所有的恐惧、惊慌、无助、哀求,都从这双眼睛里消失了,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存在过。剩下的,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非人的绝对平静,以及一种如同手术刀般精准、仿佛能剥开皮囊直视灵魂本质的冰冷审视。 甚至连她周身散发出的无形气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本质性的变化。原本那种如蒲柳般易折的柔弱感被一种内敛到了极致、却因此更显危险的锐气所取代。她站在那里,明明身形未变,却给人一种如同一柄尘封千年、刚刚出鞘一指的古剑之感——剑鞘犹在,但那凛冽的锋芒与沉淀的血气,已无声地弥漫开来,让空气都为之凝涩。 她的目光,平静得可怕,缓缓扫过刘把头手中那面依旧对准她的、据说能照妖辟邪的蟠螭纹铜镜,嘴角的线条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那并非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洞悉了一切荒谬与虚妄后,流露出的、带着一丝残忍趣味的嘲弄。 “刘把头,”她开口,声音的音色依旧是属于周绾君的那个声线,清亮而柔和,但此刻这声音却像是被冰泉浸透,裹挟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冰冷的质感与重量。语速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吐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能穿透耳膜直接敲击在听者心鼓上的力量,“看看你手中的镜子。” 刘把头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判若两人的变化和那冰锥般刺人的冷静弄得猝不及防,心神一凛,几乎是下意识地,依言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面被寄予厚望的古镜。 镜面幽暗,依旧忠实地映照出厢房内的景象——映照出他自己那张因惊疑不定而更显扭曲的脸庞,映照出身后面露惧色的家丁们,也映照出…那个正缓缓从冰冷地面上站起身来的“周绾君”。 镜中的她,依旧是那副容貌,那身衣裳,并无任何青面獠牙、妖气冲天的异状。只是…只是镜中那双映出的眼睛,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平静得如同万古不化的玄冰,正透过镜面,幽幽地“看”着他,让他从脊椎骨里窜起一股寒意。 “妖女!死到临头还敢故弄玄虚!”刘把头强自压下心头那莫名滋生的、越来越浓的寒意,色厉内荏地发出怒吼,试图用音量驱散这诡异的气氛,重新掌控局面。 “故弄玄虚?”“周绾君”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调平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站直了身体,动作流畅而从容,甚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韵律,轻轻拂了拂衣袖上沾染的灰尘与之前泼洒药汁留下的污渍,那姿态与方才倒地时的狼狈不堪判若两人,仿佛只是随意整理了一下仪容。“我以为,被那‘镜魇之心’像提线木偶般操控,日夜忍受神魂被撕裂、被啃噬的痛苦,连自己的意志都快要沦为养料的人,是你才对,刘爷。” 刘把头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猛地抬头,赤红如血的双眼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死死盯住她,声音都变了调:“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镜魇之心?!” “是不是胡说,你神魂深处日夜不休的哀鸣,你腰间那块如同附骨之疽、不断吸食你精气神、将你的魂魄与那污秽核心捆绑在一起的人面玉佩,它们…最清楚不过。”“周绾君”向前迈了一小步,步伐不大,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如山岳般的压迫感,竟逼得身形魁梧的刘把头下意识地微微后仰了半分,抵住了门槛。“每次头痛发作,是不是都感觉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铁针在你脑髓里搅拌?是不是感觉你的身体,你的念头,越来越不受自己控制,仿佛有另一个意识在暗处拉扯你的丝线?” 她每平静地陈述一句,刘把头的脸色就惨白一分,握着铜镜的那只粗壮手掌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手背青筋虬结。这些症状,这些他深埋心底、视为最大梦魇、连最宠爱的姨太太和最信任的管家都不敢透露半分的极致痛苦与恐惧,此刻竟然被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用这种冰冷平静的语气,一字不差、甚至更加精准地剖白于光天化日之下! “你…你究竟是谁?!你怎么会知道…不!你到底是人是鬼?!”刘把头的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周绾君”没有直接回答这个关于身份的问题。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越过精神几近崩溃的刘把头,落在他身后那些面面相觑、脸上写满惊疑与恐惧的家丁身上,声音清晰地、如同敲击在每个人心坎上,传入他们耳中:“那么,你们呢?夜深人静,府中一片死寂之时,可曾听到过若有若无、不知来源的哭泣与呓语?可曾感觉浑身乏力,精神萎靡,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趴在你们的背上,贪婪地汲取着你们的生机与活力?这座看似富丽堂皇的刘府,早已从根子上烂掉,化作了一座被诅咒的、巨大的活体牢笼。而你们,包括你们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老爷,都不过是这牢笼中,被圈养起来、随时准备献祭的…祭品罢了。” 家丁们顿时一阵骚动,彼此交换着惊恐的眼神,脸上最后一丝凶狠也被恐惧取代。这些怪事异状,府中下人之间早有私下的流传,只是谁都讳莫如深,不敢公开谈论,此刻被赤裸裸地揭开,怎能不让他们心惊胆战? “妖言惑众!乱我心智!给我拿下她!立刻拿下!”刘把头彻底慌了神,理智的弦即将崩断,他挥舞着手臂,歇斯底里地指挥着家丁,试图用暴力掩盖内心的巨大恐惧。 然而,就在家丁们被这诡异气氛所慑,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时,“周绾君”动了。 她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躲闪的姿态,也没有流露出半分畏惧。只是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化作指剑,看似随意地、轻描淡写地在自己左手腕那圈尚未完全消退的、暗红色的指痕上——那是数日前王老爷在书房审问她时,留下的粗暴印记——轻轻一划。 动作轻柔,如同拂过琴弦。 没有皮开肉绽,没有鲜血涌出,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新的痕迹。 但就在她指尖划过的下一刹那—— 远在数十里之外的王府深处,王继宗那间守卫森严的书房内,静置于紫檀木书案一角、那面一直蒙着灰尘、仿佛已被遗忘的普通铜镜,突然毫无征兆地、“咔嚓”一声脆响!镜面之上,一道细长而狰狞的裂痕,如同黑色的闪电,凭空出现,贯穿了半个镜面!与此同时,正坐在案后、刚端起一盏热茶欲饮的王继宗,手臂猛地一颤,杯中滚烫的茶水泼溅出来,烫红了他昂贵绸衫的前襟,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愕然抬头,莫名地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刚刚脱离了他的掌控。 而刘府厢房之内,更加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刘把头手中那面紧握的、据说是祖传法器的蟠螭纹青铜镜,幽暗的镜面竟也跟着微微一荡,泛起一层如同水波般的、肉眼可见的细微涟漪!虽然那涟漪瞬间便平复消失,镜面恢复如常,但那短暂而清晰的异象,却让所有亲眼目睹的家丁头皮发麻,脊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这是…”“周绾君”低下头,看着自己那两根并拢的、仿佛蕴含着某种诡异力量的手指,如同在欣赏一件刚刚被自己赋予了生命的有趣玩物,然后用那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却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玩味笑意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 “镜…反…噬。” 她抬起眼,再次将目光投向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发抖的刘把头。那双冰冷的、如同深渊寒潭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那是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只在蛛网上徒劳挣扎的虫豸般的怜悯,与一丝深入骨髓的讥讽。 “现在,刘爷,”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你还觉得,需要依靠这面可怜的镜子…来照出,谁才是真正不该存在于世的…‘妖邪’吗?” 房间内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家丁们彻底僵在原地,手中的棍棒仿佛有千钧之重,前进的勇气早已被那诡异的“镜反噬”和女子冰冷的眼神彻底击碎。刘把头死死攥着那面此刻仿佛变得无比烫手、甚至有些邪门的铜镜,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看镜中那个依旧是人形、却眼神冰冷的倒影,又看看眼前这个气质突变、言语直指核心、手段诡谲莫测的女子,巨大的恐惧与认知的剧烈冲突,如同两股蛮力在他的脑颅中疯狂撕扯,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 “周绾君”——或者说,此刻主导这具身体行动的,更像是那个名为“周影”的冰冷意志与周绾君残存意识强行融合后的聚合体——不再理会这些已然失去威胁的土鸡瓦狗。她(他)微微侧过头,白皙的耳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在倾听着什么只有她(他)能感知到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细微声响——那是影宅深处,猎人因现实世界中这突如其来的、针对其力量源头的干扰与反击而出现的、极其短暂的迟疑与力量波动,以及属于周影的那部分残留意识,趁机脱离锁定、重新隐匿于狂乱光影之间的细微成功信号。 她(他)的嘴角,那抹冰冷而缺乏温度的弧度,几不可察地加深了些许。 很好。第一步,震慑与控制场面,已经完成。 接下来…就该是时候,去亲自“拜访”一下,那个藏匿在影宅最深处、不断搏动扩散着污秽的“镜魇之心”,以及…或许正躲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那位“不是人”的大夫人了。这场戏,才刚刚拉开真正的序幕。 第十一章 水影谍影 暮色四合,刘府深处,一盏孤灯如豆。 周绾君垂首,凝视着手中那只青瓷药碗。碗中,深褐色的药汁微漾,倒映出她低垂的眼睫,以及窗外一隅渐沉的天空。那水面之下,另一个“世界”正随着涟漪扭曲、变形——那是刘府倒映在药汤中的镜像,一个常人视而不见,于她却是生死场域的领域。 她屏息凝神,双手稳如磐石,连最细微的颤抖也无。十天了,自以“投亲的远房侄女”这名不副实的身份,踏入这深似海的宅门,她便如一枚悄然落入棋盘的棋子,在这光影交织的迷局中,步步为营。 “老太太,药煎好了,此刻温度正好。”她声线柔和,似春日溪流,将药碗稳稳递到刘老夫人枯瘦的手中。 老夫人抬起浑浊的眼,那双眼球如同蒙尘的旧琉璃,此刻却清晰地映出周绾君纤细的身影。在那微微凸起的弧面上,周绾君看见了自己扭曲的倒影,甚至能从那有限的映像里,分辨出身后房梁的木质纹理,以及窗外那株老槐树随风轻摇的枝桠。 “绾君啊,”老夫人啜了一口,慢悠悠地道,“你这孩子,心细,手也巧。这药火候,比那些毛手毛脚的丫头强多了。” “是老太太不嫌弃。”周绾君谦卑应答,眼角的余光却似最灵敏的触须,悄然扫过梳妆台上那面边缘已泛出铜绿的小圆镜。镜中,房间的布局,门外廊下偶尔经过的仆从身影,皆如皮影戏般——掠过。这便是她的战场——每一处光滑的表面,每一片能捕捉光影的所在,都是她窥探秘密的窗口,连接着现实与那诡谲镜像世界的桥梁。 --- 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 周绾君仔细闩好房门,又将窗户掩得只留一丝缝隙,让月光如银线般渗入。她将那小铜镜郑重置于桌前,镜面朝向窗外那弯冷月。 “可以开始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自幽谷传来,在寂静的房中回荡。那是周影,她的镜像,是她在那个倒悬之宅中的眼睛、耳朵,是她半身般的存在。 周绾君微微颔首,伸出纤指,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一股微妙的联系瞬间建立:“今日,可有发现?” 镜中的周影,面容与她一般无二,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刘把头的镜像,行踪愈发诡秘。每日酉时三刻,必入西厢房后的那间暗室,停留约一炷香。今日我冒险贴近了些,听得他与心腹谈及漕运‘私货’,言语间提到‘朔夜潮平,鬼门大开’。” “朔夜潮平…”周绾君蹙眉,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是本月廿九,漕船趁夜色过水闸之时。这‘鬼门’…所指为何?” “难以分辨,”周影的身影在镜中微微晃动,似水波荡漾,“关键处,他们便压低了嗓音,如耳语般。我只能从其口型隐约判断,与一批‘特殊货箱’干系重大。”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还有,我在刘府影宅的库房镜像中,窥见了一批被不祥黑气缠绕的货箱,箱体上…印着奇怪的标记。” “是何标记?” “一只飞鸟,双翼却被沉重的锁链束缚。” 周绾君迅速取过一张素笺,用细笔蘸墨,将那标记仔细描摹下来。飞鸟,锁链……这意象透着一种矛盾的挣扎与禁锢。 “还有…”周影的声音带上了罕见的紧绷,“那股意识…又出现了。今日我试图再靠近些,一股冰冷的意识骤然扫过影宅,充满了‘秩序’与‘清除’的意味,与之前那些猎人的气息,同出一源!我及时遁入一处断墙的阴影,方才避过。” 镜像猎人。他们果然还在附近,如影随形。 周绾君深吸一口气,胸腔内的心脏沉甸甸地坠着:“下次,莫要再行此险招。我们…不能再失去彼此。” 镜中的周影,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放心,我比你想象的要谨慎得多。倒是你,身处那龙潭虎穴,需得万分警惕。我总觉得,这刘府…绝非表面上这般简单。” 周绾君吹熄了烛火,只留一盏小小的油灯,火苗如豆,在昏黄的光晕里跳跃。她开始实施今夜真正的计划——以水为媒,施展“流影听”秘术,窥探刘府最核心的机密。 她取出一只盛满清水的黄铜盆,盆沿刻着细密的符文。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跳跃的灯焰。她双手轻抚盆沿,指尖泛出微不可查的莹白光芒,低沉的咒文自唇间流淌而出,似古老的歌谣。 “以水为眼,以影为耳,流影听,启!” 水面应声荡漾,一圈圈涟漪中心,渐渐浮现出刘府书房的倒影。那是刘把头每日必至之处,亦是处理不可告人事务的秘所。 水影之中,刘把头的镜像正与三个心腹密谈,声音透过水波传来,带着奇特的扭曲感: “……这批货,必须在廿九日前装船,错过此次,便要再等下一轮潮汐。”刘把头的倒影在水面晃动,语气不容置疑。 “可是把头,近来官府查得紧,漕运司新上任的那位监察御史,听闻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一个矮胖的镜像忧心忡忡。 刘把头冷哼一声,镜像的面容显得愈发阴沉:“放心,上头早已打点妥当。况且,咱们走的…本就不是明路。” “那批‘特殊货箱’……”另一个瘦高的镜像压低声音,近乎气音,“当真稳妥?我总觉得那物事邪门得很,每次靠近,都觉阴风刺骨,脊背发寒。” 刘把头猛地一拍桌案,水影都随之震颤:“住口!不该问的,休要多言!做好你们分内之事便可!” 水面骤然剧烈晃动起来!周绾君感到一股冰冷的意识,如同无形的触手,顺着水影连接逆向疾扫而来!那意识充满了秩序的绝对冷漠与清除的残酷决绝,正是镜像猎人的气息! 她当机立断,指尖光芒一敛,瞬间切断了连接。水面“哗”地一声轻响,恢复平静,映出她微微苍白的脸。心跳如脱缰的野马,在胸腔内狂擂。 好险…只差一线,便被察觉了。 她抚着胸口,缓缓平复急促的呼吸。刘府中隐藏的秘辛,其危险程度,远超她最初的预料。 --- 次日清晨,薄雾未散,周绾君已侍立在老夫人榻前,照例伺候汤药。 “老太太,今日天光晴好,风也柔和,不如去园子里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于身子有益。”她嗓音温软,提议道。 老夫人欣然应允,拄着那根光滑的紫檀木拐杖,在周绾君的搀扶下,缓步向后花园行去。 这是周绾君探查刘府布局的良机。她表面专注地搀扶老人,应对得体,实则眼观六路,心分二用。那方荷花池、那扇五彩琉璃窗、那几块光可鉴人的墨玉地砖……每一处可能成为镜像通道的所在,都被她悄然刻印在脑海之中。 行至池边,老夫人却忽然驻足,望着那一池碧水出神。池中倒映着天光云影,几尾锦鲤悠然游过,搅碎一池平静。 “绾君啊,”老夫人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却似意有所指,“你看这池水,看似清澈,却能照见多少物事?” 周绾君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柔声应和:“是呢,池水如镜,映着天光云影,莲叶田田,美不胜收。” 老夫人轻笑一声,那双浑浊的眼球转向周绾君,目光似能穿透人心:“不止呢。有时候啊,它能照出…一些本不该被照见的东西。” 周绾君屏住呼吸,一时难以判断老夫人此言是随口感慨,还是别有深意。正思忖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老夫人,把头请您速去前厅,有贵客到访。”一名小丫鬟气喘吁吁地禀报。 老夫人点了点头,由周绾君扶着转身离去。转身的刹那,周绾君眼角的余光瞥向池水,水中倒影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在不远处的廊檐下一闪而过——是府中那个沉默寡言的老花匠,正手持花剪,修剪着过于茂盛的枝叶。 不知为何,那老花匠在水中倒影停留的片刻,其姿态,其动作的韵律,似乎比现实中应有的,要迟缓、凝滞那么一瞬。 --- 是夜,万籁俱寂,周绾君再次启动“流影听”。此番她更加谨慎,选择了老夫人房中那面常用的银镜作为媒介——镜面因年深日久的擦拭,已有些模糊,反而不易引人生疑。 水影之术悄然展开,刘府书房的倒影再次于虚化的水面上凝聚。 刘把头独自一人坐在太师椅上,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账册。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似乎在焦灼地等待着什么人。 约莫一炷香后,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个身着宽大黑袍的人影如鬼魅般闪入。来人的面容完全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下,身形轮廓也模糊难辨。 “都安排妥当了?”黑袍人的声音嘶哑怪异,明显是刻意伪装过的。 刘把头连忙起身,神色间带着显而易见的恭敬:“一切皆按计划行事,廿九日晚,漕船准时出发。只是…属下愚钝,实在不明,为何非要走这条险路?以往的水路,不是更为稳妥么?” 黑袍人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不该你问的,休要多问。你只需确保货物安然送达,其余…与你无关。” 刘把头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声音微颤:“那…那批货箱里…究竟是何物?我的几个手下靠近后,皆感不适,已有两人病倒了…” 黑袍人向前踏出一步,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凌厉:“刘把头,你是个聪明人,当知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便越长。记住,你是被选中的人,这是你的荣耀,亦是你的枷锁。” 水影中的刘把头明显打了个寒颤,噤若寒蝉,不敢再言。 周绾君屏息凝神,试图看清黑袍人的更多特征,却发现那人的倒影在水面异常模糊,仿佛被一层若有若无的黑雾笼罩。更令她心惊的是,随着黑袍人的出现,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意识再次隐隐浮现,如同暗流涌动。 她立即减弱水影连接的强度,只保留最低限度的感知,如同将呼吸降至微不可查,以免被那敏锐的猎手察觉。 就在此时,黑袍人猛地转头,兜帽下的阴影似乎精准地“看”向了镜面方向!尽管隔着水影,周绾君仍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梁爬上! “有意思…”黑袍人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如同发现了猎物的踪迹,“这府中…混进了不该存在的东西…” 周绾君心头巨震,当即彻底切断连接,冷汗已湿透内衫。被发现了?还是对方只是心生疑虑? 静坐调息片刻,确定并无异常气息追踪而来后,她重新建立连接,此番却不敢再直接窥视书房,转而通过府中各处的反光面——廊下未干的积水、厢房的琉璃窗、甚至仆人捧过的铜盆——如蜻蜓点水般,追踪那黑袍人的去向。 只见那人离开书房后,并未径直出府,而是绕到后花园,在一处嶙峋的假山前停下脚步。 黑袍人四下环顾,确认无人跟踪后,竟身形一晃,直接融入假山投下的浓重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周绾君牢牢记住那位置,心中明了,此处,明日必须设法一探。 --- 翌日,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周绾君便以采集晨露煎药更为纯净为由,挎着一只细竹篮,早早来到后花园那处假山附近。 假山由奇特的太湖石堆叠而成,中有孔洞相通,看似寻常园林造景,但周绾君敏锐的灵觉,却捕捉到一丝极淡却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是高阶镜像法术残留的微弱痕迹,如同投入静水中的石子,虽已平息,涟漪犹存。 她假装俯身采集花瓣上晶莹的露珠,步伐轻盈,慢慢向假山阴影处靠近。就在她即将踏入那片阴影的边界时,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自身后响起: “周姑娘,且慢。” 周绾君心中猛地一悸,骤然转身。只见那位老花匠站在数步之外,手持一把陈旧却锋利的铁花剪,布满岁月沟壑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得如同古井。 “那石缝深处,常年不见日光,潮湿滑腻,青苔遍布,姑娘家身子娇弱,小心摔着了。”他语调平缓,如同寻常关切。 周绾君勉强压下心头惊疑,挤出一丝笑意:“多谢老伯提醒。我只是见那石缝间的蓝铃花开得别致,想采些花上的露水。” 老花匠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那些不起眼的小花,淡淡道:“那些花,生于阴僻之地,露水也带着寒氣,于药性无益。不如东墙下那些玫瑰,沐浴朝阳,露水丰沛,花香也醇厚。” 周绾君会意,知今日已不便探查,便从善如流,顺着他的话道:“老伯说得是,那我便去东墙下看看。” 她转身向园东走去,步履从容,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道沉静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后。 这个老花匠…绝不简单。 当晚,周绾君通过镜面,向周影详细描述了老花匠的形貌特征。 周影听后沉默片刻,忽然道:“我见过他的镜像!时常在影宅西角门附近徘徊,那里有一处断垣残壁,我原以为是影宅年久失修所致,如今想来…或许另藏玄机。” “能追踪他么?”周绾君问。 周影摇头,神色凝重:“他的镜像…极为警觉。而且…他似乎懂得在影宅中隐匿行踪的法门,有几次我分明见他往那方向去,转眼便如轻烟般消散,无迹可寻。” 又是一个难解的谜团。周绾君只觉得这刘府如同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迷雾重重,每个人看似明晰的身份之下,都可能藏着另一副面孔,是棋子,亦可能是对弈之人。 --- 三日后的子夜,月黑风高,万籁俱寂。 周绾君决定再次冒险。此番,她不再满足于隔水窥影,而是要亲身潜入那处假山,一探究竟。 她换上深色衣裙,如一抹幽魂,悄无声息地滑入后花园。白日里馥郁的花香,已被夜露的清冷取代,四周唯有草虫低鸣,更添寂静。 她敛息凝神,借助树木阴影的掩护,悄然靠近那处假山。确认四周并无巡夜家丁后,她身形一闪,没入假山投下的浓重黑暗之中。 假山内部,竟别有洞天。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石阶,向下蜿蜒延伸,通向一处隐蔽的地下空间。石阶两侧壁上,镶嵌着几盏长明灯,灯油燃烧散发出奇特的气味,昏黄的灯光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形如鬼魅的影子。 周绾君将呼吸压至极轻,足尖点地,如猫般轻巧地向下走去。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陈旧木门,门缝中透出微弱而稳定的光亮,伴随着低沉的交谈声。 她贴近冰凉的门缝,向内窥视。 室内烛火通明,赫然可见十余只漆黑的货箱整齐摆放,正是周影在镜像中所见之物!每只货箱上都清晰地印着那只被锁链束缚的飞鸟标记,箱体周围,缠绕着若有实质的、令人不安的黑色气息,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更令她心神俱震的是,货箱旁站立着的两人——正是刘把头,与那个神秘的黑袍人! “……只要这批货安然送达,您答应我的事……”刘把头的声音带着卑微的恳求,全无平日里的威严。 黑袍人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带着居高临下的意味:“放心,令郎的前程,包在我身上。待此事了结,下一任漕运司监察御史,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刘把头连连躬身称谢,脸上却仍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虑:“只是…属下总觉得近来府中不甚太平。前日老夫人提及,她房中的镜子,里面的影像有时会自行移动…下人间也传言,夜半时分常闻异响……” 黑袍人声音骤然转冷,如寒风过境:“那是自然。因这府中,确实混进了‘不该存在’的东西。不过…很快,它们便会被彻底清除。” 话音未落,黑袍人猛地转头,兜帽下的阴影,精准无比地“锁定”了周绾君藏身的方向! “门外偷听的小老鼠,可是听够了?” 周绾君心中大骇,不及细想,转身欲逃,却惊觉双脚如同陷入无形泥沼,竟被黑暗中蔓延而出的阴影触手牢牢缠绕,动弹不得! 黑袍人缓步而出,伸手掀开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苍白的脸。最令人心悸的是,他那双眼睛,竟没有瞳孔,全然是一片森然的眼白! “镜像余孽,总算找到你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伸出右手,掌心浮现出一个复杂而邪异的幽暗符文,带着毁灭的气息,直向周绾君的额头印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凌厉的银光自通道另一端破空而来,精准地打在黑袍人的手腕上,打断了他的动作! 老花匠手持那柄铁花剪,站在通道入口,平日佝偻的身躯此刻挺得笔直,那双总是半眯着的浑浊老眼,此刻锐利如鹰,精光四射! “走!”老花匠对周绾君厉声喝道,同时双手疾速结出一个复杂的手印。周绾君只觉脚下一松,那阴影触手应声碎裂! 黑袍人怒极反笑,森白眼眸中杀机毕露:“好!好得很!原来是你这老鬼在背后捣乱!今日,便将你们一并清除,以绝后患!” 两人瞬间战作一团,光芒爆射,术法碰撞的能量波动在狭窄空间内激荡,石屑纷飞!周绾君不及多想,趁此间隙,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地下室,头也不回地掠过假山,一路疾奔回自己房间,闩紧门窗,背靠门板,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出胸腔。 方才那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老花匠是谁?为何要出手救她? 她喘息未定,急忙唤出铜镜中的周影。 “你可无恙?”周影的身影在镜中浮现,脸上满是焦灼,“我方才感知到一股极强的压迫之力,源自你那方!” 周绾君简略叙述了方才的惊险遭遇,周影越听,神色越是凝重。 “此人…深不可测。”周影沉吟道,目光锐利,“明日,我必设法追踪他的镜像,务必查明其根底。” --- 次日清晨,周绾君怀着一丝忐忑,照常侍奉老夫人用早膳,心中惴惴,唯恐昨夜之事已然败露。 然而,刘府内外却是一片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更令她惊异的是,当她再次借口前往后花园时,赫然发现那假山的入口竟已消失不见——原本的通道处,被实实在在的泥土与石块填满,甚至生长出了与周围无异的青苔杂草,浑然天成,仿佛那地下密室从来就只是幻梦一场。 “在寻何物,周姑娘?”老花匠那特有的沙哑嗓音,再次自身后幽幽响起。 周绾君猛然回身,警惕地注视着他。 老花匠却只是淡然一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如同寻常老者:“晨露好啊,集天地灵气,清净明澈,最能照见万物本真。”他语带双关,随即又极快地压低声音,近乎耳语,“今夜子时,荷花池畔,不见不散。慎之,府中…耳目众多。” 言罢,不待周绾君回应,他便复又佝偻下身子,专注于手下的花草,细心修剪起来。 周绾君心中疑云密布,却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平静。 一整日,她都在暗中观察刘府的动静。刘把头如常处理庶务,接见访客,训斥仆役,神色间并无半分异样。那个白瞳黑袍人,更是踪迹全无,仿佛人间蒸发。 一切,都平静得太过异常,异常得令人心底发寒。 是夜子时,月华如水,倾泻在寂静的刘府后花园。 周绾君如约来到荷花池边。池面如镜,倒映着天上疏星冷月,泛着清冷的光辉。老花匠早已等候在那里,背对着她,负手而立,望着那池幽深之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来了。”他未曾回头,声音平静无波。 “你究竟是谁?昨夜为何出手相救?”周绾君开门见山,目光如炬。 老花匠缓缓转身,月光下,他那双眸子清澈得不似暮年之人:“和你一般,是个…不愿就此屈服之人。” 他蹲下身,苍老的手指轻轻划过平滑如镜的水面,指尖带起细微的涟漪:“看。” 周绾君依言低头望去,只见池水中浮现出的,并非他们二人的倒影,而是一处陌生庭院的景象!院中,数名身着同样黑袍的人正在低声交谈,其中一人,赫然便是昨夜那个白瞳黑袍人! “这是…!”周绾君掩口,难掩震惊。 “水镜之术,你应不陌生。”老花匠语气平淡,“他们,是‘净影宗’的猎手,专司清除我等这般‘异类’。” “我等?” 老花匠抬眼看向她,眸中一丝银光流转,转瞬即逝:“便是如你我这般,能自由穿行于现实与镜像夹缝之中的人。” 周绾君下意识后退半步,全身戒备。 老花匠见状,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笑意:“不必如此戒备。若我存心害你,昨夜便不会出手。我潜伏于此三载,便是为了查明净影宗的图谋。他们通过这些特殊货箱,在各方要地布下‘锚点’,意图将影宅彻底自现实割裂,从而完全掌控两界通道。” 周绾君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们…为何要如此?” “权柄。绝对的权柄。”老花匠站起身,声音低沉而肃穆,“谁能掌控通道,谁便能执掌两个世界。而今…他们距成功,仅有一步之遥。” 就在此时,周绾君怀中的那面小铜镜骤然变得滚烫!周影急切的声音直接穿透物质界限,在她脑海中炸响:“快走!此乃陷阱!” 周绾君猛地抬头,只见老花匠的脸上,那抹苦涩笑意已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表情。 “可惜啊…你还是…太过轻信于人了。”老花匠,不,或许该称他为“园丁”,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手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只通体乌黑、刻满符文的铃铛。 铃声清脆,却带着夺人心魄的诡异力量,骤然响起! 周绾君只觉天旋地转,四周景物急速扭曲、变形,意识如同坠入无边漩涡。在彻底失去感知的前一瞬,她透过渐渐模糊的视线,看见池水倒影中,周影正与数道黑影奋力搏杀,而那些黑影的手中,皆闪烁着熟悉的、冰冷而残酷的白光…… --- 周绾君自一片混沌的黑暗中挣扎着苏醒。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全然陌生的昏暗石室,四肢被一种由光影交织而成的锁链牢牢束缚,那锁链无形无质,却坚韧无比,越是挣扎,束缚越紧。 石室无窗无门,唯有四面光秃秃的墙壁。正对着她的那面墙上,悬挂着一面巨大的、边缘雕刻着奇异兽纹的青铜古镜。镜中映出的,并非石室景象,而是影宅的一角——周影被类似的光链禁锢在一根残破的石柱上,衣衫破损,身上多处伤痕,显然经历过一场恶战。 “周影!”周绾君心如刀绞,嘶声呼唤。 镜中的周影闻声抬头,原本清亮的眼眸此刻布满血丝与疲惫,却仍勉力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这次…我们似乎…真的落入彀中了。” 就在这时,那面青铜古镜表面泛起水波般的涟漪,“园丁”的身影自镜中悠然步出,立于周绾君面前。此时的他,腰背挺直,眼神锐利如刀,与平日里那个佝偻沉默的老花匠判若两人。 “你们的价值,超出我的预期。”“园丁”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漠,“特别是你,周绾君,能够不依靠外力而自主觉醒镜像能力者,世间罕有。” “你究竟是何人?!”周绾君咬牙质问,眼中怒火燃烧。 “园丁”微微一笑,更令人惊骇的是,他的右眼骤然变得一片纯白,与那白瞳黑袍人如出一辙:“净影宗长老,代号‘园丁’,专司培育、甄别,以及…收割尔等这般‘野生种子’。” 他俯下身,冰冷的手指如毒蛇般抚过周绾君的脸颊,激起她一阵战栗:“刘府,本就是一局精心布置的陷阱。放出漕运私货的风声,便知尔等镜像余孽,定会前来窥探。只是未料,钓上的鱼儿,比预想更为…珍贵。” 周绾君猛地别开脸,心中悔恨如潮水般汹涌。是自己大意,一步步踏入了这精心编织的罗网,不仅自身难保,更累及周影…… “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园丁”轻笑摇头,那笑声在空旷石室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杀?不不不…如你这般珍贵的样本,杀了岂非暴殄天物?你们将成为净影宗伟大宏图的一部分。待现实与镜像彻底割裂之时,你们…便是首批跨越界限的‘使者’。” 他转向那面青铜古镜,双手结出一个复杂而古老的手印:“然在此之前,需先…净化尔等多余的意志。” 镜面波纹再起,那白瞳黑袍人的身影浮现而出,手中持着一根长约七寸、通体漆黑、散发着不祥邪气的长针,一步步走向被缚的周影。 “不!住手!”周绾君目眦欲裂,疯狂挣扎,光链却纹丝不动,反而因她的反抗而收缩更紧,勒入皮肉。 就在那黑针即将刺入周影眉心的千钧一发之际—— 整个石室,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 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痕如蛛网般迅速蔓延!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晃动,如同被打碎的湖面倒影!“园丁”脸色骤变,结印的手势一顿:“怎么回事?!何人胆敢破坏镜像结界?!” 震动愈加剧烈,伴随着某种庞大结构崩毁的隆隆巨响!周绾君感到束缚四肢的光链骤然一松!她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凝聚全身气力,猛地挣脱! “轰——!!!” 一侧石壁在震耳欲聋的轰鸣中彻底崩塌,碎石四溅!然而,墙壁之后显露出的,并非预想中的土石或通道,而是一片混沌、扭曲、色彩斑斓的虚空!虚空中,漂浮着无数大小不一、棱角锋利的镜子碎片,每一片碎片中都映出截然不同的、光怪陆离的场景片段! “园丁”面色铁青,惊怒交加:“不可能!此乃绝对镜像空间!何人能自外部强行撕裂?!” 周绾君不及细想,趁“园丁”心神剧震之际,扑向那面青铜古镜,意图救出周影。 “别碰那镜子!”一个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熟悉无比的声音,自崩塌的墙洞处传来! 周绾君愕然回头,只见刘老夫人手持那根紫檀木拐杖,立于虚空边缘!平日里的老态龙钟一扫而空,她站得笔直,周身散发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气势,那根拐杖顶端,正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纯净而耀眼的银色光辉! “老太太?您怎会…!” 老夫人——或者说,寄居于这具苍老躯壳中的那个强大存在——目光锐利如电,扫过周绾君与镜中的周影,语速极快:“无暇解释!速随我离开此地!” “园丁”发出野兽般的怒吼:“又是你!三年前便该将你神魂俱灭!” 他弃了结印,掌心凝聚出一柄炽亮的光剑,挟带着撕裂一切的威势,向老夫人当头劈下!老夫人神色不变,手中拐杖轻轻一顿地面,一道凝实的银色光幕瞬间展开,如最坚固的盾牌,将光剑稳稳阻隔在外! “走!”老夫人再次对周绾君厉喝,“带上你的镜像,速离此地!去金陵,寻‘镜心堂’!” 周绾君咬紧牙关,伸手探入那波动不休的青铜镜面,一把抓住周影冰冷的手。就在两人双手相触的刹那,一股前所未有的、庞大而温暖的力量,如同决堤洪流,在她与周影之间疯狂奔涌、交汇! “抓紧我!”周绾君对周影喊道,同时奋力向老夫人所在的方位冲去。 就在她们即将触及那墙洞的边缘时,“园丁”放弃了稳定结界的徒劳尝试,转而面目狰狞地直扑周绾君! “既然无法留存,那便…一同毁灭吧!” 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周影眼中决然之色一闪,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将周绾君推向老夫人,自己则转身,义无反顾地迎向“园丁”那毁灭性的光剑—— “不!!!” 在周绾君撕心裂肺的尖叫声中,周影的身影在炽烈光芒的冲击下,开始寸寸碎裂,化为无数闪烁着温润光芒的晶莹碎片,如同夏夜流萤,纷扬飘散…… 但,那些光芒并未就此湮灭于虚空。它们如同受到无形牵引,化作一道道流光,争先恐后地涌入周绾君的体内! 一股庞大得几乎要将她撑爆的记忆洪流、情感烙印与纯净的镜像本源之力,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蛮横地涌入她的意识深处,与她自身的灵魂剧烈地碰撞、交融…… “园丁”震惊地望着这一幕,失声惊呼:“不可能…自发的镜像融合…这违背了一切法则…!” 老夫人眼中亦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但她反应极快,一把拉住因巨大冲击而呆立当场的周绾君:“快走!趁现在!” 周绾君浑浑噩噩,如同提线木偶般,被老夫人拉着,纵身跃入那片色彩斑斓、危机四伏的混沌虚空。在意识被虚空乱流彻底吞噬的前一瞬,她最后回望一眼,只见“园丁”的身影被崩塌的镜像结界彻底吞没,而那个白瞳黑袍人,却静静地立于远处一块巨大的镜面碎片上,冰冷的纯白眼眸,正毫无感情地注视着她们的逃离。 --- 当周绾君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刘府后花园冰凉潮湿的草地上。朝阳初升,金色的光芒穿透晨雾,露水浸湿了她的衣衫,带来丝丝寒意。 她猛地坐起,环顾四周,庭院寂静,花木扶疏,哪里还有老夫人的踪影?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荒诞离奇的噩梦。然而,体内那迥异于往昔、如江河奔涌般的力量,以及脑海中多出的、属于周影的庞大记忆与情感,都在清晰地告诉她——那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周影…与她,融合了。 “周姑娘,您怎的躺在这儿?”一个小丫鬟路过,讶异地问道,“晨露寒重,仔细着了凉。” 周绾君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撑起身子:“无妨…只是…在此处歇息片刻。老太太…可起身了?” 丫鬟点头:“已然醒了,正在用早膳呢,瞧着气色甚好。” 周绾君心中一动,快步走向老夫人所居的院落。 房中,刘老夫人正慢条斯理地用着清粥小菜,看见周绾君进来,露出与往常一般无二的和蔼笑容:“绾君啊,来得正好,今儿的枣泥山药糕软糯适中,你也尝一块。” 那神情,那语气,与过去数十日毫无二致,仿佛昨夜那个手持银杖、威严强大的老者,从未存在过。 周绾君仔细打量,却发现老夫人右手食指上,多了一枚样式极其古朴的银色指环,指环表面,镌刻着细密而玄奥的纹路——正是昨日那根拐杖顶端所镶嵌的图案! “谢老太太。”周绾君接过糕点,状似随意地问道:“老太太昨夜…睡得可还安稳?” 老夫人端起青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了一口,那双浑浊的老眼里,一丝微不可查的银光悄然闪过:“睡得香甜,一夜无梦,倒是难得。反观你,眼圈泛青,面色不佳,可是昨夜未曾安眠?”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心照不宣。 “是…做了个甚是离奇的梦。”周绾君轻声道。 老夫人放下茶盏,语气平和:“梦嘛,终是虚妄,皆是反的,不必挂怀。倒是老身听闻,那金陵城风景如画,十里秦淮,更有奇妙‘水镜’之景,若有机缘,你真该去亲眼一观。” 金陵…镜心堂… 周绾君心领神会:“是,绾君也早有此意,正想寻机向老太太辞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匆匆入内,躬身禀道:“老夫人,花匠老李…今晨被人发现昏厥在花房之中,醒来后…神智昏昧,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 周绾君心中一震。那个“园丁”…他的意识,已然消散了么? 老夫人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面露怜悯之色:“也是个可怜人…取十两银子予他家中,让他儿子接回去,好生将养着吧。” 管事领命而去。 周绾君告退出来,站在廊下,望着庭院中欣欣向荣的花草,心中五味杂陈。刘府的威胁看似暂时解除,但净影宗犹在,他们的惊天图谋仍在暗处悄然推进。 回到厢房,她开始默默收拾行装。下一站,便是那六朝古都,金陵。 她行至镜前,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那双熟悉的眼眸深处,似乎多了一些难以言喻的、既属于她又属于周影的微光与神采。 “我们…终将重逢…”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凉的镜面,低语呢喃。 镜中的影像,嘴角微微上扬,回她一个融合了悲伤与坚定的、复杂而温柔的笑容。 而在她全然不知的阴影角落,那个白瞳黑袍人,正通过一盆清澈见底的“无根水”,静静地窥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目标已确认,正欲前往金陵。‘镜心堂’周遭,天罗地网已布设完毕。”他对着水中的倒影,冷漠地回禀。 水影荡漾,另一个更加深沉古老的声音缓缓回应:“善。此番,不容有失。镜像自发融合之样本…乃吾宗百年未遇之瑰宝。” 白瞳黑袍人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她,无处可逃。整座金陵城…都将成为为她量身打造的…华美囚笼。” 水影波纹扩散,渐渐映出金陵城的轮廓——那龙盘虎踞之地、十里繁华之乡的上空,一层无形无质、却庞大无比的镜像结界,正如同蛰伏的巨兽,悄然笼罩了一切,静待着猎物的…自投罗网。 第十二章 傀儡丝线 晨光熹微,如一层薄薄的金纱,穿过雕花木窗的棂格,在书房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如同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无声舞蹈。 周绾君立于镜前,指尖轻轻抚过衣襟上细微的褶皱。镜中的女子眉眼依旧清丽,眼底却沉淀着过往风波留下的暗影,更深处,隐约流转着一丝不属于她独自一人的、更为锐利冷静的锋芒——那是与周影融合后,悄然滋长的感知与力量,如同深潭底部潜藏的暗流。 十日已过。自那夜镜像结界崩毁,老花匠“园丁”神智沦丧,刘府表面已恢复往昔的平静,仆从各司其职,庭院草木葱茏,仿佛那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从未发生。但周绾君深知,这平静不过是覆盖在深渊之上的一层薄冰,冰下暗流汹涌,随时可能将一切吞噬。净影宗的触角未曾真正远离,而那枚潜藏于影宅深处、搏动不息的“镜魇之心”,才是操控这一切的无形之手,是提弄所有傀儡的总机枢。 今日,她的目标,是这座宅邸名义上的主人,也是被操控最深的傀儡——刘把头。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周绾君端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白瓷盏壁温润,茶汤清碧,几片茶叶如雀舌般舒卷沉浮。她步履轻盈地走向刘把头的书房,裙裾微动,不染尘埃。这是她近日来的惯例,以晚辈请安奉茶为名,行近距离探查之实。 书房内,紫檀木的沉静香气与墨锭的淡雅气息交织。刘把头正伏案查阅账册,厚重的册页摊开,上面密布着蝇头小楷。晨光勾勒出他略显臃肿的侧影,锦袍的料子虽好,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与月余前相比,他眼下的乌青愈发浓重,如同被人用黛青狠狠抹了两笔,眼神时常游离涣散,仿佛魂不附体,只余一具被掏空了内里的皮囊。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悬挂的那枚人面玉佩。玉佩质地看似温润,乃上等和田白玉,却雕刻着一张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诡异人脸,五官扭曲,透着一股邪气。此刻,在窗外透入的光线映照下,那玉佩隐隐流转着一层不易察觉的暗沉光泽,仿佛内里有生命在缓缓呼吸。 “伯父,请用茶。”周绾君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柔顺温婉,无一丝棱角。 刘把头恍若未闻,目光依旧胶着在账册之上,枯瘦的手指却无意识地、一下下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响,节奏杂乱无章,透露出内心的焦灼与空洞。周绾君垂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实则全部心神都已凝聚于双眼的余光之中,如同最耐心的猎手,紧紧锁定着那枚人面玉佩。 她等待着,等待着那稍纵即逝的契机。 一次,两次……当窗外一片薄云恰好飘过,遮蔽了愈发炽烈的日光,室内光线为之一暗的瞬间,那玉佩上的暗沉光泽似乎也随之轻轻“搏动”了一下,如同沉睡之物的一次微弱呼吸,那诡异人面的线条仿佛都随之活了过来。更令她心头一紧的是,与此同时,她凭借与周影融合后愈发敏锐的灵觉,清晰地感知到脚下影宅深处,那“镜魇之心”传来的一次同步的、低沉的、充满恶意的能量悸动!那悸动如同无声的雷鸣,穿透虚实界限,震荡着她的灵魂。 纹路同步!能量同源!这玉佩,绝非寻常饰物,它是“镜魇之心”延伸向现实的触角,是操控核心傀儡的枢纽,是连接线与锚点! --- 是夜,月隐星稀,万籁俱寂,连夏虫都噤了声。 周绾君仔细闩好房门,又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廊下无人,这才回到梳妆台前。指尖轻抚过那面边缘泛着铜绿的小圆镜,镜面微凉,清晰地映出她凝重的面容,以及眼底那丝挥之不去的忧色。 “能感知到吗?”她在心中默问,意识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泛起涟漪。如今她与周影已是一体两面,无需再借助繁琐的水影之术,亦能在心神层面直接沟通,如同共用着一个灵魂的两个窗口。 “感知到了。”脑海中,周影的声音清晰响起,比以往更加真切,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那东西…搏动得愈发有力了,如同一个正在孕育恐怖的生命。我需再靠近些,看清那些‘线’的源头与流向。” “务必小心。”周绾君叮嘱,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即便已然融合,周影的意识仍更擅长在影宅那片混沌之地中行动,如同她的一个更加灵活、更具镜像特质的分身。但风险,也与之并存。 “放心。” 周绾君闭上双眼,将意识彻底沉入那片熟悉的、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刹那间,视角转换,她“看”到了——周影的“眼睛”。 影宅之内,景象光怪陆离,违背常理。断裂的廊柱与倾颓的飞檐悬浮于虚无之中,破碎的镜像碎片如同棱镜,折射出扭曲变形的现实片段,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组成一幅支离破碎的噩梦图景。而在影宅刘府库房对应的区域,一团巨大的、搏动着的暗红色肉瘤状物体悬挂于虚空中央,它表面布满虬结蠕动的血管与不断开阖的细小裂隙,内里仿佛有粘稠的黑暗在流淌,正是那邪恶的“镜魇之心”! 无数根细如发丝、漆黑如墨的能量丝线,自这颗邪恶心脏延伸而出,如同蛛网般辐射开来,穿透影宅与现实的界限,没入虚空,连接着现实中一个个被操控的仆役、护院的镜像倒影。这些丝线随着心脏的搏动而微微颤动,如同无数提线木偶的操控缆,无声地传递着无形的指令与能量,编织着一张覆盖整个刘府的大网。 周影(或者说,周绾君共享的视角)小心翼翼地隐匿在一堵半透明的、映照着现实庭院残像的镜像残骸之后,屏息凝神,如同潜行于阴影中的猎豹,向那“镜魇之心”缓缓靠近。 越是接近,越是能感受到那股令人灵魂战栗的压迫感与混乱疯狂的低声呓语。心脏搏动的轰鸣如同远古的战鼓,一声声敲击在意识深处,搅动着不安。 视角极力聚焦于那些延伸出的丝线。大部分细弱游丝,若隐若现,但其中有几根,明显粗壮数倍,色泽也更加深邃幽暗,如同承载着主要力量的血管,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一根最粗壮、几乎有婴儿手指粗细的漆黑丝线,笔直地延伸出去,另一端没入的虚空方位,赫然精准地对应着现实中的书房——刘把头的所在!这根丝线搏动最为有力,如同主脉。 另有两根稍细些,但依旧显眼的黑线,连接着护院头领和账房先生的模糊镜像倒影,他们是刘把头的左膀右臂。 而最后一根…周绾君共享的意识猛地一沉。那根丝线并非最粗,却泛着一种诡异的、类似珍珠般的灰白色光泽,与其他纯粹的黑线截然不同。它延伸的方向…竟是老夫人院落所在的位置! 老太太…她也被连接着?!可她平日里的表现,那夜的援手,那银杖的清辉… 难道那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表演?还是说,这种连接,并非简单的操控,而是另一种形式的…侵蚀与束缚?而那银戒与咒文,是她抵抗的凭依? 就在心神因这发现而剧烈震动之际,共享的视角猛地一颤!周影如同受惊的夜鸟,意识驱动着镜像躯体急速后撤——一股冰冷的、带着绝对审视意味的强大意识扫描而过,如同探照灯炽烈的光柱,毫无征兆地扫过黑暗的角落。是镜像猎人的警戒! 视角迅速隐匿于更深层、更破碎的镜像碎片阴影中,几乎与那片混沌融为一体。许久,待那令人脊背发寒的意识威压彻底远去,周影才缓缓退出了极度危险的近距离探查区域,将意识抽回。 周绾君倏然睁开双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冷汗,背心一片冰凉。方才的探查,虽险象环生,但收获巨大。丝线已现,脉络初显,尤其是老太太身上那根诡异的灰白丝线,更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她心中激起万千波澜,让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 次日,周绾君侍奉老夫人用过早膳后,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离去。精致的瓷碗里还剩着些许清粥,几样小菜也动得不多。 “老太太,今日天色尚好,风也柔和,不如我陪您念会儿佛经?也好静静心,养养神。”她寻了个由头,声音温软,想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老夫人,尤其是那枚从未离身的银戒与那面看似普通的小铜镜。 老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似乎比平日清明些许,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让人难以捕捉。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你有心了。” 周绾君取来那面边缘光滑的小铜镜,假意为老夫人整理略显散乱的鬓角银丝,实则手腕微转,将镜子置于一个巧妙的角度,既能映照出老夫人大部分身形与面容,又能让她自己用眼角的余光,清晰地观察到镜面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老夫人重新阖上眼,枯瘦的手指缓缓拨动着那串油光水滑的紫檀木念珠,唇瓣微动,开始低声诵念。初时,确是《金刚经》的段落,“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字正腔圆,语调平和,充满了年长者特有的虔诚与淡然。 周绾君垂手静立一旁,看似专注聆听,实则灵觉全开,如同最精密的仪器,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异常的能量波动。 约莫一炷香后,老夫人诵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得几不可闻,似乎有些疲惫,陷入了浅眠。周绾君正要上前轻声询问,却见老夫人的嘴唇仍在极其轻微地、持续地翕动着,念诵的,却不再是任何她所知的佛经篇章! 那是一种极其古老、音节拗口奇特的咒文,带着一种固本培元、凝神定魄、安定神魂的奇异韵律。每一个音节的吐出,都似乎引动了周围空气中某种微不可查的共鸣。伴随着这低不可闻的隐秘念诵,老夫人指间那枚样式古朴的银色戒指,也同步泛起极其微弱的、与咒文节奏完美契合的清冷光辉,那光芒淡薄如雾,却带着一种坚韧不屈的意味。 她在抵抗!以某种不为人知的秘法,燃烧着自身的精神力量,稳固自身神魂,对抗那根连接着她的灰白丝线的侵蚀与污染! 周绾君心中豁然开朗,如同拨云见日。老夫人并非同谋,亦非完全被控的傀儡,她是在这污浊泥潭中,竭力保持着一丝清醒与自我的另一个挣扎者!那根灰白丝线,或许代表的不是直接的操控,而是持续不断的精神侵蚀与污染!而老夫人,正在用她自己的方式,艰难地构筑着内心的堤坝,抵御着那无孔不入的黑暗。 就在这时,老夫人念诵咒文的声音微微一顿,极其短暂,几乎无法察觉。她并未睁眼,苍老的面容依旧平静,却仿佛洞悉了周绾君所有的观察与推测,极轻极缓地,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周绾君心头一凛,如同被冰冷的针尖刺中,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探究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垂首做出同样疲惫假寐的姿态,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无声的警告。老太太知道她在探查,知道她看出了端倪,也在用这种方式警告她,勿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引来更可怕的注视。 --- 线索愈发清晰,却也愈发错综复杂,如同纠缠在一起的线团。刘把头是深陷操控的核心傀儡,老夫人是身处污染中顽强抵抗的清醒者,而那“镜魇之心”与由其延伸出的无数能量丝线,则是净影宗布下的、笼罩整个刘府的邪恶控制网络。 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月圆之夜如同一个不断逼近的阴影,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迫感压迫着周绾君的神经,催促着她行动。 她决定进行一次极其谨慎的、小范围的测试。目标,不能是刘把头或老夫人身边的核心人物,那无异于直接敲响警钟。需找一个被细丝连接、影响较小、即便出现异常也不至于立刻引起高度重视的对象。 通过几日的细心观察与影宅中的比对,她选定了一个负责庭院洒扫的年轻丫鬟,名唤小翠。约莫十四五岁年纪,性子有些怯懦,平日寡言少语。影宅中,连接她的那根黑色丝线细若游丝,几乎难以察觉,显然并非重要节点。 是日午后,阳光有些慵懒,树影婆娑。小翠正独自在庭院西角,握着一把比她还高的扫帚,一下下认真地清扫着石径上的落叶,“沙沙”声规律而单调。 周绾君藏身于月洞门后斑驳的阴影中,身形与墙壁上的藤蔓几乎融为一体。她屏住呼吸,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源自镜心术的本源能量。这能量并非用于攻击或防御,而是被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模仿了某种能引起共鸣的特定频率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微小石子,意图只在特定对象上激起涟漪。 她瞄准了影宅视角中,那根连接着小翠镜像的、细弱无比的黑色丝线,将这一丝精心调制过的波动,小心翼翼地、如同穿针引线般,传递了过去。 “嗡……” 一声极轻微、几乎不存在于现实世界、只回荡在能量层面的震鸣,如同琴弦被拨动后的余韵,悄然响起。 庭院中,正机械挥动着扫帚的小翠,动作猛地一滞!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身体剧烈地一颤,手中的扫帚“啪嗒”一声掉落在地,发出突兀的声响。她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迷茫,失去了所有焦点,抱着头,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痛苦的嗬嗬声,在原地踉跄着转圈,行为彻底错乱,仿佛提线突然断裂的木偶! 成功了!丝线确实可以被干扰!能量的连接并非无懈可击! 然而,这成功的喜悦仅仅在她心中持续了一瞬,如同昙花一现! 一股庞大、冰冷、充满被冒犯后的怒意的恐怖意识,如同被彻底惊动的嗜血蜂群,骤然自影宅深处、“镜魇之心”的位置爆发出来!这股意识带着绝对的“秩序”意志,蛮横地、毫无保留地瞬间扫过整个刘府现实与镜像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间!墙壁、地面、甚至空气,都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周绾君闷哼一声,如遭重击,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强行切断了那丝能量波动,将自身所有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冬眠的动物,融入阴影最深处,心中骇然欲绝。这反应速度与强度,远超她的预估!这“镜魇之心”背后的操控者,其警觉性与力量,深不可测! 几乎在同一时间,现实中,那行为错乱、陷入短暂疯狂的小翠,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攥住!眼中所有的迷茫与痛苦瞬间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死寂的空洞与麻木。她僵硬地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扫帚,然后继续着之前清扫的动作,一丝不苟,精准得如同上了发条的玩偶,节奏、幅度与之前毫无二致,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激烈的错乱从未发生,只是阳光下的一个幻觉。 但那股冰冷的、带着怒意的意识并未立刻平息。它如同盘旋在高空的猎鹰,锐利的目光在刘府上空,在现实与镜像的夹缝中,反复扫描、搜寻着那胆敢挑衅其“秩序”的、渺小而又可恶的源头。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令人呼吸困难。 周绾君屏住呼吸,甚至连心跳都几乎强行停止,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一截早已枯死的朽木,与周围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如同煎熬。许久,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意识威压,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但那份被注视过的寒意,却久久萦绕不散。 危机暂解,但周绾君知道,猎人已被惊动,网已收紧了一丝。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更加谨慎,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 当夜,也许是白日心神损耗过巨,也许是那冰冷意识的残余影响尚未完全消退,周绾君睡得极不安稳。 梦境光怪陆离,破碎的镜像如同锋利的刀片四处飞旋,扭曲的人影在视野边缘无声嘶吼,粘稠的黑暗如同沼泽般试图将她吞噬……最终,所有的混乱碎片如同被无形之力强行牵引、压缩,汇聚成一个冰冷的、无边无际的、唯有镜面存在的奇异空间。 她独自立于光滑如冰的镜面之上,脚下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茫然、警惕而又带着一丝疲惫的脸庞,无数个重复的影像向深处延伸,直至虚无。 突然,前方一面巨大的、布满蛛网般裂痕的古老镜子中,原本模糊的映像开始剧烈波动,如同沸腾的水面。一个极其模糊、近乎透明的老者影像挣扎着、扭曲着从镜面深处浮现出来。他穿着前朝的宽大服饰,面容扭曲变形,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难以言喻的焦急,影像时聚时散,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彻底溃散于虚无。 周绾君瞳孔微缩,认出了那依稀可辨的轮廓——是刘府祠堂中,常年供奉在香案之上、已故刘老太爷画像中的模样! 老者的镜像张开嘴,面部肌肉因极度用力而痉挛,似乎用尽了残存的全部力气,对着周绾君发出无声的、却直接响彻在她灵魂深处的嘶吼。那嘶吼带着血泪般的绝望与刻骨的警示,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冰锥,刺入她的意识: “…阻止…必须阻止…仪式…” 他的影像剧烈晃动,边缘开始溃散,如同风中残烛。 “…月圆…子时…‘她’…要…降临…” “她?”周绾君在心中疾呼,意识试图与那濒临消散的影像沟通,“‘她’是谁?!什么仪式?!” 老者镜像的瞳孔中骤然收缩,充满了极致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仿佛穿透了无尽时空,看到了某种无法形容、无法理解的大恐怖存在。他用尽最后一丝维系存在的力量,影像如同破碎的琉璃般开始崩散,在彻底消失前,吐出了几个更加破碎、模糊、却更令人心悸的音节: “…镜…中…之…” 话音未落,如同支撑的弦骤然崩断,整个镜面空间轰然破碎!无数镜片如同冰雪般消融于黑暗! 周绾君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心脏狂跳如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额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冰凉的触感。窗外,一弯残月正缓缓西沉,清冷而苍白的光辉,如同死人的指甲,无声地洒满窗棂,将房间内的家具勾勒出模糊而诡异的轮廓。 月圆…子时…“她”要降临…镜中之…? “镜中之”什么?是镜中之物?镜中之神?还是…镜中之鬼?那未尽的短语,如同一个充满恶意的悬念,悬挂在心尖,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顺着脊椎,如同冰冷的蛇类,瞬间爬满了周绾君的全身,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战栗起来。 距离月圆之夜,仅剩五天。 第十三章 敌友难辨 残月如钩,渐次西沉,将最后几缕清辉吝啬地洒在刘府沉寂的屋脊与庭树之间,勾勒出幢幢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周绾君倚窗而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冰凉的窗棂,那紫檀木的细腻纹理此刻触手生寒。梦中刘老太爷那破碎的警示与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鬼手,依旧紧紧攫住她的心脏,挥之不去。那未尽的“镜中之…‘她’…”几个字眼,仿佛带着倒刺的钩子,在她脑海中反复撕扯,每一个模糊的音节都浸透着不祥的预兆。月圆之夜,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阴影不断迫近,压迫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不能再被动等待,必须找到突破口,找到任何可能的信息来源,哪怕那来源本身,也可能潜藏着未知的、足以致命的危险。 她的思绪,如同被无形之风拨动的罗盘,最终颤巍巍地,定格在那个曾打出过镜像猎人标记的老花匠身上。他,是这潭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死水中,除却那在污染中艰难维持一线清明、自身难保的老夫人之外,唯一显露过异常、且似乎拥有自主行动能力的可疑存在。是黑暗中摇曳的、微弱却真实的磷火。 --- 晨曦微露,东方天际才刚刚泛起鱼肚白,薄雾如透明的轻纱,带着湿漉漉的凉意,笼罩着沉寂的庭院。周绾君早早起身,对镜草草理了理鬓角,便挎着一只细竹编织的小篮,借口需采摘最新鲜、带着晨露的茉莉花苞为老夫人调制安神香饮,来到了露水未干的后花园。 她的目光,看似流连于那些沾满晶莹露珠、含苞待放的洁白花蕾之间,纤细的手指轻柔地采摘着,实则如同最精细的沙漏,不漏过任何一粒微尘,悄然过滤着不远处老花匠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 老花匠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几个同色补丁的粗布衣衫,背影佝偻得如同被岁月压弯的老竹,手持那柄木质手柄已被摩挲得油亮、铁质部分却擦拭得锃亮如新的花剪,“咔嚓、咔嚓”,专注地修剪着一丛开得过于繁盛、以至于有些杂乱的月季。他的动作缓慢、稳定,甚至带着一种属于老年人的、近乎刻板的迟滞感,与府中其他被无形丝线隐隐操控、行为略显僵硬、缺乏生气的仆役相比,并无显著不同。若非那夜假山之下,亲眼目睹他骤然挺直的身躯、锐利如鹰的眼神,以及那柄绽放银光的拐杖,任谁也难以将这风烛残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人,与神秘莫测、手段凌厉的“镜像猎人”联系起来。 然而,当周绾君将一丝意识悄然沉入那片混沌的影宅,通过周影共享的独特视角望去时,映入“眼”帘的景象,却与现实的平静截然不同! 影宅对应的后花园区域,景象比现实更加破败、扭曲,断裂的枝干与凋零腐败的残花悬浮于灰蒙蒙、仿佛凝固的虚无之中,空气中弥漫着能量低啸的杂音。而老花匠的镜像,却绝非现实中那般老态龙钟、行动迟缓!他的镜像身形凝实,动作精准而迅捷,如同换了一个充满活力的灵魂,正如同鬼魅般穿梭于破碎的镜像断壁与光怪陆离的能量残影之间。他的指尖,流淌出微弱的、几乎与影宅混乱背景彻底融为一体的乳白色流光。那些流光如同拥有生命的灵巧针线,正小心翼翼地、一丝不苟地修补着几处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不易察觉的空间裂痕与能量瘀伤——那显然是之前“镜魇之心”异动,以及周绾君冒险测试丝线时造成的震荡余波! 他在修复影宅!并非如她预想的那般进行破坏或清除,而是在默默地、费力地维持着某种岌岌可危的…稳定? 周绾君心中疑窦丛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阵阵。镜像猎人,在她的认知里,不是应该以“清除”一切异己、维护某种冰冷绝对的秩序为己任吗?为何会在此地,如此隐秘地、近乎徒劳地进行着修复工作?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奉了谁的命令?这稳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防止“镜魇之心”提前暴走,引发不可控的灾难?还是…另有所图?是敌?是友?这身份的错位,使得老花匠的形象在她心中变得更加模糊,也更加危险。 --- 疑虑如同疯狂滋生的藤蔓,越缠越紧,几乎要勒得她窒息。仅凭远距离的观察,已无法穿透那层厚重的迷雾,获得更多确凿的信息。周绾君深知,必须冒险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接触。这需要无比的谨慎,精细的计算,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她精心挑选了一枚最普通的开元通宝,铜钱表面布满岁月留下的斑驳绿锈与磨损痕迹,混入钱袋毫不起眼。然后,她寻了个无人的间隙,取来一支画眉用的、笔尖极细的黛青色螺子黛,用那一点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硬度与锐度,在铜钱相对光滑的内圈边缘,极其轻微地、以一种特定的韵律,刻下了一道细微的、弧度巧妙的弧形印记。这印记,在常人眼中,只会被误认为是流通中产生的自然划痕,但在懂得镜面之术、了解特定隐秘规则的人看来,却是一个流传于特定群体中、代表“求助”与“需要联系”的隐秘信号。 午后,阳光变得有些炙热,园中蝉鸣聒噪,罕有人迹。周绾君算准了老花匠修剪完一片繁茂的芍药花圃,正捶打着后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工具准备到廊下阴凉处歇息的空档,看似无意地、步履轻盈地从他附近经过。宽大的素色衣袖,随着她的动作,似是不经意地拂过石径边缘生长茂盛的狗尾草,那枚做了记号的铜钱,“叮”的一声极轻脆的响动,自她袖中巧妙地滑落,在泛着热气的青石板上弹跳了两下,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恰好滚落到老花匠沾满泥土的草鞋边。 周绾君脚步未曾有丝毫停顿,仿佛全然未觉身外之物失落,依旧保持着匀速向前,只是那隐藏在袖中的指尖微微绷紧,全身的感知如同最灵敏的触须,紧紧锁定着身后那片狭小的空间,捕捉着老花匠可能产生的任何一丝细微反应。 老花匠那看似迟钝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球,缓缓向下移动,扫过地上那枚不起眼的铜钱,随后,又极其自然地抬起,目光似乎是无意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茫然,望了一眼周绾君娉婷离去、即将消失在月洞门后的背影。他那张布满沟壑、被风霜刻满印记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疑惑,甚至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无,平静得如同千年不变的死水深潭。他缓缓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僵硬弯下腰,那双布满厚厚老茧和干涸泥土的手指,有些颤巍巍地拾起了那枚铜钱,在掌心随意地掂了掂,仿佛在估量其微不足道的重量,随后便若无其事地、顺手将其塞入了腰间那个打着补丁、沾染着草汁与泥点的破旧布袋中,仿佛只是拾起了一片落叶,继而继续慢吞吞地收拾着他的花剪与清理出的杂草。 整个过程,自然得可怕,平静得令人窒息。没有预想中的眼神交流,没有暗号回应,甚至连一丝能量的细微涟漪都未曾荡起,仿佛那枚铜钱真的只是一枚偶然跌落的、无关紧要的俗物。 周绾君回到房中,掩上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心中不免被失望与更深的忐忑交织缠绕。是他未曾察觉那刻意到极致的标记?还是他察觉了,却根本无意回应,甚至不屑一顾?亦或是…这看似顺利的“意外”,本身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请君入瓮的陷阱?每一种可能,都让她脊背发凉。 --- 就在周绾君几乎要认定此次接触失败,准备另寻他法,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过于冒进时,次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周影在影宅那片永恒灰蒙的领域中进行例行探查时,有了新的、令人振奋的发现。 “绾君,来看这里。”周影的声音直接在意识深处响起,比以往更加清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如同嗅到了危险气息的夜行动物。 共享的视角迅速转移,掠过无数扭曲破碎的影像残骸,最终定格在影宅中一处极为偏僻、能量场也相对稳定的角落。那里如同被遗忘的废墟,堆叠着几面巨大的、早已失去光泽、镜面布满裂痕、映照着现实中早已不复存在景物片段的镜骸。在其中一面相对完整、但边缘已呈锯齿状的巨大镜骸背后,那片阴影最浓郁、几乎能吞噬光线的死角之处,周影敏锐地感知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与周围混乱能量格格不入的纯净波动。 那并非现实世界的物质,而是由极其纯净、凝练的镜像能量,小心翼翼地凝结而成的一片薄薄的玉白色碎片,仅有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表面光滑如最上等的琉璃镜面。而就在这片小小的、仿佛一触即碎的能量玉片之上,以极其精纯凝练、控制入微的能量,如同最顶级的微雕匠人,刻着两个细如发丝、却力透“纸”背的古篆小字: “慎言。” 字迹工整,结构严谨,笔锋内敛到了极致,不见丝毫烟火气,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警告意味。 周绾君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被无形的钟槌狠狠撞击!这不是拒绝,这是回应!而且是以一种极其隐秘、只有他们这类对镜像能量极度敏感、且懂得特定沟通方式的人才能察觉和解读的方式!老花匠不仅收到了信号,读懂了她留在铜钱边缘那近乎无形的镜面划痕所代表的含义,更用这种远超她预期的方式,给出了他的答案! “慎言”…他在警告她,隔墙有耳,无处不在。无论是现实中的高墙深院,还是镜像里无所不在的能量涟漪,都可能成为传递信息的载体,也都可能存在着她尚未察觉的、冰冷的监视之眼。他承认了自己的特殊身份,并非普通花匠,却也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界限——交流可以,但必须极度小心,谨言慎行,并且,主动权,牢牢掌握在他的手中。 --- 这小小的、脆弱的能量玉片,如同黑暗洞穴中突然出现的一线微光,成为了一个极其不稳定却又至关重要的沟通桥梁。它无法传递复杂的信息,更像是一个单向的、由对方控制的留言板。周绾君无法直接询问,只能被动地、焦灼地等待对方的下一次“留言”。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在当前形势下,这已是唯一能获取外部信息的渠道。 她按捺住内心如同野草般疯长的焦灼与疑问,继续着每日看似平静的“本职工作”,细致入微地照料老夫人,敏锐地观察着刘府内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同时,更加隐秘地、如同潜伏的猎豹般,留意着现实中老花匠那看似一成不变的劳作,以及影宅中那面镜骸背后可能出现的任何变化。 两日后的黄昏,当周影再次如同幽灵般巡视到那处偏僻的镜骸背后时,那片能量玉片上的字迹,果然已经改变了。依旧是那两个字迹内敛的古篆“慎言”,但在其下方,多了一行更小的、几乎难以辨认、需要集中全部精神能量才能勉强“阅读”的能量纹路: “吾乃镜面修复师,非猎杀者。维稳为上,阻其暴走。猎人内部…亦有分歧。” 信息依旧简短,措辞谨慎,却如同道道惊雷,接连在周绾君的心湖中炸响,掀起滔天巨浪! 镜面修复师!一个她从未在任何典籍或传闻中听闻过的称谓!他的任务,竟然是维持影宅这种混乱之地的稳定,防止“镜魇之心”那邪恶之物彻底暴走?这与她之前对镜像猎人那“清除一切异常”、冷酷无情的认知截然不同!难道那看似铁板一块的猎人组织内部,并非只有一个声音?对于如何处理刘府这失控的“镜魇之心”以及其可能引发的、波及两个世界的危机,存在着不同的立场、不同的声音,甚至…激烈的争斗? 这无疑是一个至关重要、可能扭转局面的信息!如果猎人内部存在分歧,那么或许…存在着可以利用的矛盾?至少,眼前这个自称“修复师”的老花匠,其立场似乎并非完全敌对,他的目的,至少在防止“镜魇之心”暴走这一点上,与她的生存需求,存在暂时的、脆弱的交集。 信任的幼苗,如同石缝中挣扎求生的弱草,在危机四伏、充满猜忌的土壤中,开始极其艰难地、试探性地萌发出一丝极其脆弱的绿意。 她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在那玉片尚存的空白边缘处,同样以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感知的镜心本源能量,勾勒出一个极其简略的、由几道线条组成的、代表“王大夫人的府邸”的抽象符号,并附上了一个模糊的问号雏形。她需要知道,王家,在这盘错综复杂、杀机四伏的棋局中,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是棋子,是棋盘,还是…隐藏更深的棋手? 等待的回音,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为惊人,如同猝不及防的冰雹,砸得她心神俱震。 次日,当周影的视角再次投向那玉片时,其上已然出现了新的、更加深刻的能量刻痕,依旧是那内敛而精准、不带丝毫个人感情的笔触: “王府…与‘造心者’,关联甚深。慎近。” 王府与“镜魇之心”的制造者关联甚深!王家大夫人那平日里看似雍容华贵、礼佛念经、与世无争的表象之下,竟然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秘密!她并非单纯痛失爱子、值得同情的受害者家属,反而很可能与这邪恶之物的源头,有着千丝万缕、甚至极其密切的联系!甚至可能…是知情者,乃至是重要的参与者? 周绾君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自心底最深处迅速蔓延开来,瞬间通达四肢百骸。刘府是精心布置的陷阱,王府是那邪恶之物的源头之一,镜像猎人内部意见不一、暗流涌动…这潭水,远比她最初想象的更加幽深、更加浑浊、更加杀机暗藏! 这个“修复师”,他知道的,远比他已经透露出来的要多得多。他的警告,他提供的信息碎片,虽然零散,却似乎隐隐指向一条可能存在的、曲折蜿蜒、布满荆棘的生路。那刚刚萌发的、脆弱的信任幼苗,似乎也因此,被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养分。 --- 然而,就在周绾君强压下翻涌的心绪,试图通过那脆弱的玉片,进一步询问关于“镜中之她”的具体身份,以及月圆之夜那所谓的“仪式”更多核心细节时,意外,毫无征兆地、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轰然降临! 那日黄昏,夕阳的余晖如同稀释的鲜血,将天际染得一片凄艳。周影刚如同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靠近那处作为唯一联络点的古老镜骸,甚至还未曾调动精神、“看”清那玉片光滑的表面是否镌刻着新的内容,只见那片由纯净能量构成的、原本稳定散发着微光的玉片,突然毫无征兆地、从最核心的内部,迸发出无数道细密得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裂痕!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丧钟般清晰传递到周绾君意识最深处的碎裂声,尖锐地响起! 下一刻,那玉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充满恶意与毁灭意志的巨手狠狠攥住、碾压,瞬间化作一团混乱的、失去所有结构与意义的惨淡光点,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噗”的一声,彻底湮灭于影宅那永恒不变的灰蒙虚无之中,连一丝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与此同时! 现实世界中,一阵突如其来的、粗暴刺耳的喧哗声,如同平地惊雷,猛地从后花园方向炸响!夹杂着厉声的呵斥、沉闷的挣扎、身体碰撞与花盆器具被踢翻倒地的杂乱破碎声响! 周绾君心中剧震,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她猛地从绣墩上站起,几步冲到窗前,一把推开了那扇虚掩的菱花格扇窗—— 只见暮色愈发浓重、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的庭院中,数名身形健壮、面色冷硬如铁、腰间佩着短棍的护院,正粗暴地反扭着老花匠那干瘦的双臂!老人那本就佝偻的身躯在他们的强力钳制下,显得无比瘦小脆弱,如同狂风中的残叶。他挣扎着,枯瘦的脖颈上青筋暴起,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被捂住般的嘶哑呜咽,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巨大的惊愕与…一种近乎绝望的、被背叛的愤怒。 刘把头一脸阴沉地站在不远处,仿佛从地底冒出的幽灵,手中捏着的,赫然正是老花匠那个从不离身的、破旧不堪的布袋!布袋口已被粗暴地扯开,几件锈迹斑斑的寻常花匠工具散落在地,而刘把头那保养得宜、戴着玉扳指的手指间,正拈着几锭明显不属于一个穷苦花匠所能拥有的、成色极佳、在暮色中闪着诱人贼光的雪花银元宝! “好你个老李头!平日里装得老实巴交,竟敢监守自盗,偷盗府中库银!人赃并获,铁证如山,还有何话说?!”刘把头的声音冰冷而高亢,如同夜枭的啼叫,在愈发沉寂的暮色中传得老远,清晰地刺入周绾君的耳膜,“给我押下去!关入柴房,严加看管,待我禀明上头,再行发落!” “我没有…冤枉…那是栽…”老花匠嘶哑的、微弱的辩驳声,如同投入狂涛的石子,瞬间被护院们更加凶狠的呵斥与毫不留情的推搡拖拽所淹没。他那双平日里刻意维持着浑浊,偶尔才会闪过一丝洞悉世情精光的眼睛,在被人粗暴地拖拉着经过周绾君窗下的一瞬间,猛地抬起,极其短暂地、却又无比精准地、如同最后燃烧的流星,望向了周绾君那扇半开的窗户! 那眼神中,已没有了往日刻意伪装的浑浊与麻木,也没有了暗中交流时的谨慎与警告,只剩下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的情绪洪流——有事情未竟的焦急,有对她身份可能暴露的深切警示,有无数未尽之言堵在喉头的巨大遗憾,更有一丝…如同燃尽余烬般的、令人心碎的决绝与了然! 周绾君猛地关上窗户,发出一声轻响,背脊紧紧贴着冰冷刺骨的墙壁,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铁锈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玉片毫无征兆地碎裂…修复师的联络被强行中断、彻底暴露… 老花匠被构陷栽赃、当众带走… 这一切几乎在同时发生,配合得天衣无缝,绝非巧合!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清除! 是谁发现了他?是那始终如同阴云般盘旋在刘府上空的冰冷意识本体?是刘把头背后那个真正的操控者?还是…猎人组织内部,那持不同意见的、主张更为激进“清除”手段的另一派势力,终于动手了? 修复师是生是死?他会被如何处理?严刑拷打?还是…直接被“清除”? 而那个隐藏在重重迷雾之后,能够下令构陷并迅速带走一个身份特殊的镜像修复师的猎人头目…究竟是谁?他此刻,是否就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蜘蛛,正潜伏在刘府的某个角落,用那双冰冷无情、洞悉一切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嘴角或许还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残酷笑意? 无数的疑问与冰冷的、如同实质的危机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周绾君彻底淹没。那刚刚看到的一丝微弱曙光,那艰难建立起的脆弱联系,瞬间被更为浓重、更为深沉的黑暗无情吞噬。敌友的界限,再次变得模糊不清,摇摆不定,而窗外,那轮代表着最后期限的圆月,正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漠,一天天,丰盈起来。 第十四章 漕运暗码 修复师的骤然消失,如同一盆掺杂着冰碴的冷水,自头顶倾泻而下,将周绾君心中那簇刚刚蹿起微小火苗的希望,彻底浇熄,只余一缕带着绝望气息的青烟。柴房外增加了佩棍的护院,目光如鹰隼般逡巡,连只蚊蚋都难以悄无声息地潜入,老花匠生死不明,那以能量玉片构筑的、脆弱如蛛丝的联络渠道也随之彻底断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如同水银般沉重且不断收紧的压力,仿佛猎人那双毫无感情的冰冷视线,正穿透厚重的砖墙与精致的窗棂,时刻在她周身徘徊,寻找着任何一丝可乘之隙。 然而,在这近乎令人窒息的绝望冰层之下,复仇与求生的意志,却如同蛰伏在严寒冻土下的水草根系,以一种更加疯狂、更加顽固的姿态滋长蔓延。老花匠最后那混杂着焦急、警示与决绝的眼神,刘老太爷梦中那破碎嘶吼所携带来的极致恐惧,都像浸过盐水的鞭子,一下下,清晰地抽打在她的灵魂之上。她不能坐以待毙,如同一只被蛛网困住的飞虫,更不能让父亲周明渊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沉冤难雪。刘府是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但往往最危险的陷阱旁,也散落着能揭开最终真相的、锈迹斑斑的钥匙。 她的重心,如同被无形而坚定的手拨动的船舵,在惊涛骇浪中,再次破开迷雾,坚定无比地转向了最初的目标——父亲周明渊的真正死因,以及那隐藏在漕运浩渺波涛与码头喧嚣之下的、与诡异镜像力量息息相关的巨大阴谋。 --- 书房,那间弥漫着紫檀沉静香气与陈年墨锭淡雅气息的屋子,再次成为周绾君狩猎的目标场域。只是这一次,她的猎物不再是活生生、会呼吸、会伪装的人,而是那些沉默的、堆积如山的文书卷宗,泛黄的账册,以及隐藏在光影交错背后的、无声的秘密。 她变得更加大胆,如同在悬崖边缘试探的羚羊,同时也变得更加谨慎,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利用每日例行的奉茶、送精巧点心的机会,她停留在书房的时间被刻意地、不引人怀疑地延长,目光状似温顺地低垂,实则如同最精细的梳篦,一遍遍梳理过书架上的每一寸木质纹理,书案上的每一份卷宗纸张的折角。刘把头依旧时常魂不守舍,眼神空洞,对周绾君的存在近乎漠视,仿佛她只是一件会移动的家具,这为她提供了绝佳的、近乎肆无忌惮的窥探条件。 但真正的突破,并非来自现实世界这双受限于血肉的肉眼凡胎。 夜深人静,唯有烛火在琉璃灯罩内发出轻微的、噼啪的爆燃声,投下摇曳不定的人影。周绾君盘膝坐于冰凉榻上,摒弃所有杂念,意识如同山涧涓涓细流,沉入那片唯有她能触及的、混沌而诡异的领域。她“看”向梳妆台上那面边缘泛着铜绿的小圆镜,镜面随着她意念的集中而微光荡漾,周影的独特视角与她的感知完美重叠,延伸向那个倒悬、破碎的世界。 影宅中的书房,与现实中的格局别无二致,书架、桌案、太师椅的轮廓依稀可辨,却整体笼罩在一片昏沉、扭曲的暗色光线之中,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无法拭去的油腻污垢。书架上的那些书籍镜像,大多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布满水汽的毛玻璃,难以辨认其上的任何字迹。周绾君驱动着周影的视角,如同操控着一个没有实体、融于阴影的无形幽灵,缓缓地、耐心地掠过那些静止的、散发着死气沉沉的能量的镜像。 起初,近乎一无所获。现实的账册文字,在镜像中往往只是更加模糊扭曲的轮廓与色块,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难以分辨。 但周绾君没有放弃。她凝神回想老花匠——那位镜面修复师——在修复影宅裂痕时,指尖所运用的那种精微而平和的能量流转方式,那是一种迥异于“镜魇之心”邪恶搏动的、更为纯粹、带着生机的镜像本源之力。她尝试着,将自身与周影融合后的镜心术能量,剥离掉所有攻击性与防御性,以极其细微、近乎模拟自然逸散的方式,如同给干涸龟裂的笔尖,极其小心地蘸上清澈的“清水”,轻轻“浸润”、“拂拭”过那些模糊不清的书册镜像。 奇迹,就在这极致的耐心与精微的控制下,悄然发生了。 当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感知的、带着一丝解析与唤醒意味的能量,如同春风拂过冰面,轻轻拂过书架底层、一本看似毫不起眼、封面甚至有些破损的《漕河纪略》镜像时,那原本模糊不堪的封面与书脊,竟如同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手拭去了厚重的水汽,骤然清晰、鲜亮了一瞬!更令人震惊的是,在这本镜像书册上方约三尺处的虚无空气中,随着那丝能量的持续注入,一道道纤细的、由纯粹光影构成的亮白色线条,如同拥有生命般,凭空浮现、迅速交织、蜿蜒延伸! 那赫然是一幅栩栩如生的、动态的水路舆图!线条纤细而明亮,精准地标记着沿岸重要的城池、扼守咽喉的水闸、错综复杂的支流河口,以及数个用更加凝练、如同星辰般闪烁的光点标注的、明显偏离主航道、位于荒僻芦苇荡深处或早已废弃多年的古旧码头的隐蔽点位! 漕运密图!一幅以精纯镜像能量构筑、巧妙隐藏在影宅褶皱之中、现实中绝无可能被肉眼发现的私货交接路线图! 周绾君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如同密集的鼓点撞击着胸腔。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与翻涌的激动,驱使着周影的视角如同最忠诚的鹰隼,牢牢锁定这幅短暂显现、仿佛随时会消散于无形的光影密图,将每一个标记点的相对位置,每一条隐秘的岔路水道,都如同烙铁烫印般,死死刻印在脑海的最深处。这不仅仅证实了她的猜测,刘把头掌控的这条漕运线路,绝不仅仅是走私盐铁、逃避税赋那般简单,它是与诡异镜像力量密切相关的、更为黑暗、更为诡秘的勾当的血管与命脉! --- 光影密图如同海市蜃楼,在能量涟漪平复后,缓缓消散于影宅的灰蒙虚无之中,仿佛从未存在过。周绾君却不敢有丝毫停歇,胸腔内燃烧的求知火焰驱使着她,将目光投向了书案旁那个不起眼角落、一个上了黄铜锁的紫檀木矮柜。现实中,那柜子的锁具坚固,她无法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下触碰,但在影宅的领域,那锁具的镜像不过是一团较为凝实、却并非无懈可击的能量结构。 周影的视角如同无形的流质,轻易穿透了那层能量阻碍。柜内的镜像空间中,影影绰绰地堆叠着几本封面更加陈旧、甚至边缘已有些破损卷曲的账册镜像,封面上没有任何字样,如同刻意抹去了身份的幽灵。 周绾君深吸一口意识层面的气息,再次如法炮制,将镜心能量调节到最柔和、最不易察觉的状态,如同最细腻的尘埃,小心翼翼地探向最上面那一本账册的镜像。 账册的镜像在能量的持续“浸润”下,如同浸泡在显影液中的相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上面以工整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一批批货物的出入明细,时间、品类、数量,看似与寻常商号账目无异。但当她以意念“翻阅”到中间偏后某一页时,目光猛地凝固了,如同被最寒冷的冰瞬间冻结! 那一页,清晰地记录着一批名为“景德镇特供青花瓷瓶”的货物运输,数量仅有十箱,并不算多,但旁边标注的运费金额,却高得离谱,远超其本身价值数倍。而在经办人签押的那个熟悉位置上,那力透纸背、笔锋刚劲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风骨的熟悉笔迹,如同骤然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痛楚,狠狠烫伤了她的“眼睛”—— 周明渊! 是父亲的亲笔签名!那时间,赫然就在他遇害前不到半月! “青花瓷瓶”…周绾君的思绪瞬间飞转,想起修复师玉片上那句石破天惊的“王府与‘造心者’关联甚深”,想起那些被黑气缠绕、印着锁链飞鸟标记的货箱…难道,这些看似普通、用于观赏的陈设瓷器,就是承载“镜牢”、关押囚禁镜像的特殊容器?父亲正是因为亲自经办了这批特殊而诡异的“货”,才于细微处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寻常,从而引来了杀身之祸? 悲愤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中翻滚咆哮,与迫切要求证真相的火苗疯狂地交织燃烧。她强行稳住几乎要溃散的心神,继续以意念向下“翻阅”,镜像的书页在她高度集中的能量驱动下,一页页变得清晰可辨。 在账册接近末尾的某一处,她发现了不自然的痕迹——有几页纸张的镜像,呈现出被粗暴撕毁的残留影像。在现实中,这几页纸或许早已化为灰烬,或被谨慎地销毁,但在影宅这记录着能量印记的领域,那些残存的镜像碎片依旧勉强勾勒出了它们曾经存在的轮廓,甚至…极其幸运地,保留了一些极其黯淡的、属于当年墨迹的微弱能量烙印。 周绾君凝聚起全部心神,几乎将镜心术的能量催发到自身所能掌控的极致,精神如同被拉满的弓弦,绷紧到了极限。她如同一位在最黑暗的矿洞中摸索的工匠,试图从那一片混沌、黯淡、支离破碎的能量残影与墨迹烙印中,梳理、拼凑出任何一丝有用的信息。 这过程极其耗费心力与精神,她感到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太阳穴如同被重锤敲击,突突直跳,传来阵阵尖锐的疼痛。终于,在意识几乎快要因过度消耗而涣散、眼前阵阵发黑之时,几行断断续续、笔画残缺不全的字迹镜像,被她以顽强的意志力,艰难地拼凑、辨认出来: “…周已疑心漕务…漕路需即刻改道…‘青花’务必…于月圆之前…送达…王府…” 月圆之前!送达王府! 周绾君如遭九天惊雷贯体,整个人僵在原地,连意识都出现了刹那的空白!父亲果然是因为察觉了漕运私货背后那不可告人的镜像秘密而被灭口!而他们,不仅要残忍地夺取他的性命,还要确保这批至关重要的、疑似“镜牢”载体的“青花”货物,在月圆之夜之前,万无一失地、隐秘地送到王家手中! 月圆…“她”要降临…镜中之…这一切线索,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最终都吐着信子,指向了那个正在不断逼近的、充满未知与不祥的月圆之夜! --- 就在周绾君因这石破天惊的发现而心神剧震,对能量的精微控制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丝极其微小、却真实存在的波动涟漪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深处的震鸣,陡然在影宅书房的镜像空间中炸响!一道无形的、带着绝对冰冷与秩序意味的能量波纹,如同投入绝对平静湖面的巨石,以影宅深处那“镜魇之心”的方向为绝对核心,骤然急速扩散开来,席卷每一个角落! 镜像警戒网被触动了! 周绾君心中大骇,亡魂皆冒,瞬间以莫大毅力切断了所有能量输出,周影的视角以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如同受惊后潜入最深淤泥的游鱼,猛地缩回至一片巨大镜骸最阴暗、能量场最混乱的裂隙之中,将自身所有气息、所有能量印记,都与周围破碎、死寂的环境彻底同化,不敢泄露分毫。 那道冰冷的、充满审视与狐疑的意识波纹,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书房区域的每一寸镜像空间。它掠过那本《漕河纪略》的镜像,掠过那个紫檀木矮柜,掠过周影藏身的那片镜骸裂隙…每一次毫无感情的掠过,都带来一种近乎实质的、刺骨的寒意与毁灭的威胁。 周绾君屏住呼吸,甚至连思维的流动都几乎强行停止,将自己想象成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她与周影深度融合后的优势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她的隐匿并非单纯的物理躲藏,而是近乎从能量层面与周围混乱的镜像环境达成了暂时的和谐统一,如同水滴归于汹涌的暗流,难以被单独分辨。 那冰冷的、充满压迫感的意识,如同不甘的猎犬,在书房区域反复盘旋、嗅探了约莫十次呼吸的时间,最终未能发现确切的异常能量源头,带着一丝明显的不甘与愈发浓重的警惕,缓缓退去,如同潮水回落。 周绾君直到那压迫感彻底消失,才缓缓地、极其轻微地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背后的中衣早已被涔涔冷汗彻底浸湿,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太险了!简直是虎口拔牙!猎人所布下的警戒网络,其敏锐与凶险程度,远超她之前的预估。方才的发现固然至关重要,如同在黑暗中摸索到了钥匙,但也让她彻底暴露在更高的、随时可能被发现的致命风险之下。 接下来的两日,她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的艺人,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一次进行镜像探查时,能量的输出都被控制在最低限度,如同呼吸般自然,不起丝毫波澜。行动轨迹更加飘忽不定,绝不在同一处镜像区域停留超过三次心跳的时间。她凭借着与周影那近乎本能的高度默契与融合后的感知优势,如同在无数锋利刀尖上演绎着无声的舞蹈,一次次险之又险地、以毫厘之差,避开了那无形却无处不在的警戒网络的致命扫描。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另一本被随意丢弃在书房角落、几乎与一堆杂物镜像融为一体的陈旧书箱底部,周影锐利的视角,发现了些许异样——那是几片颜色更深、能量结构呈现出不规则灼烧痕迹的信件残骸镜像。在现实中,它们或许早已是焦黑蜷曲、一触即碎的纸灰,但在镜像领域,那些不甘彻底湮灭的纸张,仍顽强地残留着些许属于当年墨迹的、极其微弱的能量印记。 周绾君再次压下身体的疲惫与精神的损耗,如同一位最有耐心的考古学家,在时间的流沙中小心翼翼地进行拼接。她再次耗费巨大的心力,将那些残缺、模糊的能量印记,一点一点地从混沌的背景中剥离出来,试图拼凑出原貌。大部分内容已因能量过于稀薄而无法辨认,化作无法解读的乱码,但其中半封残信的开头几句,被她成功还原时,那内容让她几乎瞬间停止了呼吸,血液逆流: “…上谕:周明渊窥伺漕密,固执追查,其心当诛,其行当灭。新辟漕路已通,隐秘无忧。‘青花’之载,关乎‘镜月’大计成败,不容有失。刘需确保三日后,船队过鬼见愁险峡之前,一切稳妥,万无一失。王夫人处,自有接应,勿虑…” “上谕”…这背后,果然还站立着地位更高、隐藏更深的幕后黑手! “镜月大计”…这与月圆之夜、“她”的降临,显然存在着直接而致命的关联! 三日后!鬼见愁!那是通往金陵漕运水道上,一处以水流湍急、暗礁密布、两岸峭壁如刀斧劈凿而闻名的天险峡谷! --- 所有的线索碎片,之前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珍珠,此刻,终于被“三日后的新漕路”与“鬼见愁”这两根冰冷而清晰的丝线,残酷地串联了起来,组成了一条完整的、令人心寒的因果链条! 父亲周明渊,因发现王家(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看似吃斋念佛、实则深藏不露的王夫人主导)利用刘把头所控制的漕运网络,走私用于关押、囚禁镜像的特殊瓷器“镜牢”,并 systematically谋害所有可能知情或构成威胁者,从而被无情灭口。而下一批,很可能是用于月圆之夜那所谓“镜月大计”、召唤“镜中之她”的关键用途的“镜牢”货物,将在三日后,经由刘把头新开辟的、更为隐蔽险峻的漕路,运出此地,其最终的目的地,赫然正是那座深似海的王府! 时间,地点,关键人物,行动动机…一切都在她脑海中变得清晰无比,勾勒出一幅庞大而黑暗的阴谋画卷。 周绾君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之前翻涌的悲伤与迷茫已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冰冷与决绝。一种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要纵身一跃的勇气,在她心中凝聚。 阻止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这批货送达王府!这不仅是为了替父报仇,雪洗沉冤,更是为了阻止那未知的、充满亵渎与不祥的“镜月大计”,阻止那所谓的“镜中之她”在月圆之夜的降临!这已不仅仅是私仇,更关乎着某种她尚无法完全理解的、更大范围的平衡与安危。 然而,证据何在?她所“看”到、所拼凑出的一切,都存在于虚无缥缈的镜像之中,存在于她独自一人的脑海记忆里。如何取信于人?向谁去告发?官府衙门?且不说官府上下是否早已被渗透,布满了他们的眼线同党,单是这涉及鬼魅镜像、邪术仪式的离奇案情,又有几个秉持“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官员会相信?只怕会被当成失心疯的胡言乱语,甚至打草惊蛇,招致更快的灭口。 她环顾四周,烛影摇红,窗外夜色浓重如墨。她孤立无援,如同暴风雨肆虐的汪洋中,一艘失去了所有船帆与桨橹的孤舟,随时可能被下一个巨浪拍得粉碎。 但她的目光,却穿透了厚重的窗纸与无尽的黑暗,坚定地投向了刘府东南方向。那里,是彻夜不休、灯火通明的漕河码头所在,是阴谋的起点,或许,也将是……终结之处。 不能依靠任何外人,不能寄希望于渺茫的侥幸。那么,就……自己来! 三日后,鬼见愁。无论那峡谷如何凶险,无论刘把头的私兵如何精锐,无论可能出现的镜像猎人如何可怕,她都必须去。不仅要设法阻止这批货,更要抓住机会,拿到实实在在的、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钉死所有仇人的、无法辩驳的铁证! 可眼下,刘府内外看守严密,如同铁桶一般,她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又如何在那天险之地,以寡敌众,完成这看似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新的、更加严峻的难题,如同鬼见愁那沉默而险峻的千仞峭壁,带着冰冷的压迫感,轰然横亘在她的眼前。 第十五章 镜牢裂痕 三日之期,如同悬于脖颈的冰冷绞索,随着日升月落,一寸寸地收紧,勒得人几乎喘不过气。周绾君枯坐于梳妆台前,铜镜昏黄的镜面,映出她那张失去血色的脸庞,以及眼底深潭般沉静的决绝。窗外,夕阳正进行着最后的、近乎惨烈的燃烧,将天空泼洒成一片恢弘而悲壮的橘红,如同天神打翻了盛满丹砂的调色盘,那色彩浓郁得几乎要滴下血来。阻止那艘承载着阴谋与不祥的漕船?她孑然一身,手无寸铁,如何对抗刘把头那些如狼似虎的私兵?又如何应对极可能随船押运、冷酷无情的镜像猎人?正面抗衡,无异于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然而,父亲账册上那力透纸背、仿佛仍在跳动的签名,老花匠被拖走时那混杂着警示与不甘的、最后燃烧般的眼神,刘老太爷梦中那破碎嘶吼所携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恐惧,这三者如同三根浸满松脂的薪柴,在她心底被悲愤的火焰点燃,烘烤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计后果的决绝。既然力不能敌,便唯有行险智取,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所有的线索,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指向那月圆之夜,指向那深植于影宅、搏动不休的邪恶核心——“镜魇之心”,那么,她的目标,便不再是那漂泊于浩渺烟波之上的孤舟,而是这盘踞在刘府阴影之下、一切异常与控制的罪恶源头! 一个大胆到近乎自我毁灭的计划,在她脑海中逐渐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她要利用月圆之夜,这个“镜魇之心”力量攀升至巅峰、同时也必然是其最躁动、最不稳定的时刻,倾尽全力,制造一场前所未有的、针对其本源的“镜反噬”!唯有从内部引发崩乱,方能牵制所有外部力量,为那遥不可及的漕运破坏,撕开一道渺茫的裂隙。 --- 夜色,如同打翻的浓墨,带着沉甸甸的重量,缓缓浸透、吞噬着最后一丝天光。周绾君阖上眼眸,意识如同潜入深海的鱼,悄然沉入那片唯有她能感知的、混沌扭曲的影宅领域,与周影的视角完美交融,共享着那片荒诞而危险的景象。 “我们需要力量,任何可以借用的,哪怕是最微弱、最混乱的力量。”周绾君传递着她焦灼而坚定的意念。影宅之中,并非只有死寂的服从与冰冷的秩序,那些被“镜魇之心”强行吞噬、撕扯、却尚未被完全消化磨灭的镜像碎片,如同沉沦在无边痛苦深渊的残魂,它们残留的怨念、不甘与疯狂,或许可以被引导,汇聚成一股冲击那邪恶核心的、混乱而致命的浪涛。 周影的镜像之躯,此刻化身为最敏感的探测器,如同幽灵般穿梭于影宅更加荒僻、能量场如同沸粥般混乱的边缘地带。这里,悬浮、堆积着无数破碎的、失去了原本清晰形态的镜像残片,它们如同被随意丢弃在时间垃圾场里的废弃物,散发着微弱的、却充满了极致痛苦、迷茫与憎恨的意识波动。有丫鬟曾经明媚、如今却碎裂成数瓣的笑脸,有护院扭曲变形、无声咆哮的怒吼影像,有属于这座宅院早已逝去的前主人、那些被遗忘在角落的、光怪陆离的记忆碎片……它们被“镜魇之心”如同饕餮般强行抽取、碾压,灵魂的棱角被磨平,却并未完全湮灭其存在的痕迹,如同在地狱边缘徘徊、永世不得超生的哀魂,承受着无尽的煎熬。 周影小心翼翼地,如同在布满陷阱的雷区行走,释放出善意的、与它们同源却带着一丝奇异温暖的镜像能量波动。这波动极其微弱,如同在万古长夜的森林深处,点燃一盏绝不会惊动沉睡猛兽的、萤火虫般的灯笼。她试图与这些残存的、痛苦的意识碎片建立最基础、最脆弱的联系,传递去一丝微乎其微的抚慰,以及……一个指向共同痛苦源头——那搏动的暗红心脏——的、充满毁灭意味的复仇意念。 过程缓慢得如同滴水穿石,且充满了不可预知的危险。许多碎片早已在无尽的折磨中变得麻木、迟钝,或是充满了对外界一切联系的极端警惕与排斥。但也有少数几个意识相对清晰、怨气尤为深重的残魂,感受到了周影那迥异于“镜魇之心”冰冷吞噬秩序的、带着一丝生者温度与共鸣的能量,它们如同在无边冰海中即将彻底冻僵的溺毙者,猛地抓住了这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微弱的、破碎的意识开始艰难地、颤巍巍地向着周影靠拢,带着泣血般的诅咒与滔天的怨恨,齐齐指向那搏动不休、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暗红核心。一支由极致痛苦与破碎灵魂组成的、微弱却充满了毁灭意志的军队,正在最深的阴影中,悄然集结起它们最后的力量。 --- 现实之中,周绾君的行动亦在同步进行,如同精密钟表内的齿轮,环环相扣。月圆之夜的冲击,绝非仅凭镜像层面的孤军奋战便能成功,它需要现实层面的巧妙配合,以削弱现实世界对影宅那片混沌领域的“锚定”效应,使得镜像层面的剧烈动荡,能更有效地、更猛烈地波及、反馈到现实之中,引发连锁的混乱。 她的突破口,再次落在那位身处污染漩涡中心、却仍在凭借惊人意志力艰难维持着一线清明的老夫人身上。连日来细致入微的观察,周绾君已确认老夫人每日午后小憩醒来,会雷打不动地饮用一盏由她亲自煎煮的特制宁神汤。此刻,她利用这唯一的机会,在将滤好的药汁倒入细瓷碗中时,指间极其隐秘、迅捷地一弹,将一小撮早已碾磨成极细粉末、无色无味的“乱神草”末,混入了那深褐色的药汤之中。此草药性颇为奇特,少量使用便可致人精神恍惚,心神涣散,思绪不属,于寻常人而言自然是有害无益,但于此刻神魂正与那根诡异灰白丝线进行着无声而激烈角力的老夫人而言,这来自外界的、微弱却精准的干扰,或许能如同在一根早已绷紧至极限的弓弦上,用羽毛轻轻一搔,瞬间打破那脆弱而危险的平衡,造成其精神屏障的刹那紊乱与松动。而老夫人精神力的剧烈波动,势必会通过那根特殊的灰白丝线,如同涟漪般反向传导,干扰“镜魇之心”对现实锚定的稳定性,为镜像层面的总攻,创造那稍纵即逝的战机。 这是一步不折不扣的险棋,甚至可能加速老夫人在那污染深渊中的沉沦,但箭在弦上,周绾君已别无选择。当她将那一小撮关乎成败的药粉悄然投入蒸腾着苦涩气息的药罐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心中默念了一声沉重而无奈的“抱歉”。 --- 月圆之夜,终是挟带着无可抗拒的威仪,降临人间。 一轮圆满得毫无瑕疵的银盘,挣脱了最后几缕薄云的纠缠,高悬于墨蓝近黑的天幕中央,清辉冷冽,如同冰魄凝聚,将那皎洁到近乎妖异的光芒,毫无保留地倾泻向沉睡的大地。月光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将刘府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花草树木,乃至每一片瓦砾,都镀上了一层冰冷而虚幻的银边,整个世界仿佛坠入了一个静谧而诡异的梦境。 随着月华渐盛,攀升至顶点,周绾君清晰地感觉到,脚下影宅深处,那“镜魇之心”的搏动,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劲、急促、狂暴!如同一个被囚禁万古的邪神正在挣脱枷锁,每一次沉重而有力的搏动,都引动着整个影宅的能量如同沸腾的海洋般剧烈起伏,狂暴而混乱的低语、嘶吼、呓语,在镜像的层面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智错乱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周绾君与周影紧密相连的感知。 时机已到!不容犹豫! 周绾君立于房中,猛地推开了那扇面向庭院的菱花格扇窗,任由那冰冷刺骨的月辉,如同瀑布般毫无阻碍地冲刷在她的身上,映得她脸色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她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寒气的空气,再睁开时,眸中所有杂念尽去,只剩下一片映照着月辉的、近乎非人的清明与决绝。 她开始吟唱。并非什么晦涩难懂的强大咒文,而是幼时,父亲周明渊时常在她辗转难眠的夜晚,坐在床边,用那温和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反复哼唱的、一首流传于江南水乡的、腔调古朴悠扬、带着摇橹节奏、能奇异地安定心神的古老渔歌调子。没有具体的歌词,只有那舒缓、苍凉、仿佛承载着千百年江水烟霞的旋律,自她微微开启的唇间,如同山涧清泉,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凄怆,流淌而出。这歌声在寻常人听来,或许只是一位少女寄托乡愁的婉转低吟,但在此时此刻,在这月圆之力鼎盛、“镜魇之心”力量沸腾、对一切异种秩序与安宁力量本能排斥和憎恶的敏感时刻,这蕴含着血脉亲情温暖与纯粹宁静意境的古老音律,无异于最尖锐、最不合时宜的、直刺其灵魂核心的叛逆之音! 歌声穿透清冷的月色,袅袅飘散,起初细弱,继而坚定。起初,庭院内外并无显著异状,唯有风声似乎凝滞了一瞬。但很快,几乎是瞬息之间,那影宅深处传来的、如同战鼓擂动的搏动,猛地出现了一丝极其不和谐的、仿佛被硬生生卡住的凝滞!仿佛这突如其来的、完全超出它掌控范畴的“秩序之音”、“安宁之韵”,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了它狂乱的意识,激起了它最原始的暴怒与排斥! 与此同时,影宅之中,周影动了! 她不再隐藏,不再顾忌,镜像之躯在这一刻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纯粹由意志燃烧而成的炽烈光华,如同在永恒黑暗的深渊最底层,悍然点燃了宣战的烽火!她引导着那些被她艰难集结起来的、充满了血泪怨恨与毁灭欲望的镜像残魂碎片,将它们的意志与残存能量强行拧成一股混乱、狂暴、不计后果的能量洪流,如同冲破堤坝的冥河之水,带着撕碎一切、同归于尽的绝望意志,悍然冲向那搏动不休、散发着令人作呕气息的暗红色“镜魇之心”核心! “轰——!!!” 一场无声无息、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惨烈碰撞,在超越现实的镜像层面,轰然爆发! “镜魇之心”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冰块,剧烈地、痛苦地震荡、扭曲、变形起来!其表面那些不断开阖、如同呼吸般的裂隙猛地扩张至极限,发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牙齿酸软的、仿佛空间本身被强行撕裂的刺耳尖啸!粘稠的、仿佛污秽血液般的黑暗负能量,如同溃烂的脓疮被挤破,从那些裂隙中疯狂地喷溅、涌出!而那些密密麻麻、连接着现实世界中一个个傀儡的黑色能量丝线,如同被投入熊熊烈火的蛛网,剧烈地颤抖、痉挛,继而寸寸崩断、消散! 现实之中,异变陡生,如同末日降临! 刘府之内,所有被那妖异月光直射的、光滑如镜的表面——厢房的五彩琉璃窗、廊下盛满清水的铜盆、丫鬟手中捧着的用以呈送果品的银盘,甚至是一些光可鉴人的墨玉地砖——其上的倒影骤然如同活物般剧烈地扭曲、变形、破碎!映照出的影像仿佛挣脱了现实的束缚,发出无声却撼动人心的尖啸,然后猛地炸裂开来!琉璃碎片、水花、玉屑四散飞溅! 正在书房中如同困兽般焦躁踱步的刘把头,猛地双手抱住头颅,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痛苦嘶嚎,整个人蜷缩倒地,剧烈地抽搐起来,腰间悬挂的那枚人面玉佩,发出“咔嚓”一声细微却清晰的、令人心悸的龟裂声,那诡异的人脸上,赫然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老夫人房中,那面作为其精神凭依之一的小铜镜,“咔嚓”一声脆响,镜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老夫人猛地身体一颤,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灰败如金纸,气息急剧萎靡,指间那枚一直散发着微弱清辉的银色戒指,光芒急剧闪烁、明灭不定,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整个刘府,陷入一片前所未有的、诡异而恐怖的混乱之中!仆役行为彻底错乱,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口中发出无意义的呓语;护院茫然失措,持着兵器却不知敌在何方;厅堂内的瓷器摆件无故翻倒、碎裂之声此起彼伏! 而首当其冲、承受了绝大部分反噬力量的周影,在那股源自“镜魇之心”本源的、狂暴无比的毁灭性能量冲击下,镜像之躯如同被无形巨手狠狠撕扯的薄雾,瞬间变得几乎完全透明,能量结构濒临彻底溃散的边缘!她传递来的意识,微弱得如同即将被寒风吹灭的最后一点星火,带着令人心碎的疲惫与坚持:“…绾君…撑住…” 更为可怕的是,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探查、任何一次测试所引动的,都要恐怖、都要冰冷、都要充满绝对碾压意志的愤怒意识,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凶兽被彻底触怒,自“镜魇之心”的最深处,或者说,自其背后那真正的、一直隐于幕后的掌控者那里,轰然苏醒!它带着碾碎一切叛逆、重塑绝对“秩序”的冰冷意志,如同无形的、覆盖天地的巨网,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犁过现实与镜像的每一个最细微的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能量涟漪,誓要将那胆大包天、亵渎其权威的肇事者,揪出来,碾成齑粉! 周绾君感到那股庞大无匹的冰冷意识,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笼罩、禁锢了整个刘府的空间,连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沉重。她强行维持着那古老渔歌调子的吟唱,每一个音符都变得无比艰难,喉咙里已涌上强烈的腥甜气息,被她死死咽下。 然而,就在这内外交困、身心皆已达至崩溃边缘的瞬间,就在“镜魇之心”因内外夹击、力量反噬而出现一丝极其短暂、前所未有的脆弱与裂隙的刹那—— 周绾君通过周影那几乎透明、与那邪恶核心进行了最危险近距离接触的、濒临消散的感知,猛地捕捉到了一个来自“镜魇之心”最深处、一个尚未被完全消化磨灭、此刻因核心剧烈震荡而短暂浮现出的、最为清晰、也最为绝望、充满了刻骨铭心恐惧的意识片段!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凄厉到极致、仿佛用尽灵魂最后一丝力量发出的尖啸,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怨毒、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临死前窥见终极恐怖的绝望,它如同淬了剧毒、冰寒刺骨的锥子,狠狠地、毫无阻碍地扎入了周绾君的灵魂最深处: “…王家的镜子…照不出…照不出大夫人的影子!!她不是…她不是人啊——!!!” 尖啸声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扼住咽喉,那意识片段如同燃尽的流星,迅速被重新涌上的、更加浓稠的黑暗与混乱负能量彻底吞没、湮灭。 但那一瞬间,如同闪电划破永恒黑夜般,传递出的骇人信息,却让周绾君如遭九天雷亟,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凉,连心跳都似乎停止了跳动! 王家的镜子…照不出大夫人的影子?! 大夫人…没有镜像?! 她…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十六章 倒影真容 刘府的混乱,如同投入古潭的巨石,表面的涟漪尚未完全扩散,深水下的暗流已裹挟着致命的危机,悄然涌动。那夜强行催动“镜反噬”引发的风暴,不仅让府邸内部仆役癫狂、器物哀鸣,更深切地触动了镜像猎人那如同附骨之疽般冰冷而高效的警觉网络。周绾君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如同置身于一张不断收紧的蛛网中央,无形的丝线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修复师以自身为代价换来的短暂空隙,正被一种更庞大、更无情的意志迅速挤压、弥合。 就在她于这无形的囚笼中焦灼徘徊,苦思脱身之策时,转机以一种近乎神迹的方式,穿透重重封锁,降临在她面前。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辰,夜色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万籁俱寂,连夏虫都噤若寒蝉。一片边缘卷曲、色泽枯黄的梧桐叶,被一股精准而巧妙的夜风托送,如同被赋予了灵性的信使,悄无声息地穿过她未曾闩严的窗隙,轻飘飘地,打着忧伤的旋儿,最终落在她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冰凉一片的膝头。就着窗外渗入的、即将被晨曦吞没的最后一丝微光,她凝神细看——叶脉之上,以极其精微、几乎与叶片自身枯萎纹理完美融合的焦痕,勾勒出一个简练却不容误解的箭头符号,坚定地指向后花园那处被岁月遗忘、堆满残破瓦砾与腐朽杂物的荒僻角门。那里,常年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看似坚不可摧的沉重铁锁,而此刻,借着那微弱的光,她清晰地看到——锁簧已被人以内力巧妙震断,只是虚虚地挂在门环之上,像一个沉默的许诺,一个通往未知生天的裂隙,也像是一个考验她勇气的、幽深的陷阱。 是修复师!他竟真的还活着!在自身深陷囹圄、生死一线之际,他依然如同暗夜中不屈的萤火,于无边禁锢中,为她燃起了这缕微弱的、却可能是唯一的生路之光! 一股混杂着巨大感激、绝处逢生的狂喜与沉重负疚的热流,猛地撞击着周绾君的心房。来不及细想这背后是否藏着更深的算计或代价,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匆匆将那片承载着希望与牺牲的梧桐叶在掌心用力碾碎,看着碎屑如同命运的尘埃般飘散无踪。她迅速褪下略显累赘的裙衫,换上一身早已备好的、利于隐匿行踪的深色粗布衣裤,将重伤沉睡、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周影,小心翼翼地维系在意识最深处那片温暖的港湾,如同怀抱着世间最后一点温暖的火种。没有任何行装值得收拾,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身形如同真正融入了粘稠的夜色,化作一道模糊的影子,凭借着记忆中修复师暗示的路径,凭借着与周影残存的那一丝微弱感应所带来的、超越常理的直觉,在弥漫着混乱与不安的府邸中穿梭,险之又险地避开那些因异变而略显茫然、却依旧手持利刃、目光警惕的巡夜护院。几个起落,腾挪转折,她已悄无声息地潜至那处象征着自由的角门。指尖触碰到那冰凉而虚挂的铁锁,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她再次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轻轻一推——“吱呀”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响动,那扇仿佛隔绝了生死两个世界的门扉,应声裂开一道狭窄的缝隙,门外,是更为浓重、却也意味着短暂喘息之机的黑暗。她的身形如同最灵巧的游鱼,没有丝毫犹豫,瞬间便滑入了那片未知的领域,将刘府的噩梦暂时甩在身后。 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去回想那府邸之中后续的腥风血雨,只是沿着冰冷、空旷、弥漫着破晓前刺骨寒气的巷道,发足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直至天光微熹,东方泛起鱼肚白,街面上开始出现零星早起谋生的贩夫走卒,她才在雾气朦胧的城门口,拦下了一辆最不起眼的、青篷布已洗得发白、车辕上沾满泥泞的旧马车,带着满身的疲惫、惊魂未定,以及一个足以颠覆她过往所有认知的、惊天动地的秘密,仓皇失措地返回了那座她本以为能够暂时逃离、如今看来却更像是另一个精心编织、更为华丽的囚笼的——深似海的王府。 --- 王老爷对于周绾君的不请自归,显然极为不悦,甚至可以说是愠怒。花厅之内,清晨的阳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那份凝滞的压抑。他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手中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雨前龙井,面色沉郁得如同暴风雨前夕积压的铅云,目光在她苍白憔悴、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上严厉地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质疑与一种被冒犯的不快,仿佛要在她身上灼烧出两个洞来,找出她擅自归来的“真实”罪证。 “刘府老太太身子骨尚未痊愈,风寒侵体,正需人细心照料。你身为晚辈,受王家重托前去侍疾,岂可如此任性妄为,不明不白,说回来便回来?连一声像样的禀报都吝于传递!这成何体统?岂不是让外人笑话我王家不懂礼数,治家无方,连个小辈都约束不住?”他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家之主长期积累的、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重重砸在周绾君的心湖,激起圈圈惶恐的涟漪。 周绾君垂首立于厅堂下首,纤细的身躯在略显宽大的衣衫下更显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形的压力摧折。指尖冰凉,紧紧绞着素色的衣角,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然而,在她低垂的眼帘之下,心中却是一片近乎死寂的冷静,与外表所表现的惶恐无助截然不同。她早已在心底反复演练过说辞,此刻声音低微而带着恰到好处的、因过度受惊而产生的颤音与浓重的鼻音,仿佛强忍着泪意:“绾君知错,绾君深知有负老爷夫人信任与重托,罪该万死。实在是…实在是刘府昨夜不知何故,突发惊天怪事,电灯明灭如同鬼眼,器物无故自毁,碎裂之声不绝于耳,仆役行为癫狂,口中胡言乱语…宛如…宛如妖邪降临,可怖至极境。绾君心中实在恐惧难安,六神无主,魂飞魄散,又…又惦念家中安危,唯恐…唯恐波及至此,故而…故而未及禀明,仓皇归来,铸此大错,恳请老爷…重重责罚。”她刻意将刘府的混乱描绘得如同地狱降临,极力渲染自身的恐惧与无助,却小心翼翼地、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所有关于镜像、关于“镜魇之心”、关于那场惊心动魄反击的核心秘密,将自己完美地塑造成一个被超自然恐怖吓破了胆、只知遵循本能逃回唯一熟悉巢穴寻求庇护的、可怜又无知的弱质女流。 王老爷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花白的胡须因不满而微微翘动,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她那张写满惊惧与疲惫的脸上来回逡巡,似乎对那“妖邪作祟”之说将信将疑,更倾向于认为她是吃不了苦、寻借口逃回。但看她神色仓皇,眼圈红肿,泪光点点,确实不似作伪,终究是带着几分不耐与显而易见的厌烦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一只扰人清静的苍蝇:“罢了!罢了!既然回来了,就给我安生待在府里,修身养性,莫要再出去惹是生非,徒增烦恼,让我王家蒙羞!下去歇着吧,瞧你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成何体统!” 就在这时,一直端坐在王老爷身侧另一张紫檀木太师椅上,身着暗紫色缠枝莲纹缎面袄裙,仪态雍容,正慢条斯理拨动着手中那串油光水滑、散发着淡淡幽香的沉香木念珠的大夫人,却忽然抬起眼,目光平和地,甚至带着一丝长辈看待不懂事小辈的、近乎慈悲的温和,看向了周绾君。然而,不知为何,那目光初看平和,细品之下,却仿佛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幽深得望不见底,只是被这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周绾君便觉得脊背莫名一凉,一股寒意自尾椎骨悄然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回来就好。”大夫人开口,声音舒缓柔和,字正腔圆,如同古寺钟声,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却又隐隐透着疏离,“外面风雨大,电闪雷鸣的,家里终究是安稳些,能遮风挡雨。瞧你这孩子,脸色这般差,白得吓人,眼底都是青影,定是受了极大的惊吓,好生将养着,莫要再胡思乱想,劳神伤心。”她的话语听起来充满了长辈真切的关切与体贴,但那“风雨”二字,从她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却似乎带着某种若有若无、难以捉摸的深意,仿佛洞悉了什么;而那“安稳”一词,听在心知肚明、如履薄冰的周绾君耳中,却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宣告与冷酷的禁锢,仿佛在说:无论你逃到哪里,飞得多远,终究还在我的掌心,这高墙深院,便是你最终的归宿,亦是牢笼。 周绾君心头警铃疯狂震响,一股强烈的、无所遁形的被窥视感油然而生,让她几乎想要立刻逃离这间看似华丽温暖的花厅。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异样,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愈发恭顺地敛衽行礼,声音细弱得如同蚊蚋:“谢夫人垂怜关怀,绾君…省得了。” --- 几乎是逃离般地回到那间熟悉的、充斥着女儿家香粉与熏香气息、却仿佛一夜之间蒙上了一层无形隔膜、令人呼吸困难的闺房,反手紧紧闩上房门,周绾君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真正松懈下那紧绷欲断的神经。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汹涌袭上的、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淹没的虚弱感与一种深入骨髓、连灵魂都感到震颤的疲惫。她将脸埋入冰冷的掌心,肩膀微微颤动。周影的重创沉睡,不仅仅意味着失去了最敏锐的眼睛、最灵通的耳朵,更是失去了那份在绝境中相互扶持、彼此依偎、共同面对黑暗的温暖依靠与精神支柱。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影的镜像本源受损极重,如同被狂暴飓风肆虐过的花园,只剩下几茎残破的枝叶,只能蜷缩在她意识最深处那片相对平静的角落,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若有若无,完全依靠着她自身不断流逝的生命力与苦苦支撑的精神力,如同涓涓细流般缓慢滋养,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凝聚意识,甚至……她不敢去想那个最坏的可能——能否再度苏醒。 更让她感到不适、恐惧乃至自我怀疑的是,由于之前为了对抗“镜魇之心”而进行的近乎透支本源的过度融合与能量倾泻,以及周影此刻的极度虚弱与不稳定状态,属于“周影”的那部分冷静到近乎冷酷、锐利如手术刀般精准、洞察细微,甚至带着一丝镜像特有非人质感的、剥离了大部分情感波动的性格特质,开始不受控制地在她身上显现、渗透、交融。她发现自己时常会陷入长久的、毫无缘由的、空洞的沉默,对外界的事物反应变得异常淡漠,缺乏应有的喜怒哀乐,眼神偶尔会变得空洞而缺乏人类应有的温度,看待问题的角度也变得前所未有的直接、功利乃至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近乎残忍的冷酷。这种潜移默化、悄无声息的内在变化,让她感到一种刻骨的陌生与强烈的不安,仿佛身体里悄然住进了另一个灵魂的碎片,正在一点点蚕食、覆盖、改造着原本那个会哭会笑、会恐惧会希望的自我,而她却如同隔着毛玻璃观看,无力阻止,甚至在某些瞬间,会恍惚觉得那种绝对的冷静,才是面对这疯狂世界应有的姿态。 然而,此刻的她,没有余裕,也没有勇气去细细梳理这内在的混乱、恐惧与身份的撕裂感。三姨太那来自“镜魇之心”最深处、用尽最后残存意识发出的、泣血般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怨毒的尖啸,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日夜在她脑海中盘旋、回荡、切割着她的理智与神经——“王家的镜子…照不出…照不出大夫人的影子!!” 这个发现太过惊世骇俗,太过颠覆她过往所有的认知与想象!它像一根淬了剧毒的冰刺,深深扎入她的心脏,缓慢释放着寒意与痛苦,让她坐立难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她必须去验证,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弄清楚,那位看似雍容华贵、与世无争、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大夫人,那完美无瑕、令人如沐春风的表象之下,究竟隐藏着何等匪夷所思、令人胆寒的恐怖真相! --- 接下来的日子,周绾君仿佛彻底变了一个人,她将自己封闭起来,成了一个痴迷于捕捉光影、行为举止在旁人看来略显怪异、甚至有些魔怔的幽灵。她开始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近乎疯狂地、却又必须将这份疯狂隐藏在极致恭顺与沉默的表象之下,用所有能映照出影像的物体,去观察、去审视、去剖析大夫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细微的破绽,如同最耐心的猎手,潜伏在草丛中,紧紧盯着她的猎物。 大夫人于装饰典雅、宾客盈门的花厅接待来访的官宦女眷,谈笑风生,应对自如,她便如同最标准的侍女,垂手侍立在一旁角落,低眉顺眼,姿态谦卑,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状似无意地、一遍遍细致地扫过那光可鉴人、能清晰倒映出人影晃动、家具轮廓的紫檀木桌面。桌面上,清晰地倒映出大夫人端庄娴雅的坐姿、得体优雅的手势和那仿佛经过精确计算、永不褪色、永远温和慈祥的笑颜,与真人同步,毫无二致。 大夫人于香烟缭绕、梵音低唱的佛堂潜心诵经,跪坐在蒲团之上,背影肃穆,她便寻了添灯油、剪烛花的借口,悄无声息地靠近,借着调整灯盏位置的时机,手腕微不可察地转动,改变着那座沉重黄铜莲花灯盏的微妙角度。那被打磨得光滑如镜、反射着跳跃烛火的铜质灯柱弧面上,同样清晰地映出了大夫人闭目凝神、指尖缓缓捻动念珠、嘴唇微动、宝相庄严的侧影,虔诚而专注,找不到一丝瑕疵。 廊下偶然相遇,她总是提前避让至墙边,垂首敛目,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然而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触须,精准地捕捉到旁边那只硕大青瓷鱼缸平静无波的水面上,大夫人衣袂飘飘、步履从容走过的、随着鱼儿游动而引起微微晃动的倒影,连贯而自然,与现实动作严丝合缝。 甚至有一次,大夫人似乎心情颇佳,在暖阁中赏玩一件前朝宫廷流出的、漆面光滑如镜、几可照见毫发、镶嵌着七彩螺钿与宝石的百宝首饰盒时,周绾君也屏住呼吸,侍立在侧,清晰地从那幽深漆黑、仿佛能将人灵魂吸进去的漆面上,看到了大夫人专注欣赏时、那雍容华贵、带着满意微笑的面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纹路,都在那完美的“镜面”上清晰呈现,无可指摘。 每一次,每一次细致入微、耗尽心神地观察,最终的结果都毫无二致、令人沮丧且徒劳——大夫人拥有清晰、正常、与现实动作完全同步、符合一切光学物理原理的倒影!无论是在波动扭曲的水中、在昏黄朦胧的铜镜里、在光滑冰冷的漆器表面……她的影像都严格遵循着光线的反射法则,与她本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严丝合缝,同步得如同最精密的双人舞蹈,没有任何异常之处,完美得无懈可击,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周绾君的疑神疑鬼与徒劳无功。 这持续不断却始终得不到证实的结果,让周绾君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与巨大的认知困惑之中。难道三姨太临死前的意识已经彻底混乱癫狂,陷入了彻底的谵妄?那充满了极致恐惧与绝望的尖啸,仅仅只是毫无意义的、濒死者在最后时刻产生的恐怖幻觉?还是说……自己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方向?“照不出影子”并非指字面上、物理意义上的没有倒影,而是另有所指,蕴含着某种她尚未参透的、更为隐晦、更为惊悚的隐喻?这种持续的、近乎偏执的窥探所带来的巨大精神损耗,以及由此产生的沉重认知混乱,几乎要让周绾君心力交瘁,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她感觉自己仿佛在一个没有出口、没有标识的浓雾迷宫中徒劳地打转、狂奔,每次以为触碰到了真实的墙壁,却发现那只是更浓的雾气凝聚成的幻影,每一次的“正常”观察,都像是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又增添了一丝细微的裂痕。 --- 这种持续的、毫无进展且消耗心力的窥探,以及由此带来的精神内耗与自我否定,几乎要将周绾君逼至绝境。她感觉自己仿佛在无尽的、灰白色的迷雾中徒劳地挥舞着手臂,每一次以为抓住了什么,摊开手掌,却只剩下冰凉的虚空。触碰到的每一片看似真实的衣角,在指尖感受到布料的细腻纹理之前,都可能如清晨的露珠般蒸发消散,揭示出背后更深、更令人不安的虚无。 真正的、决定性的转机,发生在一个看似平静无波、阳光慵懒、空气中弥漫着春日花草萌发时特有甜香气息的午后。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檐下清脆地啁啾着,为这静谧增添了几分生机。 大夫人难得有如此闲适的雅兴,在小花厅内临窗的贵妃榻上独坐,身旁的小几上焚着一炉上好的奇楠沉水香,青烟袅袅,聚而不散。她姿态优雅地捧着一只定窑白瓷小盏,细细品着刚刚送来的、今年头批的、价比黄金的明前龙井。周绾君照例垂手侍立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眼观鼻,鼻观心,如同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思想的精致木偶,将自己的一切气息与存在感都降至最低。温暖的阳光透过雕刻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窗棂,在地面上投下清晰而斑斓的光影,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照耀得如同金色的星屑,舞动跳跃。大夫人端起那盏胎薄如纸、釉色温润如玉的雨过天青色瓷杯,兰花指微翘,姿态曼妙地轻轻吹开水面细小的、翠绿的浮沫,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洞悉世情的雍容与淡定,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她内心的宁静。 然而,就在她将茶杯轻轻放回身旁那同样名贵的紫檀木嵌螺钿小几上时,宽大的、用金线绣着繁复团花图案的袖口,似乎被几上雕刻的、过于突出的缠枝莲纹不经意地、恰到好处地勾了一下,那盏看似已放稳的、价值不菲的精致茶杯猛地一倾,温热的、澄澈的浅琥珀色茶水泼洒出来,恰好在她脚边光洁如镜、几乎能照见人影的金砖地板上,迅速蔓延开来,形成了一片不大不小、正微微晃动着涟漪的、临时的、清澈的水洼镜面。 “哎呀。”大夫人轻轻唤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长期养尊处优者特有的、对于意外的小小懊恼与无奈,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看着那片逐渐扩大的水渍,仿佛在惋惜这小小的、不完美的意外,破坏了这个午后本该完美无缺的宁静与和谐。 周绾君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条件反射,目光在第一时刻,就以超越思维的速度,精准地、死死地锁定在了那片突然出现的水洼之上。清澈的茶水如同最纯净透明的镜面,清晰地、毫厘不差地倒映出大夫人俯身查看时那依旧保持着的、无可挑剔的雍容姿态,以及她脸上那带着些许惋惜与无奈的、温和而“真实”的表情——一切如常,与她过去无数个日夜、无数次观察所得的结果,别无二致,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她的失败与荒谬。 周绾君心中那根因长期紧张、期待与恐惧而紧绷到极致的弦,几乎要因为这又一次毫无惊喜、毫无异常的“正常”而彻底松懈、崩断!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与对自己的深深嘲弄,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淹没了她。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因为压力过大、精神过度紧张而产生了严重的妄想症,那些所谓的线索、嘶吼、诡异的微笑,都只是她濒临崩溃的大脑编织出的、自欺欺人的幻觉。 然而,就在大夫人直起身,似乎对这片小小的水渍不以为意,准备转身,面向门口方向,唤一直候在外间的贴身大丫鬟进来收拾残局,她的身影即将完全脱离那片水洼倒映范围的、电光石火、连一次心跳都来不及完成的刹那—— 周绾君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了一下,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确定性,捕捉到了那绝对违背常理的一幕:那片水洼之中,大夫人的倒影,并没有如同万物法则那般,随着本体的离去而同步消失、模糊、变形!它……它竟然还诡异地停留在原地,保持着俯身查看的姿势,一动不动! 而且,那水中的倒影,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规律、极其缓慢而诡异的、仿佛独立于现实时间之外的节奏,缓缓地、清晰地转过了“头”,将目光——那绝非大夫人平日温和包容、充满慈悲眼神的、而是充满了妖异、冰冷、洞察一切与一丝残忍玩味笑意的目光——精准地、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水波的阻隔,牢牢地钉在了僵立在原地、脸色瞬间血色尽褪、瞳孔因极致惊骇而骤然收缩放大的周绾君身上! 然后,那水中的倒影,对着仿佛被无形寒冰冻住、连血液都停止流动的周绾君,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露出了一个与现实中大夫人雍容华贵、慈眉善目气质截然不同的、充满了邪气、恶意、嘲讽与某种居高临下怜悯的、妖异至极、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那微笑一闪而逝,短暂得如同错觉,仿佛只是水波因微风或震动而产生的瞬间扭曲。下一秒,未及收拾的茶水继续在地板上不受控制地蔓延,倒影随之扭曲、模糊、拉长,最终与普通的水渍残迹再无任何区别,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真的只是她过度紧张下产生的、逼真的幻觉。 但周绾君整个人,却如同被最寒冷的、来自九幽之底的玄冰瞬间彻底封冻!四肢百骸一片僵硬冰冷,仿佛不再是自己的躯壳;血液逆流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耳边只剩下自己放大的、如同风箱般粗重却无法吸入足够空气的喘息声,以及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呼吸彻底停滞,连最细微的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整个世界在她眼前骤然失去所有的色彩与声音,坍缩成一片纯粹的白噪音,唯有那句来自深渊的嘶吼与方才那妖异的微笑,在她灵魂深处反复炸响,刻下永不磨灭的烙印! 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三姨太那绝望嘶吼的真正含义!那根本不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物理现象! 不是没有影子!不是照不出倒影! 而是……影子(镜像)和本体,可以彻底分离行动!甚至可以……拥有完全独立的意识、独立的情感、独立的表情、乃至独立的行为逻辑! 大夫人……她根本就是一个强大到匪夷所思、彻底超出了周绾君所有认知范畴、甚至可能颠覆她对“人”之定义的、恐怖的心镜能力者!她不仅能够操控镜像,甚至已经将自己的镜像长期、稳定地、独立地分离出来,并且让这个拥有高度自主意识的镜像,完美地、天衣无缝地扮演着“王夫人”这个角色,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周旋于达官贵人之间,掌控着庞大的家族!那么,真正的、作为“本体”的大夫人,此刻究竟在何处?在做什么?是陷入了沉睡,是被囚禁,还是……已然被这个强大的镜像所取代、吞噬?这个镜像,究竟是依旧受本体遥控,还是……已然反客为主,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大夫人”? 这个真相所带来的冲击与那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寒意,远比单纯“没有影子”的猜想更加恐怖,更加颠覆,更加令人绝望!这已经完全撕裂了周绾君对镜像之术、对现实与虚幻界限、甚至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所有理解!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无尽深渊的边缘,脚下是翻涌的、未知的、充满了恶意的黑暗。 --- 当夜,周绾君身心俱疲,精神因白日那颠覆性的巨大冲击而过度亢奋,如同被架在文火上灼烤,却又被那无尽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紧紧包裹,辗转反侧,直至后半夜,才因极度的精神与肉体消耗,而迷迷糊糊地陷入一种不安的、浅表性的、仿佛随时会被惊醒的浅眠。 然而,睡眠并非解脱,并非休憩的港湾,而是另一个更加诡异、更加凶险战场的无声开启。她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而冰冷、带着绝对力量的大手强行攫住、拖拽,无可抗拒地沉入了一个冰冷、光滑、无边无际、失去了所有现实参照物与方向感的奇异所在。 她猛地“睁”开意识之“眼”,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纯粹由无数面巨大、无缝衔接、反射着苍白冷光的镜壁构成的、没有上下左右前后之分的诡异空间之中。四面八方,上下左右,目光所及之处,无数个她的倒影,都以同样惊骇、茫然、警惕、脆弱的目光回望着她,层层叠叠,无限复制,延伸至视野那扭曲的、仿佛不存在尽头的尽头,构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心智迷失、充满窒息感的无限回廊。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哪怕只是睫毛的颤动,都被无数面镜子忠实地捕捉、反射、再反射,形成令人崩溃的、自我指涉的牢笼。 就在这时,正前方的一面最为巨大、仿佛承载着整个空间重量的镜壁,如同被投入一颗巨石的深潭般,无声地、剧烈地荡漾起来。一圈圈涟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外扩散,在涟漪的中心,一个身影,缓缓地、从容地、带着一种主宰般的威仪,自那镜面的“水面”之下步出,仿佛从另一个维度的深渊,降临于此。 正是大夫人! 不,更准确地说,是那个她在水洼倒影中惊鸿一瞥、带着妖异微笑的“大夫人镜像”! 她穿着与现实中的大夫人一般无二的、华美而庄重的深色诰命服制,珠翠环绕,流光溢彩,容貌也堪称完美复刻,挑不出一丝一毫的差别。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非人的审视感与沉重的压迫感,与现实中所扮演的温和敦厚、吃斋念佛的贵妇形象判若两人,如同揭下了最后一层伪装的面具。她的眼神,不再有丝毫慈悲或温和的掩饰,只剩下赤裸裸的、如同解剖学家打量实验标本般的冰冷、洞悉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残酷的戏谑。 “好奇,是一种美德。”镜像大夫人开口,声音与现实中的柔和圆润、充满母性光辉截然不同,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缺乏生命温度与情感起伏的冰冷质感,在这死寂而空旷、唯有倒影无数的镜面空间中清晰地回荡,每一个音节都像小锤子敲击在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撞击着周绾君的耳膜与摇摇欲坠的灵魂,“它推动探索,带来新知,驱动文明。但过多的好奇,尤其是像你这样,坚持不懈地、飞蛾扑火般地、试图去窥探那些被精心隐藏、不该被你所知、也绝非你所能承受的秘密……” 她缓缓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镜面随着她优雅而沉稳的步伐,泛起一圈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与此同时,周围那无数面巨大镜壁中,那成千上万个她的倒影,也仿佛接收到了统一的指令,同步地、整齐划一地向前逼近了一步!无数道冰冷、空洞、充满非人质感的视线,如同聚光灯般,从四面八方聚焦在孤立无援的周绾君身上,带来足以将任何正常人逼疯的、无所遁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整个空间的重量都压在了她脆弱的肩头。 “……往往会害死猫的。”她嘴角勾起那抹周绾君已然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更加清晰、更加妖异、更加残酷的弧度,眼中寒光一闪,如同雪地里的刀锋,语气却依旧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日的茶点,然而其中蕴含的威胁与毫不掩饰的杀意,却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整个镜面空间,“你父亲周明渊,就是最好的例子。他和你一样,太好奇了,总是不自量力,想要看清镜子的另一面,想要触碰那不该触碰的真相。” 周绾君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带着铁锈与血腥气的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连灵魂都仿佛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碎裂!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从心脏开始,迅速蔓延至全身每一个角落。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父亲死亡的真相!而且如此直白地、近乎残忍地、带着一种近乎欣赏的嘲弄口吻说了出来!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她毫不相干、却又尽在掌握的事实! 这个镜像,不仅拥有完全独立的意识,她更知晓那最核心、最黑暗的秘密,知晓周绾君的底细、目的与挣扎,甚至……她可能才是真正主导、或者说深度参与策划了这一切、包括父亲之死在内的幕后黑手之一!她远比周绾君想象的更加了解内情,更加深不可测,也更加……危险! 她究竟想做什么?今晚这场精心安排的“梦境”召见,是最后的、不容置疑的警告?是猫捉老鼠般、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戏弄?还是……灭口行动那冰冷而优雅的前奏? 无尽的寒意与巨大的、面对未知恐怖与绝对力量差距的战栗,如同无数细密而冰冷的、沾着剧毒的针,瞬间刺穿了周绾君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将她牢牢地、绝望地钉在了这片冰冷、华丽、无限反射的镜面地狱之中,动弹不得。 第十七章 修复师之警 自那夜被强行拖入纯镜面空间,与那妖异的“大夫人镜像”短暂而恐怖的对峙后,周绾君感觉自己仿佛被投入了永冻的冰河,从骨髓深处透出森然的寒意,再也无法感知丝毫暖意。王府这方曾经熟悉无比的天地,此刻在她眼中已彻底扭曲变形,每一处朱漆廊柱的阴影里,每一扇镂空花窗的格心后,似乎都潜伏着无数双冰冷非人的眼睛,无声地窥探着她的一举一动,记录着她每一次因恐惧而加速的心跳。她将自己更深地禁锢在那间日益显得逼仄的闺房内,白日里除了晨昏定省那无法推脱的、令人窒息的片刻,她几乎足不出户,整日里或是怔怔地对着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发呆,或是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腕间一枚成色普通、却承载着过往所有温暖记忆的青玉镯子——那是父亲周明渊在她及笄礼上,亲手为她戴上的,镯身内侧还刻着一个细小的“安”字。属于“周影”的那部分冷静到近乎剥离情感的冷漠特质,在她身上如同墨迹渗入宣纸般,愈发深刻地显现出来。她变得近乎失语,眼神时常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对贴身丫鬟冬梅那带着怯意与担忧的、小心翼翼的关切与伺候,也反应得异常淡漠,仿佛灵魂已然抽离了这具日渐憔悴的躯壳,悬浮在半空之中,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旁观着这府邸内虚伪的繁华锦绣与那其下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然而,这潭如同墓穴般死寂的平静,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如同天河倾泻而下的深夜,被猝不及防地、猛烈地打破。 狂风咆哮着,裹挟着如同石子般坚硬的雨点,发疯似地抽打着薄薄的窗纸,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噼啪碎响,仿佛有无数含冤的魂灵聚集在窗外,用它们冰冷的手指疯狂地抓挠、哭嚎。烛火在不知从何处缝隙钻入的、带着湿冷腥气的穿堂风中疯狂摇曳,明灭不定,将房间内桌椅、屏风、妆奁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无数挣脱了束缚、在光与暗的边界张牙舞爪的魑魅魍魉。周绾君拥着略显单薄的锦被,蜷缩在床榻深处,毫无睡意,只觉得那狂暴的雨声与风声,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的催命鼓点,一声声,一下下,沉重地敲击在她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让她心慌意乱,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子时刚过,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风雨肆虐的喧嚣之时,一阵极其轻微、却与风雨狂乱的节奏截然不同的叩击声,如同幽冥地府传来的信号,异常清晰地、穿透重重雨幕,钻入了她的耳中。不是来自房门的方向,而是……她闺房内那扇面向着幽深后院、平日里为了避嫌几乎从不开启的支摘窗! 周绾君浑身猛地一僵,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让她头皮阵阵发麻。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连胸腔的起伏都停滞了,指尖死死攥紧了身下冰凉滑腻的丝绸被面,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死死盯向那扇在狂风暴雨中不住微微震颤、仿佛随时会被外力撞开的支摘窗。 那叩击声再次响起,依旧是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勾魂摄魄的稳定韵律,清晰地敲击在窗棂上,也如同直接敲在了她的心坎上,让她心脏狂跳不止。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会来。她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湿冷潮气与泥土腥味的空气,赤着冰冷双足,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如同猫儿般踮脚走到窗边。指尖微颤,在冰冷的窗棂上停留了片刻,终究是把心一横,猛地用力,拔开了那小小的、已经有些锈蚀的木质插销。 窗户几乎是立刻被一股外力从外面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更加冰冷刺骨的风雨瞬间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般猛灌而入,吹得桌上那盏孤灯的火苗疯狂摇曳挣扎,投射出的光影乱舞,几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一道被湿透的黑色油布雨披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与窗外墨色融为一体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灵巧与迅捷,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动作干净利落,带进一股浓重的、带着河底淤泥与腐烂水草气息的土腥味与凛冽的水汽。 来人甫一落地,便迅速反手将窗户严丝合缝地关紧,隔绝了外面依旧咆哮的风雨声。室内重归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雨水顺着他油布雨披下摆滴落在地板上的“嗒…嗒…”声,清晰可闻。他这才抬手,掀开了紧紧包裹着头脸的兜帽,露出一张年轻却莫名写满了疲惫与历经风霜痕迹的脸庞。他的五官算不上顶顶英俊,却轮廓分明,线条硬朗,一双眼睛在昏暗跳跃的烛光下,亮得惊人,如同两颗被精心淬炼过的黑曜石,深邃、冷静,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带着一种与他年轻外表极不相符的沧桑感与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意味。他身上的油布雨披还在不断往下滴着水,在脚下昂贵的地毯上,迅速汇聚成了一小滩颜色深暗的污渍。 “深夜冒昧打扰,实非得已,周姑娘。”年轻男子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因长途跋涉或长期缺乏睡眠而产生的沙哑。他没有丝毫寻常访客该有的寒暄与客套,直接自报家门,语气干脆利落:“在下顾青瓷,姑苏人士,表面身份,是一名经营古玩瓷器、特别是青瓷的行商。今夜藉由拜会王老爷,洽谈一批前朝官窑瓷器生意之机,暂住府上东厢客房。”他说话间,那双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器,迅速而仔细地扫过房间的每一个阴暗角落,掠过每一件家具的摆设,最后如同锁定猎物般,精准地定格在周绾君那张苍白毫无血色、写满警惕与惊疑的脸上。 周绾君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如同被困的野兽,她强自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却因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顾…顾公子?你我素不相识,毫无瓜葛,深夜擅闯女子闺房,于礼不合,是何道理?若再不离去,休怪…休怪我不顾颜面,便要唤人了!”她一边说着,一边作势欲向房门方向移动,摆出寻求外援的姿态。 顾青瓷却依旧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纹丝不动,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带着几分嘲弄意味的弧度。“周姑娘不必如此,更不必虚张声势。你我都心知肚明,此刻这深似海的王府之内,你能‘唤’来之人,未必是友,或许……正是催命之符。”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更加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仿佛要一层层剥开她的皮囊,直视其灵魂最深处隐藏的所有秘密,“况且,一个能引动刘府‘镜魇之心’激烈反噬,造成镜像空间局部震荡,且自身身负独特‘心镜’之力,与自身镜像深度融合至此等惊人地步、却仍未彻底迷失本性、保持着一线清明之人……又岂会是寻常意义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弱质?” 周绾君如遭九天雷亟,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冷!他知道了!他竟然什么都知道了!关于刘府那夜的惊心动魄,关于那邪恶的“镜魇之心”,关于她和周影之间那超越了常理的融合状态……此人究竟是谁?!他如同一个幽灵,洞悉了她所有竭力隐藏的底牌! “你…你究竟是谁?!”她声音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带着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骇与一丝被彻底看穿后的恐慌。 “我说了,顾青瓷,一个经营古玩的商人。”他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但接下来吐露的话语,却如同千斤重锤,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砸在周绾君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同时也是……奉命接替之前那位不幸暴露的‘老花匠’,负责监察并尽可能‘修复’此区域镜像平衡、防止事态彻底失控的——镜面修复师。” 修复师!他是新的修复师!老花匠的继任者! 周绾君猛地向后踉跄一步,单薄的背脊重重撞上身后冰冷坚硬的墙壁,传来一阵闷痛,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要发软瘫倒的双腿。巨大的震惊、层层叠叠的疑惑、一丝绝处逢生般的微弱希望,以及更深的、如同藤蔓般缠绕而上的警惕,在她心中疯狂地交织、碰撞,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 顾青瓷似乎早已预料到她的反应,也看穿了她此刻内心的激烈挣扎与混乱。他不再多做无谓的铺垫,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凝重且急促,仿佛在与时间赛跑:“周姑娘,时间紧迫,容我长话短说。我今夜甘冒奇险,潜入此地前来寻你,是因为此间情况,远比我们之前最为悲观的预估,还要严峻十倍、百倍!王家,或者说,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王府其下的影宅,其‘根基’——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维系着现实世界与镜像空间之间那脆弱而微妙平衡的核心节点——正在被一股强大的、外来的、充满了纯粹恶意的邪恶力量持续地侵蚀、腐化、瓦解!目前,已处于彻底崩坏、万劫不复的边缘!” 他伸出手,摊开掌心。不知何时,他掌中已然多了一物。那是一片约莫婴儿巴掌大小、形状极不规则、边缘锐利的碎片,材质诡异,非金非玉,非石非木,颜色是一种沉黯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暗沉,其表面布满了如同活物血管般虬结凸起、并且正在极其微弱地、却确实存在地搏动着的暗红色纹路。这碎片周围,肉眼不可见,但灵觉敏锐者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正萦绕、散发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几欲作呕的、冰冷而污秽粘稠的气息,与刘府那“镜魇之心”的能量波动隐隐同源,却显得更加精纯,更加古老,更加……深邃邪恶! “这是我不久前,费尽心力,才从王家影宅那摇摇欲坠的‘根基’附近,强行剥离下来的一块碎片。”顾青瓷的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凝重,“你能感受到吧?这股力量……它绝非自然生成,更非镜像空间自主衍化!是有人在刻意地、持续地喂养、催化它!其目的,昭然若揭,就是为了彻底凿穿、粉碎现实与镜像之间那层最后的、脆弱的壁垒!” 周绾君死死地盯着那片仿佛拥有独立生命、不断散发着不祥与绝望气息的碎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股熟悉的、源自灵魂本源深处的厌恶与极致恐惧再次如同冰冷的海潮,将她彻底淹没、攫住。“是…是大夫人?”她几乎是咬着后槽牙,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了这个令人胆寒的名字。 顾青瓷沉重地、缓缓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如同雪亮刀锋般的锐利寒光:“是她,或者说,是占据了‘大夫人’这具皮囊、窃据了她身份的、那个来自镜面深处的‘东西’。它正在试图利用王家影宅这座相对‘古老’且‘根基’深厚的基座,作为一道最稳固的‘门’,将一个极其古老、极其强大、充满了无尽怨念与毁灭欲望的‘异物’——我们根据古籍残卷与能量痕迹推测,极可能是某个被远古先贤封印在特定镜中、近乎不朽不灭的恐怖邪灵——接引、召唤、最终降临到我们赖以生存的现实世界!” 接引邪灵!降临现实! 周绾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之前所有的猜测、碎片化的线索、那些夜半惊醒的恐惧,在此刻,终于得到了最残酷、最直接的证实!三姨太那来自灵魂深处的绝望嘶吼,刘老太爷梦中那破碎的警示,水洼倒影那妖异诡谲的微笑……一切的一切,错综复杂的线索,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无可辩驳地指向了这个令人绝望得几乎窒息的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周绾君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溺水者般的脆弱,“你们镜像猎人……至高无上的信条,不是应该冷酷无情地清除所有‘不稳定因素’吗?像我这样,与镜像深度融合、游走于界限之上的‘异类’,难道不正是你们首要清除的目标之一?” 顾青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变得异常复杂,其中交织着审视、权衡,以及一丝近乎悲悯的认可:“镜像猎人组织内部,远非外界所以为的那般铁板一块,理念统一。其中一部分,是信奉绝对力量的激进‘清除派’,他们主张以雷霆万钧之势,抹除一切可能威胁到既定‘秩序’的存在,无论其是否尚存自我意识,是否情有可原,是否无辜被卷入。宁错杀,不放过。”他的话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随即语气微转,“而另一部分,则是我所属的、更为古老,却也时常被视为保守的‘修复师’一脉。我们认为,镜像本身并非原罪,许多诞生了自我意识的镜像,亦是这宏大世界生灵的一部分,有其存在的意义与权利。我们的职责,是尽己所能,修复那些因各种原因而破损的镜像平衡,清除真正污染源头的邪恶,挽救那些尚可挽救的……无论是误入歧途的人,还是挣扎求存的镜像。”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周绾君身上,那审视中带着一丝评估,仿佛在衡量一件稀世古瓷的价值与风险,“你,周绾君,你的存在本身,你所拥有的独特心镜能力,以及你与自身镜像那超越了常理、却又奇迹般维持着平衡的融合状态,在激进的‘清除派’眼中,是必须被彻底抹除的、危险的异常。但在我们‘修复师’看来……你这变数,或许正是黑暗中那一线微弱的曙光,一丝瓦解危局的、不可或缺的希望。” 他向前踏出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与一种火烧眉毛般的急迫:“周姑娘,局势危如累卵,我需要你的帮助,迫切需要!作为目前唯一能长时间、合情合理地停留在王家内部,且身负心镜之力、能敏锐感知到影宅细微变化的人,你是我们最好的、也可能是唯一的内应。我们必须抢在大夫人,或者说那个占据了大夫人的‘东西’,彻底完成那邪恶仪式之前,找到王家影宅‘根基’的确切位置,并设法稳固它,延缓其崩坏的速度,至少……要尽全力拖延那道连接着深渊的‘门’被彻底打开的时间!否则,一旦让那远古邪灵挣脱束缚,降临此世,后果不堪设想!这将不仅仅关乎你我一人的生死存亡,更关乎这片土地上,无数懵懂无知生灵的命运与存续!” 合作?内应?找到并稳固那听来就玄之又玄的影宅根基? 周绾君心乱如麻,脑海中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激烈争吵。顾青瓷的话语带来的信息量太过庞大,冲击力太强,几乎颠覆了她过往的认知。猎人族群内部深刻的分歧,修复师一脉看似温和却同样坚定的理念,那迫在眉睫、关乎世界存亡的恐怖危机……还有,他此刻提出的,这看似唯一出路,却又可能通往更未知深渊的合作请求。她能相信他吗?这个在狂风暴雨之夜突然出现的、自称是修复师、身上带着无数谜团的陌生男子?他的坦诚,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另一个更为精巧陷阱的诱饵? 然而,环顾这令人窒息的囚笼,感受着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窥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独自一人,势单力薄,去对抗那深不可测、连真身都隐藏在迷雾之后的“大夫人”,无异于蚍蜉撼树,飞蛾扑火。与这突然出现的修复师合作,借助他们的力量与信息,或许是眼前这绝望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那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就在周绾君心念电转,理智与直觉、恐惧与希望在她心中激烈交锋、权衡着那渺茫的利弊之际,顾青瓷似乎已经完成了他的警告与提议,他不欲在此危险之地久留,转身便欲再次从那扇他潜入的支摘窗离开,身影决绝。 然而,就在他修长的手指即将触及那冰冷窗棂的瞬间,他动作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仿佛骤然想起了某件极其重要、却险些被遗漏的事情。他猛地回过头,目光再次如同实质般落在周绾君那张苍白失血、写满挣扎与迷茫的脸上。那眼神,此刻变得极其复杂难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深意,语气也变得格外低沉而意味深长,仿佛每一个字都蕴含着额外的重量: “周姑娘,最后,容我再多奉劝一句。”他顿了顿,似乎在极其谨慎地斟酌着接下来的每一个用词,确保它们能准确传达那隐晦的警示,“小心提防你身边……那些你自认为最熟悉、最信任的人。”他刻意放缓了语速,让这句话如同冰锥,缓缓刺入周绾君的意识深处,“有时候,你所以为坚不可摧的真实,未必不包裹着精心编织的虚幻;而你看作虚无缥缈、依存于实的镜像……也未必,全然是假的,或许……它们比你想象的,更加‘真实’。”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停留,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推开那扇支摘窗,身形如同一缕青烟,灵活而迅捷地融入了外面依旧未曾停歇的狂风暴雨之中,转瞬消失不见,只留下地板上那一小滩渐渐扩大的水渍,以及那句如同恶毒魔咒般、在她耳边反复回荡、挥之不去的警语。 小心身边最信任的人……镜像未必是假的…… 周绾君怔怔地站在原地,浑身上下如同被浸泡在万年冰窟之中,彻骨的寒冷。她反复咀嚼、品味着这句没头没尾、却又充满了恐怖暗示的话语。她身边最信任的人……除了生死未卜、沉睡在她意识深处的周影,在这冰冷无情、步步杀机的王府之中,她还能勉强称之为“信任”的,还能有谁? 就在这时——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奴婢好像听到您屋里有不寻常的动静?”门外,清晰地传来了贴身丫鬟冬梅那熟悉无比、带着浓浓睡意却又难掩关切与一丝紧张的声音。紧接着,房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开一条狭窄的缝隙,冬梅端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小小的油灯,探进头来。她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外面随意披了件半旧的藕荷色外衫,头发有些蓬松凌乱,几缕发丝贴在颊边,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尚未完全驱散的睡意,以及更深切的担忧。“雨下得这么大,电闪雷鸣的,骇死个人了,奴婢担心您害怕,一直没敢睡沉,竖着耳朵听这边的动静……”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周绾君那张苍白失神、仿佛失了魂般的脸上,随即又敏锐地瞥见了地板上那摊未干的水渍,以及那扇还在微微晃动、显然被人动过的支摘窗,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与困惑,但这情绪转瞬即逝,立刻又被更浓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所覆盖:“小姐,您脸色怎么这么差?白得跟纸一样!是不是被雷声惊着,做噩梦了?这窗户怎么开了?夜里风邪寒重,可千万别着了风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连忙放下手中的油灯,快步走上前来,伸出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然而亲昵地搀扶住周绾君那微微颤抖的手臂,同时另一只手则习惯性地伸向那扇洞开的窗户,意图将其关严。 周绾君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两道骤然出鞘的、淬了冰的利箭,带着前所未有的审视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惊悸,死死地射向冬梅那张写满了纯粹关切与焦急的脸庞。 顾青瓷那最后的、如同淬毒匕首般的警告,在此刻,如同惊雷般在她早已绷紧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小心……身边最信任的人…… 镜像……未必是假的…… 难道……冬梅她……?! 一股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连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寒意,如同失控的瘟疫,瞬间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冻结。她看着冬梅伸过来的、那只曾经为她端茶递水、梳妆打扮、带着温热与熟悉茧子的手,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难以言喻的恐惧与令人窒息的陌生感。 冬梅……你究竟是谁?是那个从小陪伴我长大、对我嘘寒问暖、忠心不二、心思单纯的丫鬟,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透、摸不着的、更加可怕的东西? 而那个维系着一切平衡、如今却濒临崩溃瓦解的影宅“根基”……它又究竟被隐藏在这座庞大、幽深、步步杀机的王府的何处角落? 第十八章 官差上门 顾青瓷那夜如同鬼魅般现身又离去,留下的不仅是地板上那摊早已干涸、只余一圈深色水痕的污渍,更有一片无形却沉重如铅的、弥漫着潮湿与未知气息的疑云,沉沉压在周绾君的心头,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倍感艰难。那句“小心身边最信任的人”与“镜像未必是假的”,如同两颗投入古井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她脑海中日夜不休地扩散、回荡,搅动起沉积的恐惧与猜忌。她看待周遭一切的目光,都蒙上了一层无法拭去的、带着惊疑与审视的阴翳,仿佛每个人都戴着精巧的面具,每件事都笼罩在扭曲的光影里。冬梅依旧如常伺候,晨起梳妆,晚间歇灯,端茶送水时指尖的温度,铺床叠被时轻柔的动作,言行举止与往日并无二致,甚至因周绾君近日愈显的“病弱”与沉默,而愈发显得小心翼翼,关怀备至,那眼神中的担忧不似作伪。然而,越是这般无懈可击的“正常”,周绾君心底那份源自顾青瓷警告的寒意便越是深重刺骨。她开始像一个最苛刻的鉴赏家,用放大镜审视着冬梅每一个最细微的动作,每一次眼神的流转,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属于非人存在的破绽,却总是一无所获,这种无迹可寻、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反而更添了她心底那份无处着力的恐惧与自我怀疑。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张巨大无朋的、无形的蛛网中央,身边的每一个人,每一件看似寻常的物事,都可能缠绕着致命的丝线,隐藏着她无法理解、也不敢深想的恐怖真相。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猜疑、等待与内在的撕裂感中,王府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流汹涌的水面,被来自外界的一股强硬力量,骤然投入了一块裹挟着风雷的巨石。 这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浸透了污水的棉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雕龙画凤的飞檐,空气闷热而潮湿,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与不安。王府门前那对常年沐浴在香火与敬畏目光中、显得威风凛凛的汉白玉石狮子,似乎也因这沉闷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天气,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失去了往日睥睨众生的神采。然而,一阵急促而有力、打破了清晨宁静的马蹄声,混杂着官靴踏在门前青石板上发出的、特有的铿锵而整齐的声响,由远及近,如同战鼓擂响,骤然撕裂了这份死寂的压抑。 数名身着统一皂隶公服、腰佩象征律法威严的铁尺与沉重锁链的官差,在一个面容精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中年男子带领下,步履生风,径直来到了王府那朱漆铜钉、气势恢宏的大门前。那为首的中年男子,并未穿着寻常捕快标志性的公服,而是一身利落的藏青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却浆洗得笔挺的玄色细布斗篷,腰间悬着一块黑沉沉的、似乎有些年头的木质腰牌,上面用某种古老的技法,阴刻着复杂而难以一眼辨清的纹样。他面容瘦削,皮肤是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古铜色,嘴角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如同刀刻,勾勒出坚毅与不苟言笑的冷硬性格,尤其那双微微内陷的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锐利得仿佛能剥开层层表象,直刺人心最隐蔽的角落,正是京城刑部之下,以善破奇案、铁面无私、手段老辣而著称的韩擎韩捕头。 门房的老苍头不敢有丝毫怠慢,隔着门缝觑见这阵仗,心头便是一凛,急忙跌跌撞撞地入内通传。不多时,王老爷与大夫人在前院用来接待贵客的正厅,面色各异地接待了这群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周绾君彼时正在自己那方狭小庭院中,对着几株蔫头耷脑的晚香玉出神,远远便听到了前厅传来的、不同于往日访客觥筹交错的、带着肃杀与冰冷秩序的气息。她心中莫名一紧,一种混合着期待与恐惧的不祥预感,如同藤蔓般悄然缠绕而上。她寻了个查看库房新送来夏布料子的由头,带着始终垂首敛目、姿态恭谨的冬梅,悄无声息地移至正厅一侧用来暂时休憩的偏厅。那里与正厅仅隔着一扇巨大的、雕刻着《韩熙载夜宴图》局部场景的镂空紫檀木屏风,繁复的镂空处既能隐约听到前厅的对话,捕捉到语气情绪的细微变化,又能很好地隐匿身形,如同一个置身事外却又洞悉一切的旁观者。 正厅之内,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昂贵的紫檀木家具散发着幽暗的光泽,博古架上的珍玩沉默不语,连空气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王老爷端坐主位太师椅,手边放着一盏刚沏好的、热气袅袅的君山银针,面色还算努力维持着镇定,但端着那薄如蝉翼的甜白釉茶盏的手指,却不自觉地微微用力,紧捏着杯壁,指节因用力而隐隐泛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大夫人则坐在他下首另一张同样材质的椅子上,依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雍容华贵模样,一身暗紫色缠枝莲纹的缎面衣裙衬得她肤白如雪,手中那串油光水滑的沉香木佛珠在不疾不徐地捻动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咔嗒”声,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官差的肃杀,都与她无关,都扰不动她内心的那片“净土”。 韩捕头并未客套,甚至连座椅都未沾,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洪亮而带着公门中人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王老爷,王夫人,打扰了府上清静,还望海涵。近日漕运上接连出了几桩不大不小的案子,牵扯到一批来路不明货物的诡异去向,以及几条死状不明不白、透着蹊跷的人命。经多方查证,涉事的关键人物,码头上的刘把头,与贵府似乎往来颇为密切,账目、人证皆有迹可循。下官奉命前来,例行查问几句,了解情况,还望二位坦诚相告,予以配合。”他口中说着“例行查问”、“了解情况”,但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却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般,毫不客气地在王老爷和大夫人的脸上、身上来回扫视,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牵动、眼神的闪烁,仿佛要将他们的灵魂都剖析开来。 “刘把头?”王老爷眉头微蹙,抬手抚了抚修剪整齐的短须,似乎认真思索了一下,才恍然道,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商人式的圆滑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哦,韩捕头说的是码头上那个刘管事?是,王某记起来了,确曾有过一些生意上的往来,主要还是倚重他在漕运水路上的些许便利,运送些南货北珍。不过近来诸事繁杂,接触确是不多,实不知他竟如此胆大妄为,惹上了官司,还惊动了韩捕头大驾?您有话但问无妨,王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定当竭力配合官府查案。”他语气平稳,应对得体,将一个略有惊讶但身家清白、愿意积极配合官府查案的富商角色扮演得恰到好处,滴水不漏。 韩捕头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开始发问。问题看似围绕着漕运线路、货物交接的时间地点、资金往来的数额渠道等常规事项展开,但周绾君在屏风后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耳朵上,透过屏风繁复镂空的间隙仔细倾听、分辨,却敏锐地察觉到,韩捕头那看似随意抛出、如同闲聊的问题之下,句句都暗藏机锋,如同绵里藏针,毒蛇吐信,其落点往往指向一些模糊而敏感的边界。 “听闻刘府前些时日,颇不太平?并非寻常人家口角纷争,而是夜半时分,常有不明来源的异响,如同鬼哭;府中名贵器物,往往无故碎裂,仿佛被无形之手摧折;更有甚者,其仆役之中,竟有人突发癫狂,行为错乱,口吐白沫,宛如……中邪?”韩捕头话锋陡然一转,忽然提到了刘府那夜之后必然难以完全掩盖的混乱景象,他的目光却若有似无地、带着一种深意的审视,瞟向了端坐一旁、依旧捻动佛珠、面色平静无波的大夫人。 大夫人捻动佛珠的、戴着翡翠戒指的纤细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规律的“咔嗒”声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指尖一次无意的打滑。她抬起眼,目光平和得像一泓秋水,坦然迎向韩捕头那锐利的注视,声音温婉得如同春风拂过琴弦:“捕头大人消息真是灵通,连这等内宅琐事亦有耳闻?妾身居于深宅,倒也隐约听得一些仆妇闲谈,只道是下人们闲暇时以讹传讹,夸大其词,或是刘府自家家宅不宁,阴气过盛所致。妾身一向笃信佛法,深知因果轮回,对于这些神怪之事,向来是敬而远之,未曾深究。毕竟,圣人亦云,子不语怪力乱神。”她将话题轻轻引回“家宅不宁”、“仆妇闲谈”的范畴,言语间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同时用“子不语怪力乱神”这顶大帽子,巧妙地避开了“中邪”这个敏感而危险的词汇,应对得可谓天衣无缝。 韩捕头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意,不如说是某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他不再纠缠于此,继续问道,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据衙门卷宗及多方查证,数年前,漕运司也曾有一位姓周的管事,名唤明渊,在经手一批标注为‘景德镇特供青花瓷’的特殊货物后不久,便离奇暴毙于家中,死因至今成谜。而此事追根溯源,似乎也与这位刘把头,有着千丝万缕、难以撇清的关联?不知王老爷,对此人此事,可还有印象?” 周绾君在屏风后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入柔软的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制住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愤与质问。父亲!他们果然查到了父亲!而且,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在这种场合,被如此冷酷地提及! 王老爷脸上适时地、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混杂着惋惜与沉痛的神情,他轻轻放下茶盏,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周明渊?唉,自然是记得的,如何能不记得?他是个难得精明能干、又踏实本分的人,账目清楚,办事稳妥,老夫一向颇为倚重。可惜啊……当真是天妒英才,正当壮年,却说是突发急症,一夜之间便撒手人寰,当时闻之,着实令人扼腕唏嘘不已。至于他与刘把头在公务之外的具体往来细节,时隔多年,人事纷杂,老夫实在是……记不真切了。”他完美地扮演了一个对得力下属不幸早逝感到痛心、却又对具体业务细节不甚了解、甚至有些健忘的上位者形象,神情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让人难以挑剔。 韩捕头目光如炬,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紧紧盯着王老爷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又如同冰冷的扫描仪,扫过大夫人那平静无波、仿佛玉雕般的脸庞,似乎想从他们那精心构筑的表情面具之下,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裂缝与破绽。厅内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只剩下大夫人手中那串沉香木佛珠,相互碰撞发出的、细微而单调规律的“咔嗒”声,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周绾君强忍着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愤与冲出去当面质问的冲动,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绝不能暴露在官差,尤其是这位身份复杂的韩捕头面前。同时,她悄然地、极其谨慎地运转起一丝微弱的、几乎与自身呼吸融为一体的镜心术能量,并非为了冒险窥探他人意识,而是如同最灵敏的触须,试图感知这韩捕头周身,是否萦绕着不同寻常的能量场。这一小心翼翼的感知,让她心头再次猛地一凛——她清晰地察觉到,在韩捕头那件半旧玄色斗篷的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散发着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而纯净的能量波动,那能量带着一种“隔绝”、“净化”、“镇压”的特性,显然是一件经过特殊炼制、能够干扰、削弱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防御镜像之力侵蚀的法器!这绝非寻常捕快、甚至一般官宦人家所能拥有之物! 更让她心惊肉跳的是,尽管韩捕头表面上对王老爷和大夫人一视同仁地进行着公式化的询问,但他身上那股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凌厉如刀的气机,在面向大夫人时,会不自觉地更加凝聚、提防,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面对极度危险与不可测人物时,身体本能产生的、几乎无法完全掩饰的警惕与戒备! 就在这时,或许是受到了那件特殊法器散发出的、微弱却独特的能量波动的刺激,或许是感知到了外界这紧绷欲断、一触即发的危险气氛,周绾君意识最深处,那因重创而沉睡许久、气息一直奄奄一息、如同风中残烛的周影,竟发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能量波动! 这波动短暂得如同幻觉,稍纵即逝,却让与之深度融合的周绾君,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模糊却至关重要的画面——透过周影那独特的、与镜像世界本源紧密相连的感知视角,她“看”到了韩捕头身后,那属于他本人的、在现实光线投射下形成的、模糊的镜像倒影!而在那镜像倒影的能量核心处,并非寻常人镜像那般混沌无序的光影交织,而是清晰地、如同烙印般,显现着一个徽记——那是一只线条极其凌厉、仿佛由最纯粹的光与影交织构成的、展翅欲飞的白鹤!鹤喙如剑,锐利无匹,鹤目冰冷,不带丝毫情感,透着一股绝对的秩序与裁决之意! 镜像猎人组织的徽记! 这韩捕头,竟然是镜像猎人组织的人!或者说,他与猎人组织有着极深的、不为人知的关联!官府的调查,背后竟然清晰地站立着镜像猎人的影子! 这个石破天惊的发现让周绾君遍体生寒,如坠冰窟。官府的介入,绝非偶然的例行公事,这潭看似浑浊的池水,其深处隐藏的漩涡,比她想象的还要深邃、还要复杂可怕!猎人组织的手,竟然已经如此深入地伸进了朝廷的执法机构?他们是在借官府之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行调查、乃至清除镜像异常之实?那么,他们此次前来,真正的目标,究竟是刘把头脑后的势力,还是……已然将目光投向了这座深宅,投向了那位看似与世无争的大夫人? 韩捕头的盘问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问题如同剥茧抽丝,尖锐而老辣,每每触及关键之处,却又在对方即将招架不住时巧妙滑开。但王老爷和大夫人皆是久经风浪、在名利场与生死线上挣扎过的人物,城府极深,应对得滴水不漏,始终未让对方抓住任何实质性的、可以借题发挥的把柄。最终,韩捕头似乎也意识到,在对方早有准备、且背景深厚的情况下,难以在明面上取得决定性的突破。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抱拳道,语气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今日叨扰多时,谢过王老爷、王夫人配合。若日后想起什么与刘把头,或与旧日那桩周姓管事暴毙案相关的、未被注意的细节,烦请王老爷随时告知衙门,或许对厘清案情有所助益。” 王老爷也随之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生意人不愿多惹官司、盼着尽快送走瘟神的客气笑容,连连拱手:“一定,一定,韩捕头公务繁忙,王某就不多留了。慢走,慢走。” 大夫人也微微颔首,姿态优雅从容,无可挑剔。 一行人不再多言,转身向厅外走去。周绾君躲在厚重的屏风之后,屏住呼吸,仿佛连心跳都刻意放缓了,目光却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紧跟随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尤其是那位韩捕头。 就在韩捕头与王老爷擦肩而过,即将迈出那高高的、象征着内外之别的正厅门槛的瞬间,韩捕头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短暂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的错觉。他的嘴唇,在那一刹那,似乎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一句压得极低、低到几乎如同呼吸般微弱、却又带着某种奇特穿透力的话语,精准地、不容错辨地送入了近在咫尺的王老爷耳中,除了王老爷,恐怕连紧随其后的官差都未必能听清: “…‘瓷鹤’已归…早做决断。” 话音未落,仿佛只是一次无意的停顿,他已重新迈开步伐,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气氛压抑的正厅,玄色斗篷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带着手下官差,身影很快消失在照壁之后,只留下一片空寂与尚未散尽的肃杀之气。 而独自站在原地、正准备做出最后送客姿态的王老爷,在听到那句如同惊雷般在耳边炸响的低语的刹那,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来自九幽的闪电狠狠劈中!他脸上那强装镇定的、公式化的笑容瞬间凝固、僵硬,随即如同摔碎的瓷器般,寸寸碎裂、剥落!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从他脸上褪去,转眼间变得惨白如纸,没有一丝人色,甚至连那保养得宜的嘴唇,都控制不住地微微哆嗦起来,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如同见到鬼魅般的惊骇,与一种……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缘、退无可退的、最深沉的恐惧与绝望! “瓷鹤”已归?! 早做决断?! 周绾君将王老爷这剧烈而无法掩饰的失态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之前所有的猜测、恐惧、疑惑,在此刻被拧成了一股更加混乱而危险的漩涡。“瓷鹤”是什么?是一件关乎生死存亡的信物?一个代表着某种势力或人物的隐秘代号?还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蕴含着恐怖力量的仪式关键?它的“回归”为何会像一道催命符,让久经沙场、老谋深算的王老爷如此魂飞魄散,恐惧至此?而“早做决断”……这冰冷的四个字,是要他在什么之间做出抉择?是与那占据了大夫人体内的“东西”彻底决裂?还是……关乎整个王氏家族百年基业、满门性命存亡的、更加残酷的站队与背叛? 官差的到来,非但没有驱散笼罩在王府上空的厚重迷雾,反而像一阵狂风,吹开了掩盖在深渊之上的薄纱,露出了其下更加幽暗、更加扑朔迷离、杀机四伏的真容。王老爷那瞬间惨白如死人、写满惊骇与绝望的脸,如同一个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惊雷,清晰地预示着,一场更加猛烈、更加无法抗拒的毁灭性风暴,正在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向着这座看似固若金汤的深宅大院,步步逼近。 第十九章 信任裂痕 韩捕头离去时留下的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低语,“‘瓷鹤’已归…早做决断”,仿佛带着某种不祥的诅咒,在王老爷心中迅速发酵、扩散,其带来的寒意甚至穿透了厚重的书房门墙,弥漫到整个王府的每一个角落。王老爷接连几日称病不出,连晨昏定省这最基本的礼节都寻了由头免了,将自己反锁在充斥着古籍与熏香气息的书房内,据说脾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暴躁易怒,连跟随他几十年的、最懂得察言观色的老管家,都因奉茶时一丝微不足道的声响而挨了疾言厉色的训斥,灰头土脸地退了出来。府中上下的下人奴仆,虽不明就里,不知那日官差究竟与老爷说了什么,但都敏锐地嗅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一个个行事愈发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连走路都下意识地踮起脚尖,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一个不慎,便成了老爷那无名怒火下的牺牲品。 而居于深宅一隅的周绾君,则陷入了另一种更私人、更磨人、更无休无止的内心煎熬之中。顾青瓷那夜如同鬼魅般来去,留下的那句“小心身边最信任的人”,以及那句更显诡异的“镜像未必是假的”,如同两道深深烙印在她灵魂上的魔咒,日夜在她耳边盘旋、回响,挥之不去。环顾这冰冷、华丽却危机四伏的深宅大院,她能勉强称之为“信任”二字的,除了意识深处那重伤沉睡、气息微弱的周影,便只剩下自小便陪伴在她身侧、看似忠心耿耿、将所有少女心事与脆弱都看在眼里的贴身丫鬟冬梅了。可倘若……倘若连冬梅都……她不敢再深想下去,那念头本身就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让她窒息;然而,理智与那源自周影的、冷酷的审视本能,却又逼迫着她无法不去想,不去探究。 怀疑的种子,一旦被种下,便会在人心最柔软的土壤里,于每一个被忽视的细微角落里,疯狂地汲取着恐惧与不确定的养分,滋生出盘根错节的、带着毒刺的藤蔓。周绾君开始用一种全新的、剥离了所有往日温情与主观臆断的、带着近乎残忍的审视目光,重新观察、剖析这个她以为熟悉得如同自己影子般的贴身丫鬟。 她发现,冬梅的脚步似乎过于轻盈了,轻盈得有些……异乎寻常。无论是在铺设着柔软西域地毯的温暖内室,还是在光洁如镜、倒映着人影的金砖地面上,她行走时,裙裾微动,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应有的脚步声,如同暗夜中悄无声息潜行的猫儿,又或是……没有重量的幽灵。常常在她对窗出神,沉浸在自己的忧思与恐惧中时,冬梅便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身侧,端来温度恰到好处的茶水或几样精致的点心,那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存在感,每每都让她心中猛地一惊,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发现,冬梅对于王府内的一些讳莫如深的秘事,一些被时光尘埃掩埋、或被上位者刻意遗忘的陈年旧账,似乎知道得过于详细了些。有时周绾君因着某个由头,无意间提起某位早已离府、不知所踪的老姨娘,或是某桩被刻意掩盖、只在仆役间口耳相传的、带着血腥气的陈年旧事,冬梅总能极其自然地顺着她的话头,用一种看似闲聊、不经意的语气,补充说出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细思之下却又恰好能切中要害、甚至触及核心的细节。其了解程度之深,涉及范围之广,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家生丫鬟,或是一个被买入府中、只需伺候好主子的婢女,所应有的认知范畴。 她还发现,有时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她因心事重重而辗转难眠时,隔着那层薄如蝉翼的素色纱帐,屏息凝神,似乎能隐约听到在外间榻上守夜的冬梅,在用一种极低极低、近乎气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的音量,对着房间内某个固定的、黑暗的角落方向,持续地低语。那声音模糊不清,如同梦呓,根本无法听真切具体的字句,但那语调,那节奏,绝非陷入沉睡之人无意识的呢喃,更像是一种……清醒状态下的、小心翼翼的汇报,或者……是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进行着某种秘密的交流? 这些发现,零零碎碎,如同散落在时间沙漏中的玻璃碴,单独捡起任何一片,似乎都可以用“巧合”、“过于敏感”、“丫鬟之间的闲话”等理由来轻易解释、自我安慰。但当它们被一一搜集、堆积在一起,相互印证时,却在她心中那片名为“信任”的湖面上,勾勒出一个越来越清晰的、令人不安的、扭曲的倒影轮廓。属于“周影”的那部分冷静到近乎剥离情感、只余下纯粹分析与判断的特质,在此刻占据了绝对的上风,如同一个冷酷的法官,驱使着她,必须做出一个决定——试探。她需要用事实,来验证这日益膨胀的恐惧,或是……粉碎它。 她开始刻意地、不露痕迹地在冬梅面前,表现出对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夫人的、近乎病态的极度恐惧与绝对顺从。她会在难得见到大夫人、对方赏赐下一些寻常的衣料或首饰时,受宠若惊般反复叩谢,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因敬畏而产生的细微颤抖,连指尖都配合地微微发颤;会在偶尔听到其他仆役低声议论、提及关于大夫人的任何消息或传闻时,眼神不受控制地闪烁,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小动物般的畏惧,甚至还会下意识地环顾四周,仿佛担心隔墙有耳;她甚至会偶尔在冬梅伺候笔墨或整理衣物时,状似心神不宁地“失口”,说出一些对那神秘莫测的“镜像之力”感到既好奇向往、又深入骨髓般害怕的言语,将一个被光怪陆离的超自然力量吓坏了胆、却又因身处漩涡中心而忍不住本能探寻的、脆弱无助的深闺小姐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这一日,午后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窗外蝉鸣声嘶力竭地聒噪着,搅得人心烦意乱。周绾君坐在临窗的湘妃竹榻上,手里装模作样地拿着一卷《诗经》,目光却怔怔地落在窗外那株被烈日晒得有些蔫头耷脑的石榴树上,半晌未翻动一页。她状似无意地,对着正在一旁小杌子上,低着头,安静地绣着一方帕子的冬梅,幽幽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飘飘的,却带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迷茫与深入骨髓的恐惧,清晰地传入冬梅耳中:“冬梅,你说……这煌煌人世,朗朗乾坤之下,当真有那种能藏匿人影、扭曲心智、甚至……操控人心的诡异邪术吗?我昨夜……昨夜又做了那个可怕的噩梦,梦见……梦见后花园那口早已废弃不知多少年月的枯井里,井水干涸,却有什么东西在井底幽幽地发光,绿莹莹的,好不吓人,那光……那光好像是一切怪事的源头,是所有噩梦的开端……真是吓死我了,醒来后心口还怦怦直跳,冷汗湿透了寝衣。” 她刻意地、清晰地提到了“后花园废弃的枯井”,这是一个她临时起意、完全虚构、在王府现实中根本不存在对应地点,或者即便存在,也绝无可能是关键所在的虚假信息。说话时,她刻意低垂着眼睑,用那卷《诗经》半掩着自己苍白的面容,仿佛是不胜羞怯与恐惧,实则全身的感知都在那一刻被调动到了极致,如同最灵敏精密的水下声纳,紧紧锁定着冬梅所处的那一小片空间,捕捉着她的每一次呼吸的细微变化,她胸腔内心跳可能产生的微弱加速,她指尖那枚穿梭于绢布之间的绣花针任何一丝不自然的停顿,乃至她周身空气里,任何一丝可能出现的、属于异常能量的微弱波动。 冬梅闻言,抬起脸,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眸子里,此刻盛满了纯粹而毫不作伪的担忧,她轻轻放下手中快要完成的、绣着缠枝莲纹的绣绷,走到周绾君身边,拿起一旁的团扇,轻柔地为她扇着风,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如同母亲安抚受惊的孩提:“小姐,您定是这些时日思虑过甚,心神耗损,又听了些下人们不明就里、以讹传讹的风言风语,才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做这等不着边际的噩梦。那后花园的枯井,奴婢记得听老嬷嬷提过一嘴,早在老太爷在时就因安全之故填埋夯实了,如今怕是连具体位置都难寻觅了,上面早已是荒草丛生,蛇鼠做窝,怎会是什么怪事的源头?您莫要自己吓自己,徒增烦恼,伤了身子。如今最要紧的,是放宽心,好生静养,待身子骨硬朗了,这些噩梦自然就远了。”她的反应自然流畅到了极点,语气中的关切情真意切,逻辑清晰合理,言辞间将一个忠心护主、试图用理性安抚主人的丫鬟角色,扮演得无可挑剔,看不出任何一丝一毫的破绽与心虚。 然而,周绾君心中那根名为怀疑的弦,却并未因这番合情合理的劝慰而稍有放松,反而绷得更紧。她深知,有些反应,未必会立刻、直接地显现于现实世界的言行举止之中。真正的线索,或许藏匿在另一个维度,那个光与影交织、真实与虚幻倒错的镜像世界。 就在这心神不宁、疑虑达到顶点的当夜,或许是日间刻意营造的紧张情绪与强烈的精神暗示引动了意识深处某种玄妙的联系,或许是周绾君内心深处那股近乎偏执的、强烈到极点的求证欲望,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召唤,她那意识最深处,一直因重创而沉寂如死水的周影,竟再次传来了一丝微弱、却比上一次清晰许多的能量波动!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呓语或破碎的画面,而是一段虽然极其短暂、却明显耗费了巨大心力与意志才勉强传递过来的、相对连贯的影像! 影像的背景,是她所熟悉的、那片充斥着扭曲破碎景象、光线昏暗诡异的王府影宅。周影的视角(此刻也即是她共享的感知视角)正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幽魂,小心翼翼地隐匿在一堵布满蛛网般裂痕、仿佛随时会崩塌的巨大镜壁之后,屏息凝神,追踪着一个在她前方不远处悄然移动的身影——那正是冬梅的镜像! 与现实中那个总是低眉顺眼、步履谨慎的丫鬟截然不同,影宅中的冬梅镜像,行动间竟带着一种与现实人格迥异的、近乎灵猫般的灵动与……明确的目的性。她并未如周绾君所期望或恐惧的那样,走向那个被虚构出的“枯井”方向,而是如同识途的老马,熟门熟路地、轻盈地穿梭于悬浮的断壁残垣、扭曲的门窗镜像与破碎的光影之间,她的动作流畅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对这片混乱之地了如指掌。最终,她停在了一处相对完整、依稀能看出是现实世界中某条回廊对应的、散发着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柔和白光的镜像拐角。 在那里,早已有一个模糊的、身形窈窕婀娜的女性镜像在静静地等候。令周绾君心神剧震、几乎要失声惊呼的是,那个女性镜像周身散发出的能量场,并非大夫人那种如同毒蛇般冰冷妖异、充满侵略性与恶意的气息,而是一种……一种难以用言语精确形容的、带着淡淡哀伤与不屈坚韧的温暖光辉,那光芒并不强烈,却如同寒冷冬夜里,遥远天际那一盏执着燃烧的孤灯,虽微弱,却带着一种属于“人性”的、令人鼻酸的温暖与希望。 冬梅的镜像快步走到那女性镜像面前,并未表现出任何奴仆对主子的跪拜之礼,也未流露出丝毫的畏惧与卑微,而是微微仰起头,那张在镜像中显得清晰几分的脸上,带着急切与依赖的神情,嘴唇快速地开阖着,似乎在急切地、毫无保留地诉说着什么。而那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女性镜像,则微微低下头,伸出那双由柔和光晕构成的手,似乎极其轻柔、充满了怜爱地,抚摸了一下冬梅镜像的头发,那动作间流露出的情感,绝非主仆,更像是……母女之间的亲昵与抚慰…… 影像至此,如同被强行掐断的琴弦,戛然而止,周影那本就微弱的气息再次变得如同游丝,迅速沉寂下去,显然这次强行苏醒、维持感知并进行追踪,对她的本源负担极大,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周绾君猛地从床榻上坐起,动作之大,引得柔软的锦被滑落在地都浑然不觉。冷汗瞬间湿透了她的寝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如同密集的战鼓,撞击着她的耳膜。 那个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女性镜像……是谁? 冬梅在影宅中,秘密会见的,竟然不是她所怀疑的大夫人,而是这样一个充满了“人性”温暖与哀伤的存在? 她为什么要如此隐瞒?那个女性镜像,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主仆?盟友?还是…… 电光石火间,周绾君猛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冬梅刚被分到她身边伺候不久,有一次因打碎了夫人赏赐的一只玉镯而吓得瑟瑟发抖,在她温言安抚下,冬梅才红着眼圈,含糊地、带着泣音提过一句,她是被她那嗜赌如命、欠下巨额债务的“娘”,狠了心,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卖入王府为奴的…… 难道……那个在影宅中散发着温暖光辉、与冬梅镜像关系亲昵的女性镜像,竟然是……冬梅那早已在现实中可能不在人世的亲生母亲?!她的母亲,并非普通的亡魂,而是一个因某种未知原因,滞留于影宅之中、并且拥有清晰自我意识的镜像?! 这个猜测如同暗夜中骤然划破天际的闪电,瞬间照亮了部分浓稠的迷雾,让她窥见了一角被隐藏的真相,却又随之带来了更多、更复杂、更令人心悸的疑问。如果冬梅的亲生母亲是一个拥有意识的镜像,那冬梅本人呢?她是否知晓自己母亲的存在状态?她如此频繁地、隐秘地与母亲的镜像会面,是为了倾诉思念,还是……在执行某种她所不知晓的任务或嘱托?她潜伏在自己身边,究竟是大夫人安排的眼线,还是……受了她那镜像母亲的指引,另有所图? 信任的裂痕,并未因这意外而惊人的发现而弥合,反而变得更加深刻、更加错综复杂,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即便勉强拼凑,那一道道裂痕也清晰可见,再也无法回到从前。周绾君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挣扎,仿佛灵魂都被撕扯成了两半。她既本能地害怕冬梅所有的一切,包括那温暖的女性镜像,都可能是一场针对她的、精心设计、长达数年的骗局,是大夫人的又一个诡异手段;另一方面,脑海中却又不受控制地、如同走马灯般浮现出往昔岁月里,那些点点滴滴、无法轻易抹杀的温情瞬间——冬梅在她感染风寒、高烧不退时,彻夜不眠地守在榻前,用冰冷的帕子为她擦拭额头;在她被其他房尖酸刻薄的小姐们联手欺负、孤立无援时,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用瘦弱的身躯挡在她面前,哪怕自己因此被管事嬷嬷责罚;在她失去父亲、整个世界仿佛都崩塌了的那段最灰暗、最绝望的日子里,是冬梅默默地、一次又一次地,递上那一方被泪水浸透又烘干、带着皂角清香的帕子,用那双同样红肿的眼睛,无声地陪伴着她……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真实流淌过的温情与守护,难道……难道都是可以伪装出来的、毫无破绽的表演吗? 这种情感与理智的激烈撕扯,信任与怀疑的反复拉锯,让她几乎要崩溃,精神徘徊在失控的边缘。她看着冬梅依旧如常地、细致入微地为她打理着一切起居,铺床、叠被、梳头、更衣,那熟悉的、带着几分稚气的侧脸,此刻在她眼中,却显得如此陌生,仿佛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冰冷厚重的毛玻璃,她能看到她的动作,却再也触摸不到那颗心的温度。 就在这种极度煎熬、几乎要将她的意志彻底撕裂的境地下,一件完全出乎周绾君意料的事情,猝不及防地发生了。 这日晚间,夜色渐浓,烛火摇曳。冬梅伺候周绾君梳洗完毕,为她放下帷帐,却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吹熄外间的灯,悄声退出去。而是站在原地,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素色衣裙的一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剧烈地挣扎、闪烁着,贝齿紧紧咬着下唇,仿佛正在经历着内心天人交战的风暴,在做着一个极其艰难、关乎生死的决定。 周绾君心中警铃大作,属于周影的、那部分冰冷的戒备与审视瞬间攀升至顶点,她暗自调动起一丝微弱的镜心术能量流转于指尖,全身肌肉微微绷紧,面上却竭力维持着不动声色,只淡淡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倦问道:“还有事?” 冬梅猛地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已盈满了晶莹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噗通”一声,直挺挺地、毫无征兆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她仰望着周绾君,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与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颤抖:“小姐!奴婢……奴婢有罪!奴婢骗了您!奴婢……一直都有事情瞒着您!” 周绾君心头一凛,指尖悄然扣住了袖中那枚被她磨得异常尖锐的、用来防身的银簪,声音愈发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哦?骗我什么?瞒我什么?你且说来听听。” 冬梅泪如雨下,仿佛要将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恐惧与秘密一次性倾泻出来,她重重地、毫不惜力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抬起脸时,光洁的额头上已是一片清晰可见的红肿痕迹,她泣不成声,话语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断断续续:“奴婢……奴婢的镜像,很早以前……在奴婢自己都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就……就见过来老爷!见过周明渊老爷!” 如同平地惊雷,又似九天玄冰兜头浇下,周绾君浑身剧震,猛地从床沿站起身,因动作过急而感到一阵眩晕,踉跄着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床柱上,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的冬梅,又猛地将目光投向冬梅那双被泪水洗刷得异常清亮的眸子,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变得尖利:“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是真的,小姐!千真万确!”冬梅急切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双手无意识地向前伸着,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时……那时奴婢的镜像,也是刚刚……刚刚能在影宅那片混沌之地里,稍微保持一点清醒,不再浑浑噩噩。有一次,偶然……真的是偶然,遇到了老爷的镜像……老爷的镜像,很特别,非常特别,比其他所有浑浑噩噩的镜像都要清晰、稳定,他……他好像知道很多事情,很多……关于王府,关于大夫人的秘密。他……他告诉奴婢的镜像,说如果……如果有一天,小姐您长大了,察觉到了这王府里不对劲的地方,陷入了危险,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让奴婢……就想办法,把这个交给您……” 说着,冬梅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自己贴身衣物最内层、一个缝制得极其隐秘的小口袋里,取出一物,用双手如同捧着绝世珍宝般,高高地举过头顶,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递到周绾君面前。 那赫然是半片残破的、边缘极不规则的、布满了岁月侵蚀留下的铜绿与锈迹的铜镜碎片!其材质、厚度,尤其是那断裂处形成的、独特而无法复制的锯齿状痕迹,与周绾君一直如同性命般珍藏着、父亲周明渊留给她的那半片铜镜,几乎……不,是完完全全地一模一样!它们本就是一体的! 周绾君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仿佛连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呆呆地看着冬梅手中那半片在烛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的铜镜碎片,又猛地抬眼看着冬梅那张泪流满面、充满了愧疚、恐惧、却又带着一种如释重负般决然的脸庞,脑海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怀疑、猜忌、愤怒、恐惧,在这一刻,都被这巨大的、完全出乎意料的真相,冲击得七零八落,土崩瓦解。 冬梅……竟然是父亲安排的人?! 那个在影宅中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女性镜像,果然是她的母亲?! 父亲他……早在遇害之前,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王府内部那汹涌的暗流与致命的异常,甚至……在无人知晓的镜像层面,瞒天过海,做出了如此深远的安排?!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失控的海啸,瞬间冲垮了周绾君心中筑起的所有怀疑与防备的堤坝。她看着跪在地上、肩膀因无法抑制的哭泣而不断耸动的、瘦弱而单薄的冬梅,一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五味杂陈,混乱到了极点,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半片冰冷的铜镜碎片,此刻在她眼中,却仿佛带着父亲指尖的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上。 第二十章 传承之镜 夜风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瑟与寒意,如同无形的幽灵,穿过未曾关严的支摘窗隙,发出细微的呜咽,搅动着室内沉闷的空气,也撩拨着桌上那盏孤灯本就摇曳不定的火苗。烛光随之剧烈地晃动起来,在糊着白绢的墙壁上,投下扭曲变形、张牙舞爪的人影,仿佛无数蛰伏在暗处的鬼魅,正蠢蠢欲动,等待着择人而噬的时机。周绾君如同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又似一尊骤然失去了所有灵魂支撑的玉雕,僵直地站在原地,唯有胸腔内心脏失控般的狂跳,证明着她还活着。她的目光,如同被最坚韧的丝线死死牵引,牢牢地钉在冬梅高高举过头顶、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之间,那半片承载着太多秘密与重量的铜镜碎片上。那上面斑驳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铜绿,那独特得仿佛命运刻意雕琢的、犬牙交错般的锯齿状断裂痕迹,无一不在向她贴身珍藏、视若性命的那另一半,发出无声而强烈的、宿命般的呼唤。 房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唯有冬梅那低低的、被她极力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啜泣声,如同受伤小兽的哀鸣,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下,敲击在周绾君紧绷欲断的神经上。她跪在冰冷坚硬、泛着幽光的金砖地面上,单薄的身躯在初冬的寒意中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风中秋叶,然而,那双捧着碎片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却稳如磐石,仿佛那冰冷的铜片,是她此刻唯一的救赎,也是她必须完成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承诺与使命。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弹指一瞬。周绾君才仿佛从一个荒诞离奇、光怪陆离的漫长梦境中,被猛地拽回现实。她缓缓地、几乎是蹒跚地向前迈出了一小步,绣鞋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摩擦声。她伸出那只因过度激动与紧张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的手,在空中迟疑地停顿了一瞬,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又一个精心编织的幻觉,终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决绝,轻轻地、小心翼翼地从冬梅那冰冷的手中,取过了那半片冰凉刺骨、却又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铜镜碎片。 就在她的指尖与那铜镜碎片接触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血脉最深处、跨越了时空长河的剧烈悸动,如同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熔岩,猛地顺着她的指尖,蛮横地窜入她的四肢百骸,最终狠狠撞击在她的心脏之上!那感觉如此强烈,让她眼前猛地一黑,气血翻涌,几乎要站立不稳,瘫软下去。她猛地深吸一口那带着寒意与泪水的咸湿空气,强迫自己几近涣散的理智重新凝聚,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死死抓住一块浮木。她转过身,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到那张雕刻着繁复花鸟纹路的梳妆台前,指尖微颤地拉开一个隐藏在雕花下的、极其隐秘的小抽屉,动作轻柔地,取出了被她用最柔软的、带着淡淡皂角清香的素色丝绸,层层叠叠、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属于她的那半片,承载着父亲最后气息与期望的铜镜。 在昏黄跳跃、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光映照下,两片碎片边缘那幽暗的铜锈,似乎都泛起了某种奇异的光泽。她将两片碎片,如同捧着一碰即碎的梦境,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彼此靠近。那原本狰狞的、锯齿状的断裂边缘,此刻仿佛被无形而温柔的手牵引着,竟严丝合缝地、毫无滞涩地、完美地贴合在了一起!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直接响彻在她灵魂最深处、足以撼动某种古老契约的“咔哒”轻响之后,一面虽然边缘依旧残缺不全、布满了岁月沧桑的刻痕,却已然清晰地呈现出大半圆形轮廓的古朴铜镜,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静静地、安然地躺在了她微微汗湿的掌心。 镜面依旧朦胧模糊,如同蒙着一层永远无法拭去的薄雾,布满纵横交错的划痕,无法清晰映照出此刻她苍白而复杂的容颜。然而,就在两片碎片合二为一、仿佛完成了某种古老仪式的刹那,那原本光秃秃、毫不起眼的暗沉镜背,却骤然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浮现出先前从未显现过的、流淌着微光的玄奥纹路!那是一个极其复杂、由灵动缥缈的流动云纹与某种难以辨识、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古老符文交织环绕着的徽记,徽记的中心,赫然是一只闭目栖息、羽翼收拢,姿态看似安宁,却从头到尾每一根线条都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警惕与永恒守护意味的玄鸟。而在那玄鸟徽记的下方,两个古拙苍劲、笔力万钧、仿佛每一笔都凝聚着无数岁月与意志的篆字,如同从沉睡中苏醒,清晰地、不容置疑地显现出来—— 守镜人。 周绾君的呼吸在这一刻骤然停滞,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守镜人?周家……世世代代,竟然是……守镜人?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在她的认知之上,将她过往所有对家族、对自身能力的困惑,瞬间击得粉碎,又重组为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沉重的真相。 就在她心神剧震,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无法从这三个仿佛燃烧着幽暗火焰的字迹上移开之时,那掌心已然合二为一的铜镜,仿佛真的被这血脉的呼唤与使命的降临所激活,骤然变得温热起来!那温度并非灼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深入骨髓的暖意,仿佛血脉在共鸣。紧接着,一股庞大、温和、如同浩瀚星空般深邃,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古老威严的意识洪流,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巨龙骤然苏醒,猛地通过她与之紧密接触的掌心劳宫穴,汹涌地、势不可挡地灌入她的脑海深处! “嗡——!” 一声只有她灵魂才能感知的、仿佛来自开天辟地之初、蕴含着无尽沧桑与法则之力的震鸣,在她意识的最核心处轰然炸响!眼前的一切景象——摇曳欲熄的烛火,跪地不起、泪痕未干的冬梅,华丽而压抑的房间陈设——都如同被投入狂暴漩涡的石子般,剧烈地扭曲、变形、模糊,最终彻底消散,被一片纯粹至极、无边无际的、温暖而柔和的白色光芒所取代。那光芒如同回归到生命最初的胚胎,温暖、安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与危险,唯有绝对的宁静与一种源自血脉本源的呼唤。 在这片纯粹的光芒之海中,一个熟悉得让她瞬间泪流满面、却又带着一丝虚幻与透明感的身影,开始从光的最深处,缓缓地、由无数微小的光点汇聚、凝聚成形。 青衫依旧磊落,仿佛还带着书房中淡淡的墨香;面容清癯,眉宇间却镌刻着难以磨灭的坚毅与一丝深藏眼底、无法化开的沉重忧虑;目光温和如昔,此刻却仿佛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直接落在她颤抖的灵魂之上——正是她的父亲,周明渊! “绾君……我苦命的孩子……”父亲的影像开口,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而是如同最温柔的暖流,直接响彻、回荡在她的灵魂深处,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跨越了冰冷死亡界限的、深沉如海的慈爱,与一种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当你终于看到这段跨越阴阳的留影,听到这些被封印在血脉传承之物中的话语时,想必……为父这无用的身躯,早已化作尘土,而你,我唯一的骨血,也已身不由己,被卷入这滔天的漩涡之中,亲眼见到了那平静水面之下,光怪陆离的狰狞真相,触碰到了那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周绾君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江河,瞬间汹涌而出,沿着苍白的面颊无声地滑落,滴在她紧握着铜镜的手背上,冰凉一片。她想要放声呼喊,想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光影构成的、朝思暮想的怀抱,却绝望地发现,自己在这片由父亲意志构筑的意识空间里,仅仅是一个被固定住的、无法动弹分毫的、悲伤的旁观者。 “莫哭,我儿。眼泪洗不去苦难,唯有无畏的勇气,方能劈开荆棘。”父亲的影像仿佛能清晰地感知到她灵魂的每一丝悸动与悲恸,眼中流露出深切入骨的怜爱与痛惜,但那凝重的语气,却如同不断收紧的枷锁,愈发沉甸甸地压下来,“时间……不多了,这留影之力即将耗尽。孩子,静心,凝神,听为父说完。我周家先祖,绝非你所以为的、追逐锱铢之利的寻常商贾,而是自远古便传承而下、世代恪守誓言的‘守镜人’。我们的职责,便是以血肉之躯与不屈意志,守护这脆弱如琉璃的现实世界,与那万千扭曲、混乱、危险的镜像维度之间的、那一道摇摇欲坠的平衡界限。监视、防范,乃至在必要时,以雷霆手段,清除那些企图利用心镜之力,扭曲现实法则、撕裂空间壁垒、为祸人间秩序的邪恶存在。” 他的影像微微抬起那略显透明的手,指尖仿佛蕴含着某种法则的力量,精准地指向那镜背上已然隐去、却深深烙印在周绾君意识中的玄鸟徽记:“此乃我周氏一族,以灵魂立誓,世代传承的守护之印。孩子,你需明白,你所拥有的心镜之力,并非诅咒,而是上天赐予我周家血脉的独特天赋,是与生俱来、无法推卸的责任。你与生俱来对镜像的感知,你与自身镜像那超越常理、却又奇迹般维持着微妙平衡的深度融合,皆是这份古老血脉在你身上苏醒的、最有力的证明。” 周围的白色光芒开始如同流水般缓缓波动、流转,光芒中逐渐浮现出一些模糊却宏大的、象征着历史长河滚滚向前的破碎景象,有古老的祭坛,有扭曲的空间裂隙,有先辈与扭曲黑影搏杀的壮烈剪影。“而王家……”父亲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峻如万载寒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憎恶与警示,“他们祖上,曾是与守护平衡的周家并肩而立、备受尊崇的‘铸镜师’,一族之人,皆精通锻造、维系乃至修复各种连接虚实的神奇镜面与通道。然而,其某一代先祖利欲熏心,权欲熏天,不甘于仅仅作为‘守护者’与‘修复者’,妄图彻底掌控镜像维度,无止境地汲取其中蕴含的、近乎无限的力量,甚至……沟通、召唤彼界那些充满了混乱与毁灭欲望的古老邪灵,最终彻底走上歧路,背弃了最初的誓言与荣耀,导致真正的传承断绝,只余下一些残缺不全、却危险至极的禁忌知识,与……被那邪恶力量所污染、扭曲的稀薄血脉。” 光芒再次收束,聚焦于父亲那凝重得仿佛承载了万古忧患的面容之上。“至于如今这位,看似雍容华贵、实则如同毒蛇盘踞的王家大夫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难明的情绪,混杂着怜悯、警惕与一丝无奈,“她的原名,早已被刻意抹去,无人知晓,亦无人敢提。她乃是王家上代家主,也就是如今王老爷的父亲,当年不惜耗费巨大代价,从西域一座早已被黄沙掩埋、充满了不祥传说的古国遗迹最深处,强行带回来的‘镜女’。她的身体,从被带回的那一刻起,便被王家先祖以邪恶古老的秘法,强行作为容器,封印了一个古老而强大、充满了无尽怨念与毁灭欲望的‘镜灵’——那绝非你所能想象的寻常镜像或残魂,而是源自镜像维度最黑暗深渊、代表着混乱与终结的古老邪物之一!” “她,既是那恐怖镜灵赖以存在于现实的宿主,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着灵魂被侵蚀、撕扯的非人痛苦,同时,她自身的存在,也成为了囚禁那镜灵、阻止其完全降临现实的、最后一道脆弱的牢笼。王家历代家主,皆妄图通过操控她,来间接操控、利用那镜灵毁天灭地的力量,以满足他们永无止境的野心。然而,孩子,你需谨记,此等古老镜灵,岂是易与之辈?岂是凡人所能轻易掌控?如今,随着王家血脉的日益稀薄与那邪恶秘法的逐渐失效,当年的封印已然松动,出现了无数细微的裂痕,那镜灵的力量正日益侵蚀、吞噬着她本已微弱的神智,即将……挣脱束缚,反客为主!一旦让它彻底占据主导,完全挣脱这具躯壳的牢笼,降临到我们所在的现实世界,必将……山河变色,生灵涂炭,万物凋零!” 周绾君听得心神摇曳,仿佛置身于一场席卷天地的风暴中心,原来所有的诡异,所有的恐惧,其背后隐藏的真相,竟是如此骇人听闻!大夫人那非人的行为,那冰冷妖异、令人不寒而栗的气息,那看似掌控一切实则身不由己的姿态,皆源于此!她,从某种意义上说,既是制造了无数悲剧的加害者,又何尝不是一个被命运玩弄、被家族利用、承受着无尽痛苦的可悲受害者与囚徒? “绾君,阻止它!不惜一切代价!”父亲的影像语气变得无比急切、严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必须抢在那镜灵彻底挣脱封印、降临现实之前,找到并稳固王家庄园之下,那座影宅的‘根基’,加固那道隔绝虚实、守护现实的最后屏障!王家的影宅根基,绝非寻常风水意义上的地脉节点,而是其走上歧路的初代铸镜师留下的、蕴含着最初‘镜’之法则与本源力量的——‘本源之镜’!它就藏在这座庞大、阴森的王府之中,一个谁也想不到的、被层层伪装与遗忘所掩盖的地方……” 父亲的影像开始变得有些闪烁不定,边缘开始模糊,仿佛维持他存在的力量正在急速流逝,如同风中残烛。“记住……平衡……重于一切……守护……是刻入灵魂的使命……”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虚弱,却依旧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如山岳般沉重的托付,“这份跨越了无数代人的使命,周家血脉中流淌的责任,为父……如今,便正式交予你了。我的孩子,你注定不凡,你所拥有的力量,是黑暗席卷之前,那唯一的、微弱却坚韧的……希望所在……” 就在那光影构成的影像即将如同泡影般彻底消散于纯白光芒之中的刹那,父亲周明渊那张清癯而温和的脸上,猛地浮现出一抹极其深切的、甚至是带着某种极致恐惧的焦急与担忧,他用尽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声音变得断断续续,微弱得如同耳语,却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入周绾君毫无防备的心底: “…小心……务必……万分小心……那‘镜灵’……它最可怕之处……并非其毁天灭地的力量……而是……它拥有……模仿……变化……幻化成……任何人的模样……声音……气息……记忆的碎片……乃至……灵魂波动的细微涟漪……都……可以……模仿得……一般无二……毫无破绽……” 影像剧烈地扭曲、波动起来,如同水中的倒影被巨石砸碎,父亲的声音变得气若游丝,却依旧挣扎着,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吐出那最后几个、蕴含着无尽恐怖的字眼: “…包括……你身边……那些你视为……最……亲近的……信任的……” 话音未落,那无边无际的、温暖的白色光芒,如同退潮般,毫无留恋地、迅速地消散褪去。父亲的影像,连同那最后的警示,彻底湮灭于无形的黑暗之中。那庞大而古老的意识洪流也瞬间抽离,周绾君只觉得脑海中一阵难以忍受的、如同被千万根钢针穿刺的尖锐剧痛袭来,眼前彻底一黑,耳中嗡鸣不止,身体不受控制地晃动,差点直接晕厥瘫软在地。 她猛地弯下腰,双手撑住冰冷的梳妆台边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溺水的深渊中被强行拖回岸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楚。掌心那面已然合二为一的铜镜,那片刻前的温热正在迅速褪去,恢复成原本的、死寂的冰冷。镜背上那惊鸿一现的玄鸟徽记与“守镜人”三个沉重的篆字,也如同完成了使命,渐渐隐去光芒,重新变得暗淡无光,仿佛刚才那一切,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耗尽心神的幻梦。 然而,父亲最后那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惊惧与警示的话语,却如同带着最恶毒诅咒的烙印,深深地、永久地刻在了她的灵魂最深处,每一个字,都散发着令人灵魂战栗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镜灵……能模仿任何人……模仿得毫无破绽……包括最亲近的……最信任的…… 最亲近的……最信任的…… 她下意识地、带着一丝残留的茫然与巨大的恐惧,看向依旧跪在冰冷地面上、泪眼朦胧、脸上写满了担忧与不安、怔怔望着她的冬梅。冬梅……她刚刚才以最决绝的姿态,交付了最大的秘密和近乎全部的信任……可是……父亲那最后的警告,如同悬顶的利剑…… 就在这时—— “吱呀——” 一声轻缓的、带着刻意放柔的推门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房间内那死寂而紧绷的气氛。 一道纤细柔美、穿着淡雅如雨后初荷般的藕荷色绣缠枝玉兰衣裙的身影,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描金牡丹纹托盘,迈着轻盈得几乎听不到声音的步子,如同画中仙子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托盘之上,一只定窑白瓷小碗正冒着袅袅的热气,里面是熬得糯软粘稠、散发着淡淡甜香的红枣莲子羹,旁边还配着几样做得极其精巧、令人食指大动的点心。 来人身姿婀娜曼妙,眉目温婉如水,脸上带着她一贯的、如同江南三月朦胧烟雨般柔和而疏离的笑意,正是平日里对周绾君这位失怙的侄女颇为关照、性情看似最是淡泊宁静、与世无争的四姨太——周婉清。 她步履轻盈地走到近前,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房间中央的黄花梨木圆桌上,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依旧跪在地上、形容狼狈的冬梅,那双总是含着淡淡水雾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转瞬即逝的讶异,却并未多言询问,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她转而看向脸色苍白如纸、额角与鼻尖都沁着细密冷汗、眼神中还残留着未散惊骇与巨大混乱的周绾君,语气温柔得几乎能滴出蜜水来,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怀: “绾君,这么晚了,怎的还没歇下?瞧你这小脸,白得吓人,一丝血色也无,定是又独自胡思乱想,未曾好好用晚膳吧?姨娘瞧着心疼,特意去小厨房,亲手给你守着火,炖了这碗安神补气的羹汤,快别愣着了,趁热喝了,暖暖身子,也好安安神,莫要再耗费心神了。”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悦耳;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无害;她眼底那份看似真切的担忧与关怀,一如既往的看不出丝毫破绽,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位关心晚辈身体、不涉任何纷争的、善良而温柔的长辈。 然而,周绾君看着她,看着这张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轮廓的、带着江南水乡般柔美韵致的脸庞,听着这温和得如同春日暖阳、能抚平一切焦躁的嗓音,一股前所未有的、比面对那冰冷妖异的大夫人时更加刺骨、更加令人绝望的寒意,却如同无数来自九幽地狱的、冰冷而粘稠的触手,瞬间从她的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窜起,密密麻麻地、死死地缠绕住了她的全身,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父亲那最后的、用尽生命发出的警告,如同丧钟般在她脑海中疯狂地、反复地撞击、回荡—— “…它能……模仿……变化……成……任何人的模样……包括……你身边……最……亲近的……” 眼前的四姨太周婉清,那温柔得无懈可击的笑意,那关切得恰到好处的眼神,在这一刻,落在周绾君因极度恐惧而骤然收缩的瞳孔中,却仿佛瞬间化作了无边深渊之下,那最邪恶的镜灵咧开的、充满了无尽嘲弄与冰冷恶意的、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她……是真的那位性情淡泊、与世无争的四姨太周婉清? 还是……那恐怖镜灵模仿变化的……第一个……被她视为“最亲近”的人?! 第二十一章 猜疑链 铜镜表面泛起涟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一圈圈扩散的波纹扭曲了镜中的容颜。周绾君凝视着那片晃动的光影,指尖轻触冰冷的镜面,感受着那异样的颤动。忽然,镜中影像的唇角微微上扬——一个她自己绝不可能露出的、带着诡异洞察力的笑容,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在瞳孔深处凝结成冰。 周绾君猛地后退,脊背撞上红木梳妆台边缘,一阵钝痛沿着脊椎窜上来,却远不及心中的寒意刺骨。 “小姐?”门外传来冬梅带着睡意的询问,细碎的脚步声停在门前,“您没事吧?我好像听见什么声响。” “没事。”周绾君强压下狂跳的心,声音却不受控制地绷紧,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只是不小心碰掉了梳子。” 她死死盯着镜面,那影像已恢复如常,带着她此刻应有的惊疑表情。但那一瞬间的异常已如烙印般深深刻入脑海,挥之不去。 顾青瓷昨日传来的讯息在耳边回响,那声音低沉而急促,仿佛还带着夜露的潮湿:“镜灵模仿人的频率在增加,它们正在学习,变得越来越像...最近影宅的扭曲已经能影响现实。绾君,信任你的直觉,但也要怀疑它。” 周绾君深吸一口气,檀香与旧木的气息涌入肺腑,却无法平息内心的动荡。她推开雕花木门,吱呀一声,惊破了黎明的寂静。 冬梅端着早茶站在外面,热气氤氲中,她圆润的脸庞显得朦胧而不真切,眼中写满担忧。 “小姐,您脸色苍白得吓人,又是一夜没睡好吗?”冬梅将茶盘放在小几上,伸手欲扶周绾君。 周绾君不着痕迹地避开那只手,目光如细密的针脚般缝过冬梅的脸庞。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贴身侍女,从十岁起就跟随她左右,连耳垂上那颗小小的黑痣都记得分明。可如今,这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值得推敲,每一道目光的流转都令人猜疑。 “冬梅,还记得我十三岁那年,你为我受罚的那件事吗?”周绾君忽然问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目光却紧锁对方双眼,不放过任何一丝闪躲。 冬梅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怀念的微笑,眼角泛起细密的纹路:“小姐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当然记得。那年您偷偷爬树救下的小猫下不来了,我帮您扶着梯子,结果两人一起摔下来。老夫人责罚时,您一口咬定是自己逼我做的。” “我们摔下来后,你第一句话说的是什么?”周绾君追问,指尖在袖中微微颤抖。 冬梅歪头想了想,噗嗤笑了,那笑声清脆自然:“我说‘小姐,您的裙摆掀起来蒙住头了,像只倒挂的青蛙’。”她摇头叹息,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为这句冒犯,回去又被嬷嬷训了半天呢。” 周绾君紧绷的肩膀略微放松。答案是正确的,那种语气也的确是冬梅的风格。但她随即又警惕起来——如果镜灵能够读取记忆,那么这些往事是否也不再是可靠的凭证?就像精心编织的罗网,越是依赖,越是被束缚。 “小姐最近总是问这些奇怪的问题。”冬梅一边整理床铺一边轻声说,锦被在她手中翻飞如蝶,“是在担心什么吗?” 周绾君走到菱花窗前,望着庭院中来往的仆人。晨雾尚未散尽,那些身影在薄纱般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如同鬼魅。王氏大宅在黎明中显得格外寂静,连往常叽喳的鸟雀都噤了声。这种过分的安静本身就是异常,仿佛整座宅邸都屏住了呼吸。 “这宅子里,有些东西不对劲。”周绾君轻声说,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冬梅,你最近有没有发现任何人...异常?” 冬梅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极细微的迟疑,却被周绾君敏锐地捕捉到。那停顿短暂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她心中荡开涟漪。 “没、没有啊。”冬梅回答得太过迅速,眼神飘忽了一瞬才重新聚焦,“大家都和往常一样。” 谎言。 周绾君的心沉了下去,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坠入深渊。连冬梅也在隐瞒什么。或者,眼前的根本就不是冬梅? “今天我想独自走走,你不必跟着了。”周绾君说,目光依然投向窗外。 冬梅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周绾君坚决的背影,只得低声应道:“是,小姐。” 离开自己的院落,周绾君刻意避开主道,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小径。青石板路上苔藓斑驳,露水打湿了她的绣花鞋尖。转过假山,前方传来低语声,如蚊蚋般细微。周绾君闪身躲到山石后,借着太湖石嶙峋的缝隙悄悄望去。 是四姨太周婉清和她的侍女小翠。两人站在池塘边,垂柳的阴影落在她们身上,割裂出明暗交错的光影。周婉清手中拿着一面精致的玻璃镜——那是上月王老爷从洋商那里购得的新奇玩意儿,分发给各房女眷的礼物。镜框是银质的,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晨光中闪烁着冷冽的光。 “...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摔了。”周婉清低声嘱咐,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紧绷,像一根拉满的弓弦。 “姨太,您这几天已经叮嘱无数次了。”小翠接过镜子,小心地放入怀中,“我知道这镜子贵重...” “不是贵重的问题!”周婉清突然激动起来,随即又压低声音,仿佛怕被什么人听去,“是...是不吉利。破碎的镜子会带来厄运,你知道的吧?” 小翠被主人的激烈反应吓住了,连连点头,双手不自觉地护住怀中的镜子。 周婉清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下来,但指尖仍在微微颤抖:“总之,小心保管。还有,尽量不要在夜晚照镜子,特别是...午夜之后。” 周绾君在假山后屏住呼吸。周婉清对镜子的恐惧超出了常理。这不像是寻常的忌讳,更像是知道什么内情。那种恐惧是真实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就在此时,一阵风吹过,柳条狂舞,小翠怀中的镜子滑落出来,“啪”的一声落在青石板上。 奇迹般地,镜子没有破碎,只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但周婉清的反应却异常剧烈。她尖叫一声,连连后退,仿佛那落地的不是一面镜子,而是一条毒蛇。她的脸色瞬间惨白,眼睛死死盯住地上的镜子,嘴唇哆嗦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姨太恕罪!”小翠慌忙捡起镜子,用衣袖反复擦拭,惊慌失措。 周婉清颤抖着接过镜子,反复检查镜面,发现没有裂痕后才长舒一口气。但她的眼神依然闪烁不定,四下张望,好像担心有人目睹这一幕。 周绾君悄悄退后,绕路离开。周婉清的异常反应加深了她的怀疑。这种恐惧不是装出来的,它是真实的、深入骨髓的恐惧。问题是,她到底在害怕什么?真的只是迷信吗? 走到东院附近,周绾君听见了王老爷的怒吼声,如困兽般绝望。 “滚!都给我滚出去!一群废物!” 两个仆人连滚爬地退出书房,脸上带着惊惧和困惑。周绾君闪身躲到廊柱后,观察着书房内的情形。 王老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头发凌乱,衣冠不整。这几日他明显消瘦了许多,眼下的乌青暗示着连续的失眠。他的外袍歪斜地挂在身上,露出一角中衣,上面沾着不知名的污渍。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他突然停住脚步,对着空无一人的扶手椅说话,声音从刚才的暴怒转为颓丧,“我没有选择...从来都没有...” 周绾君凝神细看,确认那椅子确实是空的。但王老爷的视线焦点明确,仿佛真有什么人坐在那里。阳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椅子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出任何形体的轮廓。 “是的,我知道后果!”他突然激动起来,对着空椅子争辩,双手在空中挥舞,“但我能怎么办?告诉她真相?那会毁了一切...” 一阵风吹过,书房的门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声响。王老爷猛地转头,死死盯着门的方向,眼中布满血丝:“谁在那里?” 周绾君屏住呼吸,慢慢后退,直到转过回廊才加快脚步。王老爷的异常已经不是秘密,但亲眼目睹仍然令人心惊。是压力导致的精神失常,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影响他?或者,那椅子上真的坐着什么她看不见的东西? 回到自己的院落,周绾君发现冬梅不在。她走到偏厅,一眼就看见冬梅站在一面镜子前,正低声自语。那面铜镜是冬梅母亲的遗物,边缘已经有些发黑,但镜面依然光洁。 “...我知道您在那里。求您,给我一个信号,任何信号都好...” 周绾君停在门边,静静观察。冬梅手中紧握着一枚褪色的香囊,那是她已故母亲留下的遗物。镜中的冬梅眼中含泪,表情充满恳求。 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镜面突然泛起柔和的光芒,如月华流淌。冬梅的倒影开始变化——轮廓变得模糊,然后重新清晰,变成了一位中年妇人的模样。那妇人面容慈祥,与冬梅有几分相似,正是冬梅去世多年的母亲。镜中人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素银簪子,与周绾君记忆中冬梅母亲的形象分毫不差。 “娘...”冬梅哽咽着伸出手,触摸镜面。 镜中的妇人也伸出手,仿佛隔着镜面与女儿相触。她的嘴唇微动,没有声音,但冬梅却仿佛听到了什么,用力点头,泪珠滚落,在衣襟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我知道...我知道您一直在守护我。”冬梅的哭声压抑而痛苦,“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周绾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这就是冬梅之前提到的“温暖镜像”?看来她没有说谎,这个镜像似乎对她抱有善意。但这是否意味着冬梅是可信的? 就在周绾君犹豫之际,镜中的妇人突然转头,直视她藏身的方向。那双眼睛仿佛能穿透门廊,直直看向周绾君。然后,她微微摇头,嘴唇清晰地形成一个词: “小心。” 周绾君倒吸一口冷气,后退半步。冬梅察觉到动静,猛地转身,手中的香囊落在地上。 “小姐!您...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镜中的影像已恢复成冬梅自己的倒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 “刚才那是...”周绾君指着镜子,一时不知如何询问。 冬梅擦了擦眼泪,露出复杂的表情:“那是我娘的镜像。她...她一直存在于镜中,自从那场大火后。小姐,我本来想早点告诉您,但我怕您不相信,或者以为我疯了...” 周绾君走进房间,近距离审视那面镜子。它看起来平平无奇,就是一面普通的铜镜,镜面上甚至连刚才那奇异的光华都没有留下。 “她刚才警告我要‘小心’。”周绾君直视冬梅,“她在让我小心什么?” 冬梅的脸色变了,捡起香囊紧紧攥在手中:“娘很少这么直接...她通常只是给我安慰和指引。”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小姐,这宅子里确实有不好的东西在活动。娘说过,镜界最近很不平静,有些东西突破了界限,进入了我们的世界。” “什么东西?” “模仿者。”冬梅吐出这个词,仿佛它本身就有毒,“它们观察我们,学习我们,然后取代我们。娘说它们最初只是模糊的影子,但现在越来越像了...几乎可以假乱真。” 周绾君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如蛇般缠绕而上:“如何分辨?” “很难。”冬梅摇头,发髻上的银簪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但它们有一些特点:避免长时间直视真镜,因为镜中会偶尔显露真形;对镜心术的能量波动敏感;还有...它们无法完美复制人心中最深处的情感联系。” 周绾君想起顾青瓷传授的镜心术。也许现在是时候使用它了。 入夜,周绾君闭目盘坐,运转镜心术。意识如涟漪般扩散,感知着王府中的能量流动。大部分区域都是平静的,但在几个点上,她感觉到异常——扭曲的、不自然的波动,就像光滑镜面上的瑕疵。 最强烈的一处来自周婉清的院落。 周绾君睁开眼,决定亲自探查。她换上一身深色衣裙,悄无声息地穿过夜色。月光如水,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她拉长的影子。 周婉清的房里还亮着灯。周绾君贴近窗户,从缝隙中向内窥视。 周婉清坐在梳妆台前,面前摆放着那面玻璃镜。她神情紧张,手中紧握一个小纸包,时不时瞥向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人。 片刻后,门被轻轻推开。周绾君屏住呼吸——进来的人竟是大夫人房中的贴身侍女灵芝。 “带来了吗?”周婉清急切地问,手指因用力而发白。 灵芝点头,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下一批。四姨太,您真的要继续吗?大夫人最近咳得更厉害了,如果再这样下去...” “你心软了?”周婉清冷下脸来,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别忘了,你的弟弟还在我娘家手里。若是想让他平安回去,就按我说的做。” 灵芝脸色苍白,颤抖着接过周婉清递来的纸包,将瓷瓶交给对方:“四姨太,这到底是什么药?太医都查不出病因,但大娘子的身子一天天垮下去...” “不该问的别问。”周婉清厉声打断,将瓷瓶小心收进抽屉,“继续每日少量放入她的饮食中,就像之前一样。记住,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你弟弟就没命了。” 灵芝含泪点头,匆匆离去。 周婉清等门关上,长舒一口气。她打开瓷瓶,将一些白色粉末倒入茶杯中,加水搅匀。然后,她做了一件令人费解的事——她将茶杯举到镜子前,仿佛在向镜中的自己展示。 更诡异的是,镜中的周婉清并没有模仿她的动作,而是...点了点头,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周绾君捂住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周婉清确实不是镜灵,她是真人,但她却在给大夫人下毒!而且她与镜中影像的互动表明,她与镜界有着某种联系,甚至可能在利用镜灵的力量。 突然,周婉清转向窗户,目光如炬:“谁在那里?” 周绾君急忙后退,隐入阴影中。房门打开,周婉清提着灯笼出来查看。周绾君屏住呼吸,紧贴墙壁,感受着粗糙的墙面摩擦着她的后背。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将她拉入更深的黑暗中。 “别出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低语,带着松香和墨汁的气息。 是顾青瓷。 周婉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灯笼的光晕在夜色中摇曳,如同漂浮的鬼火。没有发现异常,她这才返回屋内,关门落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顾青瓷松开手,周绾君转身面对她。月光下,顾青瓷的面容显得格外苍白,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你怎么来了?”周绾君压低声音问道。 “感知到强烈的镜界波动,特地来警告你。”顾青瓷表情严肃,目光扫过周婉清的窗户,“影宅的扭曲正在加剧,镜灵的活动越来越频繁。王府中已经混入了模仿者,而且不止一个。” “周婉清...她在给大夫人下毒。”周绾君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但她不是镜灵,她是真人。” 顾青瓷眼神一凛:“确定吗?” “我亲眼看见她与镜中影像互动异常,但她也威胁侍女继续下毒。”周绾君困惑地摇头,发丝拂过面颊,“如果她是真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顾青瓷沉思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着衣襟上绣着的云纹:“也许她被胁迫了,或者与镜灵达成了某种协议。无论如何,这件事比我想象的更复杂。绾君,你必须格外小心,信任可能带来致命的错误,但过度的猜疑也会让你孤立无援。” “我该如何分辨谁是真人是假?”周绾君感到一阵无力,仿佛置身于无边无际的迷雾中。 “用你的心,而不仅仅是眼睛和术法。”顾青瓷意味深长地说,目光如深邃的古井,“镜灵能模仿外表,甚至记忆,但它们无法复制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情感联系。找到那些联系,测试它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尖叫,凄厉得划破夜空。两人对视一眼,立即朝声音来源奔去。 声音来自王府的后花园。当他们赶到时,只见几个仆人围在池塘边,水中漂浮着一个人影,长发如水草般散开。 “是灵芝!”一个侍女哭喊着,声音撕心裂肺,“她投水自尽了!” 周绾君心中一沉,像被冰冷的湖水淹没。不久前还见过面的灵芝,现在已成冰冷的尸体。是因为被迫下毒的内疚,还是...被人灭口? 管家闻讯赶来,指挥仆人打捞尸体。在一片混乱中,周绾君注意到周婉清也站在不远处,面色苍白如纸。当她注意到周绾君的目光时,明显慌乱地移开了视线,手指紧紧绞着帕子。 灵芝被抬上来后,周绾君走近查看。突然,她注意到灵芝的手臂上有一片奇怪的痕迹——像是皮肤下的纹理,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如同碎裂的镜面。 她正要细看,管家已用布盖住了尸体。 “回去吧,小姐们,这里交给我们处理。”管家语气沉重,脸上的皱纹在灯笼的光线下显得更深了,“今晚的事请不要声张,王府最近不能再有更多流言了。” 回到房间,周绾君心神不宁。顾青瓷已匆匆离去,承诺会调查周婉清与镜界可能的联系。 周绾君点亮灯,坐到梳妆台前。镜中的她满脸疲惫,眼中布满血丝。她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如果有一天,连镜中的自己都不再可信,那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 “你是谁?”她不由自主地问出声,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镜中的影像一如预期地模仿着她的口型。但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时,镜中的“周绾君”突然眨了眨眼——一个与她实际动作不同步的眨眼。 周绾君浑身冰凉,死死盯住镜子。 镜中的她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嘴唇微动,无声地说: “你说呢?” 周绾君猛地站起,打翻了桌上的灯盏。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只有镜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冷光,映出她惊恐的脸。 第二十二章 脆弱同盟 夜雨如织,缠绵不绝地敲打着琉璃瓦与雕花窗棂,发出细碎而执拗的声响,恍若无数幽魂在黑暗中轻轻叩问。周绾君独坐闺阁,一盏孤灯在案头摇曳,将她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绣着缠枝莲的屏风上,宛如另一个不安的灵魂。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羊脂玉佩,那是顾青瓷临行前塞进她掌心的。玉佩温润,刻着繁复的云纹,在灯光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泽。可今夜,这护身符却驱不散她心底弥漫的寒意。指腹反复摩挲着玉上每一道刻痕,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早已远去的力量。 灵芝投水已三日,那座曾吞噬了她的池塘表面恢复了平静,映着灰白的天光,幽深得令人不敢久视。王府上下维持着一种刻意粉饰的太平,各房姨娘往来请安的次数莫名频繁起来,廊下相遇时,彼此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眼神却在交错的瞬间泄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警惕与猜疑。 “小姐,夜深露重,喝盏参汤定定神吧。”冬梅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一只定窑白瓷盅放在酸枝木桌上,汤汁微漾,热气氤氲。 周绾君未回头,目光仍胶着在面前那面鸾纹铜镜中。烛光在镜中跳跃,她的面容在明暗之间显得模糊不定。“冬梅,”她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质地,“你还记得三姨太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光景么?” 冬梅放置汤匙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颤,银匙碰在盅沿,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小姐怎的忽然问起这个?”她垂下眼睑,专注地整理着托盘,“三姨太是…是得了急症没的。那时小姐您尚在江南本家将养,未曾得见。” “急症?”周绾君缓缓转过身,目光如细细的银针,刺向冬梅躲闪的眼眸,“可我听闻,她弥留之际曾厉声呼喊,说有人要以毒药取她性命。”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冬梅的脸色在那一霎的明亮后,更显晦暗。“那都是底下人浑传的闲话,老爷当时就发了大怒,严禁府中再议。”她将汤盅又往前推了半寸,指尖微微发白,“三姨太确是病故,太医院的方子都还在呢。” 周绾君不再追问。有些答案,本就不在言语之中。冬梅那一瞬间的慌乱,已如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荡开了确信的涟漪。 待那抹窈窕的身影端着空盘消失在门廊尽头,周绾君站起身,取过一件墨色暗纹锦缎斗篷披在肩上。绒边贴着颈侧,带来一丝暖意。她推开房门,夜风裹挟着潮湿的雨气扑面而来。 雨丝斜斜,在廊檐下挂起一道朦胧的珠帘。她避开巡夜家丁手中灯笼晃动的光晕,沿着被雨水浸润得发亮的青石小径,向着西院周婉清的居所走去。鞋底踏过积水的洼处,溅起细小的水声,很快便被淅沥的雨音吞没。 既然已窥见深渊的一角,不若索性直面那深处的黑暗。 周婉清房内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在雨夜里显得格外孤寂。周绾君抬手,指节轻叩在冰凉的木门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里面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紧绷的声音:“谁?” “是我,周绾君。” 门内又是一阵沉默,唯有雨声不绝。片刻,门栓被轻轻拉开,吱呀一声,露出一道缝隙。周婉清苍白的面容在门后显现,乌发松散地披着,仅簪一支素银簪子。她眼中闪过清晰的讶异,随即侧身,让出一条通路。 屋内陈设精巧,却透着几分凌乱。一袭杏子黄的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随意搭在山水屏风上,梳妆台上的胭脂水粉、珠钗环佩散乱摆放,失了章法。周婉清匆忙将一张梨花木椅上的几件绣活挪开,衣袖滑落时,露出一截手腕,上面一道浅粉色的疤痕若隐若现。 “四姨娘不必张罗。”周绾君声音平和,目光却已将这屋内情形扫了一遍,最终落在那面置于床头小几上的玻璃镜。镜面澄净,清晰地映出她们二人此刻的身影,在跳跃的烛光里微微扭曲,恍若水中倒影。 周婉清察觉她的视线,下意识挪步,身形恰好挡在镜前:“绾君小姐深夜冒雨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周绾君安然落座,自袖中取出一个以油纸仔细包好的小包,轻轻置于桌上。那纸包的大小、形状,与那夜她在窗外窥见的,一般无二。 周婉清的脸色骤然失了血色,唇瓣微张,呼吸似乎都在那一刻停滞。 “灵芝死了。”周绾君语气依旧平静,目光却锐利如刀,直刺对方眼底,“投水前,她留下了一些话。” 这是一着险棋,一句虚言。但在这迷雾重重、真假难辨的棋局里,真相本身早已变得暧昧不清。 周婉清踉跄后退半步,扶住冰冷的桌角,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她说了什么?” “她说,是四姨娘你,逼她在夫人饮食中下毒。”周绾君一字一句,清晰缓慢,不容闪避,“她说,你以她幼弟的性命相要挟。” 周婉清闭上双眼,长睫剧烈颤动,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既然如此,绾君小姐为何不去禀明老爷或夫人,反倒要来问我这个‘凶手’?” “因为我想知道缘由。”周绾君站起身,走向那面玻璃镜,指尖轻触那冰冷的平面,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因为我看见了你与镜中影的交流。因为你我心知肚明,这宅院深处,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周婉清颤抖着吸了一口气,走到床边,自枕下摸索出一个褪了色的藕荷色香囊,边缘已被磨得发毛。她小心翼翼地解开系带,取出一张对折的、泛黄的纸张。展开后,是一幅细腻的工笔小像,画中两名年轻女子相依而立,面容相似,皆穿着数年前的流行服饰,笑靥如花,眼神明亮。 “左边的是我,”周婉清的声音低沉沙哑,浸满了回忆的苦涩,“右边是我阿姐,周婉玉。也是王府的三姨太。” 周绾君接过画像,就着烛光细看。画中人的眉眼与周婉清确有五六分相似,但更为温婉柔顺,气质如水。 “阿姐比我早三年入府,因一曲《霓裳羽衣舞》得了老爷青眼。”周婉清的目光变得悠远,穿透了雨夜,望向不可及的过往,“她有了身孕,老爷那时欢喜,承诺若生下男丁,便抬她做平妻。” 窗外雨声渐骤,噼里啪啦砸在瓦上,如同急切的鼓点。 “后来呢?”周绾君轻声问,将画像放回桌上。 “后来她死了。”周婉清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淬着恨意,“对外只说是突发急症,暴毙而亡。但我知道不是。她弥留前,设法递出了一封血书,上面写着,是夫人给她下了毒,一种唤作‘镜花水月散’的奇毒。” “镜花水月散?” “据说是前朝宫廷流传出来的秘药,服食后会产生种种可怕幻象,心神俱损,最终在癫狂中耗尽性命。”周婉清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似的红痕,“阿姐在信中说,夫人绝非寻常妇人,她是…是自镜中而生的邪物,需靠吸食活人精气维系这副皮囊。” 周绾君心头凛然,面上却依旧沉静如水:“空口无凭,你可有实证?” 周婉清走回梳妆台,手指在台面一侧摸索片刻,轻轻一按,弹出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她取出一本以蓝布为封、边缘磨损的簿子,纸页已然泛黄。“这是阿姐生前偷偷记下的札记。最后一页,她写道:‘今夜又见镜中影动,夫人立于镜前,镜中却空无一物。我知悉太多,命不久矣。’” 周绾君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日记,一页页翻过。前面多是闺中情思、府内琐事,字迹娟秀工整。越到后面,笔触愈见急促凌乱,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大夫人的恐惧与怀疑。那最后一页的字迹,更是潦草欲飞,透着无尽的绝望。 “我千方百计嫁入这吃人的王府,便是为了查清阿姐枉死的真相。”周婉清眼中泪光盈然,却倔强地不肯落下,“这些年我伏低做小,曲意逢迎,直到半年前才寻到机会,买通灵芝,开始在那位夫人的饮食中下毒。我要的不是她即刻毙命,只想逼她现出原形,让所有人都看清她那画皮下的妖魔本相!” 周绾君合上日记,指尖感受着粗糙纸页的纹理,默然片刻:“那你与镜中影像交谈,又是何故?” 周婉清扯出一个凄楚的苦笑,走至那面玻璃镜前:“这并非寻常妆镜,它能照见事物本源。那夜你所见的,是我在与阿姐残留于镜界的一缕神识对话。她惨死之后,部分魂魄未能归入地府,反而被困于镜中,不得超生。” 言罢,她将右手食指送至唇边,贝齿用力一咬,鲜红的血珠立刻沁出。她将那滴血轻轻涂抹在光洁的镜面上。奇异的是,血液并未滑落,反而如同被镜面吞噬一般,迅速渗入,随即,一圈诡谲的暗红色光晕自中心荡漾开来。镜中的影像开始扭曲、晃动,渐渐凝聚成另一张女子的面容——正是画像中三姨太周婉玉的模样,只是面色惨白,眼神空洞。 “婉清……”镜中传来一声呼唤,飘渺微弱,仿佛自极远的彼岸传来,“时候…不多了……” 周婉清扑至镜前,指尖颤抖地抚摸着镜面,泪水终于决堤:“阿姐,你再忍耐片刻,我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周绾君怔怔望着这超乎常理的一幕,心中的疑云并未完全消散,但周婉清那撕心裂肺的悲恸,不似作伪。镜中影像所承载的那份深沉的哀伤与绝望,太过真实,绝非能够轻易伪装。 “那位夫人,”她终于问出核心,“究竟是什么?” 周婉清以袖拭泪,镜中的影像随着她情绪的平复而逐渐淡去:“根据阿姐的探查与我这些年在镜界拼凑的线索,她非是普通镜灵,而是其中极为罕见的异类——‘镜魇’。她需依靠吞噬活人精气维系人形,而下一个血月之夜,她将举行一场降临仪式,以期彻底挣脱镜界束缚,完全融入此世。” “何时?” “七日之后,便是百年难遇的血月当空。”周婉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仪式需要两样祭品:其一,是身负强大心镜之力的能力者;其二,是汇聚这王府所有妻妾的镜像本源之力。” 周绾君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心镜能力者……” “就是你,绾君。”周婉清直视她的双眼,目光灼灼,“顾青瓷想必早已告知于你,你身负罕见的心镜天赋。那位夫人,早已将你视为囊中之物。” 雨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房中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烛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周绾君回想起过往种种,大夫人对她那份超乎寻常的关注,那些看似慈和温煦的目光背后,原来潜藏着如此狰狞的意图。她仿佛是蛛网中央,早已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缠绕。 “我们联手吧。”周婉清忽然屈膝跪下,冰凉的手紧紧抓住周绾君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我知你未必全然信我,但我们眼下有共同的死敌。若不让那镜魇伏诛,你我,乃至这王府上下所有人,都将成为她降临此世的祭品!” 周绾君俯身,将周婉清搀扶起来。指尖触及对方单薄的衣衫,能感受到那下面微微的颤栗。周婉清的话未必全是真相,但关于大夫人的威胁,恐怕并非虚言。顾青瓷的警告言犹在耳,镜界的扰动日益频繁。 “你有何打算?” 周婉清眼中掠过一丝绝处逢生的光芒,她快步走至妆台前,自最底层的暗格中取出一枚银质胸针,样式古朴,中央镶嵌着一颗深邃的紫水晶,内里仿佛有雾气流转。“这是‘破镜石’,能暂时扰乱镜灵的力量,迫使其显露出部分本源形态。三日后,夫人会在镜园设赏花会,邀各房妻妾同往。那正是她汲取我等镜像本源的时机,我们可在彼时发难。” “如何行事?” “我蛰伏多年,也并非全无准备。”周婉清将胸针放入周绾君掌心,那紫水晶触手温凉,“赏花会上,我会寻机靠近夫人,激活这破镜石。届时她力量受制,必会短暂显出原形。” 周绾君摩挲着胸针上精致的纹路,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奇异波动:“你需要我做什么?” “你的心镜能力。”周婉清再次握紧她的手,眼神热切,“当破镜石生效,镜魇现形的那一刻,你需要以全部心神催动镜心术,直击她的‘本源之镜’。” “本源之镜?” “每个镜灵都有一面与其性命交修的本源之镜,那是它们连接镜界的根基所在。”周婉清解释道,“那镜魇的本源之镜,就藏在她卧房之内。我已查明具体方位,但唯有身负心镜之力者,方能感知并予以摧毁。” 周绾君沉吟不语,目光扫过桌上那本泛黄的日记,又落回周婉清写满期盼的脸上。“其他几位姨娘呢?她们会作何选择?” 周婉清唇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二姨娘素来胆小,只求自保;五姨娘是夫人的心腹,早已同流合污;六姨娘…我怀疑她早已被镜灵替代,形同傀儡。但只要我们当众撕开那镜魇的画皮,她们自会懂得审时度势。” 两人在昏黄的烛光下低声密议,将赏花会的布局、大夫人的行动规律、可能的变数一一推演。周绾君不得不承认,周婉清心思之缜密,对大夫人的了解之深,远超她的想象。这个看似柔弱无依的女子,为了替姊复仇,竟在仇人眼皮底下,布下了如此绵密的一张网。 然而,就在周婉清转身去取镜园路线图的瞬间,周绾君眼角余光瞥见那玻璃镜中——那张酷似三姨太的面容,嘴角似乎极其诡异地向上弯起,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微笑。 是光线摇曳造成的错觉?还是镜灵精心布置的另一个陷阱? 周绾君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玉佩,那上面顾青瓷留下的守护力量,传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无论周婉清是否全然可信,大夫人的威胁迫在眉睫。这个建立在悬崖边的脆弱同盟,或许已是她当下唯一的选择。 计划初定,周绾君起身告辞。周婉清送至门边,夜雨已歇,庭院中弥漫着泥土与残花的湿润气息,几片被风雨打落的芭蕉叶零落在地,显得分外凄凉。 “绾君,”周婉清忽然轻声唤住她,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周绾君驻足,回身望去。 周婉清深吸一口气,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字字清晰地落入周绾君耳中:“有件事,我想…你应当知晓。” 周绾君静待下文。 “王老爷…”周婉清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又混杂着深刻的鄙夷,“他其实,一直都知道那位夫人的秘密。” 周绾君身形微僵,定在原地。 “他害怕,但他更害怕失去眼下这泼天的富贵与权势。”周婉清的声音幽冷,如同浸过寒泉,“阿姐去后,他曾暗中查探,知晓了真相。但那镜魇许诺保他官运亨通、家业永固,他便…选择了缄默,选择了视而不见。” 浓重的夜色中,周婉清的笑容苦涩而冰冷,带着看透世情的沧桑:“他是个…可怜复可恨的懦夫。” 周绾君独立于廊下,望着周婉清那扇轻轻合拢的房门,心中浪潮翻涌。若连这深宅大院名义上的主人、最终的依靠都早已背弃了她们,那这场即将到来的对决,胜算又能有几何? 远处,传来更夫悠长而飘忽的梆子声,在雨后清冽的空气里,一声声敲打着夜幕。周绾君抬头,望向王府主院的方向,那里依旧灯火通明,如同不灭的鬼火。王老爷今夜,又宿在了大夫人处。 这座看似固若金汤、荣耀显赫的豪门巨宅,内里早已被蛀空,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七日之后,当血色的月轮高悬天际,一切伪装都将被无情地撕碎。 她转身,向着自己院落的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而坚定。无论前路如何艰险,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深沉的夜色里,不知哪处檐下的铜铃被风拂过,发出几声空灵而孤寂的清响,叮咚……叮咚……宛如自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无声的警示。 第二十三章 赏花杀机 暮春的日光,已带了几分初夏的燠热,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镜园的每一个角落。奇花异卉争相吐艳,织就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锦绣。海棠堆雪,玉兰凝脂,杜鹃泣血,更有那满架荼蘼,开到了极处,反倒生出一种凄艳的、末日般的狂欢气息。暖风裹挟着过于馥郁的甜香,沉甸甸地拂过,熏得人几欲作呕。 女眷们皆是盛装而出,绫罗绸缎,珠翠环绕,窈窕身影穿梭于亭台水榭、曲径回廊之间,恰似彩蝶翩跹。环佩叮咚,笑语盈盈,与那悠扬缥缈的丝竹管弦之声糅合在一处,勾勒出一派升平景象,仿佛这深深庭院,从来便是与世无争的温柔富贵乡。 周绾君择了一处临水的六角小亭边缘坐下,一身月白底子绣淡紫缠枝莲纹的襦裙,外罩着浅碧色薄纱广袖长衣,浑身上下并无过多点缀,只鬓间簪一支素银嵌珍珠的步摇,并几朵新摘的、带着露水的茉莉。那珍珠光泽温润,在她乌黑的发间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恍若泪滴。她手中执着一柄泥金芍药花鸟团扇,却并未扇动,只目光沉静地望向亭外那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 湖水极清澈,倒映着湛蓝的天光云影,以及岸边精巧的楼阁、繁茂的花木,还有那些衣香鬓影的女眷。水中的世界,色彩更为浓烈饱和,轮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如同上好的绸缎上洇开的一抹水痕,完美之下,潜藏着不安的涌动。 “绾君妹妹今日来得倒早,独自在此赏景,好生清雅。”一个温软中带着些许气虚的声音自身侧传来。 周绾君回眸,见是二姨太林氏。她今日穿了身藕荷色遍地撒花杭绸褙子,下系同色百褶裙,面容依旧维持着惯有的温婉秀美,只是那脂粉也遮掩不住眼底深重的青黑,以及那眉宇间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惊惶。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方素白湘绣帕子,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二姨娘安好。”周绾君微微欠身,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林氏略显僵硬的嘴角,“今日天色晴好,便早些出来透透气。这湖景确是怡人。” 林氏在她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勉强扯出一丝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是啊,夫人难得有如此雅兴,邀我们姐妹同乐。这园子里的花儿,今年似乎开得格外繁盛…”她的话语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些,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只是不知为何,我这心里从昨夜起便七上八下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着,闷得慌。” 周绾君摇动团扇,带来一丝微弱的凉风:“许是春末夏初,天气燥热,人心也易浮动。二姨娘多虑了。” 正言语间,一阵浓烈甜腻的蔷薇露香气随风飘至,五姨太柳氏扶着贴身丫鬟的手,袅袅娜娜地步入亭中。她今日打扮得极尽妍丽,一身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遍地锦褙子,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斜插一支赤金点翠展翅凤凰步摇,凤口衔下的三串珍珠流苏长及肩颈,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晃动,映衬得她雪白的脖颈愈发修长。她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目光在周绾君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评估的意味。 “哟,二姐姐和绾君小姐倒会寻好地方,躲在这清净处说体己话呢?”柳氏笑吟吟地开口,嗓音娇柔宛转,如同出谷黄莺,却莫名带着一丝锐气,“绾君小姐今日这身真是清雅出尘,倒把这满园子的姹紫嫣红都比得俗气了去。” 周绾君抬眸,迎上她的视线,唇边漾开一抹浅淡得体的笑:“五姨娘过誉了。姨娘今日才是光彩照人,令人不敢逼视。” 柳氏以团扇轻掩朱唇,眼尾微挑,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妩媚与得意:“妹妹可真会说话。难怪前儿个老爷还在我面前提起,说绾君小姐气度沉静,举止端庄,颇有…嗯,颇有已故先大夫人的遗风呢。”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尾音却微微拖长,像一根浸了蜜的细针,悄无声息地刺入听者心间最柔软脆弱的地方。 已故的先大夫人,正是王老爷的原配发妻,周绾君的亲生母亲。 周绾君执扇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紧,扇面上精致的芍药花纹路硌着指腹。面上那抹浅笑却未曾消散,反而更深了些,只是眼底温度骤降:“五姨娘说笑了。母亲仙逝多年,绾君资质愚钝,岂敢与母亲相提并论。” 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暗潮涌动的对话。周婉清带着侍女小翠匆匆行来,她今日穿了一身湖水绿暗纹缠枝玉兰的杭绸褙子,发髻梳得纹丝不乱,簪着两支碧玉簪,打扮得素净却精心。只是那脂粉也掩盖不住她眼下的青黑,以及眉宇间那份强自压抑的焦灼与疲惫。见到周绾君,她目光迅速与之交汇,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人都到齐了么?”一个平和舒缓,却自带不容置疑威仪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大夫人由两名身着淡青比甲的丫鬟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步而来。她今日穿着一袭深青色绣金凤穿牡丹图案的织金缎广袖长衣,那凤凰栩栩如生,牡丹富丽堂皇,在日光下流转着炫目的金光。头上梳着高耸的牡丹髻,正中戴着一支赤金点翠嵌红宝大凤钗,凤口衔下的长长珠串几乎垂至肩头。她面上敷着细腻的珍珠粉,唇点朱丹,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气色竟比前些时日好了许多,双颊甚至透出些许健康的红晕。只是那份过于完美的雍容华贵之下,隐隐透出一股非人的、如同玉雕泥塑般的僵硬与冰冷。她的眼眸缓缓扫过在场众人,目光沉静如古井无波,却在触及周绾君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贪婪的幽光。 “给夫人请安。”众女眷无论心思几何,此刻皆敛衽垂首,齐声见礼,衣料摩挲声悉悉索索。 “都起来吧,自家人何须如此多礼。”大夫人抬手虚扶,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煦的笑意,声音柔和,“今日春光烂漫,园中百花盛放,想着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邀姐妹们一同聚聚,赏花品茗,闲话家常,也松快松快。”她在主位那张铺着软缎坐垫的紫檀木雕花扶手椅上坐下,立刻有身着藕荷色比甲的丫鬟悄无声息地奉上温度适宜的香茗。 赏花会便在这样一种刻意维持的、浮于表面的融洽氛围中徐徐展开。衣着统一的丫鬟们手捧黑漆托盘,步履轻盈地穿梭于宾客之间,奉上各色精巧细致的茶点,桂花糕如凝脂,玫瑰酥绽开花瓣,杏仁酪洁白如玉。远处临水的水榭中,乐姬们轻拨慢捻,悠扬的琴箫之声如流水般潺潺流淌,与眼前的繁花似锦、笑语喧阗交织成一幅完美的盛世行乐图。妻妾们或三五成群,或两两相伴,言笑晏晏,谈论着时新的衣裳花样、珍贵的珠宝首饰,品评着哪株牡丹开得最为雍容,哪丛兰草香气最为清幽,仿佛这深深宅门之内,从未有过猜忌倾轧,从未有过阴谋算计,更从未有过那悄无声息的死亡阴影。 周绾君拈起一块做成芙蓉花形状的精致点心,指尖感受到糕点细腻温凉的触感,却毫无食欲。她借故离席,手执团扇,缓步沿着以卵石精心铺就的湖岸小径行走。日光透过稀疏的柳枝,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她状似悠闲地欣赏着沿岸风景,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过那片平静得有些诡异的湖面——那面巨大无比、映照着整个镜园的天然“镜鉴”。 起初,水中的倒影与岸上的实物并无二致,只是方向相反,色彩因水光的折射而略显浓郁。然而,当她悄然于体内运转顾青瓷所授的镜心术,将全部精神凝聚于双目,专注地凝视那水面时,眼前的景象开始发生令人心悸的变化。 水中的“镜园”依旧花团锦簇,楼阁精美,但所有的色彩都仿佛被调入了一种异样的、粘稠的基调,红的更艳,近乎滴血,绿的更沉,宛如鬼火,金的更刺目,像是熔化的金属。整个倒影世界笼罩在一层不祥的、恍若黄昏血光般的滤镜之下。那些倒映出的亭台水榭,轮廓开始扭曲、变形,飞檐翘角变得尖锐如兽牙,雕栏玉砌呈现出骨骼般的嶙峋质感,与现实中精致雅趣的园林景致截然不同,散发出一种阴森、尖锐、非人间的气息。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遍体生寒的是,水中那些原本该与岸上女眷一样言笑晏晏、姿态闲适的“倒影”,此刻正在上演一场无声无息、却惨烈至极的厮杀! 水影深处,大夫人的镜像悬浮于半空之中,周身缭绕着浓郁得化不开的墨色雾气,那雾气并非死物,而是如同拥有生命般不断地蠕动、翻涌、延伸,仿佛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黑色毒蛇。她现实中的端庄雍容在此刻荡然无存,面容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青白色,光滑如同上釉的瓷器,双眼则是两个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洞。她手中握着一柄由最纯粹的阴影与怨念凝聚而成的狭长利剑,每一次看似随意的挥动,都带起一阵阵凄厉尖锐、只有通过心镜之力才能清晰“听”到的灵魂尖啸! 数十个面目模糊不清、肢体动作僵硬扭曲、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傀儡镜像,正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疯狂地围攻着少数几个尚保有清醒自我意识、仍在奋力抵抗的镜像! 周绾君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看到二姨太林氏的镜像,那个平日里总是温婉柔顺、与世无争的倒影,此刻正挥舞着一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泛着微弱白光的水袖,如同绝望的舞者,奋力抵挡着两个面目狰狞的傀儡的进攻。她的动作依稀还能看出平日舞蹈的优美痕迹,却充满了力不从心的滞涩与深入骨髓的绝望。一道尤为粗壮的黑气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骤然自她脚下阴影中窜出,死死缠上她的脚踝。林氏的镜像发出一声无声的、却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哀嚎,整个身体如同被打碎的琉璃般,迅速被那贪婪的黑气吞噬、侵蚀、瓦解,最终化作一缕淡薄的青烟,彻底消散在那片扭曲动荡的水影世界之中。 几乎就在林氏镜像湮灭的同一瞬间,岸上正与六姨太低声交谈的二姨太林氏,突然身形剧烈一晃,手中那只甜白釉的茶盏“啪”地一声脆响,跌落在地,摔得粉碎。碧绿的茶汤与雪白的瓷片四溅开来,沾染了她藕荷色的裙裾。她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笑意的眼眸,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神采,变得空洞而呆滞,直挺挺地、毫无征兆地向后倒去。 “二姨娘!二姨娘您怎么了?” “快!快扶住二姨娘!” “快去请府医!” 岸上一阵惊慌失措的骚动,侍女们七手八脚地将昏厥不醒的林氏扶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女眷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惊疑与不安。方才那层勉强维持的和谐表象,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撕开,露出底下暗流汹涌的真实。 周绾君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压下心头的悸动,再次将全部心神聚焦于那诡谲的湖面倒影。 战况最为激烈、也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五姨太柳氏的镜像所在之处。那个平日里娇媚入骨、风流婉转的倒影,此刻却展现出了与她外表截然不符的、惊人的战斗力。她手中并无任何实体兵器,仅凭一双保养得宜、十指丹蔻的纤纤玉手,指尖跃动着幽冷而危险的蓝紫色光芒,每一次看似轻描淡写的点、戳、划、抹,都精准无比地击中一个傀儡镜像的核心要害。被她击中的傀儡,便会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蜡像般迅速熔化、崩解。她的身法更是诡异莫测,飘忽不定,不像是在进行生死搏杀,反倒更像是在跳着一支华丽而致命的舞蹈,姿态曼妙,却招招毙命。周绾君瞳孔骤然收缩——这种独特的战斗方式,与她记忆中顾青瓷曾经详细描述过的、那些专门狩猎失控镜灵与镜魇的“镜像猎人”,何其相似! 柳氏…她究竟是什么人?潜入王府,所图为何? 而最让周绾君感到心头揪紧、呼吸困难的,是周婉清的镜像。她与那个依靠血脉维系而显现的、酷似她姐姐周婉玉的残魂背靠背站立,两人手中各执一柄由纯粹心念与执念光芒凝聚而成的短刃,刃身光芒明灭不定,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她们周身环绕着一层微弱得几乎随时可能熄灭的乳白色光晕,正被七八个形态尤其凶猛、黑气尤其浓郁的傀儡镜像疯狂围攻。那污秽的黑气如同活物,不断侵蚀、污染着那层护体光晕,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响。周婉清的镜像左臂上已然出现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流淌出的并非鲜红的血液,而是点点如同萤火虫般、不断逸散消失的纯净光粒。 现实中,坐在不远处绣墩上的周婉清,脸色已然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额角与鼻尖渗出细密冰冷的汗珠,端着茶杯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杯盖与杯身相碰,发出细碎而急促的磕碰声。她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镜像那边传来的危急与痛苦,猛地抬起头,目光穿越纷乱的人群,直直望向周绾君,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焦急、痛苦,以及一丝近乎绝望的恳求。 就在这时,湖面倒影中,一直悬浮于半空、如同魔神般俯瞰战局的大夫人镜像,忽然毫无征兆地张开双臂!她周身那浓郁如实质的墨色雾气,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如同巨大的墨锭被投入清池,迅速而狂暴地染黑了更大范围的水域,所过之处,连那诡异的血色滤镜都被吞噬,只留下最深沉的、令人心悸的黑暗。那些被这爆发性黑气笼罩波及的傀儡镜像,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药剂,攻势瞬间变得更加疯狂、更加悍不畏死,口中发出无声的嘶吼,前仆后继地扑向那几个仍在苦苦支撑的清醒镜像。 与此同时,一个威严、冰冷、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宏大声音,仿佛自九幽地狱最深处传来,悍然穿透了现实与镜界之间的脆弱维度屏障,如同重锤般,直接轰击在周绾君、周婉清,或许还有那位身份莫测的五姨太柳氏的脑海深处!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都在颤栗、骨髓都要冻结的绝对力量: “清洗之时已至!顺从者存,违逆者…湮灭!” “啊——!”岸上,一直安静坐在角落、存在感极低的六姨太突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几乎要掐入头皮,整个人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从绣墩上滚落在地。她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神在短暂的清明与彻底的混沌之间疯狂地切换、挣扎,最终,如同燃尽的烛火般,猛地黯淡下去,变得与先前昏厥的二姨太林氏一般无二,空洞,呆滞,失去了所有属于“人”的光彩。 赏花会彻底陷入了混乱。惊叫声、哭喊声、杂乱的脚步声、器物翻倒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交织成一曲绝望的交响。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女眷们此刻花容失色,如同被惊扰的雀鸟,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安全之所。丫鬟仆妇们试图维持秩序,高声呼喊着,却如同投入狂涛的石子,瞬间被淹没在恐慌的浪潮里,徒劳无功。 而引发这一切混乱源头的大夫人,却依旧纹丝不动地端坐在那张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主位之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鸡飞狗跳、一片狼藉,甚至,她那精致完美的唇角,还极其诡异地、若有若无地向上弯起了一抹极淡的、满足而愉悦的弧度。仿佛眼前这人间惨剧,正是她期待已久的盛大演出。 周绾君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血液仿佛在瞬间被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凉。她知道,不能再等了!每拖延一瞬,镜界中的抵抗力量就衰弱一分,周婉清的镜像就离彻底湮灭更近一步!她迅速向脸色惨白、几乎无法自持的周婉清递去一个决绝的眼神,右手悄然探入宽大的袖袍之中,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凉坚硬、镶嵌着深邃紫水晶的破镜石胸针。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那紫水晶内仿佛有冰凉的流体在缓缓转动。 就在她深吸一口气,准备不顾一切冲上前去,执行那孤注一掷的计划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了湖边一棵枝叶繁茂、垂丝如绦的古老柳树之下。 王老爷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将目光投向岸边混乱不堪的妻妾,也没有看向主位上那个气定神闲、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大夫人。他的目光,竟是直勾勾地、带着一种近乎痴迷与狂热的神情,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映照着镜界惨烈厮杀、黑气弥漫、光影崩灭的湖面倒影! 他的脸上,没有身为主人看到家宅不宁时应有的惊愕与愤怒,没有丈夫看到妻妾受难时应有的担忧与怜惜,甚至没有普通人见到超自然诡异景象时应有的恐惧与骇然。那是一种完全扭曲的、混杂着极致狂热、深切渴望与某种病态期待的表情!仿佛在欣赏一场期盼已久、精心筹备的盛大演出,仿佛那水影之中正在进行的杀戮、吞噬与毁灭,并非灾难,而是通往某个他梦寐以求的、辉煌目标的必经阶梯! 周绾君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一股比方才感受到镜魇威压时更加刺骨、更加绝望的寒意,自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一个可怕得令她灵魂都在战栗的念头,如同最毒的蛇,骤然窜入她的脑海,死死缠紧了她的心智—— 王老爷,她的父亲,他不仅知情,他甚至在期盼着这一切!他渴望借助这镜灵、这镜魇的力量?他究竟想从这污秽与毁灭之中,得到什么?这看似繁华似锦、实则早已从根子里腐朽的深宅大院,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令人作呕的秘密? 第二十四章 懦夫的野望 夜色如泼墨,沉沉地浸染着王府的飞檐斗拱,将那白日里尚存的些许鲜活气尽数吞噬。巡夜的家丁提着羊角灯笼,昏黄黯淡的光晕在青石铺就的路径上摇曳不定,如同荒野间飘忽的鬼火。他们的脚步声放得极轻,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生怕惊醒这深宅大院底下,那蛰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不可名状的存在。 周绾君独立于闺阁那扇半开的支摘窗前,夜风带着池塘水藻特有的、若有若无的腥气,拂动她未绾的青丝,冰凉地贴在她光洁的额角。白日里镜园那一幕幕,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地烙刻在她的脑海深处——王老爷立于柳荫下,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懦弱与妥协的脸上,竟浮现出那种混杂着狂热、渴望与病态期待的扭曲神情!那不是她认知中那个或许平庸、或许惧内、但至少维持着基本体面的父亲,那是一个被某种黑暗权欲彻底腐蚀了心魂的、陌生的怪物。湖面倒影里无声的惨烈厮杀,岸边姨娘们接二连三的昏厥呆滞,大夫人那完美面具下的非人冰冷,以及父亲那令人骨髓发寒的眼神……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罗网,正将她,将整个王府,一步步拖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能再坐以待毙,不能再任由猜疑和恐惧啃噬内心。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冰凉坚硬的破镜石胸针,粗糙的银质边框与温润的紫水晶形成奇异的触感。周绾君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她猛地转身,未唤睡在外间的冬梅,只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墨色暗纹锦缎斗篷,将自己从头到脚裹紧,如同一抹真正的游魂,悄无声息地滑入沉沉的夜色里。目标明确——王老爷位于前院与后宅交界处的外书房。那里是他处理所谓“正事”的地方,也必然藏匿着他与镜魇勾结的诸多秘密。 与外间的一片死寂不同,书房此刻竟反常地透出明亮的烛光,从那扇紧闭的紫檀木雕花门扉缝隙中流泻出来,在廊下投下一道狭长的、摇曳的光带。两个本该精神抖擞守夜的小厮,此刻却歪靠在廊柱下的阴影里,脑袋一点一点,发出轻微的鼾声,姿态透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周绾君心下一沉,屏住呼吸,如猫般轻盈地贴近门扉。里面传来细微的、瓷器与硬物轻轻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一种压抑的、带着难以言喻的兴奋感的低语,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她不再犹豫,胸腔内的心脏如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她深吸一口带着夜露寒意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哐当——!” 门扇重重地撞在两侧的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书房内的景象瞬间毫无保留地撞入她的视野。王老爷并未如她预想的那般伏案疾书或批阅公文,他背对着门口,站在一座几乎占据整面墙壁的巨大博古架前。那架子上陈列的,并非寻常可见的古玩玉器、珍稀典籍,而是密密麻麻、形制各异的镜子!古朴的青铜菱花镜、光可鉴人的玻璃水银镜、巴掌大小镶嵌着玳瑁的梳妆手镜、半人高雕刻着繁复魑魅纹路的落地立镜……林林总总,不下数十面!每一面都被擦拭得纤尘不染,在室内数十根儿臂粗的牛油巨烛的跳跃火光下,反射出无数个晃动扭曲的、破碎重叠的空间光影,令人望之目眩神迷,心生恍惚。 王老爷被身后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动,霍然转身。他脸上那一瞬间掠过的惊慌与暴怒,在看清门口逆光而立、面色冰冷的周绾君后,迅速沉淀下去,转化为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有显而易见的惊讶,有深沉的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到此刻、带着淡淡讥诮与了然的冷漠。 “绾君?”他放下手中正在用软布细细擦拭的一面八卦纹青铜镜,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听不出丝毫被打扰的愠怒,只有一种刻意的疏离,“如此深夜,不请自来,擅闯为父书房,所为何事?”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了一件深蓝色暗云纹杭绸直缀,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住,几缕发丝垂落额前,倒少了几分平日的官威,多了些居家的随意。然而,这份随意之下,却透着一股与这深夜、与这满室诡谲镜光格格不入的松弛,一种令人隐隐不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周绾君反手将房门重重合上,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窥探,也仿佛将室内某种令人窒息的气息牢牢锁住。她站定在书房中央铺着的波斯地毯上,脚下绵软的触感却无法带来丝毫安心。目光如淬了冰的银针,直直刺向王老爷:“父亲?事到如今,您还要在我面前,继续扮演这虚伪透顶的慈父角色吗?”她的声音因极力压抑着翻腾的情绪而微微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王老爷眉梢几不可察地一动,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踱步至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安然落座,甚至还有闲心提起桌上那把宜兴紫砂壶,为自己斟了半杯早已冷透的茶水。氤氲的热气早已散尽,只余茶汤冰冷的色泽。“为父不知你在说些什么。”他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杯壁,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讨论明日天气。 “不知?”周绾君向前逼近一步,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却让她的质问显得更加清晰而咄咄逼人,“今日镜园,那湖面倒影之中上演的无声厮杀!二姨娘、六姨娘接踵而至的昏厥呆滞!大夫人那非人的镇定与冰冷!还有您……您独自站在柳树之下,望着那片血腥水影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狂热与期待!这一切,您敢扪心自问,您毫不知情?!”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尾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激起细微的回响。 王老爷端茶的手在空中顿了顿,随即抬起眼皮,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温和甚至有些懦弱避让的眼睛,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幽暗的、深不见底的光,如同古井深潭,藏着噬人的漩涡。“哦?你竟然……看到了?”他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赞赏,仿佛在评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看来,顾青瓷那小子,倒还真是倾囊相授了。心镜之力……果然玄妙非常,名不虚传。” 他承认了!他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甚至带着一丝得意地承认了! 周绾君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瞬间窜升至头顶,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您知道!您一直都知道大夫人是镜中邪物!您知道她在戕害人命!知道她在汲取姨娘们的镜像本源!您甚至……您甚至乐见其成,甘为帮凶!”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与难以置信而变得尖锐,“为什么?!您是一家之主!是深受皇恩的朝廷命官!您为何要自甘堕落,纵容甚至协助那妖物,残害自己的枕边人,祸乱自己的家宅?!” “家人?枕边人?家宅?”王老爷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怪异的、仿佛破损风箱般的嗬嗬笑声。他放下那杯从未饮过的冷茶,站起身,绕过沉重的书案,一步步走向周绾君。烛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在两侧墙壁和顶棚上,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鬼魅。“绾君,我亲爱的女儿,你终究还是太年轻,太天真了。家人?权势?富贵?这些……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是水中月,镜中花,是转瞬即逝的虚幻泡影!”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炽热,一种病态的、摒弃了一切伦常与理智的狂热在其中燃烧。“你只知道为父这些年来官运看似亨通,家财似乎日厚,你可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得来的?靠的是在官场上如履薄冰、兢兢业业?靠的是对上官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不!”他猛地一挥手臂,宽大的袖袍带起一阵风,指向那满架闪烁着诡异光芒的镜子,“靠的是它们!靠的是来自镜界的、无上的力量!那个愚蠢的女人……不,那位尊贵的‘夫人’,她承诺给我的,远比你现在看到的这些,要多得多!那是远超你贫瘠想象极限的东西!” 他逼近周绾君,几乎与她面贴着面,呼出的气息带着冷茶的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棺木打开的腐朽味道:“你以为她仅仅只是想要一点活人的精气?仅仅想要降临此世,占据一具皮囊?哈哈哈哈哈……你大错特错!她许诺我的,是掌控真实与虚幻界限的至高权柄!是创造一个完全属于我的、随心所欲的‘新世界’的伟力!在那里,我将是唯一的主宰!是创世的神明!光阴由我掌控,生死由我定夺,万物皆为我之奴仆!” 周绾君被他话语中透露出的疯狂与庞大的野心震惊得连连后退,纤细的脊背重重撞上了冰凉坚硬的门板,发出一声闷响:“你……你真是疯了!彻头彻尾地疯了!” “疯了?不,我是醒了!是大彻大悟!”王老爷张开双臂,仰头狂笑,状若癫狂,烛光在他扭曲的脸上跳动,“你们这些碌碌庸人,只知在红尘苦海中挣扎,为了那点可怜的、转瞬即逝的利益争得头破血流。而我!我将超脱这一切!凌驾于万物之上!只要完成血月之夜的仪式,只要献上足够分量的、纯净的祭品……包括你,我亲爱的、拥有着世间罕见心镜之力的女儿……我将获得真正的新生!不朽的生命!无边的力量!” 祭品……血月仪式……他果然什么都知道!而且,他不仅是知情者,更是主动的、狂热的参与者! 一个被刻意遗忘、深埋心底许久的,关于她亲生父亲死亡的疑问,此刻如同被唤醒的毒蛇,猛地抬起头,吐着猩红的信子。周绾君死死盯着王老爷那双被疯狂吞噬的眼睛,声音因极致的痛苦与恨意而变得嘶哑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那我父亲呢?我真正的、姓周的父亲!周明远!他的死,是不是也与你,与那镜中妖物,脱不了干系?!” 王老爷脸上那狂热的笑容瞬间冻结,转化为一种阴冷到极致的、带着残忍快意的表情,仿佛终于等到了揭开这最后伤疤的时刻。“周明远?那个自命清高、不识时务的蠢货!”他嗤笑一声,语气中充满了鄙夷与怨毒,“他何止是偶然发现了什么秘密……他几乎就要毁掉我经营多年、即将成功的大计!他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记载着如何寻找并彻底摧毁‘本源之镜’线索的前朝孤本,竟妄想凭借一己之力,找到那面镜子,将它砸个粉碎,彻底断绝镜界与此世的联系!” 他再次凑近周绾君,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如同最毒的诅咒,缓慢而清晰地注入她的脑海:“所以,他必须死。是我,亲自将他引到了城郊那处废弃的镜坊,那是镜魇早已设好的陷阱。我亲眼看着……亲眼看着他被无数从镜中伸出的、扭曲的手臂拖入那片光怪陆离的界域,看着他的身体被成千上万疯狂的镜像撕扯、吞噬……那景象,真是美妙绝伦,令人终生难忘。”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愧疚与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变态的满足与回味,“他以为他是在捍卫正道?不过是我通往无上权力巅峰之路上,一块不知死活、碍手碍脚的绊脚石罢了!我亲自……踢开了他!” 真相如同最锋利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周绾君所有的防备,将她心中最后一丝对于“父亲”这个身份的、残存的、柔软的幻想,绞得粉碎,血肉模糊。不是意外,不是积劳成疾,是谋杀!是被他最为信任的连襟,为了那可笑可鄙的野心和疯狂的欲望,亲手、冷静地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积压的怒火、悲恸、被背叛的痛楚,如同压抑了千年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畜生!!!”周绾君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右手猛地挥出,那枚破镜石胸针在她掌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欲盲的紫色光芒,如同九天惊雷凝聚成的一道紫色电蟒,带着她全部的恨意与力量,直刺王老爷的心口! 然而,王老爷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他非但没有躲闪,嘴角反而勾起一抹计谋得逞般的、诡异而冰冷的笑容。就在那紫色电蟒即将触及他胸前衣襟的刹那,他身后那面巨大的博古架上,一面看似最不起眼、边缘有着细微缺口的菱花铜镜,骤然无声无息地射出一道浑浊粘稠、如同活物般蠕动的黑光,精准无比地撞上了破镜石的紫色光芒! “轰——!”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强悍的无形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炸开!书案上的文书账册如同雪片般四散飞扬,笔架上的狼毫玉管噼里啪啦滚落一地,那只价值不菲的紫砂茶壶连同茶杯一起摔在地上,迸裂成无数碎片,冰冷的茶汤溅得到处都是。周绾君只觉一股无可抵御的巨力狠狠撞在胸口,喉头猛地一甜,一股腥甜的热流不受控制地涌上口腔,又被她强行咽下,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置,整个人被那股反震之力逼得踉跄后退,直到后背再次撞上房门才勉强停下,眼前阵阵发黑。 王老爷却依旧稳稳地站在原地,周身缭绕着一层明显浓郁了许多的、如同黑色火焰般跳动翻涌的雾气,那雾气的气息与白日镜园湖面倒影中镜魇的力量同源同质,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阴寒与怨念!“就凭这点微末伎俩,还有这破烂石头,也想伤我分毫?”他嗤笑一声,眼中杀机如同实质般迸射出来,“本来还想留着你这份最关键的祭品,到血月之夜再享用……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地自寻死路,那为父便提前……收下你这份大礼了!” 话音未落,他五指猛地弯曲成爪,那缭绕周身的黑气如同受到召唤,疯狂地向着他掌心汇聚,眨眼间便凝聚成一只巨大、狰狞、指甲锋利的鬼爪!那鬼爪完全由凝实的阴影与怨念构成,散发着刺骨的阴寒,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被冻结,带着撕裂耳膜的尖啸,向周绾君的天灵盖狠狠抓下!速度之快,远超肉体凡胎的极限! 周绾君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她不顾体内翻腾的气血,拼尽全力运转镜心术,一层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乳白色光幕自她体内浮现,堪堪护住周身。但那黑气鬼爪蕴含的力量实在太过恐怖强悍,她的防御光幕与之接触的瞬间,便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剧烈波动,明灭不定,眼看下一刻就要彻底破碎,连带她的身躯一起,被撕成碎片!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之际—— “砰!!!” 书房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被人从外面以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撞开!木屑纷飞间,一道炽烈的、带着浩然刚正之气的金色光芒,如同破开乌云的天光利剑,又如同佛前怒目的金刚杵,以无可阻挡之势,撕裂了室内浓郁的阴邪气息,精准无比地轰击在那只黑气凝聚的鬼爪之上! “嗤啦——!” 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了冰雪,又如同阳光照射到魑魅魍魉,那黑气鬼爪发出一声凄厉痛苦到极点的尖锐嘶啸,瞬间如同被烈阳曝晒的积雪般,消散了大半!剩余的些许黑气也如同受惊的蛇群,迅速缩回王老爷的体内。 王老爷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与惊愕之色,脚下踉跄着连退数步,方才稳住身形,又惊又怒地霍然看向门口。 只见冬梅一脸决绝与担忧地站在最前方,娇小的身躯因紧张而微微颤抖,却坚定地挡在前面。她的身后,是一身利落劲装、面色冷峻如冰、眼中寒芒闪烁的顾青瓷。而站在顾青瓷身侧的,则是一个作捕头打扮、身形魁梧雄壮、面容刚毅、眼神锐利如苍鹰的中年男子。那男子手中握着一柄造型奇特、似刀非刀、似剑非剑的短刃,刃身古朴,此刻正流淌着淡淡却纯粹的金色光晕,刚才那石破天惊、破邪显正的一击,显然正是出自他手! “小姐!”冬梅看到周绾君嘴角那一丝未擦净的血迹,以及苍白如纸的脸色,惊呼一声,不顾一切地冲到她身边,用力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顾青瓷一步踏入这诡谲遍布的书房,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那满架嗡鸣渐起、镜光开始不正常扭曲波动的镜子,最后落在周身黑气翻涌不定、面色铁青的王老爷身上,声音冰冷得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棱:“王大人,真是好大的官威,好毒的心肠!虎毒尚不食子,你竟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能下此等杀手吗?” 那捕头打扮的男子——铁昆仑,也沉声开口,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王启年!你身为人臣,不思报效朝廷,身为人父,不念骨肉亲情,反而与镜魅邪物勾结,戕害人命,修炼邪术,证据确凿!此刻还不速速束手就擒,更待何时!” 王老爷面色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眼神阴鸷狠毒地扫过突然出现的三人,最后那怨毒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钉子,死死钉在周绾君身上。他心知肚明,有铁昆仑这个专门对付镜界邪祟的镜像猎人在场,更有顾青瓷从旁协助,今日想要拿下周绾君已绝无可能。他脸上那疯狂的狂热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深入骨髓的阴冷与怨愤。 “哼,没想到还有几只碍眼的老鼠溜了进来。”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缓缓向后退去,身形开始诡异地变得模糊,仿佛要融入博古架投下的那片浓重阴影之中。而随着他的后退,那满架的镜子仿佛活了过来,嗡鸣声越来越响,镜面如同水波般剧烈荡漾起来,光影扭曲蠕动,隐约间,似乎有无数双充满恶意与贪婪的眼睛,正在镜面之后缓缓睁开,窥视着现实。 就在他身影即将彻底消失在阴影与扭曲镜光的前一刻,他猛地再次看向被冬梅搀扶着、嘴角带血的周绾君,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恶毒、充满讥讽与怜悯的笑容,声音不再宏大,却如同冰冷的毒蛇,清晰地、一字不落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深处: “周绾君,我亲爱的‘女儿’,你以为这些年来,一直跟在你身边,那个与你形影不离、自称‘周影’的东西……真的仅仅只是你心镜之力投射出的、一个简单的镜像吗?” 周绾君浑身剧震,如遭五雷轰顶,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王老爷的身影彻底消散在阴影与诡异的镜光之中,只留下那句如同最恶毒诅咒般的话语,在这死寂一片、唯有镜子嗡鸣的书房里,反复回荡、盘旋,啃噬着人的理智: “蠢货!好好看看镜子里……扪心自问,你究竟……是谁?!” 第二十五章 我是谁? 王老爷那句淬着毒液与寒冰的诘问,仿佛并非仅仅响在耳畔,而是直接烙印在了周绾君的灵魂深处,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撕扯着她对自我、对过往、对一切的认知。 周影……不是镜像? 那她是什么? 那我……又是谁? 这几个字在她空白的脑海中疯狂回荡、碰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挤压着所有其他的思绪。那刚刚得知生父惨死真相所带来的、尚未完全爆发的撕心裂肺的悲恸,那面对王老爷疯狂野心与镜魇威胁的巨大危机感,此刻竟都显得模糊而遥远。所有的感知,所有的理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关于自身存在根本性质的、最恶毒的质疑所吞噬、所淹没。她仿佛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的土地正在寸寸碎裂。 她猛地、几乎是粗暴地推开了搀扶着自己的、冬梅那温暖而柔软的手臂,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幽魂,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自己那座日益显得冰冷而陌生的院落。身后,顾青瓷那沉稳中带着焦灼的呼唤,铁昆仑那洪亮而急促的劝阻,都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不清,无法穿透她此刻被混乱与恐惧填满的心神。此刻,她只有一个近乎偏执的念头——镜子!她要立刻看到周影!她要亲口、面对面地问个明白!这已不是求证,而是溺水之人对最后一根浮木的本能抓取。 “哐当——!”闺房那扇熟悉的、雕着缠枝莲纹的房门被她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门板重重砸在两侧墙壁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她如同扑火的飞蛾,径直扑向那张紫檀木梳妆台,台面上,那面熟悉的鸾鸟衔珠纹铜镜静静地立着,冰冷的光滑镜面,映出她此刻狼狈不堪、几近疯魔的模样——发髻早已松散,几缕乌黑的发丝被汗水和泪水黏在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嘴角残留着一丝擦拭未尽、已然干涸发暗的血迹,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红丝,里面翻涌着惊惶、混乱与一种近乎毁灭一切的执拗。 “周影!”她对着镜子嘶声呼喊,声音因极度的情绪波动而撕裂沙哑,手指如同铁钳般紧紧抓住梳妆台冰凉坚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质纹理之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出来!你立刻给我出来!告诉我!你到底是谁?!你究竟是什么东西?!而我……我……我又是谁?!” 镜面起初只是无情地、忠实地映照着她的焦急、狂乱与濒临崩溃的绝望。但渐渐地,仿佛被她的执念所触动,平滑的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一圈圈无形的涟漪自中心悄然荡漾开来。光影晃动扭曲间,另一个与她一般无二、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身影,缓缓在镜中由模糊至清晰,逐渐凝聚、浮现。 是周影。 她的脸色同样苍白,甚至比周绾君更甚,那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琉璃般易碎的脆弱感。她的身形轮廓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模糊、不稳定,边缘处仿佛有细微的光粒在不断逸散,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湮灭于虚无。她看着镜外那个几乎被自我怀疑逼至绝境的周绾君,那双总是如同古井深潭般波澜不惊、淡漠疏离的眼眸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与她同源的痛楚,有一丝仿佛早已预料到今日的了然,更有一种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难以言喻的悲哀。然而,唯独没有……周绾君此刻最渴望看到的,或者说最恐惧看到的——惊讶。 “绾君……”周影的声音依旧带着那种特有的空灵质感,却难以掩饰其中的虚弱与沙哑,仿佛每一个字都耗费了她极大的力气,“你……受伤了。”她的目光落在周绾君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红上,带着真切的痛惜。 “回答我!”周绾君完全无视了她这显而易见的关心与虚弱,此刻任何温情都像是对她理智的嘲讽。她猛地将脸更贴近镜面,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平面,声音尖锐得如同琉璃刮过瓷器,刺耳无比,“王启年说的话是不是真的?!你究竟是不是我的镜像?!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说啊!” 周影沉默了。她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没有辩解,也没有安抚。只是那样静静地、深深地凝视着镜外几近疯狂的周绾君,目光深邃得像一口望不见底的千年古井,里面翻涌着周绾君无法理解、也不敢去深究的、充满了岁月尘埃与无尽故事的复杂暗流。这种死寂般的、带着沉重压力的沉默,比任何歇斯底里的肯定或否定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周绾君的咽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默认。 “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虚了吗?!你承认了是不是?!”周绾君的情绪彻底决堤,狂怒与恐惧交织,淹没了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举起梳妆台上那个沉重的、镶嵌着螺钿的紫檀木首饰盒,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那面映照着周影的镜面砸去!仿佛只要砸碎了这面镜子,就能砸碎这个可怕的真相,砸碎这个正在侵蚀她存在的“东西”! “小姐!不要!!”紧随其后冲进来的冬梅看到这骇人的一幕,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脸色瞬间惨白。 就在那沉重的首饰盒带着呼啸的风声,即将猛烈撞击在光滑镜面的前一瞬,镜中的周影身影剧烈地、痛苦地晃动了一下,变得更加透明虚幻,她似乎下意识地想抬起手阻止,那抬起的手臂却如同烟雾般缥缈,最终,所有的动作都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到极点的叹息,消散在镜中。而与此同时,周绾君高举着首饰盒的手臂,也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猛地僵滞在了半空。她看着镜中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此刻却写满了无法言说的虚弱与深沉哀伤的脸庞,一种莫名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不忍与悸动,如同最纤细却最坚韧的丝线,死死缠绕住了她毁灭的冲动,阻止了她这同归于尽般的举动。 “哐当——!”首饰盒最终无力地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脚边的青砖地面上,盒盖弹开,里面珍藏的各类珠钗、玉佩、璎珞项圈散落一地,珍珠滚落,玉簪断裂,发出了一阵清脆而又无比凌乱、刺耳的声响,如同她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周绾君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随之被抽空,她无力地瘫软下去,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她伸出沾着灰尘和泪痕的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庞,纤细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不是痛哭流涕,而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对存在本身产生的根本性质疑所带来的,无法抑制的、无声的战栗。 顾青瓷和铁昆仑此时也赶到了房门口,看到屋内的狼藉与周绾君崩溃的模样,俱是面色凝重如铁。顾青瓷对铁昆仑使了个眼色,铁昆仑会意,手握那柄泛着金光的奇异短刃,警惕地守在门外,如同门神。顾青瓷自己则轻轻走了进来,脚步落在散落的珠宝之间,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的目光迅速扫过满地狼藉,扫过那面依旧映照着周影模糊而哀伤身影的铜镜,最后,沉重地落在了跪在地上、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周绾君身上。 “绾君,”顾青瓷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刻意放缓的语调中带着一种试图穿透迷雾、安抚人心的力量,“冷静下来。不要被王启年的毒计所困。他的话语,其目的就是要摧毁你的心智,让你不攻自破。” 周绾君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原本灵动的眼眸此刻被迷茫与巨大的恐惧所占满,仿佛迷途的羔羊:“顾大哥……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周影她……我……我到底是谁?”她像是即将溺毙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急切地、几乎是哀求地望着顾青瓷,眼中充满了对答案的渴望,以及对答案可能带来的毁灭性后果的恐惧,“你知道的,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些什么!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顾青瓷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身,尽可能与她平视,他没有立刻回答这个沉重的问题,而是先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镜中的周影。周影也正看着他,两人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无声地传递着某种复杂难言的信息。片刻后,顾青瓷才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转向周绾君,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一丝清晰可见的、不忍卒读的悲悯。 “绾君,关于镜像……镜心术的传承古籍中,记载了一种极为罕见、也……极为可怕的情况。”他的声音缓慢而清晰,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千钧重量的权衡,才艰难地吐露出来,“寻常镜像,乃是本体心念、情感与外界镜界能量结合,投射于彼端的倒影,虽可能具备一定灵性,甚至能承载部分记忆碎片,但其根本,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必须依附于本体而存,如同影之随形。但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比如本体遭遇无法承受的巨大精神创伤,意志陷入极度薄弱、混乱乃至崩溃之时,或者身处镜界能量异常浓郁、法则扭曲的‘镜域’核心,又或者……” 他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似乎在斟酌着最不具伤害性却又必须说明的用词,最终还是带着沉痛说了出来:“……或者那个镜像本身,在某种强烈到足以扭曲现实的执念,或是某种外界邪力的滋养催化下,产生了不可思议的、违背常理的恐怖异变。它不再甘心仅仅作为一个沉默的、被动的倒影,它会……反过来,如同跗骨之蛆,试图渗透、侵蚀、吞噬、融合,乃至……彻底替代本体,占据那具鲜活的血肉之躯,成为被现实世界所认可的、唯一的‘存在’。” 周绾君的呼吸骤然停止,胸口仿佛被巨石堵住,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放大,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顾青瓷一字一句,如同宣判般,吐出那个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的古老称谓:“这种情况,在古老的卷轴中,被称为——‘逆蚀’。而这样的镜像,则被称为……‘逆蚀者’。” 逆蚀者…… 周影……是逆蚀者? 那么我……我这个“周绾君”……又是什么?是被侵蚀了一半、正在逐渐失去自我的本体?还是……一个即将被彻底覆盖、被遗忘、正在无声无息消失的、可怜的幻影?甚至有可能,从始至终,“周绾君”都只是一个被精心构筑的、用于掩盖“逆蚀”过程的虚假外壳,一个等待着被正主彻底占据的、暂时的容器? “不……不可能……这绝不可能……”周绾君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她疯狂地摇着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湿冷的脸颊上,试图用这种方式驱散这个足以将她彻底摧毁的可怕念头,“我是周绾君!我是周明远的女儿!我出生在江南,在外祖家长大,院里有棵好大的老桂花树……教我的先生很严厉,我总是背不出书……十岁那年,我才被接到王府……我记得!这些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开始语无伦次地、急切地述说那些她认为确定无疑的、属于“周绾君”这个身份的、坚实的记忆基石。江南外祖家那白墙黛瓦的宅院,院子里那棵据说已有百年树龄、每到秋日便香飘十里的老桂花树,那位总是板着脸、手持戒尺、要求她背诵艰涩古籍的严厉启蒙先生,还有她第一次拿起绣花针,笨拙地想要绣一只蝴蝶,却不小心刺破指尖,那一点殷红的血珠和微微的刺痛感……她急切地、几乎是贪婪地诉说着这些细节,仿佛要通过这些鲜活而具体的过往,来牢牢锚定自己正在风雨飘摇中解体的存在感,来向自己、也向所有人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 然而,随着她强迫自己深入回忆,一些原本被忽略的、细微的、不和谐的杂音,却如同隐藏在华丽锦缎下的虱子,不受控制地、一只只地爬了出来,让她感到阵阵刺痒与寒意。 她记得外祖家院子里确实有棵老桂花树,那是她童年记忆里鲜明的标志。可当她努力去回想,关于那棵树开花时具体的香气是浓是淡,是清雅还是甜腻,树下那张常用来放置茶具的石桌表面有着怎样的纹理,边缘是否有缺损……这些本应清晰的细节,竟变得有些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看不真切。反而是周影,有一次在她因思念江南而神情郁郁时,曾不经意地、用一种带着怀念的语气提起过,说那棵桂花树是罕见的‘金桂’品种,香气甜而不腻,悠远绵长,树下那张青石圆桌的东南角,有一道幼时被雷火劈中留下的、焦黑扭曲的奇特痕迹…… 她记得那位启蒙先生确实很严厉,让她小时候吃了不少苦头。可先生具体长什么模样?是方脸还是圆脸?鼻梁是高是塌?说话时是怎样的声线?是洪亮还是低沉?是否带有口音?这些构成一个人具体形象的特征,她竟需要非常努力地去拼凑,才能得到一个模糊的轮廓。而周影,却在某次她因噩梦惊醒、心神不宁时,清晰地、仿佛亲眼所见般描述过,说那位先生右眉骨上有一道不甚明显、却贯穿眉尾的细小疤痕,让他看起来更显肃穆,而且他说话时,总是带着一点难以完全改掉的、柔软的吴语底层口音,尤其在念诗的时候…… 她记得自己小时候的性格,虽然算不上多么活泼外向,但也绝称不上沉静。她也会因为一朵漂亮的花而雀跃,会因为一只受伤的小鸟而难过,会偷偷爬树,会因为背不出书而被罚站时偷偷做鬼脸。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变得越来越安静,越来越习惯于独自一人,越来越习惯于观察和思考,情绪起伏也越来越小,那种属于孩童的、纯粹的、未经雕琢的冲动与莽撞,似乎早已在不知不觉中,离她远去,变得陌生。而周影……周影的性格,似乎从一开始出现在她生命里,就是这般清冷、疏离、沉静,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察力,与一种……仿佛沉淀了许久许久的、若有若无的沧桑感。 还有那些偶尔、毫无征兆地,如同深海鱼类般突然浮现在她脑海表面的、零碎而完全陌生的记忆碎片——那绝不是江南水乡应有的、广袤荒凉、飞沙走石的戈壁景象;那绝不是她一个深闺女子应有的、手持冰冷利刃与人近身搏杀时,掌心传来的粘腻汗液与肌肉紧绷的战栗感;一种深沉的、浓郁的、仿佛积累了数百年光阴都无法磨灭的、对某个模糊身影的、带着绝望与不甘的刻骨思念…… 这些……这些难道不都是她自己压力过大、胡思乱想而产生的荒谬幻觉吗?难道……难道这些破碎的画面、陌生的情感,根本就不是属于“周绾君”的,而是属于……周影的记忆?!正在悄无声息地、如同水滴石穿般,渗透、融合进她的意识,她的灵魂,她作为“周绾君”的一切之中?! “啊——!”周绾君猛地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发出一声痛苦不堪、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记忆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如同被雨水肆意浸染的宣纸上的墨迹,不同的色彩与线条相互纠缠、晕染、混淆,再也分不清哪些是原本属于“周绾君”的纯净底色,哪些是来自“周影”的、带着异样纹路的入侵痕迹。她甚至开始疯狂地怀疑,“周绾君”这个身份,这个她活了十几年、从未质疑过的自我认知,是否从最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用于掩盖“逆蚀”这一恐怖过程的、看似完美的虚假外壳?而她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是否都只是被植入的、为了让这个外壳显得更真实的养料?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原本秀丽的脸庞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她看向镜中始终保持着那种沉重沉默的周影,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绝望的质问,“你告诉我……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在取代我?是不是你……偷走了我的人生?我……我是不是快要消失了?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 周影的身影在镜中剧烈地、痛苦地晃动了一下,光芒明灭不定,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溃散。她张了张嘴,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那双与周绾君一模一样的眼眸中,充满了剧烈挣扎的痛楚、难以言说的愧疚,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承载了太多重负的疲惫。那复杂的眼神,几乎要将周绾君吞噬。但最终,她依旧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只是缓缓地、极其沉重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如同折翼的蝶,覆盖下来,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这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也隔绝了所有交流可能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毁灭性,它像最后的一锤定音,彻底击垮了周绾君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这种沉默,是最终的答案。 她不再追问,也不再哭喊,甚至连那破碎的哽咽都停滞了。只是呆呆地、毫无生气地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神彻底空洞下去,失去了所有的焦点和神采,如同两口枯井。仿佛灵魂已经被那名为“逆蚀”的怪物彻底抽离、嚼碎,只剩下一具空空荡荡、等待着被重新填满的躯壳。查明生父周明远惨死真相的执念,对抗镜魇与王老爷那疯狂计划的责任,拯救王府中那些或许还无辜的、被卷入其中的众人的道义……所有这些曾经如同灯塔般指引着她、支撑着她在这黑暗漩涡中前行的力量,在这一刻,都轰然倒塌,失去了全部的意义,变得轻飘飘的,毫无重量。 如果连“我”都不是“我”了,如果连“周绾君”这个存在本身都是一个谎言、一个即将被覆盖的临时身份,那么,做这一切,查明这一切,抗争这一切,又是为了谁?为了哪个“周绾君”?为了那个可能正在被吞噬、即将消失的“我”?还是为了那个即将占据这具身体、成为新的“周绾君”的……周影? 意义,彻底崩塌了。 顾青瓷看着周绾君这副失魂落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模样,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眼中充满了深切的担忧与一种无能为力的沉重。他深知“逆蚀”的可怕之处,这不仅是对肉体归属权的争夺,更是对意志、对记忆、对存在感的彻底摧毁与重构。一旦本体开始产生深度的自我怀疑,潜意识里开始认同镜像的存在,甚至开始混淆彼此,那么距离被彻底侵蚀、替代,也就只剩下一步之遥。他张了张嘴,试图再寻找一些能够唤醒她的话,一些能够锚定她心智的理由,却发现,在“存在”本身被动摇的绝对困境面前,任何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空洞、如此可笑。 铁昆仑守在门口,透过门缝看着屋内那如同凝固了一般的死寂景象,也只能沉重地、无奈地叹了口气,粗犷的脸上写满了凝重,摇了摇头。这种涉及灵魂层面的诡谲争斗,超出了他这柄破邪利刃所能处理的范畴。 冬梅一直强忍着泪水,站在旁边,看着自家小姐从激动质问到崩溃嘶喊,再到如今这心如死灰、仿佛与世界隔绝的麻木模样,她的心如同被刀割一般疼痛。她不懂什么高深的“逆蚀”理论,也不明白“镜像替代”背后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机制,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这个从小和她一起长大、会因为她生病而偷偷掉眼泪、会在她受委屈时挺身而出、会和她分享所有小秘密的小姐,无论她叫什么名字,无论她体内正在发生怎样可怕的变化,在她的心里,都是她发誓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唯一的“小姐”! 就在周绾君的瞳孔彻底失去光彩,意识仿佛即将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与虚无深渊之际,冬梅再也忍不住,她猛地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抱住了周绾君那冰冷、僵硬、毫无反应的躯体。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紧密的拥抱,强行灌注到对方那正在死去的灵魂之中。 “小姐!小姐!”冬梅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却异常用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直接挤压出来,带着血丝,“你看看我!你看看冬梅啊!我是冬梅啊!” 周绾君毫无反应,眼神空洞地望着虚无的前方,仿佛一尊没有灵魂的玉雕。 冬梅用力摇晃着她单薄的双肩,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不容置疑的坚定,试图震醒她那沉沦的意识:“小姐!我不管别人说什么!我也不管什么镜像不镜像!什么逆蚀不逆蚀!在冬梅心里,你就是小姐!是唯一的小姐!是那个会在冬天偷偷把自己的手炉塞给我、会在我生病时守在我床边偷偷掉眼泪、会因为我一句想吃糖葫芦就想办法溜出府去给我买的小姐!是老爷……是周明远老爷临死前,浑身是血地拉着我的手,眼睛死死盯着我,让我发誓要拼死保护的人!是你啊!” 听到“周明远”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听到父亲临死前那惨烈的景象,周绾君空洞的眼神似乎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如同死水微澜。 冬梅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她冰冷的体温,哭喊着,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如同杜鹃啼血:“小姐!你醒一醒!你别忘了你当初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追查下去!你忘了镜园里那些变得像木头人一样的姨娘了吗?你忘了灵芝是怎么投的水、死得多么不明不白了吗?你忘了……忘了周明远老爷是怎么被你那禽兽不如的姨父、被那镜中的妖物,联手害死的了吗?!” “查明真相啊!小姐!你不是一直哭着对我说,你想要一个真相吗?!你想要为老爷讨一个公道吗?!” “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变成了谁!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只有你啊!小姐——!” 冬梅这声声泣血、充满了最原始、最真挚情感的哭喊,如同一道道撕裂厚重乌云的惊雷,接连炸响在周绾君那片已然化作死寂荒原的心湖深处。 真相…… 周明远……父亲…… 镜园……那些呆滞的眼神……灵芝漂浮的尸体…… 王启年那疯狂扭曲的脸……镜魇那非人的冰冷…… 一个个画面,一张张面孔,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如同被点燃的走马灯,在她混乱不堪、濒临绝望的脑海中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速闪过,每一次闪烁,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光芒。 那沉沦的、即将彻底迷失在自我怀疑深渊中的意识,仿佛在无尽黑暗的尽头,看到了一丝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来自现实世界的牵引之光。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抬起了沉重的眼帘。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冬梅那布满泪痕、写满焦急与期盼的脸庞,然后,不由自主地,转向了那面梳妆台上的铜镜。 镜中,周影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睛,也正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依旧复杂,那里面有关切,有痛楚,有悲哀,但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又仿佛在恐惧着什么的微光。 周绾君的视线,最终没有在周影身上停留太久,而是越过了她,落在了那光洁的镜面上,落在了镜面之中,映照出的那个苍白、脆弱、眼神却开始重新凝聚起一点微弱焦距的……自己的脸庞上。 我是谁? 这个问题,依旧如同巨石般压在心头。 但此刻,另一个更紧迫、更沉重的问题,如同黑暗中燃起的火把,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我要做什么? 第二十六章 决意 冬梅那声声泣血、字字锥心的呼唤,如同投入万年冰封死寂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的巨浪,猛烈地冲击着、撼动着那冻结周绾君灵魂的坚冰。那空洞瞳孔里微弱如萤火的光点,在无边黑暗中剧烈地摇曳、挣扎,仿佛随时都会湮灭,却又在即将彻底沉沦的刹那,被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倔强死死拽住,终究……没有熄灭。 她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眼睛,动作滞涩得如同生锈的机括,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细碎的泪珠,如同清晨沾染了过多露水、不堪重负的草叶。这一下眨动,仿佛拂去了些许蒙蔽在心智之上的、厚重的尘埃与迷雾。视线艰难地、一点点重新汇聚起焦距,首先映入那一片模糊光影的,是冬梅那张近在咫尺、布满纵横交错的泪痕、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与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的脸庞。这张看了十几年、熟悉到闭眼都能描绘出的面容,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根最坚韧的、浸满了温情与回忆的丝线,将她从那片名为“自我怀疑”的、冰冷粘稠的虚无泥沼中,一点点、艰难地向外拉扯。 随后,她的目光带着一丝残余的茫然与巨大的疲惫,缓缓移开,最终落在了那面静静矗立的鸾纹铜镜上。镜中,周影依旧在那里,身影比之前更加模糊透明,仿佛一缕随时会散去的青烟,脆弱得令人心颤。但那双与她一般无二、本该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不再回避,不再躲闪,而是静静地、深深地回望着她。那目光,复杂得如同被打翻的调色盘,有关切,有与她同源的、深入骨髓的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仿佛承载了数个世纪光阴的悲哀,但似乎……在那一片沉重的情感废墟之下,也顽强地透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如释重负般的微弱光芒,以及一种近乎认命的、带着某种解脱意味的平静。 我是谁? 这个如同诅咒般的问题,其答案依旧如同一座凭空压下的、铭刻着无数诡异符文的太古神山,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铅块。它像一道刚刚被强行撕开、尚未结痂的狰狞伤口,深可见骨,边缘皮肉外翻,不断地渗出名为“困惑”与“恐惧”的脓血。此刻,她却无暇、也无力去细细清理,去探究那皮肉之下的腐坏程度,去分辨哪些组织还在顽强地存活,哪些已然坏死。 因为,有一个更紧迫、更不容回避、更带着血腥与硝烟气息的问题,如同在绝对黑暗中骤然引燃的、浇满了火油的巨大火炬,带着几乎能灼伤灵魂的炽热温度与刺破一切虚妄的锐利光芒,强行驱散了盘踞在她脑海中、啃噬着她意志的浓稠迷雾,为她照亮了一条布满荆棘、却必须踏足前行的路—— 我要做什么? 镜魇那非人的阴影即将彻底笼罩现实,血月之夜如同悬顶的利剑,迫在眉睫。王启年,那个她曾真心实意唤作“父亲”的男人,已经亲手撕下了最后的人皮,显露出内里被权欲与黑暗彻底腐蚀的狰狞面目,甘为镜魇最忠实的爪牙,甚至……极有可能就是亲手将她的生父推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元凶!王府之内,昔日或许还有过欢声笑语的姨娘们,或已沦为眼神空洞、形同行尸走肉的傀儡,或正在那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镜界之中,为了保住最后一丝自我意识而苦苦挣扎、濒临湮灭。灵芝那冤屈的魂魄或许还未远走,周婉清那带着决绝恨意的身影或许正在某个角落承受着非人的折磨……还有顾青瓷、铁昆仑、冬梅,这些在知晓部分可怕真相后,依旧选择站在她身边,未曾放弃她、试图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的人。 如果连“我”的存在本身都变得摇摇欲坠、真假难辨,那么至少,此刻这具尚能感受温度、承载着愤怒、悲恸、不甘与责任的躯体之内,那汹涌澎湃、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意志,是真实不虚的!那对于正义与公道的渴望,对于复仇与守护的执念,是清晰无比的! 她不能就此前功尽弃,倒在这探寻真相的半途。不能因为一个或许永远无解的身份谜题,就放任那真正的、看得见摸得着的邪恶肆虐横行,就辜负那些已然逝去的、以及仍在黑暗中咬牙坚持的、鲜活的生命! 一股奇异而强大的力量,仿佛从她四肢百骸的最深处、从灵魂即将碎裂的缝隙中被强行挤压、汇聚出来,带着一种破而后立、向死而生的惨烈决绝。周绾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牵动了胸口的闷痛,使得她的胸腔因此而剧烈起伏,冰冷的、带着房中尘埃与泪痕咸涩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也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带来了劫后余生般的、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冷静。 她扶着冬梅那虽然纤细却异常坚定的手臂,支撑着虚软如同棉絮的身体,一点点,极其艰难地,从冰冷刺骨的地面上站了起来。双腿依旧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再次软倒,但她的脊背,却如同在狂风中挺立的修竹,努力地、甚至是倔强地挺直了。她不再将目光投向镜中那个与她命运诡谲纠缠的“存在”,而是毅然决然地转向一直守在一旁、面色凝重如水的顾青瓷,以及守在门口、如同铁塔般稳固的铁昆仑。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上好的宣纸,干裂的嘴唇甚至渗出了细微的血丝,但那双刚刚还空洞无物、仿佛失去了所有星辰的夜空般的眼眸,此刻却重新燃起了火焰,一种混合着未干泪光的悲伤、压抑不住的愤怒与一种不容置疑、坚如磐石的坚定火焰。 “顾大哥,铁捕头,”她的声音因之前的嘶喊而沙哑不堪,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凿出来的,不再有之前的彷徨、破碎与软弱,“我没事了。” 顾青瓷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随即这惊讶便化为了更深沉的赞许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前路未卜的忧虑。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周绾君身上气息的变化,那不仅仅是从崩溃边缘被强行拉回后的短暂稳定,更是一种……仿佛经历了灵魂层面的烈火焚烧、去芜存菁后,所锤炼出的、带着惨烈意味的坚韧。“绾君,你……”他欲言又止,心中百感交集。 周绾君抬起一只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决的手,做了一个清晰的手势,止住了他未出口的、或许是安慰或许是提醒的话语,目光沉静而坚定,如同古井无波:“我是谁,或许很重要,但那是以后,待尘埃落定,需要我花费毕生精力去弄明白的事情。现在,此刻,有更重要、更紧迫的事,等着我们去做。”她的视线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回顾青瓷脸上,“阻止镜魇降临,摧毁那维系它存在的本源之镜,为所有枉死之人讨还一个公道……这些目标,不会因为我是谁,不会因为这具皮囊之下的灵魂究竟是谁,而有任何改变!” 铁昆仑闻言,重重一拍自己结实的大腿,洪亮的声音在房间里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激赏与一股子江湖人的豪气:“好!周姑娘!这才像话!是条汉子!管他娘的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管他娘的是谁,先干了那帮人不人鬼不鬼的妖邪再说!” 冬梅更是喜极而泣,用力用手背抹着不断涌出的眼泪,声音哽咽:“小姐!小姐你终于……终于回来了!”她的话语简单,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周绾君对冬梅露出一个极其虚弱、嘴角甚至因干裂而微微刺痛,却无比真实、带着暖意的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背,传递着一丝无言的安慰与感激。然后,她再次将目光,投向了那面见证了太多诡异与痛苦的铜镜,投向了镜中那个与她命运死死缠绕、难分彼此的“存在”。 “周影。”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镜面的平静力量,仿佛不是在发出疑问,而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宣告,“我知道,你能听见,也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镜中的周影,那模糊的身影似乎微微凝实了一瞬,目光专注地、一瞬不瞬地落在她身上,等待着下文。 “无论你究竟是什么,无论我们之间存在着怎样复杂难解、甚至可能远超我想象的关系,”周绾君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玉珠落盘,每一个字都蕴含着她的意志,“现在,眼下,我们有一个共同的、迫在眉睫的、必须铲除的敌人。镜魇必须被阻止,王启年必须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我需要力量,需要你所知道的一切关于镜魇和王启年的信息,需要……你的帮助。” 她顿了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直直地刺入周影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故事的眼眸深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与决绝:“我在此,向你承诺。在这场关乎生死、关乎正邪的战斗彻底结束之后,无论最终结果是胜是败,是生是死,我会给你,也给我自己,一个直面所有真相、了结我们之间一切恩怨纠葛的机会。但在那之前……”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不留退路的惨烈决绝,仿佛立下的不是承诺,而是血誓:“我们必须并肩作战!抛开所有猜忌,放下所有宿怨!你,愿意吗?” 房间里霎时间陷入了一片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紧紧地锁在镜面上,等待着那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给出最终的回应。冬梅紧张得连呼吸都忘了,手指死死地绞着自己的衣角,骨节泛白。顾青瓷目光深邃如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暗藏的符箓。铁昆仑则更是直接,握紧了手中那柄流淌着淡金色光晕的奇异短刃,肌肉紧绷,仿佛随时准备应对任何可能出现的变故。 镜中的周影,沉默了许久许久。她那本就模糊不清的身影在跳跃的烛光下微微晃动,明灭不定,仿佛她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却激烈无比的天人交战与挣扎。无数的念头、复杂的情感在那双与周绾君一模一样的眼眸中飞速闪过。最终,所有的挣扎与波澜,都归于一种深沉的、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释然的平静。她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然后,她张开了那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的嘴唇,三个字,如同三片最轻盈的羽毛悄然落地,却又带着足以压垮骆驼的千钧重量,清晰地、直接地传入周绾君的脑海深处,也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共鸣,隐隐回荡在死寂的房间之中: “如你所愿。” 没有解释,没有附加任何条件,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波动,只有这简短的、仿佛蕴含着某种古老契约力量的三个字。 就在这三个字落下的刹那间,周绾君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熟悉而又带着些许陌生质感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自她灵魂那刚刚经历过风暴洗礼的深处悄然涌出,不再是之前那种狂暴的冲击或隐晦的牵引,而是温顺地、流畅地迅速流遍她的四肢百骸,与她的血脉、她的意志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与之前那种时而被动承受、时而隐隐被某种外来意识牵引的感觉截然不同,这一次,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对这股力量的绝对掌控权!它不再是外来的、需要警惕的依附品,而是彻底成为了她自身意志的延伸,如臂使指,运转随心。她的精神为之一振,连日来的疲惫与虚弱感仿佛被这股力量洗涤而去,眼神变得更加明亮、锐利,仿佛能洞穿虚妄。 顾青瓷敏锐地察觉到了周绾君身上气息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一种内敛而稳固、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精钢般的强大,与之前那种时而强盛、时而虚浮不定、仿佛无根之萍的状态截然不同。他心中微微松了口气,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些许,知道至少在眼下这个危急关头,周绾君凭借着她惊人的意志力,重新掌握了自身力量的主导权,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好消息。 “好!”顾青瓷沉声道,声音中也注入了一丝力量,“既然决心已定,心魔暂伏,我们需立刻商议下一步对策。血月之夜如同催命符,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几人迅速移至屋内相对安全的角落,围着那张小小的圆桌,压低声音开始紧急商议。周绾君将之前与周婉清那脆弱同盟的始末、以及周婉清所提供的关于本源之镜最可能藏匿于大夫人卧房内的信息,毫无保留地告知了顾青瓷和铁昆仑。 铁昆仑听罢,浓黑的眉毛立刻紧紧锁成了一个疙瘩,摇了摇头,粗声粗气地分析道:“大夫人卧房?那镜魇奸猾似鬼,狡诈异常,岂会将自己的命脉核心,置于如此显眼、容易被人想到和探查之处?依我看,那多半是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或者至少是用于掩人耳目、转移视线的幌子!” 顾青瓷面色凝重地表示赞同:“铁捕头所言,与我不谋而合。根据我师门流传下来的古籍记载,镜魴这类邪物的本源之镜,其放置的位置绝非随意。需得是与其自身力量源头最为契合、且能最大限度地汇聚阴邪之气、隔绝阳刚正气的特殊地点。大夫人卧房虽是其常居之所,沾染其气息最浓,但王府之内,若论阴气汇聚之重、与家族‘根源’联系之紧密……” 他的话音未落,周绾君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驱散了残余的迷雾,一个地方的名字如同早已埋藏在记忆深处,此刻被骤然唤醒,脱口而出:“祠堂!” 王府祠堂!那里是供奉着王家列祖列宗牌位的地方,长年香火不断,接受着后人的祭拜与念力,但也正因如此,在另一种玄妙的层面上,那里也无形中汇聚了王家世代积累的、复杂的、包含了执念、欲望、遗憾甚至是怨气的阴性能量!而且,祠堂象征着一个家族的“根”与“源”,是气运寄托之所,若镜魇想要彻底扎根于王氏一族,扭曲其血脉命运,窃取其世代积累的福荫与气运为己用,没有比祠堂更合适、更核心的地方了! “祠堂……”顾青瓷眼中精光一闪,迅速抬手掐指推算,指尖划过玄奥的轨迹,脸色随之变得愈发凝重,甚至带上了一丝骇然,“不错!极有可能!祠堂方位通常属阴,又是家族气运流转汇聚之关键节点,若以邪法篡改风水,逆转阴阳,确实能将其变为滋养镜魇、连接其本源、助其窃取一族气运的绝佳温床!” “而且,”周绾君思路越来越清晰,补充道,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王启年如此看重权势,迷恋地位,甚至不惜与镜魇勾结,出卖灵魂与良知,他定然也希望镜魇的力量能够‘庇佑’王氏家族,或者说,是扭曲王氏家族的气运,永远为他这一支、为他个人的野心服务。将本源之镜置于象征着家族根源的祠堂,正符合他这扭曲、狂妄而又卑劣的心态!” 铁昆仑听到这里,猛地从凳子上站起身,魁梧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那还等什么?既然知道了地方,这就去那劳什子祠堂,找到那镜子,砸它个稀巴烂!” “不可鲁莽!”顾青瓷立刻出声阻止,语气严肃,“祠堂乃是王府重地,平日看守必然严密,更何况在此非常时期,镜魇和王启年定然有所防备,布下了我们未知的陷阱。我们需得制定一个周详的计划,最好能设法里应外合,方能提高胜算,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旁听、努力消化着这些惊人信息的冬梅,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怯生生地举起手,声音虽小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小姐,顾先生……我……我或许能想办法联系上婉清姨娘身边的小翠姐姐。她……她之前偷偷给过我一个隐秘的信号,说若是有万分紧急的情况,可以在她每日清晨常去洗衣的那口老井的井台边缘,用特定的方式留下标记……” 这无疑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周婉清虽然自身处境岌岌可危,被软禁在房中,但若她的贴身侍女小翠还能有一定的自由活动空间,或许就能成为他们在府内的一双眼睛,提供最新的动向,甚至可能设法将信息传递给尚在抵抗的周婉清本人,形成内外的呼应。 “还有五姨娘,”周绾君沉吟片刻,补充道,脑海中浮现出今日镜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今日镜园,她的镜像在面对傀儡围攻时,所展现出的那种诡异而强大的战斗方式,绝非普通闺阁女子所能拥有,更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镜像猎人。她潜入王府,定然别有目的。若能争取到她,我们的胜算会大上很多。” 顾青瓷点了点头,对此信息并不感到意外:“五姨太柳氏……我行走江湖时,也确实听到过一些关于她的风声,据说她来历神秘,背景成谜。若她真是镜像猎人一脉,或许与我们有着铲除镜魇的共同目标。可以尝试接触,但务必小心谨慎,她的立场和目的未必与我们完全相同,猎人之间,也有不同的规矩和行事准则。” 一个初步的行动计划在几人的商议中逐渐清晰起来:由冬梅负责,冒着风险,设法按照约定方式联系小翠,打探府内最新的情况,尤其是祠堂附近的守卫布置,并尝试将他们的计划和可能的行动时间传递给周婉清;顾青瓷和铁昆仑则负责在府外策应,利用他们的经验和手段,设法进一步确认五姨太柳氏的真实立场与具体动向,并寻找合适的时机与她进行更深入的沟通;周绾君则利用刚刚恢复并且掌控得更为得心应手的力量,结合与周影的沟通,进一步集中精神感知祠堂方向的能量异常波动,试图更精确地定位本源之镜可能的具体隐藏位置,并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突发状况。 这是一场与无情流逝的时间进行的绝望赛跑,也是一场敌我力量悬殊、步步惊心的生死赌博。但他们,已经没有退路可选。身后,即是代表着吞噬与毁灭的深渊。 夜色,在紧张与压抑的等待中,变得愈发浓重深沉。整座王府如同一头蛰伏在远古阴影中的庞然巨兽,沉默地等待着血月升起的那个注定充满不祥的时刻。而在它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汹涌的躯壳之下,几股微弱却闪烁着不屈光芒的力量,正在这无边的黑暗中悄然汇聚、串联,如同一颗颗散落在干涸河床上的火种,怀抱着燎原的奢望,试图去对抗、去撕裂那即将笼罩天地、吞噬一切的深沉黑暗。 …… 约莫两个时辰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冬梅终于带回了小翠冒着极大风险传递出的消息。情况比他们之前预想的还要糟糕:大夫人以“需要绝对静养,不容打扰”为名,已经彻底封锁了她自己所居住的整个院落,如同铁桶一般,任何人不得靠近,连每日送饭的仆役都只能在院门外交接。王老爷则亲自调动了一批眼神呆滞、动作僵硬却力大无穷、感知异常敏锐的“家丁”,明显加强了对于祠堂和前院区域的巡逻与守卫,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周婉清自镜园回来后便“一病不起”,被彻底软禁在自己房中,门窗都有专人把守,与外界的联系几乎被完全切断。小翠还提到了一个令人极度不安的细节——今日傍晚天色擦黑之时,有负责打扫祠堂外围的下人,远远看到王老爷独自一人神色肃穆地进入了祠堂,在里面待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才出来,出来时,其神色间似乎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扭曲的兴奋与期待。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顾青瓷那边也通过特殊的渠道传来了消息。他与铁昆仑设法避开了王府的耳目,冒险接触到了五姨太柳氏。过程颇为惊险,柳氏果然如他们所料,身手极为不凡,且对顾青瓷的身份抱有高度的警惕。但在顾青瓷亮出了代表镜像猎人内部某种特定身份的信物,并直接表明了联手对付镜魇的来意之后,柳氏那冰冷戒备的态度终于有所缓和。她承认了自己潜入王府数年之久的目的,正是为了调查并伺机清除镜魇这一巨大隐患,但她同时也坦言,那镜魇的本源之镜隐藏得极深,且似乎有某种力量干扰感知,她潜伏多年,用尽手段,也未能确定其具体藏匿的位置。对于周绾君他们提出的祠堂猜测,柳氏在经过短暂思考后表示高度认同,并约定在血月之夜,视具体情况见机行事,在必要的时刻,可以与他们联手对敌,给予镜魇致命一击。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推断,此刻都如同百川归海般,明确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祠堂! 事不宜迟,必须立刻行动,抢在镜魇和王启年完成血月之夜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准备工作之前,找到那面维系着镜魇存在的本源之镜,并将其彻底摧毁! 当夜,天公似乎也感知到了这份肃杀之意,月隐星沉,黑云压顶,呼啸的夜风卷起地上的枯枝败叶,发出如同鬼哭般的呜咽声响,正是行动的最佳天然掩护。 周绾君、顾青瓷、铁昆仑,以及坚持无论如何都要跟随、不愿独自等待的冬梅,四人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色夜行衣裤,用黑布蒙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决绝光芒的眼睛。他们如同真正融入了阴影的魅影,凭借着顾青瓷和铁昆仑高超的潜行技巧与对气息的完美收敛,悄无声息地避开了那些在府内各处游弋的、行动僵硬却感知异常敏锐的诡异家丁守卫,如同四道贴着地面疾行的黑烟,向着王府最深处那座平日里庄严肃穆、此刻却散发着浓浓不祥气息的祠堂潜行而去。 祠堂位于王府中轴线的最末端,独立成院,高大的青砖围墙在夜色中如同沉默的巨人,朱漆大门紧紧闭合,门前那两座历经风雨侵蚀的石狮,在如此黑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仿佛随时会活过来择人而噬。平日里,这里即便入夜也会有长明灯与专人值守,香火气息不绝,此刻却静得可怕,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墓,连夏夜本该喧嚣的虫鸣之声都彻底消失无踪,只有那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动着院内古老松柏的枝叶,发出阵阵如同冤魂低泣般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响。 铁昆仑不愧是经验丰富、常年与各种诡异存在打交道的镜像猎人,他并未贸然靠近正门,而是如同最耐心的猎手,借助着建筑物与树木的阴影,仔细观察了祠堂四周的环境与守卫的分布。很快,他锐利的目光锁定了守卫相对薄弱的环节——祠堂侧面,有一扇平日里供负责打扫的下人进出的不起眼角门,此处的守卫无论是人数还是警惕性,都远不如正门。他打了个简单明了的手势,顾青瓷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几张以朱砂精心绘制、蕴含着特殊灵力的符箓,口中默念玄奥咒文,指尖轻弹,那几张符箓便如同拥有生命般,无声无息地贴附在了角门两侧的墙壁阴影之中,一道微不可察的灵光一闪而逝,形成了一道简易却有效的隔音与迷惑普通感知的结界。 与此同时,铁昆仑则如同变戏法般,从特制的靴筒中抽出一套由百炼精钢打造、形状极为奇特的开锁工具,他屏息凝神,将工具前端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看似普通的铜锁锁孔之内,手指极其稳定地轻轻拨弄、感知着内里机关的构造。不过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只听锁芯内部传来一声极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咔哒”脆响,那扇看似牢固的角门,应声而开,露出了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混合着陈旧木料、常年累积的香火灰烬、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源自地底深处的阴冷潮湿的腐朽气息,如同蛰伏的毒蛇,猛然从门内扑出,扑面而来,让距离最近的铁昆仑和顾青瓷都不由得微微蹙眉。 祠堂内部空间远比从外面看起来更加高大、深邃而空旷。一排排黑沉沉的、代表着王氏一族历代先人的牌位,如同沉默的士兵,层层递进,整齐地排列在高高的、雕刻着繁复吉祥图案的神龛之上。在如此微弱的光线下,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仿佛化作了无数双冷漠的、毫无生气的眼睛,在无边无际的黑暗深处,静静地、冰冷地凝视着这几个胆敢在深夜闯入家族圣地的不速之客。整个空间内部,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令人心悸胆寒的压迫感,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 根据小翠提供的模糊方位信息和周绾君自身运转镜心术、结合周影指引所得到的强烈感应,他们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祠堂最内侧、也是最为高大、供奉着王氏一族始祖牌位的主神龛。那神龛通体由名贵的紫檀木精心雕琢而成,木质黝黑发亮,上面雕刻的龙凤呈祥、瑞兽奔腾的图案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工艺繁复到极致,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威严与古老气息。 周绾君在神龛前约三步远处停下,闭上双眼,摒弃所有杂念,全力运转体内那已然与她意志融为一体的镜心之力,同时,在意识的最深处,与那个名为周影的存在进行着无声而高效的沟通。一股清凉而磅礴的气息,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自她识海深处自然流出,细腻地引导、强化着她的感知力,如同水银泻地般,向着神龛基座之下渗透、探索。片刻之后,她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毫不犹豫地伸手指向那神龛下方巨大的、同样雕刻着狰狞瑞兽图案的石质基座:“在下面!那股最强烈、最核心、带着镜界特有冰冷与污秽气息的能量波动源头,就在这基座之下!” 铁昆仑和顾青瓷闻言,立刻默契地上前,一左一右,开始仔细而迅速地检查那巨大的基座。铁昆仑凭借着他那双历经千锤百炼、能够洞察细微的猎人之眼,顾青瓷则依靠着对能量流动与阵法机关的敏锐感知。果然,没过多久,在基座靠近地面、一个被阴影完美覆盖、且雕刻纹理最为复杂的隐蔽角落,他们几乎同时发现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与周围木质和石质纹理完全融为一体的、肉眼难辨的缝隙!铁昆仑毫不犹豫,反手抽出那柄散发着淡金色破邪光晕的短刃,将薄如蝉翼的刃尖小心翼翼地插入那道缝隙之中,手腕微微运劲,内力暗吐。只听一声极轻微的、仿佛什么东西松脱的“咔”声,一块约莫尺许见方、厚度惊人的沉重木板,被他悄无声息地向上撬开,露出了一个黑黢黢的、仅能容一人勉强钻入的洞口。 就在木板被掀开的刹那,一股远比祠堂内部空气更加阴冷、更加粘稠、带着镜界特有那种扭曲与污秽气息的寒风,如同地底恶鬼的吐息,猛地从洞中倒灌而出,吹得几人衣袂翻飞,皮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找到了! 几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在那短暂的瞬间,彼此眼中都清晰地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激动、如释重负以及更深层次的、面对未知危险的凝重。铁昆仑作为先锋,毫不迟疑,立刻矮下雄壮的身躯,就准备率先探入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中查看具体情况。 然而,就在铁昆仑的头颅即将探入洞口的千钧一发之际,周绾君心中毫无征兆地陡然升起一股强烈到让她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恐怖警兆!那是一种源于与周影深度联结后、对镜界邪恶力量近乎本能的厌恶与警惕!她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用尽了全身力气,厉声喝道:“铁捕头!小心!有古怪!” 铁昆仑不愧是身经百战的猎人,对危险的直觉同样敏锐,听到示警的瞬间,硬生生止住了下探的动作,如同受惊的猎豹般猛地向后缩回身体,全身肌肉瞬间紧绷,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顾青瓷反应更是快如闪电,几乎在周绾君出声示警的同时,他已经迅速从袖中再次抽出一张特制的、用于照明的符箓,指尖法力一吐,符箓瞬间被激发,散发出稳定而柔和的乳白色光芒,如同一个小型的人造月亮,精准地投入了那漆黑狭窄的暗格内部,驱散了其内的黑暗。 光芒照耀之下,暗格内部的情形一览无余。 暗格里……空空如也。 没有预想之中那可能光华流转、邪气冲天、形态各异的本源之镜,也没有任何其他的、看起来可能与镜魇相关的诡异物件。只有空荡荡的、积着薄薄一层灰尘的、粗糙的木质底板。 而在那空无一物的暗格底部,在那片灰尘之上,平整地、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一种刻意摆放意味的,放着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颜色惨白得刺眼的宣纸。 一股仿佛能瞬间冻结血液的寒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刹那间从在场所有人的脚底猛地窜起,沿着脊椎骨一路疯狂爬升,直冲天灵盖!让他们如坠冰窟,浑身冰凉! 周绾君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颤抖着伸出冰冷的手指,俯下身,小心翼翼地、仿佛那宣纸是择人而噬的毒物般,捡起了那张纸。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冷而光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定住狂跳的心脏和颤抖的手腕,缓缓地将那张惨白的宣纸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 是用一种殷红的、粘稠的、仿佛刚刚从心脏中流淌出来、尚未完全干涸凝固的朱砂写就,笔迹优雅而熟悉,带着一种女性特有的柔美,却又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冷与恶意,正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大夫人的手笔: “游戏,该结束了。” 那七个字,鲜红、刺眼,如同七滴凝固的、充满了嘲讽与戏谑的血液,又像是七只充满了恶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宣告着他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希望,在此刻,都化为了一个巨大的、可笑的玩笑。 他们来晚了!或者说,他们从一开始,就完全落入了对方精心编织、耐心布置的圈套之中!本源之镜,早已被转移!他们所有的行动,都在对方的预料和监视之下! “混账东西!”铁昆仑最先从这巨大的打击和羞辱感中反应过来,怒不可遏地低吼一声,蕴含着狂暴力量的一拳狠狠砸在身旁那坚硬冰凉的石柱上,发出“咚”的一声沉闷巨响,石粉簌簌落下。 顾青瓷脸色铁青,眼神中充满了懊恼与前所未有的凝重,他迅速环顾祠堂四周,声音急促而低沉:“我们中计了!这是请君入瓮!快走!立刻离开这里!” 然而,已经太迟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祠堂那两扇沉重无比、需要数名壮汉才能推动的朱漆大门,伴随着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的“嘎吱——嘎吱——”的刺耳摩擦声,被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缓缓地、却不容抗拒地推开了。惨白的、不知何时穿透了厚重云层缝隙的月光,如同舞台的追光灯,冷冷地勾勒出门口站立的那道身影—— 王老爷面带那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混合着猫捉老鼠般的得意、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与深入骨髓的残忍的笑容,负手而立,如同一位即将欣赏好戏开演的观众。他的身后,影影绰绰,站立着数十个眼神空洞麻木、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却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家丁”。而更令人心悸胆寒的是,在那些家丁身影的缝隙之间,祠堂门口的空地上,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地扭曲、荡漾起来,一个个面目模糊不清、周身缭绕着浓郁不祥黑气的傀儡镜像,正缓缓地、无声无息地,从虚无之中凝聚出实体,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恶鬼,将祠堂唯一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断绝了他们所有的退路。 王老爷那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越过众人,直接落在了周绾君手中那张写着猩红字迹的惨白宣纸上,嘴角那抹笑容愈发扩大,扭曲,带着无尽恶意的嘲讽与一种高高在上的怜悯,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清晰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看来,‘她’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我的好女儿,还有你们这些不自量力、妄图螳臂当车的虫子……准备好,迎接血月的降临,见证新时代的到来了吗?” 第二十七章 镜界回廊 王老爷那混合着得意、残忍与无尽嘲讽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钢丝,尚在阴冷祠堂那凝滞的空气中尖锐地摩擦、回荡,未及完全钻入众人的耳膜深处,更为骇人的异变已毫无征兆地、狂暴地降临! 并非预料之中的刀剑相向、血肉搏杀,而是一种更为诡谲、更令人毛骨悚然的维度转换。祠堂内那本就摇曳不定、将众人身影拉得忽长忽短的昏黄烛光,如同被一只来自幽冥的无形巨手瞬间攫住、掐灭,彻底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泼洒而下,淹没了所有的视觉。但这绝对的黑暗仅仅持续了心跳漏拍的一瞬,紧接着,无数道冰冷、光滑、反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如同磷火鬼焰般幽绿微光的镜面,如同地狱深处疯狂滋生的水晶毒蕈,又如同宇宙褶皱被强行撕开后裸露出的奇异肌理,自四面八方、上下左右、乃至意识感知的每一个缝隙,疯狂地涌现、延伸、交错、拼接! 脚下的青砖地面瞬间失去了坚实触感,化作光滑如镜、深不见底的冰冷平面,倒映出众人惊骇失色的面容。头顶上那原本雕刻着祥云仙鹤的沉重梁椽,被一片扭曲蠕动的、如同万花筒般的镜像天花板所取代,光怪陆离,令人晕眩。四周的朱漆立柱、雕花隔扇、乃至那些承载着王氏一族沉重历史的黑沉牌位,都在刹那间被无数面角度刁钻诡异、大小参差不齐的镜子所覆盖、吞噬、替代。仅仅是一个呼吸转换的工夫,周绾君等人便骇然发觉,他们已不在那座充斥着香火与陈旧木头气息的王府祠堂,而是身陷于一个完全由冰冷镜面构成的、无限延伸、无限反射、彻底迷失方向的诡异迷宫之中! 镜界回廊! 这是一个由亿万万镜面构成的、没有起点、亦无终点的思维与空间囚笼。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冰冷光滑、毫无温度的平面,倒映出无数个自己、无数个同伴的身影,那些倒影层层叠叠,向前后左右上下六个方向无限复制、延伸,构成了一幅足以让最坚韧心智也为之崩溃的、令人头晕目眩、恶心欲呕的恐怖几何图景。脚步声在无数镜面之间碰撞、折射、叠加,形成杂乱无章、来源莫辨的混沌回音,仿佛有千军万马在身旁奔腾,却又无法判断任何一声脚步的真正源头。空气变得冰冷而粘滞,带着镜界特有的那种扭曲感官、混淆虚实、剥离温度的诡异属性,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金属碎屑。 “小心!是高等镜域陷阱——千幻迷宫!”顾青瓷的声音在无数重叠回音的干扰下,变得扭曲失真,他迅速双手结出一个清心明性的法印,试图稳定自身及周围人的心神。然而,周围的镜面立刻忠实地扭曲、复制了他的动作,投射出数十个手势各异、表情或惊恐或狞笑的“顾青瓷”,仿佛有无数个幽灵般的他在同时施法,反而加剧了空间的混乱感。 “他娘的!这到底是什么鬼蜮伎俩!”铁昆仑须发皆张,怒吼一声,古铜色的脸庞因怒意而涨红,手中那柄流淌着淡金色破邪光晕的奇异短刃骤然金芒暴涨,如同小型太阳,他猛地一个踏步,挥刃狠狠劈向身旁一面最为巨大的镜子,试图以力破巧,强行斩开一条生路。然而,锋锐无匹的刃芒斩在光洁如水的镜面上,却只激起一圈圈涟漪般扩散的幽暗波纹,镜面本身丝毫无损,反而将那道凝聚了他刚猛内力的金芒,连同他全力劈砍的狂暴姿态,折射、散射向四面八方无数个角度!数道折射的金芒擦着冬梅的衣角掠过,将她身旁一面镜子击出蛛网般的裂痕,险些将她本人也卷入这无差别的攻击之中。冬梅吓得惊呼一声,踉跄着向后倒退,纤薄的背脊重重撞在另一面冰冷坚硬的镜子上,镜中立刻映出她惊恐万状、脸色惨白、并且无限重复到视野尽头的绝望身影。 周绾君强迫自己从那瞬间的空间转换与视觉冲击中挣脱出来,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中弥漫开一丝腥甜,那刺痛感让她混乱的思绪为之一清。她深吸一口那冰冷的、带着金属锈蚀和古老尘埃味道的空气,冰冷的刺痛感由喉入肺,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她紧紧握住袖中那枚镶嵌着破镜石的胸针,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同时全力运转体内那已然与她意志初步融合的镜心之力,如同张开无形的蛛网,试图感知这个诡异空间的能量流动节点与结构上的薄弱破绽。然而,这个镜界回廊仿佛拥有某种邪恶的生命意志,她的感知力如同泥牛入海,被无数扭曲的镜像、混乱的能量波动以及无处不在的精神低语所干扰、分散、吞噬,难以捕捉到任何稳定而真实的核心脉络。 “不要轻举妄动!”周绾君高声提醒,她的声音在复杂多变的镜廊中反复折射、碰撞,变得有些怪异,仿佛有无数个她在同时开口,“这些镜子不仅能反射光线,更能扭曲和反弹我们的力量!聚拢在一起,背靠背,千万不要走散!” 然而,她的提醒终究还是晚了一步。这个镜界回廊最阴险可怕之处,远非其物理上的坚固难摧,而是它对闯入者内心世界那无孔不入的侵蚀、挖掘与残忍玩弄! 就在周绾君话音刚落的瞬间,她正前方的一面等人高镜子里,原本属于她自己的、带着惊惶与决绝的倒影,忽然开始发生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变。那倒影的面容迅速失去血色,变得浮肿惨白,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时,嘴角不受控制地咧开,渗出暗红发黑的血迹,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眸变得空洞无神,充满了死寂的怨气——正是她生父周明远遭人陷害、惨死镜坊之后那凄厉的模样!“绾君……我死得好惨啊……阴冷……黑暗……无处不在的镜子……你为什么还不替我报仇……你忘了为父的血海深仇了吗……”那倒影发出凄厉得如同指甲刮擦琉璃般的哀嚎,伸出肿胀变形、指甲青紫的手臂,疯狂地抓挠着镜面,似乎下一瞬就要突破那层脆弱的界限,将她也拖入那无尽的冰冷与黑暗之中。 周绾君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铁手狠狠攥住,几乎窒息。尽管理智在疯狂叫嚣这只是幻象,是镜魇窥探她内心后精心编织的毒饵,但那栩栩如生、细节饱满到令人发指的景象,以及那声音中蕴含的、深入骨髓的悲痛与绝望,依旧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击着她的心防,让她心神剧震,眼眶瞬间泛红,几乎要沦陷进那无边的愧疚与悲伤的漩涡。 “小姐!小心你左边!”冬梅带着哭腔的惊叫从侧后方传来。周绾君猛地甩头,强行将目光从那可怖的幻象上撕开,转向冬梅的方向。只见冬梅正对着另一面菱花镜瑟瑟发抖,镜中映出的并非冬梅自己那张圆润娇俏的脸庞,而是灵芝投水自尽后、被泡得肿胀发白、五官扭曲变形、双目圆瞪空洞的尸体,那尸体正隔着镜面,用一种充满湿冷怨毒的目光,无声地、死死地凝视着她,仿佛在质问为何不救她,为何让她含冤而死。 几乎是同一时刻,不远处传来周婉清一声压抑不住的、充满了痛苦与恐惧的尖叫。周绾君循声望去,心脏再次沉了下去。只见周婉清被几面刻意移动、形成合围之势的镜子困在了一个狭小的三角区域内,镜中反复映照、折射出的,是她姐姐周婉玉七窍流血、面容狰狞、厉声尖啸着质问她的恐怖景象:“婉清!我的好妹妹!你为何还不动手!为何还让那妖妇苟活于世!你是不是怕了!你是不是贪恋这王府的富贵,忘了我的血海深仇!你忘了我是怎么被她们一点点毒害,怎么在痛苦和疯狂中死去的吗?!” “不……阿姐……我没有……我没有忘!我无时无刻不想着为你报仇!”周婉清双手死死抱住头颅,指甲深深陷入发丝,涕泪横流,精神显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原本姣好的面容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几乎处于崩溃的边缘,“可我……我找不到机会……我做不到……” 就连经验最为丰富、心志堪称坚毅的铁昆仑和顾青瓷,也未能在这针对心灵的恶毒攻击下完全幸免。铁昆仑面对的镜中,出现了无数个曾经被他亲手斩杀、或形态狰狞、或怨气冲天的镜魅邪物,它们如同从地狱最底层爬出的复仇恶鬼,发出无声的狞笑,汇聚成黑色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从镜中汹涌扑出,要将他撕碎吞噬。而顾青瓷则看到了师门中那位他最敬重的长老,正用一种极其失望、甚至带着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仿佛在责怪他学艺不精,办事不力,才导致今日陷入如此绝境;更有一些深埋在他心底、关乎过往抉择的隐秘憾事与愧疚,被镜面无情地挖掘、放大,化作丝丝缕缕的黑气,缠绕着他的心神。 镜界回廊,正在精准而恶毒地挖掘、放大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愧疚、遗憾与执念!它就像一面无比诚实的、却充满恶意的魔镜,照见的并非皮囊,而是灵魂深处最不堪直视的阴影。 “稳住心神!抱元守一!这些都是镜魇窥探你们内心后制造的精神幻象!并非真实!切勿被其迷惑,自乱阵脚!”顾青瓷强忍着脑海中翻腾不休的杂念与那如同针扎般的精神刺痛,大声喝道,声音因竭力维持清醒而微微颤抖。他双手再次结印,一道更为明亮的、蕴含着清心净性力量的符箓光华以他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如同在污浊的泥潭中投入一颗明矾,试图驱散这无形的精神污染。符光所过之处,那些张牙舞爪的恐怖幻象果然扭曲、淡化、消散了一些,众人顿觉压力一轻。然而,这清净仅仅维持了不到三息,更多的、更为诡异离奇、更贴近个人内心隐秘伤疤的幻象,又如同附骨之疽般,从周围其他镜面中争先恐后地滋生、涌现出来,仿佛无穷无尽,永无休止。 更糟糕的情况紧随而至。随着幻象的不断冲击和镜面那看似毫无规律、实则暗藏玄机的微妙移动与组合,原本勉强聚拢在一起的几人,被这些拥有生命的镜壁悄无声息地、却又无可抗拒地分隔开来。镜面如同拥有智慧的巨大魔方,在寂静中旋转、移动,形成一个个独立的、封闭的、充斥着个人专属噩梦的小小囚笼。 “冬梅!顾大哥!铁捕头!婉清姨娘!”周绾君焦急地呼喊,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恐慌。但她的声音在这结构复杂多变、如同巨大共鸣箱般的镜廊中穿梭、折射、衰减,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根本无法有效传递到同伴耳中。她只能透过某些镜面偶然交错形成的反射角度,隐约捕捉到其他人正在各自的困境中苦苦挣扎、或怒吼、或哀鸣的模糊身影,那景象更添绝望。 必须尽快破局!否则,根本不需要镜魇亲自出手,他们就会在这无尽回廊中被自己内心滋生出的心魔耗尽所有心力,精神崩溃,甚至可能在幻象的驱使下自相残杀! 周绾君强迫自己再次闭上双眼,用力之猛使得眼前甚至冒出了点点金星。她不能再去看那些扰乱心智、动摇意志的恐怖倒影。她将全部的精神力高度集中,如同抽丝剥茧般,沉入内心那片刚刚经历过风暴、尚且波澜未平的意识之海,尝试与那个与她命运诡谲交织、此刻或许是唯一破局希望的存在进行沟通。 “周影!”她在意念的层面疾呼,如同在黑暗的旷野中点燃烽火,“你能感知到这个回廊的真实结构吗?它的能量核心在哪里?出口……出口究竟在何方?” 意识深处,周影的回应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与虚弱,仿佛维持自身存在也已耗费了她巨大的力量,但她的意念却依旧清晰,如同冰层下流动的暗河:“此乃镜魇以本源之力构筑的‘千幻镜域’,它以闯入者的心念情绪为燃料,以无数镜面为囚笼骨架,困人于虚实之间。其核心……并非一个固定的出口或实体……而是维持这片领域运转的、如同人体经脉般的……能量流动‘缝隙’。镜魇的力量庞大,但分散维系如此庞大的领域,其力量流转不可能完美无瑕,必然存在细微的、如同溪流汇入江河般的能量脉络。找到那最微弱、最不易被察觉、仿佛即将断流的轨迹,顺着它逆流而上,或者……找到它流转不畅的节点,或许……就是一线生机所在。” 能量流动的缝隙……脉络…… 周绾君心中蓦然一动,仿佛黑暗中划过了一道微弱的闪电。她想起了顾青瓷曾经在教导她镜心术时,提到过的一种近乎于“道”的至高运用法门——并非以蛮力强行冲破镜面,而是以心映镜,物我两忘,如同静水观鱼,不投石,不搅波,方能窥见水下世界的真实脉络与那稍纵即逝的间隙。 她再次深深地吸气,呼气,这一次,她彻底放空了所有纷乱的思绪,不再试图去对抗、去分析那些不断涌现的恐怖幻象,也不再刻意地、焦躁地去寻找所谓的“出口”。她将自己的镜心之力,如同最轻柔的月光,最细腻的蛛丝般,极其细微地、均匀地、不带任何侵略性地铺散开去,不去触碰、不去刺激那些躁动混乱的镜域能量,而是如同一个绝对冷静、绝对客观的旁观者,去感受、去聆听这整个镜界回廊那庞大而精密的、如同某种活物般的“呼吸”与“脉搏”。 刹那间,无数嘈杂的、充满了恶意与负面情绪的意念如同浑浊的滔天洪水,更加猛烈地冲击着她的感知边缘,那些由每个人内心恐惧和执念具象化而成的幻象依旧在她周围张牙舞爪,发出各种凄厉的嚎叫与诱惑的低语。冰冷的镜面紧贴着她的皮肤,传递来深入骨髓的寒意。但她紧守灵台最后一点清明,如同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礁石,任由浪潮拍打,我自岿然不动。所有的感官向内收敛,只余下对能量流动那最本源的感知。 渐渐地,在那一片混沌、喧嚣与扭曲的能量场中,她开始捕捉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如同发丝般纤细的、蜿蜒流动的轨迹。这些能量轨迹并非静止不动,而是在无数镜面构成的复杂迷宫中,以一种玄奥难言的规律缓缓地流淌、循环、交汇,如同人体的血液循环系统,维持着这个庞大迷宫的生机与运转。大部分的能量轨迹都强劲、稳定而明亮,如同主干河流,代表着镜魇力量的核心控制与支配。但其中,有那么一丝丝、若有若无的、色泽黯淡、仿佛随时可能被主流吞噬或自行断流的细微能量线,显得格外微弱,它们如同狡猾的溪流,穿行在那些强大能量流的缝隙与阴影之中,如同参天大树茂密根系间那些最不起眼的、负责汲取边缘养分的毛细根须。 就是那里!那些微弱到几乎忽略不计的能量缝隙,就是这铜墙铁壁般的镜域中,唯一可能存在的“破绽”! 周绾君猛地睁开双眼,眸中之前因幻象而产生的些许迷茫与恐惧已被彻底洗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虚妄后的湛然精光与无比坚定的意志。她瞬间锁定了距离她最近、也最为微弱的一条能量缝隙,它正如同濒死的蚯蚓,在她左侧一面看似毫无异常的镜面下方缓缓蠕动。 “跟我来!”她低喝一声,不再理会身旁镜中那个依旧在哀嚎抓挠的“父亲”幻象,也不再顾及脚下镜面倒映出的无尽深渊,凭借着对那丝能量缝隙的绝对信任,毫不犹豫地向着那面看似坚固无比、绝无通路的镜面墙壁,毅然迈出了脚步! 奇妙而令人震撼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身体并未如预想般撞上坚硬冰冷的镜面,而是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如同光影穿过琉璃,悄无声息地、毫无阻滞地穿透了过去!那面镜子在她纤细的身影完全没入之后,镜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荡漾起一圈细微而迅速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死寂般的平静,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她成功了!她找到了在这看似绝对封闭的千幻镜域中自由穿行的方法! 依靠着这种对能量缝隙超乎常人的敏锐感知与绝对信任,周绾君开始在这无尽延伸、光怪陆离的镜廊中快速而灵巧地移动。她的身影时而没入左侧的镜壁,时而从头顶的镜面穿出,时而又踏过脚下的“深渊”,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她本身就是这镜域的一部分。她首先找到了离她最近的、几乎被灵芝溺死幻象吞噬了心智的冬梅。冬梅蜷缩在角落,眼神涣散,浑身颤抖,口中无意识地念叨着“对不起”。周绾君心中一痛,上前一把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腕,将一股精纯平和的镜心之力渡了过去,同时在她耳边低喝道:“冬梅!看着我!看着我!那是假的!灵芝的死与你无关!看着我!” 蕴含着镇定心神力量的清冷声音,如同带着融雪温度的山泉,醍醐灌顶般涌入冬梅混乱的脑海。冬梅浑身剧烈地一颤,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看到周绾君那坚定而清澈、充满了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神,再僵硬地转头看向镜中,那灵芝肿胀恐怖的幻象果然如同阳光下的冰雪,开始变得模糊、扭曲、最终消散无形。“小姐……小姐……”冬梅劫后余生般哽咽着,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死死反握住周绾君温暖的手,仿佛那是她与真实世界唯一的联系。 周绾君紧紧拉着冬梅的手,给予她无声的安慰与支持,继续循着感知中另一条微弱的能量缝隙穿梭。很快,她们在一条镜廊的死胡同里,找到了几乎被愧疚感和姐姐的厉声质问彻底压垮的周婉清。此刻的周婉清状若疯魔,发髻散乱,华美的衣裙被自己扯得凌乱不堪,正用头一下下撞击着镜面,哭喊着:“阿姐……我对不起你……我没用……”周绾君心中叹息,却知此刻不是心软之时。她上前,并非温言安慰,而是以蕴含着镜心之力与一丝凌厉的精神冲击,直接呵斥道:“周婉清!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你姐姐若在天有灵,她想看到的是你这副懦弱等死的模样吗?她想看到的是你为她报仇雪恨!拿起你的恨意!它比你无用的眼泪更有力量!” 这如同当头棒喝的话语,如同尖锥,狠狠刺入周婉清被愧疚淹没的心防,与她内心深处那从未熄灭的复仇火焰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周婉清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周绾君,那眼神先是茫然,随即是剧烈的挣扎,最终,那几乎被幻象磨灭的恨意与狠厉,如同野火般重新在她眼中熊熊燃烧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加炽烈、更加疯狂!她不再去看镜中那喋喋不休的姐姐幻象,猛地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痕与污迹,尽管脸色依旧惨白如鬼,但眼神却重新聚焦,充满了毁灭一切的决绝。“走!”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周绾君知道她已经暂时挣脱了幻象的束缚,不再多言,拉着冬梅,示意周婉清跟上,继续寻找下一位同伴。凭借着对能量流动的精准把握,她们又找到了正在与无数幻象镜魅进行着仿佛永无止境苦战的铁昆仑。铁昆仑虽然勇猛无匹,刀法刚猛凌厉,每一道金芒都能斩灭数道幻影,但面对这杀之不尽、愈战愈多的幻影潮水,他的体力与精神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消耗,古铜色的皮肤上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周绾君指引他凝神静气,暂时放弃无谓的砍杀,去“看”那些幻象背后真实的能量轨迹。铁昆仑初时不解,但凭着对周绾君的信任以及对战斗的本能直觉,他很快领悟了其中的关窍。三人合力,周绾君以镜心术干扰能量流,铁昆仑以刚猛刀气斩断几条主要的幻象能量供给线,终于将他从那令人绝望的、无尽的车轮战中解救出来。铁昆仑拄着刀,大口喘息着,看向周绾君的目光中充满了惊异与感激。 然而,当他们稍作喘息,试图循着能量感应去寻找顾青瓷时,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麻烦。顾青瓷所在区域的能量流动异常地混乱、狂暴而强大,无数条粗壮的能量流如同扭曲的巨蟒般纠缠在一起,形成了强大的能量漩涡,显然镜魇察觉到了顾青瓷的威胁,刻意加强了对他的针对与封锁。就在周绾君凝神静气,将全部感知力集中,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般,试图从那片狂暴的能量乱流中,找到一条通往顾青瓷位置的、哪怕最细微缝隙时,异变再生! “嗡——!” 数面原本平静的镜子突然毫无征兆地同时爆发出强烈刺目的漆黑光芒,那光芒并非照亮,而是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这些镜面如同拥有生命的黑色墙壁般,迅疾无比地移动、合拢,带着轰隆的闷响,瞬间将刚刚汇合、尚未来得及庆幸的四人再次强行分隔开来!与此同时,一道周身笼罩在浓郁得如同实质的墨色雾气中、面容与五姨太柳氏一般无二、但一双眼睛却彻底化为两个深不见底、旋转着黑色漩涡的镜像,带着数十个形态更加扭曲、肢体如同融化蜡像般不断滴落粘稠黑色液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污秽与堕落气息的“影秽”,从合拢的镜面阴影中缓缓步出,如同从地狱裂缝中爬出的先锋军,彻底堵死了他们前进的道路,也隔断了他们与顾青瓷之间的联系。 是镜魇操控下的、柳氏的镜像!它果然早已被镜魇侵蚀、控制,彻底沦为了镜魇的傀儡! “小心!这些影秽身上的黑液能污染心神,侵蚀法器!”铁昆仑经验最为丰富,立刻出声警告,声音凝重,他强提一口真气,手中短刃再次爆发出灼目的金芒,如同守护神般,横刃挡在周绾君、冬梅和周婉清身前,那煌煌正气暂时逼退了影秽们试探性的靠近。 周婉清眼中恨意与杀机几乎要溢出来,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管不顾地就要催动那点微薄的法力冲上去与那镜像拼命,却被周绾君死死拉住手腕:“别冲动!那是陷阱!它就是想激怒我们,让我们自投罗网!” 就在这剑拔弩张、形势危急的关头,另一侧原本严丝合缝的镜壁,忽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剧烈地荡漾起来!紧接着,真正的五姨太柳氏(本体)竟颇为狼狈地、踉跄着从镜中跌撞而出!她此刻的模样与平日那个娇媚风流的五姨太判若两人,脸色苍白如金纸,嘴角挂着一缕殷红的血迹,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身石榴红的华丽衣裙上也沾染了不少污渍和破损,显然刚才在另一处经历了极其激烈凶险的战斗。她甫一现身,目光立刻锁定了那个被黑气控制的、与自己面容一般无二的镜像,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痛楚、愤怒与最终决绝的复杂神色。 “它的核心弱点在左胸心脏位置!那里有镜魇亲手种下的、如同黑色蛛网般的控制烙印!”柳氏(本体)急促地、声音带着嘶哑对周绾君等人喊道,同时双手快速结印,指尖再次跃动起那幽冷而危险的蓝紫色光芒,毫不迟疑地攻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镜像,“我来拖住它和这些影秽!你们快想办法去找顾青瓷!找到这镜界回廊的真正出口!快走!” “你……”周绾君看着她苍白而决绝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疑惑,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这位身份神秘的镜像猎人,在此刻选择了最壮烈的道路。 “快走!别让我白白牺牲!”柳氏(本体)头也不回,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甚至可以说是命令式的决绝,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之火,“别忘了我们最初的约定!摧毁本源之镜!那才是终结这一切的关键!” 话音未落,她已与那个被黑气彻底控制的镜像激烈无比地战在了一处!幽蓝与漆黑的能量光芒如同两条恶龙,在狭窄的镜廊中疯狂地碰撞、撕咬、爆炸,逸散出的冲击波如同实质的刀刃,疯狂地切割、撞击着周围的镜面,发出连绵不绝、刺耳欲聋的“咔嚓、哗啦”碎裂声响!而那些散发着污秽气息的影秽,也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发出无声的嘶嚎,如同黑色的潮水般,向着柳氏(本体)疯狂涌去,瞬间将她那抹倔强的红色身影淹没。 周绾君知道此刻绝非优柔寡断、儿女情长之时,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与心中的悲怆,狠狠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让她瞬间冷静下来。她再次将全部精神集中,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全力感知着通往顾青瓷方向的能量缝隙。终于,在柳氏(本体)拼死制造的、那片混乱而狂暴的能量乱流的干扰与掩护下,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道因能量对冲而短暂出现、一闪而逝的、极不稳定的通道! “这边!快!”她低喝一声,声音因紧张而微微沙哑,不再有丝毫犹豫,拉着冬梅,示意周婉清和铁昆仑紧随其后,四人如同四道疾驰的箭矢,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机会,迅速穿过了那道如同伤口般、正在急速愈合的能量缝隙! 在他们身影没入缝隙的最后一刹那,身后那激烈的战场中心,隐约传来了柳氏(本体)一声压抑的、仿佛承受了巨大痛苦的闷哼,以及那个黑化镜像发出的、冰冷刺骨、充满了戏谑与残忍的诡异笑声。没有人回头,但每个人心中都如同压上了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的,充满了悲凉与愤怒。他们清楚,那位身份成谜、立场一度暧昧、最终却选择以生命践行职责的镜像猎人,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穿过层层叠叠、光怪陆离、不断扭曲变幻的镜面屏障,他们终于在一处相对开阔、能量流动也稍显稳定的菱形镜厅中央,找到了盘膝而坐的顾青瓷。他脸色苍白得吓人,毫无血色,如同大病初愈,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暗红血迹,身周环绕着七八张闪烁着微弱却顽强光芒的符箓,构成了一个简易的防护法阵,显然正在以自身深厚的修为为根基,强行对抗着镜界回廊最核心、最猛烈的精神侵蚀与能量压迫。看到周绾君等人成功突破重围来到此地,他黯淡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欣慰与如释重负,但随即又被更深的凝重所取代。 “出口……就在这片镜域能量流动的最终汇聚点……也恰恰是……其力量覆盖最密集、但同时……维系也最吃力的……最薄弱点……”顾青瓷艰难地抬起手,指向镜厅最深处一面看似与其他镜面毫无二致、但若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表面能量波纹的震荡频率略有不同的、椭圆形的巨大镜面,“但那里……镜魇必然……布下了最强的……守卫……或许……是其分身……” “管他娘的是分身还是本体,到了这个地步,唯有拼死一搏!冲出去便是!”铁昆仑尽管气息尚未完全平复,但豪气不减,猛地一握手中短刃,金芒再次吞吐不定。 周绾君重重地点了点头,目光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寒铁,坚定而沉凝地望向那面作为最终出口的镜子。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镜面之后,传来一种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庞大到难以想象的邪恶冰冷气息,那气息如同深海之下的巨大漩涡,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与无尽的危险。 四人彼此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容退缩的决绝。他们迅速调整着体内残存的气息,凝聚起最后、也是最强的力量。周绾君走在最前,将镜心术运转到自身所能承受的极致,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清冷的光晕。冬梅紧紧跟在她身后,双手紧紧握在胸前,眼中虽然还有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要与小姐同生共死的坚定。周婉清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灼伤她自己,也灼伤她所注视的一切。铁昆仑与稍稍恢复了些许气力的顾青瓷一左一右,如同最可靠的护法金刚,一个刃芒吞吐,一个指间符箓隐现。 周绾君伸出微微颤抖却异常稳定的手,指尖凝聚着一点精纯的镜心之力,如同触碰易碎的梦境般,轻轻点向那面作为出口的、波光粼粼的椭圆镜面。 指尖触及的刹那,镜面并未破裂,而是如同承受不住重量的水银薄膜般,向内深深地凹陷下去,随即荡漾开一圈圈深邃的、仿佛连接着未知深渊的幽暗涟漪,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不稳定的通道在涟漪中心缓缓旋转着打开,散发出更加浓郁刺骨的邪恶气息。 没有片刻犹豫,周绾君率先迈入那幽暗的通道,冬梅紧随其后,周婉清与铁昆仑、顾青瓷依次踏入。 短暂的、仿佛灵魂被剥离肉体的失重感与空间扭曲的剧烈眩晕感过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然而,映入他们眼帘的,却绝非王府任何一个熟悉的角落,而是一片……彻底扭曲、崩坏、光怪陆离到超越常人理解极限的恐怖区域! 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由无数破碎的、边缘锋利如刀的镜片勉强拼接而成的穹顶,那些镜片中反射出的并非云彩日月,而是下方扭曲建筑不断变幻、如同噩梦呓语般的诡异倒影,时而拉长如怪蛇,时而压缩如肉瘤,光怪陆离,令人心智混乱。脚下的大地也并非泥土或石板,而是某种如同活物内脏般微微蠕动着的、呈现出不祥暗红色的厚实肉膜,踩上去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湿滑与粘腻感。这肉膜之上,布满了虬结凸起的、如同巨树根系又似人体血管般的黑色纹路,这些纹路如同拥有生命般,不断地、缓慢而有力地搏动着,将一股股污秽、阴冷、充满绝望气息的黑暗能量,如同输送血液般,源源不断地泵向这片区域的最中央。 而在那片区域的最中央,一座由无数破碎镜片、惨白骨骸、以及扭曲蠕动的阴影物质堆砌而成的、形态极其诡异、仿佛某种亵渎神灵的禁忌祭坛之上,正静静地悬浮着一面约一人高的古老镜子。 那镜子通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污秽的暗银色,镜框并非寻常木质或金属,而是由某种如同活体枝桠般不断细微蠕动的黑色物质扭曲缠绕而成,枝桠顶端甚至隐约呈现出痛苦哀嚎的人面轮廓。镜面并非光滑平整,而是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滚烫沥青般,不断地波动、扭曲、沸腾,内里仿佛囚禁、挣扎着无数痛苦哀嚎的灵魂虚影,它们时而凝聚成形,时而溃散如烟,散发出一种令人灵魂本能战栗的、纯粹的、毫无杂质的邪恶与冰冷死寂的气息。 本源之镜!镜魇存在于世、连接镜界与现实的核心命脉! 而在那本源之镜的前方,两道身影正静静地伫立着,仿佛早已在此等候了无尽岁月,又仿佛与这片扭曲的空间融为一体。 一位,是身着那袭深青色绣金凤穿牡丹华服、身姿雍容、面容完美精致得如同玉雕、却毫无生气、一双眼眸空洞如同两口深井、倒映不出任何光亮的大夫人(本体)。 另一位,则是周身笼罩在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如同液态墨汁般不断翻滚涌动的雾气之中,其面容与大夫人有七八分相似,却更加妖异、狰狞,仿佛是由无数破碎的镜光、扭曲的倒影以及世间最深沉怨念共同凝聚而成的实体——镜灵! 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这方空间的扭曲与亵渎。她们那冰冷得毫无人类情感的目光,如同看待几只终于落入蛛网、徒劳挣扎的飞虫,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玩味与饥渴的审视,齐齐落在刚刚脱离镜界回廊、尚因眼前景象而惊魂未定、心神遭受巨大冲击的周绾君等人身上。 镜灵那非男非女、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带着重重冰冷回音的诡异声线,在这片死寂而扭曲的镜域核心之中,如同丧钟般缓缓敲响,每一个字都带着侵蚀心智的寒意: “欢迎……来到我的……‘镜域核心’。” “挣扎……痛苦……绝望……你们的情绪……是如此……甘美……” “作为……血月仪式……最后的……祭品……你们……还算……合格。” 那声音并不响亮,却仿佛直接响彻在众人的灵魂深处,带着一种宣告终局般的冰冷与绝望。 周绾君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刺痛感帮助她抵抗着这无处不在的精神压迫。她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向那两道冰冷的目光,清澈而坚定的声音,如同划破黑暗的利刃,在这片邪恶之地响起: “祭品?未必!今日,谁成为谁的祭品,还未可知!” 第二十八章 血月祭仪 镜灵那糅合了无数怨念与冰屑的多重回音,如同附骨之疽,尚在这方被彻底扭曲的镜域核心中腐蚀着空气,天际之上,那轮被不可名状之力强行拘禁至苍穹顶点的月轮,骤然发生了令万物战栗的骇人异变! 笼罩月华的厚重云霭,仿佛被一只无形无质、来自太古幽冥的巨掌粗暴地撕扯开来,显露出其后那令人魂魄皆寒的真容——那绝非俗世可见的皎洁银盘,而是一轮妖异绝伦、硕大无朋、仿佛由无尽鲜血凝结而成的赤红之月!粘稠如融熔琉璃的血色光晕,带着不祥的活物般的律动,自那猩红的月面汹涌弥漫,转瞬间便将这方扭曲的镜域核心,乃至下方那座在现实中沉寂的王府宅院,都无情地浸染、吞噬在一片令人窒息、心悸欲狂的暗红血色之中。月光失了清辉,转而散发出一种邪异炽热的、仿佛能引动生灵血脉深处最原始暴戾与终极绝望的堕落温度。 血月凌空,至阴至邪的禁忌时刻,终于降临! “时候……到了……”镜灵那非男非女、仿佛万镜碎裂的嘈杂之声中,第一次毫不掩饰地迸发出如同深渊海啸般汹涌的渴望与渎神的狂热。它(她)那由极致浓稠、不断翻滚的墨色雾气构成的身影,猛然向着那轮血月张开双臂,姿态如同拥抱久别重逢的恋人,又似献祭者迎接最终的审判。 “嗡——!” 几乎在同一刹那,悬浮于那座由无数破碎镜片、惨白骨骸与蠕动阴影物质堆砌而成的亵渎祭坛之上的“本源之镜”,仿佛被注入了邪恶的灵魂核心,骤然爆发出足以灼伤视网膜的、沛然莫御的暗红光芒!镜面上那些原本如同沸水般细微波动的扭曲景象,瞬间变得狂暴无比,好似地狱岩浆在其中翻滚咆哮!镜框上那些如同活体般不断细微蠕动的黑色枝桠,如同被赋予了疯狂的生命意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地生长、延伸、虬结,化作无数贪婪而狰狞的黑暗触手,深深地刺入下方祭坛的骨骸与碎片之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嗤嗤”声响。 更为骇人、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随着那污秽血月光辉的持续灌注与镜灵那庞大邪力的牵引,镜域核心周围那本就极不稳定的虚空,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剧烈荡漾起来,凭空浮现出数十个模糊摇曳、如同垂死水母般的光影泡泡。这些诡异的光影之中,赫然清晰无比地映照出王府各處院落的实时情景——二姨太林氏、六姨太,以及其他几位早已心智沦丧、形同傀儡的妾室,她们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地僵立在各自庭院中央,无一例外地仰望着天际那轮妖异的血月。而在她们每一个人的身后,都拖曳着一道极其黯淡、仿佛风中残烛、轮廓与本体一致却呈现出半透明状的虚影——那是她们被镜魇之力强行抽取、已然濒临彻底枯竭湮灭的镜像本源! 这些代表着一个个鲜活存在最后痕迹的黯淡虚影,如同被无数根无形的、燃烧着血焰的锁链死死缠绕、拖拽,发出唯有灵魂层面才能感知到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不甘的无声尖啸,徒劳地挣扎着,却被一股蛮横、冰冷、不容抗拒的规则力量,硬生生地从她们那早已空洞的躯壳中剥离出来!它们化作一道道细微的、色彩各异却无一例外被蒙上那不祥血色的能量流光,如同归巢的毒蜂,跨越了现实与镜域的壁垒,疯狂地、前仆后继地涌入那面如同饕餮巨口般剧烈沸腾的“本源之镜”中! “不!住手!放开我阿姐!”周婉清目眦欲裂,瞳孔中被那血光映照得一片猩红。她死死盯着其中一个光影泡泡,里面属于她姐姐周婉玉的那道顽强残魂虚影,正在血色的侵蚀与剥离下剧烈地扭曲、变形、淡化,发出只有与她血脉相连的周婉清才能清晰感受到的、充满了刻骨怨毒与无尽痛苦的灵魂尖啸。她体内那点微薄的法力因极致的愤怒而失控般躁动,不顾一切地就要如同扑火飞蛾般冲上前去。 “阻止它!攻击祭坛基座!切断能量输送的节点!”顾青瓷强压下因血月邪力侵蚀而剧烈翻腾的气血,喉头一甜,硬生生将涌上的腥咸咽下,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厉声喝道。与此同时,他双手疾如闪电般在胸前结印,指尖牵引着体内残存不多的纯阳真气,数张早已准备好的、以自身精血绘制的紫色雷罡符箓瞬间被激发,符纸无风自燃,化作数道儿臂粗细、缠绕着刺目电蛇的紫色雷霆,如同挣脱枷锁的怒龙,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撕裂粘稠的空气,悍然射向那骨骸祭坛最为关键的几个支撑节点! 铁昆仑更是一声如同荒古凶兽般的暴吼,古铜色的脸庞因极致的力量催谷而涨得通红,脖颈处青筋虬结如蚯蚓。他手中那柄传承自镜像猎人一脉的奇异短刃,仿佛感应到了主人决死的意志,刃身上流淌的淡金色破邪光晕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爆发出来,将他整个人渲染得如同降临凡间的金色战神!他脚下猛地一踏,那蠕动的暗红肉膜被踩得深深凹陷,身形化作一道撕裂血幕的金色闪电,以最为蛮横、最为一往无前的姿态,直扑祭坛顶端那面正在疯狂吞噬着无数镜像本源的本源之镜!他深知,唯有彻底摧毁这万恶之源,才能从根本上终结这场邪恶的献祭! 然而,早已与这片镜域核心融为一体的镜灵与大夫人(本体),岂会坐视他们破坏这筹备了不知多少岁月、关乎其最终降临的仪式? “卑微的蝼蚁……安敢阻我通天之路!”镜灵发出一声尖锐得仿佛能刺穿耳膜的厉啸,周身那翻滚不休的浓稠黑雾猛然如同被投入烈焰的油锅般炸裂开来!无数条更加粗壮、狰狞的、完全由最精纯的阴影能量与世间至深怨念凝聚而成的触手,如同神话中深海巨怪克拉肯的腕足,铺天盖地、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向着顾青瓷和铁昆仑抽打、缠绕、穿刺而去!那些触手舞动之间,连被血月邪力浸染得异常坚固的空间壁垒,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如同玻璃即将碎裂般的刺耳扭曲声响。 而那一直面無表情、如同精致人偶般静立不动的大夫人(本体),此刻也终于被触动了核心的指令。她那双空洞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如同最精密的杀人兵器般,瞬间锁定了气息正在与周影力量深度融合、试图突破封锁的周绾君。她抬起一只保养得宜、白皙修长却毫无人类血色与温度的手,五指如同弹奏死亡乐章般微微张开。刹那间,周绾君只觉得周遭的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瞬间凝固成了万载玄冰!一股冰冷彻骨、带着强烈镜面反射与扭曲特性的诡异力场,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包裹而来,仿佛要将她生生封入一块巨大无比、毫无缝隙的透明水晶之中,永世沉沦!这是镜魇对现实物理规则与能量法则的绝对扭曲与霸道掌控! “小姐!”冬梅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叫,她虽不通高深术法,但看到周绾君身陷那肉眼可见的、泛着冰冷光泽的无形禁锢之中,脸上血色尽褪,她想也不想,几乎是凭借着守护的本能,从怀中贴身内袋里掏出那枚一直被她用体温焐热的、周绾君生父周明远留下的羊脂玉佩。她将玉佩死死攥在掌心,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纯净的暖意,如同寒冬里最后的一点星火,自玉佩中缓缓流淌而出,她闭上眼,将这源自父辈的守护信念与自身全部的祈愿,化作一股纯粹至极的精神力量,不顾一切地投向周绾君所在的方向。 周婉清则已然被仇恨与目睹姐姐残魂受难的痛苦灼烧得近乎疯狂,她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如同巨蟒般搏动着的、由暗红色肉膜和凸起黑色血管纹路构成的、正源源不断向祭坛输送污秽能量的“地脉”。她手中寒光一闪,多了一柄不知何时藏于袖中、刃口闪烁着淬毒般幽蓝光芒的短匕,如同绝望的母兽,发出一声泣血的嘶鸣,合身扑上,将全身的重量与恨意都灌注于这一击,狠狠地向那条搏动着的血管中枢扎去! 战斗,在血月光芒攀升至顶点的刹那,全面爆发,其惨烈程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交锋! 顾青瓷引动的紫色雷龙与那漫天挥舞的阴影触手猛烈碰撞,爆发出连绵不绝、震耳欲聋的能量轰鸣,刺目的电光与吞噬光线的黑气疯狂交织、湮灭,逸散出的能量乱流如同锋利的刀刃,将周围蠕动的肉膜切割得支离破碎。他身形如鬼魅,脚踏玄奥步法,在有限的空间内不断腾挪闪避,试图避开触手主力的追击,寻找那稍纵即逝的攻击祭坛节点的机会。然而,镜灵的力量在血月那近乎无限的邪力加持下,已然膨胀到一个令人绝望的程度,那阴影触手仿佛无穷无尽,再生速度极快,如同附骨之疽,将他所有的闪避空间死死封住,令他每一次呼吸都险象环生。 铁昆仑勇猛依旧,金色刀芒纵横劈斩,所过之处,阴影触手如同热刀切牛油般纷纷断裂、消散,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响。但他每向前艰难地踏出一步,都要面对数倍于前的触手疯狂反扑,这些触手不仅力量巨大,更蕴含着侵蚀心智的怨毒低语,极大地消耗着他本已不多的真气与顽强支撑的意志力。他与那近在咫尺、却又仿佛远在天涯的本源之镜之间,始终横亘着一道由无数舞动触手构成的、难以逾越的死亡屏障。 周绾君身处大夫人那冰冷诡异的镜面力场核心,感觉如同深陷于万丈冰渊之下的琥珀之中,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周身那无形的、光滑而坚硬的镜面力量,不仅禁锢着她的身体,更在不断折射、分散、消解着她与周影合力催动的镜心之力。她死死咬住下唇,殷红的血珠渗出,染红了苍白的唇瓣,那刺痛感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她将意识彻底沉入识海深处,放弃了对身体的部分控制,与周影那股清冷而磅礴的力量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深度结合与共鸣。一股仿佛源自太初之冰的、古老而威严的气息,自她灵魂本源中被艰难地引导出来,强行在那绝对禁锢的镜域力场中,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顽强地撑开了一小片属于她自己的、不断明灭闪烁的领域光晕,艰难地抵抗着那无孔不入的冰冷侵蚀。 冬梅那源自玉佩与纯粹信念的精神支援,虽然微弱得如同萤火,在此刻却显得弥足珍贵,那一点温暖的星火,帮助周绾君在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力场中,死死守住了灵台最后一方不被污染的清明净土。 周婉清的亡命一击,成功地将那淬毒短匕深深刺入了“地脉”最为粗壮的血管中枢!暗红色的、如同腐败脓血般粘稠腥臭的液体,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地喷溅而出,溅了她满头满脸!那条被刺中的地脉如同遭受重创的巨蟒,剧烈地、痛苦万分地抽搐、痉挛起来,其向祭坛输送能量的光芒明显黯淡、迟滞了一瞬!然而,她的成功也立刻招致了毁灭性的反击!数条原本攻向铁昆仑的阴影触手,如同拥有独立意志般,瞬间调转方向,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向她狠狠抽来!周婉清奋力挥动短匕格挡,匕首与触手碰撞发出金铁交击之声,火星四溅,但她本身修为实在有限,加之早已心力交瘁,不过勉强挡开两条,便被第三条最为粗壮的触手如同鞭子般狠狠抽中背心! “噗——!” 一大口滚烫的鲜血从她口中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向前扑飞出去,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粘腻的肉膜上,手中的短匕也脱手飞出,不知滚落何处。她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只觉得浑身骨头仿佛都碎了,剧痛与无力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就在这混乱、惨烈到了极致的危急关头,一个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狼狈不堪的身影,连滚带爬、失魂落魄地闯入了这片如同炼狱般的镜域核心——竟是王老爷! 他此刻的模样早已不复往日朝廷命官的威严,官袍被撕裂多处,沾满了不知是泥泞还是干涸的血迹,头上的发冠歪斜欲坠,几缕花白的头发散乱地贴在冷汗涔涔的额角。脸上那曾经对权力巅峰的狂热期待与贪婪,早已被一种极度的、深入骨髓的惊恐与事情脱离掌控后的巨大不甘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那面疯狂吞噬着镜像本源、气息每分每秒都在以几何级数恐怖攀升的本源之镜,眼中闪烁着最后一丝疯狂的、铤而走险的贪婪光芒,又惶惧地扫过正在与镜灵、大夫人激战的众人,一个荒谬而致命的念头在他濒临崩溃的脑海中形成。 “力量……无上的力量!这一切本该是我的!是我应得的!”他嘶哑地低吼着,声音因恐惧而变形。竟趁着镜灵绝大部分注意力被悍不畏死的顾青瓷和铁昆仑牢牢吸引,大夫人(本体)又在全力压制周绾君的千载难逢的间隙,如同阴沟里窜出的老鼠,凭借着对气息微弱的隐匿,鬼鬼祟祟地、却又速度极快地扑向了那座散发着不祥光芒的祭坛!他伸出那双因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的手,手上甚至萦绕起一丝微弱的、他私下偷学的粗浅镜术光芒,妄图绕过镜灵的控制,直接攫取本源之镜中那澎湃涌动、令他垂涎欲滴的邪恶力量! “愚蠢……而可悲的……凡人……”镜灵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从那翻滚的黑雾中,发出一声冰冷到了极致、充满了无尽鄙夷与嘲弄的嗤笑,仿佛在评价一只试图撼动大树的蜉蝣。 就在王老爷那布满贪欲的双手,即将触碰到那如同沸腾血池般的镜面的刹那,异变陡生!镜中那无数挣扎、哀嚎、扭曲的灵魂虚影,仿佛瞬间找到了一个可以宣泄无尽痛苦与怨毒的出口,猛地汇聚、压缩成一股凝实如墨汁、散发着滔天怨念的黑色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顺着他的手臂,逆流而上,疯狂地涌入他的体内! “啊——!!!” 一声凄厉到超越了人类音域极限、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无尽恐惧的惨叫,从王老爷的喉咙里迸发出来,撕破了战场的喧嚣!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僵硬、冰冷,皮肤失去了所有血色与弹性,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白,并且迅速变得透明起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他透明的皮肤之下,无数细密的、如同被重锤击打的琉璃般的裂纹,由内而外、迅速地浮现、蔓延,瞬间布满了他的全身!他脸上那惊恐万状、贪婪尚未完全褪去的神情,如同最精湛的匠人雕刻一般,被永恒地凝固在了那张正在失去一切生机的脸上。整个人,不过弹指之间,便已化作一尊栩栩如生、却散发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姿态扭曲怪异的玻璃雕像! 下一刻,这尊凝聚了野心与背叛最终结局的玻璃雕像,如同承受不住内部那汹涌的怨念与外部空间的压力,发出一连串密集而清脆的“咔嚓、咔嚓”声响,轰然爆碎!化作无数晶莹剔透、却又折射着妖异血光的细小碎片,如同一场凄美的死亡之雨,四散纷飞,最终无声无息地湮灭、溶解在下方程暗红色、兀自蠕动不休的肉膜之中,连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未曾留下。 这个汲汲营营半生、出卖灵魂与至亲、妄图借助邪神之力登临权力之巅的懦夫与野心家,最终以这种极具象征意味的、可笑而可悲的方式,迎来了他罪有应得的终局,化作了镜域核心微不足道的一缕养料。 王老爷的瞬间湮灭,并未给这惨烈的战局带来丝毫的转机。相反,镜灵的力量在血月邪光与源源不断汇入的镜像本源双重支撑下,变得越发深不可测,恐怖绝伦。那些阴影触手的攻击变得更加狂暴、迅疾,角度也越发刁钻狠毒。顾青瓷咬牙祭出的最后几张保命用的、绘制着玄奥星辰图案的古老符箓,在数条触手的合力冲击下,甚至连光芒都未能完全绽放,便如同脆弱的纸片般纷纷化为漫天飘飞的灵气齑粉!他本人更是被一条如同毒蟒般突兀从地下刺出的触手,狠狠扫中胸口! “噗!” 又是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其中甚至夹杂着些许内脏的碎片!顾青瓷的身体如同破败的棉絮般倒飞出去,重重砸在肉膜上,弹动了几下,便彻底失去了动静,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铁昆仑亦已是强弩之末,原本煌煌如日的金色刀芒此刻黯淡得如同萤火,他身上增添了数道深可见骨、被阴影能量腐蚀得滋滋作响的恐怖伤口,滚烫的鲜血几乎将他染成一个血人,每一步踏出,都会在肉膜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色脚印。但他那双虎目依旧圆睁,燃烧着不屈的战意,如同亘古存在的礁石,死死钉在祭坛前方,用自己残存的生命与意志,为身后或许存在的最后一丝希望,争取着那微不足道的时间。 周婉清重伤倒地,意识在剧痛与绝望中浮沉,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困难。冬梅连滚带爬地冲到昏迷的顾青瓷身边,徒劳地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护住他,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肆意横流。 周绾君依旧在与大夫人的镜面力场进行着殊死的拉锯战,她能清晰地感知到,本源之镜中那个被召唤的、难以名状的“存在”,在吸收了海量的镜像本源之后,其挣扎与撞击的力量呈指数级增长!镜面上那一道道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裂痕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邃,仿佛下一刹那,那镜面之后的东西就要彻底撕裂这最后的屏障,降临于此世!一旦让它成功,所有的一切,现实、镜界、乃至所有的存在,都将被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绝望,如同冰冷彻骨的冥河之水,带着死亡的气息,淹没了在场每一个尚存意识的人的心田。 就在这万籁俱寂、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至暗时刻,一直被周绾君用于对抗大夫人领域压制、属于周影的那股清冷本源力量,忽然变得异常活跃、躁动起来,并且散发出一种……仿佛恒星陨灭前、燃烧一切的灼热与决绝! “绾君……”周影的声音在周绾君脑海深处响起,不再是往日的平静、哀伤或疏离,而是带着一种焚尽灵魂、透支存在的、无比惨烈的决绝,仿佛每一个字都在燃烧着她自身的存在根基,“我将我剩余的所有……一切……记忆、力量、乃至存在的烙印……都给你……燃烧殆尽……趁现在……这是……最后的机会!” 不等周绾君从那巨大的震惊与悲恸中反应过来,一股远超她想象极限、仿佛能开天辟地、又仿佛能令万物归墟的庞大力量,如同沉睡了亿万载的星核骤然爆发,猛地从她意识最深处、从她与周影那神秘联结的源头,轰然迸发出来!这股力量纯净到了极致,古老苍茫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凌驾于法则之上的威严,却又充满了自我献祭、自我毁灭的、令人心胆俱裂的惨烈气息! “轰——!” 周绾君周身那被大夫人领域死死压制的清冷光晕,如同被注入了创世之火,骤然以前所未有的亮度与强度爆发出来!那光芒清冷而炽烈,仿佛能净化一切污秽,甚至暂时将那无处不在的、令人作呕的血色月光都逼退了几分!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成了一个即将被撑爆的容器,每一寸经脉、每一个窍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与撕裂般的剧痛,但与之对应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举手投足间便能引动规则、执掌生死的绝对强大感! 她猛地抬起头,原本清澈灵动的双眸之中,此刻被一种如同万古冰川般苍茫、冰冷、不带丝毫人类情感的意蕴所取代。她甚至不需要任何结印或咒语,只是对着大夫人(本体)所在的方向,看似随意地、轻描淡写地虚虚一按。 “咔嚓——嚓——!!!” 仿佛整个镜域核心的空间都被这一按之力所撼动!一声清晰无比、如同万丈冰原彻底崩裂的巨响炸开!大夫人(本体)那完美无瑕、如同瓷玉雕琢而成的脸庞上,应声浮现出无数道细密而深刻的裂痕,迅速蔓延至她的全身!她周身的那个冰冷、坚固的镜面力场,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土崩瓦解,化作漫天飞舞的、闪烁着冰冷光泽的能量碎片!她本人则发出一声充满了惊怒与难以置信的、非人的尖锐嘶鸣,身形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倒退,每退一步,身上便有细小的镜片碎片剥落下来。 与此同时,周绾君(或者说,此刻被周影燃烧自我所化的力量暂时主导的周绾君)那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的目光,转向了那仍在漫天挥舞、肆虐的阴影触手以及那座散发着不祥波动的祭坛。她并指如剑,指尖之上,一点凝练到了极致、仿佛压缩了整片星空、能切割概念本身存在的清冷光束,无声无息地凝聚,随即迸发而出,如同九天银河倾泻而下的一缕精华,精准而冷酷地划过虚空! 光束所过之处,空间仿佛都被冻结、然后被无声地切开!那些狰狞咆哮的阴影触手,如同遇到了克星中的克星,连挣扎都来不及,便在接触到光束的瞬间,如同阳光下的残雪般,无声无息地消融、湮灭、化为最原始的虚无!光束其势未衰,如同审判之矛,狠狠地、毫无花哨地撞击在本源之镜前方那道由镜灵本源邪力构筑的、坚不可摧的能量屏障之上! “BOOM——!!!!” 一声远比之前任何一次碰撞都要沉闷、都要震撼灵魂的巨响爆发开来!那道集合了镜灵与血月之力的强大屏障,如同被巨神掷出的山峰砸中,剧烈无比地震荡、扭曲起来,表面瞬间布满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裂痕,发出了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破碎的呻吟!整个祭坛都随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那疯狂吞噬镜像本源的过程,被这股突如其来的、蛮横无比的力量强行中断、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这石破天惊、逆转乾坤的一击,如同在绝望的黑暗中点燃了燎原的星火,瞬间改变了整个战场的态势! 镜灵发出一声混合着惊骇、暴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的咆哮,它显然完全没有料到,这个一直被它视为蝼蚁、视为关键祭品的少女体内,竟然还隐藏着如此恐怖、如此决绝、甚至能威胁到它根本的力量!它不得不立刻收回几乎所有分散的力量,那漫天舞动的阴影触手瞬间收缩,如同归巢的毒蛇,全力回防,拼命地稳固那岌岌可危的祭坛和剧烈波动的本源之镜。 压力骤减的铁昆仑,岂会放过这用同伴生命换来的、稍纵即逝的宝贵机会?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猛虎般的、充满了悲愤与决死的怒吼,将残存的所有真气、意志、乃至生命潜能都灌注于手中的短刃之上,那黯淡的金芒再次倔强地亮起,虽然不复之前耀眼,却多了一股惨烈的气息,他再次化作一道一往无前的流光,悍然扑向那裂纹遍布的祭坛!顾青瓷在昏迷中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绝境中的生机,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法诀灵光,如同回光返照般,射向镜灵本体,进行着最后的、微不足道的干扰。 周绾君(周影)在发出那惊天一击之后,身形剧烈地晃动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击中随之蒸发。周影那燃烧自我换来的、如同流星般璀璨而短暂的力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衰退、消散。但她(他)的那双冰冷的、苍茫的眼眸之中,那份决绝与坚定却未有丝毫动摇。没有任何迟疑,她(他)强忍着那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剧痛与无尽的虚弱感,一步踏出,脚下那蠕动的肉膜仿佛都被这一步蕴含的意志所冻结!她(他)的身影化作一道燃烧着最后生命光焰的流星,义无反顾地、直射那面裂纹遍布、如同濒死心脏般剧烈抽搐沸腾的本源之镜! 她的手,带着最后凝聚的、融合了她自身全部意志与周影残存所有力量、记忆、乃至存在烙印的、耀眼到极致的光芒,如同普罗米修斯盗取的天火,狠狠地、决绝地抓向那不断波动、仿佛随时会彻底爆裂的暗银色镜面!她要趁这镜灵力量被牵制、屏障濒临破碎、仪式被强行中断的千载良机,将这万恶之源、这连接着无尽深渊的“门”,彻底地封印、永绝后患! 然而,就在她的指尖,那凝聚了所有希望与牺牲的光芒,即将真正触碰到那冰冷邪恶镜面的前一刻,镜灵那因力量回收而略显凝实的、扭曲的面容之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计划被打乱的惊慌与恐惧,反而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充满了恶毒、嘲弄与一种……仿佛期待已久般的、令人骨髓发冷的狂笑! “没用的!愚蠢而可怜的东西!”镜灵的声音如同亿万个世界同时破碎的混合噪音,尖锐、嘈杂、带着侵蚀一切理性的疯狂,狠狠地凿入在场每一个人的灵魂最深处,“仪式已成大半!‘门’的枷锁已然松动!你以为……封印了这面可怜的镜子,就能终结这一切吗?就能拯救你那可悲的世界吗?” 周绾君那倾注了全部力量与意志、即将按下那决定性封印的手,因这充满了不祥与颠覆性意味的狂语,而难以自制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动作出现了致命的凝滞。 镜灵的笑声更加猖獗、更加肆无忌惮,它伸出一只完全由最深邃的黑暗与破碎镜光构成的、指向周绾君的手,声音中充满了那种将猎物玩弄于股掌之上、欣赏其最终绝望的、极致的恶意: “看看镜子里吧!用你那双被蒙蔽的眼睛,好好看清楚!你看不见吗?!” “你封印了我,就等于亲手扼杀了你在这冰冷世间最后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你以为一直陪伴你的‘周影’……究竟是什么?!她是我最完美的造物?还是你无意中诞生的镜像?!” “不!她是钥匙!是囚徒!是维系这扇‘门’不至于彻底洞开的最后一道‘锁’!同时……也是门后那位无上存在……得以精准定位、降临此世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坐标’!” “毁了我,就是毁了她存在的根基!就是为你那早已化为枯骨的父亲,亲手献上你最后的……血亲!完成这场血月祭仪……最后、也是最讽刺的……献祭!!” 周绾君如遭万雷轰顶,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被彻底冻结、凝固,那凝聚了所有希望、牺牲与决绝的光芒,在她僵直的指尖剧烈地闪烁、明灭,仿佛随时都会溃散。那只距离那沸腾镜面仅有一寸之遥、承载了所有重量的手,再也无法按下分毫。 她的瞳孔剧烈收缩,倒映着镜灵那疯狂、恶毒而扭曲的笑容,以及……那面剧烈波动的本源之镜深处,除了无数挣扎咆哮的灵魂虚影外,在那最核心、最幽暗的地方,隐约浮现出的、一张与她有着惊人相似度、却笼罩着无尽岁月沧桑、充满了深邃哀伤与疲惫的……清晰而真实的女子面容。 那张脸……那是…… 周影……真正的样子? 第二十九章 镜中之母 石室幽深,唯有那面名为“本源”的古镜散发着幽幽冷光。镜框上镌刻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扭曲蠕动着,如同拥有生命的蛇群。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灰尘与某种说不清的、古老而腐朽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岁月的沉重。 周绾君站在镜前,手中的古镜碎片突然变得灼热,仿佛握着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炭。那热度并非均匀散布,而是顺着她掌心的纹路蜿蜒爬行,带着某种诡异的生命力。 “怎么了?”王明阳的声音在石室中显得格外清晰。他敏锐地察觉到周绾君身体的僵硬,那双总是沉稳的手此刻正微微颤抖。 周绾君没有回答。她的全部感官都被眼前的本源之镜所攫取。镜面不再平整如初,而是泛起层层涟漪,如同被雨水击打的湖面,一圈圈波纹向外扩散,打碎了石室原本的倒影。 张老手中的罗盘发出刺耳的嗡鸣,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咔”的一声停滞,指向那面诡异的古镜。“此物非同小可,其内蕴藏的灵力远超我等想象。” 镜面中央的波纹逐渐平息,显现出的不是他们三人的身影,而是一个被无数光之锁链缠绕束缚的身影。那些锁链并非实体,却比任何金属都要坚固;它们穿透那女子的肩胛、手腕和脚踝,将她悬吊在镜中的虚空之中,如同一个被钉在命运十字架上的殉道者。 周绾君的呼吸骤然停止。 即使十五年过去,即使镜中的身影模糊不清,她也绝不会认错那温柔的轮廓。 “母亲...”这两个字从她唇间逸出,轻得如同叹息,却在寂静的石室中激起回响。 镜中女子仿佛听到了呼唤,缓缓抬起头来。那是一张与周绾君极为相似的面容,只是更加温婉柔和,眉宇间镌刻着岁月无法抹去的优雅。她的双眼如同被雨水洗过的秋湖,盛满了难以承载的悲伤与温柔,却在看到周绾君的瞬间,绽放出难以言喻的光芒。 “绾...君...”镜中女子的嘴唇未动,声音却直接在周绾君脑海中响起,微弱如风中残烛,却清晰得令人心碎。 王明阳倒吸一口冷气,手中的符纸无意识地飘落在地:“这不可能!周夫人已经...” 张老面色凝重如铁,手中的罗盘再次剧烈震动:“那不是活人,是残魂被强行拘禁在此!好狠毒的手段,竟将魂魄剥离肉身,囚于镜中!” 周绾君踉跄向前,颤抖的手指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镜面。十五年过去了,自从母亲在那场所谓的“意外”中离世,她无数次在梦中追寻的身影,竟在这诡异的镜中重逢。那些被岁月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母亲哼着童谣哄她入睡的夜晚,母亲手把手教她辨认古籍文字的午后,母亲临行前那个欲言又止的拥抱... “母亲,真的是您吗?”她的声音嘶哑,眼中已有泪光闪烁,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是守镜人,她不能示弱,即使面对这撕心裂肺的重逢。 镜中女子——周夫人林素心,温柔地望着女儿,眼中满是怜惜与痛苦。她试图抬手,却被光锁束缚,只能微微摇头:“你不该来...这里...” 就在这一刻,整面本源之镜突然光芒大盛,刺目的光线让三人都下意识地抬手遮挡。一个冰冷、空灵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带着奇特的回响,仿佛无数个声音在同时说话: “多么感人的重逢啊。” 镜面右侧,一道模糊的身影逐渐凝聚。它有着人形的轮廓,却完全由镜面碎片组成,折射出万千光影,令人难以看清真实样貌。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矛盾——既虚无又实在,既遥远又近在眼前。 “镜灵!”张老厉声道,手中已捏起法诀,一道金光自他指尖迸发,却在接近镜面时如泥牛入海,消失无踪。 镜灵发出低沉的笑声,那笑声中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守镜人一脉,真是执着得可爱。三代人,前赴后继,就为了封印我这么一个‘存在’。” 周绾君紧握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放开我母亲!” 镜灵悠然飘至林素心的镜像旁,一根由光组成的手指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放开她?你可知道,原本该被囚禁在这里的,应该是谁?” 不等周绾君回答,镜灵突然转向她,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本该是你啊,周绾君!” 石室内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你说...什么?”周绾君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如同冰冷的蛇在肌肤上爬行。 镜灵的笑声在石室中回荡,带着残忍的欢愉:“让我告诉你一个有趣的故事吧,关于你们守镜人一脉的...真相。” 镜面的景象突然变化,显现出另一幅画面——一个与林素心容貌相似的老者,正站在本源之镜前,神情肃穆而绝望。 “初代守镜人,林守义。”张老喃喃道,认出了画面中的人物,“传说中他发现了这面古镜的奥秘,并创立了守镜人一脉。” 镜灵的声音如同毒蛇般滑入他们的耳中:“林守义是第一个发现我存在的人,也是第一个试图封印我的人。但他很快意识到,以人类之躯,根本无法完全封印我这样的存在。于是他找到了一个方法——” 镜中画面变化,显现出林守义在一本古籍上发现某种秘法的场景。那古籍的纸张已经泛黄,上面的文字诡异而古老。 “他可以将我封印在一个特殊的‘容器’中,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后人体内。这样,随着一代代血脉传承,我的力量将被永远压制。” 周绾君感到喉咙发干,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般笼罩心头:“所以...” “所以,守镜人一脉的使命,从来就不是守护这面破镜子。”镜灵的声音充满讥讽,“而是守护那个秘密——他们家族中,永远有一个成员,体内封印着我!” 王明阳震惊地看向周绾君:“所以周家每一代都...” “都会有人早夭,或者发疯,或者离奇死亡。”镜灵接话道,语气轻快得像在讨论天气,“那是封印松动的代价。当然,你们守镜人更愿意称之为‘命运的诅咒’,不是吗?” 周绾君想起父亲曾说过,周家血脉被诅咒,每一代都不得善终。她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守护镜子而招致的灾祸,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残酷。那些族谱上早夭的名字,那些神秘疯癫的祖先...原来都不是意外。 镜灵继续它的故事,声音中带着戏剧性的起伏:“按照传统,封印应该传递给下一代,由新的容器接替旧的。但到了这一代,发生了一个小小的...意外。” 镜面画面再次变化,显现出年轻时的林素心,她站在本源之镜前,手中光芒大盛,那光芒纯净而强大,远超周绾君所见过的任何灵力。 “你的母亲,林素心,是历代守镜人中天赋最高的。她本该是最完美的容器,足以将我封印数百年。”镜灵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但她遇见了一个人——你的父亲,周文渊。” 画面中,林素心与一位温文尔雅的男子相遇、相恋,最终结为连理。那些画面美好得如同梦境,却带着令人心碎的预兆。 “她爱上了他,甚至为他甘愿放弃守镜人的职责。更糟糕的是,她害怕将来生下孩子,会让孩子继承这个命运。于是她做了一件前所未有的蠢事——” 镜中显现出林素心在一处隐秘祭坛前,进行某种仪式的场景。她面色苍白,汗如雨下,一道光芒正从她体内被强行剥离。 “她强行剥离了体内大部分封印力量,将它们转移到了别处。这使她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能够与爱人过上平凡的生活。但后果是...” “封印松动了。”张老沉声道,眼中满是震惊,“十五年前的灵气异动,原来是因为这个!” 镜灵冷笑:“没错。而我,抓住了这个机会。” 画面变得黑暗而恐怖,显现出王家人在镜灵诱导下,策划那场导致林素心死亡的“意外”。那些对话片段、那些阴险的谋划,如同一把把利刃刺入周绾君的心脏。 “我指引王家找到了你的母亲。我本以为,她的死亡会彻底解除封印,却没想到...”镜灵的声音突然充满恼怒,“这个愚蠢的女人,在临死前竟将自己的残魂与剩余的封印力量融合,强行维持住了封印!” 周绾君泪流满面,终于明白了所有真相。母亲不是为了守护镜子而死,而是为了守护她——为了不让自己体内的封印转移到女儿身上!那些童年时无法理解的片段此刻串联成线:母亲临行前异常漫长的拥抱,那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地活下去”的嘱托,还有那个塞在她手中的护身符... “所以你把她的残魂囚禁在这里。”周绾君声音嘶哑,眼中燃烧着怒火,那火焰几乎要冲破她的瞳孔。 镜灵悠然道:“正是。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在侵蚀她的灵魂,同时寻找下一个合适的容器——也就是你,周绾君。” 它飘近镜面,几乎要冲破镜面来到现实:“而现在,时机终于成熟。只要你自愿接过这个封印,我就放了你母亲的残魂。否则...” 缠绕在林素心身上的光锁猛然收紧,使她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否则,我会让她尝尽痛苦,再彻底吞噬她的灵魂!” 周绾君浑身颤抖,面临着她人生中最残酷的抉择。 封印镜灵,意味着母亲的残魂很可能彻底消散,那将是她第二次失去母亲,而这一次将是永别。 不封印,镜灵降临,必将生灵涂炭,无数家庭将经历她曾经历过的痛苦。 镜中的林素心艰难地抬起头,对着女儿温柔而坚定地摇头。她的嘴唇轻轻开合,用口型说道: “动手...” 那两个字无声无息,却比任何声音都要清晰地传入周绾君心中。那是母亲的选择,为了保护女儿,也为了保护这个她曾深爱过的世界。 周绾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石室的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凄艳的血花。一边是苍生大义,一边是至亲之人,这选择太过残忍。 “我...”她刚要开口,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无比清晰: “用我...代替她。” 周绾君浑身一震:“周影?” 那是她体内另一个存在,那个自称“周影”的意识。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共享一体,时而争执,时而合作,早已成为彼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周影是她镜中的倒影,是她内心深处不愿面对的另一个自己,也是她最亲密的战友。 “用我的意识,代替你母亲的位置。”周影的声音平静而决绝,“我本就是你在镜中的倒影,是你的另一面。我有能力暂时束缚镜灵,完成封印。” “不!这不行!”周绾君在心中呐喊,“你会...” “我会消失,我知道。”周影轻笑一声,带着她熟悉的桀骜,“但这不正是我存在的意义吗?保护你,无论以何种方式。” 现实中的王明阳和张老察觉到了周绾君的异常。她的左眼突然变得漆黑如墨,右眼却亮如灿金,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在进行某种内在的斗争。她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如同夏日热浪中的景象。 “周小姐,你怎么了?”王明阳担忧地问,手中的符纸已经准备好随时出手。 镜灵也注意到了这一变化,它警惕地后退:“怎么回事?你体内有什么?” 周绾君没有回答,她在与周影做最后的争辩。 “一定有别的办法!我们一定能找到两全其美的方案!” “有时候,绾君,我们必须选择牺牲。”周影的声音异常温柔,这是周绾君从未听过的语气,“让我为你做这件事。让我为你...和你的母亲。” 镜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暴怒:“你在耍什么花招?立刻做出选择,否则——” 它猛地收紧光锁,林素心的镜像发出痛苦的呻吟,那声音如同利刃刺入周绾君的心脏。 这一景象刺激了周绾君,也坚定了周影的决心。 “记住,绾君,”周影的声音越来越远,仿佛正在脱离她的意识,“无论发生什么,活下去。你是周绾君...永远都是...” “不!周影!回来!”周绾君在心中呐喊,却感觉体内某种东西正在被抽离,那种空虚感让她几乎窒息。 现实中,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周绾君体内爆发。那不是攻击镜灵的力量,而是一道纯粹的光,从她额头射出,直冲本源之镜。那光芒如此纯净,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勇气与牺牲。 “这是什么?”镜灵惊恐地后退,它从未见过如此纯粹的意识能量。那光芒中蕴含的力量让它感到恐惧,那不是寻常的灵力,而是某种更为本质的存在。 光芒冲破镜面,进入镜中世界,化作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周影最后的形态。他的轮廓与周绾君极为相似,却更加锐利,如同镜面反射出的另一个版本的她。 周影的光影冲向林素心的残魂,与她融为一体,然后反向缠绕住镜灵。光锁不再是束缚林素心的工具,反而成为禁锢镜灵的枷锁。那些原本刺穿林素心的锁链,此刻如同活物般转向,将镜灵紧紧缠绕。 “不!不可能!一个镜像意识,怎么可能...”镜灵惊恐地挣扎,却发现自己无法挣脱这新生的束缚。周影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镜灵本质的挑战,他是镜中之影,却拥有了超越镜像的意志。 周绾君泪眼模糊地看着镜中发生的一切。她看到周影的光影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释然与不舍,然后彻底消散,与封印融为一体。而母亲的残魂,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推出了镜面,化作点点光芒,如同夏夜中的萤火,漂浮在她面前。 “母亲...”周绾君伸手,触碰那些光点。光点温暖而柔和,如同母亲曾经的拥抱。 光点温柔地环绕着她,最后凝聚成一个小小的光球,落入她手中的古镜碎片。那碎片微微发热,仿佛有了生命。 镜灵被无数光锁重新拉回镜中深处,它的咆哮渐渐远去:“这还没完,周绾君!封印已经脆弱不堪,我终将归来...当你最脆弱的时候...我会...” 本源之镜的镜面逐渐恢复平静,最后只映照出石室中的三人。那些符文不再蠕动,恢复了死物的沉寂。 一切突然结束得如此之快,快到让人难以置信。 王明阳和张老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小姐,刚才那是...”张老迟疑地问,他的罗盘已经停止了嗡鸣,指针无力地垂落。 周绾君紧紧攥着手中的古镜碎片,感受着其中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温暖——那是母亲残魂的温暖,也是周影最后留下的礼物。两块碎片此刻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再也看不出接缝。 她抬起头,眼中既有悲伤,也有前所未有的坚定。那双眼睛仿佛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重量。 “我们走。”她轻声说,声音却不容置疑。 “可是封印...”王明阳看向恢复平静的本源之镜,那镜面此刻普通得如同任何一面古镜。 “暂时完成了。”周绾君转身走向石室出口,步伐坚定,“但不会持续太久。”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碎片,在那光滑的镜面上,她看见自己的倒影——却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倒影中的她,左眼漆黑如夜,右眼灿金如日,嘴角勾起一个她从未有过的、属于周影的弧度。 然后,那倒影对她眨了眨眼。 周绾君深吸一口气,没有惊讶,只是微微点头。原来牺牲从不意味着彻底的失去,那些我们爱过的人,总会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 周影牺牲了自己,但或许...并非完全消失。 而前方的路,还很长。 “镜灵终将归来。”她轻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石室中回荡,“而在那之前,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走出石室的刹那,她仿佛听到脑海中回荡着一个熟悉的声音,那声音微弱却清晰: “没错,我们会的。” 远在镜中的最深处,被光锁缠绕的镜灵忽然睁开双眼,它的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封印确实完成了,但有些种子已经种下,只待合适的时机发芽。 而周绾君手中的古镜碎片,在无人注意的瞬间,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暗色流光。 第三十章 破碎与新生 石室的死寂被第一道裂缝打破,那声音细微得如同冬日里第一片雪花落在结冰的湖面,却让所有人的心脏为之一紧。周绾君猛地回头,视线胶着在本源之镜上。镜面正中,一道蜿蜒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如同垂死之人最后的喘息,带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不好!”张老面色骤变,手中那枚陪伴他半生的罗盘应声而碎,碎片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封印反噬,镜体要崩毁了!” 话音未落,整个石室开始剧烈摇晃。顶部的碎石簌簌落下,在地面砸出深浅不一的坑洼,扬起的尘埃在空气中舞动,像是无数个幽灵在黑暗中苏醒。王明阳一个箭步冲上前,拉住周绾君向出口退去:“快走!”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本源之镜上的裂痕瞬间遍布整个镜面,如同一张巨大的蛛网将镜子牢牢困住。刺目的白光从裂缝中迸射而出,将整个石室映照得如同白昼,每一道光线都带着灼热的温度,仿佛要将一切都融化在这片光芒之中。周绾君下意识地抬手遮眼,却在指缝间看见镜中母亲残魂化作的点点荧光,正被那白光迅速吞噬,如同晨露在朝阳下消散。 “母亲!”她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冲回镜前,却被王明阳死死拉住。他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扣住她的手腕,在那白皙的皮肤上留下深红的指印。 镜灵凄厉的尖啸在石室中回荡,那声音中充满了不甘与愤怒:“不——这不可能——” 它的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吞没。 本源之镜轰然炸裂。 无数镜片如利刃般四散飞溅,每一片都折射出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划出千百道流光。那些碎片中映照出无数个扭曲的面容,有周绾君的,有王明阳的,有张老的,甚至还有镜灵那狰狞的面目,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被撕裂。强大的能量风暴以镜体为中心向四周席卷,石室的墙壁在冲击下寸寸龟裂,碎石如雨点般落下,整个空间摇摇欲坠。 周绾君只觉得一股巨力迎面袭来,将她狠狠抛向空中。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瞬,她仿佛看见那些镜片中映出无数个自己——童年的、少年的、现在的,每一个镜像都对她露出释然的微笑。然后,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将她彻底淹没。 --- 王府上空,乌云密布,雷声在云层深处翻滚,如同天神在敲打着战鼓。 原本平静的王府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地面裂开道道缝隙,如同大地的伤疤,深不见底。屋檐上的瓦片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摔得粉碎,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庭院中的古树剧烈摇晃,枝叶纷纷扬扬地飘落,仿佛在为这场灾难哭泣。 “地震了!”王府内的仆从惊慌失措地四处奔逃,惊叫声、哭喊声、奔跑声响成一片,整个王府陷入了一片混乱。 更诡异的是,府中所有的镜子——无论是闺房中的梳妆镜,还是厅堂里的屏风镜,甚至是下人们用的小巧手镜——都在同一时间无故碎裂。镜片迸溅,发出清脆的破裂声,如同万千风铃同时奏响死亡的乐章。那些碎片散落在地上,映照出支离破碎的世界,仿佛象征着某个时代的终结。 被镜灵控制的仆人们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眼中的浑浊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困惑。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何府中会变成这般模样。有些人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具身体;有些人抚摸着脸上的泪痕,不明白自己为何而哭。 “我...我这是怎么了?”一个丫鬟看着自己手中的剪刀,惊恐地扔在地上。那剪刀上还沾着血迹,但她却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拿着它。 类似的场景在王府各处上演。那些被操控多时的人们终于恢复了神智,却要面对这满目疮痍的现实。有些人抱头痛哭,有些人茫然四顾,还有些人开始寻找自己的亲人,确认彼此的安危。 王府,这个曾经秩序井然的小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 影宅深处,爆炸的余波仍在肆虐,尘埃在空气中缓缓飘落,如同下了一场灰色的雪。 周绾君在废墟中悠悠转醒,浑身上下无处不痛。她勉强撑起身子,发现自己正躺在碎石堆中,尖锐的石子硌得她生疼。四周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的粗糙感。 “小姐,您醒了!”冬梅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带着哽咽。 周绾君转头,看见冬梅正跪坐在她身边,脸上满是灰尘与泪痕,额角有一道浅浅的伤口,鲜血已经凝固,但眼神中的关切却真切无比。 “冬梅...”周绾君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没事...” “我没事,小姐。”冬梅连忙扶住她,手臂微微发抖,“爆炸发生时,我被一股力量推到了角落,只受了些轻伤。” 周绾君环顾四周,心猛地一沉。石室已经彻底坍塌,只剩下断壁残垣。原本悬挂本源之镜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坑洞,边缘还残留着些许镜子的碎片,在昏暗中泛着微弱的光芒。而在不远处,她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顾青瓷靠在一面残存的墙壁上,胸前一片血红,脸色苍白如纸,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而那位猎人捕头则躺在更远的地方,昏迷不醒,右臂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骨折了。 “他们还活着...”周绾君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周婉清呢?” 冬梅指向另一侧:“二小姐在那里。” 周绾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周婉清独自坐在一堆碎石上,双手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目光纯净得如同初生婴儿,却也茫然得令人心碎。她的发髻散乱,华美的衣裙破了好几处,但她似乎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无关。 “二小姐醒来后就是这样了,”冬梅低声道,“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周绾君挣扎着站起身,踉跄地走到周婉清面前。她蹲下身,轻声唤道:“婉清?” 周婉清缓缓转过头,歪着头打量她,眼中没有憎恨,没有嫉妒,也没有往日的精明算计,只有一片纯净的茫然。那双曾经闪烁着野心与智慧的眼睛,如今清澈得如同山间的溪水,却也空无一物。 “你是谁?”她怯生生地问,声音柔软而无辜,完全不像从前那个锋芒毕露的二小姐。 周绾君的心猛地一抽。那个与她明争暗斗多年的妹妹,那个为权力不惜一切的周婉清,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那些争权夺利的往事,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全都随着镜灵的溃败而烟消云散。 “我是你姐姐。”周绾君轻声回答,伸手理了理周婉清凌乱的发丝。她的动作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周婉清任由她动作,脸上浮现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姐姐?那你会保护我吗?” 周绾君眼眶一热,郑重地点头:“会的,姐姐会保护你。”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呻吟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转头看去,只见大夫人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这位曾经雍容华贵的王府主母,此刻衣衫褴褛,面色灰败,呼吸急促而微弱,显然是油尽灯枯之兆。 周绾君站起身,走到大夫人面前。四目相对,两人的眼神中都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镜灵...失败了...”大夫人艰难地说道,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息片刻,嘴角渗出一丝血迹,“我...我能感觉到...它与我的联系...断了...” 周绾君冷冷地看着她:“这就是你追求的力量带来的结局。” 大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悔恨,有不甘,也有释然:“我...我只是不想再做一个...任人摆布的棋子...”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周绾君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但这不能成为伤害他人的理由。” 大夫人苦笑一声,气息越发微弱:“告诉王爷...我...对不起...” 话音未落,她的头缓缓垂下,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这个曾经权倾王府的女人,最终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周绾君静静地看着大夫人的尸体,心中五味杂陈。恨吗?或许曾经恨过。但此刻,她只觉得无尽的悲凉。这场持续了十多年的恩怨,终于以这样的方式画上了句号。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在这一刻化为了过眼云烟。 她转身看向冬梅:“帮我把顾公子和捕头扶到安全的地方。” 在冬梅的帮助下,周绾君将重伤的顾青瓷和猎人捕头移到了影宅入口处相对完整的地方。顾青瓷在移动过程中醒了过来,艰难地睁开双眼。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随后渐渐聚焦在周绾君的脸上。 “周...周姑娘...”他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显得十分吃力,“镜灵...” “被封印了。”周绾君简短的回应,撕下衣襟为他包扎伤口。她的动作熟练而轻柔,仿佛曾经无数次做过这样的事情。 顾青瓷松了口气,随即又紧张地问:“你的能力...” 周绾君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继续包扎:“不重要了。” 她早已感觉到,随着周影的消散和本源之镜的破碎,她体内的“心镜”之力正在迅速流失。那种与镜子之间奇妙的联系,那种能够窥见人心、操纵镜像的能力,正如同退潮般从她体内褪去。就像是某个一直存在的感官突然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变得陌生起来。 当她为顾青瓷包扎完毕,试图再次召唤心镜时,发现已经做不到了。镜子的倒影恢复了它们应有的模样,不再回应她的呼唤,不再为她展现隐藏的真相。那些曾经清晰可辨的能量流动,那些细微的灵力波动,全都感知不到了。 她变回了一个普通人。 这个认知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自从觉醒能力以来,心镜已经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如今突然失去,仿佛失去了某种感官,整个世界都变得不同了。但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遗憾,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周姑娘,”顾青瓷虚弱地开口,打断她的思绪,“待此事了结...你可愿随我回应天府?顾家必当以上宾之礼相待...” 周绾君轻轻摇头,语气温和却坚定:“多谢顾公子好意,但我已有打算。” 她站起身,看向这片曾经充满诡异与危险的影宅,如今已是一片废墟。父亲的仇已报,母亲的灵魂得以安息,周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她也失去了特殊的能力。所有的因果似乎都在这里找到了归宿。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 三日后,王府的混乱初步平息。 王爷从昏迷中醒来,面对这一片狼藉的王府和大夫人的死讯,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亲王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的鬓角添了许多白发,眼角的皱纹也深刻了许多。在了解事情经过后,他沉默了许久,最终下令厚葬大夫人,并开始着手整顿王府。 周绾君婉拒了王爷的挽留,开始安排离开的事宜。她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 她为冬梅在城中购置了一处小院,那院子不大,但干净整洁,院中有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周绾君还留下一笔足够她安度余生的钱财,装在一个精致的木匣里。 “小姐,让我跟着您吧!”冬梅泪眼婆娑地恳求,双手紧紧抓着周绾君的衣袖,仿佛一松手就会永远失去她。 周绾君温柔地擦去她的泪水,语气轻柔却不容反驳:“你有自己的人生要过。这些年来,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她将一封推荐信交给冬梅,信纸带着淡淡的墨香:“如果你愿意,可以去江南的绣庄工作,那里的主人与我有旧,会好生待你。” 安置好冬梅后,周绾君又去看望了周婉清。 王爷为周婉清请了最好的大夫,但所有人都明白,她的神智恢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如今的周婉清像个五六岁的孩子,需要人时时刻刻照顾。她住在王府最安静的一个院落里,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抱着一个布娃娃在院子里玩耍。 周绾君站在周婉清的房门外,透过半开的房门,看着妹妹正专注地玩着一个布娃娃,脸上是纯真无邪的笑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这样的周婉清,或许比那个充满野心和算计的二小姐要幸福得多。 她轻轻关上门,没有进去道别。有些离别,无声胜有声。 顾青瓷的伤势稍有好转,就坚持要亲自向周绾君道别。他被仆人用轮椅推着,来到周绾君暂住的小院。虽然面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澈。 “周姑娘真不愿随我回应天?”他问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真诚的期待。 周绾君微微一笑,目光望向远方:“京城有太多回忆,我想换个环境。” “那你今后有何打算?” “或许会去江南看看,”周绾君的眼中闪过一丝向往,“听说那里风景如画,四季如春。” 顾青瓷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那玉佩通体碧绿,雕着精致的云纹,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是我顾家的信物,无论你身在何处,如有需要,可凭此物寻求顾家帮助。” 周绾君犹豫片刻,接过了玉佩。玉佩触手温凉,带着顾青瓷的体温:“多谢。” “保重。”顾青瓷郑重道,眼中有着难以掩饰的不舍。 “你也是。” 最后的告别简短而克制,但两人都明白,经过这番生死与共,他们之间已有了一种超越寻常的情谊。那是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一种即使天涯相隔也会彼此祝福的牵挂。 --- 离开王府的那天,天空飘着细雨,如同无数根银丝从天空垂落,为整个世界蒙上了一层薄纱。 周绾君撑着一把油纸伞,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走出了这座承载了她太多痛苦与秘密的府邸。她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城门。雨滴打在油纸伞上,发出细密的声响,像是为她送行的乐章。 雨中的京城显得朦胧而宁静,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湿,反射着天空的灰白。街道两旁的店铺陆续开张,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人间的烟火气扑面而来。这一切平凡而真实的景象,让周绾君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宁。 她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这平凡而真实的瞬间。雨水的清凉、空气中食物的香气、行人交谈的嘈杂...所有这些曾经被她的特殊能力所掩盖的细节,如今都变得鲜活起来。她像一个刚刚重获光明的人,贪婪地感受着这个世界的每一分色彩。 她变回了一个普通人,但这或许并不是坏事。 在城门口,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张老站在雨中,没有打伞,道袍已被雨水打湿,但他似乎毫不在意。雨水顺着他的白发流下,在他的道袍上晕开深色的水渍。看见周绾君,他微微一笑,眼神中有着洞察一切的睿智:“贫道算到今日有故人远行,特来相送。” “张老...”周绾君心中一暖,快步走上前,将伞举过老人的头顶。 “周姑娘这是要往何处去?” “江南。” 张老点点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江南好啊,远离是非之地。”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包裹,那包裹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受到雨水的影响,“这是贫道的一点心意,或许对姑娘有用。” 周绾君接过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碎银子和一封信。信纸已经泛黄,但保存得相当完好。 “信是写给贫道一位故友的,他在苏州开了一家书院。姑娘若到苏州,可去找他,他会为你安排个差事。” 周绾君眼眶微热,声音有些哽咽:“多谢张老。” 张老摆摆手,雨水顺着他手臂的动作洒出一道弧线:“因果循环,皆有定数。姑娘舍小我而全大义,这是你应得的。”他凝视着周绾君,眼神深邃如古井,“只是贫道有一言相劝:力量可以失去,但羁绊不会轻易断绝。镜灵虽被封印,却未必永无再现之日。” 周绾君心中一凛,握紧了手中的包裹:“张老是说...” “万物皆有轮回,封印亦然。”张老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雨滴落在他的脸上,与皱纹交织成一幅复杂的地图,“姑娘虽失去了特殊能力,但与镜界的联系不会就此完全断绝。他日若感应到异常,务必小心。” 周绾君郑重地点头,将这番话牢牢刻在心里:“我记住了。” 张老微微一笑,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周绾君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老人消失的方向,直到冬梅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 “小姐,该走了。” 周绾君这才回过神,向张老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揖,转身走入雨中。这一次,她真正告别了京城,告别了过去,走向一个未知但充满可能的新生活。 雨越下越大,但她前行的步伐却越发坚定。 --- 数月后,江南水乡,苏州城外的周庄。 周庄是一个典型的水乡小镇,河道纵横,小桥流水,乌篷船在河面上悠悠划过,船夫的吴侬软语随风飘荡。白墙黛瓦的民居沿河而建,墙面上爬满了青藤,偶尔有几枝桃花从院墙内探出头来,为这幅水墨画添上一抹亮色。 周绾君在这里安顿下来。凭借张老的推荐信,她在苏州的一家书院找到了一份整理古籍的工作,闲暇时则住在周庄的一处临水小院里。那小院不大,但十分精致,推开窗就能看见河道和对岸的柳树,偶尔有船只经过,划破水面的平静。 江南的生活平静而安逸。每日清晨,她沿着河道散步,看乌篷船在薄雾中穿梭,船桨划破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午后,她在书院整理那些散发着墨香的古籍,一页页泛黄的书页承载着千年的智慧;傍晚,她则坐在小院的石凳上,泡一壶清茶,看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橘红色,美得令人心醉。 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仿佛只是一场遥远的梦。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她才会偶尔想起那些曾经与她命运交织的人们:为保护她而牺牲的周影、终得安息的母亲、失去记忆的周婉清、远在京城的顾青瓷... 失去心镜之力后,她开始学习像普通人一样生活。她学会了生火做饭,虽然最初的几次差点把厨房烧着;学会了与邻居闲话家常,听他们讲述水乡的趣事;学会了欣赏那些不需要特殊能力也能感知的美好——一朵花的绽放、一阵风的轻抚、一场雨的清新... 但偶尔,在夜深人静时,她还是会想起周影。那个为了保护她而选择牺牲的镜中倒影,那个与她一体两面却又独一无二的存在。那种失去另一半的空洞感,永远不会完全消失。她常常在梦中见到他,见到那个有着与她相似面容却气质迥异的少年,在梦中,他总是对她微笑,然后化作点点光芒消散。 这日黄昏,周绾君像往常一样坐在小院的石凳上,看着河水在夕阳下泛起粼粼波光。水面倒映着天空的彩霞,也倒映出她自己的面容。几个月来的平静生活让她的气色好了许多,眼中的阴霾也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平和。 她注视着水中的倒影,那张脸平静而安宁,已看不出曾经的痛苦与挣扎。但就在这一刹那,她仿佛看见倒影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丝熟悉的笑意——那是周影常有的、带着些许不羁和温柔的笑容。 周绾君猛地一怔,凝神细看,却发现水中的倒影已恢复正常。刚才那一幕,仿佛只是光影玩弄的错觉。她伸手轻触水面,涟漪荡开,倒影随之破碎,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 是周影的残念未消?是母亲的祝福?还是她自己的幻觉? 她不得而知。 远处,一艘乌篷船缓缓驶过,船夫的歌声随风飘来,软糯的吴语唱着古老的情歌。河岸边的柳树下,几个孩童正在嬉戏打闹,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充满了生命的活力。人间烟火,岁月静好。 周绾君微微一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清茶的苦涩在口中蔓延,随后泛起一丝甘甜,就像她的人生,经历过痛苦,终得平静。 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而那些未解的谜团,就留给时间吧。 她抬头望向远方,夕阳正一点点沉入地平线,天空由橘红渐变为深蓝,第一颗星星已经在天幕上闪烁。明天,又将是一个新的开始。 在无人注意的水面下,一道微光一闪而过,如同镜子的反光,又如同某个灵魂的微笑,悄然隐没在流水的波纹中。那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某种生命的悸动。 万物有灵,轮回不止。这一切,或许真的只是另一个轮回的间隙。 周绾君站起身,走进屋内,点亮了油灯。温暖的光线填满了小屋,也将她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那影子随着灯火的跳动而摇曳,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 窗外,月色正好。 第三十一章 水乡暗影 苏州城的晨,总是不疾不徐。昨夜的雨气尚未散尽,氤氲在青石板路的缝隙里,蒸腾起一片湿漉漉的凉意。薄雾如扯碎的素绡,缠绵在河道两岸白墙黛瓦的檐角,将远处石拱桥的轮廓晕染得如同一幅淡墨写意。河水是沉默的,载着偶尔滑过的乌篷船,船桨欸乃,划破凝滞的水面,也划不破这浸透骨髓的静谧。 周绾君提着一只小巧的竹编食盒,沿着湿润的河岸缓步而行。脚步是刻意放慢的,仿佛每一步都在丈量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距离那场席卷京城、将她过往人生彻底撕裂的镜影风暴,已过去大半载光阴。她选择了南下,像一只惊弓之鸟,仓皇地逃离了权力与诡谲交织的漩涡,将自己埋入这座以吴侬软语和柔波碧水著称的古城。在城西的“明德书院”,她谋得了一份差事——整理浩如烟海的典籍,偶尔,也教那些总角稚童识文断字。薪酬微薄,却足以安身。 她在运河支流旁,租下了一处临水的小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便能看见一弯石桥如虹卧波,桥下舟楫穿梭,船娘清越的吟唱,混着水波的荡漾,悠悠地送入耳中。她学着侍弄了几盆青翠的菖蒲,置办了一套素雅的越窑青瓷茶具。夜晚,对着一盏孤灯,或翻阅几卷从书院带回的闲散杂记,或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窗外细雨敲打芭蕉,或是夜航船橹搅动水声。 她在努力地、一寸一寸地,将自己打磨成“普通人”周绾君。洗去指尖曾沾染的镜面冰凉,抚平心底因母亲和周影而留下的、纵横交错的沟壑。对母亲,那个被她亲手送入镜界深渊的母亲,思念与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掺杂着怨怼与悲悯的情绪,如同水底疯长的藤蔓,时常在夜深人静时缠绕上来,勒得她心口发紧,难以呼吸。 她贪婪地汲取着这仿若偷来的安宁,身体的每一寸肌理都在叫嚣着对平凡的渴望。然而,灵魂深处,总有一根弦始终紧绷着,悬在未知的深渊之上,未曾、也或许永不可能真正松弛。 “周先生早。” 书院门口,负责洒扫的老仆停下动作,恭敬地欠身问好。 周绾君颔首回礼,唇角弯起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而疏离的弧度。她极珍视“先生”这个称谓,它像一层洁净的宣纸,覆盖了过往那些浓墨重彩、不堪回首的笔触,赋予了她一个崭新、清白、可以安然行走于日光下的身份。 推开藏书阁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旧纸霉味以及淡淡樟脑气息的、属于时光的味道扑面而来。几缕金黄色的阳光,挣扎着穿过高处菱花格窗上积落的尘埃,在静谧的空气里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微尘如金粉般浮沉舞动。她今日的任务,是整理一批新近收来的地方志与稗官野史。 平静,如同温吞的文火慢煮的一壶水,起初只是杯底泛起几颗细微不可察的气泡。 先是书院里那个最是活泼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扯着她的衣袖,仰起粉嫩的小脸,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说:“先生先生,我昨儿傍晚在河边,看见水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姐姐,梳着好看的辫子,对我招手笑哩!可我回头,岸上一个人都没有哩!” 童言无忌,周绾君只当是孩童眼花,或是将水波晃动的柳影错看,便柔声安抚了几句,并未放在心上。 接着,是去市集采买时,听得隔壁院落那位喜好絮叨的阿婆,一边择着青菜,一边对旁人念叨:“怪事哦,这几日夜里,睡得总不踏实。老听着空巷子里有脚步声,哒、哒、哒的,不紧不慢,出去看哟,鬼影子都没一个。莫不是哪家走丢的猫狗,或是……唉,这年头,不太平哟。” 周绾君端着盛满清水的淘米篮,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又缓缓松开。或许,只是风声,或是夜归人? 然后,是那日黄昏。 她独自站在书院后门通往河道的青石台阶上。落日熔金,将整条运河染成了一匹流动的、绚烂的锦缎。波光潋滟,倒映着岸边的袅娜垂柳、翘角飞檐,一切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不真实的光晕。她正望着水面出神,忽然,靠近石桥墩的一处倒影,毫无征兆地扭曲了一下——那原本翠绿的柳枝影像,突兀地变成了几根枯槁焦黑的枝桠,而那精致的飞檐轮廓,也猛地狰狞起来,如同某种巨兽嶙峋的骨殖,一闪即逝。 她猛地眨了眨眼,定睛再看时,河面依旧平静,倒影清晰如常,垂柳依旧柔媚,飞檐依旧秀雅。 是夕阳过于刺眼产生的错觉?还是水波流动导致的视觉偏差? 她无法确定。但心底那根始终悬着的弦,却被这无声的一幕,轻轻拨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却令人心悸的嗡鸣。 真正的裂痕,出现在她着手整理那堆无人问津的残卷故纸之时。 那是一本纸页泛黄脆化、边缘如同被虫蚁啃噬过、装帧线几乎完全朽断的古籍。没有署名,封面破损不堪,内容零散杂乱,多是些荒诞不经的乡野奇谈、神怪志异。起初,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归类、登记。直到指尖拂过一页尤其残破的纸张时,几个墨色已然暗淡、却依旧触目惊心的字眼,猛地跳入了她的眼帘—— “镜墟”。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呼吸屏住,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页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纸张,在铺着软布的书案上轻轻摊平。 借着窗外透入的天光,她辨认着那些模糊的字迹: “……非影宅之镜像映射,秩序井然;乃生灵心象之折射,欲望之沉淀,杂念之堆积……镜墟自成一方天地,光怪陆离,虚实莫辨,然入者易,出者难,沉沦其中者,不知凡几……” “……墟中有灵,无形无质,或谓之‘墟魅’,或由执念所化,或为迷失之镜魂,游荡无依,噬光亦噬影……” 记载支离破碎,语焉不详,许多地方被蠹虫蛀蚀,留下大段的空白。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混乱、诡异、吞噬一切的气息,却与她对“影宅”的认知截然不同。影宅是冰冷的、规则森严的镜像牢笼,秩序之下是压抑的死寂;而这“镜墟”,读来却更像一个庞大、无序、充满了各种危险未知的……意识的坟场?或者说,是所有被现实遗弃的杂念与阴影的最终归宿? 周绾君缓缓合上残卷,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直透心底。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水底淤泥般的不祥预感,悄然弥漫开来,裹住了她试图维持平静的四肢百骸。 当晚,回到临水小院。 月色尚好,清辉如水银泻地,将小院照得一片澄澈。院角那口半人高的储水陶缸,釉面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水面平静无波,如同一面深色的镜子,清晰地映出天穹那轮皎洁的明月,和她自己那张带着些许一日劳碌后疲惫的面容。她习惯性地俯下身,准备掬一捧清凉的井水,洗去面上的尘埃与倦意。 就在她靠近水面,鼻尖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凉倒影的刹那—— 水中的影像,那张属于“周绾君”的脸,骤然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不是被风吹皱的涟漪导致的模糊晃动,而是那五官轮廓,清晰地、毫无过渡地、骤然扭曲成了另一张完全陌生的女子的脸庞! 那张脸异常苍白,毫无血色,像是久不见日光。五官算得上清秀,但一双眸子却因极致的惊恐而圆睁着,瞳孔缩成了针尖大小,嘴唇微张,形成一个无声呐喊的弧度,仿佛正置身于某种无法言说的恐怖绝境之中。 仅仅一瞬!快得如同电光石火! 周绾君甚至来不及升起惊骇的情绪,那陌生的面孔便如同被橡皮擦去般消失无踪。水面依旧平静,倒影恢复成她自己带着惊疑未定的面容,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只是她过度疲惫而产生的幻觉。 但她知道,不是。 那眼神,那极致的、几乎要冲破水面的惊恐,像两枚冰冷的针,精准而狠戾地刺入了她的眼底深处,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她猛地直起身,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单薄的背脊重重撞在身后冰凉的砖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镜墟……残卷……异常的倒影…… 一个个碎片在她脑中飞速拼凑。 她试图构筑的平静生活,那看似坚固的壁垒,原来早已遍布裂痕,只待一个契机,便会轰然倒塌。 次日,周绾君强压下心中翻涌不息的惊涛骇浪,如同往常一样,准时踏入了明德书院。她将自己埋首于故纸堆中,试图用那些散发着霉味的历史尘埃,来麻痹紧绷的神经,隔绝外界不断渗入的不安。 午后,阳光变得慵懒,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出现在了藏书阁那扇沉重的木门之外。她逆着光,身形纤细柔弱,穿着一身寻常绣娘式样的衣裙,但衣料的质地却是上好的苏锦,只是颜色过于素净,是那种近乎哀戚的月白,毫无点缀。她并未立刻进来,只是在门口徘徊不定,眼神躲闪地打量着室内,一双纤纤玉指紧张地绞着素色的衣角,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周绾君注意到了这个不寻常的来访者。她放下手中那本记载着本地风物人情的志书,起身,步履平稳地走了过去,声音尽量放得温和:“姑娘,可是要寻什么书?还是有事?” 那女子像是受惊的林中小鹿,猛地抬起头看向周绾君。那眼神复杂极了,充满了小心翼翼的审视、深入骨髓的恐惧,然而在那恐惧的最深处,却又挣扎着一丝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孤注一掷的希冀。 “您……您就是周先生?”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明显的、无法抑制的颤音。 “是我。不知姑娘是……”周绾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中那根弦却越绷越紧。 “我……我叫苏婉清。”女子飞快地报出名字,仿佛这个名字烫嘴一般。随即,她又警惕地、如同惊弓之鸟般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注意,这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周先生……能否……借一步说话?” 苏婉清……这个名字,与她本名周婉清中的那个“婉”字,形成了一种微妙而令人不安的对照。周绾君心头疑云更甚,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微微颔首,引着苏婉清,穿过一排排高及屋顶、散发着陈旧书卷气的书架,来到了藏书阁最里侧、最为僻静的一角。这里靠窗,窗外是几丛茂密修竹,竹叶森森,将外界的声息与目光都隔绝开来,只留下满室幽寂。 甫一站定,甚至未等周绾君开口询问,苏婉清“噗通”一声,竟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瞬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苍白的脸颊。 “周先生!求求您!救救我!救救……救救她!”她哽咽着,语无伦次,双手死死抓住周绾君的衣袖,仿佛那是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 周绾君心头巨震,如同被重锤击中。她强自镇定,弯下腰,用力去扶她:“苏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难处,慢慢说,地上凉。” 苏婉清却固执地不肯起身,抬起那张梨花带雨、写满绝望的脸庞,崩溃地倾诉起来。她是苏州城颇有名望的富商赵员外新纳的妾室,出身小户人家,只因生得容貌姣好,被赵员外看中纳入府中。这本是旁人眼中的飞上枝头,却也因此成了大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数月前开始,她发现自己梳妆时,镜中的倒影,开始出现种种无法解释的异常。 “她……她一开始,只是动作会慢上半拍,或是眼神与我对不上……后来,后来她竟有了自己的眼神!那眼神……会哀伤,会恐惧,会……会对我哭,对我无声地呐喊、求救!”苏婉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身体也如同风中残叶般簌簌发抖,“大夫人……大夫人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一个游方的妖道,那妖道说……说我的镜像成了精,生了自主的灵智,是家宅不宁、祸及主人的根由!要用邪法将她打散,魂飞魄散!还说……还说若镜像不除,便会反噬其身,连我……连我也活不成了!” 她更加用力地抓住周绾君的衣袖,指甲几乎要隔着布料掐入她的皮肉,眼中是濒死的哀鸣:“我的镜像,她在那个叫‘镜墟’的地方,东躲西藏,那些追杀她的人……不,它们不完全是活人!它们像是没有实体的影子,又像是能够流动的雾气,能从任何光滑的、能反光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她拼尽了最后的力量,才勉强传了一丝讯息给我,告诉我……告诉我只有……只有‘失去力量的前代守镜人’,才能找到她,才能救我们!” “她说……只有您!只有您能穿过镜墟的重重迷雾,找到她,带她离开那个……那个吞噬一切的鬼地方!” 前代守镜人! 这个称呼,像一把尘封已久、锈迹斑斑却又锋利无比的钥匙,猛地插入了周绾君试图用平凡生活紧紧锁住的记忆铁箱,强行将其撬开!力量?她早已在决绝地脱离影宅核心时,失去了十之七八。可对方,不仅精准地找到了隐匿于此的她,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那段想要彻底埋葬的过往身份! 周绾君沉默着。 内心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掀起滔天巨浪,激烈地天人交战。 再次卷入这是非漩涡?这好不容易才偷得来的、仿若镜花水月般的平静,难道就要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来自陌生人的求助,而彻底粉碎?镜墟,听起来比秩序井然的影宅更加混乱、更加不可控、更加危险重重。追杀?妖道?权贵后宅的倾轧?这潭浑水,深不见底,她还有力气、还有勇气再去蹚一次吗? 她只想做一个普通人,每日与书卷、孩童、茶米油盐为伍,为何这些光怪陆离、这些纠缠不清的阴影,就是不肯放过她?如同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看着眼前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浑身被绝望笼罩的苏婉清,那凄楚无助的眼神,与昨夜水缸倒影中那张写满极致惊恐的苍白面孔,在她脑海中清晰地重合起来。 拒绝的话语,冰冷而理智,就哽在喉咙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 “你……你先回去。”最终,周绾君听到自己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挣扎,“此事……非同小可。容我……仔细想想。” 苏婉清眼中那簇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希望火苗,倏地黯淡了下去,但她不敢再逼迫,只是松开了手,对着周绾君重重地磕了一个头,额角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抬起泪眼,留下最后一句如同哀求的话:“我……我明日再来,静候先生消息……”说罢,便用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失魂落魄地消失在书架投下的阴影之中。 这一夜,周绾君彻夜难眠。 窗外,月色依旧清冷辉洒,运河的水声潺潺,今夜听来,却仿佛比往日更加喧闹,带着一种不祥的催促意味。苏婉清那带着哭腔的绝望倾诉,残卷上关于“镜墟”那些语焉不详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记载,水缸中那张一闪即逝的、惊恐万状的陌生脸庞,还有对周影那亦敌亦友、最终消散的复杂情怀,对母亲那爱恨交织、永难释然的牵念……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中疯狂地翻腾、碰撞,撕扯着她的理智与抉择。 她披衣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墨蓝色的、缀着疏星的夜空,以及夜空下,院子里那口在月光中泛着幽幽冷光、仿佛潜藏着无数不可告人秘密的储水陶缸。 逃避吗? 或许,还可以。此刻立刻收拾行囊,趁着夜色,离开苏州,去一个更遥远、更偏僻、人迹更罕至的地方。像一只真正的鸵鸟,将头埋入沙土,对身后的一切不闻不问。 但……然后呢?这“镜墟”的触角,似乎无孔不入,并非局限于某一地。那些异常的征兆,河水倒影、空巷足音、孩童呓语,已经如同瘟疫般,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这座看似平静的水城。她能躲到哪里去?天涯海角,是否真有一方净土,能彻底隔绝这来自镜影世界的侵蚀?更何况,苏婉清,还有她那莫名“觉醒”、正在遭受追杀的镜像,她们又做错了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一个镜像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超出了常理的理解范畴,便活该被无情地打散、湮灭吗? 周影……若是那个清冷决绝、最终选择与影宅一同沉寂的她在,面对此情此景,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心,乱成了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丝线,千头万绪,找不到开端,也理不清结尾。 她下意识地、几乎是受着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再次一步步走向那口仿佛蕴含着魔力的水缸。水面在清冷的月华照耀下,泛着鳞鳞的、幽微的光,平静得像一块深色的墨玉。 她缓缓俯下身,看向自己在水中的倒影。 眉眼之间,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浓重的疲惫,以及内心深处激烈挣扎留下的痕迹。 就在这时—— 水中的倒影,那属于她的、本该与她同步的嘴角,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动了一下。 周绾君浑身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是眼花?是连日心神不宁产生的幻觉?她死死地盯着水面。 然而,下一刹那。 水中的倒影,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映照,而是骤然被注入了一种她熟悉到刻骨铭心、却又绝不可能在此地、此刻出现的灵魂!那眼神,带着一丝周影惯有的、洞悉一切的清冷与疏离,却又奇异地融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与水波融为一体的、悲悯而柔和的光彩。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倒影的嘴唇,清晰地、缓慢地开合起来。 一个声音,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而是直接、清晰地,透过那微弱的水波震动,共鸣般响彻在她的脑海深处,灵魂之中。 那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那是周影的声音!带着她特有的、微凉的质感,却又比记忆中多了一丝难以捕捉的、仿佛来自遥远彼岸的叹息。 “绾君,” 水中的“她”,用着周影的口吻,清晰地“说”道, “她们需要你。” 第三十二章 镜墟盟约 苏婉清离去时那绝望而卑微的眼神,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周绾君的心版之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隐密的灼痛。而水缸中,周影那一声跨越虚实界限、带着彼岸气息的低语,更像是在她已然波澜暗涌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块无法忽视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层层扩散,撼动着她试图维系的所有平静假象。 逃避的念头,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怯懦、如此苍白,带着自欺欺人的可笑。 夜色,愈发深沉黏稠,如同泼洒开的浓墨,将白日的喧嚣与光影彻底吞噬。万籁俱寂,唯有窗外运河那永不停歇的、如同亘古叹息般的流淌声,幽幽地渗入骨髓,带着水乡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潮湿与阴郁。周绾君独自立于小院中央,素色的衣裙在微凉的夜风中轻轻拂动,像一株无依的蒲草。她面前,是那口幽深的储水陶缸,缸体在稀薄的月光下泛着冷硬的、类似某种甲壳动物的晦暗光泽。月光不再具备诗意,反而像一道冷冽的、毫无感情的审视目光,将缸中那片静止的水面,映照得如同一块巨大的、通往不可知深渊的黑暗镜面。 抉择的时刻,已经容不得半分犹豫。 她闭上眼,深深吸入一口带着夜露与泥土气息的冰凉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与决绝。既然命运的潮水再次将她推向这诡异的漩涡,避无可避,那便唯有鼓起残存的勇气,直面这光怪陆离的未知。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曾经触碰过无数冰冷镜面、感受过影宅森严秩序的手指,此刻,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轻轻点向那纹丝不动的、墨色的水面。 指尖与水面接触的刹那,一点冰凉瞬间炸开,顺着指尖的脉络,迅速蔓延至全身。涟漪,以她的指尖为心,一圈圈、无声而固执地荡漾开去,轻而易举地破碎了水中那轮皎洁明月的完美倒影,也将她自己的面容搅动得模糊不清、支离破碎。她没有像往常受到惊吓时那样立刻缩回手,而是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摒弃脑海中所有纷杂的念头,将全部的意识,沉入那一片冰凉的、动荡的虚无之中。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翻涌起周影在最终消散前,留给她的那些关于镜界本质的、碎片化却直指核心的理解;还有白日里,在那本残破古籍上读到的、关于“镜墟”的惊悚描述——心象折射,欲望沉淀,迷失之镜魂……她不再抗拒这些令人不安的知识,反而主动敞开心扉,去感知,去呼唤那潜藏在水影深处、与她命运紧密纠缠的、属于周影的一丝残念。 “周影……”她在灵魂深处无声地呐喊,如同迷途的舟子呼唤灯塔,“若你尚存一缕感知于此,请为我指引方向……” 奇妙的变化,就在她全心全意的呼唤中发生了。那原本只是普通井水的水面,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无形的灵性,忽然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光泽,如同夜明珠最内敛的光华。一股熟悉的、带着周影特有疏离感与悲悯情怀的意念,如同纤细却无比坚韧的蛛丝,悄然缠绕上她的意识,不再是清晰的话语,更像是一种源自灵魂本能的、温暖而坚定的牵引。 周绾君彻底闭上双眼,不再去看那晃动的、令人晕眩的波光,而是将全部的心神,都毫无保留地交付给那股冥冥中的牵引之力。 一股强烈的、仿佛要将灵魂都撕扯开来的晕眩感猛地袭来!天地倒转,感官错乱,她感觉自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被投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黑暗无声的漩涡。四周现实世界的一切——夏夜的虫鸣、运河潺潺的水声、肌肤感受到的夜风微凉——都在刹那间被抽离、远去,最终被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寂静和令人心悸的失重感所取代。 这过程仿佛持续了永恒,又似乎仅仅存在于电光石火的一瞬。 当那股剧烈的、仿佛要分解灵魂的拉扯感骤然消失时,周绾君猛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忘记了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这里……就是所谓的“镜墟”? 截然不同于京城影宅那冰冷、规整、如同巨大陵墓般充满压抑秩序的宫殿与回廊。眼前,赫然是一片江南水乡的景观,却像是被一只疯狂而残忍的巨手彻底扭曲、打碎后,再用无数面形状各异、棱角尖锐的破碎镜子,胡乱地、绝望地拼接而成,充满了后现代式的荒诞与恐怖。 天空之上,没有日月星辰,没有云彩流动,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不断缓慢蠕动的混沌灰白光芒,如同变质浑浊的牛奶,又像是垂死巨兽的眼白,映照得整个“世界”都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病态的苍白。脚下,是看似蜿蜒熟悉的青石板小路,但仔细看去,每一块“石板”其实都是一面模糊不清的镜面,倒映着上方扭曲变形的景物,行走其上,仿佛同时踩在无数个破碎、怪诞的世界上,每一步都踏在虚实交错的边缘,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远处,那座熟悉的石拱桥依旧横跨在“河面”之上,但那桥身已非坚固的岩石,而是由无数大小不一、边缘参差如犬牙的镜片堆叠、粘连而成,反射着来自混沌天光的、支离破碎的诡异光芒,显得脆弱而危险。桥下的“河水”并非真正流淌的活水,而是一片粘稠的、缓缓蠕动着的、泛着银亮金属光泽的液态镜面,偶尔因不知名的力量泛起一丝涟漪,却死寂得如同坟墓,听不到半点水声。岸边的“垂柳”,更是骇人,那千万条垂落的丝绦,竟是由无数细长的、闪着凛冽寒光的镜片串联而成,它们无风自动,相互碰撞、摩擦,发出细微却密集的、令人牙酸心悸的“叮铃”脆响,如同万千冤魂在低语。 整个空间的光影都是迷离而错乱的。光线从无数个角度、无数个破碎的镜面上疯狂地反射、折射,交织成一张庞大而混乱的、光怪陆离的网,没有明确的来源,也没有固定的方向,将人的视觉、甚至方向感彻底扰乱、吞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彻骨的气息,夹杂着金属氧化后的锈味、陈年尘埃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如同无数被压抑的恐惧与绝望情绪凝结而成的、精神上的污秽感。 这里有一种病态的、支离破碎的、惊心动魄的“美”。这里死寂,却仿佛有无数的窃窃私语潜藏在每一片碎镜之后;这里空旷,却仿佛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未知的陷阱。 周绾君用力稳住近乎虚脱的心神,努力适应着这令人头晕目眩、心智几近崩溃的诡异环境。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周影那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残念,正如同黑暗海洋中的一座微小灯塔,在这片混乱到极致的镜墟中,为她指引着一个模糊却坚定的方向。 她小心翼翼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踏上了那由无数镜面铺就的、危机四伏的道路。脚步放得极轻,极缓,生怕那细微的震动会惊扰这片死寂世界中可能沉睡的任何恐怖存在。目光警惕地、如同最敏锐的探针般扫视着四周,那些破碎镜片中映出的,是她自己千奇百怪、不断变形的倒影——有时被拉长得如同摇曳的鬼魅,有时被压扁得如同一张单薄的剪纸,有时五官错位,有时身躯扭曲……光怪陆离,无时无刻不在挑战着她理性的边界,扰动着她的心神。 循着那丝微弱而珍贵的感应指引,她穿过一道由碎裂青花瓷片拼凑成的、布满裂纹的“月洞门”,绕行过一片倒悬着、如同无数柄利剑般森然指向地面的“镜面竹林”。越往这片破碎世界的深处行走,那股潜藏在空气中、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危机感就越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 突然,前方一片由巨大、扭曲的琉璃镜构成的“假山”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镜片被重重踩碎、崩裂的“咔嚓”脆响!这声音在死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紧接着,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渊的、充满了恶意与贪婪的嘶吼! 周绾君心头骤然一紧,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毫不犹豫,立刻闪身躲到一旁一株由扭曲铜镜盘旋而成的“枯树”后面,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树身”上,屏住了呼吸,连最细微的声响都不敢发出。 只见从假山后方,踉跄着冲出一个纤弱的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的形象,身形与苏婉清本体有八九分相似,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的衣裙,但此刻那原本雅致的衣裙上已沾染了不少污渍与划痕,甚至有几处被撕裂,露出下面更显苍白的、如同镜面般光滑的“肌肤”,显得异常狼狈。她的面容也与苏婉清一般无二,只是那双眼睛——不再是苏婉清本体那惯有的柔弱、恐惧与顺从,而是充满了野性的警惕、不屈的坚韧,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所迸发出的、如同受伤母狼般的凌厉寒光。她的发髻有些散乱,几缕光丝般的发丝垂落在苍白的颊边,更添几分凄艳与决绝。 这就是苏影!苏婉清那个已然“觉醒”、正在亡命奔逃的镜像! 在她身后,紧追不舍的是两道极其诡异的影子。 它们没有固定的、可被清晰描述的形态,如同两团人形的、不断流动翻滚的黑色雾气,边缘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溃散消融,却又散发着一种实质性的、冰冷刺骨的压迫感。它们的“面部”位置,没有任何五官,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里面闪烁着两点令人不寒而栗的猩红光芒,如同地狱的窥视。它们移动的方式完全违背常理,并非行走,而是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般,贴着由镜片构成的地面飘忽滑动,轨迹难测,所过之处,那些破碎的镜面都会短暂地蒙上一层不祥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翳,如同被瘟疫感染。 这就是苏影口中的“猎影者”?大夫人派来收割镜像核心的残忍爪牙? 苏影显然已是强弩之末,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呼吸急促而紊乱,胸膛剧烈起伏。她手中紧握着一片边缘极其锋利的、如同弯刀般的巨大镜片,权作最后的武器,但面对那两个没有实质形体、散发着侵蚀性寒意的怪物,这反抗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徒劳。 其中一只猎影者猛地加速,黑雾状的“手臂”如同毒蛇出洞般骤然伸长,带着一股腐蚀一切的阴冷气息,狠辣地抽向苏影毫无防备的后心!那黑雾掠过空气,甚至发出了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响。 苏影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勉力拧身躲闪,那锋利的、由黑雾凝聚的“手臂”擦着她的衣袖边缘掠过——只听“嗤”的一声轻响,那月白色的衣袖竟瞬间变得焦黑、脆化,如同被烈火燎过,边缘化作飞灰!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彻底失去了平衡,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前扑倒,手中的防御镜片也脱手飞出,叮当落地。 生死一线! 周绾君虽已失去大部分守镜人的力量,但那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关于镜界生物的基本认知与应对之法,早已融入她的本能。她一眼看出,这两只猎影者并非真正的生命体,更像是某种恶毒怨念与邪门法术结合孕育出的造物,它们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弱点,但很可能惧怕纯净的精神冲击,或者……某种特定性质的“光”? 她的目光如同最敏捷的猎鹰,飞快地扫过周围混乱的环境,瞬间锁定了一块斜斜插在镜面地面、相对完整、且角度恰好能反射到天空中那片混沌灰白光源的银镜碎片! 来不及任何犹豫与权衡!周绾君猛地从藏身处跃出!她的目标并非直接冲向那两只可怖的猎影者,而是扑向那块可能蕴含着一线生机的银镜碎片!她的动作不可避免地引起了猎影者的注意,两只怪物那猩红的目光瞬间从苏影身上移开,如同最精准的锁链,牢牢钉在了这个突然出现的、散发着令它们厌恶气息的不速之客身上。 周绾君不顾一切,双手死死握住那块冰冷刺骨、边缘粗糙的镜片边缘,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同时最大限度地调动起周影残念赋予她的、对镜墟环境的极其微弱的掌控力,猛地调整镜片的角度——将天空中那片混沌灰白光源中,相对最亮、最集中的一部分光芒,精准地、如同利箭般反射向其中一只正欲扑来的猎影者! “嗤——!” 一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入冰雪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骤然响起!那被巧妙反射的、蕴含着某种奇特净化力量的混沌之光,照射在猎影者黑色的、不断流动的雾状躯体上,立刻如同强酸泼洒,冒起一股浓密的、带着恶臭的黑烟,发出了清晰的、仿佛灵魂被灼烧的刺耳腐蚀声!那只被正面击中的猎影者发出一声痛苦而愤怒的嘶吼,雾状的身体剧烈地翻腾、扭曲,那猩红的眼洞光芒都黯淡、闪烁了一下,显然受到了不轻的创伤。 另一只猎影者见状,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立刻放弃了对苏影的追击,转而化作一道贴地疾驰的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向周绾君!黑雾在前端迅速凝聚、变形,化作一只狰狞尖锐的利爪形态,带着撕裂一切的寒意,直抓周绾君苍白的面门! “小心!”刚刚挣扎着爬起的苏影看到这惊险一幕,失声惊呼,同时下意识地将手边最近的一块碎镜片奋力掷出,试图干扰那怪物的攻击。 周绾君反应极快,就着前扑的势头猛地向侧后方一滚,动作狼狈却有效地避开了那足以致命的黑雾利爪!凌厉的爪风擦着她的耳畔掠过,带起几缕断发,冰冷的死亡触感清晰可辨。她毫不停歇,在翻滚的同时,再次凭借感觉调整手中紧握的镜片角度——又一道反射光射出,虽然不如第一道集中,却依旧逼得那只猎影者身形一滞,不得不暂避这令它厌恶的光芒。 两只接连受创的猎影者聚集在一起,发出不甘而充满恶意的低沉咆哮,那四只猩红的眼洞死死地、怨毒地盯了周绾君一眼,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印记刻入核心。它们似乎在权衡着利弊,最终,那雾状的身体一阵模糊的晃动,如同融入周围无处不在的镜面阴影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不见,只留下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淡淡的焦臭与寒意。 危机,暂时解除。 周绾君这才彻底脱力,松开了紧握镜片的手指,那救了她一命的银镜碎片“哐当”一声落回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风箱般起伏,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四肢百骸都传来一种虚脱后的酸软与颤抖。刚才那一刻,纯粹是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对周影残念的绝对信任,以及内心深处不愿见死不救的执念在搏命! 苏影扶着旁边一块扭曲凸起的镜面,勉强站直了身体,她看向周绾君的眼神,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难以掩饰的惊疑、审慎的打量,以及一丝……极其复杂的、仿佛看到了某种意料之外可能的情绪。 “你……就是周绾君?”她的声音与苏婉清本体有着相似的音色,却更加沙哑、低沉,带着一种在艰难环境中磨砺出的粗糙质感,以及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是我。”周绾君努力平复着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抬起头,迎上对方锐利的目光,“你,就是苏影?” 苏影点了点头,那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毫不客气地扫过周绾君全身,从她略显凌乱的发髻,到苍白却坚毅的面容,再到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似乎在细致地评估着眼前这个“前代守镜人”所剩余的全部价值。“果然……你和那些沉溺于现实悲欢、庸碌麻木的本体不同。婉清她……这次算是赌对了。” “赌?”周绾君捕捉到这个字眼,微微蹙眉。 “赌你这个失去力量的前代守镜人,依旧拥有闯入这片危险镜墟的胆识,并且具备对抗‘影狩’的智慧和能力。”苏影走到周绾君面前,尽管形容狼狈,衣衫破损,但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株在绝境中依然顽强生长的野草,带着一种不屈的骄傲。“也赌你……心底尚存一丝不会见死不救的……人性。”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有些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知是针对周绾君,还是针对所有“本体”。 “影狩?就是刚才那些东西?” “不错。大夫人,或者说,她背后那个不知来历的妖道,所圈养驱使的爪牙。”苏影的眼中闪过一丝刻骨铭心、无法化解的恨意,那恨意如此浓烈,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它们系统性地在江南的镜墟之中,如同最狡猾的猎犬,捕猎所有像我们一样……偶然或是必然地‘醒了’过来的镜像。” “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你们拥有了独立的意识,超出了常理的控制?”周绾君追问,她想起影宅对那些“不安分”镜像的处置,但感觉此地的目的似乎更为赤裸。 “意识?那或许只是微不足道的附带品。”苏影扯动嘴角,露出一抹苍凉而愤怒的冷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它们真正想要的,是我们体内历经挣扎才凝聚而成的‘镜像核心’。” “镜像核心?”周绾君眉头蹙得更紧,这是一个她从未在影宅典籍或是周影的传承中听到过的名词,带着一种邪异的味道。 “每一个成功觉醒的镜像,在彻底挣脱本体无形束缚,于这片混乱镜墟中获得独立存在资格的同时,都会在体内逐渐凝聚出一种纯粹的能量结晶,便是所谓的‘镜像核心’。”苏影解释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带着一种保护性的姿态拂过自己胸前的位置,似乎那里正隐藏着什么脆弱而珍贵的东西。“这核心,凝聚了我们对本体的深刻认知、残留的情感烙印、以及在这危机四伏的镜墟中挣扎求生所磨砺出的全部精神力量。对于修炼某些阴损邪术、或是需要依靠吞噬他人灵性来维持自身存在的施法者而言,这是不可多得的大补之物,尤其是……对于某些需要维持特殊形态,或是施展强大恶毒诅咒的存在来说,更是效果显著。” 周绾君心中凛然,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抽取镜像核心?这手段,比之影宅单纯地禁锢、利用镜像,更加残忍歹毒百倍!这已绝非简单的后宅妇人之间的倾轧嫉妒,而是明确涉及到了邪法修炼与掠夺!其背后的目的,恐怕远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深邃! “像你这样的觉醒镜像,在这镜墟之中,还有多少?”周绾君沉声问道,感觉肩头的压力又重了几分。 “数量不算多,但也绝不止我一个。”苏影的目光投向这片破碎、扭曲世界的更深处,眼神中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哀与无奈,“大多散布在苏州,乃至整个江南水网交织的镜墟角落。多是些像婉清一样,在现实中出身不高、命如浮萍,在深宅大院里备受欺凌压迫的妾室、婢女……似乎,现实中的绝望与不甘,强烈的求生欲望,更容易成为催生镜像觉醒的土壤。但我们如同一盘散沙,各自躲藏,在影狩无孔不入的追捕下,姐妹们的数量,正在一个接一个地减少……” 她猛地转回头,目光再次变得灼热而锐利,如同两把淬火的匕首,直直刺向周绾君,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视灵魂深处:“我们需要一个领袖!一个有能力、有经验,能够带领我们在这绝境中活下去,甚至……看清真相,找到反抗之路的人!周绾君,我们看中的,并非你曾经拥有的、如今可能已经十不存一的守镜人力量。而是你亲身对抗过‘大夫人’(或其同类势力)的宝贵经验,是你体内流淌着的、可能与这片镜墟存在某种古老而深刻共鸣的守镜人血脉,以及……” 她说到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愈发深邃,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周绾君,仿佛在观察她最细微的反应:“以及,你体内那个特殊的‘存在’。那个能引导你精准进入此地、能在关键时刻助你对抗影狩的……残念。她,给我的感觉……非常不一样。”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甚至是一丝隐隐的敬畏。 周绾君默然。周影的存在,果然无法瞒过这些与镜子本源息息相关、感知敏锐的觉醒镜像。周影之于她们,或许就像是黑暗中一座遥远的灯塔,即便光芒微弱,也代表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更高层次的可能性。 就在此时,周绾君忽然感到一阵毫无来由的、强烈的心悸与不安,仿佛现实世界的锚点发生了剧烈的晃动,有什么与她产生了深切关联的事情正在上演。这种感应玄之又玄,超越了物理距离,清晰得如同亲见。 几乎是同一时刻,站在她对面的苏影,也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脸上无法控制地掠过一丝剧烈的痛苦与短暂的茫然恍惚,她原本凝实的身影,甚至因此虚幻、闪烁了刹那,变得有些不稳定。 “婉清……是婉清!她出事了!”苏影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焦急与虚弱,“本体与镜像之间的联系,比你们想象的要深刻得多!我在镜墟遇袭,神魂受创,她作为本体,定然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与反噬!” 现实世界,赵员外府邸,苏婉清那间布置雅致却略显压抑的闺房内。 原本正坐在绣墩上,心神不宁、焦灼地等待着周绾君最终答复的苏婉清,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般的剧烈头痛,眼前猛地一黑,喉头一甜,“噗”地一声,一口鲜红的血液竟直接喷溅在身前尚未完成的绣品之上,那嫣红的血迹在素白的绸缎上迅速晕开,如同一朵诡异而凄艳的花。她连一声惊呼都未能发出,便整个人软软地从绣墩上滑落,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彻底昏迷不醒,面色惨白如纸。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吓得侍立一旁的贴身侍女魂飞魄散,惊声尖叫起来。霎时间,整个小院鸡飞狗跳,乱作一团。待到府中常驻的大夫被急匆匆请来,一番施针用药的紧急救治之后,苏婉清才悠悠转醒。然而,她眼神涣散迷茫,对于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记忆出现了大片的混乱与模糊,甚至一时之间,竟认不出日夜侍奉在侧的贴身侍女是谁,只是捂着依旧隐隐作痛的额头,喃喃着一些不成语句的碎片。镜像在镜墟受创,直接、猛烈地影响到了现实世界中本体的神魂稳定! 镜墟之中,苏影努力稳定住自己再次变得有些虚幻的身形,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了几分,如同上好的白瓷,脆弱得一触即碎。但她的眼神,却在经历了这番与本体同频的痛苦之后,变得愈发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处境,现实与虚影,早已被无形的锁链捆绑在一起,一损俱损。周先生,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退路可言了。”她看向周绾君,眼神中带着最后的、孤注一掷的恳求,“请随我来,我带你去见见其他的……‘姐妹’。” 周绾君压下心中因现实呼应而产生的巨大震动,默默地点了点头。苏婉清在现实世界的突然昏厥与失忆,如同最有力的证据,印证了苏影所言非虚,也彻底斩断了她最后一丝犹豫的可能。这条通往未知与危险的贼船,她已然踏足其上,风浪已起,再无回头路可走。 苏影不再多言,转身在前引路。她对这片混乱不堪、如同巨大迷宫的镜墟环境似乎颇为熟悉,带着周绾君在那些由无数破碎镜面构成的、光影错乱的小巷与扭曲的“水道”间快速而灵巧地穿梭。七拐八绕,避开几处散发着特别不祥气息的区域后,终于来到一处相对隐蔽的角落。这里看起来像是一处废弃的“园林”遗址,假山、亭台、曲水流觞一应俱全,但无一例外,全是由各种残缺不全、反射着扭曲混乱光线的镜面材质构成,充满了超现实的荒诞感。 在一面巨大的、布满了蛛网般密集裂痕、却奇迹般没有完全破碎的月亮门镜前,苏影停下了脚步。她伸出手,那由光晕构成的指尖,在几道看似随意、实则蕴含某种规律的特定裂痕上,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划过,如同在输入一道无形的密码。随着她的动作,那原本映照着破碎景象的镜面,忽然泛起了水波般的、柔和而稳定的涟漪,随后缓缓变得透明、稀薄,最终如同拉开了一道帷幕,露出了后面一个相对稳定、光线柔和许多的、小小空间。 这里像是一个被精心构建的、临时避难所般的秘密据点。破碎的镜片被巧妙地挑选、打磨,拼接成简陋却稳固的桌椅形状。甚至还有一盏由无数细小水晶镜片缀成的、散发着微弱却持续莹光的“灯”,那光芒驱散了部分令人不安的混沌,带来了一丝难得的心灵慰藉。 据点里,已有两个身影在静静地等待着。 一个身着由水绿色镜片精心拼嵌而成的曳地长裙,身姿婀娜曼妙,正背对着门口,对着一面相对光滑平整的镜面,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那由纯粹光丝构成的、流淌着微光的“长发”。她的动作极其优雅,带着一种仿佛刻入骨子里的、浑然天成的柔媚风姿,但周绾君却凭借其敏锐的感知,察觉到那看似柔媚无骨的表象之下,隐藏着如同深水之中潜行水蛇般的冰冷与不动声色的算计。她是柳影,其本体,是苏州城内某位手握实权官员颇为宠爱的美妾。 另一个则安静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穿着一身淡雅如空谷幽兰的、由素白细腻瓷片镶嵌而成的衣裙,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奇异镜片,神情淡漠疏离,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甚至自身的处境,都与她无关,都不值得投入半分关心。她是兰影,其本体,是一位家财万贯的盐商新纳不久、性子孤僻的妾室。 听到入口处传来的动静,两人几乎同时转过头来。 柳影缓缓转过身,露出一张妩媚动人、眼波欲流的芙蓉面。她的目光先是如同羽毛般,轻飘飘地在周绾君身上从头到脚扫了一圈,那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仿佛源于某种比较心理的挑剔与衡量,最后才如同蝶恋花般,轻盈地落在略显狼狈的苏影身上,朱唇轻启,吐出一串娇柔婉转、如同莺啼般动听的声音:“苏妹妹可算是平安回来了,真是让姐姐好生担心。还带回了……贵客?这位便是你之前提起的……周先生?”她笑容温婉亲热,语气甜得能沁出蜜来,但周绾君却清晰地感觉到,那甜美的笑容如同精致的假面,并未真正抵达她那双妩媚却缺乏温度的眼底深处。 兰影只是抬起眼帘,淡淡地瞥了周绾君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随即微微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便又很快低下头,继续专注于手中那片变幻着微弱光彩的透明镜片,仿佛那方寸之间的微观世界,才是她全部的兴趣所在。 苏影显然习惯了这两位的做派,简单地介绍道:“这位是周绾君周先生,婉清请来的助力。这两位是柳影和兰影,都是与我们命运相连的姐妹。” 周绾君依礼,神色平静地微微欠身,向两人致意。当她的目光与柳影那含笑的眼眸再次相接时,她能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对方那看似热情洋溢、无可挑剔的笑容面具之下,隐藏着一丝极其细微、却真实存在、如同冰层下暗流涌动的…… 敌意。 那敌意并非明目张胆的排斥或汹涌的愤怒,更像是一种深藏于骨髓的、源于某种难以言说的比较、不甘或是潜在威胁感所引发的抵触,如同细小的、淬了毒的冰刺,巧妙地隐匿在她那柔媚似水的眼波最深处,伺机而动。 周绾君心中微微一沉,如同投石入井,荡开一圈无奈的涟漪。看来,这初步凝结的、脆弱不堪的镜墟同盟,其内部也远非铁板一块,早已暗流涌动。前路,依旧被浓重的迷雾所笼罩,而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踏入新的、意想不到的危机与陷阱之中。 第三十三章 信任的裂痕 镜墟据点的光,永远被那盏由无数细小水晶镜片缀成的灯,晕染成一片昏黄暧昧的色调,如同沉溺在一场永不醒来的、压抑的黄昏梦境之中。破碎镜面勉强拼接成的桌椅,棱角分明,触手冰凉坚硬,围坐着四个形态各异、心思迥然不同的“存在”。她们的身影在这片昏蒙的光线下摇曳,仿佛随时会融入背景那片永恒的破碎与混沌。 空气粘稠得几乎能阻滞呼吸,沉默在其中沉淀、发酵,弥漫着猜忌、不安与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苏影率先打破了这令人心肺都感到压迫的凝滞,她的声音虽然还带着几分先前激战留下的虚弱余韵,却异常坚定,如同试图钉入朽木的楔子:“眼下情势,诸位心知肚明。影狩的追捕网越收越紧,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各自为战,终将被逐个吞噬,唯有拧成一股绳,方有一线生机。我提议,即刻成立‘反猎杀同盟’!而周先生,”她目光转向周绾君,那眼神灼热,带着孤注一掷的信赖,“是我们目前所能寻到的、唯一的,也是最具资格的引领者。她拥有我们匮乏的、与那些黑暗势力周旋的经验,对镜墟本质的理解远胜我等,更重要的是,她体内沉睡着……” “经验?理解?”一个娇柔婉转,却如同在冰水中浸渍过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突兀地切断了苏影的话语。是柳影。她慵懒地靠坐在那里,水绿色的镜片长裙流淌着幽暗的光泽,仿佛深潭中浮动的水藻。纤细如葱管的手指,正漫不经心地缠绕着一缕由纯粹光丝构成的发梢,眼波流转,最终如同两枚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定格在周绾君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质疑。“苏妹妹,你是否被那无孔不入的影狩吓破了胆,以至于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了?” 她嫣红的唇角微微勾起,漾开一抹极具嘲讽意味的、冰冷艳丽的笑纹:“引领我们?就凭一个……连自身立命根基的‘心镜’都已彻底破碎、力量几乎散尽的前任守镜人?一个自身难保,如同丧家之犬般从京城那权力漩涡中仓皇逃窜至江南,寻求片刻喘息的人类?”“心镜”二字,如同两柄淬了剧毒、寒光闪闪的冰锥,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狠狠凿入周绾君的耳膜,直抵心神最深处!“心镜”——那是守镜人感知镜界、调动力量、甚至沟通本源的象征核心,其破碎与力量的流逝,是她灵魂深处最隐秘、最不愿触及的创伤与耻辱,除了已然消散的周影,她确信世间绝无第三人知晓!柳影,她是从何得知?!这惊悚的认知让周绾君置于膝上的双手瞬间死死攥紧,粗糙的镜片边缘硌着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她却浑然未觉。 苏影脸色骤变,光影构成的身形都因愤怒而微微波动,厉声喝道:“柳影!注意你的分寸!周先生是我们请来的贵客,更是我们眼下唯一的希望所在!” “希望?”柳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嗤笑,那笑声中充满了不屑与荒谬感,“将渺茫的希望寄托在一个自身难保的废物身上,这才是通往绝望最快、最直接的捷径!苏影,睁开你的眼睛好好看看她!气息微弱如同游丝,魂光黯淡几近熄灭,连维持在这镜墟之中的基本形态,都比我们这些纯粹的‘影’更加虚幻、更加不稳定!她拿什么来引领我们?靠她那点早已过时、被现实碾碎的经验?还是靠她体内那个来历不明、是福是祸尚且难料的残念?我们需要的,是一柄能够斩断追猎锁链、劈开生路的锋利宝剑,而不是一个自身都泥足深陷、随时可能崩塌的泥塑菩萨!” 她猛地站起身,水绿色的镜片裙摆因这剧烈的动作而漾开一片冰冷的光晕,如同毒蛇骤然昂起的头颅,她逼视着周绾君,言辞愈发刻薄尖锐:“周绾君,你自己扪心自问,你如今还剩下什么?你那能洞察万物虚妄、映照一切本源的‘心镜’还在吗?你还能调动几分属于守镜人的、真正的力量?你连自身的存在都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凭什么让我们将姐妹们的性命,交托于你这样一个自身难保之人?!”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毫不留情地撕扯着周绾君试图掩盖的伤疤。 周绾君抬起头,脸色苍白得如同上好的宣纸,但眼神却并未因这狂风暴雨般的指责而退缩分毫。她没有去回应柳影那连珠炮似的质问,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的、甚至带着几分冷意的目光,直视着柳影那双充满敌意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地反问:“你,究竟是如何知晓‘心镜’之事的?” 这平静却直指核心的反问,像一根精准的针,瞬间刺破了柳影咄咄逼人的气势。柳影被她问得微微一滞,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慌乱,但随即被更深的讥诮与恼怒所覆盖:“这很重要吗?重要的是,这就是赤裸裸的事实!一个失去了利爪与獠牙的猛虎,甚至连荒野上最卑贱的鬣狗都不如!我坚决反对她加入同盟!更反对由她来领导我们!我提议,同盟首领应由我们三人自行推举!或者,干脆各自散去,各安天命!” “我同意周先生加入。”一个淡漠得如同远山积雪的声音,从光线最昏暗的角落幽幽传来。是兰影。她依旧低垂着眼睑,专注地凝视着手中那片薄如蝉翼、仿佛承载着另一个微小世界的透明镜片,头也未抬,仿佛刚才那场几乎要撕裂空间的激烈争吵,不过是远处传来的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多一份力量,总好过少一份。至于领导之位……谁有真本事带我们在这绝境中找到活路,我便听谁的。”她的态度模糊得像笼罩在湖面上的晨雾,看似给出了选择,却又让人完全摸不清她真正的倾向与底牌。 苏影气得光影构成的身形都开始不稳,那由光丝编织的发梢无风自动,闪烁着激动的光芒:“柳影!你简直不可理喻!若非周先生及时出手,我早已在那影狩的利爪下魂飞魄散!” “那只能证明你自己的无能与大意!”柳影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分毫不让。 据点内的气氛骤然降到了冰点,仿佛连那盏水晶镜片灯的光芒都随之黯淡了几分。同盟尚未正式宣告成立,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痕,已然如同丑陋的蜈蚣,清晰地爬上了这脆弱联盟的基石。周绾君默默地将柳影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尽收眼底,心中的疑窦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荡开一圈又一圈不安的涟漪。她知道,柳影那毫不掩饰的敌意绝非空穴来风,但其背后隐藏的信息来源,以及那近乎未卜先知的“知晓”,却是一个必须尽快解开的、危险的谜团。 现实世界,苏州城,某位官员府邸的后院深处。 几日后的一个午后,天色阴沉,细雨霏霏,如同扯不断的银丝,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迷蒙的水汽之中。周绾君撑着一柄素雅的油纸伞,伞面上描绘着淡淡的墨竹,在苏婉清小心翼翼的引荐下,踏入了柳姨娘所居住的“锦瑟院”。与苏婉清那里力求雅致素净的布置迥然不同,柳姨娘的住处极尽奢华之能事,入目皆是珠帘绣幕,金玉器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得有些呛人的甜腻熏香,处处透着一股精心算计过的、刻意迎合男性审美与欲望的柔靡浮华气息。 柳姨娘本人,与镜墟中那个言辞犀利、锋芒毕露的柳影,更是判若云泥。她穿着一身娇艳欲滴的桃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云鬓松挽,斜插一支赤金点翠步摇,并几朵新鲜的粉色蔷薇,面容妩媚,身段风流窈窕。见到周绾君,未语先笑,眼波流转间尽是精心练习过的、恰到好处的媚态,声音软糯得如同刚刚出锅的蜜糖,仿佛能黏住人的耳朵。“周先生大驾光临,我这小小的锦瑟院真是蓬荜生辉,连这阴雨的天气都仿佛明亮了几分呢。”她亲自执起一把紫砂壶,为周绾君斟上一杯香气馥郁的雨前龙井,动作行云流水,姿态曼妙,“婉清妹妹常在我跟前提起您,说您学识渊博,见解不凡,是位难得的雅人清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她笑语盈盈,举止周到得体,俨然一位深得宠爱、安享富贵、早已将身心都浸淫在这后宅方寸天地里的官家宠妾。 周绾君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与她寒暄着苏州的风物人情,话题如同溪流,看似随意,实则不着痕迹地渐渐引向府中的人际琐事,尤其是各位姨娘之间的关系往来。当话题不可避免地触及到那位高高在上的“大夫人”时,柳姨娘脸上那完美无瑕的、如同面具般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虽然她立刻用团扇掩住半张脸,借啜饮茶水的动作巧妙地掩饰了过去,但眼底那无法完全藏匿的、如同小鼠见到猫般深入骨髓的极致恐惧,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电光,清晰地映入了周绾君敏锐的眼中。 “夫人……夫人她自然是宽厚仁善、治家有方的,”柳姨娘垂下浓密卷翘的眼睫,目光游移不定,一双保养得宜、涂着鲜红蔻丹的玉手无意识地反复绞着腰间悬挂的、绣着精致并蒂莲图案的丝质香囊,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言不由衷与小心翼翼,“对我们这些伺候老爷的姐妹,向来是极好的……极好的。” 然而,在后续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步步为营的试探中,当周绾君假装无意间提及府中另一位同样以美貌著称、且近来颇得老爷青眼与赏赐的陈姓姨娘时,柳姨娘那原本荡漾着柔媚春水的眼底,竟飞快地闪过了一丝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的、淬了毒汁般的嫉妒与怨怼之色!虽然她立刻用丝帕掩住唇角,发出一连串娇弱的咳嗽声试图遮掩,但那瞬间情绪的剧烈泄露,如同阴云密布的天空中骤然劈下的闪电,虽然短暂,却刺眼而分明,足以照亮某些隐藏在深处的阴暗角落。 这个现实中的柳姨娘,是一个被森严等级和深宅规矩驯化、被对大夫人的恐惧牢牢支配、用柔顺与媚态作为生存铠甲、内心却又因争宠与嫉妒而备受煎熬的女人。她对镜中光怪陆离的一切似乎浑然不知,完全沉溺于现实后宅这方寸之地的倾轧、算计与浮华之中。这样的一个本体,为何会衍生出镜墟中那般独立尖锐、甚至带着强烈攻击性的柳影?这巨大的反差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而柳影对她“心镜”破碎这等核心秘辛的了解,其源头究竟在何处?是源于某种奇特的镜像感应,还是……来自现实世界有意识的窥探与传递? 镜墟,那片永恒扭曲、破碎的江南水乡倒影深处。 尽管内部存在着难以弥合的分歧与质疑,但在苏影的竭力坚持,以及兰影那近乎默认的、不反对便是支持的态度下,一个根基脆弱、人心各异的“反猎杀同盟”还是勉强搭建了起来。根据苏影多日来冒着风险观察、记录下的信息,她们精心策划了一次针对一小股经常在特定区域规律性巡逻的影狩的反伏击行动。目的并非正面歼灭,而是试图夺取它们身上可能携带的、用于暂时储存或追踪锁定镜像核心的奇异“容器”,以期能从这“战利品”中,剥离出更多关于敌人动向、甚至其背后操纵者信息的蛛丝马迹。 伏击地点,选在了一处被称为“琉璃滩”的险恶之地。这里由无数巨大而棱角锋利的琉璃镜碎片堆积而成,地形错综复杂,光影在这些纯净或浑浊的琉璃断面之间疯狂折射、散射,形成无数令人头晕目眩的视觉陷阱,极其易于隐藏身形,也便于得手后的迅速迂回撤离。周绾君虽然自身力量所剩无几,无法承担主攻之责,但她凭借守镜人血脉中对环境能量流动的敏锐感知,以及意识深处周影残念那如同蛛丝般微弱却精准的预警,承担起了外围警戒、策应与关键时刻提醒的辅助任务。 战斗,毫无征兆地骤然爆发,激烈得如同往滚油中泼入冷水。三只形态扭曲、散发着阴寒气息的影狩,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悄无声息地飘入了预设的伏击圈。苏影一马当先,压抑已久的愤怒与求生欲望化作决绝的战意,手中凝聚出的、由纯粹光能构成的利刃,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迎头便向为首的影狩劈去!柳影虽然嘴上对周绾君极尽嘲讽之能事,但真正动起手来却毫不含糊,水绿色的身影如同在破碎镜面间游走的毒蛇,迅捷而致命,道道由她操控的、边缘锋利的镜片碎片,如同疾风骤雨,从各种刁钻狠辣的角度袭向敌人。兰影则依旧游离在战圈最外围,她手中那片薄如蝉翼的奇异镜片时而扭曲光线,在影狩周围制造出短暂却足以迷惑感知的幻象,时而如同最精巧的暗器,激射出锐利无比、无声无息的光矢,精准地干扰着影狩的行动。 周绾君紧握着一块被她磨出锋利边缘的银镜碎片,掌心因紧张而渗出冰冷的汗意,她全部的精神力都如同张开的蛛网,细致地感知着周围每一丝能量的细微变化与流动。突然,意识深处,周影那一直沉寂的残念,传来一丝极其尖锐、充满警示意味的波动——侧后方一处看似平静无波、与其他琉璃镜面无异的巨大镜面之后,隐藏着一股极其隐晦、却充满致命杀机的能量凝聚! “小心右侧暗处!”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厉声疾呼! 就在她声音响起的同一刹那,那面巨大的琉璃镜轰然炸裂!无数碎片如同暴雨般四散激射!第四只体型更为庞大、周身颜色近乎纯黑、散发着远比同伴更浓郁邪恶气息的影狩,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恶魔,猛地自破碎的镜后扑出!它那两只猩红如血的眼洞,死死锁定着正在全力感知战场、相对疏于自身防御的周绾君,眼中闪烁着狡诈、残忍与一丝……仿佛早已等候多时的得意光芒! 这蓄谋已久的偷袭,角度刁钻至极,速度快得超越了思维!周绾君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般攫住了她的心脏,身体根本来不及做出完整的躲闪动作! 就在那由浓稠黑雾凝聚而成、边缘闪烁着腐蚀性能量幽光的利爪,即将触及她单薄后背、撕裂她魂魄核心的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素白得如同月光凝聚的身影,猛地从战圈的边缘、一个极其别扭的角度,不顾一切地撞了过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狠狠地推向一旁! 是兰影! “噗——!” 一声沉闷得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那记志在必得的黑雾利爪,狠狠地抓在了兰影匆忙间用来格挡、却终究慢了一线的肩头之上!瞬间,她身上那件由素白细腻瓷片镶嵌而成的衣裙,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精美瓷器,碎裂开来,露出了下面如同清冷月辉般凝聚的、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得黯淡、失去光泽的“肌肤”。一股精纯而冰冷、蕴含着独特生命波动的能量,如同破碎的星河,从她肩头那狰狞的伤口处,丝丝缕缕、不可抑制地逸散出来,哀婉地融入周围混乱而贪婪的镜墟空气之中,仿佛被这片天地悄然吞噬。 兰影发出一声压抑的、带着剧痛的闷哼,整个光影构成的身形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在刹那间变得透明、虚幻了数分,她一直珍视把玩的那片薄如蝉翼的奇异镜片,也随之从无力松开的手指间滑落,“啪”地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镜面地面上,其内蕴含的微光彻底熄灭,变得如同凡铁。 “兰影!”苏影目睹此景,目眦欲裂,心中怒火与悲痛交织,手中的光刃攻势变得更加疯狂、不顾自身,死死缠住了那只偷袭的黑色影狩。 周绾君踉跄着稳住身形,惊魂未定,看着为自己挡下这致命一击、此刻镜像核心能量正在不断流失、气息迅速萎靡下去的兰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惊与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愧疚。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平日里最为沉默寡言、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仿佛游离于世界之外的兰影,竟会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做出如此决绝、近乎牺牲自我的举动! 那只偷袭得手的黑色影狩,发出一声充斥着得意与残忍的低沉嘶吼,猩红的眼洞扫过重伤的兰影和惊愕的周绾君,似乎还想趁机扩大战果。但此刻,暴怒如同火山喷发的苏影,以及虽然心思难测、却也知唇亡齿寒的柳影,已然联手攻至,凌厉的攻势将它死死缠住。最终,这四只影狩在丢下几缕被击散驱灭的污秽黑雾,以及那个她们此行的目标——一个不断散发着微弱吸力、由黑色水晶雕琢而成的诡异棱柱容器后,仓皇地遁入周围扭曲的光影之中,消失不见。 伏击行动,从战术目标上看,勉强可算成功。但付出的代价,却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兰影身受重伤,她的镜像核心因受到直接攻击而变得极不稳定,那维系她存在的本源能量,正如沙漏中的流沙,持续不断地逸散,她的生命之火,正在肉眼可见地迅速黯淡下去。 现实世界,盐商巨贾那守卫森严的府邸之内。 就在镜墟之中兰影肩头受创、能量逸散的同一时刻,现实世界里,那位常年深居简出、性子孤僻冷淡的兰姨娘,毫无任何征兆地,骤然染上了一种极为古怪、令所有医者束手无策的恶疾。前一刻,她还好端端地独自坐在雕花窗棂前,静静地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下一刻,便毫无征兆地面色骤然变得灰败如死灰,额间渗出大量冰冷的虚汗,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般,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晕厥过去,不省人事。府中顿时乱作一团,请遍了苏州城内所有有名望的大夫,甚至连官署里经验丰富的医官都被惊动前来会诊,结果却皆是一筹莫展。诊脉只能得出“元气骤损,神魂涣散,如灯油将尽”这般虚无缥缈的结论,却完全查不出任何具体的中毒、外伤或内腑病变的迹象。一碗碗名贵药材熬制的汤药灌下去,却如同石沉大海,不见丝毫起色。兰姨娘终日昏睡在锦榻之上,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面色苍白透明,仿佛一尊精致却毫无生气的琉璃美人,随时都可能在那冰冷的床榻上香消玉殒。 镜像与本体,再次以这种最直接、最残酷、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向周绾君,也向所有知情者,证明了她们之间那超越物理距离、紧密相连、休戚与共的悲惨命运。 镜墟据点之内,气氛沉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兰影被苏影小心翼翼地安置在由据点中最柔和、最稳定光晕精心编织成的临时“床铺”上。她的身形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虚幻、透明,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那从肩头伤口处不断逸散出的 core能量,如同她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力,每逸散一分,她的存在便黯淡一分。苏影守在一旁,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悲痛与愤怒。柳影则远远地站在据点的边缘,背对着众人,抱着手臂,望着外面那片永恒破碎、光怪陆离的景象,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有紧绷的肩线透露出她内心的不平静。 周绾君望着重伤垂危、因她而如此的兰影,再想到现实世界中那位正躺在华丽牢笼里奄奄一息、命运未卜的兰姨娘,心中如同被无数细针反复穿刺,充满了难以排解的自责与一种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愤怒。这次精心策划的伏击,敌人似乎并非毫无准备,那只偷袭的、实力明显更强的黑色影狩,其出现时机与攻击目标,都精准得令人心惊,分明就是冲着她这个刚刚被推上“领导者”位置的、最薄弱的一环而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 一个冰冷刺骨、带着浓浓阴谋气息的念头,不可抑制地从心底最深处浮起,如同沼泽中冒出的毒泡:她们之中,有内鬼。 知晓这次伏击具体计划、时间、地点的,只有当时在场的她们四人。苏影绝无可能,她对抗影狩的态度最为坚决。兰影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身受重伤,嫌疑几乎可以排除。那么,最大的嫌疑,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强烈敌意、言辞刻薄尖锐、并且似乎能未卜先知般道出她“心镜”破碎这一核心秘密的——柳影身上!是她暗中与影狩,甚至与大夫人背后的势力有所勾结,泄露了同盟的计划?她之前的种种反对与质疑,是否都是为了掩盖她真实的立场,以便在内部进行分化与破坏? 然而,就在这怀疑如同带有腐蚀性的藤蔓,在她心中疯狂滋生、缠绕,几乎要得出结论之时,意识的最深处,周影那一直微弱沉寂的残念,再次泛起一丝几不可察、却异常清晰的涟漪,传递来一段断断续续、却直指关键的模糊意念:“……柳影……敌意……过于直白……锋芒尽露……恐……非其本相……或为……烟幕迷障……需慎辨……” 周绾君心中猛地一凛,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周影的意思是,柳影表现出来的敌意太过鲜明、太过肆无忌惮,反而显得有些不真实,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表演的伪装?其目的,或许正是为了吸引所有的注意与怀疑?那么,真正的、隐藏得更深的背叛者,或许并非柳影,而是……另有其人?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据点内另外两个身影——悲痛而愤怒的苏影,以及远处沉默不语的柳影。信任的基石已然在无声中崩塌,裂痕如同蛛网般在同盟内部蔓延,每一步都可能踏错,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现实世界,官员府邸,柳姨娘所居的“锦瑟院”墙外。 又过了两日,时近黄昏,暮色如同稀释的墨汁,渐渐浸染着白墙黛瓦。周绾君借口前来归还前几日借去参考的、用于书院教学的花样子绣谱,再次来到了柳姨娘的院落之外。她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再近距离观察一下柳姨娘的言行举止,试图从这现实的本体身上,找到一些能与镜墟中那个尖锐柳影相互印证、或是揭示其秘密的蛛丝马迹。 刚走到院墙那精致的月亮门附近,尚未踏入,却隐约听到假山叠石后方,传来一阵被刻意压得极低、如同蚊蚋般的交谈声。一个声音,娇柔婉转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与急切,正是柳姨娘;另一个,则是一个略显苍老、沙哑,却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的陌生男声,听起来像是个在府中有些地位、积威已久的老仆或是管事。 周绾君心中一动,立刻闪身躲到月亮门旁一丛生长得极为茂密、带刺的蔷薇花墙之后,屏住呼吸,将身形彻底隐没在繁花与暮色的阴影里,凝神细听。 只听柳姨娘用那带着哭腔的软糯声音低低哀求道:“……李管事,您就给句准话吧!那边……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提心吊胆、朝不保夕的日子,究竟何时才是个头?我……我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被称为李管事的苍老男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与不耐:“急什么!毛毛躁躁,成何体统!老爷的命令交代得清清楚楚,是让你稳住!仔细观察,尤其是那个新来的、姓周的女先生……她先是接触了苏婉清那个不安分的,现在又三番两次来找你,其中必有蹊跷!别忘了,京城那边年前掀起的风波,看似平息,但谁能保证没有几点不甘熄灭的余烬,随风溅落到这江南水乡来?!” 老爷?!周绾君藏在花丛后的身体猛地一僵,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不是大夫人?竟然是柳姨娘的丈夫,那位在苏州地界上手握实权的官员老爷?!他也早已涉足其中,甚至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后主导之一?! 柳姨娘的声音带着更浓的哭音,充满了委屈与恐惧:“可……可是镜墟里那个‘我’……她越来越不受控制了!她的念头,她的想法,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到我……我怕……我怕迟早有一天,我会彻底变成她,或者……或者她会取代我……” “闭嘴!”李管事厉声低喝,声音虽低,却带着雷霆般的怒意,“隔墙有耳!这话还要我教你多少遍?!记住你自己的身份和任务!时机未到,决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你的首要之务,是给我牢牢看好那个周绾君!摸清她的底细,她来江南的真正目的,她背后是否还有其他人!这才是重中之重!其他的,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是,奴婢……奴婢知道了。”柳姨娘委委屈屈、带着颤音地应了一声,不敢再多言。 一阵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脚步声响起,那李管事似乎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了。 周绾君背靠着冰冷潮湿、长满青苔的墙壁,只觉得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从脚底的涌泉穴猛地窜起,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成了冰碴! 王老爷的势力……那个在京城翻云覆雨、与影宅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甚至可能主导了她母亲命运的王老爷!他的触角,竟然也早已如同无形的蛛网,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看似平静的江南?!而且其目标,如此明确地指向了自己!柳姨娘,她并非单纯的后宅妾室,竟然是王老爷安插在此地、负有特殊使命的眼线?!那么,镜墟中的柳影,她知道这背后的真相吗?她那看似毫无来由的、强烈的敌意,究竟是源于镜像本身的独立意识,还是受到了现实本体任务的影响?或者,这本身就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双簧戏? 本以为只是不幸卷入一场由后宅阴私引发的、夹杂着邪法争斗的局部风暴,却万万没有想到,风暴眼的背后,连接着的是如此一张庞大无比、盘根错节、力量深不可测的巨网!信任,在这张巨网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与脆弱。前路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更加扑朔迷离,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能听到深渊在脚下发出无声的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