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复兴之路(科举)》 1、苦役 烈日当空,采石场内,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正徒手搬运着一块块巨大的石料。 石料之重,普通成年男子尚且倍感压力,更遑论此地还有不少老弱妇孺。 一名满头花白头发的瘦弱老者吃力抬起一块石料,却因体力严重透支,手中无力,残破的身躯随着身前的巨石向后仰去。 “小心!” 一个身影迅速跑了过来,一手将老者拉离原地。 老者本以为就要殒命石下,劫后余生之际,双眼含泪,颤抖的双手紧紧握住救了自己一命的年轻人,哽咽道: “纪小子,多谢了!若不是你,我定是活不了了……” 纪武行还未开口,远处已传来一声暴喝: “涂老头,纪武行,你们两个还不赶紧干活!再让我发现你们偷奸耍滑,我这鞭子可不会饶人!” 随着鞭子抽地的噼啪声响,涂老头不由瑟缩起来,赶紧拉了试图辩解的纪武行一把,小声道: “先干活吧,于管事是不会在乎我们这几条小命的。” 苦役三年,纪武行早已明白这点,可此时他仍旧决定出声。 “于管事,涂老爹年纪太大了,再继续干这活铁定熬不住,你看能否给他换个轻省点儿的活儿?” 这语气虽不带几分尊重,好歹还算客气,与三年前年轻气盛的纪武行比起来,着实判若两人。 想想这三年里给对方的教训,再看看如今的成果,于管事笑了起来,讽刺道: “纪武行,别以为你老子出了几个好点子你就能蹬鼻子上脸,今天涂老头不干,明天是不是李老头王老头也可以不干了?我劝你还是顾好你自个儿,少管些闲事!” 纪武行脸色一黑,好在满身赃污之下并不显,他正欲争辩几句,一旁一位三岁幼童赶紧出言打断。 “爹,爷爷让您把今日的石料推送下山,山下那些他已经点完了!” 说完,他不忘转向于管事,脆生生道了声好。 苛刻如于管事,面对眼前这样一个知礼懂礼,相貌精致的三岁男童,也说不出严厉的话来。 看到男童,纪武行下意识想将其一把抱起,却突然想起自己浑身脏污,最终只是笑着道: “温儿来了,我待会就去推石料。你爷爷可还曾说过其他?” 纪温点点头,带着一丝怯意看向于管事: “大人,今日李婶病的越发严重了,无法准备饭食,我娘一人有些忙不过来,能不能请大人再指派一人前去搭把手?” 做饭和记账可是采石场最轻省的活儿,竟然还想再添人? 于管事面色沉了下来。 纪温心道不好,好在自己有所准备。 他露出一张颇为诚挚的笑脸,带着三分羞涩道: “大人每日办公辛苦了,我娘便带着我到山腰处采了些野果子,虽不及大人家中珍果香甜,权当给大人解解渴……” 听了此话,于管事方才缓了脸色,满意的点点头: “只要不是为了偷奸耍滑,倒也不是不可添人……” 纪温赶紧保证:“大人放心,我娘绝不会偷懒!” 于管事笑了起来:“哈哈哈!你个小孩,倒是开始替你娘作保了!” 小孩子说的话当然作不得真,然而纪家这几人确实令人放心。 别看眼前这位纪武行似乎经常犯傻,乐于打抱不平,可他实实在在拥有着一把子力气。 哪怕在这采石场永远饿着肚子,这位也是力能扛鼎的存在,一人可抵三名成年男子。 其父纪老爷子更是不得了,尽管年纪大了干不了多少重活儿,可那脑子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好使,若不是纪老爷子想的几个法子,这采石场也不会回回任务都如此高效的完成。 想到这几年的功绩,于管事不免愉悦,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既如此,那就让——”他的眼睛在众人身上逡视一圈。 纪武行终于反应过来,忙道:“管事,不如就让涂老爹去吧,反正他在这里也干不了多少活儿!” 于管事挑剔的目光扫过,见涂老爹颤颤巍巍一副将倒不倒的模样,终于点点头,算是应了。 待于管事离开,涂老爹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扶着纪武行的手臂就要跪下,被纪武行一把拉住。 “涂老爹,您这是干什么?” 涂老爹抹了一把眼泪:“纪小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纪武行扶着他站好,一边道:“不过是帮了把手,不值当如此。” 然而涂老爹却不听,一只手在怀里掏了掏,珍重的摸出一个陈旧的小布包,打开一看,里面包着十几个铜板。 涂老爹面露愧色,将铜板递到纪武行眼前:“这些铜板你收下——” 纪武行脸色一板:“您把我当什么人了?” 见两人还要就此推脱下去,小男童纪温忍不住出声提醒: “爹,爷爷还等着你们推大石呢,天不早了,一会儿该开饭了!” 涂老爹恍然惊醒:“对对对,我要赶紧去帮忙煮饭去!” 他看向纪武行,还待再说些什么,纪武行却直接出言阻止: “涂老爹,把钱收好,日后还得给你家小子娶媳妇哩!” 说完他便拉着纪温离开了。 涂老爹站在原地抹了会眼泪,望了望父子俩离去的背影,才朝着山下食宿区走去。 *** 纪温在山上的树荫下坐着,看着纪武行将一个个巨大的石料推到匝道上,再从匝道滚下山。 这活儿旁人做也挺费力气,唯独自己爹做的似乎颇为轻松。 这不,才小半个时辰,他爹就已经将所有石料推下了山。 不得不说,他爹力气真不是盖的。 简直是天生的学武料子。 “好了,”纪武行拍了拍手,招呼着一旁的纪温:“温儿,我们下山吧,这个点,你娘应该快开饭了。” “爹爹真厉害!”纪温适时的拍了个马屁。 纪武行哈哈大笑起来:“温儿,待你日后长大了,必定比你爹我还要厉害!” 那可真不一定。 纪温想想他爹每日卯时天不亮便起来练武,那一招一式看起来危险十足,真不是一般人能练的。 “日后我只要能学到爹爹的皮毛便知足了。”他诚恳说着。 “那可不行!”纪武行脸色一正:“我们纪家的儿郎怎能不精于兵法武艺!” ??? 纪家现在还靠着挖石头过活呢,比一般农户人家还不如! 不过虽然表象如此,纪温却也知道,自家说不定真有些秘密。 比如,他爹明明武功高强,却不参军; 比如,他祖父足智多谋,却甘愿居于这个小小的采石场; 再比如,他娘即使身穿破旧麻衣,也遮掩不住的通身气质…… 尽管纪家人在外已极力掩饰,但毕竟纪温不是真正的三岁幼童,朝夕相处之下,早已发现了不同。 没错,虽然纪温外表是个三岁幼童,灵魂却已近三十了。 前世纪温年轻有为,不过三十便已坐上上市企业高管的位置,前途不可限量。 谁知一觉醒来,竟已身处不同时空,成为他娘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小婴儿。 三年里,纪温努力演好一个小婴儿的角色,直到现在,即便是在纪家人眼里,他也只是一个比旁人聪慧许多的小小男童。 许是纪温迟迟不答话,纪武行又温声道: “温儿别怕,有爹爹教你,必不会让你成为那些软脚虾一般的人。” …… 纪温回过神来,小心试探道: “爹,温儿学好了武艺以后可以上战场打敌人吗?” 下一刻,纪温发现他爹脸上表情复杂极了,似怒似悲似不舍,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甘心。 半晌,纪武行才低头哑声道:“战场刀剑无眼,爹爹希望你学好武艺强身健体。” 纪温懂了,这就是不可参军的意思了。 他没有猜错,纪家果然有大秘密! 两人心事重重走至半山腰,纪温拉了拉纪武行的手,见他终于回过神来,指着不远处的果树道: “爹,咱们给于管事摘些果子吧!” 纪武行不解:“你娘不是已经带着你摘过了吗?” 纪温眨着眼睛,笑笑不说话。 纪武行恍然明白过来:“你方才竟然骗了于管事?” “怎么能是骗呢?”纪温摇头:“我们确实要给他准备果子啊!” 纪武行想通后,不禁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又想想儿子才三岁便这般聪慧,不由又有些骄傲。 “不愧是我儿子,就是比旁人聪明!” …… 爹,你可真敢说,若不是担心你惹祸,我怎么会整日往山上跑? 看破不说破,两人还是亲亲热热的父子俩。 下了山,纪温主动请缨,将纪武行采的果子取出一半送去于管事那处。 若是让纪武行去送,恐怕好事也能变成坏事。 纪温人小嘴甜,再次哄的于管事开怀大笑,方才功成身退,往自家走去。 望着不远处一片低矮的木头房子,有炊烟正从屋顶袅袅升起,不少人已下山归来,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开饭的地方。 那里,两道颇为显眼的身影吸引了纪温的目光。 他小跑上前,朝着其中较为娇小的那道身影喊了声:“娘,我回来了!”《 》 2、开蒙 听见熟悉的声音,正在帮忙盛饭的妇人抽空回头看了一眼,忙道: “温儿回来了?正好,把你和你祖父的饭一起带回去吧。” 这妇人便是纪温这辈子的娘——王氏。 尽管一身粗布衣裳,脸色也因长期操劳和恶劣的环境变得有些病态,却依然不难看出姣好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 外人不会得知,私底下王氏与现在这番普通妇人模样大相径庭。 纪温乖乖走上前去,看着王氏准备好两份粗粮饭和咸菜,用他爹自制的木盒装好,递给他,轻声问着: “可拎的住?若不行便让你父亲送去。” 纪温两只手拎起木盒试了试,说实话,以他现在的小身板,确实有些吃力,不过并非不能承受。 “娘,我拎得住,咱家近!” 一路走到最北边的小木屋,纪温挑起门口的破布,就见一位身形略显瘦弱,满脸沧桑的老人正蹲在泥土地上用树枝写些什么。 “祖父!”纪温轻声唤道。 纪老爷子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几分笑容。 许是觉着幼童无知不识字,并未将地上的字迹擦掉。 纪温也就大大方方的看了过去。 不得不说,他爷爷这一手字写的真可谓力重千钧,气势十足。 只见泥土地上写着:揣摩心胸持养性,刚柔捭阖通深明。 鬼谷子? 纪温心下疑惑,前世作为优等生的他对于各类文学作品都有所涉略,是以一眼便看出了此言出处。 可是,《鬼谷子》不是被历代封建统治者列为禁书吗?为何他爷爷会知道? 然而这不是一个区区三岁,还未开蒙的幼童应该思考的问题。 纪温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一脸崇敬朝纪老爷子道: “祖父写的字真好看!” 纪老爷子笑容又深了些,略显沧桑的脸上挤出了几条明显的皱纹。 突然兴起几分逗弄的心思,他笑道:“那你说说,这字好在哪里?” 纪温想了想便道:“比爹的字端正,比娘的字有力!” “臭小子,竟敢趁着我们不在编排我们!” 纪温赶紧回头一看,果然,纪武行与王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爹,娘!你们回来了!” 纪武行故意板起脸:“再不回来,还不知被你编排成什么样子!” 纪温乖乖缩起脑袋听训,还不忘替自己描补:“爹和娘的字自然也是极好,只比祖父差一点点而已……” 纪武行哼了一声,却听纪老爷子毫不留情道: “温儿说的不错,你的字实在不堪入目,比起你媳妇都远不如矣!” 纪武行顿时憋屈了:“爹!您好歹给我留些面子吧!” 儿子还在一旁看着呢!我不要面子的吗! 纪温压根儿没看他爹,一双大眼好奇的盯着他娘上下瞧着。 他爹的字他是见过的,绝对没有祖父说的那般不堪入目,以纪温的眼光看来,只是略显豪放不羁,如要跟祖父的字比起来,那自然是云泥之别。 可是他还没见他娘写过字呢。 纪老爷子注意到大孙子的目光,微微笑了笑:“你娘那一手簪花小楷早已自成风骨,极尽婉约之态,可惜这些年……”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纪武行也仿佛想到了什么,抿着嘴一言不发。 还是王氏打破了这突如其来的沉闷:“爹抬举了,与爹相比,儿媳多有不及。” 纪老爷子叹了口气,只道了句:“这些年,连累你跟着我们受苦了……” “有爹这句话,再多的苦儿媳也值得!”王氏目光坚定,眼中仿佛闪着光:“儿媳相信,守得云开见月明!” 听了这话,纪老爷子有一瞬间的诧异,自己的儿媳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为敏锐! 而后,他便笑的意味深长:“不错!守得云开见月明,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纪温看着打哑谜似的两个人,心中不禁琢磨,这是将要发生什么好事了吗? 全场唯一的糊涂人纪武行全然不知其中深意,还以为他爹和他媳妇正在互相打气互相鼓励,顿时气血上涌,强行加入其中,瓮声道: “天佑我纪氏!” …… “守得云开见月明”,这句话仿佛一个征兆,拉开了一个新朝代的序幕。 然而在此之前,纪家已然开始准备一件大事——纪温要开蒙了。 老师是现成的。 纪老爷子才华横溢,足智多谋,他娘王氏据说也是满腹诗书,精通笔墨,他爹——虽然纪老爷子万分嫌弃纪武行,可在纪温看来,他爹多少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不似寻常的不肖子弟。 再说时间。采石场任务繁重,然由于纪老爷子为于管事提了不少有用的建议,大大提高了场区效率,因而得以被其看中,平日里只需做些记账、写文书等相对轻省的活计,连带着儿媳王氏也换了个煮饭的活计。 而纪武行虽拥有一身蛮力,做起苦力远胜于其他人,却始终不得于管事待见,究其原因,不提也罢。 “既如此,温儿日后便跟着我读书吧。”纪老爷子拍板道。 对此,纪温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虽不知纪家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以纪温暗自猜测,多半是为官之时犯了事遭天子罢黜,全家流放至此。 也不知究竟犯了什么事?他还有没有科举的希望? 纪温一向有着自己的野心。 士农工商,如有可能,他自然是要成为“士”这一阶级。 不过,若是纪家犯的事太大,无法参加科举,能当个小吏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在这偏远的小县城,吏官的身份也足以安然生活了。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先读书。 正当纪温撸起袖子,准备头悬梁锥刺股,誓要学出一番成就来时,他发现他想错了。 如果他没记错,古代给孩童启蒙的书籍应当是《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这类蒙学书籍吧?可他祖父教给他的是什么?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纪温万分不解,他祖父念的,应当是《孙子兵法》吧? 想想自己现在所处的朝代是从未曾听说过的大周朝,纪温强自按捺住内心的疑惑。 或许这个朝代的确与众不同? 纪温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学习进度,努力扮演着一个“十分聪慧的三岁孩童”角色。 很快,他演不出来了。 因为第二天卯时,他爹纪武行竟然强行将他从睡梦中拽醒,勒令他从此开始跟着自己学习武艺。 纪温被自己的老父亲带到半山腰蹲马步时,脑子里还是懵的。 他爹重武轻文也就罢了,祖父和娘为何还不制止? 明明他已经展现出足够的读书天赋了,这样一个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读书料子,竟然让他荒废大量读书时间,跑去习武? 想到纪老爷子给自己启蒙的书籍用的都是《孙子兵法》,纪温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什么。 纪家在没落之前,十有八九是武将之家了。 想到这里,纪温顿感头疼。 有上辈子的文学基础,这辈子纪温读书简直如有神助,是以纪温给自己规划的首要目标便是参加科举考取功名。 学武? 若是只为强身健体,那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对于武将之家来说,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才蹲了小半晌,纪温已觉两股战战,脑门上开始冒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旁边,他爹拿着一根树枝挥舞的虎虎生威,一招一式均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寂静的林中时不时传来破空声。 纪温看得双眼发亮,奈何这具身体实在不给力,不一会儿便再也坚持不住,仰面躺在了地上。 纪武行轻喝一声:“起来!” 纪温无奈,抖着腿艰难的扶着一旁的树干站了起来。 “你记住,任何时候,男人都不能倒下!” 纪温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变得无比认真的男子,第一次,他发现自己的父亲身形竟然如此高大。 他仿佛忘记了双腿的酸痛,郑重点头:“我记住了,爹。” 父子俩回到居住区时,其他人陆陆续续刚起。 涂老爹准备去林子里找些野果子,现在他干起了煮饭食的活计,比从前轻松许多。 可忙惯了的人一闲下来就觉得浑身不自在,这才想着上山找找果子,若是能找到,也算是给大家添点甜头。 正巧碰到练完武下山的父子俩。 此时纪温已经完全无法走路了,正被他爹抱在怀里。 涂老爹见是自己的恩人,又见纪温脸色通红一片,不免一惊,关心道: “温儿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红?” 纪武行十分随意的笑道:“无事,跟着我上山跑了一圈,累着了。” 为避免不必要的窥测,纪温读书练武一事全程避着人,并未对外透露。 涂老爹不赞同的摇头:“温儿还这样小,你可不能拿他跟你似的,小孩子磕了碰了都是大问题!” 纪武行也没反驳,只笑了笑:“我知道的,涂老爹您就放心吧。” 这时纪温也从纪武行怀里探出头来,乖巧的回了一句:“涂爷爷放心,我会护好自己的!” 说完,纪武行便带着纪温离去了。 留下涂老爹还在原地感慨:“多么好的孩子!如果我们狗蛋能有温儿一半知礼懂事……”《 》 3、新帝 采石场里条件艰苦,这里大多都是临时从附近村庄征调来此服役之人。 多则半年,少则两个月,做完这段时间的差事,他们就可以回家。 纪家几人算是这片采石场的老人了。 他们来此已有三年之久,然而离开之日仍旧遥遥无期。 于管事尝着野果,想着每隔一段时日便会送到自己手中的那些银两,心头不禁一片火热。 原本对于纪家这种犯官之后,无论到何处做苦役,都是最为底层的存在。 就是将之折磨致死,旁人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可谁让纪家背后有人呢?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哪怕到了这种境地,依然还有人愿意花大价钱冒险照应他们。 好在纪老爷子颇为识趣,那一家子也还算得用,自己也不介意给他们一点优待。 正当他悠闲自在之时,有一夫役扣门而入,略显紧张道:“管事,主簿大人来了!” 于管事腾的站起,边走边问:“主簿大人怎么会来这里?现下到哪儿了?” 刚走到门口,就见他们的孙主簿殷勤的引着一位衣着不俗,面容较为普通的中年男子前来。 不等他开口,孙主簿已热情介绍起来:“大人,这便是此地的于管事。” 那位中年男子温和一笑:“有劳孙主簿了。” 孙主簿忙道不敢,又看了眼中年男子,极有眼色的选择了离开。 只留下一句:“有任何吩咐尽管交给于管事!” 看着孙主簿离去的背影,于管事早已一头雾水,不知此人前来究竟为何。 很快,那人说出了目的。 “朝廷的邸报,想必于管事已看过了吧?” 朝廷的邸报只县衙才有,他一个小小的采石场管事,哪里有机会得见? 于管事刚想摇头,却猛然想起一件事。 上旬他回县里拜见上峰,似乎听上峰提到过一件事。 还是挺大的一件事。 那便是圣上驾崩,新皇登基! 同时,为彰显皇恩,新皇下旨大赦天下! 这也就意味着,如今在他地盘服役的纪家人可以恢复自由之身了! 可是,这种事情,若是旁人不提,谁会为昔日的罪臣做主呢? 于管事从没想过真会有人来捞人! 中年男子见他面色变了又变,不知在想些什么,倒也不急。 于管事终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试探道:“大人是为纪家而来?” 中年男子含笑点头:“如今皇上已大赦天下,纪家也无需在此苦役了,想必于管事贵人事忙。没关系,我方才在县衙已销了籍,如果于管事无事,我这便将纪家几人带走了。” 于管事只听得心惊胆颤,又哪里敢有意见?当下忙不迭应承下来: “无事无事,您只管带走便是!小人久居于此偏僻之地,竟疏忽了如此重大的消息,真是罪该万死!” 中年男子客气了几句,推辞了于管事想要带路的好意,只问了纪家人现下居于何处。 “北边有座木屋,那便是纪家四人的居所!” 中年男子远眺而去,一眼便看见了那唯一的一座木屋,虽比不上于管事这座,却也比其他住在山洞里的人好上许多。 心下不禁有些诧异,如此看来,纪家过的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于管事自然是要抓紧时间居功:“大人放心,纪家几人都是能干的,那纪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些,如今做着算账的活儿,比旁人轻省多了,还有那纪娘子也只负责烧火做饭,并未做苦力活儿。” 当然,纪家能有此优待,少不了每旬送来的那些银两的功劳,对此,于管事自然绝口不提。 中年男子点点头,心下稍稍放松。 “多谢于管事,我这便去接人,就不劳管事相送了。” 于管事松了口气,目送对方走远。 心中尚且纳闷,也不知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中年男子匆匆行至纪家木屋前,透过门前的破布甚至能隐约看见里面的身影,可他却停了下来,在门外躬身行礼,才道: “在下王安,自请拜见纪老爷。” 这会儿人们都去了山上干活,只有忙里偷闲的纪老爷子带着小孙子纪温在家,此刻两人正蹲在地上,一个写字,一个认真学字。 听到声音,两人同时放下了手中的树枝。 纪温看了眼纪老爷子。 纪老爷子背着手站起来:“让他进来说话。” 纪温便走了出去。 王安听见来人声响,抬头看去,只见一位稚龄幼童自屋内走出,其身着一身粗布麻衣,却干净整洁,尽管身无长物,气质竟也不下于府中锦衣玉食的小少爷们...... 纪温仰起脑袋,好奇的看了眼王安,便道:“祖父请您进屋说话。” 小木屋实在过于狭小,一共一间屋子,中间用一块麻布隔开,算作了两间。 里间睡着纪老爷子和纪温,外间则归纪武行和王氏。 此刻王安正站在里间,纪老爷子背对着他,仔细看着刚刚拿到的邸报。 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椅,王安却不敢坐。 估摸着纪老爷子应该看完了,王安躬身道: “......小人此番受大老爷嘱托,前来接您一家至金陵。” 听到这话,纪温不由一惊。 他们可以离开这里了? 他看向纪老爷子,却发现纪老爷子死死盯着手中的邸报,脸上神情似悲似喜。 他的祖父一向自持,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激动的情绪! 他走到纪老爷子身边,看着小孙子担心的目光,纪老爷子终于缓住了情绪。 “成均有心了。”纪老爷子缓声道。 王安低着头道:“太夫人一直惦念着姑奶奶,几年来一想起姑奶奶便痛心不已......此消息一出,太夫人喜不自胜,大老爷便立刻派了小人前来,府上都盼望着与您和姑爷姑奶奶团聚呢!” 看了眼纪温,又补充道:“想必这位便是小公子了,若是太夫人知道姑奶奶生了位如此钟灵毓秀的小公子,还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 来这里三年,假小孩纪温可没少被夸,当下也只是极有礼貌的笑了笑。 正在此时,在外干活的纪武行与王氏也回来了。 人还未见,纪武行的声音已传了过来:“爹,于管事让我们赶紧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紧接着,是王氏的一声惊呼:“安叔?您怎么来了?” 王安见着王氏,连忙又行了一礼。 “姑爷,姑奶奶,小人是来接你们前往金陵的。” 纪老爷子已将邸报递了过去:“你们也看看。” 只一眼,两人同时露出喜色。 纪武行又是惊喜又是不平:“这个昏庸皇帝终于死了!只可惜不是死在我手里!真是个短命——” “慎言!”纪老爷子低叱一声。 纪武行瞬间闭嘴。 王安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纪温心中佩服,自家爹可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啊! 竟然比自己这个穿越者更不敬皇权! 王氏皱了皱眉,不赞同的看了眼自家丈夫。 纪武行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王氏收起邸报,想到王安说的话,心下不由一阵激动,竟然可以回到金陵,回到自己的娘家了吗? 自从出嫁后,王氏再也不曾回过娘家,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娘亲和兄长...... 可是以父亲的性子,怕是不会同意吧? 纪氏也有自己的祖籍之地,以父亲的骄傲,怎么可能会依附于儿媳的娘家? 果然,纪老爷子客气的回绝了王安:“成均的心意,我已知晓,只是我们还需得回蜀中,毕竟那里有我纪氏族人。” 王安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大老爷猜的不错,纪老爷子果然不愿去金陵。 “大老爷曾有吩咐,若纪老爷不愿前往金陵,还请纪老爷允许姑奶奶......及小公子前往金陵一叙。” 纪温是被临时加上去的。 王家太夫人和大老爷还不知道多了这么一个外孙/外甥呢! “那是自然。”纪老爷子欣然应允:“待我们在顺庆安顿好,便让他们前往拜见老夫人。” 正事商谈完毕,纪家人便开始整理行李。 纪家人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各种用具着实不少,全部都是纪武行就地取材手工制作的。 要说值钱的东西,那是一样都没有。 最终,纪老爷子大手一挥,将所有物品,连带着这座小木屋全部送给了涂老爹。 纪家人只收拾了自己的衣裳鞋袜等贴身之物。 王安帮着纪武行与王氏收拾,纪老爷子望着这座木屋,满心感慨。 纪温留下了一支炭笔,这是他自己用烧制的木头做的,方便在石头上写字,最近他已经跟着纪老爷子学了不少字。 此去蜀地,不知前路为何,想着自家落魄至此,大概也是没钱买笔的,用炭笔虽比不上毛笔,却也不用费纸与墨。 这一幕看在纪老爷子眼里,却只剩下心酸。 若不是那一场变故,小孙子本也是名门贵族之后...... 他摸了摸纪温的脑袋,温声坚定道:“今日之纪氏,你当永生铭记。” 山上的采石场,不远处的大锅和木桶,还有眼前四处漏风的狭小木屋,无一不带着纪家人苦役的痕迹。 纪温重重点头:“我记住了,祖父!” ****** 在涂老爹感激的目光中,纪家人坐上了王安提前备好的马车,一路吱呀往蜀地行去。 木制的车轮在并不平坦的官道上缓慢滚动,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一路自滇南向着蜀地行去。 三岁的纪温初次乘坐古代马车,摇摇晃晃的车架和崎岖的道路使他极度不适。 尽管这三年里已过惯了苦日子,可长期营养不良使得他的身体并不算很好。 好在,王安是个心思细腻的。 马车外表看上去其貌不扬,内里却铺上了两层厚厚的垫子,是以纪温只是有些晕车,总算不太严重。 眼看他爹生龙活虎,不时还能与王安换着赶车,年事已高的纪老爷子似乎也面色如常,就连最为娇弱的他娘也仅仅只是些微不适。 看来全家身体最差的竟然是自己! 发现这个真相,纪温暗自打气,以后和爹学武万不可再懈怠了! ****** 滇南之地位处大周朝西南一隅,距离上京城十分遥远。 虽有都指挥使司与布政使司坐镇,可当地土著势力数量繁多,且居于高山丛林之间,占据地理优势,难以攻克。 又因朝廷苛捐杂税,百姓穷苦,不少人弃田而走,登高一呼,占山为王,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纪家的马车行过数个县城,一路上,纪温看到了不少衣衫褴褛的流民,无论男女老少,均面黄肌瘦,发觉纪家的马车经过,都不约而同的想要靠近。 那些盯着自己的目光,有羡慕、有祈求,更有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憎恨。 纪温赶紧放下车帘,满腔的怜悯渐渐被担忧取代。 自己似乎穿越到了一个危险的时代。 穷山恶水多刁民,这些流民不会群起而攻之吧? 毕竟自家这一行五人,其中三名老弱妇孺,一看便知是弱势群体。 人在极度绝望的境地之下,又何谈遵纪守法? 纪老爷子全程盯着纪温,自然发现了他的情绪变化,不由眉头一挑。 “你在担心他们会□□?” 纪温心中咯噔,忘记隐藏情绪了! 既然已经被发现,也不好再掩饰。 “祖父,他们中的有些人,望向我们的眼神好可怕!” 小孩子对善恶的感知十分敏锐,更何况自己的小孙子更是比常人聪慧几分。 纪老爷子没有多想,而是感慨道:“我以为,你会先求我帮帮他们。” 纪温心中叹气,自家都过得穷困潦倒,好不容易免了苦役,还不知未来的日子要如何过,哪里有余力帮助别人?《 》 4、遇匪 这话当然无法宣之于口,他假装思索一番,皱起小脸,一脸为难: “我想帮助他们,可是我们的粗粮也不多了,听爹说,距离蜀地还有数十日路程,这些粮食也不知够不够,我不想祖父和爹娘饿肚子。” 他可是看得分明,离开采石场小屋时,他们家一共只剩下一小袋粗粮,至于银钱,那是一文没有。 那位王安虽看起来是个富贵人,可他们纪家又怎么能平白受旁人恩惠? 纪老爷子愣了愣,没想到纪温竟然是这样的想法。 一时之间,心中大为感动。 “温儿,你做的很好,任何时候,都要以保护自己与家人为己任,哪怕国家大事,也不可越之,知道了吗?” 祖父的目光虽然投在自己身上,可纪温明显感受到祖父的目光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 这种感觉,更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 这句话,也不知是在告诫纪温,还是在告诫他自己。 纪温什么也没说,乖乖的点了点头:“祖父,我知道了。” 一路上流民越来越多,纪老爷子神色也开始凝重了。 纪温则趁机打探着这个朝代的消息。 “祖父,他们为何要在外面流浪?” “因为家乡已经养活不了他们自己了。” “在家乡好歹可以种地为生,难道会比在外面流浪更差?” 纪老爷子停顿片刻,才答道:“若是官员腐败,鱼肉百姓,为敛财不择手段,百姓活不下去,自然要逃。运气好,逃到一处政吏清明的地方,或许就能活下来了。” 纪温明白了,这滇南之地天高皇帝远,朝廷难以监管,可不就容易滋生贪官污吏么? 只是苦了滇南的百姓了! 很快他就没空关心滇南的百姓了。 因为他看到了好几起流民抢夺食物聚众斗殴的事件。 这大大提高了他心中的警惕,谁知道流民的下一个目标是不是他们? 虽然他们也很穷苦,可王安却一看就是个富贵人,这马车也是个极大地目标。 纪老爷子看了眼纪武行,纪武行心领神会,立刻出了马车,与王安并排驾车。 纪温看着他爹从王安手中接过马鞭,看似随手往地面一抽,那一瞬间的力量却重重砸进了他的心里,看得他心惊胆战。 这一鞭威力真大!他爹真厉害! 这一鞭同时也抽进了附近暗暗注视着的流民心里,立马抽灭了他们心中那点蠢蠢欲动的小火苗。 数日之后,马车已行至滇南边界,却不想路遇一伙不速之客。 前世今生第一次遇到土匪,纪温紧张又激动。 看看前方手持大刀长棍的十几人,再看看我方一脸淡定的纪老爷子与纪武行,连他娘王氏脸上都不带丝毫担忧之色。 于是,纪温瞬间有了底气。 十几个汉子将他们这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包围在中间,一名略显瘦弱的土匪小弟看着马车犹犹豫豫道: “一看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这一趟不会要亏吧?” 土匪头子嫌弃的看了他一眼:“你看看右边那个赶车的,那一身一看就不便宜,何况他们就这么几个人,轻轻松松将他们拿下,再如何落魄也够兄弟几个塞塞牙缝了!” 听着他们挑挑拣拣,王安有些不安,纪武行却是笑了起来。 他一跃跳下马车,指着中间的土匪头子高声喝道:“你就是他们的头儿?” 这身形,看着像是练过的。 土匪头子不免慎重了几分。 还不待他出声,已有小弟替他回答:“不错,这就是我们老大,劝你乖乖交出粮食和财物,否则——” 马车里的纪温听得一阵牙疼。 这不就是经典的打脸开场白吗? “蠢货!”纪武行不屑冷哼。 土匪头子已察觉到不对劲了,奈何小弟过于勇敢,还在一旁叫嚣: “你tmd骂谁?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土匪头子刚想制止自家小弟的作死行为,可却慢了一步—— 那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来一脚将小弟踹下了马,瞬间,小弟吐血倒地,捂着胸口疼痛不已,看样子,定是受了不小的内伤。 而纪武行——已不知何时又回到了原地。 在场土匪们不由震惊了。 这速度好快! 躲在马车帘子后面偷偷观看的纪温也震惊了。 他爹真帅! 纪老爷子轻轻咳了一声:“君子坦荡荡,想看便大大方方的看,何故做此小人行径?” 这不是担心自己这小身板一出,给高大威猛的爹丢了面子么! 纪温并未狡辩,乖乖认错:“是,祖父。” 于是他便掀开了马车帘,真就坐在了车辕边光明正大看了起来。 十几人的土匪团伙早已没空关注他,现下全都围在了倒地吐血的兄弟旁,又是气愤又是忌惮。 纪武行凉凉道:“干什么不好,非得拦路打劫,若是你们劫富济贫,我倒还敬你们三分,尊称你们一声“义匪”!” 这一句话不知触动了土匪团伙哪根神经,当即便有人红着眼睛不知死活的要上来与之拼命。 然而结果很是遗憾,依旧是一脚出局。 “还有谁想上来试试?”纪武行双手环胸,一副睥睨众人的高傲姿态。 效果十分明显,立刻便有一小弟举起手中长棍高呼道:“兄弟们,这贼人今日连续伤了我们两个兄弟,绝不能放过他,大家一起上!” 这悲愤之情,溢于言表。 纪温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 乍一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爹才是土匪呢! 眼看车轮战即将演变为群殴事件,纪温担心他爹吃亏,左右瞧了瞧,拿起王安手中的马鞭就跑着送了过去。 纪武行看着儿子送来的马鞭,大声笑道:“温儿放心,就这几只软脚虾,还不配我用武器!” 纪温汗颜。十分担心土匪团伙听见这话会不会直接气死。 那土匪头子本还保持着一丝理智,对于眼前这个男子十分忌惮,甚至已萌生退意。 然而听到这话,顿时气血上涌,想也不想,怒吼一声:“兄弟们,给我上!” 纪温已迅速回到了马车上,坚决不给他爹扯后腿,躲在后方睁大双眼看着他爹表演。 只见他爹仅凭一双赤手空拳,快速将一众土匪打的七零八落,大刀长棍掉落一地,十几个土匪如同人肉饼子被重重叠起,不一会儿便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纪温眼尖注意到,那土匪头子被压在最下面,就属他声音最大。 纪武行施展完拳脚,畅快的回到了马车上,纪温立刻毫不吝啬的送来了彩虹屁: “爹真厉害!” “爹真威风!” ...... 纪武行哈哈大笑,拍拍纪温的脑袋:“我们温儿以后一定能比爹更厉害!” ...... 纪温瞬间不敢说话了。 如果他告诉他爹,自己更想学文,他爹会不会打死他这个不肖子孙?《 》 5、岳池县 事实证明,做人就是不能太得意。 正当纪武行志得意满之时,纪老爷子忽然提醒道:“谨记身份,莫忘形骸!” 纪武行瞬间一个激灵,不敢再笑了。 纪老爷子却没打算放过他。 “十几个不成气候的土匪,连武都不曾练过,打败他们,你很骄傲?” 纪武行缩着肩膀,讷讷摇头:“爹,我只是太久没跟人交手,有些兴奋了......” “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你胜之不武,切不可因此骄傲自大!要知道,骄兵必败!” 纪武行连连点头:“爹,我记住了!” 纪老爷子不知想到什么,叹了口气,深沉的目光投向了躲在角落的纪温。 纪温心中一激灵,来事儿了! “温儿。”纪老爷子温声唤道。 “祖父。”纪温乖觉应着。 纪老爷子摸了摸纪温的头,语气怅惘: “前些日子教给你的字,可还记得?” 纪温点了点头,敏感的察觉到纪老爷子这一刻的低落,他决定小小的展露一下自己的“天赋”。 “祖父,那些字我都会写了,而且,那些文章我也会背了!” 纪老爷子果然被吸引了全部的心神,略有些意外的问道: “当真?” “自然是真的!不信祖父您考我便是!” 纪老爷子沉吟一番,自他教过的那部分《孙子兵法》中抽出一句,纪温迅速答出了下一句。 而后又抽了几句,纪温均一一对上。 纪老爷子终于露出了笑容,抚着稀疏发白的胡须爽朗笑道: “不错!温儿竟在读书一途有如此天赋!” 纪武行也高兴道:“我们温儿以后要成为一个文武全才了!” 虽是如此说,心下却还在暗自遗憾着,可惜他儿子在练武这块天赋不高,他们纪家的男儿,始终还是要以练武为主的。 算了,大不了日后再多操练操练,勤能补拙,他儿子一定不会差! 纪老爷子看着纪武行的表情,一眼便知他的想法,顿时气不打一出来。 “自己不成器,倒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若是旁人说出此话,纪武行必定打得他找不着北! 可这是自己亲爹,纪武行只恨不能离他远一些,好避开他爹嫌弃的目光。 *** 马车一路行过,纪温也亲眼见证了一路上的人生百态。 为了让纪温感受更深,纪老爷子特意令纪武行与王安放缓速度。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纪老爷子决不愿将纪温束之高阁。 而纪温则是趁此机会认真观察着古代底层社会人民的生活,若不是缺少笔墨纸砚,他甚至想要将这一路见闻记录成册。 纪家自滇南出发时,草木才露新芽。 如今已近深秋了,几人才到达顺庆府。 临近家乡,几人加快速度,不出半日,便已看见岳池县高大的圩墙。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巍峨的城门已清晰可见。 此时,城门外尚且有不少人正排着队等着官府盘查。 王安隔着帘布询问道:“纪老爷,可需小人前往打点一番?” 纪老爷子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不必,排队便是。” 纪家已经没落了,如今与这些普通百姓并无不同。 而王安虽也可报出金陵王氏的名头,可纪老爷子却不愿轻易借亲家的势。 更何况,这里是偏远的蜀地,与金陵相距甚远,恐怕并没有多少人听说过金陵王氏。 纪武行望着长长的队伍,低声嘟囔道:“若是从前,县令早该出来迎接了……” “慎言!”纪老爷子冷着脸训斥。 “以后万不可再轻言从前!纪家如今只是一介平民!” 纪老爷子的脸色一片冰寒,他必须要将儿子从以往的荣耀中拉回现实! 否则,日后必定酿成大祸! 纪武行本就自悔失言,被纪老爷子训斥也不敢二话,低着头乖乖挨骂。 队伍前方,排队入城的人们正挨个接受守城官兵的盘查。 岳池县与周边县城一样,入城需每人缴纳两文钱,如果准备进城做些买卖,还需缴纳额外的商税。 此时,一位挑着担的瓜农正在城门口苦苦哀求着。 “大人,小人身上只剩这五文钱,可否容我先进城将这些瓜果卖掉再来补齐商税?” 守城官兵不由分说将他向后推去:“去去去!谁给你的胆子竟妄想欠官家的钱?连商税都交不起卖什么瓜!” 瓜农挑着沉重的担子,被守城官兵推了个趔趄,却依然不死心的想要继续上前求情。 “大人,您看小人可否以这瓜抵税?小人这瓜是今早刚从树上摘的,新鲜着呢!” 守城官兵看了过去,见那瓜果看着着实新鲜,嘴中不自觉分泌了些口水。 想到今日忙活了半天,连口水也没喝,确实渴的狠,这瓜果倒刚好拿来解渴。 于是,他一副大发慈悲的模样,开口道:“看你也挺不容易的,这样吧,这瓜你就留下一半,当做商税了!” 瓜农顿时急了:“大人,商税10文钱,我这瓜怎么也能值个100文,您这——” 守城官兵一把将之打断:“进不去城门,别说100文了,连1文钱都不值!” 瓜农脸色灰败,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纪家人在后方将这一幕看得分明。 依着纪武行的性子,早早便想出手主持公道。 可他刚刚被纪老爷子训斥一番,唯恐再度惹得老爷子发怒,硬是忍下了内心的冲动。 纪温皱着眉头,只觉得这里面似乎有许多不合理之处。 对于一个小小的瓜农,商税竟也高达10文钱,这是不是高的有些离谱了? 这一路走来,他也了解了不少大周朝的民生情况。 像他们纪家这样一穷二白,连一文钱存款都没有的穷苦人家暂且不提。 当初自采石场带走的那一小袋粗粮早已吃完,这段日子都是王安大叔资助他们一家人生活。 得益于王安的帮助,纪温终于吃上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口白米饭,这熟悉软糯的触觉,简直令纪温忍不住想要落泪。 再想想一路上见到的其他农户,能否填饱肚子全靠老天心情。 若是风调雨顺,自家田地里的产出交完税后还能够上一家人一年的嚼用; 若是遇上洪涝或者旱灾,这一年的辛苦劳作打了水漂不说,连基本的温饱都无法满足,严重一点的,就如同纪温当初看见的那些流民,只能四海为家,听天由命了。 相比之下,蜀地虽比滇南好上一些,却也十分有限。 若是这种做小买卖的底层之人都需缴纳10文钱商税,那更大一点的商户得缴纳多高的税? 纪老爷子见纪温一副思索的神情,温声问道:“温儿,你在想什么?” 纪温回过神来,装作一派天真答道:“孙儿在想,为什么那位伯伯不在城门口卖瓜果呢?这里不需要缴纳银钱,而且人很多,大家都在这里等了许久,想必都已经很渴了,应该会很想吃瓜果吧?” 听见这话,王安笑了起来:“小少爷想必是口渴了,小人这便为小少爷买些瓜果来。” 纪老爷子没有阻止,这一路上王安没少帮助他们,待回到家中自然少不了他的补偿。 当下,纪老爷子摸了摸纪温的小脑袋,欣慰道:“你倒是给他出了个好主意!” 待王安拿着瓜果回来后,那瓜农果然也想到了这一茬,挑着担子便开始随着队伍兜售。 那瓜果个大新鲜,且还便宜,不少人已等的口干舌燥,正好买一颗来解解渴。 很快,两担瓜果便已卖的见了底。 而此时,纪家人早已进了城。 多年未归,而今再看,却早已物是人非。 越靠近目的地,纪家几人反而越发沉默了。 恐怕是忆及往昔,思绪纷飞。 连一向粗神经的纪武行,此刻也露出了几分伤感之色。《 》 6、祖宅 众人均有些神思不属。 唯一不受影响的是纪温。 没有经历过纪家的辉煌时刻,此刻自然也没有如其他几人一般的心理落差,甚至,在看到纪家老宅的那一刻,他的内心是惊讶的。 这得有多大? 只见眼前一幢巍峨庄严的古宅,放眼望去,遥遥无边。 毫不夸张的说,他自穿越来此三年,眼前的这座纪家老宅是他见过的最大最气派的一座宅子。 他还以为纪家已经穷的家无恒产,只剩两袖清风呢! 好在此刻纪家几人均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有人注意到他那一瞬间的土包子模样。 此刻纪宅双门紧闭,纪温左右看了看,自家祖父与爹娘尚且沉浸在伤感之中,正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上前扣门,就见大门吱呀一声自里面打开了。 一位看起来七八岁的男童刚将大门打开,便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一行五人,后面还有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几人风尘仆仆,一看便是远行之人。 吓了一跳,他赶紧将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打开一条缝,猫着腰在门后瞧着。 纪武行上前一步,对那男童道:“你是谁?武中呢?” 他体型高大,声音沉稳有力,压迫感十足,男童显得更为害怕了,却倔强的用两手紧紧扒着门边,随时准备着将门合上。 “你是谁?如何得知我爹的名字?” 纪武行笑了起来,一把推开大门,吓得男童仓皇逃窜。 他一把将人抓了过来,钳住男童的肩膀,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下笑着说道:“多年不见,武中竟然连儿子都这么大了!” 男童受制于人,拼命挣扎着,口中叫嚣道: “放开我!就算我们纪家已经没落,也不是任人欺辱的!等我爹来了,必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一句话说的纪武行脸色沉了下来。 “这些年有人找过你们麻烦?” 男童嚷嚷起来:“那些找我们麻烦的人全都被我爹和五叔他们揍了回去!我们纪家可不是好惹的!” “好小子!”纪武行忍不住叫了声好:“不愧是我纪家人!有血性!” “勇儿!”一道浑厚的声音传来。 纪武行手一松,纪勇立刻挣脱,飞快奔向来人。 “爹,这群人强行闯进了我们家,快将他们打出去!” 纪武中下意识接过儿子,眼睛却不离纪武行,连自家儿子说的话也不曾注意到。 看看纪武行,再看看他身后的纪老爷子,纪武中眼睛湿润了。 “大伯,武行......” 纪武行笑了起来:“二哥,多年未见,你是越发活回去了,怎么还掉眼泪了呢!” 纪武中深吸口气,强忍住汹涌的泪意,狠狠抱住纪武行。 就在纪武行将要反抗时,又将其放开,快速走到纪老爷子身前,重重跪了下来。 “大伯,当日我爹从您手中接过祖产,便发誓终其一生,誓死守卫,绝不让旁人沾染半分。如今,终于等到了您的归来!” 纪老爷子已近十年不曾回过岳池县了,当年四处征战,九死一生,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又接连发生了那些事…… 他收起心中的感触,压下嗓间的干涩,拍了拍纪武中的肩膀:“你们父子都是好样的!都是我纪家的好男儿!快些起来吧……” 不一会儿,自宅内又相继走出数人,为首一人与眼前的纪老爷子极为相似。 “大哥!”老人哽咽道。 “二弟,这些年,辛苦你了!”纪老爷子心中感慨。 两位老人年不过半百,此刻却均已鬓发花白。 犹记当年离别之时,两人也曾意气风发,跨马驰骋,好不恣意。 谁知,那一别,竟是十年。 饶是纪武行这般不拘小节之人,在见到阔别十年的亲人时,也不由忆及往昔,悲从中来。 在场女眷无一不在暗自垂泪,男人们也都强自压抑着悲伤,连纪温也被这氛围感染,心下难受不已。 最终,还是纪老爷子打破这沉闷,挥手让众人进屋说话。 哪怕十年未归,纪二老爷仍旧为纪老爷子留着主院,时时打扫翻新。 十年了,主院的一应家具摆件竟仍旧与十年前相同。 “日子久了,院子里有些地方就损毁的不成样子,我便让人换了一模一样的代替,尽力维持着原来的模样。当家的说,这样大哥一家回来后才会真正有回家的感觉。” 说话的是位老妇人,正由一位年轻妇人虚扶着,站在纪二老爷稍后一点的位置。 纪温猜测,这位应当是自己的叔祖母。 纪老爷子点点头,欣慰的看了眼自己的二弟与二弟妹:“这些年,你们费心了!” 纪二老爷含泪握住纪老爷子的手:“我们在祖宅里住的安稳,大哥还不知受了多少苦,自三年前发生那件事,我无一日不在担心,奈何我久居乡里,没有门道,只知大哥一家人在滇南,竟连具体位置也没能探听到......” 自纪家发生了那件事,过往故交大多避之不及,愿意伸出援手者寥寥无几,纪二老爷又只是一介布衣,并未入仕,门道有限,在有心人的阻拦之下,自然无法寻到纪老爷子的踪迹。 纪老爷子从未怪过自己的弟弟,这些情形他早已有所预料,拍拍纪二老爷的手宽慰道:“一切都过去了。好在王家不曾嫌弃我们落难,派了人前往滇南接应。” 金陵王氏,家族显赫,门生众多,寻人于他们而言容易许多。 纪二老爷想了半晌,才想起来侄子纪武行娶的是金陵王氏之女,这王家说的应当就是侄媳王氏的娘家了。 当初侄子在上京城成亲,自己还曾前往参加过婚宴,且只在他们成亲第二日见过王氏一面。 如今这一看去,那出身世家大族、才貌双绝的王氏嫡长女现下仅身着一身破旧的麻布衣裙,虽气质尚存,容貌却已添了不少风霜,再无昔日名门贵女的气派了。 纪二老爷心下唏嘘,越发为自家大哥这几年的苦难感到悲痛。 他由衷感叹道:“患难见真情,侄媳是个好的,那王氏不愧为经久不衰的世家大族,行事风范着实令人敬佩。” 见提到自己,王氏微微欠身行礼,在纪老爷子与纪二老爷面前并未多言。 短暂的叙旧之后,风尘仆仆的几人各自回屋梳洗一番,随后男人们便前往书房,女眷则跟随二老夫人回到后院。 纪温因着年幼,随王氏一同前往二老夫人的院子。 王氏虽已嫁进纪家数年,却因种种原因,与纪家老宅众人并不相识。 好在纪家女眷并无尖酸刻薄之辈,如今又一同历经家族落难之时,无形中令众人之间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王氏先带着纪温向着二老夫人见礼。 早在回蜀地的路上,王氏便已将一应礼仪规矩教于纪温,此刻纪温恭恭敬敬朝着长辈问安,小小人儿端正得体,令人见之心喜。 二老夫人将纪温拉到身前,仔细瞧了又瞧,脸上笑出了褶子:“我们温儿长得比小姑娘还精致哩!” 回到纪家老宅后的纪温脱掉了身上的粗布麻衣,换上了二老夫人为之准备的新装,瞬间由一个穷小子变成了一位小仙童。 下首一位怀抱襁褓的年轻妇人也笑道:“若是日后我们念青也有如此容貌,那我可就不愁了!” “这是武中媳妇。”二老夫人为王氏介绍着:“她抱着的便是小闺女念青,如今刚满四个月。” 王氏立刻行了一礼,叫了声“二嫂”,纪温也随之叫了声“二伯母”。 二伯母唐氏看起来颇为爽朗,脸上始终带着和善的笑容:“我家阿勇常念叨着想要个弟弟,念青出生之时他还十分遗憾,如今温儿回来了,可算如他所愿了!” 王氏笑着回道:“我倒是想要个女儿,还请二嫂允我时常登门探望念青。” “那又有何不可?只管来便是!” 三言两语间,妯娌两人的距离似乎又拉近了不少。 而后,在二老夫人的一一介绍之下,纪温终于了解了纪家的人口结构。 纪老爷子这一辈共有兄弟三人。 他所在的纪老爷子这一支便是纪家的长房嫡支,纪温的祖母早在十几年前便已去世,他爹纪武行是纪老爷子唯一的儿子,而他目前也是他爹唯一的儿子。 纪家长房是纪家三房中人丁最为凋零的一支。 纪二老爷膝下有两子,长子便是二伯父纪武中,其膝下一子一女,分别为七岁的纪勇与刚满四个月的纪念青;还有一位次子,也是纪温的五叔,名为纪武成,如今年过十九,尚未婚配。 关于纪三老爷的事暂未提及,似乎并不在此处。 闲聊许久,二老夫人终于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今日这情绪大起大落,如二老夫人这般已上了年纪且身体较为娇弱的老妇人,能强撑到现在已是极致。 王氏瞧出了不对,当下便提出告退,二伯母唐氏终于也发现了自家婆母的疲态,便抱着纪念青与王氏纪温一同退了出来。《 》 7、功夫差的不配做纪氏子孙! 纪家占地极大,纪武行与王氏自然也拥有一座独立的院子。 纪温随着他娘回到院内,便见一位老妇人在院中焦急的徘徊。 王氏与纪温甫一进院,老妇人已带着两名丫鬟迎了上来。 方才王氏已为纪温介绍过,这是王氏的奶嬷嬷叶氏。 三年前上京城纪家遭逢大变,所有家产被抄,家仆尽散,惟有王氏的嫁妆得以保存。 离开上京城之前,王氏将其他一众陪嫁皆遣回娘家,独留叶嬷嬷与春莺、夏蝉两名丫鬟带着王氏的嫁妆回到蜀中纪氏老宅。 三人这一守便是三年。 王氏与叶嬷嬷这对主仆一别经年,各自都有着诉不完的衷肠。 虽然纪温很想待在娘身边,探听更多纪家之事,然而王氏却是个清醒的,知道有些事儿子听了不好,令春莺带着纪温出门熟悉各个院子。 纪温便漫无目的的在宅院间游荡,不时问一问身后的春莺路过的那些院子都有谁居住。 不得不说,纪宅占地面积极大,这是一座七进七出的大宅院,几乎占了整条街,然而纪家主子少,丫鬟仆妇也少,大半院子都空置着,显得颇为冷清。 纪温穿过一座小花园,没了假山院墙的遮挡,视野一瞬间开阔了。 只见前方是一大片颇为方正平坦的空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那里独自练武。 担心纪温人小不懂事,一旁的春莺忙低声提醒:“孙少爷,那位是二房的大孙少爷,您该叫一声“大哥”。” 纪温点点头,其实他知道,那位是纪二伯的儿子,纪勇。 他来到纪家老宅第一个见到的人就是他。 纪勇看见来人,连忙跑了过来:“你是四叔的儿子?怎么来了这里?四婶知道吗?” 纪武行排行第四,正是纪勇的四叔。 七岁的纪勇尚且年幼,此刻却努力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纪温看得有趣,当下眨眨眼,故作懵懂的摇头。 纪勇顿时急了:“不行,四婶不见你一定很着急,快,我将你送回去!” 说完便一把抱起纪温,拔腿就要往王氏的院里跑去。 纪温不防被纪勇抱起,还以为两人要摔倒在地了,毕竟一个七岁的孩子如何能抱得起一个三岁的孩子? 谁知纪勇不仅稳稳抱住了他,甚至还能健步如飞,瞬间便将还没反应过来的春莺远远甩在身后。 大意了! 纪温震惊之余,连忙拍拍纪勇的肩,解释道:“大哥,是娘让我出来玩的。” 他错了,他不该小看任何一个人,哪怕对方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纪勇顿住脚步,狐疑地看着自家弟弟:“真的?” 纪温重重点头,眼神带着万分真诚与无辜。 “好吧。” 单纯的纪勇哪里知道自己弟弟可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当下只觉得让弟弟自己在这偌大的院里玩也太危险了。 而且,弟弟刚才叫他大哥了,自己长这么大,可是头一次被人叫大哥呢! 身为大哥,自然要照顾好弟弟! “走,大哥带你练武去!” ??? 这纪家的人都是怎么回事? 一个个都是武痴不成? 纪武行如此,连七岁的纪勇也是如此! 不过,想起方才面对纪勇时毫无反抗之力的情形,纪温也有些好奇纪勇的武艺究竟练得如何。 刚转过身,便遇见迎面而来的春莺。 春莺喘着气,见着完好无缺的纪温,松了口气,碍于身份无法责难大孙少爷,便要将纪温拉走。 “孙少爷,大孙少爷还要练武,奴婢带您去其他地方玩吧?” 纪温微微有些愧疚,自己一个成年人,倒连累的两个人为自己担心。 他认真朝着春莺解释道:“我想看大哥练武,大哥很厉害,抱着我一点也不费力,和我爹一样厉害!” 这一番彩虹屁吹得纪勇颇为不好意思,脸都红了几分。 小男孩憨憨的挠了挠头,别扭道:“倒——倒也没有这么厉害,四叔才厉害呢!我爹说四叔是家中武艺最强的!” 春莺别无他法,只好将纪温看得更紧。 又想了想这三年里,虽极少四处走动,却也没少听说家中大孙少爷武练得很是不错,心下略微松了松。 纪勇将纪温安置在练武场一角,又不知从何处搜寻了一把小凳子,让纪温端正做好。 自觉安顿好弟弟,纪勇开始了他每日例行功课。 想到弟弟对自己的赞扬,纪勇今日比往常愈发卖力。 以纪温的眼光,并不能看出纪勇的武艺练得如何——毕竟他自己如今尚且还在蹲着马步,连招式都未曾学过。 然而,他却能隐隐看出纪勇四肢凝练出的力量,那绝不是花拳绣腿。 真是后生可畏! 纪温由衷感叹。 而后又是一阵担心,在如此崇尚武艺的纪家,自己究竟该如何自处?真要弃文从武不成? 待到纪勇中场休息的空隙,纪温便开始打探道: “大哥,我们纪家所有人都习武吗?” “那是自然!”纪勇毫不犹豫道:“我爹说了,功夫差的不配做纪氏子孙!女儿家除外!” 随后想起小堂弟生于那样一个环境,不一定有机会习武,又赶紧描补: “三弟你还小,如今开始习武刚刚好!” ...... 连不配做纪氏子孙这种话都说出来了,纪温心中顿感沉重。 “大哥,我在外面曾听人说,若是书读得好,日后科举入仕,能当大官呢!” 谁知纪勇竟嗤笑一声:“我爹说那些酸儒愚昧无知,即便侥幸当了官也只是个废物,你可曾听过一句话:百无一用是书生!” 竟然对读书人成见这么深? 纪温大感不妙,仗着小孩的身份大胆问道:“可是我听说知县大人都是读书人呢!” 纪勇闻言,怜悯的看了纪温一眼。 可怜的二弟,还没出生四叔一家就发生了那样的事,一天好日子也没过上,现如今看着知县都觉得是个大官了! 殊不知,若是四叔一家没出事,这知县连纪家的门都踏不进来! 可是,就是区区一个知县,却令他们纪家蒙受了奇耻大辱! 想到这里,纪勇愤愤道:“那姓季的不是个好东西!日后你可千万不要在五叔面前提起!” 这话一听就有故事,纪温顿时睁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紧盯着纪勇。 想想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纪勇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原来,纪五叔自幼与本县县学教谕的嫡长女定下了亲事,如无意外,两年前,也就是纪五叔十七岁的时候便该成婚。 可天有不测风云,三年前上京城纪家出事,纪家最大的靠山倒了,纪二老爷又只是一介布衣,那位刘教谕便心生悔意。 若只是如此,纪家尚能理解,也绝不会纠缠不清。 可谁成想两家还未退婚,那位刘姑娘便已与知县独子季大少爷暗通款曲。 说到这里,纪勇担心污了自家弟弟的耳朵,停顿了片刻,但想到后续的一些事,立刻又愤怒起来。 “那季耀祖带着人到我们家来,试图逼迫五叔退婚,这样不知检点的姑娘,我们纪家自然不会要。可恨那季耀祖贪心十足,竟还看上了我们的宅子,妄想让祖父主动交出!” 听到这里,纪温既觉此人着实可恨,又觉意料之中。 纪家没了靠山,又坐拥此等财富,怎能不令人心生贪婪呢? 可是宅子如今还在,纪温倒是想知道最终纪二老爷他们是如何保住的? 纪勇继续说道:“此等无耻小人,不打一顿怎能消心头之恨!” 纪温有些不敢置信,好奇问道:“你们将他们打了一顿?” 纪勇顿了顿:“我没有——那时我还小,我爹没让我出门......” “我听爹说,他们将姓季的和他带来的那些人全部打的鼻青脸肿,连他爹看了都没能认出来!” “然后呢?”纪温问着。 纪勇得意道:“后来想必他们都被打怕了,再也不敢来招惹我们了!” 纪温静默无言。 以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回击确实出了一口恶气,可也等同于给对方送去一个把柄。 更何况纪家只是一介平民,那季耀祖还是知县之子,向来民不与官斗,若是季知县有心,纪家根本无力反抗。 然而纪家至今仍然安然无恙,莫非,是有其他依仗,才使得对方投鼠忌器? 只是不知,纪二老爷与二伯究竟是有恃无恐,还是纯粹逞匹夫之勇呢? *** 前院书房内,纪老爷子也正听纪二伯说着这些年家中发生的一些大事,此时刚好说完纪五叔退婚一事。 纪二老爷坐于纪老爷子对面,纪武行与当事人纪家五叔——纪武成均站立在侧。 “你是说,你们将人打出去后,季明并未有后续动作?”纪老爷子端坐于书桌后,脸上神色难辨。 季明乃是本县知县的名讳。 纪二伯点点头:“季明已在岳池县深耕多年,应是知晓我们与崇则的关系,不敢轻举妄动。” 纪老爷子沉默良久,问道:“这几年,你们可有与崇则来往?” 纪二伯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垂下头:“父亲曾给他送去信件,希望他能帮忙寻找您的踪迹,可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 8、峰回路转(求收藏~~~) 锦上添花者众,雪中送炭者寡。 这三年里,纪家众人历遍人生百态,看尽世态炎凉,没了当年的意气风发,多了许多岁月沉淀。 纪老爷子看着眼前几人,经历三年风吹雨打,他们各自都有不同程度的成长。唯有一颗对家族的赤诚之心,似刻入骨髓,一腔热血,似溶合于血脉之中,任他时移世易,此心始终未变。 他满怀欣慰,却仍旧告诫道:“旁人如何无需在意,我们只需护好自己,护好我纪家之人。哪怕今日我纪氏已荣光不复,只要纪氏血脉延续,终能等到家族复兴的那天!” *** 这日,纪温随爹娘用过早膳,便听纪武行高兴笑道: “温儿,今日你祖父将开祠堂,为你记名录谱,日后,你可就是真正的纪家人了!” 王氏也矜持的抿嘴一笑:“稍后随你爹进了祠堂,切记谨言慎行,万事按你祖父说的做,不可自作主张,更不能胆怯畏缩。” 纪温听话的点点头:“我知道了,娘。” 跟着纪武行一路行至纪老爷子的松鹤院,只见纪二伯、纪五叔以及纪勇都已在院内等候着。 没一会儿,纪二老爷也到了。 纪武行朝着纪老爷子禀告:“爹,人都到了。” “都来了,那就走吧。” 纪老爷子一声令下,众人均跟着前往纪宅最西边的祠堂。 穿过门前广场,在门口石狮的注视下,几人依次踏入正厅。 进入祠堂正厅的那一刻,一股庄严肃穆之感扑面而来。 阳光似乎无法照射进这厚重古朴的屋内,正厅里显得十分昏暗,只能依稀看见屋内摇曳的烛光。 等到纪温慢慢适应了室内外强烈的光线变化,忽然听到纪老爷子叫了他的名字。 “温儿。” 纪温忙走上前:“祖父,孙儿在。” 纪老爷子指着大厅中央的蒲团:“跪下。” 在众人的注视下,纪温一步步走了过去,跪了下来。 纪温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正前方密密麻麻的祖宗牌位,令人触目惊心。 而最下方一排的三个牌位尤为刺目。 只见那三个牌位分别写着: 纪氏武时之灵位 纪氏武真之灵位 纪氏武言之灵位 竟全都是他爹那一辈的人! 他爹如今也才二十有三,在家中排行第四。 究竟是什么原因,竟让纪家年轻一辈折损三人! 很快,纪老爷子亲自为他解开了疑惑。 “第一排的三个名字,想必你从未听过。” 纪老爷子拿起纪武实的牌位,轻轻抚摸着,身周逐渐弥漫起莫大的哀痛。 “纪武实是你的大伯,我的长子。崇明十七年,漠北鞑靼率领十万草原铁骑进犯我大周边境。 为断其粮草,你大伯仅带领百人小队乔装混入敌营,烧其粮草数万担,被发现后,更是反杀其高级将领两人,最终,命陨于乱刀之下,尸骨无存,去世之时,刚及弱冠。” “纪武真,你三爷爷的长子,你当称之为三伯。 崇文二年,我军与鞑靼铁骑在达胪朐河南岸正面交锋,面对敌强我弱的情势,你三伯主动请缨,率领前锋部队当先对敌,最终身先士卒,葬身于敌人铁骑之下,时年二十有三。” “纪武言,我的三子,也是你的六叔。 崇文二年,鞑靼趁着双方交战之时,偷偷派出另一支队伍偷袭我方营帐。你六叔随着账内留守之人奋勇杀敌,可在敌方数倍人数压制之下,毫无胜算,为不落入敌军之手,你六叔拔剑自刎,血溅当场。去世之时,年仅十五。” 祠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短短几句话,重现了纪家马革裹尸、英勇悲壮的历史。 悲凉、残酷,坚定、决然。 纪家用无数儿郎的鲜血为大周朝换来安定与和平。 数十年征战,历经两代帝王,终成满门英烈。 这一刻的纪温肃然起敬,纪家,乃是当之无愧的英雄之家! 上辈子生长在红旗下的纪温从未有过如此震撼而又真切的情感。他不由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为自己知之而不为之的无能感到万分羞愧。 这样渺小且自私的他,如何配当这英雄纪氏的子孙?! 上天既许他穿越而来,生于此纪氏,定是为了让他来此辅助天下安定,还天下盛世之景! 习武又如何?战场厮杀又如何? 万里戎机,关山横渡。 纵使命绝于他乡,也算不枉此生! 场中沉默之时,纪温心中已百转千回。 他再次看向那一排排祖宗牌位,眼中已满含坚定。 当纪老爷子从悲痛中抽离出来,立刻感受到了小孙子明显的变化。 一时间既欣慰又复杂。 小孙子如今才三岁,本应是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年纪,可身为纪氏长房嫡支孙辈中唯一的男儿,生来便已肩负家族之重任,注定无法如旁人那样恣意。 他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查。 “温儿,你当知道,纪家要走的路,是一条何等艰难的路。身为纪氏子孙,你可愿承其重?” 纪温早已有了决断,毫不犹豫道:“孙儿愿意!为保纪家,为国泰民安,孙儿责无旁贷!” 纪老爷子欣慰点头:“我纪氏子孙,无一不精通功法武艺,上阵杀敌,个个均可以一当十!日后你当勤学苦练,绝不能堕了我纪家威名!” 纪温正要应下,却被纪二老爷出声打断。 “大哥,不可!” 众人均疑惑地看向他。 纪二老爷斩钉截铁:“温儿日后绝不能上战场!” 长辈发话,没有晚辈质疑的道理,是以纪武行等人听到这话,虽不理解不赞同,却都未开口,而是等着纪老爷子发话。 纪老爷子看着自家二弟,缓缓问道:“为何?” 纪二老爷看了眼纪武行,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 原来,前几日二老夫人寻了大夫入府,为纪老爷子、纪武行、王氏及纪温请平安脉。 其他人到不曾有什么大问题,只是纪老爷子身体有些亏空,需居府静养,纪温身体有些虚弱,终归问题不大。 唯独王氏在那三年苦役中留下了极大地隐患。 男人们不曾关注过这些细节,二老夫人却是个心细的,特意将大夫叫至跟前仔细问过各人情况。 这一问,便出了问题。 王氏怀纪温之时,接连遭逢纪家大变,流放之时又一路长途跋涉,生产之时更是条件艰苦,连稳婆与大夫都没有,虽九死一生生下纪温,身体却亏空的厉害,日后恐难再孕。 日后恐难再孕! 听到这里,纪武行红了双眼,纪温更是心中沉痛。 他娘必定早已知晓自己的情况,却从未在他面前垂影自怜。 纪二老爷悲痛道:“大哥,你已经失去了武实和武言,为了纪家,为了大周朝,你已经付出的够多了! 我知道,纪家男儿不畏生死,可是长房必须有血脉延续,若是温儿有个万一,难道让武行纳妾吗?!” “不可能!”不待纪老爷子回答,纪武行已低吼出声:“容娘与我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我绝不会辜负她!” 沉默良久,纪老爷子看向了纪温。 “温儿,若是让你习四书五经,你可有信心得中进士?” 众人一听这话,均有些匪夷所思。 他们纪家几代人向来自小习武,从未出过一个读书人,纪老爷子竟让温儿读书?甚至开口就是考个进士?! 哪怕他们万分看不起那些酸儒,也不得不承认,在读书一道,他们的确有过人天赋。 可是纪家的血脉中就没有这样的天赋! 别说考中进士,就是考个秀才都如同说梦! 顶着众人的目光,纪温想着自己现下只是一三岁小童,从未正经接受过科考教育,思索一番,才道: “祖父,孙儿不知何为四书五经,但是孙儿定会全力以赴!” 纪老爷子点点头,他如此问,不过是想给纪温定个目标。 别人或许不知纪温在读书一道上的天赋,他却十分清楚。 让温儿读书,说不定是比令他习武更好的选择。 但若是考不中进士,连官场大门都不得而入,又怎能谈其他? “既如此,从明日开始,你便跟随我学习《三字经》,日后你若是成为秀才,我再为你另寻名师。” 纪老爷子自身也算是博览群书,可身为武将,未经系统学习,于科举一途,终归还是比不得正经的儒生。 是以,他最多只能教导纪温至秀才。 纪温此时有些懵然。 他为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下定决心弃文从武,甚至接受了自己未来以身殉国的结局。 可转念间,事情峰回路转,他竟然被要求读书科举了? 纪温心情十分复杂,不知该遗憾还是该欣喜,面上流露出纠结之色。 看在旁人眼里,那纠结被理解成一脸的痛苦。 纪武中、纪武成乃至纪勇等人都对纪温十分怜悯。 连纪武行心中都充满愧疚不忍。 想想吧,一家子的武将,现在竟勒令温儿一个人去读书考科举,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他们宁愿上阵杀敌,也不愿背那劳什子四书五经! 能学完《孙子兵法》已是他们对读书最大的敬意! 可怜的温儿,小小年纪,就要背负本不该承受的苦难!《 》 9、让我去吧(求收藏~~) 出了祠堂,纪武行立刻抱起纪温,朝纪老爷子与纪二老爷告罪一声,便迅速飞奔至王氏的院子。 不待丫鬟婆子通禀,纪武行已大步流星进了王氏的屋子。 随意将纪温放下,纪武行焦急的一把抱住王氏,哽咽道: “容娘,你受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不告诉我?” 王氏尚且还顾及着纪温,颇有几分不好意思,轻轻将纪武行推开。 纪武行兀自道:“容娘,我已在爹和二叔面前发誓,日后绝不纳妾,今生今世我只要你一人!” 王氏瞬间红了脸,这个不着调的,怎么在孩子面前也如此孟浪! 她偷偷觑了几眼纪温。 猝不及防被秀了一脸的纪温:...... 虽然心中五味杂陈,面上仍故作镇定,假装没听懂的模样。 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他能知道什么呢? 正当纪温考虑着该自己偷偷溜走,还是寻个时机向他爹娘告退时,纪武行终于发现了他。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语气中带着十足的讶异。 恐怕自己的爹早已忘了是谁带他进来的吧! 趁此机会,纪温立刻向爹娘提出告退。 走出门外还不忘贴心的替他们关上内室的门。 哎,终归是我一个人承担了所有! *** 晚膳之时,纪温再次被叫到王氏的院子。 此时的纪武行已恢复了正常,厚脸皮的他丝毫不为方才的事感到难为情,甚至一本正经的开始教导纪温。 “虽然你日后要考科举,可是武艺同样不能落下,哪怕不能带兵打仗,至少需得有自保之力!”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要求太过苛刻,毕竟,科举考试可比练武难多了,温儿的目标是考进士呢! 他摸了摸鼻子,又道:“无需花太多时间,每日卯时起,随我一同练至辰末即可。” 纪温暗自在心中盘算,如此一来,除去午休与晚上睡眠时间,自己每天的时间都排的满满当当,与当年高考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他爹说的没错,自己必须要有自保之力。 纪温认真地点头:“爹,我知道了。” 王氏有些心疼,自己的儿子本不用背负这么多,但凡长房有个亲兄弟,儿子都能过的轻松些。 可惜...... 她亲自为纪温盛上一碗莲子羹,鼓励道: “温儿不必担心,虽纪家崇武,可你祖父所学十分广泛,你外祖更是门生众多。只要好好学,以我儿之聪慧,万没有学不会的道理。” 除了纪老爷子以外,她是唯一一个看出纪温文学天赋之人。 纪武行哈哈一笑,拍拍儿子肩膀:“只要温儿有娘子一半的聪慧,科举必不成问题!” 王氏瞪了纪武行一眼,纪武行毫不在意。 纪温:......汰!又被塞了把狗粮! ****** 翌日,纪温开始正式跟随祖父学习《三字经》。 卯时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纪温已主动起床到练武场蹲起了马步。 纪武行依旧在一旁练着他的功夫,两刻钟后,纪二伯、纪五叔与纪勇也陆续来了练武场。 见着纪武行纪温父子俩,纪二伯很是诧异: “武行,温儿不是应该跟着大伯读书吗?” 纪武行招式不停,边练边回道:“待辰时练完再去读书,读书虽重要,习武也不能落下!” 听起来虽然很有道理,可纪二伯仍旧有些不理解。 “如此一来,温儿可实在太辛苦了!” 纪温站了起来,准备休息一会儿再蹲,他擦擦头上的汗水,笑着朝纪二伯说道: “二伯,侄儿不觉得辛苦,侄儿习武是为了能有一副强健的身体,不想成为旁人嘴中的文弱书生。” 这一番话,令纪二伯纪五叔两人均为之侧目。 这是一个三岁孩童能说出来的话? 温儿这个孩子,着实异常聪慧,心性才智远胜常人,甚至与七岁的纪勇相比都要稳重许多。 莫非真是上天赐给纪氏的麒麟儿? 纪勇倒没有大人这般复杂的想法,听纪温此言,立刻拍着胸脯道: “三弟放心,有大哥在,看谁敢说你是文弱书生!” 纪温笑了笑:“多谢大哥了!” 至辰时,纪温洗漱一番,换了衣服,用完早膳,便到了纪老爷子的松鹤院。 纪老爷子在他书房一侧单独为纪温置了张书案。 此时,书案上正整整齐齐摆放着三本书,正是《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 虽然纪温对这三本书并不陌生,可今生今世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至少在纪老爷子面前,他还得从零开始,从认字开始学起。 纪温小心翼翼控制着自己的学习速度,三日后,估摸着祖父的心理承受能力,他告知纪老爷子,自己已认全《三字经》中所有的字。 甚至还能背出前面读的最多的那些内容。 纪老爷子暗自惊诧,只感叹一句自家小孙子果然天生就是读书的料子,倒不曾多想。 又过了三日,纪温已将《三字经》整本背熟,纪老爷子又开始了《百家姓》的教学。 只是,纪温虽记忆力惊人,学习能力超强,可这一手毛笔字实在令人不忍直视。 以三岁纪温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写出这样的字。 是以初时纪温写字还需藏拙,渐渐地,纪温即便拿出了真实水平,也不过平平。 纪老爷子自以为是未曾替小孙子打好基础。 纪温初学写字之时,还是在滇南之地的采石场,彼时条件艰苦,能填饱肚子都是幸事,又怎能提供笔墨纸砚供纪温开蒙? 所谓识字,不过是纪老爷子一边口述,一边用树枝在泥土地面写字。 而纪温也同样一边复述纪老爷子所言,一边用树枝学写字。 直至后来离开采石场,小孙子都不忘带上自制的那支木炭笔。 纪老爷子深深叹了口气。 好在小孙子如今还小,一切尚有挽回的机会。 纪温意识到自己写字进步缓慢,逐渐加大自己在练字这方面的时间投入。 此时唯一庆幸的是,纪家家产颇丰,笔墨纸砚可随意供应。不然,若是还得花时间考虑家人的生计问题,恐怕自己真得发愁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就在纪温即将背完最后的《千字文》时,一道身影突然冲进了纪老爷子的松鹤院。 快速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纪老爷子书房门口的位置停下。 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伯,侄儿求见!” 这声音,是纪温的五叔,那位被季县令的儿子戴了绿帽的纪武成。 纪老爷子瞥了一眼纪温:“继续练字!”而后才朝着门外应了声许。 纪武成推开门,一副很是匆忙的模样,看也没看正在书房内伏案练字的纪温,“扑通”一声就跪于纪老爷子的书桌前。 “大伯,侄儿想去大同府!侄儿想要去寻三叔,男儿当戍守边关,建功立业,侄儿不愿在家虚度光阴!” 原来纪三老爷在边关戍守!纪温还是第一次听到自己三爷爷的消息。 纪老爷子放下手中的书,淡淡道:“你可知你三叔现下的处境?现在前去大同,能否建功立业尚且不提,更有可能的,是战死沙场!” “我不怕!”纪五叔一脸无畏:“我纪家男儿,何曾畏惧生死?” “若是你九死一生立下的战功被旁人夺取呢?” 纪五叔刚想说有三叔在,不会发生此事,就听纪老爷子残忍说道: “你三叔如今自身难保,更别提庇护于你!” 纪五叔噎住,踌躇间,纪二老爷也赶了过来。 “大哥,武成这孩子自从退了婚,性子就变得有些执拗,这几年一直嚷着要去战场杀敌,以往次次都被我按压下,不想今日竟闹到了你这里......” “无妨,”纪老爷子摆了摆手,重新看向纪五叔:“如何?若是你不怕战死沙场、不在意军功被夺,我便替你修书一封,允你前去!” 纪五叔双拳紧握,显然陷入了挣扎之中。 良久,他缓慢而坚定道:“我去!” “我去了,也许还有一线机会,若是我不去,就连这一线机会也无!” “胡闹!”纪二老爷有些激动:“没有旁人庇护,你此行与送死无异!再等等,等形势扭转——” “形势何时才能扭转?”纪五叔高声质问:“爹在等着谁为纪家扭转局势?是如今还在边关挣扎求生的三叔一家,还是年仅三岁的温儿?!” 他的声音变得嘶哑,说出的话语却掷地有声:“家族的复兴绝不能只靠一人之力,若是我们只偏居一隅,无人奔赴前线杀敌,我们练就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我们如何能安心将所有重任尽皆交付于一位三岁孩童之手!” 说着说着,他流下泪来:“大哥三哥和六弟已经战死,四哥被流放三年,二哥要替纪家守住祖产,只有我,苟且偷生至今,毫无建树。爹,大伯,让我去吧!” 这一番话说的在场几人无不动容。 纪二老爷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阻止的话来。 他佝偻着腰,这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最终,他叹了口气,朝纪老爷子道:“大哥,就让他去吧。”《 》 10、七年 纪五叔前往大同之事已成定局,因这一遭,家中很是为此忙碌一番。 最令人忧心的便是纪五叔的婚事。 虽纪家男儿从不急于成婚,可纪五叔现年已十九,明年便要及冠。 此去大同,不知何时能归,怎能不急? 二老夫人甚至已开始物色本县适龄女子,无论家境如何,只要人品性格过得去,愿意尽早成婚即可。 最终,因当事人的不配合,轰轰烈烈的选媳行动被迫终止。 纪五叔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这一去若是再也无法归来,如何对得起自己的妻子? 是以,他无意成婚,为此整日躲避着二老夫人。 二老夫人抓不住人,便将此事说与纪二老爷,纪二老爷沉思半晌,倒是隐约能明白自己儿子的想法,一时间心中更是悲痛,但无论如何,也不敢让老妻知晓儿子的想法。 思虑再三,纪二老爷找出纪五叔的庚帖,并写了一封厚厚的家书,准备命纪五叔带给纪三老爷。 他安慰二老夫人道:“武成的婚事我已拜托给老三了,若是老三觉得合适,直接可在当地成婚,庚帖我都准备好了。老三行事稳重,看人眼光极佳,你就放心吧!” 二老夫人听了,这才略微好受一点。 虽不能亲自为儿子选媳,甚至可能不能亲眼看见儿子成亲,好歹他不用一直打光棍了...... 这一年冰雪融化,草木始发新芽后,纪五叔背上行囊,告别纪家众人,前往遥远的北方。 纪温默默在心中为五叔送上祝福。 纪五叔走后几日,二老夫人每日带着二婶与他娘前往县郊寺庙烧香拜佛,祈求佛祖保佑纪家人平安。 如此一个月过去,纪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此时,纪温已背完三百千,写出的字也有了明显的进步。 纪老爷子对这结果十分满意,当下便拿出了一套四书。 纪温顿感压力。 四书五经不同于三百千,不仅是量的不同,更是其中质的不同。 纪温有信心在一年内熟背四书,可若是要融会贯通,绝非一时之功。 而这,才是科举教育的开始! 然而,无论多难的路,纪温都要将它走下去!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间七年已逝。 松鹤院,纪老爷子的书房内,一位十岁的小少年正在认真练字。 他的手腕上悬着一块石头,稍显稚嫩的手臂看起来十分有力,执着毛笔的手似乎丝毫不受重力的影响,全然不曾晃动。 待他写完字,纪老爷子拿起一看,勉强点了点头。 “还算有可取之处。” 纪温听了,也不泄气,这几年里祖父对他是越发严厉了,平日里很难得到祖父的一句夸奖。 他将写完的字放置一边,朝着纪老爷子期待问道:“祖父,今年孙儿可否下场一试?” 纪老爷子眉头一挑:“你倒是极为自信!县试虽然简单,却也不是谁都能过的!你不怕被打击信心?” 自己可不是真正的小孩,一个成熟的灵魂怎会因一次失败而一蹶不振? 之所以想要参加县试,纪温有着另一个目的。 “孙儿想试一试县试的难度,常年一个人学习,也不知旁人都是何等水平?在县试中考一次,也好让孙儿知道天高水深,做到心中有数。” 这话说到了纪老爷子的心坎里。 纪老爷子身为一介武将,虽也文采出众,可毕竟不是正经的儒生。 再加上纪氏子孙均习武,导致纪老爷子根本不知道一个接受正统科举教育的孩童应当在什么样的年纪达到何等程度的水平。 他只能通过对比感受到自己的小孙儿不弱于从前那些死对头的后辈。 况且,温儿早已能熟背四书五经,这种水平,一个简单的县试应当不成问题。 纪温得到纪老爷子的首肯,心情愉悦的结束了今日上午的学习,告退离去。 独自待在书房的纪老爷子不禁开始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 温儿常年跟着自己读书,连个同窗也无,全然不知其他学子的情况,如同闭门造车。 更何况,自己也并非正经儒生,对于一应科考流程知之甚少,这如何能行? 四下寂静无声,纪老爷子独自陷入了沉思。 *** 自从纪温决定要参加县试,纪家众人瞬间忙碌起来。 纪武中负责岳池县纪家的所有庶务,时常在外奔波,听闻此消息,也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顺手还给纪温带回了不少“县试宝典”。 “据说这是书肆中最为畅销的几本书,听说往年押中了不少题目,说不得今年的题目也出自这里!” 这就类似考前模拟卷,若是幸运的与县试题目吻合,哪怕只有一道,也能传的神乎其神。 纪温从不相信这些,但他依然真诚的谢过了纪二伯的好意。 他爹纪武行如今负责教导纪温与纪勇二人习武。 事实上是以纪勇为主,纪温只是顺带。 不得不说,纪勇在习武这方面完美继承了纪家的优良基因,如今才十四,武艺已胜于他爹纪武中,就连纪武行都连连感叹,假以时日,纪勇必定能超越他,成为纪家武学第一人! 因着纪温备考县试,这两人甚至都不到练武场习武了,说是担心吵到他。 纪老爷子的松鹤院与练武场相隔数个院子,怎么可能听得到那边的动静? 纪温哭笑不得,再三证明才让两人放下几分紧张。 即便如此,纪勇也没闲着,时常出门替他打探一些消息。 纪勇性子豪爽,不拘小节,在岳池县结交了不少同龄人。 但纪温知道,纪勇眼光颇高,在这县城里真正能被纪勇当做好友的,只有顾重元一人。 顾重元是岳池县新任顾知县的嫡子,四年前上一任季知县任期已满,调去别处,继任者便是这位顾知县。 顾重元作为顾知县唯一的嫡子,自小被寄予厚望,可他却生性好动,不爱读书,与顾知县的期望背道而驰。 自从来到岳池县,与纪勇相识,两人便一见如故,见识过纪勇的身手后,顾重元更是仿佛找到了人生的目标,不仅要求家中为他延请武师傅,从此更是时常来纪家寻纪勇切磋。 当然,面对纪勇,他永远只是受虐的那一方。 今日,顾重元收到纪勇的帖子,很快便来到纪宅。 纪勇与纪温已一同候着。 进了前院,顾重元先是熟稔的与纪温打了个招呼,而后一见到纪勇,便毫不客气的将他锤了一拳:“前日你不是刚说你三弟正在备考县试,让我近期都不要来你家寻你,以免影响你弟弟考试么!” 一旁的纪温顿时有些汗颜。 纪勇却丝毫不以为意,甚至毫不客气道:“寻你过来自然是有事!你爹不是县试的主考官吗?能不能透露几道题?” ...... 纪温与顾重元都呆住了! 这是可以随意说出来的话吗? 纪温立刻反应过来,轻咳一声,为自家不着调的大哥道歉:“对不住,顾兄,我大哥只是随口一言,你别往心里去。” 顾重元只是愣了一会,而后便开始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纪勇,你可是真是个十足的武痴!你可知何为县试?” 纪勇哼出一声:“我为何要知道县试?若不是我三弟要考,我才不理会这劳什子县试!” 纪温深受感动,但仍严肃提醒道:“大哥,日后万不可再开此玩笑,按大周律,普通学子若是舞弊,不仅终身无法再参加科考,甚至可能会判死刑!主考官若是舞弊,轻则流放,重则斩首!” 纪勇有些不敢置信:“竟如此严重?” 纪温认真地点头。 纪勇重重拍了拍顾重元的肩膀,沉重道:“兄弟,你应当已经不记得我方才说的话了吧?” 顾重元双手环胸,挑了挑眉:“你说呢?” “记得也没关系,”纪勇双手握拳,将骨节捏的咯吱作响:“我不介意帮你抽取一段记忆......” 顾重元瞬间破功,如一只受惊的兔子,直接跳出三米开外,气愤喊道:“纪勇!你蛮不讲理!你恃强凌弱!” 纪勇冷笑一声:“弱者没有抗议的资格!” 纪温无奈的看着两人打闹,十分不解顾重元为何明明屡战屡败,还一次次不服输的送上门来。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受虐体质? 等两人打闹完,顾重元看着一旁慢条斯理,全然不受他俩影响,甚至已经开始温书的纪温,啧啧称奇。 “你们真的是一家人吗?他真的是你弟弟?” 纪勇横了他一眼:“这还能有假?” “那为何你们满门习武之人,偏要让你三弟一人读书?” 纪勇沉默了。 纪温笑着回答了这个问题:“我的习武天赋不高,还是读书更为合适。” “不,”纪勇看着顾重元,一字一句认真道:“因为我的三弟,承载着比纪家其他人更重的责任。” 在大部分纪家人的眼里,纪温弃武学文是不得已而为之。 诸如四书五经之类的东西,于他们而言不仅晦涩难懂,而且毫无作用。 即便是那些得中进士之人,在他们眼里也只是一群酸儒,既无用,且事多。 看着突然正经起来的纪勇,顾重元立刻换了话题。《 》 11、神秘且离谱的纪氏 对于岳池县众人而言,纪家无疑是一个颇为神秘的家族。 数年前纪家不仅有人在京城做大官,甚至据说还有着世袭罔替的侯爵之位,那时候的纪家在岳池县乃至整个顺庆府都犹如一座大山,高不可攀。 哪怕后来不知何故被罢官夺爵,可家族底蕴尚在,也绝非普通人可与之比拟。 至少在岳池县这样的小地方,至今还无人敢打纪家主意。 即使是身为知县之子的顾重元,对纪家也是知之甚少,只知纪家在京城做高官的那位犯了事被罢了官,如今尽都归于乡里,其他一概不知。 无论如何,他与纪勇交好只是因为纪勇本人,与其身后家族背景毫无干系,因而也从未刻意打听过纪家之事。 来过纪家多次,顾重元渐渐与纪温也颇为熟稔,且对这位小小年纪却十分谦虚稳重、聪慧好学的弟弟多有敬佩。 当下也不藏私,关心道:“如今已近一月,按照往年惯例,每年县试都在二月里考,想必我爹很快便会命人张贴县试公告了,你可要做好准备。” 纪温点点头,笑着接受了顾重元的好意。 纪勇有些狐疑:“你怎会记得县试时间?” 顾重元顿时有些恼怒,嘴硬道:“知县是我爹,我当然知道!” 至于他已参加过两次县试却均已落榜这事,打死他都不会告诉纪勇这混蛋! 不然一定会被他嘲笑一辈子! 纪温低头忍下笑意,独留纪勇一人尚且还在怀疑之中。 *** 顾重元说的没错,没过几日,便有下人来报,今日县衙将要张贴县试公告。 与此同时,顾重元已命人抢先一步将公告誊抄一份送入了纪宅。 来人是顾重元的小厮,正与纪温传着话:“我家少爷命我再次提醒三孙少爷,一应应考事宜务必准备好,不可大意。” 待小厮走后,纪武行与纪二伯、纪勇三人齐刷刷看向纪温:“温儿,需要准备哪些东西,你说!我们去帮你准备!” 纪温顿时傻了眼。 他多年独自苦学,既没老师也没同窗,此次又是首次参加科举考试,怎会知道这些? 但此时眼前两位壮硕的大汉与一位过分强壮成熟的少年均向他投以真诚懵懂的目光,他突然默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的两位长辈和他的大哥已经对他如此信任了。 哪怕他只是一个年仅十岁,从未参加过考试的小少年。 暗自叹了口气,纪温努力从前世记忆中搜寻关于科举考试的信息,有些不确定地说道: “县试似乎需要五人结保,还需一名廪生作保。” “何为廪生?”三双虎目再次齐聚至纪温身上。 ...... 嗯,果然是十分纯粹的武将世家! 正当纪温绞尽脑汁搜寻记忆时,纪武行忽然一拍脑袋,看着纪温大声道: “我想起来了!你外公与你大舅舅都是进士出身,你娘一定知晓这些!” ...... 纪家众人均是第一次经历这种科考之事,全然不知应当作何准备,好在还有一位出身世家大族的王氏。 王氏的父亲兄长均为进士出身,当年在闺阁之中也曾与纪温的外祖母一同为兄长准备一应考试用具,此时正好派上了用场。 眼下,她蹙了蹙眉:“......当务之急,是要寻一位廪生为温儿作保,此外还需另寻四名学子与温儿结保,这人,怕是有些不好找——” 刚刚得知廪生为何物的纪武行毫不在意道:“这有何难?交给我便是!” 看着纪武行大步流星走出门去,纪温与王氏对视一眼,同时闪过一丝无奈。 我们不是担心你寻不到人,而是担心你强掳人啊! 当秀才遇上兵,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纪武行不愧是行动派,第二日便告诉纪温他已找好了人。 纪温丝毫不觉轻松,犹疑着问他爹:“爹,您是如何说服别人的?” 纪武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些事你不用管,尽管安心备考便是!” 纪温沉默半晌,认真问道:“爹,您没有以武力胁迫吧?” 纪武行不屑冷哼一声:“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秀才还需你爹使用武力?” “没有以言语威胁吧?” 纪武行双眼一瞪:“你爹怎会是如此蛮不讲理之人!” 纪温松了口气,只要不涉及作奸犯科,不被人抓住把柄就好。 *** 越临近县试,纪家氛围越发凝重。 纪二伯已经大半个月不曾外出处理庶务了,纪武行与纪勇两人都停下了日常的练武,三人均严阵以待,似乎比真正的考生更为紧张。 而纪温却与往常并无不同,看起来一派闲适淡然,看不出丝毫紧张之色。 纪二伯几人骤然闲了下来,整日里没事便凑在一起,常常为纪温能否得中而争论不休。 纪勇回想着纪温给他的回答,十分不解:“前日我问过三弟,他回了一句“此行只为摸底,不求结果”,这是何意?” 纪二伯双手负后,神情凝重:“此次县试,怕是温儿也没有几分把握。” 纪武行向来无条件相信自己的儿子,立刻反驳:“温儿自小就会读书,从不干没把握的事,此次县试必定能过!” 纪二伯拍拍纪武行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能过自然是好,若是没过也无需在意。我们纪家武学一脉相传,从未出过一个读书人,莫要给温儿太大压力。” 这番话有理有据,一旁的纪勇不由连连点头:“是啊,重元说每年县试有数百人报名,得中者却不足十分之一,好些人都是考了数次才得以通过!” 两人这一番分析成功动摇了纪武行对自己儿子的信心。 可他还是一巴掌拍向了纪勇的后脑勺:“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如今连一本兵法都不曾学完,温儿可是早已背完四书五经了!” 纪勇看看自己事不关己的爹,又看看凶神恶煞的四叔,心中怨念十分深重,小声道:“四叔您不也是十六岁才学完兵法么——” 在纪武行恼羞成怒之前,纪二伯瞪了他一眼:“不可如此对你四叔不敬!” 然而,纪勇没有接收到他爹的好意,反而持续吐槽道:“爹您还说!您更晚,十七岁才背熟一本兵法!” 这下,纪二伯不仅不为自家儿子保驾护航,甚至一同加入到了教训不肖子孙的队伍中...... 教训完纪勇,纪二伯与纪武行面面相觑,同时叹了口气。 完了,以纪家这读书的天赋,温儿这路难走了。 *** 不提他人如何抓耳挠腮,纪温本人倒是循序渐进,不骄不躁。 虽早已熟背四书五经,可要达到字字练达、融会贯通的程度尚且还有不小的距离。 那一首毛笔字清隽飘逸,已是很能拿得出手了,可纪温始终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他将自己写的字拿到纪老爷子面前,诉说了自己的困惑:“祖父,为何我常感觉自己的字空乏无力,匠气十足?” 纪老爷子拿起纸张,仔细看了看,心中默然。 这一手字可真不像纪家人写出的字。从风格看来,到更像是王氏的风格。 纪家人清一色的豪放派,字如其人,纪家人写出的字也大多都是豪放不羁的。 而王家自诩世家大族,更是有着强烈的文人风骨,写出来的字洒脱飘逸,独具其神。 “你的字,徒有其形,不具其神。”只看了一眼,纪老爷子便给出了答案。 纪温躬下身:“请祖父指点。” 纪老爷子轻轻一笑:“每个人的字当有其独特的风骨,其中意味,还需你自己领悟,若是我直接告诉你,那便不是你自己所得了。” 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纪温沉思片刻,依然不得其要领,面上露出几分难色。 纪老爷子想了想,自书案上取出几本书递给纪温。 “这是纪家历代先祖的手札,你可描摹他们的字迹,我纪氏武学之风向来一脉相承,是以诸位先祖乃至于我书法中的神采都极为相似,但这或许并不适用于你,你只可描摹,不可因此受限,明白吗?” 纪温仿佛悟了几分,点点头道:“是,祖父,我明白了。” 临近县试,纪老爷子不免要多叮嘱几句:“你久居于家中,恐怕不曾知晓外人对我纪氏的态度,此次县试,也算是你首次在众人面前露面,切记无论旁人刻意寻衅,或是阿谀奉承,务必保持平常心。” 以纪家目前的处境,纪温略一分析便能猜到外人如何作想,当下镇重应道:“祖父放心,君子当不立于危墙之下,孙儿不会在意外人的看法。” 离开纪老爷子的书房,纪温回到了自己院中。 自从七岁后,在王氏的安排下,他得以有了自己的院子,自此独自居住了。 王氏虽十分不舍,却更不愿将儿子拘于内院,万一左了儿子心性,日后必会后悔不迭。 纪温感念王氏之余,也十分体谅王氏爱子之心,每日仍旧至王氏院中与之一同用膳。 现下,他坐在自己的书房内,仔细翻看着手中的纪氏先祖手札。 其上书法有如苍劲虬龙,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气势十足。若论形体,或许并不出众,单论其神,竟可令人见之生畏!《 》 12、县试 练字不急于一时,如今更重要的还是近在眼前的县试。 纪温仔细收起先祖手札,珍重放好,转而重新拿起一本《中庸》。 二老夫人又一次带着纪二婶与王氏前往县郊寺庙祈福,期望佛祖保佑纪温能如愿得中。 连如今七岁的小堂妹纪念青都似模似样的为他缝制了一枚荷包。 等到纪温读完书准备到后院王氏院中用膳时,就见一位梳着双丫髻,脸蛋圆润,异常可爱的女童已在后院连廊中等他。 “三哥!”纪念青兴奋地叫了一声,一路向着纪温小跑而来。 及至纪温身前,连忙停住脚步。 “怎么在这里等着?”纪温露出温暖的笑容,正想如往常一般伸手摸摸小堂妹的脑袋,却被她偏头躲了过去。 纪念青嘟了嘟嘴:“娘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日后我不可再像幼时那般与大哥三哥亲近了,也不能时常跑去前院。” 纪温心中叹气,这世道,对于女子终究是束缚颇多。 只是大环境如此,纪温一时也不可能改变,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尽可能的让身边人过的幸福一些。 他轻轻笑了笑,故意逗弄道:“二婶难道没有告诉你,小淑女应该笑不露齿,行不摆裙吗?” 纪念青苦了脸,委屈巴巴道:“我已等了三哥许久了,好不容易等到你来,一时忘了娘教给我的规矩......” 纪温失笑:“无事,自家人不必在意这些,你在此等我可是有事?” 纪念青的脸色渐渐涨红,慢腾腾地取出一个荷包来,小声道:“这些时日娘正在教我学刺绣,我便为三哥缝了一个荷包......” 纪温心中涌过一阵暖流,接过荷包看了看,只见上面还歪歪扭扭的绣着一团绿色的东西,仔细一瞧,看着倒像是两只青竹。 这绣工......纪温不动声色,面上不曾表现出任何异常,反而当即便将荷包系于身上。 “多谢念青,这荷包我很喜欢。”他轻声笑着。 纪念青顿时满足了。 连同那些数次被针扎破手指的委屈疼痛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三哥,此次县试你可一定要得中啊!”她双眼冒星,捏着小拳头鼓励道。 *** 直至县试真正到来,纪家瞬间动了起来。 纪温带上王氏为他准备的考篮,一走出院子,便见纪勇已在门外等候。 见到纪温,他咧嘴笑的开怀:“我爹让我务必一路护好你,四叔已经去请那位廪生了,让咱们在考场门外见。” 纪温点点头,笑道:“那便有劳大哥了。” 出了纪宅,纪勇骑上高头大马,让纪温上了一辆青帷马车。 今日的县城十分热闹,周边村子里的学子全都集中在县城之中,听马夫说,连客栈都已经订满,许多人来晚了甚至都寻不到落脚的地方。 好在纪宅就坐落于岳池县县城之中,比起旁人省去了不少麻烦。 马车很快便到达考场,此时考场外已聚集了不少人,马车无法再往前行,于是纪温提着考篮走了下来,纪勇也从马上翻身而下,干脆利落的身影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纪勇如今虽才十四,身高却早已超越一众同龄人,他紧紧拉着纪温,不断在人群中寻找纪武行的身影。 哪怕现场人潮涌动,可纪武行仍旧是最为突出的那个,站于人群之中仿佛鹤立鸡群,一眼望去极为醒目。 纪勇连忙扬起手挥了挥,大声喊道:“四叔,我们在这里!” 等到纪武行快速越过人群向他们靠近,两人这才发现,他的手上还死死拽着一个人的衣袖。 那是一位看起来有些圆润的长须老者,此时正气喘吁吁,看向纪武行的眼中带着十足的不满。 又过了一会儿,四名各自提着考篮的学子也快步走了过来,一个个均已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形象全无。 纪武行气定神闲,见人已来齐,扯着手中的老者向纪温介绍道:“温儿,这就是我为你寻的廪生,姓林,那四个人是他的学生,此次正好与你结保!” 话音刚落,那老者突然冷哼一声。 这位廪生看起来可不像是心甘情愿的样子...... 纪温心中十分怀疑,试探着说了一句:“那便有劳林秀才了。” 林秀才瞪了眼纪武行,似乎很是忿忿不平,半晌才别扭的应下了纪温的话:“顺手为之罢了。” 几人一同在考场门外排队等候,期间,林秀才的那四个学生不时偷看几眼纪温,次数多了,纪温干脆大大方方与他们打起了招呼。 “这队应当还要排上许久,我姓纪名温,不知诸位兄台如何称呼?” 听到纪温主动搭话,四人各自对视了几眼,纪温注意到,其一位青衫少年多看了他好几眼。 最终还是那位青衫少年当先站了出来:“我是潘子睿。” 另一位少年立刻跟着道:“我是林之阳!” 剩下两人脸色不太好,互相谈论着什么,仿佛不曾听到纪温等人的话。 究竟是真没听到,亦或者装作听不到,纪温并不在意。 潘子睿见此情形,笑着引开话题:“我观纪兄年岁不大,这般年纪便可来考县试,放眼整个县城可都不多!” 林之阳则直接多了,盯着纪温好奇问道:“你在哪家私塾读书?怎么我竟从未见过你?” 纪温微微一笑:“我自幼随祖父在家中念书,并未进过私塾。” 说完,纪温发现潘子睿的眼神明显又深了几分,林之阳还十分好奇的问着:“那你祖父一定很厉害吧?他是什么功名?” 纪老爷子是什么功名? 纪温还从未了解过。 不过,他们纪家人全都是习武之人,纪老爷子恐怕不会去考什么功名吧? 纪温想了一瞬,便坦然答道:“不曾取得功名。” “啊?”林之阳不敢置信,“那你——” 话未说完,已被潘子睿笑呵呵打断:“有些大家确实不屑于考取功名,我观纪兄也不像是普通人家出身,既不去私塾,想来应是家中有更好的老师吧。” 纪温笑了笑,并未否认:“于我而言,祖父确实是我最好的老师。” 林之阳开始皱眉苦思:“纪温......纪家,我怎么不曾听说城中有这样一户人家?” 经过几人插科打诨,他们很快排到了队伍前面。 五人互相结保后,依次跨入了考场北面的“龙门”,随后经过搜身进入了考场。 进了考场并没有立即开始考试,还需经廪生确认,才可走向各自的位置。 等到所有人一一进入坐定,才有人开始逐一派发考卷。 县试共有四场,第一场考的是四书与五言六韵试帖诗。 纪温拿到考卷后,先大致扫了一遍,见所出题目并未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顿时有了底气。 心下放松,下笔更是如有神助,答题誊抄一气呵成。唯独这诗,纪温看了几遍,依然不太满意,最终冥思苦想,改了几处韵脚,这才勉强收笔。 完成考卷,纪温已是饥肠辘辘,此时早已过了午时,自清晨排队至现在,他还不曾用餐。 打开一旁的考篮,里面有王氏为他准备的各种肉干,已全部切成了丁状,一颗颗的吃起来极为方便。 略微填饱了肚子后,纪温估摸着算了算时间,最后一次检查了一边考卷,便收好考卷与草稿纸,一并交给了端坐于上首的教谕。 说起这位刘教谕,还曾与纪家有过一段渊源。 当年刘家小姐与前任季县令之子暗中私通,季大少爷还前往纪家闹事,要求纪五叔与刘家小姐退婚一事在整个岳池县闹得沸沸扬扬。 最终季大少爷被揍得鼻青脸肿扔出了纪家大门,季县令也没有任何动作。 自那以后,纪家行事越发低调,逐渐退出众人视野,后来随着纪五叔北上,季县令调任,更无人再提起这桩往事。 纪温都快忘了这件事的另一位当事人:刘家。 也不知九年过去,刘教谕是否还能想起此事? 恐怕他绝对不曾想到,那个武将之家,如今竟有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参加了县试吧? 刘教谕收起纪温的考卷与草稿纸,连眼皮子都未曾抬起。 交了卷,纪温脚步轻松走出考场大门,一眼便已看到人群中最为显眼的纪武行与纪勇两人。 看着两人走近,他叫道:“爹,大哥!” 纪勇第一时间接过了他的考篮,纪武行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纠结模样,最终只是挠挠头: “快回家吧,这段时日你可是辛苦了,回家总算能歇几日了!” 纪温笑了起来:“爹,这只是第一场,后面还有三场呢!” “怎么这么多场??”纪武行顿感牙疼,这读书人真不是好当的! 一旁有人嘴欠道:“那也得第一场能过,才有资格考后面几场!说不得你们想考还不能考呢!” 纪武行纪勇两人双双怒目而视,被两位怒目金刚盯上,那人心中一紧,立刻灰不溜秋的跑掉了。 纪温忍不住笑了出来:“爹,大哥,第一场明日才会出榜,我们先回家吧,娘和二伯还在家中等我们呢!”《 》 13、第13章 书童 回到家中,竟无一人询问他考的如何。 想来是担心纪温考的不好,不想揭他伤疤。 纪温虽自觉这第一场考的还不错,倒也不敢妄自尊大,总归明日便会出榜,也不急于这一时。 在众人关心之下,纪温用过晚膳,便到了纪老爷子书房。 纪老爷子一一听过考题与纪温的作答,点了点头:“听说县试第一场大多比较简单,你答的不错,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或许旁人答得更好,总归这第一场应当无虞,后面三场仍不可小觑。” 纪温与之想法一致:“祖父放心,不到最后一刻,孙儿绝不放松。” “你心中有数便好。” 从纪老爷子那告退,回到自己的书房中,书童阿顺连忙上前为他点燃蜡烛,小心翼翼关心道: “孙少爷今日还要温书?” 纪温轻轻颔首:“方才已休憩过,现下精神正好,很是适合温书。” 阿顺满脸敬佩:“自从来到您身边,日日伺候,从未见您懈怠过读书,满县城再也找不出比您更聪明更努力的人了!” 纪温失笑:“一日无书,百事荒芜。这样的道理想必读书人都懂。” 阿顺立刻摇头,坚定道:“您是我见过读书最用心的人,您读的书是圣贤书,有些人读着书,却根本不配称为读书人!” 这话中带出了几分心酸与愤恨,纪温想到他的来历,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阿顺原本姓钱,出生于附近一个小村落中的一户农家,他娘是家中继室,前头还有原配所生的两位哥哥。 原本钱家家中尚有几亩薄田,虽不算富贵,好歹一家人能填饱肚子。 可阿顺的祖母偏心前头儿媳生的两个儿子,竟不顾一切,散尽家财也要送两位哥哥读书。 初时只跟着村里的老童生学几个字,钱家尚且还能支撑。 渐渐地,钱家大孙子竟真展现出几分读书的天赋,识字速度超越了村里一众同龄人,越发坚定了钱婆子想要送大孙子读书的决心! 直至一次钱家大孙子回到家中,向自家祖母抱怨老童生年纪太大,吐词不清,且学识有限后,钱婆子竟萌生了想要送大孙子到县里读书的想法。 岳池县几家较为知名的私塾均为秀才老爷所办,一位学童每年束脩需2两银钱,而钱家即使是在年节好的时候,一年到头也不过存银3两。 钱家老爷子与阿顺的爹虽心疼银子,可同样对老大十分看重,见老大确实有天赋,满心希望他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 到了县城后,钱家大孙子的花销成倍增长。 今日少了笔墨纸砚,明日又缺了几本书,偶尔还需为老师准备节礼,每一项花销都远远超出钱家的承受范围。 可是没有书、没有笔墨纸砚,大孙子要如何读书? 过节不给老师送礼,万一惹得老师厌弃,大孙子哪里还有前程可言? 既已踏出一步,万没有再收回的道理。 钱家咬着牙,卖了家中存粮,花光家里积蓄,直至再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钱婆子竟把主意打到了继室生的小孙子身上。 二孙子与大孙子一母同胞,感情向来很好,若是卖了,定会惹得大孙子与家中离心。 小孙子是继室所出,向来为大孙子不喜,倒是正好合适。 于是,任凭阿顺的娘亲如何哭喊,阿顺最终还是落入了人牙子手中,几经辗转,来到了纪家。 在纪家干了两年打杂的活计,因踏实肯干,被纪老爷子选中来到纪温身边当书童。 纪温不常出门,有了书童后,时常令阿顺出门为他采买东西,一来二去,竟让阿顺在街上与他大哥撞个正着。 彼时阿顺正怀揣着一包蜜饯,那是纪温买来送给纪念青的零嘴,一抬头,正好见着自家大哥与二三好友一起在大街上对烟花女子品头论足。 阿顺偷偷跟了一路,亲眼见着他大哥花了一两银子买了只头钗,说是要送给燕悦楼的闭月姑娘。 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心,对于钱家,只觉讽刺。 纪温心思细腻,感受到阿顺心情变化,温言劝慰: “人生不如意事十有八九,迈过这道坎,就好好生活吧。认真生活的人不会被生活辜负。” 阿顺声音低沉:“我早已不在乎钱家之人,只是......我娘还在钱家,我离开的那日,我娘跪在地上求了许久,额头都磕破了,这几年也不知她该如何过活......” 纪温想了想,为他出了个主意:“钱家如此下去,只怕境况将愈发艰难,既然他们连自家孙儿都可以卖,想必再卖一个人也并非不可能。” 阿顺眼睛一亮,又踌躇道:“孙少爷,纪家可还能再买进一个下人?” 纪家的下人也不是谁都能当的。 若是有那爱挑事的、手脚不干净的,甚至身份不明的,都会成为不小的麻烦。 纪温并未一口答应下来,而是道:“纪家可以暂且先将人买下来,若是全叔觉得可用,可与纪家签订死契,若是不得用,这银子就当纪家借与你,日后自你月俸中扣除,人你接走,自行安置。” 阿顺喜极而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多谢孙少爷!如今在这世上,除了我娘,我再也没有旁的亲人了,纪家救了我,您救了我娘,日后您就是我的恩人,哪怕一辈子做牛做马,我也要报答您的恩情!” 纪温双手将他扶起:“无需如此,如今你也是我院里的人了,若是不为你着想,你又如何能安心当差?” 眼中堵得慌,阿顺胡乱拿衣袖擦了擦喷涌的泪水,缓了缓才道:“我的名字是孙少爷取的,如今我娘也是孙少爷救的,能进纪家,是我此生最大的运气。” *** 处理完阿顺之事,纪温心中思绪万千。 当年自滇南之地一路行至蜀中,途中所见一幕幕深深刻印在纪温脑海里。 民生凋敝,世道维艰。 如今距离新皇登基已过七年,百姓日子明显好过许多,从前食不果腹,到如今尚有盈余,虽也有着这些年风调雨顺之故,却也不难看出,统治阶级对底层人民生活的影响。 因着这一系列思考,纪温突然文思如泉涌,直接拿起笔,开始着手写一篇策论。 直至烛光渐盛,阿顺轻声提醒他该歇下了,纪温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 书案上十数张纸密密麻麻,纪温却是十分遗憾。 可惜,自己所学仍然不够,不仅仅是学识不够,更在于实践不够。 今日这篇策论尚未完成,日后,总有一天,他会将之重新归整。 为着这篇未完成的策论,纪温连对县试第一场出榜之事都兴致缺缺,若不是纪勇一大早过来寻他,他甚至只打算令阿顺前去看榜。 很显然,除了纪温外,纪家所有人都对今日出榜格外重视。 纪二伯更是早早便定好了考场附近的酒楼包间,花重金选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 店小二上了一壶好茶,纪温独自坐在八仙桌前默默品茶,而纪二伯、纪武行与纪勇三人全都站在窗台前紧紧盯着考场门前动静。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三人早已急不可耐,纪温不由劝道: “爹、二伯、大哥,你们坐下歇一歇吧,先喝口茶润润喉。” 闻言,纪武行当真走了过来,提起茶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直接牛饮下肚,紧接着又倒了一杯,喝完还嘟囔着:“这杯子有些小了,喝起来不够痛快。” 纪二伯也走了过来,很快两杯水下肚,赞同的点头:“若是换成酒就更好了!” 几人都喝了茶,纪勇也觉着有些渴了,再想倒茶,茶壶却已成空。 “杯子小,壶也小!” ...... 几人喝完茶,又回到了窗台前。 不知过了多久,纪武行忽然叫了一声:“出来了!” 紧接着,窗外开始喧闹起来。 “让一让,让一让!”几名衙役拿着榜单从人海间穿过。 纪武行立时就要下楼,纪温眼疾手快,拦住了纪武行与身后想要跟上的纪勇。 “爹,我已让阿顺在下面等着榜单了,下面人多,您和大哥就别下去了。” 以免你们激动之下,手上没个轻重,撞伤了旁人。 纪武行不疑有他,甚至感叹儿子想的周全。 只是等待的过程实在过于焦心! “这阿顺怎么还没回来?看个榜单需要这么久吗?他究竟识不识字?” 纪温无奈道:“放心吧,他已跟着我学了不少字,至少我的名字他是万万不会认错的。” 阿顺还未回来,却突然有人在下面喊道:“第一名是纪温!谁是纪温?” 纪武行、纪二伯与纪勇三人互相对视一眼,而后齐刷刷看向纪温:“温儿,他们说的是你吗?” 纪温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能得第一名,虽然感觉自己做的很顺畅,可也没想过会有这么高的名次! 他眨眨眼,略带迟疑的点头:“若非同名同姓,应该就是我吧?” 这时,阿顺终于跑了上来,还未进包间,轻快的声音已传了进来:“孙少爷,您是第一名!”《 》 14、第14章 怨种弟弟 阿顺的声音不小,一瞬间传遍了整个二楼。 好在包厢尚且有一道门,隔绝了所有窥测的目光。 待阿顺进来后,纪武行忙不迭问道:“你确定没有看错?温儿真是第一名?” 阿顺扬着笑脸重重点头:“绝对不会有错,孙少爷的名字就在第一列第一个!” “好!”纪武行猛地一掌拍向八仙桌:“我儿子果然是好样的!” 纪温眉头一跳,果然,下一刻,就见那八仙桌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好在缝隙不算太大,桌子尚能支撑,否则,桌上的茶壶茶杯全都保不住了。 纪温无奈站起身来:“爹,咱们要赔钱了。” 纪二伯哈哈大笑道:“无妨,就是将这客栈拆了咱家也赔得起!” 纪勇一脸兴奋骄傲,仿佛得了第一名的是他。 “三弟,你比顾重元那小子强多了,那小子回回考试垫底,若是让他知道你得了第一,定是没脸再见你了!” 想到顾重元那五彩斑斓的脸色,纪勇恨不能现在就去告诉他这个“大好消息”! 这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阿顺打开门,一位略微有些发福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看了眼开裂的八仙桌,脸上表情未变,仍带着和气的笑容道: “客官,我是这店里的掌柜——” 众人瞬间明白此人来意。 想来是纪武行拍桌子的声音太大,惊动了掌柜亲自前来。 纪二伯二话不说,直接自袖中取出一锭约莫十两重的银子,豪气道: “今日着实开怀,不慎打坏了掌柜的八仙桌,这银子应当够买一个新的了,还请掌柜见谅。” 掌柜见到银子,瞬间放松下来,只要不是蛮不讲理、不想认账,那都好说。 况且,这银子够买好几张八仙桌了! 可见这位客官心情是真好。 掌柜极有眼色,在几人间瞧了一圈,想到此间包厢对面便是考场,又见纪温身着长袍,一瞬间便联想到许多。 他笑眯眯朝着纪二伯恭贺:“客官如此高兴,想必是家中晚辈县试有了好消息!” 纪二伯与纪武行两人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容,纪二伯点点头,略显得意的说道: “虽得了第一,不过是第一场,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看后面三场!” 掌柜看了眼纪温,不免有些惊讶。 这位后生看起来年纪轻轻,竟然就是那位名不见经传,却得了第一的纪温! 一时间笑容又加深了几分:“原来是纪家老爷,小少爷小小年纪,才学过人,后面三场必定也不在话下!” 纪二伯与纪武行听的舒心,显然对这样的恭维颇为受用。 看完了榜单,纪家几人便离开了客栈。 纪二伯与纪武行迫不及待的想要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纪老爷子与王氏。 而纪勇由于怀揣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同样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好哥儿们顾重元。 在出身世家大族的王氏眼中,县试算不得什么,哪怕过了府试那也不过是堪堪跨入科举考试的门槛而已。 即便她儿子生于纪家这样一个武学之家,自小无大儒教导启蒙,她也相信,以纪温的天赋与刻苦,县试一定能得中。 只是,没想到这第一场便是第一名。 她十分欣慰:“温儿,当年你大舅舅在你这个年纪也不过如此,他自小由你外祖父亲自教导,而你—— 你祖父在战场可号令万将,但若要科举入仕,还是你外祖父更为擅长……” 纪温时常听王氏说起外祖父母与大舅舅,这些年,每年年节也都能收到来自金陵的一大堆节礼。 其中不少都是为纪温单独准备的。 因而,虽从未见过面,纪温却已对外祖家生出了不少好感。 “娘,日后如有机会,我会亲自去往金陵,拜见外祖父母与大舅舅。” 王氏晃了晃神,她也有多年不曾回金陵了。 *** 县试第二场将于两日后开始。 纪温不曾因第一场的成绩而沾沾自喜,仍旧按照往常的习惯每日到点便开始读书。 第二场与第一场略显不同,尤其是纪温由于第一场第一名的成绩,被提坐堂号,考试全程直面主考官,受到了最为严格的监考。 若是旁人,多多少少会受此影响,心志不坚者,恐怕将极大的影响发挥。 然而纪温全程旁若无人,直至答完考卷,检查完毕后,才有空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主考官一眼。 这位主考官也就是顾重元的父亲——顾知县。 顾重元的五官像极了这位顾知县,可两人气质却大相径庭。 纪温暗自感叹着,看起来温文儒雅的顾知县究竟是如何生出顾重元这个混世魔王的? 这方他在打量别人,殊不知顾知县早已在纪温埋头作答时打量了他许久。 自己的儿子与纪家纪勇交好一事他早已知晓,却一直听之任之,从不主动过问,更不会插手。 毕竟,纪家当年黯然离京,谁也不知道当今对纪家态度如何,他不敢也不愿冒这个险。 纪家的纪温他也早有耳闻,概因自己的儿子对这位小三岁的“贤弟”十分推崇,每每自纪家回来,总不免要叹一句纪温读书之事,言语中满是敬佩。 顾知县对纪温好奇已久,毕竟,纪家乃武将之家,数代纪家人均奔赴战场,保家卫国,如今纪家竟然要出一位读书人,怎能不令人为之侧目。 第一场中,纪温的第一名还是他亲自评出来的,当时只觉得那份考卷答得极为漂亮,堪为榜首,谁知那人竟是纪温! 如此一来,顾知县对纪温越发好奇了。 一家子武将的纪氏究竟是如何养出纪温这个读书人的? 陆陆续续已有几人交了考卷离开考场,纪温估摸着时间,也起身交了卷。 翌日,纪家人又是早早前往客栈包厢等待放榜。 还是原来的客栈,依旧是同一个包厢。 有了上一次经验,纪二伯、纪武行两人沉稳了些,不再一直站于窗台边。 令纪温不解的是,他的大哥纪勇看起来似乎更为焦急了,比在场所有人都更显焦虑。 正在众人等待放榜之时,包厢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熟悉的声音。 “两位纪伯父,温贤弟,小侄冒昧到访,还请见谅。” 早在脚步声响起时,纪勇已快步走到门边,听到声音,立刻打开了门。 “顾重元,你——”纪勇正欲开口,忽然看到顾重元并非一人前来,身后还跟着两人。 那两人纪温前几日刚好见过,正是潘子睿与林之阳。 顾重元推开挡在身前的纪勇,先带着潘子睿、林之阳与纪二伯、纪武行二人见了礼,而后笑着与纪温道: “温贤弟,恭喜了,第二场名次已出,你又是第一!” 有外人在,纪二伯与纪武行尚且还顾忌着身份,极力克制住了心中的喜悦,纪勇就没想那么多了,当即大声笑道: “哈哈哈哈!我三弟果真是天资不凡,随随便便下一次场就能稳居第一!” 顾重元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你第一,你高兴个什么劲?” 纪勇身高比顾重元高了一截,居高临下一副十分得意的模样: “我三弟同我是一家人,他得了第一是我们全家的荣耀,若是不服,你也找个如此厉害的弟弟去!” 此话一出,顾重元脸色微变,下意识看了眼身边的潘子睿。 潘子睿倒是坦然一笑:“表哥,你这样看我,可是嫌弃我不如纪兄有学识?” 原来他竟是顾重元的表弟。开玩笑开到对方痛点了,纪勇顿时有些不太自在,立刻歉声道:“对不住了,这位兄弟,是我言语无状了!” 潘子睿摇摇头,揶揄道:“无妨,表哥恐怕并不希望有一个过于优秀的弟弟……” 顾重元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谁让我爹老拿你与我做比较,整日以你为借口逼着我读书,也不看看他儿子究竟是不是那块料!” 众人均笑了起来,纪温想起潘子睿与林之阳二人均参加了此次县试,看这轻松模样,前面这两场应当都是过了,便问道: “潘兄与林兄想必都榜上有名吧?” 顾重元抢着回答:“过了,而且子睿这两场都是第二名,刚好在你之下!” 这家伙还挺记仇,潘子睿无奈,面上却并未流露出任何不甘: “县试还有两场,最终结果如何还未成定论,倒是表哥你,只是连续两次县试未过而已,直接放弃是否太过可惜?” 顾重元脸色剧变,心道不好。 果不其然,纪勇那家伙已叫了起来:“顾重元,你竟然也参加过县试?竟然还两次未过?!” 顾重元涨红了脸,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陡然被人揭了底,心中恼怒羞愤极了,瞪了自家表弟一眼,连忙去捂纪勇的嘴。 两人打打闹闹出了门,林之阳左右看了看,还是选择安静的待在潘子睿身边。 纪二伯与纪武行担心二人打闹太过,也跟了出去。 包厢里顿时安静下来。 潘子睿看着纪温,神色突然变得认真:“其实,此次是我特意让表哥带我来寻你的。”《 》 15、第15章 威慑 听了潘子睿的话,纪温有种“终于来了”的感觉。 “潘兄可是有事?” 潘子睿定定看着纪温:“旁人或许不会想到,你们纪家,就是十年前的纪家!” 一旁的林之阳露出迷茫之色,潘兄这是在打什么哑谜?他怎么听不懂了? 纪温却立刻明白过来。 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涟漪,想到他与顾知县的关系,便也不再奇怪。 他轻轻一笑:“没想到,竟还有人记得十年前的纪氏。” 潘子睿神色认真:“家中长辈对当年的纪大将军颇为推崇,不过我也只知一二,长辈并不愿多言。对于当年之事,他们也是知之甚少。” 纪温对自家之事同样知之甚少,不过,他相信在他应该知道的时候,纪老爷子会告诉他一切。 “世事浮沉,过往无需再论,如今的纪家不过是岳池县中一介普通百姓罢了。” 潘子睿露出几分意外:“没想到纪兄如此豁达,枉我痴长几岁,竟远不如你。” 纪温苦笑道:“终日缅怀终究只能伤到自家人,如今不过是看清了形势,不得已顺势为之罢了。” 两人不过是第二次见面,交友最忌交浅言深,潘子睿深知不可再深入下去,便转换了话题。 “其实早在第一次听到纪兄的名字时,我便已猜到了你的来历,万万没想到纪家满门武将,竟会养出一个读书人,更没想到的是我竟然连续两次输给了你。” 林之阳在一旁抚掌大笑:“纪兄,你可知道,在你之前,子睿可是我们岳池县有名的小才子,人人都道他能拿到县案首呢!你这一横空出世,我们子睿的案首怕是保不住咯——” 纪温面露诧异之色,看向潘子睿:“竟是如此,潘兄——” “无妨,”潘子睿笑着打断他:“是我技不如人,又怎能怨你?不过,县试还有两场,我可不认为我就输定了,纪兄,你若是懈怠,我定不会客气,这县案首之名,花落谁家还未可知呢!” 纪温笑了起来,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斗志:“有潘兄在此,我可不敢有丝毫放松,接下来两场,我亦会全力以赴!” 原本纪温参加县试只为尝试,如今却也开始在意结果了。 既然已经拿下了前两场,后面两场又怎可以差了去! 回到家中,纪温一头扎进书房,心无旁骛开始读书。 第三场发案之时,纪温没有前去考场等候,而是抓紧时间在家温书,阿顺为他带回了消息,又是第一名。 连续三场第一,只要第四场纪温发挥正常,哪怕潘子睿超越了他,县案首之名也属于纪温了。 即便如此,纪温也并未有所懈怠,反而书房中的灯熄的比平时更晚了些。 随着每场落榜人数的增加,能坚持到第四场的学子已经少之又少。 终于考完最后一场,众人均怀揣着激动焦虑之情等在考场前。 哪怕此次参考人数已锐减许多,可候榜之人却丝毫不亚于第一场发案之时。 今日纪温与纪二伯、纪武行、纪勇等一同等候在客栈,顾重元也带着潘子睿轻车熟路的来到了他们的包厢。 潘子睿不同于几日前的傲然模样,不时在包厢内踱着步,也没了与纪温闲聊的心思。 纪温也不甚在意,因为其他几人表现得更为明显,甚至不时出声抱怨:“怎么还不出来?!还得等多久?!” 相比之下,潘子睿已经颇为镇定了。 连纪温都没有了当初一边喝茶一边候榜的从容悠闲,当时并不在意结果,可现在,不仅在意这结果,目标更是放在了县案首一位,难度瞬间登顶,饶是纪温,也没有十成的自信。 很快,随着一声锣响,万众瞩目之下,几位衙役拿着长案出来了。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敲门进来走到了顾重元身边,将一卷纸张递了过去:“少爷,长案已誊抄完。” 几人这才想起他是顾知县的儿子,属于“特权阶级”。 而后纷纷围了过去。 长案本为厚厚一卷,然而甫一打开,纪温的名字便跳入了众人眼中。 “三弟是案首!”纪勇抑制不住道。 纪二伯与纪武行同样一脸喜意,想着此处还有外人在,潘子睿的名次还没出,硬生生的压住了内心的雀跃。 很快,紧随纪温之后,第二个名字便是潘子睿。 “潘兄也中了!”纪勇又是笑道。 顾重元朝纪勇使了个眼色,别人不知道潘子睿,他作为他的表哥,向来被当作潘子睿的反面对照,可太清楚这个表弟有多骄傲了。 如今县试之中竟然败给了纪温,心中定然不会好受。 纪温虽取得了想要的结果,并未第一时间为自己感到高兴,而是看了眼潘子睿。 对于这个结果,潘子睿早已有所预料,但仍然免不了失落。 多年来他一直在同龄人中独占鳌头,谁能想到纪温横空出世,稳稳压了他一头。 意识到场中氛围有些静默,潘子睿很快整理好心情,朝着纪温笑道: “纪兄,看来这次,我不得不认输了。” 纪温观他神色,并无任何阴暗情绪,稍稍放下了心: “潘兄,一次县试不过是一个开始,今时今刻的成绩算不得什么,读书科举之路尚且还有九十九步,未来比试机会还有许多!” 听了此话,潘子睿笑容越发真心:“纪兄所言甚是,府试院试是没机会了,等到以后的乡试,我再与纪兄一较高下!” 通常过了县试与府试便是童生,继而过了院试才可成为“生员”,俗称秀才。 而各县县试中的第一名案首又可免去府试与院试,直接成为秀才。 是以,如今年仅十岁的纪温已经是一名名副其实的秀才公了! 听了顾重元的解释,纪家几人才明白过来温儿/三弟竟然直接成为秀才了,顿时又是一阵惊喜。 纪勇摸摸下巴道:“我看县里其他秀才都已经年纪不小了,如我三弟这般年纪的,似乎从未听说过。” 纪二伯笑着点头表示肯定:“十岁的秀才公,在整个顺庆府都是独一份!” 纪家祖产遍布整个顺庆府,纪二伯多年奔走各地处理庶务,对此间较为知名的人物都有一些了解。 纪武行再也掩饰不住,一把将纪温抱起原地转了几转圈,朗声长笑:“我纪武行的儿子竟然成为了秀才!哈哈哈哈哈!” 顾重元与潘子睿何曾见过这种场面,当场愣在原地。 纪温瞬间羞红了脸,自从三岁后,在他的严厉制止下,他爹再也不曾这样抱过他。如今他都十岁了,竟然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抱了起来,简直没脸见人了! “爹,快放我下来!”他奋力挣扎着。 “秀才公害羞了!”纪勇在一旁大笑着调侃。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等到纪武行终于稍稍平复了心情,才将纪温放下。 纪温落地快速理了理凌乱的衣袍,一本正经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回去吧!想必家中已等急了。” 今日已社死,短时间内他绝不会再出门! 假装看不见众人的憋笑,他当先打开包厢的门,猝不及防对上了数十双闪烁着好奇八卦光芒的目光。 包厢外什么时候围了这么多人?! 他们究竟听到了多少?! 见包厢门被打开,那数十人顿时热闹起来。 “纪温!那就是县案首纪温!” “什么纪温?人家现在是秀才公了!” “秀才公看起来好小!” “我儿子在林秀才的私塾读书,听说纪温年仅十岁!” “嘶~不是吧?才十岁的秀才公?!” “天啊!这是文曲星下凡吗?!” 纪温仔仔细细在一阵八卦之声中搜寻着,并未听到自己不想听见的那些话,心下稍安,而后清了清嗓子,朗声对这一群吃瓜群众道: “承蒙各位厚爱,纪某不胜感激!还请各位让一让——” 有那不嫌事大的人在人群中喊道:“秀才公,你可否当众作诗一首?也好证明一下你自己的学识!” 一听秀才公要作诗,这群吃瓜群众立刻不动了,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然而众人打错了算盘,纪家很快便教他们如何做人! 只见纪武行缓缓从纪温身后走出,九尺的身高比在场所有人均高出一个头,一出场就令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他的一双虎目在场中一阵搜寻,精准的定位在其中一位精瘦男子身上。 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人群自动为他分离出一条通道,直至精瘦男子身前。 “就是你要我儿子作诗?”纪武行冷冷问道。 精瘦男子不受控制的生出惧意,连话都不敢说了。 纪武行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一变,双手环胸,一脸不屑:“就凭你,也配?!” 说完,面向人群,朗声道:“还有谁想让我儿子作诗?” 人群静默片刻,而后,众人纷纷作鸟兽散,转瞬间,整个客栈二楼空荡了许多。 纪温默默在心中为他爹竖起大拇指,这一番操作,既无言语中伤,也不曾与人动手,任谁都道不出错来,仅凭气势便吓退了一干人等,简直威风极了!《 》 16、第16章 顾知县 回到家中没多久,纪武行还觉不够解气。 “若不是顾及温儿名声,我定要将那群宵小打的满地找牙!” 纪温哭笑不得:“多谢爹为我着想!” 纪勇在一旁摩拳擦掌:“四叔,要不然我们去套他们麻袋?保准让他们挨了打也找不出是谁!” “差不多行了!”纪二伯发话了:“今日是大喜日子,权当放过他们了!” 纪武行一边松弛筋骨一边默默嘀咕:“许久不见血,手腕都软了不少。” 想当年在战场上厮杀,生命都如同儿戏,何曾这般手软过...... 这时,一行人吹吹打打,敲着红锣来到了纪宅门口。 为首的两个衙役看着如此气派的纪宅,心中十分诧异,互相对视一眼。 年轻的衙役不由问道:“李老哥,你之前可曾听说过这纪家?看这宅子,似乎来头不小啊,怎么我竟一丝印象也无?” 年长些的衙役想了半晌,突然眼睛一瞪:“不会是那个纪家吧!” “哪个?” “就那个!十年前那个!” 年轻的衙役一头雾水:“什么十年前?李老哥你话说清楚点!” 年长的衙役瞥他一眼,一副看尽世事的模样:“你还年轻,没听说过纪家很正常,想当年,纪家可是我们整个岳池县,乃至整个顺庆府的骄傲!” 年轻的衙役一脸怀疑:“李老哥你可莫唬我,若真如你所说,怎么我这些年从未听说过纪家的名头?” “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年长的衙役神色唏嘘:“十年前的纪氏,天下谁人不知?可自从发生了那事......从此大周朝再无纪大将军。” “大将军?!那是多大的官!”年轻衙役一脸震惊:“纪家真出了位大将军?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年长的衙役摇了摇头,看了眼四周,低声道:“只知十年前纪大将军不仅被罢了官、夺了爵位,甚至连上京城里的家都被抄了!” 我的乖乖,这得犯了多大的事? 年长的衙役继续道:“据说七年前,上京城的纪家之人回到了岳池县。从前纪家人无论走到何处都是为人巴结的存在,这下成了平头百姓,可不就低调做人了!这十年都甚少见到他们对外联络!如今若不是看到这座宅子,连我都想不起曾经声名显赫的纪氏!” 年轻衙役瞪圆了眼睛:“既是犯了事,为何他家之人还能考县试?” “你忘了?七年前圣上登基,大赦天下!” 年轻衙役恍然大悟。 年长的衙役思索着道:“不对啊,我听说曾经的纪家所有男丁全都习武,是一个十足的武将之家,如今怎么会养出了一位读书人?” 年轻衙役不由猜测:“或许是这位纪温读书天赋过人?” “是了!”年长的衙役反应过来:“据说这纪温如今才十岁,就已经得了县案首,成为了最小的秀才公,可不是天赋过人!” *** 门外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一早便惊动了门房。 管家纪全亲自在门口迎接,将一行人引至前院,纪武行与纪二伯喜滋滋的接受了众人的恭贺,又十分大手笔的给每人发了笔赏银。 两位衙役捏着手中足有五两重的银子,心中惊喜万分,这可抵他们五个月的月俸了!这趟差事来的可太值了! 送走了报喜的官差,纪家一家人也聚在一起吃了顿饭。 纪家已经多年不曾有过如此重大的喜事了,纪武行不由对纪老爷子与纪二老爷道:“爹、二叔,我听旁人说,这得中秀才都得大摆宴席,宴请乡里一同热闹热闹!” 纪老爷子瞥了他一眼:“我们既无乡亲,也无左邻四舍,你想宴请谁?” 至于从前那些故交,更是许多年不曾联系了。 纪武行瞬间哽住了。 纪温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原来宅子太大竟还有这种烦恼,连个邻居都没有! 这时纪二伯道:“大伯,我们可以宴请庄子上的那些庄头,各个店面的掌柜,还有那些佃户,家中许多年不曾有过喜事,如今也正好借此机会给大家发些喜钱。” 纪老爷子想了想,点点头:“既如此,你安排便是。” 如今纪宅内院当家的仍是纪二婶,外头一应庶务仍由纪二伯管着。 虽纪武行与王氏才是长房嫡支,可不知为何,纪老爷子似乎并无让他们管理祖产的想法。 好在王氏也不是恋权之人,这些年与纪二婶相处颇为融洽。 纪二伯便令纪二婶吩咐内院管事,所有人,包括家中一应下人,月俸全部翻倍。 纪宅上下顿时沉浸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氛围中。 用过膳,便见一下人来报,顾知县给纪温送来了请帖。 纪老爷子心中有数,面色如常看向纪温:“你既已得了县案首,又成了秀才,理应拜访本县知县,顾知县只不过是按例行事。” 这么多年,即便纪勇与顾重元交好,他们家与顾知县也从未有过来往,其中缘由,两家早已心照不宣。 纪温点点头:“孙儿明白了。” 翌日一早,纪温已乘坐马车前往县衙。 门人早知他会来,见了帖子便直接将他带往后院。 顾知县身着青色常服,留着长须,正端坐于前厅品茶。 纪温朝着上首微微躬身:“学生拜见知县大人。” 顾知县定睛看去,下首的少年气质温润,端方有礼,面如朗星,目光清透,他在心中暗自点头,面上不动声色: “本县从未出过如此年轻的秀才,纪秀才堪称第一人,果然是少年英才!” 这称赞不可谓不重,纪温不急不缓道:“承蒙知县大人厚爱,学生自知才疏学浅,日后定当勤学苦思,不负大人一番栽培之心。” 两人寒暄一阵,继而又就学问考教一番,顾知县轻轻颔首,露出满意之色: “四书五经想必你已十分熟稔,但若要参加乡试,这些还远远不够,你既已是秀才,便可入本县县学学习,望日后你能不忘本心,加倍勤勉。” 纪温自然满口应下:“多谢大人指点,学生定不负大人厚望!” 顾知县又按惯例赐给了纪温二十两银子,便端起了茶杯。 纪温立刻识趣告退。 直至纪温离开县衙,顾知县也未曾多说一句,果真是全程照例行事。 回到纪家,对于纪温入县学学习一事,纪家头一次出现了分歧。 纪二伯与纪武行强烈反对。 “爹,那县学的刘教谕明显与我们家有仇,怎么会好好教导温儿?说不得还会故意坑害温儿!”纪武行打心眼里一百个不愿意。 纪二伯也斟酌着道:“大伯,温儿还这般年幼,不曾经历过人心险恶,一不小心就会着了别人的道啊!” 他对这位险些成为他亲家的人无半分好感,甚至满心嫌弃。 这样的家风,怎么配当教谕? 养出那般不堪的女儿的人,如何能教好他们家的温儿? 就因为这样一户人家,他的儿子如今还在边关受苦,整日里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 就连纪二老爷也满脸不赞同:“大哥,何不让温儿继续跟着你读书?” 纪老爷子摇摇头:“我终究并非真正的读书人,能教导温儿至此已是极限。” 他看向纪温:“你是如何想的?” 纪温早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含笑道:“祖父,我想去县学读书。” 纪武行急了:“温儿,你不能去!” 纪老爷子抬手制止了纪武行,朝着纪温一扬头:“温儿继续说。” 纪温给了纪武行一个安抚的眼神,而后道:“即便刘教谕真对我厌恶至极,县学也不只是刘教谕一位老师,另还有三位训导,都是有着真才实学之人,此为其一。 其二,长期独自念书,极易遗失错漏。入了县学,我便可以与诸位同窗一起读书,取长补短。” 纪老爷子忽然问道:“若是那刘教谕刻意刁难于你,你该如何?” 纪温明白,这是祖父在考量他是否具有应对危机的能力。 他想了想,答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旁人不安好心,妄想以权压人、以势压人,自当取其七寸,伺机而动!” 纪老爷子目光深邃,令人辨不出喜怒。 片刻后,他开口道:“明日起,你便前往县学念书吧。” “爹!”纪武行满脸不敢置信。 纪老爷子本不欲解释太多,但看着眼前几人,想到温儿即将一步步踏上那条路,他改变了主意,决定与他们讲清其中道理。 “以纪家的处境,日后温儿需要面对更加复杂危险的情形,今日之事与之相比,已不值一提。 然此事可当做对温儿的一次历练,若是有事,尚且有我们为他兜底。等到温儿离开这里,才是对他真正的考验。” 纪老爷子并未将话说透,可在场几人心中清楚。多年安居乡里,竟然使他们失去了居安思危的意识,忘记了纪家始终还是要走上那条路。 当下,再也无人出声反驳。 连最护着儿子的纪武行都陷入了沉默。 此事便就这么定了下来。……《 》 17、第17章 县学 第二日,纪温便入了县学。 县学中的生员并不多,在岳池县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秀才数量本就受到了严格的管控。 已获取秀才功名的,极少数考中了举人,进了府学;有些自知无望,放弃了科考,在县里办起了私塾,如今仍在县学读书的,是还没有放弃希望的生员。 在县学之中,除了生员外,还有极少数凭借关系进来旁听的童生。 纪温入县学第一日就遇见了潘子睿。 仿佛专程等他似的,潘子睿看见纪温,没有丝毫意外之色,上来笑道: “纪兄,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纪温挑了眉头,随即也笑道:“潘兄,看来我们缘分不浅啊!” 即便潘子睿连童生都不是,那又如何?知县是他姑父! 潘子睿眨眨眼,一点也没有走后门的尴尬:“缘分这事,事在人为——” 纪温听了,倒对潘子睿颇为改观。 “潘兄果然坦荡!” “扭扭捏捏岂是我辈所为!” 说完,两人同时笑了起来。 纪温还是第一次来这县学,潘子睿却已对县学颇为熟悉了,轻车熟路的带着纪温来到了一间学堂。 “县学每日有夫子在此授课,有时几位训导及教谕也会来此,若是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课后可向夫子请教。今日应当是朱夫子授课。” 两人年纪小,一进入学堂便引来不少目光,此时学堂中已坐了不少人,前排更是坐的满满当当,潘子睿便拉着纪温在后排一处角落坐了下来。 潘子睿小声道:“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住在县学学舍,是以可以比我们早来一些。” 纪温轻声道了谢,紧接着便有一位面容严肃的长须男子走了进来。 “那便是朱夫子了。”潘子睿赶紧小声提醒,而后连忙端正坐姿,目不斜视。 朱夫子先是将场中之人扫视一圈,然后负起双手,信口挑了《孟子》中的一段开始讲解,连书案都不曾用到。 看得出来朱夫子的确是有学问之人,可是如此快速的讲解,以纪温超强的记忆力,若是不当场记下来,课后依然会忘。 幸好他提前有所准备,他取出自制的炭笔,以“重点记忆法”快速写下夫子每一段话中的重点。 如此一来,即便课后忘了,看着自己标记的每一段重点也能重新想起来。 他在这里奋笔疾书,潘子睿却早已听得云里雾里。 等到夫子走后,潘子睿一拍脑袋,懊恼道:“方才我有好些都没听懂,本来打算等夫子讲完后再向夫子请教,这下竟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纪温扬了扬手中自制的“记录本”:“下次听夫子讲课时可以先将问题记录下来。” “我曾经的确这么干过,”潘子睿皱着眉头:“可是待我写完一个问题,夫子早已不知讲到了哪里,缺了这么一段,后面的我更听不懂了!” “你可以只写重点。”纪温将自己的“记录本”递给他。 潘子睿拿起一看,只见那是一叠被裁减成普通书籍大小的空白纸张,用白线扎起,如同真正的书本一般。 封面上还写着“记录本”三个大字,最下方还有纪温的姓名。 翻开一看,里面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写着许多零散的语句。 他面带不解:“这些字我都认识,可是连在一起我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纪温笑了笑:“夫子方才讲了君子四端,你可还记得是哪四端?” 潘子睿茫然摇头。 纪温便指着“记录本”中的一行字:“那你看看这个。” 潘子睿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八个字,顿时灵光一闪:“我想起来了!恻隐之心,人之端也;羞恶......” 一字不差的背完,他双眼发亮,紧握住纪温的手:“你这个记录本真好,可否借我抄录一番?” 纪温失声笑道:“我的记录本你抄去也无用,方才若不是我提醒你,你怕是不会想到这八个字的含义。” 潘子睿笑容瞬间消失,皱起一张脸:“那该如何是好?” 纪温便道:“你也可以如我一般,做一个这样的记录本,按照你认为的重点记录,只有你自己写下的东西,再次翻看时才能想起其中含义。” 潘子睿恍然大悟,随即又有些赧然:“这是你的方法,就这样给了我,我岂不是占了大便宜——” 纪温摇摇头:“这些并不是不可分享的东西,若是人人敝帚自珍,我们又如何能学到这些大儒之作?” 况且,这方法也并不是他的独创。 潘子睿可不知晓这些,此时他只觉得眼前的纪温再一次突破了自己对他的看法,怪道自己会数次败于他之手,这样高洁的品行,自己真是自叹弗如! 有了“重点记忆法”,两人在县学进步神速,每每一堂课听下来,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向夫子请教,使得两人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更为透彻。 时日渐久,县学的夫子对这两位少年颇为欣赏,答疑解惑之时更是知无不言。 倒是这诸多的同窗对纪温、潘子睿的态度依旧微妙,既无心与之往来,也从未蓄意挑衅,更像是无视之。 毕竟,他们一个是由县案首直接“跳级”获取秀才功名,在他们眼里,名不副实,自然看不过眼; 而另外一个更不必说,连童生都不是,也不知是走了谁的路子才得以进入县学旁听,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纪温自然感受到了众人的无视,对此他也不甚在意,只要不心生恶意,犯到他的头上,自然不必理会。 这日,纪温与潘子睿甫一进入学堂,便感受到今日格外与众不同。 潘子睿消息灵通,小声与纪温道:“今日刘教谕将要亲自授课!” 他与众人一样,神情中难言兴奋。 纪温却凛了心神,来到县学这许多日,终于要见到这位刘教谕了。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长衫,面带微笑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刘教谕看起来颇为和气,授课之时始终含着笑意,授课方法倒是与其他夫子并无不同。 待刘教谕授完课,许多人纷纷向夫子请教自己的问题,潘子睿也不例外,他的记录本上已准备了好几个问题。 潘子睿请教完毕,疑惑地看向纪温:“纪兄,你今日没有问题吗?” 以往纪温每次都会有一些问题的。 纪温摇了摇头。 眼看时辰将至,刘教谕抬起了手,微笑着说道:“今日授课便到此为止,若是还有不明白的,可向诸位夫子请教。” 纪温突然来了一股预感,刘教谕要找事了! 果不其然,下一刻,刘教谕含笑在众人之间逡巡一周,缓缓问道:“哪一位是今年的县案首?” 霎时全场目光移向了纪温。 潘子睿兴奋不已,以极细的声音偷偷道:“纪兄,教谕找你了!教谕竟然点名找你了!” 纪温提高警惕,在众人的目光中站了起来。 “正是学生。” 刘教谕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笑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听闻你如今不过十岁,竟能力压一众学子,夺得县案首之位!” 纪温脸上不带丝毫笑意,斟酌着答道:“夫子过奖了,学生实在惶恐!” 刘教谕似是极为欣赏般的点点头:“无需如此谦逊,如今你已是秀才之身,十岁的秀才,放眼整个县城都独一无二,可见天纵之资,今日场中所有学子都应当向纪温看齐才是!” 此话一出,不少学子变了脸色。 纪温顿感不妙,然而刘教谕放下话便已施施然离去。 纪温沉着脸坐下,一旁的潘子睿尚且还在为纪温感到由衷的高兴: “纪兄,这下好了!刘教谕对你赞不绝口,日后定会对你多加指点!” 刘教谕可是整个县学中学问最高的人,得了他的指点,日后还能差得了吗? 不仅潘子睿这般想,学堂中几乎所有学子均是如此作想,再加上刘教谕声称让他们这群前辈向幼学之年的纪温看齐,更是令人心生不忿。 他们这群通过县试、府试与院试层层选拔的正经秀才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只参加过县试的纪温?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即便再多不忿,对方如今已入了刘教谕的眼,无人敢对纪温做些什么,万一被他一状告到教谕处,惹得教谕厌弃,说不得就要被逐出县学了。 县学中有不少农家子、甚至商户之子,求学艰难,县学于他们而言便是最好的求学之地。 故而一段时间以内,纪温的县学生活仍旧一如往常。 *** 岳池县刘家。 刘教谕看着眼前默默垂泪的妻子孙氏,心中厌烦至极。 自从将女儿嫁给了季家,这八年来,家中就无一日安宁过! 他不耐问道:“是不是萍儿又来信了?” 孙氏顿时泪如雨下,哽咽着说道:“老爷,让萍儿回来吧!你再不让她回来,她真要死在那姓季的手中了!” 这些年来同样的话已不知说过多少次,刘教谕冷漠负手:“让她回来,绝无可能!”《 》 18、辩论 孙氏颤抖着手递上手中信件:“老爷,您看看——他们全然不给萍儿脸面,动辄打骂,连那几个妾侍都能踩她几脚!” 刘教谕不耐烦地一手挥过,将那信件扫落在地:“年年如此!年年如此!这又能怪谁?只怪她自己不争气,生不出一个儿子!” 孙氏不敢置信地看着刘教谕:“老爷!您怎可说出这样的话!萍儿也是您的亲生女儿啊!当初若不是那姓季的趁着萍儿孕期偷腥,气的萍儿小产,又怎会从此伤身!” “哪家女子如她这般气量狭小?”刘教谕训斥道:“男子三妻四妾天经地义,见了夫君纳妾便受不了了,这就是你教出的好女儿!” 孙氏面色惨白,一时只觉老爷这话意有所指。 “老爷可是责怪我未曾替您诞下嫡子?” 刘教谕不悦道:“你若是答应将鹤儿养在膝下,我便保你正妻名分!” 孙氏顿感头晕目眩,白着脸惨笑:“你终究还是容不下我了!静姨娘筹谋多年,终究还是如了她的愿!” 离开孙氏的院子,刘教谕心中十分不痛快。 唯一的嫡女整日生事,害的季家对他们刘家颇为不满,这门姻亲算是废了。 自己的正妻又多年无子,自己已过不惑之年,如今连个嫡子都没有,还得将庶子充作嫡子养大!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年还不如将萍儿嫁给那纪武成! 纪家虽然落魄了,可那祖产依然是块肥肉...... 刘教谕将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散去,眼神又逐渐冷硬。 当年萍儿那事不体面,经与季家那一遭,他们早已与纪家结了仇,如今虽已过了八年,纪家定不会忘记,他怎么还能容忍纪温出头! 早知纪温便是那纪家之人,早在县试之时他就该做手脚将他剔除! 谁能想到一个武将之家还能出一位读书人呢! 一时不慎令那纪温扬了名,好在,如今他又落在了自己手里。 日子一天天过去,县学中众位学子发现纪温自那次被刘教谕赞扬过后,似乎并没有得到特殊对待。 即便刘教谕数次来与众人授课,也从未再次提到纪温。 顿时,纪温成了县学中的一个笑话。 连潘子睿都不由纳闷:“教谕不是很欣赏你吗?怎么不再找你了?莫非是太忙已将你忘在了脑后?” 纪温轻轻一笑,并未回答。 潘子睿又给他支招:“不如你主动去找教谕请教一番?定能让教谕想起你来。” 纪温笑着拒绝了:“若是教谕太忙,我去寻他不是越发给他增添烦恼么?” “说的也是。” 又过了几日,纪温感觉到,有几位学子看向他的眼神越来越明显了。 该来的总是会来。 这日下学后,纪温与潘子睿正欲走出县学,只见一位眼熟学子走了过来,对纪温道: “纪贤弟!” 纪温看了眼来人,只知其同为县学学生,却是不知其姓名,便答道:“师兄!” 那位学子仿佛自来熟一般,十分热情的对他发出邀约: “纪贤弟,我姓李,字知新。一同在县学读书这么久,竟从未有机会能与纪贤弟结识,刚巧,两日后的休沐日有一场文会,县学许多师兄师弟都会参加,纪贤弟不若也一起过来!” 至于一旁的潘子睿,连童生都不是,李知新甚至都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一说文会,纪温就已猜到了他们的把戏。 明显是一场鸿门宴,纪温自然不会去。 当下便拒绝道:“对不住了李兄,家父对我另有安排,恐不能前往了。” 纪温可没撒谎,他的休沐日需要在家习武。 为了读书,他即便每日卯时起床,也只有一个时辰的练武时间,远远达不到纪武行的要求。 是以每到休沐日,纪武行都会加紧对他进行操练。 可听在李知新的耳中,就代表着纪温怯了场,不敢应邀了。 他心中不屑,嘴上却还客气劝着:“纪贤弟已是秀才之身,可还从未参加过任何文会,想必不知其中好处,多听听诸位师兄的言论,定能让你受益匪浅!” 纪温露出恰到好处的诧异:“当真?”随即,又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可惜,我是万不敢违背家父意愿......” 潘子睿在一旁听得奇怪,纪兄何时有过这样的神态? 然而他知道纪温既已说出这番推辞,定是不想参加那文会,便也不曾多嘴。 李知新越发不耻了,这还是堂堂秀才吗? 哪位秀才如此作态?如同小儿一般,张口闭口都是家父! 见劝不了纪温,李知新敷衍的拱手告辞,快速离去。 两日后的文会上,有人便问李知新,为何纪温没来。 李志新端着酒杯,神色间充斥着鄙夷:“我几次三番邀请他前来,你猜如何?那纪温张嘴不离他爹,俨然就是一个只知听爹娘话的无知小儿!” 众人纷纷哄笑起来,有人便道:“跟一个无知小儿计较,倒有些失了我们的君子风范!” 又有人不忿道:“连这样一个无知小儿都能获得秀才功名,那我们这些年的书岂不是白读了?” “对!” “没错!” “就得让他见识一下真正的秀才实力,让他知道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成为秀才的!” 这话很快得到了在场多数人的认同,几人又凑在一起开始谋划着。 避开了这一次,定还有下一次。 纪温深知这个道理,从不曾松懈过。 是以这日,当有一位学子拿着书本说是想要向他请教时,他便知道,第二场来了! 他微微一笑:“这位涂兄,你有何问题?若在下知道,定知无不言。” 那位涂姓学子早已准备好,当即抛出了自己的问题: “请问纪师弟,自古以来工商不得入仕,而如今本朝却许商户参与科考,此举你以为如何?” 学堂中有几人正是商户之子,一听此话,当即便变了脸色。 大周朝对于科考生员身份限制放宽了许多,使得地位低贱的商人也有机会选举入仕,因此许多商人便将家中子孙送入学堂,哪怕天赋不佳,也能借此培养关系人脉。 能入县学的,大多都已身具秀才功名,早已改换门庭,脱离贱籍,可在寻常人眼中,那些人依然是商户出身,羞于与之为伍。 明眼人都知道,纪温若是不想得罪大部分学子,最好给予否定回答。 可纪温却不愿如此。 “在下以为,此举乃是一项善举!” 潘子睿焦急的扯扯纪温衣袖。 当即便有许多人开口反驳: “何善之有?” “商人轻贱,吾等怎可与之为伍!” “允商人入仕,有违祖宗礼法!” …… 每说一句,那几位商户之子脸色更白一分。 潘子睿有心想要替纪温说几句,奈何压根找不到出声的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他人说完,正要开口,又听纪温道:“曾有召曰:工商杂类,有奇才异行,卓尔不群者,亦许解送。可见此事早有先例。 我大周朝选拔人才,当突破身份局限,凡无作奸犯科、品行有失者,皆可参考。选贤举能,选的是品行,举的是才能,怎能因区区商户身份便埋没真正的人才!” 因着本朝已放开商户参考的身份限制,纪温才能放心在此畅所欲言。 反观这群不知所谓的学子,当众质疑朝廷已颁发的律令,真当自己是天子门生,直言无惧么! 潘子睿忍不住在心中为纪温叫了声好,可那群人又怎会善罢甘休? 在那些人眼中,纪温尚还只是一黄口小儿,没想到竟这般伶牙俐齿,讶异之下,仍不忘张嘴反驳。 双方你来我往几个来回,纪温以一挡十,丝毫不落下风,直至朱夫子负着双手走了进来,才停下了辩论。 潘子睿全程插不上话,只睁着一双眼看的目瞪口呆,等到他们停了下来,才找着机会与纪温说话。 他偷偷对纪温竖起一根大拇指,以口型道:“纪兄!你实乃我辈楷模!” 这一堂课许多人都心不在焉,脑中还回想着方才与纪温的辩论过程,甚至已经在思考待会下了学要继续下去,定要辩出个结果。 纪温倒是心无旁骛的听了一堂课。 艰难的捱过了一堂课,纪温眼见着那一群人即将一拥而上,顿时头大。 自古文无第一,他们这样辩来辩去,谁也不服谁,哪怕自己辩赢了,他们只怕也不会心服,若是不想个办法,这个辩题能跟随他们一辈子!除非他离开县学! 于是,等到他们走近后,纪温率先开口:“各位师兄,这辩题恐怕辩不出个结果,不若我们换个方式如何?” 当先的涂姓学子狐疑地看着他:“你欲如何?” 纪温便道:“月考将至,不若我们就来比比这名次?” 自古文无第一,但排名必有先后,这是最直接的比试方式。 涂姓学子看了眼其他人,众人均感到不可思议。 饶是他们不满纪温,也从没有想过要在月考中与之比试。毕竟,这也着实有些欺人太甚,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可谁曾想纪温竟然主动提了出来?《 》 19、败家爹 纪温此举令潘子睿都大惊失色,偷偷拽了拽纪温的衣袖。 李知新自人群中走出,装模作样道:“纪贤弟,你还不曾参加过月考吧?想必还不明白自己的位置所在?” 纪温的确不知自己在县学中是何等水平,但他知道眼前这群人中学问最好的也不过居于中等。 他微微一笑:“在下自是没有各位师兄学问深厚,一次月考,只当是让自己知晓与各位师兄的差距,以期有朝一日能与各位师兄比肩。” 这话无形之中平息了许多人的不忿,大家几次三番为难纪温,不就是为了让这小子明白天高地厚,看清自己“秀才”功名的水分么? 如今一看,对方似乎很有自知之明。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刻意刁难? 连始作俑者李知新都说不出挑衅的话了。 他收起了看笑话的心思,甚至拍了拍纪温的肩膀以示鼓励:“纪贤弟,如今你初入县学,哪怕考的不尽如人意,千万莫要灰心丧气!” 那涂姓学子也温言劝慰:“纪师弟,你年纪尚小,能成为县案首已是极为厉害了,我在你这般年纪的时候还被夫子拘着背读四书五经,连参加县试的资格都没有!” 听这些人的口吻,仿佛纪温定要在月考中栽个大跟头了。 但纪温丝毫不在意这些,他笑了笑,一一谢过各位师兄的好意: “有师兄们的安慰,我心中的不安减轻了不少,届时月考,即便与各位师兄相距甚远,也不过是寻常,还望各位师兄不要因此笑话于我。” “怎会如此?” “纪贤弟大可安心!” ...... 潘子睿眼睁睁的看着纪温三言两语间化险为夷,不由为他松了口气。 “方才我可是为你捏了把汗!还以为你真要与他们比试月考排名呢!” 纪温偏头一笑:“我的确是想与他们比试一番!” 潘子睿惊住了,很想问问他是哪里来的自信,又怕了说的太重伤了纪温自尊,话到嘴边变成了:“你真有信心能赢过他们?” 哪知纪温却摇了摇头:“并无。” 他都不曾参与过月考,不知自己与诸位同窗的差距,谈何自信? 潘子睿大为不解:“那你——” “所以,我不是已提前与他们说好了么?如今就算考的再差,也不算丢人了。” 当然,他不会允许自己考的极差。 潘子睿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随即又明白过来,纪温此举,不仅先为自己做好了铺垫,还解决了那群阴魂不散的人,真可谓一举两得。 他叹道:“有时候,真不知道你这脑袋是怎么长的,哪里像是十岁了。” 纪温眨眨眼,露出难得的狡黠:“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异禀吧!” 接下来,纪温不仅过得颇为安生,甚至时常有同窗主动与他搭话,共同探讨学业。 尤其是那几位商户之子,对待纪温的态度宛如知己,与前几日互不理睬的模样大相径庭。 来了县学这些日子,到此时才算是真正融入其中,究其根底,少不得还得感谢那刘教谕。 纪温不由想到,若是刘教谕得知他一番操作有了如此结果,脸色会是何等精彩? 然而,结了善果,却同时有了不少烦恼。 文人墨客,大多爱附庸风雅,县学的生员们隔三差五便寻各种由头相聚一场,更有甚者,提前备好诗文,再借由场景宣诵,作的好的,借众人之口广为流传,再得世人称颂,此等美名可是不少人求之不得的。 纪温对此毫无兴趣,他的时间已安排的满满当当,哪有空参与这些沽名钓誉的活动。 这日,李知新再一次来寻纪温。 “纪贤弟,今日天色正好,我们好些人相约晚间一同赏月,这次你可无论如何都得来啊!” 之前邀请纪温参加文会是抱以某种不可见人的目的,如今却是真心实意的想要邀请对方。 然而纪温对此兴致缺缺,下意识便要拒绝,身边的潘子睿却抢先一步道: “可是相约于文星阁的那场赏月文会?” 李知新本不愿搭理尚为白身却凭关系入学的潘子睿,因着纪温在侧,很给面子的点了点头:“正是!” 潘子睿惊诧道:“我的夫子也将参加这场文会,原来县学的生员也会参加吗?” “不错!”李知新看着纪温:“参与这场文会的,不仅有县学生员,还有城内其他秀才,乃是近年来人数最多的一次秀才文会!” 瞥了潘子睿一眼,又补充道:“也可带上自己的得意门生,以增长见闻。” 潘子睿期待的看向纪温,虽然他可以随夫子一同前往,可他还是希望纪温也能同行。 纪温同样有些意动,能召集所有秀才汇聚一处,想必总有它特别之处吧? 如今他与诸位学子间的机锋早已解除,不如趁着今夜就去见识一番古代颇负盛名的文会吧! 打定了主意,他对李知新道:“李兄盛情邀约,在下定当前往,只是,家中管教极严,最晚不过戌时末,在下必须回家。” 李知新笑了起来:“届时你自便即可!” 酉时四刻,太阳已落大半,仅剩几抹余晖。 县学甫一下学,学子们便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纷纷朝着文星阁的方向走去。 纪温与潘子睿也在其中。 途中,纪温使了两文钱遣一小童去往纪宅与家人报信,再次引得不少人为之侧目。 文星阁是岳池县内最大的一座茶楼,楼体共有三层,三层往上还有一处面积颇大的观景台,今日赏月文会便是在此举行。 纪温与潘子睿走进文星阁时,三楼已有了不少人,他们或是聚众高谈阔论,或是坐于一旁煮酒品茶,当真是书韵飘香、人文昌瑞! 二人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刚要坐下,潘子睿忽然兴奋叫道:“夫子,之阳,这里!” 纪温随之看了过去,只见前面那位一身灰色长袍的老者正是曾在县试中为纪温作保的廪生——林秀才。 而他身后那位少年便是曾与纪温结保的林之阳。 林夫子看起来头发花白,一副年事已高的模样,走起路来却是步伐稳健,连一旁正值少年风华的林之阳瞧着似乎都没他康健。 眼见两人走了过来,纪温微微躬身道:“学生纪温,拜见林夫子!” “我记得你,”林夫子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神情十分怪异:“你倒是与你爹截然不同......” 纪温微微有些疑惑,不动声色笑道:“当日还要多谢夫子为我作保!” 林夫子越发不自然了,却也不愿多说,只道:“举手之劳,不必再提,如今你已是秀才之身,在老夫面前不必执学生礼。” 纪温点头应是。 林夫子身为廪生,在这小小的岳池县颇负盛名,不一会儿便有人前来向他讨教。 趁着林夫子与人交谈之际,林之阳偷偷拉过纪温,低声笑道:“你可知你爹是如何令我祖父同意为你作保的?” 纪温瞬间反应过来,原来林夫子是林之阳的祖父! 潘子睿也凑了过来,一脸好奇:“如何?” 林之阳看了林夫子一眼,见他还未发现,半掩住嘴小声道: “那日你爹在我家门外守到祖父出门,上去就拿出了五十两银子,让我祖父替你作保,祖父被气得不轻,本不想搭理他。你爹以为是银子太少,竟又拿出了一百两!” 潘子睿不由瞪大眼睛,朝着纪温感叹:“你爹出手真大方!” 饶是他家家境尚可,也干不出花一百多两银子只为请人作保这事。 纪温也哭笑不得,问道:“即使是一百五十两,林秀才应当也不会同意吧?” 这时候的文人最重风骨,怎么会轻易为金银折腰? 林之阳摇摇头,又点点头,自己都激动的语无伦次: “祖父本来不答应,可你爹又拿出了三百两!” 三百两! 一共就是五百五十两! 纪温顿觉心疼,败家也不是这么败的啊! 据他所知,正常请一位廪生作保,只需五两银子即可, 他爹足足翻了一百多倍! 那可是五百多两银子啊! 也不知道他娘可曾听闻此事…… 纪温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要不要将他爹供出来,好让他娘对他爹进行一番批评教育。 转念一想,他爹毕竟也都是为了他,据说还在林秀才门外等了好一会。 罢了罢了,就当拿五百两打了水漂了! 他在这厢兀自沉思,林之阳却痛心疾首道:“我祖父最终答应了你爹,可他却将银子还了回去,只留下五两!” 纪温十分诧异:“为何?” 林之阳觑了纪温两眼,犹豫着道:“祖父说,你爹太傻了,赚傻子的钱,他亏心!” …… 纪温勉强维持住面上的笑意,看着憋笑不止的潘子睿,无奈道:“我爹他——不重视这些身外之物。” 虽然他也觉得他爹很傻,可是依然要努力为他挽尊,谁让他是自己的爹呢? 不过,“你祖父当真是风光霁月,不为财帛动心。” 纪温由衷感叹。 林之阳叫了起来:“你可别说,祖父转过头就后悔了!”《 》 20、文会 林之阳知道,这世上真有视金钱为粪土的高洁之人。 可他不是,他祖父也不是。 正当他毫无保留的在两位好友面前揭他祖父老底之时,身后传来林夫子强忍怒意的声音: “之阳,回来!” 三人同时转过头去,林夫子布满沟壑的脸上眉头紧皱,若不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恐怕早已怒吼了。 林之阳低声惊呼:“惨了!被祖父发现了!” 带着纪温与潘子睿真诚的祝福,林之阳苦着脸一步一步挪向了他的祖父。 月上西楼,零星亮起点点灯火。 众人一一登上观景台,其上已置好长案,在场之人不拘地位声名,不问姓名年龄,随性落座。 茶楼伙计搬来数壶好酒,有那好酒之人见之更为开怀,当即便自斟一杯,引颈长啸。 纪温悄悄令伙计送来一壶茶水,李知新瞧见,也不揭穿,笑道:“纪贤弟若是再年长些,我定不会依你!” 纪温无奈摇头苦笑:“多谢李兄体谅!” 酒过三巡,便有人提议,不若着行酒令。 今日此处皆为文人,此提议一出,立刻得到场中绝大部分人的赞同。 很快,一位体态略显臃肿、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被推举为今日的令官。 时下读书人均以飘逸俊秀为美,这位单论外貌,应当无论如何都入不了众人的眼。 李知新在一旁解释:“这位是钟秀才,出自商户,今日这文会便是由他组织。” 纪温恍然大悟,今日这花费不小,也只有这些穷的只剩银子的商户才会如此大费周章,宴请全县秀才了。 即便如此,能在全县秀才面前卖个好,这笔账怎么算都不亏。 也就是同为秀才,才能有如此脸面。否则,若只是一介商户,这群人必不会搭理。 钟秀才其貌不扬,却是一脸和气模样,见谁都先露三分笑。 他站起了身,与众人道:“既如此,那在下便厚颜当了这令官!今日这酒令——” 他略想了想,很快指着悬于空中的新月:“今日既是为赏月而来,便请诸位以月为题作诗,每人一句,行顶针令!若是作不出来,当罚酒一杯!” 在场众人纷纷颔首。 *** 顶针令是什么,纪温从未听过。 但很快他便明白了。 依照坐次顺序,钟秀才左手边的一位年轻秀才直接站了起来,打开随身携带的折扇,开口便道: “我先来个抛砖引玉!” 他略一思考,从容道:“一弯明月百般愁,春风既往何故休?” 立时有人抚掌大笑:“好!” “吴兄果然才思敏捷!” 李知新侧头与纪温低声道:“他定是提前准备好了!” 纪温但笑不语。 第二位就有些难度了,他需得以“休”字开头作诗。 那是一位中年秀才,显然并未提前准备,沉吟半晌,直至众人哄笑着说道:“时间已过,自罚一杯!” 他倒是也不觉难堪,爽快的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末了还感叹一句:“好酒!” “休”字继续往下顺延,这次轮到了李知新。 作为历届文会常客,李知新私下备了不少不同类型的新诗,稍微改改便能用上,当下也是信手拈来,高声道: “休与姮娥行径同,奔月独守广寒宫。” “好诗!” “李兄大才!” …… 听着众人的溢美之词,李知新只觉十分得意,落座后还不忘关照纪温: “纪贤弟,到你了,仍旧以赏月为题,还需得以“宫”字为首,若是想不出来,我便替你喝了这杯酒!” 纪温确实不擅作诗,但并不是作不出来。 自李知新的诗句一出口,他已在酝酿下一句,此刻已有了些眉目。 他举目仰望天边的皓月,一边缓缓道: “宫槐千载历翠帱,乃教明月挂枝头。” 此诗中规中矩,但临场发挥能至如此,同样令人吃惊。 李知新比任何人都明白,纪温从未参加过文会,根本不懂得提前备诗。 更何况,他今日上午才向纪温发出邀约,而后一整日都在县学听课,根本不可能有时间提前作诗。 这位纪贤弟,似乎与他想象中有些不同。 戌时五刻,场中酒令仍在继续,众人兴致高昂。 纪温悄悄站起身,与李知新道别离去。 出了文星阁,一条尾巴登时出现。 “潘兄,你怎么也出来了?” 两人上了观景台,潘子睿便随着林夫子就坐,并不与纪温在一处。 潘子睿笑了笑,话中带了丝淡淡的酒气:“今日该见识的都已见识过了,继续留着也无用,不如与你一般早些归家。” “说的也是,”纪温认可道:“今日已不虚此行,文会能如此受文人追捧,不是没有道理。” 两人并肩而行,晚风拂过,潘子睿忽觉眼前有些迷蒙,再观纪温,一步一步一如既往的淡定从容。 许是酒意激发了他的倾诉欲,不知不觉间,他说出了从前从不曾说过的一些心里话。 “纪兄,以往我从不觉得你胜过我许多。哪怕你赢了我,夺得了县案首之位,我也认为,或许再来一次,结果会有不同。” 纪温察觉到了潘子睿的醉意,只是安静的听着,不曾将之打断。 “可是,自你入了县学,我们开始一同念书,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的差距,比我想象中更大。” “自幼时起,家人便对我多有赞誉,连夫子也曾夸我灵心慧性,可直到见了你,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天资卓越。” 听到此处,纪温有些汗颜。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幼童,加上此前在另一个世界中近三十载的基础,今生的许多事情自然是事半功倍。 若是因此而对潘兄造成打击,他也只能在心中默默道歉了。 潘子睿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根本不在意纪温是否回答,依然还在自顾自轻喃: “你的自律,你从容面对旁人为难时的底气,你敢于挑战的勇气,无一不让我看清了我们之间的差距。” “所以,我也要走了——” ??? 不会吧?这是受了多大的打击? 纪温万分不解,急忙问道:“你要去何处?” 潘子睿笑了笑:“莫慌,我只是要去一趟府城,参加八月的府试。” 纪温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正常学子通过县试后,还需通过府试,方能成为一名童生。 而童生又需通过院试,才可授秀才功名。 除此之外,便是如纪温这样考取县案首之位,直接授秀才功名。 纪温早早成为了秀才,竟忘了府试将于八月进行。 他拍了拍潘子睿的肩膀,发自内心鼓励道:“潘兄,以你的才学,府试定然不在话下。” 潘子睿哈哈一笑:“世间如你这般天资卓越之人能有多少?此次府试我还真没放在眼里,你等着,等我过了院试,和你一样成为了秀才,我们再一起把酒言欢!” 没想到潘子睿如此高看他,纪温自己都不敢这么想。 或许是还没有经历科考的毒打吧! “什么时候动身?”纪温问道。 “不急,”潘子睿忽然一笑:“怎么也得等你们月考结束才能走!” 纪温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失笑。 *** 那日文会过后,纪温重新回到了每日的读书生活。 自从当众发出比试挑战,旁人或许不以为然,纪温自己却是比以往更认真了三分。 甚至于找潘子睿协助收集了不少以往县学月考以及季考的试题。 除此之外,纪温改变了近期学习的重点,开始记录县学中各位夫子的喜好与偏向,并整理归纳,依此划出月考重点。 前世在应试教育的大环境下苦读二十余载,如今应对一次小小的月考,更是得心应手。 潘子睿对于这种学习方法闻所未闻,细细思考起来,也觉得这个方法甚好。 “你这法子用来应急当有奇效,只是若是长此以往,恐怕有些不好。” 纪温如何不懂得其中的道理?笑道:“放心吧,我只用来应急,做学问当一步一步落到实处,方能深入浅出。” 见纪温心里明白,潘子睿也不再多言,转念一想,自己即将参加府试,明年还得参加院试,用这种方法读书岂不正好? 将自己的念头告诉纪温,便见对方毫不犹豫回答:“自然是好的,你要用便用去!” 潘子睿满心感动,前有“重点记忆法”,现如今又有这应急法,纪温当真是毫不藏私。 很快,纪温迎来了入县学以来的第一次月考。 月考试题由县学中诸位夫子共同所出,纪温甫一拿到考卷,首先将整份考卷的试题一一过目,这一看之下,心中激动不已。 考卷上的策论题为“小隐于野,中隐于市,大隐于朝。” 正是朱夫子半月前授课时提到的一句。 这句话出自《道德经》,彼时朱夫子仿佛只是随口提起,并未深入讲解,旁人也不曾在意。 然而纪温这段时间内一直在寻找几位夫子的偏好,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似是随口的一句也被纪温记录了下来,温书之时更是仔细琢磨了一番。 功夫不负有心人,没想到果真派上了用场!《 》 21、月考 心中有文章,下笔自然成章。 一鼓作气写完整篇策论,纪温松了口气。 余下的八股文与《圣谕广训》并不难,只是最后的试帖诗,始终是纪温的弱点,这一次也不例外。 前面部分,纪温答题很快,唯独作诗这里,纪温绞尽脑汁,终究还是写的勉勉强强。 纪温不甚满意,然已改过数次措辞与韵脚,着实想不出再好的了。 看来日后还得多翻阅翻阅历代文豪所作诗篇啊!纪温在心中叹道。 县学中的生员不多,多年院试累计下来,除去一些以各种方式进来旁听的童生,真正的生员不过二十八人。 是以第二日,朱夫子便拿着一叠考卷走进了学堂。 月考排名已出! 终于到了见真章的时刻,第一次参加月考的纪温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 对于其他生员而言,月考、季考每隔一段时间便有一次,每一次的排名都大同小异,早已习以为常。 可对于纪温而言,他并没有如常参加府试、院试,在众人眼里,这秀才之名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个幸运儿罢了。 因而,此次月考,也是纪温自证的机会! 可旁人想的却是,经过此次月考,想必也能让纪温明白自己究竟差了多少。 李知新虽说在县学诸位学子中不算出众,但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排到十三、十四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想到这一次垫底的将会是纪温,李知新心中一时有些不忍,一时又只觉应当。 他拍了拍纪温肩膀,语重心长道:“纪贤弟,想来你长这么大,还不曾经历过任何挫折,但是,读书一道,须得有不屈不挠的精神,哪怕月考失利,也莫要灰心。” 涂姓学子也以过来人的口吻对纪温劝道:“从前与同龄人一同进学,师弟一枝独秀,如今来了县学,我们痴长你许多,就是输了,纪师弟也绝不丢人。” 潘子睿并非生员,没有参加县学月考,但是为了第一时间得知纪温的排名,他早早的与纪温一同来了学堂。 听到旁人说着这些丧气话,潘子睿心中冷笑,这群人可真是自视甚高。 他不由道:“我倒觉得,纪兄此次月考绝不会差!” 纪温笑了笑:“马上就公布了,多猜无益。” 对于潘子睿的话,李知新与涂姓学子都不曾放在心上,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凡俗之人,能懂得什么东西? 朱夫子已将所有考卷一一分发给各人,每张卷面均以朱笔圈出错漏。 纪温也拿到了自己的考卷,不出所料,试帖诗部分被圈了不少,策论部分也有少数朱红色改动的痕迹。 另外,在考卷最末端空白处,被画了一个十分明显的三角形。 此时的考评方式并没有后世的百分制,而是以三种图形代替。 圆圈代表着优秀,画叉则代表不合格,纪温的三角形居于二者之间,代表一般。 稍稍失落了一瞬,想来应是试帖诗部分拉低了整体评分,此前县试中的学子大多为初学者,如今县学中无一不是苦学多年、已有成就的生员,与他们相比,自然拉开了差距。 纪温仔细看起了夫子的校正。 李知新同样也是三角形,与纪温不同的是,他已在县学待了四年,除去初入县学的那段期间,历经了无数次月考、季考,甚至连岁考也参加过一次。 而每一次考试,几乎都是三角形,甚至有几次状态不佳,还得过叉。 至于圆圈,向来只有那些廪生才有机会得到。 如今县学中的廪生不过五指之数。 眼见纪温与他一样得了三角形,李知新极为诧异:“莫非这次夫子考评较为松懈?” 连纪温都得了三角形,恐怕没人会得叉了吧? 听到这话,坐于前方的涂姓学子转过身来,神情不忿:“即便李兄考的好,也不必说出此等话来羞辱我们!” 与此同时,李知新与纪温也看到了他手中的考卷,上面正画着一个大大的叉。 …… 万万没想到,涂兄的考评竟然还没纪贤弟高! 涂姓学子想到了方才自己对纪温的一番劝慰之词,脸上忽青忽白,精彩极了。 “这……”李知新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涂姓学子很快转过头去,只给两人留下一个萧瑟的背影。 前方,朱夫子见众人已大致看完考卷,肃容道: “此次月考,不合格者需引以为戒,如下次仍不合格,将记过一次。” 他手中拿着一卷纸:“排名将在下学后张贴于门前,望诸生共勉之。” 虽然大部分生员们考评为三角形,可三角形与三角形之间也有很大差距。 李知新满心以为哪怕纪温真走了大运得了和他一样的考评,排名定远远落后于自己。 可当看到排行名单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自己在第十四名,这个名词并不出人意料,毕竟往常他也是如此。 可不寻常的是纪温。 排行上区区二十八个名字,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想找的人。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纪温身边的潘子睿却已经喊了出来: “纪兄,你是第六名!” 纪温自然也看到了,他是第六名,前面有四位都是县学中极有威望的廪生。 二十八人中,也仅有这四位廪生得到了上等的成绩。 潘子睿这一声喊,顿时也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众人这才注意到,此前不被他们看好的纪温竟然取得了如此之高的排名,力压他们一众人等! “纪贤弟竟得了第六名?” “当真有如此天赋异禀之人?” 见自己成为了众人的焦点,纪温连连谦虚道:“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众人一时惊疑不定。 潘子睿点了点纪温,示意他往一个方向看去—— 只见李知新匆忙离去的背影,看起来似乎颇为狼狈。 纪温只随意瞥了一眼,便不再看。 月考结束,潘子睿也要启程前往府城了。 这日,纪温特意向夫子告了假,赶来替好友送行。 纪勇也与他一起,他是来为顾重元送行的。 此次潘子睿参加府试,顾知县令自己的儿子顾重元全程陪考,当作是对他的一次历练。 城门口的官道上,纪温与纪勇看到了潘家的马车,顾重元与潘子睿正在马车边等待二人。此外,他们看到旁边还停着一辆林家的马车。 马车上,林之阳探出头来,高兴的朝纪温招招手: “纪兄,你终于来了!” 纪温有些意外,立刻想起当初林之阳是与他一同参加的县试,看这情形,应当也是过了,刚好与潘子睿结伴前往府城参加府试。 他露出温和的笑容:“林兄,原来你与潘兄在一起。” 林之阳已经下了马车,与潘子睿纪温站于一处,笑道: “当初我们五人结保,竟有三人得中,可不是缘分!” 潘子睿也笑了:“任谁也想不到你纪家纪温能成为县案首!” 他早早地猜出了纪温的身份,因着家中长辈对纪家有几分善念,便也与之互通了姓名。 谁曾想二人还有如此缘分呢? 纪温看了眼不远处与顾重元高声谈笑的纪勇:“莫非只有我大哥这般的才算是纪家人?” 潘子睿认真对比了一番,竟点点头:“不错!纪大哥可比你更像纪家人!” 纪温摇头失笑。 互相打趣一番,纪温正了脸色:“潘兄,林兄,此去一别,祝二位得偿所愿,锦衣归来!” 潘子睿拱拱手:“定当不负纪兄送别之情!” 林之阳随之拱手:“纪兄,多谢了!” 送走几人,纪勇神色怅然:“重元倒是快活了,若是我们也能出去走走该多好!” 纪温不由想到,他大哥自小武学天赋出众,如今年仅十四,一身武艺已超越了纪二伯,仅次于他爹纪武行。 然而,此时朝廷并未开放武举,纪勇一身功夫无处施展。 若是从前,纪家男儿可直接入军营历练,如今却只能困囿于小小的岳池县城中。 “大哥,等到日后我参加乡试之时,还需你一路随行护送呢!” “乡试?那得等到什么时候?” “如不出意外,大约四年后吧……” “四年啊……” 其实明年也有,只是以纪温目前的知识储备,距离乡试尚且还有很长的路程,实在有些勉强,只能等到下一届。 潘子睿离开后,纪温的生活节奏变得更快了。 从前时不时爱以过来人身份对他进行一番教导的李知新也不往他眼前凑了,仿佛是在刻意回避他。 那位涂兄更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直视纪温的眼睛,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说到底,这两人从未对他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便是有那不可告人的小心思,也不过是想挫挫他的锐气,且并未成功,而后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还对他有过关照。 纪温不计较他人的轻视,但若是他们自己过不去这道坎,那也无可奈何。 正当纪温按部就班的念书学习之时,许久未见的刘教谕却是不太平静。 刘教谕本以为自己已经燃起了一把火,迎接纪温的将是诸位学子的排挤与轻视。 可今日偶然一看,那本该如同丧家之犬的纪温过的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如今甚至还在月考中取得了第六名的好成绩!《 》 22、争辩 刘府书房内,刘教谕一把摔碎茶杯,心中怒不可遏。一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早知如此,上次月考他便亲自督考,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那纪温出头!经历一次失败,刘教谕收起了几分轻视,决定亲自出手。于是,自这日起,县学学子忽然发现他们的教谕来为他们授课的频次变高了。以往十天半个月都不来一次,如今隔三差五便登上了讲堂。对于县学众位学子而言,这无疑是件好事。刘教谕不仅是县学中地位最高之人,也是学问最深之人。能得教谕指点,众位学子求之不得。此事看在纪温眼里,自然免不了提高警惕。事出反常必有妖,刘教谕一计不成,只怕又要生出幺蛾子了。这日,刘教谕讲的是《尚书》。身为县学教谕,刘教谕果然文采斐然,与其他诸位夫子均有不同,深入浅出、引经据典,可见其真材实料。循着《尚书》,刘教谕又讲到了《周礼》,从“十恶不赦”一路讲至“常赦所不原”。纪温渐渐明白了刘教谕的意图,面上不动声色,眼中却逐渐冰寒。讲完历朝历代的赦免制度,刘教谕面带微笑,语气轻松道:“当今宅心仁厚,不但放宽了“大赦”之限,更是允其子孙后代科举入仕,若不如此,恐怕有些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翻身机会。”他目光直直看向下方的纪温:“你说,对吗?纪温。”所有人顿时向纪温看去,心中不禁充满疑惑,教谕为何在此时独独提到纪温?果然来了。纪温心中一片沉静,顶着众人不解的、充满疑虑的目光,他缓缓站了起来。“圣人言“恩出自君上,非臣下所能擅专。”皇上隆恩浩荡,我纪氏上下无不感激涕零!”众人越发困惑不解,有那年纪较大的,听到“纪氏”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家人。“纪氏?莫非是十年前的纪大将军?”有人震惊道:“纪温竟是纪大将军之后?!”有人轻嗤一声:“什么纪大将军!人家早已被罢官夺爵,如今只是一介布衣!”还有人低声道:“也不知那家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罢官、夺爵、抄家!这罪名还能轻了去?!”......众人的低语声尽皆入耳,纪温面不改色,挺直背脊看着前方的刘教谕。刘教谕仿佛一位温厚宽和的长辈,对着纪温谆谆教导:“尔等既得此般厚爱,更须得痛定思痛,知耻而后勇,切勿再行那不法之事!”纪温不由暗自捏紧了拳头。众人的议论声似乎更大了。又听那刘教谕道:“前人之过,虽怪罪不到你的头上,你也应当引以为戒,万不可步入尊祖父后尘!”话音未落,纪温已然情绪翻涌,心中燃烧起熊熊的怒火。家人就是他的逆鳞,他绝不允许旁人如此侮辱诋毁他的家人!越是愤怒,脑子越是清醒。纪温定定看着刘教谕,扬声正色道:“教谕此话差矣!家祖一生征战,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我父亲悍不惧死,也曾斩下无数漠北鞑靼的头颅!我大伯、三伯、六叔尽皆战死沙场!至今,我纪氏仍有人驻守边疆,用生命保卫着大周子民!有先人如此,实乃吾辈之楷模!教谕此言,不仅寒了我纪家先辈之心,更寒了无数为国捐躯的勇士之心!”在场学子听得热些沸腾,凡是听过纪大将军之名的,谁人不知纪氏满门英勇?这样一位国之栋梁,十年前却不明不白地落得那样一个下场,谁人不为之惋惜嗟叹?顿时,不少人看向刘教谕的目光中隐含质疑。这恐怕是刘教谕生平第一次被自己的学子当众驳斥,他心中气急,板着脸训斥:“纪氏之功,老夫亦为之感念。然功过不可相抵,纪氏之过,乃先皇亲口定论,尔等岂敢有异!”这帽子扣的太大,无人敢沾染。 纪温自然不能平白招惹祸患。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学生绝无二话,纪氏亦谨遵皇命,甘愿受罚。如今既得赦免,日后定当修身齐家,不负皇恩。” 语气一转,忽道:“说到修身齐家,学生少不得要劝谏一句——” 刘教谕眉头一挑,见那纪温一脸装模作样,忍着不安,做出一副身正模样:“有话便说!” 等的就是这句话! 纪温露出几分为难:“按理说,学生不应干预夫子家事,可学生实在不愿见夫子深陷泥足——” 刘教谕一脸正气:“老夫向来循规拘礼!” 纪温假装犹豫着开口:“据学生所知,按《大周律》,以妻为妾者,徒二年;以妾为妻者,徒一年半……” 刘教谕顿时悚然。 他是如何知道的? 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全场学子均猜到了纪温未尽之语。 瞬间满室充斥着窃窃私语。 原来他们德高望重的刘教谕背地里竟然是这样一个人? 是有多么不理智才能干出宠妾灭妻这种事? 刹那间,刘教谕接收到了数十双不可置信的目光。 他脸色铁青,强自镇定:“没想到你对本朝律法也有所涉略,只是读书广泛虽也有好处,现下还是要以乡试为主,莫要本末倒置!” 匆匆下了学,他迫不及待回到了家中。 静姨娘第一时间迎了过来,一边替他宽衣,一边笑着道:“老爷回来了,正好,我叫人给您温着鸡汤,不管您何时回来能喝上最鲜的!” 往日静姨娘的温柔小意令他很是受用,回到家中定要与她温存一番,如今却是什么心思都没了。 他板着脸:“夫人呢?” 静姨娘脸色变了变,很快又恢复原样:“夫人身子不太好,还在院中静养呢!老爷可要去看看?” 刘教谕神色不愉:“这都多久了还没好?” 虽是十分不耐,还是抬起脚步走了出去。 静姨娘看着他朝着那孙氏院子方向走去,捏紧帕子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走到半路,眼看刘教谕偏离了方向,静姨娘不得不出声提醒:“老爷,您不记得了?夫人病后,您担心过了病气,让夫人暂时挪到了西边儿的竹院……” 刘教谕脚步一顿,恍然想起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随即又调转方向朝竹院走去。 刘家自刘教谕起才开始发家,家底薄弱。 刘府虽有三进,四下却略显单薄,处处透着朴实风格。 尤其是最西边的竹院,因着平日里无人居住,已多年不曾打扫休整。 直至孙氏住了进去,才简单清洗了一番。 可四处漏风的墙壁门窗,几欲倒塌的院墙,无一不透露着院中的萧瑟寒酸。 就连刘教谕都忍不住皱起眉头:“怎么如此简陋?” 静姨娘心下一紧,立刻做出一副委屈模样:“老爷不知,这院子本就年久失修,若要彻底修缮,需得一大笔银子。虽如今是妾身当家,可妾身不敢随意花用银子,平日里一文钱都恨不得扳成两半来花,如此大的一笔开销,没有老爷发话,妾身万不敢自专!” 说着说着,竟掏出帕子抹起了眼泪。 见此情形,刘教谕心也软了几分。 “罢了,左不过你也就管这一段日子,日后你还是安生待在你的翠荷院,无需为这些事费心了。” 静姨娘登时愣住了,险些要装不下去。 好歹最后关头反应了过来,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做出坚强模样: “老爷可是嫌我笨了?” 刘教谕摇摇头:“妾室管家,总归不好。” 说完,直接踏进了孙氏房中。 静姨娘望着他的背影,眼中几欲喷出火来,哪里还有在刘教谕面前的娇弱模样? 孙氏躺在床上,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病容,见刘教谕前来,有气无力的冷笑一声: “今儿吹的什么风?老爷竟然有空来此。” 刘教谕也不想过多废话,直言道:“你好好修养,莫要多想,后院还得由你掌管。” 孙氏目露诧异:“静姨娘管家不是正如您愿吗?” 刘教谕烦躁的来回踱步:“她只是一个妾室,由她管理内院,成何体统?外人该如何说道?我丢不起这个人!” 孙氏只觉可笑。 这番话若是让静姨娘听见,还不知会如何。 这个男人果真冷心冷肺,曾经对静姨娘的宠爱仿佛一场笑话,眼下这个自私无情的他才是最真实的面孔。 见孙氏不回话,刘教谕也不想多呆,留下一句“你安心养病,尽快养好身子”便走了。 孙氏不知刘教谕为何突然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但这对她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这一遭后,想必静姨娘也要对那个男人死心了吧? *** 自从纪温家世曝光,他便成为了县学的名人。 众人的目光或带着善意,或心有不轨,浓烈到有如实质,纪温不得不以最快速度回到了家中。 第一时间来到纪老爷子的书房,行礼过后,他直接向纪老爷子汇报了今日发生之事。 “祖父,我们猜的没错,刘教谕果然出手了!”《 》 23、借势 纪老爷子看着手中的一本书,仿佛已入了神,听见纪温的话,连眼皮子都不曾动过。纪温好奇看了一眼,发现那书竟是被历朝历代列为禁书的《鬼谷子》。纪老爷子合上书本,就那么大大方方的置于纪温眼皮子底下,似乎全然不在意被他看到。“他可是借纪家的过往攻讦于你?”纪老爷子淡淡道。纪温点点头:“好在孙儿早有准备,早早让全叔打听到了刘家的一些腌臜之事,短期内他应当能消停下来了。”纪家的管家纪全曾是纪老爷子手下的一员武将,当年在一次战事中伤了手,无法再拿起兵器,纪家便收留了他,且为他冠以纪姓。纪全虽上不了战场,一身武艺却并未荒废,飞檐走壁,打探消息,不在话下。尤其是刘家这种寻常人家,纪全进出简直如入无人之境,很快便为纪温带来了想要的消息。纪老爷子并未对此作出评价,而是道:“经此一遭,他必定重整内宅,至少明面上不会再轻易让人纠出错来,你若再想以此相胁,恐怕是不行了。”纪温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可他身为县学学生,即便握有刘教谕的把柄,若是胆敢告发,哪怕刘教谕得不了好,他也会落得一个“不敬尊长”的恶名,日后基本就与仕途无缘了。更何况,如今他与刘教谕实力相差悬殊,想凭一己之力拉他下马,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皱紧眉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倔强:“即便如此,孙儿也不后悔!孙儿绝不能眼睁睁坐视旁人欺辱我纪家人!”纪老爷子心中淌过一股暖流,复又神情凌厉:“这般沉不住气,日后若是到了上京城,入了官场,你会听见更多这样的声音,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届时你又能如何!”听出了纪老爷子语气中的关心,纪温放缓了声音:“祖父,孙儿不是鲁莽之辈,若是没有全身而退的底气,孙儿不会轻易招惹。”纪老爷子冷着脸:“此次你当如何?”纪温便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孙儿近来有所感悟,想要拜见知县大人。” 纪老爷子立刻明白了纪温的意图:“你想要借顾知县的势?顾知县只怕会因此不喜。” 对此,纪温早已有所预料:“顾知县只是不愿与纪家牵扯过深,孙儿仅以本县生员身份前去讨教,绝不多言其他。 更何况孙儿是知县大人任期至今唯一一位秀才,也是大人不可多得的政绩之一,哪怕发现了孙儿的目的,想必也不会愿意看到孙儿因他人之故有所闪失。事后,孙儿定当登门谢罪!” 纪温这一番说辞条理清晰,可纪老爷子仍旧不甚满意。 “即便能借顾知县之势,然政教互不干涉,顾知县也不能对刘教谕如何,顶多令其有所忌惮,无法对你进行面上的打压!” “孙儿要的便是这份忌惮!” “忌惮又如何?私底下动手脚的机会比比皆是,若是他存心忽视于你,或是在月考、季考之时故意压下你的考卷,你又能如何?” 纪温毫无犹豫答道:“县学中还有其他夫子传道授业解惑,两位训导并不比刘教谕差多少。至于月考、季考,结果无甚意义,孙儿并不在意。” 纪老爷子沉默了。 纪温能考虑的如此之多,是他不曾想过的。 孙儿的成长比他想象中更快! 他一时满怀欣慰,又不免为孙儿心酸。 收起满腔复杂的情绪,纪老爷子最终提点道:“这几个月便先按兵不动,任那刘教谕如何,都不要有所动作。不出意外,府试过后,学政便要来了。” 纪温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 “学政大人若是来此,岂不是意味着——岁考快到了?”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 纪温顿时笑了起来:“如此一来,我倒希望刘教谕能将我打压的更狠一些了!” 毕竟,越是不起眼的人,若是一朝成名,越能打某些人的脸。 纪老爷子轻哼一声:“你就这么自信能在岁考中一鸣惊人?” 纪温微微一笑:“孙儿不敢妄想能一鸣惊人,但努努力兴许能够着廪生的尾巴。” 出了纪老爷子的书房,纪温满脑子想的都是岁考之事。 大周朝所有县学、州学及府学之中的生员不仅需要参加每月一次的月考和每个季度一次的季考,更重要的是三年一次的岁考。 月考和季考并无实质性奖惩,而岁考结果却会将生员们分为三六九等。 其中一等可为廪生,除去秀才本就享有的免疫税外,廪生每月还可领取廪米六斗、银钱五两。即便什么都不做,每逢县试之时,也可赚取一笔不小的保费。 只是廪生名额极为稀少,岳池县多年来也仅有七位廪生,其中四位在县学中进学,三位早已在县城开办私塾,纪温颇为熟悉的林秀才便是其中之一。 二等即为增生,也称增广生员。现如今绝大部分生员便是增生,享普通秀才待遇。 三等为附生,即附学生员。县学之中,附生地位最低,然而在外界,除廪生地位超然,增生与附生一样,均为秀才。 初入县学的纪温,初始身份即为附生。 不知不觉,纪温走到了王氏的院中。哪怕学习任务繁重,纪温也不忘每日抽出时间来向他娘请安。 今日也不例外,得知纪温将要拜访顾知县,王氏并未多问,而是亲自备好了礼,又对阿顺细细吩咐了一番,才放两人离去。 坐在马车上,纪温打开了王氏为他准备的礼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块上好的端砚,石质细腻、触感幼嫩,却又不过分名贵,送给身为文人的顾知县很是合适。 纪温不得不感叹一声,他娘办事实在妥帖。 再一次来到县衙,由于提前递过拜贴,这次同样很是顺利。 还是内院前厅,如上回一般的情景。 纪温不急不缓的说着自己近期学问上的疑虑,顾知县一边听着,一边却在反复猜测纪温的来意。 然而直到纪温请教完所有问题提出告退了,也不曾有任何异常言行。 纪温走后,顾知县看着桌上的一方端砚,想了想,还是叫来了师爷。 “纪温近期在县学如何?” 师爷不明所以的看了眼顾知县,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这个纪温。 他答道:“县学刘教谕与纪家有些龃龉,怕是连带着对纪温也有些不喜。” 顾知县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不免问道:“这是为何?” 顾知县来岳池县不久,对县内的一些过往不甚了解,师爷却是已在岳池县深耕数十年了,对各家隐秘都了如指掌。 “那纪家行五的小子与刘家小姐自幼订有婚约,八年前,刘家小姐却与当时的季知县之子——” 师爷顿了顿,接着道:“两情相悦,季大少爷亲自登上了纪家的门,要求两家退婚……” 不知顾知县对纪家的态度,师爷没敢将话说的太过透彻,尽管如此,顾知县也当即听出了言外之意。 他暗自算了算,纪家出事是在十年前,退婚是在八年前,其中缘由,旁人一眼即明。 刘教谕此人,他与之来往甚少,但从为数不多的几次照面,依然不难发现他的为人。 若说学问,刘教谕在举人之中学问还算尚可,可顾知县乃两榜进士出身,又如何看得上一个小小的举子? 说到人品心性,此人刚愎自用,气量狭小,不是个有容人之量的。 略一思索,顾知县便明白了纪温此行用意。 这些年他一直刻意保持着与纪家的距离,不外乎担心有朝一日为其牵连。纪温此举,着实令他心中不愉。 顾知县心中不快,回到后院中不免露了几分。 知县夫人潘氏见他脸色不佳,不由问道:“今日又是生了什么事惹得你生了气?” 顾知县冷哼一声:“一个十岁的小秀才,竟也敢利用本官为自己造势!真是好的很!” 十岁的秀才,在整个大周朝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恰好,岳池县就有一个。 潘氏立刻对上了人,又见顾知县气得不轻,不禁噗嗤一笑:“我看你呀,可不是真的气那纪温,真要因此生气,直接定他个大不敬的罪名不就行了?” 顾知县脸色一板:“本官虽气,但也并非那等不明事理之人,此事是那刘墉之过,纪温此举,想来应是只为自保!” 潘氏不由问道:“与刘教谕有何干系?” 顾知县便将刘家与纪家的过往,以及纪温入县学后刘墉的所作所为讲述了一遍。 “欺人太甚!”潘氏听后,面露愠色:“纪氏如何,岂容他刘墉说三道四!” 她突然紧紧抓住顾知县的手:“老爷,您一定要为纪温做主!绝不能令刘墉这等小人欺辱于他!” 顾知县愣了愣:“夫人为何如此激动?” 想到一种可能,心中咯噔一下:“莫非岳家与纪氏有亲?” 潘氏摇摇头:“我爹娘敬佩纪大将军已久,我自小听着纪大将军的故事长大,他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战神!”《 》 24、打压 顾知县头一次发现自己的枕边人竟对纪氏如此推崇,这怎么能行?! “我不否认纪氏门风,只是他们毕竟曾是犯官,谁知道日后会不会有祸患?你这些话在府里说说就算了,万不能让人知晓!” 潘氏性子耿直,当即反驳:“只是出言看顾一番,有什么要紧?旁人要说便让他们说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妇人之见!”顾知县怒了:“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我顾家着想!更要为重元着想!若是日后重元因此被打压,你便是后悔也无用!” 一提到儿子,潘氏的勇气瞬间灭了大半。 “真就如此严重了?” 顾知县肃容凝目:“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潘氏尤不死心:“那我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那刘墉折腾纪温?” 顾知县有些无奈:“政教向来互不干涉,我又怎能直接插手县学之事?” 紧接着他又劝解道:“你放心,即便我什么都不做,那刘墉也不敢有过分举动,纪温这位后生且聪明着!今日这一趟,他可不是白来的!” “此话怎讲?”潘氏急忙问道:“他不是只向你请教了一些学问吗?” “这便是他的聪明所在!”顾知县想到那位从容镇定的少年,不免感叹:“他心知我不愿与纪家牵扯过深,所以不曾与我多言其他。 然而,他只需往县衙走上一遭,并且与我有过一番交流,看在有心人眼里,便是此子入了本官的眼,有那不轨之心的,总要衡量一二。 这位有心人,便是刘墉!纪温此番借势,无论本官是否心甘情愿,他都能如愿以偿!他这是在赌,赌本官不会因此责罚于他!” 潘氏松了口气:“老爷若是要罚,早该罚了,又何必在此生气!” “这又是他的高明之处了!”顾知县再次感叹:“本县出了位十岁的秀才,有此政绩,本官考评无忧!寻常之事不会轻易对他加以责难。他倒是十分清楚自己的价值,看来家中长辈没少为他出谋划策!” 他不认为这些都是纪温自己想出来的,一个十岁的小少年,再如何聪慧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定然有人在背后支招! 潘氏嗔了他一眼:“人家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重元与他大哥纪勇关系莫逆,但凡纪家向重元开了口,以重元的性子,绝不会坐视不理。可直到重元前往府城,他们也不曾向重元提起过此事,可见纪家人心性。” 说起此事,顾知县再次皱起眉头:“重元与纪家过于亲近,从前年纪小倒是无碍,日后还需得远着点!” 潘氏敷衍的摆摆手:“不过是孩子间的玩乐,有什么关系?我大哥家的子睿据说也与那纪温关系极好,我大哥不仅对此乐见其成!甚至还希望日后能通过子睿与纪家结交呢!” 顾知县一脸的不赞同,心中只觉大舅兄实在过于鲁莽,有心想要再劝自己的夫人几句,好让她回娘家也劝劝大舅兄,但见潘氏这幅满不在乎的模样,只怕自己说了也无用! *** 纪温携礼拜访顾知县一事很快传进了刘教谕的耳朵。 倒不是刘教谕耳目众多,而是纪温此行一路都不曾避着人,甚至回到县学后也十分坦然的向大家分享了自己与顾知县的讨教经过,许多问题的解决令不少学子茅塞顿开。 当亲近的下人向他禀报此事时,刘教谕重重冷哼一声:“以为有顾知县撑腰便可高枕无忧了?我县学之事,哪怕是本县知县也无权干预!” 然话虽如此说,可他若是想神不知鬼不觉令纪温消失,却是不行了。触及到律法,等同于将把柄送到了顾知县手里,为了一个纪温,将自己折了进去,刘教谕可不会做这样的买卖。 不过没关系,只要在县学之内,对付区区一个学子,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经过上次与纪温的争辩,刘教谕发现纪温此人伶牙俐齿,难以在言语上对其造成羞辱,一着不慎还极有可能落入他的圈套。是以,学子们发现刘教谕又恢复了十天半个月才能授课一次的频率,且再也没了任何幺蛾子。 时间一晃而过,纪温的县学生活除了如影随形的各类目光,总体而言还算平静。 而自从听闻纪温与知县大人疑似有故,即便是有那小心思的,也无人敢对纪温做出任何举动。 可是,越是平静的生活,纪温越是谨慎。 终于,近一个月过去,新一轮的月考即将来临。 众人惊讶的发现,此次教谕大人竟然准备亲自出考题。 月考常有,教谕大人甚少如此关心。但正因如此,若是能在此次月考中名列前茅,博得教谕青睐,日后定能受益良多。 于是,自觉还有希望的学子们奋发图强,加倍用功,已然不仅仅是将之当作一次简单的月考了。 纪温作为上一轮月考的第六名,距离优等十分接近,自然希望此次月考能更进一步,故而同样进入了紧张的备考时期。 很快,月考之日到来。 这一次监考的除了县学的朱夫子和李夫子,刘教谕也赫然在列。 他独自端坐于前方,一双眼睛不时扫向全场,众人既惊讶又激动,教谕如此反常,足可见其对本次月考的重视。 纪温又一次提高了警惕,他总觉得,教谕此举与他有关。 等到考卷下发后,纪温先是扫了眼所有的考题,待所有问题的答案都了然于胸,他才开始在稿纸上作答。 约莫花了约大半日时间写完答案,检查一番,纪温开始往考卷上誊抄。 无论是正式的科举考试,或是县学中平常的月考、季考及岁考,对考生的考卷要求都极为严格,不得有任何涂改或脏污之处,否则第一轮便会被刷掉。 正当纪温奋笔疾书之时,有一下人从旁经过,似是不经意间碰撞到他的书案,好在纪温迅速收起了笔,否则这一撞之下,笔尖污了考卷,即便答得再好,也要被划入下等了。 夫子们听到此处的动静,朱夫子当即训斥一声:“月考之时怎可如此莽撞!误了学子的考试你如何担待得起!” 那下人立刻跪伏在地,颤声告饶:“大人,小人是无心的!求大人恕罪啊!” 李夫子也厉声道:“县学可不能容忍如此疏忽大意之人!” 下人面色仓皇,不停磕头:“求大人饶过小的吧!” 两位夫子丝毫不为所动,身为过来人,他们十分清楚每一次考试对于学子们的重要性,若是仅因一位笨手笨脚的下人白费了多年苦学,那是何等的痛惜! 眼见那下人就要被处置了,一直坐于上首闭目养神的刘教谕却开口道:“行了,既是无心之过,便将之遣至南苑,眼下学子们还在考试,不宜过多喧哗。” 教谕都发了话,虽朱夫子与李夫子有心认为惩罚过轻,却也再无二话。 纪温眼神暗了暗,毫无疑问,那下人必定是刘教谕安排的。避过了明枪,却躲不过这些暗箭,他顿时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终于顺利誊写完考卷,刘教谕早已离开,只余两位夫子监考收卷。 直至将考卷交到朱夫子手中,纪温方才轻轻松了口气。 无论结果如何,这次月考他都尽力了,也发挥出了自己的正常水平,剩下的,刘教谕若要有所动作,他等着便是。 待学子们考完,县学两位训导及诸位夫子一同批改考卷之时,刘教谕又来了。 月考没有科考那般严谨,并未糊上考生姓名,是以刘教谕很快便找出了纪温的考卷。但为了不引人注目,他很快将考卷放回原处,又抽出其他考卷同样浏览一番。 等到几位夫子批改完所有考卷,因着刘教谕仍在此处,为以示尊敬,一位训导便将几人一同定下的上等考卷呈递至刘教谕面前,道:“大人,这便是本次月考中被评为上等的考卷,还请大人过目。” 一共五份考卷,刘教谕一张张仔仔细细的看过去,看到最后一份,顿时眼神一凝。 他不动声色,如前四份一般细致的从头看到尾,直至看完后,才道:“前四位言之有物、文采斐然,堪为上等,可这一份——” 他拿在手中的正是纪温的考卷:“策论部分不切实际,文章寡然无味,诗文更是平平无奇,如何能评为上等?依我之见,评为下等都不为过!” 几位夫子面面相觑,训导接过考卷,与几位夫子再次一一批阅,可无论怎么看,都不至于如教谕所说的那般不堪,怕是那纪温得罪刘教谕了吧? 只是若是这样的考卷被评为下等,被旁人知晓,如何服众? 训导小心着措辞,与刘教谕道:“大人,方才是我等疏忽,如今重新看过后,果然不及上等,不若将之划入中等如何?” 刘教谕勉为其难的点点头:“便就如此吧!” 朱夫子对纪温颇为赏识,见此情景,忍不住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李夫子一把拉住。《 》 25、机会 看到自己考评的那一刻,纪温没有丝毫意外。哪怕排名掉到了中等的末端,连多日不曾有过来往的李知新都惊诧不已,怀疑其中是否出了问题。可纪温丝毫没有要究其根底的意思,甚至还笑了笑,言道许是自己没有考好。自从纪温身份公之于众,生员们对其态度呈现两极分化之势。部分年长之人感念纪氏忠义,对纪温心存照拂之情。也有部分人认为纪温乃犯官之后,不屑与之为伍。当下便有人轻声对纪温道:“许是此次状态不对,一次月考失利也算不得什么,纪师弟年纪还小,来日方长。”这是一位较为年长的廪生,姓钟,在县学资历深厚,是县学中下一位举人的热门人选。钟秀才一开口,那些暗中幸灾乐祸之人顿时收敛了神色。纪温感激道:“多谢钟师兄!”钟秀才点点头:“日后若是有不解之处,可来寻我共同探讨。”纪温拱手作揖:“能得钟师兄指教,在下感激不尽!” 月考失利并没有给纪温带来任何心理上的影响,他仍旧一如既往的按自己的作息规律读书学习,因着钟秀才的示好,偶尔纪温也会与钟秀才一同探讨文章。 钟秀才这才发现,纪温的学问功底竟然已十分深厚了,甚至有时候比起自己都不遑多让,这样的人,怎么会在月考中考出那样一个成绩呢? 想来想去都想不明白,钟秀才便将之归咎于纪温的重大失利。 六月月考临近之期,钟秀才对着纪温语重心长:“纪师弟,以你的学问,考个上等不成问题,再不济也能考个中等。只要你心无杂念,一心备考,正常发挥,绝不至于如上次那般。” “我知道了,钟师兄。” 纪温笑的一脸轻松,全然不似有心事的模样。 钟秀才便放了心。 此次月考不曾再出现如上回那般的鬼魅魍魉,许是刘教谕发现有了更简单的方法,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吧。 因而纪温很是顺利的答完了考卷,在一众监考夫子复杂的目光注视下交了考卷。 朱夫子看着纪温离去的背影,心中默默叹气。 这个少年人恐怕还不知道,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无法得到优异的成绩。 真是可惜了!这样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究竟是如何扎了刘教谕的眼? 他拿起纪温的考卷看了起来,卷面干净整洁,文章也有不少可取之处,不难看出比起上一回又有了些进步,即便再为挑剔的考官也挑不出大错来。 可惜了,这样一份考卷,依然只能评为中等。 很快,纪温看到了自己六月月考的成绩。 毫不意外的是,排名与上个月一般无二。 钟秀才反而比他更难以置信:“这怎么可能!以纪师弟的学问,绝不至于如此!” 有人笑道:“钟师兄,难道夫子们还会评错?若我记得没错,纪师弟上一回也是这个成绩吧?三回里有两回都是如此,这还不够说明事实吗?只能说纪师弟第一次月考的的确确是撞了大运了吧!” “不可能!”钟秀才斩钉截铁:“纪师弟的学问我了解,绝不可能只是如此!” 那人顿时不高兴了:“钟师兄既然如此断定,不如直接去问问夫子!” 钟秀才不理他,拿过纪温的考卷看了起来。 考卷上被朱笔圈出了多处,但均是些无伤大雅之处,算不得什么失误, 反复看了数遍,以他的眼光,除了作诗部分的确不太出彩,其他部分堪为上佳,尤其是这篇策论,自己都自愧不如! 这样的考卷,究竟是如何被压下的? 钟秀才苦读多年,并非一心只读圣贤书之人,他在脑中一个转弯,很快明白了过来。 又见纪温一派从容,便猜到他定早已心知肚明。 避开众多学子,钟秀才这才问道:“难怪纪师弟从不在意考试结果,想必纪师弟对此结果早有预料,可便告知究竟是哪位夫子?” “并非在下刻意隐瞒,”纪温渐渐蹙起了眉头:“钟师兄若是知道了,百害而无一利。在下不愿牵连师兄。” 可即便纪温不说,钟秀才又何尝猜不到? 每回月考的考卷都是诸位夫子和两位训导共同批阅,每人批阅完后再交由下一人,绝不会出现遗漏错评的情况。 能连续两次故意压下同一人的考卷,整个县学能做到如此的不外乎就那一人。 得罪了教谕,钟秀才也无可奈何。 沉默半晌,他开口道:“其实除了县学,师弟还可以考虑各大书院,它们均由大儒所建,虽比起县学来,路途遥远,束脩也高出不少,但对纪师弟而言,或许是极为不错的选择。” 书院? 原来这时候竟然也有书院了吗? 纪温还是头一次听说。 不过,他在县学还有未尽之事,短期内还不能离开。 他笑着谢过钟秀才:“多谢钟师兄,有机会在下定要好好考量一番!” 钟秀才满心以为纪温回去便会打听书院之事,或许不久便会离开县学了。 可直至等到八月,这期间又经历了一次月考,纪温也依然毫无动静。 七月的月考毫不意外的,纪温的排名稳稳吊在尾部。 县学的学子们已经认定这便是纪温的真实水平了,比起县学第六名,还是如今的第二十二名更符合他们对纪温的想象。 李知新看在眼里,内心诡异的松了口气。 对于纪温这位十岁的秀才一入县学便将他超越一事,李知新始终无法接受,更难以接受的是在此之前自己还大言不惭的说了好些话,以至于久久不敢见人。 可倘若对方只是偶然一次运气好,那一切问题都不存在了。 只是这数月以来他与纪温关系已然疏远,也不必再强行凑上去。 八月初,来自各个县城、村里的学子纷纷聚集到府城参加府试。 府试本与纪温等人无关,然而这日,夫子突然宣布八月月考取消。 不等众人反应,随即又抛出了一则重磅消息:九月初将在府城举办岁考! 众生哗然。 如果说月考、季考只是寻常的小考,岁考便是所有秀才乡试前最重要的大考! 岁考每三年一次,除廪生外,所有秀才都必须参加,并依据岁考成绩为秀才划分等级。 若是考的太差,甚至有可能被降为青衣,但若是得了一等,成为廪生,地位将再一次得到提升。 对于纪温来说,更重要的是,岁考由学政大人亲自主持,而学政大人,正是主科教的大臣,是名正言顺可以处置刘墉之人。 岁考消息一出,纪温便要着手准备启程前往府城了。 想到此时潘子睿还在府城内参加府试,自己这一去,应当能赶上府试放榜,纪温不由发自内心的笑了。 回到家中,纪温照例先去了纪老爷子的书房。 “祖父,您说对了,学政大人果真要来,今日夫子告知我们九月初前往府城参加岁考!” 只有在自家人面前,纪温才显露了几分情绪,等了这么久,机会终于来了! 纪老爷子抚了抚长须,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几个月,想必你不好过吧?” 纪温摇头,神色中透着几分坚毅:“早知此等结果,孙儿已有心理准备,并不觉得如何。那刘教谕在孙儿眼里不过是一介跳梁小丑,岁考过后,他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纪老爷子笑容放大,声音中却带着一丝怅惘:“若要取之,必先予之。此事过后,老夫也可放心放你走了。” 纪温瞬间怔住了:“祖父,您要让我去哪?” 纪老爷子却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纪温一路郁闷的行至王氏院内,谁曾想纪老爷子瞒着他的事,却在王氏这里得到了结果。 今日王氏的心情看起来格外的好,往常她的笑容永远都是淡淡的噙在嘴角,既不显得冷淡,也不过分凸显。 可今日这笑容藏都藏不住了,时不时还需得拿帕子遮挡一下。 纪温便好奇问道:“娘,究竟何事如此高兴?” 王氏再次拿起帕子挡了脸,直到控制住了表情才对纪温道: “温儿,你很快便能见到你外祖父、外祖母和大舅舅他们一家人了!” 听到此话,纪温第一反应是:外祖家竟然要从金陵过来了? 很快他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若只是大舅舅还有可能,外祖父外祖母年事已高,轻易不会远行。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娘,我们要去金陵了?” 王氏开心的点点头:“你自出生至今都不曾见过你外祖,娘也已十数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此前他们曾来信希望能接我们前往金陵一叙,如今你祖父终于点了头……” 说着说着,王氏眼泛泪光。 纪温赶忙轻声安慰起来。 心下不由恍然,原来祖父说的便是此事! 对于外祖一家,自己仅从往来书信和每年不间断的年节礼中便能感受到对方深厚的关怀之情,虽未见面,却仰慕已久。 更何况,金陵文风盛行,学子众多,是天下文人最为向往的地方,纪温自然也不例外。 对于前往金陵一事,纪温开始期待起来。《 》 26、千年老二 因着九月初顺庆府的所有秀才都要在府城参加岁考,八月初纪温便已开始吩咐阿顺为他收拾行装。 纪勇见此不由问道:“县城距离府城不过一日车程,三弟为何如此急切?” 纪温道:“如今参加府试的学子还在府城,府城内的客栈、民居想必都已经爆满,我们早些前去,说不定还能寻到住处。若是去晚了,等到各地秀才也都到达府城,那可就更难寻了。” 纪勇只觉十分纳闷:“为何要寻住处?我们住在自家宅子里不好吗?” 纪温顿了顿,没想到自家在府城竟然也有产业,果然是自己短视了! 他若无其事道:“大哥说的是,那我们还是住在自家宅子里吧!” 纪勇并未多想,此时他已沉浸在即将前往府城的兴奋之中。 在纪老爷子的安排之下,陪同纪温前往府城的,除了书童阿顺,还有大哥纪勇,以及纪老爷子自己。 纪武行本也想争取陪同,却直接被王氏抓了壮丁,令他留在家中帮忙准备前往金陵一事。 至于纪勇,半大小子已学得一身精湛的武艺,却一直没有用武之地,为了也让他见见世面,纪老爷子特意将他一同带在了身边。 纪温本不愿让祖父陪同自己远行,纪老爷子已近花甲之年,在古代,这个年龄已算得上高龄了。 奈何纪老爷子并不听劝,执意要一同前往。 王氏私下告诉纪温,纪老爷子是在担心他,此次不仅要参加岁考,更要与一省学政打交道,纪温毕竟才十岁,纪老爷子实在放心不下。 “莫说你祖父,便是我也放心不下。”王氏忧心道:“你胆子也太大了,区区一介秀才之身,就敢利用学政对付教谕,你可知万一有什么差错……他们每一个人都不是现在的你能惹得起的!” 纪温安抚的笑了笑:“娘,儿子并不是利用学政大人,儿子只是将事实摆在大人面前,该如何做端看大人的选择,儿子没有能力干涉。 至于刘教谕,此人一开始就与我们对立,注定无法躲过,儿子只能尽己所能,为他找点事情了。” 王氏仍旧不放心,却也别无他法。想到此行有纪老爷子一路同行,又有纪勇全程护持,勇儿这孩子,年纪虽小,功夫却是无可挑剔,自家夫君对其赞不绝口,王氏这才勉强安了安心。 收拾行装之时,王氏尽可能全的为纪温准备了各类物品,甚至连各类解毒消暑的药粉都替他备了不少,将一应物品尽数交予阿顺,又再三叮嘱阿顺照顾好孙少爷后,方依依不舍的放他离去。 纪勇那边,纪二婶则与王氏态度截然不同。 纪二婶单纯的以为纪温此行只为参加岁考,并不了解其中的弯弯绕绕,此刻正对自己的儿子耳提面命: “出门在外要尽到长兄的责任,务必护好你伯祖父和温儿,不要四处惹是生非!不要只顾自己玩乐!若是惹出什么麻烦,回家便等着家法伺候吧!” 纪勇的心思早已云游天外,身体在家中,心却早已飞到了府城。 被自己亲娘训斥,也丝毫不生气,傻呵呵乐道:“我知道了娘,您放心吧,我会保护好伯祖父和三弟的,听说府城有好些时新物什,到时候我都给您带回来!” 纪二婶没忍住噗嗤一笑,既生气又窝心:“正事要紧,注意安全!” “您就别担心了!” *** 此次出行,纪老爷子也带了下人,此刻正与纪温的书童阿顺一同在马车外赶车,纪勇不愿坐在马车内,独自骑着马行在马车一侧。 纪温脑海中还存着三岁时从滇南之地一路行至蜀中的那段记忆,时隔七年,如今再次走过县城至府城的这段路,已是大为不同。 村民们不再如七年前那般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官道上难以再见流民、乞丐的身影,时不时还能看见村民三五成群的坐在一辆牛车上出入城内。 民生是吏治的直接体现。哪怕纪温还未入仕,经过这七年间的对比,心中不禁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比起先皇,当今或许是一位明君! 马车外,纪勇笑的无比恣意,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出远门,也是他第一次走出岳池县,看到县城以外的地方,一时间只觉哪哪都是新鲜。 十四岁的少年精力充沛,纪勇骑着马儿不时到附近跑上一圈,纪温见他知道分寸从不走远,便也不曾阻拦。放下车帘便与纪老爷子笑道: “大哥这样折腾,也不知那马儿受不受得住!” 纪老爷子眯了眯眼:“他这性子,倒是与你爹极为相似,适合待在军营。” 纪温不由问道:“祖父,您可会让大哥参军?” 若不参军,这一身功夫岂不是浪费? 可若是参军,纪二伯和纪二婶如何舍得? 见纪老爷子久久没有回答,纪温也不再追问。 岳池县与顺庆府的距离并不算远,马车行驶了两天一夜,终于在第二日太阳下山之前进入了府城。 这一路上,纪温见到了不少与他一样从各个县城赶来参加岁考的秀才,甚至还有白发苍苍、看起来比纪老爷子更苍老许多的耄耋老者,由自己的子孙后辈搀扶着去往府城。 在城门口盘查过文书,因着纪温秀才的身份,无需缴纳入城费,一行人畅通无阻入了府城。 纪老爷子带着的下人名为周喜,如今正值壮年,已是岳池县纪家的老人了。 在周喜的带领下,几人穿过府城的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处三进院落前。 他跳下马车,躬身朝车内道:“大老爷,两位孙少爷,到了。” 几人虽是纪家的主子,却是第一次来到这座宅子。 周喜上前敲了敲门,一位门房开门瞧见来人,立刻将门打开,一边马不停蹄的跑到马车边,一边不忘高声提醒院内其他人。 “大老爷回来了!两位孙少爷回来了!” 倾刻间,几个下人纷纷赶来,其中为首的男子看起来与周喜有几分相似,比之周喜更年长一些。 他一路小跑来到纪老爷子身旁,躬身道:“大老爷,小的是周贵,前日接到信听说您与两位孙少爷将要过来小住,院子已经都收拾好了。” 纪老爷子点点头,当先踏入正门,纪温与纪勇一左一右跟随在其身后,阿顺与周喜则忙不迭的为三位主子取下马车上的行囊。 纪温刚刚安顿好,阿顺便拿着一张帖子进了院中:“孙少爷,小的在一家客栈找到了潘少爷与顾少爷,潘少爷还给您递来了帖子。” “这么快?” 他笑着接过打开一看,潘子睿在帖子中提到他已考完府试,如今正在客栈中等着放榜,看到阿顺十分意外欣喜,并表示他与顾重元将于明日登门拜访。 这是考虑到他一路奔波,特意给他留出休息的时间。 纪温含笑收下了帖子。 第二日,潘子睿与顾重元如约而来。 数月不见,双方自是十分欢喜。潘子睿道:“学政大人将来的消息一出,我便知你不日就要来府城参加岁考了,这些时日客房可不好订,我还寻掌柜帮忙给你们留了两间,谁知你们家竟然在府城还有这么大一座宅子!” 顾重元装模作样的感叹:“早知你们在府城有宅子,我们便直接住这里了!也不必费那些银子住客栈!如今一间客房住一日都得一,两银子呢!” 纪勇一把揽住好兄弟的肩,笑道:“现在住也不晚!你们今日就住过来吧!” 顾重元双手环胸,得意的看了眼纪勇:“罢了,不出意外,明日我们就要回县城了。” 纪温眉头一挑:“明日放榜?” “正是。”潘子睿笑着回答。 “看你这表情,想必考的不错!” 潘子睿也不谦虚,直言道:“答题比较顺利,只是此次亦有几位颇有实力的对手,最终结果还不好说。” 听这话的意思,上榜是无虞了,端看能否名列前茅。 翌日,纪温与纪勇一大早便来到了潘子睿所在的客栈,与两人一同等候府试放榜。 见着两人,顾重元还颇为轻松的与纪勇斗嘴,而昨日分明胸有成竹的潘子睿,现下却已紧张的在客栈雅间里踱步。 纪温与纪勇来的不算早,考场附近人头攒动,来自各县各村的学子站满了几乎每一个角落,此场景与纪温县试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很快,一声锣响,府试出榜。 不多时,潘子睿的书童带着一脸喜色跑了回来。 “少爷,您中了!” “第几名?”潘子睿立刻问道。 “第二名!” “怎么又是第二!”潘子睿嘴角瞬间耷拉下来。 在场之人不由笑了起来。 顾重元哈哈大笑:“子睿,你就认命吧,你就是千年老二的命!” 潘子睿凉凉道:“表哥,回去之后,怕是姑父和姑姑又该念叨你了。” 这下,顾重元也笑不出来了。 在潘子睿与顾重元启程回岳池县之前,几人在酒楼一同用了膳,算是为潘子睿小小的庆贺——虽然他本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送走了他们,纪温将自己关在书房内,开始闭关苦学,为岁考做最后冲刺。《 》 27-30 第27章 这一次的纪温比以往更刻苦三分。 因为这一次的岁考, 他输不起。能否吸引学政大人的注意,能否解决刘教谕这一后患,均在此一搏。 此时, 他的书案上正摆着厚厚的一叠书,这是王氏为他准备的一个惊喜,是他的外祖特意命人自金陵送来的全套带有王老爷子亲自批注的四书五经。 对于纪温而言, 这是比任何金银珠宝都更为珍贵的礼物, 是他眼下最求之不得的东西。 仔细翻看着这些批注,仿佛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学习了四书五经, 这一次的学习更为全面、更具深度,令纪温深刻体会到了当世大儒的智慧哲学。 有了外祖的这份礼物,使得纪温对此次岁考把握更大了不少。 连续废寝忘食大半月, 顺庆府的岁考终于在一众秀才的等候中来临。 在岁考的考场上, 纪温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已久的学政大人。 那是一位看起来年过而立,身着盘领窄袖大袍,头戴乌纱帽的儒雅男子。只看了一眼,纪温立刻收回了目光, 专心开始答卷。 学政端坐于上首, 看着下方这群埋头苦学的秀才,心中一阵感慨,又想到每日自上京城送来的那些消息, 不由庆幸还好自己暂时离开了那个漩涡。 学政姓张名廷春,本在上京城任从三品大理寺卿, 深得太后信任。可近些日子因着皇后人选, 朝中闹得不可开交。 此事本与大理寺无关,谁知那些人在朝堂上吵不出个结果,竟然开始暗中下黑手。今日李家次子横死府中, 明日谢家小姐外出途中遭匪徒劫掠,京城各类案件层出不穷,太后震怒,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乃至五城兵马司无一不被牵连…… 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没有关系,背地里却有着诸多达官贵胄的手笔,然而张廷春知道,皇后人选一日未定,上京城就一日不得安宁。 是以,他凭借着太后对他的那一份赏识与宽容,主动请缨至行省考察岁、科两试。直接将那一大堆烂摊子扔给了刑部与都察院。 等他回京之时,想必大事已尘埃落定了! 至于刑部与都察院那群人如何想,干他何事? 甩掉了一口大锅,张廷春心情极好,于是他开始背着双手下场走动巡视,不时停下看一眼学子们的考卷。 凡是学政大人驻足之处,学子们均不由提起了心,甚至有一位心理素质较差的秀才不慎手抖,一滴浓黑的墨水自笔尖滑落,瞬间污了考卷。 凡卷面有污者,无论作答如何,一律划为末等。 那位秀才哭丧着脸,双手拿着考卷不住颤抖。 张廷春面不改色,心中却在摇头,这蜀中的学子不仅学问远不如南边,连心理素质也差了不少啊! 一路看过来,能入眼的寥寥无几,难道蜀中文风已落没至此了吗? 看着看着,他忽然眼前一亮。 纪温眼角余稍瞥到身侧之人,心中丝毫不为所动,手下笔锋不停,稳稳落在稿纸上。 张廷春起初被吸引,是因这一手与众不同的字。 能取得秀才功名的,没有一个字会写的很差。然而不同于其他秀才或飘逸、或秀美的字体,纪温的字里行间仿佛带了一股武者的力道,却又不同于那些武将的狂放不羁。 细细论起来,这一手字堪称刚柔并济,凝练传神! 再仔细看下去,张庭春更是惊讶。 这位秀才看起来颇为年幼,一篇策论却写的极为大胆独特,令人耳目一新。 他暗暗记下这份考卷,准备等众位学子考完再详细观看。 出了考场,纪勇和阿顺立时迎了过来。 纪勇盯着他上下扫了一眼,问道:“身体如何?可有大碍?” 纪温笑了起来:“大哥,你看我这像是身体抱恙的样子吗?” 纪勇松了口气:“我原以为岁考不过就是一次阵势较大的考试,可方才看见有人痛哭流涕的被送了出来,又听人说什么“讨饭怕狗咬,秀才怕岁考”,这才知晓岁考如此重要,早知道,我便再多打听打听了!” 两人上了马车,阿顺在外赶车。今日纪勇许是为了照顾纪温,没再骑上他的高头大马。 纪温笑了笑:“只要平日里不曾懈怠,岁考也并不难。” 听了这话,纪勇放心了。 回到家中,却见一人刚好从纪老爷子的院内走出,与两人擦肩而过,大步流星离去。 “那是谁?”纪勇好奇问着出来送客的周喜。 周喜摇了摇头。 “看着倒像是个练家子。”纪勇摸着下巴缓缓道。 纪温点点头:“此人眼神凌厉,行走间孔武有力,风范倒与我爹有几份相似,莫不是——” “武将!”纪勇压低声音轻呼。 此人究竟是谁?来找纪老爷子所为何事? 但很显然纪老爷子并没有告诉二人的想法,只问过一番纪温岁考情况后便说起了本次的学政。 “此次的学政姓张,乃上京城大理寺卿,是个惜才之人,同样也是个心细之人,与之交谈时,万不可有欺瞒之意,否则必将适得其反。” 祖父怎么知道这么多?莫非认识张大人? 这么想着,纪温便问了出来。 纪老爷子摇摇头:“老夫离开上京城之时,此子尚且声名不显。” 见自家祖父不愿多说,纪温识趣的没有多问。但直觉告诉他,此事或许与方才那位武将有关。 纪老爷子不认识张廷春,可张廷春却对纪大将军印象深刻。 此时张廷春正与顺庆府知府杨庆州、府学教授郑先知以及府学一众训导、夫子等人批阅众位秀才的考卷。 夫子、训导照例先剔除不合格的考卷,而后逐一将各自评出的优等考卷置于杨知府与郑教授眼前。 再由杨知府与郑教授筛选出其中可评为一等的考卷呈递至学政张大人处。 最终出现在张廷春面前的,仅七份考卷。 顺庆府辖下八个县城,再加上府城,不算往年的廪生,一共仅七人被评为上等,也就意味着,三年过去,整个顺庆府一共也就新增了七位廪生。有些县城甚至一个名额都没有,可见其困难程度。 张廷春拿起考卷一一看过,果然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卷面。 杨知府注意到学政大人的异样,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考卷,笑道:“此子想法颇为大胆,若真要实施起来,恐不定可行。但,如今的学子大多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难得能有这样一位关注民生实事之人,故我等均以为,这份考卷可评为上佳。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的颇为和张廷春的心意,他面上不曾露出多余的表情,却点了点头,道:“可。” 此次岁考由于只分等级,并未排名,故并没有如县试、府试那般张榜公布,秀才们需在考试第二日至府学查看自己的考评。 纪温一大早便来到府学,刚从府学一位夫子处查到自己的考评,还来不及高兴,便有一位官差走上前来,对纪温道: “可是纪温纪老爷?” 听到这个称呼,纪温有一瞬间的晃神,片刻后立即反应过来:“我是。” 古代秀才便可称为老爷,即便纪温如今年仅十岁,也是货真价实的秀才老爷。 那官差一手做出“请”的姿势:“学政大人有请,纪老爷请随我来。” 终于等来这一刻了! 纪温按耐住内心的激动,随官差走至府学的一处主院,一进入正厅,便看见此处还有另外六人,有老有少,皆为陌生面孔。 略略一想,便知这些人应该就是本次岁考获得优等之人,日后,也将成为炙手可热的廪生。 纪温微微笑着与几人一一点头,众人同样微笑颔首,心中却无比惊讶。 虽不曾有过交流,但大家都心知肚明,能到这里的,无一不是在岁考中取得上等考评之人,怎么竟还有一位看起来如此年幼的小少年? 官差将人带到便算是完成了任务,对纪温道:“学政大人片刻便来,还请纪老爷稍等。” 纪温连连点头:“有劳了。” 算上纪温,此时正厅中共有七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即便有再多好奇,此处也不是能随意说话之地,众人不约而同默默等待着学政的到来。 很快,一身常服的张廷春出现了。 七人立即起身,一同朝着学政躬身行礼:“见过大人。” 张廷春伸出一只手在虚空中按了按,和善笑道:“尔等均为顺庆之大才,日后,还望尔等多加努力,早日成为我大周之良才!” 众人又一齐回答:“多谢大人,吾等定不负大人厚爱!” 走完过场,张廷春方才开始按照座次顺序一个个考校。 面对前面六位秀才,张廷春似乎一视同仁,不仅对每一位都微笑以待,甚至能记得每个人的考卷内容,并根据每个人的答题方向进行专项考校。 轮流听完六人的论述,张廷春面色丝毫未变,全然看不出是否满意,使得前几位已接受过考校的秀才不由自主的提起了心。 终于轮到纪温,张廷春按照前六位的流程开始了对纪温的考校。 “你上前来。” 纪温压下心中的激动,镇定行至张廷春面前,躬身行礼道:“学生纪温,拜见学政大人。” 张廷春露出一丝笑容:“本官观你似乎十分年幼,你今年年岁几何?” 纪温恭敬回答:“回大人,学生如今正值幼学之年。” “幼学!”张廷春笑容更深了:“幼学之年便已成为秀才,甚至不日便要成为廪生,如此天赋,即便是在南方,恐怕也少有人能及!” 若是以往,纪温定会谦虚谨慎,保守作答,可如今他更需要吸引眼前之人的注意,想到纪老爷子曾告知此人颇为惜才爱才,他便道: “学生不知自己天赋如何,但学生自知念书不可一日懈怠,即便再优越的天赋,若是不够努力,终不过是泯然众人矣!” 这样一番话,应该没有一位惜才之人会不爱听吧? 果然,张廷春当即叫了一声好。 “小小年纪,读书进取之心却已远胜他人,本官倒是不意外你能取得今日的成绩了!” 纪温不卑不亢,拱手道:“大人谬赞了!” 张廷春面露赞赏,忽而语气一转:“只是,本官观你策论,言辞之间多有提到当今民生民情,这些可不是仅靠读书便能学到的。” 这个问题,纪温早有准备。 “学生出生之地并不在蜀中,待学生记事后,方随家中长辈一路回到蜀地,途中见闻,令学生久久不能忘怀。” “原来如此,”张廷春点点头:“那般年纪便有心体察民情,可见家中长辈教养极好,不是那等迂腐之人。” 说到了家中情况,纪温有一瞬间的迟疑。 照这么问下去,必然会问到祖父与爹身上,他并不在意犯官之子这个身份,祖父是他最尊敬的人,他爹也是不容旁人置喙的至亲之人,可是眼下他必须要得到张大人的青眼,如若张大人对此不虞 须臾之间,纪温心中闪过无数种念头,可最终,想到祖父曾告诉他,不可对张大人有任何欺瞒之意,他稳了稳心神,心中已有了决定。 “学生自小由家祖教养长大,家祖的确与寻常长辈不同,从来不会将学生束之高阁。” 张廷春瞬间来了兴趣,又见纪温虽身着蓝靛布衣,面料却不同于普通平民,便问道:“不知家中以何为生?可有人在朝为官?” 还是来了。 纪温抿了抿嘴,如实道:“学生家中崇武,如今仅叔祖父一家与学生的五叔远在大同府驻守边疆。” 原来是武将,张廷春点点头,随意道:“大同府那里可不太平,那些蛮人隔三差五便来扰我大周边境,将士们死伤不少,那里的百姓更是民不聊生,驻边将士们的日子可不好过。” 他忽的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若是纪大将军尚在,又如何容得这些鞑子出入我大周境内!” 纪温离得近,听到“纪大将军”几个字,心中不由一跳。 张廷春重新看向纪温:“说起来,你也姓纪,日后你若是能入朝为官,本官只希望你能永葆此心,护卫一方平安。” 纪温松了口气:“学生定——” “不对,”张廷春忽然面色一变,打断了纪温的表态。 在场之人均被学政大人的脸色惊到了。 “你姓纪,你叔祖父定也姓纪!如今在大同府驻守的纪家之人——” 电光火石间,他恍然想起纪大将军的祖籍便是蜀中! 蜀中纪氏! 他定定看着纪温,眼底一片凝重:“尊祖名讳为何?” 看来学政大人已是发现了。纪温收回作揖的双手,那一刻,他仿佛充满了勇气。 他直视着张廷春的双眼,一字一句认真道:“家祖名为——纪远。” 纪远! 虽已猜到,可再一次亲耳听到这个名字,张廷春依然内心震动不已。 十年了,纪大将军自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十年。 自十年前先皇亲口定下纪大将军的罪名,朝中无人再敢提起,一瞬间,纪大将军的痕迹在朝中消散的干干净净。 当年,自己尚且只是翰林院中一名小小的侍讲,纪大将军之威名早已传遍朝野内外。 而后当自己外放至一小县时,却听闻纪大将军已被罢官夺爵,从此销声匿迹。 不想竟在这里得见纪大将军之后! “尊祖——可还好?” 纪温笑着点头:“祖父身体还算康健。” “那便好。”张廷春又问道:“他老人家如今在何处?”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张廷春想到此处还有另外六人,而那六人全程看着两人交谈,自然也得知了当年的纪大将军的消息,此刻无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倒还算平静。 张廷春随意与那六人说了些勉励之词,便将人如数送走,独留纪温一人在此。 复又重新问道:“尊祖可在府城之内?若是方便,本官意欲登门拜见。” 张廷春身为朝廷从三品命官,能对如今身为平民的纪老爷子说出“拜见”二字,已是极为尊重了。 若是旁人,定立刻应下。 能得张大人亲自登门拜访,这该是何等的荣幸? 可纪温不曾想到会有这样一幕,便连纪老爷子也不曾想到一位他从不曾注意过的人会对他如此推崇。 纪温不能擅自替纪老爷子做主,哪怕眼前之人是他处心积虑想要靠近之人。 他依然恭敬道:“还请大人莫怪,此事学生需得先禀告家祖,如家祖状态尚可,学生定翘首以盼,恭迎大人尊驾。” 张廷春不仅不以为忤,甚至连连点头:“应该如此,本官便在此等候你的佳音。” *** 回到家中,纪温立刻前往纪老爷子的院内,与自家祖父传达这一消息。 本应是大好的喜事,祖孙两人却都不见半分欣喜。 纪老爷子有心考考孙子,便问:“此人,你以为如何?” 纪温沉吟半晌,脑海中一遍遍闪过今日与张庭春交流的场景,谨慎道:“依孙儿之见,张大人无论从周身气度,亦或是言谈举止,都挑不出半分毛病,得知您的消息时,神态不似作伪。现下看起来倒是对您心存善意,只是,仅凭一面之缘,孙儿不敢自专。” 以张廷春的身份地位,若有心想要得知纪温背景,不过是随口一句吩咐,哪怕是纪家祖宅,不消半日便可查出。这些都不是什么秘密,是以纪温不敢有任何隐瞒。 与其被动被查,不如主动告知。 纪老爷子点点头:“无论何时,不可以貌取人,你做的很好。至于那位张大人,应当并无恶意。” 他神色怅惘:“如今的纪家,也没有值得他们惦记的东西。你将他请来便是,无论有何目的,一见便知。” *** 张廷春早已换好私服,为掩人耳目,甚至挥退了自己常带的小厮。一收到纪温的消息,当即便起身前往纪宅。 书房内,纪老爷子看见来人,便要与之行礼,却被张廷春一把扶住。 “将军,万万不可!” 纪老爷子神色淡淡:“大人,礼法不可废,如今老夫只是一介草民,该向大人行跪拜之礼。” 张廷春仍不松手:“如今这里没有外人,将军不必如此,我此行只以故人身份前来,不是什么大人。” 他朝纪温使了个眼色,示意纪温与他一同劝劝他祖父。 纪温接收到眼神示意,看看自家祖父,以目光征询。 纪老爷子便不再坚持。 张廷春此番前来,一是为了解纪老爷子目前的境况,同时也是为了向纪老爷子传递一些消息。 “这些年,太后娘娘不时提起您,当年之事,娘娘深感惋惜,时常自责自己彼时力有未逮,无法襄助于您。得知您安好,太后娘娘也能安心了。” 纪温一惊,太后?! 纪老爷子却丝毫不意外。 “娘娘当年处境艰难,老夫从不曾奢求能得娘娘惦念,如今方知娘娘之心,老夫感激不尽,还望大人替老夫多谢娘娘一片心意。” “将军之事我自会向娘娘禀告,若是娘娘希望将军能重新入朝——”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将军之罪乃先皇亲口定论,即便是太后娘娘,又怎能冒着大不韪的风险替纪家平反? 以将军的傲气,更不愿顶着一身污名重返朝堂。 此事怕是难以转圜。 纪老爷子同样知晓其中症结,他洒脱一笑:“老夫已经老了,如今天下能人辈出,娘娘何愁无人可用?” 张廷春却并不轻松。 “皇上年纪渐长,朝政总归有一日要交还于他。可现下已有那起子小人整日在皇上身边进献谗言,企图离间娘娘与皇上的母子情分!” 涉及到天家隐秘,纪老爷子不好开口,可神色同样凝重。 张廷春既然已把话说到这份上,事情只可能比之更为严重。 若是太后与皇上不和,朝堂之上怕是又要掀起一股腥风血雨。 沉默半晌,纪老爷子才道:“皇上如今还未长成,兴许日后便能理解娘娘的一片苦心。” “希望如此。”张廷春叹了口气,又看了眼纪温。 皇上的年岁,可与纪温差不离,怎么差距就如此之大呢? 说完朝堂之事,张廷春便将注意力放在了纪温身上。 “没想到将军从戎数十载,孙儿却是个文曲星!” 提到纪温,纪老爷子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老夫也不曾想到此生竟还能培养出一位读书人。” 张廷春又问纪温:“如今在何处读书?师从何人?” 纪温一一作答:“学生如今在县学念书,幼时跟随祖父,考取秀才后便随县学夫子。” 张廷春问道:“何不拜一大儒为师?以你这般天赋与心性,想必不是难事。” 纪温苦笑着摇头:“大人,实不相瞒,学生在县学中并不突出,每每月考之时,考评都吊在中等的尾巴上。” “这是为何?”张廷春十分不解。 纪温的学问他是亲眼见过的,哪怕在府学中也可名列前茅,怎么在县学反而如此落后? 纪温摇摇头:“哪怕回回月考都不尽如人意,学生也从不敢掉以轻心,每一次月考都竭尽全力。然而,结果便是如此。” 身为大理寺卿,张廷春很快嗅出了其中的猫腻。一次不佳,也许是发挥失常,次次不佳,定然是有人从中作梗了。 “此事我会派人去查,定会给你一个结果!”张廷春正色说完,又露出思索之色:“县学夫子学问有限,你若是想另寻名师——” 他开始在脑海中搜索相熟的大儒,若不是大理寺公务繁重,他甚至都想亲自教授了,谁能拒绝这样一个好苗子? 正当他陷入选择之中时,纪老爷子突然开了口:“岁考过后,温儿便将启程前往金陵,我已修书一封给那王璋之,请他教导温儿。” 祖父不知何时竟已为他做好了打算,纪温霎时既惊讶又感动。 “王璋之?”张廷春一时反应不过来,想到金陵王氏,才恍然大悟:“将军说的是当世大儒王老先生?”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那是温儿的外祖,想必他不会拒绝。” 张廷春顿时笑开了:“原来纪温还有位如此不寻常的外祖,倒是我白费心思了!” 纪温连忙道谢:“多谢大人费心!能得大人照拂,是学生之幸!” 张廷春笑着摆摆手。 临走之前,张廷春再次问道:“将军当真不愿再回上京城?” 纪老爷子看着纪温,目光深远。 “纪氏罪责乃老夫一人之过,与子孙无关,日后若是温儿入仕,老夫便随温儿迁居。” 张廷春明白了,他再次对纪温鼓励一番,道:“我在上京城等你。”随即离去。 今日张廷春与纪老爷子的一番谈话全程都未避着纪温,其中信息量实在过大,使得纪温独自消化了好一会儿。 比如,从二人的只言片语中,纪温了解到当今朝堂形式。 天子年幼,太后摄政。 从二人言谈中看来,太后似乎对纪家心存善意,然而不太妙的是天子年纪渐长,恐怕已与太后离心,如此一来,太后的善意是好是坏还未可知。 再加上有心之人的挑拨,此时的朝堂,怕是已渐渐成为一滩浑水。 再比如,虽仍旧不知纪家所犯何事,可若连太后都难以平反,恐怕日后机会渺茫。 然而无论如何,但凡有一丝希望,纪温也绝不会放弃。 因为他知道,即便纪老爷子从未开口,他也知道,其一生所愿。 要留清白在人间。 *** 岁考已经结束,纪温也已达成了目的,然而纪老爷子却没有要启程回岳池县的意思。 纪温与纪勇询问纪老爷子时,得到的回复是再等等。 等什么呢? 两人面面相觑。 又过了两日,两人被叫至书房,原来是纪老爷子收到了家中来信。 纪二伯与纪武行各写了一封,纪武行的那封,纪老爷子快速略过,随即便递给了纪温。 而纪二伯的信,纪老爷子却是看了很久。 纪武行的信上除了表达家中对外出的祖孙三人的惦念,着重体现了他与王氏对儿子的想念,全篇更是充满了对儿子在岁考中得到上等考评的自豪与骄傲。 纪勇左等右等,见四弟都已经看完了信,伯祖父却仍未将他爹写的信给他,不由有些紧张。 “伯祖父,我爹我娘可是有事?” 看纪老爷子这副沉重的表情,纪勇实在没有办法不胡思乱想。 纪温也意识到事情有异,可是若家中有事,纪武行的信中不可能没有提到。 想了想,或许是二房的私事。 果然,纪老爷子随即放出了一则重磅消息。 “勇儿,你可愿入军营?” 纪勇愣了片刻,毫不犹豫答道:“侄孙愿意!” “既如此,你明日便收拾行装,随安大人走吧。” 惊喜来的太快,纪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可听到明日便要走,连与爹娘告别的时间都没有了,又有些不舍。 纪温同样吃了一惊,问道:“祖父,怎么如此匆忙?那位安大人又是谁?” 纪老爷子看着纪勇:“安大人乃泸州卫指挥使,如今正在府城内,明日便要返回泸州,你若随他一同前往泸州,于你日后有利无害。你祖父与爹娘那里,我已去信问过了,你自己看看吧。” 纪勇愣愣接过信件,上好的宣纸上有几滴明显的渍水痕迹,一定是他娘哭了吧。 信上是他爹的亲笔字迹,他爹一向话少,只在信上告诉他,祖父与他们都支持他参军,学武十余载,如今终于得到大展拳脚的机会,他们无一不替纪勇感到高兴。 末尾处,他爹只留下一句话:“万望吾儿平安归来!” 看完信件,纪勇眼中氤氲,险些落下泪来。 他强忍着压下汹涌的泪意,带着一股势不可挡的勇气坚定道:“伯祖父,我去!” *** 今日府城的大小商贩迎来了一位大主顾。 府城大街上,纪勇正带着纪温穿梭于人流之中,不时进入两边的临街商铺,动辄横扫一空。 身后的阿顺脖子、双手均挂满了东西,艰难的跟在两位孙少爷身后。 “四弟,这有一家首饰铺子,我们进去瞧瞧!” 纪温无奈紧随其后。 若不是两人自小习武,身体远胜于常人,这会儿早走不动了。 比如阿顺,此刻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纪温见他实在累极,十分体恤的令他待在原地休息,剩下的路程他自己陪大哥走。 “你看这根簪子,戴在我娘头上肯定好看,还有这枝珠花,念青瞧见必定喜欢,那小丫头最爱美了!”纪勇一手拿着一件首饰,满脸兴奋道。 纪温在一旁附和着,顺便也为王氏挑了些首饰。 一路下来,纪勇又买了不少布匹、糕点、还有许多新奇的小玩意,全部命店小二直接送至纪宅。 夕阳西下,两人满载而归。 看着满满当当的一车礼物,纪勇突然伤感起来。 “四弟,我回不了家了,你要替我将这些带给我娘和念青,出门前我答应过我娘,会为她买的。” 纪温心中同样不好受,他勉强笑笑:“放心吧大哥,我一定带到!” 翌日,天刚蒙蒙亮,一位身着劲装的男子骑着马等候在纪宅门口。 纪温与纪勇发现,这位被祖父/伯祖父称为“崇则”的安大人,正是几日前自纪老爷子院中走出的那位武将。 来不及惊讶,纪勇与纪老爷子、纪温道别后,背上一个小包袱,干脆利落的翻身上马。 安崇则看在眼里,心中已开始认可这位十四岁的少年。 他朝纪老爷子拱拱手:“老师,学生这便回了,还请老师保重身体!” 纪老爷子背着双手,缓缓点头:“勇儿这孩子就交给你了。” “老师放心!学生定护他无虞!” 看着两人骑马离去的背影,纪温在心中默念:大哥,愿你此行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此事了结,纪老爷子当即决定启程回岳池县。 来时三人,如今却只剩纪老爷子与纪温。 这一路纪温都十分沉默,纪老爷子看在眼里,并未出声劝解。 纪家向来便是如此,身为武将,时刻都需做好与亲人分离的准备。将有令,兵不得不从。孙儿也该慢慢习惯了。 回到家中,便听闻纪二婶卧病在床,纪念青在一旁随侍。 纪二伯看起来倒与平常无异,见着纪温,还笑着夸他果真是个小文曲星。 纪温谢过纪二伯夸奖,又前往看望了纪二婶。 纪二婶并无大碍,只是伤心过度,缓一阵便可恢复过来。 临走时,纪念青追了出来。 那个爱笑的小姑娘红着眼睛递给纪温一个荷包:“四哥,这是我近来新绣的,你把旧的换了吧。” 纪念青每隔一段时日便要为纪勇与纪温二人各绣一只荷包,纪温一直随身带着。 他接过荷包,对小姑娘安慰道:“不要难过,大哥是去建功立业了,等他回来说不定就成了将军,我们念青便是将军的妹妹,可威风了!” 纪念青顿时笑了,却嘴硬道:“如今我也已是秀才的妹妹了呢!” *** 纪温如今还是县学的学子,在府城耽搁了几日,现下回到岳池县,要先至县衙更换廪生文书,而后继续回到县学念书。 县衙早已收到纪温成为廪生的消息,只等着正主过来便可迅速办好一应事务,是以纪温在县衙并未花费多少时间。 只是回到县学时,却发现大家看他的眼神全都不一样了。 向来在月考中稳吊车尾的纪温竟然越过了岳池县一众学子,成为了岳池县三年来唯一的一位廪生。 这可能吗? 可那是岁考,即便众人再不相信,岁考考评结果就是如此,难道学政大人还会作假? 一位平日里与纪温并无往来的学子终于忍不住问道:“纪师弟,你究竟是如何做到在一个月之内得到如此大的提升?” 纪温笑了:“世上若有此法,岂不形同鬼神?” “那你为何——” 纪温站起身来,扬声道:“为何我能成为廪生?为何我在月考中屡次受挫,却能在岁考时名列前茅?” 他的目光骤然投向学堂门外:“其中缘由,恐怕教谕最清楚不过。” 众人随之看去,却发现刘教谕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刘教谕寒着脸,这几日本就因纪温成为廪生一事心情不愉,如今又在众人面前被纪温挑衅,心中气急,却还得硬生生维持着脸面。 “本官不知你所言何意,虽以你这般年纪成为廪生属实难得,却也万不可因此而狂妄自大。读书人,当尊师重道,约之以礼,如若不然,终将自毁前程!” 此话威胁意味十足,纪温听的分明。 但若想以“尊师重道”为借口威胁自己,刘教谕怕是打错了算盘! 纪温还未开口,几位官差忽然鱼贯而入,其中两位不由分说压着刘教谕向外走去。 顿时满堂哗然。 刘教谕惊怒交加:“大胆!本官乃朝廷命官,你们是谁派来的?岂敢对本官不敬!” 几位学子瞬间反应过来,冲上前拦住了官差的去路。 “你们是谁派来的?怎能如此对待我们的教谕?” “你们要带教谕去哪里?” 看着几位读书人以身挡路,一脸绝不屈服的模样,官差嗤笑一声: “睁大你们的眼睛看看你们的教谕究竟是怎样的无耻小人!嫉贤妒能,以势压人,暗中操控月考成绩,打压看不顺眼的学子,这样的人也配为人师表?!” “你胡说!”一名学子气红了脸:“我们教谕怎么可能是这样的人!” 刘教谕又气又急:“你们这是污蔑!顾知县在何处?本官要见他!本官岂能容你们随意羞辱!” 官差冷笑道:“教谕还是省省心吧,吾等乃是学政大人座下,此次正是听从学政大人之命,前来调查岳池县县学历次月考之事!真真想不到,纪老爷这样一位天纵之才,竟被你打压至此!” 一听学政之名,刘教谕立刻白了脸。 学子们惊疑不定,看看纪温,又看看刘教谕,仿佛明白了什么,又不敢置信,当下再也不敢阻拦。 是纪温! 一定是纪温! 刘教谕瞬间明白了一切。 定是纪温借机向学政大人告发了! 他目中喷火,直直看向纪温。 纪温也不曾想到张大人效率竟如此之高,倒给了他一个意外之喜。 不理会刘教谕喷火的目光,他诚恳的向几位官差道谢:“多谢各位了,还请各位替在下谢过学政大人!” 第28章 事到如今, 真相已经近在眼前,可许多人依然不敢相信。 德高望重的刘教谕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差压走,这一幕深深刺激到众学子的心。 许多人下意识的忽视了纪温曾经受过的不公平待遇, 甚至已经记不起自己也曾在暗地里讥讽耻笑,对于今日如此强势陌生的纪温,他们打从心底忌惮不已。 直到朱夫子走了进来, 向众人宣布了刘教谕的下场。 “今日之事, 想必诸生已亲眼所见,其中缘由, 老夫不再多言。 如今教谕已被罢免,其举人功名也一并被革除,数十载寒窗, 一朝前功尽弃。还望诸生引以为戒, 日后务必自省自身,莫要行差踏错。” 这一番话效果十分明显,令许多对纪温心存不满,甚至还想要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一通的学子顿时心中一凛。 纪温感受到不同方向传来的几道隐晦的眼神, 心中丝毫不以为怵。 朱夫子将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 想了想,又补充道: “经此一事,为公平起见, 以往月考成绩理应全部作废重考——”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炸锅。 “那得重考多少次?” “万一我这次没有考好, 岂不是亏大了!” “属实没有必要!” …… “肃静!” 朱夫子眉头紧皱:“你们不是苦主, 自然不知其体会,但你们若是不辨是非,有违圣人之言!此次只是寻常的月考, 如若此事发生在科考之中,在座的,必将无一幸免!” 哪一次科考舞弊不是流血千里?多少无辜者枉死其中! 在场之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历朝历代科举舞弊案的下场,顿时悚然一惊。 眼看无人再出声反驳,纪温却在此时站起身来。 “夫子,学生认为此事不妥。” 见苦主开了口,朱秀才当即看了过去。 纪温继续道:“若因学生一人之故,连累诸位师兄一同重考,学生实在难以心安。” 朱秀才毫不犹豫道:“可如此对你不公,重来一次,你定能取得不菲的成绩!” 纪温笑了笑:“学生已在岁考中证明了自己,至于月考如何,学生并不在意。” 这话说的端的是一派风光霁月,自信从容,令人不禁自惭形秽。 钟秀才作为知情人,自认为十分了解纪温在此之中所受的委屈与煎熬,他当先出声道: “纪师弟,我等自幼读圣人之言,自当为天下不公之事鸣不平,此事的确有失公允,我认为,月考该当重考!” 朱夫子看着掷地有声、一身正气的钟秀才,眼中满含欣赏。 学堂立时陷入沉默之中,无人敢在此时出声反驳,否则,对比之下,便是那只为一己私利,藏污纳垢、品行有失之人。 纪温作为受害者,自然不受此影响。 他动容道:“能得夫子与师兄主持公道,学生感激不尽,但正因如此,学生更应知足感恩。学生既已获得夫子与诸位师兄认可,月考于学生而言,意义不大,又何必浪费大家的时间?” 他说的十分诚恳,朱夫子不禁犹疑了。 对于纪温而言,月考重考的确意义不大,他已经通过岁考成为了廪生,月考无论是好是坏,都影响不了他廪生的身份。 既然如此,月考重考仿佛真的没有必要了。 朱夫子叹了口气,心中十分遗憾。本想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当初束手旁观之过,如今纪温也不需要了。 因纪温多番婉拒,终于使得朱秀才打消了重考的念头,同时也刷了一波学子们的好感,就连此前对他万分不满之人,此刻也深觉纪温通情达理,非寻常人也。 但纪温此举,不过是因为他即将离开县学了,今日来此,便是来向夫子辞别,日后,他不再是县学学生了。 下学后,听到纪温辞别之意,朱夫子瞪圆了眼。 “为何?教谕已不在县学,无人会为难于你,为何还是要离开?” 他骤然想到什么,面色变了几遍,语气都弱了下来:“你可是责怪老夫当初不曾站出来为你道明真相?” 纪温十分诧异:“夫子,您怎会如此想?有教谕在前,您也无可奈何,这等人之常情,学生怎会不知晓?” “当真不在意?” “千真万确!” 朱夫子这才松了口气:“那你离开县学,打算去何处求学?” “金陵。”纪温笑着回答:“学生听闻金陵文风盛行,乃天下名士聚集之地,学生心向往之。” 朱夫子点点头:“金陵是个好地方!” 他一时有些怅惘,道:“你比老夫志向高远,老夫活了大半辈子,除了这蜀地与上京城,竟再也不曾踏足其他地方。圣人常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老夫却始终困于这方天地,恐怕终其一生都难以寸进。” “夫子此话差矣,”纪温轻声道:“天下间有多少人能成为圣人?我们都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凡夫俗子,何必以圣人的言行要求自己?更何况,夫子放弃了远游,却收获了天伦之乐,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朱夫子渐渐展颜:“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已有如此智慧,老夫远不及你!” “夫子谬赞了。” 离开县学,纪温又去了一趟县衙,拜见顾知县。 此前纪温担心刘教谕暗下黑手,不得已借了顾知县的势,如今也是时候登门谢罪了。 面对顾知县,纪温长揖道:“学生有罪,还望知县大人恕罪。” 顾知县充耳不闻,转而却道:“刘教谕一事,本官已知悉,万万想不到县学竟也有此等小人,倒是让你受了委屈。” 语气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仿佛初次听闻此事。 纪温立刻从善如流:“此事对学生也是一次磨砺,学生并不觉得委屈。” 顾知县点点头,一副十分欣慰的模样:“好在岁考见得真章,又有学政大人还你公道,可谓是天无绝人之路。” 纪温感叹道:“能屡次得遇贵人,是学生之幸!” 顾知县抚须一笑:“还需自身立得住,才能有此造化啊!” 聪明人说话从不用点透,两人寥寥几句,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走出前厅,纪温一眼便看到正立于廊下的顾重元,显然是特意来此等他。 待纪温走近,顾重元焦急问道:“纪温,你大哥可随你回来了?” 纪温摇摇头:“大哥!此时应当已在泸州了。” 顾重元顿时泄了气:“他真的走了,怎么这样突然?也不来与我道个别,就只给了我一封信。” “事出突然,我也未曾料到,大哥直接自府城出发前往泸州,连我二伯二婶也来不及见一面” “他走了,他总算如愿了。也是,他功夫那么好,以你们纪家的能耐,迟早将他送入军营。” 纪温见他情绪不佳,想到他向来与大哥一样只爱学武不爱念书,如今大哥有了方向,他还不知日后如何,安慰道:“顾兄功夫也不弱,往后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 “不可能的,”顾重元苦笑:“到如今我爹仍未放弃让我念书的念头,他心里何尝不知我压根不是那块料!” 时下士子与武将之间互相歧视,这种观念根深蒂固、难以转变。纪家当初决定让纪温念书,同样也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寻常武学之家怎么也不会做出让家族继承人弃武从文这种决定。 这意味着家族将无法为其提供任何人脉支持,一切只能依靠自己。 正因如此,纪二伯与纪武行始终觉得愧对于纪温。 纪温自然无法扭转顾知县的想法,对于顾重元的困境,他此刻也爱莫能助,想了想,只能劝道: “也许你娘会给你支持,不如多跟你娘聊聊。” 他依稀记得,潘子睿说过他们家对纪家颇有好感,出自潘家的潘氏或许能接受儿子从武? 也不知顾重元是否听了进去,纪温只能言尽于此。 *** 得知纪温即将离开,潘子睿特意在文星阁定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并邀了顾重元与林之阳两人,一同为纪温饯行。 林之阳此次府试非常遗憾的与童生之名失之交臂,好在他年纪尚轻,又生性乐观,几日过去,已看不出一丝失落的模样。 倒是潘子睿因这第二名始终耿耿于怀。 酒过三巡,他便开始肆无忌惮的吐露真言。 “纪兄,败在你手中,我是无话可说。可败给那程颉,我心中实在不平!此人出身贱籍,不过是一商户之子,为何也能居我之上?” 纪温淡淡道:“英雄不问出处,潘兄岂能因此看轻旁人?” “我知道我不应该看不起商人,可是那程颉——”潘子睿一脸纠结,想了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那程颉与旁人着实不同,纪兄你若是看见他,定也会如我一般!” 林之阳大笑起来:“纪兄,你有所不知,据说程颉家中是南边的商人,家财万贯。我们读书人,不管心中如何想,总要做出一副视金钱为粪土的模样,可他不同,他就差将“有钱”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纪温顿时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我们见到他时,他腰上挂着拳头大小的羊脂玉佩,头顶发冠同样以玉制成,一身衣袍更是价值不菲,那料子我闻所未闻,就连他手中的折扇,扇骨也均以白玉制成,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宝藏!” 第29章 听着林之阳的描述, 纪温逐渐品出了些不对劲。 “他家不是普通的商户吧?寻常的商户人家怎可如此穿戴?” 古代的服装、配饰甚至穿戴颜色尽皆有着定制,本朝亦是如此。 作为地位最为低下的商人,绝不可能如此大喇喇的穿着绫罗绸缎招摇过市。 林之阳点头:“纪兄果然慧眼如炬, 据说他家捐了个义官,勉强也算得上是官身呢!” “捐官?”纪温眉头紧皱,放低声音:“朝廷竟然已经开始卖官了?” 林之阳愣了愣, 道:“我也是头一回听说, 也不知是早有先例,还是只有南边如此。” 义官虽只是个虚职, 并无实权,可这不是个好信号。 近年来天下安定,既无战事, 也无天灾, 按常理言之,如今国库应当并不缺银子。 既不缺银子,为何要靠卖官来筹钱? 又或者是,生出了国之蛀虫? 回家途中, 纪温的马车险些撞到一对母子。 纪温只觉车身剧烈摇晃了一阵, 便听到阿顺没好气的声音自车外传来: “走路不长眼吗?!” 他撩开车帘,只看见一对母子仓皇离去的背影,那女子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包裹, 听到阿顺的咒骂,头也不回。 倒是那男童回头看了一眼, 纪温一见之下, 只觉眼熟,却始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很快, 两人的身影消失不见。 “鬼鬼祟祟的,仿佛做贼似的!” 阿顺低声嘟囔一句,见纪温探头出来,关心道:“孙少爷,您没事吧?” 纪温摇摇头:“无事,走吧。” *** 刘府。 刘墉自从被学政大人派来的官差审讯后,整个人如同脱了一层皮,如今虽回到了家中,却还得修养好一段时日才能恢复过来。 可祸不单行,没几日,早已外嫁多年的女儿却独自一人归家了。 多年未见,刘心萍已是一副形销骨立、瘦骨嶙峋的模样,连门人见了都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王氏见之更是泣不成声,泪如雨下。 刘墉撑着不适的身子,蹙眉问道:“你怎么独自回来了?季同呢?” 刘心萍面色惨白,神情无悲无喜,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她语气平淡道:“爹,我被季家休了。” 王氏顿时惊的止住了哭声:“为什么?凭什么?!” 刘墉惊怒交加:“可是你又生了什么事!” 刘心萍面无表情看了她爹一眼,语气麻木:“爹失了势,他们便更不拿我当人看,恰好借着这个由头将我休了,也好给旁人挪位。” “他们怎么敢!”王氏气急,扭头看向刘墉:“老爷,他们季家欺人太甚,您一定要为萍儿做主啊!” 刘墉同样气闷不已,可如今他已被罢了官,连举人功名都被革了去,他凭什么上门问罪? 想到现下的处境,他又是一阵心烦意乱,若是女儿能安生待在季家,靠着季家庇护,他们刘家过的也不会差! 烦躁的踱来踱去,他终于忍不住,指着刘心萍鼻子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当初是你自己以那般不光彩的手段得了这门婚事,如今有此下落也是你咎由自取!还连累的我们至如此地步,若不是因为你,我何必去对付那纪温!” 即便被如此大骂,刘心萍也只是抬头麻木的看了眼她爹,什么话也没说。 王氏看着这样的女儿,更是痛不欲生:“娘的萍儿啊,你究竟遭了什么罪!季家如此待你,那个家,不回也罢!” 刘墉愤怒甩袖:“绝无可能!我刘家丢不起这个人!” 王氏望着刘墉,冷冷道:“老爷,刘家还不够丢人吗?” 他在县学的事早已传开,连出府采买的下人,被人认了出来,都要被啐两口。 刘墉险些气了个倒仰,不敢置信道:“你这是什么语气?你——” 话未说完,一名下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老爷,夫人,不好了!” 刘墉一口气被堵住,瞪着那个下人:“你是哪个院里的人?简直不成体统!静姨娘怎么管的人!” 原本担心因宠妾灭妻遭人弹劾,自从被罢了官,刘墉干脆破罐子破摔,重新让静姨娘当了家。 下人顾不得被责罚,战战兢兢道:“静姨娘不见了!” 刘墉一时反应不过来:“不见了是何意?” “小人……小人们将府里全都找遍了,不见静姨娘的踪影,连少爷也不见了!还有——库房里的金银珠宝也全都不见了……” 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刘墉只觉气血一阵上涌,脑中空白一片,再往后,他两眼一翻,竟直直仰倒在了地上。 王氏眼睁睁看着他倒下去,口中惊叫着喊人,手上却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刘墉后脑勺在地面上砸出一片血迹,她才凑上前去。 “老爷摔破了头,还不快叫大夫!” 顿时,刘府一阵鸡飞狗跳 *** 刘家的混乱情形纪温一概不知,此时纪家上下均是一派喜气洋洋。 因为纪二婶有孕了! 纪二婶前几日忧思过度,卧病在床,纪二伯便请了大夫过来为她把脉,一探之下,竟探出了滑脉! 这下可把纪二老爷与二老夫人高兴坏了,纪老爷子同样十分高兴,毕竟纪家已经多年不曾添丁了。 如此一来,使得纪勇离家的愁绪都淡了不少,纪二婶也终于能够打起精神。 纪温听到这个消息,高兴之余,却也想起了王氏再也无法有孕一事,不免有些担心。 他一路来到王氏的院子,却发现他的担心实在有些多余。 那位正为王氏鞍前马后、嘘寒问暖的壮汉,不是他爹是谁? “容娘,今日累了吧?快喝杯茶歇歇。” “容娘,你别多想,我们只要温儿一个孩子,温儿一人抵得上十个!” “容娘” 王氏被磨得无法,好气又好笑:“在你眼里,我便是这般经不起事的人?” 纪温默默收回了脚步,转身离去。 纪二婶如今有孕,按理应好生休息,不宜再分出过多精力管理内宅。 如此一来,王氏便有些犹豫了,如今二嫂正是需要帮衬的时候,自己若在此时一走了之,且不论旁人如何想,自己心中也过意不去。 可她已十数年不曾见过娘家人,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一次机会,要放弃,谈何容易? 王氏内心挣扎,但很快,她有了决定。 她前往二老夫人的院子,主动请缨。 “二婶,如今二嫂身子重,侄媳虽无甚本事,但也想为二嫂分忧,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若是在旁人家,说出这样的话恐怕有夺权之嫌,但纪家不同。 纪老爷子兄弟三人分家不分产,除去常年驻守边关的纪三老爷一家,纪老爷子与纪二老爷两家仍旧住在一起。本应是大房管家,可纪老爷子心中另有成算,王氏也不爱权,便仍由二房管着。 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两房之间从无龃龉,彼此的心性都已了解,是以王氏才敢这样直接的说了出来。 二老夫人听了这话,心中先是一喜。 她早已在为管家一事发愁了,自己的儿媳妇时隔多年又有了身孕,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令她操劳,可自己精力不济,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不是王氏开口,她就只能令管事婆子暂时管着了。 如今王氏主动开了口,岂不正是“打了瞌睡送枕头”? 然而,很快又觉不妥。 “你与武行不是将要前往金陵吗?这就是这几日了吧?” 王氏微微笑着,道:“娘家晚些回去也行,如今还是二嫂更为重要。” 二老夫人十分惊讶:“你二嫂这生产的日子还远着,这一拖,可又是一年呢!” “一年也无妨,”王氏掩饰住内心的落寞,笑的恰到好处:“若不等到二嫂平安生产,侄媳又怎能安心离开?” 二老夫人内心深受感动,她将王氏唤到身前,紧握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拍了拍。 “好孩子!你是个好的!你二哥二嫂都得承你这份情!” 王氏反握住二老夫人的手:“二婶,咱们是一家人,无需如此。” 因这一事,原计划一家三口一同前往金陵,变为了纪温独自一人前去。 临走之前,纪老爷子将一封信交予纪温,命他仔细收好,到了王家务必亲自送到他外祖父手中,又命管家纪全一路随行。 纪武行与王氏虽万般不舍,仍笑着亲眼看着纪温登上马车,纪武行挥了挥手,道: “温儿,这次你先行,一年后我和你娘再去!” 纪温重重点头:“爹、娘,我等着你们。” *** 金陵位于顺庆府东边,在本朝应称之为应天府。 应天府与顺庆府的距离,比之当年滇南之地至顺庆府的距离更为遥远。 好在此行纪温带了不少书籍与纸张,甚至令书童阿顺为他制成了一支炭笔,每走一处,便要记录下一路的见闻。 途中,几人恰巧遇上了一支前往应天府的商队,这支商队人数众多,还请了镖师护送,为安全着想,纪全便想跟随商队一路同行,纪温自然无有不可。 在得知纪温秀才身份后,商队的管事立刻对着身后的马车禀告:“二少爷,有位秀才老爷想与我们同行。” 马车中传来一道慵懒的声音:“秀才?让他们跟在后面吧!” 第30章 阿顺驾着车, 不远不近的跟在商队之后。 这一路走的都是官道,风景寻常,看久了便也腻了。 纪温坐在马车内闭目温书, 偶尔停下休憩时,会与商人们坐在一处聊几句,对于这位过分年轻却已是秀才的小少年, 商人们十分好奇, 只是碍于身份不敢过多关注。 谁知这位小少年丝毫没有秀才老爷的架子,甚至与他们聊起行商走贩之事也能听得津津有味。 商人们常年奔波于大周朝各地, 见多识广,不仅熟悉各地民生,还知晓不少秩闻与趣事, 见纪温十分感兴趣, 甚至很是认真的拿了纸笔记录,商人们说的更来劲了。 这方气氛其乐融融,马车里的“二少爷”也不禁探出头来,问道: “那个看起来一脸稚嫩的小少年当真是秀才?” 商队管事瞧了一眼, 笑着点头:“小的见过他的文书, 不似作假。” “二少爷”有些好奇:“不是说这些读书人都再清高不过,打心底里看不起我们这些商人吗?” 管事有些感慨:“这位小秀才老爷确实与旁人不同” 转念一想,又不赞同道:“二少爷不可如此妄自菲薄, 老爷如今已是官身,您也有了童生功名, 程家早已改换门庭, 非一般商户。” “二少爷”嗤笑一声:“不过是捐了个官,谁又把他当了一回事?” 管事抹了把汗,不敢开口。 临近午时, 商队在一处空地停了下来,开始准备午饭。 商人们欲邀纪温主仆三人一同用餐,纪全眉头一皱,纪温便道:“这一路已是诸多叨扰,怎好再麻烦各位。” 纪全担心的是旁人的饭食不安全,纪温则是不愿给旁人添麻烦。 见此,商人们也不勉强,命下人们煮了大锅饭便等在一旁。 这一路上没少在荒郊野外煮食,阿顺与纪全娴熟的取了锅子便要开始煮大锅饭,纪温看得眼皮一跳。 阿顺虽是穷苦人家出身,但因着是个男娃,也从未下过厨;而纪全倒是在军营里学了一手煮饭的手艺,却也仅仅只是能吃的程度,这段时日吃着两人做的大锅饭,纪温已是面如菜色,嘴中如同嚼蜡。 他干脆撸起袖子,挥退两人,自己上了场。 阿顺瞪大了双眼,自家孙少爷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 “阿顺,生火!” “是,孙少爷!” 当商队的大锅饭煮熟,商人们正欲盛了饭好填饱肚子继续赶路时,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味。 循着味道看过去,发现竟是那小秀才老爷正在亲自烤肉。 纪温已做好了一道土豆烧鸡、一道鲜菌汤,现下肉也即将烤熟,他撒上孜然与胡椒,顿时飘香四溢。 鸡和肉都是今日清晨出发前在上一个县城里买的,除此之外他们还买了好些干粮。 他取了一个馍,将其从中间分为两半,又将几块烤肉夹了进去,递给纪全。 “全叔,您先尝尝。” 纪全退后两步:“三孙少爷,您先吃吧,我自己来。” 纪温晃了晃手:“您就接着便是!好不好吃先帮我尝尝味!” 纪全只好接过,见纪温果真盯着他,等待着他的评价,便咬了一大口。 这烤肉只是闻着味道就已经令人食指大动了,与馍混在一起吃起来更是美味。 纪全只尝了一口,便点点头:“肉香味美,咸淡适中,三孙少爷好手艺!” 纪温笑了:“那您多吃点!” 随后又拿起一个递给阿顺,惊得阿顺连连摆手:“孙少爷,不可不可!小的自己来就好!” 见他这副模样,纪温也不再坚持,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阿顺这才敢照着纪温的模样给自己做了一个,咬了一口,嘴中鼓鼓囊囊的,还不忘道:“好吃!孙少爷可真神了!不仅会读书,竟然还会做菜!” 纪温掩饰道:“从前在书上看到过,如今不过是第一次做,没想到果真可行。” 商人们闻着这香味,再看看自己手中的大锅饭,越发觉得难以下咽。 他们走南闯北多年,再艰难的日子也过来了,如今还是头一次开始嫌弃起自己碗里的食物。 不对比就没有伤害! 马车里的“二少爷”也坐不住了,哪怕他马车中备着各类点心,甚至泡上了名贵的茶叶,饭菜也比旁人好了不知多少,可外面那香味实在过于诱人,一步一步的勾着他心底的馋虫。 终于,他决定亲自出去瞧上一瞧。 纪温远远看着中间最大的那辆马车上走下一个人,那是一位全身上下透着“名贵”二字的少年。金玉发冠,锦衣狐裘,腰间系着一块硕大的羊脂玉佩,深秋时节,竟还不忘手持一把折扇,走近再看,原来那折扇的扇骨竟也是白玉制成。 简直就是一座行走的宝藏! 不期然的,纪温想到了林之阳口中的那个程颉。 “二少爷”走上前来,看了眼焦酥油亮的烤肉和醇香浓郁土豆烧鸡,对着纪温微微一笑: “这位兄台,我欲买下这两道菜,不知兄台可否忍痛割爱?” 纪温毫不在意笑道:“兄台若是想要,我分你一些便是。” 说完便吩咐阿顺各自分装一些给他们送去。 “二少爷”眼睛一亮:“兄台如此爽快,我也不能平白受了这恩惠——” 他随手将腰间拳头大小的羊脂玉佩取下,递给纪温:“我便拿此物抵了这两道菜,兄台你看如何?” …… 这是壕无人性还是脑子不清醒? 纪温将玉佩推了回去:“此物过于贵重,在下万不能接受,兄台还是好生收着吧。” “兄台不必有负担,在下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这玉佩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你收下便是!” …… 看来是壕无人性了。 纪温只好再次婉拒:“在下占了商队的便利,这两道菜也算不上什么,兄台如此一来,在下反而无法心安了。” “二少爷”见他确实不愿收,也不再勉强,笑道:“既如此,交个朋友如何?在下程颉。” 果然是那程颉! 纪温笑着拱手道:“相逢即是有缘,在下纪温。” 用了饭,程颉也不关在他的马车里了,时常来寻纪温闲聊。 “不知纪兄要往何处去?” “我欲前往应天府。” “巧了!我们也是去应天的!纪兄与我果真有缘!” “正是如此!” “纪兄不是应天府人吧?此行前往应天,可有落脚的地方?若是没有,可来我家。” “多谢程兄好意,在下有亲人居于应天,此行便是为了探望他们。” 程颉有些遗憾,看了看后方的纪全与阿顺,感叹道:“你家中之人对你倒是颇为放心,这样小也能允你独自出远门。” 纪温笑而不语,莫说全叔是真正经历过战场厮杀的勇将,便是他自己也不是没有自保之力。他们一行三人,唯有阿顺是个没有功夫在身的普通人。 下一个目的地是德安府。 约莫黄昏时分,商队终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城。 程氏商号作为金陵地带有名的大商人,经营的银号、酒楼、各类铺子遍布全国。 这一路走来,他们便是安塌于自家商号的酒楼,纪温三人也与之随行。 德安府也不例外。一行人轻车熟路的找到了自家商号在府城中的酒楼,纪温刚要歇下,程颉便找了过来。 “这德安府可有不少好玩的,你不去看看?” 纪温顿时来了兴趣:“那便多谢程兄带路了!” 蜀地多山地,德安府却属平原地区,一路走来,四周平坦,无重峦叠嶂遮挡,若是立于高处极目远眺,可将整座府城尽收眼底。 纪温甫一出门,便有些后悔了。 他与一身招摇的程颉走在大街上十分醒目,两人俱是陌生面孔,程颉又如同暴发户一般从头到脚尽皆名贵之物,想让人不惦记都难。 纪温没了逛街的心思,满心担忧一个不注意便有宵小上来抢劫。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不是多余。 在纪温的严防死守之下,他果然发现一名鬼鬼祟祟之人。 那人目光闪躲,却又不时自以为隐晦的看几眼程颉,跟了一路,似乎是确认了两名少年再无其他同伴,他趁着人多之时与程颉擦身而过,就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扯下他腰间的玉佩。 纪温盯了他一路,第一时间发现了他的动作,在他的手即将碰到那玉佩时猛的将程颉往后一拉,随即一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程颉被拉了一个趔趄,马上反应过来,同样高声喝到:“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偷小爷的东西!” 两人的声音吸引了不少围观群众,那贼人见此不仅毫无惧色,竟还想直接上手明抢。 与此同时,人群中出现几名手拿匕首之人,竟朝着这边走来。 怪道如此嚣张,这贼人竟然还有同伙! 纪温正欲出手,却见两名黑衣人忽然从天而降,护着程颉与纪温,一步步将贼人逼退。 他不由转头看了眼程颉,见对方一脸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下了然。 难怪敢穿着一座金山上街,原来是有人暗中保护啊!《 》 30-40 第31章 大街上竟然发生打斗之事, 众人惊慌不已,四处逃窜。 那伙贼人便趁此机会混入人群之中,借机溜走。 两名暗卫不敢离开程颉太远, 只得放弃追击。 程颉冷冷道:“这么几个不入流的小毛贼都抓不到,看来你们是过的太安逸了!” 两位暗卫深深低着头,均不曾开口。 这时, 纪温皱着眉头, 道:“程兄,那几个人恐怕不是普通的毛贼, 我观他们几人像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程颉略显诧异:“哦?莫非他们是有备而来?” 纪温不曾与几人交手,不知其中深浅,斟酌着道:“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程兄还是小心些为妙。” 因着这一插曲, 程颉显然听进了纪温的话,他取下了腰间拳头大小的羊脂玉佩,摘掉了头顶的玉质发冠,换下了身上的狐裘大氅, 只那一把折扇却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 对此, 他振振有词道:“没了折扇,我总感觉这手中仿佛少了些什么。” 纪温听后默了默,并未拆穿他。 虽然拿着一把颇为名贵的折扇, 衣裳料子也不是凡品,但与之前比起来, 如今的程颉更像是一名出身不凡的大家公子, 没了暴发户般闪瞎人眼的各类配饰。 翌日清晨,众人修整完毕,便启程朝着下一个目的地出发。 德安府再往东, 便是庐州府。 对于这被称为“江南之首,中原之喉”的庐州府,纪温自然十分感兴趣。 恰好程颉也是个闲不住的,只等着众人一安顿好便来邀请纪温一同到府城内逛逛。 如今程颉低调了许多,去掉了夸张的穿戴,俨然一副富家公子哥的模样,纪温便颔首应可。 两人行走在街上,纪温突然看见一位金发碧眼的大胡子男人在路边摆摊兜售玉米、花生与番薯。 他不由面露喜色,直直朝着那个摊位走去。 “这些怎么卖?”他以大周朝官话问道。 “玉米和番薯,一两银子,一斤!花生,五两,一斤!”大胡子男人的官话显然还不太熟练,但好歹听得懂。 纪温心中松了口气,他虽然会英语,但此时能不说最好。 他皱起眉头道:“太贵了!” 难怪这个摊位如此冷清。 大胡子男人哼了一声:“你们,大周朝的人,根本,不懂,它们的,价值,要是你们,明白了,就,不会,嫌它贵了!” 纪温想了想,探道:“十五两银子,这些我全要了,卖吗?” 摊位上的玉米和番薯各有十斤左右,花生约两斤,大胡子男人气的吹起了胡子:“不行!我亏大了!” “你可要想好了,除了我,可再没有旁的人会出这么多银子买下这堆没用的东西了!” “它们不是,没用的东西,它们是,宝藏!” 纪温好整以暇的看着大胡子男人,半晌,大胡子男人泄了气。 “好吧,就,让你,这个奸商,占便宜吧!你们,大周朝的人,都,不识货!” “合作愉快!”纪温笑着道。 大胡子男人卖完了货,却也没急着走,他左右看了看,小声对纪温道:“我这里,还有好些,我们那边的,好东西,你,想不想看?” 纪温眉头一挑,正欲一探究竟,大街上却忽然一阵骚动,不少人边跑边喊着“杀人了!” 其中,他竟然还听到了程颉的怒吼声。 “你们是什么人?!” 不好!程颉出事了! 纪温顾不上大胡子男人,逆着人流迅速飞奔至声源处,只见一个蒙面人举着刀正向着程颉勃颈处砍去! 他再也顾不得其他,迅速一跃而起,一脚踹向了黑衣人拿刀的手腕。 黑衣人吃痛之下,手不由一松,大刀瞬间落地。 他转头看向纪温,见来人不过是一位幼学之龄的小少年,心头顿时火起。 竟然被这样一个小儿坏了正事!真是不知死活! 纪温则眼疾手快的在大刀落地瞬间用脚尖将其顶起,一把夺了过来。 程颉死里逃生,惊吓震惊之余,却也知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他迅速向后退了几步,以免自己成为纪温的累赘。 纪温习武以来,生平头一次与人动真格,这大刀虽不是他常用的武器,却也好过没有。 蒙面人不曾多想,只以为方才一时不察才被这小儿坏了事,当下双手紧握,运起力,赤手空拳朝纪温挥去。 纪温拿着大刀在身前一个横扫,逼的对方倒退几步,随即立刻凭借自己灵活的身躯飞跃至蒙面人身前,蒙面人顿时化主动为被动,连连躲闪刀锋。 两人打斗了几个回合,纪温终于凭借着速度上的优势寻到一个时机,趁着对方慢了一筹,瞬间将刀架在了对方脖颈之上。 “再动,我可不保证这刀不会划破你的脖子!”他冷声道。 阿顺赶紧跑了过来,仔细看了看,见纪温身上并无伤势,一脸后怕道:“孙少爷,您可是吓死小的了!” 不远处的程颉整个人瞬间放松下来,他对着另一边与自己两个暗卫打的火热的蒙面人道:“你们的同伴已经被抓了,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两名蒙面人看了一眼,心知大势已去,再也无心恋战,竟不约而同转身逃跑。 暗卫与这两名蒙面人功夫不相上下,对方一心逃跑,暗卫也无可奈何,只得任由他们离去。 回到程颉身边,两名暗卫羞愧的抬不起头,他们与贼子打了半天,不仅一无所获,甚至差点眼睁睁看着自家主子死于刀下,到头来,竟还得靠纪温这位小少年救下主子性命。 然而程颉还未开口,纪温先道:“那两个蒙面人功夫比之我手中这个高出不少,若是我与之对上,定然是打不过的。这样的能人可不多,看着也不像是为财,程兄可是得罪了什么厉害的人物?” 暗卫们感激的看了眼纪温。 纪温此言,令程颉心中对暗卫的怒气消了不少,他想了想,看向两名暗卫:“你们与那两人打斗,可看出了些什么?”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略有些犹豫的说道:“他们的功夫不弱于我们,且招式瞧着似乎很是熟悉” 程颉面色一变:“自家人?!” 暗卫踌躇半晌,还是点了点头。 纪温就见,程颉周身霎时燃起熊熊怒火,他气极反笑:“好!好的很!竟然敢对我下如此狠手!” 此前种种场景在脑中一闪而过,这一瞬间,他想明白了许多。 “先派出小贼假装偷盗玉佩,刺探我的底细,摸清暗卫数量后直接派出自己的暗卫拖住他们,再由第三个人夺我性命,他可真是面面俱到,思虑周全!” 程颉咬牙切齿:“他千算万算,唯独漏掉了一个纪兄,才让我得了这一线生机。既然他无情,那就别怪我无义!” 虽然不知道那个“他”是谁,纪温还是有些尴尬。被迫听了一耳朵别人家的阴私之事,此刻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程颉命暗卫押走纪温活捉的那个蒙面人,转而深深躬身向纪温行了个大礼:“纪兄,此番多亏有你,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日后若有差遣,在下万死不辞!” 纪温双手将他扶起:“程兄不必如此,朋友有难,在下既然遇见,自然不能见死不救。” 程颉笑了笑,不再多言。 这般恩情,谨记于心中便是。 他好奇道:“不曾想纪兄这般年纪,不仅已取得秀才功名,竟还是一位文武兼修之人!” 纪温有些赧然:“在下武艺不精,学来只为自保。” 程颉满脸赞叹:“已是十分了得了!” 正在此时,一队府城衙役姗姗来迟。 为首之人打量了一番程颉与纪温,尤其是程颉,将之上下看了又看,小心翼翼道:“不知是哪家的少爷?听闻此处发生打斗,吾等第一时间便赶了过来!” 程颉气笑了,讥讽道:“那你们可真够快的!若不是小爷命大,说不定你们刚好能赶上给小爷收尸!” 衙役擦了把汗,俯身赔笑:“还请少爷见谅,府衙距离此处尚有些距离,我们赶了一路,好在少爷安然无恙。” 天地良心,他们的的确确是第一时间赶过来了,可那贼子过于强大,他们也怕丢了小命,只好等到事情尘埃落定再现身。 天下衙役都一个德行,程颉懒得与他们掰扯,与纪温两人直接离开。 走了几步,却见那位大胡子男人竟然还在这里,仿佛一直等着纪温。 “这位,小兄弟,好身手啊!你们,大周朝的人,都,这么厉害吗?”他一边比划一边说着,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纪温含笑道:“我们大周朝会功夫的人不少,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罢了。” 他惊讶的竖起大拇指:“了不起了不起!我叫托马斯,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 纪温想了想,随后道:“我是温岂。” “温岂——”托马斯默念一句,看了眼程颉,小声道:“温岂小兄弟,我们,刚刚说的事——” 纪温将之打断:“我们还是寻个地方详谈吧。” 几人前往商队所在酒楼的路上,程颉特意与托马斯拉开了些距离,小声对纪温道:“纪兄,与蛮夷之人还是少接触为妙,如今朝廷可不允许太多银子流向海外,几十两无碍,再多就不行了。” 纪温含笑点头:“多谢程兄提醒,在下会把握好分寸的。” 进了酒楼包间,见纪温并不避着程颉,托马斯神神秘秘的自口袋中掏出两样物品,置于桌上,颇为自得的对纪温道:“温岂,小兄弟,你们,大周朝,应该,没有,这些东西吧?” 纪温一看,竟是一块怀表和一面巴掌大小的西洋镜。 身旁的程颉哪里忍得了这蛮夷之人的得意模样,向来只有他炫富的时候,什么时候也能轮到旁人在他面前炫富了? 他当即脱口而出:“这不是怀表和西洋镜吗?” 托马斯惊了:“这位兄弟,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颉打开折扇,下巴微抬,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我家中什么西洋物什没有?” 纪温不由失笑,他赶紧打断这奇怪的走向,对托马斯道:“托马斯先生,我想和你谈的不是这个。” 托马斯终于转移了注意力:“温岂小兄弟,那你想,跟我谈,什么?” “托马斯先生能漂洋过海来到大周,想必也去过不少其他地方吧?” 托马斯傲然点头:“我,已经,去了,十几个国家!” 纪温紧接着说出了他的意图:“我希望托马斯先生能将你的经历记录下来,包括各国执政情况、地形情况、风土人情以及各自特产等内容,并整理成册,我愿出高价买下!” 托马斯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你要这些,想做什么?” “别紧张,托马斯先生,笔在你手中,关于贵国的描述,你可以写一些无关紧要的,至于其他国家,你应该不介意吧?” 托马斯沉思片刻,道:“我,花了,大半的人生,行走,在这些国家,如果你想要,费用,不低。” 纪温笑了笑:“这是自然,要求你可以提,我们好商量。” 托马斯直接狮子大张口:“五百两,银子!” 程颉忍不住瞥了他一眼,凉凉道:“五百两银子买你几本书,你怎么不去抢劫呢!” 托马斯不看他:“温岂小兄弟,知道,这几本书,的价值!” 纪温笑容不变:“托马斯先生应该知道,我们大周禁止大量金银流出,在下如何胆敢违反朝廷禁令?” 托马斯当然知道,这也是他只能靠自己摆摊卖些小东西的原因。但是,他本以为纪温是个胆大的,谁知和大周朝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他有些不悦:“不给银子,你,还想,和我谈?” “别急,”纪温示意程颉与托马斯坐下,才道:“大周朝并不是只有银子,托马斯先生难道对我们的丝绸和茶叶不感兴趣吗?” 托马斯眼睛都亮了起来:“给我,丝绸,和茶叶,也可以!” 第32章 本朝虽开放海禁, 却对其有着极为严格的管控举措。 不仅严禁民造双桅船,同时禁止金银铜币与粮食的大量流出,是以海禁开放以来, 各地市舶司形同虚设,海上贸易停滞不前。 在此前提之下,纪温便提出“以物易物”的想法, 丝织品、茶叶、颜料的输出是没有问题的。 他对托马斯微微一笑:“那便这么说定了, 只要书写完了,先生要的东西, 在下定如数奉上。” 托马斯十分高兴:“温岂,小兄弟,到时候, 我该去, 哪里,找你?” 纪温想了想,岳池县纪家太远,应天府王家还不知是何情况, 一时之间还真没有合适的地点。 程颉看出了纪温的为难, 主动出声道:“不如便以我程氏商号作为联络地点,我程氏商号在大周各地均设有分号,无论你在何处, 都可寻到程氏商号,届时我自会转告纪兄。” 这倒是一个不错的方法。 “那便多谢程兄了!” 程颉挥挥扇子:“小事, 不值一提!” 程颉给了托马斯一枚令牌作为信物, 托马斯惊喜不已:“程氏,我听说过!你们家,很有钱!” 他眼中放光, 似乎在打什么主意。 程颉凉凉道:“放心,再有钱也不会给你一文!” 托马斯瞬间焉了:“你们,大周朝,子民,不友好!” 待托马斯离开后,程颉不由道:“即使以丝绸和茶叶跟他们交易,五百两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你这可是亏本买卖!” 纪温端起茶杯,促狭一笑:“古有美人一笑值千金,我们若有一匹独一无二,意义深远的绸缎,卖出五百两,不过分吧?” 程颉顿住,随后恍然大悟:“你是说——” 纪温笑的开怀:“我们大周的东西,其价值自然由我们来定!” “妙啊!”程颉抚掌大笑:“如此一来,你不但不亏,说不定还能赚取他们的银元!” 不愧是出自商户,这商业头脑果真不俗。 纪温这样想着,面上带着一派温和无害的笑容。 *** 商队在庐州府并未待很久,毕竟程家的二少爷在庐州府遇刺,这可是一件大事。 也不知是谁与程家生了仇怨,若是二少爷在这半路上出了什么好歹,难保程老爷不会迁怒于他们。 一众人等迫不及待的想要赶回应天府,只要到了应天府地界,在程老爷的眼皮子底下,总不可能再出乱子了吧? 好在庐州府距离应天已不远了,众人加快速度,一鼓作气,终于进入了应天府。 看到应天府巍峨城墙的那一刻,商人们均不由松了口气。 查过文书,入了府城,纪温便向程颉提出了告辞。 程颉爽朗笑道:“你那亲戚居于何方?日后我去何处寻你?” 纪温亦笑道:“成贤里,王家。” 程颉面露异色:“璋南先生所在的王家?” 纪温的外祖父王老太爷名为王璋之,字居和,号璋南,世人皆尊称其为璋南先生。 “正是。”纪温微微颔首。 “冒昧问一句,你与他们是什么关系?” “璋南先生乃我外祖父。” 程颉思索了半晌,只知其独子,正是如今的王家主,却始终想不起来璋南先生的出嫁女是谁,印象中似乎从未听闻。 但他相信纪温不是个空口白牙的,当下也并未多问,只道:“想不到你竟还有如此背景,难怪能小小年纪成为秀才,倒是我小瞧你了!我家居于秦淮里,你可随时来此处寻我。” 纪温含笑点头:“待我安顿好,必前往程家拜访。” 正欲告别之时,一名身着短衣的小厮拿着一幅画像走了过来,待靠近纪温,他打开画反复与纪温对照,而后小心翼翼问道:“敢问小少爷可是姓纪?” 纪温心中已有猜测,点头道:“正是,不知你是?” 那小厮面露喜色,又确认道:“敢问您可是自顺庆府岳池县而来?” 纪温再次点头。 小厮确认无误,喜不自禁:“表少爷!您可总算来了!” 纪温露出温和的笑容:“你是王家的?” 小厮压下心中的喜悦,重重点头:“老爷命小的几人在此等候表少爷!” “等了多久?” “约莫大半个月前,姑奶奶写的信先行到了应天府,言心中明您即将到来一事,老爷便派了我们在此守着。 不止此处,因不知表少爷自何处入城,老爷便遣了十人分别守在府城四处城门内,担心表少爷走了水路,连东水关都人守着!” 纪温心中涌过一股暖流,虽还不曾见面,可他能感受到外家对自己的重视。 “此事是我的不是,离家前,我应该同我爹娘说好路线,如今倒是连累了你们” 小厮惊得立马跪下:“表少爷,您千万不要有此念头,小的哪怕做的再多也都不为过,这都是小的的本分!” 纪温沉默一瞬,看这小厮的表现,他外祖家似乎对下人管教很严啊 本下意识想伸手将他扶起,下一刻纪温改变了主意。 他站在原地不动,开口道:“你很本分,起来吧。” 得了这句肯定,小厮发自内心的笑了。 “多谢表少爷!” 果然,本分,就是这位小厮的最高追求。 在这位本分小厮的带领之下,纪温三人一路来到了坐落于成贤里的王宅。 不同于纪家祖宅的疏朗大气,王宅处处透着古朴雅致,假山流水、雕梁画栋,真可谓一步一景。 小厮将纪温带到内院影壁处,早有婆子在此等候。 见到纪温,自是一番恭敬,而后便由她继续带着前行。 身着绢布狭领长裙的婢女陆续从旁经过,见到纪温,皆屈膝行礼,待纪温先行。 内院中下人不少,可除却鸟儿的鸣叫及假山流水的轻吟,再难听到旁的声音。 纪温不由暗自咋舌,他外祖家怕是极重规矩的人家。 一路行至主院,纪温有种进入大观园的错觉,想到即将见到外祖一家,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袍,除了念青送的那只荷包稍微有些陈旧,并未发现其他不妥之处。 他心中紧了紧,只希望不要在重礼仪规矩的外祖一家人面前闹了笑话才好。 婆子一边替他撩起厚重的帷帘,一边高声朝着主屋道:“表少爷到了!” 纪温沉稳跨过门槛,一进入主屋,就见屋内或坐或站,已有不少人,此刻所有人正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自己。 依据衣着气质及站立位置,不难分辨出哪些是主子,哪些是下人。 出发之前,王氏已为他仔细介绍了外祖家的几位亲人。 最上首坐着两位老人,应当就是他的外祖父与外祖母,两位老人均白发苍苍,王老太爷目光深沉睿智,外祖母郑氏慈眉善目。 老人下首同样是一男一女,气度雍容,皆为中年模样,右下方还立有一位身形颀长、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见纪温走了进来,太夫人瞬间泪盈于眶,朝着纪温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颤声道:“孩子,你过来,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纪温心中触动,同样泛起一片波澜,他应声行至太夫人身前,随即双膝跪下,朝着上首两位老人道:“外孙纪温,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太夫人侧头看向王老太爷,王老太爷亦十分感慨,对外孙道:“孩子,你起吧。” “谢外祖父!” 纪温站起后,又依次向大舅舅王老爷、大舅母沈氏见礼,大舅舅看起来颇为严肃正经,但在面对纪温时,面上明显柔和了许多。大舅母稳重持道,瞧着也是一位端庄得体之人, 最后,是他的表哥王元彦。 王元彦年十七,已逐渐褪去少年模样,面容端肃。身为大儒璋南先生的嫡长孙,幼承庭训,规行矩步,如今已有举人功名。 即便与纪温这位表弟初次相见,王元彦也仅仅只是舒展了面容,一丝不苟的与纪温互相见礼。 等到一一行礼之后,王老太爷又缓缓问过纪家家中情况,得知纪老爷子身体康健,王氏生活无忧,才满意点头。 等王老太爷问完了话,太夫人又让纪温上前几步,仔仔细细看了一番,含泪欣慰道: “还好,这孩子随了容娘,是个俊俏的!” …… 看来他爹在王家挺不受待见。 太夫人又问了许多家中的细节,尤其是王氏如今的情况,纪温均如实作答,只隐下了王氏身子受损,无法再孕一事。 可王氏多年来只得纪温一个,太夫人又如何猜不到? 想到独女所受的苦难,顿时又是悲从中来,泪流不止。 纪温只好从旁安慰着,本想提一提他爹为他娘做的那些令人酸掉大牙的事儿,好让太夫人心中宽慰些许,但想到这一屋子守礼重礼之人,他理智的闭紧了嘴。 他算是看明白了,外祖一家,除了外祖父深沉不可测,外祖母和蔼亲善,剩下的,大舅舅、大舅母与他表哥均是持节守礼之人,在他们面前,一言一行务必要循规蹈矩,做一位端方有礼的好少年。 直至太夫人情绪平复,她忽而想起一人,隔空对屋内一侧屏风后的人喊道: “明熙,你也出来见见你的表弟,一家人,不必如此拘礼。” 纪温循着声音看去,只见一名身着淡雅月华裙、以团扇遮面的少女自屏风后袅袅走出。 想来这便是他的表姐王明熙了。 纪温只看了一眼,立刻低眉拱手行礼:“表姐安好。” 王明熙已行至沈氏身后一侧,仍旧手执团扇,只露出一双秋水般的眼眸,远远屈膝回了个礼。 接下来,太夫人开始拉着纪温闲话家常,从当年他爹求娶王氏开始,说了不少纪温从未听闻的趣事,语气中不乏对他爹的嫌弃。 大舅舅与表哥王元彦在一旁听的频频皱眉,似是觉得太夫人此话颇为失礼,可碍于长辈身份,生生忍下了想要说教的念头。 直至太夫人尽了兴,终于放了纪温下去洗漱,大舅舅方忍不住道:“母亲,日后还是莫要在温儿面前说这些话了,未免失了礼数。” 表哥王元彦虽未出声,却也十分不赞同的看着他的祖母。 太夫人没好气道:“自家人何必如此多礼,我观温儿那孩子是个眼明心净的,想来也不会在意这些。” 大舅舅蹙起了眉头:“母亲,正所谓“闲谈莫论人非”——” “好了好了!”太夫人将其打断,作势揉了揉眼:“今日说了许久,我乏了!” 大舅舅没能成功说教,心中颇为遗憾,他看了眼自己的父亲,可王老太爷老神在在安坐于上首,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 于是他只得道:“那母亲好生歇息,儿子告退。” 在下人的带领下,纪温来到了大舅母为他准备的恪礼院,旁边正是表哥王元彦的崇礼院。 一听这名字,纪温顿时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外祖家可真是将礼仪刻进了骨子里! 走进院内,左侧有一汪清澈的小池,小池旁是一颗高大葱郁的柏树,树下有一张石桌,并两张石椅,闲来无事之时,可在此煮茶吟对。 主院宽敞明亮,窗明几净,屋内布置尽显典雅风范。不难看出,为了他的院子,大舅母是花了许多心思的。 纪全与阿顺先一步到了恪礼院,此刻已为他安置好行礼物什,只等他回来便可直接洗漱休息。 等到王家的下人离开,阿顺不由苦着脸悄悄与纪温道:“孙少爷,这王家的规矩也太严了,那么多人,都跟木头似的,瞧着怪吓人的!” 纪温失笑:“那你可要小心了,千万不要在人前失了礼,到时候丢了我的脸,我可要重重罚你!” 阿顺立刻点头如捣蒜:“我定然不会给您丢脸!” 到了晚间用膳之时,纪温发现,哪怕王家主子就这么三五人,竟然也是男女分桌而食。 食不言,寝不语。 纪温与大舅舅、表哥坐于一处,不仅不敢说话,甚至动作都得万分小心,若是不小心碰撞到碗筷发出了声响,那就是失礼了。 一顿饭在寂静无声中缓慢用完,终于,王老太爷打破了这平静,开口对纪温道:“温儿,稍后随我来书房。” 第33章 王老太爷书房内, 纪温双手递上纪老爷子的书信,躬身道: “外祖父,此乃家祖命我转交于您的书信。” 王老太爷面带温和笑意, 一边接过书信,一边叹道:“昔年一别,竟已过十年, 日后, 也不知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 纪温微微抬头,却见王老太爷已认真看起了信件, 仿佛方才只是随口的感叹,并没有需要回答的意思,遂不再出声打扰。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王老太爷放下信件, 深沉的目光看向纪温: “听说你已有了秀才功名?” 纪温不敢隐瞒:“孙儿运道好,侥幸得了个县案首,便直接成了秀才。” “确实运道好,”王老太爷轻笑:“若是再早个数十载, 府试、案试, 一个也免不了!也就是本朝——那些人想走捷径,却让你占了便宜。” 听了这番话,纪温似懂非懂, 正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王老太爷转而又道:“但, 你能得中廪生, 可不仅仅只是运道好了!以你这般年纪,倒也是难得。” 得当世大儒夸奖,纪温面色微红:“孙儿学问尚浅, 如今不过将将跨入科考门槛,日后的路且还长着。” 王老太爷含笑点头:“依你祖父信中所言,他想让你留在应天府,学成再归乡参加乡试,不知你意下如何?” 纪温毫不犹豫答道:“听闻金陵文风盛行,天下文人莫不向往,孙儿亦想见识一番。” “那你可知,为何金陵如此得文人推崇?” 作为一名后世之人,纪温当然知道! 自朝廷迁都上京,金陵便成为了众多失意官员与文人士子的首选雅游之地,江左风流也因此而复兴。 可如今是大周朝,一个历史中并不存在的朝代,没有了能与上京城国子监齐名的“南监”,金陵凭什么留住众多士子? 很快,王老太爷为他解开了疑惑。 “你可曾听闻南淮书院?” 纪温摇头。 王老爷子顿了顿,随即又笑道:“江左大儒,半数入了南淮,你若想在应天求学,南淮书院便是你最好的选择。” 纪温大胆问道:“外祖父也在这南淮书院吗?” 王老爷子点了点头:“并非所有学子都可入学,你若有意,明日辰时四刻来此,由老夫亲自为你考核。” 纪温躬身道:“多谢外祖父!” 回到恪礼院,纪温吃了一惊。 院里不知何时多了四名容貌端方的丫鬟并四名低眉敛目的小厮。 见纪温回来,八人齐刷刷向纪温行礼:“恭迎少爷。” 阿顺慢吞吞的走了过来,小心看了眼丫鬟小厮,低着头道:“孙少爷,她们是夫人送来照顾您起居的。” 纪温顿时头大。 然而无论如何,这是大舅母的好意,他不可不知好歹。 于是他微微笑道:“大舅母有心了,只是我向来不习惯有太多人伺候,平日里,我的内院与书房,便仍由阿顺负责,其他地方,你们且听全叔的。” 八人均未有异色,齐声应是。 进入前厅,纪温一眼看见桌上堆满的各类物品。 阿顺连忙解释:“这些是府上诸位主子给您送的礼物。” 这些礼物大多是文人字画、孤本古籍。 纪温命阿顺仔细收好,便进了书房。 也不知他外祖亲自出题会不会太难?虽只有一晚时间,还是要多做些准备才是。 前世为了学习也没少通宵达旦,今生习了武,身体素质不知强了多少倍,熬一夜应当撑得住。 然而第二日,纪温眼下青黑,明眼人一看便知晚间定然不曾安睡。 王老太爷见了,关切问道:“昨日可是彻夜温书了?读书不在于一时,日后可莫要如此了。” 纪温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是,外祖父,孙儿知道了。” 王老爷子将早已写好的考题递给纪温,纪温接过考题,绕过屏风,走到另一边的书案,坐定后,才打开看了起来。 王老爷子出的考题是:论四书五经要旨。 纪温吸了口气。 这题看似简单,但凡学过四书五经的,谁都能答得上来。可若要答得出彩,要在有限的时间和字数之内引经据典,并融入自身观点,还要得王老太爷认可,并非易事。 这题出的十分基础,却又十分广泛,是最能探出学生学识深浅的考题。 纪温捏着笔杆,迟迟不曾下笔。 他在脑中一点点回想着四书五经的内容,归纳每一篇的要点,试图从中找出一个共同点来作为他答题的主要表述内容。 但四书五经创作背景不同,创作时期不同,创作思想更是不同,本就互不相干,何来共通之处? 最重要的是,这恐怕并非王老太爷想要看到的答案。 思来想去,纪温终是下定了决心,沾了墨开始答题。 临近午时,纪温在王老太爷的院中与之一同用了膳,令他庆幸的是,王家并不是每日都需要众人一同用膳,昨日不过是因着纪温这位表少爷第一次来到应天府,才齐聚在正厅。 而王老太爷也并不像大舅舅与表哥那般循礼守旧,这个发现令纪温不禁松了口气。 用完膳,在王老太爷的建议之下,两人各自休憩了半个时辰,纪温便继续开始答题。 又过了两个时辰,纪温总算完成了考卷。 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忐忑,拿上考卷,直接绕过屏风,准备请王老太爷指点。 “外祖父——” 看到室内场景的那一刻,他惊呆了。 他那仙风道骨,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外祖父,被世人尊称为璋南先生的外祖父,此刻正安坐于罗汉塌上,一手拿着碟桃酥,一手端着碗果露,一副来不及收起被当场抓包的模样。 …… 刹那间,纪温反应无比迅速,立刻低头躬身认错:“外祖父,孙儿有错,孙儿不该直接闯入,孙儿这就退出去!” 说完也不敢看王老太爷的反应,低着头疾步走出。 重新返回外室,看着手中的考卷,纪温忐忑之余,又新添了份茫然。 空气似乎凝固了,整间书房内半点声音也无,不知过了多久,纪温听到屏风后的王老太爷轻轻咳了两声。 他意会过来,隔着屏风恭敬道:“外祖父,孙儿已答完考卷。” “进来吧。” 纪温绕过屏风,行至罗汉塌前,双手递上考卷,眉眼低垂。 王老太爷接过考卷,以极快的速度看完了整篇文章,便道: “不错,以你的学问,可入黄字壹号班。” 纪温不知黄字壹号班的意义,但是听王老太爷的意思,已是允他入学了。 “多谢外祖父!” 王老太爷随意抽出一张空白的纸,迅速写上了一行字,交给纪温:“如今已近年关,年后你可拿着这张纸至南淮书院寻赵监院,他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对了,此事不要告诉你大舅舅与你表哥。” 最后一句,纪温不太理解,但王老太爷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他只好接过纸张,向着王老太爷道了谢,出了书房,才打开那纸张一看,只见纸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一行字: 此生可入黄字壹号。 下面还有一个落款:璋南。 纪温心中十分疑惑,这南淮书院的入学方式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些? 不管怎样,纪温总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如今已是腊月中,年关将近,大舅母王氏逐渐开始忙了起来,但即便如此,她也从不落下每日的晨昏定省。 不仅是她,纪温也被迫改了作息。 从前他每日卯时起,约莫练一个时辰功夫,与王氏请安,并用完早膳后,至辰时开始读书。 如今每日一到丑时,天还未亮,隔壁院的表哥便来邀他一同前往大舅舅院内问安,而后又与大舅舅、大舅母一道至太夫人院中给王老太爷、太夫人请安。 纪温不敢有丝毫惫懒,日日跟在表哥身后挨个请安问好,每每至王老太爷、太夫人的院落时,两位长辈都还未起,大舅舅、大舅母连带着表哥表姐及纪温等人都得站于前厅等候。 对此,太夫人不满的将儿子孙子训斥了一通:“你们自己顽固不化也就罢了,如今还累的温儿与你们一道!” 纪温心中十分认同,热切盼望着他和蔼可亲的外祖母能将这几位冥顽不灵的人给骂醒。 大舅舅当先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他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才道:“母亲,《礼记》有云: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何来“顽固不化”?” 表哥王元彦也站了出来:“祖母,表弟乃读书人,自幼习圣人之言,定也是明理知事的!” 大舅母王氏也在一旁点头,只是未曾开口。 儿子孙子满口仁义道德,太夫人张口无言,便看向一旁的王老太爷。 王老太爷一副疲惫困乏的模样,虚声道:“老夫与你们祖母年事已高,身体早已大不如前了” 大舅舅立刻关心道:“父亲母亲可请过大夫?” 王老太爷点点头:“并无病痛,不过是年岁到了。往常丑时起身,从不觉有异,如今怕是不行了” 大舅舅听得心中难受,道:“父亲母亲不必早起,只管休息好了,我们候着便是。” 王老太爷虚弱笑笑:“既知你们已等在此,老夫又怎忍心令你们久等?” 大舅舅越发难受了。 王老太爷便道:“不如你们将请安时辰延至卯时,可好?” 如此一来,既能全了他们的孝道,也不会扰了父亲母亲的休息。 大舅舅想了想,也认为此法甚好,便点头应道:“便依父亲所言。” 纪温松了口气,即便依然免不了每日请安,可延至卯时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除却请安外,纪温大多时间都待在自己的院落温书,平日里几位主子们均在自己的院中用膳,偶然太夫人念着他了,会派了丫鬟前来相请。 大舅舅对他的学业十分关心,每日考校完表哥,总也不忘考校一番纪温,并为他留下课业。 大舅舅学识渊博,可读书的规矩也不少。 “居处必恭、步立必正、视听必端、言语必谨温儿,日后你需当谨记!” 就连表哥也在一旁时时监督着他的一言一行,但凡有不妥之处,定要引经据典,拿出一番大道理来。 纪温莫名想到了唐代某位高僧,并深深体会到了其弟子的痛苦之情。 纪温面上恭敬应和着他们父子二人,心中却在热切盼望着年关的到来。 年后,他便可以前往南淮书院了! 不知书院位于何处?离王家所在的成贤里隔着多远? 若是能远些便好了,他可以光明正大居于书院之中。只要能远着点大舅舅与表哥,哪怕条件艰苦些也无碍,每逢休沐日还可来王家探望王老太爷与太夫人。 这样想着,纪温对于入学一事越发期待了。 第34章 这是纪温来到这个世界以来头一次离家过年。 想到家中的祖父、爹娘, 纪温心中骤然生出三分愁绪。 他命阿顺研了墨,提笔开始写家书。 信中细细写了外祖家中亲人对自己的关怀,以及自己即将在年后前往南淮书院就读一事。 除去规矩大、管教严, 王家当真是将纪温当作了自家子孙教养,比之表哥王元彦也不差什么了。 洋洋洒洒写下几大页,纪温拿起纸吹了吹, 满意的将它们塞进了信封, 交于纪全。 纪全年后便要回岳池县去了,刚好替他送了信去。 王家的年节同样充满着繁文缛节, 但好在大舅舅与表哥似乎也日日忙于年节之事,无心管教纪温,倒让纪温能在自己的恪礼院中偷闲。 至腊月末, 王宅已换了门神与联对, 各处大门与角门乃至府内游廊均挂满了大红灯笼,每到天色暗下,阖府灯火通明。 守岁那日,所有主子均齐聚于太夫人的院中, 一同为两位长辈拜年辞岁, 再由王老太爷与太夫人一一为小辈们发压岁钱。 纪温在家中也收过好些岁钱,纪家长辈都不是小气的主,多年下来, 纪温的小金库已十分可观了。 如今头一次在外祖家中收到岁钱,竟比纪家更多出不少。 拜完年, 吃过年夜饭, 发了岁钱后,便有下人来请,道是外头已准备好了, 请各位主子移步水榭。 王老太爷与太夫人当先起身,带着一众小辈并丫鬟婆子浩浩荡荡的行至水榭处。 大舅母沈氏服侍太夫人坐好,便对着身旁一位管事模样的人道:“开始吧。” 随着一声令下,瞬间自湖水四周传来冲天的尖锐响声,纪温下意识看去,恰好看到一朵朵烟花在黑暗的空中绽放出各种不同的模样,动物形状有之、花草形状也有之,林林总总,极为逼真。 王家的烟花仿佛一个信号,紧接着,自四面八方的空中陆续开始绽放出绚丽的烟花,一时之间,应天府的天空犹如天女散花,美不胜收。 王老太爷与太夫人在一众小辈的簇拥下笑的开怀,大舅母与表姐也比平时多了许多话,平日里规行矩步的大舅舅与表哥此时也面含笑意,不少下人们聚在一处低声赞叹。 直到此时,纪温才感受到王家的烟火气息。 纪温蓦然想起那一句“火树银花不夜天,烟花飞舞迎新年”。 *** 入了正月,王家逐渐热闹起来。 王老太爷门生众多,每日都有不少人趁着年节前来拜见老爷子,大舅舅与大舅母既得出门走亲访友,又不能不顾家中每日络绎不绝的来客,两个人忙的整日不见人影,恨不能有分身才好。 唯独剩下了表哥王元彦,见父亲忙忙碌碌,担心小表弟失了教导,落下学问,王元彦自觉承担起教导纪温的重任,每日至恪礼院与之一同读书。 纪温:“表哥对我关照有加,我心中甚是感动。” 王元彦:“长兄如父,此乃为兄分内之事,表弟无需挂怀。” 过了正月十五,纪温心心念念的入学日就要到来了。 事到如今,此事也无法再瞒下去,正当他犹豫着该如何开口时,表哥王元彦先来与他辞别了。 “表弟,如今正月已过,为兄也是时候该回书院念书了。” 纪温心中堆满问号,他忽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敢问表哥在哪个书院念书?” “南淮书院。”王元彦拍拍纪温的肩膀,罕见的露出一个微笑:“父亲也已开始当值了,表弟独自在家,未免孤单,书院将于三月进行招生考,我会为你报名,届时你只管来考即可。” 纪温的心顿时凉成一片。 见他脸色不好,王元彦只以为表弟对自己没有信心,鼓励道:“以表弟之学问,入学考试定不成问题,表弟无需过于担忧。” 纪温只好强笑着点头:“多谢表哥了。” 送走了王元彦,纪温捏着王老太爷为他写的那张纸条,只觉十分烫手。 原来表哥竟然也在南淮书院?那他此举岂不是自投罗网? 更何况,听表哥所言,书院应在三月进行招生考试,那王老太爷对他的考核又算什么?这张纸条又算什么?他这算不算是走后门了? 难怪外祖父不让自己将此事告诉大舅舅与表哥,若是他们知道王老爷子开了后门,指定又要说教一番。 可如此一来,就要苦了自己了,他与表哥总有一日会在书院相见,届时表哥明白了一切,寻不到王老太爷,可就只能抓着自己了。 他忽然不是很想去见识南淮书院了,怎么办? 可王老太爷没有放过他。 自大舅舅当值,表哥前往书院,家中再无令老爷子忌惮的人,他便将此事告诉了太夫人。 一日,太夫人将他传至院中,关心问道:“听你外祖父所说,你即将入学南淮书院了?几时启程?行李物什收拾好了吗?” 纪温笑不出来,可他不得不笑,答道:“正在准备着,这几日便要启程了。” 太夫人点点头,眼中满是不舍:“你才在家中待了多久,又要去书院了,待到休沐日,多回来看看。” 纪温哭丧着脸:“外祖母,孙儿也很不舍——” 他不舍得离开这个没有大舅舅没有表哥的王家。 太夫人感动不已:“好孩子!” 两日后,纪全带着王家准备的一车节礼,以及纪温一路上为纪家众人买的礼物出发前往岳池县。 与此同时,纪温也将启程前往南淮书院。 南淮书院位于应天府鸡鸣山下,与王家所在的成贤里相距并不远,纪温坐着马车,还未来得及好好感受应天府的人文气息,便听车夫喊道:“表少爷,到了!” “这么近?”纪温有些疑惑:“既然相距不远,表哥为何还要居于书院之中?” 车夫笑道:“表少爷有所不知,凡是南淮书院的学子,必须居于书院之中,只休沐日才可归家。” 纪温点点头,下了马车,准备带着阿顺一道进入书院。 车夫又道:“表少爷,南淮书院不允许带书童进入” 阿顺急了:“孙少爷——” 纪温笑笑:“无事,当年县学也是如此。” 他接过阿顺手中的包袱,负于自己身后,独自朝着南淮书院古朴巍峨的大门走去。 穿过书院门口两根粗壮的朱红色石柱,入目是一段以青石砖铺就的、长长的、看不清尽头的阶梯。 纪温毫不犹豫踏上阶梯,两旁是碧翠掩映的山体,阶曲廊回,古木参天,不知走了多远,前方突然出现一条由两排青竹夹成的幽径,幽径尽头可见一道正开放着的小门。 自小门进入,入眼是一座高大的宅院,廊下牌匾上书“大堂”二字。 大堂中坐着一位中年模样的长袍文人,见纪温自小门而入,又背着行囊,他很快猜到纪温来意,当即便道:“本书院三月开始招生考试,你来早了,待过两月再来。” 纪温礼貌微笑道:“在下是来寻人的,请问赵监院可在?” 开口就要寻赵监院,中年文人不由露出审视的目光。 “你是何人?寻赵监院所为何事?” 这 纪温犯了难,他若是拿出王老太爷给的纸条,眼前之人岂不是要知道他是个走后门的? 可若是不拿出来,口说无凭,拿什么让对方相信? 罢了,一旦他入了学,这些人总归会猜到的。 正欲拿出纸条,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纪兄?!” 纪温循声看去,竟是程颉。 “程兄!你竟也在南淮书院?” 再次见到纪温,程颉十分高兴:“我早知你会来这里,果不其然!” 纪温不曾多想,只觉两人着实有缘。 见纪温还背着包袱,程颉不禁问道:“纪兄是今日才来?怎么不进去?” 纪温含糊道:“我来寻赵监院” 程颉竟也不曾多问,笑道:“这有何难?我带你去便是!” 那中年文人似乎想要阻拦,程颉看他一眼:“安师叔,此人与我有旧,乃顺庆府廪生,还请您通融则个。若是赵监院怪罪,我愿一力承担。” 听到这里,中年文人放下了手。 “我可以放他进去,至于赵监院愿不愿意见他,便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 “若是赵监院不见,我自会将他送出去。” 离开大堂,两人向着书院更深处走去。 “此番多谢程兄了!”纪温真诚道谢。 程颉晃了晃手中的玉骨折扇:“小事,即便没有我,你也能进来!” 纪温笑了笑:“话虽如此,却也少不得一顿麻烦。” 程颉有些不解:“你为何不与你外祖一同前来?有山长亲自带领,定无人敢拦你。”??? 山长? 纪温懵了一瞬,有些不敢置信:“我外祖父是南淮书院的山长?” 这下轮到程颉诧异了:“你不知道?” 纪温摇了摇头 程颉不禁嘀咕:“璋南先生可真低调,连自家人也不说。” 他又问道:“那你打算如何入学?” 纪温压下心中的情绪,取出外祖父写的那张纸条递给程颉:“外祖父令我将它交给赵监院。” 程颉接过一看,顿时惊了:“黄字壹号?” 他将纪温打量一番:“一入学便入了黄字壹号班,即便有你外祖为你撑腰,恐怕也难以服众。” 他不怀好意的笑了笑:“我看你在这里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纪温不由问道:“莫非黄字壹号非一般人能入?” 程颉沉默一瞬,看来纪温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他耐心解释道:“南淮书院的学子以举子为主,依据这些举子的学问深浅又分为三等,依次为天、地、玄三等,由于人数众多,每等又按顺序分为数个班,如玄字壹号班,便是玄字中最好的一个班。 除举子外,南淮书院也招收少数秀才,这些秀才无一不是秀才中的佼佼者,所有秀才均被分为黄字,而黄字壹号班,即是秀才中最好的一个班。你说,你一入学,便入了黄字壹号,能不教人眼红吗?” 的确是有些扎眼了。 纪温皱了皱眉,随即又松开。 王老太爷可是通过考核为他定的等次,自己大可不必心虚。 倒是程颉—— 他侧头看向好友,语气中甚是探究:“既然南淮书院连秀才都极少,你又是如何入学的?” 如今的程颉可还只是一位童生! 而且,纪温看的分明,方才大堂那位安师叔对程颉都带着几分客气。 程颉打开他那一把玉骨折扇,毫不羞愧道:“我爹花银子买的!” 果然,无论到了哪个朝代,总少不了这种有钱的二世祖! 程颉指着脚下的路:“看见这条青石道没有?我爹捐银子铺的!你若早来几年,可就只能爬山路了!” 第35章 纪温跟着程颉一路向上走去, 穿过大堂,避开了学子们所在的后堂,两人自后堂侧面通过, 便来到了赵监院所在的夕秀亭。 “就是这里了。”程颉指了指夕秀亭中的一间小院。 纪温走上前去,轻轻扣了扣门。 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书童将门开了一道缝,侧身探出头来, 看了看纪温一身穿着, 皱眉问道:“你不是书院的学生,你是谁?寻监院有何事?” 纪温客气笑着, 躬身递上纸条:“学生纪温,奉家中长辈之命前来拜见赵监院,还请这位兄台帮忙传达。” 书童并未立刻接下, 而是道:“你家长辈贵姓?” “姓王。” 姓王?书童立刻想到什么, 接过纸条:“你且在这等着。” “有劳了。” 不一会儿,书童去而复返。 “监院唤你进去。” 纪温再次客气笑道:“多谢兄台。” 他转身看着程颉:“程兄——” 程颉甩甩扇子,指了不远处一休憩之所:“我就在那等你。” *** 小院不过一进,跨过门槛便能得见其全貌。 书童将纪温带至主屋一侧的书房, 对着书案后的一名老者恭敬道:“监院, 人已经带来了。” 说完,他让开身子站到一侧,纪温便见这位赵监院虽已两鬓染霜, 却依然脊背挺直,一双慧眼目光如炬, 不怒自威。 只看了一眼, 纪温立刻低下头去,躬身行礼:“学生纪温,拜见赵监院。” 赵监院看了眼书案上的纸条, 声音蕴含着几分威严:“你既已得山长认可,老夫便信了你,允你入黄字壹号班。” 纪温再度躬身:“多谢监院。” “不过,你若是在小考中排名末位,按照书院学规,将降至黄字贰号班。” “学生定当勤学不辍,争取长留于壹号班。” 赵监院点点头,随即命一旁的书童递给他一块身份令牌。 “凭此令牌可至张直学处领取衣物,他会为你分配学舍,从明日起,你便正式入学吧。” “学生多谢监院。” 纪温走后,赵监院起了身,独自绕至后方另一座院落。 他轻车熟路的推开门,挥退院中守着的童子,对树下正与自己对弈的王老太爷道:“居和,你的外孙,为何不自己带过来?” 王老太爷一边落下棋子,一边满不在乎道:“我只负责讲学,不管院中庶务。” 赵监院自顾自坐于王老太爷对面,语气不善:“连你亲外孙也不管?” “子孙自有子孙福,你瞧元彦不也过得挺好?整个书院谁见了不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师兄?” “可是那孩子不同,”赵监院骤然转换了气场,声音低沉:“他既已走上这条路,日后定然要以科举入仕,如今——是时候吗?” 王老太爷的棋子在半空中顿了一瞬,而后转了个弯,落在了另一个方向,局势霎时扭转。 他笑了起来:“你看,来的正是时候!” *** 张直学反复看了看纪温的令牌,确认其真实无误后,以一种显而易见的异样目光将纪温上下扫视了一遍。 如今还未到三月,却有新生入学,不用想也知道定是走了什么门道。 纪温尚且坦然自若,一旁的程颉却轻笑着开了口:“张直学,您快些吧,也不是头一回看见走后门的了,至于如此惊讶吗?” 张直学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知羞耻!” 他快速递给纪温两身衣袍,没好气道:“凡本书院学子必须身着此青衿。本书院一年束脩银十两,稍后你自去交于后堂钱粮官处。” 一年十两,对于小金库颇丰的纪温而言自是九牛一毛,可对于普通农家学子而言却是一笔巨资。 纪温接过衣袍,点头应下。 张直学在两人间看了看,哼道:“刚巧程颉的学舍只他一人居住,你便去与他一道吧!” 程颉摇摇扇子:“便宜你了!我那学舍可比旁人的好多了!” 纪温含笑与张直学道谢,转过身毫不客气的对着程颉翻了个白眼。 “嘿!你——” 程颉的学舍果然与众不同。 即便相距甚远,纪温也能一眼瞧见那座大号的青砖瓦房,在一片低矮的学舍里分外显眼。 纪温沉默片刻,终于问道:“这学舍也是你爹建的?” “那倒不是。” 然而还不等纪温松口气,他又道:“以前的学舍太过破旧,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于是我爹将他们全部翻修了一遍。” 纪温:“难怪只你一人的学舍如此不同。” 程颉兀自遗憾道:“只可惜地方太小,只能建成这样一座小屋子。” “难不成你还想建成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若你外祖父同意,我马上让我爹派人来!” 即便程颉的学舍已比旁人大了许多,也不过是多了一小间屋子。 走进程颉的学舍,里面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大开间,里间用于休憩就寝,外间用于念书。而其他人的学舍均只有一个大开间,里面满满当当住着四个人。 原本四人间的学舍仅住了程颉一人,以其招摇不讨好的性子,纪温十分怀疑,怕是其他学子都对其敬而远之,不愿与其同住一屋。 啧,想想也是个可怜人。 纪温铺好床铺,打开书院发的学子服,竟是上好的料子,与程颉身上的青衿一般无二,只是仔细看去,衣襟处的那片图案似乎颇为眼熟。 “这是——” 程颉得意昂头:“认出来了吧?那是我程氏商号的商徽,没错,这学子服也是出自我程氏商号!” 青石道、学舍、学子服,纪温不由陷入了沉思,在遇到程老爷这位冤大头之前,南淮书院的学子们究竟生活在怎样困苦的环境之中? 这个问题,程颉给了他回答。 “你以为书院是靠什么生存的?就凭学子们的束脩和那百亩佃田能养活书院这数千人? 读书没银子可不行,若没有江陵商户的支持,南淮书院如何能建成此等模样?那群学生与讲书们早该喝西北风了!” 而程氏商号又是江陵商户中的佼佼者,为了自家儿子能在南淮书院好好读书,程老爷子数年前便开始为书院捐献银子,力求能让儿子拥有一个优越的读书环境。 听完,纪温只想说:“你爹为了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程颉嗤笑一声:“他还等着我考取进士走上仕途呢,不下点本钱怎么行!” 这语气听起来似乎有些不善,纪温想到程颉曾遭遇的那次刺杀,不再开口。 翌日,两人一早便来到教学斋,纪温在黄字壹号,程颉却在最末端的黄字玖号,两人分别后,纪温提着自己的书箱,走进了黄字壹号班。 此时黄字壹号班中约莫坐有二十余人,骤然见到一个陌生面孔,均好奇看去。 纪温扫视一圈,随意挑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了下来。 南淮书院果真卧虎藏龙,这么一圈看下来,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都有两三人,其他人瞧着年纪也都不大,不像县学那般,甚至还有几位鬓发花白的同窗。 由于书院时常有学子“升班”或“降班”,众人对于突然到来的纪温,只好奇了一瞬,便不再关心。 纪温端正坐好与众人一起等待讲书的到来,正当他翻开书本,欲温习功课时,周围突然传来窃窃私语。 “昨日我不过是调侃了一句秦淮河的姑娘们,竟被讲书生生教训了一个时辰!” “你胆子可真大!竟敢在书院里说这些!” “你懂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 “看你这不知悔改的模样,讲书合该再训你两个时辰!” “别别!我怕了!我真怕了!” 纪温在心中摇头,胆敢在孔夫子的地盘生出这种龌龊心思,简直愚蠢至极。 这种人不过是面上怕了,心里却指不定怎么样呢,口头教训根本没用! 倘若是他大舅舅与表哥在此,那才是真正能“以嘴服人”。 正这么想着,学斋忽然安静了下来。 纪温下意识看向前方,只见一个十分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嗯?怎么回事?刚想到大舅舅,怎么眼前这位讲书与大舅舅如此相像? 不可能!大舅舅已当值去了,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讲书看过来了。 讲书看到纪温,同样也是一脸不敢置信。 温儿怎么在这里? 温儿不是应该在家中温书吗? 看到讲书的神色,纪温瞬间如坠冰窖。 原来大舅舅的当值,竟然是到书院当值来了?! 这一堂课王伯临讲的心不在焉,纪温也听的如坐针毡。 快速讲完今日的内容,王柏临看了眼纪温,眼中意味十分明显。 无奈之下,纪温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拖着沉重的身躯跟随而去。 身后,学子们尚且还在疑惑:“今日讲书讲学似乎比往常快了许多?” 王柏临将纪温带进一处屋内,眼见四周无人,他终于忍不住问道: “温儿,你怎的在此?” 纪温强笑着回答:“大舅舅,是外祖父让我来的。” 没办法了,外祖父,还请您自求多福。 王柏临瞬间明白了,若不是他父亲授意,温儿又如何得以入学? 可这简直是胡闹! 为什么不等着三月的招生考,而是要以这样不光彩的方式入学! 王柏临心中满满的不认同,当即便带着纪温前往山长的院落,准备与他父亲说道一番。 可直至院门口,小童却告诉他山长已出门游历了,归期未定。 纪温不得不为他外祖父的远见而赞叹,怕是老爷子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提前跑路了吧? 王柏临一通说辞全部被堵在嗓子眼,心中难受至极,他转过头,看到身后的纪温,痛心疾首道: “温儿,你外祖父胡闹也就罢了,你为何也要跟着胡闹!以你之学问,又何愁那入学考试?怎么偏生要走这歪门邪道?” 纪温心中发怵,却又无可奈何,低着头乖乖听他大舅舅说教。 “圣人言: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你本应在你外祖父犯错的第一时间将其制止,如此才是你应尽的孝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凡忤逆圣人之言,均不可为之” 纪温麻木的听着,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不时还得认同点头,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忽然有人喊了声“纪兄!” 纪温眼睛一亮,来人正是程颉。 王柏临见来人身着南淮书院的学子服,不得不中止了教导,如寻常讲书一般对纪温留下一句“日后需当谨记”便飘然离去。 纪温松了口气,万分真诚的对着程颉拱手道谢:“此番多亏了程兄!” 程颉轻笑一声:“听闻王讲书最是持礼守节,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纪温苦笑着摇头:“我也不曾想到,大舅舅竟然也在书院!” 话音刚落,身后再次传来一道声音:“表弟,你怎在此?” 第36章 听到熟悉的声音, 纪温整个身体顿时僵硬。 他缓缓转过头去,朝着表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表哥,真巧,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遇见你” 王元彦那一双英眉微微蹙起:“表弟,你怎在此地?” 他注意到纪温身上的学子服,有些不敢置信:“你何时入了学?” 纪温想到身后的程颉, 又看了眼表哥身边那位气质卓绝的青年男子, 嘴角扯出一抹笑: “表哥,此事说来话长, 不如我们坐下来好生谈谈?” 若是在这么多人面前挨训,多少有点挂不住脸 王元彦心中已疑窦丛生,但他十分沉得住气, 当下便道:“那便去后堂吧。” 正在此时, 他身边那位青年男子微微笑道:“王兄,你这位表弟在此时入了学,其中缘由显而易见,王兄不妨想一想” 王元彦看着自己的好友, 脸色微微一变:“祖父——” 青年男子含笑点头。 王元彦当即便想向纪温求证, 然而想到他身边的程颉,话到嘴边又停了下来。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那青年男子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 一见王元彦的表情就知他在想些什么。他看了看程颉,忽然笑道: “白玉金身, 富贵天成, 这位想必便是程氏商号的二少爷——程颉吧?” 此话一出,纪温不由看了他一眼。此人是谁?仅凭一个照面便能认出身份,好生厉害! 程颉颇为意外:“这位师兄见过我?” 青年男子仍然笑着, 他轻轻摇头:“不曾,不过——你手中那柄玉骨折扇,至少在读书人中,应当再无第二柄。” 倒不是那折扇有多稀有,而是会这样露白的读书人极为稀有。 王元彦显然也想起了程氏商号程颉其人,这位虽入学不久,近来却在书院学子间声名鹊起,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的眉头顿时皱的更紧了,看向程颉的目光中带着颇为明显的谴责。 “程师弟,你的事情,我早有耳闻,今日恰好见到,便少不得要与你告诫几句。” 原来表哥对待外人竟也是如此么?纪温心中憋笑,默默站于一旁,极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程颉也是头一回遇见王元彦这般的人,一股不安的情绪莫名开始在心中蔓延,他犹豫着问道: “斋长有何指教?” 斋长? 纪温有些讶然,随即便觉得这个身份十分适合表哥,整个书院只怕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了。 斋长类似于后世的学生会会长,承担督查学子日常言行、管理学子品行道德之责,向来应由品行端正、学业优秀者担任。 难怪表哥见了程颉都想管上一管。 王元彦已然开了口:“听闻程师弟家中豪富,乃父不仅生财有道,更是有着一腔向学之心,数年间为书院慷慨解囊,不吝银钱,如今所有学子均受其恩惠。” 书院中的学子大多轻视商人,程颉没少因出身被众人诟病,如今头一回听到有人赞扬他爹,立刻对这位斋长生出了几分好感。 王元彦接着道:“然而,财不露白,富不露相,贵不独行,程老爷结下此等善果,程师弟更应严于律己,怎可行事乖张、奢靡无度、整日招摇过市?” 刚刚对斋长生出几分好感的程颉听到这等掏心掏肺的劝告,心中竟不由开始反思,莫非自己真的行事太过? 纪温心中窃笑,想当初他头一回接受大舅舅与表哥“指教”时,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 再看那位青年男子,同样看得是津津有味。 单纯的程颉还不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果然,王元彦并未停下。 “我等读书人,自当潜心向学,不为外物所动,富贵而名磨灭者,不可胜计,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想必程老爷当明白此道理,方不计代价送师弟入学,若师弟本末倒置,恐伤尊父之心,唯有” 短短时间内,程颉的表情由深受感动到自我怀疑,再到麻木不仁,最后变为了匪夷所思。 他向纪温投去一个质疑的目光。 你表哥为何滔滔不绝?!还有完没完了?! 纪温心领神会,忍笑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不知过了多久,几人已饥肠辘辘,那位青年终于将王元彦打断,道:“时候不早了,两位师弟该回去做功课了。” 王元彦看了看天色,自语道:“竟然已经到这个时辰了?” 他恍然想起自己本是来教导表弟的。 见到表哥看过来的眼神,纪温心中一个激灵,立刻抢先道:“程兄,方才那道题我忽然有了另一种见解,走我们回去详说!” 他歉意的朝着王元彦笑笑:“表哥,今日也不早了,想必你和这位师兄应当也有功课在身,我便不耽误你们了。” 王元彦想了想,来日方长,日后再慢慢教导表弟也可。 于是他点点头:“你们自去吧。” 程颉如释重负,纪温也不着痕迹的松了口气,满面笑容道:“今日多谢表哥,告辞!” 离开后,程颉快速晃动着折扇,一阵后怕:“你表哥真是个厉害的人物!以后我见着他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想出现在他眼前了!” 纪温幽幽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出现在他眼前” 两人一同走进食肆,顿时吸引来许多学子的目光。 纪温是个陌生面孔,并不引人注意,程颉却是南淮书院有名的人物。 在许多人眼中,作为南淮书院唯一一个童生,程颉此人不仅不虚心好学,还十分贪图享乐,整日里招摇过市,简直是书院之耻。 纪温还是头一次见识到程颉在书院里的知名度,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与当初这家伙穿着一身金山出门时的感觉一般无二,他不禁有些无奈,怎么换下了那身金装,这家伙还是这样招人恨呢? 食肆里有书院请的厨子与厨娘,每日可为学子们提供早午晚膳,菜的种类不多,几乎不含荤腥,若想吃些旁的,就得额外使银子买,不少家境尚可的学子们都会额外加餐。 程颉作为数一数二的有钱人,自然也不例外,不仅要加餐,而且加的尽是些山珍海味,为着他这位大主顾,书院的厨子每日乐此不疲的下山为他带回新鲜食材。 今日也不例外,一见了厨娘,程颉便叫道:“秦大娘,我昨儿说的那些菜可准备好了?” 厨娘见了程颉这位金主,立刻喜笑颜开:“程少爷,乳猪给您备好了,那鲍螺只海边儿才有,您若是想要,我便让老秦想了法子去寻!” “罢了!”程颉摇摇扇子:“自海边运过来也失了味道,你且先把乳猪端上来,另再配几道拿手的小菜!” “好嘞!您稍等!” 食肆是一个大通间,学子们均在一处用膳,是以程颉与厨娘的对话被不少人听在耳中,纪温明显感觉到有些人已经在咬牙切齿了。 直到那道焦酥油亮的烤乳猪被端上桌案,终于有人忍不住拍案而起。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我们清风正骨的堂堂士子,竟要被商户压过一筹!” 纪温眉头紧皱,不过是吃顿烤乳猪,哪怕有些意见,此话也实在过于严重了,此人安的什么心? 程颉冷哼一声:“周端源,你少在那里阴阳怪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太后娘娘颁发的政令,你有意见让你爹向朝廷上折子!若不敢便闭上你的嘴!” 听此话之意,里面有故事? 纪温侧头看向程颉。 程颉以折扇遮面,倾身耳语道:“官府传来消息,太后娘娘即将颁布新政令,日后或将由商户替代衙门征解税粮!周端源他爹正是应天府辖下江宁县知县。” 纪温瞬间明白了。这不就是粮长制吗? 粮长制的出现是为杜绝官吏之侵渔,以此保证税收。而由于商户熟悉本土民情,是眼下最好的征粮人选,如此一来,被断了财路的各地官吏便将负责税收的商户视为了眼中钉。 面上似乎是周端源以一份烤乳猪作为筏子朝程颉发难,实则背后是各地官员与商户之间的较量。 但明面上,谁也不敢质疑朝廷的政令,周端源也不是个没脑子的,高声道: “休要胡乱攀扯,朝廷政令不容我等置喙!我现下与你说的可不是此事!” 程颉凉凉道:“哦?那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端源一身凛然正气:“你既已入学,便该摒弃从前的那副做派,去掉你那身铜臭味!” 程颉笑了,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道:“既然如此,还望周师兄知晓, 你现下吃着的食物是我程家捐献的良田里种的,你身上的这件青衿是由我程氏商号制成的,就连你所处的这处食肆,也是我爹派人修缮的。 还请周师兄日后注意避着些,没得沾染上了我程家的铜臭味!” 周端源的脸色忽青忽白,他定定看了程颉许久,起身愤而离去。 众人看着周端源离去的背影,再看看程颉,一时之间神色各异,却是再也无人开口。 程颉坐了下来,望着眼前精心安排的烤乳猪,也只草草吃了几口。 直至回到学舍,程颉才收起了那副看似漫不经心的笑容,有些烦闷的与纪温诉说。 “其实我爹压根不想接过这个担子,朝廷只派了差事,却无任何好处,我爹不仅需要奔波于各村落收税,还得自己承担运送税粮的银钱,怎么看都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纪温十分明白其中的道道,说白了,朝廷既想让商户为他们干活,又给不出相应的报酬,毕竟,商户们都不缺银子,多了朝廷给不起,少了对方也不稀罕。 他想了想,分析道:“你可知,朝廷为何要推行这项政令?” 程颉面露不屑:“左不过是那群官吏鱼肉百姓,侵占税粮!” 纪温点点头:“既然如此,朝廷若要将此权利分割,商户是最好的选择!太后娘娘此举,实乃仁政,朝廷此番势在必行!便是你爹寻了天大的由头,朝廷也不会放过你爹。没了你爹,你家总还有旁人吧?” 程颉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苦着脸道:“这事儿也不止我们一家不愿意,凡政令下达之处,商户们谁又愿平白摊上这档子事儿?如今太后娘娘传召江陵地带几大商户进京面圣,我爹寻思着,想与其他商户们一道在圣上面前陈情,最好能让圣上换了人选!” 说白了就是要在圣上面前诉苦,这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儿,商户们可不愿干! 纪温却不赞同:“你爹此举不过是徒劳,太后娘娘决定的事,岂会因你们一番哭诉而就此作罢?依我之见,太后娘娘宣召你们入京,实则是想将此事坐定。” 程颉拧起眉头:“若是娘娘执意如此,我等自然不敢不从。” 纪温笑了笑:“你也不用太过担忧,娘娘既然并未直接下懿旨,而是先行传召你爹他们入京,我以为,此举正是存着让他们心甘情愿接过这一重任的意思,毕竟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敷衍了事,新政令的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这不是娘娘想要看到的。至于如何让他们心甘情愿,左不过是“名利”二字。” 程颉眼睛亮了起来:“我家已经不缺银子了,能让我爹心动的,大概就是“名”之一字,你说——” 纪温含笑点头:“所以,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程颉恍然大悟:“我要赶紧将此事告诉我爹,若是他真去哭诉了,不定惹得娘娘厌烦,到时候可什么都得不到了!” 纪温将他拦了下来:“且慢,适当的诉苦是有必要的,如若不然,娘娘怎好顺水推舟,予你爹赏赐呢?” “也对!”程颉笑了起来:“得让我爹把握好这个度才好!” 接下来,程颉匆匆写了封信,使了银子令书院的仆人带着信物下山交予他爹手中。 了却一桩心事,程颉只觉分外轻松,可纪温却身处水深火热之中。 这日,纪温正如普通学子一般听他大舅舅王讲书授课,自从发现他的大舅舅是黄字壹号班的讲书,纪温每日听他讲学都精神紧绷,今日也不例外。 王讲书讲到一处,忽然点了纪温,当众问道:“翩翩四公子,浊世称贤名。你可知这“四公子”是谁?” 纪温心中浮起一阵冷汗,这已不属四书五经的范畴了,而是《史记》! 还好他前世涉略广泛,对《史记》这一文学巨著自然也是下功夫研读过的。 当下他便脱口而出:“回讲书,四公子乃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赵国平原君以及齐国孟尝君。” 王讲书即不认可也未否定,而是又点了另一人。 “陶诸,你来说说。” 一位年轻秀气的青年站起来道:“回讲书,方才纪师弟所言不错,只不过前有大儒曾言:“春申君虽与三君并列,却不及三君远甚。”故此四人虽并称为“四公子”,共享贤名,但春申君实则非三君之俦。” 王讲书点点头,示意二人落座,便随之开始讲述。 “此四人之记载乃见于《吕不韦列传》” 听着自家大舅舅的讲学之声,纪温心中只觉一片冰凉。 自他开蒙以来,读书一道一路顺畅,成为廪生后,更是自以为已超越了绝大多数秀才。 如今不过是一个突如其来的问答,便令他原形毕露。 他怎么能忘了,这里是名满江左的南淮书院,是集万千天之骄子于一隅的士子圣地,他所处的更是秀才中首屈一指的黄字壹号班,这里的学子早已超越了普通秀才的范畴,已是无限接近于举人的秀才! 当他还埋头于四书五经之时,他的同窗们早已开始研读史书,不知不觉中,他已远远落后于旁人。 这个念头使他悚然一惊。 下学后,大舅舅并未再单独寻他。 然而他也没了谈笑风生的心思,疾步回了学舍,他沉静下来,反思自己历年所学,重新开始制定学习计划。 当程颉回到学舍时,一眼便看见了那写了满满一大张的纸。 “学习计划?”好奇之下,他细细看去:“卯时二刻,起身洗漱,卯时三刻,研读《汉书》,辰时” 他不由惊了:“卯时便要起身?你在家中也是如此?” 纪温点点头:“从前卯时起是为习武,可惜书院不便练武,我便将之改为读书了。” 说完,他看向程颉:“程兄,我以为,你更应如此,如今你可还是童生!” 程颉一滞,随即满不在乎的摇摇扇子:“我能考上童生已是程家祖坟冒了青烟了!再多的我可不抱期望!” 纪温轻声一笑:“你不抱期望,你爹可还等着你高中进士、改换门庭呢!再说,你还是位府案首,怎么对自己如此没有信心?” “谁说我没有信心了?!” “那你便去考个秀才回来!” “考就考!” 纪温拿着手中的“学习计划”,道:“刚好,自明日起,程兄便与我一同按此计划读书吧。” 程颉瞪着眼睛:“我绝不会卯时起身!” 纪温凉凉道:“既然我已经起了,程兄还以为你能睡得着吗?” 程颉沉默片刻,忽然道:“纪兄,你有没有发现,你有些像你表哥了?” 第37章 纪温瞥了程颉一眼:“我若真如表哥, 恐怕你早已溜之大吉了吧?” 程颉尚且不服气,拿着折扇指向自己:“我近来可是规规矩矩,不曾干过任何出格的事!” 纪温忽然看着他, 认真道:“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纪温你什么意思!” 纪温不理会他的叫喊,递给他一套四书五经:“距离院试不过半年光景,望你能将这些学完。” 程颉浑不在意的拿起一本书, 一边翻看一边道:“书我这有的是!你这——” 他突然瞪大了眼睛:“这是——你写的注解?不对!你的字没有这样的风骨!不会是——” “是我外祖父写的!” “璋南先生!”程颉面露惊喜。 “此书仅此一套, 你若抄录完记得还我!” 程颉放下书对着纪温拱手真诚道:“多谢纪兄!” 当世大儒亲自注解的四书五经,可不是有银子就能买到的! *** 自从大舅舅那日在授课之时点了纪温, 仿佛成为了某种开端,之后凡是由他讲学的日子,必会点名纪温。 时而对学问进行考问, 若是答得不尽如人意, 便再点了旁人,好让他看清自己的差距; 时而对礼仪规矩三令五申,常以纪温为典型例子告诫诸位学子。 纪温一时竟分不清大舅舅此举是为了鞭策自己,还是只是寻不到合适的举例对象…… 无论如何, 两个月下来, 在此强压之下,纪温不仅在学问一道上进步神速,言行上也被迫规矩了不少。 这日, 纪温与程颉走在林间小道,巧遇周端源迎面走来。 仇人见面, 分外眼红。 周端源当即冷笑一声:“我道是谁, 原是你们二位!怪道两位能走到一处,原来都是“捐”进来的!” 纪温挑了挑眉,这周端源还特意将自己调查了一番? 不错, 自那日在食肆不欢而散,周端源便时常开始关注程颉行踪,以免自己与他碰上。谁知道还有哪些地方是那程家出钱建的?万一落到他手里,必定又有一番羞辱! 如此一来,他也注意到了几乎每日与程颉在一处的纪温,顺手问了问张直学,才知此人竟是前不久才入学的学子。 招生时间未至,那不就是“捐”进来的么? 哼,两个“捐”进来的废物,也敢在书院大放厥词! 程颉毫不客气道:“周端源,上回给你的教训还不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让人替你自食肆带饭出来,本对你留了几分情面,你还真当自己有脸了?” 被当面揭底,周端源气的脸色发红,随即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又有了底气,他自鼻孔发出一声轻笑: “你且得意着,我看你还能得意多久!” 这时,纪温突然看到小道尽头远远走来一个身影,他眼力极佳,一眼便认出了来人正是他的表哥。 他面色一变,快速朝程颉道:“我表哥来了!” 周端源正准备放出狠话,听到纪温这一句,笑的更是张狂了。 “你表哥来了又如何?任你表哥是谁,便是来了也无用!” 程颉立马看去:“哪呢?哪呢?” 等人走近了些,他也看到了,顿时心里一紧。 他与纪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快步离开此地。 程颉还不忘边走边回头对周端源道:“他表哥可是十分厉害的!你若不怕就站在这儿别动!” 周端源气笑了,对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高声道:“你们跑什么?懦夫!” 话音刚落,背后传来一道清隽却略显严厉的声音:“这位师弟,此处不可高声喧哗!” 周端源下意识转过身去,见到来人,那一脸来不及收回的嚣张表情顿时僵住了。 “斋……斋长……” “你叫什么名字?”王元彦皱眉问道。 “回……回斋长,在下名为……周端源。” 周端源心中无力哀嚎着,怎么偏偏让他遇见了这位?? “周师弟,”王元彦将一手负于身后:“方才我若是没有听错,仿佛听到了周师弟的一些激进之言,虽不知前因,可依我之见,师弟此举颇为失礼……” 周端源立刻低头认错:“斋长说的是!日后我定不会如此!” 王元彦欣慰的点点头,却并没有就此放他离去。 “我等读书人,自当行事有度,守礼有节。即便遇不平之事,也应以理服人,万不可与人恶语相向……” 不知过了多久,直将周端源说到面无人色,王元彦方停了下来。 “以上诸多劝告,还望周师弟切记。” 周端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道:“是!在下定当时刻谨记!” 王元彦这才微笑着点点头,而后一步步离去。 纪温与程颉两人一直躲在不远处的草丛后,见王元彦消失不见,两人才现身而出。 程颉摇着扇子,桀桀怪笑道:“我记得方才有人大放厥词,说道“任你表哥是谁,来了也无用!”” 周端源愤愤看向纪温:“你表哥竟然是斋长!你方才为何不说?” 纪温只觉十分莫名:“这位师兄,你也不曾问过我啊。” 程颉摇着扇子大笑:“原来你也有如此惧怕之人!” 周端源没好气哼道:“书院谁人不知王斋长大名?别说是我,谁遇见他都得跑,也就赵师兄能对他丝毫不惧!” “赵师兄?”纪温有些好奇,竟然还有能与自家表哥同行之人? 周端源向他投来怀疑的目光:“你真是斋长的表弟?怎么竟连赵师兄也不知?” 纪温忽然想到了赵监院,以及大名鼎鼎的金陵赵氏。 来应天府前,王氏曾为他细细讲过金陵各大家族。 金陵三大世家分别为王氏、赵氏以及吴氏。 只是王氏出嫁已久,并不能知晓三大家族近况。 纪温试探问道:“是赵家的大少爷?” 周端源轻蔑一笑:“你这个表弟身份,只怕是王氏的远亲吧?若不然,怎会连自己未来的表姐夫都不识得!” 他的表姐只有那一位,原来自己的表姐已与赵师兄定了亲? 纪温心中十分诧异,又只觉理所当然,王氏与赵氏向来交好,祖上多有通婚,如今两家再次结亲也并不意外。 面对周端源的嘲讽,纪温只是笑了笑:“是远亲或是近亲,你可自去向我表哥求证。” 周端源顿时冷哼一声,随即拂袖离去。 见人已走远,纪温渐渐收起了笑容,与程颉道:“我观他方才的神色,像是暗地里存着事儿,你爹那边情况如何?” 说起这个,程颉忍不住笑容满面。 “纪兄,果真被你说中了!皇上赐下了一块牌匾,乃是他亲笔书写!太后娘娘还赐给我爹一块征收令,有此令牌在手,哪怕见了知县也丝毫不怵! 我爹自上京城回到应天府的这一路上,恨不能敲锣打鼓,让所有人都看看他那块牌匾!对了,他还为你备了一份礼,是给你的谢礼,你可千万不要推辞!” 纪温不由失笑,可还是提醒道:“虽是好事,但务必要小心提防,此事恐怕还有不少波折。” 程颉敛了笑:“此话怎讲?” “你爹既负责征粮,那么,朝廷可有划分粮区?” 程颉摇摇头:“此事……我却是不知。” 纪温又道:“若无意外,粮区应当仍由当地知县进行划分。” 见程颉一时没能想通其中症结,他继续分析:“朝廷对每位粮长征粮数量均有所规定,若是知县有意为难,给你爹分到的尽是产量低下的荒地,或零碎粮区,不仅能让你爹跑断腿,更为严重的是,你爹无法征收到足够的粮食,必然将被朝廷问责,除非,你爹自己补上。” 程颉听着听着,脸上渐渐浮现一丝怒意:“看那周端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周知县定然就是打的这个主意! 朝廷看不惯他们搜刮百姓,跟我爹有什么关系!这一招阴损至极,若是真让他们成了,我爹不仅得不了好,还不定如何吃挂落呢!” 纪温适时劝道:“既已猜到他们的意图,此事并不难解决,至少能想法子保全自己,太后娘娘既然如此重视此事,不会轻易饶过从中阻挠的宵小。” 程颉沉思半晌,已有了主意。 接下来一个月,根据程颉的转述,那周知县果然对粮区动了手脚。划给程老爷的粮区不仅彼此间相聚甚远,其内多地痞无赖,甚至有着不少荒地。 不单单是程老爷一人如此,周边县城许多商人都得到了同样的对待,只有那不愿惹事,宁愿花钱保平安的商人使了银子才能分到较好的粮区。 程老爷与几位交好的商户通了气,仍按照知县划分的粮区照常收粮,面上一派和谐,暗地里却收集了不少证据送往上京城。 他们只是一介商户,若无召见,自然无法直达天听。 于是他们将信送到了一位御史府上,御史一见竟是太后娘娘颇为重视的一道政令被人从中作梗,涉及到的官员又只是些地方上的底层官员,顿时心神振奋,于翌日的朝堂之上义愤填膺的将应天府底下数位知县骂的狗血淋头。 少年天子稳坐高堂,垂帘听政的太后娘娘一听果然震怒,当即派出钦差大臣至应天府查明真相。 此时应天府诸位知县自以为将一众商户玩弄于股掌之间,殊不知危险正在慢慢靠近。 而书院里,周端源与程颉之间的火药味也越发浓郁。 许是自认为已将程家拿捏住,周端源每每见着程颉,总免不了一顿冷嘲热讽,而程颉又岂能容忍这般的羞辱? 凡是两人相遇之处,必定鸡飞狗跳,无人敢靠近。 这种紧张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五月里,直至钦差大臣的车架已到达应天府城门之下,众位知县方得知此消息。 明面上,钦差大臣是来走访新政令的推行情况,暗地里却是调查知县以权谋私、阻挠政令一事。 钦差大臣的到来令做贼心虚的各县知县坐立难安,然而他们没想到,商户们早已为这一日做好的万全的准备,只待钦差大臣一到,便主动呈上了无数证据,再引到实地一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钦差大臣轻松查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应天府辖下八个县城,其中竟有四位知县暗地里以各种方式阻挠新政令的实施,他大手一挥,当即便将派人这四位知县拿下,准备押解回京。 同一日,周端源独自下山离开了书院,再也不曾归来。 纪温有些唏嘘,身为犯官之子,周端源这一生功名尽毁,将再无前途可言,除非如他一般遇上天下大赦,可这种机遇可遇不可求,常人或许终其一生也无法得见。 一个人犯的错,却连累了整个家族。 他不由想到,自己也曾被人称为犯官之子,即便是如今,这个称号也不曾消失,它像是一把枷锁,时刻套在纪温脖颈之上。 以往十一年,他从不曾自任何人口中听到纪家的过往,如今,他却强烈的想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祖父才会将一切告诉自己? 第38章 顺庆府的院试在八月, 恰逢大周朝乡试也将于八月在各府城举行。 是以,进入五月后,黄字壹号班大半学子已准备归乡参加乡试, 而祖籍在顺庆府的程颉也即将启程归乡参加院试。 临走前,他不由再次问道:“你真的不参加此次的乡试?若是你参加,此次我们又可一路同行, 届时我成了秀才, 你成了举人,双喜临门, 岂不美哉!” 纪温无奈摇头失笑:“我如今的学问可还远远不够,便是勉强参加了,十有八九也是失意而归, 还是等下一回吧。” 程颉煞有介事的点点头:“也好, 下一回,我们便能一同参加乡试了!” “你倒是自信!” “那是!有几人能如我这般得大儒亲手注解?” 程颉于读书一道天赋不低,故而程老爷对其寄予了厚望,即便他生性懒散, 难以完全静下心来, 当初府试之时依然能打败潘子睿,夺得府案首。 见他这副得意模样,纪温不由劝道:“做学问固然重要, 走出考场之前千万要小心谨慎,莫要让宵小之辈近了身, 进考场前先仔细检查一番考篮与衣物, 别给了小人可趁之机。” 程颉这家伙走到哪都是一副招人恨的模样,连子睿这样与他并无过节的人都对他万分看不过眼,纪温实在难以安心。 “放心吧!”程颉悄声道:“自那回以后——我爹给我添了几名暗卫, 寻常人等休想近身!” 他脸上在笑,纪温却莫名感觉到那笑容失了几分温度。 他恍然发觉,这个少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成熟了许多。 纪温没有多问,只道:“无论如何,多加防范,还有——别忘了帮我送回岳池县纪家的东西!” “知道了!” *** 岳池县纪家。 因纪二婶产期将至,全家上下紧张万分。 好在这段时日以来,王氏管家有条有理,早已便安排好一应生产事宜,只等纪二婶肚子发动,下人们便能第一时间各司其职。 这日,一位自称来自应天府程家的下人架着一辆马车来到纪宅门口,言道是自家少爷受纪温纪少爷所托,替他捎了些物什回来。 纪武行与纪二伯收了礼,王氏便按纪温提前做好的分配一一分发给众人。 纪二伯感叹道:“四弟,温儿这孩子行事周全,且还心思细腻,不仅给所有人备了礼,竟然还给每个人都写了封信,甚至还有一把送给未出生的弟弟妹妹的小金锁。” 纪温一共写了五封信,纪老爷子一封,纪武行与王氏一封,纪二伯与唐氏一封,连纪念青也单独得了封信,美得她躲在房里高兴了半天。 还有一封是给潘子睿的,纪武行已安排人送去了潘家。 纪武行心中骄傲,嘴上却别扭道:“都是一家人,做什么写这么多信,亏得他有这个耐心!” 纪二伯听出他的言不由衷,也不揭穿,笑呵呵道:“还能记得他二婶的产期,实在是用心了。” 许是感应到家人的呼唤,当天晚上,纪二婶的肚子便发动了。 纪二婶已生了纪勇与纪念青,这是第三胎,比之前两回都要顺利许多,不过一个多时辰,纪温的六弟便出生了。 刚出生的小六浑身红彤彤、皱巴巴的,瞧着一点也不好看。 如今八岁的纪念青不明白自家爹娘和四叔四婶为什么会对着这样一只丑丑的小猴子说好看,懂事的她并没有在长辈面前问出这个有些失礼的问题,然而回到闺房后便迫不及待的将疑问一股脑写进了给纪温的回信里 四叔四婶说小猴子长得与我极为相似,难道念青在他们眼中竟是这般丑陋的面孔吗?我悄悄问了娘,娘说过些时日,等六弟弟长开了便好看了,娘一定是怕我伤心,拿此话安慰我吧? 帮着二嫂收拾完,回到自己的院中,王氏忍不住再次拿起了儿子寄回来的家书。 纪武行看见,轻轻揽过自己的妻子:“容娘,如今二嫂已经生了,我们很快便能前往金陵了。” 王氏嘴角弯起,不禁开始憧憬:“也不知我爹娘和大哥大嫂他们如今如何了?可还是老样子?” 想到自己的大舅哥,纪武行身体僵硬了一瞬,很快恢复过来。 “都十数年过去了,定然变了不少。” 此话说的无比坚定,也不知是想说服王氏,还是想说服自己。 此次院试,潘子睿也参加了。 然而等他到了府城后,却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他遇见程颉时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虽然已过去一年,虽然对方身上没有了那些价值连城的行头,可那不可一世的表情,那阵势十足的排场仍然一如既往。 这厮上个街竟然也带上了七八个护卫,此刻那些护卫正以前后夹击之势将程颉牢牢保护在包围圈内,恐怕连一只苍蝇都无法近得其身。 至于吗? 潘子睿对此等张扬行径表示深深地唾弃。 青天白日,府城脚下,当衙门的衙役都是吃软饭的吗?带了这么多护卫是在防着谁呢? 殊不知,程颉此举正是听了纪温所言。 那日出发之前纪温的叮嘱果真说到了程颉的心里,于是再出门时便有了这样一幕,不仅有这面上的八个护卫,暗地里还有四名暗卫,真真做到了严防死守,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 如此一来,总算是安全了吧? 若是纪温见到,也不得不感叹一句:程颉这孩子,果真听劝! 程颉还未归来,纪温已自王老太爷处得知了顺庆府院试的消息。 彼时王老太爷游历归来不久,想到自己不负责任的将外孙扔在书院一走了之,终于在某一日感受到了良心上的丁点疼痛,便传了纪温前去。 恰好赵监院也在此时来了王老太爷的小院,纪温便安静立于一旁等待着。 赵监院带来了书院内此次参加乡试的学子们的成绩。 “本次书院内共有十八人参加乡试,自各府得到的消息,一共有八人中了举,其中一人得了解元。” 啧,不愧是南淮书院,这得中的比例也太高了! 要知道,整个大周朝乡试录取比例也不过百之一二,一百位秀才里最多才有两位中举,南淮书院十八位秀才参加乡试,竟有八人中举,其中还有一位解元,这是什么概念? 只能道一句:不愧为群英荟萃之地,天之骄子聚集之所! 然而,王老太爷似乎仍然不太满意。 “中举人数都未过半,那没中的十人平日里怎么学的?连一个小小的乡试都过不了!” 听了此话,纪温颇为汗颜。 那十人至少还有勇气参加乡试,他连乡试都没能参加呢! 赵监院早已自顾自坐下,并不理会王老太爷的不满,他慢腾腾品了口茶,才道: “乡试始终影响有限,明年的春闱才是你我应该关心的事情。你若是不想输给他,便留在书院多拿出些时间指点指点学生。” 王老太爷哼笑一声:“罢了,此次乡试便让与青书吧!” 赵监院见他不曾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继续道:“据说国子监近两年出了不少好苗子,我们书院这一届举子中,唯有怀予与元彦一骑绝尘。你若再无动于衷,明年春闱可又得“让与”青书了!” 哪知王老太爷不仅不急,甚至一脸闲适道:“可别将元彦算了进去,我没打算让他参加明年春闱。” 赵监院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 “你真打算让他留在书院?” 王老太爷神秘一笑:“至少现在,还不是入仕的时候。” 赵监院皱紧了眉头:“如此一来,明年春闱,书院怕是要难看了。” “还有怀予撑着场面,不至于此。” “除非怀予得中一甲。” 王老太爷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怎么?你对你们赵家的嫡长孙没有信心?” 赵监院并未回答,他看了一眼端正立于一旁的纪温,突然想起来还有院试的结果。 “对了,书院中还有一名学子参加了顺庆府院试,现下成绩已出,第二名。” “院试?”王老太爷微微有些疑惑:“我们书院竟还有不是秀才的学生?” 赵监院将他凝视半晌,抿了抿嘴提醒道:“那位程姓商户之子——” “我想起来了,原来是他!”王老太爷恍然大悟。 “说起来,那位程老爷果真是个大善人!为我们书院贡献良多,写入院史都不为过!” 即便做了如此大的贡献,你不也是连名字都想不起? 赵监院早已习惯这位老友的不着调,当下只道:“我整日里忙于庶务,你既为山长,便多挑几位学子好生指教一番,那些举子若能得你教导,春闱也能更添几分把握,书院若是能多出几位进士,也于名声有益。” “我省的,”他一指纪温:“你瞧,我现下不是正叫了人准备指点。” 赵监院转头看向纪温,纪温同样目光灼灼看向他 罢了,虽是他自己的外孙,好歹也是书院的学生。 赵监院走后,王老太爷果真开始了对纪温的考校。 王老太爷虽时而不着调,可于学问一道早已登峰造极,看似随意一句总能令纪温醍醐灌顶。 这些时日纪温埋头苦学,本以为小有所得,经自己外祖父指点过后,顿时只觉自己如同天地间的蜉蝣,所得不过只是沧海一粟。 到最后,纪温甚至已记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出王老太爷的小院,满心满脑均是新得的知识,只想第一时间回到学舍,好将之记录下来。 有了这一次指点,也不管王老太爷有没有传唤,纪温每日下学后便径直向他的小院走去,直到王老太爷将要用膳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直到有一日,他在王老太爷的小院前遇见了一位眼熟之人。 是之前与表哥在一处的那位青年男子。 见着纪温,青年男子先露出几分温和的笑容:“纪师弟,你也来寻山长?” 竟然认识自己。 纪温已隐隐猜到眼前之人的身份,试探道:“可是赵师兄?” 青年男子颔首:“是了,你恐怕还不知我是谁,我姓赵,名怀予。” 此人正是他表姐的未婚夫,赵家嫡长孙——赵怀予。 纪温立刻拱手行礼,赵怀予一手将他拦住。 他笑的有些促狭:“无需如此多礼,我可不像你表哥。” 纪温有些意外,这样性子的人,究竟是如何与他表哥成为好友的? 然而两人尚且陌生,当下并未多言,只在纪温的谦让下,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王老太爷的小院。 王老太爷正在院中下棋,见两人一同前来,便指了赵怀予道:“赵家小子,你过来陪老夫下下棋,温儿且在旁边看着。” 两人皆点头应是。 纪温好奇的看着,棋之一道,前世他也学了些,但棋艺不精。后生于纪家,他从未见过纪家任何人下棋,故十一年来,如今还是头一回观棋。 第39章 观棋不语真君子。 纪温安静的看着王老太爷与赵怀予下棋, 即便自己棋艺不精,也不难看出,在王老太爷的攻势之下, 赵怀予已是进退维谷。 可王老太爷似乎并不想过早结束棋局,分明可以一招制敌,偏偏又要声东击西, 撵的赵怀予东奔西走, 相形见绌。 纪温十分怀疑这是他外祖父的恶趣味,不由深深为赵师兄鞠了一把同情泪。 不一会儿, 赵怀予弃了棋子,苦笑着认输:“学生不如山长远矣!” 王老太爷轻哼一声:“你比你祖父差远了!” 赵怀予只得拱手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山长与家祖均是学生心中仰慕之人。” 纪温在一旁凝神屏息, 心下兀自纳闷着, 他外祖父面对其他学生都是如此刁钻的吗? 王老太爷认认真真将赵怀予打量一番,见实在挑不出错来,又问道:“明年春闱,听说你要参加?可有把握?” 赵怀予沉吟半晌, 才道:“学生不敢妄自尊大, 中与不中,唯有尽人事、听天命。” 王老太爷显然对这个回答不甚满意:“身为男儿,怎能如此没有气魄!老夫可不信你心中没有成算!” 赵怀予无奈一笑:“若是不出意外, 应当能得中进士” “老夫要的可不仅仅只是一个进士!”王老太爷斜眼看他:“拿不到一甲,休想登我王家的门!” 赵怀予倍感压力, 既不敢应下, 更不敢不应,他站起身来俯首躬身:“学生定当全力以赴!” 直到此时,纪温才渐渐回过味来。 登王家的门, 指的是他与表姐的婚事吧? 外祖父要求可真高,不中一甲不允许上门提亲,若是赵师兄真中不了,他表姐婚事怕是有些艰难了。 等赵怀予走后,纪温终于忍不住问道:“外祖父,您对赵师兄——” “太过苛刻了?”王老爷子主动接过了话。 纪温点点头。 王老爷子起身背着手向书房走去,纪温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他边走便道:“怀予这孩子,人品学问家世样样不缺,唯有一点不足之处,你可看出来了?” 纪温不曾想外祖父竟在此时考校起来,立刻开始回想有关赵怀予的一切。 沉思片刻,他试探道:“据您所言,赵师兄学问比起旁人胜出许多,即便日后考取一甲也并非不可能,可赵师兄似乎并没有这样的信心” “你说的对,也不对。” 纪温虚心请教:“还请外祖父赐教。” “怀予并非没有自信,而是他习惯了小心谨慎,旁人说话留三分,他则少说留五分!” “这……小心谨慎些,总归没错……” 王老太爷瞥他一眼:“若是胸无大志,甘愿守成,如此倒的确不算错。” 纪温恍然明白了王老太爷的意思。 回到学舍后,纪温竟然看到了多日不见的程颉。 他顿时一脸惊喜:“程兄,你回来了?” 程颉飞快的摇着折扇,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悦,见到纪温后,更是迫不及待的想要与之分享。 他轻咳一声:“咳,你猜,我这回中了没?” 纪温已自赵监院口中得知他的名次,当下也装模作样道: “让我猜猜,程兄这回应当不仅中了,而且高中第二名,是也不是?” 程颉一肚子分享欲霎时卡了壳:“你已经知道了?” 他有些泄气:“你消息也太快了些!我已经一路马不停蹄的往回赶了,怎么竟还有人比我更快?!” 纪温拱拱手朝他道贺:“恭喜程兄得尝所愿!” 程颉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爹乐坏了,说是要在秦淮里大摆三日宴席,届时你可得来!” 秦淮里? 纪温心念一动:“是秦淮河畔的秦淮里?” “正是!我爹包了几只画舫,到了晚间,我们一同夜游秦淮河,有丝竹美人在侧,又有烟月之景,岂不美哉!” …… 自己这具身体才十一岁,如何欣赏得了美人?更何况,若是被大舅舅与表哥知晓纪温不敢想象那幅画面。 “程兄,这美人……”他有些为难。 程颉哈哈笑了起来:“我倒是忘了你还没开窍呢,别担心,我家画舫上只有几位卖艺的才女,可没有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纪温松了口气。 程颉说完,自桌上拿起几封厚厚的信封交给他:“喏,你家里给你写的信。” 纪温眼睛一亮:“多谢程兄!” 信件共有三封,一封是念青写的,小姑娘在信中写了许多她不能理解的奇怪问题,纪温看的有趣的紧。 第二封是潘子睿写的,这封信依然是先送至纪家,再与纪家的东西一同送到纪温处。 写信之时,院试成绩还未出,是以纪温尚不知潘子睿院试成绩,但潘子睿竟然在信中提到了程颉。 “此次院试又遇见了那位程颉,原以为初次见面之时已是极为招摇了,不曾想此次更甚,随意出个门都带着八个护卫,真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上一次府试败给此人,可真真是意难平,只希望此次院试,能越过他去” 纪温抬头看了眼全然不知的程颉,暗自憋笑。 若是子睿知道自己已与程颉结交,怕是更为不平了吧? 第三封信是王氏写的。 王氏的一手簪花小楷一如既往雅丽精致,信中除了家中琐事,便是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纪二婶已于八月顺利生产,母子均安,纪二老爷为新出生的小六取名为纪峥,纪二伯与纪二婶高兴之余,也不忘托王氏帮忙转达对纪温的问候与感谢。 家中添了丁,纪温也不免心生欢喜,然而更令他欢喜的是第二件事:他爹娘将要来金陵了! 算算时间,两人现下应当已启程在路上,约莫再有一月便可抵达应天府。 与家人分别已有一年,能再次相见,纪温喜不自禁,甚至已开始盘算着要掐好日子告假回家。 但一想到讲书是自己的大舅舅,纪温又不禁开始担心,以大舅舅的严谨程度,怕是不会同意自己告假吧? *** 书院每逢十五及月底便有一天休沐,十月十五休沐日,程家于秦淮里大摆宴席,宴请亲朋及乡里。 纪温随着程颉赶往程家之时,程家里里外外已是高朋满座,热闹至极,程家大门口甚至还有两名小厮当众撒着铜钱,引得不少人聚集在此,高声尖叫。 程颉拉着纪温艰难的挤过人群,进了程家大院,才有小厮发现自家二少爷,兴奋高声道:“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随着这一声叫喊,院中众人纷纷侧头看过来,不一会儿,一位中等身材、大腹便便、一脸福相的中年男子疾步走出。 见着程颉,他大笑着上前:“哈哈哈!我儿回来了!好!” 程颉抽抽嘴角,随后与纪温介绍道:“这是我爹。” 又转向他爹道:“这位是我的同窗,纪温。” 纪温立刻拱手行了个晚辈礼:“见过程伯父。” 若是普通商户,地位远不及拥有秀才功名的纪温,可眼前之人不仅是好友的父亲,同时也有着官职在身,虽是捐的,好歹也算是官身。 “纪秀才多礼了!”程老爷连忙双手将他扶起:“纪秀才之名,我早有耳闻,如今一见,真真是一位少年英才!我儿自幼读书至今,还是头一回见他有交好的同窗——” 程颉脸上挂不住,立即出声打断他爹:“爹,我们进去再说吧!” 程老爷正在兴头上,对于儿子的要求自是无有不应。 一行人穿过人声鼎沸的大厅,经过蜿蜒曲折的游廊,来到了一处后院。 一路上,不时有人与程老爷打着招呼,想方设法的要与程颉这位新晋秀才公攀谈几句,直到来到后院,才算是清静下来。 见没了外人,程老爷忽然朝着纪温一拜,唬的纪温心下一跳,连忙将其止住。 “程伯父这是为何?” 程老爷感受到手中传来的力量,惊讶不已。 这少年果然是有些功夫在身的。 “纪秀才于我程家有大恩,当受我一拜!” 纪温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 “在下不过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程伯父莫要如此。” 程老爷神情严肃:“若不是纪秀才,我儿许性命难保,颉儿是我们程家的希望,你救了他,便是于程家有大恩。更何况,前不久的政令,若不是纪秀才出谋划策,程家极有可能错失此次机会,此间种种,程家受纪秀才恩惠良多——” 他取出一块令牌,递给纪温:“凭此令牌,可至我程氏商号任意一家银号兑黄金万两,也可随时调动就近商铺,此乃程氏一片心意,还望纪秀才收下。” 这块令牌上不仅有着程氏商号的商徽,中间还刻着一个大大的“程”字,右下角似乎还刻着一枚印章。 纪温只看了一眼,正要推辞,程颉当即接过令牌,塞到纪温手中:“你就收下吧!不收我们难以心安!” 纪温拿着令牌,张嘴无言,最终还是收入怀中。 出了后院,一位身着锦衣的青年迎面走来。 程颉脸上笑容顿时消失不见,待到那人过来与程老爷行了礼,叫了声“爹”后,他才皮笑肉不笑的喊了声“大哥”。 锦衣青年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态度,仍然带着满面笑容朝程颉祝贺:“二弟,恭喜你了!如今成了秀才,想必他日定能高中进士,光耀门楣!” 这话说到了程老爷心里,他笑的越发开怀,程颉却不愿再与之虚与委蛇,拉起纪温便离开了此处。 待走远了些,见四周无人,程颉才解释道:“那人是我庶兄,你日后也离他远着些,那日的刺杀,我怀疑就是出自他手。” 纪温张了张嘴,惊讶道:“你可有证据?” 程颉脸色阴沉:“那两名暗卫与我的暗卫同出一源,整个程家,除了我和我爹,只有他有!” “既然有如此明显的指向,为何——” “因为他娘替他背了这口锅,主动站出来承认是她指使暗卫前去刺杀。” 顿了顿,他又解释道:“他娘原本是我爹的妾侍,我娘去世后才成为我爹的继室。” 这母亲指使自己儿子的暗卫前去刺杀继子,似乎也说的过去。 可若说他大哥完全不知情,也实在不太可能,毕竟自己的暗卫离开了数日,自己怎么会对此一无所知? “你爹就这样相信了?” 程颉脸上浮现出几分怒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此事必定与程同有关,可我爹宁愿相信他们的一派胡言!也不知是真的信了,还是不敢相信真相!” 纪温站在程老爷的角度想想,两个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于他而言的确有些为难。 可方才程老爷面对程颉时毫不掩饰的骄傲与爱护不似作伪,与他面对那位程同时的模样全然不同,显然,虽然流淌着同样的血脉,可爱有深浅。 第40章 闷闷不乐的程颉拉着纪温一出现在宾客面前, 立刻被这群热情过度的宾客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今日来到程家的,大多是程老爷生意场上的伙伴,或底下铺子里的掌柜、伙计, 另有不少慕名而来的商人。 同为商户,以往程老爷虽捐了个官,可众人也没觉得自己与其有任何本质上的差别, 直至程家出了程颉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秀才, 大家才恍然惊觉,或许这昔日的伙伴真要改换门庭, 一步登天了。 如今那程颉才十五岁,已是秀才之身,日后成为举人的可能性极大, 一旦成为了举人, 程家便可迈入“士”之一级,成为真正的士绅之家了。 是以程颉一出现在众人面前,立刻收获了巨大的热情。 自家虽没有程颉这般出息的子孙,可家中尚有同龄待嫁的闺女, 只要结为秦晋之好, 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就连纪温这个陌生面孔也没能被放过。 方才大家可是听得清清楚楚,此子乃是程家二少爷的同窗,能在南淮书院读书的, 那还能有差? 况且,此子瞧着更为年轻, 说不得就比程家二少爷更为出息, 虽不知其背景,先卖个好再说。 倘若是个家境贫寒的,倒是更好, 自家还可得个扶持的美名,不愁日后得不到回报。 纪温虽有功夫在身,奈何这些人并没有坏心思,无法对他们使用武力,只能尽力挡住不让旁人太过靠近。 程颉就惨了,两只手分别被两人拉着,一边是李叔、一边是冯叔,正热情的向他介绍自家的闺女,身前身后各有一堆亲朋,你一言我一语,吵的程颉两眼发直。 由于人数过多,纪温渐渐感觉快要招架不住,这时,他忽然感觉腰间有异动,低头一看,却是一位商贾正瞅着时机将一枚小荷包往自己的腰带里塞着。 他顿时哭笑不得,立马取下那只小荷包不由分说还给商贾:“这位老爷,您东西落下了。” 那位商贾倒也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哈哈一笑,没有丝毫扭捏。 有了这个小插曲,纪温不由警觉起来。 他这边都有人强行塞东西了,程颉那边只怕更多吧? 很快,在得知这边的情况后,程老爷派了一队下人过来,将围聚在一起的众人分开,为程颉纪温两人分出了一条道。 在纪温的提醒下,程颉果真自腰间、甚至是怀里取出了好几枚小荷包。 看着这些荷包,他顿时傻了眼:“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塞进来的?怎么往我怀里塞了东西我竟丝毫不知??” 纪温失笑:“快看看都是些什么?既然要送东西,八成是想卖个好,里面应当有写明身份。” 程颉一个个打开,脸色渐渐由绿转红,一连打开几个荷包,竟然都是姑娘家的名帖,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在纪温看好戏的眼神之下,剩下几个程颉看也没看,一股脑将所有荷包递给下人:“把这些都还回去!” 由于程家的客人过于热情,程颉便带着纪温一直待在内厅,等到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客人们一一离去,两人才走出了程家。 两人一路向着秦淮河畔走去,此时的秦淮,阆苑琼楼、富贾云集、画舫凌波,乃江南佳丽之地。 不少文人士子相携载酒,泛舟秦淮。 十里秦淮,一水相隔河两岸。 纪温随程颉登上一艘通体雕栏玉砌的楼船,船内一应家具俱全,香茗水果、珍馐奇宴,应有尽有。 走上船头,可见灯火笙箫、秦淮风月。 碧波之上,不时游过几只挂着明角灯的灯船,有那卖艺的女子正坐于船头或抚琴,或高歌,不多时,秦淮河上已是丝歌不绝。 从古至今,秦淮都是江南繁华所在。 纪温第一次来到这极负盛名的秦淮河,一时之间,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虽祖籍为顺庆,可程颉自小生于秦淮,并在此地长大,已是对这些风景腻歪的很,见纪温喜欢,兴致勃勃介绍道:“秦淮河除却这景,曲儿也是一绝,你若想听,我便招了艺伎来!” 听曲儿这事,纪温欣赏不来,正欲拒绝,自画舫内传来一道声音:“只听曲儿有什么意思,既来了这里,自然要招几个美人来,风景再好,不及佳人在怀。” 程颉露出一脸嫌恶的表情:“程同,今日此处是我的地盘,你要狎妓便给我滚出去,下流无耻,简直污了我的地方!” 程同脸色微僵,很快恢复自然,看着纪温笑道:“你不解风情,不代表这位纪秀才也不解风情,对吗?” 纪温只觉反感,丝毫不给对方颜面。 “士子风流,无关风月。这位兄台想必是想差了。” 被接连打脸,程同却也不恼,只哈哈笑道:“是我想差了,只记得纪秀才一身功名,却忘了纪秀才的年龄。在下在此赔个不是。” 说完,他端起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纪温皱眉看着他,却不说话。 程同喝了酒,意识到今日之事怕是办不好,很快识趣的离开了。 纪温这才调侃程颉道:“你这大哥,手段可比你强多了!” 程颉撇撇嘴:“以他的身份,即便走了这些歪门邪道,也不过只能笼络到一些与他一般身份低微的人。但凡有个功名在身,或是出自士绅望族,谁又理他了?” 纪温想起初入黄字壹号班时无意间听到的那阵交谈,不由开口:“还是要小心些,士子中也不乏沽名钓誉之辈,也有不少人就好这一口。” 程颉点头应下:“我省的。” 随着夜深寒重,秦淮河上船只不减反增。 夹岸楼阁,中流箫鼓,声声不绝。 正应了如今天下一片太平之景。 然而,即使美景怡人,纪温也不欲在此多留。及至戌时,纪温便要回到书院之中。 程颉自然要与之一同归去。 自那日秦淮盛宴,又过了大半月,这日,纪温满心忐忑的来到大舅舅的小院,准备向其告假。 却不曾想,还未开口,便得知大舅舅已告假回家的消息。 纪温:…… 枉他忐忑半天,原来大舅舅也已迫不及待了,那他还等什么? 讲书不在,纪温匆匆向张直学告了假,便马不停蹄的赶往了府城城门处。 按大舅舅对自家爹娘的重视程度,定会早早派了人在此等候。 可纪温到了城门下,却不见王家的下人,心中便知自己怕是来晚了,又急匆匆朝着成贤里王家赶去。 纪温进入前院,一踏入正厅,便见一人瞬间惊坐起,疾步向自己走来。 “爹!”他惊喜叫道。 “温儿!”纪武行的大掌拍向纪温后背,笑容满面。 忽然,他皱起了眉:“怎地还是这样瘦?” 话一出口,便觉此话不妥,大舅哥可还在一旁呢。 他又小声描补道:“倒是长高了些!” 纪温低头憋笑,原来自家爹也怕大舅舅啊! “爹,娘可在后院?” “她正在你外祖母院中,你快去——” “咳咳!”始终端坐于上首的大舅舅突然轻咳一声。 纪武行话到嘴边,十分顺溜的转了个弯:“你快去拜见你外祖母!” 纪温早已过了七岁,不可再随意进入内院,除非以探望外祖母的名义。 听了此话,大舅舅这才脸色好了些。 纪温问道:“爹,您不与我同去吗?” 纪武行也十分想去啊! 天可怜见,他与容娘进了内院没多久,才与自己的岳母说了没几句,就被大舅哥给撵出来了。 两人已在这厅内坐了许久了,大舅哥的嘴巴简直一刻也没停过,从坐、立、行的礼节说到言谈,又从言谈讲到待人接物。 他不过是随意端起了一盏茶,大舅哥立刻说起了品茶礼节。 纪武行已是如坐针毡、备受煎熬,故而看到自己儿子的那一刻,如同遇见了救星。 可很快他便发现儿子也救不了自己。 纪武行看了眼端着脸的大舅哥,万分不情愿的说道:“爹方才已经拜见过你外祖父与外祖母了,你自己去吧” 纪温小心觑了眼大舅舅,十分怀疑大舅舅提前告假回来就是为了看着自家爹。 可他也毫无办法,只能默默为爹祈祷,而后头也不回的进了内院。 此时王氏已与外祖母一起抱头痛哭了一场,就连王老太爷也露出几分感怀,大舅母沈氏眼眶微红,正在一旁劝解,表姐王明熙见了纪温前来,与之互相见了礼后避到屏风后。 见了纪温,王氏的眼眶再度泛红,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开始往下落。 见此情景,纪温心中深受触动,大步上前就要跪下。 王氏立刻扶起了儿子的双手,忍着泪意,欣慰的看着他:“温儿长高了,瞧着更稳重了些。” 纪温仔仔细细看了看王氏,笑着躬身回道:“娘却是风采依旧,全然不减当年。” 王氏噗嗤一笑:“我方才看错了,这哪里稳重了,倒比从前更会唬人了!” 纪温一脸认真:“儿子可没有说谎,娘若是不信,不如问问外祖母。” 王氏虽在流放途中受尽了磋磨,回到纪家后的八年里却是过的舒心的很,家中无难缠的亲戚,夫君对自己百依百顺,儿子也比自己期望中更为优秀,再没有比这更顺心的了。 那三年里逝去的容颜一点点重新焕发出光彩,如今的王氏与八年前相比早已判若两人。 外祖母叹息道:“还得是你自己宽心才能将日子过好。” 王氏笑了笑:“母亲,女儿心中早已没了遗憾,这么多年以来,女儿从未埋怨,也从不后悔,即便再来一次,女儿也是同样的选择。” 见气氛有些沉重,大舅母沈氏在一旁劝慰着:“妹妹的气度,少有人能及,如今妹夫一家否极泰来,往后只有越来越好的。再说,还有我们远远看着,母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听了这番劝慰,又有女儿陪伴在侧,外祖母这才重新露出了笑容。 不一会儿,表哥王元彦也回来了。 纪温心中记挂着他爹,也不知他爹在大舅舅的魔爪之下还能坚持多久,没多久便告退往前院走去。 跟着告退的王元彦尚且还在疑惑之中:“表弟,我观你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这是为何?” 当然是怕你爹为难我爹! 纪温心中腹诽,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微微笑道:“我与我爹也许久未见了,心中甚是想念。” “原来如此。”王元彦点点头:“表弟与姑父果真感情深厚。” 纪温疾步前行,王元彦竟渐渐跟不上了,想想表弟一片孝心,他忍了忍,没有将那君子之行说出口。 此时纪武行早已坐立难安,大舅哥的每一句话都如同魔音灌耳,想躲也躲不开,偏偏这是容娘的大哥,若是旁人,绝不会任他多说一句。 可就是这天生的身份压制,纪武行面对自己的大舅哥,除了乖乖听之,竟是毫无办法。《 》 40-50 第41章 纪温无法阻止大舅舅的说教, 但私底下,他安慰纪武行道: “大舅舅明日就要回书院了,爹只需忍过这一日便好。” 纪武行果然脸色好了不少, 可一想到儿子也将于同日离开,心中又有些不舍。 “你才回来一日,书院不能多给你几日么?” 纪温也十分不舍他爹娘:“大舅舅正是我们的讲书, 若是大舅舅多告几日假, 儿子应当也能多待几日。” 纪武行只想要儿子留下,却不想让大舅哥也留下, 权衡再三,他终于拍拍儿子肩膀,一脸沉重道: “你还是早些回书院去吧!” 纪温:…… 这泡沫般的父子情, 一戳就碎。 一日光景转瞬即逝, 日暮时分,纪温依依不舍的告别爹娘,准备启程返回书院。 王氏同样满心不舍,她拉着纪温再三叮嘱, 总觉得时日短暂, 她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与儿子说。 纪武行在一旁为她宽心:“容娘,如今我们已经来了应天府,短时间内不会回去, 咱们每旬都能见到温儿,没说完的话下回再说便是。” 王氏只好点点头。 纪温上了马车, 大舅舅与表哥已端坐于车厢内了。 随着车夫高高扬起马鞭, 车帘被风吹起一道缝隙,纪温不期然看见马车后他爹那副一脸轻松地模样,与身旁强忍不舍的王氏形成鲜明的对比。 纪温不由心中一窒, 虽然明白其中缘由,可还是莫名堵得慌。 *** 随着乡试结束,南淮书院新晋的八位举子成功升入了玄字班,在院试中取得第二名好成绩的程颉也升入了黄字贰号班,与纪温的距离更近了一步。 只要在下次小考中能名列前茅,很快他便能升入黄字壹号班,与纪温成为同窗了。 纪温所在的黄字壹号班瞬间少了八个人,比之从前更显空旷了。 因着明年二月的春闱,书院中的氛围逐渐开始变得紧张。 往常难以露面的天字班的举子们开始频繁出现在王老太爷的小院,即便往日从未与山长有过对话,如今也顾不得许多,王老太爷在南淮书院数位大儒中也属其中佼佼。 为了前程,为了有朝一日能走上金銮殿、跨马游街,许多举子厚着脸皮来求山长指教。 由于学子众多,王老太爷干脆在日新书屋开设讲堂,每日固定时间在此处讲学,凡是天字班的举子均可现场提问。 纪温虽不是举子,却也不想错过此等难得的机会,常常带着程颉前往日新书屋旁听。 这日,又到了王老太爷讲学的日子,纪温与程颉在前往日新书屋的途中,竟偶遇了表哥王元彦。 程颉下意识转身想跑,却被纪温一把拉住。 “别急,表哥没看见我们。” 程颉眼睁睁看着王元彦从两人身旁经过,果真视两人如无物。 “你表哥在想什么呢?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纪温看着表哥离去的背影,沉默摇头。 他极少见表哥如此,莫非是发生了什么事? “要不要上去问问?”程颉犹豫着问道:“看他的去向,也不像是通往日新书屋的方向。” 纪温忽然想起一件事:“表哥也是天字班的举子,可这些时日,我似乎从未见他去过日新书屋。” 程颉顿觉奇怪:“会试在即,其他举子均埋头苦学,你表哥这是怎么了?” 纪温想起了王老太爷曾亲口对赵监院说的一番话,此次会试,表哥并不会参加。 难道表哥如此反常,与此事有关? 眼下想不出结果,而王老太爷的讲学就要开始了,纪温带着程颉匆匆走进了日新书屋。 王老太爷抬眼瞥了眼两人,神色如常开始了今日的讲学。 讲学内容主要针对于这群即将参加会试的举子,于纪温、程颉二人来说,着实有些晦涩难懂。 王老太爷讲学语速虽并不快,可他讲过一遍的内容不会再重复第二遍,程颉听到后面立马就忘了前面,即使学着纪温拿了纸笔边听边写,也赶不上王老太爷讲学的速度,甚至因为大半心神用于记录,导致学到的内容更少了。 听了数次,程颉就想要放弃。 “如今我的学识还差得远,山长讲的那些我本就不甚明白,便是勉强懂了些,这一下学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压根想不起山长讲了些什么。” 纪温鼓励道:“以我们如今的学问,山长讲的很多内容都需要我们反复推敲才能明白,仅凭讲学之时那短短时间,很难将其琢磨透。” 听了这话,程颉更是不愿再坚持了。 “既然如此,何必在此浪费时间?山长所讲的内容并不适合现在的我们,还是待日后我们有所长进了再来听山长讲学吧!” 纪温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有些人得到的太多太过容易,便不知珍惜。殊不知天底下还有多少贫寒学子苦于求学无门! 如今能得大儒当面授课的机会,竟还畏难而退,日后你若再想有这样的机会,可不定会有了!即便那是我外祖父,这样的机会也是难得!” 被纪温训斥一通,程颉顿时讪讪。他摸摸鼻尖,小声嘀咕:“听你这一番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贫寒学子呢。” 纪温一眼横了过来,程颉苦了脸。 “我想听,可实在难以明悟啊……不对,为什么你能懂?” 纪温想到了曾经的潘子睿,以往在县学时,潘子睿也曾因听不懂夫子讲学而苦恼,而程颉天赋更甚于潘兄,却比潘兄少了几分勤学苦思的精神。 他将曾经教授于潘子睿的“重点记忆法”拿了出来,告诉程颉:“以这种方法记录,往往能事半功倍。” 听纪温讲述且演练过一遍后,程颉眼睛亮了起来。 “此法甚好!纪兄果真大才!” 有了新的学习方法,眼前的问题迎刃而解,程颉头一回如此积极的投入到读书当中。 程颉的变化,同样也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赵怀予身为天字壹号班的举子,自然不会错过王老太爷每日的讲学。 原本见纪温与程颉两人在一侧旁听,他以为两人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知难而退。 毕竟山长讲的内容大多是针对于会试,两位秀才即便勤奋好学,可也难以逾越学识上的鸿沟,从秀才到举人,其中可有着不小的差距。 然而几日之后,两人不仅不曾知难而退,甚至瞧着越发得心应手了。 他不由有些好奇,仗着自己与纪温有过一次交谈,又兼之自己与对方那拐着几道弯的关系,一日王老太爷讲学之前,他便直接坐在了纪温身侧。 纪温见到来人,只礼貌的点头示意,因为王老太爷很快便开始了今日的讲学。 赵怀予就见身旁这两人一齐拿出一本书本大小的小册子,山长每说一句,他们便要记录些什么,一整堂课下来,他们几乎头也未抬,从始至终都在做记录。 赵怀予看的直皱眉,这样做记录如何能行? 写字始终快不过山长讲学的速度,即便一直埋头做记录,很多东西也不可能记全,与其这样因小失大,不如趁着山长讲学之时多听一听,只记住自己最需要的那部分。 看在两家的关系上,赵怀予觉得自己有必要对纪温指点一番。 于是,下学后,赵怀予便对纪温问道:“纪师弟的记录可做全了?” 纪温不明白赵师兄为何突然关心起了自己,礼貌微笑道:“或许还有些遗漏,大体上应当全了。” 赵怀予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有些意外:“山长讲的那些,你都记下来了?” 纪温点点头:“只是记下来了,却没来得及推敲,许多内容都不理解,还得花些时间再仔细琢磨琢磨才行。” “纪师弟可否将记录借我一观?”赵怀予有些不敢置信。 每当这种时候,纪温都会有些赧然。 毕竟自己做的记录只有自己能懂,在旁人看来,或许全然不知所云。 他递过自己的“记录本”,担心赵怀予看不懂,还主动举例为他介绍了自己的记录方法。 第一眼看到纪温记录的内容时,赵怀予第一反应是: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然而经纪温一解释,再看那些简要的文字,仿佛又一个个变得通俗易懂了。 赵怀予一点点仔细看去,根据纪温提供的记忆方法,将那些仿佛没有丝毫关系的文字一一串联,他发现纪师弟竟然真的将山长所授的内容全部记录下来了。 他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讶异:“纪师弟,这个法子可是你自创?” 这个方法在后世几乎人人都会,纪温不敢居功,便道:“非也,此法乃是我无意中在一本书上得见,一试过后,果真有用,便一直拿来用了。” 赵怀予连忙问道:“纪师弟可还记得是哪本书?” 纪温摇摇头:“幼时在我祖父书房中见到的,如今早已不记得书名了。” 赵怀予微微有些失望。 此时,日新书屋中有与赵怀予颇为熟悉的,凑近来问道:“赵师兄,什么法子这样吸引你?” 赵怀予有些犹豫,毕竟这个法子是纪师弟的,若是纪师弟不愿广而告之—— 谁知,纪温竟主动说了出来。 听了纪温的介绍,再看看纪温做下的记录,几位举子均眼中一亮。 “是个好法子!” “如此一来,再也不用担心漏掉山长所讲的内容了!” 有人便想到,法子是个好法子,可这小秀才愿不愿意别人用他的法子?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终于有人问了出来:“这位师弟,你这法子,可允旁人使用?” 担心纪温为难,赵怀予连忙在一旁解围:“若不允也无事,纪师弟原本无需告诉我们这些。” 纪温笑了笑:“师兄若也觉得此方法好,自拿去用便是,本就非我独创,我又岂能敝帚自珍?” 几位举子面露喜色,赵怀予不禁赞道:“纪师弟实乃豁达通透之人!” 那几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道谢:“多谢师弟无私相授!”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学子们相交,多有藏私,毕竟大周朝能录取的举人、进士皆有定额,谁也不愿旁人比自己多学了去。 可这位纪师弟竟然毫不犹豫拿出了自己的方法,可见其心胸之广。 纪温当真不在意这些,他诚恳道:“若是有好的学习方法,自当大家一同受用,在下怎能因一己之私而自专。” 这一番话更令几人心悦诚服,都道纪师弟小小年轻,却有不输于大家的气度。 也因纪温这样无私的态度,“重点记忆法”逐渐在这日新书屋中流传开来。 这里大多是天字壹号班的备考举子,临春闱之时能得到这样方法,众人均喜出望外。以往听山长、讲书的讲授,拼的是众人的记忆与理解能力,记忆好些的,能记住大半,差些的,可就不好说了。 如今有了这个法子,即便是记忆差些的举子,也能有机会凭着一股子勤奋劲儿追赶上来。 第42章 天气逐渐转凉, 天字壹号班不少举子准备启程前往上京城赶考。 就在此时,众人也得知了斋长王元彦将不会参加本次会试的消息。 这一出人意料的消息迅速在诸位举子间传开来,众人对斋长心存敬畏, 不敢直面之,便纷纷寻了与其交好的赵怀予。 这日,日新书屋内, 王老太爷刚结束今日的讲学, 起身离开书屋,便有不少人围到了赵怀予身边, 问道: “赵师兄,你可知斋长为何不参加此次会试?” “斋长的学问,早已胜过我等, 若是他都没有信心, 我等前去岂不是自取其辱?” “莫非斋长是想厚积薄发,等待日后高中一甲?” 赵怀予温声安抚道:“各位师弟稍安勿躁,王兄不参加此次会试,自有他的道理, 与其在此猜测, 不如多读些书。” 有熟悉世家背景的举子回忆道:“山长一身学问已是登峰造极,王讲书也是才高八斗,他们却都不愿入仕, 甘愿留在这书院里,如今斋长也不参加会试, 王氏这是当真不准备出山了?” 有人尚且还震惊于“山长、王讲书与斋长三人同出一族”这件事中, 赵怀予已沉了脸色。 “此乃王家家事,岂容你我妄议?”他不悦的看向此前出声的举子:“吴师弟,你这番话若是被旁人得知, 只怕不好,日后还是应当谨言慎行。” 吴姓举子自觉被当众落了脸,面色有些难看。 “不过是说了些人尽皆知的大实话,赵师兄未免也太过小题大做!” 赵怀予冷声道:“吴师弟若当真感兴趣,不如亲自去问问斋长?” 吴姓举子立时哽住。 然而,虽然他被堵得没了言语,在场举子却无一人敢当面笑话。 只因他姓吴。 金陵三大世家,王家、赵家与吴家。 此三家均以诗书传家,传承至今已有数百年历史,家族底蕴甚至比之大周朝更为深厚。 这一代的三大家族中,王家的璋南先生,赵家的华阳先生与吴家的吴祭酒均为当世大儒,为天下学子之表率。 其中璋南先生与华阳先生联合江左大儒一手创办了南淮书院,为天下举子提供钻研庇护之所。 而吴祭酒则掌国子监,专儒学训导之政。 南淮书院与国子监一南一北,雄踞大周两地,长期分庭抗礼。 在文人士子心中,更是已将这两地当作文人圣地,不仅是自己的师门之地,也是一众士子的精神领袖。 只是,吴家虽祖籍在金陵,可自吴祭酒掌管国子监以来,吴家一家便陆续迁往上京城,家中子弟多入国子监,极少有入南淮书院的。 这位吴姓举子却是个例外。 身为吴家子弟,却在南淮书院中求学,整个吴家,唯有这一人。 然而,即便南淮书院常与国子监斗得火热,可真遇见了吴家人,却也无人敢当面得罪。 直至那吴姓举子离开,才有人幸灾乐祸道:“赵师兄就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吴家人,来我们南淮书院作甚!合该去国子监才是!” “有赵师兄与斋长在,此人定难成气候!” 赵怀予轻轻皱了皱眉,随即与众人告辞离去。 直到举子们均已离开,纪温与程颉还在书屋中整理方才讲学时的记录。 程颉见四周无人,侧头轻笑:“我原以为商人们重利相争,是因浅薄无知,胸无点墨。没想到这些士子们竟也是如此,瞧着与商人并无二致。” 纪温始终埋头于自己的“记录本”中,看也不看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与身份地位关系不大。” “说得好!” 这不是程颉的声音。 纪温与程颉同时朝门外看去,发现来人竟是去而复返的赵怀予。 赵怀予径直走向纪温,歉然看了眼程颉,道:“程师弟,我有些话,想与纪师弟谈一谈。” 程颉与纪温对视一眼,点了点头:“那我先回学舍。” 赵怀予拱了拱手:“多谢程师弟。” 见赵怀予一副严肃模样,纪温暂时停下了手中的笔,好奇问道:“赵师兄有何事?” 赵怀予不答反问:“想必纪师弟应当也听见了方才他人所言?” 纪温迟疑着点头,事实上方才他也一直埋头于整理记录,并不曾仔细听过几人的对话,但通过偶尔入耳的那一两句,也能大致猜到内容。 “旁人不知王氏过往,纪师弟应当有所耳闻。昔年山长辞官归隐,不久后王伯父也辞去了官职,来到书院成为一名讲书,这么多年以来,王氏不曾有任何一人入朝为官。其中缘由,纪师弟心中应当比旁人清楚。” 纪温还是头一回听说此事,可赵怀予定定看着他,一副他定然知晓内情的模样。 想到某种可能,他不由问道:“山长……他是什么时候辞官归隐的?” “十一年前。” 纪温心中一惊,这个时间,与纪家出事的时间一致。 莫非是在那个时候,王家也出了什么事? 赵怀予忽然道:“纪师弟当是想起了什么,还请纪师弟勿怪,在下只是想知道,既然纪师弟千里迢迢来了南淮书院,定然也是打算入仕的吧?” 纪温不知他的意图,心下却隐隐有了察觉,赵师兄只怕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 果然,赵怀予接着道:“既然纪师弟已有入仕之心,且家中长辈也并未阻止,为何璋南先生还要阻止元彦呢?” 纪温小心试探着:“赵师兄何出此言?我入仕与否,与我表哥入仕与否,二者之间并无关联。” 赵怀予看着纪温,目光幽深:“纪师弟不必瞒我,我赵氏与王氏数代结为通家之好,对王氏再清楚不过,自十三年前王家将嫡长女嫁入纪家,明面上两家一文一武,互相不和,实际上早已同进退,若不然,当年纪家出事之后,王氏又怎会父子两人接连辞官。” 三大世家互通多年,彼此间已十分了解,尽管事情过去了十数年,可赵怀予身为赵家嫡长孙,自小被当做未来家族继承人培养,对各大家族隐秘均有所了解。 纪温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些往事,他诚恳道:“赵师兄,你所说的这些,我的确不知,家中长辈从未告诉我家族往事,至于外祖父为何阻止表哥参加会试,我想,应可猜测一二。” 赵怀予听了前面几句,本有些失望,也对,纪师弟如今才十一岁,还没有到能参与家族事务的年龄,又怎会知晓这些? 可听到最后一句,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为何?” 纪温有些奇怪:“赵师兄很希望表哥参加会试吗?赵师兄应该知道,以表哥的性子,恐怕难以在官场中得好,外祖父或许正是考虑到这一点。” 赵怀予叹了口气:“王兄的性子,我如何不知?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我的祖父,祖父也说,如今不是王兄入仕的时机。 可何时才是正当时?难道再等上数年,情况会有所不同?我辈读书人,苦行近二十载,谁不想有朝一日金榜题名?我观王兄近段时日与往常不同,未必不是因此事而难过,故才来此寻你一问。” 纪温想起了此前路遇表哥时,他那般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下也不由开始为他担心,表哥心中指不定有多伤怀呢。 “赵师兄可有与表哥谈过此事?” 赵怀予面上浮起一层淡淡的愁绪:“我寻过他数次,可他始终不愿开口。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赴京赶考了,这一去只怕归来之日遥遥无期……” 纪温明白他的意思。 若是会试高中,自当留京任职,等到能归乡探亲的时候,少说也得过去小半年了。 “赵师兄放心,我会寻表哥说道说道,你尽管备考便是。” 赵怀予神情略略放松了些:“书院中的学子对王兄多有敬畏,不敢亲近,可你不同,你与王兄有着血脉之情,天然比旁人更亲近些,有你在,我倒是能放心了。” *** 赵怀予走后,纪温便有意在青云阁及经训堂等表哥常常出没之地等候。 果不其然,不过半日,便发现了表哥的身影。 他假装不经意间与表哥偶遇,而后做出一脸惊讶状:“表哥,你也在这里?” 王元彦仿佛心事重重,直到纪温出了声,才发现了他。 “表弟?”王元彦不疑有他:“你怎会在此处?” 纪温顺势与王元彦走在了一起,随口道:“我来此寻两本书籍。” 王元彦点点头,脱口称赞:“表弟一片向学之心,不怪乎小小年纪便已是秀才之身。” 纪温默了默,他表哥果真不在状态,自己手中一本书也没有,也没有带抄书的纸张,他竟然也没有丝毫察觉。 若在往常,以他表哥敏锐的观察力,早已发现不对了。 纪温不动声色将王元彦往人烟稀少的林子里带去,王元彦恍然未觉,竟然就这么一路跟着纪温走着。 等到四周无人,纪温开始试探道: “表哥,听闻外祖父不允你参加此次会试,许是有什么顾虑,你可有向外祖父当面争取?” 王元彦奇怪的看了眼纪温:“表弟,既然祖父不允,自然有他的理由。” 这表情不对啊。 在纪温的想象中,此时的表哥应该是充满不解、苦闷或是丧气的,即便表哥养气功夫极佳,也应该是强自淡然的,绝不是现在这般一脸理所当然,甚至觉得自己表弟有些奇怪的模样。 纪温不由问道:“表哥,你心中当真毫无芥蒂?” 王元彦立刻点了点头,甚至露出淡淡的笑容:“祖父为我思虑良多,我怎能再为他增添烦恼。” 这神情不似作假,令纪温不禁开始怀疑自己。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赵师兄也想多了? 他沉默片刻,王元彦却在此时忽然发现不对。 他顿住脚步,面露不解之色:“表弟,你怎么带我来了此处?” 两人都已经走了一炷香了,表哥现在才发现不对是不是太晚了些? 纪温越发坚定了心中的想法,表哥心中一定有事! “似乎走错了方向,表哥,我们回去吧。” 王元彦点点头,转身间,突然自袖中落下一物。 纪温眼疾手快,立刻将其拾起,却发现那竟然是一只绣着粉色海棠的荷包,瞧着比念青送给自己的那只精美许多。 最重要的是,这只荷包上还散发着缕缕清香,极有可能是某位女子所赠。 他瞪大眼睛,手中拿着荷包,满脑子不敢置信。 王元彦霎时红透了脸,迅速将荷包拿走,支支吾吾解释:“此物此物乃旁人无意间落下,不日便会还回去” 说完,他疾步离开,背影颇显狼狈。 纪温兀自站在原地,愣愣不敢相信,他恪节守礼的表哥竟然也有这一面? 原来这些时日,他魂不守舍、神思不属,竟然真的不是因为不能参加会试? 第43章 自从发现表哥藏着姑娘家的荷包, 纪温心中警铃大作。 他的表哥端方有礼,把礼节看的比什么都重要,怎么可能与人私相授受?即便他真的心悦于人, 以他的性子,只怕也不会显露。 这时候的姻缘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不相信表哥会做出如此于理不合的事情。 可是, 书院内除了食肆里的厨娘, 其他人均为男子,表哥究竟是什么时候遇见姑娘家了? 回到学舍, 他不禁开始打量程颉。 程颉如今年已十五,在这个时代,也是到了可以相看的时候了, 不知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 对姑娘家究竟是什么样的想法? 程颉被纪温奇怪的眼神盯的头皮发麻,没好气问道:“你这样盯着我作甚?” 纪温冷不丁问出一句:“你可有喜欢的姑娘?” 程颉撇了撇嘴:“整日被你逼着埋头苦学,我连姑娘的手都未曾见过,哪里有机会喜欢?” 忽然, 他瞪大了眼睛:“你不会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纪温摇摇头:“我整日与你在一处, 你没见过姑娘,我又如何有机会得见?” “说的也是。”程颉打开折扇摇了摇,斜眼看他:“那你何出此言?” 纪温想了想, 问道:“若是你日后遇见一位喜欢的姑娘,你会如何?” 程颉耳根微红, 故作镇定道:“若我当真喜欢, 自当禀告我爹,早日前往她家提亲。” 纪温了然点头。 连商户出身的程颉都明白的道理,自小重礼教的表哥没道理不懂。 或许, 此事并不如他想的那般? 腊月里,书院休假,外地学子纷纷归家准备过年。 纪温也要回到王家了。 这一次他特意邀了表哥一路同行,出了书院,表哥能见外人的机会可就多了,他可得将表哥看紧点。 见着纪温,王元彦甚至还有几分躲闪,哪怕纪温并没有着急询问荷包之意,他却已主动说了出来。 “表弟,那只荷包……当真只是个意外,你切勿让旁人知晓,以免坏了他人清誉……” 看在纪温眼里,这副模样无异于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若有所思道: “不知表哥所指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王元彦顿了顿,才道:“背后议论姑娘家,实非君子所为。” 纪温早已猜到这个回答,面上随意应了,心中却想着日后更要盯好表哥,可不能看着他误入歧途。 回到王家,纪温又对王氏旁敲侧击。 “娘,您说,表哥以后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子?” 王氏好笑的看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此事?” 纪温随意找了个理由:“外祖父家中早早为表姐定下亲事,而表哥却毫无动静,也不知是为何?” 说起这事,王氏也不禁皱眉。 元彦那孩子已经十八了,寻常人家这般年纪的男儿都已成婚了,元彦却还未定亲。 这些时日她与长嫂闲话家常时也曾提到过元彦的婚事,长嫂只说元彦的婚事需由王老太爷定夺,即便她是元彦的亲生母亲,也无法擅专。 想来想去,也只能道:“你外祖父心中自有成算,男儿晚些倒也无妨。” 纪温琢磨半晌也不曾琢磨出个结果,干脆也不再打听了,每日里主动到表哥的院中与他一同念书,许是有着心事,表哥话都少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开口闭口都是“圣人言”。 王元彦极少出门,但每次出门,纪温必定想方设法的跟上,不放过任何一丝他与旁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这日,王元彦准备出门买块端砚。 一块端砚,令下人去买不就好了?何必自己亲自前去? 纪温心中立刻起了疑心,当下毫不犹豫道:“正好,我也缺了块端砚,不如我与表哥一道?” 王元彦似是等着他这句话,立刻便答应下来。 两人出了王家大门,没走多远,纪温便已感觉到不对。 似乎有人在跟踪他们。 王元彦毫无所觉,一路心不在焉的向前走着,只是看这方向,似乎不太对啊? 越走越偏僻了。 纪温出声道:“表哥,我们走错了吧?” 这哪里是去书肆的路? 王元彦张张嘴,正欲说些什么,纪温却在此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正朝着二人的方向快速逼近。 他将王元彦挥到一侧,猛地一个转身,刚好对上了一双惊恐的眼睛。 原来是一个小丫鬟,纪温顿时放松下来。 小丫鬟连退数步,后怕的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默默看了纪温好几眼,才走向王元彦。 她双手递出一只十分眼熟的绣着粉色海棠花的荷包,对王元彦道:“王少爷,这是我家小姐命奴婢送给您的。” 纪温瞪大了眼睛,这时代竟然还有如此主动的姑娘? 王元彦脸上也不太好看,他沉声道:“多谢你家小姐好意,恕某不能接受。” 小丫鬟似乎早已预料到会被拒绝,面上不带丝毫意外之色。 “我家小姐说,若是王少爷不愿接受荷包,便来云绣纺,她在那里等你。” “好。” 纪温: 纪温本以为表哥定会拒绝,谁知他竟然应了下来。 小丫鬟走后,他不由问道:“表哥,你为何要答应她?孤男寡女私下相会,这若是传了出去,你和那姑娘的名声可就全毁了。” 王元彦侧过头来:“不是还有你在吗?” 纪温顿时无言以对。 事到如今,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中计了。 表哥是故意引他一同出门的,有他在一旁,便不算是孤男寡女,也不会坏了名声。 万万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也成为了工具人。 表哥,你变了! 纪温朝王元彦投去一个复杂的眼神,王元彦不禁失笑:“表弟放心,我只是去还个东西。” 还个东西需要这样大费周章吗?纪温满眼都是怀疑。 到了云绣纺,王元彦露出荷包一角,掌柜立刻将两人引至二楼包厢。 纪温环顾四周,二楼空间狭小,除了一间包厢,再无其他多余的空间,小丫鬟此时就站在包厢门口,除了包厢内,整个二楼唯有掌柜与丫鬟二人。 见王元彦前来,小丫鬟屈膝行了一礼,而后打开包厢门,朝门内道了声:“小姐,王少爷到了。” 随即她让开身,给王元彦留出空间。 王元彦当先走了进去,纪温紧随其后,小丫鬟见到纪温,竟还想要拦一拦,被纪温一个凌厉的眼神吓得马上缩了回去。 此时屋内正站着一位身着粉色袄裙、梳着俏丽的桃心髻,笑颜如花的少女。 见王元彦还带了一条尾巴,少女以袖掩嘴轻笑:“王少爷果真是严谨之人,倒是我的疏忽。” 王元彦板着脸见了礼,而后自袖中掏出那只荷包,置于桌上。 “俞小姐,上回你将此物落于我的马车中,如今在下物归原主。还请俞小姐收好,切勿再丢失。” 上回?马车? 这信息量有点大,纪温目光顿时幽深。 俞小姐看了眼荷包,又见王元彦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仍是笑着道谢:“多谢王少爷了。” 王元彦随即就要拱手告辞,那俞小姐并未阻拦,只笑的意味深长:“王少爷,想必不久以后我们会再见面。” 回王家的路上,纪温不禁开口道:“表哥,这位俞小姐究竟是何人?与你有何关系?看那周身气度也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姑娘,这般行事大胆的大家小姐,真真是世所罕见。” 他表哥尊崇礼教,必定不会喜欢这样惊世骇俗的姑娘吧? 王元彦面上似是一片淡然:“不过是萍水相逢,日后无需提起。” 纪温向他投以怀疑的眼神:“既是萍水相逢,为何又巴巴的亲自去送了荷包?” 王元彦顿了顿,解释道:“若是让旁人送了去,恐走漏消息,坏了姑娘的名声。” 纪温不依不饶:“那俞小姐本就有些出格,以表哥的性子,应当最不喜这样坏了规矩的人,又何必还要想方设法搭了自己的名声去替她遮掩?表哥该不会是喜欢俞小姐吧” “休得胡言!”王元彦微红着脸斥道:“表弟切勿再说出此等轻薄之言。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容私相授受!” 表哥这副模样,使得纪温越发怀疑了。 他表哥不会是还没开窍吧? 翌日,纪温与王元彦一同给太夫人请安过后,在后院回廊中巧遇一行人。 那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带着一位俏丽的少女,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婆子。 令纪温惊讶的是,那位少女竟然就是昨日见过的俞小姐。 他不由看向表哥,却敏锐的发现表哥红了耳根,然而并没有意外之色。 俞小姐与昨日巧笑嫣然的模样大相径庭,今日的她身着华贵却不失稳重的织金马面裙,安静乖巧的行走在夫人身后一侧,行礼间大方得体,从始至终都十分规矩的半低着头,不曾与两人对视。 几人互相见了礼,那位夫人似乎多看了几眼王元彦,很快便擦身而过。 纪温不由咋舌,这位俞小姐,竟还有两幅面孔? 原来昨日她所说的“不久以后会再见面”是真的! 回到院里,纪温看了表哥半晌,也不见表哥有任何解释的意思,纪温顿时泄了气,表哥既然不愿说,自己多问也无用。 到了晚间,王氏却忽然说起了此事。 她想让纪温探探王元彦的口风,便说了俞家一事。 “那俞家是勋贵之家,今日来的俞小姐正是忠勇伯的嫡长女,你大舅母看了不少人家,这俞家算不上好,空有伯府名头,根基尚浅,如今的伯爷也只能算平庸。只那俞小姐却是入了你大舅母的眼,你大舅母赞其落落大方、行事有度,堪为宗妇。然你大舅舅似乎并不想与勋贵结亲” 看这样子,大舅母似乎已与俞家接触有一段时日了? 而且,大舅母口中所说的那位“落落大方、行事有度,堪为宗妇”的女子,真的是他见过的那位俞小姐? 第44章 表哥的心意还需要试探吗? 虽不知他与那俞小姐究竟有着怎样的缘分, 单看表哥的态度便可窥见一二。 以表哥这样拘礼的性子,能再三突破礼教,面对俞小姐那些出格的言行也下意识的包容, 可比对自己这个表弟宽容多了。 纪温心中已有定论,却不好如实说与王氏,否则, 若是让王氏知晓了俞小姐的另一副面孔, 只怕会毁了一桩姻缘。 正当他考虑着是否应该刺激刺激表哥,让他早日明白自己的心意时, 有下人传了话来,道是大舅母念及姑奶奶许久未至金陵,将于明日陪同姑奶奶前往桃叶渡赏景。纪温与王元彦也将一路随行。 纪温有些疑惑, 如今已是腊月, 年节将至,按以往惯例,大舅母与大舅舅应当忙的不可开交才是,怎么现下还有时间陪同王氏外出赏景?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了。 大舅母安排的十分妥当, 一早便已备好了数辆马车, 此次出行人数较多,不仅有纪温一家三口,连极少出门的表姐也戴着帷帽走出了王家大门。 纪武行不习惯挤在狭小的车厢内, 独自骑着高头大马伴随在王氏马车一侧。 很快,一行人到达了秦淮河与清溪水道附近的桃叶渡。 早有下人在桃叶渡亭内置好了瓜果茶水, 甚至在亭子四周布好了纱帘, 女眷进入亭内便可摘下帷帽,隔绝外人窥视。 纪温与王元彦刚一坐下,便听大舅母道:“听闻桃叶渡口河舫竞立, 颇有一番趣味,你们读书人应当喜欢这样的地方。” 王氏笑着应和:“据说离这亭子不远处有一座石桥,名为利涉桥,站于桥上可将渡口之景尽揽眼底,你们不妨去看看。” 纪温隐隐感觉王氏的笑容有些奇怪,似乎隐含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来不及深思,他与表哥一同应下,随即走出了桃叶渡亭。 两人转过一道弯,一眼便看见王氏所说的那座利涉桥,桥上挂着许多大红灯笼,瞧着颇为喜庆,可惜现下是白日里,若是晚上,定更加有意境。 走上桥头,可见下方的秦淮河水碧波荡漾、水面上舟楫横渡,两岸的树枝上挂着一条条红色的绸带,远远看去,竟像是月老的根根红线。 纪温越看越觉怪异,这个地方,不像是家人郊游之所,倒像是情人相会之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自不远处的河面上迎面驶来一艘小船,船头站着两位妙龄少女,为首的那位虽蒙着面纱,可纪温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位正是俞小姐。 电光石火之间,他终于明白了大舅母组织这场郊游的目的。 他不由嘴角抽抽,侧头低声对表哥说道:“大舅母为了给你们安排一场见面,可真是煞费苦心。” 大舅母恐怕永远不会想到,自家循规拘礼的儿子早已私下见过这位俞小姐了吧? 王元彦仿佛有些不自在,眼神明显避开了那艘小船,刻意看向一旁。 “表弟莫要胡说,兴许只是偶遇。” 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令纪温嘴角一弯。 “若是偶遇,那可真是巧了,这寒冬腊月里,桃叶渡的桃花早谢了,河岸的柳叶也落个精光,即便如此,俞家小姐竟也能与大舅母想到一处,在这个时节跑来此处赏景。” 王元彦无可反驳,耳根微红,无奈的看了纪温一眼。 偏生纪温还促狭道:“表哥你快看,俞小姐快到桥下了!” 王元彦下意识看去,刚好与正从桥下经过的俞小姐对视一眼。 两人目光仿佛触电一般,迅速分开。 看着王元彦越发不自在的模样,纪温笑的连连摇头:“君在桥头,佳人却已乘舟远去,可惜啊可惜!” 王元彦瞪了纪温一眼:“表弟,我们该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大步走向桥下。 回到亭子里,王氏含笑看着王元彦:“如何?这桃叶渡风景可好?” 此风景自然非彼风景,王元彦听出了弦外之音,面色微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王氏拿起帕子轻轻掩了嘴角,朝大舅母沈氏笑道:“看来风景不错呢。” 大舅母微笑点头,并未多言。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不多时,一行人便返回了王家。 纪温满心以为表哥好事将近,却不想多日过去,大舅母再无动作。 原以为是年节时期太过繁忙,哪知年节过后,两人即将返回书院了,此事也再没有了下文。 殊不知,为了表哥的亲事,大舅母已然愁白了头。 此时,她正与王氏诉说着心事。 “……实不相瞒,我派了人前去打听,这才得知,那俞家小姐,她并非如今这位伯夫人的亲生女儿,而是前头原配夫人所出……” 王氏有些意外:“怎会如此?俞小姐瞧着聪慧大方,有礼有度,不像是丧妇长女……” 大舅母愁眉不展:“谁说不是呢?哪怕门楣低些也无妨,勋贵之家也并非不可接受,可丧妇长女……乃“五不娶”之一,你大哥听闻此事,当即便要回绝这门亲事。” 王氏皱着眉头回忆:“上回见她与伯夫人之间的相处,总觉得客气有余,亲近不足,原来如此。” “毕竟是继母,能客客气气已是不错,我听你大哥说,那位伯爷瞧着对自家嫡长女的亲事似乎也并不很上心,这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呢!” 王氏沉默片刻,才道:“这位俞小姐在家中的处境怕是有些艰难。” 大舅母叹了口气:“此事,还需交由父亲定夺。” *** 自那日桃叶渡一别,俞蓁蓁一直期待着王家能有所动作。 她没有错过王元彦眼中那道异样的光芒,这个发现曾令她欣喜不已。 可等着等着,等到年节已过,也没有等到王家的来人。 父亲快要放弃王家,准备为她另做打算了,可她还是想再等等。 在父亲眼中,王家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正如世族看不起勋贵根基浅薄,行为放荡粗鄙,勋贵同样也看不上世族空有名声,极尽繁文缛节。 可父亲看好的那些官员子弟,经俞蓁蓁暗中打听,或是红袖添香,或是碌碌无为,无一能令她满意,唯有父亲无意间提过一回的王元彦让她无可挑剔。 不管是下人打听得来的消息,还是自己亲自出手试探,王元彦的人品心性均为上佳,是她理想中未来夫婿的模样。 她自幼失去了亲生母亲,继母对她持放任态度,父亲待她这个女儿也并不十分在意,是以,她很早便明白,必须学会为自己争取,才能在这个家中拥有一席之地。 在父亲面前,她活泼俏丽,在继母面前,她温婉恭良。继母只得了一个儿子,没有亲生女儿,她就是俞家唯一的嫡女,加之她多年苦心经营,才能维持她俞家嫡长女的脸面与地位。 这一次,也是在她的谋划与争取之下才能让父亲暂时放下了那几位官员之子,当先考虑王家。 正当她暗自忧虑之时,伯夫人谢氏来了。 谢氏身为继母,几乎从不插手俞蓁蓁的任何事情,此次前来,也只是代为转达伯爷的意思。 “王家迟迟不曾遣媒人上门,许是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你父亲的意思是不如考虑考虑李家的二少爷,李大人乃江南布政使,掌管一域政务,不比那王家好上许多?” 俞蓁蓁半垂着头,抿了抿唇:“多谢父亲母亲为女儿费心,李大人虽为朝之重臣,可李二少爷如今仍是白身,日后若是分了家,父亲恐怕难以通过李二少爷借到李家的势。 那王家虽无一人入仕,可其清贵之名人尽皆知,我们若是能与王家结为姻亲,日后至少也能为伯府添一道清贵的名声。是以,女儿不想轻易放弃。” 谢氏想了想,只觉继女此话十分在理。 那李家再好,却与李二少爷关系不大,继女嫁过去恐怕对伯府助力有限。反而是那王家,若是成为姻亲,哪怕继女什么都不做,伯府也能沾上几分清贵的名头。 自己的儿子已是忠勇伯世子,日后定将承袭伯府爵位,伯府的名声,不就是自己儿子的名声? 她轻轻拍了拍俞蓁蓁的手:“你是个有主意的,这番话我会转告给你父亲,只是,姑娘家,这亲事上总归不能上赶着,我们伯府也有自己的颜面,即便你父亲同意再等等,只怕也等不了多久了,你心中要早做准备才是。” 俞蓁蓁温婉恭谨道:“女儿省的,届时全凭父亲母亲做主。” 她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若是最终仍然事与愿违,或许是她命该如此。 王家,王老太爷书房内。 大舅舅正与王老太爷据理力争。 “父亲,元彦乃我王家嫡长孙,日后需承袭王氏宗祠,那俞氏女乃丧妇长女,如何能为王氏宗妇?” 相较于大舅舅的激愤,王老太爷面上却是一派淡然。 “沈氏与容娘不是已见过那孩子?据她们所言,那孩子“落落大方、行事有度,堪为宗妇”。” “可她出自忠勇伯府!勋贵之家,多缺乏德行礼教,族中子弟大多靠着祖宗余荫不思进取,元彦怎能有这样一个妻族?” 王老太爷面露浅笑:“你可还记得,当年容娘嫁入纪家时,你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大舅舅顿了顿,放低声音道:“儿子承认当初对纪家多有误解,可能如纪家这般的勋贵之家,又有多少?更何况,儿子虽也敬佩纪氏一族英勇,可若重来一回,儿子依然会阻止这门亲事,不入纪家,容娘也不必受那些苦了。”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我们以为容娘是在受苦,可当初是容娘自己心甘情愿跟随他们流放,再看看容娘如今的性情,甚至比往日在家中更松快了不少。若是换了旁家,能有这般恣意?” 大舅舅皱了皱眉:“世上唯有这一个纪家,忠勇伯府怎能与纪氏相提并论?” 王老太爷慢条斯理与他分析:“俞氏女的人品心性已得沈氏与容娘认可,老夫相信她们的眼光。 忠勇伯府也早已式微,如今的忠勇伯平庸谨慎,虽无几分才干,却也不必担心其惹事生非。以我们王家现下的情形,并不适合与权势过重的家族联姻。 再者,忠勇伯世子与她乃异母所出,情分有限,不必担忧孙媳日后过于顾及娘家。 如此一来,岂不是一举数得?” 大舅舅仍有些忧心:“可是……此女乃丧妇长女……自古有云:丧妇长女不取,无教戒也。” 王老太爷反问:“沈氏与容娘都已认可此女品行,何来“无教戒”?” 大舅舅登时失了言语。 第45章 王老太爷既已有了决定, 王家上下很快便动了起来。 这日,纪温如往常一般前往表哥的院中,却被告知表哥已随大舅母沈氏出门访友。 这个时候出门访友, 莫非是某位俞姓好友? 纪温不由笑了起来,这么久没有动作,他还以为这门亲事出了什么差错。 这段时日里表哥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着急, 眼看离回到书院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好在终于有了消息。 *** 一大早, 王元彦就被母亲派来的下人告知今日将要前往忠勇伯府拜访伯夫人。 他强自压下面上的红晕,换上了一套月牙白长衫,腰间系上一块碧玉, 衬得他比往日里更清隽了三分。 沈氏自然一眼发现了儿子的不同, 端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今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虽说婚姻大事该由父母做主,可你们二人若是也能对彼此满意, 往后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王元彦极力想要掩饰自己的紧张, 可耳根却不受控制的泛红,他恭恭敬敬低头朝着沈氏行礼: “多谢母亲!” 沈氏见他这副模样,心下便已了然。 看来那位俞小姐应是入了儿子的眼, 如此甚好,夫妻之间情愫深重总好过相敬如宾, 到了忠勇伯府, 提前得到消息的伯府下人立刻上前带路,将沈氏与王元彦引至主院。 忠勇伯俞家不如王家那般规矩森严,王元彦走过一路, 身后伴随有不少窃窃私语之声,虽距离过远听不太清,也不难猜出定是与自己有关。 他暗自压下心中的紧张,明面上目不斜视,仍是一位端正有礼的翩翩佳公子。 到了主院前厅,伯夫人谢氏早已端坐上首等候了。 见贵客前来,谢氏连忙起身相迎,沈氏快步上前,一把将其扶住。 两人见面次数寥寥,当下却如同关系莫逆,毕竟日后即将成为亲家,双方有心之下,关系自然突飞猛进。 两人寒暄一番后,谢氏将屏风后的俞蓁蓁叫了出来。 有长辈在时,俞蓁蓁始终是一副温婉恭良的模样。她的嘴角常常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眉眼低垂着与众人见了礼,便安安静静立于一旁。 大方得体,仪态万方。 引得沈氏不禁又将俞蓁蓁夸了一通,谢氏深知投桃报李的道理,同样也对王元彦赞不绝口。 场面话说完了,谢氏便建议小辈们去花园里赏花。 名为赏花,实则为王元彦与俞蓁蓁提供相处的机会,有十三岁的忠勇伯世子跟随在侧,此举倒是无碍。 忠勇伯世子虽年纪不大,却也懂得许多,一入花园,他便做出一路看花的模样,远远落后于两人。 这个距离,既能看清两人的身形,也听不到两人之间的谈话。 没了旁人,俞蓁蓁斟酌了半晌,率先开口道:“王少爷,此前为了试探于你,我曾多有失礼,还请王少爷勿怪。” 在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她想要将一切与眼前之人解释清楚,以免日后生出隔阂。 王元彦本还在绞尽脑汁的搜寻眼下情形该说些什么,他从不曾单独与姑娘家相处过,对这样的情景毫无经验,正头疼之时,对方却先开了口。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俞小姐此话何意?” 俞蓁蓁内心有些挣扎,王家人今日来此,已说明了他们的态度,她大可什么都不做,只等着踏进王家大门便是。 可深思熟虑之后,她还是决定说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那日我的马车坏了,其实是我命下人做的,并且我特意选了你必经之地。此举,不过是为了试探你的人品。 后来,你让我上了你的马车,我本以为你是位喜好怜香惜玉的富贵公子,不曾想你却是将车厢让给了我,自己坐于外间车辕之上,时刻顾及着我们的名声。” 她本以为王元彦听了此事会变了脸色,可对方只是轻轻一笑: “在下原以为那日皆因缘分,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的缘由。” 俞蓁蓁暗中松了口气,问道:“王少爷不介意我骗了你吗?” 王元彦面色微红:“实不相瞒,在那之前,在下已自家母处听闻小姐之名,是以见到贵府马车之时,在下便已认出了俞小姐的身份,正是因为俞小姐的身份,在下才会出手相救……” 俞蓁蓁瞪大了眼睛,万万没想到,自己自以为是设了个局,对方却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 “若那日坏了马车的不是我,你该当如何?” 王元彦一派大义凛然:“若是其他人,自有下人从旁照料,即便当真有困难,在下愿借出银钱数两,可暂时至附近客栈中安顿,等待家中遣人来接。” 俞蓁蓁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又问道:“那你可知,当日那枚荷包,其实是我故意留在你马车内的?” 王元彦脸更红了:“在下有过猜测……俞小姐既留下荷包,定还会再来寻我,是以在下一直等待着……” 俞蓁蓁有些好奇:“你如何猜到此举是我有意为之?” 王元彦只说了一句:“姑娘家的物什,应当不会随意落下。” 姑娘们若是落下什么私人物什,被有心人拿到,便能成为一个致命的把柄,名声是否保全全在旁人一念之间,是以姑娘们十分看重自己的物什,又有丫鬟随身帮着保管,绝不会出现落下的情况。 俞蓁蓁有些懊恼,没想到她的这些手段早已被对方尽收眼底,费尽心思布置了这么一场,全靠对方主动配合着自投罗网。 “你既已知道这一切,为何还要一步步跳入我的圈套里?” 王元彦微微有些疑惑:“圈套?在下不认为这是圈套,俞小姐并没有害人之心。若真要说道,只扔下荷包一事,的确于礼不合,还望俞小姐日后切勿如此大胆,定要保管好自己的物什,以免有私相授受之嫌。” 俞蓁蓁睁大眼睛看了王元彦好半晌,忽而笑道:“是我班门弄斧了,王少爷比我想象中更有成算,倒显得我的那些试探十分可笑,实在是惭愧不已。” 王元彦面色微赧:“事关人生大事,俞小姐谨慎些并没有错。” 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是,他的祖父与父母亲也早已将忠勇伯府从内到外查的明明白白。 两人将过往之事说开后,无形之中更是亲近了几分。 俞小姐心中的大石消失,又发现王元彦像是一个宝藏,远比她从前了解到的更为优秀,看向王元彦的眼神越发明亮了。 两人相谈的时间不短,百无聊赖的忠勇伯世子甚至已将不远处那一片花圃中的花朵尽数摘了下来,直到此时,伯夫人谢氏的下人才姗姗来迟,请三人回到前厅之中。 沈氏与谢氏似乎已达成了某种共识,王元彦与俞蓁蓁回到前厅没多久,沈氏便起身告辞。 *** 纪温见到表哥回来时带着一股自内而外散发的愉悦之情,便知将有好事发生了。 他不禁打趣道:“表哥,今日一早我瞧见一只喜鹊停留在你的屋檐,你可知其来由?” 王元彦含蓄笑着看了纪温一眼,却不回答。 纪温再接再厉:“听闻表哥与大舅母一早便出门访友了,也不知是不是一户姓俞的友人?” 王元彦无奈道:“表弟既已猜到,何必问我?” “恭喜表哥得偿所愿!” 王元彦瞬间红了脸:“我不过是听从父母之命……” 纪温敛了笑,摇摇头:“表哥日后可不能再说出这样的话,若是被俞小姐听到,只怕要伤怀了。” 王元彦面露不解:“为何?” 表哥自幼循规拘,在他的认知里,一切循礼而为,才是对旁人的尊重。 如今情窦初开,他也依然恪守礼节,一言一行不敢越雷池半步。 纪温开始循循善诱:“表哥,对待自己未来的妻子,大可不必如此有礼,两个人相敬如宾,有什么意思?” 王元彦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夫妻之间,不正应相敬如宾?” “非也!夫妻相处之道,表哥切勿固守前人之言,那些书皆为男子所著,他们如何懂得女儿家的心思?表哥是若是有心,多为俞小姐着想才是。” “不知表弟此言何意?” “平日里多加关怀,想她所想,解她之忧……” “还请表弟明示。” 纪温笑的开怀:“表哥,你若挑件礼物赠与她,想必她定然十分欢喜。” 王元彦下意识拒绝:“这如何能行?私相授受,她若看见,怕是会觉得我行事孟浪……” “表哥,这怎么能算私相授受?你们二人应该很快便要交换庚帖了吧?既已定亲,送些礼物不打紧。” 王元彦红着脸,将信将疑道:“此举当真可行?” 纪温笃定点头:“表哥,俞小姐非寻常闺阁女子,当初甚至能孤身一人邀你相见,如今你只是送件礼物而已,真的不必过于担心。” 王元彦始终一副犹疑不定的模样,做这种事情,于他而言,不仅突破了礼数,更是对他认知的冲击。 纪温本以为表哥许是要考虑良久,谁知第二日,他已画好了一副水墨画。 一眼看去,竟是那日桃花渡口与俞小姐相遇的场景。 只是他并未将人画入画中,不知内情的人看了,大抵只会认为这是一副普通的风水画。 表哥到底还是太过矜持了。 但与从前相比,已是有了不少长进,至少他已经踏出了第一步。 王元彦虽然画好了画,却迟迟不曾将画送出,纪温见了,干脆命自己的书童阿顺替他将画送到了忠勇伯府的角门。 一日后,俞小姐的丫鬟来到了王家,为王元彦带来了俞小姐的回礼。 “小姐说,王少爷的礼物她十分欢喜,故而命奴婢送了此物来。” 那同样也是一幅画,甚至就是王元彦此前画的那一幅,不同的是,俞小姐在画上添上了人物,不仅有表哥与她自己,还有纪温这只电灯泡。 好好的两人传情,偏偏画上了第三个人。 纪温十分怀疑俞小姐将自己添上是为了避嫌,这两人甚至都不好意思单独出现在同一幅画上。 可尽管如此,表哥也显得十分羞涩,只让纪温看了一眼便匆忙的收起。 纪温挑眉笑道:“表哥,这幅画又回到了你的手里,你是不是得再挑件礼物送回去?” 原本只是打趣,谁知王元彦听了,竟深觉有理。 有了一次成功经验,王元彦再也不像昨日那般忐忑,甚至还开始有意避着纪温了。 第46章 这两日表哥不知在忙些什么, 竟连书房都不让纪温进了。 从前纪温可是能随意出入的。 表哥变了。以前恨不能时时盯着自己,监督自己的一言一行,督促自己读书, 如今自己想见他一面都要在他院内等上许久。 啧,可真是色令智昏。 纪温暗自腹诽几句,只好待在自己的院内。 很快, 南淮书院重新开始讲学, 大舅舅身为讲书,已然提前回到书院当值, 纪温与王元彦也必须返回书院了。 纪温不知表哥与余小姐的亲事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听阿顺说起王家下人已在私下悄悄议论此事,便知此事已尘埃落定了, 否则大舅母必然不会放出消息, 更不会允许下人们说道。 直至临行前一刻,王元彦还匆忙将一物交与小厮,命其送去俞家。 坐在马车上,王元彦与纪温四目相对, 在纪温充满控诉的目光中, 王元彦心虚的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纪温明知故问:“表哥这几日忙的都不见人影了,也不知都在忙些什么呢?” 王元彦面上泛起一丝红晕,低声道:“表弟, 对不住,这几日” 后面的话, 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能说出来。 看着表哥这难得的窘迫模样, 纪温忍不住笑了出来。 “即便表哥不说,我也知道,看来表哥与俞小姐相处十分愉快, 下次再见俞小姐,我是不是就要尊她一声“表嫂”了?” 王元彦脸更红了:“表弟,此话可不能让旁人听见,以免坏了俞小姐名声。” “我省的。表哥放心,我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起此事。” 王元彦稍稍放下心来,心绪平复后,他拱拱手,十分真诚的朝纪温道谢:“此番多谢表弟了,若不然,我还不知俞小姐她——” 纪温摆摆手:“我也不过只是学了我爹罢了,别看我爹看起来粗枝大叶,哄我娘时那可叫一个温柔小意,心细如发,连我娘这般矜持内敛的女子都禁不住我爹的糖衣炮弹,想来世上女子大多都是如此。” 王元彦回想着姑父与姑姑相处的场景,也不禁失笑:“姑父待姑姑的确很好,这一点,父亲都寻不出他的差错来。” “我娘虽含蓄自持,这么多年来,也与我爹生死相依,不离不弃,可见这世上的相处之道,不过是以真心换取真心,正如你与俞小姐一般。” 以真心换取真心,王元彦默念着这句话,心绪已然飘远。 *** 到了南淮书院,纪温先回了学舍,果然,程颉早已先到了。 屋内的书案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东西,一见到纪温,程颉立刻迫不及待的为他介绍起来。 “这是来自深山的百年老参,关键时刻能救命的好东西!” “这是西洋那边最新淘来的怀表,比那托马斯戴的那块可精致多了!” “这是我爹花大价钱买来的一支狼毫,据说是宫里边儿出来的” “这是” 纪温抬手将他打断:“你将这些带来书院作甚?” “送给你啊!”程颉毫不犹豫道。 纪温再次看了看这些堆满了整张书案的东西,有些不敢置信:“这些——全都送我?” “这还能有假?”程颉打开他那把白玉折扇,纪温眼尖发现,扇面上的图案与原来已是不同,显然并非同一把。 “这些都是我爹送给你的,我能在院试中名列前茅,你功不可没,算是我的老师都不为过了,可你年岁太小,我可不愿当你的学生,所以,这些礼就当是给你的谢礼了,你一定要收下,我爹还盼着你带我上乡试呢!” 纪温简直啼笑皆非:“程老爷实在不必如此,这些太过贵重” “这些于我程家而言算不得什么,你很是不必有负担,其实,若不是担心旁人误解我程家妄图攀附,我爹早将礼直接送至王家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纪温无法再拒绝,但他也不愿接受这样大手笔的馈赠,他从中拿取了那块西洋怀表,道:“那我便收下这块表吧,其他的就不必了。” “只收一块表怎么能行!”程颉不由分说,将东西一股脑塞到了纪温怀里。 “既已送出,便是你的,随你怎么处置!” 说完他兀自走回内室,独留纪温一人抱着一堆贵重物品站在原地。 纪温无奈一笑,难道这就是与土豪做朋友的感觉吗? *** 翌日,在新的一年第一次讲学之时,王讲书无情的向众人扔下了一枚炸弹。 半月后即将进行黄字班的小考。 秀才们瞬间炸了锅。 众人回乡便忙着年节、忙着走亲访友,甚至忙着相看人家,忙着风花雪月,至于学问,自是落下了不少。 如今突然得知小考消息,而且还是半月之后,众人毫无准备,俱都惊慌不已。 纪温所在的黄字壹号班尚且较为平静,只有少数几位平日里在小考中垫底的学子担忧自己会被降至贰号班。 其他班中的学子可就不淡定了。 小考成绩将决定他们的升班与降班,人人都想升至黄字壹号班,因为在南淮书院,只有黄字壹号班的秀才才有资格参加乡试。 若是能早些告知,秀才们宁愿孤独的留在书院中过年,也不会回乡浪费了这许多时间。 出了讲堂,纪温一眼便看见如丧考妣的程颉。 两人回到学舍,程颉终于将憋了一肚子的话通通释放出来。 “纪兄,半月后小考,你大舅舅难道连你也没说吗?” 纪温白了他一眼:“你看我大舅舅像是以公谋私之人吗?” “怎么会如此突然——”程颉又是哀怨又是后悔:“早知道我便在家读几本书了,此番回家,我连书房都不曾进过,早将往常所学忘的一干二净,半个月时间哪里够用,这次小考定然不行了,说不得我还会掉入叄号班——” 不停歇的说了一大堆,程颉犹觉不解气,大声朝纪温道:“纪兄,这些讲书可真会折磨人!” 等他发泄完,纪温凉凉看他一眼:“若真不想掉入叄号班,现在便开始读书吧。” 说着,他已取出自己的“记录本”看了起来。 两人此前一同听了王老太爷在日新书屋的讲学,又一同以“重点记忆法”记录所学内容,程颉同样有着自己的“记录本”,且进度与纪温相同。 可一个年节过去,他发现纪温的“记录本”竟多出了许多新的内容,比自己的厚实了不少,他顿时惊了。 “纪兄,你在家中竟然也学了如此之多?” 纪温一边翻看自己的“记录本”,一边道:“一日读书一日功,一日不读十日空。” 程颉敬佩不已:“我若是有纪兄一半好学,也不必担心小考了。” 纪温抬起头来,认真道:“既已发现自己的不足,即刻便开始读书吧!” 程颉皱了脸:“今日才刚到书院,不如明日再开始”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眼下天色将暗,即便读书也学不了多少” “自今日起,就寝时间往后延一个时辰,直至小考结束!” “纪兄,你也太狠了!”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程颉万万没有想到,来到书院的第一天,竟然就要被迫开始他的苦读生涯。 纪温抽空瞥了眼程颉,见他虽仍苦着脸,却已渐渐投入到学问之中,嘴角不由微微弯起。 程颉读书天赋极佳,只是性子过于惫懒,拖延症严重,以程老爷爱子之心,恐怕从未对他严格管教,这厮一旦无人盯着,定然不会主动拿起书本。 长此以往,再高的读书天赋也不过是“伤仲永”而已。 程颉小声读了几遍,开始默记文章,他的记忆力也高于常人,不一会儿便能将一篇文章完整背诵下来。 纪温见他背完一篇文章,立刻开始读下一篇,不由问道:“你可知,“网开一面”的典故?” 程颉顿时被问住了,他答道:“我只知其意,不知其出处。” 纪温道:““网开一面”的出处,就在你方才所背的那篇文章之中。” 程颉回想了半天,突然想到了一句话:“天下四方,皆入吾网” “不错,”纪温点头:““网开一面”便是出自《史记·殷本纪》中。 我观程兄背书,通常只知其表面含意,殊不知许多文字背后都有着相应的典故,若是只知表面的意思,却不知其背后的典故,便算不得通达其意。” 他随意将史书翻开一页,道:“比如这一篇高祖本纪中,便有“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运筹帷幄”,“高屋建瓴”等典故。 当你读到此处时,脑海中能自然的回想起这些相应的典故,才算是将它读的通透。而不仅仅只是将它默记下来。” 程颉只觉得两眼昏花,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将它们默记下来已是十分不易了,若是再加上其中的典故我一天都学不完这一篇!” “你在轻视你自己,”纪温鼓励他: “你的天赋已比寻常人好了太多,方才不到一个时辰,你便能将一篇文章默记下来,即便加上典故,也不会增加太多时间。若是方法得当,说不定会比你如今的默记更省时间。” 程颉瞬间抓住了重点:“什么方法?” 纪温总有些奇奇怪怪的点子,偏偏这些点子还十分好用,程颉对此十分期待。 “联想记忆法。” “联想记忆法?与重点记忆法有何区别?” “联想记忆法是一种记忆方法,重点记忆法是一种记录方法,前者是为了默记,后者是为了快速做笔记。” 见程颉不明白,纪温道:“你把你方才背的那篇《史记·殷本纪》再背一遍试试。” 程颉顿时哽住了。 方才明明还背的好好的,这一刻却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不,他还记得一段。 纪温的目光仿佛已洞悉一切,见他想不起来,问道:“你可是只记得一段?” 纪兄怎么知道? 程颉愣愣地点头,顺便将那一段背了出来:“汤出,见野张网四面,祝曰:“自天下四方皆入吾网。”” 纪温面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你之所以记得这一段,是因为你知晓了其中典故,哪怕并未刻意去记,然而每当你看到这句话,都会想到“网开一面”,同理,每当你想到“网开一面”,也都能想起这一段典故。” 程颉若有所思。 第47章 程颉沉思片刻, 恍然道:“纪兄的意思,是只要了解了其背后的典故,默记便会事半功倍?” “是, 也不是。” 纪温接着说道:“如同这段话一般有着背后典故的并不是全部,那些没有典故的,要如何去记呢?这才是联想记忆法的目的, 对于那些没有典故的部分, 我们可以自己创造内容来加深自己的记忆。” “创造内容?”程颉有些不解。 “当你感觉某些片段始终记不下来,或者默记后时常忘记时, 你可以将那个片段添加自己的想象或短语,以另一种形式表达同样的意思,如此一来, 每当你想起想象中的那幅画面, 或是想到那个短语,便能想起这一片段。” 联想记忆法,同样也是后世中十分普遍的一种记忆方法。 当所学内容繁多驳杂,且又生涩拗口时, 联想记忆法便是一种能辅助快速记忆, 同时也能加深印象的记忆方法。 死记硬背往往只能停留在记忆表层,过一段时间就会忘得一干二净,而有了联想记忆法, 能将原本生涩的内容与记忆深处的内容互相关联,起到相互呼应的作用。 程颉试着按纪温所说开始默记, 初时费了不少功夫, 可直到将全篇全都进行了关联,再背时果真轻松许多。 有了联想记忆法,程颉信心大增, 即便距离小考只有十五日,他仍觉得自己有望进入黄字壹号班。 只因身边的同窗一片哀嚎,个个都道自己年节归乡没有时间念书,功课落下许多,从前讲书所授早忘的一干二净,小考定然惨淡收场。 程颉听得心里美滋滋,大家若是都考不好,可不就显出他的好来了? 殊不知,旁人的话,究竟能有几分真,几分假? 还真当所有人和他一样在家没有念书不成? 纪温冷眼瞧着他的小得意,没忍心打破他的幻想,毕竟这幻想如今还给他带来了积极正面的影响——眼下他正卯着劲儿要超越这一众自称落下功课的同窗,做着小考后升入黄字壹号班的梦呢! 以他这般废寝忘食的程度,只要坚持下去,说不定还真能让他实现了这个梦想。 抽空督促程颉的同时,纪温当然也没忘记自己的功课。 自入了南淮书院,进入黄字壹号班,如今还是头一回遇上小考。 南淮书院的小考并没有固定时间,有时每月一次,有时遇上乡试、会试,甚至很久都不会有一次。 学子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在小考中名列前茅,从而成功升班,故而每一次月考,众人必定全力以赴,毕竟下一次,可能是一个月后,也可能是一年以后。 此次小考,与上一回便已时隔一年。 一年前,大舅舅随意一道“翩翩四公子,浊世称贤明”的提问,让纪温看清了自己与同窗们的差距。 这一年里,纪温主攻史书,全力弥补着自己的不足,但他知道,同窗们不可能原地踏步,能进入黄字壹号班的,无一不是极具天赋、或是更甚于常人的勤奋之人,更多的,二者兼而有之,天生就是读书的好料子。 是以纪温从不敢有所松懈,作为最后一个入黄字壹号班的学子,他比旁人更加岌岌可危。 他的“记录本”上不仅记录了讲书讲授的内容,也记录了大量王老太爷私下或在日新书屋讲学时所提到的知识。 在这个时代,没有五花八门的搜索引擎,对于诗书的理解全靠前人口口相传。 大舅舅学识渊博,王老太爷更是当世大儒,这两人的文学造诣已至登峰造极,对于历代史学已可贯古通今,每每听两人传授学问,总能学到大量从未听闻的典故,来不及当场记下的,全录入了“记录本”中。 纪温暗自想着,若是有朝一日得了空,定要将“记录本”语言完善,做成大家都看得懂的书册,到了那时,这本“记录本”便是一本可令天下读书人疯狂的教辅书籍。 若是刊印成册拿到书肆售卖,说不得纪温还能凭此赚得一大笔银子。 不过这是属于外祖父与大舅舅的见解,没有二人同意,纪温不会随意处置,更何况,无论是纪家或是王家,也都不缺这点银子。 每日下了学,纪温便拿着自己的“记录本”开始温习,临近小考,许多人连学舍也不回了,直接在讲堂读书至深夜。 他们的学舍多为四人间,相比之下略显拥挤,还不如讲堂宽敞明亮。 这时候便显出纪温与程颉学舍的好了。 他们的学舍不仅比旁人大了一倍,且只住了两人,又经过程老爷的精心布置,读书环境比讲堂优越许多。 是以纪温仍旧一下学便回到学舍,与程颉一同温书。 沉浸在念书中的两人没有发现,他们已渐渐成为了各自同窗眼中的异类。 紧锣密鼓的半个月很快流逝,转眼间便到了小考这一日。 好巧不巧的,斋长王元彦竟然成为了黄字壹号班的监考人。 上首是正襟危坐、沉容端肃的大舅舅,后方是目不斜视、铁面无私的表哥。 纪温忍不住多看了他们一眼,却见他们神情淡淡,目光所及,一扫而过,不曾在他身上多停留一瞬。 纪温摆正心态,开始答题。 黄字班的小考参照了乡试的考卷,为节省时间,又比乡试考卷少了部分内容。 比如纪温所看到的考卷上,便只有一道经义、一道时策以及诗一首。 一见题型,纪温立刻猜到,考题应出自大舅舅王讲书之手。 只见经义题乃是:“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此文出自《论语》,是王讲书此前频繁提到过的内容。 但正因为常常提起,反而容易被许多人忽视,不少学子在看到此题时,因为十分眼熟,先是一喜,慢慢发现自己虽然眼熟,却记不起讲书的讲解内容,不由开始抓耳挠腮。 此题一眼看去,含义显而易见,要答出来并不难。 可纪温清楚记得,关于这一句,不仅王讲书多次提到,甚至连王老太爷也曾提过一次。 《论语》中,此句之上,还有一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 后者是在前者的基础之上才得出的结论,故而必须先解释前一句,两者合二为一,才能体现出其完整的含义。 若是不记得讲书曾讲过的这段内容,以众人对王讲书的印象,这一道讲义题八成要往大肆宣扬道德礼仪重要性的方向作答。 殊不知,即使王讲书恪守礼规,也不是那般无脑盲目遵从之人,万物必然要有先决条件,没有了“道之以政,齐之以刑”这一先决条件,此题已然败了大半。 答完经义,再看时策。 时策一题,就不像是王讲书所出了。 看到这一题,纪温心中不由暗自失笑。 此次时策果真十分贴近实事,此题名为“论粮长制”。 程兄可真是个有气运的,这一题,想必他比旁人都更为得心应手。 程老爷正是粮长制的受益者,自从没有了从中干扰的知县,程老爷的收粮运粮之事再无阻碍,如今干的风生水起,经他收取的粮税,比起往日县衙上缴的税收都高出了许多。 看来这一次,程颉还真的很有可能成为他的同窗呢。 最后磕磕绊绊作了诗,纪温将整份考卷检查无误后,随着众人一同交了考卷。 走出讲堂时,程颉已在门外等着了。 他那一脸喜色简直藏都藏不住,看见纪温走了出来,他张开嘴就要说些什么,被纪温一把拦住。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让旁人听见,不定多招仇恨呢。 “好好!” 走在路上,两人听见不少人在抱怨此次的考卷题目。 “经义倒是简单,那时策出的是什么东西?什么“粮长制”?我都闻所未闻!” “对啊!那粮长制究竟是什么怎么我们竟然从未听闻?” “你们没看邸报吧?粮长制是太后娘娘颁布的一道新政令,已经施行近一年了!” “究竟是什么内容?” “简而言之,就是让商户取代县衙向农户收取税粮。” “什么?竟有此事?让商户取代县衙?简直可笑!” “那一群满身铜臭的商人懂得什么!” “税粮进了他们的腰包,还能吐的出来?” 程颉脸上的喜色如潮水般瞬间褪去,转而浮起了阵阵怒气。 他爹不辞辛苦,常常亲自下乡收取税粮,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都比从前消瘦了许多。 收粮运粮,他爹不仅从未中饱私囊,甚至还得自掏腰包承担人力物力,真正的既出钱又出力,所得不过只是皇上和太后的一句嘉奖。 这群人竟然不分青红皂白,空口白牙在这里妄加揣测,简直可恶至极! “你们这群无知酸儒,竟只凭着一厢臆测在此妄下断言!” 那群人正恣意说道着,冷不防被人如此训斥,纷纷看了过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程一钱”!” 程颉愣了愣,才明白这“程一钱”说的正是自己。 虽不知自己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别名,但这个别名一听便不是什么好名字。 他对着那人重重哼了一声:“不关心民生实事,倒是会背后嚼舌根,怪道学问一直止步不前!” 那人是黄字玖号班的黄焯,程颉刚入书院时,还只是个童生,便只能待在黄字玖号班,与此人正是同窗。 但即使是黄字玖号班,除程颉外,也全部是秀才,程颉这位“捐”进来的童生从始至终都是个异类。 直至程颉在院试中位列第二,不仅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甚至超过了黄字玖号班所有学子,一跃跳至了黄字贰号班。 一介商贾之子,竟真有如此实力? 许多人并不相信。 比如眼前这位黄焯。 连程颉都入了黄字贰号班,自己却还待在黄字玖号班,若真有此等实力,何必花银子捐进来? 当初既能花银子入学,想必也能花银子入贰号班! 他不屑嗤笑一声:“我的学问,不劳你费心,倒是你,此次小考过后,岂不是又得让你爹花银子让你继续留在贰号班?也不知你爹能替你买到几时?” 此话一出,不少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来程一钱是买入贰号班的? 随即便是鄙夷。 商人就是商人! 程颉气的火冒三丈:“谁说我是买进贰号班的?!” “难道不是?”黄焯虚伪笑道:“程师弟无需掩饰,总归小考成绩出了后,一切都将明了。” 程颉冷笑连连:“说得好!小考后,你可要睁大你的狗眼!” 第48章 纪温眼睁睁看着程颉发怒, 自始至终都未出言制止。 有些时候,一味地忍让只会换来旁人的得寸进尺。 程颉早已没有了最初答完考题时的那股激动喜悦之情,他带着满腔怒气与纪温一同回到学舍, 生气之余,不忘问道: “程一钱究竟是什么意思?” 纪温沉默片刻,虽然知道说实话会令他更生气, 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巢许蔑四海, 商贾争一钱。” 程颉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意思。 这是在骂他们商户目光短浅, 只知与民争利呢! 果然,他的怒火更盛了。 “不必与他们置气,”纪温劝道:“待小考成绩一出, 高下立辩。” 也是, 反正自己有信心,这次定然考的不错。 程颉冷哼一声:“我就是看不惯他们那副嘴脸,哪里来的底气,竟然还瞧不起商人!” 纪温沉吟片刻, 思索着道:“若是不出意外, 朝廷恐怕又要有动作了。” 程颉一惊:“你可是得了什么消息?” 纪温摇摇头:“只是我的一番猜测,目前“粮长制”仅在江南一带试行,如今可见其成效显著, 接下来,太后娘娘若要大力推广, 或许将会对如今商户中的佼佼者进行一番嘉奖, 以此鼓励更多的商户。” 程颉面露喜色:“若果真如此,我可得让我爹再加把劲儿!” 他劳心劳力干了这许久,为的不就是这一日么? 纪温含笑点头:“若你们程氏商号管辖下的粮区能越过其他粮区, 在江南一带拔得头筹,想必定能入太后娘娘的眼。” 听了此言,程颉目光灼灼,当即便提笔开始给他爹写信。 翌日,黄字班小考成绩出。 出了学舍,前往清风堂的一路上,程颉忽然开始紧张起来。 “纪兄,你说我这次能考好吗?” 昨日纪温已听过他的作答,经义与时策均答到了点子上,不出意外,应该不会差。 他再三安抚道:“我虽不敢肯定你能考的很好,但至少应该不会差了去。” 这句话给了程颉莫大的安慰,他轻轻松了口气:“那便好!昨日都已放出了话,若是没考好,我真真是没脸见人了!” 纪温不禁失笑:“话说的痛快,现下可后悔?” “不后悔!”程颉一脸倔强:“黄焯那副嘴脸,叫我如何忍得了?” 纪温摇摇头:“你这是逞一时口舌,不计后果——” “并非只是逞一时口舌之利,”程颉颇有些不好意思:“此次小考于我而言是从未有过的顺畅,我总觉得——兴许能得个不错的成绩” “自信一点,程兄,我也认为你此次答得甚好!” 两人走近讲堂,每个班的名次都已在讲堂前张榜公示,一眼看去,黄字壹号班与黄字贰号班的榜前人数最多。 还有不少学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纪温耳聪目明,远远自那群人的口中听到了程颉的名字,又在另一群人口中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此时,有人看见了两人,立刻朝着身旁的同伴示意。 看向两人的目光越来越多,程颉一心放在榜单上,对这些目光视而不见,径直向张榜处走去。 纪温并不着急去看自己的名次,而是静静站在原地等着程颉的结果。 很快,程颉去而复返,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 然而还不等他向纪温公布好消息,便有人开始在一旁挑衅。 “程一钱,你爹这次又花了多少银子?竟然直接给你买了头名!” 原来程兄竟考了头名!纪温由衷为程颉感到高兴。 黄字贰号班的头名,定能升入黄字壹号班了。 程颉心情极好,即便面对黄焯大庭广众之下赤,裸,裸的挑衅,也不带一丝怒意。 “黄焯,讲书的评判岂是能用银子买到的?你侮辱我也就罢了,这可是在侮辱讲书。” 黄焯冷哼一声:“谁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入书院的,有人禁不住金银的诱惑,与你们同流合污,这样的人,竟然也能为人师表,传出去,我南淮书院定要为天下人耻笑!” 程颉不屑道:“既然你如此清高,下回可别用书案了,那是我爹捐的,食肆也别去了,那是我爹出钱修缮的,还有学舍,日后也别进了,凭着以往的同窗之情,我可以多给你一日时间收拾行礼。” 黄焯气的指着程颉鼻子,手指颤抖,说不出话来。 程颉继续刺激道:“上一回如你这般挑衅我的人,已经在书院消失了很久了。” 黄焯立刻想到了曾经的周端源。 普通学子并不知道周端源发生了何事,只知有一段时日他与程颉斗的火热,却在某一刻突然消失,再也不曾出现过。 黄焯心中莫名开始发憷,色厉内荏道:“这里可是书院,你不要太过嚣张!” 程颉“唰”地一声打开白玉折扇,斜眼看他:“你能奈我何?” 纪温心中十分无奈,这厮一旦得了点甜头,立刻又开始招摇起来了。 虽然黄焯此人的确可恨,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程颉此举怕是又招了旁人的眼。 果不其然,有人看不下去了,出言斥道:“区区一介商户之子,竟然骑在士子头上作威作福,讲书究竟是怎么想的!竟然让这样一个人得了头名!” 程颉沉了脸,一把收了折扇:“我只说一次,这个头名,是我凭实力得的!” 立刻有人嗤笑出声:“就凭你?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再好的心情,此刻也消磨殆尽,眼见程颉怒火渐盛,纪温抢先开口:“诸位若是不信,自去看看他的考卷便是,字迹总不能作假。” 不少人深感赞同,看看考卷,不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此前出声的几人则是惊疑不定,他们发现,听到要查看考卷,程颉没有丝毫慌张,似乎根本不担心。 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考卷是真的有信心! 这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大家可还记得考卷中的时策题?” “自然记得,那粮长制怕是都没几人知道,也不知讲书是怎么出的题!” 那人笑容冷淡:“我们不知粮长制,可有人清楚得很!” 他看向程颉:“若是我没记错,程师弟家中的程氏商号便是取代县衙收取粮税的商户之一吧?” 这么一说,众人恍然大悟。 怪道程颉能得头名,这一题没几个人答得上来,可不就显出他来了? 纪温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可程颉已坦然承认:“不错!” 那人声音忽的抬高:“有这样一道时策题,此次小考程师弟能脱颖而出,夺得黄字贰号班头名,实属正常。问题在于,讲书为何出这样一道题?” 他抛出了一个问题,引得众人随之开始思考。 为何出这样一道题?众人立刻联系上此前黄焯曾提到的,程颉花银子买头名一说,理所当然的将之串联到一起,很快得出了他们所以为的“真相”。 为何讲书出这样一道只对程颉有利的时策题?其中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 有人惊呼出声:“讲书真的收了程家的银子?” 这群人竟然开始当众质疑讲书了,简直愚不可及。 忽然,一道清隽的声音传来:“是谁在此造谣生事?” 纪温眼睛一亮,表哥来了! 王元彦一身正气,肃容端正,一双沉静的眼神直直看向方才说话之人。 “张师弟,方才是你在此大放厥词?” 面对斋长,学子们都得敬其三分。 更何况这一届斋长还是王元彦! 那位张师弟早已没有了丁点气焰,甚至话都说不利索了:“斋——斋长,我——” 王元彦又问他:“你方才说讲书收了程家的银子,可有证据?” 张师弟声音讷讷:“没——没有——” “既如此,蓄意造谣生事,按照学规,自去经训堂领罚。” 张师弟低垂着头,仿佛瞬间被抽走了全部精气神,弱弱的应了一声。 王元彦环顾一周,神情肃穆:“书院乃传道受业解惑之所,诸位师弟来此当是为读圣贤之书,而非争口舌之力,我辈读书人,自当重智,更重仁!此次,还望诸位引以为戒!” 斋长一开口,全场鸦雀无声。 程颉都不由对王元彦升起一股敬佩之情。 可正值此静默之际,一道声音突兀的响起。 “说起来,纪师弟此次考的也很是不错。” 纪温看了过去,见此人竟是自己在黄子壹号班的同窗,一位杨姓秀才。 在这个时候开口,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 纪温不动声色,微微笑道:“杨师兄过赞了,在下还未看榜,还不知自己的名次呢。” 杨秀才面色不善,沉着脸道:“师弟怕是心中早有成算,故而半分不担心吧!” 纪温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之色:“杨师兄何出此言?” 杨秀才冷眼看着纪温:“纪师弟的名次怎么得来的,你心中应该比谁都清楚!” 此话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瞬间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王元彦皱起眉头,开口道:“杨师弟,若是对小考名次有疑义,可自行查看考卷。” 杨秀才动了动嘴唇,到底是忌惮王元彦,没有说出剩下的话。 众人见其偃旗息鼓,顿时失了兴趣,三三两两的离去。 待人少了,一道人影来到杨秀才身边。 “你方才为何不说出来?” 杨秀才脸上带着尚为褪下的愤懑,瓮声道:“吴师兄,那是斋长,整个南淮书院都是他们王家的,我——” “你怕了?”吴举人颇有些恨铁不成钢:“那纪温可是王家的表亲,此次你们小考,王讲书与那王元彦督考,恰好使那纪温越过了你们,名列前茅,若说其中没有猫腻,你信吗?” 杨秀才自是不信:“纪温才来书院多久?旁人下了学仍留在讲堂温书,唯有他每日早早回到学舍,即便他天赋异禀,也不可能至如此程度!” 吴举人当即便道:“事实既已摆在眼前,你何不揭穿王元彦此人的真面目?” 杨秀才略显迟疑:“此事但凡有差错,我在这南淮书院怕是待不下去了。” “书生自有书生气,身为读书人,敢于直言,何错之有?你放心便是,若是王家将你逐出南淮书院,我可保你入国子监!” “此话当真?”杨秀才有些惊喜。 “自然为真!”吴举人傲然道:“若不是我父亲需要留守应天守住祖产,我早已进了国子监,又怎会入南淮书院?” 杨秀才不疑有他,这一代吴家家主乃国子监祭酒,有吴师兄的担保,自己说不定真能入国子监! 第49章 人群散去后, 纪温走到黄字壹号班讲堂,程颉紧随其后,一眼便看见榜上第三位的名字。 “纪兄, 你是第三名!”他惊喜道。 纪温也十分意外,虽然感觉自己考的不错,可也没想到竟然这样好。 这可是黄字壹号班, 是南淮书院顶尖秀才集中的地方。 以纪温的年龄与入学时间, 能在这样的人群里夺得第三名,实在难以不令人侧目。 更何况, 他并非通过正常招生考进来的学子。 程颉佯作唏嘘:“纪兄入学不过一年,名次竟如此之高,怪道有人看不过眼, 若换了我, 说不得也要怀疑一二。” 纪温瞥他一眼:“你的处境可不比我好多少,如今黄字贰号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你呢!” “任他们盯去!我可不亏心!” “程兄如此豁达,我便放心了。” 程颉扬起头,一脸意气风发:“纪兄, 等着我去壹号班寻你!” 纪温笑容和煦:“我等着。” 到了讲学的时辰, 纪温走进黄字壹号班时,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瞩目。 他脚下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全然不曾回避, 大大方方的走进了讲堂。 很快,王讲书也走了进来, 使得不少想要开口的人被迫闭上了嘴巴。 王讲书一一喊了名字, 让众人领取各自小考的考卷,轮到纪温时,王讲书却直接将他的考卷给了众人传阅。 “此卷, 算不得最佳。令诸君一阅,只因其有独到之处,诸君可慢慢品味。” 已有先看了考卷的人惊呼出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我想起来了,讲书曾提到过!若要解释“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必要先提前一句!” “我还以为这道经义题不难,没想到竟也在此失了手!” 杨秀才脸色沉了沉,这道经义题,他也答错了。 然而黄字壹号班中的学子毕竟都是秀才中的拔尖人才,经义一题虽有陷阱,却没有难倒大多数人,众人更在乎的是那道时策。 纪温能得第三名,时策答的定差不了,他们很想知道纪温究竟是怎么答的。 考卷还在一个接一个的传阅,每一位拿到考卷的学子都会仔细观摩许久,只怕下了学也无法传遍所有人。 王讲书干脆点了纪温,当众道:“此次小考,你于时策一题的见解与众不同,其中未尽之处不妨在此与众探讨。其余诸生若有异议,自可陈述。” 想必大舅舅听到了些风声,特意给了机会让自己自证实力。 纪温站起身来,拱手谢过讲书,才道:“此次时策题为“论粮长制”,我以为,此举可取缔豪右包揽,便于民户就地交纳,实乃良策。” 黄字壹号班里藏龙卧虎,几乎都是备考乡试的秀才,不少人也对朝廷政令有所了解,并不像黄字贰号班那样,知道“粮长制”的学子寥寥无几。 能入黄字壹号班的,都不会是蠢的。即便不赞同这劳什子“粮长制”,可太后娘娘已明令施行,且一年以来,不仅从未出过岔子,甚至实实在在的增长了税收,谁能说这“粮长制”不是一道良策? 但,虽是良策,却也不是全无破绽。 于是便有一名学子起身问道:“纪师弟,此计的确利于民生,可在下以为,由商户取代县衙,此举不妥。商人重利,怎知其不会中饱私囊?” 这位学子名为陶诸,此前曾以一语惊醒纪温,若是单论学问,纪温自知不及眼前之人。 可即便如此,陶诸依然对商户有着深深地偏见。 不仅是陶诸,在场的所有学子,乃至大周所有子民,均以商户为低贱之人。 士农工商,此类思想早已根深蒂固。 “陶师兄的顾虑极有道理,商人重利,却不是金银之利,而是名利。能成为一方粮长的,无一不是江南一带大有名气的商号,金银于他们而言,远不如名利重要。” 陶诸思索一番,总觉得哪里不对,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见陶诸不说话,杨秀才站起来反驳道:“商人是否从中中饱私囊,我等如何得知?” 纪温微微一笑:“以江宁县为例,此前经江宁县衙收取的税粮每年约一万二千石。 施行粮长制后,这一年里江宁县仅雨花村、程家村两地便收取税粮九千石,若再加上其他四个村落,整个江宁县上缴税粮几乎翻了一番。” 有这样的成绩,足可见往年县衙从中昧下多少,也不怪乎朝廷宁愿让商户取代县衙收粮了。 即便是杨秀才,也再说不出商人中饱私囊的话来。 陶诸有些诧异,没想到纪师弟竟然真的对此有过调查,还真能说出一二来,当下便有些改观。 “纪师弟对此政令着实了解颇多,在下自愧不如。” 杨秀才却不愿就此放过。 “即便商人不曾假公济私,可商人地位低贱,怎能由得如此低贱的商户向农户收取税粮?如此一来,岂不是太过轻视农户!” 在粮食产量低下,生产力不足的时代,为保证粮食出产,许多朝政抑制商业发展,鼓励子民耕地,更是在各方面打压商人,再三降低商人地位。 若是让商人行使官衙权力,商人地位节节攀升,农户们难道不会心动吗?届时大量农户弃农转商,那才是恶性循环的开始。 这个问题,纪温自然考虑过。 “杨师兄,此事还真非商人不可。” 不待杨秀才反驳,他紧接着道:“此中缘由主要在于两点: 其一,商人深耕本地,对当地民生十分了解; 其二,可能很多人并不知晓,朝廷对于粮长并没有拨给银钱,这意味着,无论是收粮,或是运粮上京,都需各位粮长自己贴钱,这可是一笔庞大的费用,换了旁人,谁能承担得起如此巨大的花费?” 杨秀才正要说些什么,纪温抢先替他说了出口。 “或许杨师兄想说县内还有不少豪绅士族可担此重任,可完成这一重任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呢?朝廷唯一能给的,唯有名声罢了,那些豪绅士族缺名声吗?” 他们不仅不缺名声,小官小吏他们也不放在眼里。 杨秀才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了。 纪温却还没停。 “只有商户,无需朝廷动用国库,也不看重那三瓜两枣的所谓“油水”,当为最适合的人选。” 杨秀才几乎要被纪温说服,他绞尽脑汁想了想,也仍是那一句“可商人低贱” 纪温知道,即便商人做的再好,也改变不了他们的地位,在众人的心目中,他们仍然是“低贱的商人”,尤其是在一众士大夫的眼里。 但,不同阶级的地位,是由他们所创造的价值决定,不应成为一种刻板印象。 他面向众学子,声声清晰:“文人地位高贵,乃因文能安邦,武将地位高贵,是因武能定国,农户重于商户,是因天下子民尚未吃饱穿暖,朝廷需要大量农户开荒。即便是低贱的商人,也为朝廷国库带来了不少税银。 现如今,商人取代县衙官吏收取粮税,不仅杜绝了官府侵渔,也将一些贪赃枉法之徒暴露在外,利国利民,又怎能因其商户身份而否定这所有的功绩?” 杨秀才愣住了。 纪温所展现出来的学识与见解远超他的想象,原本在他心目中,纪温不过只是一位凭着关系入学,实际上并无几分才学的少年。 可今日这一辩,他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而且错的离谱。 这副能言善辩,口若悬河的模样哪里像是胸无点墨之人? 杨秀才想到自己方才妄下断言,咄咄逼人,不禁生出一丝悔意。 自己怎么就不先探清虚实呢? 早知道纪温真有才学,自己又怎么会如此犯蠢,当面挑衅 本来还想离开南华书院,好上京入国子监。 这下好了,这纪温如此厉害,论学问,自己比不过,论背景,对方是王家表亲,自己更远远不及,答应吴师兄的事定是成不了了。 杨秀才暗自后悔不迭,但其实黄字壹号班不少学子心中对纪温都存着几分质疑。 毕竟纪温如今尚且年轻,此次小考前,无人知其学问深浅,又见其并未如诸位同窗一般在讲堂勤学,便下意识认为此人才学平平。 谁知一次小考竟然他得了第三,看了这个名次,谁心中不嘀咕几句? 下学后,陶诸第一时间来到了纪温身边,带着几分好奇问道:“纪师弟,你平日里究竟是如何读书的?怎么我们似乎极少见你念书?” 这句话问出了众人的心声,明明一年前答讲书问时,这位纪师弟还只是平平,这一年里也没见他如何刻苦,怎么就突飞猛进,及至如此了? 对于自己的学习方法,自己向来不吝啬分享。 在黄字壹号班众人有意无意的围观之下,纪温取出了自己的“记录本”。 这本记录本纪温已经重新整理了一部分,将许多只有自己能看懂的语句补充完整,成为了一本能让所有学子看懂的“教辅书籍”。 在纪温的授意下,陶诸拿起了“记录本”,随意翻看了几页,面上逐渐震惊。 “纪师弟,这些都是你写的?竟然如此全面细致!” 其他人纷纷凑过去一同看了起来。 很快有人认了出来:“这都是讲书讲过的内容!” 有人指着其中一页道:“这是此次小考考的讲义题!” 此话顿时引得更多人上前围观。 “不会吧,这道题也记录下来了?” 陶诸艰难挤出人群,苦笑着对纪温道:“怪不得纪师弟此次能考的如此好。” 纪温回以一笑:“不如陶师兄远矣。” 陶诸在此次小考中名列榜首,是当之无愧的少年天才。 第50章 当众人争相传阅纪温的“记录本”时, 杨秀才已匆匆来到了天字班讲堂门口。 正巧走出来的王元彦格外多看了他一眼,使得心虚的他眼神闪躲,紧张不已。 好在王元彦只看了一眼, 便径直走过,并未多言。 杨秀才不由松了口气。 略等了等,吴举人才面色不虞走了出来。 他连忙上前去, 刚想开口, 却见吴举人看也不看他,大步流星快速离开。 他愣了片刻, 立马追了上去,不远不近的跟在吴举人身后。 待行至一僻静之所,吴举人方转过身来, 冷声道:“以后说话小心些!” 杨秀才跟了一路, 心中早已有些不快活,听了吴举人这般冷言冷语,简直拿自己当下人般训斥,脸色更是难看了。 但眼前之人不能得罪, 他忍了忍, 还是咽下了这口气,闷闷道: “吴师兄,我们都误会了, 那纪温年纪虽小,却还真是个有才学的。” 吴举人哪管他是不是真的有才学, 他的目的本就不在纪温, 听了杨秀才这语气,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有才学又如何?他托了关系入学是真,他乃王家表亲也是真, 王家此举,就是以公谋私!” 杨秀才此人是有些冲动易怒,却并不傻,当即便道:“吴师兄,以纪温的才学,要通过入学考试易如反掌,王家的璋南先生身为山长,收几个学子进来也属寻常,只要不是那等碌碌无为之人——” “所以,你是不想入国子监了?” 仅仅一句话,令杨秀才立即顿住。 吴举人继续诱惑道:“南淮书院再好,无论如何也比不得国子监,以杨师弟的才学,若是能得到更好的指点,两年后的乡试把握也能更大几分” 提到乡试,杨秀才心动了。 可同时,他也终于感觉出了不对劲。 “吴师兄想让我做什么?” 吴举人自以为鱼儿已经上钩,嘴角上扬:“我要你盯着王元彦,想办法抓住他的把柄!” 这不可能! 他们斋长最是循规守礼,自律到惊人,怎么可能会有把柄? 杨秀才想也不想直接肯定道:“谁都可能有把柄,唯独斋长不可能!” 吴举人顿时怒从心起,妒火中烧。 同为世家子,只因自己生于二房,父亲不受重视,连自己想入国子监的请求,伯祖父都屡次视而不见。 国子监不同于书院,并没有每旬对外招生,而是直接自各府州县学吸纳优秀学子,或是由朝中要员举荐。 伯祖父刻意无视自己的请求,等同于断送了自己入国子监这条路,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得参加了南淮书院的招生考。 不出意外,他很顺利的通过了招生考试。 在书院的数年间,他亲眼看着王家的王元彦威望日益增长,一路成为书院里人人敬重的斋长。 他不理解,那个满口仁义道德,只知恪守礼规的书呆子究竟有什么好? 杨秀才无意间表现出的对王元彦的信任更是如同火上浇油,令吴举人气愤不已。 “是人就会有把柄,王元彦也不例外!” 斩钉截铁的语气令杨秀才感受到了吴举人此时的愤怒,他并不想在此时招惹吴举人,可对方提出的要求太过匪夷所思,他不得不再次说道: “斋长与一般人不同,吴师兄,并非我有意推托,此事,在下真的办不到” 在南淮书院众人的眼里,斋长王元彦就是一部行走的礼规巨著,除了赵怀予,无人敢亲近,同时,也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公正严明与道德品行。 不知不觉间,王元彦已然成为南淮书院这一代学子中的精神领袖了。 这个发现令吴举人心中更是不平,王元彦若是没有王家的背景,谁会听他的? 可气的是,自己的家世并不比他差,为何处处被他压制! 他深吸一口气,耐心对杨秀才劝道:“若实在抓不到王元彦的把柄,能抓到纪温的把柄也行。” 到时候就看看这个伪君子是否会大义灭亲! 杨秀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眉宇间有些犹豫。 眼看远处将要有人前来,吴举人迅速说道:“我给你三日时间考虑,三日后此时此地见。” 留下这句话,他便快速离去。 杨秀才带着满腹心事走进黄字壹号班的学堂,却见同窗们依然围在纪温身边,仔细一瞧,才发现他们竟然还在传阅那本“记录本”。 看起来沉浸其中,甚至无一人注意到他。 而被围在中间的纪温正与陶诸低声交谈着,似乎感觉到被人注视,他抬头,刚好与杨秀才对视上。 杨秀才猝不及防,兼之心中又存着事儿,下意识的撇开了眼,动作稍显慌乱。 “纪师弟?”见纪温注意力不在此处,陶诸叫了一声。 纪温收回目光,歉然一笑:“抱歉,陶师兄。” 陶诸同样看了眼杨秀才,似是有些了然,低声对纪温道:“纪师弟,杨师兄平日里确实有些冲动,但本性不坏。” 纪温笑了笑,谢过了陶诸的好意提醒。 但他还是暗暗记下了此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 天色已暗,众人即便再如何遗憾,也只能将“记录本”还给纪温了。 陶诸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厚着脸皮开口道:“纪师弟,你不用之时,可否将此“记录本”借与我抄录一份?” 纪温十分爽快的点头:“自然可以,陶师兄只管拿去便是,只是这本仅为一部分——” “足够了!”陶诸一脸感激:“纪师弟毫不藏私,我等岂能不知足?” 他身后的一众人等也有人试探着问道:“纪师弟,我们也可以抄录吗?” 纪温大方点头:“各位师兄若有需要,自无不可。” 这本记录本只是自己重新誊抄的一部分,他还有一本更为全面的记录本,那本只有自己一个人能看懂,是以,即便这本记录本不在,也不影响自己温书。 于是,所有人都心满意足了。 因着记录本与随其一同传授的重点记忆法,纪温在黄字壹号班好感度飙升。 与之相对的,是度日如年的杨秀才。 那日杨秀才因心虚不敢靠近纪温,回到学舍后却从舍友的口中得知了记录本与重点记忆法,甚至在热心舍友的帮助下,他也抄录了一份。 只有真正看过记录本的人才能明白它的价值。 也正是因为抄录了记录本,众人在其中竟然还发现了不少山长的讲学内容,才得知原来此前山长在日新书屋讲学时,纪温日日前往聆听,并认认真真的做了记录。 直到此时,他们才明白,纪温并非他们看到的那样不思进取,别人只是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努力而已。 杨秀才再一次刷新了对纪温的认知,这分明是一位心胸宽广,勤奋好学的少年天才啊! 如此一来,也使得他更不愿答应吴举人的要求,他既受了纪温恩惠,又怎能恩将仇报,行那等小人之事? 三日之期一到,吴举人按约定到了地方,却迟迟等不到杨秀才。 他不死心的足足等了三柱香功夫,依然不见杨秀才身影。 他不愿相信,却不得不信,这厮竟然真的不来了! 满心愤懑之时,他看见了王元彦。 王元彦身后还跟了两个人,看衣着,像是经训堂的人。 一瞬间,吴举人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王元彦很快走到他的身前,肃声道:“吴师兄,有人检举你在书院挑唆是非,欲行不轨之事。现已证据确凿,此事我已禀告经训堂,还请跟我走一趟。” 吴举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杨秀才竟然将自己检举了? 他怎么敢! “你们要如何?!”他略有些惊慌。 王元彦冷着脸道:“依照院规,当禁闭十日,躬身自省,并罚抄《礼记》五十遍。如有再犯,逐出书院!” 吴举人瞳孔放大:“我是冤枉的!杨师弟污蔑我!” “我并未说是杨师弟,不知吴师弟是如何知晓的?” 吴举人脸色一白。 王元彦不愿再听他多言,挥了挥手,身后两名经训堂的仆从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挟住了吴举人。 *** 第二日,黄字壹号班迎来了五位新的学子。 他们均为此次小考中名列前茅,得以升班的学子,其中便有纪温的熟人——程颉。 据说程颉这厮离开黄字贰号班时,还闹出了一番不小的动静,眼看着他走近壹号班的讲堂,隔壁贰号班的学子甚至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程颉仿佛毫无察觉,昂首挺胸,径直走向纪温身边落座。 纪温略有些好奇,问他:“你究竟对你的同窗们做了些什么?” 程颉哼道:“被一介商户之子在学问上打败,许是心理承受不住吧。” 真的只是如此?纪温狐疑的看着他。 程颉却没有回答的意思,倒是有些惊奇:“我还以为你的处境与我相同,这般看下来,你似乎在这壹号班过的还不错?” 他在贰号班大喷四方,喷的同窗们再无还手之力,虽是出气了,却也累得慌。 谁知纪温在壹号班竟然过的如此闲适。 一旁的陶诸听到,帮着解释道:“此前是我们狭隘,不知纪师弟之才,纪师弟不计前嫌,还将自己的记录本借与我们抄录,我们深感惭愧。” 程颉听了,撇撇嘴:“你倒是好脾性。” 纪温笑了笑,并未多言。 陶诸摸了摸鼻尖,少年圆润的脸上微微泛红。 二月底,大周朝迎来了三年一度的会试。 不少举子齐聚上京城,准备着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 南淮书院虽与上京城相隔数百里,可因书院天子壹号班大部分举子参与了此次会试,若是他们能在会试以及之后的殿试中扬名,南淮书院的声望也能更上一层。 不仅如此,这也是南淮书院与国子监的一场较量。 书院中的气氛逐渐变得紧张起来,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远方的消息。 三月,一骑轻骑带着上京城的邸报快马加鞭赶至应天府衙,又由府衙传入四方。 与此同时,一则重磅消息在南淮书院炸开。 赵怀予师兄高中一甲探花! 纪温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表姐的婚事无忧了! 但显然同窗们比他的觉悟更高。 陶诸兴奋不已:“书院已经连续三届不曾有人得中一甲了,如今赵师兄高中,总算再度扬起我南淮书院之威名!” 另有一名同窗道:“每回殿试三甲,国子监总要拿下一两个,这么多年书院被国子监死死压制,如今总算抢下了一个探花!” “若是斋长参加了此次会试,说不得书院能拿下三甲其二!”《 》 50-60 第51章 随着赵怀予师兄高中探花的消息传来, 南淮书院这一届会试中的成绩也逐渐传开。 一甲三人,南淮书院占了其一,乃第三名探花; 二甲五十人, 南淮书院三人得中; 三甲人数过百,南淮书院占了五人。 于南淮书院而言,这个成绩比之往年已是好了不少。 此次天字班共有五十四名举子上京赴考, 最终能得中九名, 这个比例不可谓不高。 要知道,本朝会试三年一旬, 每回会试参考人数共计数万人,一甲、二甲、三甲合起来,最终也不过选取一百来人。 相当于数百人里才能得中一位。 而南淮书院五十四人参考, 最终九人得中, 这个成绩已是极为耀眼。 消息传回来后,众人俱是兴奋不已,这样的结果给了他们莫大的鼓励,仿佛那金銮殿也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刚刚关完禁闭回到讲堂的吴举人听着身边的同窗们热情激烈的探讨着书院本次会试成绩, 细数每一位得中进士的同窗们往日之事, 心中只觉鄙夷。 南淮书院此番成绩确实不错,可与国子监相比,却仍是多有不如。 据说本次殿试一甲状元便是出自国子监, 二甲五十人中,有九人出自国子监, 三甲人数更是不知凡几。 在国子监面前, 南淮书院这点成绩算得了什么? 然而,不管心中如何作想,他此刻身处南淮书院, 此时正值书院学子们群情激昂之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在同窗面前表露心意。 当别人正为书院此次的好成绩由衷高兴时,他却是在暗自谋划着寻找杨秀才一事。 检举一事,他已怀恨于心,对那杨秀才,他是决计不会放过! 只是自从他出了经训堂,总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那可恨的王元彦对自己也比从前多了几分关注,这个发现令他迟迟不敢轻举妄动,简直憋屈至极。 *** 南淮书院此次会试的成绩不仅令天字班、地字班及玄字班的举子们极为振奋,同时也极大的鼓舞着黄字班的秀才们。 纪温所在的天字壹号班也不例外。 近段时日每日一下了学,秀才们便开始谈论此次会试成绩,每一位得中进士的师兄都被拿出来讲述了一番,其中尤以高中探花的赵怀予出现的频率最高。 家世显赫、品行有度、风度翩翩、年少成名等,赵怀予似乎自知事懂礼起,便已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有好事者笑道:“据说每回会试,上京城都有不少人等着榜下捉婿,赵师兄一表人才,才思敏捷,不会被哪位高官抓回去做女婿吧?” 纪温本自顾自温书,没有参与到同窗的热烈讨论中,听到此话,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 赵怀予可是表姐的未婚夫呢! 程颉听到此话,顿时也来了兴趣。 他悄悄与纪温耳语道:“你不是说赵师兄与你表姐定亲了吗?” 纪温沉默着点头。 也不知赵师兄能不能经得住上京城的诱惑? 学子们平日里一心读书,难得有些趣事,一提到此等八卦,纷纷起了心思。 “赵家也是金陵望族,经久不衰的豪门世家,即便是上京城里的达官贵胄,怕是也难以入赵氏的眼吧?” “寻常官家自然够不着,但上京城乃天子脚下,高官勋贵遍地走,能越过赵氏的门第也有不少,说不得,兴许连皇家都想与赵氏结亲呢!”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若真如此,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纪温心中沉了沉,又听一人讲到:“皇家可没有与赵师兄年龄相仿的贵女,你们忘了?当今圣上还未娶亲呢!” 众人这才想了起来。 如今圣上年纪尚轻,不仅尚未封后纳妃,因着先皇子嗣稀薄,当今圣上甚至连一位亲兄弟也没有,也正因如此,在先皇殡天后,才由时年仅两岁的当今圣上荣登大宝。 纪温刚刚放下心来,一旁的陶诸却道:“当今膝下虽无子嗣,可先皇却还有着一位公主。” 立即有人反应过来:“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殿下应该还未到婚嫁之龄吧?” 众人对这位长公主知之甚少,无人知其具体年岁,只知其尚未婚配,猜测应当正值待嫁之年。 纪温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这时,一道声音响起:“你们都别白费心思了,赵师兄早已定下了亲事!” 众人纷纷看去,见出声之人是一位出自江南本地豪绅世族的同窗,已然信了大半。 旁人或许轻易无法得知世家之事,但世家之间时常互通有无,彼此间颇为了解,知道对方的一些内情并不奇怪。 当下有人问道:“许师兄,赵师兄何时定亲了?可知定的是哪家?” 那位许姓秀才似乎有意无意看了眼纪温,才道:“在这金陵一带,还有哪家能与赵氏相提并论?” 众所周知,金陵三大家族乃王家、赵家与吴家。 “是王氏女还是吴氏女?” “应该是王氏女吧?吴氏早已迁居上京城,国子监又一向与南淮书院不对付。而书院山长与监院分别出自王氏与赵氏,二人多年配合,联姻也不奇怪。” 许秀才笑着点头:“正是如此!” 一位同窗恍然道:“如此一来,即便是皇家,也不好拆散一桩姻缘了。可惜了那位长公主殿下……” 另有一人笑着摇头:“有何可惜?那可是长公主殿下。即便没有赵师兄,也总会有更好的。” “哈哈,是我着相了。” 听了半晌,纪温总算能放下心来。 虽然他与表姐并无交集,可天然的血脉亲情早已让他将外祖父一家当做了自己人,他可不希望赵师兄娶那劳什子长公主回来,抛弃他的表姐。 听完八卦,时候也不早了,纪温与程颉刚回学舍,书院的仆从便递给了程颉一封信。 给学子送信并不是仆从的职责,事实上,除了完成书院里的活计,仆从们并不需要听从任何学子的指令。 可谁让程家有钱呢? 在银子的力量下,这位仆从简直快要成为程颉的仆从了,打着在书院干活的名头,整日里为程颉跑腿奔波,并且乐此不彼。 收到信的程颉照例给了仆从一块碎银,便打开信看了起来。 很快,他脸上露出明显的喜色。 看完整封信,他难掩心中激动:“纪兄,太后娘娘给我爹授了官,从七品布政使都事!” 这可真是大喜事! 程老爷此前虽也捐了官身,却只是个无品级无实权的义官。 这次可是太后亲自下旨册封! 更何况,从七品布政使都事,从品级上看,只比正七品知县低了一级,但知县只是地方官员,布政使司却受中央直辖,地位天然高于地方。 日后,程老爷即便面对知县也能丝毫不怵。 纪温也为好友感到高兴:“能得太后娘娘如此嘉奖,看来你爹果真将差事办的极为出色。” 程颉话还未说完:“不仅给我爹封了官,日后所有粮长可每年进京面圣一回,此外,还可免除劳役!” 这是给粮长的特权,太后娘娘此举,是在为粮长制的推广铺路。 对于程老爷而言,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纪温笑着调侃:“以后你可就是官家子弟了!” 程颉又是高兴又是心酸:“自从听了你的想法,我爹干的比从前更来劲儿了,那些时日整日都忙得不着家,连身上的那一身肥肉都减了不少,你若是再次见到他,定然认不出来了。” 纪温拍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天道酬勤,程老爷的付出,总算是得到了回报。” “多亏你算的准!”程颉咧开嘴角:“正是因为我爹太过相信你,才会下如此血本,你是不知道,此次唯有我们一家授予的官职最高,其他的都是不入流的芝麻官。更多人甚至捞不到一官半职。 其实自从一个月前我爹被宣召入京,我们就已经有猜测会发生好事,不曾想竟会是这样的惊喜!” “程老爷本就恪尽职守,兢兢业业,即便我不说,他也该当此嘉奖。” “不,”程颉坚定摇头:“若没有你的提醒,我爹不会事事亲力亲为。 由于多日劳碌暴晒,我爹现下是又黑又瘦,尤其与其他商户对比起来,更为明显。说不定太后娘娘正是因此而对我爹另眼相看。” 纪温默默想象了一下那副画面,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在一群衣着高贵、气质卓绝、面色红润、略显富态的官员及商户中间,出现了一个黑瘦的老头,可不就显出他了? 这副凄惨的模样,一看便知是为国为民、懂得体恤民情的好官啊! 他不由抿嘴笑了笑。 程老爷成了真正的官员,程颉反而比从前低调了。 不过,这种低调仅仅体现在言语上,——现在的他不会再轻易出言挑衅旁人了。 对此,程颉大大方方道:“我爹盼了一辈子,就盼着我有朝一日高中进士,改换门庭。 如今我还只是个秀才,我爹自己就已经成功改换门庭了,他现在不指望我了,我若给他惹了事,他定饶不了我。” 纪温不由失笑:“那你这一身行头怎么不改改?” 程颉虽穿着统一的学子服,可那织金腰带、挂在腰间的羊脂玉佩、发髻上的玉冠一样都没少,暴发户气质一如既往。 他打开白玉折扇,一脸理所当然:“我家本就是金陵有名的大商户,谁人不知我家有钱?做什么要遮遮掩掩?” 此话似乎有些道理。 但凡认识程颉的,谁不知他家财万贯? 而且这厮现在出门都有四名暗卫随身保护了,一般人近不得身,也不怕偷盗。 只是,总感觉有些许招摇。 第52章 程颉一夜之间由富二代变为了官二代, 为了不给他爹拖后腿,他每日极力的收敛着自己的锋芒。 甚至再次听到有人喊出“程一钱”这个称呼,他也没有如从前一般立刻反唇相讥。 连陶诸都发现了他的异常, 这段时日因着与纪温渐渐交好,连带着与程颉也有了些往来,他私底下悄悄向纪温问道: “纪师弟, 程师弟可是受了什么打击?” 纪温忍笑道:“或许是开始在乎外人的看法了吧。” 当他身为商户之子时, 说话行事无所顾忌,只要不触犯大周律令, 不惹到不该惹的人,旁人也拿他无法。 可当他身为官员之子,言行举止均需注意分寸, 否则, 稍有不慎,可能会有仗势欺人之嫌,甚至能影响到他爹。 身份越高,顾忌越多。 如今他爹被太后娘娘绶官一事还未传开, 书院中的学子们尚不知这位“程一钱”已是根正苗红的官家子, 只当这程颉喜怒无常,想一出是一出。 然而,很快发生了一件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这日下了学, 纪温的大舅舅王讲书却没有如常离开。 他站于高台之上,板着脸, 冷声道:“今日有一则好消息, 望诸生周知。” 底下的学子们面面相觑,心中同时升起一股诡异的感觉。 王讲书这表情,可不像是要宣布好消息的样子啊! 当初宣布小考时的表情都不及今日严肃! 全场鸦雀无声, 众人严阵以待,仿佛下一刻就要接受讲书的审判。 程颉来到黄字壹号班不久,还是头一回见识此等架势,他不敢出声,不敢侧头,却又满肚子疑问,只好拼命地将两只眼珠转往纪温的方向。 纪温的眼角余光注意到了这一幕,甚至神奇的领会了程颉想要表达的意思,只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无法开口给出答案。 王讲书似乎酝酿了片刻,仍旧板着脸,声音无丝毫起伏: “书院即将新建一座经义阁,预计半年后建成,届时诸生如有需要,可前往此地阅览群书,所有书籍不允许外借,但可抄录。” 经义阁——这不就是后世的图书馆吗? 这个时代能建一座经义阁,对学子们意义可太大了! 古代读书难,任意一本书都十分昂贵。即便是最为常见的蒙学书籍,也需二两银子一本。 也正因如此,贫苦人家根本支撑不起一位学子读书的费用,所以,能读书的,至少家境殷实,家中有些余钱。 可时日久了,厚实的家底也经不住如此巨大的消耗。 但若是书院有了一座经义阁,便可为许多学子节省一大笔费用,让他们再无后顾之忧。 这等大喜事,众人简直忍不住想要欢呼。 对于出身贫寒的学子而言,这是巨大的福音;即便是家境殷实的学子,也只觉面上有光。 除了国子监,还有哪家书院有这样的大手笔? 可王讲书神情严肃,眉头紧锁,一副极度不愉快的模样,硬生生逼得众人将满腔喜悦尽数压回了心底。 不知王讲书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样大的好消息竟都不能影响他心情半分。 众人等了又等,终于等到王讲书再度开了口。 “新的经义阁乃布政使司程都事出资捐赠,程大人多年来心系广大学子,对书院贡献良多,此等恩情,诸生务必铭记于心。” 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王讲书大步流星离开了黄字壹号班的讲堂。 直到确认王讲书已不在此处,众人才纷纷开始议论。 “讲书提到的程大人是谁?” “布政使司程都事——没听说过啊?” “无论是谁,这位程大人出手可真阔绰!” “听说新的经义阁已经动工了,我们快去看看!” 布政使司程都事,那不就是程颉他爹吗? 纪温疑惑地看了眼程颉,压低声音道:“你爹可真是大手笔!” 程颉同样也是一脸意外:“此事我全然不知,我爹没告诉我!” 纪温思索着道:“程老爷——不对,程大人为何突然在此时捐赠一座经义阁?此中花费恐怕比修缮食肆、制学子服甚至铺石子路更多数倍。” “谁知道呢?”程颉不禁开始猜测:“莫非我爹当了官,高兴傻了?” 纪温默默瞥了眼程颉,将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若是被你爹知道你这样想,恐怕会打断你的腿吧? “不如我们也去看看?”程颉试着建议。 纪温想了想,点了点头。 南淮书院占地面积极大,只是屋舍不多,显得有些空旷。 为便于学子前往,新的经义阁便坐落在讲堂不远处。 如今才将将开始动工,数十位工人正在一大片空地上挖土打地基。 纪温与程颉刚至此处,只见正前方极为显眼处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石碑,不少学子正围在石碑前观看。 不待两人上前观看,已有人出声道:“这位程都事竟然就是程氏商号的程老爷?!” “什么?怎么可能?程老爷不是商户吗?怎么会突然变成了官身?” 工人里有人抽空抬起头来,高声道:“程老爷因粮税一事受到太后娘娘嘉奖,得太后娘娘亲自册封为布政使都事,如今已是程大人了!” 这下,所有人都听得分明。 那身为商户的程氏,竟然真的一跃变为官身了! 有人看到了程颉,立刻又想起他爹正是程氏商号的程老爷,当初他们不耻的商户子,如今竟然成为官家子了! 越来越多的人看了过来,望向程颉的目光十分复杂。 他们感念程老爷大义捐赠,却也十分嫉妒程家此等逆天的际遇,他们寒窗苦读十数年,如今仍不过区区举人/秀才之身,那程颉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改换了门庭,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他们追求一生的东西。 程颉与纪温对视一眼,双方瞬间明白了彼此眼神的含义,同时向后转身,快速离开此地。 直到脱离了那群人的目光,程颉方才松了口气,后怕的拍拍胸口: “好险!他们的眼神太可怕了!” 纪温深有同感:“这一时半会的,他们可能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短期内你还是别出现在他们面前了。” 别说旁人了,就连他自己也不得不感叹程家的时运。 但旁人不知道的是,这种运气或许再也无法复制了。 程老爷能有此机遇,是因为程氏商号一直以来积累的声誉,更因为程老爷舍得付出,懂得抓住机遇。 也唯有这一次,朝廷为了推行“粮长制”,才会格外嘉奖。 以后,这种机会怕是不会再有了。 程颉有些烦躁,打开折扇使劲儿摇了摇,忍不住开始吐槽他爹:“你说我爹怎么比我还沉不住气?怎么得了个官就开始拼命招摇了?也不怕旁人背后说道!” 纪温耳朵忽然动了动,随即便见一位黑瘦的中年男子自一旁冲出,径直朝程颉疾步而去。 他刚要拦住,便听那人高声骂道:“好你个兔崽子!你爹此番舍了脸面是为了谁!你不感激涕零也就罢了,竟还敢在背后编排你老子!” 纪温眼睁睁看着那人毫不留情的拍打程颉的脑袋,将程颉撵的抱头逃窜。 听着程颉一声声的求饶,纪温心中震惊不已。 这位黑瘦的中年男子,竟然是程老爷? 不对,是程大人了。 犹记上一回见到程老爷时,他还是一位大腹便便、一脸福相的富家翁形象,如今这一见…… 纪温心中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不怪太后娘娘破格册封他为从七品布政使都事,就这副形象,说他在田间徒步行走了几百里都不为过,一看就是经常下乡之人。 见程大人气出的差不多了,纪温作势劝了劝,递给了他一个台阶。 “程大人,您怎么来了?” 程大人当即便顺台阶而下,停住了手,气喘吁吁道: “今日经义阁动工,我来此看看。” 怕不是来看动工,而是来看儿子的吧? 纪温笑了笑:“程大人仗义疏财,是我等的福气,这等好日子,还是不要生程兄的气了。” 程大人哼了一声,嘴中尚且不饶人:“若不是看在纪温的面上,我定然要打断你的腿!” 程颉被打的有些懵,脑子一时转不过来,愣愣问道:“爹,你方才说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 如此招摇行事,除了给他带来麻烦,怎么看都不像是好事啊! 程大人瞪着眼睛,眼看又要发脾气,纪温赶忙解释道: “程大人此举的确是为了你,此事过后,大家都知道你已成为官家子,日后名声也好些。” 程大人背着双手,哼道:“若不是为了你,我至于立那么大一块石碑?若不是为了你,我能花一千多两银子建这么一座经义阁? 当初捐这经义阁时,我特意提了个要求,定要让讲书在讲学之时向所有学子宣告这个好消息!” …… 纪温终于明白自家大舅舅那难以言喻的表情是为何故,以大舅舅的为人,强迫他做这些事,真是艰难极了。 程颉讷讷不言,又听程大人道: “我知道这些年你不好过,无论我儿多么聪明,旁人只能瞧见你商户之子的身份。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我们程家已改换门庭,再也不会有人因门第而看不起你了。” 程颉眼眶发酸,这些年他的确没少受欺凌,可他从不曾回家告诉他爹。 长大后,他学会了用言语保护自己,学会了不去看旁人的脸色,不曾想,他爹竟然全都看在眼里。 “爹——” 程大人撇过头去,轻轻咳了一声,收拾好心绪后,才道: “事办完了,我也该走了,日后若是还有人欺辱你,只管写了信给我!” 第53章 程大人入了布政司, 当了都事,除了每年进京面圣以及免除劳役的特权外,仍旧管着原先粮税一事。 只是, 与从前相比,又多了定税目的权力。 如今每位粮长可自由制定所在粮区的税目,如程大人辖下的粮区, 覆盖了不少江宁县的富饶之地, 故而朝廷对程大人每年的粮税上缴标准也较旁人高了些。 按朝廷命令,程大人作为该地粮长, 每年都必须运送一万石粮税入京,如有不足,则需自己填补, 若是超出……也无人在意超出那部分的去处。 粮长不再是从前众人眼中的苦差事, 反而成为有钱有权的香饽饽,一时之间,遭许多人争抢。 然而这些都与纪温无关,随着殿试的结束, 不少赴京赶考的师兄们陆陆续续的回到了南淮书院。 当先归来的乃是在会试中落榜的举子, 经历了一次失败,他们需要返回书院,继续念书, 等待三年后的会试。 而那些得中进士的,则需在上京城中等候绶官, 直至官位定了下来, 才可趁着省假回乡探亲。 五月中旬休沐日,纪温随着表哥王元彦一同回到王家。 今日的王家似乎有些不同。 一应布置上倒是与往常别无二致,只是来来往往的下人们似乎比从前多了些精气神。 想到今日表哥一大早便亲至学舍邀他一同归家, 纪温不由问道: “表哥,今日家中可是有事?” 王元彦停下脚步,犹豫再三,还是低声透露道:“赵师兄家中来了人。” 纪温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赵师兄不是应该在上京城吗? 随即,他恍然大悟:“赵家来提亲了?” 王元彦摇摇头:“此前早已提过亲了,今日应是来纳征、请期。” 纳征即为下聘礼,请期则是要确定成婚日期。 赵怀予与表姐王明熙自小定亲,六礼早已完成了三礼,如今只待纳征、请期、亲迎了。 纪温有些不解:“赵师兄还未回来,为何如此着急?” 王元彦耐心解释道:“赵师兄省亲假不多,一共也不过月余,若是等他回来再办,定然来不及了。” 这时候的嫁娶之事讲究明媒正娶,更何况王家与赵家门当户对,势均力敌,在这婚嫁之事上,其中每一步都需依礼而为,不可有丝毫怠慢。 故赵家在赵怀予归来之前,便先行开始走礼,待到正主归乡,便可直接亲迎。 纪温与王元彦路过主院时,一眼便看见了院中堆得满满当当的聘礼。 诺大的院子,几乎堆放不下,院里院外正有不少下人在旁清点,看见纪温与王元彦,下人们纷纷俯身行礼。 主院前厅内,大舅舅正与一位中年男子交谈着,此人气质儒雅,衣着不俗,想来应是赵怀予的父亲。 由于赵怀予不在,王元彦与纪温二人身为小辈,依着规矩与赵伯父见了礼,随即便主动退下。 出了主院,王元彦要去拜见大舅母沈氏,纪温也朝着王氏的院落走去。 今日赵怀予的母亲也来了王家,此刻在大舅母的院中与之相谈甚欢,王氏也在一旁作陪,表姐王明熙随侍左右,看起来分外秀美娴静。 纪温在王氏的院子里等了许久才等到他娘回来,一路走来,脸上尚且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见了他娘这副模样,纪温也不由笑道:“看娘这样子,想必对赵家和赵师兄十分满意了。” 王氏捏着帕子,虚空一指,点了点他的头,嗔道:“你表姐这门婚事自小便已定下,两家知根知底,怀予那孩子也是你大舅舅大舅母看着长大的,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话音一转,眼波微动:“倒是你,如今也到了可以相看的年龄了。” 从前在顺庆府,整个纪家始终处于沉寂之中,极少与外人交流,王氏自然也无法得知旁人家闺女的消息。 如今在这繁华的应天府待了许久,在大嫂沈氏的介绍下,倒是听说了不少姑娘,只是,如今纪家地位尴尬,很难寻到合适的人家。 王氏的话令纪温心中一哽,他无奈摊手:“娘,我还小——” “你已年过十二,不小了!这个年纪,早该相看起来,再晚些,好人家的闺女都定了亲事了。” “表哥如今十八,也才刚定亲呢!” 王氏没好气的横了他一眼:“你表哥迟迟不定亲是因你外祖父另有考量,元彦那孩子一表人才,即便晚些定亲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 纪温厚着脸皮道:“娘,您儿子也是一表人才呢!日后定然也不愁!” 王氏险些被气笑了,她赶紧拿了帕子点点嘴角:“你倒是与你爹一样自信!” 纪温赶紧借此转移话题:“娘,怎么不见我爹?” 提到他爹,王氏渐渐蹙起了眉头:“你爹这段时日不知在忙些什么,整日里往外跑,至晚间才带着一身酒气回来。” 听了这话,纪温顿感不妙:“他连您也没说吗?” 王氏摇摇头。 本来只是随口一提,谁知竟得到了这样一则令人意外的消息。 他爹对他娘向来唯命是从,百依百顺,如今来了应天府,竟然开始瞒着他娘了? 甚至还带着一身酒气,毫无疑问在外喝酒了! 江南繁华之地,秦淮艺伎艳名远播,他爹不会经不住诱惑,在外有相好的了吧? 纪温没敢跟他娘说出这个猜测,只安慰道:“娘,您别担心,我去看看。” 王氏看着纪温,欲言又止。 在纪温疑惑地眼神下,她犹豫着道:“你爹昨日回来时,衣衫上有很重的湿气,鞋底还沾着些柳絮,兴许是去了秦淮河” 秦淮河上可有不少貌美艺伎! 纪温心下沉了沉,王氏却宽慰着:“你爹不会行那等腌臜之事,此事必有内情,他既不愿说与我听,对你,说不定能诉之一二。” 听听,他娘多么深明大义!对他爹是多么的信任! 纪温暗自下了决心,他爹最好不要做了什么对不起他娘的事,若是让他娘失望了,这个爹,不认也罢! 纪温回到自己的恪礼院,快速脱下长袍,换上了一身骑装。 许久不曾练武,感觉身体都不如以往灵活了。 他出了角门,书童阿顺已牵着一匹马等在了门口。 纪温脚下一蹬,一跃跨上了马,阿顺有些不放心。 “孙少爷,您真的不多带几个人吗?” “不必。” 说完这句话,纪温已骑着马远去。 平日里身着长袍,坐惯了马车,如今策马奔腾,春风迎面,好不畅快。 只可惜纪温心中存着事儿,全然没有心思细品这感觉。 一路快马加鞭至秦淮,河面宽广,数不清的舟楫或横摆渡口、或漂浮在水面上,两岸狭长,一眼望去,看不到边际。 在这样大的范围中想要寻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纪温骑着马自高处往下,一路观察,总算在一棵柳树下发现了两匹马。 他上前仔细看了看,其中一匹马的马鞍上还带着王家的家徽,确认是王家的马无疑了。 另一匹马却无任何标志,不知来自何方。只是,纪温仿佛在这匹马上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王家众人皆为文人,家中豢养的马匹除了拉车,便只有客居在王家的纪姑爷一人会骑马出行。 他抬眼看了看一旁的酒楼,既已找到了马,他爹定然也在此处。 他走进酒楼,店小二殷勤的小跑过来:“客官,您几位?” 纪温眼珠一转,道:“我是来寻我爹的,可我不知道他在哪一间。” “不知尊父有何特征?” 纪温指着酒楼外柳树下的两匹马:“那是我爹的马。” 店小二立刻对上了人,躬身热情道:“原来是天字二号房的贵客,您往楼上请,小的这就带您上去。” 纪温跟着走了几步,又顿住:“不行,我爹正与人谈事呢,我可不能这会儿去打搅他们。” 他扔给店小二一块碎银,道:“你给我在隔壁另设一间,再来些上好的茶水,我要在那等我爹。” 店小二忙不迭接过银子,喜道:“好嘞!那小的先带您去隔壁的天字三号房,茶水马上就上!” 纪温进了天字三号房,待店小二走后,他立刻趴在墙上,试图窃听隔壁的动静。 然而趴了半天,半分声响也没有。 这墙怎么这么厚实?电视剧里不都是趴墙上就能听见的吗?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店小二送茶水来了。 纪温看着店小二,瞬间有了主意。 不一会儿,纪温利用店小二送来的两张纸与一根棉绳,很快做成了一只传音筒。 他将一端贴着墙壁,仔细听着另一端的动静,终于,他听到了隔壁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道陌生的男声:“纪兄,这么多年,难道你就没有不甘心?” 随即便是他爹带着几分醉意的声音:“上阵杀敌纵然快活,可有容娘温儿陪伴在侧,也不失为天伦之乐。” “男儿当志在四方,何况你还如此年轻!怎能沉溺于儿女情长!” 纪武行似乎沉默了一瞬,良久才道:“如今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房间内陷入久久的沉默,不一会儿,又重新响起了斟酒的声音。 屋内,两人不知喝了多少,直到那个陌生声音接到一封急件。 “纪兄,对不住,我必须得回军营一趟,我着人送你回王家吧?” 纪武行显然喝多了,却还笑道:“不用,有人会送我!” “当真?”那陌生声音有些不信。 “自然是真的!” 陌生声音远去后,纪温尚且还在纳闷,门房分明说他爹是独自骑马出来的,哪里有人带他回去?莫不是喝多了在逞强? 然而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隔壁传来一道令他心惊胆跳的声音。 “温儿,还不过来!” 第54章 虽说功夫越好, 耳目也能越发清明。 但纪温万万没想到自己爹已经到达了这种程度。 自己尚且还需使用传声筒才能勉强听到隔壁的动静,他爹却不知何时早已发现了他的行踪。 短暂的惊了片刻,纪温乖乖走到隔壁, 扬起一张笑脸开始拍马屁: “爹,您真厉害!这样都能发现我!” 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偷偷逡巡四周。 屋内无可疑香味, 桌上只有两只使用过的酒杯与好几只酒壶, 室内无第三人痕迹。 检查完毕,没有女人! 纪武行一手撑着桌面, 斜斜倚在桌旁,眼角余光瞅见自己儿子的小动作,简直气笑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鬼鬼祟祟跟着我来此, 不会是怀疑我行不轨之事吧?” 纪温立刻义正言辞否认:“爹您怎能这样想?这段时日您每日带着一身酒意回家, 您可知娘有多担心您?” 这倒打一耙的功夫,纪温自己都忍不住唾弃自己。 然而极度信任儿子的纪武行并没有察觉出异常,提到王氏,他软了语气:“让你娘担忧了, 是我的不是……” 纪温趁机道:“爹, 您究竟有什么事,竟连娘也不能说?” 纪武行一言不发,他将身子转了回去, 自顾自斟满了一杯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纪温从未见过他爹如此落寞的模样, 他不由想到了方才他爹与那陌生男子的对话, 心下有了某种猜测。 他在另一侧坐下,想为自己倒杯茶水,却发现桌上只有酒。 他干脆不喝了, 只安静的坐着。 纪武行将他的动作尽数看在眼里,忽然笑了起来。 “温儿,你当真一点也不像我!” 纪温心中一个咯噔,这话的含义可太多了!他爹不会怀疑他的身世吧?? 不得不说,上一世网络上那些无厘头的梗极大的影响到了纪温,竟让他在这种时刻生出这种离谱的想法。 还好纪武行不知他儿子心中的真实想法,否则,怕是要当场来一出“父慈子孝”。 纪温压下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扯扯嘴角强笑道:“爹,我可是您亲生的,我不像您,还能像谁?” 纪武行目视远方,饮着酒,声音悠长:“你不像我,你更像你娘,像王家人。” …… 真是谢谢了! 他可不觉得他与大舅舅、表哥有何相似之处! 纪武行并不等他回答,继续说道:“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已经整日混迹于军营了。那时我每日与将士们一同喝酒吃肉,快马扬鞭,真真是快活极了!” 纪温有些好奇:“爹十二岁便入了军营?” 纪武行目露追忆:“纪家男儿凡年过十四者,皆需投入军营历练。 当年你大伯入军营之时,我吵着嚷着要一起跟了去,那时年纪虽小,却也很快与将士们打成了一片。” “大伯?”纪温略想了想,才想起来应该是纪老爷子的长子,纪武行嫡亲的兄长——多年前已战死边关的纪武实。 这还是他头一回听到纪家那些已故长辈的往事。 “可是,即便是十四岁,这个年岁还未长成,到了军营里,能适应得了吗?” 别说十四了,在纪温的观念里,十八岁才能算成年,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入伍,长辈能放心吗? 这可不仅仅只是每日里高强度的训练,而是需要上阵厮杀,真正直面血腥! 纪武行幽幽的看着儿子:“这便是你与纪家人的不同之处,我纪家男儿,自小勤练功夫,无一不精通武学,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临阵杀敌。 如你五叔、你大哥以及你三叔祖一家,我们唯一的念头只有早日登上战场,每一颗敌寇的头颅,都是我们的赫赫战功。 别说十四岁,当我们第一次能提剑过招之时,就发誓要用敌人的鲜血将之祭炼! 而你,与我们都不相同,你没有纪氏骨子里的那种血性。” 纪温心下有些惴惴:“爹,您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纪武行瞪了纪温一眼,哼了一声,才道:“你虽然少了些血性,却才智过人,比那几个小子都聪明不少。” 他提起酒壶,又要给自己斟酒。 纪温赶紧将他拦住:“爹,您不能再喝了!” 纪武行一把挥开他的手:“这才哪到哪?想当初在军营里,我与那些个兄弟们都是直接提着酒坛子往嘴里灌!” 似是想起了往事,他大笑起来:“那时候可真是畅快!” 笑着笑着,他的眼角忽然落下一滴清泪。 这一番下来,纪温也终于明白了他爹心中所想,他一时有些踌躇,可眼看着他爹如此难受,自己却也无能为力。 沉默了半晌,他低声道:“爹,您若是想重回原来的位置——” 纪武行摆摆手,打断他后面的话:“我知你比寻常少年更聪慧不少,可凡事尽力而为,以你的才能心性,日后定能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你好了,纪家也能随之崛起,其他的,不必强求。” 不强求,若是当年他能懂得这个道理,是不是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空有一身功夫,却无用武之地。 纪温能明显的感受到他爹此时的落寞。 纪五叔能远赴大同府驻守边关,抵抗漠北鞑靼,纪勇能前往泸州,保卫一方平安。 他们用尽毕生所学,保护百姓,保卫大周,也成就了自己。 而纪武行身为纪氏长房嫡支的继承人,背负着纪家昔年黑暗的过往,只能枯守在顺庆府纪氏祖宅,再也无法蹑足行伍之间。 除非有朝一日纪氏能洗脱昔日罪名,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可这,何其之难! 纪武行放下酒杯,瞧着醉醺醺,说出来的话却十分清醒:“如今天下不兴战事,太后娘娘施行仁政,武将再也不如从前那般风光。 你祖父曾说,当今是文人的天下,也是你们这一代的天下,恰在此时,纪家有了你,或许真是纪氏时来运转,苍天有眼!” 纪温不曾想到,祖父竟然对他有着如此高的评价。 就连他爹似乎也对此深信不疑。 他深感压力,却不愿退缩。 “温儿不想空口白牙的许诺,但温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辜负祖父与爹的期望!” “好!” 纪武行长笑一声,仰头灌下一大口酒。 平复下来后,他突然说道:“对了,此事,切记莫要告诉你娘。” 纪温明白,他爹不想让娘担心。 可是,以娘的聪慧,真的想不到吗? 纪温沉默着点点头。 如果这样能让他爹好受一些的话,就让他一个人蒙在鼓里吧。 直到将桌上的几壶酒尽数喝完,他爹甩甩脑袋,随即稳稳站起身,拍拍衣袍,没事人一样带着纪温走出了酒楼。 纪温不由感叹,他爹这酒量是真好! 只是,人虽未醉倒,那冲天的酒气却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 父子俩分别骑着马,纪武行武功高,骑射功夫一流,一个错眼就不见了人影,纪温使出了全力也没能追赶上他爹。 刚喝完酒的纪武行正在兴头上,骑着马跑了老远才发现自家儿子不见了,又只得回头寻找。 当父子俩即将到王家门口时,纪温忍不住关心道:“爹,您这一身酒气,待会大舅舅定又得训你了。” 纪武行愣在了当场。 “你说什么?你大舅舅不是在书院吗?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纪温颇为无语。 “爹,今日是休沐日,我都回来了,大舅舅当然也要回来。况且,今日赵家前来纳征、请婚期,无论如何大舅舅都得回来啊!” 他走出去一段,发现他爹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他爹正停在原地不动。 “爹?”他疑惑问道。 纪武行只觉脚下如有千斤重,方才喝了那好些酒的酒意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想到还要去拜见大舅哥,心底里只剩下一片凉意。 他有些不太自在,对纪温道:“温儿,若不然你替我向你大舅舅告罪一声,就说我病了!” 纪温一脸黑线:“爹,您若是病了,大舅舅定要前去探望您。” 到时候当场被揭穿,可比现在严重多了。 纪武行显然也想到了那个后果,背后不禁生出了一股冷汗。 “那该如何是好?!”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了。 纪温无奈道:“爹,您也不是第一次酒醉归家了,王家管家甚是严厉,想必大舅母早已得知了消息,只是碍于身份没有寻您。 如今大舅舅回来了,不管您今日去不去,这一遭总归是逃不掉的。” 纪武行不怕刀光遍野,不怕尸骨横行,唯独怕他那位满口之乎者也的大舅兄。 那简直是他这一生的噩梦! 仿佛宿命一般,在他心跳越来越快之时,王家大门突然从内打开。 两位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正是大舅舅与赵怀予的父亲。 纪温与纪武行心中同时咯噔一声:坏了! 果然,大舅舅王柏临一眼看见门外站着的父子俩,两人均骑着高头大马,周身竟还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气,他脸色顿时黑的能滴出墨来。 一旁赵怀予的父亲看见这一幕,面色不变,客气笑着与纪武行打了招呼,最后与大舅舅告辞。 纪武行与纪温早已下了马,眼看着大舅舅强忍着怒意送走了赵伯父,两人心中不安愈发浓厚。 完了,这下不仅被大舅舅撞见,还在客人面前失了礼,大舅舅定要气坏了! 直到客人的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中,大舅舅蓦地转身看向了这对父子,冷冷道: “你们两人,来我书房!” 纪温与纪武行对视一眼,目光中已是万念俱灰。 他们任由下人牵走马匹,一同低垂着脑袋跟在大舅舅身后,向他书房走去。 第55章 “我竟不知, 你这般年纪,便如此嗜酒。” 大舅舅声音平稳,眼中却酝酿着一场风暴。 纪温心下一紧, 赶紧解释道:“大舅舅,我并未沾酒!” 大舅舅目光一凝,仔细闻了闻空中的味道, 才发现酒气全部来自自己的好妹夫。 方才这酒气过于浓郁, 两人又站于一处,一时竟不曾发现。 他仰起头看向纪武行, 脸上似乎又黑了几分。 纪武行生的高大,平日里面对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大舅兄,尚且不敢有丝毫怠慢, 如今被抓了现行, 更是惴惴不安。 见大舅兄深沉的目光投了过来,他讪讪笑道:“大哥,今日偶遇一位多年未见的好友,便与之喝了几杯……” 大舅舅蹙起眉头, 却先对纪温道:“你先回去吧。” 纪温与他爹对视一眼, 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乖乖退出了书房。 关门之时,听到大舅舅开口道:“酒醉之人易嗔怒、多霍乱……” 爹, 您可一定要挺住! …… 赵家诚意满满,又因赵怀予省亲假期短暂, 故经两家商议, 表姐王明熙与赵怀予的婚期定于六月十二。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距离成婚之日不足一月,时间着实紧急。 好在这门婚事十几年前便已定下, 一应物什已准备了这么些年,早已不差什么了。 只是,拟定宾客名单,迎来送往,成婚当日的章程,全都要着手准备起来了。 大舅母顿时忙的不可开交,王氏也帮着忙成了一团。 五月底,新晋探花郎赵怀予自上京城归乡省亲,如今他已成为皇上亲赐的翰林院编修,前途无量。 回到应天府,他第一时间递了帖子至王家,亲自携礼登门拜访,礼数周全,连一向待人苛刻的大舅舅都对其多有赞赏。 随后,他又去了南淮书院,拜访了山长后,又在当初山长讲学的日新书屋为师弟们上了一堂课。 无论是为着赵师兄的学识或是他的身份地位,那一日奔赴日新书屋的学子极其之多,好在纪温早早得知了消息,这才得以带着程颉一同占了个好位置。 满堂学子期待的看着高台之上的赵怀予,这位数月前还是他们的同门师兄,如今却已一步登天,不仅成为了天子门生,更是进入了最为清贵的翰林院。 大家都很想知道赵师兄是否有什么读书的秘诀。 赵怀予细细诉说了自己这一路苦读历程,又现场解答了不少师弟的疑问,最后终于说到了众人最为关心的问题。 “听说不少师弟都想知道我读书的秘诀。” 此话一出,众人立即竖起耳朵,谁也不愿错过一个字。 赵怀予娓娓说道:“其实,读书唯有天赋与勤奋,此二者缺一不可。诸位师弟能学以至此,天赋自然不低,剩下的,唯有勤奋方能于此道长远行至。读书没有捷径,须得一步步脚踏实地。” 在座的都是举人或秀才中的佼佼者,自然能明白这番道理,当下不免有些失望,原来连高中探花的赵师兄也别无他法吗 赵怀予却是话音一转,忽而又说道:“读书没有捷径,但有技巧。” 众人皆望了过去。 赵怀予含笑看了眼纪温:“此中技巧早已不是秘密,早在会试之前,已流传甚广。”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什么技巧?怎么我竟从未听闻?” “我也不曾听闻。” 也有那天字壹号班的学子应和着:“想来应是纪师弟的“重点记录法”。” “此法甚好,此次我虽未得中,但已然深觉其妙。 讲书教授的那些屡次被遗漏的内容也终于重新捡了起来,可惜时间太过短暂,再给我三年,下一回会试我必然榜上有名!” “真有这样好?究竟是什么样的法子?” 有黄字壹号班的学子耳尖听到了纪师弟的名字,立刻也想起了那重点记忆法。 “我知道了!是纪师弟的那个方法!原来天子壹号班的师兄们竟然也在用此法!” 见天字壹号班与黄字壹号班的学子都知道此方法,其他学子坐不住了。 “究竟是什么方法?赶紧说来听听!” 然而,知道的人虽然不少,却无一人为众人解惑。 毕竟这个方法属于纪师弟,他们跟着占了便宜,又怎能再慷他人之慨? 高台之上的赵怀予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看着纪温,目录征询之色。 纪温轻轻点了点头以示认可。 赵怀予便朝着众人道:“此技巧名为“重点记忆法”,其目的在于快速记录讲学内容。 诸位师弟应当知道,讲书教授之时,我们很难将其所授全部记录下来,况且即便一心埋头记录,也无法赶上讲书讲学的速度。若是不记,或许下了学便将讲学内容忘了大半。” 有学子诧异道:“我原以为只有我等是如此,想不到连赵师兄这般天才人物竟也是如此?” 赵怀予温和一笑:“我本与你们一样皆是凡人,又能有什么不同?” 有人更关注此前所说的“重点记忆法”,忙不迭问道:“那“重点记忆法”又是怎样的一个法子?” 赵怀予却不急着回答,反而当众点了纪温。 ““重点记忆法”乃纪师弟所创,还是请纪师弟为大家讲一讲吧。” 众人唰的将目光投向纪温,没想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少年竟如此能耐,顷刻间议论之声不绝于耳,整个日新书屋顿时变得吵吵嚷嚷。 这时,斋长王元彦忽然出现在日新书屋门前,皱眉看着书屋内的乱象。 不消片刻,众人很快安静了下来。 纪温默默在心中给表哥点了个赞,而后在赵怀予鼓励的目光下站起身来。 在数十双目光中,他沉稳道:“此法并非我首创,而是我幼时在一本杂书中偶然看到,这些年用下来,只觉效果甚好,故而分享给各位师兄。” 解释完出处,他才开始细细说起了“重点记忆法”的内容。 待他讲完,部分学子仍不太理解,恰好有黄字壹号班的学子带了记录本,当场便取出来给众人传阅。 “这记录本也是按照纪师弟的法子自己做的,书里空位有限,写一些注释都不够用。故而我们学着纪师弟自己裁了白纸,做了一本这样的记录本,翻看起来十分方便。” “这记录本瞧着真是不错!” “我那本《论语》都快被我的注释填满了,连原文都难以看清,若是早知有这样的记录本,也不必将书本写的那样密密麻麻。” “你的《论语》好歹还能看,我的那本《大学》上的注释被我改了又改,脏污的不成样子,都已经重新买了好几本了,不仅需重新花时间誊抄注释,还费了不少银子!” 每本记录本上的内容都只有记录者自己能看懂,黄字壹号班的学子们只能不停的向众人解释其中的含义。 好在,只需说一处,众人便能明白这记录本的意义,很快,所有人都学会了这个方法。 有一位举子当场叫好:“讲书曾说做学问别无他法,唯有勤恳多思,但此法与那等奇淫巧技截然不同,这是真正能有助于读书的方法!” “多亏了纪师弟不吝指教,如此胸怀,我等远不如矣!” 纪温被大家夸的有些脸红,这个方法在后世十分普遍,几乎每一位中学学生都会用到,其起源早已无法追溯,自己也不过是拾人牙慧而已。 他朝众位师兄拱了拱手:“若是能帮到各位,它也算是发挥出了其应尽的作用,在下自然不能自专。” 他始终认为,到了他们这个程度,做学问,比的早已不是对四书五经的熟悉程度,而更应是处理政事以及明辨是非的能力。 这些书籍不过是为了弥补他们欠缺的经历,让他们在书里也能明史知世。 所以他从未想要藏私,要比就堂堂正正的比。 赵怀予逐一拜访完书院众人,很快便令人收拾行礼离开了南淮书院。 他的婚事将近,又还有许多地方要前往拜访,几乎忙的脚不沾地。 离开前,他特意避开众人,单独叫了纪温。 在纪温面前,他踌躇再三,仍是忍不住问道:“听说你表哥与忠勇伯府俞家的大小姐定了亲?” 王赵两家互通,此事对外尚为透露分毫,赵家却是早已知晓。 此次一回来,便听说了这样一则消息,他的心里是震惊的。 忠勇伯府名声可不如何,勋贵之家,根基浅薄,那位俞大小姐还是位丧母长女,怎能配得上元彦? 纪温明白他的意思,可他与赵怀予想法不同,当下便笑道: “大舅母与表哥均已见过那位俞小姐,彼此间都十分满意。” 赵怀予皱了皱眉头,作为一名正统的世家子,他实在不看好那些勋贵的做派。 但此事容不得他说道,更何况,连王夫人都已见过那位俞小姐,想必也不一定如他所想的那般不堪。 他缓缓摇头:“想不到,元彦那样一个人,竟会与勋贵结亲……” 话一出口,他蓦然想起纪氏身份,自悔失言,赶紧描补: “我是说,元彦他性子过于拘礼,我本以为,他未来的妻族定然也是规矩森严的世家大族……” 纪温并不介意,只笑了笑:“实不相瞒,我本亦如此作想,然世事难料……” 后面的话,纪温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正在向着两人靠近。 果然,来人正是被两人念叨的王元彦。 王元彦似是专程为赵怀予而来,他看了眼纪温,眼中有些犹豫。 纪温立刻领会到他的深意,主动离去。 他耳清目明,即便走出一段距离,也能隐约听到两人的一两句谈话。 只听王元彦道:“赵兄,听闻你在高中探花后,太后娘娘有意将长公主殿下许配于你?” 纪温:! 惊天大瓜! 第56章 听了王元彦的质疑, 赵怀予一脸苦笑,拱拱手道: “元彦,对你, 我不敢有丝毫隐瞒。起初,太后娘娘的确单独召见了我,话里话外似乎有些深意, 但得知我已定亲后, 便不曾说过其他。” 王元彦不仅是他的挚友,未来也即将成为他的舅兄, 两人自幼亲近,无所不言。 听了赵怀予的解释,王元彦脸上露出复杂之色。 “若是你不曾与明熙定亲, 能成为驸马也是极好, 毕竟,长公主殿下她……” 未尽之言,赵怀予心知肚明,他不由好笑道:“上京城多少好儿郎, 你还担心长公主寻不到一位好驸马?放心吧, 我观太后娘娘待她极好,如同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定然不会委屈了她。” 王元彦轻轻松了口气:“若真如此, 他们也能放心了。” 后面的,纪温已逐渐远去, 再也听不见了。 方才匆匆听了几句, 这对话没头没脑,听起来只觉得表哥似乎与那位长公主关系匪浅,纪温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见证了表哥与俞小姐一路的相处, 他几乎要怀疑表哥是否暗恋那位长公主了。 也不知表哥与长公主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们一人久居深宫,一人远在江南,能有什么关系呢? *** 时至六月。 继赵家大少爷高中探花郎后,金陵三大世家其二——王家与赵家再一次联姻,结成儿女亲家,不日便将完婚。 这一消息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应天府,这些世家驭下极严,寻常难以知晓世家内部动静,如今好不容易得知一条天大的八卦,可不得好生宣道宣道? 时至如今,王家赵家本就无意隐瞒,只管让众人传的越广越好,难得一场喜事,自然得好生热闹一番。 迎亲前三日,整个王家已焕然一新,自大门外望去,只石狮、铜环上系上了红绸,看起来一如既往地低调。 然而走进大门一看,廊下全部刷了一层红漆、处处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前厅、内室一应摆饰全部更换为寓意喜庆的摆件,所有下人们均系着红腰带,大门内部至表姐的院落,一路上全部铺上了红色的地砖。 细节所在,处处可见奢华。 六月十二,宜嫁娶。 今日王家宅院门前的小巷车水马龙,无论是否得到了邀请,金陵大半望族纷纷前来送礼。 金陵王氏素来低调,平日里难得有上门巴结的机会,好不容易碰上一回王氏嫁女,可不得好生表现一番? 及至王家门前,才被管家告知今日所有来访宾客,全都无需送礼,即便携礼前来,也全部拒收。 好在王家今日敞开大门迎客,另还包下了一座酒楼以供客人休憩入座,令人失望之余,也不得不感慨王氏门风做派。 赵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应天府城各大街道,一路吹锣打鼓来到王家门前。 为应对一波波的拦门,赵氏做足了准备,将赵家最具文采的一众子弟全部带了出来,再加上新任探花郎赵怀予,可谓是大周朝年轻一辈中顶尖的文人团队。 赵怀予带着赵氏一应兄弟对上了负责拦门的王元彦与纪温二人。 在场之人均为文人,自然是以文人的那一套进行考较。 不得不说,赵怀予对王元彦果真十分了解,显然在此之前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王元彦出什么题,赵怀予全都对答如流。 可他独独漏算了一个纪温。 如今纪温尚且只是秀才之身,论学问,他远不如赵怀予与王元彦二人,是以纪温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出正常的题目。 等王元彦败下阵来后,纪温高声道: “赵师兄,我来考你一道题!” 赵怀予丝毫不慌,甚至笑道:“纪师弟不会想要另辟蹊径,与我比武吧?” 他对纪氏多少也有些了解,为防止纪温比武,他甚至还特意请了一位武者来此。 哪知纪温并不打算比武,却是出了一道众人闻所未闻的题目: “众所周知,动物中,大象的鼻子最长,请问什么动物的鼻子第二长?” 赵怀予与赵家那几位智囊团抓耳挠腮,一连猜了好些个,却都不对。 哪有人出这样怪异的题? 眼看吉时将近,纪温随手招了一位王家的下人,偷偷与之耳语几句, 很快,赵怀予猜了出来。 “是小象!” 若不是纪温有意放水,恐怕任谁也猜不到这般没头脑的谜底。 纪温含笑点头:“此关已过!” 赵家众人顿时一哄而笑,起哄着让赵怀予赶紧亲自前去接了新娘出来。 王明熙一身大红嫁衣,端庄秀美,通身世家嫡女的气派,她泪别父母,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由兄长王元彦背着上了花轿。 从此以后,她不再是王氏女,而是赵家妇。 *** 表姐出嫁后,纪武行与王氏也即将启程回顺庆府了。 他们自去年九月离开顺庆府,距今已有大半年的时间,这个时代能在娘家待如此之久,几乎绝无可能。 也就因王氏没有顶头婆婆,无需日日在跟前伺候,纪老爷子又一向心胸宽广,对王氏向来宽容,这才令王氏能有这样一段长的快活日子。 纪家规矩浅,可王家规矩重。 哪怕是自己嫡亲的女儿,太夫人也劝道: “你已归家多时,旁人家的外嫁女再没有如你这般快活自在的,纪家待你甚好,我亦深感宽慰,但你身为纪家妇,切不可骄傲自纵……” 王氏嗔了自家母亲一眼,故作不满:“在母亲眼里,我便是这般不知事的? 原就是打量着等明熙成了婚我们便回顺庆府去,此番正要同母亲告别,本还担心母亲忧心,不曾想母亲竟早已对我不耐烦了!” 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心中有数,我便安心了,只希望亲家公不要因此怪罪于你。” “母亲放心,正是公爹让我们等明熙成了婚再回去,若是公爹知晓元彦也定了亲,说不定还会让我们等着元彦成了婚再回去呢!” “亲家公是个厚道人!”太夫人感慨道:“只可惜……” “母亲莫要多思,”王氏打断她的话:“我们如今这般也不错,谁家媳妇能有我这般惬意?” 太夫人重新笑了起来,连即将与女儿分别的愁绪都被冲淡了不少。 倒是纪温得知自己爹娘即将归家,颇为不舍。 送别时,他带着满腔离愁依依不舍道:“爹、娘,离乡试不到两年,届时我定早早回去看望你们!” 纪武行不由分说挥挥手:“行了,你回去吧!好好读书便是全家对你最大的期望了,无事不必挂念我们!” …… 好在,他爹虽然有些无情,他娘却还是念着他的。 “温儿,娘在家里等你!” 母子俩泪意汹涌,眼看就要抱头痛哭了,纪武行一把揽过王氏,半推半劝将她送入了马车,独留纪温一人呆愣着站在原地。 纪武行看了他一眼,自顾自跨上了马,道:“温儿,保重!” 随即扬鞭远去。 马车卷起一阵裹挟着滚滚烟尘的风,纪温猝不及防,被烟尘扬了满身,他忍不住咳了几声,下意识擦了擦眼睛,却发现眼中尚未落下的泪花已然干涸。 他爹可真是——洒脱! 纪武行与王氏走后,纪温至书院销了假,恢复了往常的作息。 不同以往的是,王元彦开始频繁的来寻纪温了。 每一次都不曾说过什么特别事,却每一次都不像是无事的模样。 纪温甚至怀疑,莫非是赵师兄离开了书院,表哥寂寞了? 王元彦此举给纪温带来了较大的影响,准确的说,是给向来与纪温同行的程颉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纪温本就知礼懂礼,一向不会做出格之事,尤其是在表哥面前,稍微克制自己并不算难事。 可程颉就不同了。 他从小自由散漫惯了,最不耐烦那些繁文缛节,每每遇上王元彦,必得遭受一番礼节教育,近段时日已是头疼欲裂,现下已开始考虑是否要与纪温保持距离了。 这日,程颉使了银子贿赂厨子为自己上山打些野味,恰好又被来寻纪温的王元彦看见,当下又是一番长达半个时辰的教育。 程颉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已然下定决心,他一定要离纪温远点! 教育完程颉,王元彦才转而对纪温道:“表弟,今日功课可有不明白的?” 纪温不明白的却不是功课,这么多天,他早已感觉不对,疑惑地看着王元彦:“表哥经常来看我,恐怕不是为了教导功课吧?” 王元彦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犹豫片刻,才问道: “表弟是否还记得杨师弟?” 杨秀才? 纪温自然记得,他本以为此人包藏祸心,然而关注了他好一段时日也不见其有任何动作,甚至比之从前低调了许多。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在意此人了,若不是表哥忽然提起,他可能都不会想到这位同窗。 “杨师兄如何了?” 王元彦皱着眉头:“此前杨师弟曾向我检举吴师兄——” 他将吴举人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引得纪温心中惊讶不已。 那位杨秀才竟然有勇气与吴举人对抗? 这位吴举人恐怕脑子不清醒吧? “表哥,杨秀才此举,难道不怕吴举人报复?” 王元彦目光沉着:“有我盯着,他不敢。” 南淮书院可是王家的地盘,吴举人能做的十分有限。 “可是,若他当真不敢,表哥又为何整日来寻我呢?” 纪温一语中的,王元彦顿时哑口无言。 他有些无奈:“此人目光狭隘,心思不正,我担心他对你起了什么歪心思……” 纪温笑了起来:“表哥放心,我可不是好欺负的!从今日起,我自会盯着他,如有妄动,定当告知表哥!” 他笑的自信,殊不知,这一盯,便是整整一年。 这年冬日,十三岁的纪温准备提前回到顺庆府过年,并留在顺庆以备来年秋天的乡试。 第57章 因着王元彦日日耳提面命, 程颉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的萎靡下来。 以至于当看到纪温向他辞别,并即将启程归乡时,他心里竟不是不舍, 反而诡异的松了口气。 纪兄走了,斋长应该就不会整日监督他了吧? 为了掩饰心中隐秘的雀跃,程颉故作深沉道:“纪兄, 你且先去, 待年后,我也要启程前往顺庆府准备乡试了, 届时我们再相聚!” 神色认真,语气真诚,若不是那一把摇的欢快的折扇, 纪温还真就要信了。 他好笑的摇摇头, 并未当面揭穿。 临走前,外祖父王老太爷派了人请他前去。 自上回举子们纷纷奔赴上京城赶考,王老太爷也随之停了在日新书屋的讲学。 这段时日,纪温时常来小院请教, 日后回了顺庆府, 可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王老太爷依旧坐于树下与自己对弈,一派闲适淡然模样。 见了纪温前来,他含笑道:“来年乡试可有把握?” 纪温想了想, 中肯答道:“大约有八分。” 这个回答可算不得谦虚,如今纪温年仅十三, 即便是来年乡试之时也不过十四, 这个年岁的若是能得中,那便是货真价实的举人老爷了。 十四岁的举人老爷,放眼整个大周朝, 也不过一手之数。 王老太爷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饶有兴味的笑了笑:“你倒是比怀予那小子实诚许多!” 纪温面色赧然:“也就是在外祖父面前,孙儿才能将话说满,若是旁人问我,定也是要留几分的。” 他早早发现了自家外祖父与寻常文人不同,并不喜欢过分自谦的学子。 果然,王老太爷轻轻哼了一声:“有些人将圣贤书读进了脑子里,有些人将圣贤书读在了嘴里!” 纪温不敢猜测王老太爷意指何人,当下只恭敬低着头。 王老太爷说完,又回到了正事上。 “你祖父当年树敌无数,此番乡试,你可要当心了。” 纪温不解,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王老太爷。 王老太爷遥想着当年往事,不由笑道:“自古文武不和,你祖父当年可是朝中武将首要人物,如今朝中与你祖父同期的可还大有人在” 纪温瞬间明白了。 他面色变了变,很快想到其中要害:“旁人都无关紧要,唯有主考官” 这便是王老太爷今日找来纪温的目的所在。 他安抚道:“如今各省主考官均未定夺,即便主考官与你祖父有隙,也不必担忧。” 纪温立刻俯首恭听:“还请外祖父赐教。” 王老太爷看向远方,忽然道:“温儿,其实你的身边一直有着一股庞大的势力,若是发挥得当,它将发挥出无法估量的力量。” “势力?”纪温越发不解了。 他祖父他爹早已沦落为平头百姓,无权无势,他自己如今尚且只是一介秀才之身,谈何势力? 若真要论势力,只有那远在大同府驻守边关的三叔祖一家还是官身。 “外祖父指的是我三叔祖一家?” 王老太爷收回目光,瞥了纪温一眼:“非也。” 纪温小心猜道:“莫非外祖父指的是王家?” 王老太爷再度瞥了他一眼,直接道:“武将能杀敌万千,守卫大周边疆,当今文官却依然能稳稳压其一头,你可知是为何?” 纪温不明白外祖父为何会在此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但他依然老老实实答道:“武将强于乱世,当今天下安定已久,更需要文官治理各府州,支撑朝政。” 王老太爷满意的点点头:“生于武将之家,能明白至此,你祖父是个明白人。” 紧接着,他话音一转,语气加重:“自古以来文人中杀身成仁者不在其数,历朝历代凡有奸佞之人,必有无数文人口诛笔伐,一代代的文人风骨早已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文人势力,此力量足以震慑朝纲!” 纪温惊呆了,作为一名后世之人,他自然明白其中道理,并且毫不怀疑。 可他震惊于他这位看起来不问世事、一心沉醉于山水之间的外祖父竟然还有着这样的想法! 外祖父早已成为当世大儒,又创办了南淮书院,天下顶尖学子中,不少出自南淮书院,无数人尊他为座师,以他的声望,若是振臂一呼,天下文人必将纷纷响应。 看起来身无一官半职,却拥有着能震慑朝纲的力量! 看见纪温惊愕的神色,王老太爷只以为他暂时还无法理解这股力量,轻声安抚道: “以你之见识,自然无法感受到文人力量。 你只需记住,若是乡试之时有人从中作梗,只要你占了大义,便无需害怕,你的身后,是南淮书院数千名士子!” 在这一刻,纪温忽然明白了外祖父为何阻止表哥参加会试。 不仅仅是因为官场上无人护持,更是因为留在南淮书院,他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如今的表哥在书院中已是威望深重,书院上下莫不服从,外祖父这是要将表哥培养为下一代士子领袖! 纪温不禁为外祖父的深谋远虑而深深折服,他恭敬俯身拱手道: “孙儿谨记外祖之言。” 在书院拜别外祖父、大舅舅与表哥,纪温又赶回了王家,向外祖母与大舅母辞行。 外祖母数月前才送走了女儿女婿,如今又要送走外孙,心中十分不舍。 好在纪温乡试后便会回到应天继续读书,想到这点,老人家心里才好受了些。 大舅母则是担心纪温的安全问题。她本想安排管家王安一路随行,然而此次远行纪温并不打算乘坐马车,而是选择骑马,快马加鞭之下,约莫四五日便可到达顺庆府。 如此一来,不擅骑马的王安自然无法陪同。 纪温再三保证自己定会小心谨慎,绝不给人可乘之机,然而大舅母始终难以安心,最终还是拨了两名护卫随身保护纪温。 于是,纪温带上了书童阿顺,并两名王家护卫,四人一同骑马前往顺庆。 初冬时节,空气中已渗满寒凉之意,纪温坐于马背之上迎风驰骋,更觉寒冷刺骨。 可一想到即将见到三年未见的祖父,还有念青、纪二伯二婶以及从未见过的新出生的六弟,他的心中便忍不住涌上一股暖流。 因着书童阿顺没有功夫在身,马术也仅是平平,在四人中显得格外吃力,故几人比计划中晚到了半日。 当马蹄声由远及近,将将停在了纪宅大门口时,朱红色的厚重大门立刻自内打开,门房似乎等候已久,看见来人,高声喜道: “四少爷回来了!四少爷回来了!” 纪温高兴之余,略显诧异。 家中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自己竟从孙少爷升级为少爷了? 纪宅极大,好在家中不少下人有功夫在身,很快,他们奔至各个主院,向各位主子告知了这一好消息。 纪温下了马,第一时间向纪老爷子的松鹤院赶去。 站在纪老爷子的书房前,纪温忽然顿住了脚步。 三年多未见,他骤然升起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 直到里面传来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 “还不进来?” 纪温听到熟悉的声音,当下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纪老爷子端坐于高大的书案之后,一如以往的那七年间。 自从十年前他们由滇南之地回到岳池县祖宅,往后的七年里,纪老爷子便是在这间书房里教导纪温启蒙,教授他四书五经,亲手教他习字。 纪老爷子仿佛是一座大山,高大、巍峨,令人倍感安心,也难以窥其全貌。 他与三年前相比似乎并未有所不同,依然背脊挺直、精神矍铄,但纪温细心的发现他头上的白发比从前多了不少。 纪温忍下心酸,恭恭敬敬的朝着纪老爷子长揖下去:“祖父,孙儿回来了。” 良久,纪老爷子没有叫起,纪温也始终保持着躬身姿态。 他轻笑出声:“跟你大舅舅学了这几年,到底稳重了不少,起来吧。” 纪温这才收回手,立起身子,看着纪老爷子关心道:“祖父这几年身子可还康健?” 纪老爷子答得毫不犹豫:“放心吧,我还没老!” 纪温露出不赞同的眼神:“无论年岁几何,仍需注意身体,您可以挑些温和的招式,闲来无事时练练,也能强身健体” 纪老爷子只觉好笑:“人都说外甥肖舅,你果真与你大舅舅相似。” 纪温顿时住了嘴,有那么一瞬间惊觉自己此时苦口婆心的模样还真的像大舅舅。 但很快他甩出了这种想法。 “祖父不必拿话堵我,我若是大舅舅,可不仅仅只是如此。” 纪老爷子发现自己的孙子当真成长了不少,若说三年前,他还稍显稚嫩迷茫,如今却已是目光清明,眼神坚定而自信。 随意考校了一番,竟发现孙儿在学识上已经不亚于自己了。 他心下满意,面上却分毫不露。 待纪温细细说了这三年间的过往,听到王老太爷那一番关于文人势力的言论,纪老爷子沉默片刻,随即说道: “你爹娘还在等你,小六如今也一岁了,你至今还不曾见过,去看看他们吧。” 纪温不知祖父在想些什么,但想到许久未见的念青,还有自出生至今从未见过的小六,他心中升起一股迫切。 来到后院,他先去看了王氏,方才转至纪二伯纪二婶的院落。 路上,一道绯色身影疾步行来,身后还跟着两名不住劝谏的丫鬟。 “小姐,您慢点走,这不合规矩!” 纪温听见声响,停下脚步,含笑看着来人。 绯衣少女心情急切,不顾丫鬟劝阻,疾步逐渐变成了小跑,边跑边叫道:“四哥,等等我!” 第58章 绯衣少女正是三年未见的纪念青。 纪念青出自纪家二房, 乃纪二伯与纪二婶所生。 作为纪氏小辈中唯一的女儿,纪念青自小便受到了纪家长房与二房所有长辈的宠爱。 如今十岁的她已褪去两颊的婴儿肥,长着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 性子天真娇憨,满眼均是未经世事的纯净。 她提着裙摆,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至纪温跟前, 眼睛亮晶晶的:“四哥, 听说你这两日便会回来,我可等你好久了!” 纪温背着双手, 假装皱眉道:“哎呀,忘了给我们念青带礼物了,这可如何是好?” 纪念青脸上有一瞬间的失落, 很快, 她又重新打起精神:“娘说四哥念书十分辛苦,想来许是不得空闲,念青不能占用四哥念书的时间,没有礼物也没关系。” 啧啧, 可真是一只善解人意的小天使。 面对这样一只小天使, 纪温都不忍心再欺骗下去了。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手中正拿着一只精致的木盒,他笑道:“四哥怎么会忘记给我们念青带礼物呢?给, 打开看看!” 纪念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反转惊得一脸懵,愣了片刻, 随即反应过来: “四哥, 你竟然骗我!” 看着纪念青眼中的控诉,纪温自知理亏,他不由摸了摸鼻尖, 温声哄道:“四哥错了,这礼物便当做给念青赔罪,好不好?” 纪念青小姑娘心性,带着不满打开木盒盒盖,看见其中一物,顿时喜形于色。 “四哥,这是什么?好漂亮啊!” 木盒里躺着的是一座精美的玉雕品,刻出来的正是秦淮盛景。 玉质算不上最好,但难得的是这雕刻的手艺与这份巧思。 纪温见她喜欢,也跟着露出了笑容:“你不是一直想看看金陵盛况?四哥无法带你远行,所以为你带回了这座玉雕,这雕刻的正是金陵最负盛名的秦淮河,你可曾听闻?” “自然!”纪念青兴奋的脸颊通红:“十里秦淮,金陵一梦。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 纪温眉头一挑:“话本子?” 糟了!一不小心说了出来! 纪念青自知失言,脸上更是羞愧不已,头也不抬转身想跑。 “慢着!”纪温立刻将之叫住。 纪念青双手捂着脸,不敢看纪温,小声求饶:“四哥,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看了” 纪温好笑道:“我并非要阻止你看话本子,不必如此害怕。” 纪念青小心挪着手指,只露出一只圆溜溜的眼睛:“当真?” “自然是真的,我何曾骗过你?” “你方才就骗我了!” 纪温顿时哑口无言,一时的恶趣味,竟然大意失了信任。 他轻轻咳了咳,才道:“这回是真的!看话本子其实没有错。” 纪念青已经拿开了双手,犹疑着说道:“可是娘说,这些话本子所述皆为荒诞,闺阁女子不可沉溺其中。” 纪二婶既然这样说了,那些话本子说不定真有问题。 纪温带着温和的笑意问道:“念青看得都是些什么故事?可否讲与四哥听一听?” 纪念青脸上浮现出两片可疑的红晕,支支吾吾道:“也也没什么就是一些书生上京赶考的故事” 纪温心下一沉,不动声色猜测:“可是在赶考途中与大家闺秀邂逅?” 纪念青瞪圆了双眼:“四哥怎么知道?” 紧接着,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登时高兴起来,小声道:“莫非四哥也偷偷看了?” 纪温淡淡瞥了她一眼,纪念青立刻缩起脑袋,讪笑道:“四哥念书都来不及,哪里会有时间读这些!” 看着天真无邪的纪念青,纪温不由若有所思。 既然纪二婶不许念青看这些话本子,家中下人尽在二婶管教之下,那念青又是如何得到这些书的? 他直接问道:“念青,这些话本子是谁给你的?” 纪念青有些犹豫,吭哧着道:“是秀姐姐给我的——” 秀姐姐只让自己不要告诉娘亲,她没有告诉娘亲,只告诉了四哥,应当不算不守承诺吧? “秀姐姐是谁?” “秀姐姐——就是孙家胡同里的秀姐姐啊。” 纪温顿了顿,换了个方式问道:“这位秀姐姐家里可有正在读书的兄弟?” 纪念青惊讶不已:“四哥,你怎么知道?秀姐姐有一位兄长,与你一样是位秀才老爷呢!” “这位秀才年方几何?家住何方?可有家室?” 分明是外男的消息,纪念青却如数家珍:“孙大哥年十七,住在孙家胡同,如今尚未娶妻,秀姐姐说他大哥仪表堂堂,风度翩翩,我偏不信,再好看也没有我四哥好看!”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听此话言下之意,念青应当还未见过此人。 纪温稍稍松了口气,不放心的再次确认道:“你可有见过这位孙秀才?” 纪念青苦了脸:“秀姐姐将他夸得天花乱坠,我真想看看究竟是何等人物,只可惜我娘不允我出门。” 纪温放下心来。 此时,就连纪念青身后的两位丫鬟都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她们对视一眼,眉目间带着急切,纪温对她们使了个安抚的眼神,先将懵懂不知事的纪念青送走,很快,一位丫鬟去而复返,朝着纪温跪下。 “四少爷,今日多亏您发现了端倪,不然,小姐怕是真要被那贼人蒙骗了!” 她心中后怕不已,不敢想象那事发生的后果。 纪温沉声问道:“念青究竟是怎么与他们相识的?” 丫鬟心中颤了颤,没想到这位平日里最为温和的四少爷竟也有如此冰冷的一面,她不敢隐瞒,当下和盘托出。 纪氏在岳池县偏居一隅,除了需要时常外出处理庶务的纪二伯,纪家其余人都极少与外人来往。 这孙氏兄妹居于孙家胡同,加上孙家父母,一家四口挤在一个不到一进的小院内,靠两位老人在胡同口摆摊卖些抄手为生。 孙氏本就家境贫寒,可那孙秀才自小便有着极高的读书天赋,整条胡同里没有一个小子能比得上他,孙家自然也不能白白浪费了儿子的天赋,从此全家勒紧裤腰带,全力供儿子读书。 那孙秀才也没有辜负家中期望,一路顺畅的通过了县试、府试,直至十六岁那年吊着车尾通过了院试,成为了一名秀才公。 这样年轻的秀才公,任谁瞧着都前途无量。 于是那孙秀才不知通过何种方式在外认识了纪二伯,成功获得了纪二伯的青睐,甚至令纪二伯有意与孙家结交,平日里没少关照孙家。 因此一事,纪二婶也开始接了孙家女眷过府一叙,孙大娘是个庄稼人,来了这纪宅只觉拘束,好在孙秀才的妹妹孙秀娘很快与纪念青相识结交,如今几乎成为了纪念青唯一的手帕交。 纪温脸色沉沉,这位孙秀才若真是如此能耐之人,倒也罢了,可他偏偏用了如此下作的手段,念青才十岁! 想到这里,他又生出几分疑惑,念青如今才十岁,即便定了亲,至少也得六年后才能成亲,那孙秀才已经十七了,怎么等得起,他究竟图什么? 丫鬟说完了自己知道的一切,纪温摆摆手,将之挥退。 皱眉沉思片刻,他迈步走进了纪二婶的院中。 一踏进大门,一只小豆丁跌跌撞撞的向他走来,没走几步,忽然摇摇晃晃,眼看小家伙就要摔倒在地,纪温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抱起。 乳娘和丫鬟慢了一步,见小少爷已被纪温抱起,纷纷向着纪温行礼:“见过四少爷。” 纪温将小豆丁举在空中,笑着逗弄:“峥儿,我是你四哥,快叫一声四哥,我就把你放下来!” 一旁的乳娘笑道:“四少爷,六少爷如今才一岁零两个月,还只会叫爹娘呢——” 纪温不听,一遍遍的重复着:“四哥、四哥——” 小豆丁似乎很喜欢举高高的感觉,他张开嘴大笑,露出了几颗新生的小米牙,就在众人其乐融融之时,小豆丁纪峥突然开口叫道:“是——哥!” 纪二婶正在此时自屋内走出,看着小儿子竟然开口叫了四哥,喜道:“峥儿与温儿有缘,这第一回见面,竟能叫人了!” 纪温也十分高兴,他从怀中摸出一块小金锁,挂在纪峥的脖子上。 “这是四哥给你的见面礼,峥儿可要收好了!” 纪峥也不知是否听懂了,拍着手笑的欢乐。 纪二婶笑道:“让你破费了,还是念书要紧,一家人,不必如此客气。” 纪温小心将纪峥递给乳娘,才与纪二婶行了个礼。 “多谢二婶体谅,侄儿只是略尽心意罢了。” 很快,纪二伯也闻讯赶来,与纪温一同挪至前厅叙话。 简单的讲述了这三年的金陵之行后,纪温开始明着打探孙家之事。 “听说二伯有意与孙家结交,不知是否存着结亲之意?” 纪二伯没想到纪温一回来便已知晓了此事,但侄儿关心念青婚事,他只有高兴的份,于是他笑着点头道: “的确,我观那孙秀才是个可造之材,日后定不会差了去。” 第59章 纪二伯提起孙秀才, 满脸欣赏。 “这位后生虽然出自寒门,可却聪明机警,读书天分极高, 为人周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儿郎!念青这性子,入不得复杂人家, 孙家便极好, 人口简单,事少!” 纪温皱眉问道:“听闻那孙秀才年已十七, 等到念青及笄,可还有五年呢!” “男儿大些更懂得体贴人,”纪二伯一脸笑意:“我已试探过, 他愿意多等几年!” 表面上看来, 那孙秀才还真是一位佳婿人选,若是没有话本子那档子事的话,纪温或许也不会多加干涉。 他不愿打破纪二伯的幻想,可此事干系到念青的一辈子, 他不得不说。 “二伯考虑周到, 只是侄儿听闻一事,始终无法安心。” 纪二伯侧过头:“何事?温儿直说无妨。” 听到那孙秀娘偷偷给念青塞话本子,同为男人, 纪二伯自然一想便能明白。 他的笑容早已消失,脸色漆黑如墨:“这些酸儒总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骂完他才反应过来, 自家侄儿也是一位读书人, 赶紧弥补道:“温儿,二伯不是在说你,你莫见怪——” 纪温微微一笑:“侄儿明白。” 纪二伯叹了口气:“并非我们看不起读书人, 可你看看,前有刘教谕,现下又遇见个姓孙的,这些读书人净不干些人事,如你这般的读书人实在少之又少!” 纪温想了想,还是说了句公允话:“此事倒也不一定是那孙秀才所为,也有可能是孙秀娘自作聪明” “甭管是谁,我也不会将念青嫁入那样一个人家,这样有心计的小姑子,念青可受不起!” 念青在纪家娇养着长大,的确不适合那样清贫的人家,纪温想到这里,也不再劝。 纪二伯暗自念叨着:“还是武将好,性子直,没心眼,改日得给勇儿写封信,让他在军营里物色物色” 听到纪勇的消息,纪温耳尖一动,闻声问道:“大哥在泸州可还好?” 提到长子,纪二伯脸上的骄傲难以自抑。 “泸州这三年安定无战事,没有仗打,官兵升不了官,好在你大哥得了上峰青睐,当了个小旗,管着十来个人,总算不是个大头兵了。” 纪二伯说的低调,可纪温不是个不知事的。 他有些惊讶:“小旗也是个从七品的官儿呢!大哥可真厉害,如今竟已是官身了,难怪家中给我们这一辈抬了辈分!” 纪勇当了官,他们这一代便均由“孙少爷”变为了“少爷”,纪二伯纪武行这一辈则是“老爷”,而原来的纪老爷子、纪二老爷则都成了老太爷。 纪二伯虽然开怀,却也明白事理:“武将里的七品小官算不得什么,若是有朝一日立了功,那才真正算是出息了!” 话刚说完,转念一想,又改了口:“如今这般也好,没有战事,至少性命无忧。” 的确如此。 武将的功绩全是拿性命相抵,家中宁愿纪勇升官慢一些,也不想他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既然提到了纪勇,纪温便问起了纪五叔:“五叔在大同府可还好?” 纪五叔入伍的时日比纪勇更早,只是泸州相对安稳,大同府地处边关,一向不太平静。 纪二伯面上浮现出担忧之色:“大同府位置特殊,军营里寻常不让传递家书,上回还是你三叔祖家托人传回来的消息,只道是你五叔已在大同娶妻,其他的均未多说。” 纪温也不免皱眉:“莫非那些鞑子又开始作乱了?” 纪二伯摇了摇头:“边关的消息,里边儿传不出来,外面也探不到,但可以预见的是,这些年局势不妙,内外皆是。” 这话意有所指,纪温很快明白过来。 三叔祖与纪五叔要面对的不仅仅只是漠北鞑靼,极有可能还有内部的敌人。 他心中不断下沉,只希望纪家人都能平平安安才好。 纪二伯担心纪温忧虑多思,当下劝道:“即便再难,你三叔祖一家已在边关驻守多年,根基深厚,寻常人等奈何不得,莫要过于忧心。” 纪温点点头,勉强将心放回到肚子里。 待他走后,纪二伯立刻叫了自己的长随进来。 “你去与夫人禀告一声,日后无需请那孙家人前来,更无需关照,最好让念青断了与那孙氏女的联系!” 长随犹豫着问道:“若是夫人问起——” “如实禀告便是!” *** 回到自己的院中,阿顺马上递上了一封信。 一看到信上那熟悉的字眼,纪温便忍不住笑了起来。 打开信,原来是潘子睿得知他回了顺庆府,邀他明日一同出游。 信上还道,他近来在县学与一位同窗交好,明日也会将这位同窗一并带上,问纪温是否介意。 纪温自然不介意,他在岳池县交好之人不多,如今难得回来,也想通过其他学子了解了解县城近况。 提笔回了信,他顺势朝阿顺问道:“顾兄可有消息?” 如今岳池县的知县仍是顾大人,既然潘子睿得到了他回来的消息,没道理顾重元会不知道。 阿顺摇摇头:“不曾收到顾少爷的信件,小的去打听打听。” “罢了,”纪温摆摆手:“总归要去拜访知县大人,我直接问便是,记得给县衙送去拜帖。” 阿顺连忙应下。 翌日,纪温穿戴齐整,顺畅的来到了县衙。 时隔三年,顾知县再一次见到这位少年英才,却与从前的感觉大不相同了。 如今的他更为从容,脸上时常挂着一副温和的笑意,再也不是从前那位暗自紧张却故作淡定的少年了。 然而想到自己的儿子因为眼前之人的三言两语便弃笔从戎,顿时生不出喜爱之情。 纪温规规矩矩的向顾知县见了礼,却见顾知县神色淡淡,甚至偶尔流露出几分不悦,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尽力寻了些话题与顾知县寒暄,然而顾知县仿若未觉,始终兴致缺缺。 或许顾知县有什么心事吧? 他暗自猜着,便打算就此告辞。 临走之前,他问了一句:“不知顾兄如今可还安好?” 此话更是引出了顾知县的心事,只见他向纪温投来极为复杂的一眼,正在纪温疑惑之时,缓缓道:“我也不知,他算是好还是不好。” “大人此话何解?”纪温一头雾水。 此时的顾知县少了几分上位者的威严,流露出老父亲般无奈头疼的神色。 “自从你与他说了那番话,令他醍醐灌顶,在你走后没多久,他便求了他母亲,独自往渠州去了。” “渠州?” “他外公乃渠州卫指挥佥事。” 纪温万万没想到,顾兄当真如此豁的出去,竟然真的入伍了。 虽说这也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可至少在顾知县看来,此举并不是一条光明大道。 他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顾兄他——” 他想说顾重元得偿所愿了,想想顾知县的心情,他识趣的闭上了嘴。 顾知县走到门口,抬头望天:“本官知道他不是读书的料子,他去渠州一事,本官并未多加阻拦,只是,从文才是当今正道,武将——难!” 纪温并不认同此话,但他无意与顾知县争论,稍稍劝解了两句,便告退离去。 出了县衙,等在门口的阿顺立刻驾了车前来。 “少爷,潘少爷他们已在文星阁等候了。” 纪温点点头,掀起衣袍直接上了马车。 “去文星阁。” 上一回来到这文星阁,还是参加县城生员们的文会。 如今再度来此,纪温心中骤然升起无数感慨。 在阿顺的带领下,纪温上了二楼,来到一间包厢前。 “少爷,就是这里了。”阿顺打开门,随即站在门口。 包厢内有一屏风相隔,只能隐约看见里面的两道人影。 其中一人听见动静,连忙走了出来,见了纪温,一脸欣喜。 “纪兄,三年了,你可是让我好等!” 再次见到好友,纪温同样高兴不已:“潘兄,我又何尝不是呢?” 两人边走边说,绕过屏风,正坐于八仙桌旁的一位青年站了起来,含笑朝纪温拱手道:“早已听闻纪兄大名,如今终于得见,在下孙卓。” 潘子睿笑道:“纪兄,这便是我那位县学的同窗,与我们一样均为秀才之身。” 这般年岁,这个姓氏,还是秀才之身,恰好纪温昨日刚听说了一人。 这下由不得他不多想了。 纪温眼中笑意稍浅:“原来是孙秀才,久仰久仰!” 孙卓叫了纪温纪兄,是存着亲近之意,纪温却只叫了一声孙秀才,显然并无亲近之意。 潘子睿敏锐的发现了其中的细节,他赶紧招呼两人坐下,又让小二上了一壶好茶。 孙卓今日是特意为了纪温而来,面对纪温不冷不热的态度,他也不恼,笑道: “听闻纪兄一直在金陵求学,此番归乡,可是为了乡试?” 纪温捏着茶杯,垂眸沉思片刻。 此人显然有备而来,不知是为何意,不如自己也借机探探他的底。 很快,他欣然应道:“正是。多年未考,此次权当练手吧。” 潘子睿叹息一声:“我院试都是险险而过,此次乡试定然不成了,还是等下一回吧。” 孙卓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立刻又恢复了自然。 纪温想到昨日听闻此人乃是吊着车尾过了院试,心中来了兴味,问道:“孙秀才可要参加此次乡试?”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孙秀才保持着良好的风度,自嘲一笑:“在下不在,但正如纪兄所说,此次权当练手,能见识一番乡试也是好的。” 第60章 听着两人侃侃而谈, 一旁的潘子睿也不禁有些意动。 连远不如自己的孙兄都想参加乡试,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下场试一回? 孙卓似乎有意在纪温跟前卖好,连着被纪温堵了几回, 也不见面有异色,甚至主动拿出一副自己的墨宝,道是给纪温的见面礼。 连潘子睿都十分诧异:“孙兄, 什么时候同辈之间也时兴这茬了?” 孙卓早有准备, 又拿出一副送给潘子睿:“潘兄,你的自然也不会忘!” 潘子睿本是无心打趣, 不曾想平白得了副字,他笑道:“孙兄的一手字写的极好,作出的画连夫子也赞叹不已, 多少人求之无门, 倒让我得了便宜了。” 此言非虚,孙卓虽在学问上远不如两人,于字画一途却是有些造诣。 纪温嘴上矜持道谢,心中不住冷笑。 孙卓此举, 仿佛已然将他当作了自家人, 想来此刻应是还未收到纪家的消息。 倘若他知道纪二伯改了主意,不知会如何作想? 他突然有些期待了。 喝了茶,聊了这三年近况, 因着有孙卓在,潘子睿与纪温并未聊的太过深入。 他察觉到纪温与孙卓情况不对, 早早提出散去。 孙卓自觉今日目的已经达成, 心情看起来似乎不错,甚至十分大方的抢在潘子睿之前结了账。 此举更令纪温为之侧目,文星阁的消费可不便宜, 这孙卓分明出身贫寒,也不知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还是另有了营生? 待孙卓付了银子先行离开,潘子睿也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孙兄平日里看着可不宽裕,怎的今日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竟主动请了回客?” 纪温问他:“不知潘兄与孙秀才交情如何?” 潘子睿早已看出纪温对孙卓的不喜,毫不犹豫道: “我与孙兄同窗这几年,也就近段时日来往多了些,纪兄可是发现此人有异?” 纪温看着孙卓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如话本子一事当真乃他所为,此人定要回去与孙秀娘商议此事。 他突然道:“潘兄,此中缘由,待我日后再与你解释,眼下我还有事,先行一步了!” 潘子睿愕然的看着纪温远去,甚至来不及好好告别。 纪温远远跟在孙秀才身后,以他的功夫,跟踪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自然不在话下。 一路绕过许多大街小巷,终于来到了略显狭窄的孙家胡同。 马路口上一对中年夫妻正吆喝着向路过之人叫卖抄手,见着孙卓,两人喜不自禁。 “卓儿回来了?” “快来吃碗抄手!” 孙卓面色不虞,低声道:“不是让你们别摆摊了吗?如今家里不缺这点银钱!” 孙爹讨好笑道:“爹知道你有了钱,可是爹也想再多赚点银钱,也好为你多攒点聘礼……” 孙卓小心看了眼四周,迅速道:“卖抄手能赚几个钱?你们日后好生待在家里享福便是,收了吧。” “这……” 孙爹孙娘对视一眼,目光中均有些忐忑不安。 孙卓说完,径直向胡同内走去。 过了一会儿,纪温假装路过,孙家爹娘心中记着儿子的话,并没有注意到一闪而过的纪温。 传言孙家四口人挤在一座一进的小院内,如今纪温跟着到了孙家,却发现与想象中大有不同。 孙家一眼看上去,的确十分清贫,可这宅子却是个二进的,足足比纪温听到的大了一倍有余,至少住一家四口绝不会显拥挤。 也不知是纪家情报有误,还是那孙卓短短时间内有了什么机缘。 眼见孙卓已进了大门,纪温撩起长袍,一个翻身,轻巧的翻进了孙家院墙。 孙卓进了家门,一路不停,径直向后院走去。 纪温便小心隐匿身形,始终坠在身后。 好在孙家并无下人,否则纪温也不敢毫无准备的翻墙进来。 终于,孙卓来到一间屋前,扣了扣门:“秀娘,是我。” 一位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女打开门。 “大哥,你回来了!” 随后,孙氏兄妹两人进了屋里说话。 纪温侧着身子,全身隐在黑暗角落里,小心听着两人谈话。 孙卓当先问道:“妹妹今日可有前往纪家?” 孙秀娘正欲说起此事。 “大哥,昨日我已递了帖子过去,直至现在也没个回应,上一回念青那丫头还说她四哥这两日便要回来了,难道是有了四哥就把我给忘在脑后了?” 孙卓皱了皱眉:“今日我已见过那纪温,确实有着一副好皮囊,学问没看出多少,性子倒是颇为傲气。 想来是年少成名,生活无忧,自小被恭维着长大,如今这般也是寻常。” 孙秀娘撇撇嘴:“他们也就仗着家中富足,那纪念青的大哥也不过只是一个七品小官,还是个刀口舔血的武将,派头却不小。 想去他们家竟还得先递了帖子,当自己是什么大户人家么?” 孙卓忽然笑了起来:“说不得,还真被你说中了。” 孙秀娘瞪着眼:“纪家真是大户人家?” 孙卓缓缓摇头,思忖着道:“除了你说的那位纪勇,从未听闻纪家有其他出息子弟,但能住在那样一座宅子里,整个岳池县恐怕只此一家了。” 七进七出的超大宅院,谁看了不眼红? 况且,这可不是有钱就能住的,祖上还需有相应品级才行,那纪家定然是有些来头的。 孙卓入县学时,纪温早已身在金陵,县学里关于纪家的传说也随之烟消云散。 但只要孙卓有心一打听,不难得知纪家的过往,可他怀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从不曾在县学提及此事,自然也无从知晓。 孙秀娘有些不满:“纵使他纪家祖上有些来头,如今也只剩下些祖产了,大哥你前途无量,待他日高中得了官,那纪念青如何配得上你?更何况,如今她才十岁!” 一想到那个比自己小了四五岁,什么都不懂,却生来拥有一切的小丫头,孙秀娘心中不免有些不平。 连如今自己向来崇敬的大哥都要想方设法娶她回家,日后自己还得恭恭敬敬叫那小丫头一声大嫂,孙秀娘更是怨愤。 孙卓唇角翘起:“谁说我要娶她了?” 孙秀娘顿时怔住:“你不是让我在她面前多提提你……” “所以呢?”孙卓笑意不达眼底:“定了亲可不一定会成亲!年纪小才好呢,多拖个几年,最好能拖到我高中进士,届时……” 孙秀娘愣了愣,脑中几乎转不过来。 “既然不想成亲,大哥又为何要与她定亲?” “她是纪家唯一的女儿,而且,纪家的所有产业,均在她爹手里。” 屋外的纪温听的明明白白,心头一阵火起。 此人简直不将纪家放在眼里,分明只当他们是科考路上的钱袋子,竟还妄想纪家的产业,可笑至极! 他忍下怒火,继续听着。 孙秀娘头一回发现自家大哥如此冷血的一面,纪家的那个小丫头若是定了亲又被退婚,日后还能有好日子过? 她虽然嫉妒纪念青,却从未想过要害了她一生。 “大哥,我们不是已经有钱了吗?那么多商贾高价买你的字画,何需靠那纪家……” 孙卓嗤笑一声:“那些人买我的字画并不是为了欣赏,而是在买我的人情。人情这个东西,卖出去太多,日后可就覆水难收了。” 孙秀娘听的一头雾水:“字画怎么能是人情?” 孙卓笑了笑,却不再说话了。 孙秀娘不懂,纪温却十分清楚。 怪道这孙卓在短短时间内阔绰不少,原来是收了商贾的钱。 孙卓身为一位少见的年轻秀才,少不得有那些商贾动了心思,或是想要结成亲家,或是单纯的只想卖个好。 直接给钱太庸俗,读书人最不能接受这一遭,于是便有人想出了高价买对方书画的主意。 真正想要送银子的,哪怕画的鸡鸭不分,也愿意出高价买下。 更何况,孙卓书画上佳,堪为藏品,这价格更是又翻了许多倍。 但如今孙卓只是秀才,愿意花大价钱的商贾并不多,且个个都抱有自己的心思,故而卖字画并非长久之计。 即便是纪家,在他眼里,也不过只是他科考路上的一块跳板而已。 屋内两人迟迟不曾再开口,纪温四下看了一眼,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孙家。 过了几日,纪温刻意守在家中,不见那孙秀娘前来。 他寻了念青旁敲侧击,单纯的念青并不知秀姐姐的名帖全被自己的娘亲拦阻下来,只以为她与自己生疏了,心情一度很是低落。 纪温却放下心来,如此看来,纪二伯与纪二婶是决计不会再让念青与孙家人接触了。 又过了数日,孙卓也琢磨过来了。 纪念青三番五次回绝了秀娘的帖子,纪二老爷那边也与他再无联系,傻子也能明白过来,纪家这是在与他划清界限! 可是,为何? 孙卓不明白,他分明已经表现得足够优秀了,纪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直觉告诉他,定然哪里出了差错。 他决定邀纪温出来打探打探。 当纪温收到孙卓的帖子时,心中毫不意外,只淡淡吩咐一句: “告诉他,我已前潜心准备乡试,没空应邀。” 阿顺一板一眼的将原话带到,听的孙卓直皱眉头,就连刻意表现出的涵养几乎都要撑不下去。 他勉强笑笑,强忍着问道:“不知在下可是有哪里得罪了纪兄?” 一边说着,他一边自袖中取出一小块银裸子,往阿顺手中塞去。 阿顺惊的连连后退几步,一把将那银裸子扔的老远。 “你做什么?我不会背叛我家少爷的!”《 》 60-70 第61章 阿顺这一嗓子, 孙卓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见自纪家侧门、围墙及其他各个角落瞬间冲出七八名大汉。 他们身手矫健,不约而同飞奔至阿顺身前, 一双双虎目齐刷刷瞪向孙卓。 这架势,仿佛一旦孙卓有什么动作,他们便要将之就地正法。 连阿顺都被吓了一跳, 待看见几张熟悉的脸庞, 才知是自家人,他拍拍胸口: “松叔、良叔, 原来是你们!” 有了这一插曲,孙卓勉强镇定下来,见几人还瞪着自己, 连忙解释道:“几位误会了, 我只是与这位小兄弟说几句话!” 阿顺当场指认:“你还给我塞了银裸子!你居心叵测!” 孙卓气结,生平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愣头青,这纪家怎么什么人都有! 他偷偷瞧了眼那几位大汉,他们面目狰狞, 目光不善, 却都不是健全人。 有的瞎了一只眼,有的少了只胳膊,竟然还有个断了条腿拄着拐杖的。 若非亲眼所见, 很难想象方才行动敏捷的正是眼前几人。 纪家莫非专收这些残障人士? 此刻七八位大汉正对自己虎视眈眈,孙卓不敢在此久留, 俯身拱手道: “是在下唐突了, 在下这便离去……” 说完,他边拱手边转身,匆匆远去。 阿顺看到不远处地面上被自己扔过去的那块银子, 高声喊着:“你的银裸子落这儿了!” 孙卓的身影一顿,而后走的更快了。 阿顺挠挠头,自己走过去将银裸子捡了起来,再一转身,方才还站在原地的几名大汉竟全都不见了。 他一手捏着银裸子,试探着喊了声:“松叔?” 围墙下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他回去喂马了!” “良叔?您在围墙下做什么?” “除草!” 不远处又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阿良,你这草都除了多久了?莫不是在那躲懒?” 良叔振振有词:“这一片是我特意留下来藏身的,你若不服,与我换一换可好?我替你看门去!” …… 阿顺早已对这些老大叔斗嘴日常司空见惯,他见怪不怪的捏着一枚银裸子走向前院,回到纪温院中,毫不意外的在书房找到了正在温书的纪温。 他不敢打扰,略等了等,就见自家少爷抬起头来,温声询问: “将他送走了?” 阿顺点点头,将此前一幕原原本本的复述一遍,随后双手递过那枚银裸子: “少爷,这银子被扔在地上,我叫他了,可他不应。” 纪温微微一笑:“既然他不要,那便是你的了。” 阿顺顿时喜笑眉开:“今日松叔他们帮了忙,我用这银子给他们买酒去!” 纪家当年四处征战之时,收留了不少在战场上受伤的官兵,如今凡是还能动的,都给安排了活计,由管家纪全管着。 “小心被全叔发现,罚你月俸。” “少爷放心,我不让他们当值的时候喝!” *** 转眼已是寒冬腊月,又是一年年节。 纪家没有王家那般精致,却也处处挂上了大红灯笼,门口的两座石狮也系上了红绸。 小豆丁纪峥穿上了喜庆的大红夹袄,脸蛋儿白白净净,看起来如同观音座下的童子。 纪温每日里除了逗弄小六,便是在自己的书房里温书,偶尔也会问一问孙家的情况。 自入了腊月,底下铺子里的掌柜,庄上的庄头,以及其他各处的管事纷纷前来纪家,向纪二伯禀告这一年境况。 眼看着纪二伯已忙的脚不沾地,纪温抽空问阿顺: “孙家可有动静?” 阿顺摇摇头:“二夫人院里的阿忠说,孙秀娘已经一个多月没来了。这大半个月,帖子也不再递了,想来应是明白了。” 纪温摇摇头:“孙秀娘不足为虑,只那孙卓,一旦找准目标,应当不是个轻易放弃之人。” 阿顺有些不解:“不想放弃又能如何呢 ?他学问不如少爷,家境不如少爷,聪明才智也远不及少爷……” 纪温没有被马屁冲昏头脑,他认真道:“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 整个年节,纪家上下喜气洋洋。 因着纪温的归来,众人均有了与往年不同的心情。 连纪老爷子也在除夕那日难得的多说了些话,虽大多是勉励之词,也足以显出与往日的不同。 翻了年,纪温便十四了。 再过八个月,他就要参加乡试。 乡试不比院试,即便是廪生,在乡试落榜者也大有人在。 纪温不敢托大,如今的他只要一得了空,便独自待在书房。 直至年节一过,潘子睿为纪温带来了一则消息。 孙卓与一商户女定亲了! 潘子睿神神秘秘道:“孙兄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晓此事,我们都没从他那看出端倪。 若不是那商户是我们家一门远亲,我也要被蒙在鼓里,说起来,与他定亲的那位,还是我远房表妹呢!” 孙卓此人倒有几分果决,知道纪家不行,迅速又有了新的目标。 转念一想,说不定他在与纪家虚与委蛇的同时,也没忘了搭着别人,不然,缘何如此之快? 只要他不对纪家使阴谋,纪温本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听闻孙卓新目标是潘子睿的远亲,纪温还是劝道: “孙卓此人,自视甚高,恐怕不会真的与商户结亲,如我料想不错,你那远房表妹应当尚且年幼吧?” 潘子睿微微诧异:“纪兄如何得知?” 纪温不愿将念青拿出来说道,于是以他人名义道: “我一好友有位幼妹,家中本也有意与那孙卓结亲,奈何孙卓竟使下作手段,企图拿话本子蒙骗幼女,被我那好友识破,两家自此再无往来。” 潘子睿不疑有他,面色一变:“拿话本子蒙骗,的确是有些下作了,想不到孙兄竟是这般之人……” “不仅如此,那孙卓眼界可高着呢,你道他为何专寻未到年纪的少女?就是为了拖时间,拖到他高中那一日,再想方设法解除婚约!” “他岂敢!” 潘子睿黑了脸,即便那只是他没见过几面的远亲,也由不得别人如此作践! 思来想去,潘子睿坐不住了。 “纪兄,我要回去阻止这门亲事。” *** 孙家胡同里,孙卓家门前车水马龙,数不清的家具、装饰、花卉一车车送进孙家。 刘心萍面无表情从旁经过,径直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座小院。 自她爹被削了教谕一职,又被剥夺了功名,家中值钱的物件还被静姨娘席卷一空,为维持生计,她娘便卖了原先那座三进的宅院,在她娘家附近买下这间带铺子的小院子。 平日里母女俩便做些针线活拿到前头卖,也收旁人做的荷包手帕绢花等物,可以赚个差价。 她的母亲孙氏正在前头铺子里忙活,见女儿买菜回来,吩咐道: “灶下温着一锅粥,别忘了给你爹送一碗去。” 她应了一声,轻车熟路的去厨房盛了一碗粥,端到院中最北边与柴房相邻的屋子里。 一个脸颊凹陷,白发凌乱的老者半倚在塌边。 他眼嘴歪斜,口中还留着涎水,瘦弱的身体不时颤抖着,显然一副中风的模样。 恐怕任谁也想不到此人竟然是当初声威并重,赫赫有名的刘教谕! 这副鬼样子,孙氏与刘心萍已看了近三年。 刘心萍心中毫无波澜,她舀了一勺粥,毫不客气的塞进了她爹嘴里,可连吞咽这样简单的动作,刘墉也无法控制。 喂到嘴里的粥大半随着一阵阵抖动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刘心萍为他擦去嘴角身上的污秽,一边继续喂,一边缓缓说道: “爹,你最得意的弟子,那个孙卓,他跟商户定亲了。” 刘墉艰难的抬起头来,混浊的双眼似乎有了一丝光芒。 刘心萍笑了:“爹,事到如今,您竟然还惦记着他?” 刘墉想要抬起一只手,那只手却在疯狂的抖动,全然不受控制。 刘心萍轻而易举的将他的手按下,轻声道:“爹,当年你对他倾囊相授,将他当做你的关门弟子,可在你出事后,他可从未登门过。” 刘墉放弃了抵抗,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愤怒。 “气吗?气自己有眼无珠?你看看,我们已经搬到这里三年了,与那孙卓相邻三年,他可曾有来看过你?” 刘心萍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静姨娘、鹤儿、孙卓,当年你看重的这些人,全都离你而去,如今还得靠我和我娘来照顾你,你开心吗?” 刘墉的嘴唇抖得更快了,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嘴角的涎水流的越发欢快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孙氏推门进来,见到这一幕,皱眉道:“萍儿,你又在气你爹了。” 刘心萍端起碗站了起来,道:“娘,他活的够久了。” 孙氏不赞同的看着她:“他这副模样已是生不如死,何必还要言语刺激?” 刘心萍恨恨道:“从前没落着好,如今到了这步田地,还得我们日日照顾,还不如早些上了西天——” “住嘴!”孙氏呵斥:“不管怎样,他都是你爹,子不言父之过,不管你心中有多少怨恨,都不能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见她娘真的动了怒,刘心萍乖乖低下头。 “娘,我不说就是了。” 孙氏这才面色稍霁。 等刘心萍端着碗走了出去,孙氏瞪眼看着刘墉凄惨的模样,呸了一声。 “萍儿不能说,我却没这个顾忌。那孙卓能耐得很,心眼可比你多了不知多少,不愧是你教出来的学生,生性凉薄,尤胜于你。有这样的好学生,想必你日后下了地狱也能吹嘘一番!” 第62章 巷子里人声鼎沸, 刘墉的屋内却是一片阴暗寂静。 “听听这动静,”孙氏坐在桌旁,看着如同臭水沟里的老鼠一般, 狼狈脏污的刘墉。 “那是孙卓的未来岳家,一个黄姓商户。那黄家是真看重这位秀才女婿啊,还未成亲, 便迫不及待地给他们送上了一应家具, 也不知日后会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墉呆呆的望着头顶的床幔,孙氏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进去, 自顾自说着: “如今这样也好,地位虽不比从前,活的却是自在多了, 连萍儿都恢复了许多。” 从前的她名义上为正室, 却被眼前之人弃如敝履,让一个小妾爬到了她的头上。 如今小妾卷了钱财,他唯一的儿子也被带走了,他又成了这副人不人, 鬼不鬼的模样。 是老天的报应吧? 临走之前, 她道:“我看你也撑不了多久了,若真有那么一天,尽量挑个好点的日子吧, 别临了还要将人折腾一趟。” 说完,她毫不留恋的走出屋子, 将门紧紧合上。 屋内又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只是, 躺在塌上的刘墉艰难的闭了闭眼,喉咙中再次发出“赫赫”的声音。 *** 孙卓满脸笑意看着黄家管家指挥下人倒腾自己的宅子,心中却是烦闷不已。 虽说原本寒酸的宅子经这么一布置, 瞬间变得雅致了许多,可他依然十分不满。 自己本不想将这门婚事闹得人尽皆知,毕竟,这只是缓兵之计。 可黄家突然如此兴师动众,甚至让他寻不出理由拒绝,如此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了。 更令人气闷的是,他那刚买来没多久的书童还在一旁兴奋不已,满口都是对黄家的赞叹与感激。 “少爷,黄老爷真有钱!” “少爷,黄老爷对您真好!” “少爷……” 黄家人还在一旁看着,孙卓勉强笑着将书童打发去了别处,这才得以耳根清净。 当初心急之下没仔细挑人,由着人伢子推了这货过来,不曾想竟是个这般没眼力见儿的,真真是悔不当初! 孙卓不由回忆起了当初买人的初衷。 自从在纪温的书童阿顺那里吃了鳖,孙卓算是得了个极大的教训。 他自小穷惯了,一朝有了银钱,竟也没想到要去买几个下人回来伺候。 若是有了下人,很多事情——诸如上门递帖子、给人塞银裸子等活儿压根不必自己亲自出面。 早想到这一点,他又怎会如此丢面儿? 是以,当天他便直接找到人伢子,给自己买了个书童。 由于要得急,甚至还多花了二两银子。 孙卓给黄家众人展示出一张亲切的笑脸,心里却在暗搓搓的琢磨着下一回要换个怎样的书童。 *** 三月里,岳池县不少学子纷纷启程前往府城备考乡试。 县学里的秀才少了大半,夫子们便干脆给剩下的学子放了假。 潘子睿既不参加乡试,也无需进学,顿时清闲下来。 得知纪温仍在家中,一日,他递了帖子,登门而来。 一见着纪温,他便笑道:“还是你们家有先见之明,早早在府城买了宅院,如今也不用提前去与众多学子抢客栈了。” 纪温将他请进书房,道:“潘兄可是有事?” 潘子睿极少登门,但凡前来,必定有事。 他敛了笑容,正色道:“孙卓那事,还未多谢纪兄告知。” 纪温笑了笑:“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那远房亲戚跳入火坑。” 潘子睿沉默片刻,才说道:“我们是好心,别人却并不领情。” 纪温偏头看了过去:“此话怎讲?” 潘子睿叹了口气:“那黄家主母与我娘有旧,算是拐着弯的亲戚关系,此次我便是托了我娘将此事告知她们。 谁知,那孙卓也不知给他们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黄家一家对他十分信任,说什么都不愿相信他是那样的人。” 纪温一时也无话可说,别人不信,他也没办法。 很快,潘子睿摇头一笑:“我们已尽了力,信与不信那是她们的事,总归也不是什么正经亲戚,便随她们去吧!” 很快,两人说起了此次乡试。 “你准备何时启程?”潘子睿问道。 “六月吧。” 按以往惯例,一般五月底、六月初便会确定主考官人选,纪温想等主考官确定后,与祖父确认一番,再前往府城。 “你倒是沉得下心,”潘子睿提醒着:“早些去府城,能认识不少同期,生员们最爱办文会,一是为扬名,二是为摸底,你若不去,岂不是错过了?” “我摸不到旁人的底,旁人自然也探不到我的底,无妨。” “行吧,”潘子睿见他心中有数,也不再劝,反而道:“孙卓那厮还真要参加乡试,早早便向县学告了假出发了,以他的性子,怕是要在府城出一番风头了。” 纪温丝毫不在意:“若他当真有这般能耐,也合该他出头,若他没有,出榜那日,便是他显形之日。” 潘子睿哈哈笑着:“如此说来倒也没错,他的学问还不如我呢,铁定是考不上了。” *** 及至六月,朝廷邸报自上京城快马加鞭传来。 潘子睿因家中关系,很快也得了一份,随即便往纪家而来。 “纪兄,咱们府的主考官定了,是市舶提举司的万提举!” “万提举?”纪温从未听过此人。 潘子睿解释道:“我打听过了,这位万大人是先帝时期的状元郎,学问自不必说,据说这位大人的想法常与寻常人不同,但似乎是得罪了人,才被发配至市舶提举司。” “发配”这个词让纪温哽了哽。 历史上门庭若市,人人趋之若鹜的市舶提举司,在本朝竟沦落到如此地步。 可见本朝对海关的管控究竟有多严格。 他开口问道:“连他得罪了人这事你也能打听到?” 潘子睿颇为神秘的小声说道:“大家都这么说,以万大人状元之资,若不是得罪了人,怎会被发配到这样一个没前途的地方?” 敢情都是都只是凭空臆想…… “你方才说,这位万大人与常人想法不同……” “对了,”潘子睿了然一笑:“万大人昔日的文章、留下的诗篇,我帮你收集了不少!”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纪温拱手,真心道谢:“多谢潘兄了!” “举手之劳罢了,你看着罢,等万大人当主考官的消息传了出去,府城、乃至我们县城,大大小小的书肆都会开始售卖万大人的文章,届时,你也不愁买不到了。” “即便如此,这也是潘兄的一片心意,让在下能比旁人早得到这些。” 潘子睿面上推脱,心里却极为熨帖。 他做这些事自然也是花了一番功夫,此举虽不求回报,可纪温能念着他的好,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他让自己的书童搬了一个小书箱进来,打开箱子,里面每一张纸上都有着“万海应”这个名字,想来这便是万大人的名讳了。 “这些都是他昔年求学时留存于世的一些文章和诗篇,自从他高中状元,再想得到他的文章却是有些难了。” “无妨,有这些已是尽够。” 待潘子睿走后,纪温来到纪老爷子书房门口,得到应允后,推门走了进去。 他先与纪老爷子见了礼,才小心翼翼说明来意。 “祖父,朝廷发来邸报,咱们府的主考官定了,是市舶提举司的提举万大人。” 见纪老爷子敛目思索着,他又提醒道:“据说这位万大人是先帝年间的状元郎。” 纪老爷子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他。” 祖父果然认识! 纪老爷子脸上不经意间露出的微笑让纪温稍稍放松了些,这副表情,至少应该不是昔日的政敌了。 “祖父,您认识这位大人?” 纪老爷子点点头:“我知道他,但并不曾与之打过交道。那时他刚入朝,进了翰林院熬资历,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 纪温有些奇怪:“那您是如何知道他的?” 纪老爷子难得露出笑容,他道:“这是个有意思的人,与一般文人不同,他极有想法。” 他突然问道:“你方才说,他是市舶提举司提举?” “正是。” 市舶提举司提举乃正五品,品级不低,却是个毫无前途可言,人人避之不及的衙门。 然而,纪老爷子却道:“能入市舶提举司,他也算是如愿了。” “为何?”纪温十分不解。 纪老爷子回忆道:“老夫虽与他从未打过交道,却也听闻了不少与他有关的轶事。 据说此人曾写下一本长达万字的折子,试图劝说先皇开放海禁,数次驳回,又数次上书,直至被先皇亲口申饬才作罢。” “如此说来,万大人是十分支持海上贸易的?” “当年是,不代表如今也是。”纪老爷子语重心长:“做了这么多年无用功,兴许他早已看透,改变了主意。” 无数次碰壁,任谁都会选择放弃吧? 说不得多年的官场经历早已磨平了他的棱角,如今的想法,定与往日不同。 …… 自纪老爷子这里得到了万大人多年前的消息,纪温回到自己的院内,开始着手研究这位大人昔年的文章。 他一页页的翻看这些手稿拓本,不难看出,这位万大人的确是一位极具才华之人。 早年的诗文里常常透露着意气风发,挥斥方遒之意,难能可贵的是,万大人在求学时,也曾行走于大周各地,走访四下民生。 故而在许多文章中,万大人写出了不少民生百态,甚至于还有着自己的见解。 这可是极为宝贵的知识,指不定万大人就按这个出了题呢! 第63章 潘子睿送来的稿子足有一匣子。 纪温随手拿起一份, 通篇文章看下来,深觉此中有理,心下满是意犹未尽。 但现下已是六月, 按计划,纪温该启程前往府城了。 行李早已准备妥当,纪温辞别祖父、王氏与一众家人后, 由他爹纪武行陪同, 并带着阿顺踏上了前往府城的路。 岳池县距离顺庆府城不远,马车晃晃悠悠两日便可到达, 若是纪温骑马,或许只需四个多时辰。 一路上,纪温独自坐于车厢内温书, 阿顺在外赶车, 纪武行则骑马行在马车一侧。 官道上人来人往,不时有挑着担子的脚夫、运送货物的大小商队路过,纪武行为人热情豪爽,每每几人停下休憩之时, 他总能与旁人攀谈起来。 眼下阿顺停了车, 正在为三人准备干粮,纪武行半蹲下身子,开始与一位老农闲谈。 “老人家, 您这粮食是要运往哪里去卖?” 他生的高大威猛,即便笑的露出了一口白牙, 也天生给人带来一股压迫感。 坐在路边一块石墩上的老农止住了擦汗的手, 他不住打量着眼前之人,半晌才道: “往岳池县去。” 他与纪家父子方向相反,此时前头正是岳池县。 “哟, 那可是巧了!我们正是自岳池县出来。”纪武行笑的十分接地气,不带半点架子。 老农不自觉间放下了几分防备,试探问道: “岳池县的文星阁,你们可知道?” 纪武行立刻点头:“文星阁上的观景台可是个好地方。” 见此人真能说得上来,看来真是岳池县的,老农将悬着的那一半心也放回了肚子里。 没了防备,老农也渐渐表现出庄稼人淳朴热情的一面。 “我这粮食便是供给观星阁的!那里客人多,尤其是学子多,比旁人都挑剔不少,这米粮由我精心伺候,旁人种出来的可都没有这般圆润饱满。” 提到自己种的庄稼,老农一脸骄傲。 纪武行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看来您还是位“好把式”!给观星阁供了很多年了吧?” 老农昂首笑着,脸上的褶子都挤到了一起,他感叹着道:“至今已有七八年了吧,如今年头比以往好了不知多少,大家日子也都好过了,这才能卖点余粮出去。” 纪武行随手捻起一些散落出的米粮,仔细看了看,赞道: “果然比普通的米粮好上不少,就是这量少了点。” 老农得到肯定,笑了起来:“家里那几亩地能种出这些已经算多了,能卖出这么些足够我们一家过上许久!” 纪温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好奇问道:“老伯,那您为何不多买几亩地呢?” 老农哈哈笑了起来:“小公子一看就是读书人,不知我们这些庄稼事。 五年前朝廷下了政令,每家每户的地都得按人头来,一口人可低价到县衙买五分地。五年前我们家中共有八口人,可以低价到县衙买四亩地,由于家中原本便有六亩,再买不了了。 这五年里家里又添了两个孙辈,也只有五亩地的限额,还是买不了!” 纪温听的皱眉:“大周朝地广物博,怎会不让人买地?” “也不是不让买,”老农憨厚笑着:“若超出了人头限额,再想买地,比县衙里的价格贵了一番!少有人会多花这些银钱去买!” 纪温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 朝廷此举并非不让买地,而是意在禁止大户人家大肆囤地。 毕竟,对于普通人家而言,一口人一亩地的限额还是很高的,这位老农家里拥有六亩地,已经算是富足了。 令人惊讶的是,纪武行竟也很快想明白了。 他哼了一声:“朝廷这是在敲打一些人呢!” 纪温诧异的看了眼他爹,因着老农在一旁,没有多问。 三人聊得兴起,老农也逐渐打开了话匣子,如同坐在自家村头,指着纪温道: “这位是要上府城去的吧?看这样子,是要去念书?” 他压根没往乡试这块想,一则能参加乡试的,必然是秀才之身,这位小公子看起来如此年轻,不像是秀才老爷。 另一方面则因现下已是六月,赶考的学子们早已到了府城,极少有还在赶路的。 提到纪温,纪武行同样一脸骄傲,他拍拍儿子的脑袋,笑道:“我儿子是去赶考的!” “赶考?”老农有些不敢相信,这个时间赶考,最近的便是乡试了。 “莫不是去参加乡试?”他试探着问道。 能知道乡试,这位老农已算是有些见识了,寻常庄稼人哪里能知道这些。 纪武行笑着点头:“正是。” 老农震惊的看着纪温:“小公子看着年纪轻轻,竟是个有大学问的,我那大孙子与小公子差不多年纪,也在县里私塾念书,如今才刚过了县试,成了童生!” 本来大孙子这般年纪能成为童生也是一件大喜事,村里人人都道他是个天才,如今这一对比,瞬间觉得大孙子差了老远。 纪武行就喜欢听别人夸他儿子,心里高兴,嘴上却道:“老人家,他还小,还得努力呢!” 老农止不住的称赞:“小公子一瞧便不是个寻常人,日后定然能有大前途!” 两人这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有些收不住了,老农与纪武行互相称赞了许久,一旁的纪温几乎都没眼再看下去,好在这个话题很快迎来了终点。 老农好不容易遇见一位能与他闲谈的人,什么事都想拿出来说道说道。 “说起来,我方才遇上了一位要上府城赶考的读书人,此人真真是倒霉极了!” 自从自己儿子成了读书人,纪武行便十分对“读书人”这三个字十分敏感,他忙道:“此话怎讲?” “那位秀才老爷应当也是赴府城赶考,马车却坏在半路上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想等人来修还不知得等多久。 这已经六月里了,此时再去府城,定连个落脚的地方也寻不到,八成要影响考试了。” 纪武行闻言,笑着拍了拍纪温的肩:“温儿,若是咱们的马车也坏了,爹就带着你骑马去,定比马车快多了!” 纪温无奈的看了眼这个不靠谱的爹:“您能不能说些好的?” 父子俩用完干粮,休息好后,便与老农告别,双方背道而驰。 走了半日,几人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路边,似乎出了什么故障。 纪温特意撩起车帘看了一眼,只见一名书童模样的下人坐在车辕上,车内空无一人。 想来这便是老农所说的那辆马车了,也不知那位秀才如何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纪温突然听到车外的阿顺传来长长的“吁”的一声。 随即,是纪武行的一声高喝:“你是何人?何故拦车?!” 纪温放下书,挑起车帘,探出头去。 那拦车之人正站在车前低头拱手道:“还请各位见谅,我乃岳池县秀才,本是前往顺庆府赶考,怎料所驾马车坏在了半路上。 拦车实非无奈之举,还望各位载我一程,只需到下一个驿站,在下感激不尽!” 纪温见此人身形似乎觉得有些眼熟,待他抬起头来,终于认了出来。 “钟师兄,是你!” 此人正是当初在县学对纪温多有帮助的钟秀才。 钟秀才正忐忑之时,听见熟悉的声音,远远看过去,可他的目力远不如纪温,无法看清纪温的面孔。 直到纪温几步下了车,朝着他走近了,他才认出来人。 “纪师弟,竟然是你!” 两人数年未见,均有些激动感慨。 纪温转头对纪武行解释道:“爹,这位钟师兄是我从前在县学的同窗。” 钟秀才闻言,赶紧躬身向纪武行行了一礼。 纪武行翻身下马,笑道:“既是温儿的同窗,相逢不如偶遇,便与我们一道同行吧!” 钟秀才松了口气。 他已靠着双腿走了许久,身后还背着一个巨大的书箱,此刻早已筋疲力竭,实在走不动了。 若不然,也不会在这官道上拦旁人的车。 能遇见纪温,他惊喜又意外。 阿顺忙上前帮着将钟秀才的书箱搬到了马车内,随即等自家少爷与这位钟秀才上了车后,重新开始赶车。 马车里,钟秀才眼中俱是庆幸。 “我上府城赶考许多回,乡试也不止参加了一次,这是最倒霉的一回,若不是你,恐怕我难以撑到府城,更别提参考了。” 纪温只能安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我能在此偶遇钟师兄,说不得也是上天的安排。” 钟秀才笑了起来:“纪师弟说的极是,” 而后问道:“在下因家中之事,迟了两月上路,纪师弟为何也如此晚?” 纪温也笑了笑:“在下也是家中有事。” “听闻纪师弟三年前去了金陵,那边与蜀地相比如何?” …… 两人一路交谈着,很快,马车进入了顺庆府地界,没多久便看见了顺庆府高耸的城墙。 “终于到了。” 钟秀才想到自己这一路的艰辛,缓缓吐出一口气。 直到此时,他才安心下来。 城门外不少人正排着队等待进城,纪温与钟秀才也已准备好了各自的文书。 纪温挑起车帘,正见一车土豆从旁经过,他略有些诧异道: “如今土豆已经开始普及了?” 犹记三年前,土豆还是稀罕物,纪二伯花了高价才能在行商手中买到。 钟秀才摇摇头,他是个纯粹的读书人,对这些俗物一概不知。 纪温看了许久,他目力优于常人,只见一车土豆之间似乎有一些异常之处。 纪武行注意到而儿子不同寻常的目光,不由问道: “温儿,你在看什么?” 纪温抬眼看了看他爹,皱着眉道:“那一车土豆发了芽。” 第64章 土豆传入本朝时间不久, 很多人尚且从未听闻此物,更不会知道它的某些特性。 纪武行自然也是如此。 他一时不太明白儿子言下之意,问道:“土豆发了芽会如何?” 钟秀才也一同看了过来。 纪温解释道:“若是吃了发芽的土豆, 极有可能将致泻肚、头疼,严重者,可能会抽搐。” 二人这才明白过来, 钟秀才迟疑着道:“看样子这车土豆是要送往府城之中, 也不知具体是何方,乡试在即, 若是让赶考的学子们吃了……” 纪温紧皱眉头,沉默着下了马车,走到那运送土豆的车夫跟前, 道: “这位老伯, 请问这车土豆是要送往何方?” 那车夫正百无聊赖的排着队等候入城,冷不丁被人搭话,侧头看去,见对方是位俊俏的少年郎, 看这衣着, 应当还是位读书人。 他态度一变,露出十分热情的笑容:“这车土豆是城内珍馐记早已预订的,少爷若是想吃, 可至珍馐记品尝。” 纪温肃着脸,神情认真:“这土豆发了芽, 不能吃。” 车夫面色一变, 心中不禁开始嘀咕起来。 这位少爷不会是来找茬儿的吧? 他的热情顿时消减了大半,惟余几分客气。 “少爷可别开玩笑了,这土豆早就有人吃过了, 不仅什么事都没有,味道还好的很!” 纪温耐心解释:“土豆可以吃,我指的是发了芽的土豆不能吃,吃了会泻肚、头疼甚至抽搐。” 一旁听到的人顿时开始窃窃私语。 “这是毒药吧?这种东西还能吃?” “什么土豆?从前怎么没听说过?” “我倒是听说过,似乎是近几年刚从海外传进来的,没想到竟然有毒!” …… 眼看着周围的人已将土豆视为毒药了,车夫急了。 他只是奉命运送一程,这一车土豆价格可不便宜,若是被珍馐记掌柜知道他寄予厚望的土豆变成了众人口中的毒药,盛怒之下,他必定没有好果子吃。 到那时,自己忙活这些时日打了水漂不说,连这活计也铁定保不住了。 他顾不得纪温读书人的身份,高声驳斥: “少爷怎能信口雌黄?这土豆传进来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凡是吃过的就没有说不好的,更从没有人如您所说生出那些事!” 这番话果然很有效果,方才还担忧不已的众人很快放下心来。 纪温无意逞口舌之利,他只担心这车土豆被备考的生员们吃到,影响了乡试。 若是被影响的生员人数过多,定会生出大乱子。 于是他劝道:“若是不信,试一试便知。” 车夫被他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说的莫名有些心慌,但他更无法承受此事为真的后果。 他梗着脖子道:“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这可是精贵东西,是你能随意试的吗?” 纪温毫不犹豫:“我可以出银子——” 这时,队伍轮到了车夫,他趁机撇开纪温,扯了缰绳,驾着车离去。 纪武行在一旁道:“温儿,爹去把他追回来!” 纪温一把将他拦住,摇摇头:“爹,没有用,他不会听的。” 说完,他凝眉看着车夫远去的背影。 “爹,方才他说的可是珍馐记?” 纪武行应声答道:“正是。珍馐记是府城内一家颇为有名的酒楼,常常有不少别处没有的新鲜菜色,做出的味儿也与别家不同,连我都去了数回。” 纪温顿时侧目,他爹几时背着自己偷偷来府城了?他娘知道吗? “那也是学子们爱去的地方。” 钟秀才补充道:“因着数次备考,在下在府城也待了许久,有几次学子们的文会都是在那珍馐记举办!” 他的年纪已是不小了,看起来与纪武行年岁相仿,连乡试也已参加过两回,如今是第三回了。 这些年来因着府试、院试、乡试,钟秀才经常来往于府城与县城之间,故而对府城各大酒楼颇为熟稔。 纪温渐渐沉下了心: “若只是肚泄几日,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怕就怕在乡试那日出了事,若是出事的人多了,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钟秀才当初能排除众议向纪温示好,也是颇有几分侠义心肠,当下便斩钉截铁道: “不行,我要去珍馐记,将此事告知掌柜!” 纪温却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先别提那珍馐记掌柜是否会相信,即便是信了,恐怕也不愿意处理掉这批发了芽的土豆。 现下土豆还是稀罕物,价格高昂,寻常人家压根吃不起,珍馐记掌柜在这个节骨眼运回了一大车土豆,只怕也是想趁着乡试府城人多大赚一笔。 但,学子也不是寻常人,若是当真影响到乡试,掌柜即便有十颗脑袋也不够砍的。 现如今,纪温只希望掌柜是个明白人。 进了城,钟秀才就要告辞去往那珍馐记。 纪温赶紧拦住他,道:“钟师兄且慢!” “如今乡试之期临近,府城里恐怕已经难以订到客栈了,我纪家在府城有座宅子,钟师兄若是不嫌弃,可随我一道入住。” 钟秀才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他正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呢,这个时节,恐怕连寺里都已人满为患,谁知刚打瞌睡纪师弟便为他送来了枕头。 他安耐住喜色,看了眼纪武行,略显拘谨对纪温道:“可会叨扰到尊父与纪师弟?” 这一路上纪武行已看出了钟秀才的为人,当下笑道:“这有何叨扰之处?只管住下便是!” 纪温也劝道:“如今外头恐怕不太平,住在家里也能安心些。” 钟秀才明白他的意思,再不推辞,拱手道谢:“多谢纪——老爷与纪师弟!” 纪武行意外的看了他一眼,翻身上了马。 钟秀才执意要先去珍馐记,怕自己晚了一步那发芽土豆就流入了别处。 纪温只好给他留下了地点,带着他的书箱先行回到了宅子里。 不到一个时辰,钟秀才带着一脸怒气回到了府城纪宅。 一看他的脸色,纪温便知此事不好。 果然,钟秀才怒气冲冲道:“我好心与那林掌柜道明其中利害,他却是半点都不相信,还责怪我影响了他们的生意!” “钟师兄可是当着众人的面在酒楼大堂里说的?” “自然,我若是不当众捅破,怎能让那掌柜重视此事?” 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如此一来,那掌柜只怕更不愿将此事认下,否则珍馐记的名声就不保了。 “钟师兄勇气可嘉!” “我怕什么?我乃秀才之身,区区一介商户,敢拿我如何?” 纪温提醒道:“君子易辨,小人难防,钟师兄日后还是要小心一些。” 见他神色认真,钟秀才不敢托大,点点头道:“我会注意的。” 随即他又担忧起来:“看来珍馐记是不会听劝了,难道我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 纪温凝眉沉思片刻,道: “我要写封信。” “给谁?” “知府大人。” 纪温秀才之身,虽说可以直接给知府大人写信,但知府会不会看就另说了。 钟秀才一脸怀疑:“你的信能送到知府大人手中吗?” 纪温也无法肯定,只能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他本可以置身事外,将自己撇的干干净净,之所以做出这番努力,只为问心无愧而已。 当天午后,他一连写好数封信,算着府衙上值的时间来到了府衙门口。 门口的衙役挡在门前,喝道:“干什么的?这里是府衙,闲杂人等勿近!” 纪温彬彬有礼,微笑道:“在下乃本府秀才,姓纪,请问知事大人可在?” “秀才?”衙役打量他一眼,态度稍稍放缓:“你寻丁知事有何事?” 知事乃从九品官职,是府衙中除不入流的吏官、衙役之外,最末级的官员。 要见知事倒是不难,只是衙役须得问清情况。 纪温取出一封信,义正言辞道:“在下怀疑有人企图在乡试之时对生员不利,特来告发!” 衙役怀疑道:“每逢科考总有几个读书人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衙门告状,若只是口角之争,还是互相退让一步……” “并非口角之争,此事干系重大,或许会致使多名生员无法参加乡试!” 衙役被唬了一跳:“当真?” “千真万确!” “你可有证据?” “有!” 衙役皱起眉头沉思半晌,终于说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禀告丁知事。” 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衙役去而复返: “走吧,知事大人要见你。” 纪温松了口气。 要想直接面见知府大人,仅凭他之力,恐怕不太可能。 他只能一步一步通传,先从知事开始,一层一层上达。 丁知事举人出身,看起来是一位略显瘦削的中年男子。 看见纪温前来,他眼中露出几分意外。 这位生员好生年轻! 立刻,他说起了正事。 “你说,有人企图在乡试之时行不轨之事,究竟是什么意思?” 纪温先行行了一礼,才道: “学生家中三年前曾花大价钱在行商手中买过土豆,因储存不当,其中有几颗土豆生了芽。 但学生及学生家人均不曾在意,仍旧将它烧了吃了,没多久,学生便出现了肚泄,头晕等症状。” 丁知事皱着眉:“你是说,发了芽的土豆不能吃?” “正是。”纪温故作焦急: “学生今日刚入府城,便看见一车发了芽的土豆被运送进城内,据说是要送往珍馐记,若是乡试前夕有学子因此错失乡试,该是何等的心痛……” 丁知事显然也明白此事的重要性,若乡试当真出了差错,除了被影响的学子,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府衙。 第65章 自科举制度形成以来, 历朝历代,科考都是顶顶重要的大事。 但凡出了岔子的,上至主考官, 下至贡院衙役,全都逃不了干系。 是以丁知事不敢怠慢,他接了纪温的信, 辞色俱厉: “此事本官会上报至经历大人, 如你所言非虚,自当记你一功, 若是胆敢危言耸听——” 他眯起双眼:“那你这一身功名可就不保了!” 纪温立刻做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学生所言绝无虚假!” 出了府衙,阿顺第一时间驾着马车前来。 纪温独自坐在马车内沉思。 那丁知事倒是明事理,但他上头还有经历、推官、通判、同知, 最后才是知府大人。 这一级级上报, 不仅时间漫长,而且中间牵涉之人过多,容易生出猫腻。 但凡其中任意一环节有人起了异心,此事都会被压下。 那珍馐记能在府城壮大至此, 指不定背后就有什么靠山。 如今已是六月中旬, 再有一个多月便是乡试了,此举不保险,还得另想一法子, 双管齐下才行。 一阵清风吹过,拂起车帘一角, 纪温无意间一眼瞟过, 恰见一间“程氏布庄”。 一看便知是程颉家的铺子。 程氏商号果然实力雄厚,在这偏远的顺庆府都少不了他们的踪迹。 纪温忽然想起程大人赠与自己的那块令牌,据说不仅可以兑换黄金万两, 还能随时调动就近商铺。 若是自己调动顺庆府城内所有程氏商铺,以此制造舆论…… 然而此举很快被纪温否决。 此事干系重大,他不能将程家拖下水。 思来想去,还没想出个结果,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少爷,前面一辆马车将路堵住了!” 听见阿顺的声音,纪温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府城如此宽敞的街道,并行三辆马车都不在话下,竟能被一辆马车挡了路? 应该不是一辆,而是一队吧? 他挑起车帘向对面看去,只见对面果真只有一辆马车。 本朝车马肩舆皆有定制,纪温自己乘坐的便是最为普通的齐头平顶的皂幔马车,且纪氏极为低调,车身并无任何标识。 而对面那辆素云头青幔马车乃六至九品官员定例,想来车内之人家中应至少有一位该品级的官员。 只是,比马车更引人注目是这出行的阵势。 单单一辆马车占不了多大地方,可那马车周围竟还有四位骑着高头大马的护卫随行,这才占据了大半的横向位置。 阿顺见纪温探出了头,低声问道:“少爷,我们要先让到一边吗?” 对方一看便知是官宦之家,且十分招摇,必定是个不好惹的。 纪温没有回答,却盯上了对面的四名护卫里其中二人。 这两人好生眼熟! 殊不知,那四名护卫也早已认出了他。 其中一人低头对着马车内说了几句,随后就见一位着华冠丽服的男子手执折扇自马车中钻了出来。 他扬起大大的笑脸:“纪兄,你总算来了!” 原来是程颉! 这家伙,离开了书院,又变得如此招摇。 纪温也笑了起来:“我早该想到是你,程兄,别来无恙。” 大街上人来人往,程颉干脆将人带到了程氏酒楼,两人这才能好生交谈。 “纪兄,我在顺庆府城等了许久,迟迟不见你来,昨日我还给你家去了信!” 纪温失笑:“我两日前自家中出发,今日才到府城,程兄的信,我怕是得等考完回去才能看了。” 程颉赶紧问道:“可有落脚的地方?不如就来我程氏客栈,我给你腾出间天字房!” 纪温谢过他的好意:“我家在府城有一座宅子。” 程颉顿时泄了气,打开折扇使劲摇着:“这蜀中真真是无趣极了,也没个好景,来了近两个月,整天就是各种文会,也没见几个有真才实学的!” 纪温摇头反驳:“蜀中多山地,好景不在少数,只是你不知道罢了,考完若是有空,我带你去看看。” “当真?”程颉双眼发亮。 纪温横了他一眼:“只要你乡试得中。” 程颉脸色顿时垮了下来:“没中便不能去游山玩水了吗?” 纪温反问道:“你此前不是信心十足吗?” “此前”程颉声音渐弱:“这段时日我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不足” 纪温嗤笑一声:“莫不是我离开书院这大半年,你便没好好念过书?” 程颉东看看西看看,就是不与纪温对视。 纪温气笑了:“可真是白瞎了你这与生俱来的天赋!” 店小二端了菜上来,程颉如释重负,赶紧乐呵呵的招呼纪温: “纪兄,快尝尝这菜!” 纪温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因为他一眼便看见了那盘土豆。 “这土豆,不会是发了芽的土豆吧?” “怎么会?”程颉张口反驳:“这可是我亲自自金陵那边带来的,我还能拿出芽土豆害你不成?” 纪温有些诧异:“你知道出芽土豆有毒?” “自然,我家在金陵的铺子两年前便开始卖土豆了,若是连这点都不知晓,岂不害人?” 他撇撇嘴:“也就蜀地山高路远,远不及江南繁华,这里许多人甚至都不曾听闻此物。” 纪温思虑再三,问道:“你可知珍馐记?” 程颉哼了一声:“我来了这顺庆府三回,第一回来考府试的时候便知道他们了。 若不是他们,我程氏酒楼可在这顺庆府城一家独大。 珍馐记可真没愧对它这个名字,听闻那林掌柜把自己年方十五的嫡女送给了府衙秦通判为妾,有了后台,才得以在此立足。” 果然是有后台的,看来自己那封信注定是送不到知府大人手中了。 纪温不自觉捏紧了拳头。 “纪兄,可是有事?”程颉关心问道。 纪温皱紧眉头,缓缓将那发芽土豆一事说了出来。 程颉听完,舒展一笑:“我道是何事令纪兄如此烦心,原来是这事,你放心,此事你不好办,交给我正正好!” 纪温疑惑看去:“你待如何?可会影响到你们程家?” “你就等着瞧吧!” *** 翌日,纪温收到了程颉的文会邀请。 来送帖子的下人还说道:“少爷担心您不去,特意让小的转告一声,今日将有好戏登场!” 纪温立刻明白了程颉的意图,他点点头应肯道:“我会如约而至。” 略收拾了一番,纪温带着阿顺出了门,往珍馐记而去。 对于程氏酒楼的少东家,却在珍馐记办文会一事,许多人不解其意。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无论珍馐记的林掌柜心中如何作想,都不能将客人拒之门外。 更何况,那程颉不仅本身有着秀才功名,且还凭借着“家财万贯、出手大方”等名声吸引了不少狐朋狗友,在吃喝玩乐一途上,整个顺庆府无人能及。 如今不务正业的程少爷竟然也办起了文会,莫非是又发现了什么新花样? 纪温到时,程颉正被一群学子簇拥在正中间,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拿着折扇挥斥方遒: “本少爷已告诉那林掌柜,今日这宴席要让他们拿出所有的看家本事,酒必须得是秋露白,菜品不得少于八十八种,今日无论如何,也要让大家吃喝尽兴!” 下面立刻有人奉承道:“今日程少爷一掷千金,可是让我等开了眼界了!” 纪温耳朵一动,循着声音望去,说话之人正是孙卓。 这世界可真小。 程颉慷慨激昂的发完言,四下一扫视,不期然看见了纪温。 他已被人群围的水泄不通,只好举起折扇,高声喊道: “纪兄,这里!” 顿时,不少人同时转头向纪温看去。 其中也包括了孙卓。 人群自动为两人让开了一条路。 不理会众人的打量,纪温走到了程颉身边,打趣道: “程兄,我今日才发现,你竟是如此受欢迎。” …… 程颉打开折扇掩嘴一笑: “受欢迎的不是我,是银子……” 纪温心中默然。 正在此时,孙卓走上前来,似乎与纪温十分熟稔,以一副恰到好处的惊讶口吻道: “纪贤弟竟然也认识程兄?” 程颉也有些惊讶,看看两人:“你们认识?” 纪温神色淡淡:“此前曾萍水相逢。” 孙卓的笑容有些僵硬:“那一回我与纪贤弟相谈甚欢,只是后来无缘再见……” 他是真的不明白纪家为何突然对他转变了态度,包括纪温也是如此。 他忘了,纪温对他的态度从未好过。 一边是纪温的冷脸,一边是孙卓的尴尬,怎么看都不像是“相谈甚欢”的模样。 程颉干脆终止了二人的对话,开始了今日的好戏。 经过短暂的等待,八十八道菜陆陆续续被端上了桌。 珍馐记能在顺庆府城与程氏酒楼分庭抗礼,不得不说还是有些过人之处。 直到所有菜全都上齐,不出意外,里面有土豆。 看到那盘土豆烧肉,程颉与纪温对视一眼,均不由笑了。 珍馐记果然还是没有放弃那一车发芽的土豆。 程颉让下人为在场的数十位学子斟酒,待浅饮三杯,便开始拿起筷子吃菜。 纪温看着不远处的孙卓,心念一动。 他不动声色走到孙卓身旁,语气平和道: “孙师兄,我们也入座吧。” 孙卓十分诧异纪温竟主动与自己搭话,他还未想明白,已跟着纪温在一处坐了下来。 纪温看着正位于孙卓正前方的那道土豆烧肉,故作惊讶道: “竟是土豆?据说这可是近些年从海外传回来的,稀罕着呢!” 孙卓下意识朝那盘菜看去,里面黄色的块状物的确是自己不曾见过的。 跟着程颉果然是个明智之举,什么稀罕物都能见到。 他在心中庆幸,随即夹起一块尝了尝…… 第66章 烧好的土豆闻着味道不显, 吃起来却是粉粉糯糯,口感绝佳。 孙卓尝过一回后,不由赞不绝口: “醇香可口, 风味独特,当属珍馐记一绝!” 这声音不算小,不远处的程颉听了, 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 “巧了, 那道土豆烧肉的做法,我程氏酒楼两年前便有了!” 言下之意, 直指珍馐记窃取程氏酒楼食谱。 孙卓正夹着一块土豆,听了此话,吃也不是, 不吃也不是, 左右为难之时,又听程颉道: “食谱虽得来不光彩,菜却是一道好菜,你们可要多尝尝。” 程颉虽是这样说, 可谁会如此没眼色的再去吃那道菜? 从始至终也唯有孙卓一人提前吃过了几块土豆而已。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 场中宴席正酣。 微微有些醉意的孙卓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痉挛,他吃痛捂住肚子,脑门上开始出现大颗大颗的汗珠。 纪温始终留了一分目光在他身上, 见他出现异常,立刻露出一副关切模样: “孙兄?你可是有不适?” 孙卓本想强忍着, 奈何腹中闹腾的厉害, 两股间甚至都快控制不住。 他艰难的朝着纪温歉然一笑:“纪兄……容我失陪片刻……” 随后也不待纪温回答,他一手捂着小腹,白着脸起身。 纪温正欲装模作样的扶他一把, 便听到一阵沉闷的“咕噜”声,似是从孙卓腹内传来。 他预感不妙,立刻后退几步。 下一刻,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袭来。 孙卓夹着双腿,面色涨红,离他最近的那位秀才瞬间从自己的座位上起身,眨眼间弹跳出老远。 “什么味恶臭至此??” 他双手紧紧捂着嘴鼻,一脸嫌弃的看着孙卓,眼中惊疑不定。 这味道逐渐蔓延开,以孙卓为中心,越来越多的人闻到了这股臭味。 “这是什么味?” “此味臭如败卵!” “似是似是粪便的味道!” 孙卓已不敢看众人的眼神,他只想快速逃离此处,慌不择路之下,他如同一只无头苍蝇,绕着大堂跑了一圈也没找着出口,倒是越发大范围的扩散了身上的臭味。 此时阖屋已充满了这不可描述之味,一众秀才无一不捂紧了口鼻,嫌恶惊恐的看着孙卓,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坨粪便。 凡是此人所到之处,众人纷纷退避三舍,唯恐被其沾染上。 尤其是随着孙卓大幅度的动作,他那长袍臀部的位置渐渐被某种黄色液体浸染,看上去触目惊心。 孙卓已顾不得羞愤,他只觉腹腔之中翻滚的厉害,剧烈的绞痛疼得他直不起身。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犹豫着是否该上前查看时,孙卓突然“哇”的一声,自嘴中吐出了一大滩粘稠之物。 终于,有人再也忍不住,急匆匆逃离了此处。 程颉何曾见过这等场面,心中同样直犯恶心,能坚守到现在全凭一腔意志。 见效果已经拉满,他站了出来,高声喊了几名店小二来将孙卓带走。 再不带走,他自己都要吐了! “还有这些酒菜,全撤了!” 他忍着心下的恶心指挥着。 突然,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等等!方才孙卓吃了哪几道菜?” 纪温适时的站了出来:“他喝了几杯酒,菜只尝了这道土豆烧肉。” 程颉立刻从善如流:“把秋露白和那盘土豆烧肉留下!” 没了恶臭源头,空气中的臭味消退了不少。 被熏得晕头转向的众人这才回过了神,不少人想要逃离这个噩梦般的地方,正欲开口告辞,却听程颉道: “孙兄此番定有缘由,今日既是由在下做东,出了这样的事,在下定要查明原因,给孙兄一个交代!” 那些想要离开的人顿时止住了脚步。 是啊! 平日里好好的人,怎会突然间成了这副模样? 一定要查!否则,下一回还不知道是谁中招! 很快有人举一反三:“八成是这酒菜有问题!” “胡说八道!” 原来是珍馐记的林掌柜姗姗来迟。 这群学子们已在充满恶臭的大堂待了许久,几乎已闻不到空气中的臭味了。 可林掌柜初入此间,只觉臭气熏天,令人恶心至极。 他拿出提前备好的帕子,捂住口鼻,刚踏进大堂,就听见了这样一句,立时便出口驳斥。 他阴沉的看了眼程颉,早知这程氏酒楼的少东家突然来到他们珍馐记设宴一事不简单,却没想到是这样阴损的招式。 他心中恨极,奈何对方乃秀才之身,自己一介商贾,明面上还得恭恭敬敬。 不只是程颉,这一屋子全是秀才之身,他一个也不能得罪。 方才那一句已让此前出声的秀才面露愠色,林掌柜再三忍耐,才挤出几分笑容客客气气道: “我们珍馐记已在此经营了数年,从未出过任何问题,今日这事,定然与酒菜无关。” 立时便有不少人张口反驳:“孙兄就是吃了你们的酒菜才出了问题!” “从前不出问题不能证明以后也不出问题!” “那酒菜定然有问题!” “请各位老爷稍安勿躁,”林掌柜头大如斗,尽全力将众人安抚下来后,才道: “若真是酒菜的问题,各位都喝了酒、吃了菜,为何只有孙老爷一人中招?” 这似乎有些道理。 莫非是孙兄自身原因? 众人面面相觑。 林掌柜看着程颉,他怀疑这是程颉设的圈套,自己下了毒坑害那孙卓,再栽赃给珍馐记,整垮了珍馐记的名声,好让他程氏酒楼一家独大。 他语气不善:“若不是孙老爷自身问题,定有人蓄意谋害——” 程颉丝毫不惧他的目光,不仅坦然直视,眼中还带着显而易见的讥诮。 然而,他还未开口,纪温抢先道:“用膳时,在下恰好坐于孙兄身旁,他只用了一道菜,而且那道菜只有他一人吃过。” 趁着众人看向桌上那盘土豆烧肉的功夫,纪温悄悄递给程颉一个眼神。 这事你不便开口,我来。 程颉领会到纪温眼神中的含义,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众人看了那盘土豆烧肉,纷纷回想起来。 “我记得,这道菜本是程氏酒楼先做的,被珍馐记盗——学了去。” “本来我也想尝尝,听程兄这么一说,便放下了筷子,好险!” 听着众人的议论,林掌柜脸色黑了下来。 “各位老爷,请听我一言。” 即便心中气急,在一众秀才面前,也不得不伏低做小。 “那道土豆烧肉,肉质绝对新鲜,其他菜里也有同样的肉,绝不会有问题。 土豆也是我们高价自襄阳府买来,南边人早已吃过,没有问题!” 纪温高声问道:“敢问林掌柜,这土豆是以何种方式运送?又以何种方式储藏?” 林掌柜目光一横:“货物自然是以马车运送,那么些土豆,难道要徒手搬运不成?至于储藏,老夫不知你是何意。” 纪温笑了:“林掌柜不知土豆如何储藏,想必也不会知道——发了芽的土豆不能吃吧?” 林掌柜心中一跳,昨日也有一位穷酸秀才说过此话,被他想法子赶了出去。 今日这场面,却是不能赶人了。 “这位秀才老爷说笑了,此说法本是无稽之谈,岂能当真?” 纪温面向众人,高声道:“土豆传入本朝已近三年,其中尤以南边最为繁盛,关于土豆的习性,大多数南方人都知道。 土豆需存放于低温、避光之处,否则便容易生芽,若是吃了生芽的土豆,极易出现肚泄、头晕等症状,严重者还可能会抽搐。” 众人立即联想到了孙卓的症状。 “这不是正与孙兄症状一样吗?”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众秀才们几乎已相信了这一说法,林掌柜自己都忍不住有些信了,他有些心慌: “口说无凭,你得拿出证据来!” “好办,寻只鸡来一试便知!” 林掌柜强撑着一口气命伙计抱了一只鸡过来,强行将土豆塞入它的口中。 不一会,那只鸡开始不安分的扭动,很快便泻下一滩粪便。 事实已摆在眼前,林掌柜即便再不相信,也不得不信了。 看着面色发白的林掌柜,程颉笑道: “林掌柜,你得感谢我们早早地替你发现了这一问题,否则若是拖到乡试害的旁人进不了贡院,那麻烦可就大了。” 秀才们这才反应过来,不禁一阵后怕。 有人冷冷道:“林掌柜也是多年的老掌柜了,怎么如此不小心?” “如今只是一道土豆,还不知有多少我们没发现的问题呢!” 面对一群秀才的指责,林掌柜无可反驳,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将程颉这个小兔崽子赶出府城。 然而面对现实,他只能低头哈腰,为这群受了惊的秀才们道歉。 至于秀才们买不买账,那就另说了。 此事水落石出,林掌柜忍痛送出了大笔的赔偿金,才终于将这群愤慨的秀才们送走。 但可想而知,这群人恐怕以后都不会再来这个噩梦般的地方了。 任谁经历了这样恶心的事情,也不会想要再度来此。 出了珍馐记,秀才们便开始四处传播今日之事。 不到半日时间,整个府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都知道一位名为孙卓的秀才老爷在珍馐记出了大丑一事。 与此同时,关于土豆的特性也被大肆宣扬。 如今但凡有人提起土豆,便能想起那位在珍馐记“一泻千里”的孙秀才。 孙卓成了人尽皆知的名人,珍馐记那一层大堂也被冠上一层恶臭的名声。 以上皆为后话,纪温出了珍馐记便打算回家。 程颉还得前往程氏酒楼,打算趁着珍馐记出丑之时做出一番动作。 纪温关切问道:“会不会将林掌柜逼得太紧?毕竟他身后还有秦通判——” 程颉毫不在意:“不过是一位小妾的娘家,秦通判怎会为此给自己招来麻烦?更何况,我程氏商号能在此立足,也不是吃素的,你放心便是!” 看来程家在顺庆府也有后台。 也对,商人要想立足,无人罩着可不行。 纪温放下心来。 临走时,程颉叫道:“待我回去吩咐几句便去你家寻你!” *** 回到家中没多久,纪温先去见过了纪武行,才回到自己的院中。 很快,钟秀才也来了。 纪温笑道:“钟师兄来的正好,一会儿我有一位同窗即将登门,刚好给你介绍介绍。” 钟秀才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问道:“纪师弟,你可是去参加了那程颉办的文会?” 纪温走后没多久,他来寻人,却得知对方出了门。 看着钟秀才一脸担心的模样,纪温有些不解:“正是。钟师兄已经听说了今日文会之事?” 这也传的太快了吧! “何事?”钟秀才有些莫名,紧接着又转为担忧道:“纪师弟初来府城,恐怕还不知程颉其人。” 不待纪温解释,他快速说了下去:“程颉出身商贾,如今家中虽已是官身,可仍旧是挥霍无度、一身铜臭。 此人因出手阔绰聚集了大批贪财之人,这群人整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为我辈不耻,纪师弟可千万莫要与之为伍!” 纪温有些汗颜:“钟师兄,其实——” 钟秀才一把将之打断:“纪师弟,你还年轻,不知人心险恶,对于程颉这般荒唐之人,切记要远离,绝不可被一些黄白之物蒙蔽了双眼。” 纪温只好无奈点头。 他刚要解释,钟秀才又问道: “对了,纪师弟,你方才说有一同窗即将登门,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程颉。” 钟秀才霎时愣在了原地。 没等他缓过神来,纪温的书童阿顺前来禀告: “程少爷已进了前院,正往此处而来。” 第67章 饶是纪温身经百战, 此刻大脑也有些宕机。 钟秀才下意识想走,可前方程颉已一脚踏进了院中,恰与两人遇上。 他的身后还跟了四名小厮, 每人手中均抱着一箱书。 远远看见纪温,程颉高兴的加快了脚步。 钟秀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向纪温的眼神中带着十足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纪温无奈苦笑, 小声快速的说了一句: “钟师兄, 程兄他与你想象中不同。” 下一刻,程颉已到了两人面前。 “这位是——”他疑惑地看着钟秀才。 纪温赶紧介绍道:“这位是钟秀才, 我曾经在县学的同窗。” 以钟秀才的年纪,几乎都可以做二人的爹了。 程颉敏锐的察觉到了钟秀才的不喜,这样的感觉他没少有过, 事实上, 大多数读书人都不喜欢程颉这样的人。 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也早已不在意,是以当他面对钟秀才时,神色如常道: “钟兄, 在下程颉。” 钟秀才淡淡点头:“我听说过你。” 程颉挑了眉:“是前些时日的那场投壶吧?那回的确是热闹。” 纪温瞥了他一眼:“你来顺庆府备考乡试, 竟还有心思投壶?” 程颉手中折扇顿了顿,不太自在道:“念书念久了也累得慌,偶尔还是得放松放松” 钟秀才毫不客气的将之揭穿:“程兄可不只是投壶, 蹴鞠、马球,甚至是斗蛐蛐, 程兄自来了府城, 可样样都没落下。” 纪温黑了脸:“你到底是赶考来了还是找乐子来了?” 程颉不敢看纪温,对着钟秀才愤愤道:“钟兄对我倒是了如指掌!” 钟秀才欣然颔首:“程兄之名早已传遍了整座府城,此事并不难知晓。” 纪温冷笑:“名声挺响亮啊——” 哪知程颉竟然梗着脖子道:“名声响亮不好吗?外面那些传我小话的, 谁不知道我们程氏商号有钱? 他们只管给我传的越广越好,好让整个大周朝的人都知道我们程氏商号有钱,让他们都放心进我们商号的铺子!” 听了这话,纪温一惊。 这不正是后世的网红效应吗? 没想到这厮不仅有极高的读书天赋,竟然还有着如此强大的商业头脑! 后世几百年才发展起来的广告业务,这厮现在便知道用了! 果真是个人才! 就连钟秀才也不免有些改观,心想此人倒也并非那等只知耽于享乐之人。 想了想,纪温劝道:“想法虽好,但你此时的首要任务还是读书。切不可因小失大。” 程颉忙不迭点头:“我知道!你看,我还带了这许多书来。” 他命小厮们将书箱里的书一一摆出来,献宝似的道: “这些大部分是我爹派人搜罗的,还有一部分是我买的,此时正好用得着。” 纪温仔细看过去,发现这些书中不仅有大量本次乡试主考官万海应昔年的手稿,竟连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讲罗大人的手稿都有。 且这些手稿数量繁多,比之潘子睿送给纪温的那些多出不少。 不仅如此,其中甚至还有几篇两位大人入仕后的文章。 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从其中探出两位大人现下的一些政见。 除此之外,程颉带来的书里还有不少往年乡试考卷题目。 “这可是我爹花了好些年才搜罗来的,”他好笑道: “他比我信心更足,我在备考院试之时,他便深信我能得中,开始为我搜寻乡试的所有书籍。 读书一道上,他什么都不懂,费了不少劲才能找着门道,还被人坑走了不少银子。” 这些话听着轻巧,背后却藏着程大人对儿子殷切的期盼和关心。 都道商人最是精明重利,程大人更是其中翘楚,之所以能被骗,还是因为关心则乱吧。 纪温温声道:“若是你能高中,你爹损失的这些银子也是值得的。” 程颉奇怪的看了他一眼:“你外祖父也是这样说的。” 纪温茫然的看着他。 “我外祖父也说过这句话?” “是啊。骗我爹银子的就是你外祖父!” 名满天下的大儒璋南先生能做出如此有损文人风骨的行径? 纪温想了想外祖父昔日的做派,不得不承认,还真能。 但是,外祖父既然有历年乡试的考题,又怎么会不给自己一份呢? 他心中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随意打开一套瞧了瞧。 果然,是外祖父曾经为他讲过的题目。 他不死心的再次打开一套,原原本本,一字不差。 “你爹买这些考题花了多少银子”他问道。 程颉伸出一根手指。 纪温吸了口气:“一百两??” 程颉摇摇头:“是一千两!璋南先生出手,一百两哪里够?上面还有他亲手写的批注呢!” 看着程颉如获至宝的模样,纪温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程颉原本可以一文不花的。 还是活的无知一些才能获得快乐。 他在心中为程大人默哀几秒,不敢让程颉发现这个残酷的真相。 程颉丝毫没有发现纪温的异常,兀自打开折扇摇了摇,直接宣布道: “自今日起,我就住在你家了!” 他笑的像个傻子,看得出十分开心。 纪温自然不会拒绝,点点头:“也好,若是有不明白的,我们三人之间也方便互通。” 程颉这才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钟秀才,可有可无道: “既是纪兄的好友,那便也是我的好友,钟兄若是想借这些书籍,尽可拿去看。” 钟秀才顿时震惊不已:“这样宝贵的书籍,程兄愿意借我一观?” 方才两人的对话他听的不清不楚的,但有一点他听的分明。 仅是那些历年的乡试考题,程家都花了一千两银子。 这样贵重的东西,这程颉竟也能如此慷慨? 更别说,两人此刻可是同年,是即将一同参加乡试的对手。 程颉摇着折扇,语气随意:“我对朋友一向大方。” 这一刻,钟秀才对程颉已是彻底改观。 他退后两步,躬身拱手道:“在下狭隘,因听信旁人之词,此前对程兄多有误解。 今日一见,才知程兄海量。” 程颉摇摇头,自嘲一笑: “世人看我皆荒唐,那又怎样?” 纪温面无表情的接了过去:“你的荒唐到此为止了,从现在开始,直至乡试,我认为你没有必要再出门。” 程颉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高人形象瞬间崩塌,他双手一摊,无奈的看向纪温: “遵命,纪小夫子!” 钟秀才看着两人的互动,目光奇异。 今日他所见到的程颉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纪师弟也与往日截然不同。 传闻中顽劣不堪的程颉在纪师弟面前竟如此乖驯,他身处局外瞧着,这两人倒像是亦师亦友,交情匪浅。 他自知情分有限,在接下来的备考日子里,虽客居纪家,却极少踏出自己的院落,只一心埋头苦学。 程颉则是毫不客气的霸占了纪温院中的西厢房,与之比邻而居。 纪温命人在自己的书房隔壁腾出间屋子做了程颉的临时书房,此时已是六月十九,距离乡试仅剩四十九日。 为了加强时间紧迫感,纪温做了一本只有四十九页的简易日历,最后一页即为八月初八进考场之日。 每撕下一页,距离乡试更近一步,而剩下的备考时间又少了一日。 在此氛围压迫之下,程颉也不禁开始紧张起来。 看着逐日变薄的日历,他不由欲哭无泪。 自己还有好些书籍没有背完,他爹为他准备的那几箱手稿也只是略翻了翻。 现在回想起来,只觉两眼一抹黑,脑子里什么也没记住。 眼看着纪温已一心沉浸在温书中,他痛定思痛,按照纪温的“学习计划表”也为自己制定了一份计划。 见程颉沉下心来,纪温收回了那一分散出去的注意力,全力开始备考。 得益于程颉带来的那几箱手稿,他对本次乡试的主考官万大人又多了几分了解。 入仕前的万大人作出的文章多为锦绣华丽,其中又充斥着自己的诸多抱负。 一句“愿以此生之艰,渡众生之疾苦”,让纪温看见了一位志存高远,心怀天下的士子。 中举后,万大人开始只身前往四方游历,在那两年间,他又写下无数赞美大周大好河山的锦绣文章。 但细心的纪温发现,在大量赞美之词之中,也不乏对当地民生的叙述。 可见自那时起,万大人已经开始关注民生,不难看出,他对底层的生民始终存着一份悲悯之心。 在程颉带来的所有手稿中,最难得的莫过于万大人入仕后的文章。 程大人能得到本朝官员的文章,不得不说是极有能耐的。 这部分手稿不多,但纪温通过这些为数不多的手稿,依然能看出部分万大人为官后的心路历程。 万大人身为先帝年间的状元郎,初次绶官便是从六品翰林院修撰。 也是在清闲的翰林院中,万海应了解到海上贸易带来的巨大利润,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开始四处搜罗相关的记载。 待他有了面圣的机会,便开始上书请求开放海禁,允许内外通商。 此间种种,由于后面的手稿缺失,纪温无缘得知。 但看现在朝廷对海上贸易的态度,可知万海应的努力并没有取得一个好的结果。 程大人收集到的有关万大人的最后一份手稿,是他三年前写的。 这份手稿与其他手稿相比,没有了华丽的词藻,少了许多凌云壮志,看起来稳重端方,中规中矩,甚至已不带自己的政见观点。 可想而知,万大人在为官那些年里,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抱负与锐气,只剩一派平和。 第68章 纪温花了五日时间仔细看完了主考官万海应的手稿, 又开始翻看副主考官翰林院侍讲罗大人的手稿。 与万大人截然不同的是,罗大人的文章中常常透露着谨慎守成之意,求学之时已是如此, 为官后更是行事审慎。 两位主考官本生性不同,却都殊途同归,变成了如今这般守成之人。 这也让纪温明白, 此次乡试, 他须得以稳重持道为上,绝不可言辞激进。 研究完两位主考官大人的风格, 此时距离乡试仅剩四十日。 纪温拿出一摞记录本,这些年里,无论是讲书所授, 亦或是山长所授, 他全都记载了下来。 多年积累,竟然也已有了不少。 甚至连错题集也写满了厚厚的三本。 这一摞记录本可谓是纪温这四年所学的精华,一页页仔细看下来,纪温仿佛重新快速的将这四年的知识回顾了一遍。 但凡有遗漏之处, 纪温不仅会停下来细细琢磨, 还会在该页插上书签。 事后再来翻看品味,直至做到铭记于心,并能对其中道理、背后典故了然于胸。 每日午时用膳过后, 纪武行便会差人送来各式水果点心,许是担心三人过于废寝忘食, 偶尔还会劝三人出来放松放松。 不知纪家内情的程颉看着十分眼热:“你爹可真是善解人意, 哪像我爹,整日里只会叫我念书。” 纪温好笑道:“谁让你这般不自觉呢?若是无人盯在一旁,怕是早已玩乐去了!” 程颉眼神飘忽:“一味念书太过无趣, 不找点乐子怎么行” 纪温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程颉比纪温大了三岁,如今十七,已是可以娶亲的年纪了。 他天赋极佳,聪慧有余,却还带着一股少年人的心性。 而自己自小拥有成人芯子,有着与年纪不符的超强自律,于念书一道上,从不需家人操心。 两人多有不同,却又奇迹般的契合。 在这最后的一个月里,纪家备考的三人更是绷紧了心弦。 尤其是程颉,从前总要想尽办法逃避读书,如今却深恨时辰不够。 已考了三回乡试的钟秀才同样紧张不已。 他已在秀才这个位置上卡了十二年,如今早已不再年轻了。 常人都道“穷秀才,富举人”,钟家并非富贵人家,只是与一般农家比起来,钟家一家人能吃饱穿暖,还有些余钱可供钟秀才读书。 然而一路科考,花费甚巨,钟秀才家中还有四个儿女,若不是他成为了廪生,每月可至县衙领取些廪米和银钱,钟家的日子只怕更是难过了。 然而,他不能一辈子只为自己而活,必须得为妻儿留些家底。 他甚至暗暗想着,若是此次乡试仍旧败北,他便回到县城开上一间私塾,从此绝了这门心思。 相比之下,纪温虽也紧张,倒比二人好上许多。 距离乡试仅剩半月之时,自上京城传来前线急报:漠北鞑靼已集结五万铁骑,正向着边关逼近。 此消息一出,朝野震动。 一日后,各府州也陆续收到了邸报。 这日,程颉一反常态,急匆匆拿着一张邸报来寻纪温: “纪兄!怕是要打仗了!” 彼时正在温书的纪温心头一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程颉将邸报递到他手中,嘴中念叨着: “本朝多少年都没打过仗了,临近乡试之时却生了这档子事……” 他眼睛一亮:“纪兄,你说咱们主考官大人会不会出与此有关的考题?” 纪温无语的看了他一眼。 显然,这厮根本没有意识到打仗是一件多么严肃重大的事情。 在他心里,恐怕还是乡试重要的多。 他快速浏览完邸报上的内容,心中不断下沉。 邸报内容不多,只道漠北鞑靼已在边关作乱多年,但一向只是小打小闹。 十数年来,这还是头一回大规模集结。 “要变天了……”他喃喃道。 程颉倒是十分洒脱: “别多想了,多想也没用,咱们还能上阵杀敌不成?与其跟着担心,不如还是安心备考吧!” 在这一瞬间,纪温想了很多。 但最终他不得不承认,程颉是对的。 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空想也无用,还不如抓紧时间备考。 “你说的有道理,”纪温点头:“在这紧要关头生出此等大事,主考官大人说不定还真会出这样一道题。” 程颉忙问道:“纪兄可有兵书?此次我带了许多书来,却唯独漏下了兵书,对于打仗之事,我是一概不知啊!” 纪温笑了,纪家本就是武将之家,怎会没有兵法? 可突然间,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一变。 “程兄,稍后我会命阿顺拿些兵书来,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出了自己的院落,他径直走到主院。 主院前厅无人,他退了出来,思考一番,终于在主院后方的一片竹林里看到了他爹的身影。 他爹手持一柄长枪,正在竹林间的一片空地上练武。 在纪武行的招式之下,长枪被挥舞出一道道残影,唯有尖峰偶尔露出一点闪着寒意的光芒。 他仿佛是在发泄些什么,也不再像平日里那样控制着自己的力道,周围的竹子都被他砍得七零八落。 稍远一些的,竹叶纷纷被内力波及震落,只剩下一片光秃秃的竹竿。 纪温默默看着他爹嘶声低吼,足足等待了小半个时辰,他爹才喘着粗气停下。 见儿子站在一旁,纪武行提着枪,迈着大步走了过来。 “温儿,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温书吗?” 他在此处站了半晌,他爹竟然现在才注意到他。 作为一名顶尖武者,这种事情在平时根本不可能发生。 看来,他爹已经得到了消息。 他斟酌一番,缓缓开口:“爹,您是不是也听说了?” 纪武行的脸色几度变幻,最终只是道:“这些事跟我们无关,你只管安心备考!” 纪温有些不放心:“爹,我担心的不是战事,而是您。” 纪武行张口就要辩驳,可看着儿子那双洞明一切的眼睛,他的气焰瞬间被消灭。 最终,他一把将长枪扎进泥土里,拍拍纪温的肩: “放心吧,朝廷没有纪家,还有旁人,总有人会将那些鞑子赶走,爹不急。” 纪温认真看着他爹的神情,见其不似作伪,才放下心来。 府城因边关战事热闹了几日,大周安定已久,子民们早已忘记了昔年战乱时的颠沛流离与困苦不堪。 于众人而言,战争,似乎只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情。 很快,随着乡试的到来,一股紧张的氛围席卷全城。 在最后的十二日里,纪温带着程颉用了九日做了一场考前模拟,严格按照乡试贡院中的号房环境进行布置。 根据钟秀才的丰厚经验,纪温几乎一比一对考场环境进行了还原,考卷是由程颉提供的三年前乡试考卷。 这一次模拟使得程颉暴露出不少问题,甚至由于场景过于真实,让他紧张到将一张考卷蹭落地面,瞬间因卷面脏污而出局。 八月初四,纪温与程颉走出了模拟号房,开始调理身体,恢复状态。 经过此次状况百出的模拟考,程颉心中反而有了底气,少了几分紧张,多了一丝从容。 八月初六,考官们先行入闱,举行入帘上马宴。 及至宴后,监试官封门,隔绝内外帘官。 自这时起,内帘官不得与任何人有任何联系,直至考卷批阅完毕。 八月初八,纪温与程颉、钟秀才坐上马车,结伴往城东而去。 纪武行依旧骑马陪伴在侧,阿顺则为三人赶车。 很快,到了地方,纪温三人下车一看,眼前是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大院,上首的牌匾上写着“贡院”二字。 此时,不少秀才正排队等候搜身。 纪武行拿出一张纸条仔细看了看,随后抬起头来对三人道: “你们快检查一下自己的考篮、衣物,可千万别不小心夹带了。” 说着,他直接上手对着自己的儿子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 纪温出门前已再三自查过,自然是没有问题。 他倒是有些好奇他爹手中的那张纸条,趁着他爹为他检查的空隙,他偷偷瞟了一眼,只见上面写道: “…… 温儿读起书来常常不分昼夜,记得给他准备些瓜果点心,午后最佳…… 考前要为他备好考篮,考篮里放置笔墨、干粮,笔墨取他常用的便好,干粮以易于存放的肉干、烙饼为主,另再多备些温水……” 这是他娘王氏的字迹。 怪道他爹突然变得贴心起来,原来是他娘做足了准备,早已为他考虑好了一切。 纪温心中涌起一阵暖流。 等到三人各自检查完,纪武行牢牢护在三人身边。 因着他强大的气场,使得周围众人不自觉的避开几步。 略显拥挤的队伍里,这四人的位置仿佛被单独隔离出来。 纪武行一双虎目不断在四周扫视,即便一言未发,却已震慑住了所有人。 程颉拉了拉纪温衣袖,小声耳语道:“你爹当真厉害,看着比自战场回来的大将军还威风!” 纪温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 这直觉,可真是令人嫉妒。 他掩下心中的情绪,解释道:“我爹是为了防止我们被宵小栽赃陷害。” 程颉了然点头。 以往他进考场前总要带上数名暗卫贴身保护,如今纪老爹一人便可以一当十。 有一个这样厉害的爹,难怪纪兄身手那么好! 程颉胡思乱想间,三人已靠近贡院大门,最前方的钟秀才正在被搜身。 第69章 终于轮到纪温, 进入贡院之前,他必须先接受全方位的搜身。 先确认衣内是否有夹层,连长靴也脱了下来仔细检查, 发冠、里衣无一例外,考篮更是重点搜查对象。 他爹为他准备的烙饼都被撕成了细碎的小块,肉干也被一一撕开, 连咸菜也被扒拉了几下。 纪温看着自己的食物几度被污染, 心中无比膈应。 好在这一切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待搜查完毕, 便重新整好行装,走入了贡院。 跨过龙门,两侧便是为考生提供的号舍, 纪温打眼一看, 号舍南向成排,被隔成一间间进深四尺,宽三尺的小隔间。 每排约有号舍三十余间,他注意到, 方才巷口门头醒目位置书写着“丙字号”, 而每一间号舍门头又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按顺序由小至大刻着些数字。 在监门官的指引下,纪温被带进了一间标着拾贰的号舍。 他对面的号舍里坐着一位看起来已至花甲之年的老人, 老人时不时掩嘴咳嗽一声,惹得纪温心中腹诽不已。 这位老人家的身体情况看起来似乎不太妙, 考试时不会出什么状况吧? 他不敢多言, 放下考篮便开始收拾自己的号舍。 号舍狭窄而简陋,其内只有两块木板、一盆炭火和一支蜡烛。 好在木板可以挪动,做题时, 可以将一块木板当做书案,另一块用来当椅子。 等到休憩时,又可以将两块木板拼接在一起,做成临时的床。 纪温先简单将号舍内擦拭了一番,等到时间一过,便有外帘官前来,逐一锁上了号舍的门。 从这一刻起,直到三日以后第一场结束,纪温才能走出这间号舍。 这第一日不会下发考卷,故纪温先将考篮安置妥当后,将两块木板一拼,脱下自己的外袍,再往木板上一躺,最后把外袍盖在身上,开始入睡。 初入一个新环境,又是如此恶劣的环境,纪温着实难以入睡。 可他必须趁着今日熟悉这里的环境,否则接下来的日子或许会更加难熬。 睡不着的时候,他便开始闭着眼在心中轮番默念四书五经。 这些内容是他自小便开始默记的内容,已经熟念到无需动脑,仅凭肌肉记忆便能一字不差的过完全文。 他只记得自己从《论语》默记到了《大学》,后面已逐渐开始犯困,脑中混沌,全然不记得自己究竟默记到了哪里。 当他再度醒来,已是翌日凌晨。 虽然此前在家中已尝试过多次睡木板床,可真到了号舍,纪温在木板床上睡了一夜,仍觉得腰酸背疼。 可惜这里空间太小,根本无法施展。 否则纪温当场便可来一套太极,不愁全身不舒展活络。 今日他是被一阵压抑着的细密的咳嗽声吵醒的,据这声音传来的方向,应当是对面的那位老人家。 周围不少号舍的秀才都被这声音吵醒,众人不敢开口,却免不了一番躁动,号舍内响起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监试闻声而来,大喝一声:“肃静!” 窸窸窣窣的声音顿时止住,可老人家的咳嗽却始终停不下来。 马上便要下发考卷,监试走到纪温对面的号舍,对里面的人道: “身体不适莫要逞强!” 良久,自号舍里传来一道无力的声音:“无事……” 待监试走后,纪温交换着双手轻轻捶打自己的肩部。 接下来的三场考试,一共九天六夜,纪温就要在这样狭窄逼仄的号房里度过。 索性今日天气晴朗,若是阴冷潮湿,在这样的环境中久待,只怕不少人都要生出一场大病。 不一会儿,号舍外再次传来了轻微的响动。 他停下动作,竖起耳朵听着,只听到一道道木板闭合的声音。 想来应是外帘官正在挨个儿分发考卷。 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来到了他这里。 号舍门上的一个小窗口被打开,自那窗口中深进一只手,直接将一卷考卷递了进来。 纪温忙不迭接过,那只手又快速抽了回去,随后将窗口关上。 拿到考卷的那一刻,纪温的心不禁开始“扑通”、“扑通”的跳动起来。 他按耐住心底的急切,先将两块木板恢复至座椅书案的模样,确认书案平稳、无脏污后,又取出笔,摆好了砚台。 角落里有一壶考场自备的水,据说此水来自于贡院的水井。 贡院平日里无人居住,每三年才会开放一次,那口水井同样也是三年才会使用一回,其中水质自然算不上好。 他将水放远了些,顶着号舍的墙角,以免不小心泼洒。 准备好一切,最后他才端正坐好,一点点的打开考卷。 第一场试共有四书三道,经义四首,并五言八韵诗一首。 除了作诗以外,四书与经义题对纪温而言并不难,这些本就是读书人的基本功,纪温学问扎实,根基深厚,无需担心。 在他打开考卷,快速将考卷上的所有考题全部浏览一遍后,心中更是轻松了许多。 并没有什么奇奇怪怪,超纲之处。 三道四书题自不必谈,纪温可手到擒来。 那四道经义题之中,乍一看也属寻常,然而其中一道经义题显得有些与众不同。 纪温有种莫名的直觉,让他不由多看了几眼。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前世他曾研究过,所谓直觉,一定是往常不曾注意过的某些事,自己想不起来,大脑却替我们储存在脑海深处。 当遇见某个触发条件,大脑会自动给予反馈,而我们通常将它称之为“直觉”或是“第六感”。 让纪温格外注意的这道经义题为:启明盛世,不为利,故修身。(注释1) 一眼看去,此句似是出自《礼记·大学》中,有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言论。 可纪温再一思量,却又有了不同的想法。 《礼记》或许并非最佳选择,出自《中庸》的九经之治也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九经之治以“修身”为本,而据考题之意,恰恰只体现了“修身”。 想明白后,纪温开始在稿纸上细写自己的论述,通篇以 "守静敬 "和 "复礼于己 "作为论述重点,讲述“修身”的方法与重要性。 确定了思路,纪温很快写出整篇文章。 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正在奋笔疾书的纪温突然问到一股烧焦的味道。 他悚然一惊,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那只炭盆。 还好,炭盆一动未动,里面的木炭也并没有燃烧起来。 想来应该是别人的号舍烧了什么东西。 可紧接着,烧焦的味道不仅没有减退,纪温甚至还闻到一股浓烟的味道。 着火了? 纪温看了看自己的考卷,第一时间先将考卷收好,将考篮平稳的放在地上。 考试之时,贡院管理极严,每间号舍均被锁住,即便失火也不能放人出来,除非主动弃考。 空气中的烟味越来越重,纪温听到左右也开始有了些异动,对面那位年长的秀才又开始咳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纪温听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从自己的号舍路过,往北边而去。 很快,打开门锁、强行抓人、拖行的声音随之传来。 纪温看不见号舍外面的情景,不知那位考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知道他已经无缘本次乡试了。 看着角落里的那只炭盆,纪温心有余悸。 他放弃了用炭的想法,只简单吃了些肉干和几乎碎成沫的烙饼。 他不敢吃的太饱,更不敢喝那贡院里的水。 这种长期无人使用的水,喝了十有八九要闹肚子,严重的说不定会中毒。 可他进入号舍已有一整日了。 一整日没喝过水,他的嘴唇干已经开始干裂,肉干和烙饼也难以下咽。 思索再三,他还是架上了炭盆,准备将水烧开了再喝。 那一壶冒着绿光的水经沸腾、沉淀,总算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只是在水底沉下了一层厚厚的不明物质。 等它温度稍稍降了些,纪温终于喝上进入号舍的第一口水。 吃饱喝足,人便有了三急。 贡院里的恭房是它备受广大考生诟病的主要原因之一,恭房附近的号舍常被人亲切的称为“臭号”。 恭房臭气熏天,其中味道能遍布周围数十间号舍,尤以相邻号舍最甚。 与恭房相邻的号舍,不仅能闻着味,还能一直听着那声音。 味觉与嗅觉的双重刺激之下,很难不想象那种画面。 纪温十分庆幸自己不在恭房附近,但他也免不了要去往那个地方。 考虑到现下还只是入考棚的第二日,恭房应当还不至于多么脏乱臭。 越往后,越令人反胃。 于是纪温向考官报备后,在其带领之下,来到了恭房。 还未走近,纪温已闻到了那股难闻的味道。 考官不愿再往前走,抬手摇摇一指,便让纪温独自前去,他只在此处盯着。 纪温松了口气,考官若是当真在门口等候,自己怕是也难以宣泄。 走进恭房,眼前这幅场景以及这扑面而来的味道简直要令人窒息。 纪温退了出去,大口吸了口气,才憋着气再次走了进去。 没想到这才第二天竟然就已经有了这般境况,后面的几日…… 纪温简直不敢想。 同时,他也为恭房附近这些身处“臭号”的考生深深鞠了把同情泪。 在这样的环境下,除非意志极为坚定之人,恐怕都要受到极大的影响吧? 纪温回到自己的号舍,顿时也不觉得自己的号舍简陋狭窄了,连那首始终没有头绪的五言八韵诗竟也有了一丝灵感。 第70章 于纪温而言, 此次乡试运道不错。 因着那一闪而过的灵感,平日里最令人抓耳挠腮的作诗环节也并不曾费去很多功夫。 八月初十,是他入考棚的第三日。 天色尚早, 此时他已答完了所有考卷,正仔细检查着稿纸。 他反复斟酌着措辞,修改了不少小细节, 直至确认无误, 方往考卷上誊写。 答卷卷面是否整洁也是影响该卷考评的重要因素之一,但凡有任何脏污之处, 都极有可能被当先刷下,无缘桂榜。 纪温提着笔,不敢有丝毫分心。 经过多年苦练, 他这一手字已是初具风骨, 不仅有着文人的飘逸俊秀,更如武将般遒劲有力。 通篇看下来,风格独特,令人见之难忘。 待他全神贯注誊写完毕, 已不知过了多久。 考棚里的脚步声不知何时开始多了些, 间或夹杂着纸张翩动的声音。 看来已有不少人交了考卷。 纪温最后看了眼自己的卷面,便叫了号军,交了考卷。 将考卷亲手递出的那一刻, 他在心中长长的吁了口气。 这第一场总算是有惊无险的过了。 此时约莫已是午后,“秋老虎”的威力逐渐开始显现。 四面封闭的号舍密不透风, 置身其中尤为闷热, 不一会儿,纪温头上已出现一层薄汗。 好在还有些烧开摊凉的水,纪温不敢喝的太多, 小小的抿了一口,也算是消了些暑气。 随着时辰的推移,太阳西斜,整座考棚里的温度越发上升了不少。 纪温十分庆幸自己早早完成了考卷,否则若是等到此时,只怕被热得再也无心答题了。 艰难的熬过了最为炎热的晡时,直至酉时过后,温度才慢慢降了下来。 纪温早已脱掉了外袍,只余一件中衣,双袖及裤腿被高高卷起,即便如此,汗水也打湿了整件中衣。 考棚里充斥着难闻的汗臭味,不知谁脱了长靴,顿时又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脚臭味。 而这仅仅只是第三天,距离乡试结束,还有六天。 八月十二,乡试第二场开始。 自子时起,考官便开始发放考卷。 第二场考五经一道,并试诏、判、表、诰一道,通俗而言,其实就是官场应用文。 若是中了举,便有了当官的资格,日后给上峰甚至给皇上写折子都需以上述文体进行陈述。 故此乃乡试必考之题。 要写出这样的文章,除了论述观点,措辞尤其重要。 许多人偏好洋洋洒洒长篇大论,其中内容多数为拍须溜马之词,再加上大篇幅的花团锦簇,极力展示自己的文采。 可纪温看过两位主考官手稿后,并不认为两位大人乃沽名钓誉之辈。 盖因两位大人年轻之时俱是文采斐然,早期文章亦是字字珠玑。 入仕以后,两位大人的文章风格有了不小的转变,均由文采风流之人变为了求真务实之人。 若是只顾华丽的辞藻,不过是在两位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多半会弄巧成拙。 故而纪温决定着重突出自己的观点,措辞短小精悍,务必要让考官一眼便能分清主次,从而跟随自己的布局走。 短短数百字内容,纪温反复推敲了半日,又改了数遍,才算是完成了一篇。 除了对面号舍不时传来的咳嗽声,乡试第二场也算是平静无波的度过。 到了第三场时,人心明显有些浮动。 第三场考策问,一般都与国计民生有关。 这一题十分注重阅历,若是阅历不足,便只能看运气。 毕竟若是主考官出了一道自己并不擅长的题,甚至从未听闻,又何谈对策? 考前程颉与钟秀才曾担心考官会以边关战事出题,为此两人还恶补了几日兵书。 可他们看了一段时日兵书,却始终不解其意。 战事岂是能在短短时间内仅凭几本兵书就能看明白的? 哪怕如纪温这般自小耳濡目染,也得真正亲临战场才能有切身感受。 否则一切不过只是纸上谈兵。 正因如此,他并不认为万大人会出这样的考题。 文人与武将各有其职责,让一群书生对当今战事指手画脚,并不具任何正面意义。 八月十五,本应是中秋佳节,可贡院内的考生已全然没了与亲人团聚的心思。 一到子时,他们便拿到了考卷。 果然不出纪温所料,考题并非与战事相关。 然而最终的考题却比战事好不了多少。 考题只有五个字:海事可兴否? 纪温一眼看到这五个字,顿觉十分棘手。 朝廷如今明显不兴海事,对于商贾下海一事管控极严,太祖甚至曾严令“寸板不得下海”。 由此可见,对于放开海禁政令,朝中大部分臣子应当持反对意见。 副主考官罗大人出自翰林院,根据以往手稿,罗大人性子应更趋向于守成,多半也是不愿冒险。 可主考官万大人出自市舶提举司,难道对海事没有任何想法吗? 前朝时期的市舶提举司就是一个很好的借鉴例子。 曾被誉为“海国蛮珍聚”、“蛮舶珍奇纵山积”之所,沦落至如今这般空置的局面,怎能不令人惋惜? 更何况,万大人年轻之时,也曾极力促进海关之事,若是他当真偃旗息鼓,又怎会出这样一道考题? 纪温隐隐感觉到,万大人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困境,这道考题,说不定也是他心中的一个疑问。 为保险起见,纪温明白自己应该保守作答。 可当他提起笔开始书写之时,他不期然想到了曾经看过的万大人年轻时的手稿。 曾有一段时期,他上奏的每一本折子均与海事有关,足以见得万大人对此事也曾郑重其事。 纪温不由开始思索本朝海禁的起源。 朝廷之所以管控如此之严,皆因海上盗贼盛行,沿海地区常遭倭寇骚扰,甚至曾有过内外勾结,威胁朝廷之事。 每一位君主都不能容忍自己的国土被外敌觊觎。 可如今这般一味禁商,也并不能阻止海外敌寇的壮大。 此举反而会禁锢自己,使得本朝与外敌的差距逐渐拉大。 想到那段屈辱的历史,纪温终于有了主意。 他并未直接肯定海事可兴,而是先总结了一番放开海禁后的不利之处。 鉴前朝之史,海盗贿赂官员成风,走私行为屡禁不止,十分不利当时吏治。 直至本朝太祖时期,海上倭寇时常骚扰大周边境沿海地区,甚至与前朝残余势力、本朝官员相互勾结,威胁大周领地。 如放宽海禁政策,势必将再度面临这些问题。 简单写完不利之处,纪温又开始讲述放开海禁的有利之处。 史上市舶司也曾有过不少辉煌的时刻。 位于泉州的福建市舶司就曾出现过“涨海声中万国商”的盛况。 史料记载,海上贸易最为繁盛时期,每年商税收入可达一千九百七十五万缗! 如此庞大的利润,可为大周带来巨大的转变,保证国库的充盈。 最重要的是,“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若断绝沿海地区谋生之路,单凭海禁政策,根本无法制止暗地里的走私行为。 通篇策论看下来,看似对两方各有分析,却不难看出纪温其实是偏向于“海事可兴”一说。 不得不说,即便他已尽力弱化观点释放,但此举仍然十分大胆。 若是一着不慎,猜错了主考官的心思,此次乡试他可就要败北了。 一想到这个后果,纪温手心微微出汗,不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必要坚持己见。 可很快,他重新坚定了信念。 他决定搏上一回。 过了那股紧绷劲,纪温才重新闻到了自己一身的酸臭味。 这一身的邋遢,这充斥的各类味道、浑浊不堪的空气,无一不在刺激着他的感官。 对面那位老人家咳得越发厉害了,到了晚间,温度降下来后,更是停不下来。 这咳嗽声纪温已听了七天,今日却又比以往更严重了一些,仿佛要将那五脏六腑全都刻出来。 直至深夜,咳嗽声才逐渐变轻。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纪温得以睡下。 八月十六一大早,纪温被一阵脚步声惊醒。 他蓦然睁开眼,听着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们打开了对面号舍的木门,似乎带走了里面的那位老人家,没过一会儿,号舍又重新归于平静。 纪温誊完考卷,便将之上交,走出了号舍。 对面的那间号舍已然空置,也不知那位老人家究竟如何了。 走出考蓬,贡院大门未开,已有不少考生等候在侧,他们无一例外,均面如菜色,摇摇欲坠。 纪温亲眼看着一位考生突然倒在了自己眼前,他迅速将人一把扶起,却见那人气若游丝,只虚弱的半睁眼看了看他。 他将这位考生扶到一边靠着墙,四下打眼一瞧,竟有不少人都有晕倒的趋势。 甚至偶尔还有考生被人从号舍里抬着出来。 好在贡院大门很快开启,纪温走得快,一人当先走在了最前方。 刚踏过门槛,纪温的胳膊被人一把拉住。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他爹。 “爹,您几时来的?” 为了不让他爹闻到自己身上的馊味,他刻意与纪武行保持了些距离。 纪武行却毫不在意的拍拍他的肩: “刚来没多久,考完就好,你这味道不算什么,我还受得住。当年在军营里,我们很多时候比现在的你更不堪。” 他接过纪温的考篮,也没问考得如何,伸手一指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程颉比你先出来,已在那儿等着了。快去让大夫把把脉!”《 》 70-80 第71章 纪温学武多年, 成效在此刻尽显。 经大夫把脉后,全然无碍。 左不过只有些腹中空虚、略带暑气等表象。 可程颉看起来却十分凄惨。 他是被纪武行打横抱上马车的,现下已昏迷的不省人事。 纪武行道:“大夫把过脉了, 他身体有些亏空,补一段时日便能回来了。” 程颉的小厮面带焦虑,看样子他们的少爷一日不恢复过来, 他们便一日不能安心。 纪温便道:“你们带着程兄先回去歇着吧, 我再等等钟兄。” 小厮们忙不迭点头:“多谢纪少爷体谅,小人告退!” 程家马车刚离开, 不一会儿,钟秀才便被人扶着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纪温连忙上前接过,第一时间让大夫把了脉。 钟秀才脚下虚浮无力, 身体虚弱的厉害, 全凭纪温与阿顺一左一右扶持。 好在意识还算清醒。 他抬目看了纪温一眼,虚弱的笑了笑: “让——纪师弟,见笑了……” 纪温一心等着大夫的把脉结果,等到大夫说出“与方才那位一样, 将养一段时日就好了”, 他才松了口气。 随后对钟秀才道:“钟师兄,你现在什么都别想,休息好再说。” 此时恰好一旁正有人在讨论乡试考题。 有人道:“策论你是如何作答的?” “大周朝已实行海禁数十年了, 难道还能有其他回答吗?” “可恨我平日里从不曾对海禁有过了解,此次就是想写也写不出个所以然来!” …… 纪温注意到钟秀才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他嘴唇抖动着:“纪师弟, 你这一题……” 纪温微微笑着将其打断:“钟师兄, 结果未出,谁也不能保证最终答案,放宽心。” 钟秀才目光怔然, 半晌才点点头。 经过几日休整,程颉与钟秀才又重新开始散发活力。 桂榜九月才出,几人要在府城等到放榜才会离开。 程颉与钟秀才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验证自己的答题情况。 但看纪温从容不迫,并没有要互相讨论的意思,他们也只得按捺下来。 等候放榜的日子极为难过,可纪温还未等来放榜,却等到了边关传来的战况。 原来,在乡试之前,朝廷已下令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段承平大人为征远大将军,率领八万大军北伐鞑靼。 谁知边关情报有误,鞑靼并非五万铁骑,而是十万! 段将军临时自大同、山西、宣府等地抽调两万兵力,总算与鞑靼势均力敌。 八月二十,前线最新战况传来,段将军的征北大军不敌鞑靼铁骑,不过半月,十万大军已去其二!段大将军身负重伤,命悬一线! “啪!” 是桌面震破的声音。 纪武行寒着脸,面色骇然。 纪温心中担忧不已,他三叔祖一家和纪五叔都在大同! 也不知他们如何了,是否被抽调入了征北军。 纪武行双手紧握,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忍了又忍,终于发出一声低吼:“一群酒囊饭袋!” 纪温适时问道:“爹,三叔祖和五叔他们会被抽调过去吗?” 纪武行沉着脸:“即便上一回没被抽调,也还有下一回,这场仗,还有的打!” 纪温忧虑更甚:“爹,鞑靼真有那么厉害?” 纪武行冷笑一声:“不是鞑子厉害,是大周的兵不行了,我看他们是过惯了太平日子,连刀也提不起来了!” “那——这可如何是好?” 纪武行看着眼前破碎的八仙桌,神情专注的像是在看一副地图。 很快,他说道:“九边重镇总兵力超四十万,若是能借十万,再加上他们现有的八万,至少可无惧那些鞑子。 再征调宁夏卫、开平卫、呈左右夹击之势将之包围,即便那些人不堪大用,也不至于丢人至此!” 纪温蹙起眉头:“希望段大将军平安无恙,大军若是失去主帅,只怕更糟!” 纪武行眼神冷凝:“段承平不是如此无用之人,短短时间内大败于鞑靼,还将自己弄到这步田地,只怕征北军中有不少蝇营狗苟之辈!” 由于前线战事吃紧,每日战报如雪花般飞往上京城中,各府州能得到的消息有限,普通子民更是只知其一,不知内情。 自征北军大败之后,一连数日,顺庆府再无战报传来。 然而越是如此,越是说明情况危急。 八月二十五,纪温没等来战报,却等来了又一则重大消息。 瓦剌盟主图鲁拜琥遣使来京,意欲与大周交好。 这个消息来得实在及时! 纪温与其他所有人一样,心中均松了口气。 瓦剌位于大漠西部,与大周、鞑靼相邻,大周若能与其交好,对于漠北鞑靼必定将是一个巨大的威慑。 此举若能成,北方战事危机也可瞬间化解。 然而纪武行却逐渐开始暴躁不安。 甚至连此前征北军大败都没见他如此心绪不宁过。 纪温有些不解,问道:“爹,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纪武行捏紧拳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只是愤愤道: “那图鲁拜琥此时遣使前来,必然笃定了朝廷不会拒绝!” 纪温有些奇怪:“朝廷为何要拒绝?” 纪武行腾的站了起来:“要与之交好,难道仅凭口头之言?天下没有那等掉馅饼的好事!你好好想想!” 他爹从不曾这般严厉过,纪温心中一凛,随即想到,历史上绝大多数所谓的交好,其方式便是和亲。 “朝廷要派公主前往瓦剌和亲?” 见他爹没有反驳,纪温一边说,一边分析: “当今圣上膝下无女,宗室人丁凋零,并无适龄郡主,瓦剌如此诚心,值此危急时刻雪中送炭,若以大臣之女许之,又不能体现大周诚意” “若要和亲,唯有一人最为合适” 纪武行浑身散发出森然寒意,咬着牙缓缓道:“他们若是真敢让公主和亲” 两国交战,却要靠一介女流来阻止战事,此事绝非大丈夫所为。 但虽是如此,他爹反应竟如此强烈,纪温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转念一想,却也是并非不能理解。 纪家守了边关数十年,几代男儿血洒战场,如今人尚在,朝廷却早已物是人非,竟要靠公主和亲才能换来和平。 这对纪武行而言,何曾不是一种打击和羞辱? 纪温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爹,他不曾经历过战乱时期,也没有与纪家人同上战场杀敌,无法做到对那些不畏生死的作战经历感同身受。 但他心中的敬仰与爱戴从未减少。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道: “爹,至少三叔祖一家和五叔他们安全了……” 纪武行看向自己的儿子,神情复杂。 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千言万语却只是化为重重一拳,击在了一颗树干上。 此举令纪温终于察觉到异常,他爹定有什么东西瞒着自己。 莫非与纪家的过往有关? 一连几日过去,再也没有朝中的消息传来。 纪武行什么都没说,只是气压却日益降低。 九月初九,桂花飘香时节,乡试也终于有了结果。 直到此时,纪武行才重新恢复了往常的神色,天未亮便派了阿顺前去候榜。 程颉也派了小厮前去,此刻正在纪家与纪温一起等候消息。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谜底揭晓前,三位考生俱是紧张不已。 仿佛等了几个春秋,又仿佛只是须臾一瞬间。 程颉率先坐不住,站起身来踱来踱去。 “怎么还没出?是不是人太多看不到?” 钟秀才虽仍旧端正坐着,脑门上却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恍若未觉,目光不时向大门处瞟去。 就连纪温,此刻也心无杂念,一心只等着放榜。 纪武行嫌弃阿顺腿脚慢,又没功夫在身,接连又派了两人前去看榜。 可那两人还未出府,阿顺已一脸欣喜的跑了回来。 他头发散乱,衣袍皱的不成样子,连鞋也不见了一只。 甫一进门,他便大叫道:“少爷!少爷!你中了!你中了!” “第几名?”纪温连忙问道。 “第一名!解元!” 阿顺吼得声嘶力竭,纪温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激动之情,但目光瞟到身边两人,他忙按耐住喜色。 程颉已迫不及待的问了出来:“我呢?可有看到我的?!” 不待阿顺回话,门口又传来好几声大喊: “少爷,你中了!” “少爷中了!” “少爷是举人了!” 随着声音落下,几人踏入了大门,原来是程家的小厮们。 程颉竟然派了这么多小厮前去候榜! “第几名?”程颉也问道。 “第三十九名!” 这个名次居中,不高不低,但是能得中,程颉还是十分兴奋。 他已经喜得见牙不见眼,随手掏出一大块银子扔给小厮们: “拿去分了!” 小厮们顿时也欣喜不已,异口同声道: “多谢少爷!” 钟秀才站在一旁,见两人接连得中,甚至还有位解元,他心中更是焦急不已。 纪温看向阿顺问道:“可有看到钟师兄?” 阿顺颇为为难的看了眼钟秀才,对着纪温摇了摇头。 “你们呢?”程颉问他那群小厮。 小厮们亦是纷纷摇头。 钟秀才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纪温安慰道:“许是下人没有看见,我们再让人去瞧瞧。” 钟秀才摇着头苦笑:“不必了,其实我早已有预感……” 纪温与程颉对视一眼,均不知该如何劝解才好。 反而是钟秀才笑了笑,劝道: “今日乃是你们大喜之日,切勿因我而败了兴,该如何便如何,也好让我沾沾你们的喜气。” 纪温这才重新笑了起来,正要开口,不远处却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瞧,报喜的人来了!”钟秀才笑道。 纪武行已有过一次经验,此刻早已命人备好了钱银,连着程颉那一份已也一并备好了。 这一波报喜之人正是为程颉而来。 程颉真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听了报喜之人一溜的好话更是喜不自禁,他手持折扇高高一扬,大声道:“赏!” 程家的小厮们立刻上前给每人塞了一锭银子,报喜之人极少见到如此大方的举人老爷,今日可算是发了一笔财,越发激动的往外吐着好话。 纪武行朝下人使了个眼色,立刻便有人抬着两筐铜钱至大门口挥洒。 一边洒着,一边叫道:“洒钱喽!洒钱喽!” 待这波报喜之人离开,洒钱还在继续,没多久又迎来了第二波报喜之人。 这一波人明显比上一波多了不少,当先几位穿着衙门的皂服,一看便知那几人是衙役。 等一众人等到了门口,恰好遇上下人洒钱的一幕。 队伍里立时有人飞快窜了出来,动作神速的接着铜钱。 几位衙役自持身份,没有加入抢钱的队伍,他们看了看大门内几人的衣着,精准的找到了家主纪武行。 “敢问可是纪温纪老爷之家?” 纪武行畅快笑着,点头道:“正是,我是他爹。” 衙役立时笑的格外灿烂,他们退后两步纷纷拱手:“恭喜纪温老爷高中乙榜第一名解元!” 纪武行虽早已得知,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还了礼:“多谢各位了!” 又招了招手,纪家下人们立刻奉上了提前备好的银子。 “劳烦各位跑这一趟,小小心意,还望各位收下。” 几名衙役象征性的推辞了一番,便顺势收下了银子。 仅这一块银子,可比外头抢铜钱的强多了! 热闹了好一番后,才将所有报喜之人送走。 程颉尚且沉浸在兴奋之中,成为了举人,即便不考会试,他也可以做官了! 他爹若是知道,还不定如何高兴呢! 兴奋之余,他提议道:“纪兄,不若我们出去好生庆祝一番?” 纪温小心看了眼一旁的钟秀才,无情拒绝了他的邀请。 “明日将赴鹿鸣宴,你可准备好了?” 第72章 按以往惯例, 乡试放榜次日,将由知府大人设宴,宴请主考官及新科举子。 程颉全然不曾想起这一茬, 听到纪温说起,满腔笑意登时僵在了嘴角。 “鹿鸣宴?”他怔怔道:“那岂不是还得准备几首鹿鸣诗?” 纪温点点头:“这不是正如你所愿?” 程颉文采风流,于作诗一道上颇有些天赋, 作出的诗往往极具灵气。 若是不知其背景, 任谁也看不出那是一位商户之子作出来的诗。 他手持折扇敲了敲手心,片刻后忽然笑了起来。 “有了!” 纪温一听便知他已酝酿出一首新诗, 他不由啧啧称奇:“古有曹子建七步成诗,我看你与他相比,也是不遑多让啊!” 程颉傲然一笑:“那是!毕竟我也曾专精于此。” 他的双眼开始冒出精光:“如今我已成为举人, 若是多作几首诗拿出去卖, 定然能卖出一个不斐的价格!” “不对,”他摆摆头:“物以稀为贵,我不能一次拿出太多,首先要造出奇货可居的假象, 再徐徐图之” 到了这种时候, 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如何赚钱。 然而纪温听的连连点头,深觉程氏商号能发展至如此规模,果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适时提醒道:“你若成为了进士, 诗词之价又将翻倍!” 程颉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 “若真成了进士,即刻便要绶官, 当了官再卖诗可就要受人攻讦了!” 纪温意外的看了他一眼:“还挺清醒!” “那是自然!”程颉突然靠近, 小声问道: “你呢?想必明日将有不少人想要一睹解元文采吧?” 他可是知道纪温不擅此道。 纪温无所谓的双手一摊:“那他们可要失望了,明日一过,相必同期们应当都会知晓我此道不精。” 程颉想了想那副场景, 不禁笑出了声: “好!好!好!”他拿着折扇连击三下:“我也想看看他们会是何等精彩的表情!” 两人说话的功夫,纪武行已大手笔包下了程氏酒楼的三层,准备为两人庆祝一番。 原本纪温还担心钟秀才心有落差,然而钟秀才虽有些失落,却仍旧真心实意为两人高兴。 席间几杯酒下肚,他便开始吐露真言。 “纪师弟,实不相瞒,我很羡慕你们。” 纪温见钟秀才已开始大着舌头说话,想要劝他少喝点。 钟秀才挥开他的手,拿着自己的酒杯,不时喝上一口。 “纪师弟,我这回已是第四次落榜了,我不甘心!” 乡试三年一回,四回便去了十二年。 人生还能有几个三年? 他望向与纪武行互相拼酒,全然没有文人风度的程颉,喃喃道: “人不可貌相,枉我活了这么些年,竟也拘泥于表面,我——不如他远矣!” 纪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觉无论说什么都显得十分苍白。 钟秀才拿着酒杯一口接一口的胡乱灌着,嘴中还含糊道:“我就不信我这辈子中不了举!” …… 除了钟秀才,其他人都沉浸在兴奋之中。 不能与家人一同分享这个好消息,纪武行深觉可惜。 他早已在第一时间派人快马加鞭送了信回去,务求比报喜之人速度更快。 席间又拿出不少银子,当场派发给府城纪家所有下人。 除了已喝的晕晕乎乎的钟秀才,其他人俱是欢腾不已,整个三层沸反盈天。 翌日一早,钟秀才便来寻纪温告别。 昨日宿醉说了许多平日里从不会说出口的话,今早醒来他只记得其中一二,但就是那三言两语,也令他脸上烧得慌。 他实在无颜继续待下去,一早顾不得身体的不适便急匆匆来告辞。 甚至连行李也一并备好了。 纪温再三挽留,钟秀才却始终不为所动。 “纪师弟,昨夜我说的那些话你千万莫往心里去,那些只是酒后胡言乱语,算不得数的!” 纪温故作不解:“昨夜我也不胜酒力,许多事都记不清了,钟师兄指的是什么?” 钟秀才讷讷看了他几眼,忽而浑身一轻,长揖道: “这些时日,多谢纪师弟不吝款待,此番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日后便消去执念,回县安心办学了!” 昨夜分明还心有不甘,想要再考 纪温没有多言,只笑道:“若是能得钟师兄教养,县里的学生们有福了!” *** 钟秀才走后,纪温便与程颉一道往府衙赴宴而去。 程颉昨夜也喝了不少,连早已备好的诗也忘得一干二净。 若不是纪温拦着,现下怕是还下不了塌。 他毫无形象的歪倒在纪温身上,被纪温毫不留情的推向另一边。 脑袋不慎磕在了马车边,痛的他龇牙咧嘴,顿时清醒过来,抱怨道: “纪温,你下手也太狠了!” 纪温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自己被蹭乱的长袍,上下看了眼程颉,凉凉道: “马上就到了,你想被笑话吗?” 程颉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愤愤坐起身,也开始整理衣袍。 今日的鹿鸣宴乃是知府大人主办,邀请了每一位新科举子,据说连两位主考官也会来。 若是有幸入了任何一位大人的亲眼,日后前程可就无忧了。 纪温与程颉刚走入府衙,便听得一旁有人正在议论一件大事。 “听说了吗?昭和长公主将远赴瓦剌和亲!” 纪温顿住了脚步,不由自主跟在了那群人身后。 公主和亲,这可是一件大事,程颉也凑在一旁听了起来。 “我家有人在上京城做官,昨日刚传回来的消息。 瓦剌盟主图鲁拜琥为他的第四子求娶公主殿下,昭和长公主为顾全大局,自愿前往和亲!” 本朝目前只有一位未嫁的公主,乃当今圣上之姊,昭和长公主。 听到这一消息,立刻有人出声赞叹: “长公主殿下大义!” “巾帼不让须眉!” “这才是我大周公主该有的气魄!” 纪温听的眉头直皱,众人都只知拊掌叫好,却无一人在乎公主殿下个人的命运。 他当即便道:“听闻瓦剌各部民风彪悍,性情粗鲁,缺乏礼教,甚至还有着“父妻子继,兄死弟娶”之传统。 长公主殿下金尊玉贵,怎能受此之辱?” 那群人纷纷回过头来,其中一位中年男子道: “你也是新科举子吧?怎的如此不通世事? 昭和长公主虽牺牲了自己,可她的牺牲是值得的! 长公主殿下为大周换来了和平,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平息战事,这可是天大的功绩!” 纪温神色冷淡:“我堂堂大周礼仪之邦,兵力以百万计,满朝文武竟要拿一位弱女子的一生来换取战事平息,何其可笑!” “世人常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怎么如今竟还要靠女人才能拯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文人最是好脸,这连番质问使得有些人当场便挂不住脸,甚至深觉此举有损大周颜面。 中年男子不悦道:“这可是长公主自愿请命!” 程颉毫不客气补刀:“话自然要往好听了说,谁知道她是否自愿?” 中年男子气结,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怼完了人,纪温心中畅快多了。 可他也明白自己只是一介举子,根本无法影响朝政。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让这群儒生如此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牺牲别人换来的太平。 在众人的目光中,他从容走进前厅,知府与两位主考官还未现身,他径直朝着下首最前方的位置走去。 中年男子刚在他那儿落了脸,此刻忍不住出声嘲讽道: “你再往前走可就走到解元的位置了!莫不是不知道这里的位置要按名次来?” 纪温看了他一眼,稳稳在最前方站定,淡淡道: “正因我知道,所以我才站于此处。” 中年男子尚在怔愣之间,其余众人已反应过来。 “原来他就是今科解元纪温?” “看起来好年轻!” 中年男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终默默地将自己缩在了角落。 程颉排名三十九,位置与纪温相距甚远。 此刻站于纪温下首的那位举子看起来年过不惑、像个寻常富家翁。 乡试第二名亚元自然也是鼎鼎有名,纪温记得他的名字。 见他朝着自己面露和善的笑容,便也颔首示意。 “邹兄,幸会。” 邹举人看起来与寻常读书人多有不同,少了几分读书人的自矜,多了些历经世事的沧桑,看起来倒比程颉更像是商人。 他拱拱手笑道:“我本以为以此次乡试之考题,必得是有过多年阅历之人才能答得上来,没想到竟还有如纪兄这般年轻的。” 纪温也回以微笑:“许是因在下自幼随家人奔走四方之故,有幸在途中增长了不少见识。” 这也算是解了众人的一个疑惑。 纪温如今年方十四,寻常读书人这个年岁还未开始游学,又怎能知晓四方民生,不知民生,怎能做好时策之题? 可若是家中渊源自幼奔走四方,那也不怪乎对方小小年纪却通晓世事了。 很快,知府大人带着两位主考官一同走进了前厅。 众人铆足劲儿想要在三位大人跟前露个脸,却碍于礼数,无法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知府大人始终保持着周到却疏离的笑容,眼前的场景他每三年便要经历一回,每回都有不少举子试图攀附。 他并无教授学生之意,对着这些举子也只是淡淡。 他道出一番祝贺之词,便将主考官万大人推了出来。 严格来说,两位主考官才算是这批举子的座师。 纪温还想要与知府大人攀谈几句,他想知道当初自己那封告发土豆发芽的信究竟有没有送到知府大人的手中。 可谁知知府大人半分不上心,草草说完几句场面话便悠闲地坐于上首喝茶。 倒是主考官万大人格外多看了纪温几眼。 纪温不明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万大人却直接点了纪温:“纪解元。” 纪温立刻站出,恭敬应道:“学生在。” 万大人带着探究的神色问道:“你的那篇策论写的模棱两可,现在既已考完,可否告诉本官,你心中究竟如何想?” 他问的是“海事可兴否?”这一题,纪温分析了其中利弊,却并没有具体回答。 没想到万大人对这个问题竟这样执着,纪温在心中转了好几个念头,才答道: “凡是有利有弊,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若问海事是否可兴,学生以为,此事端看朝廷的需求。 若是朝廷缺银两,则海事可兴; 若国库暂且充裕,也可无需冒险求财,则海事不兴。” 第73章 对于朝中情况, 纪温知之甚少。 只能偶尔自邸报中窥测一二。 是以他并未给出肯定的答复。 然而万大人却是如同醍醐灌顶,欣然笑道: “这十余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想必国库已十分充裕,根本无需再兴海事。 难怪本官坚持了许多年也不见成效,根由竟在此处!” 他望向纪温的目光充满赞叹: “枉我活了这么多年, 竟还不如你看得通透!” 纪温连忙俯身拱手:“大人谬赞, 学生只不过是一厢臆测,与大人相比, 学生差之远矣!” 万大人想通了一桩心事,心情分外愉悦,当下毫不吝啬的夸赞道: “纪解元少年英才, 日后定大有可为啊!” 这话自万大人的口中说出, 分量十足。 座下一众举子纷纷面露异色,均不由心想这纪温怎么就如此好命,仅凭三言两语便入了万大人的眼? 副主考官罗大人却在此时肃着脸道: “纪解元通文达理,年纪轻轻, 却已见多识广, 实乃少年英才。 只是独独于诗律一道上尚有不足,望日后勤加苦练。” 罗大人原本属意的解元并不是纪温,奈何万大人对其十分中意, 他便顺水推舟如了他意。 这位纪温什么都好,唯独作出的诗比旁人都差了一筹。 现下见到本尊, 少不得一番敲打, 以免日后在外与人斗诗失了颜面,连累他们两位主考官。 这下可好,纪温不擅诗词一事经由官方盖棺定论, 新科举子们无一不知了。 纪温面色赧然,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乖乖低头应下。 前有主考官万大人青眼有加,后又被副主考官罗大人当面揭短。 短短时间内,纪温的心情此起彼伏,分外复杂。 好在接下来两位主考官大人不再抓着纪温不放,而是各自又点了其他举子考较。 然而有纪温珠玉在前,万大人再也不曾对其他举子另眼相待。 鹿鸣宴结束后,纪温婉拒了邹举人的邀请,急匆匆向纪家赶去。 程颉见他这副焦急模样,顿时也顾不得刚结识的同期,追上前问道: “出了什么事?怎么走的这样急?” 纪温心中犹疑片刻,只道:“家中出了些事。” 事实上,他是担心他爹听到公主和亲的消息会做出什么冲动行为。 虽不明白他爹为何如此在意此事,但那日他爹的坚定和冷硬已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强烈的直觉在警告他,绝不能让他爹知晓。 紧赶慢赶,当他第一时间跑进纪武行的院落,看见他爹那一脸疑惑的表情的表情时,纪温轻轻松了口气。 还好,他爹还不知道。 纪武行正在仔细擦拭刀刃,他早早听到纪温前来的动静,见儿子一反常态的模样,关切问道: “温儿?你不是去参加鹿鸣宴了吗?这是怎么了?” 纪温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刚要说话,一位面容普通的劲装男子忽然大踏步走了进来,单膝跪地,神色慌张: “老爷,不好了!” 这位是他爹的长随,也是一名功夫极好的武者。 纪武行看看纪温,又看看自己的长随,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什么事?” 长随抬起头:“长公主殿下要和亲瓦剌!” 此话一出,纪温心里咯噔一声。 他还是低估了他爹对此事的重视,竟然特意派了长随打听此事消息。 然而他爹远比他想象中更为愤怒。 只见他爹勃然色变,手中的长,枪重重砸在地上,随即发出一道极为隐忍的怒吼: “他们欺人太甚!” 他爹为何如此生气? “他们”又是谁? 纪温心中有太多问号,可他来不及询问,便见他爹气势汹汹提着枪走出院落。 他连忙追了出去:“爹,您要去哪儿?” 纪武行头也不回:“去泸州,找安崇则!” 纪温隐约记得,泸州卫指挥使安崇则仿佛是自家祖父的学生。 当年带走大哥的便是此人。 他奋力拦住想要离开的纪武行,追问道: “可是与长公主有关?爹想要寻安大人相助,阻拦公主和亲吗?” 纪武行不说话,算是默认了此事。 纪温试图劝他:“爹,此事朝廷既已放出了消息,怕是不会再有回旋余地了,否则岂不是当面让瓦剌难堪?” 纪武行握着长,枪的手臂青筋凸起,他的脸色沉的可怕,像是一只愤怒的野豹,嘴中吐着气,正四下里寻找猎物。 他望向儿子,低声嘶吼:“我知道,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 纪温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了。 以他爹的功夫,没几人是他的对手。 于是他只能紧紧抓住他爹另一只手臂,定定望向他的眼睛,认真道: “爹,您要去,我不拦您。 但您一定要记住,我和我娘,还有祖父,都在等着您。” 纪武行看着满脸担忧的儿子,心中动容。 他抬起手,想要如小时候那样摸摸儿子的头,却在下一刻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了,举起的手尴尬的停在了半空中。 “放心吧,不管此行是否能成,我都会立刻回来。” 听到这句话,纪温才放开了他爹的手臂。 纪武行一边大步流星走出家门,一边高声道:“备马!” …… 泸州距离顺庆府城不远,以纪武行骑马的速度,一个来回只需半日,再加上在那边停留的时间,顺利的话,兴许明日便能回来。 纪温焦急的在家中等待,此刻他很想知道他爹与长公主究竟有何关系,或者说,纪家与长公主究竟是何关系。 然而此时唯一知情的那位长随却始终一言不发,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 连神经大条的程颉也注意到了纪家父子俩的不寻常,他多次向纪温试探道: “你们家还好吧?” 纪温自己都还处于云里雾里,只能含糊道:“还好。” 程颉只以为好友有什么难言之隐,拍拍他的肩,十分阔气道: “若是遇到难处,只要是钱能解决的,只管跟我说,我不行还有我爹!” 好友如此仗义,令纪温也生出几分感动。 他笑了笑:“多谢你了。” 只是此事还真不是钱能解决的。 忐忑等候了一夜,翌日天刚蒙蒙亮,纪家门口便传来一连声清脆的马蹄声。 纪温早已使了人在几处门口盯着,只待他爹一回来便能第一时间知晓。 是以纪武行刚踏入前院,纪温已从内迎了出来。 他爹一身风尘仆仆,长发浓眉均被露水染湿。 最令纪温担忧的却是那一副愈发阴沉的脸色。 不用问,此行定然没有结果。 纪武行连自己的院子也没进,匆匆对纪温道: “赶紧收拾好东西,我们即刻启程回家!” 纪温十分愕然:“爹,为何……” 纪武行面沉如水:“你祖父只怕已知晓此事,我担心他受不住。” 纪温按耐住心中的诸多疑惑,立时便吩咐阿顺收拾好行李,又命人给程颉留下话,便与他爹两人骑着马向岳池县赶去。 一路上,纪温什么也没问。 两人迎着清晨的白露,伴随着哒哒马蹄声沉默着赶路。 不到晌午,两人已到达岳池县纪家祖宅大门前。 门房一见两人归来,面上却不带多少喜色,反而有几分惶然。 纪武行一路提着心,见此情况连声问道: “家里可是出了事?老太爷可还安好?” 门房连忙跪下,深埋着头,语气带着哭腔: “大老太爷昨日夜里突发恶疾晕厥过去,如今还未苏醒” 纪温心中大骇,但见纪武行已飞速朝着纪老爷子的松鹤院奔去,他连忙追上。 松鹤院里,二老太爷、二太夫人、纪二伯、纪二婶与他娘王氏竟然都在。 连念青都已随侍在侧。 除了如今才两岁的六弟纪峥,老宅中所有主子竟都聚集在此。 见到父子俩毫无征兆的回来,众人心中略略诧异,却又很快被悲痛掩去。 王氏见着自己的夫君与儿子,眼中忍不住淌下泪来。 得知儿子高中解元的那一刻,府中众人是多么欢欣鼓舞,可这欣喜还不到一日,便生出这样的事 纪武行顾不上与众人寒暄,抓着人群中的纪二伯问道: “二哥,我爹呢?他怎么样了?” 纪二伯叹着气,欲言又止。 此时纪温终于也跑了进来,眼见众人都守在外间,他便径直向内室走去。 转过屏风,他一眼便看见了躺在榻上的纪老爷子。 此时的他双目紧闭,眉眼间沟壑纵横,脸色蜡黄,双唇毫无血色,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生机。 不过三月不见,他的祖父竟已苍老至此! 纪温鼻子一酸,浑身颤抖着艰难跪倒在纪老爷子塌边,眼中热泪滴滴滚落。 随之进来的纪武行见着纪老爷子这副模样,当即重重跪下,膝行至塌边,堂堂九尺大汉,此刻已是泣不成声。 纪温望着纪老爷子形容枯槁的脸,悲痛唤道: “祖父,孙儿回来了,您这是怎么了?” 昏迷中的纪老爷子毫无所觉,纪温声音哽咽,坚持着说道: “祖父,孙儿已考中举人,是第一名解元,您睁开眼看看” 忽然,纪老爷子的小手指动了动。 纪温连忙擦干眼泪,不错眼的盯着,连声唤道:“祖父、祖父” 又过了片刻,纪老爷子的眼皮子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 纪温与纪武行对视一眼,均喜极而泣。 “祖父,您终于醒过来了!” “爹,您终于醒了!” 外间听到声音的二老太爷与纪二伯也连忙进入内室。 一位老大夫上前把了把脉,又扒开纪老爷子的眼睛瞧了瞧,才对众人道: “既已醒来,便无性命之忧。只是老爷子身子败的厉害,日后万不可再受刺激了。” 众人连连点头。 二老太爷坐在床边,紧紧握住纪老爷子的一只手,语重心长道: “大哥,大夫的话,你听到了。放宽心,长房还得靠你撑着!” 纪老爷子闭了闭眼,一滴浑浊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他的声音喑哑干涩:“当年,我没能护住薇娘。如今,竟连她唯一的骨肉也护不住!” 此话一出,众人无不潸然。 二老太爷心中痛惜,却不得不劝道:“大哥,你已经尽力了,这都是命啊!” 纪老爷子声音虚弱,却带着十足的威慑:“命?不,我从不信命!” 纪武行蓦然抬起来头,一脸厉色:“爹,实在不行,让儿子去上京城,等到公主送嫁路上,寻个机会偷梁换柱!” “胡闹!”纪二老爷斥道:“你可知此事后果?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纪家、为温儿着想! 温儿苦读这么些年,如今好不容易高中解元,你就忍心让他一番辛苦付诸东流?”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始终默默站于一旁的纪温。 良久,纪老爷子开了口:“温儿,还不知道家中往事吧?” 纪温摇了摇头。 纪武行低头嗡声道:“没有爹的许可,我们都不敢说。” 纪老爷子牵了牵嘴角,尚且带着泪水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这个孙儿虽然并未按纪家人的路子成长,却在另一条道儿上不断给他惊喜。 如今,年仅十四的孙儿,竟然已是举人,甚至还得了头名解元,早已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期。 他欣慰道:“如今温儿已长成,是时候知道那些往事了。” 纪温豁然抬起头来,终于要告诉他了么? 纪老爷子艰难抬起手,轻轻一挥:“你们都出去,温儿留下。” 二老太爷看看自己虚弱到说话都无力的大哥,又看看纪温,有些不放心。 纪温连忙道:“二叔祖放心,孙儿会照顾好祖父。” 二老太爷这才带着纪二伯与纪武行出了内室。 纪温上前几步,跪在纪老爷子塌边,这个位置,能让他第一时间注意到祖父的状态,也能听清祖父说出的话。 纪老爷子仰躺在塌上,目光中带着追忆与沉湎。 “老夫这一生,半辈子征战沙场,杀敌无数,曾历经三代帝王,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 可到头来,却落得个抄家夺爵,家破人亡的下场。” “连膝下的三子一女,竟也只剩下一人。” 三子一女? 纪温心中一震。 三子他知道,乃大伯纪武实、他爹纪武行与六叔纪武言,大伯与六叔年纪轻轻便已战死沙场,除了他们,竟然还有位姑母吗? “老夫膝下唯一的女儿,薇娘她自小被捧在我与你祖母的手心,上头三位兄长也待她如珍如宝。 身为侯府唯一的嫡女,她本是上京城最璀璨的明珠,本可以在我们的庇佑下过得无忧无虑,奈何” 纪老爷子想起那段往事,不禁悲从心起。 那是一切悲剧的根源。 第74章 纪家纪薇, 乃永定侯嫡女,容色姝丽,名动上京。 时年永定侯大破漠北鞑靼, 自此,大周四方安定,威远大将军之名传遍朝野上下, 朝中无人争其锋芒。 待大军班师回朝, 纪大将军主动上交兵符,于声名最盛之时功成身退, 保全君臣之谊。 太,祖感念纪家仁义,一道圣旨将纪家女纳为当朝太子妃。 七年后, 太, 祖崩逝,太子灵前即位,后封太子妃纪氏为后。 次年,新帝定年号崇文, 是为崇文帝。 崇文五年, 纪皇后诞下嫡公主,同年,贵妃戚氏成功为崇文帝产下唯一一位皇子。 崇文六年, 小皇子未满周岁不幸夭折,戚贵妃直指纪皇后暗下黑手, 谋害皇子。 崇文帝盛怒之下, 废皇后之名,将罪妃纪氏打入冷宫,身为后族的永定侯一家一并被罢黜官职、抄家夺爵, 全家流放至滇南。 同年,纪武行之妻王氏历经千辛万苦,于滇南之地诞下一子,取名为“温”。 崇文七年,后宫之中一位如美人因诞下一位小皇子,一跃晋升为如嫔。 崇文九年,皇帝久病不愈,英年早逝,年仅两岁的幼子荣登大宝。 昔日后宫中名不见经传的如嫔自此成为了大周最为尊贵的女人。 而在遥远的滇南之地,因新皇登基,天下大赦,被流放三年的纪家也因此得以赦免。 纪老爷子体乏无力,却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而坚定: “你姑母生性良善,天真不知事,绝不可能谋害他人,何况那还只是一介稚子!” 纪温听了许久,心下亦随着那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起起伏伏。 从面上看来,小皇子夭折一案乃是姑母被废,纪家败落的根由。 他不由问道:“那位戚贵妃,可曾与姑母有过嫌隙?”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 二人其一乃中宫皇后,虽占据正统却膝下无子,另一人身为帝王宠妃,育有唯一的皇子,却为庶出。 无论是否有嫌隙,二人注定是敌人。 纪老爷子轻轻摇头:“戚贵妃嚣张跋扈,恃宠生娇,薇娘性子温良软弱,从不与其交锋。 除了戚贵妃,薇娘对后宫其他娘娘多有关照。如今的太后娘娘,昔年不过是偏殿的一位如美人,亦曾受薇娘恩惠。 谁也想不到,先皇英年早逝,最终却是当年不起眼的如美人登上高位,成为大权在握的太后。” 短短两年间,由美人摇身一变成为太后,如美人简直将母凭子贵阐释的淋漓尽致。 “昔年小皇子夭折一案究竟是何人所为?祖父心中可有猜测?” 纪老爷子闭了闭眼,半晌才道: “纪氏向来安分守己,从不越矩。后宫之事,纪家也无从得知。 自从薇娘被打入冷宫,随后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只留下两岁的公主,由忠心的宫人照料。” 他顿了顿,接着道: “据说薇娘去后不久,戚贵妃暴毙宫中,戚家满门抄斩。” 纪温心中一寒:“是戚贵妃?” 纪老爷子却没有回答,转而说道: “先皇忌惮纪氏已久,尽管老夫早早交了兵符,也还是招了皇家的眼。那戚氏又何尝不是如此……” 纪温骤然想到一种可能,他暗自心惊,不敢相信。 应该不可能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 更何况那还是先皇当时唯一的儿子。 “那公主殿下呢?”纪温又问道。 “许是念及旧情,幼主登基后,太后娘娘将公主自冷宫中接出,带在身边教养。” 纪温暗中算了算,公主于崇文六年随姑母入冷宫,直至崇文九年幼帝登基才得以重见天日。 小小年纪竟在冷宫中待了三年! 然而若不是太后娘娘,只怕公主一生都要困囿于冷宫之中了。 他不由庆幸:“太后娘娘到底还是顾念昔年情谊。” 纪老爷子声音带着几分叹息:“老夫本也以为,有太后娘娘照拂,公主应是无虞。 岂料如今战事刚起,便要送公主和亲,可见这情谊也不过寥寥。” 他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嘴中还说道: “早知如此,当年太,祖赐婚之时,老夫就是拼了一身功劳,也要换取薇娘一生无忧…… 那孩子分明不喜皇宫,却不愿让我们担忧,主动应下这门婚事……” 每每想到此处,纪老爷子总免不了一阵酸涩。 纪温连忙上前几步抚着纪老爷子胸口: “祖父,您先冷静!此事并非没有转机!” 孙儿焦急的面孔映入眼帘,纪老爷子逐渐回过神来。 此次病倒,使得他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而一旦心潮涌动,又将引发体内的病症。 纪温小心的安抚着,脑子里不断搜索解决眼前困境的方法。 可他不过只是一介举子,又如何有能耐影响朝政? 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法,自己如今势单力薄,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纪老爷子挣扎着立起身子,掀开床褥想要下榻,纪温挡在塌边,满面担忧: “祖父,您不能下来,若有需要,孙儿可以代劳。” 纪老爷子重重喘了口气,这一番动作又耗去他大半心力,好半晌才得以恢复。 他强撑着伸出一只手指向窗边的书案:“扶我过去。” “祖父,您的身子” “扶我过去!” 纪老爷子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力,纪温劝阻无果,只好为他披上外袍,小心翼翼的将他搀扶到文椅上坐定。 纪老爷子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坐在文椅上喘息了许久,方恢复了些许力气。 “磨墨。” 纪温心中不忍:“祖父,您要写什么?您念出来,让孙儿替您写。” 纪老爷子摇了摇头:“必须由老夫亲笔书写。” 纪温忍着心中的难受,一边磨墨,一边看着他祖父艰难的提着笔写信。 祖父的字失去了往日的杀伐之气,显得十分虚浮无力。 可那每一笔都在耗费着他体内所剩无几的力气,每写完一封,都仿佛将他的全身力量消耗一空。 写写停停,纪老爷子足足写了十二封信,才终于将笔放下。 那十二封信里,收信人有泸州卫指挥使安崇则、大理寺卿张廷春,甚至还有他的外祖父王璋之…… 纪温替纪老爷子将信一一装进信封,便听他道: “让你爹即刻遣人送出,快马加鞭,刻不容缓!” “是,祖父。” 自打将信如数送出的那一刻起,纪老爷子仿佛重新换发了生机,从早到晚都撑着一口气。 纪家人都明白,他这是在等待。 等待那十二封信里能有好消息传来。 然而一天过去,纪老爷子收到了四封回信,却都是告诉他,此事已无力回天。 两天过去,十二封信已回了十封,却仍没有出现转机。 第三天,最后两封回信分别自上京城与顺天府传来。 纪老爷子看过之后,久久不语。 纪家众人不知回信内容,纪武行小心翼翼问道: “爹,有消息吗?” 纪老爷子放下信,无力的摇头。 他已经将所有能联系的人全都寻了个遍,可无一例外,全都在劝他遵从圣意。 就连王璋之也言明此事恐难以回旋…… 难道当真要让他坐视公主和亲吗? 见他如此,一旁候着的二老太爷、纪二伯与纪武行都沉默着低下了头。 一张宣纸自纪老爷子指尖溜出,顺着被褥滑落至地面。 纪温下意识将其拾起,一眼便认出那正是他外祖父的字迹。 只见那一页纸的末端写着:“……若能集大成之力,否则天命难违……” 集大成之力…… 纪温骤然想起了外祖父曾告诉他的士子之力。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直直跪在了纪老爷子塌边: “祖父,孙儿有一个办法!”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纪老爷子还未开口,纪武行已迫不及待问道: “什么办法?” 纪温目光坚定道: “孙儿要回南淮书院,召集所有同窗,联名上书!” 纪武行有些不太理解其中含义:“这……有用吗?” 纪温声音铿锵有力:“普通民众的请愿书,朝廷尚且无法坐视不理,更何况是数千名士子联名上书。 朝廷若枉顾士子之意,必将遭其反噬!” 纪老爷子很快明白了此举意味,他沉吟道: “文人大多不愿起战事,对于和亲一事,他们只怕是赞同者居多。 即便是你的同窗,也不会为你而掺和进此事之中。” 纪温定定看向纪老爷子,毫不退缩:“祖父,孙儿有信心能将他们说服!” 纪老爷子沉默良久,才道: “此事若能成,只怕会给你外祖父带来极大的麻烦……” 纪温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他垂下眉眼: “孙儿会先与外祖父商议,若外祖父不愿,孙儿再另想它法。” 纪老爷子叹了口气:“当年纪家被抄,你外祖父秉性刚烈,见劝谏无用,竟也带着你舅伯辞官归隐。 如今……老夫少不得又要欠他一回……” *** 事不宜迟,此事一定,纪温便向家中众人告了别,简单背上行囊独自骑马往金陵而去。 长公主将于来年春天出发前往瓦剌,如今已是九月末,他必须要在两个月内完成一切。 祖父说的不错,比起打仗,文人更愿意以和亲的方式换取和平。 此事自鹿鸣宴那日新科举子间的谈话便可窥见一二。 所以纪温必须要在短时间内转变南淮书院士子们的思想,简称——洗脑。 他要让这群人对和亲一事产生强烈的抗拒心理,从而随他一同联名上书,引起朝廷注意。 纪温一路快马加鞭,不过两日便已到达南淮书院山下。 第75章 此时距离乡试放榜不过短短数日, 任谁也想不到一府解元竟不在家中宴请亲友,反而早早回了书院。 纪温到书院时,恰是午后学子休憩, 人烟稀少之时。 他一路行色匆匆,抄了小路朝山长的小院行去。 直至小院门前,他却又开始踌躇不定。 外祖父早已不问世事, 一心归隐, 如今自己却要将他拉进这泥潭里,让他如何开得了口。 然而犹豫再三, 他还是叩响了小院的大门。 一位小书童揉着眼睛开了门,见来人是纪温,脸上的倦意顿时一扫而空, 露出几分欣喜的笑容。 “纪秀才!不对, 如今已是纪举人了!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纪温来了这小院许多回,早已与他外祖父的小书童熟识。 因着纪温面如冠玉,为人温和有礼,小书童对他颇有好感。 纪温笑了笑:“你倒是消息灵通, 山长可在?” 小书童点了点头, 转头悄悄向院内看了看,低声道: “山长正在休憩呢,可千万莫要吵醒了他!” 话音刚落, 屋内便传出山长的声音: “是谁在外面?” 小书童面色一苦:“完了完了,山长最不喜被人打搅……” 纪温提了提心, 朗声道:“学生纪温, 拜见山长。” 屋内久久没有动静,空气瞬间变得凝固。 纪温知道,外祖父怕是已猜到了他的来意。 正当小书童愈发焦心之时, 山长终于再度开了口: “进来吧。” 小书童耷拉着脑袋走在前面带路,纪温却越过他,并道: “我自己进去即可。” 小书童怔然间,纪温已跨过门槛,反手关上了门。 王老太爷正坐于一只蒲团之上,独自品茶。 纪温恭恭敬敬俯身行礼:“孙儿拜见外祖父,无意扰了外祖父休憩,还望外祖父见谅。” 王老太爷手持茶盏,斜睨一眼: “扰一时休憩倒是小事,只怕有人要让老夫晚年不得安宁!” 纪温听了,连忙跪下请罪: “外祖父息怒!孙儿岂敢如此!” “你还有何不敢?”王老太爷气极反笑: “你如今也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举人而已,便妄想着推翻朝廷定下的事儿,你可能耐着呢!” 纪温跪在地上,语气却没有半分退缩之意: “外祖父教训的是,孙儿明白此举无异于蚍蜉撼树。但外祖父也曾教导孙儿,士子之力,足以震慑朝纲。 孙儿不才,但若有一丝希望,孙儿也须得尽力为之!” 王老爷子重重将茶盏搁下: “老夫告诉你这士子力量,是为保你不被奸人所害。你倒好,竟主动以卵击石,妄想动摇朝政!” 纪温摇摇头:“孙儿并非动摇朝政,孙儿只想将长公主殿下留在大周。” 王老太爷立刻问道:“长公主不嫁,瓦剌又怎会出兵增援?失去瓦剌这一助力,北方战事又该如何?鞑子们的十万铁骑可还在边关虎视眈眈!” 纪温并不清楚大周军事布防,但他爹曾经说过,九边重镇兵力超四十万,根本无需担心那些鞑子。 他将纪武行曾经的话复述出来,引得王老太爷一阵讥笑。 “这是你爹告诉你的吧? 纪家远离朝堂十余年,殊不知如今早已不同往日。 北边确有四十万兵力不假,然光有兵,却苦于无能将,兵力再多,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纪温有些不敢置信:“大周人丁计以千万,就没有几位将才?” 王老太爷的语气耐人寻味: “有才可不意味着就有出头之日。段将军带领十万征北军,为何败的如此之快? 其中缘由,待你日后入仕,自会明白。” 纪温心下了然,依外祖父的意思,他并不看好大周与鞑靼的对战。 泱泱大国,竟至如此。 既然正面对抗不行,那便仅剩一种办法了。 “若要避免战事,与瓦剌交好,并非只有和亲这一种途径。 通商、互市、鼓励两地子民通婚,甚至可以将大周的耕种、织布技术传入瓦剌……” 王老太爷不假思索道:“若是如此简单,史上又怎么会有这么多和亲公主?” 纪温倔强道:“若是还不能满足他们,朝廷还可派遣使团前往当地传授技能、教化子民……” 王老太爷丝毫不为所动:“仅凭这些便想让瓦剌出兵?” “不,”纪温神色肃然:“瓦剌他没有选择!” 王老太爷露出一抹诧异之色。 纪温继续道:“瓦剌东临鞑靼,长期与之抢占蒙古草原。 西部的哈萨克汗国与南边的东察合台汗国也时常摩擦不断,北部的沙皇俄国更是在不断的蚕食瓦剌领地。 瓦剌已是危机四伏,与大周交好是他们最好的选择,我们根本无需送公主和亲!” 王老太爷不由正了脸色,他从不曾想到这个外孙竟有此等谋算。 他在心中暗暗惊叹,面上却冷哼一声:“你倒是比你表哥有成算的多!” 纪温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外祖父为何会在此时提到表哥? 表哥他做什么了? 然而王老太爷直接开始赶人:“去吧,想必你与你表哥志同道合。” 纪温一头雾水,却始终不忘正事。 “外祖父,孙儿的请求……” “老夫不会干预,同样也不会支持。” 纪温松了口气:“多谢外祖父!” 王老太爷忽然反问道: “说到底,你还是私心大于家国之情,若长公主并非血脉亲人,你可会为其这般上下奔走?” 纪温顿时失了言语。 王老太爷提醒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后若是旁人知晓这一层关系,你今日种种,都将成为被旁人攻讦的证据!” 纪温长拜于地:“此事均为孙儿一人所为,与南淮书院无关,若有差池,孙儿自愿承担一切后果。” “你以为,南淮书院当真脱得了干系?” 纪温低头羞愧不已,他知道,此事若能成,南淮书院必将成为漩涡中心,可他别无他法。 “南淮书院聚集了大量士子中的佼佼者,堪为南方士子表率。 孙儿将以南方士子的名义发出请愿,扩大士子范围,尽全力将南淮书院的影响降至最低。” 王老太爷沉思片刻,点点头算是应允了这一做法。 他看着眼前跪伏在地的外孙,心中生出无限感慨。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若是此遭安然无恙,日后定能一飞冲天。 想了想,他又道:“若是力有不逮,切记不可逞强。无论如何,南淮书院始终是你的后盾。” 一股暖流自纪温心尖缓缓淌过,他再一次深深躬身,掩下心中酸涩。 *** 出了山长的小院,纪温回到学舍,这才想起自己回到金陵还没告诉程颉。 只怕程颉此刻还在顺庆府城等待自己自岳池县归来呢…… 他默了默,心下微微有些内疚,便提笔写了封信遣人送去了程家,希望程颉一回到家便能看到。 简单梳洗了一番,刚走出学舍,一道声音从旁响起。 “纪师弟,你竟然这么早便回了书院?” 纪温转过头,看见来人,笑了起来:“杨师兄。” 此人正是曾当众挑衅纪温的杨秀才,但后来据表哥所说,杨秀才是受了吴举人挑拨,且事后告发了吴举人。 说起来,二人之间虽有些不愉快,倒也没有嫌隙。 事情过了那么久,如今早已翻了篇,杨秀才也终于鼓起勇气再度与纪温交谈起来。 “听闻纪师弟高中解元,真是可喜可贺!” 纪温抿嘴一笑:“蜀中文风远不如金陵,若是在顺天府考,只怕要差的远了。” 杨秀才便是顺天府人,他摇摇头:“纪师弟是有真才实学的,到哪儿都差不了! 你还不知道吧?今科顺天府解元乃是陶师弟!” 陶诸? 纪温只惊讶了一瞬,便觉理所当然。 几人同为黄字壹号班同窗,陶诸一向高居榜首,能在天才辈出的金陵夺得第一,也并不奇怪。 杨秀才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这段时间内的一些趣事。 自从黄字壹号班的尖子生们各自奔赴祖籍备考乡试后,讲书们也不再每日讲学了,黄字班没有备考的学子骤然轻松了许多,显得格外闲适。 杨秀才便是其中之一。 正因太闲,他甚至被教育过很多次。 当下,他正以亲身经历告诫纪温: “你可知最近的“公主和亲”一事?在书院最好不要谈及此事……” 纪温不明所以,故意问道: “为何?公主和亲,我大周与瓦剌交好,鞑子便不敢再兴战事了,此举不正有利于大周安定?” 杨秀才面色突然一变:“纪师弟,此话可万万不能再说!” 纪温不解:“为何?” 背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公主和亲乃小国弱交之策,大周岂能将社稷安危托于妇人之手!” 杨秀才垂头丧气道:“你马上便能明白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纪温下意识弯起嘴角,转身叫道:“表哥!” 然而王元彦态度冷凝,面对许久未见的表弟,一顿教训劈头盖脸: “表弟读了这许多年的圣贤书,怎么也如此愚钝不堪? 汉家青史上,计拙是和亲。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标注1) 靠公主和亲乃是最下乘的方式,此举不过是苟安于一时……” 一口气讲了许久,王元彦心中充满了对表弟的失望,只以为纪温还不知道纪家的往事。 若他知道即将被和亲的那位公主是自己的表姐,可还能如此坦然的接受甚至认同和亲一事? 纪温愣愣的听自家表哥训了半日,此刻的他终于明白了外祖父所说的,他与表哥志同道合的意思。 第76章 若说纪温是基于血脉亲情而对和亲一事格外反对, 那么表哥王元彦则是真正本着文人风骨对此极为抗拒。 纪温愣愣听着表哥训了许久,直到一旁的杨秀才都心有不忍,弱弱劝道: “斋长, 纪师弟刚刚远行归来,一时没能想明白其中道理,现下定然是悟了!” 他朝纪温使了个眼色, 纪温终于反应过来, 点头如捣蒜: “表哥,我错了!” 表弟认错太过积极, 以至于王元彦还有许多未尽之言,却尽数被堵在胸口。 他顿了顿,最终只是道出一句: “知错能改, 善莫大焉。” 训完表弟, 他终于想起了这个时候表弟应当在纪家庆贺高中,如今却早早出现在这里。 他关切问道:“表弟怎来的这样早?” 纪温垂下眉眼浅笑:“家中简单聚了聚便算是热闹过了,日后总归还有会试,我便先回来了。 ” 杨秀才顿时心生敬意:“ 纪师弟当真虚怀若谷, 高中解元都能如此淡然处之。 若换了我, 必定大摆三日流水宴,势必要让整座府城的人都知道才好!” 王元彦对纪家的情况心知肚明,一时又对身负天纵之资却命运多舛的表弟多有怜惜。 他面上不露分毫, 只道: “表弟一心向学,不为外物所动, 甚是难得。世间之事, 向来功夫不负有心人,表弟今日的付出终能得到回报。 ” 纪温笑着谢过了表哥的勉励。 告别两人后,纪温独自坐于书室内。 他只有两个月时间。 两个月之内, 他必须得让南淮书院的士子——至少是绝大部分士子接受他的思想洗礼。 眼下看来,在表哥王元彦的努力之下,书院中已有不少人对和亲一事颇有微词。 可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必须得深深刺激到他们内心,挑拨他们蠢蠢欲动的心弦。 翌日起,他开始独自在学舍中忙活着,从早到晚都在埋头写些什么。 如此过了三日,纪温带着一本册子与一大张揭帖走出了南淮书院。 他下了山,就近寻了一家书肆,要求掌柜将小册子复刻五千册,而揭帖则复刻八千张。 又等了数日,小册子与揭帖还未印好,程颉却回到了书院。 一见纪温,程颉满脸不忿,目光几欲喷火。 “在府城你一声不吭回了县城也就罢了,竟又一声不吭自县城回了书院! 枉我等你那么久,若不是你爹派了人来告诉我,如今我还在顺庆府城苦苦等着你! ” 纪温自知理亏,只得乖乖受着好友的怒火。 见纪温一句也不反驳,程颉顿觉没了意思,干脆问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这样匆忙神秘?” 纪温本不想将程颉拉下水,可他身处南淮书院,避无可避,犹豫再三,他还是说了出来。 程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道:“你说你要做什么?” “我欲号召南方士子,联名上书,向朝廷请愿收回和亲一事。” 纪温的话语掷地有声,神色肃穆,似乎全然不知此话将给旁人带来多大的震撼。 程颉瞠目结舌,看了纪温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纪温,圣上已经下过明旨,此事绝无更改可能,一群士子上书又有何用?若是触怒皇上,命都可能保不住!” 在士子心目中,文人风骨大过一切。 而在其他人眼里,皇权大过天。 程颉出身商户,同样视皇权为天,如今好友竟妄想与天抗争,简直是痴人说梦! 纪温却还轻松道:“三五名士子联名上书,或许连一个水花也翻不出来,但数千名士子一同请愿,即便是皇上也无法坐视不理。 因为我们不仅仅是数千个人,我们代表着所有的南方士子,我们是大周朝未来文人的根基!朝廷若想要责难,便是在动摇大周未来的朝政!” 程颉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面对纪温,他向来不是对手。 他手执折扇烦躁的在原地踱来踱去,又一次确认道: “你当真要如此?” 纪温坚定点头:“绝不放弃!” “你究竟图什么?该不会真是因那文人风骨吧?” 纪温犹豫了一瞬,还是不愿对好友隐瞒,开口道:“昭和长公主乃我血脉亲人。” 程颉震惊不已:“你们家竟然还是皇亲?” 他虽然知道纪家所在,甚至亲眼见过纪温的家人,但他从未打听过好友的家世。 岳池县知道纪家往事的人不在少数,若程颉有心探听,轻易便能知晓。 可他与纪温交好,并非因着对方家世,故从不曾在意这一点。 纪温本就无意隐瞒,当下反问道:“你可曾听说过永定候?” 程颉茫然的摇摇头。 纪温又问道:“那威远大将军呢?” 程颉再次摇头。 纪温: “罢了,日后你再慢慢了解吧。” 他本以为以纪老爷子当年的功绩,应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没想到竟还是有漏网之鱼。 殊不知程颉如今年岁尚轻,纪老爷子威名远扬之时,他尚且还在襁褓之中,自然无从得知。 况且他出自商户,本就没有大家族那般的底蕴人脉,旁人在背各大家族谱系时,他在学着拨弄算盘。 商人与官宦之间,本就存在着一道巨大的鸿沟。 程颉也无意追根究底,他打开折扇饶有兴味的看了纪温一眼:“纪兄,结识数年,到如今我才发现,你背景挺深啊!” 纪温无奈苦笑:“家中如今不过是一介庶民罢了。” 程颉没有多问,转而道:“你想要凭士子之力阻止和亲,可这些人能听你的吗?” 纪温正为此而做着准备,他当即取出一张自己手写的揭帖递给程颉。 程颉定睛一看,这揭帖倒与寻常揭帖不同,上首第一句格外引人注目: 和亲,示弱耶? 下方则以寥寥数语道尽和亲之弊端,言辞简洁而犀利,可谓是一针见血。 明明知道纪温存有私心,可看了这张揭帖,程颉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甚至令他生出一种哀国之不兴的伤悲之情。 不知不觉间,程颉已有了心态上的转变。 他拿着揭帖愤愤道:“我堂堂大周,怎可示弱于远夷?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份揭帖才行!” 看来这份“传单”做的很是成功,纪温心中稍安。 九月底,一日之内,南淮书院各处大大小小的地方均被同样的一张揭帖贴满。 这些揭帖仿佛在一夜之间出现,全然不知是何人所为。 而揭帖上的内容更是在整个书院引起轩然大波。 和亲,示弱耶? 这不正是近期最为关注的一件大事? 本还有不少人指望着以和亲来终止战事,可看过这篇揭帖之后,只觉羞愧。 就在众人对着揭帖议论纷纷之时,始作俑者纪温突然开始抱着一摞小册子在书院四处分发。 册子上不仅详细记载了历代公主和亲的前因后果,更道明了公主和亲后,对于朝政及战事的影响。 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史料记载着数十位和亲公主,无一例外,全部英年早逝。 然而,即使付出了大量公主的性命,却也只带来了一时的安定,战事从不会因一人之力而停歇。 随着舆论四起,纪温开始有意聚集大量士子,毫不顾忌的当众宣讲。 前有揭帖、书册的文字冲击,又有纪温身体力行、慷慨激昂的宣讲,南淮书院已有不少学子深受其影响。 可与此同时,也有许多资历颇深的举子看不惯纪温这等年轻人的张扬模样,不仅不为所动,甚至对此嗤之以鼻,多次以前辈姿态加以训斥。 正当纪温疲于奔命之时,表哥王元彦挺身而出,一同加入到纪温的步伐之中。 王元彦身为南淮学院斋长,担负着督察学子日常言行、管理学生道德品行之责,在整个南淮书院极具威信。 甚至很多时候可以代替讲书,向学子们授课。 斋长亲自出马,直接将书册下发至每一间书斋,甚至时而登堂讲授,无一人不为之信服。 渐渐地,此事自南淮书院传出,在大量的揭帖覆盖之下,整个应天府城全都陷入热议之中。 纪温与程颉雇了大量街头乞儿,四处张贴揭帖,又编了儿歌满大街传唱,哪怕是不通笔墨的农家子,都能哼出一两句“和亲以示弱,畏威于蛮夷”。 在有心推动之下,此事散播极为迅速。 经由应天府城及辖下各州县,很快又四散传至扬州府、苏州府,甚至连再远一些的淮安、庐州都有所波及。 十月十五,南淮书院举子纪温广发召集令,号召所有士子与之一同联名请愿,上书朝廷。 经由半月的铺垫造势,南方士子纷纷响应,自四面八方朝南淮书院涌去。 长长的请愿书上,纪温的名字签在首页第一位,这也代表着此次请愿行为由他带头,若朝廷追责,纪温将首当其冲。 十月底,这封由四千多名士子联名的请愿书被快马加鞭送往上京城,经由御使之手,终被呈上金銮殿。 南方士子联名上书,坚决抵制和亲! 朝中顿时一片哗然! 自从得知请愿书被呈上金銮殿,纪温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放松一刻。 这些时日他已是心力交瘁,忙的一刻也无法停歇。 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最终的结果如何,端看太后娘娘与皇上的意思了。 惟愿太后娘娘能念及往日与姑母的情谊,对长公主殿下多一分怜爱。 南淮书院上下均翘首以盼,等待着远方的结果传来。 然而没过多久,结果未出,却自上京城传来一则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消息。 第77章 崇治十年十一月末, 此时距离南方举子联名上书已近一月。 朝中为此分为数派,金銮殿上每日争论不休。 正当太后娘娘与皇上焦头烂额之际,上京城国子监祭酒吴大人却代表国子监诸生向朝廷递呈了一份以“昭和赋”为题的颂章。 《昭和赋》通篇赞颂了昭和长公主自愿和亲之大义, 称其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更言明和亲一策可彰显大周之国力,实乃示威、震慑之举措,是利国利民的大善之举。 出自国子监士子的《昭和赋》与南方士子的请愿书一并被呈上金銮殿, 此两者之间互相背离, 却又分别代表着北方士子与南方士子的意愿,任何一方都无法轻视。 消息传回南淮书院, 纪温心中瞬间凉了半截。 而南淮书院众人更是因此群情激愤。 国子监与南淮书院暗中较劲已长达十余载,如今却由国子监祭酒亲手捅破了这层窗户纸,直接将较量放到了明面。 值此紧要关头, 却来了这么一出! 《昭和赋》一出, 天下士子之心随即被分为两半,纪温辛苦筹划了数月的局面顿时被打破。 自这一刻起,刚刚才得以凝聚的士子之力逐渐被分化,而“北监”与“南院”之间的争斗也正式打响。 继国子监呈启《昭和赋》之后, 不久, 南淮书院一名举子作出一篇《陈情表》,与《昭和赋》遥相呼应,表达的意愿却又截然不同。 很快, 国子监不甘示弱,又相继传诵出《推恩赋》、《盛世大周赋》等, 大肆赞颂大周皇室。 文人的傲骨被彻底激发, 南淮书院众人迅速连发数文予以反击。 南北士子便以这种方式开始隔空较量。 纪温作为请愿书的带头人,却并不曾参与到与国子监的争斗之中。 此事原本是在他带领下的南方士子与朝廷之间的博弈。 万万没想到,国子监竟横插一脚, 致使如今局面变成了南淮书院与国子监的较量。 如此一来,他的算盘已然毁了一半。 这并非他想要看到的结果。 朝廷若想要公主和亲,完全可以为国子监增势,令其从此压南淮书院一头。 纪温一筹莫展,此事已非他所能掌控。就连此前争相与他联名上书的那些同窗也都一心深陷于与国子监举子的“文斗”之中。 此事演变至今,早已脱离了双方的本心。 或者说,除了纪温,根本无人真正在意请愿的结果。 相比之下,他们更不能接受的是败给国子监! 然而就在纪温心灰意冷之际,此事却又奇迹般的迎来了转机。 崇治十一年正月,整整一个年节过去,国子监与南淮书院之间的争斗却是愈演愈烈。 甚至连文斗的核心也不再是最初的“和亲”。 纪温眼睁睁看着时日一晃而过,或许两个月后,昭和长公主便要启程前往瓦剌…… 这日,一道圣旨忽然降临南淮书院。 十余年来,南淮书院众人还是头一回见到圣旨下降。 而这道圣旨的内容亦十分简单:宣南淮书院山长璋南先生与举子纪温入京面圣。 山长王璋之早已隐居,此次请愿,山长全程都不曾参与,可却依然被卷入进来。 这道圣旨如同倒入油锅里的沸水,再次搅动了本就不复平静的南方士子之心。 谁也不知此行是好是坏,但若有国子监从旁作梗,只怕此行不利的可能性更大。 然而这道圣旨却让纪温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众人都已深陷“北监”与“南院”的争斗之中,少有人在意和亲一事,这才是纪温最为无奈的。 但若有面圣的机会,说不定还能让皇上改变心意! 只是,与此同时,他也不由生出深深地愧疚之心。 外祖父从不想掺和进这些争斗之中,如今却不得不拖着年迈的身子远行前往上京。 他一脸羞愧的跪伏在王老太爷脚下,满腹言语却都难以启齿。 王老太爷微微笑着将他扶起,看似浑不在意道: “国子监那个老匹夫一出手,老夫便知躲不过了。都被人打到了头上,老夫怎能清闲下去?” 纪温更为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外祖父,若是太后娘娘与皇上欲加以责难,此事均为孙儿带头,与南淮书院无关。” 王老太爷笑着摇头:“老夫好歹还有些声名在外,太后与皇上不会拿我如何。” 纪温稍稍安了安心,若因他之故牵连了外祖父,他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此时,小书童提着一个包袱走了进来,王老太爷见了,站起身来,笑道: “走吧,别让天使等久了。” 宣旨的內侍还在偏殿等候,此次皇上不仅派了人来宣旨,甚至还派遣了数名侍卫一路护送。 纪温恭恭敬敬的请天使先上了马车,正欲转身,却听那位天使说道: “早闻金陵繁华,咱家久居宫中,却始终无缘得见,不知纪举人可否为咱家讲解一二?” 纪温瞬间提起了心,虽不知这位天使究竟有何目的,可他无法拒绝,只得回道: “能为天使讲解,是在下之幸。” 他偏头看了眼后方马车旁的王老太爷,王老太爷显然也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只递给了纪温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在侍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纪温进了马车,外头赶车的侍卫立刻扬起马鞭,下一刻便响起了细密的马蹄声。 马车内有些颠簸,纪温倒不觉如何,可他担心王老太爷的身子受不住。 天使显然极擅察言观色,他扬声对外吩咐道: “停下!” 外头的侍卫长“吁”一声,隔着车帘询问:“安公公,可是有事?” 天使声音尖细:“慢些,璋南先生年事已高,可得仔细着!我们晚些到上京也无妨。” 侍卫应了声:“是。” 随着马车再次启程,纪温感激拱手道:“多谢天使体谅!” 天使面色白净,笑的十分温和:“表少爷无需客气,咱家姓安,服侍于长公主殿下的祈云宫中,表少爷叫我安公公便好。” 纪温心头微震,竟是长公主身边的太监! 他迟疑着问道:“可是长公主殿下” 安公公含笑点头:“表少爷为殿下所做的努力,殿下俱已知晓,故此番特意求了太后娘娘与皇上将您请入宫中。” 纪温听了,心中酸涩不已。 在这一瞬间,他想到了忧思过度、郁结于心的祖父,连日奔波的父亲,还有筹谋数月的自己。 纪家不计代价,只为将公主殿下留在大周。 如今,他终于能见到这位表姐了。 他哑声问道:“这些年,长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安公公同样感慨不已:“劳表少爷惦念,殿下幼年受了些苦,好在太后娘娘慈爱,让殿下自幼与皇上一同长大,两人情分非同一般,这些年,殿下过的很好。” “那便好。”纪温松了口气:“殿下安好,家中也能放心了。” 若是祖父得知,定也十分欣慰。 安公公此行除了亲自接纪家表少爷进宫,还有着另外一重缘由。 他撩开车帘向外看了看,除了赶车的侍卫坐于车辕之上,另外几名侍卫均骑着马不远不近的跟随在马车周围。 他放下车帘,俯身朝着纪温那方凑近了些,低声道: “殿下特命奴才告诉表少爷,入宫后,表少爷要先面见皇上与太后娘娘。切记,无论皇上说了些什么,都不要反驳。” 纪温渐渐皱起眉头,他此行是为阻止和亲,又如何做到事事只听圣上之言? 见他迟迟不应,安公公又道: “此中缘由,殿下自会与您解释,请您相信殿下。” 纪温忙道:“在下自然相信殿下!” 安公公松了口气:“除此之外,殿下曾说,太后娘娘或许会对您加以责难,届时您还得受些委屈……” 纪温早已有所准备,毫不畏惧:“请殿下放心,若能阻止和亲,无论受到何种责难,在下都不觉委屈。” 安公公看了纪温半晌,叹了口气,却不再开口。 马车缓慢行驶在官道上,数日才得以入京。 在安公公的带领之下,纪温跟在王老太爷身后,一同踏入了大周皇宫。 宫中极大,三人经历了一层层侍卫的盘查,才终于看到一行行戴着三山帽的宦官。 宫人虽多,却均低垂着头挨着墙边走过,整个宫中显得十分庄严肃穆。 生平头一回踏入这座大周最为雄伟的宫殿,纪温却无心欣赏宫墙殿宇,满心思量着该如何劝谏皇上放弃和亲。 及至养心殿门前,安公公对着门口守候的小太监吩咐了几句,很快,一位身穿莽服的中年太监走了出来。 一见此人,安公公立刻露出一脸的笑,弯着腰上前道: “李总管,皇上这会儿可得空?” 李公公臂弯里悬着一根浮沉,抬着下巴似笑非笑: “是安公公啊?你不是去了金陵接人么?” 安公公笑着指了指身后的王老太爷与纪温: “这两位便是南淮书院的璋南先生与纪举子。” 李总管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看了过来。 王老太爷微拱了拱手:“老夫王璋之,见过李总管。” 纪温便也随之拱手道:“在下纪温,见过李总管。” 李总管轻轻皱起眉头,正欲说些什么,殿内却传来一道略显不耐的声音: “外头是谁?” 李总管脸上瞬间堆满笑容,回头朝着殿内跑去。 不一会儿,一位小太监跑了出来: “皇上宣璋南先生与纪举子进殿。” 时隔多年,王老太爷再度踏入养心殿大门,心境却与往日早已不同。 纪温紧紧跟随在其身后,目光始终聚焦于正前方的地面。 两人刚行完跪拜之礼,纪温便听到上首传来一道威严十足的声音: “哀家听闻,纪举人在短短半月之内,笼络了大半南方士子,令其随你一道联名上书。如今一看,果真是十分能耐之人!” 这语气,来者不善! 纪温连忙再度跪地俯首: “请太后娘娘息怒。” 王老太爷也跪了下来: “小儿不知天高地厚,请太后娘娘责罚!” 面对王老太爷,太后娘娘却又换了副脸色: “璋南先生名满天下,哀家亦深感敬意。来人,赐座!” 王老太爷被请上了座,纪温却还跪伏在地。 太后似乎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 终于,坐于上首的年轻皇帝开了口: “母后,纪举人好歹也是皇姐的表弟,还是先让他起来吧!” 太后轻轻瞟了一眼,可有可无道:“便依皇上的吧。” 听了此话,纪温如释重负,恍然惊觉自己方才竟已出了一身冷汗。 他不由在心中苦笑,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第78章 纪温虽得以被叫起, 然而太后娘娘却再也不曾对他投以任何关注,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无。 她端坐于皇帝下首,却比皇帝更像是这养心殿的主人。 唯有面对王老太爷, 她才稍稍温和一些。 “璋南先生归隐至今也有十四年了吧?如今早已不同往日,先生可愿起复?” 王老太爷立时就要起身,太后娘娘抬手在虚空中一按:“先生不必拘礼, 坐着说话罢。” 王老太爷便坐于杌子之上拱手道谢:“多谢娘娘体谅。” 他的嘴角牵出几分苦笑:“能得娘娘看重, 老夫感激不尽。奈何老夫已是垂垂老矣,这些年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 如今身子骨也大不如前,恐辜负娘娘期望” 太后娘娘的笑容浅了些,王老太爷与纪温低着头看不见, 上首的年轻皇帝却看得一清二楚。 她语气不变:“先生名满天下, 学识少有人能及,若是隐于山林之间,岂不可惜?” 王老太爷仍旧苦笑道:“老夫已多年不问政事,一心游山玩水, 便是有心, 只怕也是无力了。” 太后娘娘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皇帝却在此时突然说道: “母后,既然璋南先生无心仕途, 又何必强人所难?” 太后娘娘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悦:“皇上言之有理。” 皇帝仿若未觉, 兀自夸赞着:“母后亲自相请, 先生依旧不为所动,可见当真是不慕名利、心思淡泊之人。江左大儒,名不虚传!” 此话令纪温心中一紧。 被外祖父再三婉拒, 太后娘娘明显已有些不悦,皇上面上劝解,实际上却是在暗地里拿话刺激太后,岂不是愈发激怒太后? 太后神色未变,语气却冷了三分:“听闻近来南淮书院与国子监多有摩擦,以先生之大才,不知对此事如何看待?” 王老太爷似是浑然不受太后威势所迫,仍从容微笑着: “不过是一时意气之争,孩子们整日埋头苦学未免太过枯燥,偶尔能与其他学子进行一番交流也是极好。” “好一番交流!”太后一声冷笑:“看来先生并未将国子监放在眼里!” 王老太爷正了脸色:“娘娘误会,老夫岂敢如此!然老夫以为,学生更应做好学问,以期将来入仕为朝廷效力,而非如今这般互相斗气。” “先生果真高瞻远瞩。”太后笑意更深:“历届高中进士者,出自国子监之人不知凡几,不知下一回会试,南淮书院又能为我大周带来多少有才之士?” 这可是明晃晃的嘲讽南淮书院不如国子监! 然而王老太爷仿佛没听出来,认真道:“老夫不敢妄言,唯有尽力罢了。” 太后脸上带笑,说出的话却莫名令人感到一丝寒凉:“那哀家便拭目以待了!” 此番目的未达成,太后对璋南先生失去了兴趣,便准备起驾回宫。 直至太后的仪仗消失在养心门外,皇帝突然笑了起来。 “母后行事有些专横,还望先生莫要见怪。” 纪温心中骤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 王老太爷面色丝毫未变,从善如流:“多谢皇上!” 皇帝似乎心情极好,甚至开始许诺道:“先生放心,殿试由朕亲自阅卷,必不会让南淮书院的学子受了委屈!” 王老太爷露出恰到好处的喜色:“皇上英明!老夫代南淮书院一众学子谢过皇上!” 皇帝如今年仅十三,比纪温还小了一岁,虽始终端着皇帝的架子,偶尔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年人的模样。 此时,他高兴之下,竟直接走下高堂。 纪温先是听着一阵脚步声,很快,一双红色素缎毡靴出现在眼前的地面上。 随着那道身影走近,毡靴之上出现一抹明黄色衣角。 皇帝走到纪温身前,好奇的将他打量一番:“听闻纪家均为武将,怎么唯独你成了个文人?” 纪温微微抬头,目光只到皇帝膝下。 他恭敬道:“比起习武,学生更喜欢读书,幸得家中体谅,如了学生之愿。” 皇帝却忽然哼了一声:“读书也就罢了,明知圣旨已下,竟还带着数千名士子给朕添堵。若不是看在皇姐的面儿上,朕非得将你扔进大牢不可!” 既然提起此事,纪温可没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 他要不要趁此机会向皇上劝谏? 然而他耳边又响起了安公公的告诫,殿下曾提醒过,无论如何,不要反驳皇上! 几经犹豫,他还是跪下请罪道:“学生鲁莽,望皇上恕罪!” 皇帝如同长者一般,负着双手,居高临下: “朕答应过皇姐,不会怪罪于你,起来吧。” 纪温连连谢恩,刚站起身,又听皇帝道: “皇姐正在后殿等你,你快去吧。” 纪温蓦然抬头,随即惊觉此举失礼,复又立刻低下头去。 这一眼令他终于看清了皇帝的样貌。 这位少年天子略显清瘦,然而多年身居高位,如今已隐隐有了几分帝王的气势。 来不及多想,此刻他的心神已全部被即将见到的长公主占据。 皇帝注意到了纪温一瞬间的失态,笑着叫了个小太监进来。 “小平子,将纪举人带去后殿。” 纪温反应过来,真心实意的朝着皇帝深深鞠了一躬。 临走之前,他回头看了眼王老太爷。 王老太爷轻轻点了点头。 纪温这才放心离开。 穿过工字廊,跨过二小门,入目是五间阔面殿宇。 进入前殿,正间里摆放着一座紫檀木嵌玉雕云龙纹屏风。 纪温随小太监在屏风前站定,小太监俯首扬声道: “启禀长公主殿下,纪举人已至。” 厚重的屏风将纪温的目光挡的严严实实,他看不见里面的人影,却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传出:“知道了。” 随即,一位身着交领短袄的宫女走了出来。 她看了纪温一眼,挥退了殿内所有宫人,回到屏风后轻声禀告,随即便守在了前殿门边。 隔着屏风,那道清冷的声音再度传来:“本宫久居深宫,不知纪家这些年境况如何?” 血脉至亲就在眼前,纪温心中一阵滚烫。 他稳了稳心神,恭敬道: “十一年前,皇上登基之后,天下大赦,我与祖父、爹娘得以自滇南之地回到顺庆府祖宅,并于此地安居至今。” 沉默了片刻,长公主又问道:“家中还有何人?长辈可还安好?” 纪温犹豫了一瞬,还是说出了实话: “长房这一脉,祖母已病逝,大伯与六叔已于早年战亡,如今祖父膝下仅剩我爹一人。祖父与爹娘一直惦念着殿下,得知殿下和亲一事,祖父当即一病不起,身子败的有些厉害”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屏风后忽然传来一丝微弱的动静。 纪温下意识抬头看去,恰与刚走出屏风的昭和长公主对视。 长公主殿下头戴珠翠九翟冠,身穿红大衫,外头套着一层华贵的鸾凤纹霞帔,一双美目不怒自威,不过碧玉年华,竟已是风华绝代,贵气天成。 纪温连忙低下头,不敢冒犯。 长公主行至纪温身前,声音柔和:“温表弟,你我血脉相连,不必拘礼。” 纪温退后几步,固执道:“宫中人多眼杂,在下绝不能给殿下招惹事端,影响殿下清誉。” 长公主目中划过一抹异色,随即欣慰一笑:“温表弟年纪轻轻,行事却很是周全。 此前听闻有一举人凭一己之力号令南方士子向朝廷请愿,本宫很是意外,后来才知,那位举子竟是纪家表弟。” 纪温却心中沉沉:“可我没想到会被国子监横插一脚,如今此计怕是不行了。” 长公主大气明媚的脸上不带丝毫郁色,她淡然一笑: “便是和亲,也不必畏惧,本宫心中早已做好准备。” 纪温突然有些难受,一想到这样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要落入那些蛮夷手中,他便觉心中发堵。 他咬了咬牙,俯下身拱手道:“纵使拼尽全力,在下也定要阻止殿下和亲!” 眼前少年的一番赤诚之心令长公主神色微怔。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血脉的,奋不顾身的亲近与爱护。 她自幼丧父丧母,被太后娘娘教养长大。 太后从不曾亏待于她,贵为一国之君的皇弟亦对她多有敬重,她本以为,这便是人间亲情。 可忽然出现的纪家人却让她感受到了真正血脉亲缘的呼唤。 即便家中没落,即便无权无势,也依然不远万里,不计后果前来解救她。 长公主忽觉嗓间发涩,她转过身,背对着纪温,声音再不复以往清冷: “我很高兴,有外祖父、舅舅舅母,还有你这位表弟。” 她心中生出无限温情,连自称也不再是“本宫”。 “但,和亲一事,确为我自愿。” 纪温霍然抬头,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可是有人逼迫殿下?” 长公主轻轻摇头,她走到殿门处,整座大殿,除了自己的表弟与心腹,再无旁人。 她微微抬头看向门外的天空,轻声道: “大周日渐衰退,此次漠北鞑靼来势汹汹,若不与邻邦交好,国将危矣。” 纪温简直不敢置信:“何至于此?大周百万雄兵,岂是那些鞑子能轻易攻破的?” 长公主轻轻笑了笑:“是啊,何至于此?” 她忽然看了过来:“可事实便是如此!或许,待你日后入仕,便能明白。” 纪温不死心:“即便要与瓦剌交好,也并非一定要殿下和亲!” “不,只能是我。” 长公主眼中一片坚定:“只有我去,日后瓦剌才有归顺可能!” …… 第79章 长公主看着远方的天空, 眼中熠熠生辉。 那光芒刺痛了纪温的心,令他丧失了平日里的理智,竟鬼使神差开口问道: “为了大周, 值得吗?” 长公主极为诧异的看了纪温一眼,士大夫常以天下为己任,而自己的表弟似乎有所不同。 她轻声道:“于皇室而言, 母后教养我长大, 给予我殊荣与体面,皇上敬重我, 若是力所能及,我自当尽力报答。 于天下而言,我是大周的公主, 享万民之福, 自当该为万民奉献一生。” 纪温眼眶微酸:“大周养育千万子民,却唯独留不住殿下一人。” 长公主笑得洒脱:“若我一人可拯救成千上万的百姓性命,这便是我的使命,我义不容辞!” “可战争是必然的!” 纪温有些激动:“即使殿下牺牲了自己, 总有一日, 战争会卷土重来!到那日又该如何,难道要再送去一位公主?” 长公主转过身来,直视纪温双眸, 神色认真: “大周本不该如此惧战,然我大周将士, 谈虏色变, 十万征北军,短短数日便已折损其二。若长此以往,必然国将不存!” 纪温顾不上礼节, 看着长公主的眼睛问道: “殿下既已心知肚明,何必白白葬送自己?” 长公主忽而一笑: “早知温表弟才学过人,今日一见,竟尤甚于传言,想来日后高中进士也并非难事。” 纪温一时不明白长公主此言何意,目光沉沉。 长公主目光坚毅:“经此一遭,大周将得以喘息之机,与瓦剌联手,至少能使大周再安稳十余年。有了今日的教训,母后必将革新兵部,选拔武将,重整军营。” 她深深看着纪温:“纪氏复兴的机会或许很快便要到来。” 纪温怔了一瞬,立刻反应过来,不赞同道:“若这一机会必须牺牲殿下才能换来,纪家上下,宁愿再等数十年!” 长公主的眼神逐渐柔和,她的胸腔似乎正慢慢被什么东西填满,明知儿女情长不可取,却还是一点一点沦陷在这毫无保留、热烈纯粹的亲情里。 她叹息一声,喃喃道:“若有机会,我真想见一见外祖父和舅舅。” 外男不得入宫,皇帝以请愿书的名义将王老太爷与纪温带来宫里,才能使得长公主与之相见。 可皇上若毫无缘由召见纪老爷子与纪武行,怕是要引得满朝文武为之侧目。 纪温沉思片刻,垂眸道:“一定会有机会的。” 长公主再度展颜:“你若能高中入仕,当尽心辅佐皇上,大周的江山还需靠你们才能稳固。” 纪温想到那位有些反常的少年天子,忍了忍,还是开口问道: “皇上与太后之间” 长公主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竟连你都发现了。” 得到肯定,纪温却不见轻松。 原来他的感觉没有错。 每当太后吃瘪时,皇上总会显得分外高兴,显然十分乐见其成。 分明是亲母子,却是丝毫不见亲昵。 长公主脸上带着些无奈: “皇上渐渐长大,早已不满母后事事代劳,一心想要亲政,可他还太过年轻,并未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君王,母后岂能放心将大周托付于他?这些年来,他们母子之间已有太多隔阂” 纪温斟酌道:“我观皇上那副模样,只怕对太后娘娘的不满已不是一点半点” 对此,长公主倒并不很担心:“母后并非恋权之人,待日后皇上长成,自会还政于他。” 纪温心中回想着养心殿里太后那一派强势模样,对长公主的这一番话十分怀疑。 长公主浅浅一笑:“温表弟可是被母后申斥了?” 纪温面色赧然,轻点了点头。 不料,长公主却道:“其实母后都是为了你好。” 顶着纪温不解的目光,长公主解释道: “日后你若入仕,便是天子门生,自该为皇上办事。若母后对你亲眼有加,皇上必将厌弃于你。反之,母后对你这般申斥,皇上才能对你放心。” 纪温恍然大悟。 难怪皇上对自己如此宽容,甚至对王老太爷亦称得上是和颜悦色。 原来是因自己被太后不喜,而王老太爷则是三番五次婉拒了太后,驳了太后颜面。 母子之间竟已沦落至如此地步。 此时,门口站着的宫人半低着头对长公主道:“殿下,时辰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纪温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正阳高悬,该是用午膳的时辰了。 竟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只觉还有好些话没来得及说。 最后一刻,他只问了一句:“殿下,您当真要去和亲?” 长公主定定看着纪温,粲然一笑:“不必担心,终有一日,我会带着瓦剌回到大周。” *** 在小太监的带领下,纪温失魂落魄的回到前殿,却见王老太爷正与一位身着绯色官服,佩戴药玉的老者打着嘴仗。 王老太爷坐在小杌子上趾高气昂的骂道:“老匹夫真真是不要脸面,小辈之间的玩闹也好意思亲自下场!” 纪温立时明白,对面这位老者应当便是如今国子监的吴祭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还被这样当头一骂。 吴大人没有太后亲自赐下的小杌子,只得站着指着王老太爷的鼻子,气道: “只许你南淮书院上书请愿,不许我国子监上表赞颂?你倒是会躲懒,全让学生替你顶在前头,自己一根手指头都不必动,如此惫懒之人竟也配当一院之长!” 纪温默默看了眼四周,不见皇上身影。 小太监悄悄耳语道:“两位大人已经吵了许久,皇上劝解无用,不堪忍受,已经回宫用膳去了。” 主人都走了,纪温傻了眼:“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小太监道:“皇上留下话,两位大人随时都可以离开。” 纪温默了默,原来两位大人留在这养心殿真的只是为了吵架。 王老太爷继续骂道:“老夫可不像你那般没脸没皮,小辈之间的事便让小辈们自己去做,何必事事插手?莫非国子监的学生都这般没出息?” 纪温头上落下一滴冷汗,国子监里的学子大多非富即贵,他外祖父这一句话得得罪多少高官贵胄? 吴大人已经气结,正欲张口再骂,却见一道人影快速从眼前闪过,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年轻学生。 想到今日皇上召见南淮书院山长与举子纪温,吴祭酒立刻猜出了眼前之人的身份。 他顿时冷笑一声:“这便是那位带头请愿的纪温?这般年岁便在南方搅起一阵风云,南淮书院的学子们莫非都不辨是非?” 纪温本想快速堵住王老太爷的嘴,可这位吴祭酒却还不停歇,王老太爷自然也不甘示弱。 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争得面红脖子粗,哪里还有一丝仙风道骨的模样?恐怕任谁也不敢相信,这两人竟是名满天下的江左大儒! 午膳时辰早已过去,宫中也不曾为几人安排用膳,显然无意留人。 两位老顽童消耗了不少体力,腹中早已饥肠辘辘,直至殿内的茶水也已喝完,两人才渐渐停了下来。 小太监适时上前道: “皇上已开始休憩,两位先生可要离开?” 这是明晃晃的催着两人走了。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扭过头去。 最终,还是纪温开口道: “山长,既然皇上已经歇下了,我们便先出宫吧?” 王老太爷昂着高傲的头颅,轻轻点了点:“也好,以免叨扰圣上。” 纪温扶着他自小杌子上站起,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见两位走远,小太监看了眼吴祭酒,似乎是在询问为何他还不走。 吴祭酒脸色漆黑,那王璋之有小杌子,他可没有! 站着骂了这么久,一双老腿早已酸痛不已,而那王璋之还能被人扶着走出宫,他却还得自己强撑着走出去! 纪温与王老太爷不知吴祭酒心思,一出了宫,便往上京城王家的宅子里去。 当年王老太爷辞官归隐,上京城的产业便一直交由下人打理,如今刚好可以暂住几日。 马车里,王老太爷畅快笑了起来:“看来那老匹夫在上京城这么些年,混得也并不如何!” 纪温不知他如何得出这个结论,但他也无心探听。 相比王老太爷的轻松,他却是一片愁云惨淡。 王老太爷看了出来,顿时也收起了笑容,宽慰道:“老夫观皇上与长公主殿下的关系颇为亲近,想来便是长公主远赴边疆,也不会对其不管不顾。” 这不过是劝解之语,情分总是处出来的,日后长期不在一处,这情分又能剩下几分? 王老太爷听了纪温之言,敲打道: “情分需要维系,那你为何不当这维系之人?你若争点气,高中进士,待他日成为天子近臣,不就能帮到长公主了?” 在纪温的计划之中,中进士都是很遥远的事情,更何况是成为天子近臣。 他一时有些踌躇。 “外祖父,这些事未免过于虚无缥缈……” 王老太爷一扭头,不再看他,只留下一句:“若是连你也无力相助,长公主真就无人可依了。” 纪温的心不断下沉,以往的努力一幕幕在眼前重现。 自己费尽心思筹谋的请愿被轻易击破,长公主为他争取而来的入宫机会也无疾而返。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他尝尽了无能的味道,若他身居高位,若他手握大权,又怎会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 在这一瞬间,纪温心中划过诸多念头。 仿佛什么都没变,又仿佛什么都变了。纪温右手紧握成拳,再缓缓松开。 他突然道:“外祖父,孙儿想要留在上京城,备考会试。” 第80章 崇治十一年二月, 历时近四个月的士子上书一事终于落下帷幕。 南方士子们闹将一场,结果却不尽如人意,他们纷纷将矛头指向国子监, 若不是国子监跳出来唱反调,此事绝不能善了。 偏偏国子监许多士子亦有同样的想法,深觉朝廷还是更为重视官学, 从而越发不将南淮书院放在眼里。 北监南院逐渐由相互切磋演变为了相互攻诘, 隔空传送的诗文里不再只是单纯的炫耀文笔,字里行间时常夹枪带棒。 但无论士子们怎样闹腾, 纪温都无意加入其中,眼下他已是分身乏术。 长公主将于四月如期启程前往瓦剌,这一去, 或许此生都难以再见。 若是祖父与爹想要见公主一面, 必须要在公主启程前赶至上京城。 他已修书一封给他爹娘,若纪老爷子身子有所好转,经得住一路奔波,便将此事告知, 带着他上京。 若纪老爷子仍卧病在床, 暂且还是先瞒着他吧。 总不能为了这一面,连命也不要了。 而听闻纪老爷子与女儿女婿可能将要上京,王老太爷顿时也不急着回金陵了, 老神在在的住在了上京城王家。 纪温又给程颉送去了一封信,此前好友也曾尽心尽力的帮助自己造势, 还未来得及好好感谢, 自己便被一道圣旨带来了上京城。 如今自己要留在上京城备考,遥遥无归期,少不得又是一番歉意。 安排好一切, 王家的小厮走上前来,道是大理寺卿张大人已收下拜贴,让他明日登门。 纪温嘴角露出一抹笑容,没想到张大人竟然还记得自己。 四年前的岁考,张大人被任命为顺庆府学政,一眼相中纪温,并为他解决掉刘教谕这一大麻烦。 事后,纪温想要感谢,却得知张大人早已离开了府城,回到上京。 如今四年过去,纪温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给张大人送去了拜贴,没想到张大人竟直接收下了。 翌日,纪温携礼登了张府大门。 张廷春身为大理寺卿,公务繁忙,因收到纪温的拜贴,今日特意挪出了小半日时辰。 四年未见,当年那位略显稚嫩的小秀才已成长为可独当一面的纪举人,甚至能号令南方士子与之共同上书。 这等成长速度,是张廷春决计也想不到的。 纪温今日前来,是为感谢张大人四年前出手相助,他俯首躬身道: “四年前,幸得大人帮衬,替学生找回公道。这些年始终没有机会遇见大人,如今学生来了上京城,总算能当面向大人道一声谢。” 张廷春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当年自己不过是随手一个举动,万没想到对方还真是块宝藏。 这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使得他暂时忘却了衙门里那些令人头疼的官司,开始仔细端详眼前这位少年。 他和蔼的像是一位普通的长辈,笑道: “当年本官不过是吩咐一声,不碍什么事。倒是你,以区区举子之身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大大出乎本官意料,真是后生可畏啊!” 声势虽大,可结果却是失败了。 纪温垂下眉眼,声音平和:“让大人见笑了。” 张廷春察觉到纪温的情绪,也不由有些叹息: “长公主和亲,乃是下下之策,奈何如今…… 若是你祖父在朝,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纪温抿着嘴,一言不发。 张廷春又问道:“你祖父可还安好?” 纪温略一思索,答道:“前些日子病将一场,如今还不知情况如何。” 张廷春蹙起眉头,他对当年的纪大将军颇为崇敬,自然不希望他有事。 见张大人面色不好,纪温又补充道: “若祖父身子好些了,或许会前来上京城。” 张廷春满脸意外:“纪将军愿意回上京了?” 随即,他立刻对想起长公主将于四月启程前往瓦剌一事,心中立时明了。 “是为了长公主吧?” 纪温点点头:“长公主这一去,恐怕此生都不复再见……” 张廷春心中也十分不好受,昭和长公主殿下素有贤名,此举也是大周的损失! 可他比纪温知晓更多内情,也越发明白其中的无奈。 太后娘娘又何尝舍得让公主和亲? 朝中之事,他自然不能说与纪温听,当下也只是对纪温勉励道: “如今你尚未入仕,仍需得以学业为重,否则一切也只是空谈。” 纪温收起心中繁杂的念头,恭敬应是。 张廷春又问起他的学业:“你在南淮书院念书?经史子集都读到哪里了?” 纪温一一作答,哪怕事先未作任何准备,也不慌不忙,答得头头是道。 张廷春边听边点头,他亦是两榜进士出身,学识过人,很快便摸清了纪温的底。 “你的学识已远超同龄人,但会试之中,可不是只有同龄人。每年会试都有不少潜伏多年的举子,一心只待厚积薄发,夺个好名次,以你现下的学问,只怕还是有些危险。” 纪温心中有些沉重,在秀才之中,或许他能成为佼佼者。 但走到举人这一阶级,他也只是举人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批。 只是,自从乡试后,他还未来得及见识其他举子的实力,不知道自己与旁人的差距。如今被张大人一语道出,令他心神一凛。 他再次拱手道:“能得大人告诫,学生感激不尽,多谢大人指点。” 张廷春温和的笑了笑:“你还年轻,下回会试不行,还有下下回,比旁人的机会更多。” 纪温抿抿嘴,如实说道: “不瞒大人,学生想要参加来年会试。” 张廷春顿时失了笑容,一脸不赞同: “做学问急不得,以你的天赋,多积累几年,取得一个好名次不成问题,何必如此冒险?” 见纪温垂着眉眼不说话,张廷春再次劝道: “你若是不中,倒也算是积累了一次经验,还能参加下一回。可万一只中了个同进士,这辈子顶天也就止步五品了,你能甘心?” 纪温自然不愿中同进士,可他不能不急。 若是放弃明年会试,又将要等三年。 如此四年过去,即便他得了个好名次,授了个不错的官职,也必须先熬几年资历。 等他熬完资历,少说也过去了七八年,再外放当个六七品的小官,十年过去,他仍旧无权无势,说不上任何话。 所以他绝不能浪费这三年。 面对张廷春的不理解,他只低头道: “学生只是想要去试试,权当积累经验。” 张廷春看了他许久,若不是四年前便已知这少年秉性,此刻他八成要以为他是志得意满,年少轻狂。 可身为大理寺卿,他一眼便能看出纪温并未说出实话。 良久,他才开口道:“你既意下已决,本官相信你终有自己的考量,只希望你莫要冲动行事,科考是一生的大事,切勿因一时行差踏错而抱憾终身。” 纪温低着头,诚恳的道了谢,却没有打消来年参加会试的念头。 张廷春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想法,他负着手踱来踱去,既不希望纪大将军唯一的子孙误入歧途,也不希望他看好的少年郎因一念之差误了前尘。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若执意要考,本官也拦不住,但凡有不懂之处,本官倒可讲解一二。” 纪温有些意外,也有些惊喜。 万万没想到张大人竟对自己如此厚爱,张大人身居高位,有他这一句话,日后若有人对自己图谋不轨,都得掂量掂量他背后的张廷春了。 这下,他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学生何德何能,得大人如此看顾。” 张廷春面色怅惘:“本官只希望你能秉承纪氏门风,便是从文,也莫忘了你祖父当年的风骨。” *** 回到王家,纪温第一时间先到王老太爷的院中请安,却在那里遇见一位不速之客。 大周的少年天子正与王老太爷一同坐于树下下棋,即便对方是大周的皇上,王老太爷也丝毫没有手软,将皇上的棋子杀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皇帝在宫里向来被人捧着让着,何曾输得这般难看过? 正心烦意乱之时,纪温正好前来请安。 皇上瞬间将棋子一扔,几乎是从石椅上弹跳起来,迅速道: “纪温,你可算是回来了,让朕好等!” 纪温惊愕不已,立刻跪下行礼: “学生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终于找回了些皇帝的尊严,他板着脸一挥手:“平身。朕此番乃微服出巡,切勿走漏消息。” 纪温连忙应是,只以为皇上是为王老太爷而来,小心翼翼道: “皇上既与外祖父有事相商,学生便先行退下。” 皇上脸色扭曲了一阵,不自然道:“无事,朕不过是与先生下了盘棋……” 他并不想与璋南先生待在一处! 王老太爷抚着长须,有些遗憾的笑着:“温儿若是再晚来一刻,此刻胜负已分!” 眼看皇上脸色已经漆黑如墨,纪温顿时头大如斗,干巴巴笑着: “看来皇上与外祖父棋艺不相上下……” 在这一瞬间,纪温与皇上竟奇迹般的生出同一个念头:还好外祖父/璋南先生没有入朝为官! 皇上:就这德行,当了官还不膈应死朕? 纪温:就这德行,当了官就离抄家不远了吧? 皇上再也不想看见这个没眼色的老头,他干脆快速指着纪温道: “朕是来找你的。” 纪温一怔,他悬着心,小心问道: “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皇上负着双手,一脸理直气壮:“朕来替皇姐传个话。” …… 纪温沉默了一瞬,笑的十分牵强:“此等小事怎能麻烦陛下大驾……” 传话这种事,难道不是小太监应该做的吗? 什么时候竟轮到皇上亲自跑出宫传话了? 皇上觑了眼王老太爷,又对纪温使了个眼色。 纪温愣了愣,思考了半晌也没明白他眼神中的意思。 相比之下,一旁同样身穿常服的李总管便十分有眼色,他上前道: “纪举人,咱们还是不要叨扰璋南先生了吧?” 见皇上连连点头,纪温恍然大悟。 “若皇上不嫌弃,还请移步至学生的小院。” “朕不嫌弃。” 皇上拔腿就走,王老太爷甚至还追问道: “皇上不再来一局?” “不了,朕不喜下棋!” 到了纪温的院子,皇上总算放松下来,李总管已经开始熟练的指挥院中下人清扫煮茶,小院里本就为数不多的三两个下人顿时忙成一片。 皇上一边嫌弃的左右看着,一边随意道: “皇姐托朕给你带个话,刚好朕也想出宫走走,便亲自来了。” 纪温沉默一瞬,小心问道: “皇上出宫,太后娘娘知道吗?” “知道,只要是为皇姐办事,母后便不会拦着朕!” …… 原来是自己想溜出宫,拿长公主当借口。《 》 80-90 第81章 他自顾自进了正房, 直接坐在了上首的太师椅上,还尝了尝桌上的茶水,立刻嫌弃的一口吐出。 “呸呸呸, 纪温,他们王家就给你喝这种陈茶?好歹也是你的外家,简直太不将你放在眼里了!” 纪温无奈解释道: “回禀皇上, 王家久居金陵, 此番也只是临时起意上京,家中还来不及采买, 就连学生外祖喝的亦是往年的陈茶。” 皇帝将双手搭于扶手之上,一派威严架势,纪温等了好一会儿, 皇帝也没告诉他长公主究竟让他带了什么话。 他只好主动问道: “敢问皇上, 不知长公主殿下为学生带了什么话?” 年轻的皇帝顿时神情一滞。 纪温心中无语,该不会忘了吧? 皇帝对自己的贴身太监使了个颜色,李总管立刻体贴上前,尖着嗓子道: “长公主殿下希望纪举人能在上京城多留些时日。” 皇帝微微抬起下巴, 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既然皇姐希望你留在上京城, 就别回南淮书院了,朕明日便安排你入国子监!” 纪温连忙跪下谢恩,连带着婉拒了皇上的好意: “多谢皇上, 有外祖父在此,倒不必麻烦国子监诸位大人。想来如今的国子监也不大欢迎学生。” 皇上微微一挑眉, 李总管立刻附耳小声提醒: “国子监正与南淮书院斗的厉害……” 皇上想起来了, 数月前南方士子联名请愿一事令他气愤不已,天家威严岂容冒犯? 可国子监赞扬和亲同样令他气不打一处来,将皇家长公主拱手送人竟还拍手叫好? 顿时, 他也不觉得国子监是什么好地方了。 他仿佛一位长辈,一边思索一边评价: “璋南先生虽性子差了些,学问却是一等一的,跟着他学也行,皇姐应当也能放心了……” 看着这位比自己还小一岁的少年装模作样,纪温心中发笑,面上却不动声色: “外祖父知识渊博,学问深厚,能随外祖父念书,学生已比旁人幸运许多。” 皇帝嘴角向下一撇,可别学成个书呆子了。 他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突然问道: “你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纪温不知这位少年天子又想到哪一出,谨慎答道: “学生每日大半时辰都在独自温书,偶尔会向外祖父请教。” “没了? ”皇帝有些不敢置信。 纪温不明所以,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若是得了空也会练练武。 ” 皇帝有些烦躁的看了李总管一眼,李总管登时会意,笑着问道: “听闻上京城不少地方有趣得紧,那些京城少年郎爱去的地方,纪举人可曾去过?” 纪温恍然大悟。 这才是皇帝溜出来的目的吧? 他如实答道:“学生来上京城也不过两日,对其知之甚少……” 希望皇上不要四处乱跑,出了事他可担待不起。 可他不愿带皇上玩,自有他人拍马赶上。 李总管谄媚笑着:“皇上,奴才听闻西市常有人街头卖艺,每每引得无数人拍掌叫好,皇上可想去看看? ” 皇帝果然来了兴趣:“那朕便去看看! ” 纪温心中一跳,西市,这种人多的地方最是危险不过,万一有人图谋不轨可如何是好? 他正要开口阻拦,便听皇帝道: “纪温,你也来!” 他有些着急:“ 皇上……” 李总管一把将他拦住,笑眯眯道: “纪举人,皇上既已开了口,你便乖乖跟着,皇上难得出宫一回,莫要扰了皇上的兴致。” 纪温顿时无法开口了。 一路跟在皇帝身后,他不住地朝着四周隐晦之处看去,希冀着能看到隐藏的暗卫的身影。 连商户出身的程颉都有暗卫随身保护,一国之君应当更不会少吧? 穿着常服的皇帝一入西市,如同鱼儿入了水,东看看西看看,什么都想摸上一摸。 在这一刻,皇帝的少年心性尽显无疑,恐怕任谁看到也不会想到这位富贵公子哥便是当朝天子。 狗腿子李总管只顾跟在后头付银子,纪温则全程高度紧张,唯恐突发暴乱。 若是让皇帝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受伤,只怕纪家真就再无起复可能了,甚至更会遭受灭顶之灾。 穿过人流如织的街道,几人终于看到了李总管所说的卖艺人。 只见那一处已被大量人群围住,现场人头攒动,不时从人群里发出阵阵叫好声。 纪温眼睁睁看着皇帝眼睛一亮,随即一头扎进了人堆里。 他顿感头皮发麻,立刻与李总管一同扎了进去。 顶着身边人的咒骂声,拨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纪温终于拽上了皇帝的衣角,此刻他已顾不得上下尊卑,说什么也不会将手松开。 皇帝正看得兴起,与身旁人一起拍手叫好,他看了眼挤到身边的纪温,指着场中正表演徒手入油锅的卖艺人高声叫道: “赏!” 纪温左右看了看,不见李总管的身影,只好自掏腰包取了一小块碎银子,远远扔过去,正中放银子的铁锣之中。 皇帝顿时不满的看了他一眼。 纪温无奈,只好再次取出一小块。 眼看皇帝还不满足,他凑近小声道:“少爷,这“胸口碎大石”、“徒手入油锅”不过是些障眼法,您若有兴趣,学生回去也可为您展示。” 皇帝眼神中带着怀疑:“当真?” 纪温苦笑:“学生岂敢欺——骗您?” 皇帝似乎暂且相信了他,终于不再要求纪温打赏。 一路心惊胆战,眼看天色渐暗,皇帝也终于逛累准备回宫了。 直至亲眼看着皇帝进了宫门,纪温方才如释重负。 可算是送走了这位小祖宗! 殊不知,这只是噩梦的开端。 没过几日,皇帝忽然再次神不知鬼不觉的登上了王家大门。 纪温迟疑着问道: “皇上,这一次可有何指示? ” 皇帝心情极好,轻车熟路的向纪温院子里走去,李总管自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包袱里掏出一盒茶叶为他泡上,才听他道: “朕此番依旧是为皇姐带了话来。” 纪温嘴角抽抽,身为一国之君,整日里不干正事,只想着亲自替人跑腿给人递话,让人知道简直要笑掉大牙! 他问道:“不知长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李总管答道: “长公主殿下担心纪举人荒废学业,特特托了皇上前来督促。” 有那么一瞬间,纪温觉得李总管在说谎。 长公主殿下怎么可能三番五次为了丁点小事麻烦皇上? 太后娘娘又怎么能准许皇上如此频繁的出宫? 皇上身居高位,难道就没点正事? 他做出一副惶恐模样:“学生何德何能,竟劳皇上圣驾亲临,皇上日理万机——” 皇帝嗤笑一声:“有母后在,朕无需打理政务!” 此话带着十足的不满,令纪温一时不敢再开口。 忽而他语气一转:“上回走得急,你说的那些障眼法——” 纪温嘴角抽抽,皇上该不会就是为了这些而来吧? 他恭敬道:“所谓“徒手入油锅”,其实只有上面一层是油,下面全是醋,那底下翻滚沸腾着的也都是醋,看似很烫,其实不然。” 皇帝有些不信,他便命人支起一口锅,当场演示了一番。 看着纪温面不改色的将手伸入沸腾的油锅,皇帝心中蠢蠢欲动。 李总管哭丧着脸死死抱住皇上的手臂: “皇上,不可啊!” 皇帝略显遗憾的打消了亲自上手的想法,对纪温大加赞叹: “你还真与寻常读书人不同,颇有些巧思!” 纪温低头含蓄一笑:“世人眼中出乎常理的现象必有其中原理,这不过是其中最为浅显的一部分。 还有如那写字无迹、空掌招蝶,只要有心,都可办成。然这不过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皇帝眼中放光:“写字无迹是为何?” 见皇上对此极感兴趣,纪温便介绍道: “将黑鱼骨研磨成粉,调入墨内书写,约莫半年后,字迹可消失不见。” 这个方法一般用于逃避债务或承诺,手段低劣,相信皇上一定不会用到。 “还有这等神奇的法子?”皇上大为惊奇。 他又追问道:“那空掌招蝶又是为何?” “采集百花花蕊晾干,在夜露之下漂七夜,再加以蜂蜜,将之涂抹于双掌,便可引得蝴蝶纷纷而来,如同百花仙子一般。” 皇帝目露憧憬,心下决定回宫便找来宫人试上一试。 他大手一挥,又摆出帝王的姿态,傲然道: “你这些奇思妙想深得朕心,待朕回宫,定会好生嘉奖于你!” 纪温连忙跪下谢恩,心中却盼望着皇上早些回宫,可别再来了。 皇帝回宫后,纪温一五一十的向王老太爷诉说了今日之事,得到了王老太爷毫不留情地嘲笑: “痴儿,长公主殿下这是在有意培养你与皇上的情分,你怎么就看不明白?” 纪温愣了愣,终于反应过来。 “殿下她……” “殿下是担心自己远嫁后无人庇佑于你,这是在为你铺路呢!” 纪温胸腔顿感沉闷,他眼睛一酸,有些自责:“是孙儿愚钝,竟不曾想到这一点。” 王老太爷抚着长须笑道: “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好在你虽迟钝了些,结果却是好的,如今皇上对你印象倒是不错。” 话音刚落,下人来报,宫里来了圣旨,请表少爷前去接旨。 王老太爷与纪温一同到了前院,一眼便看见了一排排红绸包裹着的东西,李总管亲自前来,笑道: “恭喜纪举人,这些可都是皇上亲自为纪举人挑选的赏赐!” …… 王老太爷抚着胡须,含笑看了纪温一眼。 第82章 纪温万万没想到, 堂堂一国之君竟沦落到有家不能回的地步。 皇帝近来频频出宫,对于王家已经颇为熟稔。 这日,他再次换好常服, 在小太监的掩护之下,与李总管一同悄悄的溜出宫去。 进了王家大门,他登时轻松起来, 一路大摇大摆穿过游廊, 仿佛回到了自己家中。 待纪温得知消息赶出来迎接时,皇帝已走到了纪温小院门口。 纪温正欲行礼, 皇帝已越过他踏进了院中,看着书房还没来得及合上的门,他负着双手摇摇头: “又在看书?每日从早看到晚, 你不累吗?” 纪温心中颇为无语:“皇上, 来年便是会试,学生再不抓紧时间,定要落榜了。” 皇帝忽的一笑:“差点忘了你还是位举人!” 他走进书房,拿起伏于书案上一本书, 正是纪温刚刚看的那本。 他有些惊诧:“《肘后备急方》, 你还看医书?科考可不考这些!” 纪温微微笑了笑:“学生只是想学些平常用的到的救急的法子,以便做策论时尽可能的周全。” 皇帝蹙起眉头:“医书与时策有何关系?” 纪温含笑解释道:“大周国土辽阔,各地风水均有所不同。如云南、琼州、贵州、徽州等地多发疟疾, 治理此处需格外注意。 《肘后备急方》中便有一方可治寒热诸疟,若是解除疟疾之患, 则可大大减轻治理压力。” 皇帝偏头看着纪温, 嘴里嘀咕道:“不过只比朕大了一岁,怎么竟似是什么都懂?” 纪温假装没听见,却在此时, 自院外传来一阵颇为明显的动静。 皇帝皱眉看向院外:“何事如此喧哗?” 纪温打发了一个小厮前去打探,还没走出院门,已有人前来通禀: “表少爷,宫里来人了!” 王家下人并不知皇帝身份,只以为是某位身份高贵的公子哥。 纪温闻言,看了皇帝一眼。 皇宫的主人都在这里了,怎么还有人来? 哪知皇帝同样也是一脸懵然,他沉着脸道:“去看看。” 说完,他当先走了出去。 李总管连忙跟上,纪温也紧随其后。 前厅里,王老太爷好整以暇坐于太师椅上,一位身着交领夹袄,头戴官帽的女官坐于下首,正与之寒暄。 “有先生在,太后娘娘想必可以放心了。” 王老太爷一手抚着长须,笑的分外和善: “能得太后娘娘看重,老夫自当尽力而为,只是结果如何,老夫却是不敢保证。” 女官看了眼屋外,笑道:“这回,皇上再也躲不过了。” *** 皇帝来到前厅外,一眼便看见院里整整齐齐站着的十几名侍卫,心中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慢了一步的纪温见此情景,第一反应是家中出了大事。 他大步向前,直到看见安稳坐于高堂的王老太爷,方才松了一口气。 女官见着来人,连忙站起,疾步出来与皇帝见礼: “臣参见皇上。” 这不是母后身边的宫令女官么?她来此作甚? 皇帝面色不虞:“什么风竟将韩宫令也吹来了?” 韩宫令似乎早已习惯皇帝这般的冷言冷语,闻言仍半低着头恭敬道: “娘娘听闻皇上近日频频出宫往王家而来——” 还没说完,皇帝气愤的将之打断: “怎么?不是早已有人向母后报备过了吗?现在又不让朕出宫了?竟还派了这么些侍卫来捉拿朕?!” 他怒火中烧,自己宛若一只笼中鸟,处处被监视,处处受限制,哪里有一位帝王该有的威严?! “皇上误会了!”韩宫令急急说道:“太后娘娘并非要让您回宫,这些侍卫也不是为了带您回宫!” 皇帝憋着气看着她。 她连忙继续道:“娘娘见您常往王家来,故命璋南先生代行教导之责,自今日起,您可以日日来王家念书,至宫门落钥前回宫即可。”?? 皇帝不可置信的看看韩宫令,又看看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笑容的王老太爷。 他指着王老太爷:“母后竟让他教导朕??” 韩宫令十分肯定地点头,看向王老太爷的目光甚至带着几分敬意: “璋南先生乃当世大儒,深明睿智,品行高洁,娘娘曾说过,以先生之大才,堪为帝师。” 皇帝只觉荒谬:“宫里那几位帝师还不够?竟又给朕在宫外加了一位?” 韩宫令不疾不徐,反问道:“听闻几位帝师的课,皇上已许久不曾听过了?” 皇帝一时语塞。 他贵为天子,不想听课,谁又敢将他绑了去? 任凭那几位帝师气到吹胡子瞪眼,皇上就是不听。 甚至已经有帝师愤而辞官了。 想到这里,他又打算故技重施,一甩袖子便要溜之大吉。 “朕要回宫!” 然而刚一踏出前厅,瞬间被侍卫们拦住。 皇帝怒不可遏:“你们竟敢拦朕?!” 韩宫令打破了他的幻想: “皇上,您不必为难他们,太后娘娘对他们下了死命令,除非璋南先生许可,否则您不能离开王家半步,便是回宫也不行。” 皇帝气极反笑:“整个皇宫都是朕的,现在你们居然不让朕回宫?” 韩宫令顿时跪了下来,背脊却依旧挺直。 “娘娘此番都是为您着想,还望皇上体谅娘娘一片苦心!” 皇帝却只是一声冷笑。 韩宫令走后,那十五名侍卫却留了下来,显然是在此看着皇帝。 皇帝黑着脸,不言不语。 李总管在一旁小意劝慰,也不见皇帝脸色舒展。 此时,王老太爷站起身道:“老夫先行告退,皇上请便。” 说完,真就慢悠悠的向外走去。 皇帝欲言又止,他朝李总管递了个眼色,李总管立即会意道: “先生请留步!”他快步小跑至王老太爷身边,陪笑道:“出来这么久,皇上也该回宫了,先生可否先让侍卫退下?” 王老太爷抚着胡须缓缓摇头:“皇上还未完成今日的功课,老夫岂敢擅自放人?” 皇帝脸色更黑了,李总管拉着王老太爷衣袖,开始谆谆善诱: “先生何必如此较真?您只要随了皇上的意,日后定少不了好的!” 王老太爷轻轻一笑:“多谢李总管好意,只是老夫身无一官半职,早已不慕那名利场了。” 李总管气结,竟暗暗威胁道:“您不慕名利,家中后人总还是要入仕的吧?” 王老太爷半点不以为怵:“儿孙自有儿孙福,老夫老咯,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是真不担心,自己唯一的嫡孙留在了书院,外孙有长公主这位大靠山,何惧之有? 好话歹话说尽,这老爷子就是油米不进! 李总管没了法子,讷讷回到皇帝身边,小心翼翼劝道: “皇上,要不然,您还是学一学吧?” 皇帝黑着脸,负手而立,他赌气似的说道:“朕一个人学有什么意思,纪温便与朕一起吧!” 你不放过朕,朕也不放过你的外孙! 纪温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其实,他很愿意跟着外祖父念书。 *** 自这日起,纪温便随皇帝一同跟着王老太爷念书。 不是伴读,胜似伴读。 只是,因着两人身份之差,王老太爷对两人教授的内容也大不相同。 皇帝常常为此感到不解:“朕为何还要学习税收?这不是户部的事吗?” 王老太爷斜眼看向他:“皇上若是不懂税收,怎能知晓大周民生? 一亩地需交几分银,卖出一匹布需缴纳多少商税,百姓每年能有多少结余,是否足够吃饱穿暖,皇上若是不知晓这些,仅凭户部官员上报,无异于一叶障目。” “那治水呢?朕莫非还得亲自到地方上盯着那些人不成?” “治水往往耗费甚巨,皇上若是不懂其中猫腻,就等着人将国库搬空吧!” 王老太爷说话十分不客气,皇帝面上有些不好看,好在还是知道些好歹。 这些知识,是他从前从不曾学过的,宫里的帝师大多教他以史为鉴,正德修身,每每听到都忍不住昏昏欲睡。 相比之下,璋南先生务实多了。 王老太爷虽主要是为教导皇上,然而因着身份便利,纪温也跟随着学到了不少。 这些专为帝王定制的学习内容再一次拓宽了纪温的知识面,令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开始学会站在上位者的角度思考问题。 但在皇帝面前,他不敢显露分毫。 两人这般学了数日,在太后娘娘的有心掩护之下,朝中无一人发现异常。 而皇帝起初是被太后娘娘派人一路“护送”而来。渐渐地,他竟也不再排斥,每日下了朝便换上便服往王家而来。 至三月底,纪温突然收到爹娘来信,祖父与爹娘即将上京! 信中写到祖父身体经过休养,已恢复大半,收到纪温来信,当即便决定上京。 为纪老爷子身子着想,马车速度将放慢些许。纪温算了算日子,约莫还有七八日,他们应当便能到达上京城,刚好能赶在长公主启程之前! 纪温兴奋激动之余,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纪家在上京城的一应家产早已被抄,祖父与爹娘若是到来,一家人一并住在王家定多有不便,他还得在上京城买座宅子才行。 爹娘捎来的信里附有五张千两银票,应是足够买到一座不错的宅子了。 王老太爷得知此消息,亦抚掌大笑:“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竟还能再见到纪远那个老东西!” 当年两人一同在朝为官,一人为当世大儒,文官清流中代表人物,一人乃征战四方的大将军,武将中当之无愧的领头人。 每每见面,必要争辩不休,互相攻讦。 一晃眼,竟已过去了十四年。 第83章 王家管事久居上京, 对于京城各街坊一应大小事物颇为熟悉,是以,隔日纪温便获知了不少宅院买卖消息。 上京城寸土寸金, 市面上出售的宅院并不多,尤其是王家所在的棋盘街,因距离皇城较近, 附近邻居皆为官宦之家, 极少有宅子出售。 好在王家管事消息灵通,通过一位相识的下人打探到前街一座意欲出售的宅子。 那是一座三进的宅院, 大小适宜,既不逾矩,也够纪家人居住。 最重要的是, 它位于棋盘街, 且与王家相距不远,日后他娘也能时常回家看看了。 那家大人乃一府知州,长年外放,眼看如今即将致仕, 家中子孙却并无出息之辈, 这一生或许都无法再回到上京城了。 如今他们还没找上牙行,纪温却先一步得到了消息。 正因供不应求,这座三进宅院的价格十分高昂, 纪温只身前往时,对方竟给出了四千两的高价! 直到王家管事报出了金陵王氏的名头, 四千两瞬间降为了一千五百两。 纪温不由咋舌。 这就是普通举人与当世大儒的区别待遇吗? 虽然纪温有些动心, 但他终究还是清醒的。面对知州家的大老爷,他笑道: “这座宅子远不止这个价格,晚辈可不能占这个便宜, 还望大老爷给个实在价。” 大老爷笑着打哈哈:“纪举人何必如此客气?我郑家一番诚意,只希望能与王氏交好,还望纪举人莫要推辞。” 纪温摇摇头:“一码归一码,郑老爷若执意如此,晚辈可不敢买这座宅子了。” 郑大老爷盯着纪温看了许久,见其神色坚决,方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 他还想借此机会将自己的小儿子引荐给璋南先生呢! 若是能得先生教导,日后定然前程无忧,郑家说不得也能再次兴起了。 可惜…… 最终,纪温以三千五百两的价格买下了这座三进的宅院。 院子里一应家具摆设俱在,纪温只需派人上上下下清洗一番,再换掉部分家具即可。 纪老爷子与纪武行、王氏抵达上京城时,新宅子里才刚刚将主院收拾了出来。 纪温早已等候在城门口,连王老太爷也破天荒的给皇帝放了一日假,与纪温一同等候。 城门口人流如织,可纪温一便看到了骑着高头大马的纪武行,他身边是两辆青帷马车,正缓慢朝着他的方向而来。 纪温立刻迎了上去,他克制着内心的兴奋,恭恭敬敬的朝纪武行行了个礼: “爹。” 纪武行脸上笑容明显,他打马上前,驻足在纪温身前,看着儿子的目光带着十足的骄傲之色。 “听说你在南边儿闹腾得很,不愧是我儿子!” 一提起此事,纪温的心情便沉重了三分。 此时,后方马车里的王氏撩起帘子探出头来喊道: “温儿!” 纪温闻声,连忙走上前行礼。 王氏仔仔细细的将纪温上下打量了一番,满脸怜爱: “我儿瘦了不少,这些时日定吃了不少苦头吧?” 纪温心中顿时淌过一丝暖流,他摇摇头: “娘放心,儿子不苦。” 王氏将儿子看了又看,然此处人多嘴杂,最终她只道: “你祖父在前面那辆马车中,去看看他吧。” 纪温依言走到第一辆马车前,他先在外扬声行了礼,随后一脚踏上车辕,掀开了厚重的帷帘。 两辆马车外表看上去别无二致,然而内部却大为不同。 他祖父的这辆马车内部将座椅扩大了一倍,且铺上了数层厚厚的褥子,此时祖父正安座于内,腿上还盖着一层貂皮。 他的面色依然有些苍白,然而目光却恢复了几分往日的锐利,看起来精神头尚可。 再次见到孙儿,纪老爷子冷硬的脸庞稍稍柔和了些许。 “温儿,你做的很好。” 简简单单几个字,于他而言已是极为认可的表现了。 祖父从未如此赞扬过他,纪温却羞愧的低下头: “孙儿无能” 纪老爷子敛下神色,缓缓开口:“非你之过,是我纪氏无能——” 他周身似乎酝酿着一场风暴,倏忽间又即刻散去,仿佛方才只是一场错觉。 良久,纪温听到:“走吧,先回去。” 他正要开口说起外祖父,却听外祖父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老匹夫,多年未见,如今竟连马车也下不得了?” 纪温深深低着头,小声道:“孙儿还未来得及告诉您,外祖父也来了。” 纪老爷子忽然笑了起来,朝外扬声道:“你这歪嘴和尚,还不值当老夫下车一趟!” 王老太爷身姿矫健,一把掀开了马车帷帘,随即便将纪温赶了下去。 纪温站在马车边,听着车厢内不时传来的两人争吵声,与纪武行面面相觑。 过了好一会儿,纪武行咳了一声,若无其事道: “你祖父与你外祖许久未见,一时聊得投机,我们先将他们带回去吧。” 纪温立时点头。 到了新买的宅子里,王家的下人还在马不停蹄的清理打扫,几间主院倒是勉强能住了。 众人先将纪老爷子安顿好,王老太爷也跟着留在了他的院内。 王氏一边指挥下人安置行礼,一边又令王家的下人赶紧找了人牙子来。 纪温这才想起,他一直借用王家的下人,竟忘记给家中买下人了。 王氏瞅着空儿对纪温耳提面命: “旁人用过的东西,我们怎好再用?这宅子里大半物什都得换了。 你祖父近来需要休养,他屋内的地龙、床榻都需格外注意,你爹每日都得练武,前院还得开辟出一块空地作为练武场” 王氏絮絮叨叨许久,纪温惊觉自己简直成为了生活白痴,这内宅之事门道竟如此之多,还好他娘心细如发。 眼看纪温一脸懵然,王氏掩嘴一笑:“我与你说这些,只是为了让你心中有数,日后总归还有你媳妇为你打理。” 纪温顿时有些不自在:“娘,您说什么呢?我还小” 纪家与王家男儿结亲都比旁人家晚了些,他爹纪武行十八岁才娶回王氏,表哥王元彦如今十九了,也只是定了亲,而纪温可才十四呢! 王氏偏头看他:“你这个年岁,虽不急着成亲,但也该定下来了。大多好人家的姑娘自小便定了亲事,再大一些,可不好寻了。” 纪温心中不由开始警惕,家中不会直接给他定下亲事吧? 为了防止自己某日忽然多了一位“未婚妻”,他认真对王氏道: “娘,儿子如今一心科考,半点心思也分不出了,亲事还是暂且放放。” 纪温科考是大事,王氏自然也明白其中道理。 她点点头:“你放心备考便是,娘也就是提这么一嘴,本也是打算着待你考完再开始相看的。” 纪温依旧有些不安心,他再次说道:“娘,家中为我定下亲事前,一定要先告知我一声,也好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王氏只觉好笑:“你还担心盲婚哑嫁不成?现下大多人家结亲前都会让小儿女见上一面,不会随随便便定下的。” “那便好。”纪温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要到成亲那一日才能看见未来妻子的模样呢。 新宅子有了女主人,不过一日,便已大大变了样。 翌日,纪温早早出发,往王家而去。 如今他虽不住在王家,却仍需日日陪着皇帝听王老太爷讲学。 但今日又有所不同。 他已托皇上将纪家人进京的消息转告于长公主殿下,如无意外,或许这几日便能收到殿下的消息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殿下竟直接亲自出了宫! 看到皇帝身边那位身材瘦小、皮肤白皙的小厮时,纪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皇帝对于纪温这副受到惊讶的模样感到十分满意,这个主意可是他给皇姐出的! 打扮成小厮模样的昭和长公主避开人群,褪去了畏缩胆小的模样,露出一张明艳动人,言笑晏晏的脸庞。 “温表弟,我来了。” 纪温忙收起惊讶的神情,低头行礼后,才道: “殿下比学生想象中快了许多。” 长公主眸中闪着光,清冷的声音染着几分人间烟火气息: “这一日,我等候已久。” 皇帝负着手,当下毫不犹豫道: “那还等什么,事不宜迟,现在便去纪家吧!” 纪温适时提醒道:“皇上,您还需听外祖父讲学。” 皇帝顿住了脚步,眼睛一横:“就不能再休半日?” 李总管也在一旁陪笑附和:“今日长公主殿下也在,就让皇上再松快松快吧……” 谁知长公主撇了李总管一眼,淡淡道: “本宫与温表弟一同前往纪家即可,便不打扰皇上念书了。” 皇帝不敢置信的看着长公主:“皇姐……” 长公主对皇帝微微一笑:“皇上日后是要成为一代明君的,怎可因我而懈怠读书?” 说完,她转身登上了纪温早已备好的马车。 纪温迅速朝着皇帝行礼告退,随即骑上马跟上了马车。 长公主独自坐于马车之中,心底各种情绪纷乱繁杂。 对于即将见到的纪家人,这从未谋面的血亲,她既期待,却又忍不住心生怯意。 于她而言,这是从不曾有过的感觉。 很快,马车行至纪家门口。 纪温在马车旁轻轻道了声:“殿下,到了。” 长公主伸手掀开了车帘,干脆利落的跳下了马车。 纪温微微一怔,殿下竟也是习武之人。 此时,纪武行已搀扶着纪老爷子,与王氏一同在门口等候着。 眼见长公主下了马车,几人均露出激动的神色。 第84章 长公主虽扮成小厮的模样, 但下人们都知道此人身份不寻常,没看见连表少爷都骑着马一路护送此人吗? 眼下纪家新买的下人还在接受调教,外间伺候着的只有少数几位从纪家一并带来的。 纪武行一眼看见长公主, 当即便要上前行礼,被纪老爷子一把按住。 他深深看了眼做寻常打扮的长公主,随即对纪温道:“先进去再说话。” 说完, 他转身向内走去。 纪武行只好一并转身, 却还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长公主。 直至进入内院,隔绝了外人视线, 纪老爷子忽而对长公主深深躬身: “老夫,拜见——长公主殿下!” 纪武行与王氏也随之一并躬身行礼。 长公主连忙亲手托起纪老爷子,脸上露出一丝关切: “外祖父不必多礼, 快快请起。” 她又看向落后一步的纪武行与王氏: “舅舅舅母亦是如此, 如今此处唯有家礼,该当由兰茵向外祖父、舅舅舅母行礼才是。” 纪老爷子顺着长公主的力道起身,嘴中坚持道: “礼法不可废,先国法而后家礼。长公主殿下乃天家贵胄, 岂能怠慢?” 长公主柔声道: “外祖父、舅舅舅母唤我兰茵便好, 如若这般见外,叫兰茵情何以堪?” 纪老爷子这才缓缓抬起头来,细细看着周兰茵的面庞, 双目逐渐变得混浊。 “这张脸……你与你娘长相极为相似,当年她离家进宫之时, 也是你这般年纪……” 纪老爷子最后一次见到纪薇, 是她出嫁那日。 同样十六岁的年纪,她一身大红嫁衣,嫁与当年的太子为妃, 自此宫墙相隔,父女再也不复相见。 如今,同样的年纪,外孙女也即将远嫁,母女两人的命运竟是惊人的相似! 纪武行也不由回忆起了妹妹当年的模样,那张脸与周兰茵的脸一重合,立时勾起他心中压抑许久的悲愤。 “当年你娘含冤而亡,至今仍未洗清冤屈,如今竟还要你出塞和亲,大周皇室无人了吗?” 周兰茵垂下眉眼,这些年来,她也一直在想办法查寻当年发生之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她诸多努力之下,她查到了不少线索,然而最终所有的线索全都指向了一人…… 她娘是冤枉的,甚至至死都背负着一身脏污,可是她却无法替她讨回公道。 此事注定只能成为皇室的隐秘。 她默默将此事埋于心底,并不打算告诉眼前的至亲。 让他们知晓也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 她轻巧的略过前一话题,含笑道: “我是自愿请求和亲,并非旁人逼迫。” 纪武行已自纪温信中知晓一切,但他对此仍然难以理解: “瓦剌部落众多,那图鲁拜琥也不过只是其中之一,即便他为各部盟主,其他部落也未必会听命于他。 要想号令瓦剌各部归顺大周,只怕难如登天。” 年少时他也曾与鞑靼多次对战,对这些蛮夷之人了解不少。 那时的瓦剌各部分散于西部草原,各部落如同一盘散沙,根本不成气候,后来图鲁拜琥异军突起,才堪堪成为了众多部落的盟主。 可图鲁拜琥所在的和硕特部并非瓦剌实力最强的部落,长公主怎么能将一生尽皆压付于此? 周兰茵浅浅笑着:“如今和硕特部的确不是瓦剌实力最强的部落,甚至比之准噶尔都多有不如。 但正因如此,才有我可为之处。公主和亲,必厚奉遗之,在我大周扶持之下,和硕特部定能超越准噶尔,成为瓦剌四部之首。” 她看向纪老爷子:“我相信,图鲁拜琥能成为瓦剌各部盟主,定不会是愚蠢之人。” 纪老爷子目光悠远深长,他曾驻守边关数十载,对于这些“老邻居”,大周无人比他更为了解。 “图鲁拜琥此人,先因广善布施而得部众爱戴,后又凭借一己之力平息瓦剌与喀尔喀战事,逐渐获得瓦剌部众推崇。 又因其英武不凡,方能顺利继承盟主之位。不得不说,此人当真是有些本事。” 他突然皱起眉头:“长公主要嫁之人是谁?” 周兰茵答道:“图鲁拜琥第四子,名为达什巴图尔。” “第四子……达什巴图尔……”纪老爷子皱眉思索着,问道:“此人年岁几何?” “如今年方十七。” 十七年前,纪家还未失势,可纪老爷子却对此人毫无印象。 周兰茵抿了抿嘴唇,半晌才道: “达什巴图尔乃图鲁拜琥第四夫人所出。” 纪老爷子霎时震怒: “第四夫人,连侧室都不是,最多不过是个小妾。殿下乃堂堂大周长公主,即便要和亲,怎能嫁与一介庶子!” 纪武行也反应过来,同样怒气冲冲。 “他们既派出一位庶子,皇上何不收一位义女封为公主!” 周兰茵不急不缓,轻声解释: “达什巴图尔虽是庶子,却是图鲁拜琥最为看重的儿子,如无意外,日后也将由他继承瓦剌盟主之位。” 纪老爷子这才面色稍霁,可到底还是不放心。 “人心最是难测,如今图鲁拜琥重视第四子,难保日后不会生变。” 周兰茵轻轻一笑:“大周既已与之联姻,又岂是他想变就能变的?” 这番霸气自信的话语令纪老爷子不由侧目,他终于注意到这位外孙女似乎当真与寻常闺阁女子有所不同。 孙儿的信中其实已有过明示,但亲眼得见之后,方觉所言非虚。 他一时生出无限感慨,大笑一声:“好!殿下有此心性,老夫再不必忧虑!” 纪武行却仍有些意难平,他看了看满脸欣慰的纪老爷子,又看了看一身布衣难掩风华的周兰茵,最终妥协道: “如若殿下一定要去,定要多带些人手。宫里虽会配备陪嫁侍卫,到底不是自己人。”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纪家虽失了势,当年征战之时却也收留了不少人,都是些随纪氏一同上过战场的老人,与我纪氏有着多年的情谊。 殿下若想成事,没有自己的人手难免不便。” 周兰茵眸光一亮,笑的真切:“宫里万事都已为我准备妥当,唯独少了些可用之人,外祖父此举当真如同及时雨!” 纪老爷子神色认真:“殿下心中大有宏图,纪氏自当鼎力支持。” 周兰茵心中深受感动,今日虽是头一回见到外家之人,可纪家人毫不掩饰的热忱与满腔真心唤起了她体内与之相连的血脉之情,令她升起一股源源不绝的温情。 她竭力控制着汹涌的情绪,在这温情之中缓声说道: “送嫁队伍将于十日后启程,届时外祖父与舅舅舅母不必相送,以免见之伤心感怀。 兰茵此去漠西,怕是难以归来,但终有一日,待瓦剌臣服于大周,我的后辈将替我回到这片土地!” 在场几人均为之动容,纪温忍不住说道: “殿下,您一定能再回来!” 周兰茵笑了笑:“若有生之年能再回大周,我也算是死而无憾了。” 临走之时,纪家人默默相送,这一别,即是生离,或许此生将不复再见。 周兰茵最后看了眼纪家众人,随后如来时那般轻巧的跳上了马车。 看着离去的马车,纪老爷子沉沉叹气:“若薇娘当年也能如此” 王氏亦低声喟叹:“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 回到宫里,周兰茵重新梳妆洗漱完毕,便前往慈宁宫向太后娘娘问安。 太后的书案上堆放着许多奏折,见周兰茵归来,她停下朱笔,严肃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去见过纪家人了?纪大将军身子可好些了?” 周兰茵神色恭敬,答道:“回母后,外祖父如今已能下塌,只是面色瞧着还有些苍白。” 太后看了眼身旁的韩宫令,韩宫令会意,立即将宫中一应宫人遣退。 没了旁人在侧,太后终能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她轻按了按眉心,缓缓叹了口气: “当年之事,想必你也已查清,那件事——是皇家对不住纪氏” 周兰茵双膝跪地,肃容道:“此事与母后并无干系,母后何必为此伤神?” 太后自嘲一笑:“昔年哀家受纪姐姐恩惠良多,可如今明知她含冤而去,却无法为其伸张正义。” 周兰茵摇摇头:“母后将儿臣教养长大,多年来从未有过半分亏待,若我娘泉下得知,想必也是感激的。” 然而太后声音越发低沉:“纪姐姐若是知道哀家将你送往瓦剌和亲,恐怕再也不会原谅哀家” “和亲实属儿臣自愿,”周兰茵言辞恳切:“儿臣身为大周公主,该当尽公主之责,母后实在不必为此愧疚。” 太后神色复杂:“你自小便格外懂事,有这样一位公主,是大周之福。” 她曾不止一次想过,这样的心性,万幸只是位公主。 否则…… “母后抬举儿臣了。” 周兰茵说完,低头拱手而立: “儿臣这一去,从此便与大周永别,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儿臣的外家。 纪家昔年遭逢大难,一蹶不振,如今唯一的表弟弃武从文,背负着那样一个污名,温表弟日后若能入朝为官,只怕要受人攻讦。 还望母后照看一二。” “这是自然。”太后欣然点头应允:“旁人不知内情,哀家总不会让功臣受辱,你放心便是。” 可她话音一转:“如今皇儿已对哀家生出怨怼,那纪温既已在皇儿面前露了好,日后他便算是皇儿的人了,哀家若是有所表现,只怕适得其反。” 早在周兰茵请王老太爷与纪温入宫之时,太后便已猜到她的打算。 是以即便她有意示好纪家,且颇为欣赏纪温这位小小的举人,但依然对其不假辞色。 因为只有如此,他们才有机会在皇儿跟前得脸。 周兰茵的心思,从未有意避着太后,因为她知道自己难以藏住,倒不如大大方方的示人。 她面露感激之色:“母后如此为纪家着想,儿臣感激不尽。” 太后娘娘亦露出微笑:“纪氏本就值当如此,更何况你为大周牺牲良多,哀家无以为报,也唯有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安安自己的心罢了。” 周兰茵再三谢过太后,直至双目通红,方走出慈宁宫。 她拿起帕子擦掉眼角的一滴泪,转身朝着宫人问道: “皇上可还在养心殿?” 她深知自己这一走,终有一日,太后皇上对她的情分也将一点点被时光消磨殆尽。 故而她必须要在走之前安排好一切。 趁着太后与皇上对她心存愧疚,她要为纪家铺好未来的路! 第85章 崇治十一年四月末, 昭和长公主自上京城出发,欲往瓦剌和亲。 出行当日,水路开道, 锣鼓喧天,万民夹道相送。 长长的送嫁队伍及无数陪嫁之物绵延数里不绝,场面之盛, 空前绝后。 皇帝亲自将长公主送至宫门之外, 临分别之际,满目不舍。 先帝子嗣凋零, 如今存活于世的唯有昭和长公主与皇帝。 两人自幼一同长大,情分深重,于皇帝而言, 诺大的皇宫, 能理解自己的也唯有皇姐一人。 他的身后是满朝文武,然而背对着众人,他轻声低落道: “皇姐这一去,这偌大的皇宫, 再也无人知朕。” 周兰茵身着凤冠霞帔, 明艳尊贵,气质卓绝。 她侧身认真看向皇帝,如小时候那般亲昵叫道: “承平, 其实母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皇帝撇过眼去,闷闷道: “皇姐这话已说过不知多少回, 母后如何, 朕自有决断,不必诸多赘述。” 周兰茵眉间带着几分无奈,这对母子, 当真无法调和了吗? “皇上不喜欢听,那臣便不说了。今日一别,或许便是一生,往后的日子里,万望皇上多加保重。” 皇帝顿时又难受起来:“是朕不好,皇姐想说什么直说便是,朕都听着。” 周兰茵笑了起来:“臣别无所求,唯有一人……” 皇帝立刻便道:“皇姐指的可是纪温?皇姐放心,只要他不作奸犯科,朕绝不会亏待于他!” 这不仅是因纪温本人深得他心,更因此乃皇姐临走之前唯一的请求。 周兰茵看了眼下首的百官,最后对皇帝深深躬身: “皇上,你是大周的皇上,是万民的天子。臣会在遥远的瓦剌等待皇上成长为一代明君。臣相信,终有一日,大周将迎来万国朝贡,皇上将成为真正的千古一帝,名留青史!” 皇帝深受震动,心中蓦然升起万丈豪情。 “朕,必不负皇姐所愿。” 直到亲眼看着长公主踏上肩舆,他的心中依然久久无法平静。 长长的送嫁队伍缓缓出了宫,走上了宫外大街,等候已久的人们顿时开始骚动。 只见那一车车被大红绸盖着的嫁妆十分醒目,据说,此次皇室十分大手笔,为长公主准备的嫁妆中不仅有令其这辈子都穿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绫罗绸缎、金石玉器,更有不少能工巧匠、器械药物,佛经、医书、医者等不计其数。 甚至,长公主殿下还带了数倍于以往的陪房。 这些人将随长公主一同安居于瓦剌,世代与瓦剌通婚,并传授耕作、织造等技艺。 纪温与纪武行一左一右扶着纪老爷子,正坐于二楼临街包厢之中。 即便长公主不让他们随同送行,可他们又如何能安心待于家中? 今日一别,此生难再见。能见的每一眼都显得弥足珍贵,他们怎能轻易放弃? 队伍打头的是数十名侍卫,往后是十几位骑着马,看起来无比华丽的宫女,再往后,终于得见长公主肩舆。 周围人声鼎沸,众人为这历史性的一刻欢呼喝彩,可包厢之内的纪家几人却毫无喜色。 马车繁杂华贵的装饰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任凭他们如何期盼,却未曾得见公主真颜,只能眼睁睁看着长长的队伍走出城门。 这支声势浩大的送嫁队伍将一路西行,并于一月后抵达祁连山,瓦剌迎亲之人也将在祁连山下等候长公主大驾。 纪家祖孙三人沉默的看着外头一片喧嚣,良久,才回到纪家。 *** 和亲一事过后,日子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皇帝与纪温再次如往常一般前往王家念书,只是,留给两人的时间却不多了。 再过三个月,王老太爷便要返回金陵,为嫡长孙王元彦主持大婚。 或许是因时间紧迫,又或许是因周兰茵临走之前的一番肺腑之言,皇帝似乎在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 他不再有意与王老太爷争辩,多半时候只静静听着,偶尔才会问几句,倒让王老太爷多少有些不适。 因时间所剩不多,王老太爷开始加快教授进程,如今他不再为两人细细讲解民生政要,而是将大部分时间用来为皇帝传授帝王之术。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授课之时,王老太爷并未避着纪温。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身为帝王,绝不可轻易信任他人,不可循自己心意而为,皇上的每一道旨意,都必须考虑到朝中平衡。 朝中大臣互相制衡,才可使皇权稳固,皇上才能无忧……” 皇帝已渐渐沉入其中,纪温默默坐于一旁,心中充满疑惑。 按常理而言,他本不该知道这些,皇帝的专属课程,他在一旁凑什么热闹? 此时皇帝尚且年轻,心思较为单纯,可日后他终会成长为一代帝王。 为君者,最忌讳被臣子探出君心。届时难保不会对自己心生不喜。 可两人都不曾开口,纪温也不好出声打断,只觉如坐针毡。 然而很快他便明白了王老太爷的意图。 讲授完帝王驭人之术,王老太爷当场便开始告诫纪温: “温儿日后若是入仕,应谨记臣子本分,不可恃宠生娇,逾越礼制。即便得皇上看重,有意抬举,切记皇上不只是大周的皇上,更是万民的天子!” 此话明面上是在告诫纪温,但纪温知道,外祖父实则是在说与皇上听。 他早早替纪温扮好一副谨守本分的纯臣模样,待他日皇上亲政,他便是最能理解皇上的人。 但此时的他还不知道,王老太爷其实还有另一层深意。 剩下的日子里,王老太爷开始频繁的为纪温出各类考题。 大多时候,纪温都在一旁独自答题,而皇帝则在聆听王老太爷授课。 等到纪温答完题,王老太爷再当着两人的面讲授。 皇帝看过一次纪温的答卷后,便对他的答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纪温的时策里常常出现一些独特的观点,更夹杂着许多他从未听闻的小技巧,每每都能令他耳目一新。 只是,唯独每回作出的诗总不尽如人意。 皇帝拿着纪温最新答完的考卷毫不留情的嘲笑道: “朕三年前作的诗都比你这首好!你若拿这参加会试,只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王老太爷亦是一脸嫌弃:“你当真是没有丝毫灵性!” 纪温无奈苦笑,作诗向来是他的短板,这么多年也没能将之攻克,如今他也有些黔驴技穷了。 他朝着王老太爷拱手鞠躬:“还望外祖父指点迷津。” 王老太爷手一指窗外,问纪温:“你看到了什么?” 纪温认认真真看去,仔细答道:“一颗柳树,两只鸟。” 王老太爷又问皇帝:“皇上可曾看到了什么?” 皇帝轻松笑道:“白云飘飘,杨柳依依,春光无限也。” 王老太爷摊摊手:“这便是你不会作诗的原因。你眼中无景、心中无情,又怎能作出好诗来?” 纪温顿时怔住了。 皇帝哈哈大笑:“纪温,你可真是个书呆子!” 纪温两世为人,心如止水,早已没有了少年人的感性与冲动,皇帝开始给他支招: “许是这景过于寻常,你若出去走走,说不定能有所收获!” 纪温偏头看他:“皇上当真不是自己想要出去玩乐?” 太后将皇上交给了王老太爷,王老太爷凭着一队侍卫,将皇上看得死死的,使得他根本不能踏出宅院一步。 皇帝猛地摇头:“朕岂是这般胡闹之人?” 纪温:你是! 无论皇帝如何怂恿,纪温始终不为所动,皇上若是在外有任何闪失,他可承担不起这后果。 但皇帝说得对,他的确应该多看看不一样的景色,兴许也能如旁人一样有感而发,激发诗兴。 于是纪温念书之余,开始琢磨起人工造景。 王家院子里有一片桃林,此时正是桃花盛开的季节,落英纷飞,满地桃花香,就连见惯了大场面的皇帝也开口赞道: “虽远不如宫中御花园里的盛景,倒也算是小景小意,令人心旷神怡。” 可纪温却对此毫无感觉。 不仅没有诗兴大发,甚至只觉此景平平无奇。 这景似乎有些单调了。 他心下琢磨了一番,顿时有了计较。 他叫来阿顺,暗中吩咐了一通,阿顺听着听着,不由瞪大眼: “少爷,这事儿……小的去干会不会不太合适?” 纪温浑然不觉有何问题:“你不做,难道要王家小厮去做?” 阿顺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低下了头闷闷道: “那好吧。” 皇帝凑过来问道:“什么事?” 纪温胸有成竹:“皇上等着瞧便是,七日后便可见分晓。” 皇帝顿时来了兴趣:“还挺神秘!朕倒是要看看你在玩什么花样!” 七日过后,皇帝一早便迫不及待来了王家,抓着纪温问道:“时间到了,该告诉朕了吧?” 纪温抿嘴一笑:“皇上请跟我来。” 皇上充满期待的随着纪温来到王家的桃花林,四下里一看,依旧与上一回没什么两样。 他皱起眉头:“你到底要让朕看什么?” 纪温笑的一脸自信: “只有桃花未免无趣,若有仙人引蝶而来……” 皇帝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空掌招蝶法!” 他明白了,纪温定是寻了仙娥以空掌招蝶法引来蝴蝶! 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开始浮现出一幅幅身着仙衣广袖的仙娥在桃花林间翩翩起舞的画面,那些仙娥身周环绕着无数的蝴蝶,当真是仙气十足,美妙绝伦! 他激动的拉住纪温的手,问道:“人呢?蝴蝶呢?” 纪温抬起双手,拍了拍。 随即,皇帝便眼睁睁看着一位小厮胡乱挥舞着双手,向两人所在之处跑来。 果真有不少蝴蝶环绕在其周围。 …… 皇帝的笑容一点点消失,若他没记错,这位小厮应该就是纪温的书童吧? 少爷没叫停,阿顺只好继续在林间跑着,大批蝴蝶追寻着他的双手,垂涎那浓郁的百花香味。 皇帝听见身旁的纪温一本正经的点评: “美感还是差了些,下次要让他换一身好看些的衣袍。” 他嘴角开始抽搐,头上不由自主冒出青筋,半晌,终于咬着牙问道: “纪温,你不是说有仙娥吗?” 纪温一脸疑惑:“皇上可是听岔了?学生说的是仙人。” …… 所以,这就是你说的仙人? 阿顺还在林间跑着,皇帝越看越气,挥手将他叫停: “快别跑了,跟跳大神似的!朕都没眼看了!” 阿顺闻声停了下来,一脸无辜的看向自家少爷。 第86章 皇帝年纪轻轻, 尚未成婚,如今正是对姑娘家好奇懵懂的时候。 经此一遭,如同当头遭人泼了一盆冷水, 那些刚刚冒出的旖旎念头瞬间消弭殆尽。 纪温对他投以怀疑的眼神: “皇上莫不是以为会有姑娘家出来?” 皇帝恼羞成怒,没好气道: “堂堂男儿如此行径,你自己觉着好看吗!” 纪温一本正经道: “学生目光并不在于人, 而在于翩翩起舞的蝴蝶。” …… 皇帝深觉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 自己就要被眼前之人衬得宛如一个色胚。 “呆子!” 他暗暗唾弃一声,随即愤而拂袖离去。 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 纪温也十分无奈。 皇帝如今十三,应当是还未知事的年纪,后宫尚且空无一人, 可见太后娘娘对其女色之上管教颇为严格。 纪温可不敢随意安排女子与皇上见面, 若是一不小心被皇帝看上,不仅太后饶不了他,恐怕连未来的国丈——文华殿大学士杜大人也不会放过他。 那杜家小姐四年前便被太后选为当朝皇后,彼时杜家小姐还未及笄, 皇帝也尚且年幼, 故婚事暂且延后。 据说待皇帝束发以后,两人方可完成大婚。 如若皇上在大婚之前闹出事来,可就不好看了。 时光一晃而过, 转眼间,王老太爷便要启程返回金陵了。 因着来年初便是会试, 纪温并未与之同行, 只将早已备好的礼物交托于王家下人。 临走之前,王老太爷与纪老爷子促膝长谈半宿,无人知晓两人谈话内容, 只是自那以后,纪老爷子仿佛想通了什么,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 自王老太爷走后,皇帝也结束了在王家念书的日子,轻易出不得宫门。 但在最后一日,他对着纪温耳提面命: “此次殿试还是朕头一回亲自阅卷,你可得争点气,别连入殿试的资格都没有!” 纪温绷着脸,认真道:“学生定全力以赴。” 但说的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 每回会试参与举子不下万人,可最终得中者仅仅约三百人。 纪温也不过只是一位新晋举子,如何能跟那些学问深厚、经验丰富的前辈相比? 此次会试与他而言过于仓促,可再三权衡之下,他依然决定参加。 与其再等三年,不如拼搏一番。 只要能中,哪怕得不到好名次,有与皇上的情分在,日后也能比旁人便利许多。 纪温开始沉下心在家中闭关,自此两耳不闻窗外事。而此时,各府州举子也开始纷纷赶赴上京城。 距离三年一度的会试仅剩半年,上京城各大酒楼、书肆甚至烟花之地都已开始对此津津乐道。 其中,最令人关注的当属文华殿大学士杜大人的嫡长子杜玉珩。 父亲乃当朝内阁大学士,嫡亲的妹妹乃未来一国之母,自身更是上京城解元,家世才华样样不缺,早在四年前,杜玉珩之才名便已传遍整个上京。 如今会试在即,众人第一时间想起的便是这位名门贵公子,杜玉珩的名气再次被推至顶峰。 除杜玉珩之外,金陵举子陶诸亦是众人讨论的对象。 同样年少成名,陶诸虽家世背景不如杜玉珩,但金陵乃文风盛行之地,人才辈出,应天府的解元可比上京城的解元更有分量。 是以,两人几乎是在同时成为了上京城舆论中心。 更有意思的是,杜玉珩出自上京城国子监,而陶诸出自金陵南淮书院,南院北监积怨已深,如今又同时出了一位天才人物,少不得要拿出来比较一番,不少国子监与南淮书院的学子纷纷亲自下场,更是将舆论推至顶端。 对于外界的这一切,纪温浑然不知,但闭关的他却收到了程颉与陶诸的来信,二人已自应天府出发,赶赴上京城备考。 他派出阿顺带着几位小厮至城门口等候,不出几日便等到了二人。 纪温前往相迎之时,却只剩了程颉一人,他不由问道: “陶兄人呢?” 程颉咧着嘴幸灾乐祸的笑:“刚入了城,便遇见书院里的几位师兄,他们正与国子监那帮人吵得火热呢,这一看见正主,可不就立马将人给带走了!” 纪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们为何又吵起来了?这与陶师兄又有何干系?” 程颉顿时侧目:“你在上京城待了这么久,还不知道如今这里已经吵翻了天?” 纪温茫然摇头:“近来我一直在家中闭关,从未与旁人有过联系。” 程颉又看向阿顺:“你也没听说过?” 阿顺低着头诺诺道:“少爷一心备考,小的怎好拿这些事让他分心。” 程颉打开折扇,啧啧叹道:“哪有少年不轻狂?偏偏就你能沉得住气。” 纪温淡淡瞥他一眼:“会试在即,这般下去,我看你能轻狂到几时。” 程颉倒是十分洒脱:“我本没打算参加此次会试,没成想你竟然要参加,那我便舍命陪君子了,便是不中也无大碍,总归日后机会还多着!” 这心态不错。 纪温点点头,还是劝道:“即便如此,你也得好好学一学,不中还有下一回,若是中了个同进士可如何是好?” “同进士也没什么不好,”程颉一脸无畏:“身居高位的能有几人?大部分人即使中了二甲,一辈子也只能在地方上当个小官。” 纪温无情道:“你若不努力,同进士也无缘。” 程颉脸一板:“那可不行,我还想日后能有机会面见太后娘娘呢!” “你见太后娘娘作甚?” 程颉笑容满面:“若不是太后娘娘施行仁政,又为我爹赐下恩典,我程家也无法在短短时间内改换门庭,太后娘娘实乃我程家的大恩人!” 纪温沉默半晌,才道:“如今你已是天子门生,未来若是入仕,也当为皇上办事,还是不要将太后娘娘挂在嘴边。” 程颉有些奇怪:“这有何区别?皇上与太后娘娘是为亲母子,更何况,如今皇上不是还未亲政吗?” 纪温无法透露太多,只含糊道:“你听我的便是。” 程颉眼珠一转,附在纪温耳边小声问道:“莫非” 纪温一把将他打断:“慎言!” 两人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程颉终于安静下来,两人一路沉默着回到纪家。 程家在上京城也有宅子,但程颉更愿意与纪温住在一起,便直接将行礼搬进了纪家。 没多久,陶诸竟也找来了。 他一身狼狈,满脸苦笑的向纪温求助:“纪兄,在下实在是无处可藏了,不知纪兄可否收留在下一阵?” 纪温赶紧将人迎进了屋,才问道:“陶兄这是怎么了?” 程颉手执折扇,笑的十分可憎:“看来人太出名也不行啊!” 纪温瞬间明白了。 陶诸坐下喝了口茶,又长长吁了口气:“人实在太多了,师兄们过于热情,每每有人谈及那杜玉珩,师兄们都要将我带过去,简直一刻也停不下来。此番我还是偷跑出来的,行李还在客栈呢!” 纪温心中十分同情,于是说道:“陶兄别担心,晚些我派人替你将行李带来。” 陶诸连忙摆手:“不必了,我那间房还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若想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难如登天,除非是会飞檐走壁的高手。” 纪温笑了笑,却没有开口。 程颉摇着折扇一声嗤笑:“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总归还得是殿试见真章!” 陶诸叹息道:“那杜玉珩的文章我也曾拜读过,对上他,我还真没几分胜算。” 纪温出声安慰:“陶师兄何必妄自菲薄?会试也并非全凭文采,还得看是否合主考官心意。 听闻本次主考官乃寒门出身的左都御史明大人,此人更注重实务,若能摸准其脉络,不定会比那杜玉珩差。” 陶诸一听,顿时问道:“纪兄可知晓这位明大人?” 明大人官居二品,寻常人难以查到他的过往,即便是富可敌国的程家也买不到他的文章。 纪温能知晓,全靠王老太爷。 这位明大人年轻时曾经与王老太爷有过一段师徒之谊。 “明大人入都察院前,曾辗转大周各地任职,有大量地方上的治理经历,十分关注百姓民生。 且明大人为人正直,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自从进入都察院,下参一县知县,上参太后娘娘,满朝文武,大半都被他参过,是一位极其有胆量之人。” 正因为明大人过于刚直,才与洒脱随性,行中庸之道的王老太爷渐行渐远。 陶诸不胜欣喜,一脸感激:“多谢纪兄,不瞒纪兄所说,在下已经多方打探了许久,只探出明大人刚正不阿,频繁参奏,却不知他的那些过往。” 纪温笑了笑:“在下也是侥幸,若能对陶兄有所帮助,当真再好不过。” 陶诸欣喜过后,认真看着纪温说道: “我虽是应天府解元,但纪兄亦为顺庆府解元,未必就比我差了去,说不得我做不到的事,纪兄可以办道。” 纪温不由失笑:“陶兄说笑了,我与陶兄相差甚远,虽同为解元,但全然不可同日而语。” 陶诸摇摇头,正色道: “或许从前纪兄尚有不如,但你进步神速,早已一点一点缩短了此中差距,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其实,你并不比我差。” 程颉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有恒心有毅力,认真刻苦的人,更何况你还有不少得用的点子,不似旁人那般读死书。 常常一段时间未见,你已然到达了另一个高度,简直令我拍马不及。” 第87章 阿顺的到来打断了三人的对话。 他看了眼在场的程颉与陶诸, 走到纪温身边,掩嘴附耳小声道: “少爷,李大人派了人来给您送东西了。” 李大人? 纪温认识的人中, 能称得上大人,且为李姓的唯有一人。 皇上身边的李总管。 他不动声色,笑着向两人拱手道歉: “实在抱歉, 家中来了客……” 程颉满不在乎的挥挥折扇:“你只管去便是。” 陶诸也连忙拱了拱手:“有劳纪兄了, 我们稍后自会回到院中。” 纪温来到前厅,只见一位小太监正提着一个书箱, 纪武行在一旁与之搭话。 小太监见到纪温本人,才将手中的书箱放下。 “皇上口令,命奴才为纪举人送来此物。” 说完, 他又自怀中掏出一封信, 双手递给纪温。 纪温谢过皇上,送走了小太监,才打开信看了起来。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几行字: 纪温,朕已为你将明致这些年来的奏折搜罗来, 你若能超越杜玉珩, 朕重重有赏! …… 纪温额上的青筋忽然狠狠跳动了一番。 皇上似乎有些过于高看他了? 一旁的纪武行见儿子面露异色,不由问道: “怎么了?皇上可说什么了?” 纪温一笑置之:“皇上念及儿子即将会试,特意为儿子送来了主考官以往的奏折。” 纪武行看着书箱, 神色复杂。 大周皇室残害忠良,他对先帝满心怨愤, 奈何仇人已逝, 仇人的儿子却与他的儿子有了交情。 他心中冷笑,可真是歹竹出好笋! 皇帝送来的奏折装了满满一整个书箱,且并非旁人抄录版, 而是明大人本人的真迹,甚至还带着先皇与太后娘娘的朱笔批示! 也不知道皇上此举,太后娘娘是否知晓。 这样的一箱,怕是将明大人入仕数十年来的奏折全送过来了。 纪温心中隐隐有些激动,这些奏折里有大量参本与奏事,但一本本看下来,参奏之人与所奏之事并不曾涉及朝中重臣或重大要务,许是皇上有意如此。 这也让纪温暗中松了口气,皇上还是有分寸的,他可不想过早知道的太多。 但即使只是普通的日常折子,也足以得见明大人的政见,还能自奏疏中学习明大人的措辞、行文以及向上呈报的方式方法。 这对于即将参加会试的他而言极为有用。 不过,纵使皇上鼎力相助,若想让他超越杜玉珩,简直是痴人说梦。 连陶兄对上他都毫无把握,更何况是初出茅庐的自己? 他看着这一箱奏折,犹豫了一瞬,还是没有将它们分享给两位好友。 原因无他,这东西实在太过敏感,普天之下,唯有太后与皇上才能随意取用,他若是拿了出来,与皇上之间的关系定也瞒不住了。 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也时常通过口述的方式将他自奏折中了解到的关于明大人的消息分享给程颉与陶诸, 两人虽惊叹于纪温消息灵通,却也不曾开口询问。但纪温的分享如同为两人指点了方向,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三人各自闭关于院中,潜心向学,不问世事。 南淮书院炙手可热的少年英才陶诸忽然自客栈中消失,若不是在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众人定以为陶师弟遭遇不测,准备报官寻人了。 因着陶诸的行李尽数置于客房内,不少人守在客栈等候陶师弟的归来。 哪知第二日,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所有行李竟不翼而飞。 主角遁走,上京城的这出戏却依旧不曾停下。 以往南院北监隔空斗文,如今南淮书院顶尖学子尽数来了上京城,斗文愈发激烈,两方学子甚至当众下了一场豪赌。 上京城登科楼内,两方举子相对而视,现场气氛剑拔弩张。 此时国子监一名举子提议道: “文比终归比不出个结果,不若我们在会试上比一比?” 南淮书院举子立时出声:“怕你不成?比就比!” 但还是有人说道:“我南淮书院应考人数比国子监可少了不少,这该如何比?” 国子监举子信心满满:“我们也不是那等欺负人的,不比杏榜人数,只比一甲人数!” 一甲仅有三人,乃状元、榜眼及探花。 可国子监占据官学优势,尽揽天下英才,每回殿试一甲必有人出自国子监。 相比之下,南淮书院略显不足,也就上一届高中探花的赵怀予为南淮书院挣回了些脸面。 见南淮书院众人还在犹豫,国子监举子开始冷嘲热讽: “我们都已经做出了让步,莫非你们还是不敢应战?可要我们再退一步?” 立时有人受不了这等刺激,呛声道: “有何不敢?你们有杜玉珩,我们也有陶诸,指不定鹿死谁手!” “好,那便一言为定!今日之比,众人皆知,殿试过后,我国子监与南淮书院便可分出高低,日后任何人不得对此结果有异议!” “一言为定!” …… 缩在角落里的杨举人低垂着眉眼,满脸不屑。 即便他出自南淮书院,也不认为南淮书院能与国子监相提并论。 这群无知蠢货,被人一激就应下了这场比试,等着对国子监俯首认输吧! 他思索一番,趁着众人不注意出了登科楼,来到一处赌场。 如今赌场里最为热闹的便是状元人选之赌,其中压杜玉珩的人最多,其次为陶诸。 杨举人毫不犹豫的拿出全部身家,压了杜玉珩。 走出赌场,他的心中不住冷笑。 那杜玉珩可是未来的国舅,这状元之位非他莫属! 崇治十二年二月,天下举子共会上京,比试科艺。 此时,纪温三人纷纷出关,而王氏已贴心的为纪温备好了考篮。 三人修养几日,养足了精神,直至二月初八日,三人在纪武行的护送下,一路来到贡院门口。 会试流程与乡试大抵相同,只是会试参与人数远超当初顺庆府乡试人数,这上京城贡院也比顺庆府贡院大了数倍不止。 贡院门口已是人满为患,举子们正等候着逐一搜检,在场立时有人认出了多日不见的陶诸,惊喜叫道: “陶师弟!” 这一声引得不少人看向三人所在方向,很快,不少认出陶诸的南淮书院学子开始围了过来。 纪武行牢牢护在纪温身边,不让旁人靠近分毫,程颉也在数名护卫的保护下安然无恙,唯有陶诸瞬间被众人围在了中间,一脸苦笑。 南淮书院举子们纷纷说起了与国子监的比试。 “陶师弟,成败在此一举,南淮书院可就靠你了!” 陶诸一听,顿感压力:“各位师兄着实高看了在下……” 见到陶诸这副进退维谷的模样,纪温深表同情,想了想,还是出声道: “我们南淮书院人才辈出,除了陶师兄,亦还有不少曾名扬江南的前辈,学问资历样样不缺,说不得此次便有高中一甲之人!” 这番话说的漂亮,不仅转移了南淮书院举子们的注意力,也令那些年纪稍长,学问深厚的举子心中十分熨帖。 会试当前,谁不喜欢听几句吉利话呢? 陶诸终于得以自人群中解脱出来,他第一时间来到纪温身边,吁了口气,轻声向纪温道了声谢。 纪温对他微微一笑,然而纪武行却突然对陶诸说道: “你看看你身上是否多了什么东西?” 陶诸怔愣一瞬,随即反应过来,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快速将自己全身检查了一番,果真在袍内胸口处发现了一张写着蝇头小楷、薄如蝉翼的棉纸。 纪温悚然一惊,看向纪武行: “爹,您何时发现的?” 纪武行紧紧护在纪温身边,答道:“方才一群人围上去,有一人神情与旁人不同,且鬼鬼祟祟的贴着他,我便觉有异。” 陶诸先向纪武行深深鞠了一躬以示感激,才问道: “纪伯父可有看清此人相貌?” 纪武行摇摇头:“那人提着考篮,身量不高,始终低着头,得手后便淹没在了人群里。” 他手一指:“应当是往那个方向去了。” 其实以他的身手,本可以当场将人抓住,但他不敢离开纪温半步,无论如何,还是自己的儿子最为重要。 纪温与陶诸向着那个方向看去,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根本看不出什么。 程颉在一旁听着,顿时气道:“哪里来的无名鼠辈,竟敢行此等肮脏之事!” 他特意抬高了声音,好让围在旁边的这些学子都能听到。 果然,此话一出,立时有相识的南淮书院学子问道: “程师弟,发生了什么事?” 程颉拿扇子指着陶诸,面上满是义愤填膺: “有人往陶师弟身上塞小抄,欲构陷他夹带作弊!” 南淮书院众人顿时一惊。 “什么!何人如此歹毒?” “定有人嫉恨陶师弟!” 陶诸后怕过后,已镇定下来,他朝着众人高声道: “今日多亏高人相助,我已得知那人相貌,待会试过后,必会将人找出!” 纪温也在一旁提醒着:“各位师兄弟还是好好检查一番自身及各自考篮,以免遭人陷害!” 众举子一听,心下凛然,纷纷开始自查。 正在这时,纪武行望着一个方向再次开口:“有人要出事了。” 众人正对“出事”二字分外敏感,循着纪武行的目光看过去,只见督察官强行撬开一名举子嘴巴,然而并未搜查出什么。 可下一刻,这名举子仍然被拖了下去。 现场顿时响起一阵凄厉的哭喊叫冤声。 旁人隔着远看不见,但纪温却看的分明,在张嘴的那一刻,那名举子喉间滚动了一阵,显然吞下了什么东西。 第88章 下一刻, 督察官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 只见那位督察官浑然不顾一旁的哭喊,登上高位对还在排队等候的举子警告: “考场禁止夹带,你们就是吞进了肚子里, 我们也能给你掏出来!若还有人心存侥幸,他便是你们的下场!” 说完,那位考生便被两名衙役如同拖死尸一般拖了出去。 依大周律, 科考舞弊者, 将褫夺功名,流放边疆, 永生不得参与科考。 这一插曲着实震慑住了不少人,场中顿时鸦雀无声。 很快,队伍又恢复了流动, 只是与方才的人声鼎沸相比, 此时众人不约而同压低了声音,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 陶诸一想到自己险些被奸人所害,脸色一阵苍白,他的书童同样后怕不已, 再也不敢离开少爷半步, 甚至恨不得多长出几双眼睛,紧盯着自家少爷四周。 这种时候,拥有四名护卫的程颉便格外令人羡慕。 在四大护卫的包围之下, 连一只蚊蝇都无法靠近程颉。 陶诸苦笑道:“程兄勿怪,不瞒你说, 我本还觉着你未免有些太过夸张, 如今再看,该被笑话的竟是我自己。” 念及陶诸刚逃过一劫,程颉倒没如往常那般嘴欠, 他将陶诸拉进自己的包围圈内,斜着眼道: “如今你可是上京城里的名人,不少人视你为眼中钉呢!不谨慎些怎么行?” 纪温站在陶诸身后,将他置于程颉与自己中间,形成一个包围圈。 他有他爹护着,比一队护卫更令人安心。 陶诸脸色沉沉:“我没想到人心竟险恶至此,是我太天真了。” 他年岁与程颉一般,自出生起人生便是一帆风顺,又一心沉于读书,几乎不曾经历过什么坎坷,性子较为单纯。 纪温担心此事给他造成阴影,影响后面几日的考试,劝道: “方才人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后面可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贡院里规矩极严,陶兄不必过于担忧,仔细做完考题便是。” 陶诸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此番多亏了纪伯父,待会试过后,在下定亲自登门道谢!” 前方队伍渐渐缩短,纪温三人也顺利通过搜检,进入了考场。 再次进入这间狭窄逼仄的“鸽子笼”,纪温的记忆瞬间被拉回了乡试之时。 但幸运的是,他既没有被分到“臭号”,也没有如上回那般有一位一直咳嗽的“邻居”。 第一日无需考试,对面那位考生竟然已经开始呼呼大睡,看起来似乎睡得还挺香。 在这样的环境都能适应的如此之快,可真不是一般人。 他一边对此啧啧称奇,一边心想着:只要此人不打呼噜就行。 然而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多会儿,对面便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呼噜声。 起初声音较为微弱,只有纪温这般离得近,听力又异于常人的才能听的清楚。 而后呼噜声愈来愈大,已逐渐开始影响到整条号舍了。 此时天色已晚,纪温也打算先歇息歇息,可在这魔音之下,哪里还能睡得着? 但显然被这呼噜声困扰的不止纪温一人,左侧一间号舍内突然响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声,瞬间将纪温对面打呼之人惊醒。 于是,世界安静了。 趁此机会,纪温抓紧时间闭目养神,没一会便在木板上睡了过去。 第二日,第一场的考卷终于发了下来。 仍旧与乡试相同,这第一场以四书五经“命题试士”。 四书五经乃学子读书习字之基础,对于所有学子而言,是科考三场中最为简单的一场。 但会试似乎加大了这第一场考卷的难度。 纪温一眼看到考题上的“春秋”二字,立刻明白,这是一道二字题。 但四书五经中有关“春秋”的记载可不少,比如《孟子》中便有记录:“知我者,其惟春秋乎?” 又比如《中庸》里也曾有过吕氏春秋的记载。 仅凭这二字,如何能得出其出处? 纪温决定先将此题放下,开始看向其他考题。 另外两道四书题,一道为截搭题,另一道为截上题,都不是平日里常见的题型,再加上第一题的二字题,会试考题难度果然超出乡试许多。 虽有些出乎意料,但纪温好歹还是答了出来。 直到答完了这两题,他才明白了第一题的出处。 第二题出自《大学》,第三题出自《孟子》,按科考一贯的规矩,这第一题便只能是《中庸》了。 有了方向,纪温下笔如有神,唰唰的在稿纸上写着。 答完三道四书题,剩下的经义倒是显得中规中矩,唯有最后的五言八韵诗令纪温颇有些头疼。 他凝神思考许久,也始终寻不到灵感,待回过神来,只觉腹中饥肠辘辘,身上一片寒意。 二月份的上京城虽已迎来春意,可冬日里的寒凉并未完全褪去,纪温听见外头寒风呼啸的声音,身边的木板都带着几分凉意。天一凉,号舍里不少衣着单薄的学子们开始瑟缩起来。 好在他的这间号舍虽狭窄简陋,但至少不漏风,也不知那些年久失修,四处漏风的号舍中的学子该如何度过? 他支起炉子,燃起炭火,号舍里的温度迅速开始上升,但考场里的煤炭过于劣质,浓烟呛人,他只烧了一壶热水便灭了火。 就着热水,他简单吃了两张烙饼,又闭目养了养神,才开始后面的答题。 许是养回了些精气神,再答题时,他终于有了一丝作诗的灵感,略略酝酿片刻,便开始提笔写诗。 到了夜间,对面的呼噜声又开始了,不仅如此,旁边不知哪间号舍又传出了滋滋的磨牙声,纪温压下心中的躁动,平心静气,和衣而眠。 考第二场时,考场里已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臭味。 每间号舍里都有一只黑色小桶,用于考生小便,四天下来,每间号舍里的臭味连成一片,笼罩着整座考场。 即便早已经历过一回,再次身处这臭味之中,纪温依然难以适应,整张脸憋成了酱色,脑袋嗡嗡作响。 他本想用衣袍捂住口鼻,但一想到后面还有五天,他放弃了抵抗,强迫自己习惯这环境,闭上眼反复呼气吸气,才终于赶走了心中的杂念。 在多番心理建设之下,第二场的官场应用文总算是写完了。 直至第三场,空气中的气味已有如实质,连对面打呼噜的邻居与那磨牙的考生也睡不着了。 纪温在心中安慰自己,臭气与噪音,好歹消失一个了。 第三场的一道考题出乎纪温意料,竟与税收有关。 该考题为: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纪温本以为,以明大人那般刚正不阿的性子,多半会出清廉为官、修身养性之类的考题,就连程颉与陶诸也是如此认为。 哪知最终的考题竟是税收。 但好在纪温自幼便比较关注大周税课,对于大周税收也有一定了解。 朝廷收入来源绝大部分靠征收各种税目,民不加赋而国用足,看似是一个悖论,但其实也不是没有能实现的方法。 若要达成此目的,必须促进子民产出。老百姓种出的粮食多了,商人赚的银子多了,即便不加收税,也能使国库充盈。 对于促进子民产出,纪温写下三点:青苗法、募役法与方田均税法(标注1)。 此三点通过利民方式保障农民能有余力参与农事,以此扩大农业产出。 但在写第三点时,纪温微微有些犹豫。方田均税法若要实施,必将清查出大量隐瞒的土地,从而牵扯到不少高官贵禄利益。 真要推行,定然困难重重。 但想到本次会试主考官乃是左都御史明大人,纪温心下稍安,坚定的写了下去。 第三场答完,纪温陡然放松下来,身体与大脑里的空虚感同时袭来,令他有一瞬间的眩晕感。 在如此污秽的环境之中,他明明极度饥饿,却没有丁点食欲;明明困乏至极,却没有丝毫困意。 他甩了甩头,重新恢复了一丝清醒。 等到考卷被收了上去,没多久,关闭多日的小门终于被打开。 纪温走出考场,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考场外清新的空气,只觉自己仿佛又重获新生。 纪武行第一时间迎了上来,大掌拍上了纪温的肩膀,笑道:“我就知道我儿子没事!” 纪温本就脚步虚浮,险些被拍了一个踉跄。 好在阿顺及时赶了过来,直接为他披上了一件大氅。 他哀怨的看着自家爹:“爹,儿子如今已是强弩之末了” 纪武行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若是强弩之末,你看看他们该是什么?” 纪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几名考生一出考场便晕了过去,家人手忙脚乱的背着他们去寻医馆。 纪武行又道:“早在几日前就有被抬出来的,据说是分到了什么“席号”。” 那可真是倒霉透了。 纪温低声解释:““席号”是最老的一批号舍,破旧不堪,甚至有些都无法遮风挡雨,“上雨旁风,架构绵络”,前几日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只怕那位考生冻得不轻。” 刚说完,他立即反应过来:“爹,您在这等了几日?” 纪武行摸摸鼻子,眼睛看向别处:“不是为了等你,只是随意在这附近转悠。” 纪温可不信他这说辞:“会试要考九日,爹何必早早在此等着。” 阿顺嘴快道:“老爷担心少爷也被抬着出来,日日在此守着!” 纪武行一双虎目瞪向阿顺:“胡说!” 阿顺缩了缩脑袋,不敢再出声。 纪温简直哭笑不得,正想说些什么,纪武行道: “那个姓陶的小子出来了。” 纪温打眼看去,果真见到陶诸扶着墙壁歪歪斜斜的缓步走了出来。 他的书童立时迎了上去,纪温也一同上前扶着陶诸。 陶诸强撑着走到了门口,再也撑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书童惊呼出声:“少爷!” 纪武行一把将他扛上马车,旁边的大夫探着脉,思索着道: “寒气入体,幸好还未发热,按方喝药,回去养一段时日即可。” 不一会儿,程颉也出来了。 他与陶诸境况相同,好在还没完全晕过去,但也染上了风寒。 因着多了两个病号,纪温立时便坐上马车,将两人送了回去。 回到家里,纪温洗漱一番,便来到了纪老爷子院中。 如今纪老爷子身子已是大好,甚至偶尔还能在院中练上几拳。 见纪温前来,纪老爷子问道:“此番可有把握?” 纪温迟疑着摇头:“不确定,杏榜四月才出,若不然,孙儿前往张家,向张大人请教一番?” 此次会试于他而言意义重大,这也是他最没底气的一次考试。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自己的答题水平。 如今上京城里他认识且学识足够的唯有大理寺卿张廷春一人了。 可纪老爷子却否定了他这一想法。 “等着吧,无需焦虑。至于张大人,日后能不联系就不联系。” 纪温愣了愣:“为何?” 纪老爷子神情莫测,轻声道:“他是太后娘娘的人。” 纪温顿时明白了纪老爷子的想法,他想了想,仍心存侥幸: “也许皇上并不在意……” 纪老爷子深深看向他:“张大人可有主动找过你?” 来上京城后,纪温曾至张家拜访,张廷春也不止一次向纪温释放出善意,可自纪温那回入宫以后,两人再也没有了往来。 纪温隐隐有过猜测,但他始终不敢相信。 纪老爷子沉声说道:“你既已选择了皇上,便该懂得放弃哪些人。即使你还未入仕,却已深陷局中。 这盘棋,早已经开始了。你若想走的长远,从现在起,你的一举一动都必须三思而后行。” 纪温浑身一震,耳边骤然响起一声警钟。: 第89章 纪温从未意识到, 朝堂之争竟距离自己这样近。 这一刻暗中潜伏已久,却又来的猝不及防。 回想起皇帝以往流露出的对太后的态度,他不得不承认, 祖父说的是对的。 自纪老爷子院中出来,他收起心事重重的模样,前往王氏院里请安。 王氏等候已久, 一见到纪温, 先是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又关切问道: “考场那几日可熬坏了吧?身子可有不适?你大舅舅当年会试只堪堪坚持到最后一日答完考卷, 便晕在了考场里,还是被人抬出来的!” 纪温笑着摇头:“儿子自幼跟着爹习武,身子骨比旁人壮实不少, 并无任何不适。” 王氏有些嗔怪:“太瘦了, 瞧着一点儿也不壮实!考了一场,更瘦了些,这下巴都尖了!” 纪温失笑:“娘未免太夸张了,才九日, 哪里就能至此?儿子没病没灾的, 不像陶兄和程兄,如今可都还躺着呢!” 那两人才真真是遭了大罪。 他们自幼生于南边,初次来到寒冷干燥的上京城, 多有不适,更何况身处号舍里那般恶劣的环境, 能撑过九日已是极限。 王氏想着那两位后生的凄惨模样, 不免有些担心。 “他们受了风寒,得好生将养些时日,也不知是否影响了前面的考试……” 她又回忆道:“当年你大舅舅虽是坚持着打完了考卷, 到底还是被影响了,如若不然,名次定要高出不少。” 纪温心里也正担心着,他告别王氏,来到前方的客院。 程颉歇息了半日,如今已恢复了些精气神,他连声叫道: “若不是那间号舍有一处漏风,我绝不会如此丢人!” 纪温笑着安慰:“程兄并不丢人,许多考生都还不如你呢。陶兄都比你严重多了。” 说起陶诸,程颉啧啧感叹: “他比我更倒霉,我那里只是漏点风,他那间不仅漏风,顶上竟然还漏雨!” 纪温一惊,第一反应是:“考卷可有淋湿?” 若是考卷被雨淋湿,可就直接被刷掉了! 程颉摇头:“他将考卷护的很紧,雨水一滴也没有落在考卷上,倒是将他自个儿淋了个透。” 纪温有些唏嘘:“难怪陶兄一出来便晕倒了,能坚持到最后已是极为难得。” 两人去看望陶诸时,陶诸还没醒过来,但即使是在睡梦中,他也睡不踏实,眉头紧锁,仿佛陷入梦魇之中。 陶诸的书童守在一旁,眉宇间满是忧心。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缓缓睁开眼睛,见着一旁的书童与两位好友,他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茫然。 随即似乎想起什么,紧张道:“我怎么会在这里?考卷” 纪温笑着安抚他:“放心,你是自己走出考场的,想来应是已经答完考卷上交了。” 陶诸这才回想起晕倒前的那些记忆,心下一松。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挣扎着立起身子,拱手向纪温道谢: “多谢纪兄了!” 这时程颉凑到跟前,十分不解:“不就是一次考试?至于拿命去拼吗?你还这么年轻——” 这回不行还有下回! 纪温连忙堵住了后面那句不吉利的话:“想来是此番众人期望太高,陶兄心里压力太大。” 陶诸苦笑着点头:“整个上京城都等着我与那杜玉珩一较高下,同窗们也都指着我将国子监压在脚下,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没有那么大的能耐,此番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 他神色寞落,有种对未来的惶然无措。才刚考完,远不到张榜之时,他却已悲观的预想到了未来的结果。 纪温想了想,安慰道:“陶兄不必在意他人的目光,南淮书院并不是只有你,他们本就不该将希望尽数托付于你。 还有李师兄、袁师兄也都是饱学之士,此番定榜上有名,不一定就比国子监差了去。更何况,此时结果还未出,不可不必杞人忧天,说不定你的文章更合主考官心意呢!” 听到最后一句,陶诸眼中透出一道光。 考前的那些日子,纪温没少介绍这位主考官,根据纪温提供的消息,他也曾潜心研究过这位明大人的偏好。 此次考题虽并非他所预料的方向,但自己答题的思路完全是按着明大人的喜好来的,若是纪温的消息无误,定然差不了。 他面色缓和了些:“纪兄言之有理,是我着相了。” 历经会试摧残的举子们在休养两日后,又重新焕发出活力。他们开始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谈论此次的考题。 不时有人大喜过望,又不时有人呼天抢地,上京城登高楼里每日热闹非凡。 被人提及最多的自然还是杜玉珩与陶诸。 陶诸那日一出考场便晕倒在地的模样落入不少人眼中,国子监的举子暗中窃喜,南淮书院众人却是十分忧心。 然而无论旁人如何惦念,两位当事人却始终不曾现身。 陶诸实在疲于应对这些过于热情的师兄弟和国子监那些不怀好意的举子们,考完便一头扎在纪温家中不走了。 恰好纪温也不是个爱凑热闹的性子,两人一拍即合,在纪家里每日看看书,谈谈当朝政事,打定了主意放榜前不出门。 这可憋坏了程颉,好不容易熬过了会试,却仍不得放松。若让他一人出门,又不免有些无趣,每日里看着另外两人闲适的模样,他不由问道: “你们就不想出门与人探讨一番?” 纪温与陶诸相视一笑,同时道:“等着放榜吧!” 四月十五,杏榜出。 早在多日前,贡院周边大小酒楼里的雅间都已被人订满,程颉财大气粗,一早便花重金订好了离贡院最近的那座酒楼。 出门前,陶诸强笑道:“你们去吧,我就在这里等着消息。” 纪温明白,他是担心名次出来令众人失望。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等出了榜,我们第一时间派人告知于你。” 纪温便与程颉还有一早便起来等消息的纪武行来到了酒楼包间。 贡院门口等候的人比之当年乡试放榜时的人数更多,但大多是家中下人或亲人,许多举子自持身份,便是心里着急,也不会亲自等候在门前。 纪温与程颉也只是派出了书童前去候榜。 程颉本不在意此次会试结果,然而真到了放榜之时,却又情不自禁开始期待起来。 万一运气好过了呢? 他越想越焦急,与同样焦虑的纪武行一起在包间里来回踱步。 三人之中唯有纪温看似颇为镇定,只静静坐在桌旁品茶。 但若仔细看去,便能注意到他端在手中许久的那盏茶,其实一口也没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程颉累的瘫倒在椅子上,纪武行额上都已渗出汗水,连纪温都感觉手臂发酸。终于,在万众瞩目之中,一队官差带着杏榜姗姗来迟。 所有疲惫立时驱散一空,三人不约而同站到了窗口,紧紧盯住那张杏榜。 然而距离实在有些远,即便是纪武行这等高手都无法看清榜上的名单。 但很快,人群中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呼:“榜首是杜玉珩!杜玉珩是会元!” “国子监赢定了!” 纪温与程颉对视一眼,双双看出了眼底的担忧。 陶诸终究还是败给了杜玉珩。 很快,程颉的护卫回来了,他跪在地上,一脸激动:“少爷,您中了!” 程颉有些不敢置信,他睁大眼睛:“当真?” 护卫猛地点头:“小的亲眼所见,第一百八十名!” 程颉顿时喜笑颜开,一见纪温,立马又收敛了神色。 直至阿顺连滚带爬进了包间,甚至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衫,声音颤抖道:“中了中了!少爷中了第五名!” 纪温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个名次令他十分惊喜! 纪武行更是激动不已,仰天大笑:“哈哈哈!我儿中了!” 程颉也放开了心情,拿着折扇开始挥斥方遒: “今日喜事临门,小爷要包下整座闻月楼,让所有人尽情吃喝!” 纪温收拾好心情,看着阿顺问道:“可曾看到陶兄的名次?” 阿顺连连点头:“陶举人刚好在您之后,他得了第六名!” 整个大周朝的第六名,这名次不可谓不高,已经是令无数人望尘莫及的了。 可于陶诸而言,恐怕还不够。 纪温没想到,陶诸名次竟然还低于自己。 一时之间,心情十分复杂。 然而很快他便没了心思,越来越多的人得知这间包间里同时出了两位贡士,报喜之人一波接一波的来。 酒楼掌柜亲自上门恭贺,主动免去了包间高额的定金,数不清的陌生人轮番上前道喜。 通过会试,更为了贡士,未来可就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了。 毕竟殿试只排名,不淘汰。 因而此时不结交,更待何时? 众人热情却又带着几分拘谨,纪温与程颉正欲寻个机会脱身,此时,几位南淮书院的师兄也来到了此处。 纪温能超越陶诸,是所有人都不曾想到的。 避开众人,南淮书院的李举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叹: “纪师弟当真是一鸣惊人,如今我南淮书院众多举子之中,唯有纪师弟名次最高!” 纪温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真,下一刻,李举人又道: “前六名里,你第五,陶师弟第六,我们南淮书院占了两人。恰好国子监也有两位,一位榜首,另一位排名第三。” 他殷切的看向纪温: “纪师弟,我们不能输给国子监,现在唯一的机会便是殿试了,你有信心得中一甲吗?” 国子监与南淮书院比的是一甲人数,一甲共三人,按如今会试的排名,国子监占了两位,另一位出自顺德府学,既不属国子监,也不属南淮书院。 纪温倍感压力,他能排上第五都已是荣幸至极,前三,还真不敢想。 他苦笑道:“李师兄,我也不希望书院输给国子监,只是我真不敢妄自断言……” 一旁一位祝姓举人眉头紧皱:“杜玉珩成了会元,如今国子监那些跳梁小丑已经开始得意起来了,若真让他们赢了,定会将书院踩进泥里,届时书院名声只怕不好了。” 哪怕几人此时坐在酒楼二楼雅间里,都能隐约听到街面上传来的议论声。 “前三名国子监拿下了其二,南淮书院可是一位都没有,这差距也太大了些!” “国子监可是官学,区区一个山里的私塾,也配与国子监相提并论?” “是时候让南淮书院那帮山野村夫见识见识了!” …… 眼前几位南淮书院的举子气的脸色发青,纪温心中同样不好受。 他沉思片刻,方缓缓说道: “会试排名只是暂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且看殿试便是。” 第90章 纪温隐隐有所察觉, 皇帝似乎对杜玉珩这位未来的国舅并无几分好感。 论远近亲疏,自己与皇帝的关系应当远不及杜玉珩。然而皇帝却特意派了人为他送来主考官明大人的奏疏,甚至鼓励他超越杜玉珩。 也许, 皇帝并不希望杜玉珩拿到状元之位。 拜别南淮书院众人,纪温与程颉、纪武行回到了纪家。 此时报喜之人刚走,纪家大门前还存留着热闹过后的痕迹。 下人们见几位主子回来, 纷纷上前说着各式各样的吉祥话。 纪温这位正主还未如何, 连带着听了一耳朵恭贺的程颉已喜不自禁的开始见人撒银子。 惹得纪温频频侧目:“你若再撒下去,我家的下人都想要另投你程家了。” 阿顺在一旁听了, 连忙表忠心: “少爷,虽然程少爷有钱又大方,但小的绝无二心, 定不会为了银子抛弃少爷!” 程颉摇着折扇瞥他一眼:“你收小爷银子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纪温笑着摇头, 并不当真。 纪家的下人不多,但他们都曾陪伴纪家度过了那些从高处落到泥里的日子,多年来不离不弃,早已成为了纪家的忠仆, 经得起各种考验。 纪武行已经迫不及待去王氏院里分享喜悦了, 纪温则先去了纪老爷子院中。 纪老爷子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十二年了。 自十二年前发现纪温的读书天赋后,他便知道,纪家或许能以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重新崛起。 可他从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短短十二年, 他的嫡长孙如今年仅十五,便达到了旁人一生也无法企及的高度。 当真是天佑纪氏! 面对纪温之时, 他仍旧一如往常, 神色不惊。 “过几日便是殿试,你也并非头一回入宫,想来已对宫里有了些印象, 不至于临阵怯场吧?” 纪温微微笑着:“祖父放心,孙儿也是纪家男儿,怎会如此胆怯?” 纪老爷子点了点头,告诫道:“虽说你与皇上有些情分,但皇上毕竟还未亲政,若你自己不争气,纵使他有心抬举你,恐怕也无能为力。” 纪温犹豫着说道:“皇上曾说,此次殿试,他会亲自阅卷……” 纪老爷子轻笑一声:“太后娘娘也算是有心了,特意给了机会让皇上培养自己的门生。” “那皇上岂不是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定下名次了?” 如此一来,杜玉珩岂不是岌岌可危了? 纪老爷子淡淡瞥了他一眼:“皇上只不过是殿前阅卷,大权仍在太后手中。身为一国之君,若他当真全凭喜好行事,亲政之日必将遥遥无期。” 纪温心神一凛,瞬间反应过来:“此次也是太后娘娘对皇上的一次考验!” 纪老爷子既不肯定也不否认,神情莫测,却不再开口。 纪温心中沉沉,他本希望皇帝能给自己一个好名次,好扭转南淮书院的败局。 说到底,南淮书院之所以与国子监斗得火热,自己那回联名上书便是一个导火索。 更何况南淮书院乃王老太爷一手创办,多次成为自己的后盾,自己也早已对书院有了深厚的感情。 可皇帝若当真仅凭个人喜好,不顾大局,长此以往,他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帝王。 他是长公主的皇弟,可他更是大周的天子。 所以,打铁还需自身硬。 为今之计,唯有抓紧时间做好万全的准备,只有自身学识足够,才能得到太后娘娘与诸位读卷官的认可! 出了纪老爷子的院子,他来到了陶诸的客院。 陶兄此次会试得了第六,不仅输给了杜玉珩,甚至名次还在自己之下,他一向拔尖,也不知能不能接受这一结果。 此时,程颉也正在陶诸院内,眉飞色舞的说些什么。 “你是不知,杏榜一出,那些师兄们寻不到你,便一窝蜂的找上了纪温,开口就是让他加把劲儿奔着一甲去!” 陶诸低着头,微微翘起嘴角:“我早知纪兄并非池中之物,不曾想这么快便一飞冲天。” 纪温走了进去,见陶诸并不像他所想那般失落,一时之间有些诧异。 他按下心中的疑惑,面色如常问道: “你们在说什么?” 程颉语气玩味:“正说着你呢,还得多谢你为陶兄分担了压力,那些师兄们总算不全盯着一个人了!” 再看陶诸,果然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模样。 他拱拱手,语气诚恳:“我早知自己无法与那杜玉珩相比,时刻担心着恐令书院蒙羞。如今会试结果一出,果真相差甚远,万幸纪兄异军突起,书院又多了一分希望。” 纪温心下了然,不由苦笑:“陶兄都自愧弗如,我又何尝不是?即便会试侥幸得了第五,也还是与国子监相差甚远。” 程颉一把收起折扇,正色道:“你们可不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国子监出了个会元,又得了个第三,那又如何?最终结果如何还得看殿试!” 陶诸有些踌躇:“按以往惯例,殿试结果与会试排名相差无几” 程颉眼睛一横:“可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还想奔个进士呢!” 他会试排在一百八十名,若殿试仍是这个名次,少不得要落到同进士了。 同进士与进士虽同样都是进士出身,地位却是千差万别。 陶诸连忙告罪:“是我一时失言,程兄定能得中二甲!” 纪温笑道:“既然我们全凭殿试翻身,还是抓紧时间念书吧!” 程颉苦了脸:“仅剩这几日了,念书还有用吗?” 陶诸也一脸愁云,他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低声道: “此次会试,多亏了纪兄将主考官的喜好告知于我们,才能取得如此成绩,殿试可没有投机取巧的机会了。” 纪温觉得好笑,解释道: “你以为就我们得了主考官的消息?那杜玉珩身为大学士之子,难道会不知?那位得了第三名的国子监举子同样出身贵胄,家中长辈与明大人乃是多年的同僚,难道会不了解明大人为人?” 他感叹着:“前六名中,唯有第二名的杨先知出自寒门,除了顺德府学,再无任何背景,当真是全凭实力!” 这些,都是纪老爷子命管家纪全调查后告诉他的。 两人听后,均精神一震,复又重拾信心。 于是,三人又开始闭关为殿试做着准备。 但这一次三人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因殿试前十名考卷将呈递至皇帝跟前,由皇帝定夺名次,故纪温为陶诸讲述了不少皇帝平日里对文章的偏好。 作为曾与皇帝一同念书的“伴读”,纪温已对皇帝的一些政见、文字风格都有不少了解,在这一点上,众考生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而程颉名次差的太远,他的考卷应当是没有被皇帝看到的可能了,待八位读卷官评完,便可定下殿试名次。 三人闭关期间,投入纪家的拜帖与请帖如雪花般纷至沓来。 一连三人得中,还都是未及弱冠、尚未成婚的少年英才,这该是多么大的荣耀? 一时间,试图结交的、有意结亲的都找上门来。 主母王氏不愿打搅三人,替他们婉拒了所有的邀约,不仅没收任何礼,且十分细心的为每一位递贴之人送去一份小礼物以表歉意,使得原本颇有微词的来客再也无话可说。 在这平静之下,纪温三人心无旁骛的度过了五日。 四月二十一,天还未亮,三人已到达宫门。 此时已有不少贡士等候,面对一排排神情肃穆的侍卫,无人交头接耳,场中气氛冷凝。 至黎明时分,终于有宫人前来带领诸位贡士入宫。 与此同时,纪温注意到最前方一位身着青圆领云纹长袍、长身玉立、气质卓绝的青年。 仅凭一个背影,便能感受到十足的贵气。他走在人群中,如同鹤立鸡群。 这时,一旁有人悄声道:“那位便是本届会元杜玉珩。” 果然是他。 众人来到保和殿前,便见太后娘娘与皇上一同坐于上首。纪温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垂下眉眼。 诸位贡士按会试名次依次站好,经点名、散卷、赞拜、行礼之后,天已大亮。 随着众人坐定,宫人开始颁发策题。 殿试只有一道策问题,纪温拿到考卷,先仔细写下三代履历,才看向考题。 “少壮尽行,内骚华夏,外戍八荒若垂衣而治,又恐蛮貊生齿之?”(标注1) 看到这道题,纪温不由感叹,果然所有的准备都并非毫无用途。 曾经乡试之时,漠北鞑靼进犯,他与程颉猜测着考题或许会与战事有关。 然而一番准备之后,最终考的却是海事。 万万没想到,如今殿试又重新提起战事。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有些怀疑这道考题是皇帝特意为他选的。 毕竟在场一众书生有谁能比他这位将门之后更懂战事? 但很快,他打消了这个念头,潜心沉入考题之中。 这道考题直接表明了朝廷如今并不想打仗,若大量子民奔赴战场,农田无人耕种,大周将陷入无粮境地。 可若不屯兵,他日敌国来袭,大周更无还手之力。 纪温一时陷入沉思之中。 解甲归田决然不行,保住了粮食,却失去了防线,有何意义? 大周不仅要有兵,更要练出精兵! 良久,他在稿纸上写下一句:屯兵塞上,且耕且守。 他一口气写下大半,直到太阳西斜,仅剩末尾部分,才微微松了口气。 在此期间,皇帝数次下场巡视,也曾久久驻足于纪温身后。 早已与皇帝相熟的他没有丝毫紧张感,甚至不曾因此分心。 不一会儿,他誊完整张考卷,并于日暮之前上交。 回到纪家,程颉显得格外兴奋。 他眼巴巴看着纪温,因顾虑着一旁的陶诸,欲言又止。 陶诸却在此时问道:“纪兄,不知殿试那道题,你是如何答的?” 纪温便道:“屯兵塞上,且耕且守,此为其一。令兵役有期,到期放还,循环往复,此为其二。” 陶诸有些疑惑:“兵役有期,到期放还是为何?” “用时全民皆兵,不用时回归农田。” 陶诸沉着思考片刻,恍然大悟:“此法甚好!” 程颉目露惊异:“我本以为我的论点定然可行,这一对比,倒略显拙计。” 纪温笑了笑:“无论什么法子,还得大周用得上的才行。” …… 经过两日批阅,前十名终于被呈递至皇帝面前。 看着为首那份考卷上令人膈应的名讳,皇帝微微皱眉。 他忍着烦躁一连看完了三份,才在第四份考卷上发现了纪温的名字。 考完纪温的考卷,他不由暗自点头,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直到将十分考卷全部看完,一旁的文渊阁大学士陆大人道: “皇上,若是名次定下,便可填榜了。” 皇帝抽出纪温的那张考卷,微微笑道: “朕以为,顺庆府举子纪温言之有物,所提策论大有可行之处,此子堪为一甲状元。” 此话一出,下首的数位大臣纷纷面色有异。 他们评出的头名可是未来的国舅,皇上此举,莫非是对未来的皇后不满? 不,或许是对太后不满。 太后端坐于上首,神情未变,似乎早已料到此局面。 她的语气自带威严,令人顿感压迫。 “纪温的办法虽好,然真正施行起来困难重重,短期内看不出成效。更何况他的文章作的并不出彩,比起前面几人稍显逊色,皇上还是再斟酌一二。” 皇帝沉下了脸。 太后此言与其说是让他斟酌,其实就是逼着他改变主意。 他心有不甘,却也明白现在的自己无法与之抗衡。 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那杜玉珩拿了头名。 于是,他又抽出第二份考卷。 “顺德府的杨先知亦胸有大才,朕认为,比之杜玉珩有过之而无不及。” 底下的臣子均低着头不敢出声。 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有意压下杜玉珩。 “至于纪温,便放在一甲第三吧?以他的才学相貌,一个探花总是够得上的,母后意下如何?”《 》 90-100 第91章 太后深深看了眼皇帝, 那目光似乎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令其如芒在背。 皇帝渐渐有些绷不住脸,却仍倔强的与之对视。 大殿寂静的可怕, 所有人都默默等待着这对母子的决定。 最终,太后扯着嘴角微微一笑:“便依皇上所言。” 皇帝猛的松了口气。 再度回神,他已极力平复好心绪。 “填榜吧。” …… 再度来到保和殿前, 一众贡士无不激动。 今日即将举行传胪大典, 最终名次也将在此揭晓! 自保和殿内传来悠扬的丹陛大乐,随着殿前鸣鞭声响, 一声高亢的声音骤然响起:“宣新科进士觐见。” 众人按顺序排着队入殿,只见文武百官均身着朝服依次站于丹墀之内。 就位后,一鸿胪寺官员高声宣布:“癸酉年四月廿五日, 策试天下贡士, 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注释1) 紧接着,传胪官开始唱名: “第一甲第一名, 杨先知。” 纪温心念一动, 会试第二名的杨先知竟在殿试反超杜玉珩,高中状元! 很快,前方一位男子应声出列, 由于背对着纪温,使得他看不清面貌, 只能依稀通过身形看出此人年岁稍长。 经籍贯核对后, 杨先知跪于御道左侧。 “第一甲第二名,杜玉珩。” 一身贵气的青年从容不迫的走出,上前跪于御道右侧。 纪温心跳莫名开始加速, 前二名已经公布,国子监已拿下榜眼,若南淮书院不能拿下探花,此次必败无疑! 胡思乱想间,传胪官的声音再次响起:“第一甲第三名,纪温。” 中了! 纪温几乎控制不住嘴角。 他强忍着内心的激动,上前核对了自己的籍贯,接过公服,晕晕乎乎的跪在了杨先知身后。 后面的唱名,他几乎没怎么听,唯有听到陶诸与程颉的名字时,才动了动耳朵。 陶诸名列第五,与会试相比上升了一名。 而程颉则由一百八十名直接上升到第八十九名,成功吊在了二甲末尾,拥有了进士出身。 不知过了多久,唱名结束,一甲三人直接被授予了官职。 第一名状元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第二名榜眼及第三名探花被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而二甲、三甲诸生则需于保和殿参加朝考,成绩优异者方可入翰林院,成为庶吉士,其余人则分至六部或地方。 保和殿前再次响起中和韶乐,礼成后,皇帝乘舆还宫。 待叩别皇帝舆驾,銮仪卫校尉举亭送至东门大街张挂,纪温与众进士一起随榜出宫。 出保和殿,状元杨先知带领众位新科进士一同于长安左门观看黄榜。 长安左门又名“龙门”,黄榜挂起的地方又被临时搭起一座“龙鹏”,恰应了那句“鲤鱼跃龙门”。 顺天府尹亲自为状元插上鲜花,戴上红绸。杨先知本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戴上一朵鲜花显得有些俗气,但他看起来颇为随和,自出宫后,始终是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在他的带领之下,众人陆续骑上高头大马,开始登科后最令人振奋的一个环节——游街。 新科进士们刚刚骑马离去,一群人忽的涌到黄榜前。 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目光仔仔细细数着榜上的名单,有人边看边道: “状元人已至中年,子女成群,无需考虑了,榜眼杜玉珩倒是样样都好,可惜早已成了亲……” 有人嗤笑:“就是没成亲,人家也是你能肖想的?堂堂名门贵公子,未来的国舅爷,你啊,还不如看看那位纪温,虽然年纪小的点,但据说还未定亲!” 一听说探花郎还没定亲,果然不少人眼中一亮。 然而,立刻便有知情人说道:“这位探花郎你们可得仔细着些,别不知根底便凑了上去。” “此话怎讲?” “这位探花郎姓纪,乃前永定侯之孙!” 永定侯…… 此处不乏官宦之家,一听永定侯之名,立刻想了起来。 “是当年的纪大将军!” 上京城的永定侯府曾也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但凡有些底蕴的人家,无人不知纪大将军之名。 “那这位探花郎岂不是罪臣之后??” 众人面面相觑,均默契的放弃了纪温这一佳婿人选。 正打马游街的纪温还不知道他已被上京城所有老丈人排除在外,此时的他与杜玉珩一道,骑着马跟在杨先知身后,接受两侧上京城子民沉重的热情。 而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二甲、三甲共二百多名进士。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这支长长的队伍一路鼓乐齐作,引得路人频频张望,新科进士所到之处,现场热闹非凡。 哪怕队伍已经走过,众人也都津津乐道,赞不绝口。 最前方的杨先知虽贵为状元,却其貌不扬,年岁已高。而后方的杜玉珩与纪温并排走在一处,当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杜玉珩剑眉玉面,清冷矜贵;纪温温润和雅,气质斐然。单论外貌,两人平分秋色,均是难得一见的俊俏郎君。 只是杜玉珩已然及冠,比如今年方十五的纪温又多了几分青年人的成熟,更令姑娘们为之着迷。 一时之间,大量荷包、手绢纷纷砸向杜玉珩,令这位不苟言笑的贵公子颇为狼狈。 相比之下,纪温虽也被砸了不少荷包,可好在他有功夫在身,轻松的躲过了所有的“暗器”。 直到路过一家酒楼,纪温一眼便看到了二楼窗口那几张熟悉的面孔。 是他爹、他娘、阿顺,和几个下人。 他刚对他娘露出一个笑容,就见他爹突然朝他扔来一个分量十足的异物。 他赶紧伸手抓住,竟是一只装满银子的荷包。 以这荷包重量,若是砸人头上,定要头破血流了。 不过,以自己的功夫,抓一只荷包绰绰有余。 纪温的功夫被有心人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阵叹息: “这样的一位大好儿郎,怎么就出自纪氏?” 游街结束,杜玉珩身上已挂满了荷包与香囊,若不是纪温帮着出手挡了挡,只怕贵公子这张脸都要被砸肿了。 杜玉珩脸色有些黑,似乎丝毫不为金榜题名而欣喜,他拱手正色对纪温道谢: “多谢纪兄!” 纪温笑了笑:“杜兄不必客气。” 下了马,纪温在人群里寻找着两位好友的身影。 离他较近的陶诸面色绯红,纪温一眼看出不对,奇怪问道: “陶兄,你怎么了?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陶诸小心看了眼四周的人群,低着头讷讷不语。 纪温便明白他是担心旁人听见,于是不再追问。 不一会儿,程颉也出现了。 他笑的一脸春风得意,一把挤到纪温与陶诸身边,打开折扇掩住嘴,小声笑道: “你们应该收到不少姑娘家的香囊了吧?” 纪温瞥他一眼:“区区香囊,还砸不中我。” 程颉顿时向看怪物一般,惊讶的张大嘴巴: “纪温,你都十五了,不会还没开窍吧?!” 就这秉性,月老的红绳都系不住他! 纪温懒得解释,因为他注意到陶诸的神色越发不自然了。 直到回家纪家,陶诸才红着脸小声解释道:“方才有一位大人给了我一块玉佩……” 程颉顿时来了兴趣:“哪位大人?可是想收你为婿?” 陶诸有些不习惯这样直白的话语,他无措的看了眼程颉,在对方的坏笑下,终究还是说了实话: “那位大人……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因此事八字还没一撇,为姑娘家着想,在下无法将具体信息告诉你们…… 我爹娘此前已经上京,现下还在路上,若是不出意外……” 程颉笑出了声:“你这榆木脑袋,关键时候还挺机灵,不似某人,看似机灵,实则是榆木脑袋!” 纪温斜眼看他:“我比你们小了三岁,何必着急?倒是你,就没人看上你这副皮囊?” 程颉甩着折扇,昂起头来:“我今日便写信,让我爹上京。” 纪温一惊:“有眉目了?” 程颉摇摇头:“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将我爹接来,万一有人看上了我的文采……” 纪温嗤笑一声,不再理他。 他来到纪老爷子院中,亲自向纪老爷子禀告了这一好消息。 纪老爷子老怀宽慰,纪家离开官场已有十五年了,他等待这一日也已有十二年了,如今,纪家终于又重新回到官场。 也不知当年那些老伙计如今还剩下几人? “文人之中,常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一说,如今你虽已是翰林院编修,但万里路途不过才将将启程,入了官场,更要加倍当心。” 纪温笑着回道:“孙儿省的。” 眼见纪温似乎并不如何在意,纪老爷子有意警醒,他沉下声音,问道: “杜玉珩本为会元,殿试后,那杨先知却成了状元,你可有看出什么?” 纪温收起几分笑容,思索一番,才答: “皇上对杜玉珩并无好感。” “还有呢?” 纪温抿了抿唇:“皇上不喜太后娘娘为其定下的皇后人选。” “没了?” 纪温仔细搜罗着,最后说道:“皇上……对太后娘娘不满。” 纪老爷子直接开口:“你看到的只是结果,却不曾想过未来可能出现的后果。” “如今朝中几大派系,你可看明白了?” 纪温试探着道:“皇上一派,太后娘娘一派?” “不止!”纪老爷子语气冷硬:“你若连朝中派系都看不清,日后也不过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第92章 纪老爷子毫不留情的训斥令纪温脸色一白。 刚刚高中探花的喜悦与自满尽数消散不见, 他终于开始沉下心细想其中一切。 良久,他才重新开口道:“太后娘娘把持朝政已久,定已笼络了不少朝中大臣, 至少大理寺卿张庭春便是其一; 至于文华殿大学士杜大人,虽其女被太后选定为皇后,也不能因此证明杜大人效忠于太后娘娘。但以皇上对待杜玉珩的态度, 即便杜大人不愿, 只怕也将被逼倒向太后一方。 而皇上如今还未亲政,身边最得力的人手恐怕只有养心殿的宦官了, 其中尤以总管太监李德新最为得脸——” 纪老爷子抬手将他打断:“区区阉人,难成大器。皇上虽未亲征,但朝中必有其拥趸, 宗室不会允许皇室大权旁落, 礼部那些固守礼教之人也不会一直容忍一介女流之辈长期摄政!” 纪温可不会小看阉人,自古阉人得势、擅权摄政之事时有发生。他冷眼瞧着,那李德新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背着皇帝却又是另一副面孔, 他日若是得势, 说不得就要祸乱朝纲。 但眼下一切还未可知,他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转而说道: “祖父, 皇上和太后娘娘毕竟是亲母子,日后是否还会有转圜之机?” 上位者互相较量, 难免殃及底下人。 纪老爷子沉吟片刻, 才道:“若是将来皇后娘娘能得皇上看重,许能从中斡旋。” 但以皇帝现下的态度,皇后娘娘怕是难以与之相处了。 出了纪老爷子的松鹤院, 纪温又来到王氏院中请安。 此时王氏屋内正展开一件带有深青缘边的深蓝罗衣,那是皇帝为新科进士赐下的进士巾袍。 纪武行见儿子前来,笑道:“你这件衣袍可让你娘好生稀罕,已在这折腾许久了!” 王氏轻轻看他一眼,目光中隐含嗔怪之意。 她对儿子展颜笑着,问道:“温儿今日骑马游街,甚是威风。这一路上,可还安生?” 纪温不明所以,只以为他娘说的是那些砸香囊的人,当下便道:“儿子的身手虽远不如爹,要躲过那些香囊却也并不难,娘放心便是。” 王氏抿着嘴,笑容不减:“那就好,明日可有恩荣宴?” 纪温点点头:“明日皇上将于礼部设宴,宴请众新科进士。” 一提到这恩荣宴,纪温又有些头疼。 恩荣宴堪称国宴,皇帝兴许也会亲自到场,新科进士们少不得又得一展所长,大发诗兴了。 而他名次靠前,乃本届探花郎,怕是也难以逃脱。 王氏知道儿子不擅作诗,关切道: “明日可有准备?” 纪温垂眸沉思半晌,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 “儿子这便去准备!” 王氏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笑容一点点自脸上消失,渐渐露出一丝愁绪。 纪武行连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 王氏捏着帕子缓缓坐下,语气充满忧虑: “我本还担心有人榜下捉婿,抓到了温儿,可如今无事发生,我倒越发不得劲了……” 纪温高中探花,人品心性相貌皆为上佳,居然至今也无一家表露结亲之意。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们都忌讳着纪家的过往。 纪武行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他比王氏豁达许多,劝道: “温儿如今年方十五,不急着定亲,再缓几年也无不可。” 王氏侧过身子,看着他道: “就是允他晚些,待他年至十八,无论如何也该成亲了。可三年后与如今相比又能有什么不同?那些人现在忌讳那些事,三年后难道就不忌讳了?” 纪武行揽住她轻声安抚:“你也不必总将目光放在那些文官身上,我们武将没那么多讲究,实在不行,我去找找昔日的同僚,看谁家有年岁相仿的闺女……” 纪家虽已离开官场多年,但武将中依然有不少人对纪老爷子心存感念。 王氏立即摇头:“文官家的女儿更适合温儿,日后还能与温儿琴瑟和鸣,吟诗作对。” “那便看看那些门楣稍稍低些的。 ” “也不可。且不说温儿日后前途如何,温儿的妻子便是纪氏长房嫡支未来的宗妇,小门小户大多短了些见识,如何能顾好纪氏这一大家子?” 纪武行忍不住笑了出来:“容娘,难道你还担心温儿娶不到媳妇? ” 王氏默默看他一眼,却不说话。 只是脸上忧虑之色依旧不曾褪去。 纪武行拍着她的肩膀,说道:“武将家的姑娘也有那擅长诗文的,咱们家的念青不就是吗?莫要过于担忧,温儿如此优秀,长得好,又能文能武,哪家闺女看了不动心?” 王氏勉强笑了笑,眉目却始终无法舒展。 她的儿子卓尔不群,可家族不仅无法给与任何帮助,如今反而因着那些过往,使他受人轻视。 每每想起,她都揪心不已。 待纪武行走后,她命人研墨,提笔给娘家大嫂写信。 纪温不知他娘的心思,全副心神都在为明日的恩荣宴做着准备。 程颉与陶诸来时,只见纪温正手持一根末端被磨得尖细的生铁,生铁顶端嵌入一根圆木之中,他将生铁末端放入火堆,直至泛红,才取了出来。 随即,他以烙铁为笔,在一只葫芦上刻画着。 程颉看了许久,忍不住出声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纪温的心神已全然沉入手中的葫芦之上,并没有回答。 陶诸仔细看了看,眼中惊疑不定。 “这难道是” “是什么?”程颉十分好奇。 陶诸定定看着忙碌的纪温,心底一片惊叹。 翌日,所有新科进士齐齐向礼部赴宴而去。 此次也是崇治帝登基后头一回亲自参加恩荣宴,这也代表着,本届新科进士才是真正的天子门生,凡是能入皇上眼的,待日后皇上亲政,极有可能得到皇上重用。 穿过礼部大堂,便见院中已到了不少人。 场中众人各自聚在一处,泾渭分明的分成三派。 不难看出,一派是以杜玉珩为中心的国子监诸生,一派是以杨先知为首的中立派学子,还有一派便是南淮书院众人。 一见纪温三人前来,南淮书院众人顿时有了主心骨,纪温可是南淮书院名次最高之人,若不是他力挽狂澜,拿下探花,书院定要败给国子监了。 此次会试不知是否因皇上首次阅卷之故,三甲人数比上一回几乎翻了一番。南淮书院共有一百余人参加,最终得中进士者共计二十一人,比上回多出十一人。 李荣生朝着纪温招了招手:“纪师弟,这里!” 待三人走近,他对陶诸笑道:“许久不见陶师弟了。” 这位李荣生便是杏榜公布之时找到纪温,希望纪温能一举超越国子监的那位李举人。 如今他也高中二甲,有了进士出身。 “实不相瞒,当时找到纪师弟,实乃无奈之举,但没想到纪师弟竟真于殿试中晋升一甲之列!” 纪温对着众人拱拱手,谦虚道:“多亏皇恩眷顾。” 传胪大典之前,因着南淮书院在会试排名略显颓势,遭受到不少来自国子监贡士的嘲笑,绝大部分的人都以为书院此次必输无疑了,谁知殿试来个大反转,一甲三人中,国子监与南淮书院各占其一,险险打了个平手。 有人哼哼道:“纪师弟如今年仅十五,若是再有几年,谁人能与之争锋?” 此话被不远处的国子监众人听在耳中,只觉受到挑衅,也不甘示弱道: “当初就该比名次才对,探花与榜眼虽同为一甲,却也有高低之分,若是比一甲名次,我们国子监赢定了!” 南淮书院立时有人开始呛声:“是谁在殿试前大放厥词,将状元视为囊中之物?如今状元之位花落别家,可真讽刺。” 国子监:“贵院所谓的天子骄子,如今也只得了个第五,不过如此!” 两派人等争论不休,一旁的中立派津津有味的看戏。纪温担忧的看向陶诸,却见他神色从容,似乎并不将旁人的诋毁放在眼里。 他轻轻一笑:“纪兄放心,那杜玉珩痛失状元之位,受到的非议比我更多,他都能淡然处之,我自然不可耿耿于怀。” 程颉刚替书院怼完国子监,转头对陶诸挤了挤眼:“我替你将他们骂了一顿!” 陶诸顿时哭笑不得。 随后,礼官到场,众人瞬间安静下来。 没多久,皇帝仪仗鱼贯而入,身着明黄色衮服的崇治帝在诸多官员及宫人的簇拥下隆重出场。 殿试中的提调官、监试官、受卷官、弥封官、掌卷官等尽皆到场,与新科进士们齐齐向着皇帝行礼。 在此肃穆环境之中,年轻的皇帝也比往日多了几分威严。 礼毕,为嘉奖新科进士,皇帝特赐下盛宴,恩荣宴膳食品类丰富,令人眼花缭乱。 可没有人当真为这膳食而来。 就在此时,一名出自国子监的进士起身道: “皇上对我等厚爱有加,学生感激不尽,愿作诗一首,献给当今圣君。” 皇帝若是点头应允,便意味着新科进士们要一一开始献诗了。 这也是恩荣宴上历来的传统。 可皇帝却并未第一时间点头,他想起某人素来不擅作诗,他这一点头,那人可就要丢脸了。 不过,他一向主意多,想来不会被这点事情困扰吧? 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皇帝的答复,最初出声的那位国子监进士已是满头大汗,他不明白皇上为什么久久没有反应,难道皇上不喜欢诗? 没等他想明白,皇帝已开口应允。 “准。” 他松了口气,好在诗是一早备好的,否则在这种心境下,定然作不出好诗来。 有他抛砖引玉,其他人也纷纷献出自己的诗。 这些人能从数万名学习中脱颖而出,文采自不必说,不时有人引得满堂喝彩。 但相对而言,国子监人多,作出的好诗也更多,反观南淮书院,就数程颉作出的诗最为徜徉恣肆。 陶诸别出心裁的作了幅画,当场画出了今日这宴会之景,也得了皇帝一番称赞。 然而当杜玉珩的诗一出,顿时将其他人比进了泥里。 皇帝还未出声,官员们已齐声叫好。 他似笑非笑,突然开口道: “怎么不见探花郎?” 纪温已独自在后方忙碌许久,众人献诗之时,他已托下人为自己带来了一应工具,在程颉与陶诸掩护之下,又特意寻了个偏僻地,若不是皇帝开口,怕是都无人注意到他。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着角落里的探花郎,纪温收起最后一笔,站起身,双手递出一只葫芦: “皇上,臣献丑了。” 这是…… 见多识广的杜玉珩目光一缩: “是早已失传的葫芦烙画!” 第93章 葫芦烙画指以烙铁在葫芦上熨出烙痕作画, 使画与葫芦融为一体,留存百世。 但距今,这一技艺已失传了数百年, 民间早已没有了相关记载。 杜玉珩还是在一本古籍上看到过有关“葫芦烙画”的只言片语,没成想今日在这恩荣宴上竟见了真迹。 在场众人大多从未听闻葫芦烙画,见纪温献出一只葫芦, 心中纷纷泛起嘀咕。 这探花郎不会是没有提前准备, 作不出诗,随意找了只葫芦来吧? 可杜玉珩那一脸惊异落入所有人眼中, 瞧着不似作假,更何况,这位贵公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 何曾有过这般绷不住的时候? 这葫芦究竟有什么猫腻? 李总管接过纪温手中的葫芦, 小心翼翼的以双手呈递至皇帝面前。 皇帝凑近一看,眼睛倏地放大,又亲自拿起,仔仔细细看了半晌, 渐渐笑了起来。 “这葫芦乍看普普通通, 拿近了看方知其中妙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朕今日也算是见识到了。” 不愧是纪温,鬼点子层出不穷, 从不让朕失望。 纪温拱手谦虚道:“皇上谬赞。” 此时,皇帝终于注意到底下一众人等不解又渴望的眼神, 连一贯清冷的杜玉珩都频频向他手中张望。 他微微翘起嘴角, 大方挥手:“传下去,让他们也看看。” 终于等到这一刻,杜玉珩立刻出声道谢:“多谢皇上。” 第一个拿到葫芦的是状元杨先知, 他先是一惊:“这画——是方才陶诸所画的恩荣宴图!” 一旁的杜玉珩偏头看着,沉着道出一句:“其上小字所题之诗正是方才场中所作。” 那是程颉作的诗,可他已然不记得程颉名讳了,倒还记得他的诗。 杨先知连连惊叹:“这葫芦高不盈尺,作出的画却是精妙入神。” 杜玉珩接着补充道:“胸有沟壑,行笔流畅,已至因情落笔、随形赐艺的境界。” 状元与榜眼赞不绝口,其他人听了,不免越发好奇了。 “究竟是何等神奇之物,能令状元与榜眼连声赞叹?” 杨先知顾念着后方之人,看完后便将葫芦往后传去。 可他下首便是杜玉珩,这位贵公子显然不曾考虑旁人的想法,拿着葫芦看了又看,惹得下方之人心焦不已。 杨先知笑呵呵打着圆场:“葫芦自古有“福禄”之意,寓意大吉,如今纪编修又在这福禄之上增添了如此精妙的画作,恰应了那一句“福泽绵长”。” 皇帝听的舒心,温声赞道:“探花郎巧思敏捷,朕心甚慰。” 一时间,看过葫芦与没看过葫芦的都沉默了。 有皇帝这句话,纪温也算是崭露头角。 这厮可真是好运,不仅能在殿试中异军突起,还在这恩荣宴上得了皇上青睐。 顶着众人的目光,纪温站起身道: “此画出自陶诸之手,诗也是源于程颉,臣不过只是搬运到葫芦上,当不得如此盛誉。” “纪大人莫要过于自谦。” 竟是杜玉珩站了出来。 “葫芦烙画技艺之所以失传数百年,正因此技难度极高。葫芦壁薄,易灼伤,若是控制不好烙铁与力度,一着不慎便会破了方寸。纪大人短短时间内便能使之成型,当真是世所罕见。” 没想到这个时代也有如此懂行之人,纪温笑的十分和煦: “杜大人博学多才,竟连此等小道也有所涉足。” 杜玉珩却认真道:“据传此技对笔意要求极高,绝非一日之功,纪大人定是下了大功夫练过,方能至此。” 有人立刻抓住了重点,不怀好意道:“纪大人年纪轻轻,不仅学问扎实,还能抽出时间来研习旁物,此等能力,真令我等望尘莫及啊!” 不由得他们不怀疑,一位年仅十五的探花郎已是足够令人震惊了,若换了旁人,就是不眠不休,昼夜读书,恐怕也做不到如此。 更何况这位探花郎还能分心学些其他东西。 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站在他们眼前的并不是十五岁的纪温,而是带着后世知识回来的纪温。 纪温似乎看不出旁人的质疑,只微微笑着:“本官平日里喜好研究些旁门左道,比如有些方法可助读书,不仅能在诵读时加深记忆,还可达到快速默记的效果” 程颉立刻出声附和:“没错,若不是有纪大人的方法,在下如今恐怕连举人都中不了,更是没资格参加会试!” 陶诸亦心生感叹:“当初在下能成为应天府解元,纪大人的“记录本”、“重点记忆法”功不可没!” 李荣生更是说道:“纪大人心胸宽广,将好的学习方法都大方的拿出来与同窗们分享,书院本届参与会试人数与往年相比翻了一番不止,中榜人数更是大大增加,其中必有纪大人一份功劳!” 他们说的诚恳,纪温听着有些赧然,但这些同窗们能顾念着这一片情谊,他心中多是欢喜。 国子监惊疑不定的看向南淮书院这一行二十一人,人数的确比往年多了不少,而且多了许多年轻人。 莫非真有什么诀窍? 南淮书院众人的经历,皇帝亦感同身受。 他与纪温一同读书数月,见识了不少对方的鬼点子,而且还十分有用。 故而他丝毫不怀疑南淮书院众人的话,甚至有些怀念当初与纪温一同念书的日子。 他当众劝勉道:“读书一道,勤奋固然重要,读书的方法亦值得深究。若不然,便是以头悬梁,以锥刺股,也不过是事倍功半。” 场中之人以皇帝年岁最小,如今不过十四,却以老生在在的语气说着劝学的话语,纪温听了不由心生怪异之感,面上却一如寻常。 无论如何,皇帝乃九五之尊,高贵的身份足以压过一切,包括年岁。 宴会接近尾声,皇帝仪仗先行离开,临走前,又为所有新科进士赐下官服。 纪温正准备与南淮书院众人一同离开,已至礼部门口,忽然来了一位小太监,悄声对纪温道: “纪大人,还请留步。” 纪温看了眼身边的好友,程颉忙道:“我们先走了,你且忙你的。” 一见这位小太监,谁还不知其背后的主子? 顶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纪温随小太监向后院走去。 眼见四周越发僻静,纪温心中疑窦丛生,恩荣宴结束,皇上不回宫,逗留在礼部是何意? 终于来到一处院前,小院门前守着四名侍卫,小太监转头躬身对纪温道: “还请纪大人稍等片刻,奴才这便进去通报。” 纪温拱了拱手:“多谢公公!” 不一会儿,小太监再次现身,将纪温带了进去。 此时皇帝正拿着一颗夜明珠欣赏,下首站着一位身着绯色公服的中年男子,见纪温前来,那中年男子似乎隐隐皱了皱眉。 “纪温,这位是礼部左侍郎瞿大人。”皇帝随意介绍着。 纪温立时对瞿大人行了一礼,便听那瞿大人说道: “本届探花郎果真丰神俊朗、气质卓绝,皇上当真是慧眼识珠。” 皇帝笑了起来:“日后都是自己人,纪温初入朝堂,还需瞿大人多多关照。” 这一句“自己人”令纪温心中狠狠一跳。 皇上竟不知何时已有了自己的势力了! 这是下定决心要与太后对立了吗? 瞿大人当场满口应下:“既已得皇上认可,臣自当尽心尽力!” 纪温压下心头的跳动,俯身拱手:“多谢皇上,多谢瞿大人。” 这位瞿大人看似十分热情,便是对着纪温这位刚绶官的七品翰林院编修也丝毫不冷待。 许是因着皇上的吩咐,瞿大人当下便邀请纪温前往前院: “往往入仕之初,许多规矩或许闻所未闻,本官为官多年,也有着不少心得,纪大人若不嫌弃,可愿听本官细细说来?” 纪温本以为皇上只是随口吩咐,瞿大人也只是随口应下,就是自己也没有当真。 谁知瞿大人这样急切,现在就要开始教导自己了? 他看了皇帝一眼,皇帝微微点头,于是他便应道:“多谢瞿大人了。” 皇上似乎还要在此休憩片刻,两人便相继告退,往前院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后,纪温看着侃侃而谈的瞿大人,心中怪异之感更深。 对方的确讲述了不少官场潜规则,但似乎过于墨迹了些,往往一件小事,能毫不停歇的说上许久。 恩荣宴结束后,礼部官员也陆陆续续回了家,此时衙门里人烟稀少,四周一片寂静。 好不容易等到瞿大人告一段落,纪温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听瞿大人一席话,胜过苦读十年。只是这次还是别让皇上等太久了,下官下回再向您请教罢。” 瞿大人丝毫不为所动,笑眯眯道:“无妨,本官还有好些没说完。” “可皇上那” “纪大人不必担心。” 这明显的拖延让纪温心跳逐渐开始加速,瞿大人为何如此笃定? 难道他对皇上做了些什么? 一想到这个可能,纪温再也坐不住了,他腾地站起身来。 瞿大人面色一变:“纪大人,你要干什么?!” 纪温沉沉看向他:“瞿大人,下官必须要亲自确认皇上的安危。” 瞿大人冷哼一声:“莫非你以为本官图谋不轨?” 纪温快速说道:“下官不相信大人是这般之人,但大人一再拖延,下官不敢冒险。” 他抱了抱拳:“大人,得罪了。” 说完,他直接打开门大步走了出去,全然不顾瞿大人的怒喝。 有下人冲出来想要拦住他,可区区几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又哪里拦得住? 纪温循着记忆找到了方才的院落,刚一靠近,便听里面的丝竹之声传来。 还能听曲,看来是无事,纪温松了口气,随即又不由得想到,皇上不会在此寻花问柳吧? 有侍卫发现了他,经通传,纪温被请进了小院。 一名身着长袖舞衣的貌美女子娇滴滴地向皇上告退一声,又婀娜多姿的离开。 纪温:…… 纪温心中五味杂陈,难道皇上竟是这般好色之人? 皇帝听了纪温来意,不由抚掌大笑: “纪温,这礼部上下都是朕的人,又怎会伤害朕?” 话虽如此,但纪温如此在意他的安危,甚至不惜得罪高官,皇帝心中顿觉一片暖意。 纪温此刻深觉自己多管闲事,他低头闷闷道:“微臣无状,打搅了皇上雅兴,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瞥了眼李总管,李总管会意,遣退场中所有宫人。 没有外人在,皇帝才说道:“瞿大人盛情相邀,朕又怎能拒绝?” 纪温瞬间明白了一切。 瞿大人大费周折的将皇帝请来,又想方设法将他支开,为的就是给皇上进献美人。 皇上年纪渐长,后宫亟待充盈,有些人便忍不住了。 纪温犹豫半晌,还是进言道:“瞿大人……只怕图谋不小……” 皇帝轻笑:“你当朕看不出来?不过就是一个宫妃的位置,给他便是。” 他说的轻巧,纪温却神情凝重。 “如今您还未大婚,皇后娘娘还未入主后宫……” “放心,朕不会在大婚前乱来。” “可今日之事,瞒不过太后娘娘。” 皇帝毫不在意:“母后知道又如何?礼部一向只站正统,她早已知晓礼部的态度,如今不过是让朕与礼部的关系更为紧密罢了。” 见皇帝一心笼络官员,纪温心中沉沉。如今太后大权在握,若是她当真恋权不放,只需再狠心一点,罢黜礼部主要官员,拔了皇帝的爪牙,他又能如何? 之所以迟迟不出手,十有八九是顾念着母子情分。 纪温隐隐感觉,太后娘娘对皇上依然心存慈爱,否则,又怎会数次给他机会,为他保留人手? 第94章 任何一位君王都不会容忍大权旁落, 即便是自己的亲生母亲。 纪温能理解皇帝努力想要掌权的心情,可此举难免会伤了太后之心。 瞿大人一路怒气冲冲的赶来院中,及至皇帝面前, 立刻又换了副面孔。 即便心中恼恨纪温坏他好事,面上却依然笑的和气: “纪大人这下可放心了?皇上身在礼部,能出什么差错?本官就是拼上性命, 也绝不会让皇上伤了一根汗毛。” 纪温低头作赔罪状:“是下官言语无状, 行事冲动,还请大人恕罪。” 当着皇帝的面儿, 瞿大人就是再恼,也不能拿他如何。 不仅不能如何,还得替皇上好生栽培。 但凡有点眼力见儿的都能看得出来, 皇上对这位新科探花郎厚爱有加。 他如同一位慈爱的前辈, 语气十分真诚: “纪大人也是关心则乱,皇上能得这样一位衷心的臣子,本官只有替皇上高兴的份,又如何会责怪?” 皇帝心情甚是愉悦, 他打断两人的你来我往, 为此事下了最终定论。 “行了,不过是个误会,不必言重。” 虽然早已料到皇帝的态度, 瞿大人依旧笑的有些僵硬。 他堂堂正三品礼部左侍郎,不仅被一七品翰林甩了脸, 还由着他在礼部衙门里四下乱窜, 最终竟然只得了一句“误会”。 这纪温究竟是如何得了皇上青眼?竟令他如此看重! 然而无论心中如何作想,瞿大人依旧不得不笑道: “皇上说的是。” 待皇帝回宫后,瞿大人看着纪温, 目光深沉: “纪编修好生能耐,此前可与皇上有过渊源?” 纪温笑而不答,反道:“与瞿大人相比,下官逊色不少,日后还得靠大人多多提携。” 瞿大人扯起嘴角:“既已是同一阵营,本官自然不会不顾你。” “那便多谢大人了。今日天色已晚,下官这就告辞了。” 离开礼部衙门,纪温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 许是受前世观念影响,在他心目中,凡是试图以美色惑主之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这位瞿大人给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好。 皇帝还年轻,又急于笼络人心,可莫要受此人影响才好。 回到家中,陶诸正在埋头苦读,为两日后的朝考做准备。 同为二甲进士,程颉却乐得逍遥自在,半分不为朝考担忧。 见纪温回来,程颉立刻好奇问道: “皇上寻你何事?可是看中你了?” 不待纪温回答,他语重心长的拍拍纪温肩膀:“纪兄,苟富贵,勿相忘啊!” 纪温横他一眼:“朝考在即,陶兄都在奋笔疾书,你就这么有把握?” 程颉甩开折扇,满脸无所谓的态度: “陶兄那是奔着庶吉士去了,我定然是考不上的,何必费那等心思?只管安安心心进入六部或者下放做个知县,岂不逍遥自在?” 纪温冷笑:“可你若是考的太差,指不定就要去那等民风彪悍、困苦不堪的偏远小县当知县了!在那等民不聊生的地方,你还能如何逍遥?” 程颉手中一顿:“我殿试名次也不差,此次朝考应当不至于考的那样差吧……” 纪温毫不留情打击道:“莫非你忘了殿试是怎样升上来的?朝考可不一定会再有那般合你心意的考题了!” 程颉再也无法淡定,他一把收起折扇,悲愤道: “读书就读书,过了这两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读了!” 纪温闲闲看他:“去吧。” 他不会告诉这个怨种,科考虽已到了尽头,可入仕后又是一扇新的大门。 他的确无需再学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但却要开始对治下税收、农耕、经商甚至工事的学习。 读书,永无止尽。 临走之前,程颉忽然说道: “我爹娘来了上京,朝考后,我便要回到自家宅子里了。陶兄家中父母也来了,前不久已置了一座宅子,许是不久后也该回家了。” 纪温打趣道:“伯父伯母可是来为你们操持婚事?” 程颉面上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只留下一句“待朝考后再与你细说”便落荒而逃。 翌日,纪温独自前往翰林院报到。 本朝历来素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如今的几位阁老尽皆出自翰林院。 作为代表着最高文人水平的翰林院,多年来已累积了不少状元、榜眼及探花,储备的庶吉士更是不知凡几。 因此,除了看起来过于年轻的面孔,纪温这位新晋探花郎丝毫不引人注目。 然而在拜见翰林学士薛大人,报出身份后,薛大人不由得正色几分: “你就是南淮书院那位号召数千南方士子联名上书的纪温?” 纪温端正行礼,不卑不亢:“正是下官。” 薛大人认真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目光清明,眉目舒朗,从面相上看来,不似奸佞之辈。 他不由开口训诫:“没想到搅动南方士子之心者竟如此年轻,能做成那样一番大事,想必你定有过人之处。只是这般少年意气,日后在官场定不能再有了。” 这是告诫,也是敲打。 纪温不曾多想便应了下来。 当初之所以闹出那么大动静,只因自己无权无势,唯有通过那样极端的方式来引起朝廷注意。 如今自己已经入仕,自然能有更多其他的手段,再不必如此冒险。 薛大人看着眼前的少年人,他温润端方,谦虚有礼,全然看不出曾带领数千人对抗朝廷的张扬模样,仿佛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但他仍然有些不放心,只觉少年气盛,难以自制,需得再磨砺一番才好。 于是纪温被分配至一位段姓侍讲手下。 除了纪温,段侍讲下首还有修撰一人,编修三人,加上纪温,一共五人。 好巧不巧,那四人竟全部出自国子监。 当他们得知纪温名讳,脸上瞬间变了色。 虽然纪温从未参与过南淮书院与国子监之间的文斗,但那场声势浩大的上书却实实在在是由他发起,若不是南方士子言辞激烈,国子监又怎会站出来与之对立? 在他们心中,国子监才堪称天下士子的表率! 于是,当纪温本着交好同僚的心与四人一一寒暄时,得到的却只是四人冷淡的回应。 他们自持身份,干不出平白无故当面讽刺挖苦之事,但也不愿搭理这位出自南淮书院的狂妄无知的同僚。 纪温很快发现,自己被孤立了。 对此情形,段侍讲仿若未闻。 如今翰林院分外清闲,翰林们本应承担经筵日讲、记注起居等职责,却因皇帝长期无召,皇室人丁不兴等原因逐渐形同虚设。 翰林院一众官员也只有在主持科考、编纂史书时才会有部分人稍显忙碌。 但这并不妨碍段侍讲为纪温派活儿。 他为纪温分派的任务是修复破损的书籍。 翰林院中藏书甚巨,因时日渐长,许多书籍或遭虫蚁啃食,或潮湿发霉,已十分影响阅览,纪温的任务便是要修复这些书籍。 这无疑是一项又苦又累的任务,可纪温却无法拒绝。 而比他晚来半日的杨先知与杜玉珩二人却没有被分配任何任务,整日下来,始终都只是看书。 尤其是杜玉珩,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却得到了翰林院上下一致的热情。 那可是内阁大学士之子! 翰林院之所以能成为所有士子的向往所在,皆因入翰林乃是入阁的第一步。 天下士子的终极目标不就是进入内阁,辅佐君王吗? 如今内阁大学士之子就在身边,此时不结交更待何时? 奈何杜玉珩清冷孤高,对待同僚甚至上峰的态度都只是淡淡,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令人无从下手。 而此时的纪温已深入藏书阁中,那些陈旧不堪、长年无人问津的典籍早已落满尘埃,随意抽出一本,都能带出一阵烟尘。 不一会儿,他已是灰头土脸。 正在此时,却有一管事太监登入了翰林院大门。 宫里已是许久不曾来人了,翰林院学士薛大人带着一众侍读侍讲客客气气的迎接了管事太监。 待进了屋,薛大人小心问道: “高公公,可是皇上有何吩咐?” 高公公手执拂尘,笑容满面: “薛大人,翰林院的运道可算是来了,皇上今日突然来了兴致,想听讲书了。” 薛大人一听,顿时心喜。 常人都道翰林院清贵,贵就贵在他们能时常面见皇上,直达天听。 可当今皇上过于年轻,且并不热衷于听书,极少宣召翰林们入宫。 长期无法得见天颜,没有圣心,他们要至何时才能出头? 薛大人立刻就在心中酝酿起此次讲书人选,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必须好生把握住才行,只要能让皇上满意,不愁没有下一回。 若不是顾及脸面,真恨不能自己亲自上场。 他权衡再三,提出了两个人选。 “杜修撰乃今科榜眼,学识出众……” 还没等他说完,高公公已皱起了眉。 薛大人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又说起了第二个人选。 一边说着,一边在心中嘀咕,原来传闻是真的,皇上当真不待见杜玉珩这位未来的国舅,还好他早有准备! “……这钟侍讲乃上一届状元,通晓古今,亦为不可多得的博学之才……” 高公公恢复了面上的微笑,就当众人以为此事即将落定之时,却听他问道: “怎么不见今科探花郎纪大人?” 薛大人顿时哑然,莫非皇上想见的是纪温? 略略诧异了一瞬,他很快恢复如常,笑道: “许是忙于公务,高公公若是要见纪编修,本官这就让他过来。” 高公公含笑点头。 “那便劳烦薛大人了。” 此时的段侍讲心下一片慌乱,万万没想到高公公竟亲自指明了要见纪温,早知他有这般能耐,自己又怎会给他指了那样一个任务? 随即又不停安慰自己,好在只是第一日,那纪温说不定还未开始干活,等到这次过后,自己再为他换一个轻省点的,应当便无事了吧? 薛大人见段侍讲面色有异,心中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可高公公在此,他也无法深究。 等到下人将纪温带来,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只见那位少年郎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从头到脚处处尽显狼狈,甚至头发上还沾着一片蛛网。 随着他行礼的动作,灰尘扑簌簌的自身上落下。 薛大人面色一变:“纪编修怎会如此?” 纪温正欲开口,许是被尘埃呛住,忍不住咳了起来。 带他前来的下人便替他答道:“小人找到纪大人时,他正独自一人在藏书阁深处修书。” 段侍讲的整颗心顿时沉入谷底。 完了! 他不过是想压一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锐气,薛大人也曾吩咐对他多加磨砺,事情究竟是如何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的? 瞥见薛大人失望的眼神,段侍讲顿觉冤屈。 高公公见此情形,十分意外:“咱家没想到,翰林院诸位大人的公务竟是如此脏累,瞧瞧纪大人这一身,浑身上下就没一处干净地儿。” 他的眼神在众人身上逡巡,那表情似乎在说:怎么唯独纪温一身脏乱,你们却如此整洁体面? 薛大人并未粉饰太平,而是沉声道: “修书并非一人之力所能完成,至少得派下人先清扫面上的灰尘。此事是下面出了些差错,本官亦有责任,让高公公见笑了。” 高公公看着纪温这一身,露出恰到好处的愁绪: “这可如何是好?皇上可是点明要让纪大人入宫讲书,可不好让皇上久等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皇上要让纪温讲书?? 这位入仕第一日的少年究竟何德何能? 众人既惊讶又羡慕,他们在翰林院熬了多少年了,好不容易熬到皇上长成,却始终没有机会得见天颜。 如今纪温不过上衙第一日,便被皇上亲自派人宣召入宫讲书。 段侍讲更是面无血色,一时间心提到了嗓子眼。 薛大人早已有所猜测,此刻只是开口说道:“洗漱是来不及了,只能先换件衣裳。” 趁着下人准备的空档,他对着纪温殷殷嘱咐: “你既已参加过殿试,想必一应规矩已无需多说,本官不管你与皇上有怎样的渊源,切记本分行事,莫要妄议朝政。” 纪温认真点头:“大人放心,下官明白。” 无论他是真心为纪温着想,还是担心纪温为翰林院招来祸端,纪温都承下了这份好意。 等到纪温换了衣袍随高公公进入养心殿,正百无聊赖的皇帝一见纪温这副邋遢模样,险些喷出一口茶水。 他坐于龙椅之上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 “纪温,你头上有蛛网!” 第95章 顶着养心殿众宫女太监惊异的目光, 纪温尴尬的拍了拍头顶,几缕蛛网顺势落了下来,他无奈道: “皇上, 您就别取笑微臣了。” 皇帝笑过后,不由问道:“你今日不是应该在翰林当值吗?莫非翰林院已破败至此?” 纪温叹了口气:“此事说来话长……” 殿外,李总管小心关上殿门, 转身一眼对上了等候在门外的高公公。 高公公四下里看了看, 跟着李总管走远了些,这才小声问道: “李总管, 这纪大人究竟有何特别,竟在皇上面前如此得脸?” 自从皇上渐渐长大,平日里时常有意端着架子, 何曾有过这般放松的时候? 方才皇上那一声大笑可将他吓得不轻! 李总管一改往常卑躬屈膝的模样, 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对自己躬身俯首的高公公,大义凛然道: “纪大人乃长公主殿下的亲表弟,长公主殿下为了大周和亲瓦剌,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一位, 皇上自然待他与众不同。” 高公公连连点头, 脸上带着讨好的笑: “还是李总管最为了解皇上!” 这句话令李总管心中十分受用,他傲然道: “皇上幼时我便在他身边伺候着,这十几年可不是白处的!” 高公公竖起一根大拇指, 附和道:“那是,您可是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 *** 殿内, 皇帝听完纪温叙述, 张口就是一通教训: “你终究还是要为自己的张扬付出代价,那件事即使朕不追究,母后也不追究, 国子监那些学子还有如今朝中的一些老学究可不会轻易放过你! 说到底,还是因你没能展现出足够的实力,让旁人认为你德不配位。若你拥有璋南先生那般名声,他们只会赞你一身傲骨!” 纪温不否认皇帝此言,可他却还是认真说道: “皇上教训的是,可倘若再来一次,微臣定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在那般处境之下,他已经没有其他办法。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和亲而无动于衷,哪怕知道一切都只是徒劳,他也要拼尽全力一试! 皇帝也想起了远在他乡的长公主,当下陷入了一阵沉默。 良久,他才泄愤似的说道:“国子监这些年是越发退回去了,教出的学生就这品行?还有那翰林院,都道其清贵,如今竟连下面的人也管不好了!” 这明显是迁怒。 纪温等他气消了些,从旁劝道: “皇上,臣等不过都是些普通人,是人总会有情绪上的弱点,微臣能理解他们今日的做法,只要没有对微臣造成损失,微臣并不介意。” 皇上皱眉看向他:“那几个同僚孤立你,就这么算了?” “只要不给微臣使绊子,微臣并不在意。” “上峰故意刁难你,也就这么算了?” 纪温笑了笑:“其实他们已经得到了惩罚,经此一遭,想必他们在皇上这里难有出头机会,人生无望,已经是对他们最大的惩罚了。” 皇帝傲娇扭头:“朕可没说要替你撑腰!” 此时,李总管匆匆进入殿内,向皇帝禀告:“皇上,太后娘娘派人来了。” 皇帝瞬间收起所有神色,淡淡看着来人步入殿中。 来者正是曾在王家与纪温有过一面之缘的韩宫令。 待她向皇上行礼之后,纪温也连忙与其见礼。 韩宫令微微点头,并未对其多加关注。 正当纪温准备告退时,她已直接向着上首的皇帝表明来意: “纳彩在即,娘娘希望皇上能亲自至近郊打一对大雁……” 皇帝冷哼一声:“此等小事何需朕亲自出马?命侍卫打了回来便是!” 韩宫令顶着压力,继续说道:“皇上亲自打的大雁更能显出皇家诚意,毕竟是您的结发妻子……” “母后不是常说此女聪慧大方,有容人之量?既如此,想必也不会介意朕命侍卫打雁吧!” 韩宫令低着头,语气不变: “近来朝中议论纷纷,皇上在殿试中的态度对杜编修——略显不善,若不加以制止,致使流言甚嚣尘上,恐会寒了杜大人之心,还请皇上三思。” 皇帝心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 又是如此!又是如此! 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回回都被迫妥协! 究竟何时才能真正掌权,再也不用顾及旁人? 皇帝迟迟不开口,韩宫令显然对其十分了解,径自行了一礼,便就此离去。 虽然皇帝并未给出明确答复,但双方都知道,他一定会去。 韩宫令走后,皇帝阴沉着脸坐于龙椅之上,不言不语。 纪温等了半晌,估摸着皇帝心情应当平复了不少,才出声道: “皇上,若无要事,微臣便先行告退了。” 然而皇上却问他: “纪温,你说朕像不像个傀儡?” 纪温心中一惊,他若是将自己比作傀儡,又置太后与何地? 他斟酌许久,才答道: “皇上,此前外祖父给您授课时,微臣曾听到一句话,“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 越是身居高位,越发顾虑重重。没有人是生而自由的,更何况您是一国之君,生来便被国家困住,被天下万民困住。 当您坐上龙椅的那一刻,心中已装进了您的子民,再也做不回您自己了。” 皇帝听了这番话,一时有些迷惘,一时又不由生出一腔豪情,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回忆起璋南先生此前的那些教导。 见皇帝果真听了进去,纪温再接再厉,试探着建议: “其实,若能有杜大人从旁襄助,定能为您减轻不少麻烦。便是太后娘娘亲自选定的皇后,也决计不会差了去,皇上何不优待杜家,给皇后娘娘一些体面?” 皇帝本听的入神,直至最后一句,他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 “母后亲自选定的儿媳确实不差,此女性情古板,貌若无盐,直接绝了惑乱后宫的可能,当真是用心良苦!” 这是明晃晃的嫌弃杜皇后无趣且丑陋? 纪温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杜玉珩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庞,怎么也不相信他嫡亲的妹妹会丑到哪儿去。 于是他问道:“皇上见过那位杜小姐了?” 皇帝摇头:“此等小事,朕怎会亲自出面!” 既然皇帝没见过,那定然是身边有人告诉他了。 他依然不相信那一句“貌若无盐”,身为阁老的嫡亲女儿,杜玉珩嫡亲的妹妹,那位杜小姐便是相貌平平,多年熏陶教养之下,气质总该有了,又怎么可能“貌若无盐”呢? 但若此言不真,又是谁故意在皇帝面前抹黑杜小姐?此人意欲何为? 他压下心底的猜测,对皇帝笑道: “自己的妻子,总该要自己瞧一瞧才好,从旁处听来的始终隔了一耳朵,容易出差错。” 皇帝不屑一顾:“莫非还能将美娇娥误看做无颜女不成?” 纪温想说若是有心,也不是没有可能。 但考虑到那位有异心之人极有可能就是这殿内宫人中的一个,为避免打草惊蛇,他明智的闭上了嘴巴。 回到翰林院,纪温瞬间从小透明一跃成为了众人的焦点。 历届新科进士从没有出现过如纪温这般能在当值第一日得到皇帝点名召见的情况,哪怕是当朝阁老之子,未来的国舅,都没有此等殊荣。 偏偏这位不起眼的纪温做到了。 可以预见,只要这一回纪温成功给皇上留下了好印象,日后前程必定差不了。 翰林院里人心浮动,有人想到那纪温与杨先知、杜玉珩乃是同期,便向两人打听起有关纪温之事。 杜玉珩的清冷一如既往,并不搭理这些别有用心的问题。 相比之下,杨先知颇为和气。 他感叹道:“恩荣宴上,纪大人的葫芦烙画技惊四座,不仅令我等开了眼界,更得了皇上青眼。” “葫芦烙画?那不是早在几百年前就已失传了吗?” “葫芦烙画是为何物?” …… 杨先知一一与众人解释着,温和的脾性赢得了不少好感。 段侍讲一直悬着心等待着纪温归来,当亲眼看到他的那一刻,连忙挤出一丝笑容,上前关切道: “在宫里可还好?皇上可有吩咐?” 纪温低头掩下上扬的嘴角:“回大人,一切顺利,皇上并未多言其他。” “那便好!”段侍讲有些踌躇,嘴唇动了动,艰难说道: “其实本官命你修书,并非有意针对,只是……只是……” 纪温笑着接过话:“只是大人担心下官逞一时意气,想要压一压下官的心性。” 段侍讲十分意外:“你都知道了?” 纪温点点头:“大人此举,无可厚非,下官并没有放在心上。” “当真?” “千真万确。” 段侍讲悄悄松了口气。 “你能理解便是万幸,倒是本官狭隘了。” 可纪温不与他计较,掌院薛大人却不会将此事轻轻放下。 他一脸怒容,对着段侍讲劈头盖脸的责难: “本官让你对纪温加以磨砺,不是让你去故意为难!好在今日皇上不曾申饬,若不然,就凭今日之事,足以让皇上厌了翰林院!” 段侍讲正为自己会错了意而深感懊悔,他连忙补救道: “下官回去便为他另做安排。” “那修书之事呢?” “即将新来一批庶吉士,下官安排那些人去做!” 薛大人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几日过后,朝考结果已出,名列一等之人均可补入翰林院,充做庶吉士。 与此同时,一则小道消息迅速在整个朝堂传开。 皇上竟亲自带人至近郊,为未来的皇后娘娘打下一对大雁! 第96章 皇帝不满太后定下的皇后人选, 此事早已众所周知。 甚至在面对未来的国舅时,也丝毫不留情面。 谁知临纳彩之时,皇帝竟出人意料的亲自出宫为未来的皇后娘娘打下一对大雁。 身为九五之尊, 皇帝本不必事事躬亲,然而如此一来,不仅体现了皇家的诚意, 更表达了皇帝对未来皇后的看重。 翰林院众人纷纷向杜玉珩道喜, 然而杜玉珩却始终冷冷清清,令人辨不出情绪。 朝考结束, 程颉与陶诸的官职也分别定了下来。 不出所料,陶诸被评为一等,成功进入翰林院, 成为了一名庶吉士。 日后若是等到一个好时机, 他便可正式绶官。 而程颉则是入了大理寺,成为了一名正七品评事,幸运的留在了上京。 无论如何,京官总是比外放更为吃香。 作为在金银窝里长大的富贵子, 程颉在上京城的宅邸里大摆宴席, 大手笔的请了上京城有名的戏班子入府,又将一众南淮书院的同窗们都请入府中,一时间山珍海味、美酒佳肴, 令人大开眼界。 南院北监的长期争斗使得南淮书院的学子们空前团结起来,令原本并不相熟的同窗之间莫名多出几分亲切感。 是以, 如今还逗留在上京城的学子大半都来了程府, 为得以高中的同窗送上祝福。 觥筹交错之间,俱是一派和乐。 而纪温这位探花郎毫无疑问成为了众人的焦点,为避免喧宾夺主, 他悄悄躲进了一间屋子里。 不曾想,没多久,陶诸也避了进来。 纪温消失不见,众人可不就盯上陶诸了?毕竟,南淮书院这一届进士里,唯有他们二人入了翰林院。 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二人四目相对,同时苦笑一声。 陶诸在纪温身旁坐下,随后倒了两杯茶,自己拿起一杯,向纪温敬道: “纪兄,这段时日多亏有你相助,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机会,在下定然报答于你。” 纪温按下他的手,推辞道:“我与你相交一场,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绝非小事。”陶诸一派认真:“自从与纪兄结识,在下受益良多,纪兄品行高洁,从不曾藏私——” 话未说完,门突然再次被推开。 “就知道你们来这儿躲清闲了!” 程颉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拿着酒杯,面上带着几分醉意。 “李师兄当真是海量,我不行了,我也要来歇歇!” 李荣生此次朝考名次不佳,被安排到一个偏远小县当知县,日后怕是再难与众人相见了。 纪温感慨道:“李师兄对书院感情深厚,这一赴任,从此相隔千里,也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金陵。” 陶诸皱眉叹息:“天高皇帝远,这种偏远小县最是难治理。” “没错!”程颉忽然放下酒杯,悄悄对两人说道: “若不是我爹上下打点,只怕我也要被打发到地方上去了!” 纪温挑眉:“程老爷能耐不小啊!” 若他没记错,程老爷应当只是地方布政使司的一名从七品都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资格干涉京官的任命。 莫非是金钱的力量? 程颉神秘一笑:“他似乎结识了一位大人物,近来忙个不停,说是要趁着他还在上京的日子替我把路打通。” 程老爷可是以送粮的名义才能来了上京,过不了多久就得回应天府处理公务。 他显得格外兴奋:“大理寺卿张大人,你们应当听说过吧?我爹打听到张大人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大臣,特意托了人将我安排进大理寺。” 纪温心中一跳。 大理寺卿张大人不就是张廷春吗? 他不仅认识,而且渊源颇深。 只是,因着两人立场不同,终究还是渐行渐远。 如今眼看着程颉竟也要向着太后一派靠拢了,纪温心中沉闷,说不出是何滋味。 陶诸在一旁公正评价:“听闻这位张大人为人正直,大公无私,令尊好眼光。” 程颉笑着摆手:“我不过只是一名小小的评事,如何有机会接近张大人?” 纪温见他已醉的有些飘飘然,叮嘱道:“以后可不能在旁人面前说这些。” 程颉虽然醉的厉害,却仍大着舌头表态:“我只拿你们当作知心好友,除了你们,我谁也不说!” 宴会过后,纪温又恢复了每日在翰林院当值的日子。 在此期间,皇帝隔三差五便派人宣纪温入宫,至如今,翰林院所有人都知道,纪温是皇上跟前的红人。 甚至比阁老之子杜玉珩更受皇上器重。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长的又是一表人才,至今不曾定下亲事,不少人忍不住动起了心思。 只是,纵使千般好,“罪臣之后”这一名头始终令人望而却步。 在纪温声势渐长之时,他却没有一鼓作气,反而向掌院薛大人告假归省。 本朝有一不成文规矩,新科进士绶官后,往往可告假归乡省亲,路途远些的,假期可达两个月。 假期批下来后,纪温便将此事告知了祖父与爹娘。 三位长辈一年前才来到上京,未免舟车劳顿,此次他本打算独自归乡,谁知祖父竟也要与他一同回岳池县去。 王氏笑着解释道:“你大哥早已定好了人家,只待你高中归乡便将大事给办了,我们又怎能不回去?” 纪温十分诧异:“大哥竟已到了娶亲的年纪了?” 王氏嗔他一眼:“你大哥都十九了,再过一年都该行冠礼了,若不是投身行伍,早该娶妻生子。” 纪温有些恍惚,他与大哥纪勇分别之时,他还是只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五年。 “大哥娶的是哪家的姑娘?” “听你二婶来信说,是泸州卫指挥使安大人的嫡女,”王氏拿起帕子掩着嘴角笑:“你大哥自进了泸州卫,颇得安大人青睐,前不久又被提拔为正七品总旗。说起来,这位安大人还是你祖父的学生。” 泸州卫指挥使安崇则,纪温已听说过多次了。 安大人身为正三品要员,能在纪家如今这种境况下将嫡女下嫁,可见是真的十分欣赏大哥。 “起初你祖父还不同意这门婚事,道是不愿高攀。” 纪温愕然:“那又是如何同意的?” 王氏轻笑:“你大哥写了数封信件回来,表明他与那安小姐两情相悦,可你祖父依旧不肯松口。直到安大人亲自书信一封,才让你祖父打消了疑虑。” 这个理由看似十分合理,可纪温隐隐又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祖父何时变得这般固执迂腐了? 待私下里问了他爹,他才终于明白。 提起安大人,纪武行神色复杂。 “崇则是你祖父唯一的学生,当年也曾与我们一同出生入死,你祖父待他犹如亲子,不仅传授他一身功夫,更数次救他性命。后来我们回京,他入了卫所,成了一方大员。 纪家出事后,你二叔祖父与二伯曾第一时间给他写信求助,却始终得不到任何回应。那时的纪家招了先皇的眼,神仙也难救,无人敢触碰霉头,他此番作为不难理解,只是,到底还是意难平。” 纪温沉默片刻,问道:“既是如此,他又为何要与纪氏结亲?” 纪武行声音沉闷:“崇则那时虽选择明哲保身,却也不是全然不顾。你娘生你之时,是他派人送来了药物,流放那三年里,也是他悄悄派人给管事塞了不少银子,这才能让我们好过些。” 纪温心中蓦然升起一阵猜测:“他将嫡女下嫁,莫不是为了弥补当年的亏欠?” 纪武行讶然看了他一眼:“你祖父也是这样想,所以迟迟不同意这门亲事。” 纪温明白了,祖父不愿意接受这种形式的弥补,也不知安大人的书信中写了些什么才使得祖父改变了心意。 为了纪勇的婚事,一家人整整齐齐自上京城出发,往顺庆府而去。 念着纪老爷子的身子,马车行驶较为缓慢,这一道上陆路加水路,约莫过了半个月,几人才踏上岳池县地界。 纪温刚下马车,便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直奔自己而来。 他伸出手正欲抵挡,却被对方轻松的化解,随即一掌重重拍向自己的肩膀: “四弟,五年未见,你这身功夫退步了啊!” 一听这声音,纪温立刻露出惊喜的笑容:“大哥!” 正如五年前那般,如今十九岁的纪勇依然比十五岁的纪温高出了整颗头,他站在纪温面前,如同一座高山,身高上,已经与纪武行相差无几了。 五年里,他由少年变为了青年,容貌、体型、声音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可身为至亲,纪温依然能从中看出他少年时的影子。 许是入了军营的缘故,纪勇不仅身材高大,还带着一身遒劲的肌肉,力量感十足。凭着方才简单的交手,纪温便已知道,论功夫,自己远不如他。 人逢喜事精神爽,纪勇揽住纪温的肩,滔滔不绝的说着: “我跟兄弟们说我四弟是个文曲星,他们都不信,我便告诉他们你三十岁前必定能高中进士,他们还道我吹牛呢!结果你才十五就去考会试了。 那帮兄弟们得知后,说你中不了,非得与我打赌,我岂能认怂?赌就赌!这下他们可把老婆本都输给我了!哈哈哈哈!” 纪温也不禁笑了:“你就不怕我中不了?” 纪勇胸有成竹:“便是一回不中,下一回也总能中,我这银子不怕赚不回来!” 此时二叔祖与纪二伯紧赶慢赶,也终于迎了上来,听到纪勇这句话,纪二伯啐他一口:“温儿可是文曲星,怎么会不中!” 二叔祖则与纪武行一道,将纪老爷子扶下了马车。 纪温与家人说完话,这才发现了不远处站着的几道熟悉的人影,他连忙走上前去,对为首之人拱了拱手: “顾大人,您也在此?” 顾知县微微笑着点头:“听说纪大人衣锦还乡,本官便也来此迎一迎。” 竟还真是特意来迎自己的! 纪温顿时笑道:“怎好劳烦顾大人亲自出面?该当由在下上门拜访才是。” 顾知县语气诚恳:“纪大人高中探花,对本县亦是莫大的荣耀,本官理应亲自相迎。” 此事也是他的一大政绩,有了这一出,想必下回考评定能取优,说不得还能往上爬一爬。 纪温对此心中了然,他又问起顾重元: “不知顾兄如今可还好?” 顾知县点点头,颇有些感慨:“也许投身行伍于他而言并非是一件坏事。” 他看了眼纪温后方的纪勇,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中意味不明: “近来本县发生了一件怪事,说起来还与纪大人有些关系。” 纪温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本县有一位秀才,名为孙卓,纪大人可还有印象?” 是那位意欲教坏念青的孙卓? “他怎么了?” “前些时日,那孙卓每回出门,总要被人套上麻袋一顿暴揍。他来县衙告了状,但本官派人查了许久,始终查不出蛛丝马迹。 孙卓不堪其扰,干脆闭门不出,谁知在家也能遭受横祸,睡觉时被人蒙着眼睛堵了嘴捆绑在塌上……” 纪温眉心跳了跳,总觉得这个作案手法有些熟悉。 他忍着揉眉的冲动问道:“此事与本官有何关系?” 顾知县的目光越过纪温,直直看向后方的纪勇: “那孙卓出事之前,曾蓄意散播对纪大人不利的谣言……” 纪温顺着顾知县的目光看过去,眉心顿时跳动的更厉害了。 “不知顾大人可有头绪?” 顾知县收回目光,忽然一笑: “贼人应为团伙作案,功夫极强,且十分狡猾,县衙至今不曾查出什么来。只是,得饶人处且饶人,那孙秀才也得了应有的惩罚,希望那贼子能悬崖勒马,日后莫要再犯。” 第97章 看顾知县这模样, 分明认定此事乃大哥纪勇所为。 就是纪温自己心中都不由怀疑起来,毕竟看这作案手法,的确像是大哥能做出的事情。 可说到“团伙作案”, 纪温又有些不确定。 纪勇哪里有什么团伙?纪二伯是决计不会掺和进这种事情的。 于是他对顾知县笑了笑:“既是多人所为,想必是那孙卓运气不佳,被一伙地痞流氓盯上了。” 顾知县笑容不变:“那伙人行动迅速, 手法娴熟, 身手绝佳且颇有分寸,本官瞧着倒像是出自军营。” 他语气一转:“听闻纪大人的大哥前不久自军营里回来了——” 纪温已大感不妙, 但心底仍然有些疑惑。 “没错,我大哥是回来了,可就他一人——” 话音未落, 那方纪勇高声朝着纪温喊道: “四弟, 快来,我给你介绍介绍我的这些个好兄弟!” 他机械转头,果然看见三位笑的十分憨厚的青年。 纪温:…… 回过头来,顾知县正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纪温脸上有些发热, 他镇定道: “顾大人说的是, 那孙秀才既已受到教训,想必贼子也该就此罢手了!” “如此便托纪大人吉言。” 顾知县见目的达成,也不久留。 “纪大人一路舟车劳顿, 本官便不再叨扰了,改日再请纪大人喝茶。” 纪温与之别过,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回到纪家祖宅。 待纪勇将他那几位兄弟安顿好, 纪温与其一同前往后院给二太夫人与二婶请安的路上,直截了当问道: “大哥,你是不是带人去揍了孙卓?” 纪勇丝毫不意外, 甚至还有些小得意:“顾知县告诉你的吧?他就是知道是我/干的,也定找不出证据来!” 他拍了拍纪温的肩膀,重重叹了口气: “大哥离家数年,辛苦你们了!没想到连这等货色也敢欺辱我的弟妹,真当我纪勇是吃素的不成!” 纪温的劝告就这样被卡在了喉咙里,他胸中涌起一股暖流,转而说道: “大哥,你不必担忧,我们岂是任人欺负的?” 他将乡试前孙卓在珍馐记中里“一泻千里”的事迹说了出来,使得纪勇眼中频频放光。 “四弟,你这办法好!直接毁他名声,够绝!难怪那厮这般憎恨于你!” 纪温一听便问:“他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纪勇哼哼道:“我回来没多久,正在酒楼里请兄弟们吃饭时,撞见这厮坐在大堂肆意散布你的谣言,说你恃才傲物,看不起同年,还说你心思歹毒,嫉妒成性! 我上前一问,才知他原是秀才之身!简直可笑!你堂堂当朝探花,会嫉妒他一介秀才?我看他是得了失心疯了吧!” “所以,你就揍他了?” 纪勇梗着脖子据理力争:“我可没当场动手,都是在没人的时候……保证没人瞧见!” 纪温有些无奈:“若是当真天衣无缝,顾知县又怎会如此肯定是你?” 纪勇想了想,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道: “你说得对,下回我得先寻好替死鬼送到顾知县手里,免得他总抓着我们不放!” …… 两人越过影壁,穿过游廊,来到了后院。 二太夫人的院里,王氏、纪二婶、念青以及六弟纪峥都已在此。 见两人前来,念青率先惊喜出声: “四哥!” 三岁的纪峥如同一只小炮弹,飞快的冲进了大哥纪勇的怀里,又露出一只眼睛,好奇的看向纪温。 一年多未见,小六竟然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纪温对着妹妹与六弟笑了笑,才一一与长辈们见礼。 上首的二太夫人笑的一脸慈祥,她语速缓慢道: “温儿高中探花,再为纪氏增添一道荣耀。先祖们恐怕想不到,有朝一日,纪氏门前也能建一座进士牌坊!” “可不是!”纪二婶随即接过话:“自从温儿高中,可有不少人都想来家中拜访!” 王氏抿嘴含蓄笑着:“那些人可不全是冲着温儿来的,勇儿也升了官儿,如今又即将与安大人结为亲家,谁不想来套几分近乎?” 说起这事,纪二婶几乎笑的合不拢嘴。 任她如何想也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儿子有朝一日竟也能迎娶高官嫡女。 这足以代表安大人对自家儿子的看重! 自从收到纪温即将归乡的信件,纪家已开始为纪勇筹备起婚事。 如今府中四处张灯结彩,阖府弥漫着洋洋的喜气。 新娘也已自泸州出发,不出三日便可到达顺庆府。 越是临近婚期,纪家越是络绎不绝,以往那些因顾忌着纪家出事而退避三舍的人又一一登上了纪家大门。 连顾知县也派人送了一份礼来。 县衙内院,知县夫人奇怪道:“你不是说他们是罪臣,已惹了皇家厌弃,不可来往吗?” 顾知县侧头瞥向潘氏:“纪温的探花可是皇上钦点的,足可见当今圣上并不在意纪氏的过往,既如此,我们也不必再顾忌。” 潘氏出自将门,性子直爽,忍不住嘲笑道:“别人落魄时你避之不及,别人得意时你曲意逢迎。你这般捧高踩低,他们怎么会看得上你?” 顾知县听了此话并不恼怒,微笑着道:“本官虽未施以援手,但也不曾落井下石,顾家根基浅薄,容不得半分行差踏错,这般行事也不过是为了保全我顾氏罢了。 如今我也不求能与他们交好,只求无功无过,淡然处之即可。” 自家相公一向谨小慎微,一心保全自家,念及此,潘氏扭过头去,到底没再说出讽刺挖苦之言。 而纪温归乡之后便开始忙碌起来,昔日的好友、同窗不少都留在了岳池县,纪温头一个找的便是潘子睿。 如今他正在备考乡试,家中已为他定了一门亲事,只待乡试过后便可成亲。 两人在酒楼包间畅聊,潘子睿端着酒杯,高兴的一连灌下好几杯酒。 一边喝,一边断断续续说道:“纪兄,太快了!你走的实在太快了!我本来还以你为目标,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高中探花!” 他喝下一杯酒,继续道:“当年县试被你压下,我还颇不服气,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根本就不能与你相比!” 纪温轻轻拍拍他的肩:“以你的天赋,中举并不难,无非只是比我晚一些罢了。” 潘子睿笑了起来:“希望如此,我若落了榜,可更加没脸再见你了!” 与潘子睿分别后,纪温循着记忆,来到了钟秀才家。 当年钟秀才与纪温一同参加乡试,遗憾落榜,接连失败了三回,他心灰意冷的回了家乡,也不知如今是何境况。 钟秀才家是一座二进的小院,瞧着有些年头了,两扇木质的破旧大门中间甚至露出了几个不小的孔洞。 从孔洞向内看进去,几个幼龄孩童正在里面玩耍。 他扣了扣门,一位身长约莫不足三尺的孩童开了门,看着这位陌生面孔好奇问道:“你是来找钟夫子的?” 钟夫子? 看来钟秀才还真的回乡开了私塾。 纪温温和笑道:“我姓纪,是钟夫子昔日的同窗,钟夫子可在?” 正在此时,听到动静的钟夫子走出了屋内,一见站在门外的少年,诧异又惊喜。 “纪——纪大人!” “大人?”孩童们纷纷震惊的望向纪温,眼神逐渐变得畏惧。 这位看起来长得好看又温柔的大哥哥竟然是一位大人! 纪温看着瞬间挤在钟秀才身后抱着大腿缩成一团的孩童们,笑道:“钟师兄,不请我进去坐一坐?” 钟秀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大人里面请!” 他转头看向一群小豆芽:“你们还不回学堂去!” 穿过庭院,两侧的东西厢房都被用来做了学堂,此时学堂内的学童们都探出头来好奇的瞧着。 进了正房,钟秀才的娘子为两人端上两杯茶水,拘谨的退了下去。 身份地位的转变使得钟秀才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纪温微微笑着,声音带着些安抚的力量: “钟师兄,我今日前来,是以昔日故人的身份,不必拘礼。” 钟秀才点头应是,却仍旧无法放开。 纪温便笑道:“钟师兄这里的孩童颇有灵气,看起来都十分聪慧,且很是有礼,钟师兄教导的极好。” 提起自己的学生,钟秀才眼角溢满笑容。 “你方才见到的都还是刚刚开蒙的蒙童,最是天真无知的时候,这个年岁的孩子一言一行都得靠夫子教导,以免日后长歪了; 右厢房里是大一些、已经知事、还未考取童生的学生,他们有不少出自农户,家境贫寒,常常连束脩也凑不齐,书本全是借旁人手抄的; 左厢房里是已经考取童生的学生……” 说起自己的学生,钟秀才如数家珍,可见他已是沉浸在教书育人的满足感之中。 纪温静静听完,不时含笑点头。 两人交谈许久,见纪温始终不曾露出任何不耐,钟秀才胆子大了些,犹豫着张口询问道: “纪大人,若是可行,可不可以请您给这些孩子们说一说话?” 不待纪温回答,他赶紧道:“一句也行,不拘说些什么,只要是您说的,他们必定奉为圭臬!” 纪温失笑,欣然应允:“有何不可?” 钟秀才大喜过望,连忙走出正厅,将所有孩子都叫到了庭院里。 等他们依次站好,他高声道:“肃静!今日上京城翰林院纪温纪大人有话对你们说,务必好好听着!” 上京城翰林院的大人! 他们不知道其中的分量,但他们只知道眼前人是来自上京城的官员! 知县大人就已经是天大的官了,他可是来自上京城! 学生们兴奋极了,目光牢牢盯在最前方的纪温身上。 纪温回忆起初时在采石场启蒙的日子,略略酝酿片刻,开口道: “余幼时读书,环境艰苦,没有笔墨,便将树枝削尖了写在土地上,没有书本,便以大地为书。 后虽境况有所改善,写字的习性却练左了,于是便在手腕上悬上重石,昼夜练着…… 终日而思,不如须臾之所学。诸生谨记,学习方法更重于学习本身。” 纪温从采石场的启蒙说到南淮书院,不仅讲述了自己大半的求学经历,更为他们介绍了自己的学习方法,连一旁的钟秀才都忍不住提笔记了下来。 底下的学子们瞪大眼睛听着,生怕自己无意间错过了分毫,这可是翰林院大人的学习秘笈!真正的千金难求! 经此一遭,随着学生们的四处宣扬,钟秀才的私塾在整个岳池县里名声大噪,据传不仅有当朝探花郎亲自现身授课,更有他所授的独家秘笈! 第98章 掐着时间拜访过故友后, 纪家便迎来了长孙纪勇的婚事。 纪氏自落魄以来,常年深居简出,不曾与旁人来往。 今日却是宾客满盈, 不复以往冷清迹象。 为了这一日,纪二婶已尽心筹备了数月,可许多不请自来的客人仍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令她措手不及。 这些人往往都携着重礼, 甚至还有不少出自官宦之家,值此大喜之日, 纪二婶既不敢轻易收了礼,也无法撵人出门,急得火冒三丈, 就怕一个不小心平白得罪了人。 好在有王氏这位出身大族的妯娌, 在王氏的建议之下,他们扬起笑脸迎了人进门,却婉拒了所有的礼。 潘子睿也来纪家参加了这一场喜宴,只是, 他却不是作为纪温的好友登门拜访, 而是头一回代表着整个潘家而来。 他收起一派轻松的笑脸,正色道: “纪兄,早在你我于县试之时相见, 我便告诉过你,家中长辈对纪氏很是钦佩, 你可还记得?” 纪温点点头, 那时,纪氏还是旁人眼中的罪臣,潘子睿明明知晓, 却无半分芥蒂。 潘子睿首次说起了自己的家族: “我祖父乃渠州卫指挥佥事,多年以来,一直十分推崇纪大将军,若非职责所在,定早已亲自前来拜访老爷子。” 指挥佥事乃正四品,是地方卫所中的高级官员。 即便如今纪温高中探花,入了翰林院,纪勇迎娶泸州卫指挥使之女,与安家成为了姻亲,纪家与潘家相比,官位与权力上仍是多有不如。 纪温有些感触:“没想到还有人记着那些往事,祖父若是得知,定然欣慰不已。” 潘子睿掩嘴悄悄道:“便是在你家刚出事的那几年,我祖父也没少提及纪大将军的英勇,且多次为你们打抱不平,只是最终还是被上头制止了。” 这些事,潘子睿不说,纪家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对于潘老爷子默默做的这一切,纪温郑重拱手: “我代纪氏多谢老爷子!” 潘子睿摆摆手:“我祖父一早便想与你们结交,可始终寻不到机会,如今趁着你高中,又是你大哥成婚,总算有了个由头,这便命我代潘家前来,” 纪温无奈的笑了笑:“待此间事了,祖父与爹娘便会与我一同上京,留守在岳池县的唯有二叔祖一家。” “那可真是不巧!”潘子睿一脸遗憾:“等了这么多年,我祖父终归还是见不到纪大将军了!” 纪温笑道:“日后总会有机会的。” 今日冲着纪温这位新科探花郎而来的人不少,无论是否相识,纪温都一一与他们见过,给众人留下了一片温润知礼的好印象。 于是,王氏又收到了不少明里暗里的试探,这样一位年少多才,前途无量的未婚少年,谁看了能不动心呢? 王氏不动声色解决掉一个个有意结亲之人,惹得纪武行一阵侧目。 “你不是一直为温儿婚事担忧吗?怎么如今有人打他主意反而不见你高兴?” 王氏叹了口气:“这县城里的小门小户如何担得起纪氏长房主母的位置?” 可上京城里真正有底蕴的人家无一不在意纪氏的过往…… 王氏心内一片纠结。 一日热闹过后,第二日新人敬茶时,纪温终于见到了大嫂安氏的真颜。 那是一位看起来英姿飒爽的年轻妇人,许是出自将门,她性子十分直爽,行走间似乎还有功夫在身。 她身段高挑,气势凌人,与身材高大的纪勇站在一起,显得十分登对。 只是不知是不是纪温的错觉,仿佛每每在她面前,大哥似乎都有几分气弱。 首次见面,她十分大气的命人抬了一箱古玩字画送给纪温做见面礼,并对他说道: “四弟,我与你大哥都是俗人,不懂这些文雅之物,听说你们读书人喜欢,希望你莫要嫌弃。” 纪温顿时受宠若惊:“大嫂,这些太贵重了……” 安氏抬手将他制止:“这些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一堆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四弟可千万别推辞。” 大哥纪勇也笑道:“你大嫂给你你就收着!” 在安氏的大手笔之下,唯一的小姑子纪念青同样也是满载而归,连小六纪峥也得了许多稀奇的玩意儿。 纪温不由啧啧称奇,这位大嫂可真是个大方人儿! 忙完了纪勇的婚事,迎进了新妇,在纪老爷子的带领之下,一家人来到了西边儿的祠堂。 每一回来到这存放着纪氏满门英魂的地方,纪温心中总会无端升起一股肃杀悲壮之感。一如十二年前那般,他再一次独自跪在大厅中央,耳边是纪老爷子缓慢庄严的声音: “十二年前,在诸位先祖的见证之下,长房嫡孙纪温弃武从文,如今终不负先祖所望,得以金榜题名,高中探花。” 十二年前,同样的位置,纪老爷子曾张口问纪温“你可有信心得中进士”,彼时的纪温不过三岁稚龄,却已坚定的告诉他“定全力以赴”。 纪家从未有人走过这条路,对于前路,纪老爷子也曾有过彷徨。 可谁曾想这十二年来,小孙子果然应了他那句话:全力以赴!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不曾见他有过懈怠,如今不过区区十二年,他已带领纪氏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眼前! 不只是他,在场的二叔祖、纪武行、纪二伯与纪勇同样感慨不已。 绝境之时孕育出麒麟子,或许纪氏当真是否极泰来! *** 纪勇婚后不久,便带着大嫂安氏返回了泸州。 纪二婶十分体谅这对新婚小夫妻,并未留下安氏随侍,纪二伯甚至为他们在泸州置了一座宅院,如此一来,安氏不仅无需侍奉公婆,还可以时常回娘家看看,对待纪家人更是感激。 与此同时,纪温也带上祖父与爹娘一同踏上了返回上京城的道路。 没有人能想到,这一分别,再见时,已是物是人非。 因帝后大婚之期临近,上京城里愈发热闹起来,各大街小巷对此事津津乐道。 朝中形式也逐渐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帝后大婚,意味着皇帝要一步一步开始亲政,原本是一边倒的太后一派,如今也有不少开始向皇帝倾斜了。 毕竟,皇上才是大周正统。 这种变化甚至影响到了纪温这位小小的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再次走进翰林院,同僚们十分关切的问他家中是否安好,一副与之交情甚笃的模样。 他一时有些不适应这些过分热情的关心,礼貌疏离的一一回应后,直接躲进了少有人前往的藏书阁深处。 不曾想他竟在此遇见了一位熟人。 “杜兄?你也在此?” 杜玉珩淡淡抬头看他一眼:“看来你也受不了。” 纪温苦笑:“咱们这也算是有缘了。” 杜玉珩不再答话,视线重新回到手中的书上。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纪温想了想,随口寻了个话题。 “皇上与皇后娘娘即将成婚,这还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件大事,杜家想必已忙的不可开交了吧?” 杜玉珩头也不抬:“与我何干?” 这态度 纪温心中愕然,干笑着道:“也对,此等普天同庆的大喜事,自有宫里去——” 话未说完,杜玉珩倏然抬起头来,表情分外讽刺:“喜事?” 纪温顿时说不出话了。 杜玉珩究竟是怎么了?自己嫡亲的妹妹成婚,为何如此冷淡? 两人静默的待了半晌,忽然有下人找了过来,看见纪温,一脸惊喜: “纪大人,可算是找着您了,皇上召您进宫讲书!” 纪温放下手中的书,含笑应了声:“本官即刻就来。” 他朝杜玉珩拱拱手告辞,也不管对方有没有回应,转身便打算离去。 谁知杜玉珩却在背后突然开口道:“我劝你,离那些事远点!” 纪温意外的回过头,可杜玉珩已然将视线挪回了书上,仿佛不曾变过。 他轻笑一声,语气中满是坚定:“即便不愿入局,可却早已身入局中,倒不如尽力一搏。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说完,他离开了这间藏书阁。 可杜玉珩却在他走后缓缓抬起了头。 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再一次来到养心殿,殿内却多出了一人。 纪温面上带笑,与皇帝行礼过后,恭敬向着那人见礼:“下官见过瞿大人。” 此人正是曾向皇帝进献美人的礼部左侍郎瞿大人。 瞿侍郎亦笑着点头。 见两人已见过礼,皇帝示意瞿侍郎继续方才未尽之言:“纪温是可信之人,你且接着说。” 瞿侍郎看了眼纪温,才接着道:“此番是皇上登基后头一回大喜事,其中意义自然不言而喻。礼部本欲在册立奉迎当日以红毯铺路,使宫内外人人穿红戴绿,各个宫门高悬彩灯锦绸,但太后娘娘道其过于铺张,驳回了礼部的提议。” 他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语气中带着些委屈:“不仅太后娘娘这般斥责,就连杜阁老也一同附和,微臣不过是想要皇上的大婚办的盛大些,好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留下一段珍贵的回忆,左不过也就这一回” 皇帝本不觉如何,听到杜阁老附和太后之言,语气顿时不佳。 “这也是他女儿的荣耀,他有什么好拒绝的?” 瞿侍郎低着头,试探着道:“微臣斗胆猜测,或许,正因此提议乃太后娘娘所出?” 皇帝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纪温低垂着眉眼,不动声色的以眼角余光看了眼瞿侍郎,他的感觉没有错,此人果真居心叵测! 第99章 皇帝心中存着气, 冷哼一声:“那便如他们所愿,诸事从简吧!” 瞿侍郎似乎尤嫌不够,继续拱火道: “皇上也是想给皇后娘娘一份体面, 旁人劝阻也就罢了,这杜阁老……” 他拖长了话音,一副想说又不便说的模样 果不其然, 皇帝面色更加难看了。 此时, 瞿侍郎突然看向一旁始终一言不发的纪温,问道: “不知纪大人对此事可有看法?” 纪温面色如常, 淡淡看了瞿侍郎一眼: “皇上既已有明示,自当遵循圣意。” 这是在暗指他越俎代庖呢! 瞿侍郎定定看着纪温,忽然笑了起来:“纪大人所言极是。” 待他退下后, 纪温心中千头万绪, 一时担心年轻的皇帝被奸臣蒙蔽,一时又不停告诫自己谨守臣子本分,言多必失。 可上首的皇帝却忽然变了个脸色,脸上的愤怒已尽数褪去。 他端坐在龙椅上, 神色一派轻松:“朕知道, 你不喜欢瞿侍郎。” 皇帝情绪的转变让纪温有些怔忪,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躬身俯首, 说出了实话:“微臣总觉得瞿大人——心术不正……” 皇帝笑了起来:“他的确不是个好人,但也不坏, 不过是有些私心。总之, 若你想要与他作对,日后怕是要吃些苦头。” 纪温的心无限下沉,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冲动, 令他大着胆子问道: “皇上既知此人目的,为何还要如此纵容?” 皇帝沉默了许久,幽幽道:“纪温,你与朕一同听过璋南先生讲学,应当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纪温心中一紧。 他当真是活回去了,仗着与皇帝的那点情分,不知天高地厚,竟问出了如此愚蠢的问题。 帝王的心思,岂容他人窥测? 反应过来,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跪下请罪: “微臣罪该万死,请皇上恕罪!” 殿内一片寂静,皇帝看着深深伏在地上的纪温,目光中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良久,他再次笑道:“起来吧,朕不过是开个玩笑,瞧你吓的。” 纪温脸色有些难看,他先朝着皇帝行了拜礼,才缓慢站起身。 他明白,这一次是皇帝给他的警告。 无论两人交情如何,天子之威绝不容旁人冒犯。 皇帝已在不知不觉间迅速朝着一位合格的帝王成长了。 见纪温神情略显萎靡,皇帝沉沉道:“纪温,你是朕最信任的人,先生曾说,身为帝王,绝不可轻易信任一人。可那种日子太过孤独,朕想要信任你,朕能相信你吗?” 纪温不知此刻的皇帝有几分真、几分假。这短短的一刻钟里,皇帝频频出乎他的意料,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对他的认知。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敢随意猜测了。 他小心斟酌道:“微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你不负朕,朕亦绝不负你。” 走出养心殿,纪温看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久久回不过神。 直到李总管在一旁轻声提醒:“纪大人?” 纪温收回目光,歉然一笑:“抱歉,李总管,这宫里的云彩都与外头不同,让本官看的有些挪不开眼。” 李总管抬头一看,空中阴云一片,哪里有什么云彩? 他了然的笑了笑,仿佛不经意道:“纪大人年纪轻轻,已与皇上有了非同一般的情分,比这天底下无数人都幸运不少。多少人想看看宫里的云彩,终其一生也得不到机会。纪大人是个有福之人!” 纪温笑着点头应和:“李总管所言极是,本官竟是一叶障目了。” 可不到最后,是福是祸,谁又能说得准呢? 及至年底,上京城愈发热闹起来。 因着来年开春便是帝后大婚之日,甚至许多异族人不远万里前来,只为一观盛景。 经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之后,冬至日前,太后娘娘携皇帝及一应官员至太庙行告庙仪,祭祀宗庙的同时向诸位先祖宣告帝后大婚之日。 年节过后,崇治十三年二月初,宫廷命使带领一众女官,手捧皇后典册、宝级、朝服等至杜家行册后之仪。 自此,杜家嫡长女正式被册封为当朝皇后,统领后宫事务,并成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奉迎入宫当日,黄昏之时,皇宫内外严阵以待,无数民众站在街道两侧翘首盼望。 皇宫使臣进入杜府宣读制书后,在一应宫人的簇拥之下,杜皇后身着皇后朝服,登上重翟车。 一应随同的文武百官紧紧跟在銮驾之后,再其后,是装扮喜气的仪仗队伍。 长长的队伍一路自人群中穿过,众人的喝彩与锣鼓声响彻天地之间。 此时,朝堂之上,皇帝身着冠冕高坐于龙椅之中,文武百官分立两侧。 随着皇后銮驾入宫,宫廷内外钟鼓齐鸣。 皇帝带领百官亲自至大殿之外迎接,此时的皇后带着厚厚的妆容,全然辨不清真实容貌。 依着规矩,皇帝伸出一只手,牵引着皇后一同走上宴席。 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两人喝过“合卺”酒,随后宫人便带领着皇后来到临时搭建的寝宫。 当皇帝来到寝宫,看到那位已换上常服,洗去铅华,露出一张清丽秀容的皇后,不由有几分恍惚。 这便是他那位“性情古板,貌若无盐”的皇后? 杜皇后与皇帝年岁相仿,前不久才刚及笄,面庞还带着些许幼童般的圆润。 听到皇帝走进寝宫的动静,她心中一阵紧张,却强自镇定,回忆着嬷嬷教导的礼仪,半低着头端正屈膝行了一礼: “臣妾见过皇上。” 皇帝静静站了许久,杜皇后便也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半蹲了许久,直到她白皙的额头上开始浮现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皇帝忽然伸出一只手,勾起杜皇后的下巴。 黛眉远釉,绿鬓朱颜,许是因此略显轻佻的动作,此刻的杜皇后眼中泛起点点泪光。 四目相对之间,皇帝心底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撩拨,他迅速收回了手。 “起来吧。”他背着手淡淡道。 杜皇后随即起身,收起有些失态的情绪,静静站于一边。 皇帝想要为自己方才的失礼解释一番,思来想去,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抬起手,僵硬的抚了抚杜皇后的秀发,不自然道: “方才,是朕不对。” 杜皇后惊讶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又低下头去。 皇上这是在道歉么? 可是,父亲母亲和兄长都曾多次告诫于她,她是太后娘娘选出来的皇后,皇上对她并无好感,日后在这宫里,她需尽力做好一位皇后,保全自身,不可奢求皇帝的爱重。 她只能是大周的皇后,无法成为皇上的发妻。 面对皇帝的歉意,杜皇后轻声道:“皇上并无不对之处,是臣妾不好。” 内室中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尴尬,皇帝随意灌了口水,强忍着心跳故作镇定道:“时候不早了,就寝吧。” 杜皇后霎时红了双脸,她捏紧帕子,屈了屈膝:“臣妾为您更衣。” 她一步一步靠近皇帝,几乎要与其贴近,一双素手开始为其宽衣解带。 如此近的距离,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皇帝垂下头,看见杜皇后脸颊上的红晕已蔓延至耳根,他心跳的更快了。 烛火渐旺,夜幕已深。皇帝紧紧揽住杜皇后,一同坐在塌边,与之进行晋江不可描述之行为。 大婚次日,皇帝携杜皇后一同至寿皇殿行庙见之礼,以示周氏皇族对杜皇后这位新妇的认可。 自这一日起,空悬了十三年的后位也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皇宫也终于迎来后宫之主。 庙见礼毕,皇帝逐渐开始接触朝堂政事,在太后有意放手之下,满朝文武奏请的折子经内阁之手开始送入养心殿内,皇帝变得忙碌起来。 但许是有了杜皇后的陪伴,皇帝竟开始琢磨一些以往从不曾考虑的问题。 这一日,纪温再次被召入宫。 距离上一回入宫,已过去一月有余。 皇帝自大婚以来,每日忙碌不停,如今又开始理政,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但纪温万万没想到,即便是在如此忙碌的时刻,皇帝仍不忘关心他的终身大事。 听到皇帝意欲为他赐婚,纪温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皇帝兴致勃勃道:“前日里,朕的舅舅承恩侯携妻女进宫觐见,皇后见了朕的那位表妹,大赞其明眸善睐,蕙质兰心。 如今表妹即将及笄,正是许人家的时候,恰好你也尚未婚配,朕觉得,你们两人很是般配,待她及笄那日,朕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纪温无法拒绝,却也不愿直接应下,便委婉道: “以微臣家中境况,怎敢高攀侯府之女?” 皇帝露出自信的笑容:“朕的舅舅并非那等目下无人之辈,更何况,有朕在,你的前程差不了。” 纪温低着头,快速想着应对之法,可又不由得开始多想。 皇帝此举,当真是一时兴起,还是在拉拢人心? 可无论如何,皇帝既已开了口,轻易不会再收回,纪温一筹莫展,只得暂且先答道: “自古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微臣不敢擅专,还请皇上容臣先行回家请示长辈。” “朕就知道你不会轻易答应,”皇帝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表情:“你若实在不放心,朕可让你见一见表妹。” 纪温赶紧俯下身:“微臣惶恐,皇上如此关心微臣,微臣岂有不放心之理?” 皇帝好笑的摆了摆手:“好了,你就回家等朕消息吧!” 第100章 皇帝的话如同一道惊雷, 在纪温耳边炸响。 他如今这具身体才十六岁,实在不想过早成婚。奈何天命难违,眼下, 他只能先回家与祖父商议一番。 回到纪家,纪老爷子听闻此事,竟似是早有所料, 并未露出诧异之色。 纪温苦着脸向纪老爷子讨教: “祖父, 这可如何是好?孙儿尚且年轻,可从未考虑过成婚之事!” 纪老爷子全然无视了纪温的苦恼, 他冥思片刻,兀自点了点头: “承恩侯苏秉本为一地知府,当今圣上登基后受封为承恩侯, 虽是外戚, 却并不张扬跋扈,这些年极少露面。 身为太后娘家,皇上外家,能同时得太后与皇上的看重, 可见此人颇有些能耐。” 以如今朝堂境况, 派系逐渐明朗,唯一不受影响的也就只有承恩侯府一家了。 纪温有些着急:“祖父,无论对方是谁, 孙儿都不想这么早成婚!” 纪老爷子轻声笑了笑,语气充满回忆: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也不愿成婚, 那时意气风发,满腔热血,只觉少年郎自当跨马扬鞭, 驰骋沙场。可直到成婚有了妻室,心中才逐渐有了牵挂。” 他语气变得认真:“一纸婚约,缔结的是两姓之好,身为纪氏长房唯一的嫡孙,你更应明白这个道理。” 纪温心中一阵别扭,面对一位十五岁的少女,他怎么下得了手啊! 可身处这个时代,他改变不了所有人的思想,也只能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纪老爷子见他不再抗拒,接着说道: “以我纪氏如今门第,与承恩侯府结亲算是高攀了,既是圣上赐婚,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唯有一点,无论如何,都得先瞧一瞧那苏氏女,娶妻不贤毁三代。” 他想了想:“此事,还得由你娘去做。” 很快,纪武行也被传至纪老爷子的书房。 “什么?皇上要给温儿赐婚?”他紧紧皱起眉头:“怎会如此突然?莫不是那苏氏女有什么毛病?” 不怪他如此想,堂堂侯府之女,突然间下嫁至落魄的纪家,任谁看了心里都免不了嘀咕几句。 纪老爷子瞪了他一眼:“温儿日后且还得用着,皇上只会施恩于他,怎会行此等不义之事?” 出于对自家儿子能力的信任,纪武行很快认可了这一说法。 可他并不觉荣幸,反而怜悯的看向纪温:“温儿,虽然你不能选择自己的妻室,但皇上既然看重你,想必他为你选的也不会差了去。” 冷静了许久,纪温也已想通了。这世道如他爹这般能自己追妻的又有多少? 更何况,他爹并不是祖父的嫡长子,当年他爹上头有大伯承担家族重任,下首还有位六叔,相对而言,纪老爷子并未对其严苛管教。 谁能料到,大伯与六叔年纪轻轻便命丧敌人之手,长房嫡支仅剩他这一脉。 当王氏得知此事后,出现了一瞬间的忧虑。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纪家与承恩侯府从无往来,对于那位苏小姐更是毫无印象,这门亲事也不知是好是坏。 纪武行向她转达了纪老爷子的话: “我们是男子,不便贸然打探姑娘家,你在上京城可有相识的夫人?可否打听到那苏小姐的消息?” 王氏捏着帕子想了想,点了点头:“我明日便打发人去送帖子。” 当年闺中之时,她有一位密友嫁来了上京城,只是后来纪家出事,两人便从此断了联系。 如今两人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如非必要,王氏决计不会主动找上她。但为了儿子,她说什么也得跑这一趟了。 然而不等她打探回来,杜玉珩却破天荒的为纪温递来了帖子。 翰林院藏书阁内,一如既往的人烟稀少,唯有杜玉珩与纪温二人在此躲清闲。 两人本安安静静的各自看书,一旁的杜玉珩却突然取出一张帖子,递到纪温眼前。 “我近来新得了本古籍,纪大人若是得空,两日后休沐日可来杜家一同研习。” 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丝毫看不出邀请的诚意。 纪温心中更是十分意外,一时不明白他此举所为何意。 顿了顿,杜玉珩又刻意说道:“恰好那日内子也邀请了苏侯家的小姐前来赏花。” 纪温恍然大悟,皇上让他等着,怕就是等在这里了吧? 只是万万没想到,竟是在杜家,由此可见,此事皇后娘娘也没少出力。 纪温脸上有些赧然,他终于也要迎来古代版的相亲了。 他接过杜玉珩的帖子,轻声道谢。 过了两日,天刚蒙蒙亮,纪温就已起身练了套拳法,洗漱过后,换上常服便准备出门。 阿顺看着他迟疑道:“大人,您就这样去?” 纪温顿住了脚步,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直裰,想到今日好歹也是相亲,无论如何总该尊重些,便转身换上一件青色圆领长袍。 这一年里,他的身量迅速拔高,虽还未及八尺,瞧着也比大部分人都高些了。 这一身青衣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连王氏看了也在心中暗自点头。 来到杜府,门房早已等候多时。 他随着杜府下人刚走几步,杜玉珩已亲自迎了上来。 “我父亲进了宫,稍后只需到我祖母院里见个礼即可。” 纪温心中明白,若不出意外,或许会在杜太夫人院里见到那位苏小姐。 他拱了拱手:“多谢杜兄。” 杜玉珩将他带至书房,竟当真取出了一本古籍。 纪温原以为这不过是信手拈来的借口,可他接过杜玉珩的古籍一看,登时惊诧不已:“这是欧阳先生的《仲尼梦奠帖》?” 杜玉珩点点头:“此乃偶然所得,我观其中说法,颇有几分道理。此间世事无常,凡事都有因果报应,仲尼梦奠,倒与庄周梦蝶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这角度倒是清奇。”纪温笑了:“这可是十大传世名帖之一,任谁看了,都会被其中书法所吸引,唯独你确实更注重典故。” 杜玉珩眼眸深沉:“许是因仲尼这一梦更能使我共情。” 纪温偏了偏头,玩笑道:“能与佛门共情,莫非杜兄还有几分慧根?” 杜玉珩浅浅弯起嘴角。 不一会儿,杜家下人来报,道是太夫人想要见一见纪温。 纪温精神一振,总算来了! 杜玉珩看了他一眼,带着他往后院走去。 路上,他难得的说起俗事:“承恩侯府家风清正,子孙算不得出息,但也并非好事之徒,于你而言,这是门不错的亲事。” 纪温轻声应下:“多谢杜兄指点。” 杜府一应布景比之金陵王氏有过之而无不及,纪温走马观花般草草看了一眼,入目皆是美景,转眼却都没能留在心底。 及至一处略显古朴的院落,杜玉珩着人先前往通传一声,这才带着纪温一前一后跨入了正厅。 屋内一阵幽香扑鼻,纪温感觉到左右两侧都站着人,他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与杜玉珩一同朝着上首的太夫人行了礼。 太夫人慈祥的笑声响起,声音苍老而缓慢:“这位就是纪大人吧?老身还从未见过这般年轻的大人。” 站于左侧的杜夫人掩嘴笑道:“纪大人不仅才学出众,长得也是一表人才,苏夫人,您说是不是?” 纪温耳朵一动。 苏夫人,便是苏侯的正妻、苏小姐的母亲了吧? 苏夫人看着下首那位始终垂着眼的少年,自他出现在自己视线之内,便已开始不动声色的观察他的一举一动,不得不说,这位少年远超自己的想象,哪怕是与杜家嫡长子站在一处,也丝毫不落下风。 她噙着一抹笑,点头回应道:“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儿郎。” 杜夫人闻弦知意,又对着纪温笑道:“纪大人,苏夫人如此夸赞,你还不上前谢过?” 纪温硬着头皮,稳稳向前走了几步,直到苏夫人的裙角出现在视线之中,他站定拱手作揖:“多谢苏夫人夸赞。”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动静,纪温下意识看去,恰见婆子挑起门帘,一位身着鹅黄色窄袖襦裙,明眸皓齿,气质娴雅的少女提着裙角跨入门内。 纪温连忙低下头,心中已然猜到少女身份。 少女款款行近,随即一道悦耳的声音在纪温耳边响起:“见过太夫人、杜伯母。” 上首的太夫人笑不绝口:“婉儿来了?” 苏夫人笑的颇有深意:“来的正正好!” 苏婉面颊绯红,行完礼便退至苏夫人身后。 纪温只看到一片鹅黄色的裙角从身侧飘然而去,鼻尖似乎嗅到了一抹淡淡的清香。 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泛起一片涟漪,然而身为男子,他不可在杜家后院久待,很快,便与杜玉珩一同告退。 回到家中,王氏的打听也终于有了结果。 “据说苏家那位小姐很是娴静文雅,人品心性均为上佳,且于书法一道颇有些造诣。至于相貌,想必你今日也已亲自看到了。” 纪温耳根微红,轻声道:“娘说好便是好。” 王氏捏着帕子笑了起来:“总归是你娶妻,还得你愿意才行,若你不愿,纵使有千般好,也终究不合适。” 纪温压下心中异样的感觉,思考片刻,认真说道: “既是皇上的意思,自当唯有遵从的份。以儿子今日见到的苏夫人与苏小姐,此事着实是皇上给儿子的恩典,儿子更不能不识好歹。” 这话让王氏无端有些心酸,她忍下心中的情绪,柔声道:“娘只愿你能与发妻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 100-110 第101章 承恩侯府, 苏家。 如今的承恩侯苏秉乃太后娘娘胞弟,当今圣上的亲舅舅。 他本是先帝时期两榜进士出身,既无背景, 才干也并不十分出众。仅凭一向兢兢业业与本分性子坐到了知府的位置。 直到他那胞姐母凭子贵,由后宫中一位小小的美人一路成为当朝太后,苏秉也很快自地方调回上京城, 随后又获封侯爵, 成为上京城炙手可热的新贵。 他还没来得及享受地位骤升所带来的一系列好处,便被太后连番威胁警告, 以至于不敢有半分沾沾自喜。 多年以来,他始终保持着当年在地方上为官时的那种本分之心,便是人人都得敬他一声“苏侯”, 他也从未因此骄傲自得。 随着皇上逐渐长大, 与太后之间的矛盾日益加深,他不由庆幸自己一直以来的本分,否则,若背靠太后惹是生非, 必将遭到皇上的厌弃。 此前因着朝中派系之争, 他不敢轻易定下自己儿女的婚事,唯恐卷入风波之中。 之所以在婉儿即将及笄时带着妻女进宫,便是希望太后能为她指一门婚事。 哪知太后没指婚, 皇上却揽下了这档子事。 苏秉心中纠结万分。 一来那纪氏乃负罪之身,但凡有人想对纪温不利, 都能以此作为攻讦的理由, 简直避无可避,日后连他女儿生下的孩子也要被人称为罪臣之后。 二来那纪温明显是十足的保皇派,这与苏家一惯中立的作风不符, 说不得日后也要连累的苏家一同卷入太后与皇上的母子之争。 可皇上金口玉言,做下的决定又岂会收回? 正当他纠结之时,苏夫人元氏带着苏婉自杜家回来了。 避开苏婉,他连忙问道:“那纪温如何?” 元氏思索着道:“那孩子温润端方,谦和有礼,第一眼看下来,倒还真是个不错的少年郎,皇后娘娘所言非虚。” 苏秉面上却不见喜色,愁眉苦脸道:“便是官位低些、家里落魄了些,我也并非不能接受。可他是纪家人,还是皇上的人,这可如何是好?” 元氏明白他的心思,不由嗔他一眼: “旁人看不清,难道你身为太后娘娘嫡亲的弟弟,竟也看不清?皇上可是娘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天底下哪有母亲会与儿子争权夺利的?” 苏秉皱紧眉头一拂袖:“你这是妇人之仁!天家无父子,岂能以常理论之?” 安氏据理力争:“娘娘若真紧握权力不放,何必要让皇上这么早亲政?如今距离皇上及冠可还有五年。” 苏秉背着双手叹了口气,先屏退左右,才低声透露: “你是不知,皇上虽已开始亲政,可并未得到多少实权。内阁大臣们一遇见大事,仍旧往慈宁宫里跑。尤其是皇上理政这段时日,出过不少纰漏,据传娘娘很是不满,甚至想要重新垂帘听政呢!” 云氏听了,不仅不担心,反而气定神闲道: “朝堂之事千头万绪,岂是一朝一夕可以理顺的?皇上一时半会接不住也是属寻常,娘娘并非要收回权力,她只是担心皇上年轻气盛出了乱子,这才时时看顾着。” 苏秉不由对她侧目而视:“你怎会知道的这样多?” 云氏神秘一笑:“上回入宫,皇后娘娘与我交谈了许久。” 皇后? 苏秉怔愣在地。 皇后竟有这般见地? 云氏又说道:“皇后娘娘入宫以来,与太后相处甚欢。更何况,纪家当年那事,真相如何还真说不清,若纪氏当真行下那等不义之事,太后与皇上又怎会给他们这般恩典?” 此话不无道理,当年之事,不少人都心下存疑,就连苏秉自己都并不全然相信。 他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只能信皇上一回了。他总不至于将自己的表妹往火坑里推吧?” 转念一想,他又问道:“婉儿那孩子呢?她可愿意?” 云氏想起女儿那副含羞带怯的模样,轻笑一声:“纪大人丰神俊貌,谁家女儿看了不动心?” 苏秉望着远方愁眉不展:“只盼他表里如一才好。” 翌日上值之时,不出意外,纪温再次被传召入宫。 崇治帝的书案上已堆满了奏折,眼底都开始浮现出一层青黑之色,可他仍旧分出了一分心神惦记着纪温与苏婉的婚事。 “如何?朕没诓你吧?”他戏谑道。 纪温微微有些窘迫,低着头拱手作揖: “皇上厚爱有加,微臣不胜感激。” 无论如何,皇帝也算是给足了他尊重,否则,他大可直接下旨,何需提前告知于他? 崇治帝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朕这位表妹,上京城多少王孙贵胄都求娶不得,如今便宜了你,你可不能让朕失望!” 纪温当即便道:“微臣定当谨记,必不负皇恩。” 崇治十三年六月,承恩侯嫡长女苏婉及笄礼当日,一道赐婚圣旨震惊了整个上京。 承恩侯嫡长女赐婚于新科探花郎纪温! 纪家的纪温! 多少名流贵胄对纪家避之不及,可这样一道圣旨却全然颠覆了众人对纪家的认知。 纵使纪温乃罪臣之后,可如今的纪温却是简在帝心,现下竟然还得了皇上圣旨赐婚,亲家更是贵戚苏侯。种种迹象无不表明皇上对纪温的看重,这样一份厚爱,自皇上登基以来,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更耐人寻味的是,太后对此事听之任之,从始至终都未出手干预。 要知道,苏侯不仅是皇上的舅舅,更是太后的胞弟。如今太后这番态度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圣旨先后降临苏家与纪家,早已得了消息的两家坦然接受了旨意。 待天使走后,纪老爷子率先开口道: “此事既已落定,便无需再想其他,眼下还是尽快将婚事筹备起来。” 虽有皇帝赐婚,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些流程一步也不能少。 他沉吟片刻:“媒人……若你外祖父在此,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纪温想了想,斟酌着开口:“路途遥远,外祖父一路远行难免奔波,以孙儿之见,或许杜阁老愿意帮这个忙。” “杜阁老?”纪老爷子很快明白了纪温的意思:“那便依你之言。” 圣旨赐婚前,杜家便已有意撮合二人,由杜阁老当这个媒人,实乃实至名归。 果然,一听纪温来意,杜阁老未做犹豫便应下了这门差事。 纪家虽落魄,但几代人战场杀敌,攒下了不菲的家资,每代又有专人经营打理庶物,延续至今,祖产颇丰。 如今长房嫡支唯一的后代纪温得皇帝圣旨赐婚,对方还是侯门贵女,纪二伯立刻遣人自顺庆府运送了大量珍宝古玩、布匹首饰及金银至上京城。 七月,经纳采、问名、纳吉之后,纪家的聘礼一路浩浩荡荡的穿过两条大街,送入了承恩侯府。 不仅侯府为之意外,上京城不少人家都为之震惊不已。 纪家不是早已败落了么?为何还能拿出如此丰厚的聘礼? 侯夫人云氏更是欣慰不已,笑眯眯对女儿说道:“算他们纪家有诚意!” 苏婉羞涩的低下头去。 苏侯也不禁感叹一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纪家即使败落,底蕴也不是我们可比的。” 承恩侯府收下聘礼后,很快两家婚期也已定在了来年二月十八。 定了婚期,纪温与苏婉便成为了未婚夫妻。 一想到即将与那位只见了一面的陌生少女结为夫妻,纪温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 好在如今已经定亲,虽不能见面,但两人可以私下赠礼。 为了提前培养感情,纪温精心挑选了一支发簪,与一封信一起命阿顺送往承恩侯府。 承恩侯府,苏婉的大丫鬟书香匆匆进入内室,背着双手一脸喜气对苏婉道: “小姐,您猜猜奴婢给你带来了什么?” 苏婉放下手中的书,脸上露出温和的笑:“瞧你高兴的,可是在母亲那儿得了赏?” 书香飞快摇头,一把伸出手:“是姑爷给您送来了礼物!” 苏婉瞬间红了脸颊,小声嗔道:“休得胡言!” 然而,嘴上如此说着,却还是伸手接过了书香递来的木盒。打开一看,竟是一只十分精美的金镶玉发簪。 书香惊呼出声:“这簪子可真好看!姑爷眼光真好!” 苏婉横她一眼,嘴角也不由露出了甜甜的微笑,脸颊上随即出现两只小小的梨涡。 她拿起簪子,这才看到下方还有一封信。 “苏小姐: 纪某冒昧打扰,还望见谅。自那日杜府一别,至今已三月有余,然小姐一颦一笑,纪某仍铭记于心。 能与苏小姐结此良缘,实乃纪某三生有幸。此中万般思绪,不知从何说起,唯有赠尔发簪,聊表心意,还望小姐笑纳。 温。” 苏婉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着,她的脸颊早已红透,可却忍不住又一次拿起信件。 过了两日,纪温终于收到了苏婉的回礼。 那是一支上好的狼毫,可除此之外,苏婉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纪温明白这个时代的女子大多矜持保守,尤其二人还未成婚。 他并不强求苏婉的回信,只是仍旧每隔一段时间便给她捎去一个小礼物,回回都会附上一封信件,从生活琐事到政事,纪温都会主动在信中与对方分享。 就在两人感情逐渐升温之时,一件大事的到来打破了所有人的计划。 这日,纪温再次应召入宫。 不同以往的是,此次宣他入宫的小公公看起来十分急切。 进宫路上,纪温给小公公塞了只荷包,随即问道:“陈公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公公犹豫片刻,想到眼前人是皇上跟前的新贵,便透露道:“皇上今日看了一份折子后,大发雷霆,已砸了好几只杯盏。” 看来是朝中之事了。 纪温想再问的仔细些,可旁的,陈公公却是一概不知了。 进了养心殿,崇治帝憔悴的模样令纪温吃了一惊。 他按耐住异色俯身行礼,崇治帝抬手揉了揉眉心,疲惫道:“起来吧。” 纪温关切道:“皇上瞧着有些劳累,政事虽要紧,龙体更是不可轻忽,还请皇上以自身为重。” 崇治帝不知在想些什么,待他松开眉心,忽然向纪温问起一事: “朕记得,你曾经说过,有些地方易生疟疾?” 纪温心神一凛,莫非地方上出现了疟疾? 他沉容点头:“是,云南、琼州、贵州、徽州等地虫蚁遍布,极易生滋疟疾。” 皇帝又问道:“那你可知,该如何治疗疟疾?” 纪温理了理思绪,答道:“据医书记载,若患疟疾,取青蒿汁服之,可现奇效。然疟疾大多通过飞蚊叮咬传播,若不防蚊驱蚊,再好的方子也是无用。” 皇帝看了纪温半晌,心中反复考量,终是下定了决心。 “地方上来报,琼州府疟疾肆虐,近千人深受其害,至今已有八十二人死于疟疾之下。” 不待纪温惊骇,他又抛下一记重磅:“朕欲命你为琼州同知,率领太医院御医及众医士前往琼州治理疟疾。” 琼州同知,正五品! 虽然琼州府贫穷且偏远,但直接让纪温从正七品升至正五品,连升四级,在整个大周朝都极为罕见。 然而琼州此时深陷疟疾之中,朝中恐怕少有人愿意冒险前往,更何况懂得治理疟疾的官员只怕唯有纪温一人。 最重要的是,以皇帝的语气,并非询问,而是通知。 这一瞬间,纪温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最终,他跪下叩首:“微臣——叩谢皇恩。” 崇治帝见他应下,长长叹息一声:“纪温,朕就托付于你了。” 纪温怔了怔,皇上这语气…… 回家路上,纪温一路思索着该如何向家人及苏侯解释,他这一任少说三年,婚事怕是要往后延了…… 第102章 回到纪家, 纪温先来到松鹤院,告知了纪老爷子他即将前往琼州府赴任的一事。 纪老爷子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皇上为何将此事交付于你?” 纪温年纪轻轻,如今在翰林院待了还不到两年, 资历尚浅,就是将朝中所有大臣都轮一遍,他也应该是排在最末的那位, 怎么就指派他去? 纪温如实答道:“昔日备考会试时, 孙儿曾学过一点医书,其中刚好包含了疟疾的治理方法, 此事皇上也知道。” “难怪。” 纪老爷子眼神悠远,令人辨不出情绪。 “如今皇上骑虎难下,琼州一行, 还真就非你莫属。” 纪温一头雾水:“祖父此话何意?皇上怎么了?” 看着孙儿一脸无知的模样, 纪老爷子顿了顿,沉下了语气: “看来翰林院果真清闲,连朝政大事都不曾耳闻,既然如此, 早些离开也好。” 纪温顿时汗颜, 因简在帝心,他在翰林院的这些日子的确十分安逸清闲,大部分时候都呆在藏书阁里看书, 又因官职低微,每日也无需上朝, 自然也无法得知朝中政要。 他羞愧不已:“是孙儿懈怠了。” 纪老爷子心中盘算着, 是时候该给孙儿安排几个人手了,没有耳目如何能行? 一边想,一边说起近期朝中发生的一些事: “琼州的折子数日前就已到达上京, 如今皇上亲政仅仅半年,便出现此等天灾,不少人认为是皇上触怒上天才引来天罚。今日早朝之时,甚至有大臣请求皇上下罪己诏,以平息天怒。” 纪温一时恍然,难怪皇上如此憔悴,难怪他语气不同寻常…… 才亲政半年,便被逼着下罪己诏,此诏一出,帝王威信全无,日后更要被大臣们牵着鼻子走! 纪老爷子看着纪温,问道:“皇上此举,无异于将所有希望尽数交托于你,你可有信心?” 纪温思量再三,谨慎道:“若是单纯的疟疾,孙儿有办法,只是不知当地实情,孙儿无法保证。” “可你若是治理不当,令皇上颜面扫地,他必不会再信任你!” 纪温心下一惊,几番考虑,躬身道:“孙儿想要了解琼州实情,还请祖父助孙儿一臂之力!” 纪老爷子虽不世出,可无论纪温说起什么,他总能比纪温知道的更多。 故而纪温猜测,祖父定有自己不知道的消息来源,使其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 果不其然,纪老爷子似乎就等着这句话,纪温的话一出口,他便抬手招了三位衣着普通的中年男子过来。 其中两人气质相似,均沉默寡言,面容冷厉。另一人始终弯着嘴角,看似笑的十分和气。 “纪家男儿个个骁勇善战,寻常人等近不得身,可你不同。按纪家惯例,本该在你及冠以后再为你安排人手,眼下看来,只能提前给你了。此三人均曾与我纪氏一同上阵杀敌,多年跟随纪家出生入死,你大可放心。” 纪老爷子指了指那两位面容冷厉的男子:“他们是纪牧、纪风,日后将隐在暗处护你周全。” 纪牧与纪风一言不发,却同时向纪温行了一礼。 纪老爷子又指了指那位面上带笑的男子:“这是祝籍,曾经是你大伯的军师,日后就跟在你身边当个师爷吧!” 纪温还未开口,祝籍笑眯眯说道:“大将军,祝某只懂战术,可不懂政务啊。” 纪老爷子沉默一瞬,板着脸对纪温道:“纪家历代远征沙场,只有指点战事的军师,没有治理政务的师爷,你且先将就用着,不合适再换。” 祝籍终于笑不出来了:“大将军,若当真被退回,叫祝某颜面何存?” 纪老爷子淡淡看他一眼:“那你就争取别被退回。” 祝籍讪讪笑着对纪温长揖:“日后便仰仗小少爷了。” 这副不太靠谱的模样竟纪温不由开始怀疑,他真能当好一个师爷? 然而面上,纪温显得颇为客气。 “该是我向先生讨教才是。” 去了一趟松鹤院,领回了三个人。 一回到自己的院子,纪温便打发纪牧快马加鞭赶至琼州,打听当地情况。 自己则洗漱一番后,亲自去向爹娘告知这一消息。 王氏听闻纪温竟要前往琼州治理疟疾,顿时大惊失色。 “琼州蛮荒,偏僻遥远,又有一海之隔,你如何能去得?” 纪武行则是关心另一个问题:“人命关天的大事,皇上怎会派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翰林去?朝廷没旁人了吗?” 纪温先是向他爹解释了皇上此举的原因,又安抚王氏道: “娘放心,祖父已为我添了人手,此行无论结果如何,至少儿子能周全的回来。” 王氏轻轻拍打着纪温的手背,横他一眼:“瞧你说的是什么话!” 可她心中明白,既然连父亲都都同意了,儿子此行是少不了了。 可这样一来…… “你与苏家小姐的婚事岂不是要延期了?” 纪温朝王氏拱手作揖:“还请娘带儿子前往承恩侯府一趟,此事须得儿子亲自向苏侯解释才行。” 王氏敛容斟酌片刻,点了点头:“理应如此。” 纪武行凑了过来:“届时我与你们娘俩一道。” 纪温看了看他爹,身形高大威猛,目光如炬,行走间能带起一阵旋风,气势凌人,这副模样去了承恩侯府,苏家人不会以为他们一家是去找茬儿的吧? 犹豫半晌,他到底还是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翌日至翰林院当值时,纪温没再去藏书阁看书,而且刻意留在了堂间。 果然,有同僚说起了近日闹得沸沸扬扬的疟疾一事。 “据说琼州染上疟疾者已达数千人,死亡人数数以百计,绝不止折子里报的这些!” “还好琼州独立成岛,若不然,这疟疾还不知要蔓延至何处!” “如今琼州民不聊生,人人自危,当地大夫束手无策,多少人冒着被海浪打翻的危险也要乘船渡海离乡,如今还留在那边的可就指着朝廷派人去解救他们了。” “朝廷可有定论,究竟派谁去?” “还未定下,那里已成人间炼狱,谁敢去?” “任他谁去,总归不会是我们翰林院中的人!” 杨先知注意到始终站于一旁默默听着的纪温,对于这位名次在他之下,却深得圣心的同期,他心中无不羡慕,且有意与之交好。 当下便笑着问道:“纪大人猜测皇上会派哪一位大人前去?” 有人凑过来:“我猜是礼部左侍郎瞿大人,据说皇上能顺利亲政,瞿大人功不可没,如今出了事,瞿大人还能不为皇上解忧?” 满朝文武都知道,瞿大人是坚定的保皇党,在皇上亲政前便已百般示好,深得皇帝信任。 有人反驳:“瞿大人乃礼部之人,对这疟疾可无良策,术业有专攻,治理疟疾,还得是户部的大人最为合适,任凭御医如何施策,总少不了银子。” 纪温见杨先知仍旧看着自己,笑了笑:“兴许很快便能见分晓。” 今日下朝时辰比平日里晚了些,因着治理疟疾的人选,朝中吵的不可开交。 可最终皇帝仍是力排众议,定下了纪温。 圣旨传至翰林院时,这些翰林们全都脑子一懵。 纪编修连外放经历都还未有过,如今竟要去往琼州治理疟疾了? 都说皇上对纪编修青眼有加,可此举是否过于揠苗助长?这可是拿命去搏啊! 他们眼睁睁的看着纪温平静的接过了旨意,随即便走进了掌院薛大人的屋内。 直到纪温一一与他们告别,他们才反应过来。 一时间,甚至不知该恭喜对方高升还是该劝慰对方保重性命。 杜玉珩清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赞同的神色:“我早跟你说过,离那些事远点。” 纪温脸上笑容依旧温暖:“可我并不后悔。” 杜玉珩抿了抿嘴,最终只留下一句:“保重。” 圣旨已下,纪温离开翰林院后,便回到家中与爹娘一同前往承恩侯府。 承恩侯府中,苏秉揉揉眼,对身边的云氏说道:“今日我这右眼皮一阵狂跳,总觉得将有不好的事发生。” 云氏捏着帕子关切着:“莫不是昨夜没睡好?” 苏秉摇摇头:“但愿是吧。” 话音刚落,下人来报,纪家人登门拜访。 未来亲家一家三口齐齐登门,苏秉与云氏互相对视一眼,心里都不由咯噔一声。 不年不节的,这是何故? 再联想到一直跳个不停的眼皮,两人越发悬起了心。 在下人的带领下,纪武行与纪温一路来到侯府前院正厅,王氏则去了后院见侯夫人云氏。 路上,纪温对他爹千叮铃万嘱咐,苏侯乃文人出身,一定要对他和气些,态度软和些,绝不能像对待战友似的豪放粗犷。 纪武行拍着胸脯保证了。 于是一见到苏秉,纪武行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上前一把握住对方的手,用自认为最温柔的语气缓缓说道: “苏侯,对不住,咱们两家的亲事怕是有变了。” 苏秉本就悬着心,这句话让他心中不妙的预感应验成真,他的胸膛登时燃起一阵怒火,一把甩开纪武行的手…… 竟没能甩开。 他越发气愤不已,悲愤怒吼道:“你们纪家欺人太甚!” 纪武行不明白苏秉怎么如此生气,即便被对方喷了一脸,想到儿子的叮嘱,他忍了下来,好声好气解释: “苏侯,此事是皇上的旨意,我们也无法抗旨不遵,事已至此,这亲事……” 苏秉额头青筋暴起:“本侯绝不同意退婚,便是退婚,也该由本侯提出!” 纪武行愣了,怎么就到了退婚这一步了? 第103章 纪温也不明白, 怎么转眼间局势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他赶紧上前拉住情绪激动的苏秉,瞅着空解释道: “苏伯父,我们并非是来退亲的!” 然而苏秉根本听不进去, 对他怒目而视:“少与本侯攀亲,本侯可没有你这位侄儿!” 眼见自家儿子莫名被教训,纪武行登时忍不住了, 他眉毛一竖, 眼睛瞪如铜铃,当下就要开口争辩, 纪温眼疾手快,赶紧拦在了他爹身前。 一边暗中抓紧他爹的手臂,一边继续向苏秉解释: “侯爷, 下官奉皇命即将前往琼州赴任, 故特来向您说明缘由,只是将成婚之日往后延,并非退亲!” 苏秉动作一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纪武行总算是找着说话的间隙了, 他声音浑厚洪亮:“温儿下月初便要启程往琼州去, 侯爷若不愿延期,我们也不介意在十日内成婚!” 苏秉再次露出愤怒的眼神。 纪武行赶紧补充:“纪家定倾尽全力,绝不让令媛受委屈!” 苏秉重重哼了一声:“本侯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了, 怎可如此仓促的成婚!” 他方才闹了个乌龙,心里正虚着, 嘴上却仍旧十分硬气。 纪温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难色:“下官这一任, 少说也得三年才能回京,当然,无论多久, 只要苏小姐心意不改,下官必不负她,只是不知苏小姐是否愿意等待……” 三年后纪温十九,苏婉也十八了,在这个时代,十八岁已算是大龄女子,若是还未出嫁,出门定要被人笑话。 但此时苏秉也已回过了神,二人的婚事乃皇上金口玉言,圣旨赐婚,岂是他们想退便能退的? 他当真是昏了头,才会以为这父子二人是来退婚的。 眼下纪温既已解释清楚,语气又充满诚意,苏秉倒是消了些气。 于是他问道:“你在翰林院还未满三年,怎么突然提前外放了?” 顿了顿,他突然想了起来。 “琼州……那里不是出了疟疾么?!” 纪温点点头:“皇上正是派下官前去治理疟疾。” 苏秉只觉荒谬至极,皇上到底在想什么? 他在正厅里踱来踱去,几经犹豫,还是打消了进宫面见皇上的念头。 他们承恩侯府一向知情识趣,这才能得到太后与皇帝的尊重,如今为了未来姑爷质疑皇上的决定,便失去了侯府一贯的立场,苏秉左思右想,都不能踏出这一步。 可若是纪温在琼州出了什么差错,婚事有了变故,对婉儿的名声也十分不利。 纪温看出了他的纠结,劝慰道:“侯爷放心,家中已为我做好打算,届时定能全须全尾的回来。” 纪武行这才知道未来亲家是在关心自己的儿子,他轻松笑道: “苏侯,你就放心吧,温儿可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这对父子的自信令苏秉稍稍安了安心,他又问道: “皇上任命你为琼州推官还是通判?” 地方府衙里推官为正七品,通判为正六品,以纪温如今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一职,若是外放,理应升一级,若皇上有意抬举,当个正六品通判也应当可行。 然而纪温却答道:“是琼州同知。” 苏秉惊了惊:“连升四级?!” 纪武行并不觉得连升四级有多骇人听闻,当年他在战场上屡立战功,也曾有过连升多级的时候,相比之下,他只觉皇帝此举颇不厚道。 当下语气便带着些不忿:“如今朝廷无人敢去琼州,皇上在此时派了温儿前往,无疑是拿他打头阵,往后这三年里还有的熬呢!” 苏秉止住了话头,可心中仍是十分惊讶。 他那半辈子也只做到了知府的位置上,如今纪温年仅十六,便已至同知,在府衙地位仅次于知府。 当真是后生可畏! 而此时后院中的云氏忧愁不已。 婚期一延便是三年,她倒不是急于让女儿出嫁,而是担心纪温年纪大了耐不住寂寞,若是在外有了妾侍,日后婉儿该多糟心? 王氏看出了她的隐忧,仿佛无意间笑谈道:“我听闻许多读书人最爱红袖添香,偏偏温儿似是未开窍,至今不曾有过那方面的想法,屋里连个丫鬟也没有,一应伺候的全是小厮。” 云氏仍旧蹙着眉头,现在没有,不代表日后没有,可还要再等上三年呢! 王氏看着她的神色,接着说道:“苏夫人放心,别说温儿心无旁骛,就是他有什么想法,我和他爹也绝不会由他在成婚前胡来。我们纪氏可没有这样的家风!” 云氏这才缓和了脸色。 起初正是打听到纪老爷子与纪武行一生都只有一位妻子,这才使得她对这门婚事并不抵触。 她并不奢求女儿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求女儿能得到正妻应有的尊重,一辈子生活无忧。 王氏走后,一道倩影自屏风后走出。 云氏看着如花似玉的女儿,笑问道:“这下可放心了?” 苏婉飞红了脸颊,小声嘟囔:“女儿有何不放心的?” 云氏偏头看她:“也不知是谁听得了纪家来人,匆匆忙忙从院子里赶过来。” 一阵羞意上涌,苏婉福了福身,快速道出一句“女儿先告退了”便匆匆离去。 回到院里,苏婉脸上红晕渐渐消退,她不禁从一只匣子里取出纪温送来的发簪和信件,反复擦拭着。 纪大人下月初便要去往琼州了,这一别就是三年,相隔在两人之间的不只是数百里路途,甚至还有一片波涛汹涌的琼州海峡。 沉思许久,她终于鼓起勇气提起笔,生平头一回给男子写信。 在出发前的最后几日,纪温命人备好了数十顶帷帽,又自备了不少药材。王氏为了让儿子这一路舒适些,将马车里绑上了一层层厚厚的棉絮,再垫上凉席,即使到了炎热的琼州也不至于太热。 纪温哭笑不得,解释道:“娘,这马车到不了琼州,至雷州府时我们便得弃车乘船了。” 王氏丝毫不泄气:“顺天府至雷州府这一路总是需要马车的。” 直至出发当日,纪温才得以见到与之同行的一位太医院御医及三名医士。 见到这四人,纪温心中微微下沉。 他本以为至少会是十几人的队伍变成四人组,御医竟还只有一位,这岂不是杯水车薪? 更何况,这位御医瞧着似乎过于年轻了些 殊不知,御医白术见到这位琼州同知,心中同样一咯噔。 这位同知大人也太年轻了吧? 初次见面,太医院四人与纪温见礼之后,白术直接问道: “纪大人瞧着好生年轻,不知何时行冠礼?” 纪温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直接问自己年纪的人,换做自己定碍于礼数问不出口。 他礼貌笑着答道:“本官约莫还有四年及冠。” 白术与那三位医士齐齐震惊。 十六岁的琼州同知?! 朝廷是在闹着玩吗? 白术一心醉于医术,全然不知纪温底细,只以为他是大家族里出来历练的后辈,普通人能在这般年岁坐上如此高位吗? 他顿感头疼,难怪同僚们都不愿应这差事,只将他推了出来。 “纪大人或许不知,此次琼州疟疾来势汹汹,至今仍不知其源头。虽然琼州已将感染者隔离了在一处,可却并无作用。到了琼州后,大人切勿随意走动,更不要与旁人接触,以免染上疟疾。” 几句话下来,纪温已差不多摸清了白术此人的性子。 实在是此人过于简单直白,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他微微笑道:“多谢白太医忠告。” 白术微微松了口气,这位纪大人年岁虽小,性子倒是比较随和,能听的进旁人劝告。 这一路路途遥远,三位医士从未出门远行,不出几日便成了一副病殃殃的模样。 纪温给他们送去了些蜜饯、酸枣,好心叮嘱道:“偶尔吃一点总会好受些,可别还没到琼州,你们这些救人的倒先病倒了。” 看着纪大人生龙活虎的模样,三位医士羞愧的低下了头。 白术仿佛这才注意到身体不适的三人,他打量了一番几人的面色,随意自兜里掏出三颗黑色的药丸,命令三位医士: “一人一颗,赶紧吃了。” 谁知医士们竟齐齐摇头,甚至不约而同的往后缩了缩。 纪温挑了挑眉,这三人似乎对白术有些畏惧啊! 白术没好气道:“放心,这回没有副作用!” 一位医士小心翼翼问着:“真……真的?” “我还会骗你不成?” 然而,无论白术怎么说,三位医士宁愿继续忍受煎熬,也不愿吃他的药。 白术失去了耐心,扔下一句“爱吃不吃”,便一头扎进了医书里。 纪温避着他向三位医士问道:“你们为何不愿吃他的药?” 一位医士不知想到什么,面如猪肝:“白太医的药……偶尔会有一些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副作用……” 纪温听了,顿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 这样的医术不精的御医如何能治理疟疾? 那不是害人吗? “都有过那些副作用?” 医士们对视一眼,接连数了出来:“面瘫、耳鸣、上吐下泻、嘴角歪斜……” 数完后,他们又赶紧补充道:“不过那些都是暂时的,大多三日便可恢复。” 纪温沉默片刻,问道:“他是怎么当上御医的?” “白太医虽然常常出现不可预料的变故,但医术造诣十分之高!” “那他是怎么安然无恙活到现在的?” 想一想若是太后娘娘或者皇帝吃过他的药后导致嘴角歪斜,那画面…… 白术就是有十条命也不够造的吧? “太后娘娘当初产子有些艰难,是白太医的祖父将其从鬼门关救了回来,故而太后娘娘与皇上都对白家十分宽容。” 第104章 医士不曾说出口的是, 事实上,白术成为御医以来,太后娘娘与皇上从未吃过他的药。 又因宫中主子少, 六宫空置,太医院里比翰林院更为清闲,白术便整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极少与同僚交流。 此次琼州一行, 谁都知道是个苦差事,更何况至今仍未找出疟疾传播的途径, 这意味着去了琼州,随时都有可能与当地人一样染上疟疾,这可是要命的活儿!谁敢拼了命去? 众御医退避三舍之际, 就显出了格外淡定的白术。 一群人推波助澜, 白术就这样被推了出来。 停靠休息时,纪温见白术一直待在马车内看书,不由问道:“白太医,你这样一路看书不觉得头晕眼花吗?” 白术抬起头来, 略想了想, 自怀里摸出一颗深色的药丸,递给纪温:“这是我自己研制的醒神丸,吃下这颗药丸便不会头晕眼花。” 纪温没想到白术竟连这样的药都有, 但想到那三位医士所说的副作用,他客气笑着接过药丸。 “多谢白太医。” 转身便将药丸塞进了袖中。 大约还有三日便可到达雷州府, 他可不想一副眼歪嘴斜的模样出现在人前。 因着三位医士身娇体弱, 马车行进速度慢了些,几人各自怀着心事,经由小半个月的颠簸, 终于到达了雷州府。 再往前,便要弃车乘舟横渡六十里的琼州海峡。 即便出发前已有心理准备,然而当三位医士真正看到眼前破涛汹涌的海水时,仍不由自主的退缩了。 一位单姓医士哭丧着脸说道:“纪大人,听闻往年有十几位学子欲自琼州乘船渡海至雷州府参加院试,不幸遇见风浪致使船只颠覆,整船人全部命丧琼州海峡……” 此话一出,另外两人更是心有戚戚。 白术瞥了他们一眼,奇怪问道:“你们难道是今日才知道此事么?” 耳朵听到的和眼睛看到的完全不同啊! 这片汪洋大海给医士们带来了极大的冲击,三人瑟缩着身子,望着纪温讷讷不言。 多么希望纪大人能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然而纪温注定要让他们失望了。 “既已到了此处,万万没有再退缩的道理,这么多年来琼州府中人都是通过琼州海峡与外界来往,我们岂能被它拦住?” 医士们齐齐在心中呐喊: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葬身于琼州海峡啊! 如果可以的话,纪温也不想留下这三位医士,不仅体力不行,一路还拖累了整个队伍的行程,看上去似乎医术也不如何,只能干些识方抓药的杂活,为白术打打下手。 但,有人总好过没有,这三人虽差强人意,好歹还算听话。 比如眼下,三人见求助无望,最终还是鼓起勇气一人抱着一只大药箱,肩上背着一只大包袱,登上了前往琼州府的船只。 纪温的行李则均由阿顺背着,隐在暗处的暗卫纪风现身与几人一同登了船,一路打盹的师爷祝籍也总算清醒了过来。 此时的海面较为平静,但据经验老到的船夫所说,海上气候变化无常,说不准什么时候便会迎来一片海浪。 纪温站于船头,看着眼前一片广阔的大海,心中默默盘算着时辰。 按经验估算,渡过琼州海峡约莫需要三个时辰,只要熬过这三个时辰,他们就算是平安上岸了。 师爷祝籍冷不丁在身后叫道:“大人,您站在船头干什么呢?以您那位置,若是当真有风浪打过来,第一个被海水卷走的便是您!” 饶是向来脾气温和的纪温,听到此话也不由满头黑线。 他依言走下船头,牵起嘴角对祝籍笑了笑:“师爷所言极是。” 从日上三竿到日暮时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前方的岛屿已清晰可见,可正在此时,远处昏暗的天色下似乎有海浪翻涌。 纪温看着远方的异常,目露异色,而纪风看得更为清晰,他紧紧站在纪温身后,呈保护姿势,语气沉重道: “大人,海浪要来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三位医士更是惶惶不知所措。 单医士死死抱住自己的大包袱,声音中带着哭腔,不停念叨着:“这可如何是好?我不会死在这里吧?” 肖医士面色惨白:“凡是遇见海浪者,九死一生,大多无一生还,我们完了!” 最后一位桂医士呆呆的坐在原地,已是惊慌的说不出话来。 海面泛起一阵波涛,眼见海浪越来越近,纪风眯起双眼,看向远处。 他正欲开口,却听见“噗通”一声,身后传来一阵落水的声音。 众人回头一看,一人正在海水中起起伏伏,拼命地挣扎。 肖医士大惊失色:“是单医士落水了!” 纪风淡定的回过头去,继续说完方才被打断的话。 “大人,这海浪不足为惧。” 纪温无语的看着水中挣扎的单医士,海浪还没来,他就自己落入了海里,生命垂危之际还不忘抱着自己的大包袱。 即便此人愚蠢至此,纪温还是对纪风吩咐道:“把他救上来吧。” 纪风当即便要跳海。 “且慢。” 纪温拦住了他,看着即将靠近的海浪,他快速在纪风腰上系了根绳子。 “好了。” 随着纪风跳入海中,还留在船上的几人一同拉住绳子,两位医士焦急的看着自己同伴消失之处。 不一会儿,纪风带着已陷入昏迷的单医士浮出了海面。 可与此同时,一阵海浪重重拍打在几人的船上,刹那间,纪风与单医士也被海浪冲向了远方。 船上几人已无法站立,纪温与其他人一边艰难在摇晃的船上控制身体,一边紧紧拉住手中的绳子。 好在这波儿海浪并不算大,很快便退了下去。 可是海面上已不见了人影。 “赶紧拉绳子!”纪温大喝一声,众人纷纷行动起来。 直至纪风与单医士的脑袋再一次露出水面,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纪风还算清醒,他将单医士送上船后,向纪温说道:“他在水里灌入了大量海水,怕是不太好了。” 肖医士与桂医士一听,跪倒在单医士身边,目光悲戚,一脸沉痛。 白术一把将两人推开,一边快速解开单医士的衣物,一边喃喃道: “解死人衣,灸脐中,凡落水经一宿犹可活。”[标注] 他忽然大喊一声:“针!” 两位医士瞬间被惊醒,快速自药箱中取出针包摊开在他面前。 白术动作熟练的将针一一扎入四关、人中、强长等穴位,命肖医士强行扒开单医士的嘴巴,又命桂医士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不断对着单医士耳朵吹气,自己则同时开始运针。 半个时辰后,船已行至琼州府港口,而单医士却依然毫无反应。 纪温本想用后世的急救方法,可在白术刺了单医士指尖后,单医士的手指突然动了动。 肖医士与桂医士几乎要喜极而泣,单医士终于活过来了! 此时,先一步被纪温派来琼州打探消息的纪牧也找了过来。 一见眼下情形,他默默闭上了嘴,跟在纪温身后。 又过了一个时辰,单医士缓缓睁开了双眼。 纪温暗自咋舌,这白术竟当真有些能耐!在这个时代,溺死之人神医难救,然而白术竟然将其救活了! 师爷祝籍也连连称赞:“白太医果然医术精湛,此等人才该入军营才是!” 他凑到白术身前,蛊惑道:“军中常有大量伤亡,白太医若是去了,定能收获不少经历。” 白术不为所动:“军营里大多都是刀剑伤,但凡学了点皮毛的大夫都能治,于我而言却是无用。” “非也。”祝籍谆谆善诱:“如今早已不同往日,战场上毒物层出不穷,一毒可毒倒一大片,普通的大夫束手无策,正需要白太医这样的神医才行!” 眼看白术竟然有些动心了,纪温黑着脸,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戴上帷帽,赶紧入城!” 经此一遭,所有人都累的不轻。上岸后,纪温命阿顺给每人发了一只帷帽。 “为何要戴这帷帽?”白术不解问道。 帷帽一般只有女子出门会戴,他们几人是来此治理疟疾的,戴上帷帽仿佛见不得人似的。 “防飞蚊叮咬。”纪温简要答道。 琼州湿润温热,各种虫蚁数不胜数。 阿顺笑道:“还是大人想的周到。” 白术与祝籍若有所思的看了纪温一眼,他们总觉得,纪大人此举应当不只是防蚊,定还有其他深意! 今日天色已晚,众人便暂且先在城外的一处庄户里安顿下来,准备明日再进琼州府城。 这座小山村名为钟家村,由于靠近港口,不时会有外地人路过,一见纪温一行人浑身湿透,便知他们定是刚上岸的外乡人。 借宿时,纪温向主人家钟老伯问起琼州疟疾情况,钟老伯却支支吾吾不肯明说。 他示意阿顺拿出一块银子,钟老伯才终于开了口:“听说衙门将他们所有人都关在了一处,那种地方,有去无回,怕是死了不少人了。” 纪温神色不变,又问道:“老伯可知有多少人感染了?” 钟老伯伸出两根手指头:“得有不下两千人了!” “钟家村可有人感染?” 钟老伯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纪温笑了笑,这钟老伯的话,最多只有三分可信,一部分虚假,还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臆想。 他们来时,可见着不少屋子都空置着,说不准就是被带走隔离了。 看来具体情况,还得问纪牧。 回到房内,纪牧这才开始向纪温汇报他这些时日的调查结果。 第105章 据纪牧打探, 琼州府感染疟疾者至少有三千余人。 而由于至今未曾找到疟疾传染途径,每日都有不少人被传染,这个数字呈持续上升态势。 起初琼州府衙在城西圈出一片临时隔离地带, 将所有感染者全部聚集于此。 然而随着感染疟疾之人一日日增多,隔离点无法承担起这样庞大的重任,因而仍有许多人不得不待在家中, 如此一来, 其家人也免不了被传染。 琼州疟疾已陷入一片恶性循环,如今已是人人自危, 而本应站出来主持大局的琼州知府在这紧要关头却也染上了疟疾,卧病在床,自身难保。 知府之下本应有两位同知, 其中一位因长期与病人接触, 不幸感染,且病情很快变得严重,最终不治身亡。 如今整个琼州府,仅剩一名邓姓同知还在苦苦支撑。这片岛屿几乎已经处于失控状态。 纪温能想象到此时的琼州府城内会是什么样子, 只是事态远比他的想象更加严重。 翌日, 单医士清醒后,第一反应便是寻找自己那只巨大的包袱。 “我的包袱呢?”他大惊失色。 恰好师爷祝籍从旁路过,听到这一句, 顿觉有意思。 “命都快没了,还惦记着包袱呢?” 一旁的两位同僚连忙安慰他:“你落水后又遇见了海浪, 包袱被海水冲走了, 你也险些再也醒不过来,好在纪大人的手下和白太医救了你!” 单医士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不知究竟是在可惜自己的包袱, 还是在感念纪风与白太医救命的恩情。 良久,他哭丧着脸说了出来。 “此次我带了好些药材,都在那只大包袱里……” 竟然是药材? 纪温侧头看了单医士一眼,倒是对他有些改观。 白术仍是那副淡淡的模样,他开口道:“无妨,治疗疟疾的草药琼州本地就有。” 纪温心念一动:“白太医已经知道该如何治疗了?” 白术点点头:“我曾在一本古书上看到过,取青蒿汁以药煎服,可治寒热诸疟。” 纪温不由侧目:“白太医也看过《肘后备急方》?” 这下轮到白术震惊了。 “纪大人也看过?”他目露诧异之色:“纪大人年纪轻轻,竟是博学多才之辈!” 纪温笑了笑:“闲来无事便看了些,莫说本官,白太医瞧着也十分年轻呢。” 白术正色道:“我比大人年长六岁,如今也只有一身医术,若是要我作那八股文,定然是不行的。” 常人眼里医术高超之辈,无一不是白发苍苍的老人,白术如今才二十有二,医术已十分精湛,可见当真是有着不俗的天分。 纪温感叹过后,也开始说起正事。 “治疗的法子虽有,但若不做好防护,药再好也是无用。” 白术深以为然,他皱起眉头:“寻常病症大多以血、唾沫传播,可此次疟疾却有所不同,据说琼州府衙早已将患者全都隔离起来,可城内依然有不少人中招,所以,我怀疑此次疟疾可能不只是人与人之间的传染。” 他看了看纪温,猜测道:“大人自进入琼州地界,便要求我们所有人戴上帷帽遮挡全身,是否也是猜到了这一点?” 纪温不由挑眉,白术这敏锐的观察力当真给了他一个极大的惊喜。 他忽然轻松的笑了:“此次有白太医与本官同行,本官倒是对疟疾的治理更加有信心了。” 见纪温并不否认,白术也露出浅浅一笑:“我亦然。” 当纪温带着暗卫、师爷、白术以及三位医士出现在琼州府城城门口时,当值的侍卫们顿时一阵紧张,纷纷不自觉的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警惕的看着这一众全身笼罩在黑色帷帽下的神秘团伙。 阿顺拿着纪温的文书走了过去,还没靠近,便被侍卫喝住: “站住!别过来!你们是什么人?!” 阿顺举起手中的包裹:“我家大人乃新上任的琼州同知,还不快快放行!” 一名侍卫小心接过包裹,打开里面的文书一看,竟是真的! 他与其他人对视一眼,纷纷跪倒在地:“拜见同知大人。” 纪温等一众人身形全被帷帽遮挡,只能勉强分清性别身高,其他的一概看不清。 正当侍卫们猜测这群帷帽人中的哪一位才是新任的同知纪大人时,一道人影从中走了出来,温和的声音随即响起: “起来吧。” 直至纪温带着一群人扬长而去,侍卫们终于松了口气,纷纷开始议论起来。 “同知大人为何带着一身帷帽?” “连他的随从都是一身帷帽!” “莫非是如今上京城开始流行起戴帷帽了?” “别说了,还是赶紧去告诉邓同知吧!” 在纪牧的带领下,一众人很快来到琼州府衙仪门正门前。 此时,已有两位穿着绿色官服的男子等候在正门前。 他们提前得知了消息,道是新上任的同知大人带着一群戴黑色帷帽的神秘人来赴任了! 虽早有心理准备,可一看到眼前这一群个个以黑纱笼罩全身的人,二人心中还是有些发憷。 一人上前试探着道:“敢问可是纪大人?” 人群中间的纪温轻轻点头。 他立刻扬起笑脸:“下官乃琼州府衙经历,姓赵。” 另外一人也赶紧上前躬身行礼:“下官乃是知事,姓陈。” 一位是正八品的经历,一位是正九品的知事,阿顺的脸色不太好看,按理说,同知上任,下属的通判、推官都应出来相迎。 如今却只有这两位末级小官。 此时,师爷祝籍笑道:“看来琼州府衙如今忙的很,也不知我家大人什么时候才有机会见到其他人呢?” 虽是在笑,可赵经历与陈知事都听了其中的不满。 二人有些忐忑,小心解释道:“因疟疾严重,府衙上下整日忙成一团,隔离处每日都要补充大量药材、食物,城内患病者还在不断增加,府衙也有不少人中了招,连知府大人都病倒了”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纪温耐心听着,得出了几条重点。 如今琼州府疟疾形势严峻,琼州府衙人手短缺。 沉吟片刻,他开了口:“先带本官去寻邓大人。” 知府大人既已卧床,只能改日再拜访,而眼下最了解琼州情况的,应当就是这位同僚——邓同知了。 他令其他人先行前往内衙安置,自己则在赵经历的带领下来到府衙大堂。 此时府衙大堂一片忙乱,不少人聚集在一位中年男子身边,争先恐后的说些什么。 “邓大人,隔离处药物不足,若再不及时补充,七日后病患们就要断了汤药了!” “邓大人,前大街今日又有三名病患,后街也有二人,隔离处已无法再安置,这些人该如何是好?” “邓大人” 赵经历小心觑了眼纪温,可对方戴着帷帽,即便近距离看去,也只能依稀看见部分轮廓。 纪温在大堂门口站定,里头的邓同知似有所觉,抬眼看了过去,问道:“来者何人?” 其他人瞬间闭了嘴,不约而同转身朝纪温看去。 赵经历连忙上前道:“邓大人,这位是今日新上任的同知纪大人。” 邓同知这才想了起来,随着纪温走进大堂,他看着对方这一身装扮,面色不善。 “纪大人何故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纪温看着眼前的邓同知,此人年纪还未及四十,可头发却白了不少,眼下带着重重的青黑色,整个人憔悴苍老的厉害,一看便知已长期不曾好好休息过了。 他缓缓摘下帷帽,微微笑道:“邓大人,本官纪温,往后还请邓大人多多关照。” 看到这一张过分年轻俊俏的脸,众人同时露出惊色。 邓同知不由问道:“你当真是新上任的纪大人?” 纪温含笑点头:“如假包换。” 邓同知心中一片寒凉。 派这么一位乳臭未干的小子前来,朝廷难道已然放弃了琼州? 不对,这位纪温十有八九是某个大家族派下来历练的后辈,就算朝廷不管琼州,他背后的家族也不会让他失败而归。 他怀着一丝希望问道:“纪大人应当并非一人前来吧?” 邓同知的心思,纪温已猜到大半,他再次笑着点头:“邓大人所料不错,本官此次奉皇上之命,带来了太医院的御医,以解琼州疟疾之忧。” 邓同知松了口气:“琼州总算等来了朝廷的援助。多谢纪大人。” 底下一众人等这才纷纷上前向纪温见礼。 无论他们有多不看好这位新上任的同知大人,但就凭他来自上京城,便足以让这些低级官员讨好巴结。 此时此刻,在琼州府众官员眼中,纪温已然成为了一位外放镀金、准备三年以后回京高升的大家族子弟。 纪温一边受着礼,一边默默将这些人记下。 此前因琼州知府抱病,另一名同知亡故,整个琼州府衙均由邓同知做主。 可如今纪温一来,他便不好再独坐高位了。 于是,他想了想,试探道:“纪大人,眼下知府大人无法主事,你我二人也不好同理一事,要不然我们各自分摊一部分如何?” 纪温欣然颔首,他与邓同知平级,自然是各管一部分的好,谁也碍不着谁。 “邓大人以为该如何分配?” 邓同知琢磨一番,说道:“府衙日常官司可交由下面去做,隔离处杂乱危险,人员安排及疟疾治疗便由本官负责。纪大人就负责为病患提供药材、粮食,可行?” 值此之际,琼州对于药材、粮食十分短缺,邓同知想要利用纪温的家世背景为琼州向朝廷上奏讨要,再不济,他背后的势力定然也不会让他无药可服、无粮可用。 第106章 对于邓同知所打的主意, 纪温心中一清二楚。 从面上看来,的确是他占了便宜。若他当真是某个大家族出来历练的贵少爷,只需费些钱财便可轻松完成差事。 相对而言, 邓同知负责最危险的隔离区,一个不慎便有感染疟疾的风险。 可纪温并未立刻应下,此次会见邓同知, 除了了解琼州府的情况, 另还有两个目的。 一是要让对方同意由白术全权负责疟疾的治疗,二是要取得府衙财政大权, 以便为后续的一系列政令施行提供保障。 提起此番同行的太医,邓同知满口应允。 “民间大夫再好,也比不过宫里的御医。只要太医愿意, 看病药理这方面, 自然该以太医的意见为主。” 在见到白术的真面目前,邓同知显然对其抱了极大的期望。 纪温浅浅笑着,又问道:“不知府衙如今还有多少药材和粮食?” 邓同知皱紧了眉头:“粮食倒还能挺一段时日,只是药材怕是撑不过三日了。” 这是眼下最令他头疼的问题, 没有了药材, 怕是不少人的疟疾会加剧恶化。 故而他将希望寄托于纪温。 希望这位出自高门大户的纪大人能为琼州做些实事。 纪温没有当即表态,而是思考了一番,建议道:“往后既是由白太医亲自诊治, 明日本官先听听白太医的意见,再做打算。” 他知道, 以白术的方法, 如今使用的大多数药材都将被替换,而其中的一味主药——青蒿,在大周大部分地界都有生长, 潮湿温热的琼州也不例外,这比眼下琼州所使用的的药材便宜许多。 邓同知不知纪温的计划,他担心纪温知难而退,故意以言语刺激: “以琼州这番境况,纪大人若是能带领琼州子民安然度过,定是一项极大的功绩,未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纪温听出了话中的含义,无非就是想让他向朝廷要钱。 但他认为,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不知府衙还有多少余银?” 邓同知有些警惕,保守道:“半个月前朝廷拨了五万两白银下来,除去建隔离区的费用,再加上这段时日的粮食、药物供应,如今府衙余银不足两万两。” 纪温心情复杂,这样严重的疟疾,朝廷竟只拨了五万两下来,也不知是国库无银,还是有人从中作梗。 但若是顺利的话,两万两白银也差不多够了。 “既然本官日后要负责为病患提供药材、粮食,那本官动用库房的银子,邓大人不会有意见吧?” 邓同知提起了心,琼州本就贫穷,府衙好不容易得了朝廷的救助银,这位新来的纪温不会想要中饱私囊吧? 见他犹豫不决,纪温笑道:“邓大人不说话,可是担心本官从中渔利?就这两万两银子,本官还不放在眼里。” 邓同知瞬间想了起来,眼前这位可是来自上京城大家族的贵少爷,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说不定还真看不上琼州府这三瓜俩枣。 于是他稍稍安了安心:“只要是用之于民,本官自然无异议。” 见目的已达成,纪温不再久留,向大堂里一众大小官员点头示意后便回到了后衙。 纪温离去后,大堂里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张通判对邓同知道:“大人,据说大家族子弟对金银等俗物都看不上眼,府衙里这点余资恐怕还不够纪大人挥霍的” 邓同知紧抿着嘴,良久才沉着脸吩咐:“叫户房看着点,若是纪大人要买粮食、药草以外的东西,报到本官这里来。” 其他人则是对纪温充满怀疑。 “这样一位不知世事的大家公子,知道粮油价格几何吗?” “纪大人不会买精米吧?” “他懂药材的优劣吗?” 邓同知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停下,才道:“纪大人年轻,你们多看着点,若有不妥之处,及时报给本官。” 好不容易应付完所有人,邓同知疲惫的回到后衙,不停揉着眉心。 师爷见他愁眉不展,在一旁安抚道:“大人莫要过于忧心,其实朝廷派纪大人过来也是一件好事。” 邓同知抬起头,有些不解:“这好从何而来?” 师爷笑道:“纪大人明显只是来混个功绩,在琼州待不了多久,如今知府大人这一病,似乎生了致士的心思,这下一任知府,可不就只有大人您了?” 邓同知心中一动,若是可以,谁不想再往上升一升? 他谦虚道:“话不能这样说,如今知府大人还好着,就是大人当真要致士,朝廷也会另派人前来。” 师爷躬着身子,话说的漂亮:“琼州与外界隔着琼州海峡,每每乘舟渡海都得冒着生命危险,旁的地方哪里大人愿意来琼州?也只有大人您才是最了解琼州的人。” 邓同知终于眉头舒展了些,嘴上却还道:“无论谁当了知府,本官只愿琼州能安安生生的。” 师爷笑着附和:“大人当真是有慈悲之心。” 翌日,纪温带着白术与师爷祝籍走上了琼州府城街头。 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白术当先皱了眉。 “眼下疟疾肆虐,这些人不好好待在家中,都出来做什么?就不怕被传染吗?” 师爷祝籍轻笑一声:“他们本就靠着这些小买卖为生,不出来,他们吃什么?穿什么?” 生来优渥的白术无法理解底层人民的艰辛,作为一名医者,他只知道疟疾的防护与治疗一样重要。 他正色对纪温道:“大人,这样下去不行,就是下官的治疗有用,不做好防护,也是事倍功半。” 纪温点点头:“你只管去做你的事便是,其他的本官自有准备,绝不让你的辛苦白费。” 白术拱了拱手:“那一切便拜托大人了。” 三人路过一条小巷时,纪温耳朵一动,立刻一左一右拉着祝籍与白术闪到一边,随即一名看似疯疯癫癫的女子披头散发自巷子里跑了出来。 一边跑,一边喊着“救命”。 巷子里不少人听见了声音,纷纷打开门看了过来。 “那不是胡娘子吗?” “她这是怎么了?” 胡娘子神色张皇,不时朝身后看看,似乎在惧怕什么东西。 见人多了,她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我们当家的要杀我!” 此言一出,街坊邻居们纷纷吸了口气。 “不可能吧?他怎会如此?” “胡娘子都这样跑出来了,想必不是诓人!” “那胡三当真这样狠辣?” 正说着,一名身量不高的中年男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胡娘子见到她,目露惧色,双手合十不停地向街坊邻居祈求: “求求各位救救我!我不能回去!回去了定要被他毒死!” 这副可怜模样让众人的心也一点点地软了下来,可就在这时,胡三却高声放出一道惊雷: “她得了疟疾!” 所有怜悯顿时消散一空,众人连连退后三步,有人甚至立刻关上了大门,还啐道:“呸!染了疟疾还跑出来,这不是要人命吗?!” 任凭胡娘子如何哭喊,众人无动于衷,还有人催促着胡三赶紧将胡娘子带回去。 胡三欲上前拉扯,胡娘子绝望之下,看见不远处站着的三位头戴帷帽的男子,她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跑了过去。 “求好心人救救我!”她跪在地上不停磕头:“我若是回去一定会被他毒死,我不想死!” 胡三追了上来,一把按住胡娘子,对纪温三人说道:“她染了疟疾,你们若是不想被牵连,最好离她远点!” 白术忍不住开口问道:“既然染了疟疾,为何不将她送至隔离处?” 胡三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你是外乡人吧?隔离处早已住满了,根本不收病人,这些在外染上疟疾的只能祈求自愈,一旦严重了,必死无疑。” 白术看着他死死抓住胡娘子的手,胡娘子还在奋力的挣扎。 他道:“你离她这样近,你也会被感染的。” 胡三忽的惨然一笑:“我知道,我日日与她在一处,定然免不了。可是我们年级大了,得了也就得了,左不过是两条贱命。但我不能让我们的孩子也被传染。” 胡娘子的挣扎渐渐停了下来,眼中逐渐氤氲出泪水。 胡三劝她:“梅娘,我们这辈子也算是走到头了,但我们总要为孩子们想想,大哥儿才刚娶媳妇儿,我们不能拖累他。你放心,你不是一个人上路,等你走后,我很快就来。” 胡娘子已经彻底放弃了抵抗,流着泪跟胡三往家中走去。 “等等。”纪温突然开了口。 胡三与胡娘子一同转过头来。 纪温声音温和道:“二位再等等,很快会有新的办法出来。” 胡三露出一抹苦笑:“我们已经等了好些时日了,梅娘的病情一日日加重,近来我也感到有些异常,怕是已经染上了疟疾,我们等不到那时候了。” “不会很久,”纪温的语气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三日内,府衙必定有动作。” 胡三已经心灰意冷:“府衙能如何?人太多了,府衙根本顾不了这么多人。” 连胡娘子都不抱期望,她含着泪说道:“我们的命不值钱,只希望孩子们能平平安安。” 纪温见他们始终不信,只好换了种方式,劝道:“你们都已经熬过这么久,再熬三日又何妨?万一我说的是真的呢?” 胡三顿时失了言语,他看看胡娘子,对方也正看着他。 片刻后,他叹了口气:“让大哥儿他们在乡下再住几日吧。” 第107章 纪温花了一日时间带白术与祝籍走访了琼州府城大小街巷, 不少身患疟疾者因求医无门,只能无望的守候在家中,若是症状严重, 便只能等死了。 三人均心情沉重,一回到府衙,纪温便带着两人扎进了书房。 如今他也顾不得藏私了, 也没有时间等白术去钻研, 根据后世的经验,他对两人一番吩咐, 使得两人频频睁大双眼。 白术是个十足的行动派,他起身一俯首:“原来大人心中早有成算,事不宜迟, 下官这便去准备。” 说完, 他转身离开了书房。 师爷祝籍深深看了纪温一眼,才告退离去。 白术带着三位医士赶去了隔离区,而祝籍则是奔波在府城及各个县城。 两人按照纪温的安排,开始紧锣密鼓的筹备起来。 待两人开始行动后, 纪温叫来了府衙户房管事。 听了纪温的吩咐, 朱管事心中十分诧异,却碍于身份不敢反驳。 想起邓同知的话,他转身便去了府衙大堂, 将此事告知。 “据说那位白太医一入隔离区,不由分说便更换了大夫们的药方, 如今纪大人正命我等加急采买大量青蒿” 邓同知略一思量, 便道:“毕竟是宫里的御医,说不定真有旁人不知道的法子,且听他们的, 纪大人命你买你就买。” 朱管事犹豫着说道:“买青蒿也就罢了,纪大人还要求我们采买大量艾叶、嵩草和帐幔。” 邓同知皱紧了眉头:“这些都是防蚊之物,府衙余银不多,每一文都得花在刀刃上,他买这些作甚?” 怕不是这位贵少爷受不了飞蚊叮咬,故而拿府衙的银子买防蚊之物吧? 朱管事讷讷不敢说话。 邓同知坐不住了,起身便准备去寻纪温说道一二,哪怕得罪人,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乱花府衙的银钱。 日后他拍拍屁股走人,还得自己收拾烂摊子。 当他找到纪温时,纪温正命赵经历写着告示。 见邓同知前来,纪温心下了然,面上却笑道:“邓大人怎么来了?” 邓同知脸色有些难看,但由于担心自己误解了对方,忍了忍,还是先问道:“听闻纪大人命户房采买大量艾叶、嵩草和帐幔,不知这些有何用处?” 纪温漫不经心回答:“自然是用于防蚊。” 邓同知心口一滞,竟然还真是防蚊! “琼州府人世代生长于此,早已习惯了夏日飞蚊,如今府衙余银不过两万两,纪大人买这些便去了数千两,有这些银子,我们可以多采买多少药材!救下多少性命!” 他说的有些急,实在因太过气愤,但好歹还注意了分寸,没有指着纪温的鼻子骂他铺张浪费、贪图享乐。 念在邓同知一片爱民之心,纪温朝他安抚道:“邓大人莫急,你且先看看这些。” 邓同知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赵经历已写完一张告示,见两人的目光都聚集于自己身上,他深深低着头,双手将告示递给纪温:“请大人过目。” 纪温看了眼,点点头,随即递给邓同知:“本官为何如此,邓大人一看便知。” 邓同知将信将疑拿起一看,只见告示上以浅显的语言写着一段文字: 琼州疟疾,多因飞蚊叮咬以致。为此特行诰谕,即日起,户贮以帱,熏以艾嵩,出户必以薄纱掩面,凡此诸物,望众周知。 他震惊的看向纪温:“疟疾肆虐当真乃飞蚊所致?” 纪温点头肯定道:“若只是疟疾的治疗,其实方法有很多,白太医已看过大夫们的方子,虽算不上最好,但也有些效果。 琼州疟疾之所以越发严重,盖因忽视了疟疾的防护,每日感染者比治愈者多出不少,而治愈者往往又因防护不当重复感染,如此一来,怎能治好?” 邓同知虽还未见过白术,但太医院的御医代表着大周最高的医术水准,他对白太医的医术自然深信不疑。 当下他恍然大悟:“竟是如此!” 他仿佛想起什么般,蓦然抬头看向纪温。他记得纪温刚来琼州时,身边一行人均戴着黑色帷帽,莫非那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难怪 眼看着邓同知气势汹汹的去找了纪同知,回来后却是一脸恍惚,朱管事不由在心中嘀咕,莫非邓大人在纪大人面前吃了瘪? 正当他踌躇不定时,邓同知深深叹了口气:“按纪大人说的做。” 看来当真是吃瘪了! 朱管事心中惶惶,恭敬应下。 而纪温这边命人写好数张告示后,又派出衙役张贴在各大街道,连底下的县城也派了人快马加鞭前往宣告。 与以往不同的是,如今出现在大街上的衙役全都头戴黑色帷帽,有些人不免开始恐慌。 直到一张张告示被张贴出来,即便是那些不识字的,也能听到衙役们的口述: 诸位父老乡亲,如今朝廷已经查明,疟疾乃是经由飞蚊传播。 听到这里,人群顿时喧闹起来。 琼州湿热,又是夏日里,飞蚊数不胜数,处处可见,若疟疾是由飞蚊传播,他们可该如何是好? 衙役压下喧哗之声,接着说道: “大家放心,朝廷已有应对之法。除了支起帐幔,最好要以艾叶、嵩草结合制成火绳,其气味也能有效驱蚊。” 有人顿时叫道:“帐幔倒是简单,我们自己也可做得,可艾叶、嵩草是要花银子买的,如今家中哪里还有余钱?” 这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庄户人家自产自足,能吃饱肚子都不容易,更别说能有结余。 家中能拿出银子的那都是村里的富户。 衙役再次开口道:“家中富足的可以多买些艾叶、嵩草熏一熏,若是没有银子也不必过于忧心,府衙也会每日在大街燃烧火绳,直至夏日结束。” 纪温买了大量帐幔、艾叶及嵩草,但那主要叶提供给隔离处,只能分出一部分来在城中驱蚊。 听了衙役的话,众人这才安了安心。 胡三听说了府衙最新的告示,心情十分复杂。 那位神秘男子告诉他们再等三天,果不其然,不到三天,府衙果真有了行动。 可这样真的有用吗? 他们这些已经感染的人该如何呢? 很快,府衙又出了第二张告示。 由太医院御医提供的方子经隔离区的病人服下后,病情果真有所好转,而且比以往所有的药效果更好! 这第二张告示便是告知所有感染疟疾却去不了隔离区的人,凡感染疟疾者,可免费至隔离区领取一包药。 听到第二条告示,胡三顿时升起一丝希望。 他看了看塌上已病的失去了意识的胡娘子,握紧了拳头,坚定的朝隔离区走去。 曾经他想要与娘子一同了结此生,可那位神秘男子却给了他一丝希望,如今府衙的种种行为又让他看到了一线曙光。 若是当真能活下来,谁又愿意放弃生命呢? 直到拿到药,他还处于恍惚之中。 虽然告示上说是免费,可官府什么时候有过不要银子的东西? 此番他带上了全部的身家,万万没想到,在隔离区的大夫确认他的病症后,竟真的免费送了他一包药。 唯一可惜的是,一人只能领一包。 身边不断有人痛哭流涕,他们绝望了太久,大多与他一样放弃了生活的希望,可没想到府衙竟然没有放弃他们。 胡三压下心底的激动,第一时间赶回家中,为胡娘子熬了药。 只有一包药,他要先紧着娘子来,至于自己,病症减轻,还能再挺一段时日。 这副药当真是有奇效,一碗药喝下肚,没多久胡娘子的意识便清醒过来,甚至喃喃问道: “我这是来了天上?” 胡三喜极而泣:“你看看这屋,哪里是天上?” 胡娘子愣愣的看着自己的相公:“我不是快要死了吗?难道是回光返照?” 胡三擦了擦眼泪:“不是回光返照,你不会死,是府衙给我们发了神药,救了你。” “府衙?”胡娘子念叨着:“那位先生说的是真的!” 她又看了看塌边这一圈帐幔,目中透露着几许疑惑。 胡三笑着向她解释:“府衙出了告示,道是那疟疾是由飞蚊传播,如今我们家家户户里都支起了帐幔。” 解释完,胡娘子这才有了真实感。 她激动的双眼含泪:“没想到我这将死之人也能救回来。” 胡三也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多亏了新上任的同知大人和白太医!” 随着府衙告示的散播,府衙发出的药也越来越多,这种情景不断的在琼州府各地上演,尤其是隔离区内最为惊人。 隔离区两千多名病患,服药三日后,其中一千多名轻症病患已好了大半,只需再观察几日便可走出隔离区。 一时间,白术的大名传遍了整个琼州府,人人都道其乃当世神医。 只是,白太医始终戴着帷帽,令人看不清面貌。 因防护得当,隔离区外少有人病患增加,大大减轻了府衙的压力。 原本还担忧余银不够用的邓同知彻底放下心来,以目前的情况,隔离区七日内可空出一大半,剩余所需的一系列物资都将大大减少,十五日内,除了十几位病情十分严重的,隔离区将空置下来。 可纪温却提醒道:“邓大人,即使没有了疟疾的威胁,仍然少不了要在城中燃烧艾草驱蚊,飞蚊不仅能传播疟疾,还能传播许多其他的恶疾,我们不得不防。” 好在,如今已是九月,夏日即将过去,天气转凉,便不会有飞蚊了。 邓同知已对纪温十分信服,他思虑再三,还是向他建议道:“知府大人也已卧床多日,如今纪大人既已有了治疗疟疾的法子,不如前去看看知府大人。” 两人同为琼州同知,本应是竞争对手。 可他们数月解决不了的问题,纪温来了不到半个月便能迎刃而解,着实令邓同知十分信服。 想起自己曾对他有过诸多误解,邓同知深感惭愧。 枉他痴长许多,却仍免不了看人表象。 出于惭愧之心,他对纪温透露道:“知府大人年事已高,此事过后,或许会有致仕之心……” 纪温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他能告诉自己这样重要的消息,令他十分意外。 既然如此,纪温也不介意投桃报李。 他笑道:“本官本应于来年开春成婚,奈何奉命来了琼州赴任,三年后也该回去成婚了,否则未来妻子怕是要弃我而去了。” 邓同知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以纪大人的才学品貌,哪家女儿舍得放弃这位如意郎君?” 第108章 聪明人说话从无需点透。 纪温与邓同知一来一往之间, 均已明白了各自的想法。 从这一刻起,在邓同知眼中,纪温不再是那位仅有花架子的贵少爷, 而是真心将他当做了一位同僚。 因着邓同知的提醒,纪温一回到后衙便差阿顺带着一包药与一封拜贴送至知府何大人的宅邸。 自他来了琼州这近半个月里,这位何大人一直缠绵病榻, 来人一律不见, 至今他都不曾见过这位上峰。 阿顺回来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喜气。 “大人, 上京城来信了!” 纪温一怔,随即露出笑容:“快拿给我看看!” 阿顺解下身上的一个布包,一层层的解开后, 取出里面的一封信。 纪温一看那一手簪花小楷, 便知是他娘王氏写的,信上问起了他如今在琼州的情况,通篇都是对他远行的担忧。 与信件一起寄来的还有王氏特意为他准备的衣物,纪老爷子给他准备了几本书籍, 他爹纪武行最为直接, 竟给他送来了不少特质的银针。 王氏在信中写道:“……如今你已为官,无法随身带着武器,你爹便为你准备了银针当作暗器。但是你爹向来看不上这些暗地里的伎俩, 这些银针只可用于防身,绝不能无故伤人……” 纪温正感动着, 一旁的阿顺突然出声道:“少爷, 这儿还有一份呢!” 他晃了晃手中另一个小得多的小包裹,笑的十分揶揄。 纪温心念一动,若有所感。 布包外用油纸包裹着, 里面还有一层丝绢,为了防水,可见用心。 最里面是一只木盒,纪温打开木盒一看,一只香囊映入眼帘。 香囊散发出草药的清香,纪温只能从中分辨出一丝艾草的味道,猜测这只香囊应当是有驱虫之功效。 香囊下静静躺着一封信件,信封上那一手绢秀的字体令纪温一眼便能分辨出来,正是他的那位未婚妻——苏婉所写。 信中的苏婉依然含蓄温柔,又带着小女儿的羞涩与试探。她先是关心了纪温在琼州的境况,又提醒他琼州雾露气湿,多毒草、虫蛇,且特意亲手为他准备了这只香囊,挂在腰间可防虫蚁。 篇幅不长,可寥寥几语间,依然能看出她为了纪温翻阅了不少典籍,查阅了许多琼州的资料。 纪温心中升起一股暖意,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浮现出那张秀丽明媚的脸庞,嘴角无知觉的向上扬起。 略略酝酿了一番,纪温提起笔,开始给家中回信。 因路程遥远,渡海不易,两边无法传递太多物什,纪温用一只小箱子装了些椰子,又为每个人各自准备了些沉香,计划通过驿站送回上京城。 椰子是琼州的特产,这时候的琼州与外界来往困难,其他地方少有知道椰子的人。 而沉香则是十分稀有珍贵,即便是不缺银钱的纪氏,家中也从未出现过沉香。 《本草纲目》中曾有记载,“海南沉香,一片万钱,冠绝天下。”可见沉香之珍贵。 备好了信件与礼物,纪温又书写了一份折子,将琼州疟疾情况上报至朝廷。 虽还未完全消除疟疾,但府衙已然控制住病情,有效遏制了疟疾的滋生,如今感染人数已大大降低。 他遣人将折子与信件一并送往琼台驿,由官府的衙役送去上京城,想必家人也能更快收到。 翌日,得到许可的纪温头一回踏入了后衙何知府的宅邸。 如今挂上了苏婉准备的香囊,纪温也无需再戴上帷帽,一路上,为他引路的下人频频回头偷看,被纪温发现数次后,他疑惑问道: “本官脸上可有异物?” 小厮红了脸,诺诺低头答道:“没有……实在是……实在是大人瞧着太过年轻俊秀,小人没忍住……还请大人见谅!” 纪温微微笑了起来:“上京城里还有更多的年轻英才,本官不足为奇。” 小厮瞪大了双眼,有些不敢置信:“上京城竟还有这般厉害的人?果真是风水宝地!”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小厮立刻又低下了头。 “是小人无状了!” 可是这位同知大人真的好温柔啊!与其他大人全然不同! 纪温笑着摇了摇头。 何知府在自己院子的正堂里接见了纪温。 纪温来到正堂里,就见何知府已高坐在上首,他赶紧躬身行了个礼: “下官拜见大人。” 何知府本就年近花甲,如今大病初愈,身子骨十分虚弱,越发显得老态龙钟,就连声音都有气无力。 他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早闻纪大人之名,如今一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这般年轻,竟然已不输于邓同知了。” 纪温提了提心,他可不认为何知府当真如此想。 想到这位何知府的背景,他佯做苦笑:“何大人真真是折煞下官,邓同知深耕琼州府多年,绝非初来乍到的下官可与之相比。下官资历浅薄,还需大人多多栽培。” 何知府一双混浊的老眼紧盯纪温,突然叹了口气 “老夫年事已高,如今又病将一场,怕是再没有精力处理政事了。” 纪温已提前得知消息,但他依然作出一副震惊模样,仿佛刚刚知道一般。 “大人的身子骨尚且硬朗着,怎会如此突然?琼州没有大人可该如何是好?” 这话说的何知府很是满意,他叹道:“不必安慰本官,依本官看来,琼州在你与邓同知二人手中也不会差了去。” 忽而他语气一转,略带深思:“只是不知你与邓同知二人,究竟谁能接下本官的位置?” 听何知府这语气,仿佛是在诱惑自己,只是不知他对自己到底有何所求? 纪温不动声色,恭敬道:“此事自有朝廷决断,下官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何知府满心等着纪温求自己,却只等到这一句话,他哽了哽,想到对方来自上京城,出身大家族,该是天生自傲,这才略略好受了些。 他决定把话再说透一点。 “虽朝廷官员由吏部任命,但你们二人的考评,本官身为上峰,倒也有些话语权。只是本官病了这许久,从不曾见识过纪大人的能力,届时唯恐失了公允……” 如他所愿,纪温虚心求教:“下官愚钝,还请大人明示。” 何知府却突然说起一件私事。 “本官有一女,年方十六,聪慧大方,容色上乘,至今还不曾婚配……” 纪温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说道:“说来也是巧了,下官来琼州赴任前,刚刚定下亲事,若大人有需要,下官愿意为令媛介绍介绍身边的少爷们。” 何知府冷下了脸,不悦道:“还未成亲便做不得数,不知与纪大人定亲的是哪家的小娘子?” 纪温脸上笑容不变:“是承恩侯府苏家的嫡小姐,皇上亲自下旨赐婚。” 承恩侯府!圣旨赐婚! 这两句话成功镇住了何知府。 他果然没有看错,这纪温的确家世不凡! 可如此一来,更加坚定了他想要与对方结亲的念头。 何家没有出息的子孙,若不结一门有力的姻亲,待他致仕后,何家定然将迅速败落。 他挑来挑去,可琼州哪里有什么好人家?那邓同知家中倒是有一个小儿子与自家女儿年岁相仿,可那小子同样也是个窝囊废,日后分了家,什么都不是。 而其他地方自己也够不着手,就在此时,纪温横空出世,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希望。 这样的少年英才,既然送到了自己眼前,岂能不紧紧抓住? 但何知府也明白,这桩婚事不是自己能撼动的。 于是他又重新微笑道:“纪大人虽有圣旨赐婚,可如今却要在琼州待上三年,身边无人也是不便。本官还有一位女儿,即将及笄,年纪虽不大,却很是会照顾人,不如就让她去纪大人府上侍奉着。” 纪温暗自咋舌。 嫡女结亲不行就换庶女做妾,这何知府的行为可是戳到了他的肺点。 他的笑容带着几分冷意,严词拒绝:“多谢大人好意,只是下官曾对苏伯父发誓,成婚前绝不与其他女子有染,否则便叫下官仕途无望,重病缠身。” “怎么发下这样重的誓言?”这承恩侯府也太霸道了些! 何知府皱起眉头,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背后说承恩侯爷不好。 他面色有些不好看,一时疑虑重重,一时又有些怀疑这些不过是纪温的托词,再次对着纪温,他也没了好声气。 “看来本官一片好意终究是白费了。” 说完,他端起了茶杯。 纪温一见,立刻识趣的告退离去。 半月后,纪温的折子经几位阁老审阅,终于被送至养心殿。 皇帝一听是来自琼州的折子,顾不上其他,第一时间打开来看,脸上随即露出抑制不住的欣喜。 “朕赢定了!纪温果然不负所望!” 一旁的李总管一听,立刻猜出了折子的内容。 他小意恭贺道:“恭喜皇上!这下太后娘娘和那群大臣们总归是无话可说了!” 皇帝拿着折子兴奋的咬牙切齿:“当初那群让朕下罪己诏的,建议朕回上书房继续读书的,还有嘲讽朕派纪温去琼州的人,朕此番必将狠狠打他们的脸!” 李总管握紧拳头,仿佛这段时日受尽折磨的人是自己一般,附和道:“看谁还敢对皇上出言不逊!” 趁着皇帝心情好,李总管眼珠子转了转,笑道:“皇上,今日是个好日子,可要去别苑里狩猎?” 皇帝心中郁气消散一空,欣然应允:“的确是个好日子,摆驾吧。” 李总管掩下喜色,恭敬应是。 走出养心殿,他招来自己的小徒弟,吩咐道:“赶紧去通知瞿大人,皇上即将到达别苑!” 第109章 琼州疟疾治理成功为皇帝在朝臣面前狠狠扳回一局, 随着皇帝进一步加深对朝政的把控,某些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但其中一切暗潮均与纪温无关,此刻他正远在琼州, 为着另一事发愁。 金秋十月,琼州府天气渐凉。飞蚊重新归于沉眠,最后一位身患疟疾之人终于走出了隔离区。 但家家户户的帷幔仍不敢放下, 同知大人有令, 就是没有了飞蚊的侵扰,也还有其他毒虫, 从前琼州百姓世代与这些毒物为伴,如今才生出防范之心。 十月底,师爷祝籍打探到一则消息。 听到知府何大人的嫡孙女与邓同知家的三少爷定亲, 纪温并不觉得多么惊讶。 他一笑置之, 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祝籍却有些担忧:“他们两家结亲,日后何知府致仕,必然极力推荐邓同知上位!” 在纪温拒绝何知府的那一刻,他便猜到会有这么一日。 他的语气饱含深意:“若真由邓同知当了这琼州知府, 于本官而言倒也不算是坏事。” 祝籍看了纪温半晌, 终于也明白过来。 何知府显然已对纪温不喜,若他继续坐在知府之位,说不定会凭借上峰的身份对其不利。 而邓同知虽也有些功利心, 到底还是一位为民着想的好官,不会平白无故打压纪温。 虽是明白了其中利弊, 但祝籍还是有些不平。 “此番疟疾全凭大人才得以消停, 若论功绩,大人才应得这知府之位。” 纪温失笑:“本官来到琼州,已是破格连升四级, 无论如何也得熬一熬资历才能再往上爬。爬的太快可不是一件好事。” 出自军营的祝籍并不理解这种说法,他目露追忆,轻声说道: “当年的大爷也是这般年纪,在战场上无往不利,颇有几分老太爷的影子,即便老太爷有意压一压他的锐气,可他依旧因履立战功,连升数级……” 除了在纪氏祠堂,纪温还是头一回听到纪大伯的往事。 他想打听更多,祝籍却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另一事。 “下官此次走访了十几座县城,竟发现这琼州府的人都不愿走陆路,宁愿乘一舟辑走水路。这一路上可把我折腾的不轻!” 纪温回忆着琼州的历史,说道:“琼州府历来“水盛陆衰”,陆路崎岖坎坷,又有蛇虫挡道,走水路反而更安全。” “大人说的有理,”祝籍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缓缓抚着胡须:“只是那些舟辑也太小了些,一个水浪打出来便能翻了船。” 纪温有些不解:“你坐的不是木帆船?” 祝籍面带微笑:“大人说笑了,木帆船造价极高,且朝廷有规制,普通百姓可用不了这玩意儿。” 纪温带着一行人渡过琼州海峡时,乘坐的便是一艘小小的木帆船,那是雷州驿站为过往差役及官员提供的,一般人坐不了。 他立刻想到现今大周的政治环境。 由于海上倭寇与海盗横行,走私行为屡禁不止,太/祖禁止商贾下海,甚至对于造船也有着及其严格的管控。 但,不造好船,琼州仍将会有不少人亡于海中。 纪温沉吟片刻,看着祝籍说道:“先生此行途经不少地方,对琼州可有几分了解?” 祝籍苦笑着摇头:“下官本欲走陆路,可即使是官道上都长满了毒草,一路蛇虫不止,还没出琼州,便不慎被毒草划伤,多亏了一位童生的帮忙才能解毒。后无奈转水路,可那船只全然禁不住风浪,数次落水,如今下官已学会了凫水” 这充满坎坷的一路令祝籍身心俱疲,他说完自己的经历,又皱起眉头:“这琼州是黎族人的地界,他们聚众而居,不问世事,与我们语言不通,且对外来人极具防备心。好在有此前那位童生的帮助,以他们的文字另写了几份告示,彼时他们始终将信将疑。直到琼州疟疾消除的消息传来,他们才愿意相信。” 黎族。 他们是琼州最早的居民,若论对琼州的了解,黎族人当居首位。 “先生可认识黎族人?”纪温问道。 祝籍立刻猜到了他的用意:“那位救了我的童生便是黎族中人。大人可要见他?” 纪温有些诧异,他点点头:“黎族人大多不世出,而这位不仅如汉人般读书习字,甚至还能考取童生功名,可见并非寻常人。” 祝籍若有所思的开口:“符童生虽只有童生功名,但以下官看来,其人颇有些见地,与秀才相比也不遑多让。只是不知为何,却不再往上考,反而在村庄里开了间小私塾,只教些蒙童。” 听到这里,纪温忽然想起一事。 等他见到符童生时,已是两日后。 这位符童生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二十有余的青年模样,彬彬有礼,只是在纪温面前略显局局促,一眼都不敢多看。 纪温学过些医书,不难看出眼前之人面色苍白,身体有些羸弱,怕是有什么不足之症。 他语气温和道:“不必紧张,本官寻你前来,只是想要了解琼州的情况。” 符童生这才稍稍安了安心。 任凭他如何想,也不会想到自己此前随手救下的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竟是同知大人身边的师爷! 当祝籍找到他自爆身份又说明来自后,符童生好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他原以为祝籍许是入过行伍之人,故而行事十分果断爽利。 晕乎了一阵后,他才恍然惊醒。 “大人尽管问,小人定知无不言。” 纪温满意点头,随即问道:“早些年朝廷应当派人来修了官道,为何如今又弃之不用?” 符童生想了想,小心答道:“大家都习惯了乘船,官道修好后,长期无人走动,慢慢也就被植被掩盖,又滋生了毒草蛇虫,越发无人走动了。” 纪温察觉出不对,又问道:“怎会无人走动?各地驿站应当有不少衙役才是。” 哪怕只有驿站之间的信件来往,也不至于使官道荒废吧? 这个问题无需符童生解释,祝籍便能回答。 “大人,朝廷极少关注琼州这一带,故而也少有信件往来。” 若不是生出疟疾一事,只怕朝臣们根本不会想起琼州这个地方。 纪温沉默片刻,想起历史上有名的环岛驿,深觉琼州基建刻不容缓。 但首先,得让朝廷关注到琼州。 他看向符童生,心中忽生一计。 “符童生来年便要参加院试了吧?” 哪知符童生竟摇了摇头:“回大人,小人不打算参加院试了。” 纪温看了眼祝籍,还真被他说中了。 “符童生还如此年轻,为何不考了?” 符童生面容苦涩:“不瞒大人所说,家父也曾是一位童生,可就在三年前参加院试的途中,家父与十几位好友全部命丧琼州海峡。小人是父亲的独子,家人无论如何也不放心让小人出海,故而小人在家乡开了间私塾,干脆绝了科考之心。” 由于琼州长期被朝廷忽视,甚至连自己的考场都没有,琼籍学子需要横渡琼州海峡至对面的雷州府参加院试。 符童生的经历令纪温心中也难免有些沉重。 这一道海峡犹如天堑,不仅将琼州与内陆分隔,还几乎斩断了两地之间的联系。对琼州的发展十分不利。 若要琼州摆脱贫困处境,这一道海峡是眼下不得不攻克的难题。 纪温凝眉思索许久,同时问向两人下达了一条命令:“即刻起,全力寻找造船的匠人。” 符童生犹豫着问道:“不知大人需要的是哪种匠人?若是普通的木艇,黎族人几乎人人都会……” “本官需要的是能造双桅船的匠人。” 双桅船?符童生微微一怔。 祝籍目光一闪:“大人,此事若是被朝臣知晓,恐怕有些不好……” 纪温丝毫不惧:“朝廷禁止的是三桅以上的大船,本官只造双桅船。” 连祝籍仍然一脸不赞同,他又道:“此事本官会上奏皇上。” 祝籍这才松开了眉头。 符童生明白纪温的用意,一时有些欣喜。双桅船比木艇安全许多,只需借助风力便可在海上航行,而木艇不仅需要人力手摇,还有着极大的风险。 若纪大人所说为真,也许再过些年,他也能到雷州参加院试了! 待符童生走后,祝籍仍有些担忧。 “大人,这太冒险了。” 造船事小,影响极大。 此船一旦造了出来,定然会有无数双眼紧紧盯着琼州及周边海域。 然而,纪温却轻轻一笑:“本官知道朝廷不会轻易答应,所以,本官的目的并不在此。” 祝籍有些意外,他疑惑地看向纪温。 只见这位年轻的大人目光灼灼,脸上充满自信。 他笑着说道:“造船不过只是一块敲门砖,如此重大之事,朝廷十有八九不会同意。但本官刚刚立下疟疾治理之功,朝廷拒绝了本官的第一个请求,总不会再拒绝本官后面的请求。” 祝籍已经完全看不懂这位少爷了,他虚心问道:“不知大人的真正目的是……?” “考场,以及环岛驿!”纪温笑着看向祝籍:“琼州府也该有自己的考场了,怎好一直借用雷州考场?” 祝籍恍然大悟,不由为纪温的大胆想法而感到吃惊。 历朝历代以来琼州都没有自己的考场,童生及秀才们只能横渡琼州海峡至雷州参加院试及乡试。 如今大人此举若是可行,无疑是为所有琼州学子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可他不知道,更令他惊讶的还在后面。 第110章 早在前朝时期, 琼州已有驿站。 只是因长期被朝廷忽视,琼州二十余座驿站如今仅剩不到十座,且早已名存实亡, 无人看守。 在这个海船受限的时代,琼州的发展必然离不开陆路。纪温的目的,即是要重新以青石砖绕着整座岛屿铺出一条驿道, 再建驿站, 重现历史中的环岛驿之景。 听到这一番言论,饶是祝籍见多识广, 也不由佩服纪温的青云之志。 可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他摊开双手,笑着摇头:“大人可知,您这一条环岛驿要花多少银子?” 他扳开手指好心替纪温算了笔账。 “若当真以青石板铺路, 一里路少说也得三千两白银, 虽不知绕岛一周具体有多少里路,但粗略估计不会低于两千里,这便得花六百万两白银。再加上建造驿站的银子,这笔钱, 怕是把整个国库掏空都拿不出来, 那群朝臣就是再没脑子也不会同意这等离谱的请求!” 就连琼州疟疾户部都只拨了五万两下来,六百万,简直如同痴人说梦! 可纪温微微一笑:“谁说要花朝廷的银子了?” 祝籍狐疑地看着他:“琼州府衙如今可只剩了不到四千两余银, 大人该不会是要自己掏这笔银子吧?” 虽是这么问了出来,可他不认为纪温会这样做。 更何况, 纪氏也不可能有这么多银子。 然而纪温却卖了个关子, 笑道:“先生等着瞧便是。” 回到内衙,纪温提笔开始写折子。 听到纪同知再一次绕过自己给上京城送去折子,何知府脸色阴沉。 下人小心觑着眼色, 在一旁问道:“大人,可要小的前去拦截?” 纪同知咽了口气,冷着脸摇了摇头:“他可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且能耐着呢!” 这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满,任谁都能察觉出何知府心中的怒火。 下人们不敢再出声了。 纪温之所以绕过何知府,是因为他知道对方必然不会同意,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去他面前触霉头。 他笃定何知府忌惮着他身后的背景,不敢拿他如何。 事实果然如此,兜兜转转半个月后,这道折子终于被呈至皇帝面前。 若是换了旁人,这道折子必然过不了内阁那关,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可一看到落款,几位阁老还是将它呈至皇帝面前。 能做到这个位置的,谁不知道小纪大人在皇上心中的地位? 而皇帝看到这道折子后,脸上顿时五彩纷呈。 纪温先是禀报了琼州疟疾的最新情况,大肆渲染了在皇帝的英明指导之下,他们一行人终于彻底消除疟疾,使得琼州恢复安宁。 看到这里,皇帝的心情十分愉悦,甚至已开始思考着等纪温回来该如何奖赏。 可往下看去,皇帝勃然大怒。 “他竟然还想造船!他怎么敢!” 一旁的李总管被唬了一跳,皇帝这情绪变换也太快了些。 他赶紧回想了一番皇帝方才脱口而出的话,大致猜到了折子的内容。他躬身凑上前去,放低声音小心安抚着皇帝: “皇上莫气,气坏了龙体可是天下人的损失。纪大人向来是个妥帖人,想必不会如此激进,皇上可是有什么误会?” 皇帝气极反笑,指着摊开的折子骂道:“误会?朕可没有误会他!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他希望朕答应让他造双桅船!这样大的事儿,朕能答应吗?” 李总管暗自纳闷,那纪温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莫非是少年人初初立下大功,不由自主的开始飘忽了? 但在面上,他依然一脸关切,轻声劝道:“皇上既然不答应,给他驳回去便是,何必如此置气?” 皇帝的声音渐渐缓了下来:“他这还是头一回对朕有所求,更何况是朕将他派往了琼州,如今他又为朕立下大功,朕直接给他驳回去,恐会伤了他的颜面。” 气归气,到底还是念着纪温几分。 再一次体会到皇帝对纪温的看重,李总管不由开始庆幸,还好自己方才没有对他落井下石。 而此时皇帝继续看起了折子。 纪温的这一本折子十分厚实,若是别人所写,皇帝根本没有耐心看完,此刻他却一页页认真翻看起来。 这一看才知道,纪温竟然不止提出了一个请求。 除了造船,纪温的第二个请求是要在琼州开设院试、乡试考场。 折子里,纪温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以极具感染力的语言讲述了这些年来琼籍学子赶考的艰辛。其中不乏大量葬身琼州海峡的学子,这些人本该是琼州的希望,却被一道海峡阻住了脚步,甚至失去了生命。 琼州本就偏僻,不少人甚至还未教化,能读书识字的更是少之又少。 可因赶考之路危险重重,不断有人丧生其中,许多童生宁愿放弃成为秀才的机会,也不愿冒此风险。 纪温的一番说辞令皇帝看的感慨连连,他从来没想到一直被他忽视的琼州竟已艰难至此。 当下对于纪温的第二个请求已然在心中认可了。 可看到第三个请求时,他再一次被气笑。 “环岛铺路!纪温他到底知不知道这得花多少银子!” 可看着看着,他的怒火却在一点点的消灭,不知不觉之间,他依然沉浸于奏折之中。 良久,直至李总管出言提醒道:“皇上,瞿妃娘娘身边的彩月来了。” 皇帝头也不抬,随口道:“让她进来。” 一名宫女端着一只托盘走进了养心殿内,双膝跪下恭敬低眉垂首道:“奴婢叩见皇上,皇上万安。” 皇帝依然不曾抬头,仿佛不曾听见。 李总管对宫女使了个颜色,突然小心笑道:“你手里端着的可是四神滋补汤?老远就闻着味儿了,可真是巧了,皇上这会儿正累着呢。” 皇帝蓦然抬起头,这才反应过来,鼻尖似乎还真闻到一股香味。 宫女彩月适时说道:“这是娘娘精心熬制的四神汤,特命奴婢送给皇上。” 皇帝露出一抹笑容:“瞿妃有心了。” 李总管从彩月手中接过托盘,殷勤的将汤碗端至皇帝面前。 皇帝十分给面子的尝了一口,随后对彩月吩咐:“晚些朕去看看瞿妃。” 彩月顿时喜不自禁,恭敬应是。 刚喝了几口汤,皇帝又忍不住拿起了折子,随后对李总管吩咐道: “宣翁阁老入宫。” 翁阁老是先帝时期的元老大臣之一,是先帝的股肱之臣,在内阁资历深厚,在朝中也极具威望。 然而太后执政时期,却对这位翁阁老不咸不淡,多年下来,翁阁老几近边缘化。 皇帝亲政后,首要拉拢对象便是这位翁阁老。可惜对方始终不为所动,一副不偏不倚,刚正不阿的模样。 直至琼州疟疾危机解除,翁阁老这才看到了皇帝的实力,渐渐开始向皇帝靠拢。 翁阁老虽已至花甲之年,却依旧精神矍铄,行动敏捷,不一会儿便来到养心殿中。 他躬身行礼道:“老臣参见皇上。” 皇帝直接走下龙椅,亲手将其扶起。 “翁阁老不必多礼。” 他将手中的折子递给翁阁老:“此乃琼州同知递上来的折子,翁老想必已经看过了吧?可有何见解?” 翁阁老笑着,脸上的褶子也挤在了一处。 “琼州疟疾治理成功,当地百姓终于得以安定,此乃一大喜事。至于纪大人的那三条请求……” 他斟酌着说道:“若允许纪大人造船,其他州府恐怕也将有样学样,船只数量剧增,日后难以管控,恐将后患无穷。而纪大人所说的环岛驿虽然有些作用,可耗资巨大,未免有些劳民伤财了……” 见皇帝皱起了眉头,翁阁老赶紧笑道:“纪大人刚刚立下此等大功,自然不能将其提议全盘否定,老臣以为,朝廷可在琼州设科考考场,.造福于琼州学子。” 皇帝背着双手走了几步,忽然停下问他:“翁老,您不觉得设官商以造环岛驿一事是一项十分可行的计划吗?” 翁阁老当然不觉得,他只觉得荒谬! 可他看出了皇帝的意动,委婉道:“皇上,此项举措面上看去的确十分具有吸引力,可老臣认为纪大人有些过于夸大其词了,真要达成纪大人的目的,绝非一时之功……” 以他看来,花费数十年都极有可能。 皇帝却依然兴致勃勃:“按纪温的计划,三年即可达成,旁人不行,不代表他不行,朕相信他的能耐。” 翁阁老没成想皇帝竟如此相信这个纪温,眼见自己无法打消他的念头,立刻意识到皇帝只是为了寻求自己的支持,而并非真的问他意见。 他识趣的顺从道: “皇上对纪大人青眼有加,想必纪大人定有过人之处,能人所不能。” 皇帝这才满意的笑了起来。 翌日早朝,纪温的折子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可在翁阁老的操纵及皇帝的支持之下,最终仍然同意了开设琼州考场及成立琼州官商一事。 临近十一月底,纪温才收到了上京城的回信。 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一切均如他所料。 在获得朝廷应允的那一刻,纪温立刻开始动了起来。 首先对外宣布不日将成立琼州官商,并同时开始大量招工。 琼州官商拥有官商之名,由商号独立经营。琼州府衙对其负监管之责,但不得插手商号一应经营。 与普通商号最为不同的是,琼州官商可以租赁形式使用琼州府衙的一艘双桅船,用于来往琼州与雷州之间运输货物。这是任何一家私人商号都无法做到的。《 》 110-120 第111章 眼见纪温不仅要成立琼州官商, 还要将府衙唯一的一艘双桅船租借给他们商用,何知府顿时坐不住了。 他已向朝廷递了致仕折子,再过些时日便要退下去, 本无意与任何人作对,奈何纪温行事太过大胆,使得他不得不为自己致仕前的最后一段日子担忧。 他谨慎了一辈子, 可不想临到晚年沾上了污点! 当着邓同知的面, 何知府不住对纪温冷笑。 “听闻府衙即将成立官商,本官竟是毫不知情, 纪大人,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邓同知一脸不赞同的看向纪温,因疟疾一事, 他对这位贵少爷再也不敢小觑, 可没想到对方竟如此大胆。 纪温面不改色,微微笑道:“下官正要向大人禀报官商一事,这官商最重要的便是船只。府衙里的那只双桅船,还得大人出个价——” 没想到对方竟还真的顺着杆子往上爬, 何知府冷哼一声:“本官还没走, 纪大人这就不将本官放在眼里了?” 纪温温和的笑笑:“大人说的哪里话?没有大人的同意,就是皇上同意了,下官也不敢动呢!” 何知府一时被哽住, 惊疑不定的看向他:“此前你递去上京城的折子便是为了此事?” 纪温欣然颔首。 何知府又问道:“朝廷应允了?” 纪温再次点头。 何知府与邓同知对视一眼,眼底均透露着不可置信的神色。 无论如何, 料想纪温也不敢以下欺上, 何知府忍了忍,很快变换了情绪。 他的声音依然冷硬:“即便是官商,到底还是商人, 府衙的双桅船只能用于公务,岂能随意让低贱之人借用!” 纪温提醒道:“大人,是租,不白用——” “我堂堂府衙岂能与商户争利?!” “两千两!” 何知府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纪温再次说道:“租金,两千两,一年!” 何知府仿佛被定住,愣在了当场。 纪温趁机循循善诱:“大人,如今琼州百废待兴,仅凭库房里那点儿银子如何够使?朝廷可不会再拨一回银子下来,若是府衙每年有了这租金,日后积少成多,总能攒下一笔来,我们也不至于回回都只能干等着朝廷相助。” 何知府还在犹豫之中,纪温又劝道:“大人,府衙官员少有出行,那船闲着未免浪费,即便租借给官商,日后我们也可以随时乘坐,不妨碍府衙办事。再者,官商经营所得所有银钱,扣除各项开支后,剩余部分全部会用于环岛铺路,这绝对是一件利及子孙后代的大好事啊!” 何知府与邓同知都是深耕琼州多年的老人,一说起铺路,两人同时眼中一亮。 尤其是邓同知,他已将知府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一旦琼州当真铺了路,他的政绩绝对跑不了。 他心中有些激动,头一回觉得纪温的提议简直绝妙。 何知府倒是颇显平静,他即将致士,功劳与他无关,但若是在他致士前出了岔子,过失定跑不了。 他再一次向纪温确认:“这些事,朝廷都已同意了?” 纪温取出朝廷的回函,双手递给何知府:“大人请看。” 何知府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终是不得不松口道:“朝廷既已准许,本官亦不会阻拦,但有一点,此事由纪同知全权负责,不得有任何差池!” 他一句话将自己与邓同知撇清,可见仍然不看好官商一事。但纪温并不介意,只要他们不从中作梗即可。 经上下打通,官商一事就此定论。 但更多问题接踵而来。 第一个摆在纪温面前的就是招工一事。普通的长工、短工容易,可要为官商寻到一位优秀的管理者却并非易事。 此人必须要有丰富的经商经验,极强的管理能力,敏锐的商业嗅觉,但这样一位商业人才,往往都已坐拥无数身家,有自己的营生。 最令纪温为难的是,官商无法如民间商号一般将利润分成,扣除成本后的所有收益都必须作为用于铺路的储备银。 这也意味着官商内从上到下的员工只能拿到固定的工钱,而无法参与经营利润分成。 针对这一问题,纪温连夜修改了无数次官商的酬劳体系,可依然无人问津。 究其原因,一是琼州地处偏僻,人才稀缺,二是官商名头虽好听,但商人重利,官商无法对外分成,每月那些工钱根本不被人看在眼里。 一筹莫展之际,纪温派出暗卫纪牧亲自前往上京城,给好友程颉寄去信件,希望程氏商号能帮他寻觅人才。 等待的时间的漫长的,眼看着官商即将成立的消息放出已有些时日,却至今不曾组建完成,邓同知逐渐对其不抱期望,甚至对纪温劝道: “纪大人,你的想法是好的,只是如今难以实现,还是等琼州好些再考虑吧。” 为了便于官商日后管理,纪温熬了好几宿,写出一系列细则,如今眼下都是一片青黑,连邓同知看了都不忍心泼他凉水,只委婉的提出建议。 纪温谢过他的好意,却依旧坚持己见。 彼时已至十一月底,纪温原以为就算程家为他找到了人,也要等到年后才会出发,谁知寒冬腊月里,一身风尘仆仆的纪牧带着两位来客回到了琼州府衙。 一见纪牧带人回来,纪温分外惊喜。 他身后是一位满面风霜的青年男子,身旁还站着一位看起来不足幼学之年的男童。 纪牧先向纪温行礼过后,身后的青年男子也牵着男童一起向纪温跪地行礼。 “草民阮濂携犬子阮泽叩见纪大人。” 纪牧适时说道:“大人,这位便是程大人推荐之人。” 说完,他递给纪温一封信。 这对父子虽看起来有些落魄,但一举一动之间尽显礼数,应是富贵人家出身。 许是遇见什么事,致使家道中落。 纪温心中有了数,先客气笑着将他们叫起,方看起程伯父的信件。 看着看着,纪温面色不由变得沉重。 当年太后娘娘为防止官吏侵渔,在各府州施行粮长制,起初两年效果显著,可渐渐地,部分地方权贵大肆圈地,他们以各种方式避税,当地粮长无法向其征粮,又必须按期上缴足额的粮税,故而只得自己弥补这一空缺。 扬州府阮家便是一地粮长,他们长期自掏腰包弥补税收,已是苦不堪言,眼看着连年入不敷出,阮家家主终于在一次面圣之时告发了当地权贵的圈地避税行径。 可最终权贵仅仅只是被申斥,阮家却遭到了几乎灭顶的打击。 阮濂便是阮家主的嫡长子,整个阮家,只剩他与幼子阮泽逃出生天。 他们逃往应天府,投奔了世交程家,可也只能躲躲藏藏,不敢让人发现。 直到纪牧带着纪温的命令找到了程家,程老爷顿时觉得这是一个天载难逢的好机会。 琼州与内陆几乎隔绝,扬州府的人绝不会发现远在琼州的阮濂,即便发现了,彼时阮濂已是琼州官商之人,受琼州府衙庇护,无法轻易对其下手。 放下信,纪温再次看向阮濂。 感受到纪温的目光,阮濂有一瞬间的紧绷,他不确定这位纪大人会不会收留他,但这已是他和儿子唯一的机会。 仿佛在接受审判一般,阮濂紧张的等待着,却听纪温开口问道: “请问阮先生,若你日后掌管琼州官商,该如何营生?” 见他考校自己,阮濂努力平复下来,斟酌片刻,说道:“琼州环境不佳,百姓大多并不富裕,若在岛内做营生,利润极为有限。真想把琼州官商做起来,就必须要走出去,以岛内的产物赚取外头的银子,让海峡对面的银子流入琼州,才能改善琼州民生。” 纪温又接连问了许多问题,阮濂一一对答如流,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渐渐找回了自信,不知何时,已没有了最初的紧张感。 考较完毕,纪温心中十分满意,他抛出最后一个问题:“琼州官商不对任何人进行分成,所有收益都要用于铺设环岛驿,即便是官商大掌柜,也只有工钱和奖金。” 阮籍有些苦涩,若是从前,他万万不会接受这样的差事,只拿工钱,他便给不了儿子如从前一般的富贵生活。 可这也是他唯一的机会,整个大周只有琼州成立了官商,他只能进入官商,才可得到琼州府衙的庇护。 他不假思索的点头道:“大人愿意收留草民,已是感激不尽,草民不敢要求其他。” 他甚至都没有问一问工钱几何,奖金如何算。 纪温笑着安抚道:“既然阮先生愿意,那此事便一言为定。府衙已为先生备好了舍居,先生可先歇息歇息,明日本官再与先生详说。” 阮籍松了口气,再次牵着男童向纪温叩首谢恩。 翌日,阮籍一早便来到纪温面前,眼中带着惊异之色。 纪温了然一笑:“阮先生想知道些什么,尽管问便是。” 阮籍不好意思的开口道:“大人,昨夜草民歇息的那间舍居附近有一大片空置房屋,这些房屋……” 纪温点头印证了他的猜测 “没错,那些全是为官商准备的。” 这些房屋靠近府衙,其中包含了官商的办公场所以及官商所有人员的居住之地,甚至还有一间大厨房,为官商所有人准备一日三餐。 如此周到的待遇,出乎了阮濂的意料。 随后纪温又说道:“只不过这一切开支将由官商自己承担。所以,阮大掌柜,好日子还需你们自己创造啊!” 第112章 琼州官商定下了大掌柜, 纪温便可以放手了。 后续的招工、经营等一系列问题,全都交由阮濂自己做主。 官商正式成立当日,阮濂为其命名为琼州商号, 在一众以姓氏命名的商号中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阮濂要的便是这份与众不同,“琼州商号”这个名字一眼便能看出与琼州府衙关系匪浅,背靠官府, 便无人敢打他们的主意。 而他也是一位真正的行动派, 在租借到府衙双桅船的第二日,便已准备好一批沉香, 亲自带人乘船渡过琼州海峡,运送至雷州,卖给了雷州府的程氏分号, 成功获得了琼州商号的第一笔启动资金。 在外一片值万钱的沉香木在琼州府内却是论根而卖, 阮濂这一趟眨眼间便获利百倍,大大鼓舞了琼州商号上下。 但阮濂并不满足于此,雷州只与琼州相隔一片海峡,对于琼州的一应物什并不陌生。若想真正卖出高价, 还得往内陆而去。 阮濂拿到第一笔启动资金后, 却没有乘胜追击,他似乎并不急于打响琼州商号名声,反而就此沉寂下来。 知道纪温关注他们的动静, 师爷祝籍笑着说道:“这位阮大掌柜还算是沉得住气,如今竟亲自下到州县里去考察琼州那些特有的产物了。” 纪温轻轻点头, 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招了多少人?”纪温问道。 “截止至今日, 一共十三人,其中三名船夫,四名匠人, 六名长工。如今这十三人已在商号舍居内。” “没有掌柜?” “暂时没有。” 纪温若有所思,却不准备出手干涉琼州商号的经营。 不仅他自己不会干涉,为避免官商勾结,以权谋私,他严禁府衙内所有官吏干涉琼州商号的经营。 府衙只有监督查账之责,没有管理甚至控制商号的权力。 整整一个月时间,阮濂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赶在除夕之前返回。 自阮家出事以后,阮泽还是头一回与他爹分离这么久,一见他爹回来,欣喜不已。一想到这些时日的担忧害怕,忍不住大哭着抱住他爹。 阮濂摸摸儿子的头,温声安慰:“泽儿莫怕,这里很安全,隔壁就是府衙,不会有再有人伤害你了。” 这也是他能安心将儿子一个人安置在这里的原因。 来了琼州,他的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将儿子哄睡后,他第一时间走进隔壁的府衙,向纪温禀告这一路所得。 “草民走过了琼州府大大小小的县城与村落,方知此处香品数量繁多,除了被称为“万香之首”的沉香,其他香品外界少有人知晓,这正是我们商号的可为之处。还有那可呈现自然纹理的琼州花梨,堪称鬼斧神工,甚至无需匠人刻意雕琢” 阮濂越说越兴奋,这一路虽然艰险,但在他眼里,琼州已然成为了一座不被众人所知的宝岛,只觉满地都是金银。 连纪温也不由佩服他的眼光,他说的这些,即便是在后世也十分珍贵,他倾力成立琼州官商,也正是因为知道琼州这些宝贵的特产,故而才有底气。 看来在经营这方面,自己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但为了防止阮濂一味以利益为重,他告诫道: “本官相信,以阮大掌柜的手段与见识,琼州商号定会蒸蒸日上,日进斗金。 但希望阮大掌柜明白,琼州商号是大周朝唯一一家官商,背靠府衙虽拥有极大的优势,同时也有着沉重的责任,官商与民商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官商并非利益至上,而更应拥有造福万民的心态。阮大掌柜也不仅仅只是一家商号的大掌柜,而是琼州府衙的一份子。” 阮濂有些不敢置信,讷讷问道:“大人,草民草民也算是府衙的人?” 世人对商户只有冷眼轻贱,纵使是阮家最富贵的时候,面对官府也只能卑躬屈膝、曲意逢迎。 可如今纪大人的这一番话,却是将他及整个琼州商号拉入了府衙羽翼之下。 纪温含笑点头:“当然,琼州商号也代表着府衙的脸面,所以你们更应谨言慎行,莫要为府衙招来祸患。” 阮濂神色有些激动,认真道:“大人放心,草民这便回去对他们严加管教。” 年后,元宵节前,一艘双桅船满载货物穿越琼州海峡,在雷州府登陆后,换乘车马远赴内陆。 琼州商号的第二批货物一经投入,立刻引起了江南地区许多商号的注意。 传说中燃烧可以通神明的沉香,天然拥有自然纹理的黄花梨,这些价值千金、有价无市的东西引得无数人为之疯抢。 很快,一船货物售卖一空。 仅这一趟,阮濂便已赚回了近十万两白银。 看着阮濂呈上的账本,邓同知的手有些颤抖。 去年疟疾死了那么多人,他们百般上奏祈求,朝廷才拨下了五万两白银,如今才不到三个月,琼州商号便已赚回了十万两。 如此一来,他们往后何愁没有银子? 邓同知一脸喜气的先将纪温夸了一番,又赞其高瞻远瞩、眼光独到,夸完后,才试探着问道: “下一回出海是什么时候?” 他已经尝到了甜头,迫不及待的想要趁机多赚些银子。 纪温却是不急不躁,温声道:“频繁出海易惹人眼红,这两次出海的成果已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听闻雷州府、高州府、镇安府也准备上奏朝廷,欲成立官商。况且琼州的这些沉香、黄梨木也库存有限,不可大量售出,暂且先缓缓。” 邓同知一听,立时皱起了眉:“若是旁人也成立了官商,我们还能赚到银子吗?” 纪温微微一笑:“各地都有自己独特的产物,琼州的许多东西都是别人效仿不来的,而且,本官相信阮大掌柜的实力。” 见纪温看向自己,阮濂躬身说道:“启禀两位大人,沉香木太过稀少,故而草民打算不再直接售卖沉香,而是将其制成线香、香粉、香囊、配饰、佛珠等,再进行售卖。不止沉香,其他所有香品都一样,此外,琼州商号将每隔两月出海一次,限量售卖,以此保证货物价格与库存。” 邓同知犹豫着问道:“如此会不会过于复杂了些?” 纪温笑道:“过程的确复杂了,但得到的回报定少不了。” 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琼州商号也将一并转型,由单纯的倒卖变为集生产加工、售卖为一体的大商号。 这才是琼州商号的价值。 阮濂本以为自己还要再解释一番,没想到纪大人瞬间便明白了其中道理,他有些惊讶,随即笑着附和: “纪大人所言极是,由这些香品制成的一应物件,极受贵人青睐,其价值往往能翻上一番。” 因何知府已致士,新任知府暂未落定,府衙暂由邓同知与纪温这两位同知一并做主。 此事在两位同知面前过了明路后,阮濂便开始筹备起各个作坊。 建起作坊,商号便需要大量招工,一时间,琼州商号以极快的速度发展壮大。 与此同时,纪温也开始筹备建立琼州考场。 府衙库银余四千两,建起一座规模不大的贡院倒是绰绰有余,但纪温身为科举考试的过来人,深知考场环境对学子的影响,故而在琼州贡院建立之初,纪温亲自徒手画图,隔绝恭桶与号舍,且扩大了每间号舍的空间。 赶在四月乡试之前,一座全新的琼州贡院终于建造完成。 前来府城赶考的琼籍秀才们亲眼见证琼州贡院建成的那一刻,纷纷忍不住涕泗横流。 多少年里,因琼州没有考场,他们不得不冒着生命危险横渡琼州海峡,赶往雷州参加科考。 九死一生奔赴雷州,却还被雷州学子当作外来人排挤。 又有多少人因此而放弃科考,一辈子留在琼州郁郁终生。 如今,琼州终于也拥有了自己的贡院,府衙更是下发告示,称来年会试,举子们凭身份可乘府衙的双桅船随琼州商号一同渡海。 临近乡试,赶来琼州府城的秀才越来越多,且绝大部分年纪偏高。纪温命人打听过后,才知道他们大多是不愿再冒险横渡琼州海峡,多年止步于秀才之人。 一位赵姓秀才甚至号召了不少人一同跪于府衙门前,叩谢纪大人再造之恩。 当乡试开始,秀才们走入考场之后,更是发现了琼州考场与其他考场明显的不同之处。 不仅号舍大了一倍,且其中干干净净,没有漏风漏雨之处。新的考场也没有令人深恶痛绝的“臭号”,恭房里不再只是一只恭桶,而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奇怪的坑,坑上方还有一根绳子,往下一拉,便有水流出将坑中的污秽冲走。 考场里提供的水不再是长满青苔的井里打出的污水,而是澄澈干净的清水,连木炭品质都提高了不少,燃烧时不再是浓烟滚滚。 经历这一次乡试,琼州考场受到了所有琼州秀才的一致赞扬,一时间诗文满天飞,很快,琼州考场的优越环境传入内陆,传遍了整个大周。 而琼州商号底下的各个作坊也终于完成了第一批货物的制作。 纪温看着阮濂呈上来的第一批成品,毫不吝啬的夸赞道:“阮大掌柜是个有本事之人。” 短短数月里,不仅完成了十二个作坊的建造,甚至还从内陆挖回了不少匠人,如今制成的这些手串、文房四宝、各类配饰等精妙绝伦,堪为藏品。 纪温想了想,从中各挑选了一些,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上京城的皇宫。 第113章 当皇帝收到琼州寄来的那一箱箱各类香制品, 立时龙颜大悦。 “纪温这小子在哪都能混得如鱼得水,连琼州那等偏僻困苦之地都能挖出金子来!” 他好心情的看向李总管,卖了个关子, 问道:“你猜,琼州这回交了多少税银?” 皇帝高兴,李总管也高兴, 他十分配合的凑趣道:“琼州往年都难以自保, 时常需要朝廷救济,更别谈税银。如今纪大人去了, 竟还能有余钱交上税银?” “他可不是旁人,他是纪温!”皇帝眼中闪着骄傲的光芒,纪温的成功也证明了自己的眼光, 在所有朝臣怀疑纪温时, 只有他力排众议相信纪温的能力! “琼州此次上缴的税银将近两万两!已经超出了大周一半府州!” 饶是李总管已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吸了口气。 “纪大人的官商才成立了多久!” 皇帝十分兴奋:“如今商税十三税一,两万两税银,琼州至少已赚了二十多万两白银, 这才不到半年的光景!起初纪温与朕提及环岛驿一事, 朕只觉荒谬,可以眼下的情况,兴许十年以后, 琼州真能建成环岛驿!” 李总管笑着附和:“纪大人若是千里马,皇上便是伯乐, 正是君臣相宜, 才能成就琼州。” 此话说到了皇帝的心坎儿里,他有些自得:“朕老早就看出他不似寻常人!” 得意过后,他忽然开始喃喃:“可纪温任期只有三年, 他若离任,琼州官商还能有如此光景吗?” 李总管瞬间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顺着他的话说道:“皇上若是看中纪大人,将他再留任三年便是。” “那可不行,舅舅还等着他回来与表妹成婚呢!” “皇上何不给纪大人批个假?” 可才新婚就被迫分离也不是个事儿,若真要纪温留任,皇帝总觉得有些亏欠舅舅与表妹。 他忽然想起一事,朝李总管道:“把琼州知府的那道致仕折子找出来。” 拿起折子看了看,他全然忽略了何知府在折子上对邓同知的夸赞,自顾自道:“既然琼州知府致仕,总该有人顶上去——” 李总管暗暗心惊,纪大人已连升四级,这才多久,又要擢升? 但皇帝的一时兴起很快被朝臣们集体压下。 琼州虽有了起色,但也不足以再次逾制擢升纪温,这等升官速度,在整个大周都是史无前例。 相比纪温,他们更看好琼州另一位资历深厚的邓同知。 就连一向支持皇帝的翁阁老都认为皇帝此番过于激进了些。 朝廷的这些官司纪温一概不知,如今纪温正与邓同知在琼州忙着选拔人才。 琼州疟疾肆虐之时,不少官员无法承受压力,主动辞官,也有少部分人因玩忽职守被邓同知与纪温处置,府衙空出了些正八品经历、正九品知事、照磨的位置。 如今乡试刚刚结束,琼州即将迎来一批新的举子,这些人将是填充府衙的最佳人选。 令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还有一位从雷州府跨越琼州海峡,找到他们自荐的举子。 邓同知十分高兴,满心以为是琼州如今大为改善的环境吸引了外地举子前来。 但纪温在与此人的交谈之中,始终有些感觉不对。 以防万一,他派出了纪牧前往雷州府调查。 看到纪牧的调查结果,纪温哭笑不得。 这位雷州举子来到琼州果然别有用心,但他的目的却是学习琼州商号的经营方法,从而带回雷州。 值得一提的是,此前雷州府欲效仿琼州奏请成立雷州官商,朝廷很痛快的准了,然而雷州知府却迟迟招不到官商的大掌柜。 真正有本事的大商人要的可不仅仅只是商号里每月发的那点工钱,他们要的是官商每年的分成! 雷州知府很好奇为什么琼州就能顺利招到人,他甚至开始怀疑琼州是否在私下里许给了阮濂一部分分成。 得知雷州举子的来意,邓同知当即变了脸色,甚至已经开始暗暗思考着如何将雷州举子驱逐出岛。 纪温却摆摆手笑道:“随他去吧,若他当真能学到些东西带回雷州,也算是为大周贡献了一份力。” 邓同知有些不解:“若是雷州官商当真崛起了,是否会对我们琼州商号造成影响?” 纪温笑着点头:“会有影响,但不全是负面的。” “难道还能给我们带来好处不成?”邓同知不太相信。 纪温解释道:“无论出现多少官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隶属于官府。官商越多,了解官商的百姓就越多,日后我们琼州商号无论去到大周哪一个角落,都不会无人知晓。” 邓同知细细一想,听起来似乎颇有道理。 “那便留下那位雷州举子?” “邓大人无需刻意,我们琼州府衙选拔人才总归还是应该看能力。”纪温笑的一脸深意:“至于雷州,他们一计不成,定还会有另一计,或许,琼州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随着琼州商号数次出海,次次满载而归,眼见琼州赚的盆满钵满,隔海相望的雷州知府与高州知府终于坐不住了。 一年前,琼州还是一座时常需要雷州与高州接济的贫困孤岛,区区一年,琼州已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座富裕的宝岛,在此期间,他们甚至还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疟疾灾害。 两位知府一商量,决定厚着脸皮向琼州的纪同知请教。 收到雷州知府与高州知府的来信,纪温丝毫不意外。在他们向朝廷请命效仿琼州成立官商时,纪温便已有所预料。 他并未洋洋洒洒写下一段经验之谈,而是真诚的邀请两府派出队伍至琼州实地考察,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只有亲眼见过了才能真正学到东西。 雷州知府与高州知府收到纪温回信,均有些意外。 这位纪同知当真是不藏私啊! 很快,两府各自组建了一支队伍,分别由两府同知带领。 当两艘双桅船刚停靠在岸,便有琼州府衙中人将两支队伍迎至琼台驿。 雷州同知看着脚下以青石砖铺成的驿道,一脸惊异:“琼州现在就已经开始建环岛驿了?” 负责迎接的刘通判笑道:“环岛驿的建设刚刚才开始,只是这座琼台驿保存较为完好,因此修的最快,只需翻新一番,铺设好驿道即可。” 琼台驿是琼州环岛驿的起点,也是最大最完整的一座驿站。 一众人等甫一进入驿站,便有几名夫役走上前自发的接过车马,很快,接到消息的驿丞与吏员也迎了上来,快速为众人安排好房间。 短短时间内,琼州就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众人对府城内的琼州商号越发好奇了。 于是,刚刚将行礼归置,两位同知便忍不住想要前往琼州府城,一解心中之惑。 此时纪温与邓同知一同在府衙内等候,双方见面之后,雷州与高州众人更为惊讶了。 他们对琼州的纪同知早已有所耳闻,却不想治理疟疾、开设琼州考场、成立琼州官商、建造环岛驿的纪同知竟如此年轻。 简单寒暄过后,在纪温与邓同知的陪伴之下,雷州与高州两行人终于走出了琼州府衙,准备前往参观琼州官商经营之所。 正当他们等待着车马迎接之时,那位纪同知却是伸手一请,微微笑道:“琼州商号就在隔壁。” 雷州同知与高州同知同时一愣,两人对视一眼,不动声色的跟随往隔壁而去。 路上,纪温边介绍边解释:“官商与府衙在一起,能加深官商对府衙的归属感与荣誉感,同时也能对官商形成保护,强化官商地位,如此才能吸引更多优秀人才加入官商” 众人一路穿过,这座宅邸中不仅有琼州商号的办公场所,还是所有官商人食宿之地。一人入官商,全家都可入住,且能享受到官商提供的全方位福利。 雷州同知忍不住问道:“这样的待遇是不是有些太过了?他们毕竟只是些商人。” 纪温含笑道:“需求决定待遇,多方打通商路才是琼州的应行之道,不施以利,如何能吸引到这些商人?况且,从结果看来,此举于琼州而言大为有利。” 两位同知不由点头。 的确,结果说明一切。 两府队伍在琼州府城待了半个月后,带着满船来自琼州的特产回到了各府。 琼州商号带回的收益已大大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经作坊加工而成的一系列香木制品受到了所有贵族的喜爱,直至琼州商号成立两年之期,琼州商号的收益已超两百万两白银,琼州的税收也已超越了大周大部分府州,仅次于江南地区的应天府、扬州府、苏州府、杭州府与北方顺庆府,位列大周第六。 然而即使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琼州知府之位却迟迟未定。 大周官员三年一考评,而此时,距离三年之期仅剩半年。 半年后,纪温便能回京成婚了。 苏家等了他三年,纪温年已十九,苏婉也已十八,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下去。 琼州商号在阮濂的经营之下蒸蒸日上,已无需纪温忧心,只是环岛驿却还只完成了不到一半,预计待他卸任之时,可完成东线的建设,至于西线,只能留给邓同知或他的下一任了。 这也意味着,不出意外的话,建成整条环岛驿的功绩将要落于邓同知身上。 对此,邓同知既惊喜又惶然,他连连向纪温保证,即使纪温不在,他也一定会向朝廷上书替他表明功绩。 可就在纪温临行之前,一道朝廷任命却突然下达。 第114章 两年前, 琼州商号刚刚做出成绩,皇帝便想让纪温升任琼州知府。 毫不意外的迎来了所有朝臣的一致反对。 这两年里,皇帝有意压下了所有奏请同知邓颚为琼州知府的折子, 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直到琼州税收一路水涨船高,纪温的功绩显而易见,在三年换任之际, 皇帝再次提起了此事。 所有人都看清了皇帝的决心, 又因纪温的的确确做出了成绩,证明了自己的实力, 渐渐地,有朝臣开始附和皇帝。 朝廷任命传至琼州后,纪温与邓同知俱心情复杂。 尤其是邓同知, 心中充满苦涩。 为了再往上升一升, 他甚至让儿子娶了前任何知府的孙女,谁曾想,结果依然不尽如人意。 纪温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此时此刻, 仿佛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十分苍白。 张了张嘴, 他只好说道:“此次邓大人考评亦为优,只要保持下去,下一回定还有机会。” 邓同知打起精神, 勉强笑了笑。 纪温升任琼州知府的消息传出,琼州百姓一片欢呼。 自从这位大人来了琼州, 已为琼州百姓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年琼州疟疾肆虐之时, 也是纪大人与白太医将众人救了回来。 白太医早已回了上京城,纪大人却一直留守在琼州,一步步将琼州变得越来越好。 如今纪大人将继续留任, 这对琼州百姓而言无疑是一片福音。 然而纪温上任琼州知府后第一件事便是告假回京。 他必须要回京成婚了! 上京城。 纪家早已将一切准备妥当,连远在顺庆府祖宅的纪二伯、纪念青和年仅六岁的纪峥都早早来了上京城。 承恩侯府等了纪温三年,虽明白事出有因,但承恩侯心中依然难免生出怨气。 女儿家的岁月宝贵,眼下上京城里可有不少人家在暗地里嘲讽苏婉不仅被许配给罪臣之后,如今年过十八还未出嫁。每每现身宴会之所,都得被人拿出来说道一番,甚至还有人怀疑那纪温早已在琼州乐不思蜀,妾侍子嗣成堆了。 苏侯憋了一肚子气,私下对着苏婉耳提面命:“他若敢在外闹出孩子,千万莫要忍让,只管回家来,我与你娘自会替你做主!” 苏婉脸上红扑扑的,忍着羞意辩解道:“爹,纪伯父说他没有妾侍” 这三年里,纪武行时不时就要登门拜访,与苏侯两人“促膝长谈”。 但一位曾经的武将与一位曾经的文官哪里能谈到一处? 两人常常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争的脸红脖子粗,每到最后,纪武行气冲冲的离开侯府,苏侯则是独自坐在书房生闷气。 起初侯夫人担心与亲家闹的太僵影响女儿往后在纪家的日子,可不出几日纪武行又跟没事儿人似的笑嘻嘻的再次登门拜访。 如此循环往复,回回大吵一场不欢而散,过几日又重归于好,侯夫人冷眼瞧着他们出不了大事,干脆也就撒手不管了。 此刻听女儿这样说,苏侯不由敲打女儿:“那是他爹,能不说自己儿子的好话吗?你别看他爹莽撞蛮横,心眼儿可多着呢!他来我们家可不是为了来看我,而是为了替他儿子说好话!” 看婉儿这副全然信任纪温的模样,很显然纪武行的计谋得逞了。 这个诡计多端的无耻武人! 苏婉不敢忤逆她爹,可犹豫半晌,低声反驳道:“爹,纪伯父并非莽撞蛮横之人……” 苏侯气了个倒仰,伸手指着苏婉,半天说不出话来,他干脆对侯夫人道:“你来跟她说!” 侯夫人拿起帕子掩住上扬的嘴角,对苏婉笑道:“别听你爹的,夫妻之间,就该互相信任。” 苏侯不敢置信:“夫人?” 然而侯夫人语气一转,又道:“除非那纪温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若当真如此,无需顾忌情面!” 苏侯连连点头:“要拿出侯府嫡女的做派来!” 侯夫人慢慢瞥他一眼:“侯爷那一匣子沉香不要了?那只黄花梨手串和仙鹤摆件也都不要了?” 见她还要细数下去,苏侯登时有些挂不住脸,落荒而逃。 苏婉不禁掩帕失笑。 侯夫人忽然闻到女儿身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陌生的异香,挑眉问道:“纪温又给你捎了些什么?” 苏婉再度红了脸,轻声道:“是白木香。” 白木香,又称女儿香,不仅能美容养颜,据传还有驱除邪祟之功效。原本以为此香只存在于传说之中,没想到纪温竟然能找到。 侯夫人露出揶揄一笑:“算他有心了。” *** 纪温一到上京,立刻得到了全家人的热情迎接。 阔别三年,回到纪家,他先将礼物卸下,一一分发。 这几年京城纪家已得了不少纪温寄回来的琼州特产,但纪二伯、纪念青与纪峥却是见得较少,一拿到各类香制品,纪二伯惊讶不已: “琼州沉香有多少?还有这些都是什么香?我竟闻所未闻,琼州商号可愿做大批买卖?” 作为纪家除纪温外唯一拥有经商头脑的人,纪二伯一眼便看出了其中商机。 纪温含笑点头:“二伯若是有意,可寻机往琼州与阮大掌柜面谈,我会派人在雷州港口接应。” 纪念青抱着一匣子珍珠与一匣子沉香,好奇问道:“四哥,听说琼州遍地是黄金,我可以去看看吗?” 六岁的纪峥也嚷了起来:“四哥,我也要去琼州!” 纪温不由失笑:“这是谁传出的话?” 不待纪念青回答,王氏摸了摸她的脑袋,抿嘴笑道:“你可不能去,你若去了,曾家可得找我要人了!” 纪温立即意会过来:“念青定亲了?” 十六岁的纪念青正是少女怀春的年纪,她俏脸一红,低着头跑开了。 王氏笑着解释:“曾家家主是你爹以往的同僚,是个厚道人,曾家没有主母,与念青定亲的是他家长子,那孩子我与念青都见过了,没什么不好的。我已去信问过你二婶,她也对这门婚事十分满意。” 王氏的眼光,纪温还是十分认可的。 纪温笑道:“我这便命人回琼州给她打一套黄花梨架子床、桌椅、镜台……就当是给她添妆了!” 王氏嗔他一眼:“这些何需你准备?你二伯二婶早已备全了!” “多一套也好换着使!” 王氏瞬间哭笑不得。 众人散后,纪温独自来到纪老爷子的松鹤院。 三年未见,纪老爷子似乎消瘦了些,他看着成长了许多的纪温,眼角流露出三分笑意。 “你比老夫想象中做的更好。” 能得到纪老爷子的夸奖,于纪温而言,比升官更值得高兴。 他极力忍住上扬的嘴角,含蓄道:“这些不算什么,孙儿还需要多加努力。” 纪老爷子忽然煞有介事的点头道:“与你表姐相比,的确略逊一筹。” 纪温愣了愣,立刻反应过来。 他只有两位表姐,祖父总不可能会提及王家的明熙表姐。 他睁大了眼睛,连番问道:“瓦剌终于有消息了?长公主殿下做了些什么?” 纪老爷子笑意加深:“殿下说服了图鲁拜琥,联合准噶尔部落发动了对哈萨克汗国的远征,前不久传回消息,图鲁拜琥大获全胜。” 哈萨克汗国位于瓦剌西部,一直对瓦剌虎视眈眈,双方多有摩擦。如今长公主和亲瓦剌区区五年,竟打败了这位长期以来的宿敌。 一时之间,纪温亦喜不自禁。 “如此看来,殿下在瓦剌的日子应当也不会太难过。” 纪老爷子轻笑道:“你还不知道你已当了舅舅吧?” 纪温顿时一脸懵然。 半晌,他惊喜出声:“殿下有子嗣了?” 纪老爷子点点头:“是个男孩,如今已经三岁了。” 纪温喜得不能自己,恨不能立马与旁人分享这一喜讯,却被纪老爷子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此事,你知道即可。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你爹娘。” 纪温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但很快,理智回笼后,他明白了纪老爷子的意思。 显然纪老爷子的消息都是通过不为人知的渠道获取的,若是让旁人知道纪家与外族保持来往,必将大祸临头。 他暗自心惊,自己差点害了纪家。 见孙儿清醒过来,纪老爷子沉吟片刻,又低声说道:“若是不出意外,皇上很快便会召你入宫,你要小心一人。” 纪温立时脱口而出:“祖父说的可是瞿大人?” 纪老爷子眉头一挑,反问道:“礼部尚书瞿槐?” 纪温十分意外:“瞿大人竟已经升任礼部尚书了?” 犹记得他离开上京城前,瞿大人还只是礼部左侍郎。 当年纪老爷子在朝时,那瞿槐还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只是近几年才逐渐传出声名,两人并无来往,纪老爷子对其所知不多。 “两年前皇上于近郊围场邂逅瞿槐嫡长女,后纳入宫中,封其为妃,称为瞿妃。不久,礼部尚书致仕,瞿槐顺利被擢升为礼部尚书。” 纪温面露不屑:“终究还是让他得了逞。” 纪老爷子皱了皱眉头,似瞿槐这等只会使卑劣手段的小人根本入不得他眼,他要让孙儿警惕的是另外一人。 “皇上亲政后,成功拉拢到的第一位内阁大臣便是翁铭。此人看似不显山不露水,实则心思深沉,当年乃先皇心腹大臣。如能避免,你最好不要与此人对上。” 纪温有些头大:“皇上身边怎么尽是些妖魔鬼怪?太后娘娘就这样坐视不理?” 纪老爷子语气深重:“太后若是轻举妄动,只会越发引起皇上忌惮,不到万不得已,太后不会出手。” 此时此刻,他有些庆幸孙儿留任琼州,能暂时远离这些是非。 至于以后如何,谁又能说得准呢? 祖孙俩刚刚交流完这三年的消息,宫中便来了人。 皇帝对纪温的厚爱众人皆知,纪老爷子看着孙儿离去的背影,心中微不可查的叹气。 也不知这份厚爱是好是坏。 但无论如何,他都要替纪家做好另一份打算。 时隔三年,纪温再次入宫,一切仿佛都不曾有变。 但在养心殿前,一行人自殿内走出,恰与纪温正面相遇。 为首的女子身穿宫装,容颜艳丽,姿态慵懒倨傲。 如今后宫之中仅一后一妃,此人的身份不难猜出,定是瞿妃无疑了。 纪温只看了一眼,连忙躬身退至一侧,心中尚且震惊不已。 此女竟然就是瞿槐当年在礼部献给皇帝的那名舞女! 当年他虽只匆匆瞟过一眼,可这张脸他绝不会记错! 他低着头等待着眼前之人先行走过,可瞿妃经过纪温身边时,却忽然停了下来,她带着莫名的笑意开口道: “纪大人,别来无恙啊。” 纪温顿时头皮发麻,这可是在宫里,无所顾忌的说出这样一句意有所指的话,满宫的人该如何想? 他立刻拱手道:“下官拜见娘娘,娘娘可是认错了人?” 瞿妃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后婀娜多姿的离去。 空气中徒留一抹淡淡的沉香香味。 纪温立刻分辨出来,那是自己送给皇帝的沉香。 看来这位瞿妃娘娘很是得宠啊。 此时,走出殿外的李总管终于发现了纪温,他顿时笑出一脸褶子,热情的迎着纪温向殿内走去,嘴中不停说道: “纪大人,您可算回来了!皇上一早便惦记着您呢!这三年里,皇上就没有一日不曾念叨您的” 纪温客气向着李总管回礼:“多谢皇上如此厚爱,这些时日,李总管费心了。” 两人穿过养心门,绕过影壁,终于来到正殿,而此时,皇帝早在殿内等候已久。 纪温正欲行礼,皇帝竟直接走下龙椅,亲自将之扶起,脸上洋溢着显而易见的喜悦:“纪温,你终于回来了!” 第115章 任谁都看得出来, 皇帝是真的高兴。 不仅仅是因为少年时与纪温相处的情分,更是因为这三年琼州之行,纪温替皇帝证明了他的实力, 助他在亲政之路上更进一步。 这三年里,两人由少年变为青年,各自都有了不小的成长。皇帝更是一派意气风发, 没有太后的干预, 又有良臣替他治理天下,他终于成为一位真正的帝王, 比以前不知快活了多少。 皇帝早已将纪温当做了自己的左膀右臂,此番纪温短暂回京,他甚至特意为纪温备了一桌宴席, 准备亲自款待。 用膳前, 瞿妃派人来请,被皇帝随手打发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皇后也派了人来,却不是请皇帝一同用膳, 而是命人送来了一碗开胃小食。 一见到坤宁宫的宫人, 皇帝面色不渝,当场将那道澄砂团子赏给了纪温。 纪温不明白帝后之间怎会至如此地步,在他离京之前, 两人分明还好好的,甚至还配合着为他张罗了一场定亲。 他舀起一只团子尝了尝, 顿时赞不绝口 “面皮薄而爽滑, 澄砂甜而不腻,宫里的美食果真不是外头可比的!” 皇帝笑道:“你若喜欢,朕让御厨多给你做些!” 一旁坤宁宫宫女几欲落泪, 连忙跪下解释道:“这份澄砂团子是娘娘亲手做的,半点都不曾假手他人。” 皇帝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纪温也做出一副惶恐模样:“原来是皇后娘娘所做……微臣……” 皇帝僵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一脸冷硬,冷哼一声: “朕还以为,皇后只会为母后亲手作羹汤呢!” 他又看向纪温:“朕既赏给了你,你只管吃了便是,怕什么!” 纪温头一回在皇宫用膳,身边坐着的是心情不佳的皇帝,无人敢发出声响,这顿饭甚至比当初在外祖父家更为压抑紧张。 好在用完膳后,皇帝并未继续留人,纪温终于能走出这座如牢笼般的皇宫。 翌日,纪温携厚礼与他爹纪武行一同登上了承恩侯府大门。 纵使对纪温有诸多不满,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苏侯心中的气已然消了大半。 区区三年,给琼州带去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年仅十九岁便已升任知府,谁家女婿能有这般能耐? 又见纪温一如既往的谦逊温和,饶是早早做好刁难准备的苏侯也不好意思再贸然发难。 拜访过未来岳家,纪家与承恩侯府的婚事便已近在眼前。 在此之前,纪温又特意找到了程颉。 以往留在上京城的好友仅有程颉、陶诸与杜玉珩,在纪温回京之前,陶诸与杜玉珩已外放出京,仅剩程颉一人。 三年未见,程颉似乎稳重成熟了不少,不复从前跳脱模样,连一向拿在手中的玉骨折扇也不见了踪影。 旧友重逢,程颉提起酒壶,笑着朝纪温说道:“你再晚回来些,说不定我也要外放了。” 纪温有些晃神,恍惚间觉得,程颉的笑容似乎都和以前不同了。 他赶走杂念,也笑了起来:“你不是费尽心思才进了大理寺?这就要走了?” 程颉的目光瞬间变得极为复杂,他声音苦涩:“大理寺是个好地方,只是这座上京城,却不是我该留之处。” “这是发生了什么?”纪温赶紧问道。 “没什么,”程颉笑了笑:“你还是好好准备娶亲吧!娶回了新娘子,早些回琼州去。” 见他不愿说,纪温认真道:“若是我能帮得上,尽管给我写信。” 程颉将脸掩在酒壶后,只发出一道闷闷的“嗯”声。 婚事进行的极快,原本早在三年前就已准备好一切,走完了大半流程,如今继续下去,很快便到了亲迎这日。 太后、皇后都派人为苏婉送去了添妆,皇帝更是派出李总管至纪家赐下珍宝无数。能同时获得太后与皇上的赏赐,整个大周唯有这一对新人。 作为冉冉升起的新秀,无论纪家的过往多么令人诟病,但此刻纪温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即便没有邀请,依旧有不少官员为纪家送来了贺礼。 被迎回纪家的苏婉坐在铺满红枣、花生、桂圆的喜床上,面容娇艳如花,纪温已被众人簇拥着去了前院招待客人,只匆匆留下一句“待会念青会过来帮你”。 一旁的大丫鬟书香见所有人都退了下去,凑到苏婉面前悄声道:“小姐,方才奴婢观察过了,姑爷的院子里真的没有丫鬟。” 苏婉红着脸瞪了她一眼。 不一会儿,纪念青果真来了。 她蹑手蹑脚的关上门,转身掏出手帕包着的奶糕,甜甜笑道:“还好没碎,四嫂你快尝尝!四哥说此物好克化,特意让我为你取来! 听见这一声“四嫂”,苏婉瞬间红了脸,她起身接过手帕,朝着纪念青莞尔一笑:“有劳妹妹了。” 纪念青一双杏眼圆溜溜的,语气满含惊异:“四嫂,你真好看!” 苏婉低头浅笑,小姑子的天真娇憨令她不由放松几分。 良久,纪温终于借着酒意躲开了身后的喧嚣,被下人搀扶着进了喜房。 苏婉担忧起身,却见关上门后,她那未来夫君瞬间恢复了清醒,哪里还有一丝醉酒的模样? 新婚之夜,洞房之时。 纪温两世为人,可这经历却还是头一遭,心中不免也有些紧张。 然而眼看苏婉比他更紧张百倍,他强行稳了稳心神,干脆将自家所有成员全部介绍了一遍。 苏婉静静听着,不时轻轻应和几声,心中的不安也逐渐一点点消散。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这一夜,将两个原本有些陌生的人结合到一起,成为最亲密的人。 次日,苏婉醒的比平日里晚了些,一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头顶,昨晚的记忆渐渐回笼。她立刻意识到今日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 纪温已不知何时起了身,她叫了声大丫鬟的名字,书香应声走了进来。 “少夫人,您醒了?” 苏婉有些着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纪——夫君呢?” 书香笑道:“现下是辰时一刻,姑爷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起身了,说是要去前院练武,出门之前特意吩咐奴婢不要叫醒您。” 苏婉嗔怪道:“今日还得拜见公婆,误了时辰可如何是好?” 此刻她无比懊恼,哪有新妇第一日就睡过头的?简直没脸见人了! 她快速起身更衣,刚刚穿戴好,纪温就回来了。 “你起来了?睡得可还好?”纪温露出温和的笑容。 苏婉越发愧疚不安,低声道:“今日起的晚了些,让夫君笑话了……” 纪温轻轻抚过她的头发,为她插上一支发簪,嘴角始终噙着笑意。 “不晚,此时刚刚好。” 夫君的温柔令苏婉心中泛起一阵甜蜜,她不敢与之对视,小声忐忑道:“我们快些走吧,公公婆婆怕是等候已久了……” 纪温牵起她的手,笑道:“放心吧,我爹每日也要练武至辰时。” 苏婉感受到手心传来的温度,脸色微红,可没想到夫君竟就这样牵着她的手一路走到正厅。 眼见纪老爷子、纪武行、王氏、纪二伯、纪念青与纪峥都已到了正厅,纪温才送开了苏婉的手。 纪念青朝着两人促狭一笑,苏婉只觉脸上烫的厉害。 温润如玉的纪温与温婉秀丽的苏婉站在一起,如同一副唯美的江南画卷,两人周身洋溢着岁月静好的祥和氛围,看起来登对至极。 苏婉一一朝着上首的长辈敬茶,面对孙媳,纪老爷子严肃的面容微微露出一丝笑,并未多言,直接递给了苏婉一个厚厚的红封。 王氏则是亲切的拉着苏婉笑道:“纪家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日后你也无需晨昏定省,只要你与温儿好好的,便是我最大的心愿。” 苏婉受宠若惊,一时不知这是否是对她的考验,她连忙应道:“娘体谅儿媳,儿媳却不能不知事,这本就是儿媳应尽之本分……” 纪温笑着将她打断:“你可没机会在家晨昏定省了,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去琼州吗?” 苏婉顿时愣住了。 挣扎片刻,她轻声说道:“夫君远行,妾身理应在家侍奉爹娘,以尽孝道……” 纪温侧目:“祖父和爹娘自有下人照料,何需你随侍在侧?不过,你若是不想去琼州,留在家中也可以。” 苏婉眼中闪过犹豫之色,她不由得看向了上首的王氏,只见婆婆含笑点了点头,竟真的没有丝毫不满。 她这才咬牙说道:“夫君去哪,妾身就去哪。” 说完,她又小心翼翼看了看众人的脸色。 出嫁前,她就已做好了成婚后独守空房三年的准备。毕竟夫君是家中独子,自己没道理不代他留在家中侍奉尊长。 可不曾想,纪家祖父与爹娘竟都是如此开明之人,竟然当真允她与夫君一同赴任! 她心中雀跃不已,又担心这只是一场考验。 若果真是考验,在她那句话出口之时,她应该已经被长辈厌弃了吧? 然而她担忧的斥责并未出现,她的婆婆反而笑道:“看你们夫妻情深,我也就放心了。” 她的小姑和小叔还在央求夫君也将他们一同带去琼州,见夫君不为所动,又一左一右抱着自己的胳膊摇晃,嘴中还道: “好四嫂,最美的四嫂,带我们一起去嘛!” 苏婉只觉这一切如梦一般,恍恍惚惚的给小姑小叔送了礼,又恍恍惚惚的随夫君一同回院,直到夫君提醒,她才恍然大悟,她们要开始准备去琼州的行李了! 成婚第三日回门之时,侯夫人云氏将苏婉拉到内室,细细问过女儿在纪家的一切,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感叹道:“你若能在姑爷离京前怀上孩子,那便再好不过了,否则,再等上三年,容易生变。” 苏婉甜蜜笑道:“公婆和夫君都让我随他一同赴任呢!” “当真?”云氏有些惊喜。 苏婉点点头。 云氏拿起帕子掩嘴笑:“如此便好,若是姑爷独自一人奔赴琼州,六年,就是圣人,也得憋出个妾室来!” *** 完成了人生大事,纪温的假期也即将结束,返回琼州之前,他再次与程颉相聚一处,把酒言欢。 程颉谋了个外放的缺,不日也要离京赴任了。 令纪温没想到的是,程颉本为正七品大理寺评事,如今外放,却也只是正七品知县,同级之中,地方官员本就矮了京官一筹,程颉此次外放,算是左迁了。 可与前段时日相比,此时的他仿佛放下了什么包袱,整个人看似轻松了不少。 程颉递给纪温几本厚厚的书籍,笑道:“你还记得托马斯吗?当初你让他写的书,他总算是写完了。” 纪温眼睛一亮:“九年了,他终于出现了!他人可还在?” 程颉摇摇头:“他将此书放在了淮安府程氏商号旗下的一家酒楼里,拿了银子便走了。” “多少银子?”纪温问道。 程颉斜斜看他一眼:“本少爷还缺这点银子?” 纪温顿时失笑。 这一刻,程颉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模样。 与家人好友告别后,纪温带上苏婉,一同踏上返回琼州的道路。 就在纪温夫妻离开上京城数日后,数十家江南商户趁着上京送粮之际,敲响了都察院门前的鸣冤鼓,状告江南权贵大肆侵占土地,且拒不交税。 因此一事,不少商户被逼的散尽家财,甚至家破人亡。 此事一出,太后震怒。 粮长制乃是太后一手推出,多年间曾为大周带来了数倍于以往的税收,而如今竟有人胆敢违抗懿旨,与民争利,太后终于无法再置身事外了。 养心殿内,得知太后走出慈宁宫的消息,皇帝愤怒的砸碎了书案上的杯盏。 上京城,风雨欲来。 第116章 上京城, 慈宁宫。 皇帝不顾宫人劝阻,径直闯入宫中,正与太后坐在一处闲话家常的杜皇后一见之下, 惊得立刻站起了身。 她连忙走上前,朝着皇帝行礼。 愤怒的皇帝只对她冷笑一声:“朕的皇后不好好待在坤宁宫,倒是整日里往慈宁宫跑。” 杜皇后面色难堪, 可皇帝却不顾她的反应, 径直看向上首的太后。 “听闻母后方才召见了几位内阁大臣,不知是何意?” 太后稳稳当当坐于高堂, 从始至终脸色丝毫未变。 听到皇帝不客气的质问,她只淡淡道:“江南一向繁荣富庶,琼州兴起前, 大周每年税收九成来自于江南一带。如今江南蛀虫作祟, 皇帝不想办法清理,倒跑来慈宁宫质问哀家?” 皇帝脸色漆黑如墨:“江南蛀虫,朕自会一个个连根拔起,此事与母后无关, 还请母后莫要多加干涉。” 太后却是毫不退让。 “据江南商户供述, 当地权贵已兴风作浪三年之久,吸空商户数家,残害百姓无数。这三年, 恰好是皇上亲政的三年,皇上难道从无察觉?” 这正是皇帝最为恼恨的一点, 这三年的顺风顺水使得他无比恣意, 却不曾想,打脸来的如此之快。 他咬牙道:“母后莫非怀疑是朕在背后撑腰?” 太后别有用意的看了他一眼:“自然不可能是皇上,只是哀家担心皇上被奸人蒙蔽了双眼。” 皇帝顿时惊怒交加。 与太后想的一样, 此事一出,他第一反应也是怀疑自己身边之人出了问题。 其中最令他怀疑的便是瞿妃的父亲,如今的礼部尚书——瞿槐,他一直都知道此人有些小心思,但正因如此,才更容易被自己利用。 可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将他的一切动作尽数掌控。 直到此时,他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但面对太后,他绝不能示弱。 他冷然笑道:“朕会派人彻查,不管是谁,朕绝不会姑息!” 太后慢条斯理道:“既然要查,怎么查?派谁去查?此人选乃是重中之重。” 此人不仅需要过人的能力与胆识,更要确保与江南一事无关。 此时皇帝脑海中第一个滑过的人选就是纪温,可惜纪温刚刚出发前往琼州,短时间内根本来不及。 至于其他人,皇帝左思右想,只觉哪哪都不合适。 他干脆开口问道:“母后既然说了出来,想必心中已有人选吧?” 太后抿着嘴,似笑非笑:“大理寺卿张廷春,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下意识皱起了眉,此人是太后心腹,向来为他不喜,若不是这些年还算老实,早被他打发出去了。 可随后,他不得不承认,恐怕真的无人比他更合适。 正因为他是太后心腹,当年粮长制就是他一力推行,谁都有可能枉顾太后懿旨,只有他一定不会。 皇帝心中纠结不已,既想查清江南一事,又不想让太后一派再度得势,当下陷入了两难境地。 此时太后却给他来了一记重击:“皇上犹豫不决,难道是已猜出幕后之人,不愿揭穿?” 皇帝立刻下定了决心。 “朕认为张大人极为合适,明日早朝,朕会下旨任命其为钦差大臣,彻查此事。” 说完这句话,皇帝头也不回的离去。 一旁始终缄默不言的杜皇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中隐隐透着担忧。 “皇上对母后误解颇深,母后为何不向他解释?” 太后却突然笑了:“一位合格的帝王,不应被任何人的言语左右。” 他们母子之间的误会,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杜皇后忧心忡忡,却只能强自按捺,勉强笑道:“总有一日,皇上会明白母后苦心。” 太后沉默一瞬,忽而看向杜皇后:“你不必日日来慈宁宫,当务之急是与皇上重归于好,早日诞下子嗣才是。” 帝后成婚三年,至今仍无所出,若不是杜阁老位高权重,朝中定要生出许多是非。 可再拖下去,即便是杜阁老也压不了多久了。 杜皇后满心苦涩,皇上早已将她厌弃,独宠瞿妃,已近两年不曾入坤宁宫,她又如何能怀上子嗣? 太后明白她的苦楚,将她叫至身前,轻声安慰:“你放心,哀家绝不会允许储秀宫那位在你之前诞下皇子” 杜皇后震惊抬头。 *** 皇帝带着一脸怒气大步回了养心殿,全程跟随的李总管小心翼翼递过一杯茶水,劝道: “皇上息怒,气坏了身子可万万不值。” 皇帝端起茶杯一口闷下,愤怒的目光直直盯向前方。 “此事一出,又给了母后可乘之机!如此贪得无厌之人,无论是谁,若是让朕查了出来,朕绝不轻饶!” 若当真是瞿槐手脚不干净,自己也绝不会姑息! 李总管不由攥紧了手中的拂尘,他弯着腰,仿佛为皇帝抱不平似的,试探着说道: “太后娘娘对此事也太过看重了些,几个商人的死活哪里值当如此……” 皇帝忽然转头看向他,神色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无论什么身份,都是大周的子民。况且这绝不仅仅只是几名商户之事,更是事关我大周国库!朕以后不想再听见这样的话!” 李总管慌忙跪地,一边自抽嘴巴一边告罪:“是奴才失言!” 毕竟是自小陪伴自己的公公,见他这番模样,皇帝有些不忍。 他想起那些被母后操纵着度过的每一个日夜,那些万事不由己的日子里,都只有李总管陪伴身侧。当其他宫人都对太后唯命是从时,也只有李总管愿意冒着被太后责罚的风险陪皇帝一起胡闹。 因而皇帝对李总管信任有加,十分宽容。见其认错态度诚恳,便也不再追究。 *** 上京城风云涌动,远在数千里以外的琼州府却是一片岁月静好。 纪温与苏婉车马行至雷州港口,恰好遇上准备带着琼州商号众人一同返回琼州的阮濂等人。 一见纪温,阮濂连忙上前恭贺道:“恭喜大人双喜临门!” 年纪轻轻不仅升任知府,还得皇上赐婚娶了侯府嫡女,谁不羡慕这位纪大人? 纪温让下人带着苏婉登上了船,只见苏婉一路走过,即使戴着帷帽,也不难看出其通身气度。 琼州商号的伙计们不敢多看,那可是知府夫人! 纪温单独留下阮籍,问起了琼州商号近期的情况。 想到这段时日的收益,阮濂眉飞色舞,兴奋说道:“前不久雷州官商与高州官商也正式成立了,正如大人所说,更多人理解了官商之名,趁着他们两家还未推出货物,我们又大卖了一番。按照这个速度,或许不用六年,我们便能赚足修建环岛驿的银子!” 如今已是第四年,环岛驿也已修建大半,纪温也不由憧憬起来,离开琼州前,他真的能看到环岛驿建成吗? 回到府衙后,苏婉看着四处空荡荡的后衙,全无女子生活的痕迹,心中的大石也终于落了下来。 翌日,纪温一早便带着苏婉出了门,只说是要带她欣赏一番琼州的风景。 二人上了马车,很快,阿顺驾着马车行驶在青石板驿道上,经过琼台驿后,马车沿着东线一路环岛而行,撩起车帘,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海。 伴随着耳边一阵阵清脆的马蹄声,掩映在一排排椰树后的广阔大海神秘而危险,从未出过远门的苏婉被眼前的景色深深吸引,不由感叹道: “贪看白鹭横秋浦,不觉青林没晚潮。莫道东坡先生被贬至此还能有如此雅兴,妾身总算明白了。” 纪温看着这未经开发、纯天然的海景,此时未经后世污染,天空澄澈明净,海滩带着自然的野性,不时还有海鸟飞过,当温柔的海风拂过面颊,心灵也仿佛得到一片慰藉。此地若是稍加修饰,定然更具吸引力。 他突然想到崖州,后人称之为三亚,那可是有名的旅游胜地。 然而此时的崖州却只有流犯踏足。 或许等到环岛驿建成后,琼州的旅游业也该发展起来了。 回到府衙,纪温立刻将自己的想法誊写在纸上,经反复修改,再一一整合,两日后,终于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计划。 他找到邓同知,说出自己的计划,并对他寄予厚望。 “邓大人,此事须得等到环岛驿建成后才可实施,如无意外,本官应是等不到那时候了,琼州的未来,还是要交付于邓大人手中。” 眼下两人早已不是平级关系,纪温已升任知府,根本无需征求邓同知的意见,只需告知即可。邓同知深知这一点,他不敢托大,心中却并不认同纪温的计划。 有多少人会因为一处风景而不辞辛苦,奔波千里? 琼州平日里连一个外来人都极为少见,作为世人眼里的不毛之地,除了犯了罪的被流放至此的犯人,根本无人登岛。 纪温见他不信,向其描述了江南之地十里秦淮的盛景,言辞凿凿: “邓大人,本官坚信,若是你按本官说的做,日后的崖州定不会输给秦淮!” 邓同知微微有些怔忪,当年他开设琼州考场、成立琼州商号之前,也是这般信心满满,而那时的自己只觉他在胡闹。 可四年过去,事实证明,纪大人才是真正高瞻远瞩的那个人。 他突然开始动摇了,也许,纪大人的计划当真可行呢? 而此时的纪温已开始着手另一个问题。 琼州若要发展旅游业,那道琼州海峡便是最大的阻碍,因而船只必定少不了。 如何才能让朝廷同意造船呢? 纪温冥思苦想一番,终于提起笔,开始写折子。 这份折子里,不仅有提请造船一事,更主动请求朝廷派遣监察官员,全程监察造船出海,避免地方上的走私、内外勾结行为。 如此一来,既能达成纪温的目的,又能解除朝廷的忧虑。 纪温派人快马加鞭将折子递往上京城,满心期待着皇上的批复,可不曾想,这一等,就是三个月。 他不知道的是,短短数月内,上京城的局势已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如今的皇帝早已陷入焦头烂额之中,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张庭春早已前往江南调查,随着张庭春的起用,太后一派又开始蠢蠢欲动,可想而知,若真是瞿槐出了问题,皇帝的势力必将大受打击。 直到琼州的奏折抵达上京城一个月后,经李总管提醒,皇帝才想起此事。 三个月后,朝廷批准了纪温奏请之事,与皇帝批复一同来到琼州的,还有一位监察官。 而这位监察官,竟然还是纪温的熟人。 第117章 看到李总管的那一刻, 纪温目光深沉。 皇上怎么会派了他来? 舍弃都察院的御史,竟派来一位宦官监管造船之事。 但很快,他扬起笑脸热情相迎:“李总管, 皇上竟舍得将你放出宫来?” 此时的李总管不复在皇帝面前卑躬屈膝的模样,他昂首挺胸,下颔微抬, 只有在面对纪温时, 才客气三分,露出一脸的笑。 “纪大人, 毕竟兹事体大,若是换了旁人来,皇上始终无法放心啊!”他的语气里透露着一股骄傲, 极力彰显自己在皇帝面前有多得脸。 他看了看纪温, 忽然又说道:“但纪大人可不是旁人,有纪大人在,想必咱家也不过只是走个过场,只等着回去交差了。” 纪温谦虚道:“李总管过奖了, 造船之事, 本官也是头一回,难免有所疏漏,日后还得李总管从旁协助, 查漏补缺。” 两人寒暄过后,纪温便将他带往后衙歇息。 如今朝廷既已批复, 造船一事也可以提上日程了。 早在四年前, 纪温便让师爷开始四处搜寻造船工匠,此时事一落定,人不日便可就位。 他们要造的是民用双桅船, 对于老工匠而言并不算很复杂,就在纪温筹备图纸时,师爷祝籍悄悄来报,李总管这些时日一直在府城看宅子,看那模样仿佛是想搬出府衙。 纪温挑了挑眉,有些不明白李总管此举的意味。 琼州府衙的宅子与上京城相比虽相差甚远,但在琼州府内,已算得上的顶好的了,而且这也是整座府城最安全的地方,李总管为何不愿住府衙,反而宁愿自掏腰包买宅子? 不出几日,李总管果然搬出了府衙。 当纪温询问时,他给出的理由是府衙人多,他想寻一处清净之地,因而搬了出去。 这显然只是一个托词,只是他既然不愿说,纪温也不好多问。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总管时常亲至港口查看造船进度,俨然一副尽职尽责的监察官模样,只是纪温与之相处下来,却总觉得有些异常。 直到纪温收到纪老爷子自上京城寄来的一封信。 乍一看,信中通篇只写了家中琐事,但纪温了解纪老爷子,但凡传信,必定有事。 他想起了纪老爷子曾教授于他的军中隐语。 “军政急难,不可使众知,因假物另隐喻之。” 脑中灵光一闪,再次看向这封信,果然看出了不一样的内容。 这一看之下,他才知道在他离开后,上京城竟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 江南权贵横行乡里,粮长制难以为继,大理寺卿张庭春被封为钦差大臣受命前往江南调查。 短短几句话,却透露出庞大的信息量。 在这一瞬间,纪温心中似有所悟,朝中怕是不太平了。 好在他及时避开了这些风波,当真是险之又险。 只是,他忽而想起阮濂所在的阮家似乎就是江南地带遭受权贵迫害的商户之一。 招来阮濂后,纪温将此事告知,阮濂听过,待在原地怔愣半晌。 良久,他惨然一笑:“没用的,那些人如此恣意妄为,定然是朝中有人撑腰。” 纪温出言安慰道:“这件事已激起了皇上和太后的怒火,轻易无法善了。更何况,皇上派出的钦差乃是大理寺卿张大人,定能还你们一个公道。” 阮濂忽觉眼中酸涩,他匆匆谢过纪温,狼狈的转身离去。 崇治十七年春天,经工匠反复改进,历时四个月,琼州第一艘自主制造的双桅船终于成功下海,琼州海峡再也阻挡不住琼州与内陆的联系。 身为监察官的李总管显得格外兴奋,不仅亲自登船试验,还兴致勃勃的拉着船夫询问了不少海上航行之事。 纪温随口感叹一句:“李总管似乎对航海颇感兴趣啊!” 哪知听到此话的李总管瞬间笑容僵硬,强自解释道:“咱家不过是随口问问。” 看着李总管匆忙离去的背影,纪温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副做贼心虚的模样究竟是为哪般? 回到府衙后,又听师爷祝籍来报,李总管近日大量采买干粮,甚至以银票兑换了不少黄金,怎么看都像是打算跑路的样子。 纪温忽然想到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南一案,也不知张大人是否查到了什么。 他对自己的暗卫纪牧吩咐道:“这些时日看紧李总管,如有异常,及时来报。”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张廷春呈上来的密信,手中不自觉紧握成拳,面色阴沉的吓人。 李总管不在,新近提拔上来的小太监仿佛不太机灵,竟在此时向皇帝献上一盏茶水,正正触碰到了皇帝的霉头上。 他一把将茶盏砸出殿外,对着小太监怒吼道:“给朕滚出去!” 小太监吓得立刻跪地连连磕了好几个头,才膝行出殿。 殿外,另一名小太监怜悯的看向他,压低声音道:“和公公,你这是何苦?” 和公公擦了擦头上被溅到的茶水,嘴角牵起一抹笑。 殿内,皇帝独自坐在龙椅之上,满心愤怒与失望。 任凭他如何猜想也从未想过竟然是他! 这些年来,他最信任的人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收受贿赂,卖官鬻爵。 若不是密信中详细列举出的一桩桩来往,他绝不会相信自己最为亲近之人背地里竟是这样一副面孔。 他贪财无度,对送上门的金银来者不拒,不仅任由地方上的权贵仗势欺人,甚至干涉吏部选官用官之事,更是以此为要挟,长期吸财无数…… 仅仅凭着已调查出的那些,所收受的贿银便已高达数百万两。 皇帝想起数月前李总管破天荒的自荐前往琼州监察一事,原来在那时,他就已经预料到即将东窗事发了吗? 他顿感喉间腥甜,忍不住痛苦的低下头去。 再次抬头时,眼中一片赤红。 “来人!” 小太监连忙推门进来。 只听皇帝一字一句道:“传锦衣卫指挥使金毅,即刻启程前往琼州,务必将李德新押送回京!” *** 琼州,自那日第一艘双桅船建成下海,李总管再也没有来过港口。 但纪温丝毫不敢放松警惕,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派人在他的宅邸附近蹲守。 终于,这日申时后,纪牧突然来报,李总管于城门关闭之前出了城,眼下正乘坐马车往港口而去。 纪温瞬间警醒,立刻带着人骑马赶往港口。 此时的李总管正将一个个沉重的箱子往船上搬去,还没搬完,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随即,纪温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总管,天色已晚,你这是要去哪儿?” 李总管的脸色变了又变,当下也明白自己在琼州的动作怕是早已落入纪温眼里。他镇定道:“皇上紧急招咱家回京,故而未来得及与纪大人告辞,还请大人见谅。” 纪温笑了:“琼州的船才刚刚造好,日后出海还需李总管从旁监督,皇上怎会在此时招你回京?况且,皇上圣旨降临琼州,本官怎么不知?” “事急从权,皇上只降下口谕。”李总管的声线逐渐拉长:“况且,咱家与纪大人一同为皇上办事,就凭往日里相处的情分,纪大人难道还不相信咱家?” 纪温面上笑的温和,话中却是没有丝毫退让。 “本官自然相信李总管,只是海上航行十分危险,本官必须保证李总管的安危,不如就让本官派人一路护送李总管至上京城,如何?” 可李总管哪里是想回京?他是要一路向海外遁去,远走高飞! “不劳纪大人费心,咱家已雇好船夫,此行绝不会有事。” 纪温寸步不让:“不行,李总管若有任何差池,本官难辞其咎。” 见纪温油盐不进,李总管眯起眼开始威胁:“纪大人若继续阻挠,待咱家回京,必定如实禀告皇上!” 纪温义正言辞:“只要能护李总管周全,就是皇上降罪,本官也在所不惜!” 李总管死死盯了纪温许久,十几个衙役已成包围之势分布四周,他明白,自己今日是走不了了。 他心中恨极,咬牙道:“纪大人,今日之事,咱家记住了!” 李总管又重新回到了府衙,只是自这日起,纪温以护其安危的名义派出一队衙役在其附近轮流值守。名为保护,实则看管。但凡他走出府衙,必定有四名衙役贴身跟随。 寻不到逃跑的机会,李总管日益烦躁,看向纪温的眼神犹如蛇蝎。 纪温老神在在,邓同知却是心惊胆跳。 他不明白知府大人为何如此,那可是皇上亲自派下来的监查官,是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啊! 可纪大人似乎当真只是给李总管派去了几个衙役,随后便一心投入到第二批双桅船的建造之中。 一个月后,三位身着飞鱼服、腰间斜跨绣春刀的男子出现在琼州府衙。 一见这标志性的服饰,邓同知望而生畏,满心以为纪大人的行为被传至皇帝耳中,从而引来锦衣卫。 却不想,三位锦衣卫直接开口问道:“李德新在何处?” 李德新? 邓同知愣了愣,他们府衙有这一号人物吗? 此时,接到消息的纪温也赶了过来,与三位锦衣卫互相见礼后,便道: “前段时日李总管似乎想要回京,下官担心他的安危,将他暂时安置在后衙。” 领头的锦衣卫指挥使金毅意外的看了纪温一眼,意味深长笑道:“纪大人果然慧眼如炬。” 纪温谦虚一笑:“大人过奖。” 一头雾水的邓同知直到此时才听得分明,三位锦衣卫大人千里迢迢来到琼州竟是为抓捕李总管! 第118章 看到锦衣卫的那一刻, 李总管心如死灰。 而后锦衣卫又搜出十余万两黄金,并珍宝无数,总价值甚至超过了琼州商号四年来的总收益。 就是大周皇帝都没有他这般富裕。 临走之前, 李总管最后回头看了纪温一眼,忽然笑的诡谲:“纪大人,我原以为, 我们应是同一阵营。” 三名锦衣卫与邓同知同时看向纪温。 纪温淡淡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本官行事,只求无愧于天地, 无愧于大周百姓。” 李总管还想说些什么,锦衣卫却不再给他机会,三人押着李总管一路向上京城疾驰而去。 随着张庭春自江南回京, 江南一案的真相也逐渐明晰。 被江南商户集体状告的五家权贵长期贿赂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李德新, 在其羽翼之下,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当地官员莫敢与之对抗。 经此一事, 张大人顺藤摸瓜, 竟查出吏部也有人与李德新互相勾结,收取贿银,从而左右官员调任升迁之事。 此事曝出后, 五家权贵均被抄家,所有人流放千里, 而此前曾参与行贿一案的官员全部被罢免, 剥夺进士头衔。 该处置的人均已受到处置,唯有李德新,迟迟没有迎来最终结局。 这日早朝格外热闹, 以张廷春为首,沉寂许久的太后一派纷纷跳出来请求皇帝将李德新斩首示众。 身为国丈的杜阁老却并未站到皇帝一边,而是始终保持不偏不倚的姿态,不曾表态。连坚定的保皇党瞿槐此刻也不知为何失了声音,异常的沉默。 就在皇帝被群臣逼迫之时,翁阁老站了出来。 “诸位何必心急?李德新还未回京,他贪墨的那些银子究竟有多少?藏于何处?都还不够详尽,何不等他全部交待后再行处置?” 强有力的说辞加上阁老的身份使得众人很快平静下来,皇帝也终于能摆脱群臣。 唯有一人,心中骤然升起强烈的危机感。 下朝后,翁阁老走到瞿槐身边,关切问道:“瞿尚书今日可有不适?” 瞿槐苦笑着捏了捏眉心:“这段时日如履薄冰,耗了太多心神。” 江南一案结果出来前,皇帝猜测幕后主使为瞿槐,时常对其无端斥责,连后宫里的瞿妃都被关了禁闭。 翁阁老心中犹如明镜,微微笑道:“瞿尚书不过是受了无妄之灾,好在如今真相大白。” “承大人吉言。” 瞿槐笑了起来,眼底的忧虑却越发浓郁。 翁阁老仿若未见,状似无意道:“也不知李总管怎地如此糊涂?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第一红人,想要什么得不到?如今犯下此等罪孽,江南一带那些受害者定然已是恨极了他。” 瞿槐心不在焉的点头:“李总管着实糊涂……” 翁阁老又感叹了句:“此事一出,皇上陷入两难境地,等李总管回京,还不知会如何。” 数日后,锦衣卫终于自琼州返京,却同时带回了李总管的死讯。 原来一行人途径扬州时,百姓得知李总管的消息,纷纷将其包围,聚集咒骂,无数人向其扔菜叶、鸡蛋,甚至有不少人冲动的一涌向前。混乱中,李总管身中数刀,又遭受连番拳打脚踢,最终不治身亡。 现场百姓实在太多,动手之人数不胜数,根本无法判断谁是最终的凶手。 听到此消息,皇帝震怒,欲下命彻查,却被太后出手阻止。 “在百姓眼中,李德新死有余辜,皇上若想为其伸张,置天下百姓于何处?一旦失了民心,皇上可曾想过其中后果?” 太后的训斥令皇帝瞬间清醒,可同时也让他不由对太后产生了怀疑。 莫非是母后担心自己放过李德新,因此先下手为强? 这个念头一旦冒了出来,便再也止不住了。 慈宁宫中,由太后口述,韩宫令执笔,一封信件很快完成。 太后吩咐道:“务必亲手将信交至张大人手中。” 韩宫令始终有些不解,小心问道:“娘娘,李总管之死,分明是瞿大人所为,为何您要让张大人查翁阁老?” 太后冷笑:“瞿槐不过是一只跳梁小丑,姓翁的那只老狐狸才是藏的最深的,哀家不能任其蒙蔽皇上,不将他除掉,哀家死都不能瞑目!” 韩宫令勃然色变:“娘娘,您何出此言?” “好了,去吧。”太后疲惫的摆手。 她总以为自己还能帮扶皇上很久,可今日看到皇上怀疑的眼神,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种疲乏无力之感。 看着镜中自己眼角的皱纹,鬓边斑白的头发,她不得不承认,人啊,终究是要服老。 就让她在彻底老去之前,为皇上扫去一切障碍。 琼州府。 自从李总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锦衣卫带走,府衙又重新归于平静。 朝廷仿佛已然忘却了这片净土,竟也没再派下监察官来。 而此时,纪温开始频繁的往返琼州与崖州,准备大刀阔斧的开展对崖州的改造计划,致力于打造出一个能全方位满足游客的旅游圣地。 后衙里,苏婉正与邓同知的夫人封氏一同品香。 自从苏婉来了琼州,这位年轻的知府夫人便成为了琼州所有官夫人与当地豪绅巴结的对象。 苏婉性情温婉,说起话来如同轻风细雨,很快与这些夫人们打成一片。其中,邓同知的夫人封氏更是频频登门,每日与苏婉坐在一处闲话家常。 至于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算盘,聪明人自然心中有数。 今日封夫人带来了一盒新的香品,她刚揭开盒盖,苏婉忽然掩嘴干呕了一声。 “对不住,”苏婉连忙道歉:“我并非有意,只是,我恐怕闻不得此香,请封夫人见谅。”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干呕。 封夫人连忙合上盖子,看着苏婉的模样惊疑不定:“苏夫人可看过大夫了?你这副模样,看着倒像是——” 苏婉轻轻拍了拍胸口,对封夫人道:“封夫人但说无妨。” 封夫人忽然露出一抹笑:“我说话做不得真的,苏夫人还是请位大夫看看吧!” 一回到后衙,便听闻苏婉请了大夫,纪温连忙大步走入内室,仔细将苏婉看了看,面色果然比他离开时苍白了些。 他关切问道:“大夫怎么说?身子可要紧?” 苏婉红着脸,欲言又止。 纪温急了:“莫非有些严重?” 苏婉的大丫鬟书香噗嗤一笑:“少夫人这是害羞了,就让奴婢说吧,少爷要当爹了!夫人已怀胎二月了!” 当爹? 纪温脑子里懵了一瞬,待反应过来,他猛然看向苏婉。 “我要当爹了?” 苏婉带着羞涩的笑意轻轻点头。 巨大的惊喜在心中绽开,纪温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如同无头苍蝇般手足无措了一会,才渐渐找回思绪。 “大夫!要让大夫写些注意事项!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孕期如何休养……” 书香与苏婉相视一笑,答道:“少爷放心吧,已经让大夫都写过了!” “写过了?”纪温吩咐道:“稍后给我誊抄一份。” “对了!”他忽然想了起来:“要给家中去信!” 见他匆匆离去,苏婉不自觉的抚上平坦的小腹,脸上露出甜蜜的笑容。 苏婉怀孕了,可崖州的改造不能停,即使纪温每日自崖州返回,也有大半时辰不能陪伴在苏婉身边。 对此,苏婉万分理解,可纪温却免不了愧疚。 好在,岳母云氏自上京城遣送了两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子过来,王氏也足足备了三车布料补品等物。 有了岳母派的人,纪温总算放心了不少。 如今琼州自造的多艘双桅船已停泊在岸,随时可以投入使用,环岛驿也即将提前建成,崖州的改造必须得加快速度。 崇治十八年元月,在纪温来到琼州的第五个年头,耗时五年的环岛驿终于提前完工,自此,琼州全岛畅通无阻,沿途驿站功能齐全。 千里青石驿道,昼夜马蹄铃音。自这日起,琼州将彻底改头换面,成为一座真正的宝岛。 而就在这日,苏婉发动了。 接到消息的纪温第一时间赶回了后衙,好在家中早已准备妥当,下人们有条不紊忙碌着。看着众人不断进出,屋内的苏婉不时疼出了声,纪温揪心不已,却又不知自己能做些什么。 他忍不住想要进屋看看,却被稳婆一把推了出来。 “纪大人,产房污秽,您可不能进去。” 内室里疼的浑身冒汗的苏婉强撑着叫道:“夫君别进来!” 纪温忙道:“我不进去,我就在门口陪你!” 然而从白天等到黑夜,产房里一盆盆血水不断被端出,婆子的喊叫、丫鬟的鼓励和苏婉疼痛难耐的声音不停地传出,纪温的心跳越来越快,他死死的扒住木门,直到从内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他的身体才终于恢复知觉,瘫软在地。 不一会儿,产婆抱着一个襁褓打开了门,喜道:“恭喜大人!夫人产下了一位小少爷!” 纪温连忙站起身问道:“婉儿呢?” “夫人虚脱昏睡过去了,并无大碍。” 纪温这才松了口气。 苏婉再次醒来时,见夫君正抱着孩子守在自己床边,心中瞬间无比柔软。 襁褓中的婴儿已经睡了过去,一张皱巴巴的小脸实在不算好看,可不知为何,苏婉只觉得他胜过了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夫君,你可取名了?”她轻声问道。 纪温兴致勃勃道:“元月出生与琼州,又正值环岛驿建成,不如就叫元奕如何?” 纪元奕 苏婉弯起嘴角,轻轻点头:“这个名字极好。” 纪温将怀中的婴孩放在苏婉身边,俯身亲吻了苏婉的额头,温声道:“婉儿,辛苦你了。” 苏婉羞的将头埋进了被褥里。 琼州一片祥和,上京城朝堂之上却是剑拔弩张。 昔日的大理寺卿张庭春经李德新一案后,成功升任刑部尚书。 而后都察院御史们开始隔三差五参奏朝中要员,其中涵盖了不少地方官甚至上京城六部,短短时间内,不少官员或贬谪或罢黜,倒是有效肃清了官场风气。 然而旁人或许不曾多想,翁阁老却是心中门清。 这些被参奏的官员之中,大半都是他的党羽。他暗中经营数十年,拉拢官员无数,从未有人发现过他的动作,连先皇也丝毫不知,却不想,竟还是被人发觉了。 张庭春,翁阁老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想起此人背后的靠山,他轻轻笑了。 对付慈宁宫里那位,自然还得由皇上出面。 第119章 当纪温享受着初为人父的喜悦之时, 琼州也正式对外开放。 琼州海峡上,每日早晚可见一艘艘稳固高大的双桅船行驶在海面上。 第一批慕名而来的游客大多为此前与琼州商号有过合作的商人,他们自雷州港口乘船, 安然横跨琼州海峡后,于琼州港口上岸,再乘坐马车走上青石砖铺成的环岛驿道。 沿途都是独特的椰林海景, 岛内雨林中掩藏着神秘的黎族部落, 换乘小舟便可一探其中究竟。不时路过一座座干净整洁的驿站,随时随地可下车稍作歇息。 直至最南端的崖州, 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大海,金黄色的沙滩上零散的摆放着一些摇椅与油纸伞,可供游客遮挡头顶烈日, 众人的马蹄声惊起一片海鸟齐鸣。 商人们一路行过, 只觉大开眼界,纷纷惊讶道:“这就是令人谈之色变的流放之地——琼州?” “那是五年前了。”一名商人感叹:“自从有了琼州官商,赚了银子,又造了船, 琼州是越来越好了。” “那我们岂不是也可以在琼州开设分号了?” 此话一出, 立即得到了所有商人的一致认同。 为了扩大宣传,纪温打出“天涯海角”的标语,命阮濂在琼州商号所有船只、货物上印上“天涯海角”的标识, 又给第一批来到琼州的商人们各自送了一份答谢礼。 知府大人亲自赠礼,商人们自然忍不住四处宣扬。渐渐地, 更多人慕名而来。 纪温来到琼州的第六年, 也将是他在琼州的最后一年。 如今的琼州逐渐打开了口碑,呈现一派欣欣向荣之势。 无数名流慕名而来,南淮书院也有不少学子来到琼州, 多年前他们便已听闻纪温大名,如今琼州炙手可热,他们便再也忍不住,三五成群,相约往琼州而来。 商户们瞅准商机,纷纷涌入琼州,连纪二伯也带着纪家长辈的祝福千里迢迢来到琼州看了眼小元奕。 一时间,琼州海峡舟楫林立,环岛驿道昼夜不歇,琼州之名传遍天下。 琼州的消息传至上京城,终于得以令久未开颜的皇帝露出了笑容。 想到还剩不到半年纪温便能回京述职,皇帝不由隐隐开始期待,这一次,他一定要将纪温留在身边! 他高坐于龙椅之上,耳边再次传来林御史义愤填膺的弹劾之声。 “皇上,大同总兵之子康飞虎当街调/戏民女,罔顾军纪,百姓对其深恶痛绝” 皇帝回想起翁阁老曾告诉他的一句话,太后似乎已经开始排除异己。 近两年御史弹劾不断,其中涉及的官员已有三十余人,他令人暗中查探一番,果真发现这三十余人里竟无一人与太后有任何来往。 林御史的声音还在继续,皇帝眼神冷了下来,他看了瞿槐一眼。 瞿槐便立刻出列开口道:“此事可有证据?究竟是如何调/戏的?莫不是无意间说了几句话也算调/戏?” 林御史呼吸开始急促:“街上来往者不知凡几,随便一人都可作证!” “那便请林御史将人请上来!” “你!”林御史伸手指着瞿槐,气的胡子乱颤。 皇帝趁机打着圆场:“此事交由刑部去查,待查出结果再议。” 虽是吩咐了下去,可既未限定时日,也未明确奖惩,该怎么查,要查多久,全由刑部自己看着办。 张庭春冷眼看着,皇帝分明是存心和稀泥。 他下意识看向翁阁老,却恰好看见对方嘴角那微微弯起的弧度。 如此下去必不成行,最好能抓其把柄,直接给对方重重一击。 然而,真正的较量还未开始,早已远嫁至西北瓦剌的长公主殿下却给大周送来了一封求援信。 长期以来,瓦剌北部的沙皇俄国不停蚕食其领地,终于在两个月前,二者彻底爆发冲突,正式开战。 可就在两军酣战之际,瓦剌东部的鞑靼集结大军驻扎在西部草原与瓦剌交界处。一方是劲敌沙皇俄国,另一方又有鞑靼虎视眈眈,瓦剌腹背受敌,不堪重负,不得不向大周求援。 与长公主的信件一并带来的是瓦剌盟主图鲁拜琥的承诺:若大周愿意出兵相助,解瓦剌之忧,瓦剌愿从此归顺于大周。 此事一出,皇帝当即决意出兵。 不仅仅是为了收服瓦剌,更是为了一辈子献身大周,远嫁瓦剌的长公主。 可朝臣却无一赞同。 兵部尚书齐严直言道:“瓦剌大半兵力均集中于其北部对抗沙皇俄国,即便如此,战况亦不容乐观,更不可能再抽调兵力抵挡鞑靼。我们若是此时出兵,将要面临鞑靼全部兵力,八年前那一战尚且历历在目,还请皇上三思!” 八年前,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段承平大人被封为征远大将军,率领十万大军北伐鞑靼。然而不到半月,征北大军不敌鞑靼铁骑,十万大军已去其二! 那一战中,段大将军身负重伤,缠绵病榻多时,后魂散于边关,只余尸骨被部将带回上京城。 在那之后,大周派出长公主与瓦剌和亲,两方结盟,才使得鞑靼退兵,消弭战事。 纵使八年已逝,一众朝臣却都不曾忘记来自鞑靼铁骑的威慑。 户部尚书忍不住站了出来,劝道:“皇上,每逢战事,必将死伤无数,流血千里,这些年国库虽有些余银,但若当真开战,那也必然远远不够。” 皇帝面色冰寒,怒道:“昔年长公主为了大周自愿和亲,如今她有难,倘若大周坐视不理,瓦剌必将被沙皇俄国与鞑靼蚕食,届时长公主焉有命在?” 朝堂陷入一片静默之中。 良久,翁阁老站了出来,提出一个折中之法。 “若我们晚些出兵,等到瓦剌消耗一部分鞑靼兵力,我们再出兵驰援,也能将伤亡降至最低。” 这一法子提出后,立即得到了不少大臣的认同。 皇帝看着众人,心中惟余失望。 此法的确能将大周将士的伤亡降至最低,可瓦剌也将被逼至穷途末路,到那时,谁能保证长公主的安危? 这一日朝会不欢而散,散朝后,瓦剌的消息瞬间散布至整座上京城,引得各方势力议论纷纷。 再一次上朝之时,局势更加明显了。 大臣们无论派系,意见竟出奇的一致,纷纷请求等到瓦剌与鞑靼两败俱伤后再行出兵。 更令皇帝心寒的是,刑部尚书张廷春竟也为其中之一。 众所周知,张廷春便代表着太后的意思,难道母后也不想救皇姐?! 皇帝带着一腔愤懑踏入慈宁宫中,对着太后一通质问:“母后明知此事后果,为何不愿出手相助?就算不念及母女情分,她还是为大周奉献一生的长公主!母后就这般冷血无情?” 太后神情冷漠,语气薄凉:“皇上是大周的天子,更应为天下万民着想。牺牲长公主一人,可护佑数万大周将士,这笔账,皇上总该不会算不清。” 皇帝突然怒吼道:“朕自然没有母后这般杀伐果断!连朝夕相处十余年的养女都能随意当做弃子,想必朕在母后心中也算不得什么!” 太后冷硬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破功,她攥了攥手心,强撑着说道:“哀家只想守住大周——” 皇帝毫不客气的讥讽道:“母后可是忘了?朕才是大周的天子!” 皇帝在慈宁宫中大闹一场,事情却没有任何转机。 很快,长公主的第二封信件也已到达上京城。 信中寥寥数语道尽了瓦剌与沙皇俄国战事的凶险,不到一月,瓦剌就已损失惨重,而鞑靼似乎也开始小动作试探,一旦发现瓦剌现状,必将趁虚而入,彼时瓦剌将毫无还手之力。 长公主恳求大周尽早派兵增援,再拖下去,瓦剌或许当真将陷入绝境。 可朝臣却依然认为没到时候。 如今鞑靼未损失一兵一卒,大周如何能与之对抗? 满朝文武都在等待着前线的消息,此时,一道人影悄悄潜入了刑部尚书张廷春府中。 此人武功高强,轻松躲过张府所有视线,来到了张庭春面前。 张庭春心中大骇,正欲开口叫人,那人却双手抱拳快速说道:“大人莫怕,小人是纪家的管家纪全,此番受老太爷之托来此,只为求大人一件事。” 纪大将军? 张庭春看着来人:“你说。” 两日后,纪老爷子瞒着所有人,孤身出府。 张廷春看着神不知鬼不觉出现自己书房的纪老爷子,不仅没有任何意外,甚至情不自禁赞道:“多年过去,纪大将军依然身姿矫健,功夫不输当年啊!” 纪老爷子抱了抱拳:“此番多谢张大人!” 张廷春摆了摆手:“本官不过是传了个话,将军的目的,本官明白。只是此事对大周影响太大,娘娘虽答应见您,却不一定会应您所求,大将军还是莫要抱有太高的期望。” 纪老爷子却坚定道:“老夫会让娘娘答应。” 张廷春看着固执的纪老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慈宁宫内,太后在宫人的服侍下起身梳洗,韩宫令见其面色蜡黄,眼下青黑,便知其定又是一夜未眠。 她担忧道:“娘娘还是寻太医瞧一瞧吧?如此下去怎么能行?” 太后摆摆手:“哀家的身子,哀家知道。” 她是病了,却是心病,药石无医。 韩宫令忧心不已,太后近段时日本就身子不佳,常感疲乏无力,自那日与皇上闹将一场,又有了整夜失眠的毛病,可太后始终不愿传太医,她心中干着急,却也毫无办法,眼下也只能继续以脂粉为她掩去面上病色。 待她装扮完成,又恢复成为那位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太后娘娘。 片刻后,张庭春带着纪老爷子来到了宫里。 纪家煊赫之时,太后还只是宫中一位没有姓名的美人,等到太后得势,纪家却已然败落。 故而太后与纪老爷子虽彼此都早已听闻对方之名,今朝却还是头一回见面。 纪老爷子落后张庭春半步,与之一同行礼后,太后缓缓道: “纪将军如此大费周折求见哀家,可是为了长公主?” 早在二十余年前,纪老爷子便已被罢官夺爵,如今太后仍旧称其为将军,可见对其尊重之意。 纪老爷子拱起双手,身子却站的笔直。 “草民此举不仅是为长公主,更是为大周。” 太后神色未变,声音蕴含着几分威严:“不知纪将军有何高见?” 纪老爷子抬起头来,目光如炬,语气沉稳有力。 “如今瓦剌两面受敌,听闻朝廷欲待瓦剌与鞑靼两败俱伤后再行出兵,草民以为,此举极为不妥。” 不待太后发问,他继续说道:“瓦剌腹背受敌,无法集中全部兵力,已被沙俄打的节节败退,若同时与鞑靼开战,纵使全力一搏,也无法伤其根本。而一旦瓦剌覆灭,大周将直面沙俄与鞑靼两大劲敌,沙皇俄国实力强盛,侵略成性,漠北鞑靼与我大周世代为仇,届时,今日的瓦剌,便是日后的大周!” 太后与张庭春同时陷入沉默之中,哪怕他们清楚纪老爷子有着自己的私心,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十分有理。 对于这蛮夷之人,无人比纪大将军更为了解。 “依纪将军之见,大周该何时出兵?” “越快越好!” 太后垂下眉眼,神色莫名:“若是此时出兵,与八年前那一战无异,有此前车之鉴,只怕朝中大将无一敢战。” 纪老爷子忽然跪了下来,一字一句,坚定道:“如若娘娘不嫌弃,恳请娘娘允草民领兵前往大同!” 一旁的张庭春勃然一惊。 太后看着下首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岁月在他脸上雕刻出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头发几乎已全部泛白,分明比自己都年长许多,却依然身姿挺拔,气势逼人。 “纪将军年事已高——” 太后刚一开口,纪老爷子立刻夺过话头。 “草民虽不如年轻人健壮,然一身功夫从未落下,昔日草民曾与鞑子对战十余年,一举将他们赶回了蒙古老家,草民能赶他们一回,必定能赶他们第二回!” 太后心中有些动摇,论作战经历,的确无人能出其左右,当年的纪老爷子可是有着战神之名! 一旁的张庭春看的心惊,不由劝道:“将军何必如此?您若是有个好歹” 纪老爷子斩钉截铁:“死又有何惧?能死在战场,是草民一生荣光!” 这份气魄,令太后与张庭春均不由为之动容。 沉默良久,太后终于下定决心,开口道:“纪将军实乃我大周脊梁,如此英雄,绝不该被埋没。待将军北伐归来,哀家必将为纪氏正名,恢复纪家侯爵之位,还将军清白!” 第120章 太后虽已应允纪老爷子, 可如今对方不过只是一介草民,身上还背负着二十余年前的罪名,若要官复原职, 还得联合皇帝一同配合。 否则,翁阁老及其党羽必定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午膳后,太后派了人去请皇帝, 却直至日暮时分, 皇帝才姗姗来迟。 他神色不善,冷冷问道:“母后可有要事?” 太后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 直接道:“哀家欲为纪远恢复威远大将军一职,命其率军前往边关,统领北伐之战。” 短短一句话, 信息量极大。 皇帝脑中转了好几个弯才想起纪远是皇姐的外祖父、纪温的祖父, 也是当年的永定侯爷、战神威远大将军。 不怪他对此印象不深,纪老爷子威震天下之时,他还未出生。若不是因着长公主的缘故,他甚至都不知道有纪远这号人物。 他难以置信的看向太后:“纪将军年岁不小了吧?竟还能征战?” 太后坦然道:“纪将军身老心却不老, 领兵作战不在话下, 况且,其子纪武行当年也是一员悍将,即便是如今, 纪家仍有一脉常年驻守边关,北伐鞑靼, 大周上下无人比纪将军更为合适。” 前几日太后还是一副冷酷无情的模样, 无论如何都不愿出兵。今日态度却来了个大转弯,不仅愿意立刻出兵,甚至连人选都定好了。 皇帝不明白太后为何突然有了如此大的转变, 一时间,他甚至都不知此事是好是坏。 那可是纪温的亲人! 纪温远赴琼州耕耘六年,不仅消除疟疾,将琼州变废为宝,还为大周国库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几个月后他便要回京述职,届时若是发现自己将他的祖父和父亲全都送上了战场,该如何作想? 他皱着眉头问道:“大同总兵康石也已在当地驻守了数年,由他出战名正言顺,母后为何一定要选纪将军?” 太后语气耐人寻味:“皇上也知道此时该由康石出战,朝中大臣没道理不知,可这些时日却无一人提出,皇上难道不知其中意味?” 皇帝下意识想要反唇相讥,然而很快他想通了其中症结。 朝中大臣不提此事,是因为他们对此战毫无信心,换言之,他们不相信大周有任何人能打赢此仗,包括大同总兵康石。 而康石身为大同总兵,对战鞑靼本是他应尽之责,这么久以来竟也不曾对此事有任何表态,可见连他自己都不想与鞑靼开战。 皇帝脸色有些难看,他突然想起,擢升康石为大同总兵的一事还是自己亲自批复的。这样的人,怎么配做大同总兵?! “母后可曾问过纪将军的意愿?” 太后沉吟片刻,如实说道:“此事,实则是纪将军主动请缨。” 皇帝愣了愣,脑中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 但最后,他竟莫名的松了口气。 如此一来,纪温总不会怨他了吧? 皇帝矜持的点头:“既然纪将军无异议,朕亦觉可行。” 太后早已料到皇帝会答应,她抛出一个关键问题。 “纪将军毕竟还背负着昔日的罪名,若贸然官复原职,师出无名,恐怕将会引起满朝文武的反对。” 皇帝毫不犹豫道:“朕会提前告知翁阁老、杜阁老与瞿槐,保证他们全力支持此事,相信母后也能说服一部分大臣,有了他们的支持,剩下的人翻不出水花。” 太后等的就是这句话,她微微翘起嘴角:“皇上的决定,哀家自当鼎力支持。” 十余年来,这对母子还是头一回心平气和的达成合作。 当天,皇帝与太后分别召见了不少大臣,几乎都是彼此的心腹。 各自吩咐一番后,两人再次就即将公布之事进行了一番探讨。这对母子之间难得的和谐气氛令阖宫不由侧目,纷纷猜测皇帝与太后是否将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翌日朝堂之上,刑部尚书张廷春首先出列,提出为前威远大将军纪远官复原职,令其领兵前往边关,北伐鞑靼。 在众臣还未反应过来时,礼部尚书瞿槐立即出声附议,并且大肆宣扬了纪将军以往的战绩。 瞿大人竟会赞同张大人? 众人还在惊讶之时,又见杜阁老、翁阁老甚至陆阁老依次站出附议,这样一个离谱且不合规矩的提议,眨眼间竟获得了半数重臣的认可。 更离谱的是,以往水火不容的皇上与太后派系今日竟出奇的配合。 他们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便听上首的皇帝直接拍板道:“既然众爱卿均无异议,此事便就此定夺。” 接下来,如同变戏法般,前方的掌印太监直接掏出一份圣旨,当众开始宣读。 等到圣旨宣读完毕,众臣才纷纷回过味来,皇上这分明是早有准备啊! 敢情是皇上与太后联手在他们面前唱了一出戏? 圣旨传至纪家时,纪武行与王氏一阵懵然。 然而当他们看见纪老爷子处变不惊、分外淡定的接旨谢恩,立即明白过来,老爷子怕是早已知晓。 天使走后,纪武行格外激动道:“爹,您是怎么办到的?我们真的可以重新上阵了?” 朝廷不仅恢复了纪老爷子威远大将军一职,同时也恢复了纪武行少将军之位,将其编入征北大军。 纪老爷子没有解释,看向纪武行的目光深沉犀利:“时隔二十余载,那些本事可曾忘记?” 纪武行兴奋地自胸腔发出一道有力的声音:“时刻准备着,从不敢忘!” 纪老爷子点点头,又看了眼王氏。 与兴奋的纪武行相比,王氏显得有些沉默。 她抿了抿唇,低头道:“爹放心,儿媳会照顾好家里。” 纪老爷子沉沉道:“温儿约莫两月后归京,届时你多劝着些。此次征战,是老夫主动向太后求来的,让他切勿冲动行事。” 他们半月后便要启程,定然来不及相见了。 王氏惊讶的抬起眼眸,随即轻声应下。 纪武行忽然笑着感叹一声:“我还未见过我那宝贝孙儿呢,如今小元奕也该有一岁了,不知长得像谁多一些?” 琼州。 当纪温自纪牧口中得知上京城的消息时,纪老爷子与纪武行已然带领着十万大军整装出发,踏上了前往大同之路。 他震惊的无以复加,他的祖父今岁六十有六,如此高龄再上战场,该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上京城那些人究竟是怎么想的?大周当真无人了吗? 可别说此时他远在琼州,就是身在上京,一切也已来不及了,再过几日,大军说不定都已经抵达大同了。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一遍一遍抚平心中的惊怒,脑中开始快速思考应对之策。 既然无法阻止,他一定要全力保他们平安。 眼下距离回京述职之日尚有一个多月,元奕还小,受不起路上的颠簸,这一路只能缓行,粗略一算,此时出发,待抵达上京之日,也差不多到了既定述职之日。 事不宜迟,纪温立刻回到后衙,简单向苏婉解释一番,便开始着手交接府衙之事。 知府大人突然迫切的准备回京,邓同知与阮濂均是一头雾水。 好在经过纪温大刀阔斧的动作,如今的琼州一切都已稳定,两人也已得心应手,不至于措手不及。 短短一日内交代完一切,纪温便带着妻儿与属下一同赶回上京城。 苏婉从未见纪温有过这般愁眉不展的时候,她轻轻握住对方的手,近乎呢喃道:“夫君别担心,祖父与爹一定不会有事的。” 纪温反手紧握住那一双柔荑:“他们绝不会有事。” 回到上京城,孙儿的到来令王氏欣喜不已。 如今一岁半的小元奕正是学说话的年纪,苏婉教了一路,终于在见到王氏的第一眼,元奕清晰地吐出了“祖母”二字,冰雪可爱的小孙儿立时驱散了王氏心中的阴霾,抱着元奕不肯松手。 但她没有忘记纪老爷子的嘱托,见儿子隐有忧色,劝道: “你也不必太过忧虑,这一回是你祖父主动请缨向太后求来的机会,你爹可是喜不自禁,这是他们多年的夙愿,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事已至此,纪温唯有打起精神,祖父与爹不在,他就是王氏与苏婉顶梁柱,他不能再让二人为他担忧。 思虑片刻后,估摸着应该快到下朝的时辰,他命阿顺给张廷春递去了一张拜贴。 他必须要知道北方边境如今的情况,究竟是怎样的龙潭虎穴,能让大周所有将领退避三舍,不愿应战。 时隔八年,张廷春再一次与纪温相见,两人不免都有些唏嘘。 若不是立场不同,他们本可以有着更深一层的关系。 但纪温今日拜访张廷春并非是为叙旧,他知道,祖父既然找上了对方,说明他们两人之间一定有过暗中联系,况且张大人身为太后娘娘的心腹,必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简短的寒暄过后,纪温直接道出了来意。 “不知大人可了解大同总兵康石?” 张廷春有些意外,没想纪温这么快便找出了关键人物。他有心提点道: “康家世代驻守边关,只是从前纪将军风头极盛,康家声名不显,纪氏隐退后,康家才逐渐势起。据本官所知,康家与大同府纪氏支脉多年不和,近些年康石升任总兵后,更是对其打压的厉害。” 大同府纪氏支脉,是三叔祖一家。 纪温皱起眉头,很快发现了问题所在。 边关武将若要加官进爵,只能靠军功这一条路,而自纪氏之后,北方再无胜仗,康家靠什么得势?《 》 120-130 第121章 张庭春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犹豫着是否该说出实情。 他能相信纪将军,可纪温却是皇帝的人。 最终,他只略作提点道:“康石在五年前经皇上首肯, 升任大同总兵。” 皇上? 纪温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此时的纪老爷子已领兵十万抵达大同,而鞑靼也收回了驻扎在草原西部的兵力,转至大同边境。 瓦剌的危机卸下了一半, 可大周的危机却即将到来。 纪老爷子抵达大同的第二个月, 便向朝廷奏请划拨军费,用于修筑边墙、军堡、墩台, 从而以此拒敌。 开口就是八十万两,若再算上十万征北军与大同边关将领的粮饷,一年所需白银不低于两百万两。 更何况, 此战必将是一场长久之战, 长年累月的耗下去,国库怎么禁得起这般折腾? 故而大半朝臣纷纷开口驳斥,纪老爷子的奏章也就此被压了下来。 不出几日,皇帝遣人召见纪温。 没有了李总管,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年轻的和姓小公公。 和公公没有李总管那般圆滑老道, 规规矩矩的将纪温带入养心殿,便垂着头随侍在一旁。 经历李总管一事,皇帝对这些太监再也不如以往那般亲近, 只在纪温来时露出了一丝笑脸。 纪温此次入宫特意带上了一匣子产自琼州的水晶,皇帝打开一看, 水晶有五色, 大小如拳,晶莹圆彻,比他见过的所有水晶都更为澄澈。 纪温趁机说道:“水晶圣洁吉祥, 此五色水晶更是其中翘楚,微臣见到它的第一眼,便觉它应属皇上。” 皇帝顿时龙颜大悦,打趣道:“纪温,你也学会拍朕马屁了!” 纪温一本正经:“微臣全然发自肺腑,绝非马屁。”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既已在琼州待了六年,也是时候该回来了。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朕可是一直为你留着!” 他甚至都已经为纪温规划好了日后的晋升之路,先去大理寺,再到六部,将几个部门轮上一轮,攒足了资历,便能名正言顺的入阁。 可不曾想,纪温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纪温直接跪伏在地,说出了自己心中一直以来的念头。 “承蒙皇上厚爱,微臣感激不尽。但微臣的祖父与父亲身处前线,微臣夙夜难寐,心中着实不安。微臣斗胆,求皇上允臣前往大同。” 皇帝嗤笑道:“你就是去了大同,还能与他们并肩作战不成?” 纪老爷子与纪武行虽久未露于人前,但曾经都是身经百战的大将,而纪温再有才能,也只是一介文臣。 纪温却认真道:“微臣不敢妄自尊大,领兵作战或许不可行,但筑边堡守,防御工事,微臣自认不在话下。” 皇帝听明白了他言下之意,当下气笑了:“你这不仅仅只是想要去大同,还想让朕准了威远大将军的奏章,为大同拨下军费!” 纪温丝毫没有被揭穿的尴尬,他正色道:“皇上,这只是一个开始,战事所耗甚巨,一旦开战,粮草、军需、武器甚至火器都将成倍消耗,朝廷必须有所准备,一旦供应出现缺口,极有可能影响战况。” 这些皇帝都明白,他有些心烦意乱:“纵使你在琼州那些年替朕收上不少税银,国库也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纪温早有准备,当下便道:“微臣有两计,皇上可愿听听?” “你说。” “其一,屯田边关,以耕养战。抽调将士轮流耕种,实现一部分粮草自足。其二,借官商之利养战。如今各地官商兴起,除去商税,官商所得之利尽数入了各地府衙,朝廷可征收其中一半,用于养战。” 皇帝思索片刻,竟说不出反对的道理。 他面色不虞,冷声道:“为了去大同,你可谓是费劲了心思。” 纪温心中有些内疚,身为一位帝王,皇帝对他当真是拿出了几分真心,正四品大理寺卿的位置多少人求而不得,可他不能不顾祖父与爹。 他沉默片刻,坚持道:“待此战一了,微臣任凭皇上吩咐,绝无二话。” 皇帝烦闷地挥手,一旁的和公公立刻对纪温请道:“皇上乏了,纪大人这边请。” 这一回面圣不欢而散,皇帝虽未答应,可也没有明确拒绝,纪温怀着希望耐心等待着。 可他没等来皇帝的决定,却等来了边关的消息。 鞑靼小王子率军十万攻打大同! 北方开战了! 满朝文武都不曾想到,战争来的如此之快。 纪温更是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插上双翅飞往大同。 仿佛感应到了他的焦灼,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朝廷的任命很快下来了。 纪温升任正四品右佥都御史,提督山西。 即使纪温违背他的意愿,甚至以臣子之身提出诸多要求,可皇帝仍旧念及情分,不忘提拔。 更令纪温惊喜的是,昔日好友杜玉珩升任正五品户部郎中,分管山西粮草之事。 纪温站于院中,遥遥望向皇宫的方向,心中充满感激。 拿到任命后,纪温第一时间去往杜家。 多年未见,杜玉珩越发清瘦了,气质也比从前更加清冷。 纪温拱拱手道:“杜兄,征北军的粮草可就托付于你了。” 杜玉珩嘴角微微牵出抹笑容,仿佛笑了,又仿佛没笑。 他淡淡道:“放心,皇上既特意挑了我,我知道自己此行任务。” 显然,皇帝也担心旁人对粮草做手脚,这才派了与纪温相熟的杜玉珩。 纪温面有赧色:“如今大同不太平,劳累杜兄冒险跑这一趟” “无妨,”杜玉珩始终神色如常:“我本就不愿留在上京,只要不是上京,去哪儿都不打紧。” “这是为何?”纪温有所不解。 为官者谁不想留京?离开上京城,便是离开了权力中心,时日久了,总不利于前程。 杜玉珩一副看尽世事的沧桑模样,轻声道:“筹谋半生事,逢日却化空。何必?” 纪温听的云里雾里,总觉得这些年里,杜玉珩似乎又参透了些什么。 他不由想起了程颉,按理说,程颉此时也该回京述职了,可至今仍旧不见他来到上京,也不知在他离京之前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了。 北方战事一触即发,在杜玉珩的筹备下,户部很快划拨完粮草。 就在纪温与杜玉珩一同押送粮草前往大同的路上,鞑靼铁骑与大周征北军开始了第一场交锋。 得知消息,纪温再也等不及,抛下大部队独自快马加鞭往大同赶去。 皇宫。 近日宫中气氛持续低迷,自从北方开战,皇帝与太后虽面上不显,却都比往日里沉闷了许多。 这是崇治帝登基以来首次主动与鞑靼开战,也是皇帝与太后这对母子第一次联手力压群臣争取来的出战。 一旦败了,不仅皇家颜面无存,大周将士再无信心,甚至将被鞑靼铁骑踏破国门,直指京师。 因此,第一战,尤为重要。 在这样紧张的气氛下,连储秀宫的瞿妃都不敢触皇帝霉头,一连几日都安静的待在宫中。 这时,陪嫁丫鬟巧儿轻轻走了进来,见瞿妃一副懒散模样,往四下里望了望,将小宫女们都赶到了门外,又一一关上门窗。 瞿妃自贵妃榻上坐起身,疑惑问道:“这是怎么了?” 巧儿快步来到瞿妃塌边,凑近了轻声道:“娘娘,皇后已经两个月没来月事了。” 瞿妃脸色一变:“她怀上了?” 巧儿不敢将话说满,只道:“皇后未请太医,究竟有没有,许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定然是有了!”瞿妃恨恨地锤在塌上,咬牙道:“这些年来,皇上都不曾去过坤宁宫,这段时日不知为何突然与太后关系有所缓和,竟然还宿在了坤宁宫!” 巧儿十分不忿:“若不是太后,娘娘早已生下了龙子!” 提及此事,瞿妃眼中怨恨至极。 长期以来,皇上独宠她一人,可自己却始终不见动静,瞿妃心中早就有所怀疑。 只是,那时的她怀疑的是中宫皇后,对其百般防范,甚至极少前往坤宁宫请安。 反正皇上也不在意,她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可时日渐长,在她严防死守之下依然不见有孕,这才寻求了父亲的帮助。 瞿家悄悄送进来了一位女医,平日里便扮做宫女陪伴在瞿妃身边。在女医的仔细查探之下,终于在一只金连珠手镯上找出了问题所在。 而这只手镯,是她入宫次日拜见太后时,太后亲手戴在她的腕上。 无论前朝或是后宫,太后都极具威望。能得太后亲手赏赐,她一直将此视为荣耀,对于这只镯子十分珍惜,这几年常常戴在腕上。 万万没想到,下手之人竟然就是太后! 更没想到自她入宫第一日,太后便起了这等心思! 若不是女医发现手镯内藏玄机,她这辈子都不会怀上龙子! 瞿妃攥紧手心,长长的指甲深深嵌入到掌心,几道月牙状的印记快速由红转青,几乎要渗出血来。 巧儿一把抓住她的手,惊呼出声:“娘娘!” 瞿妃缓缓松开手,一个恶毒的想法忽然油然而生。 大同。 纪温一路疾驰,赶到大同时,第一轮交战已经结束。 威远大将军亲自领兵,历时两天两夜,征北军终将鞑靼铁骑击退。 大同首战告捷! 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蔓延至四周,大同府城内处处洋溢着喜气。 这可是北方二十多年来头一回胜仗! 听到大街上传来的消息,纪温微微松了口气。 可随即他又提起了心。 众人只知战胜,却不知伤亡,不知道祖父与爹是否安好? 第122章 大同作为边防重地, 各处城门均有重兵把守,等闲不得出入。 直到纪温拿出了朝廷文书,才有一名百户亲自带着纪温出城, 一路向北,很快来到一座古朴巍峨的军堡前。 百户姓秦,对于纪温这样一位来自上京城的御史大人, 虽面上恭敬有余, 实则处处提防戒备。 “烦请纪大人稍等片刻,军防重地, 戒备森严,请容下官先行通禀。” 纪温微微颔首:“你且先去。” 他骑着马,静静候在原地。 这座军堡名为宏赐堡, 规模极大, 肉眼可见随处都有值守的兵将。但此时堡内似乎显得有些寂静,许是征北军还未归来。 不一会儿,秦百户跟在一位体型彪悍的大汉身后,亦步亦趋向他走来。 “你就是朝廷派来的右佥都御史?”大汉上下打量着纪温, 毫不客气的问出了一句。 秦百户连忙上前介绍道:“纪大人, 这位是高参将!” 原来是康石麾下的参将。 参将为正三品,品级虽在纪温之上,但纪温身为朝廷派下的御史, 有监察百官之责,倒也不必惧怕。 只是, 令纪温意外的是, 这位参将怎会亲自出来迎接自己?听这语气也不像是热情好客之人。 他掩下疑惑,客气笑道:“正是本官。” 高参将看着纪温略显消瘦的身子骨,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屑, 这样一位弱不禁风的文臣,见了战场还不吓得屁滚尿流? 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转过身去,只留下一句:“跟我来。” 秦百户尴尬笑着望向纪温,十分担忧这位御史大人受到冷遇后愤然离去。 然而纪温面色不变,含笑跟着高参将踏入了堡内。 穿过重重把守,高参将将纪温带到了一人面前。 眼前之人身着对襟鱼鳞甲,一顶尖顶银盔置于一侧,只第一面,纪温便已猜出了此人身份。 他当先拱手道:“下官参见康大人。” 不知为何,康石笑的分外和善。 “纪大人远道而来,定是困乏至极,此地贫瘠无长物,唯有略备薄酒,还望纪大人莫要嫌弃。” 说完,他拍拍手,一群侍女每人端着一碟佳肴鱼贯而入。 纪温可没有心思品尝,他客气谢过康石,问道:“听闻大同首战告捷,还不知具体伤亡情况如何?征北军何时归来?” 康石面色有一瞬间的难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道:“征北军与鞑靼在岭北交战,战事既已结束,此刻理应返回,本官也不知为何还没回来,或许威远大将军另有一番考量吧!” 纪温听了,面上带笑,心头却是一阵火起。 他的祖父与父亲拼着性命在外征战,如今好不容易得胜,这康石竟敢暗搓搓在背后给他们挖坑。 若朝廷派遣来此的御史不是他,但凡是别人,定要受康石影响,对祖父生出偏见。 不过,这康石既然敢在他面前行此等不轨之事,难道还不知道他与祖父的关系? 康石的确不知道。 哪怕同样都姓纪,他也不曾想过眼前的纪温就是纪大将军的孙子。 纪家几代上下全是武将,怎么可能会出一个文官? 见纪温似乎听了进去,康石越发说的起劲。 “纪将军自来了大同,每日粮草消耗都是一个极为庞大的数字。平日里我们为了替朝廷节省军费,一日只吃两顿,粮草紧张的时候只吃一顿。如今纪将军体恤兵情,每日让他们吃三顿,将士们是吃好了,可大周的粮库已然将要见底,还不知朝廷下回什么时候能送粮来。” 康石早已琢磨过,上京城里那些文官最怕的两件事,其一担心武将频频立功风头盖过他们,其二便是怕花银子。 毕竟,国库若是空了,他们可就捞不着油水了。 如今纪远虽打了胜仗,可却耗去了数倍粮草,这送上门的把柄,他们能不把握住? 纪温听了,果然皱了皱眉,随即便道:“朝廷下拨的粮草已在路上,约莫再有两日便可抵达大同。” “这么快?”康石有些意外,朝廷竟然大方了一回? 纪温微微一笑:“大将军向朝廷奏请划拨军费,用于修筑边墙、军堡、墩台,皇上准了。” 康石心中瞬间五味杂陈,这些年来,大同粮草哪会不是一拖再拖?若不是他请了那位大人相助…… 可如今纪远才来了大同多久?不仅耗空了大同的粮仓,甚至能说动朝廷再送来一批。他若当真得皇上看重,皇上又何必特意派了御史来此督察? 说到底,不过是昔日罪臣而已。 尽管心中郁郁,面上却还是一派和气。 “如此甚好,短期内纪将军也不必再为粮草发愁了。” 纪温点点头,突然道:“既然纪将军不回来,不若我们去军营里看看可好?” 他实在担心祖父和他爹,不亲眼看见,心中始终难安。 然而此话落在康石耳中,又有了另一番理解。 御史主动要求前往军营一观,还能是看什么?定然是去搜寻把柄了!这群御史们整日里不安好心,见着自家儿子与姑娘家说了几句话都要参上一本,若是去了军营,不愁寻不着把柄! 康石立刻点头,甚至大手一挥,准备亲自与纪温走这一趟。 出了军堡,康石看向高参将,正欲为纪温安排一辆马车,不料这位看似弱不禁风的文官竟一挥衣袍,灵巧的翻身上马。 两人身为行伍之人,自然能一眼看出,这位御史竟然是有功夫在身的! 高参将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异色,高声赞道:“纪大人好身手!只可惜没能入我大营!” 康石虽未开口,心中却又有了一番衡量。 这位纪大人,当真与其他文官不同。 纪温一手拉起缰绳,侧头笑道:“区区雕虫小技,怎能与将士们相提并论?” 一行人骑着马往北边疾驰而去,随着距离越远,康石与高参将心中越是诧异,这位御史竟能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从未落后过。 这足以说明,他绝非花架子。 越靠近岭北,越是寒冷孤寂,绵延数十里的荒地只剩漫天黄沙,目之所及,全无人迹。 马蹄卷起滚滚烟尘,一阵阵向着更远处席卷而去。 不知走了多远,前方终于出现黑压压的一片,那便是征北军的军营所在。 按理,此时康石应该先派出一人前往报信,然而他却丝毫没动静,甚至大言不惭道:“纪将军久久不归,莫非是在此地勤加操练?” 征北军刚刚结束一场大战,自然该做一番休整,康石故意说出练兵,等到纪温前往军营看到一群懒散的将士,心中定会生出不喜。 他想的很好,哪怕是一眼能看出的阳谋,也免不了中计。 可他却不知道,纪温不是来督察征北军,而是来帮助征北军。 随着一行人的靠近,军营守备早已在营地外等候,等到看清来人,瞬间提高了警惕。 康总兵向来与大将军井水不犯河水,怎么会亲自来到此地? 高参将一马当先,对着营地外的守备高声道:“总兵大人到此,速速散开!” 即便高参将气势极盛,几名守备却是寸步不让,面上恭敬道:“烦请大人稍等片刻,下官这就回去通禀。” 高参将眉头竖起,大喝道:“放肆!总兵大人亲至,何需通禀!” 大同总兵本应拥有当地最高军事指挥权,可朝廷却另派了威远大将军前来,两人之间不分上下,只是,纪老爷子统领十万征北军,而总兵康石则能就近调派周边所有卫所的兵力,两方暂时处于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只是,众所周知,这只是暂时的。 一山不容二虎,大同边境的兵力也不可能分化,纪老爷子与康石之间,必有一人妥协。 如今康石身为大同总兵,却连军营都入不得,心中自是气急。 考虑到御史就在一旁,他压下了阴沉的脸色,转而笑道:“那便去通传吧,毕竟是纪将军的地盘,本官也不可坏了纪将军的规矩。” 这话做足了姿态,若是其他御史在此,定然要对纪老爷子产生蛮横无理、恣意妄为的印象。 守备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康总兵何时这般善解人意过? 可他没有多话的权力,只能赶紧派了人入内通传。 很快,小卒回来了。 “大将军请总兵大人进去。” 仅仅只是一句话,既没有亲自迎接,也不曾派出任何人来。 高参将脸上生出怒气,正要开口呵斥,康石抢先说道:“那我们就进去吧。” 他在心中不断冷笑,很好,今日那纪远当着御史的面儿数次让自己难堪,这般嚣张跋扈的态度,他就不信御史回京不参他一本! 他越是不给面子才越好呢!趁着御史在一旁,只管可劲儿的折腾! 而纪老爷子果真如他所愿,等到康石带着一行人走入了纪老爷子的营帐,就见纪老爷子正与属下在一副舆图前探讨着什么,似乎根本没发现康石的存在。 康石就这样被晾在了一边。 心中有气的康石并没有注意到身旁御史的眼神逐渐有些不对。 纪温看到自家祖父与爹的那一刻,心中的大石骤然落地,虽隔了些距离,可他仍然能看出纪老爷子的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失了些血色,怕是受过伤了。 再看他爹,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居然比在家时还多了几分精气神。 正在此时,纪武行似有所感,抬头朝纪温看了过来。 这一看之下,顿时一惊。 好在他没有贸然开口,只对纪老爷子示意了一番。 见纪远终于看了过来,康石刚要开口,就见身旁那位年轻的御史抢先一步直接双膝跪地,开口道:“下官拜见纪大将军。” 第123章 看着分外反常的纪温, 康石心中十分纳闷。 他犯得着对纪远行如此大礼么?身为御史,怎的一点风骨也没有? 更令他气愤不已的是,自己品级并不低于纪远, 为何不见这位御史对自己这般恭敬? 纪老爷子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孙儿,心底里讶异了一瞬,面上却不动声色。 “起来吧。”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波澜。 纪温起身后, 主动解释:“下官乃皇上钦点的右佥都御史, 日后便要叨扰纪将军了。” 居然派孙子来监督祖父。 身后的纪武行一个没忍住,忽然笑了出来。 这究竟是哪位天才想出来的办法? 这一笑声在静默的营帐内显得格外突兀, 几位征北军中的将领都认为纪温是朝廷派下来监督纪将军的耳目,他们全然无法理解少将军为何还能笑得出来。 同样无法理解的还有康石。 他的心中逐渐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被自己忽略了。 然而这一段小插曲过后, 纪温并未在意众人的异样, 转而问起了第一场战事的情况。 第一战甫一结束,纪老爷子便命人快马加鞭将捷报送回了上京城,只是那时纪温已出发在路上,恰好错过了捷报。 此时当面再问, 纪老爷子也并未隐瞒。 “这第一战其实是鞑子对大周的试探。”他凝眉道:“鞑靼与大周多年不曾开战, 双方对彼此的实力都了解不足,此次鞑靼小王子亲自率兵前来,主要目的便是为了刺探大周虚实。” “征北军伤亡如何?将军可曾受伤?” 听到孙儿语气中隐藏的关切, 纪老爷子只道:“此次参战五万人,伤者近千, 战亡者二百余人。鞑子并不恋战, 交战一场后便退回蒙古草原,此战过后,他们必定卷土重来, 下一回,就不是这般小打小闹了。” 身后征北军的一位将士笑道:“那些鞑子一听纪大将军之名,个个闻风丧胆,还未开战,气势先去了一半,哪里还敢再战?” 一旁的康石语气凉凉:“既然如此,纪将军为何不尽早回到大同?这岭北四面都是荒地,鞑子若是此时打了过来,岂不是刚好逮个正着?” 纪老爷子淡淡看他一眼:“大同虽已有镇边五堡,却是堡单力孤,缺少屏障。一旦五堡覆灭,鞑子将直达大同城下。大同是距离京师最近的一道门户,绝不能有任何差错。故本将在此岭北之地挖壕沟,设下第一道防线,将边线前移。本将已上书朝廷,沿此线修筑边墙与墩台,镇边五堡以西还需再增筑五堡——” 听着纪远滔滔不绝,康石不耐烦道:“纪将军张口便来,这银子从哪儿来?” 纪温适时开口:“户部已将粮草军费运抵大同,想必这两日便能送往军营了。” 康石骤然看向纪温,眼中惊疑不定。 他怎么感觉这位御史像是与纪远一伙儿的? 这时,纪老爷子又问道:“康总兵可还有事?” 这是要逐客了。 康石板起脸:“本官特意护送朝廷御史前来——” 纪温含笑开口:“多谢大人一路护送,下官欲留在此地就近督察,便不劳烦大人了。” 康石愣了愣,心中怪异之感更甚。 他好像被这两人一道排挤了 康石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这位御史对纪远恭敬有加,对自己却这般不客气? 难道他们真是一伙儿的? 直到回到宏赐堡内,收到上京城来信,他顿时怒了。 这位御史竟然是纪远的亲孙子! 而此时,征北军军营内,只剩下纪家亲近之人。 此次征战,不仅纪老爷子与纪武行来了,连他们的长随也一并充入征北军中。 没了外人,纪温再也忍不住,看着纪老爷子关切道:“祖父,您可是负伤了?” 纪老爷子刚要张口说无碍,纪温立刻将他堵了回去:“您可休想蒙混过关,孙儿也读过不少医术,多少也能察言观色!” 纪武行大着嗓门说道:“温儿,既然你来了,可要好好叮嘱你祖父,岁数大了身体哪儿还能跟年轻人似的硬扛着?该休养就得休养——” 纪温顿时有些着急:“祖父,您究竟伤在哪儿了?” 纪老爷子无奈,只得在换药之时让孙儿看了眼伤口。 只见其右上臂外侧有一道深深的箭擦伤,皮肉都已翻滚,换下来的纱布早已被鲜血染红。 纪温狠狠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伤的?” 纪老爷子的长随解释道:“第一战为振奋士气,将军坚持亲自领兵出战。那些鞑子恨将军入骨,无数暗矢直奔将军而来,将军不慎被其中一支擦伤手臂” 纪温下意识问道:“有毒吗?” 长随愣了愣:“军医不曾说过有毒——” 纪温尤不放心:“鞑子既是恨毒了祖父,必然要将此事做绝,极有可能在箭上淬毒。” 纪老爷子安抚道:“若是用毒,伤口大多会变色,军医已经看过了,不曾查出有毒。” 纪温略略松了口气。 纪老爷子重新包好伤口后,第一时间问起朝廷下拨军费之事。 这可是关系到边境存亡的大事。 纪温缓缓说道:“这一回朝廷虽然拨下了一年的粮草与军费,但战争所耗巨大,国库也无法支撑太久,下一回怕是难了,我们得尽早另做打算。” 纪武行毫不犹豫道:“那便以战养战!我们打入草原,去抢鞑子的粮草!” “这是一个方法,但难以实现。”纪温对此并不抱期望。 “鞑靼铁骑本就骁勇善战,若是在他们的主场作战,爹有几分把握可以取胜?” 纪武行想了想,有些泄气:“若是二十年前,我倒是能有几分把握,如今这群将士与二十年前相比相差甚远,还得多操练操练!” 纪温又说道:“所以,我们若想打入草原,绝非一时之功,而眼下若不解决粮草问题,一年后,征北军或将陷入困境。” 纪老爷子问他:“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纪温点点头:“此事孙儿已向皇上禀明,北方边境存在连绵数百里的荒地,非战时征北军可抽调部分兵力开荒耕种,实现部分粮草自足。” “让将士们去开荒种地?”纪武行有些不敢置信。 沉吟半晌的纪老爷子开口道:“这的确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翌日,杜玉珩带着粮草来到了宏赐堡,康石早已自信上得知此人身份背景,对于这位阁老之子,当今国舅,他表现的十分客气有礼。 “杜大人舟车劳顿,着实辛苦,边关苦寒,唯有略备薄酒,望杜大人莫要嫌弃。” 杜玉珩板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冷硬回道:“不必,下官还要赶往征北军大营。” 区区一位正五品户部郎中,竟也敢给自己冷脸,康石的心瞬间沉了下来。 可谁让对方背景深厚呢? 他忍了忍,皮笑肉不笑:“既然如此,本官就不留你了。” 杜玉珩立即便带着人和几十车粮草往岭北而去。 待人走出老远,高参将突然问道:“大人,那些粮草怎么一点也没留下?” 康石也反应了过来,那可是朝廷给大同的粮草,凭什么全拖到征北军营里?! 前有纪温,后有杜玉珩,手握一方大权的总兵康石接连受挫,顿时怒从心起。 “征北军,区区十万兵力,还想与鞑靼对抗?届时短了兵力,本官就等着纪远亲自来求!” 上京城,皇宫。 自从大同捷报传来,宫中氛围顿时一松,正值此时,中宫传出有孕,阖宫上下更是一片喜气洋洋。 这个孩子不仅是中宫嫡子,更是皇帝的第一个孩子,又赶上了这难得一遇的胜仗,皇帝对其寄予厚望,连带着对皇后都温和了不少。 慈宁宫内,却是愁云惨淡。 太后日渐消瘦,面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凹陷下去,甚至偶尔还会陷入昏迷之中。 太医诊脉许久,却查不出原因。 就连韩宫令都怀疑是否因太后平日里忧思过重,才迅速败坏了身子。 慈宁宫每日汤药不断,即使太后不许宫人声张,皇帝也很快得知了消息。 当他再一次踏入慈宁宫时,想起自己上一回来此,还是因为纪将军出征一事。转眼间,已过去三月有余。 仅仅三月不见,太后仿若变了个人。 若不是身旁随侍的韩宫令,皇帝几乎都要认不出自己的母后。 “母后,这是怎么了?”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发觉的一丝颤抖。 太后刚刚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皇帝,她无力的笑了笑:“是燊儿啊。” 燊儿,皇帝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恍惚间他想起了幼时在养心殿中,母后一边温柔哄他,一边处理奏折的那些日子。 彼时的太后在短短时间内实现了身份上的巨大跨越,从此一步登天,成为大周最尊贵的女人。可年幼的君主无力承担国事,为了替儿子守好这片江山,她不得不走出后宫,用柔弱的肩膀挑起这份大梁。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太后习惯了以强势作风武装自己,从不在任何人面前露出任何软弱的一面。 可当她被病痛折磨的神志不清后,终于再也无法维持坚强。 看着病重的太后,皇帝心中不禁涌出一阵悲伤,朝着身后的和公公大喝道:“速宣钟院使!” 一夜之间,太后病危的消息传遍上京。 而此时,远在岭北征北军军营里的纪老爷子忽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晕倒在地。 第124章 纪大将军毫无征兆的晕厥使得在场众人纷纷色变。 纪武行离得最近, 动作最快,在落地那一瞬间险险接下了他爹的身子,随后众人蜂拥而上。 有人大声叫着军医, 有人惊慌失措,更多人围在纪大将军身周,密不透风。 纪温压下心中的慌乱, 拨开众人跪在纪老爷子身侧, 仔细看了看,确定他只是暂时晕厥后, 抬头高声道: “还请诸位散开些,切勿吵闹。” 纪温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群武将之间,直到纪武行大吼一句:“都给老子闭嘴!” 场中顿时一阵寂静。 很快, 军医被纪老爷子的长随负在身后, 一路飞奔而来。 此时纪武行已将纪老爷子抱上了塌,顾不上喘气,军医先给纪老爷子把了把脉,疑惑道:“从大将军脉象看来, 似乎并无不妥之处……” 纪武行当即呛了一声:“都晕过去了还无不妥?” 军医有些尴尬, 又仔细再号了号脉,弱弱道:“下官技艺不精,的确探不出来……” 纪武行烦躁的在一旁走来走去, 正要骂上几句,纪温开口问道:“祖父的身子与上回相比可有不同?” 军医愣了愣, 再次开始号脉。这回比前两次耗时更久, 只见他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口中喃喃:“不对,上回不是如此——” “发现了些什么?”纪温连忙问道。 军医看着纪温, 神情凝重:“大将军的心肺受到了些损伤,上一回将军被箭擦伤时,还不曾出现这种情况。” “可能查出受损原因?” 军医摇了摇头。 待军医走后,纪武行愤愤道:“军中这些大夫大多医术不精,还得回城内再搜罗些大夫才行!” 纪温的脑海里顿时划过一道人影。 论医术,民间大夫怎能比得上太医院的太医? 恰好,纪温就认识这样一位太医。 他站了起来,立刻提笔开始写信。一封给白术,一封给皇帝。 白术的医术他是亲眼见识过的,对于医道的痴迷,他论第二,无人敢居其上。不仅涉略广泛,而且无一不精。 若是白术能来,说不定能找出原因。 养心殿里,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看着自己曾经尊贵不可一世的母后日益虚弱,皇帝心中焦虑不已。 恰在此时,和公公为他送来了纪温的信件。 看着信中纪温描述的纪将军病情,忽然的晕厥,不明缘故的心肺受损以及身子一日日虚弱却丝毫没有中毒迹象,这不正与母后的病况一模一样吗? 只是,太医院数十位太医,纪温为何点名要让资历尚浅的白术前往大同医治? 白术是太医院中最为年轻的一位太医,因声名不显,且制成的药常常带着无法预料的副作用,皇室极少宣召白术。此次太后病危,太医院大半太医都参与了医治,只除了白术。 因他一身怪癖,哪怕他与纪温一同解了琼州疟疾之忧,也不曾受到旁人重视。 皇帝忽然对和公公吩咐:“去将白太医请至慈宁宫,为母后诊脉。” 慈宁宫内,太后已病至无法起身。 韩宫令小心翼翼的喂着汤药,可太后却连吞咽的力气都没有了。 皇帝进来看到太后这副形容枯槁的模样,心中无比酸涩,掩饰般的叫了白术上前诊脉。 隔着一道薄纱,白术静心悬丝诊脉,久久不见动弹。 正当皇帝心中开始怀疑他的医术时,他开口道:“娘娘心气衰弱,气血亏损,若不及时护住心脉,恐将危矣!” 皇帝顿时慌了神:“怎么就如此严重了?!你究竟是如何号的脉!” 此时的太后终于略略清醒了些,缓慢无力的说道:“以往那些太医都不敢说出来,白太医是个实诚人,皇上不必怪罪。” 皇帝强忍着心痛,对白术吩咐:“无论什么方法,必须护母后性命无忧!” 白术却跪下道:“微臣有一法子可短期内护住娘娘心脉,只是需要微臣亲自施针,每日一次。” 韩宫令面色一变,咬着唇挣扎不已。 本朝极重男女大防,后宫之中尤甚,太医为太后娘娘把脉都只能隔着轻纱悬丝诊脉,施针更是被严令禁止。 皇帝沉着脸问道:“你可有把握治愈?” 白术摇摇头:“微臣查不出原因,无法对症下药。针灸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只能暂时阻挡心脉衰弱的速度,无法治愈。” 可若是再不施针,太后命不久矣! 皇帝看着太后气若游丝的模样,很快做出了决定。 “日后你便每日来慈宁宫为母后施针。对外只宣称熬药医治,不得透露针灸一事。” 白术施针手法极其复杂,每一针落下的穴道似乎都出人意料,但经白术施针后,太后的精气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过来。 皇帝不禁一阵惊喜,那么多太医都束手无策,这白术果真有些本事! 可随即,他不由想起了纪温的信,纪将军如今也正等着白术前去救治。 若是一直找不到根治的办法,白术就只能每日往慈宁宫施针为太后保命,可纪将军 皇帝怔怔看着养心殿外的天宫,茫然不知所措。 征北军营里,纪温等了大半个月,纪武行已不知寻了多少大夫回来,全都束手无策,而上京城仍旧没有丝毫动静。 他不得不怀疑其中是否出了什么岔子,以他与皇帝的情分,白术早该抵达大同了,难道有人拦截了他的信件? 为保险起见,纪温再次写了两封信,命自己的两名暗卫分别经由不同的路赶往上京城。 这一日,纪老爷子悠悠转醒,自从上一回晕厥,他的身体仿佛出现一个缺口,生机快速流逝,整个人羸弱不堪。 大夫只能查出他的心肺在持续受损,却查不出受损原因,用尽各种法子也无法阻止情况恶化。 纪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纪武行更是一日比一日更暴躁。 纪老爷子难得清醒了些,将儿子与孙子叫至身边,逐字逐句的吩咐: “边防之事,不可轻忽。大同城外五堡势单力孤,如今既已拨下军费,当尽快于西北再筑军堡。老夫曾设想于北部增筑边墙,东起天镇县东北镇口台,西至丫角山,使墩墩相接,堡堡相连,成为大周难以逾越的一道屏幕。鞑靼铁骑屡次进犯,危及我大周江山,纪氏子孙当不畏生死,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守住北方防线。” 这如同临终嘱托的一番话使得纪武行与纪温双双红了眼眶,纪武行挺直身躯跪在地上,毅然决然道:“爹放心,儿子此生与鞑子不死不休,终有一日,儿子必将打入漠北草原,取那俺答项上人头!” 纪温声音低沉,却不难听出其中的义无反顾:“孙儿谨记祖父之言,此生不破胡虏誓不还!” *** 上京城,皇宫。 今日皇帝再次将一众太医召入养心殿,大发雷霆:“已经过了这么久,还没找出办法?” 众太医战战兢兢,纷纷低头不敢言语。 皇帝愤而将手旁的一只砚台砸出:“一群废物,朕要你们有何用!” 将太医们赶走后,皇帝颓然坐于龙椅之上,书案上是纪温亲笔书写的那两封信。 纪将军病危,随时或将有性命之忧。 可若是没有白太医,太后也活不了多久。 两难的境地使他每日备受折磨,他知道,一旦纪将军出了差池,纪温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 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狠心将白太医送走。 万望纪将军此遭能逢凶化吉,否则 *** 北方边境,征北军军营里。 今日的纪老爷子似乎好了些,甚至还想强撑着身子走出营帐看看,被纪温言辞制止。 祖父的身子断断续续,时好时差,他不敢让祖父冒一丝风险。 好不容易安抚好祖父,刚走出营帐,便撞上了在帐外徘徊的杜玉珩。 自来了征北军军营,杜玉珩仿佛一位隐形人,显得极为低调,军中少有人知其背景来历。 纪温见到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杜兄,可是有事?” 杜玉珩点点头,神情严肃,却没有开口。 看出他有要事,纪温也不由正了脸色:“随我来。” 两人走入纪温的营帐中,确认四下无人,杜玉珩才开口道:“太后病危,据说与纪将军病情十分相似,宫中太医对此束手无策。此前一度药石无医。一个月前经白太医救治,才堪堪保住性命,你不妨写信至上京,向白太医寻求些法子。” 纪温有些怔愣。这一瞬间,他似乎想明白了许多,怪道自己数次去信,也没能等到白术前来。原来,他被留在了宫中给太后医治。 说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纪温眼中神色复杂至极。 短暂的恍惚之后,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 他不能坐以待毙,既然白术无法前来,必须另想它法! 可就在此时,营地忽然响起尖锐的号角声,随即,帐外传来一阵骚动,纪温与杜玉珩对视一眼,神色同时变得凝重。 长号角声响,敌军来犯! 主帅病重,少将军纪武行临时扛起大梁,他站于高台之上,听着斥候不断传来前方敌军消息。 “将军,正北方约有五万敌军,已出草原,即将进入岭北!” “将军,西侧十五里外约有五万敌军!正向我方靠近!” “将军,东北三十里外约有五万敌军!” 众人齐齐色变! 十五万! 征北军一共也才十万人,其中还有不少火兵。而三路敌军共十五万兵力,此次鞑子当真是大手笔! 第125章 敌军自三面包围而来, 纪武行当即高声下令: “左参将穆坤,领兵三万往东北方向抵御敌兵!” 一人应声出列:“末将领命!” “右参将罗山,领兵三万往北方去, 将敌人引入漕沟,务必守住防线!” “末将领命!” 纪武行看了看下首的纪温与杜玉珩,目光最终定格在后者身上。 “户部郎中杜玉珩!”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不明白少将军为何点到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 连杜玉珩自己都有些意外。 他应声道:“下官在。” 纪武行朗声吩咐:“即刻去信至宏赐堡,请求康总兵调兵支援!” 边防有诸多卫所, 每一卫中约有兵力五千六百人,九边重镇所有卫所兵力合计也有约十万左右,只是, 只有大同总兵拥有调动卫所兵力的权力。 康石与纪老爷子素有嫌隙, 只怕不会轻易支援。 但若征北军败了,大同边境五堡将直面鞑靼铁骑,康石必定也得不着好。 但愿康石能顾全大局,再者, 杜玉珩身后还有皇后娘娘与杜阁老, 康石总不能不顾他的颜面。 安排完毕,纪武行留下一万兵力固守营地,便带着最后的三万人准备往西行去。 纪温有些担忧, 敌方来了十五万,己方却只有九万迎战, 鞑靼铁骑素来悍名远扬, 征北军能实现以少胜多吗? 纪武行豪迈一笑:“温儿,莫担心,你爹曾经只带了一个卫打退了两万鞑子!如今三万对五万自然也不在话下!” 纪温勉强安了安心, 看着大军陆续远去。 担心下人分量不足,杜玉珩准备亲自至宏赐堡面见康石,请他调兵。 纪温拍了拍他的肩膀,真诚说道:“此番,拜托杜兄了。” 杜玉珩侧头看他一眼:“保卫大周,吾亦有责。” 直到杜玉珩也离开了,此时营地中仅剩不足万人,这一万人中除了火头军、下军,真正能参战的兵力不足五千。 纪温第一次距离战争如此之近,紧张肃杀的气氛使得他心中始终难以安定。 他忽然想到,眼下东北、正北与西侧均有双方作战,但凡任意一方不敌,营地将直面鞑靼袭击。 届时仅凭营地中这五千兵力,如何能与之抗衡? 想到身体虚弱的纪老爷子,纪温顿时坐不住了,他叫来了驻守营地的张守备,问道: “眼下营地中炮兵有多少?可还有火器?” 张守备不明所以,如实答道:“炮兵大多已随军出征,营地里只有不到一百人,神铳还有不少。” 火器再多,没有炮兵,也是无用。 可纪温却不这么想。 他想起历史上战车的雏形,对着张守备吩咐:“从现在开始,搜罗所有的马车、骡车,将神铳藏于车厢之中,以铁锁连之。若有战,骑兵居中,每车翼以刀牌手五人,如贼人进犯,刀牌手击之。” 张守备略略一想,便明白了纪温的意思,不由惊讶于对方的巧思,只是,他为难道:“营地中骡车数量不少,可却是没有车厢……” 这荒野之地,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找到材料临时做成车厢。 纪温想了想,有了决定:“用牛皮、马皮,再不济,便用芦苇席和木板!” 这样的车厢真的有用吗? 张守备不敢反驳纪温,眼前之人不仅是朝廷钦派的御史,还是大将军的嫡长孙,身份贵重,岂能容他置喙? 趁着众人准备“战车”的间隙,纪温也终于见到了大周的火器——神铳。 他只知神铳笨重,亲眼见到,更觉此言非虚。 这种神铳每次需要填充约十斤重的铅弹,可击打至千米开外,伤人马数百。虽威力大,可发射一回后,需要再次补充铅弹,耗时过长,往往还未准备完毕,敌人就已至眼前。 纪温背着手,看着这些临时组装的“战车”沉吟片刻,对张守备道: “若敌人来犯,切勿让所有神铳同时发射,应分为两批,趁着上一批补充铅弹时,迅速启用第二批,不给敌人可乘之机。稍后装整完毕,还请张大人先行演练一番。” 张守备张了张嘴,这种打法,他还真从未见过。 但面对纪温,他只需听令行事。 按照纪温的指令,他召集所有士卒于营外进行了首轮演练,连火头军也被临时调出充做步兵,纪温则在一旁亲自观察。 纪温做出的这种简易临时战车操作并不复杂,即便是火头军也能快速掌控,刚刚完成一轮演练,纪温正在调整布局时,号角声再一次响起。 他猛地抬头,此时敌军来袭,意味着出战的三方至少有一方被破,究竟是哪一方?他爹现在如何了? 很快,斥候来报,敌军从东北方向而来,初步估计约莫有两万人。 东北方,那是左参将穆坤防守的方向,众人心中明白,穆将军与其麾下三万将士怕是凶多吉少了。 来不及为穆将军担忧,此时两万敌军正向营地袭来,而留守在营地的一万人中真正的士卒只有不到五千,其他人大多是从未上过战场的火头军与下军。 一股恐慌的情绪逐渐在营地中蔓延,穆将军三万兵力对战鞑靼五万落败,仅凭营地中这些人,怎能敌得过两万铁骑? 纪温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眼见众人群龙无首,慌乱不知所措,他气沉丹田,高声道: “众将听令!” 众人纷纷抬头看向他。 纪温再次出声:“按方才演练排兵布阵,速速各就其位!” 张守备恍然大悟,忙指挥众人架起临时战车。 可不少火头军、下军不过是头一回摸到神铳,慌乱之下,方才学到的技能立时忘得一干二净。 纪温死死皱起眉头,高声道:“切勿惊慌,我们还有机会——” 话未说完,另一道声音突然将他打断:“不过一死,何惧之有!” 纪温蓦然回头,竟是纪老爷子! 他不知何时起了身,还披上了一身铠甲,这些时日的病痛将他折磨的骨瘦嶙峋,铠甲中显得有些空空荡荡,可那一身气势却丝毫不输从前。 接着,他的声音传遍整座营地:“身为将士,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死于战场,方为将士一生之荣耀!每一位牺牲的将士,征北军将护其家人,育其子女,保其一生无忧!” 此话一出,又有大将军亲自坐镇,众人惊慌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纪温定定看着纪老爷子,眼中逐渐噙满泪水。 以他的身子,根本经不起这样一番折腾,如今能站在此处说出这样一番话,定已是透支了全身的力气,不过是凭着最后一口气强撑着罢了。 他是诸位将领的定心丸,可只有纪温知道,祖父此刻已是强弩之末。 拼命咽回泪水,他知道自己定然劝不动纪老爷子,为今之计,只有尽快打赢这一战! *** 就在征北军大战之时,杜玉珩已带着手下来到宏赐堡。 前方如此大的动静,康石自然早已知晓,可他老神在在,似乎全然不受影响。 杜玉珩被客客气气的迎进堡内,他不顾康石的寒暄,直接问道:“康大人究竟何时出兵?” 康石故作无奈:“本官已命人快马加鞭赶往各处卫所,毕竟不在一处,调兵遣将总需要些时辰,还请杜大人见谅。” 他说的振振有词,杜玉珩无法反驳,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康石笑道:“左右干等着也是无事,杜大人不若先行休憩一番?” 杜玉珩冷冷回道:“不必。康大人还是尽快召集卫所兵力,若是延误军机,北方防线失守,大同五堡也将陷入战乱之中。” 康石丝毫不慌,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这个道理本官自然知晓,北方战事,本官绝不会坐视不理。” 杜玉珩骤然看向他,心中已明白他的打算。 这位总兵大人怕是想等征北军与鞑靼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等到康石出兵,征北军早已死伤无数。杜玉珩轻轻摩挲指尖,心中已有了决定。 而此时岭西一带,纪武行带领的三万征北军与五万鞑靼铁骑交战正酣,纵使兵力处于绝对劣势,可在纪武行的指挥之下,征北军逐渐起势,隐隐胜过鞑靼一筹。 以此看来,取胜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可纪武行却不见轻松,冥冥之中,他总感觉有什么事将要发生。 一把刺穿一名鞑子胸膛,纪武行对身边的长随道:“我总觉得康石不会好心支援,以防万一,你且先去长宁卫!” 纪氏三房,纪温从未见过的三叔祖便是长宁卫指挥使。 与周边诸卫一样,长宁卫若想出兵,必须经由大同总兵康石首肯。 可纪武行的心跳的厉害,他担心自己的爹和儿子,然而此战短时间内无法结束,不得以,他只能求助于长宁卫。 *** 征北军营地,两万鞑靼铁骑奔腾而来,大地仿佛在颤抖,远处巨大的沸腾声此起彼伏的响起。 众人一阵心惊,可看到身后的纪大将军,又莫名生出一股勇气。 随着纪温一声令下,一排神铳齐齐发射,瞬间给鞑子带去成千伤亡。 纪温站于高处指挥道:“一排下,二排上!” 架着神铳的战车立刻退下补充铅弹,与此同时,第二排战车开始了新一轮的发射。 鞑子成片倒下,在一阵阵神铳的攻势之下,转眼间,已伤亡过半。 剩下的人则以同伴尸体做挡,一步步逼近征北军营地。 张守备大声吼道:“纪大人,他们要来了!” 纪温拿起一杆长/枪,直指敌寇:“将士们,且随本官一同上阵!” 说完,他一马当先,冲出营地,与鞑靼铁骑交战在一起。 “冲啊!”征北军纷纷紧随其后,冲入战场。 真正的厮杀这才开始。 留守在营地的纪老爷子看着自己英勇果敢的孙儿,嘴角流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这才是他纪氏的嫡长孙! 子孙如此,终能安息。 鞑靼铁骑虽被神铳去了一半,可剩下的一万战力依然远远高于此时的征北军。 纪温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人倒在自己长/枪之下,他不知疲惫的杀着,脸上、身上早已溅满鲜血,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永远闭上了双眼,他的心中已然痛到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突然爆出一阵欢呼:“援军来了!” “是长宁卫!” 纪温抬眼看去,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快速向己方奔来,随着对方由远及近,正在交战的鞑子心知毫无胜算,竟直接调转准备撤离。 长宁卫的将士们直直向着四散奔逃的鞑子追击而去,而纪温似有所感,下意识看向后方营地。 那里,始终如雕塑一般的纪老爷子正缓缓倒下。 第126章 纪温目眦欲裂, 顿时什么也顾不上,推开众人径直朝纪老爷子奔去。 然而有一道人影比他更快。 此人身着盔甲,骑马而来, 及至纪老爷子身边,不待马停便狼狈的下了马,而后一把托住纪老爷子, 悲呼出声:“大哥!” 纪老爷子已闭上了双眼, 面目安详,纪温颤抖着握住他的手, 鲜血顺着他的手流到了纪老爷子掌中,可他却只觉手心逐渐冰凉。 他弓着身子,深深埋着头, 极力强忍心中悲恸, 可依然忍不住浑身的颤栗。 忽然,一只大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他抬起赤红的双眼,眼中积聚的泪水使他看不清眼前之人的面貌, 只听一道苍老浑厚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温儿, 让你祖父安息吧。” 纪温再也忍不住,泪水滴滴滚落,埋着头泣不成声。 *** 残余的鞑子被长宁卫将士追杀的七零八落, 只剩寥寥数人逃回漠北草原。 没多久,纪武行带兵得胜归来。 一见营地中的乱象, 他面色剧变, 大踏步走入主帐,一眼便看见静静躺在棺椁之中的纪老爷子。 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浑身的力气,手中长/枪掉落在地, 他踉跄着跪倒在棺椁边,小心翼翼叫道: “爹,您这是怎么了?” 他抓住纪温,眼中满含悲伤却又隐隐有着希翼:“温儿,你祖父怎么了?” 好不容易按耐住的情绪再度涌上胸口,纪温看着棺椁中的纪老爷子,轻声说道:“你们走后,东北方有两万敌军来袭,祖父不顾病痛,坚持亲自出面镇守,直至三叔祖带兵增援,眼见鞑子彻底落败,他才倒了下来……” 纪武行怔了半晌,转头看向纪老爷子,双拳紧紧握住,又松开来,轻轻扶在棺椁边缘。 良久,他自胸腔发出一道沉闷的声音:“康石,总有一日,本将要将你碎尸万段!” 此仇不报,他枉为人子! 听到纪武行的誓言,纪温的理智逐渐回笼。康石之仇,必定要报,可他却觉得此事没有这么简单。 纪老爷子的病势极有可能来自于那道箭伤,换言之,此事必然是鞑靼所为。 可为何远在上京城的太后竟与纪老爷子的病情一般无二? 难道世上真有这样巧合的事? 此次鞑靼举兵进犯,征北军以少胜多,可谓是大获全胜,狠狠打击了鞑子的气焰。 可全军上下并无丝毫欣喜之意。 征北军虽是胜了,却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大将军亡故,左参将穆坤及其麾下三万将士全军覆没,右参将罗山以两万人为代价险胜,连留守在营地的一万人也死伤大半。 这一场战争下来,十万征北军仅剩四万余人。 上京城,太和殿。 因近期河南一带突发蝗灾,皇帝欲效仿琼州,直接就近自当地官商取银救灾。然而这时才发现,河南多处官商竟无银可用。 如今官商盛行,且占据着许多民商得不到的便利,不可能长期赚不到利润,之所以无银可用,多半被人中饱私囊。 皇帝盛怒,下命彻查此事,然而就在此时,一道捷报传来。 北方战事同样也牵动着皇帝与满朝文武的心弦,听闻捷报来临,皇帝面上一喜,登时顾不上其他。 传信的将士只跪地说了一句:“启禀皇上,鞑靼兴兵十五万大举进犯我大周边境,现已被征北军击退。” “快将捷报拿给朕看看!”皇上迫不及待道。 和公公自将士手中接过捷报,再小心呈给皇帝。 皇帝带着满面笑容打开捷报,随着一字一句印入眼帘,他的笑容慢慢凝固在脸上。 待看完整份捷报,他一时失神,捷报竟自手中滑落,翻滚着掉下龙椅。 皇帝的失态落入群臣眼中,顿时引来众人一阵猜测。 皇上究竟看到了什么? 此时,一向低调不多话的杜阁老却突然出列。 “皇上,老臣有本启奏。” 皇帝瞬间被惊醒,心不在焉道:“何事?” 哪知杜阁老直接一语震惊四座。 “老臣欲参奏大同总兵康石,蓄意拖沓,延误军机,在鞑靼进犯之时迟迟不曾派兵增援,令征北军不得不以十万兵力抵挡敌军十五万,致使征北军伤亡惨重。” 此话一出,朝臣们尽皆侧目。 皇帝蓦地睁大双眼,不敢置信:“杜阁老所言当真?” 杜阁老抬头坚定道:“老臣绝无半点虚言!纪少将军派遣前往求援之人正是户部郎中。” 皇帝想了起来,派往大同的户部郎中是杜玉珩,杜阁老的嫡长子! 他的心中腾地生出一股怒火,捷报上纪将军亡故的消息令他瞬间六神无主,然而此时在得知大同总兵康石未及时增援后,这股怒火终于有了发泄之处。 他连连冷笑:“好!好!身为大同总兵,对征北军的生死存亡冷眼旁观,全然不顾大局,纪大将军身亡,征北军损失过半,他居功甚伟!此等不忠不义之人,朕要他何用!” 众臣震惊于皇帝透露出的消息,唯有几位阁老面色如常。 皇帝显然在气头上,此时并不是相劝的好时机。翁阁老皱了皱眉头,还是不曾开口。 待皇帝发泄一通后,他当即下了命令:“革去康石大同总兵一职,即刻押送回京。由纪武行接任威远大将军,兼任大同总兵,掌管征北军与大同诸卫。” 此时,翁阁老再也忍不住了。 他使了个眼色,一名官员犹豫着站了出来,小心翼翼问道:“如此一来,纪将军是否兵权过重?” 整个北部边防的兵力尽数落入纪氏手中,还有一支满编十万的征北军,这在大周可是独一份。但凡纪氏有反心,上京城危矣。 皇帝冷冷道:“纪大将军已为大周战死沙场,十万征北军仅剩不足五万,如此英雄,岂能以小人之心妄加揣测?朕不仅要加封纪武行,还要对所有参战之人大肆嘉赏!” 掷地有声的话语令所有人感受到了皇帝的决心,可按理言之,任何一位皇帝都不能容忍臣子权势过重,他们不明白,为何当今圣上对纪氏如此信任? 退朝后,皇帝回到养心殿,怔怔看着那份捷报,默然不语。 他知道,若是自己依纪温之言将白术送去,纪将军或许能保住一命。 可为了太后,他留下了白术。 而今,纪将军竟然真的死了。 他的心中无法抑制的被愧疚填满,他不知道该如何弥补,哪怕让纪武行升任威远大将军,兼任大同总兵,都无法抵消这份愧疚之情。 他本该宣大军回京,再一一论功行赏,可他忽然怕了。 他不敢见到纪温。不知该如何面对纪温。 慈宁宫中,太后悠悠转醒。 虽有白太医每日施针续命,可毕竟无法根治,太后的生机依然在不断地消逝。 她抬眼听着来来去去的宫人,敏锐的发现今日众人似乎轻松了许多,浑身透着股喜气。 她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韩宫令笑着回答:“此前怕您担心,没有告诉您,鞑靼再次进犯,带来了十五万兵力,而今捷报传来,征北军将其打的落花流水,铩羽而归。” “十五万?”太后皱起眉头。 韩宫令连忙道:“您别担心,大周已经胜了!” 太后又问道:“征北军伤亡如何?” 韩宫令犹豫片刻,轻声道:“征北军伤亡过半……” “伤亡过半?” 太后伸出一只手臂,韩宫令连忙将她扶起。 喘了几口气,太后问道:“纪将军可还安好?” 韩宫令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开口。 太后怒了:“说!” 韩宫令低着头:“纪将军已经亡故。” 太后死死盯着她的眼睛:“纪将军是怎么死的?” 韩宫令讷讷不言。 太后愤怒的指向她:“你们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哀家!” 韩宫令满脸焦急,跪伏于地,在太后连番逼问之下,只得将事情一五一十道出。 听到因为自己,白太医没能前往大同为纪将军医治,间接致使其病重身亡,太后脸色越发惨白几分,喃喃道: “哀家曾经承诺,待纪将军得胜归来,还他清白之名,恢复纪氏侯爵之位,可如今……” 她想起了曾经的纪皇后,戚贵妃在宫中横行霸道的那些年,是纪皇后屡次解她之危,她曾答应过纪皇后好好待她的女儿,可自己却将长公主送往瓦剌和亲。 如今,连她的父亲,也间接因自己而死。 她猛地开始咳嗽,咳着咳着,竟咳出了鲜血。 韩宫令面色大变,跪地哀求:“娘娘,求您一定要保重身子,皇上已经处决了康总兵,皇上会为纪将军报仇!” 太后缓过气来,终于察觉出此事的蹊跷。 她病重已久,本也以为是自己平日里忧思过甚,败坏了身子,可今日才得知远在大同的纪将军竟与她病情如此相似。 此事,必有人暗中下手。 “传张廷春入宫觐见。” 皇帝很快发现了太后的动作,自从太后病重,他便派了人密切关注慈宁宫的消息。 而今太后身处病中,竟还召见朝中大臣,可见定有要事。 然而,在得知太后的猜测后,皇帝又惊又怒。 “母后怀疑宫里有人下毒?” “恐怕不只是宫里,”太后声音虚弱,面容冷肃:“纪大将军也中了招,宫外也少不了贼人,说不得,还不只是宫外……纪大将军可远在边关……” 皇帝勃然色变:“有人与外族勾结!” 这是皇族最不能容忍之事,太后看着皇帝,有气无力道:“皇上,宫中与朝堂,都该整顿了。” 第127章 经太后点拨, 皇帝终于意识到此事中不同寻常之处。 惊怒之下,他叫来锦衣卫指挥使金毅,命其彻查此事。 如若果真有人从中作梗, 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大同,宏赐堡内。 康石万万想不到,征北军竟真能以十万兵力战胜十五万鞑靼铁骑。 他本做好了打算, 只待征北军与鞑靼两败俱伤, 再出兵增援,不仅能直接拾取胜利果实, 还能让纪远欠他一条命。 谁知,纪远死了,征北军胜了。以至于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出兵。 此事若被朝廷知晓, 定免不了一番责罚。康石心中有些不安, 思来想去,还是该给那位大人写封信,届时也好替自己说道说道。 他提起笔,正准备蘸墨, 一人匆匆忙忙跑了进来, 慌张道:“大人,纪少将军来了!” 康石当即呵斥道:“就是他爹纪远来了也得客客气气按本官的规矩来,不过是纪武行, 何必惧怕至此?” 话音刚落,纪武行已然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后, 是被揍的鼻青脸肿的高参将。 康石面色一变, 板起脸紧盯纪武行:“纪少将军不请自来,蓄意打伤本官麾下参将,究竟是为何意?若不给个说法, 本官定要向朝廷参奏一本!” 纪武行冷笑道:“本将与高参将可是光明正大的切磋,何来蓄意打伤?康大人若是不信,大可问他!” 高参将眼神躲闪,一脸羞愧,不敢抬头。 纪武行气势汹汹孤身来此,一看就是来找茬儿的,以高参将的脾性,如何能忍? 他早想会会被军中夸得天花乱坠的纪家人了,今次刚好有了机会以切磋之名羞辱一番。 谁知羞辱不成,反被羞辱,高参将自觉颜面无光,一句话都不敢说。 康石顿觉胸闷,没好气道:“就算此事揭过不提,少将军擅闯宏赐堡,同样也是目无法纪!” “目无法纪?”纪武行嗤笑一声:“本将今日来此,就是来向总兵大人讨个说法!鞑子来袭时,为何迟迟不出兵?就算康总兵眼里没有征北军,可还有大周十万将士?” 康总兵梗着脖子道:“本将行事自有道理,纪少将军无权多问!” “好一个自有道理!那本将也想让康大人见识见识我的道理!”纪武行磨拳霍霍,眼神中透露着危险的意味。 康总兵顿感不妙,看向纪武行,色厉内荏:“少将军想干什么?这里可是宏赐堡!” 堡内所有将士都是他的人,任凭纪武行功夫如何好,也逃不过将士们的围攻。 可他不知道,纪武行可是有备而来。 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上手拎住康石衣领,随后眼神一瞟四周:“如今本将刚刚立下大功,朝廷说不得就要召征北军回京封赏,看谁敢对本将动手!” 此话一出,还真无人敢动手。 毕竟,纪少将军此番打了大胜仗,立下大功,极有可能要直面天颜的,若是被他们打伤,落入皇帝眼中,他们说不定就脑袋不保了。 康石气的七窍生烟,狼狈大吼:“纪武行,你敢!” 纪武行抓着他的衣领,突然凑近,笑道:“康总兵怕什么?本将又不会对你如何。” 说完,手忽然一松,康石险些摔倒在地。 康石又急又气,恨恨道:“纪少将军可别忘了,长宁卫指挥使未经本官允许,私自出兵,依照军法,该施以杖行!” 这是对纪武行无可奈何,准备拿三叔祖开刀了。 纪武行虎目一瞪:“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纪指挥使及时出兵,解救了征北军大营,该一同论功行赏!” 康石冷笑一声:“军法不可违,他若是立下功劳,朝廷自有奖赏,但违背军令也是事实,本官若要罚他,任谁也说不出个不是来!” 突然,一道声音从旁传来:“总兵大人要罚,旁人自是无从置喙。只是不知大人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 康石转头看去,见是杜玉珩,心中虽极为不满,却也不敢将他如何,神色不善道:“杜大人此话何意?” 杜玉珩语气极为冷淡:“下官何意,想必康大人很快便会知晓。” 康石心中顿时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不出几日,上京城来了人,不仅当众宣读圣旨,罢黜了康石大同总兵一职,甚至不顾康石激烈反抗,当即将其押解回京。 与此同时,征北军营里也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封赏。 继纪老爷子之后,纪武行受封为威远大将军,兼任大同总兵,成为大周手握兵力最多的将军。 而征北军麾下诸多将士也一并得到封赏,长宁卫指挥使纪战升任从二品山西都司指挥同知,从此得以进入行省,无需再镇守边关。这也将为身为大同同知的纪武行提供极大便利,日后若有需要,山西都司将能调动行省范围内所有卫所兵力给予襄助。 由此可见,纪氏当真是简在圣心,换了旁人,皇室绝不会容许外姓掌握如此庞大的兵权。 众人皆震惊于纪氏兵权之重,以至于纪温再次连升数级,由正四品右佥都御史升任从二品大同巡抚一事都少有人关注。 朝廷大肆封赏总算使得连日沉闷的征北军营里有了丝喜气,纪温也终于得以见到纪氏三房的亲人。 三叔祖膝下共有两子,其中长子为纪温三叔,次子为纪温七叔,皆已于早年战亡。 纪三叔离世前留下两子,乃纪温二哥与三哥。 如今站在三叔祖身后的便是他们兄弟二人。 两人长相极为相似,均有着纪氏一脉相承的气势与脾性,整个纪家,仿佛只有纪温一人格格不入。 除了三叔祖一家,纪温还见到了二十年未见的纪五叔。 当年三岁的纪温刚回到纪氏祖宅,纪五叔便自请来到大同,一别二十年,如今的纪五叔早已在大同成家立业,全然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动。 纪氏亲人团聚之时,上京城皇宫之中,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逐步酝酿。 听闻锦衣卫已查到了自己头上,瞿妃心神难安,惶惶不可终日。 不出几日,锦衣卫查出礼部尚书瞿槐府中一位幕僚竟曾与外族人有过接触,皇帝一声令下,瞿尚书阖府上下尽皆落入大牢。 瞿妃越发心惊胆战,她的药是父亲给的,至于父亲从何而来,她全然不知,怎么竟还牵扯上了外族? 她不知道这药与外族有没有关系,但她很清楚,既然已经查到了瞿府,下一个一定就是自己。 究竟该如何是好? 她心中惧怕不已,在自己宫中坐立难安,随侍的医女见了,从旁献计道:“娘娘,奴婢有一个法子,即便皇上查到了您,也不会对您如何。” 瞿妃瞪大眼睛:“什么法子?” 医女笑道:“若是您身怀龙子,便是皇帝,也不会加害自己的亲子。” 瞿妃泄了气,一时间又咬牙切齿:“这还用你说?本宫也想怀上,若不是那个老妖婆——” 医女轻声道:“奴婢有一种药,服下后可使人假孕” 瞿妃不敢置信:“当真?” “奴婢怎敢欺骗娘娘?”医女自信点头,俯在瞿妃耳边道:“初初服下此药,脉象如同怀孕两月,往后便如正常孕期妇人一般,甚至连肚子也会一日日变大,待十月瓜熟蒂落,我们再想办法狸猫换太子” 瞿妃眼中逐渐亮起光芒。 瞿府上下尽数被押入大理寺候审,很快,便有人将瞿妃招了出来。 当锦衣卫至瞿妃宫人拿人时,却不想,瞿妃竟声称已身怀龙子。 经太医把脉,果真已怀孕两月。 皇帝虽愤恨,可他多年膝下无子,皇后还在孕中,瞿妃肚子里这个也是他得之不易的亲生子,再如何恼恨,也不能伤害了孩子。 瞿妃就此被软禁在宫中,虽失去了自由,却保住了性命 。 而瞿家人则没有这般幸运,因通敌叛国之罪,以瞿槐为首的瞿家男儿尽数被斩首,女眷没入官妓,只是,直到最后一刻,瞿槐仍高声喊冤,可惜早已无人理会。 慈宁宫中,太后的病一日比一日更重,如今就连白术施针也阻挡不了心肺的损伤,每日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机流逝,生命也终于进入了倒计时。 可恨那瞿槐死到临头仍不知此药究竟是为何药,只知道是府中一名幕僚所提供,等到锦衣卫找到那名幕僚时,此人却已气绝多时。 太后得知此事因果,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连坐起的力气的都没有了。 韩宫令将她扶起,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缓了几口气,太后伸出一只手,用尽力气抓住皇帝的手臂,缓缓说道: “皇上,仅凭瞿槐,还没有这般能量,此事背后必定另有其人!” 皇帝不忍看太后这般模样,安慰她道:“母后,锦衣卫已经查的清清楚楚,您切勿再为此事忧心,保重身子要紧。” 太后却执拗的不肯松手,是她低估了那人的实力,本以为此次即便不能将之连根拔起,至少也要让他暴露出来,没曾想他竟早已有所准备。 而瞿槐,不过只是一个替死鬼罢了。 她已预感自己时日无多,可此人不除,她如何能安心闭眼? “皇上,切记一定要提防一个人,此人藏之弥深,连先皇都不曾发觉,你记住,一定要小心此人——” 皇帝一头雾水,不知太后为何忽然这般激动,为了安抚她,只得顺着她的话问道:“母后说的是谁?” 太后紧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翁阁老。” 第128章 岭北之地, 刚刚获得封赏的征北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为了兑现纪老爷子生前的承诺,纪武行将上京城送来的一半赏银分发给战亡、重伤将士的家人, 以保他们后半生生活无忧。 此举大大安了将士们的心,投身行伍之人,大多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只有家中的父母妻儿始终牵挂在他们的心头上。 如今既无后顾之忧, 自是再无所顾忌,大战过后的征北军虽伤亡惨重, 却因着一股信念与力量,很快重整旗鼓。 纪温与纪武行站于高地,此时的他们不仅是父子, 更是将并肩作战的大同总兵与大同巡抚。 纪老爷子去世后, 纪武行仿佛一夜之间沉稳了不少,他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地,对纪温说道: “你祖父生前心心念念的便是这边境固防之事,如今他虽已离去, 我们也必须替他完成这个心愿。” 纪温点点头:“修边墙、砌墩台、筑边堡, 此事刻不容缓,趁着鞑子休养生息,我们至少要先将这一带的边墙立起来。此外, 边关粮饷、军费,每年都是一笔庞大的数字, 纵使皇上愿意倾力支持, 只怕国库也撑不了多久,开荒种地,势必在行。” “好!”纪武行欣慰的一拍儿子肩膀, 豪迈道:“既然你已心中有数,此事便交于你去做,军中若有人反对,只管跟我说!” 纪武行长于带兵作战,而纪温深谙边务,父子俩完美契合,很快,边关开始了大刀阔斧的建设。 朝廷此前已拨下一年军费,只是,边防建设万事不可轻忽,用材用料都以防御性至上,半年后,纪温便发现军费撑不了多久了。 将士们虽已开始屯田种粮,可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无法带来任何收入,修筑城堡,还得靠朝廷拨银。 正当纪温打算向朝廷递交奏折,请求朝廷再度拨下军费时,上京城却传来了太后崩逝的消息。 被病痛折磨大半年的太后终究还是没能熬下去。 纪温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只是在心中默默念着纪老爷子。 太后崩逝没多久,杜皇后诞下嫡子,为当今圣上嫡长子。 皇帝嫡长子的诞生冲散了太后崩逝的阴霾,借由这个时机,纪温与纪武行一同向上京城送去了一份奏折,然而这份折子入了上京城后,却如同石沉大海,再也没有回音。 上京城,皇宫。 瞿妃已“怀孕”九月,再有一个月,孩子便该呱呱坠地了。 越临近产期,瞿妃越发不安。 皇帝虽暂且饶了她一命,却也将她软禁在宫中,甚至派了侍卫严加看护。 在这般严密看守之下,她根本不可能从外带一个孩子回来。 可产期将至,她若再寻不到办法,届时东窗事发,下场可想而知。 身边的宫人都已被皇帝发落,那些她培养多年,自瞿家带入宫中的心腹全都被皇帝处死,如今只有医女一人还守候在她身边。 这日,医女忽然神神秘秘的关上门,将一张纸团递给瞿妃:“娘娘,方才门外忽然飞出此物” 瞿妃并未亲自接过,而是就着她的手看去,只见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十月初八日,李代桃僵之时。” 她浑身一惊,失声问医女:“这是谁扔进来的?他怎会知道此事?!” 医女摇了摇头:“奴婢只看到这张纸团飞了进来,等奴婢开门去看时,那人早已没了踪影。” 瞿妃厉声质问:“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为何旁人会得知?” 医女吓得赶紧跪了下来,抱着瞿妃的双腿哭诉:“娘娘,您相信奴婢,奴婢没有告诉任何人!自那日后,奴婢就与您一同被软禁在这宫中,从不曾与外人有过接触,你是看得见的呀娘娘!” 瞿妃抑制住心中的颤抖,她闭了闭双眼,眼下只有医女一人得用,就是她不信也得信。 她声音放缓:“本宫相信你,起来吧。” 医女仿佛死里逃生般,身上已惊出一阵冷汗,知道听到瞿妃此言,才轻轻松了口气。 瞿妃重新打量起纸团,镇定过后,也终于回过神来了。 “不管此人是谁,既然没有告诉皇上,想必另有所谋。” 医女为了表忠心,也忙帮着一同分析道:“娘娘,十月初八,差不多是您临产的日子,此人莫非是想帮您李代桃僵?” 瞿妃若有所思。 艰难的熬过一个月,到了十月初八这日,瞿妃显得十分心神不宁。 今日是她临产之日,阖宫上下竟无一人关注,甚至至今连产婆也毫无踪影。瞿妃心中恼怒的同时也不免暗自庆幸,无人关注才好,如此更方便行事了。 等了一整日,直至夜色已深,就在瞿妃以为那人不会来时,门外突然有了动静。 瞿妃与医女对视一眼,医女立即起身前往院中查看。 打开门,原本应值守在门口的侍卫消失的无影无踪,一位穿着太监服、深深低着头的人将手中包裹往医女怀里一塞便匆匆转头离去。 医女看了眼他的背影,随即关上门,抱着包裹回到殿中。 瞿妃激动地接过包裹,打开一看,一张通红的小脸映入眼帘,瞧着仿佛是才出生的模样。 再往下看去,竟还是个带把儿的。 “是谁送来的?可有说些什么?”瞿妃迫不及待问道。 医女面露难色:“来人仿佛是位公公,奴婢以前从未见过的模样,将孩子塞进来就走了,不曾留下任何话。” 瞿妃抱着孩子爱不释手,闻言略略沉吟一番,道:“此时不露面,总有露面时。既已帮本宫做成此事,想必图谋不小” 想到这里,瞿妃心中一个咯噔。对方特意送了一个男婴,莫非是为了 几日后,皇帝才得知瞿妃已诞下一名皇子。 他恍惚了一瞬,才想起宫里还有这么一号人。 近来因着各地官商乱象从生,税收连连大幅下降,国库一度空虚,他每日焦心不已,骤然得知自己多了位二皇子,心中不免感到丝丝安慰。 可一想到他的母妃,他又深深皱起眉头。 瞿妃不能留,孩子更不能养在她身边。 可大皇子如今也才几个月大,皇后必然无法教养二皇子,宫中又无其他妃嫔。 他在心中不住的考量,眼神不经意间又瞥到了纪温的那份折子。 这是征北军第二次请奏划拨军费,距离第一次还不到一年。 筑边堡、修边墙,他也知晓此事的重要性,奈何国库当真无银可用,当年琼州及琼州官商充入国库的那些银钱,半数都以军费、犒赏等形式给了征北军。 纪温赚回来的银钱,最终又回到了他那里。 皇帝头痛欲裂,从前他一心把控朝政,只觉太后就是最大的障碍,可如今太后不在,方知没有太后的朝堂更难以掌控。 官商之乱、河南蝗灾、瞿氏伏诛,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令皇帝颇感力不从心。 而本是唯一可以依仗的翁阁老,也无法再全然的信任。 太后的话,到底还是让他心底起了疑。 翁阁老是先皇时期的老臣,深受先皇器重,及至当今圣上登基,太后执政,才逐渐退出权力中心。 皇帝本以为他只会追随于每一任皇帝,故而太后执政时从不冒头。可太后的模样,却让他不由想得更多。 *** 折子石沉大海,朝廷迟迟没有音讯。 纪温知道,朝廷怕是指望不上了。 可边防建设不能停,鞑子不知何时又会卷土重来,他们必须抢抓一切时间,争分夺秒完成布防。 如此一来,银钱供应绝不能断。 万万没想到,成为从二品大员后,摆在纪温面前的第一道难题,竟是筹钱。 但一个人的到来,解决了纪温的燃眉之急。 看到程颉的那一刻,纪温惊喜万分。 可随即他不免疑惑起来,在外赴任的官员无故不得离开任地,程颉怎会在此时来了大同? 多年未见,程颉浑身透着一股沧桑,不复以往翩翩公子的潇洒模样。 “纪温,我早已没做官了。” 他微微笑了笑,仿佛在说一件寻常小事。 纪温十分惊诧,他可是知道程老爷对程颉的期望,历经千辛万苦高中进士,怎会放弃仕途?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纪温问道:“上一回见面我就已发现你的不对,只是你不愿多说,我也不便多问,这回总该说了吧?” 程颉摇头失笑,眼神悠远绵长:“你可还记得李总管?” 纪温点点头:“莫非与他有关?” 说起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程颉显得十分淡然,他道:“其实当年我能进大理寺,是因为我爹攀上了李总管,给他塞了不少银子,这才得以留京。” 纪温张了张嘴,突然想起李总管被定下的罪名中,其中一项便是卖官鬻爵,干涉吏部选官用官一事。 那一回除了李总管,不少行贿之人都被罢黜,剥夺进士功名,不曾想,程颉竟也是其中之一。 他半晌无言,程颉看在眼里,忽然笑了起来。 “我早已看开了,不必为我担心。”他说的一派轻松:“当年我爹攀上他后,他便开始无休止的朝我爹索要银钱,我早已厌烦,他出了事,我也能松口气了,以后再也不必受人掣肘。” 见他神情不似作假,纪温也松了口气:“那你日后作何打算?” 程颉笑道:“我啊,我要走遍这大好河山,将程氏商号开遍大周。日后你若是打败了鞑子,我还能将程氏商号开到鞑靼去!” 第129章 想让程氏商号开进鞑靼, 除非征北军能深入草原,打入敌人老巢,彻底征服这些鞑子。 连纪温都没有这般自信, 程颉倒是志向高远。 对此,程颉显得十分洒脱。 “就是鞑靼不行,西北的瓦剌总是可以的吧?”他问道:“你可知瓦剌近来战况如何?” 纪温点点头, 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征北军到大同边境后, 鞑靼也将兵力自西部草原转移至此,瓦剌没有了鞑靼的威胁, 总算能集中兵力对抗沙皇俄国,如今交战形势已然好转。瓦剌虽远不如沙皇俄国,但对方似乎也并不想为此战付出太大代价。” 程颉也笑了起来:“我可还记得, 那图鲁拜琥曾经有过承诺, 但凡大周愿出兵相助,瓦剌将对我大周俯首称臣。待瓦剌战事结束,两边交好,不知朝廷可否恢复通商, 允我程氏商号进驻瓦剌?” 纪温侧头看他:“瓦剌还不知是何等境况, 程氏商号久居江南富庶之地,坐拥金山银山,何苦不远千里来此?” 程颉的笑容浅了些, 语气藏着说不尽的沧桑。 “江南的确富庶,但自我出了那事, 江南之地便再也没有我程氏容身之处。” 纪温略略想了想, 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出了位被罢黜官职、褫夺功名的子弟,程氏商号恐怕早已被所有人摒弃,谁也不敢与他们沾上半点干系。 “你想清楚了?当真要往塞外去?” 程颉坚定看向他:“我不仅要往塞外去, 还要将程氏商号迁移至大同。” 纪温一惊。 程颉随即又问道:“不知巡抚大人愿意不愿意?” 程氏商号的事,却来问纪温,显然另有深意。 纪温明白,自己一旦应下,便意味着自己在大同任职期间,要为程氏商号提供庇护,日后程氏商号若是当真来了大同,当地权贵圈子里所有人都会知道,他们的后台是大同巡抚纪温。 这也是司空见惯的做法,任何一家大商号都少不了后台。以前的程氏商号也有,只是程颉出事后,那些人也迫不及待地与程氏撇清了关系。 而在大同,大同总兵、征北军大将乃纪温父亲,与程颉也曾有过数面之缘,而大同巡抚纪温更是他的挚友,可以说,大同已尽数掌握在纪氏手中。 程氏商号要搬迁,选址在大同,无疑是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一个选择。 纪温还没想出个所以然,程颉便再度开了口:“我知道,如今征北军正在大肆修筑边防,此事最是耗费银钱,以朝廷如今情景,怕是难以为继。我愿捐出程氏一半家财,助征北军戍边驻防。” 纪温当下狠狠吃了一惊,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一半家财?!” 程氏商号产业遍布大周,其财力之雄厚,在整个大周都堪称数一数二,竟愿意捐出一半来?那究竟是多么庞大的一笔数额! 程颉点点头,面上带着讽刺的笑:“捐给征北军,程氏还能保住一半,若不然,只怕迟早要被人拆皮剥骨、瓜分干净了。” 坐拥金山银山又如何?没有能保住它的实力,便也只能任人宰割。 纪温尚且震惊于程颉此举之魄力,沉吟片刻后说道:“程兄,我倒也不瞒你,征北军的确需要大量银子,但你捐出一半,未免也太多了些,你愿意,你爹能愿意吗?” 程颉垂下眉眼,声音低沉:“我爹已经不在人世了。” 纪温愣了愣,也沉下了声音:“何时的事?” 程颉苦笑一声:“当初我爹为了使我仕途畅通,花大价钱攀上了李总管,怎料此人贪得无厌,一次次派人找上我爹,每一回我爹都得拿出至少万两银票才能将人送走。李总管出事后,我被罢了官,我爹一直认为是他害了我,那段时日我也魂不守舍,竟未发现我爹的病情,直到后来再也无法挽回” 谈及此事,程颉心中不是没有悔意,但在他爹临终前,他答应过一定会好好活着,将程氏商号延续下去。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绝不能让商号被那些人吞没。 一时之间,纪温心底感慨良多。 恍惚间想起程老爷的模样,初次见面时他还是位圆润白胖的中年男子,第二次见面时,为了下乡收粮,他已经成了黑瘦的小老头。 为了让儿子入南淮书院,他捐献巨资为书院修建屋舍,甚至起了一栋藏书阁。 不过几年未见,竟已天人永隔。 再看程颉时,纪温多了几分了然。遭逢如此大变,就是任性洒脱的阔少爷程颉也不得不快速成长起来。 他沉吟许久,才道:“令尊若是在天有灵,看到如今的你,想必也会欣慰不已。” 程颉压下了心底的情绪,故作轻松问道:“所以,纪大人,您这是答应了吗?” 纪温拍了拍他的肩膀,如同少时那般,也笑道:“程氏商号若是来了大同,于大同而言只有好处,我自是没有不赞成的。” 程颉轻轻松了口气:“我还真怕你顾及着避嫌,不愿让我来呢。” “避嫌?”纪温笑了笑:“能为朝廷节省数百万两银子,就是旁人知晓你我之间的关系,也无从置喙。” 程颉这才放下心来。 一切商谈妥当后,程颉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应天府,开始准备转移商号下的各大店面、铺子。 从今往后,程氏商号将不再是江南豪绅。 而纪温这边,有了程颉的捐赠,修边驻防算是有了银钱保障,可一应军饷、军需等仍然是一笔不小的数字。 深秋时节,天气转凉,而大同的边关更是格外寒冷荒凉。纪温必须得提前为将士备好冬日的衣物。 他再次写了一封奏折,署上他爹的姓名命人送往上京城。 与庞大的修边驻防工程相比,这样的军需费用已算是九牛一毛,多地将领都会在冬日来临前向朝廷奏请军需。 可出乎意料的是,这样一道折子竟然也石沉大海,迟迟没有音讯。 不过是十万两银而已,国库难道连这些银子也拿不出来? 纪温等了许久不见回音,心中不由沉沉。 朝廷究竟是怎么了? 思虑再三,他前往征北军军营,找到了他爹。 彼时他爹正在练兵,将士们操着整齐划一的动作,黑压压一片,看起来气势十足。 在他爹的操练之下,就是才加入没多久的新兵也都有了质的飞跃,一众将士们的精气神似乎都与以往截然不同。 见到纪温前来,纪武行脸上不由露出笑容,对着下首的参将吩咐了一番便走了过来,一把搭在纪温肩上,如同好哥儿俩般勾肩搭背的回了营帐。 他眉飞色舞的说起了新兵们的趣事,嘲笑了一番某些愚蠢的新兵蛋子们,与纪温一起笑过后,才问道: “温儿,今日来此可是有事?” 纪温点点头:“爹,我们的军需折子至今仍被留中不发,我想知道上京城究竟是什么情况。” 纪老爷子生前曾秘密培养了不少探子,专用于在外打探消息,甚至还有深入皇宫的,这也是他久居深宅却能知天下事的原因。 在他去后,下一任家主纪武行便继承了这一支力量。 纪武行嗤笑一声:“朝廷确实没工夫理会我们,他们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如今已是自顾不暇了。” 纪温疑惑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纪武行突然想起自家儿子与皇帝还有着几分交情,当下收起了几分轻视,正色道:“据说皇上病倒了,已多日不理朝政,如今朝臣们正为两个连话都还不会说的奶娃娃斗得火热。” 皇上病倒了? 纪温微微一愣,连忙问道:“皇上病的可严重?为何突然生病了?” 纪武行摇摇头:“不知道,宫中并未传出些什么来,想来是有意封锁消息。” 越是如此,越发显得不同寻常。 皇帝正年轻,怎会突然中病倒? 那两个奶娃娃,指的应当就是杜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与瞿妃所出的二皇子了。 纪温十分不解:“大皇子乃中宫嫡出,母家乃是杜阁老,而瞿家早已被降罪处死,二者之间有何可比性?” 纪武行不耐烦这些弯弯绕绕,干脆叫了一人过来,让他与纪温解释。 此人名为纪密,是纪老爷子一手栽培起来的得力之人,日常隐在暗中,为纪老爷子管着所有的探子。昔日纪老爷子所得知的事,几乎全部来源于此人。 纪老爷子去世后,他便跟在了纪武行身边,时常为他讲述一些各地近况。 他对纪温说道:“单凭二皇子及瞿妃之力,自然不被众人看在眼里,甚至连储秀宫都出不得。但翁阁老却突然站了出来,声称二皇子也是皇上的亲骨肉,只要皇上一日不发话,他便是实实在在的天家贵胄。” 翁阁老。 纪温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纪老爷子生前就曾提醒过他要小心翁阁老。 如今一看,纪老爷子所言果然不错。 翁阁老有意扶持牙牙学语的二皇子,莫非是想当上辅政大臣? 第130章 迟迟等不到朝廷的回音, 纪温也不由悬起了心。 如今没有了太后,皇上也不知病情如何,朝政怕是要乱了。 但纪温远在大同, 对上京城之事爱莫能助,只能默默在心中祈祷皇帝安康。无论是为大周,还是为了两人之间的情谊, 他都不希望皇帝出事。 朝廷不曾拨下军需, 纪温只得另想办法。好在程颉刚刚捐助了一大笔银子,短期内, 大同暂且能有余力,只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这一年冬日, 当北方边境正在热火朝天的建设中时, 天使忽然降临大同。 纪武行得知天使来临,眉头一挑,私下里气冲冲道:“冬日都过了小半,现在才想起送冬衣来?若真等着朝廷, 将士们早被冻死了!” 师爷祝籍若有所思, 沉吟着道:“如若果真是军需,应由户部郎中押送。此次来的是天使,只怕不是来给我们送军需的。” 纪温总感觉眼皮跳的厉害, 仿佛将要发生什么不好的事。 他按了按眉心,语气沉沉:“兵来将挡, 水来土掩, 先将人迎进来吧。” 令人意外的是,来人竟是曾与纪温有过数面之缘的高公公。 高公公虽不是太监总管,却也在养心殿中服侍, 是皇帝身边的近侍。 他的到来,意味着此行乃是受皇上指示,传达圣旨来了。 纪温心中不妙的预感愈甚,与他爹一同行礼后,便听高公公表明了来意。 皇帝欲召纪温入京,详谈边境布防一事。 此话一出,纪温与纪武行对视一眼,眼中均凝重了几分。 皇上何时关心过边境布防之事?更何况如今竟特意遣了天使下来奔波数百里传纪温入京。 此行日夜兼程,赶了一路,高公公看着格外憔悴,说起话来也令人莫名感受到一股子沉重。 “纪大人,时候不早了,您若没有什么要事,即刻便出发吧?” 纪温心中一惊,低声问道:“可是发生了什么事儿?为何如此匆忙?” 高公公面露难色,一脸讳莫如深的模样。 叹了几口气,他只说道:“等见了皇上,大人自会知晓一切。” 就连粗神经的纪武行都从中嗅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向高公公,半是客气半是威胁,质问道:“如此紧急,莫非此行有危险?公公不能说实情,总该给我们提个醒。” 高公公犹豫再三,忽然说起一事。 “前不久,刑部尚书张大人被查出贪墨,现如今已被贬至地方上。” 刑部尚书,那不正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大臣——张廷春吗? 这看似毫不相关的一件事,却让在场几人心中警铃大作。 张廷春究竟有没有贪墨,他们无从得知。但太后娘娘才崩逝,第一心腹便遭受贬谪,任谁都不免在心中嘀咕几句。 莫不是有人见他没了靠山,想要铲除异己吧? 张廷春既已落败,说明此时朝堂太后一派将不复存在,那么,如今又会是怎样的形势呢?皇帝此时召见纪温,究竟意欲何为? 怎么想都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纪武行皱起眉头,正考虑着用什么法子才能将此事搪塞过去,就听自家傻儿子笑着答道: “还请高公公稍等片刻,书童已为本官去取行李了。” 纪武行不赞同的看向他,但在儿子安抚的眼神下,暂且按耐住心思,不曾开口。 高公公显然十分急切,看着纪温几欲开口,又摄于一旁纪武行的威势,最终只道:“咱家等着便是只是,皇上还在宫里等着,纪大人还是快些准备吧!” “这是自然。”纪温笑的温和。 回到内室,纪武行当即问道:“温儿,此时回京定然没有好事,为何还要去?” 纪温无奈的笑了笑:“爹,皇上都已经派了近侍下来,儿子又如何逃得了?” 纪武行毫不客气道:“那就拖着!不能违抗圣命,总还能用各种法子拖上一拖,且先看看上京城局势再说!” 纪温摇摇头:“爹,皇上已是十万火急,非要儿子前去不可了。皇上待我不薄,于情于理,我都该走这一趟。” “非去不可?”纪武行仍不死心。 “非去不可。”纪温神色坚定。 见改变不了儿子的想法,纪武行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几步,才道: “那你多带些人,放心,不带在明面上,我会让他们暗中护着你。” 纪温露出一抹笑意:“多谢爹。” 由于来去匆忙,纪温只命阿顺草草收拾了一番,便与高公公一路轻车简行,朝上京城而去。 一晃近五年过去,再次回到上京城时,一切仿佛都不曾有变。 但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来不及回家,在高公公的带领下,纪温径直入了宫中。 从前每次入宫,那位年轻的皇帝总带着一脸笑容坐于正殿中等待着他的到来。可今日高公公却直接将他带入了后殿,进入了皇帝居所。 这意味着什么,纪温已隐隐有所猜测,他的心也不由快速下沉。 步入一间屋内,中间有一座宽大厚重的楠木屏风,隔绝了内外视线。 纪温随着高公公一同跪下,便听高公公道:“奴才叩见皇上。” 不一会儿,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和公公走了出来,一见纪温,和公公面上一喜:“纪大人,您总算来了!” 似乎每一回回京面圣,都能听到这么一句话。 纪温压下心中的感慨,朝着和公公笑着点头。 和公公说完一句话,便又走入了内室。 隐约间,纪温听到屏风后的对话传来。 “皇上,纪大人来了。” 良久,一道喑哑的声音传出:“纪温来了,让他进来。” 和公公似乎犹豫了片刻,最终却只道:“是” 纪温有些不敢置信发出这般声音的竟然是皇上,在他记忆中,皇上向来都是肆意张扬,意气风发的模样,待走入内室一看,眼前之人更是令他震惊不已。 那位比他还小一岁的皇帝,如今却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者,枯瘦的不成样子。 他的眼圈有些发酸,跪于塌边,声音轻颤:“皇上,微臣回来了” 皇帝竟然露出了一抹笑容,如多年前那般语气轻松道:“纪温,你终于回来了。” 纪温心中五味杂陈,他与皇帝年少相识,情谊深厚。他曾将自己派去了疟疾肆虐的琼州,又将他祖父派往了边关作战,这些年来,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然而他为皇上出生入死,皇上对自己的信任也从未变过。 这些年来的种种,也曾令他对皇帝始终保持一份警惕与提防。可看到皇帝病成这副模样,让他心中的防线不由开始一点点溃败。 “大同边防筑事有总兵大人就够了,微臣已在边关驻守五年,也该回京为皇上效劳。” 眼下上京城局势不明,连皇帝都成了这般模样,此时回京,绝不是好时机。 可纪温心中却突然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要留在皇上身边! 哪知,皇帝虚弱的笑了笑。 “那可不行,纪温,你还得回大同去。”《 》 130-140 第131章 “你还得回大同去。” 皇帝说完这句话, 嘴唇动了动,仿佛犹豫了一瞬。 纪温敏锐的察觉到他的眼珠往一侧动了动,似乎看了眼屏风之后。 而后, 他笑了笑:“边防还未布置完成,怎能少了你这位大同巡抚?” 一股怪异的感觉浮上心头,纪温试探着道:“皇上, 边关有征北军, 微臣……” 话还未说完便被皇帝打断:“你爹英勇有余,沉稳不足, 没有你在他身边看着,朕还真有些不放心。” 纪温蓦然抬起头来,恰好对上皇帝还未收回的眼神。 他的语气带着分外分明的笑意, 眼中却一片冰寒。 纪温立刻明白过来, 皇帝这话,恐怕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心中骇然,这里可是养心殿!谁敢在这里安插人手,还让皇上如此忌惮? 见他意会, 皇帝眼中深邃, 嘴上却还缓缓笑道:“朕可不是在贬低你爹,人各有所长,论领兵作战, 你不如你爹远矣。你们两父子,倒是配合的极好。” 纪温立时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去:“皇上谬赞了, 能为圣上效劳, 已是圣上恩典,纪氏上下无不感恩戴德。” 皇帝静默了一瞬,才怅然道:“可惜, 你祖父没能回来……” 提起纪老爷子,纪温心中也颇不好受,他勉强笑了笑:“祖父常说,能死在战场,是所有纪氏男儿的荣耀。这是祖父自己的选择,微臣亦以之为荣,皇上切不必过于伤神。” 皇帝眼神变得极为复杂,良久,他才叹息着道:“母后生前曾应允纪老将军,此战结束,将为其正名。如今……” 如今,太后和纪老爷子都不在了。 当下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突然,皇帝剧烈咳了起来。 和公公连忙不停为其顺背,似乎已是十分熟练。 看着皇帝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纪温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劝道:“皇上,无论如何,您千万要保重龙体!” 皇帝拿帕子捂着嘴咳了好半晌,平复下来后,将帕子攥在了手里,看也不看一眼,只对纪温道: “纪氏之功,朕自是记在心里。一应赏赐,朕已派人送往纪家,你回去后便能见着。得了赏赐,就即刻启程回大同去吧,边防之事不可轻忽。” 纪温一时有些愕然。 皇帝火急火燎的将他传唤回来,他这还没来得及回家与他娘和婉儿、元奕好好聚一聚,就被催着回大同了? 皇帝让他回京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能只是为了给他赏赐吧? 纪温十分清楚,皇帝绝不可能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可他已经来到了养心殿,皇帝却仍然不曾开口说出真正的目的。 这宫里,究竟还是皇上的皇宫吗? 纪温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不敢再想,对着皇帝行了个大礼,叩谢皇恩。 出宫的一路上,由和公公亲自相送。 提起皇上对纪氏的赏赐,他露出十分艳羡的神色,笑道:“纪大人,皇上还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般恩典,纪大人真叫人好生羡慕啊!” 纪温立刻从善如流:“不知皇上究竟赏了些什么?和总管可否透露一番?” 和公公嘴风很紧:“纪大人很快便能知晓了。” 正当纪温思索时,和公公忽然状似无意般说出一句:“此次赏赐,多出自皇上私库,尤其是那一整箱黄金,多少人看了都得眼红——” 若不是对和公公有些了解,纪温都要以为他这是在暗示自己行贿了。 可若不是索贿,和公公又何出此言? 和公公说完,深深看了纪温一眼。 纪温很快反应过来,看来那一箱黄金不普通啊。 或许,这就是皇帝召他回京的原因? 与和公公分别之时,纪温镇重向其拱了拱手:“和总管还请留步,烦请总管替本官多谢皇上。” 他定定看着和公公:“总管方才之言,本官已铭记于心。” 和公公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随即笑道:“咱家祝愿纪大人此行一路顺风,若是可以,回到大同后,也给京里递个消息,好让皇上放心。” 纪温有些不明所以,皇上似乎有些关心太过了吧? 他忍下心底的疑惑,客气道:“劳皇上惦念,微臣不胜惶恐,待回到大同,定立刻传信回京!” 出了宫,纪温一路赶回纪家,此时的纪家刚送走宣旨的天使,阂府上下喜气洋洋,主子下人们正各自忙碌着,门人一见纪温回来,顿时又惊又喜,高声叫道: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王氏与苏婉一早便得了纪温的信,早早便在府里等着了,还未见到纪温,却先迎来了宣旨的天使。 一番忙碌之后,再见到纪温时,几人均是喜不自禁。 王氏眼中含了些泪水,这几年里,纪氏祖孙三代男儿全都上了战场,她与儿媳留守家中,无一日不在惦念。 纪老爷子的死讯传回来时,家中一片悲恸,婆媳俩心中担忧更甚。 如今纪温完好无损的回来,她们怎能不激动? 王氏很快擦干了眼泪,将儿子往儿媳处推去,边推边道:“你走了这些年,你媳妇日日在家中为你祈愿,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不快过去?” 纪温早已看向了一旁的苏婉,她的眼圈微微有些泛红,想来是刚擦过眼泪,听了王氏之言,她有些羞赧,小声道:“这是儿媳的本分,不值当什么,夫君回来便好……” 当着众人的面,纪温将她轻拥在怀里,低声道:“是我亏欠了你,此生我绝不负你。” 被这么多人看着自己与夫君的亲密之举,苏婉的脸颊浮上两团红晕,低着头不敢看众人的脸色。 就在这时,纪温感觉自己的衣角被拽了拽。 他下意识回头向下一看,竟是一位看起来五岁左右,相貌十分精致的男童。 男童正板着脸,严肃问道:“爹,您是不是忘了您还有个儿子?” 纪温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自己离开时,元奕才一岁多,如今四年过去,也该是五岁的年纪了。 自己这个爹,当真是一点都没尽到父亲的责任。 看着这张酷似自己的小脸,纪温心中涌出莫大的愧疚,他一把将小元奕抱起,将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口,语气分外温柔:“爹怎么会忘了我们的元奕?” 纪元奕安安静静的趴在纪温身上,这个爹明明很是陌生,却让他忍不住想要亲近,他带着小奶音闷闷道:“我还以为娘在骗我呢,她骗了我好多回了!” 苏婉有些尴尬,小声辩解:“娘没有骗你,你爹这不是回来了么?” 纪温心中有些酸涩,他亏欠妻儿太多了! 王氏等了等,等到儿子儿媳与孙儿都平静了些,才提醒道:“方才皇上送了好些赏赐过来,都在院子里,我们还没看呢!” 纪温也想了起来,问道:“都赏了些什么?” 王氏笑意吟吟:“皇上为二十六年前的那桩事翻了案,恢复了纪氏永定侯爵。你爹继承了侯位,你被封为世子。” 纪温一惊,不敢置信的看向王氏。 这样大的事,皇上竟就这么轻易地做了? 任他如何也不会想到,皇上竟在这个时候恢复了纪家侯爵之位! 想起养心殿中皇上提起的事,纪温仍如同置身梦里。 第132章 爵位恢复后, 如今纪家的权势甚至已然超越了从前,成为真正手握重兵、身居高位的权贵之家。 纪温不知道皇帝究竟是如何力排众议做下这一决定,但可想而知, 此事定会在朝中掀起一片波澜。 若不尽早离开上京,想来纪家很快便会变得无比热闹。 莫非这就是皇上催他早早回到大同的用意? 与恢复爵位相比,其他的赏赐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王氏只略略一指, 道:“皇上还给家中赏了不少金银器皿,都还好端端的堆放在院子里, 没能来得及瞧一瞧呢。” 纪温的目光随之看去,琳琅满目的珠宝器物,各色珍贵稀有的布匹绸缎…… 他突然想起和公公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 下意识在院子中的那堆物什里找寻起来。 很快, 他来到了一个紧紧闭合的木箱前。 下人见着他的动作,连忙问道:“少爷,可要打开?” 纪温摇摇头:“将它抬去我院里。” 王氏与苏婉均注意到他的异常,两人对视一眼, 王氏问道:“这箱子……” “娘, 我们稍后再说。” 纪温命人将箱子抬回内室,随即屏退了一众下人,只留下一头雾水的王氏与苏婉二人。 在她们疑惑地目光中, 纪温亲手缓缓将木箱打开。 顿时,三人皆惊。 木箱里, 一位看起来约莫三岁的男童正静静躺在其中。 苏婉惊呼出声:“是太子殿下!” 纪温久不在上京, 更是从未见过两位皇子,而王氏与苏婉却因身具诰命,又是重臣家眷, 时常得以入宫觐见皇后娘娘,故而对两位皇子并不陌生。 尤其是皇后所出的太子殿下。 听到苏婉道出的身份,纪温脑中迅速回忆起皇帝的态度,再联系上一切不寻常之处,如同醍醐灌顶般,他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 原来,什么恢复爵位,什么赏赐,都不过是掩人耳目。皇帝紧急召回纪温,其真正的目的,是想将太子送出上京! 心中大震之余,他赶紧查探了一番小太子的情况,还好,只是陷入了昏睡之中。 看来是提前被下了药,才能一路安然的送出宫。 陡然见到小太子,还是这般方式偷运出宫,王氏与苏婉心中有些惊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王氏开口问纪温。 纪温捏紧了拳头,沉声道:“皇上如此大费周章,皇宫恐怕早已不在他的控制之内,就连这上京城,也不安全了。他兴许想让我将太子殿下带去大同!” “可……”王氏紧紧皱起眉头,如今这样的局势,让她儿子偷偷带走一国储君,万一皇上有个好歹,他们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纪温却很快意识到了此事的严重性,当下他迅速对王氏与苏婉二人道:“娘,婉儿,上京城不能留了,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尽量轻便,我们要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上京,往大同去!” 王氏与苏婉大惊失色,二人张张嘴,有心想问,最终却只是对视一眼,立刻点头:“我们都听你的!” 等待她们收拾的期间,小太子也终于醒了过来。 令人惊讶的是,看到周围陌生的环境,这位三岁的男童竟没有丝毫惊慌,他躺在塌上,偏头看见了一直守在身边的纪温,脆生生问道:“可是纪大人?” 纪温有些惊讶,初次见面,这位小太子似乎格外沉稳。 他不敢怠慢,起身行礼:“微臣纪温,参见太子殿下。” “父皇常常跟本宫提起你。”太子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爬到塌边,仔细看着纪温:“纪大人是父皇最信任的人,所以让本宫日后都跟着大人,纪大人,我们什么时候启程前往大同?”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对前往大同一事很是向往,丝毫不明白背后的含义。 到底还是个孩子。 纪温恭敬答道:“待内子收拾好,立刻就出发。” 小太子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羞涩的笑容,半是矜持半是期待:“听父皇说,大同边关有着连绵数百里的荒漠,纪大人还在那里建起了巍峨的长城,这样的景儿在上京城里可永远见不着,等回来了,本宫一定要与父皇好好说道说道。” 显然,小太子只将此行当做了一段游历。 纪温思索片刻,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几句,以免小太子生出不必要的差错。 他委婉道:“殿下,皇上并未对外公布您的行程,此行您恐怕不能暴露身份……” 哪知小太子了然点头:“本宫知道,父皇母后都告诉本宫了,宫外有很多坏人想要本宫的命,本宫不会暴露身份,日后本宫就是元奕的书童了!对了,纪大人,元奕可在?” 纪温这才放下心来,看来皇上与皇后娘娘都已经叮嘱过了。 王氏与苏婉动作很快,她们虽不知具体情况,却也能意识到此事的危险,故而并未带太多行李。 好在纪家在上京城并没有多少产业,只有苏婉的嫁妆里有些东西一时无法处理,只能托付于岳家承恩侯府。 提起承恩侯府,纪温想了想,还是对苏婉劝道:“婉儿,上京恐怕不会太平了,若是可以,最好能劝岳父岳母回老家去。” 苏婉郑重点头:“我马上写信回去。” 纪温又看了看门外备好的两辆马车,再看看王氏与苏婉,顿时陷入了沉思。 “温儿?” “夫君?” 王氏与苏婉各自喊了一声,纪温回过神来,看着二人,神色认真:“娘,婉儿,你们不能坐这辆马车。” 冥冥之中,他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路上会有危险?”王氏悬起了心。 纪温看着皇宫的方向,遥遥叹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 平坦宽阔的官道上,两辆马车正不紧不慢的行驶。 一见这马车规制,便知其中主人不凡的身份。 马车内,正坐着一对父子。 纪温摸了摸纪元奕的头,语气充满愧疚:“元奕,你可会怨爹?” 此时的纪元奕已与小太子换了衣裳,五岁的他与三岁的小太子身量上还是有些差别,但不靠近看也不大能看出来。 他轻轻摇了摇头,与纪温极为相似的脸上透着一丝坚定稳重。 “我不怕,爹也与我在一起,有何可怕?” “好孩子。”纪温将他揽入怀中,轻喃道:“你放心,爹就是拼了命,也定会护你周全。” 纪元奕声音有些闷闷:“我不要爹拼命,我要爹好好的!” 纪温手中紧了紧,心里的念头却又加深了许多。 他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会成真,若这一路当真有危险,纪家的两辆马车就是那些人的靶子。 为了小太子的安危,他让王氏与苏婉带着小太子乔装,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大同。 而自己则以身做饵,吸引暗处的敌人。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将自己的儿子与小太子交换,让儿子与自己一同成为了靶心。 他不是个好父亲,自儿子出生,五年时间里,他有四年不曾陪伴在儿子身边。好不容易见面,却又亲手将儿子带上了这条险路,更令他无地自容的是,儿子对他不曾有半分怨愤。 轻轻抚摸着儿子圆润的小脸,那一双大眼里满是坚毅,不带丝毫惧色。 纪温笑了笑:“元奕,爹以你为荣。” 第133章 纪元奕脸颊微红, 他羞涩一笑,像极了平日里温婉内敛的苏婉。 他微微低下头,轻声说道:“在孩儿心中, 爹才是无所不能、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虽与纪温四年未见,记忆中的父亲早已辨不清面貌,但经由身边人口口相传, 纪元奕自小便活在父亲的种种丰功伟绩中, 对印象不深的父亲充满了敬佩。 眼见儿子对自己并未生出怨怼,纪温大感欣慰, 他没能履行父亲的责任,婉儿却将他们的儿子教养的极好。 然而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此次护送纪温回大同的是纪家的一支护卫队, 共十人, 大多都是多年前上过战场的好手。 纪温先是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根据军营中的经验不难判断至少有二十人,随后是一阵利剑出鞘的声响,他第一时间将纪元奕护在了怀里。 很快, 马车外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他挑起车帘一角, 果真见到一群衣着相貌普通的男子正举着刀剑与己方厮杀。 十名护卫牢牢守在马车周围,哪怕人数少了一半,却也不曾给敌人留下一丝缝隙。 初次见到这般血腥的场面, 纪元奕有些害怕,不由自主的攥紧了纪温的衣袖。 纪温一手将儿子揽在怀中, 一手仍挑着帘子观察外头的战况。 忽然, 他耳尖一颤,抱着儿子一个旋身,迅速坐到了马车另一边, 与此同时,一道强烈的破空声袭来,一把刀剑竟飞速穿透马车,直直的插在了父子俩方才落座之地。 若不是纪温有些功夫在身,耳力灵敏,只怕父子俩也要被这利箭穿透。 纪元奕忍住想哭的冲动,将头深深埋在父亲的怀里。 纪温轻抚着儿子的后背,一边快速思考着。这马车不能待了,待在里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靶子。 可此时他娘和婉儿定然还带着小太子赶着路,他必须要在他们安然到达大同之前,为她们吸引敌人的目光。 纪温紧紧抱住儿子,心中不由紧绷。 好在,纪家的护卫个个功夫极佳,眼见己方已逐渐占据上风,纪温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对方眼见不敌,竟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纪家护卫队虽是胜了,却也难免有所伤亡。 护卫队中领头的名为纪绍,往日也是纪老爷子身边跟随之人,如今虽已上了些年岁,一身功夫却不曾落下。 敌人弃战离去,他并未下令追寻,而是第一时间确认少爷与小少爷安危后,向纪温禀告。 “少爷,这一行人来势汹汹,连个照面也不打便直接动手,招招欲置人于死地,分明是蓄谋已久,冲着我们而来。如今他们虽是撤了,恐怕仍会卷土重来。” 纪温当然知道。 他们才离开上京城不到一百里,那群人便忍不住动了手,摸清了他们的底,往后的路只会愈发危险。 可他不能解释太多,小太子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牵着儿子的小手一同下了马车,眼前的场景十分血腥,地面被鲜血浸染,甚至还能看到没来得及收拾的残肢断臂。 纪元奕小小年纪,哪怕平日里表现得十分沉稳,此刻也不免惨白了脸,一副将吐的模样。 纪温本不想让儿子小小年纪承受这些,可他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他是纪家的子孙。 他压下心中的不忍,紧紧握住儿子的小手,无声的自掌心向他传递着力量。随即牵着儿子走到人群中间,环顾一周,已将众人的伤情尽收眼底。 其中有两人伤势最为严重,一人被刺穿腹部,已是命不久矣,另一人被斩断一只手臂,护卫们正紧急为其止血。 除此之外,其余八人或多或少也都受了些伤,人人身上都沾上了早已干涸的血。 纪温命纪邵取出了自己提前备在马车里的药,上药时,即使衣裳布料都与伤口粘粘在一起,这群汉子们也都毫不犹豫的将其撕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纪元奕看着这一幕幕,心中十分不忍,眼泪汪汪撇过头去。 纪邵憨厚一笑,对纪温道:“少爷,小少爷还小,就别让他看着了吧?” 纪温摸摸儿子的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身为纪氏子孙,自幼便该习惯这一切,我相信元奕不会堕了纪氏的威名。” 纪元奕闻言抬头看了眼自家父亲,随即一把擦干眼泪,坚强对纪邵道:“邵爷爷,我不小了,我不怕。” 纪邵怔了怔,一群汉子同时发出了善意的笑声。 等待着众人处理好自己身上的伤口,纪温才开口道:“等到下一个村落,伤重的先行留下养伤,养好了再自行前往大同。” 纪邵不赞同的看着他,那位刚刚断了手臂的护卫直接急了眼,顾不上伤口的疼痛,费力张口道:“少爷,虽不知究竟是何人在背后作祟,但此人必定还有后招,我不能离开您!” 纪温心中淌过一股暖流,他温声道:“各位昔年都是祖父身边的人,每一位于纪氏都至关重要。你们若真想继续留在纪氏,便留下好好养伤,我们来日方长。” 此时纪邵也出面说道:“听少爷的,莫要逞强!” 那位被刺穿腹部的汉子已被抬上了车,此刻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对纪温露出释然一笑:“能为少爷而死,总算没辜负将军的恩情,就是到了底下见到将军,也不会没脸了!” 纪温紧紧握住他的手,眼中发酸。 安置好二人,此刻十人护卫队只剩了八人,其中大半身上都还带着伤。而他们距离大同,仍有两百多里。 不出所料,第二次刺杀很快来临。 那是他们离开上京的第二天,皇帝刚刚命太监宣布了太子将前往大同巡查边防一事,傍晚,便有人循着踪迹找了上来。 月黑风高,方圆数里都不见人影。但敏锐的纪温与纪邵都从寂静的夜里察觉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夜,将不再平静。 纪温看着儿子熟睡的小脸,狠狠心将他摇醒,又用凉水替他擦了擦脸,见他逐渐恢复清醒,低声认真告诫道: “元奕,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记住一定要抱紧爹,千万不能松手,也不要出声。” 这副郑重模样瞬间赶走了纪元奕的所有困意,他心中有些惊惶,下意识紧紧抓住纪温的衣袖。 “爹,今晚还会有人来杀我们吗?” 纪温露出温暖的笑容,轻轻将儿子揽在怀里:“放心,无论如何,爹都会保护好你。”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也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伤他儿子性命! 第134章 上京城, 皇宫。 自瞿妃得宠,杜皇后极少踏足皇帝的养心殿。一晃数载,而今日, 得知皇帝病重的消息,她匆匆带人来此,却被两名侍卫拦在了大殿之外。 “娘娘, 皇上有旨, 任何人都不见。” 见杜皇后静静立于原地,她身后的女官开口质问道:“你们二人瞧着面生的紧, 怎么以前从未见过?” 两名侍卫对视一眼,却低下头去,并未解释。 杜皇后没有错过眼前二人那一瞬间的不自然, 联想到近来朝中局势, 翁阁老已然一手遮天,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得不避其锋芒,这宫里,说不得…… 本就沉着的心忍不住再生出几分寒意, 她拿出皇后的派头, 声音威严: “本宫与皇上夫妻一体,如今你们二人却拦着本宫与皇上相见,究竟是何居心?” 这帽子扣的太大, 两名侍卫立刻便跪了下来,却仍不愿放行。 “请娘娘见谅, 皇上口谕, 微臣们也不过是奉旨行事……” 杜皇后蓦地抬高声音,不由分说斥道:“皇上病中自然不愿见人,本宫可不是旁人!岂能一概而论?!” 两名侍卫还在搜肠刮肚寻找托词, 只听那女官怒斥一句“还不快快让开!”,随即,皇后娘娘竟兀自越过他们,步入了养心殿中。 两人下意识想要起身相拦,杜皇后直接转过身,眼神冷肃:“本宫倒要看看,今日谁敢拦着本宫!” 同时,女官先一步挡在了他们面前,神色不善的盯着二人。 看着杜皇后离去的背影,两名侍卫有些着急,却也不敢拿她如何,别说杜皇后,连面前这位冷着脸的女官,他们也无从下手。 虽说如今形势已不同以往,可这位毕竟是当朝皇后啊 尽管二人心中焦急,也不敢当真做出什么来,无奈之下,只好暂且退让。 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另一人立即会意,转身快速离开报信。 杜皇后一路穿过养心殿,竟发现殿内随侍之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不入流的粗使宫女太监,往日那些熟悉的面孔竟一个也没见着。 她心惊不已,面上仍是镇定自若,直到来到后殿,见到了皇帝身边的和公公,这才安了安心。 和公公也未曾想过能在此见到皇后,声音讶然:“娘娘……” 杜皇后轻轻颔首:“皇上身子可还好?” 和公公露出一抹苦笑,他看向内室,转过头来道:“请娘娘随奴才来。” 这副模样令杜皇后不由自主地悬起了心,待随着和公公走向内室,转过一道屏风,看清塌上那抹身影,她顿感脚下踉跄,失声喃喃:“皇上——” 皇帝今岁二十有六,本应正值壮年,如今却双颊凹陷,皮肤沟壑纵横,面上毫无生机。 见着杜皇后前来,他牵起嘴角,似是笑了笑,一只骨架分明的手自明黄的被褥下伸出,朝着眼前的杜皇后招了招。 杜皇后忍着泪来到塌边,轻轻握住那只手,满腔酸涩与不解,却不知从何问起。 还是皇帝先开了口:“漓音。” 杜皇后本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可此时此刻,这样脆弱的皇帝难得叫着自己的闺名,更令她心头生涩。 “皇上,臣妾在。”她紧了紧与皇帝交握的双手。 皇帝强自打起精神,问道:“朕将璟儿交给了纪温,你不会怨朕吧?” 杜皇后摇摇头:“皇上相信纪大人,一心为璟儿着想,臣妾岂会不知好歹?” 皇帝吐出一口气,神色欣慰:“纪温从不会让朕失望,只要璟儿安然抵达大同,日后……总能再回来……” 杜皇后心神一震:“皇上此话是何意?” 皇帝凄然一笑:“其实你已经猜到了,对吗?” 心中一直以来的担忧被证实,杜皇后如坠冰窖,全身瞬间冰冷僵硬。 然而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一点一点的唤回了她的理智——皇帝虽已瘦弱至此,却仍尽力将最后一丝丝温暖传递给他的皇后。 他看了眼和公公,后者立即取出一道圣旨,双手递给了皇后娘娘。 “杜阁老已辅佐大周三代帝王,立下无数功劳,只可惜贤者迟暮,如今杜阁老年事已高,朕便允他告老还乡,回去当个富家翁吧!” 自家父亲什么时候告老还乡了? 杜皇后略略一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他此举应是想保全父亲,保全杜家。 皇帝又接着说道:“自古孝为先,杜侍郎身为人子,也该陪侍左右,便随杜阁老一同返乡吧。” 杜皇后眼睛渐渐湿润,他不仅为祖父铺好了后路,连自己的哥哥也考虑在内,这样危难之时,此举无异于斩断自己的臂膀。 “皇上,您对杜氏如此厚爱,杜氏又怎能只顾保全自身” 皇帝牵了牵嘴角,摇了摇头,勉强笑了笑:“只可惜,朕不能将你送出宫去……” 哪怕有皇帝圣旨,杜家都未必能全身而退,杜皇后身为后宫之主,目标太大,更是无法消失在众人眼前。 更何况,皇帝缠绵病榻,行动受限,这宫里,必须要有人与之一起,稳住敌方。 杜皇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眼下唯一的选择。 皇帝语气带着几分歉疚,杜皇后也很快明白了自己的责任。 她隐去泪意,语气坚定:“臣妾是大周的皇后,是皇上的发妻,无论发生何事,自当与皇上同进退。” 皇帝不由动容,在这般境况下,仍有人愿意对自己不离不弃,这人还是自己亏欠良多的杜皇后…… 正想着,和公公的声音突然在外响起。 “翁大人,还请您稍等片刻,待奴才进去通禀一声。” 翁阁老的声音随即响起:“皇上龙体欠安,听闻娘娘擅闯养心殿,本官以为实在不妥,万一惊扰了皇上,该如何是好?和总管说话既不管用,本官却不能冷眼相待!” 眼看翁阁老就要进来,皇帝只得咽下未尽之言,低声急急朝杜皇后道:“拿着这道圣旨,速速让杜氏离京,迟恐生变!” 杜皇后眼神惊怒不已,翁阁老竟已胆大至此! 此时,和公公仍死死守在门外,全然无视翁阁老话中威胁之意。就在对方耐心即将耗尽之时,皇帝终于开了口:“让翁大人进来。” 闻言,杜皇后站起,却并未避开,而是直直与刚走进的翁阁老四目相对。 这位杜皇后,仿佛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正当翁阁老提起警惕,皇帝忽然重重咳了起来,顿时吸引了二人的目光。 杜皇后连忙关切上前,伸出手试图轻抚皇帝后背,却被对方毫不留情一把挥开。 在杜皇后错愕的目光中,皇帝满脸讥讽,冷哼道:“少在这假慈悲,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你和你爹,全是一个德行!不过是一群贪生怕死之辈!” 杜皇后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几乎是瞬间,她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眼中一酸,她干脆顺势流下泪来,跪地哭求: “家父已然年迈,还望皇上成全……” 翁阁老冷眼瞧着这一幕,心中自觉明白了大半,心情自是十分愉悦。 想来,应是杜阁老自知不敌,打起了退堂鼓。 不得不说,这老狐狸果真有几分魄力。 趁着还没被自己抓住把柄,主动请辞,再晚了,自己下一个要对付的必然是他。此时退出,说不得还真能保全杜氏全族。 “皇上何必如此生气?当心气坏了龙体。” 嘴上虽说着劝慰之语,身体却丝毫未动,面上甚至带着丝好整以暇的意味,仿佛在看这对天家夫妻的笑话。 皇帝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却对此人无可奈何。 是他的盲目自信使其对眼前之人一再纵容,才让对方有了为虎作伥的机会,如今,连他也不得不受制于人。 强烈的耻辱感充斥在皇帝脑中,他恨恨瞪着翁阁老,咬牙道: “退下。” 说完,他转头看向杜皇后。 眼见皇帝如同一只困兽,杜皇后心中沉甸甸的,却只能做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无声退去。 而翁阁老,仍旧闲适的站在原地,好似听不出那两个字其实是说给他听。 待杜皇后离去,皇帝看也不看翁阁老,闭着眼淡淡问道:“翁大人来此可是有事?” 翁阁老轻笑一声:“老臣本只是想来探望一番,不过说起朝政,倒真有一事,百官早已议论纷纷。” 皇帝语气平平:“哦?何事引得众卿议论?” 翁阁老看向床榻上双目闭合的皇帝,开口道:“各位大人以为,太子殿下身子过于羸弱,恐难当大任,而二皇子殿下天资聪颖……有储君之相!” 混账! 皇帝骤然睁开双眼,对着翁阁老怒目而视。 终于,他还是没能忍住:“狗胆包天的东西!” 面对皇帝的怒骂,翁阁老面不改色,仿佛早有所料。 在他眼中,这位皇帝仍旧过于年轻,数年相处下来,他早已摸透了对方的心性,此时若还能忍得住,那便不是他了。 他等了等,估摸着皇帝的气头差不多过了,又给他当头一棒:“再者,听闻太子殿下已启程前往大同,这一路舟车劳顿,殿下如此年幼,路上极易生出闪失——” “住嘴!” 皇帝再也听不下去,心中的怒火即将将他吞噬,可最后一丝理智仍然压制住了他的冲动。 翁阁老此话,显然不是提醒,而是威胁。 皇帝心中十分清楚,他的璟儿身子并无任何问题,只是皇后为了璟儿的安危,才将他拘在宫内,轻易不示于人前。 原本璟儿三岁当跟随自己,可他却不得不将孩子送往纪温身边。 至于二皇子,他眼神冷了下来。 “太子并无不妥,此事不得再议。” 听着皇帝冷冷的话语,翁阁老也不觉意外,只状似关心道:“皇上既已发话,老臣自然不敢不从。只望太子殿下能一路顺遂,安生抵达大同。” “不劳翁大人费心!” 翁阁老嘴角翘起一道浅浅的弧度,今日虽未达成目的,不过很快,他会让这位年轻的皇帝知道,什么叫做不可违! 等到翁阁老离去,和公公这才走近,一脸担忧:“皇上,翁大人怕是要对太子殿下不利!” 皇帝又何尝不忧心? 他虽相信纪温,可他也知道翁阁老的实力,此番他们的谋算都已摆上了台面,对于璟儿的性命,更是势在必得。 他下意识紧握住手下的细软,骨节分明的手指根根泛白。 和公公看的心惊,正要相劝,却听对方轻声呢喃:“纪温,你一定要护住璟儿!” 第135章 此时纪温一行已过居庸关, 再往前四十里,便可抵达怀来县。 然而夜幕已经降临,夜间不宜赶路, 众人只得暂且停留原地,稍作歇息。 尽管夜已深,可纪温却没有半分困意, 与他同样毫无睡意的还有纪邵, 见纪温走下马车,他顿感意外: “少爷, 您怎么不睡会儿?” 纪温先是环顾四周,将附近地形大致看了一眼,才答道:“邵叔, 今晚怕是不太平。” 纪邵早年间也曾征战沙场, 对于风吹草动自有一番敏锐嗅觉。今晚他始终难以心安,便干脆不睡,起身时刻提防着,谁曾想少爷竟也有所察觉。 想了想, 他还是开口问道:“少爷, 究竟是何人对您穷追不舍?” 纪温叹了口气:“事到如今,谁都有可能成为敌人。” 当他决定带走小太子的那一刻,就已经站到了翁阁老的对立面, 至于翁阁老究竟有多少党羽,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肃起脸看向纪邵:“邵叔, 一定要记住, 抵达大同之前,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感受到纪温的认真,纪邵郑重点头:“听少爷的。” 子时, 正是百鬼夜行之时。 纪温忽然注意到不远处一颗大树下的阴影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闪动,他与纪邵对视一眼,显然,对方也发觉了异常。 “邵叔,让弟兄们做好准备吧!” 说完,他转身抬腿踏入马车,温柔的抱起熟睡中的纪元奕。 “元奕,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怕,有爹在,爹会保护好你。” 正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纪元奕听到此话瞬间清醒过来,呆呆的看了眼自家父亲,随即听话的双手环住纪温的脖子,用鼻音哼道:“爹,元奕不怕。” “好孩子。” 纪温轻抚着他的后背,为他披上一件披风,确认旁人看不出身形,这才抱着他走下马车。 包括纪邵在内的八名护卫早已严阵以待,只等着暗处的敌人出现。 皓月当空,月色迷蒙。 发觉己方已暴露踪迹,一群黑衣人直接现出身形,可却并未立即动手。 一人看向被护卫包围着的一大一小,突然开口道:“纪大人,我家大人无意与纪氏交恶,只要您将怀中的孩子交给我们,我们保证马上离开,绝不伤您分毫。” 纪家护卫们又惊又怒,当着主人家的面儿索要小少爷,就这还说无意交恶? 简直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们哪里知道,在黑衣人眼里,那可不是纪家小少爷,而是当朝小太子。 纪温按下了怀中元奕想要抬起的头,示意他不要出声,而后开口道:“受人之命,忠人之事。无论如何,本官绝不会让殿下出现任何闪失!” 黑衣人早知此结果,当下也不再浪费口舌,随着一个手势,两方顿时交战在一起。 纪温抱着纪元奕,被牢牢护在中间安全地带,这也使得他能全面观察场中战况。 这一次的黑衣人比上回人数更多,但对方似是当真不愿与纪氏交恶,并未下死手,如此一来,己方八名护卫才能堪堪与对方打个平手。 但时间越长,对于己方越是不利,毕竟这群黑衣人是冲着小太子而来,若是一直达不到目的,只怕再不想交恶也不得不动真格了。 更令纪温忧虑的是,此处,似乎还存在着另一拨人。 隐隐约约间,他察觉到远处有些异动,尽管夜幕之下看不分明,可他却不敢掉以轻心。 “邵叔,”他趁机对纪邵道:“此处不宜久战,我们必须找机会撤退!” 纪邵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对方人数明显数倍于他们,这样耗下去,首先撑不住的必然是自己。 “少爷,你带着小少爷先走,我们拖住他们!” 纪温摇摇头:“要走一起走。” 纪邵还在一旁劝着,纪温冷静快速分析道:“让大家寻个机会赶紧骑上马离开,他们的马匹不在附近,追不上我们!” “好!”纪邵点头。 随即,八名护卫一边对敌,一边伺机靠近各自的马匹,眼见众人均已就位,纪温单手抱着元奕,转身登上马车,大喝一声:“撤!” 霎时间尘土飞扬,八匹快马将一辆马车围在中间,奔腾而去。 黑衣人终于急了:“快骑上马去追!” 下属低声提醒道:“大人,方才为了不惊动他们,咱们将马匹留在了三里之外……” 现在再回去寻马,也铁定追不上了…… 黑衣人怒不可遏,正将破口大骂,却听见一阵马蹄声自另一个方向传来。 他定睛看去,那伙人竟与他们一样身着黑衣,直直朝着纪大人离开的方向追去。 他们是谁?莫非大人派出了两波人? 不仅他们满心疑惑,纪邵亦心惊不已。 刚刚才甩开了一群黑衣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竟又追上来一群。 “难道他们是一伙儿的?”他不禁问道。 纪温沉着脸摇头:“这群人,更强。” 说完,他抱起元奕,一把掀开车帘,飞身跃上马背,毫不犹豫的反手斩断马匹与马车之间的缰绳。 失控的马车很快撞上了后方来不及闪躲的黑衣人,两人直接被摔下马,生死不知。 还未交锋,黑衣人已去了两人,而纪温这方没了马车的拖累,速度顿时快了起来。 然而,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后方的一部分黑衣人拿出了弓箭,迫使纪家人不得不分出心力应对。 眼看与黑衣人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纪邵再次对纪温喊道:“少爷,你们先走!” 纪温眉头紧皱,对方人多,且功夫不俗,若是自己继续留下,箭雨之下,根本无法甩开,迟早会被追上,届时多半要被一锅端。还不如此时带着元奕先走,还能为邵叔他们引走一部分敌人。 有了决断后,纪温不再犹豫,留下一句“活下来,大同见”便一扯缰绳,快速离去。 眼见目标离开,黑衣人果然不愿恋战,纷纷朝纪温追去,可纪邵一行人却不会轻易放走他们。 …… 一道马蹄声划破寂静黑夜,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一刻,直到刀剑声已过去好一会儿,纪元奕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那些可怕的黑衣人不在了,他心中的紧张终于开始一点点消散,随即,便感受到双臂传来的酸痛感。 从他醒来到现在,始终紧紧抱着父亲的脖子,并且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很久了。 可是唯有紧紧贴着父亲的胸膛,他才能感觉到安心,哪怕双手酸痛无比,也不愿放开。 纪温正在全力赶路,虽然黑衣人暂时还没有追上,但他明白,纪邵他们拦不住那么多人,趁着这个间隙,他必须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正如他所料,纪邵他们拦不住那么多人,不出一刻钟,便有三名黑衣人追了上来。 听着后方传来的马蹄声,纪温手中的力道不由加重了几分,同时对着怀中的元奕轻声说道:“抓紧了。” 纪元奕一边紧紧环住父亲的脖子,一边越过父亲的肩膀朝后看去。 三道不甚清晰的黑影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只能依稀看出是三个躬身骑着马的人。 忽然,三人身子直立起来,纪元奕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却看见了月光下那一闪而过的光芒。 身为纪氏子孙,他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刀剑的反光! “爹,危险!” 儿子的话刚出口,纪温也已听到了三道破空声,他挥剑挡开了其中两箭,本可以侧身避过最后一箭,可最后关头他突然想起了怀中的儿子。若是他侧身,这一箭也许会落到元奕身上。 于是,他抱紧了怀中的儿子,俯身低头试图贴在马背上躲过这一箭,然而幸运的是,他未被刺中,不幸的是,流矢划过他的后背,顿时让他的皮肉绽开。 伤痛之下,他一声不吭,手中力度不减。可马背上的剧烈动作加速了后背伤口血液的流失,埋在父亲胸口的纪元奕没有发现,父亲的面色已逐渐开始泛白。 纪温不断在心中安慰自己,坚持下去,怀来县已近在眼前,只要进了县城,就可以寻到大夫了。 …… 后方的三名黑衣人没想到,在他们射中纪温后,对方的速度竟丝毫未减,甚至一点点的拉开了与他们的距离。 若不是看到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他们甚至以为自己并未射中。 一路追至怀来县城门外,已是破晓之时,城门已开,而自己三人均一身黑衣,常人一看便知有异,怕是不会轻易让自己入城。 一人看向中间的黑衣人:“大哥,要不咱们直接亮出腰牌,谅他们也不敢拦下咱们!” 被称为大哥的黑衣人转头看他一眼,如同在看傻子一般。 随后,他不容分说道:“换一身衣裳进城!” “可是,如此一来,那位纪大人岂不是跑的更远了?” 另一位黑衣人终于忍不住,嘲讽道:“纪温负了伤,定是要进城寻医问药的,便是再给他几刻钟,还能跑了不成?” 然而,等到他们进了县城,将城内所有的医馆都翻了个底朝天,竟都不曾发现纪温的身影。 三位黑衣人一合计,猜测纪温当是不敢寻城内的医师,多半往村庄里去了。 当他们马不停蹄赶往各个村落时,纪温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草药,正在一处山沟里自己捣起了药。 事实上,他并未进入怀来县城。 他知道黑衣人一定会进城寻人,既然城内不安全,又何必送上门去?于是,抵达怀来县后,他改变了注意,没有选择进城,而是继续向北,来到了怀来县与赤诚县相连之地——麻峪口。 在他的记忆中,后世的麻峪口是一处避暑胜地,山清水秀,冬暖夏凉,四周被群山环绕,最重要的是,这里生长着许多中草药材,其中不乏能治疗他伤口的草药。 果然,当他来到麻峪口,走进大山,很快便找到了自己需要的药材。 他选择了一处山沟作为临时驻足之地,捣好药后,却又犯了难,伤口在后背,自己该如何上药? 纪元奕静静蹲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父亲忙活了半天,突然问道:“爹,您为何捣药?您受伤了?” 纪温的手顿了顿,他不想让儿子发现自己的伤势,正打算搪塞过去,纪元奕已然站起了身,走到了纪温身后。 眼见父亲身后那一大片血迹,纪元奕瞬间泪眼朦胧,伸出小手想碰却不敢碰,哽咽道:“爹,您是什么时候受伤的?这一路为何从未吭声?” 第136章 纪温转过身, 不让儿子面对这血腥的伤口。他摸了摸元奕的头,故作轻松笑道:“皮外伤而已,涂上药便能好了。” 已过五岁、即将六岁的纪元奕却并没有被轻易忽悠住, 他止住哭声,抬起衣袖擦掉眼泪,一派坚强模样:“爹, 让儿子给您上药吧。” 纪温尚在犹豫之中, 纪元奕已开始笨拙的解开他爹的衣带,可衣物早已与后背的伤口粘黏在一起, 若要褪去,必将撕下一片皮肉。 纪元奕的手在微微颤抖,他不敢动, 对自己的父亲心疼极了。 “爹, 您该有多疼?”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纪温笑了笑:“虽然有些疼,但爹很庆幸,你能安然无恙。” 泪意上涌,这一刻, 纪元奕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已到达顶峰, 他很想抱一抱父亲,可看着父亲的伤势,他死死的忍住了这股冲动。 纪温说完, 闭了闭眼,咬牙自己将衣物脱下, 后背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鲜血又开始流淌而出。 尽管疼到满头大汗,他也不曾哼出一声。 “元奕,上药吧。”他开始轻声指导儿子。 纪元奕再也忍不住泪水, 他一边胡乱擦着,一边端起捣好的药,按照父亲的指示小心翼翼将药涂抹在他的伤口处。 等到伤口包扎完毕,纪温站起身,忍着疼痛试探着施展身体,耳边传来儿子的一声惊呼: “爹,伤口渗血了!” 他皱了皱眉,却还是将此处的痕迹处理干净,随后一把抱起儿子,翻身上马。 “元奕,坐稳了,爹带你回大同。” 纪元奕使劲摇头:“爹,等您伤好些了我们再回去吧!” 纪温微笑着解释:“现下那几个黑衣人还在怀来县四处搜寻,再过一会,其他黑衣人必定也会赶上来,届时他们人多了,自然会有人进山里来,我们再想走可就难了。” “可是爹,您的伤口会流血的!” 马背上那样颠簸,他爹伤成这般模样,如何能受得住? 然而无论他怎样劝阻,纪温都已下定了决心。 “无妨,你娘与祖母她们应当已经到大同了,我们不必再慢行,爹快马加鞭,大半日便能到大同。” 纪元奕还想再劝,可他父亲已经扬起了马鞭,下一刻,马前蹄高高跃起,带着父子二人乘风而去。 他的话语尽数被淹没在了山间呼啸的风里。 …… 为避免被更多人看见,这一路纪温舍弃了平坦的官道,转而挑了人烟稀少却道路崎岖的山路。 危险虽减轻了不少,却也更为颠簸了。 纪温看不见自己后背的伤口,然而那剧烈的疼痛一刻不停的折磨着他,他的额头已开始冒出冷汗,脸颊泛白,嘴唇也没有丝毫血色。 好在,距离大同仅剩不到十里。 直到看见那熟悉的巍峨城墙,纪温才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是安全了。 可还没等他放下警惕,刚踏入城内,一群不速之客迎面而来。 大红蟒衣飞鱼服,腰间佩备鸾带绣春刀,皇上的锦衣卫怎会在此时来了大同? 为首之人乃从三品锦衣卫同知孟明,此人虽比身为从二品的大同巡抚纪温低了两个品级,却是丝毫不觑,只面上客气道: “纪大人一路辛苦了,接下来好生歇息吧,皇上命我等前来贴身保护太子殿下,以后殿下的安危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纪温暗暗将他们打量了一番,同样露出一抹客气疏离的笑容:“孟大人说的哪里话?能为殿下护持,算不得辛苦。只是皇上的旨意中似乎并未提及锦衣卫……” “自然是皇上口谕,锦衣卫自来只受命于皇上,一向如此,何需下旨?” 尽管孟明的表情没有半分破绽,纪温也始终不敢全然相信,他假意道:“既是皇上的意思,本官自然莫敢不从。不过倒也不必急在一时,孟大人初来大同,便让本官备下薄酒,略表心意……” 哪知孟明竟直接拂了他的面子,看着他怀里的纪元奕道:“纪大人好意,我等已心领,不过我们可不敢误了差事,还请纪大人即刻将殿下交与我等。” 纪温挑了挑眉,同样看了眼被宽大的披风遮挡的严严实实的儿子,反问道:“依孟大人的意思,是让本官现在将太子殿下交给你?” 孟明语气坚定:“不错。” 纪温突然笑了起来,只是这笑容里添了三分冷意。 孟明不明就里:“纪大人缘何发笑?” 纪温摊了摊手,佯装无奈:“孟大人若想见到太子殿下,只怕还得再等等,殿下并未与本官同行。” 听了此话,孟明已意识到不对,他面色一变,指着纪温怀里的纪元奕,问道:“那他是谁?” “这是犬子元奕。”纪温动作轻柔放下纪元奕,笑道:“元奕,还不快与孟大人见礼。” 随着纪元奕摘下兜帽,缓缓转过身子,一张稚嫩精致的小脸出现在孟明眼中。 他不是太子殿下!自己被纪温耍了!他们都被纪温耍了! 他的脸色忽青忽白,连纪元奕向他行礼问安也听的不甚清楚,只草草回应了一句。 想明白所有,他压下情绪,扯着嘴角笑问:“纪大人好计谋!只是不知殿下如今在何处?何时抵达大同?” 纪温诚实摇头:“这……本官才刚进城,还真不知晓,若是有信了,定也会传与孟大人一份!” 孟明几乎笑不下去,他冷冷道:“那便等着纪大人的好消息了!” 说完,带着一行人转身离去。 看着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纪温牵起的嘴角也放了下来,脸色一点点变得凝重。 他可以确定,这位孟同知在说谎。 若他当真是听了皇上口谕,不可能不知道小太子与元奕互换身份一事。 哪怕此事为他临时起意,可小太子的身边跟随了十余名皇家暗卫,那都是皇上亲自派下保护太子安危之人。换言之,对于小太子的一举一动,皇帝都了如指掌。 孟明若真是皇上的人,岂会不知? 可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一人,若是孟明假传旨意,那他究竟意欲何为? 转念一想,连锦衣卫都生出了异心,皇帝的处境可想而知,整个上京,怕是都没几个可信之人了。 细思极恐,纪温只觉事态远比他想象中更为严重,一着不慎,整个纪氏都将覆灭。 不,他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 街面上传来阵阵马蹄声,百姓纷纷退至两侧,而纪温带着儿子仍站于原地。 一旁有人小声说道:“是征北军!” “这一支队伍少说也有百余人呢!他们进城是为何事?” 有好心人对纪温提醒道:“这位少爷往旁边站站,莫误了征北军的正事!” 纪温笑了起来。 此时,马蹄声逐渐放缓,将士们看到街头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纷纷拉住了手中的缰绳,迅速翻身下马。 领头之人正是右参将罗山,这位常年浴血奋战、铁骨铮铮的大将,竟在这城中大街,众目睽睽之下,朝着纪温恭敬低头行礼: “末将恭迎巡抚大人回城!” 在他的带领之下,百余名将士的声音齐齐响起:“末将恭迎巡抚大人回城!” 纪元奕呆呆看着这一幕,心中再一次充满对父亲的骄傲与自豪。 不用想,这定是他爹纪武行派来接应他们的人。 纪温牵起儿子的手,微笑对罗山点头示意:“多谢罗参将。” 直到远离了人群,在前往军营的路上,纪温这才问出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太子殿下如何?我娘与夫人可都安好?” 第137章 比起纪温父子二人一路刀光剑影、艰苦跋涉, 小太子的大同之行可谓是顺风顺水,畅通无阻。 只是头一回出宫,外头的条件远远及不上宫里, 历来养尊处优的小太子还是在路上病了一场。 罗山眉头皱的死死的,语气有些忧虑:“太子殿下至今仍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虽没什么大问题, 却也只能整日在军营里将养着, 这宫里的孩子就是娇贵些!” 哪像他们家的臭小子,自小长在军营, 棍棒底下教养出来的,身子骨可壮实的紧。 纪温也不由有些担忧,小太子如今才三岁, 能适应边关的风沙么? 罗山吸了吸鼻子, 看了眼纪温,突然开口问道:“方才人多故不曾多言,大人身上的血腥味儿重的很,可是伤到了哪里?” 纪温随意笑笑:“只是背上被流矢划伤了, 已经上了药, 不碍事。” 但因一路失血过多,他的脸色十分苍白,交谈间也有些虚浮无力, 罗山看在眼里,并未拆穿, 只是一进军营, 便命人请了军医来。 与军医一同前来的还有等候已久的王氏与苏婉,连他爹纪武行也暂且放过了手底下的将士,跟在王氏身后。 一家人久别重逢, 俱是欢喜不已,纪武行更是一把抱起纪元奕向空中抛去,哈哈大笑道:“这便是元奕了吧?长这么大,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这小脸,简直和你爹小时候一模一样!” 纪元奕生于琼州,过了周岁才回到上京,彼时纪武行与纪老爷子已领兵出征,恰巧错过了相见的机会,是以,如今元奕快六岁了,才首次见到自己的祖父。 而曾祖父纪老爷子却已战死沙场,还未见过自己的曾孙,便已天人永隔。 纪元奕初时还有些紧张,在得知眼前人身份后,很快便对这位热情豪迈的祖父生出了好感,乖乖叫了一声:“祖父。” 纪武行乐不可支,抱着新得的小孙儿不愿松手,眼中全然没有自己的儿子。 王氏斜了他一眼,碍于人多倒不曾开口训斥,只拉着纪温反复打量,心疼问道:“听闻你受伤了?伤到何处?可要紧?” 苏婉站于一旁,虽未开口,却不停地搅动手中的帕子,同样也是一脸担忧。 纪温笑了笑:“娘,婉儿,你们别担心,我懂些药理,早已给自己上过药了,不碍事。” “你毕竟不是大夫,还是让军医好好看看!” 一直站于最后的军医早已等候多时,打眼一看这位巡抚大人的脸色,便心知他失血过多,在屏退众人,纪温褪去外袍后,才发现里面的中衣都已被血染红,临时被撕下用以包扎伤口的布条更是浸染成了血条,令人触目惊心。 好在,军医是见过大场面的,战场上血腥的场景数不胜数,多的是比这更严重的伤势,瞧了伤口,把过脉后,他嘱托道: “大人若是好生养着,也不至于加重了伤势,如今伤口已有化脓趋势,必须先将腐肉剜除,还请大人忍耐着些。” 这个时代可没有麻药,纪温咬着牙,认命的点了点头。 当军医用烧的滚烫的刀具割下他后背腐肉的那一瞬间,纪温死死咽下了喉咙中的声音,同时心中生出一个无比强大的念头: 他一定要让麻沸散重现人间! 伤口再次包扎好后,纪武行抱着元奕与王氏、苏婉一同到来,看着纪温明显虚脱的模样,王氏与苏婉心疼不已,连元奕也跑到了塌边,小心翼翼握住父亲的手,唯独纪武行嘟囔道: “你这小子哪哪儿都好,就是身子骨瘦弱了点,皮肉单薄了些,若是如我底下那些兵将,一个个皮糙肉厚,这些伤都算不得什么!” 纪温张了张嘴,他这身量也不差了,放在后世,也是超过一米八的高个儿了,可是和他爹比起来,的确有些不够看的。 还有军营里那些将士们,分明大半都是这两年里招募的新兵蛋子,也不知他爹究竟是如何操练的,方才打眼一瞧,一个个都生龙活虎,身壮如牛。 纪温哑口无言,无奈只得接受他爹的教训:“爹说的是,儿子应勤加操练才是。” 此处没外人,王氏没忍住,侧身对纪武行白了一眼,没好气道:“温儿岂能如你手底下的那些将士一般?他们可能考个探花回来?他们能年纪轻轻官居二品?” 苏婉下意识想要点头附和,只是小心看了眼公公后,硬生生忍住了这股冲动。 反而是小小年纪的纪元奕脆生生道:“爹是最厉害的!” 这句话吸引了纪武行的注意,他认真将自己的孙儿打量了一番,突然说道:“元奕快六岁了吧?也该开始学功夫了!明日便随我一同练武吧!” 场中几人俱是一愣,王氏有些迟疑:“明日?是不是有些太急?” “急?”纪武行满脸不赞同:“纪氏男儿自能跑能跳起便得开始蹲马步,当年他爹也是三岁习武,如今元奕早过了五岁,都快六岁了,如何能不急?” 苏婉轻声说了一句:“父亲,元奕在上京时也跟着全叔练过一段时日……” 即便纪家男儿都上了战场,留在纪家做事的老人们也没忘了让纪元奕练习功夫,虽不曾教授任何招式,基本功却并未落下。 纪武行这才缓和了脸色,却依然坚持道:“既如此,习武不能间断,明日便将元奕送去我的营帐吧。” 想了想,他又补充道:“对了,我看太子殿下似乎过于虚弱了些,最好也一起练练,这样弱不禁风如何能行?总不能跟他祖——” 意识到不妥,他连忙止住了话。 但在场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大周皇室历代皇帝皆短命,当今仅仅二十六,比纪温还年轻一岁,已是苟延残喘,朝不保夕,先帝也只活到了三十一便驾鹤西去,使得幼主上位,太后摄政。 也不知是皇帝这个位置吸人寿命,还是周氏本就短命。 无论如何,他爹说的没错,太子殿下身子骨弱了些,的确该练练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爹动作竟然这么快! 翌日辰初,纪温因药力睡的有些沉,直至营帐外一阵细密的脚步声将他从睡梦中唤醒。 “纪大人!纪大人!”稚嫩的童声由远及近。 纪温睁开眼,刚坐起身,便看见小太子噔噔噔的跑了进来。 “殿下?”纪温有些意外:“您怎么来了?” 小太子委屈巴巴,声音带着哭腔:“今日一大早,天还未亮,纪将军就要带本宫习武……本宫知道,将军是为了本宫好,可是——可是本宫饿了!” 纪温顿时愕然,他爹果真是个行动派! 至于小太子的想法,他大抵也能明白,小孩子一时吃不了苦,再正常不过了。 “殿下既然饿了,不如先用膳吧?” 小太子立刻欣喜点头。 然而真到了用膳之时,他的神情却有些不安落寞。 “殿下,可是饭菜不合胃口?”纪温问道。 小太子连忙摇头:“本宫——本宫吃饱了!” 纪温看了眼他面前几乎没怎么动筷的膳食,沉思片刻,提出一个建议:“既已用完早膳,殿下可要去看看将军操练的如何了?” 小太子犹豫了片刻,半是纠结半是期待的点了点头。 来到练武场后,纪温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竟也在场中操练,此时正在站桩。 小太子惊讶的“啊”了一声:“元奕哥哥竟然还在?他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 纪温既心疼又欣慰,趁机对小太子解释道:“纪家男儿自小习武,这些算不得什么。” 小太子仰起头:“纪大人也是如此吗?” 纪温点点头:“下官身为纪氏男儿,自然也是如此。” “可大人不是读书人吗?” “读书与习武并不矛盾,下官读书是为了通古今,明事理,以期有朝一日利用平生所学利用造福于大周百姓。而习武不仅是纪氏家规,更是一种安身立命的本领,若不是自小习武,只怕下官早已葬身于此次返程之中。” 小太子怔了怔,他还无法理解这段话中的所有含义,但他听闻了纪温这一路的凶险,他不由得在想,若自己也习得功夫,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么多人因他丧生了? 这时,纪武行发现了走近练武场的二人,他面容冷肃,令小太子见之生畏,偏偏他还毫不客气的对小太子训道: “殿下方才没能完成功课,稍后再加一刻钟!” 小太子苦了脸,却没有退缩,乖乖跑到纪元奕身旁站定,开始蹲起了马步。 纪武行意外的挑了挑眉,随后看了眼纪温。 领悟到他爹眼神中的蠢蠢欲动,纪温以养伤的借口立即出声告辞。 他爹简直是天生的带兵狂魔,十万征北军都不够他操练的,自家儿孙也就罢了,连小太子都难逃魔爪! 而后几日,纪温除了偶尔看看自家儿子与小太子的习武进度,便全身心投入到边防的建设当中,因此次上京一行,令他生出了不少以前不敢动的心思,毕竟,敌人过于强大,他不能守着大同坐以待毙。 更何况他接下了小太子这位烫手山芋,势必将成为某些人的眼中钉,从前他的身后还有皇上,日后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有些事,还得提前准备起来。 正当他写着自己的构想时,罗山忽然带人将两名五花大绑的人扔在了他眼前。 “大人,这两个人不知死活,在营地外大放厥词,大人瞧瞧可还有必要留下?若是没必要,末将这就将他们斩首示众!” 第138章 那两人不仅被捆住了手脚, 嘴中还各自被一块破布堵住,尽管此刻万分狼狈,在看见纪温的一刹那, 目中均不约而同亮起一道光芒,且奋力朝着纪温的方向扭动。 看见熟悉的面孔,纪温顿感意外, 反应过来后, 先是微微一笑,而后不紧不慢的朝罗山解释道:“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罗参将有所不知,此二人出自锦衣卫,这位正是锦衣卫孟同知, 并非宵小之辈, 还请罗参将将人放了。” “哦?还真是锦衣卫?”罗参将瞪着二人:“不过,在军中,谁也不能违抗军令。即便是锦衣卫,也不得擅闯军营重地!他们若是堂堂正正也就罢了, 偏偏行那鬼祟之事, 被将士们抓了个正着!” 刚被拔出破布得以出声的孟明怒道:“若不是纪大人藏着掖着,本官何必出此下策?本官只不过是想知道太子殿下的下落!” 罗参将不屑的看他一眼:“本将也只是听从军令罢了!” “锦衣卫奉皇上旨意前来,军令岂能高于圣旨?!” 罗参将冷哼一声:“孟大人自称奉旨前来, 圣旨在何处?可有何信物为证?” 孟明一口气憋在心里,难受至极。 锦衣卫身为皇帝耳目, 常年游走于外, 这一身飞鱼服、一把绣春刀便是他们身份的象征,凡是见了他们这身装扮,上至皇亲国戚, 下至平头百姓,谁不畏惧三分? 如今却在征北军营地受此侮辱,孟明气到呕血,盯着罗山眼神阴冷:“今日发生之事,待本官回京,必将事无巨细,一一禀告,罗参将好自为之!” 听着这明晃晃的威胁,纪温忽而笑道:“孟大人何时归京?本官为皇上搜罗了好些稀奇物什,正好托孟大人一同带回去。” 孟明不过是随口一说,试图放下狠话好让罗石寝食难安,皇上根本不曾给他下过旨意,他如何能透露此行? 当下被纪温一问,他哽了哽,随即想起正事,质问道:“本官奉命来此保护太子殿下,纪大人,这都过去不少时日了,便是坐的牛车,殿下也该到大同了吧?” 原来是为小太子而来。 此人三番五次打小太子的主意,甚至不惜假传圣旨也要带走小太子,究竟意欲何为? 莫非他也是翁阁老一党? 若是连锦衣卫也被翁党渗透…… 纪温心中泛起冷意,面上却是一派和煦:“孟大人说的哪里话?殿下金尊玉贵,路上慢了些也是应当,孟大人既是为太子殿下而来,便请稍等片刻,本官已着人前去禀告殿下。” 孟明正听的不耐烦,可未料到纪温竟直接表明太子就在军营,且还愿意让他与太子相见…… 只是还没来得及高兴,纪温派出去的小将又独自返了回来:“大人,殿下命末将带回了两个字。” “哪两个字?” “不见!” …… 眼看着孟明脸色黑了下来,纪温忍住笑意,明知故问:“你可曾说清楚来人是谁?” 小将十分肯定:“末将已向殿下禀明来人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孟大人。” 纪温故作为难,看向孟明:“孟大人,你看这……” 孟明彻底黑了脸,此时此刻,他不得不认清一个事实,他的成算怕是要落空了。 …… 送走孟明后,纪温先是召来自己的暗卫纪风,命其盯住孟明的动静,随后又找到了纪密,询问孟明的来历。 作为纪家的情报头子,纪密果然知道不少关于孟明的事。 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乃是曾与纪温有过一面之缘的金毅,在其之下便是孟明这位锦衣卫指挥同知,锦衣卫本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而孟明身居高位,更是权柄在握。 原本以孟明的心机手段,怎么也不可能坐上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位置,奈何其背景深厚,其父孟祥乃是上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深受先帝器重,当年也曾是叱咤一方的人物,连当时声名最盛的纪氏、顶级权贵戚氏都对其无可奈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多年前,先皇带领百官前往京郊围猎,竟恰巧遇上山崩,孟祥不幸亡于那场天灾,而后其子孟明便也入了锦衣卫,算是继承了他父亲的遗志。 而这些年间,孟明能升任至锦衣卫指挥同知,足以证明当今对其亦念着几分情意。 既然如此,为何孟明会受翁党蛊惑,意图对小太子不利?纪温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 孟明离开军营后,一路阴沉的回到了城内。 征北军营地里驻扎着十万大军,如同一只密不透风的铁桶,单凭他的力量,根本无计可施。 可若是让他放弃,又怎能甘心? 思来想去,他想到了一个人。 他不是一直想要拉拢自己么?那便让他想想法子吧! 孟明快速写下一张字条,将其绑在信鸽腿上,直到亲眼看着信鸽往上京城方向飞去,这才收回目光。 暗中的纪风见孟明转了身,悄悄跟着信鸽追了一段路,随后捡起一颗小石子,又拿出一把弹弓,精准击中了空中的信鸽。 记下内容后,纪风将信件重新绑了回去。 …… 上京城,坤宁宫。 杜皇后满眼焦急,紧紧握住杜夫人的手:“母亲,若再不离开上京,杜家定将陷入危险之中!您劝劝父亲啊!” 杜夫人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慈祥道:“娘娘放心,你父亲已命人将萧儿、琼儿送走了,他们不会有事。” 杜连萧、杜琼枝正是杜玉珩的一双儿女,也是杜皇后的侄儿侄女。 “那你们呢?哥哥嫂嫂呢?”杜皇后急切问道。 杜夫人露出释然的笑:“我劝过你父亲了,可他说皇上如今龙体有恙,娘娘一人在宫里独木难支,有他在前朝帮衬着,总能多撑些时日。” 杜皇后心头一暖,涩涩道:“可父亲留在朝中,势必要成为那人的眼中钉。若是他们有意构陷……” 杜夫人娓娓道来:“你父亲为官这么多年,门生也不不在少数,轻易动他不得。若真丢下娘娘一人,我与你父亲亦决然无法安享晚年,无论如何,杜氏始终是娘娘的家。” 杜皇后再也忍不住,抱住自己的母亲泣不成声。 杜夫人同样眼中含泪,却带着笑意轻声鼓励:“娘娘一定要坚强,太子殿下还未长成,娘娘必须替他守住那个位置,终有一日,殿下会再次回到您的身边!” 第139章 翁府书房内, 几位幕僚正为着小太子一事而争论不休。 “那纪巡抚年纪不大,行事竟如此谨慎,谁能想到他竟然拿了自己的儿子做诱饵!” “即便如此, 我们的人不也没能抓到他们?如今他们回了大同,有征北军与大同诸卫,再想动手, 难如登天!” “我看纪氏是铁了心要与大人作对, 当初就不该有所顾忌,说不得还能将他们留下!” 此时, 翁阁老放下茶盏,幕僚们顿时止住话头,不约而同向他看去。 翁阁老却看向身边一人, 语气古井无波:“另一批人是谁人所派?可有查出身份?” “回大人, 那些人身上并无任何能看出身份的物什,但小人听闻,孟大人出现在大同城内。” “锦衣卫孟同知?” 听到这则消息,幕僚们纷纷皱起眉头。 “皇上何时派了孟大人前往护持太子殿下?竟一点风声也没漏!” 显然, 他们都下意识以为孟明乃是奉皇命而去。 唯有翁阁老面色如常, 仿佛早有所料。 “听说那批黑衣人出手狠辣,招招致命?”他突然问道。 下人回道:“是,他们的箭矢伤到了纪大人, 只可惜还是没抓到人。” 一位幕僚试探着问道:“大人可是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翁阁老轻轻一笑:“他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幕僚们俱是一头雾水,但见自家大人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也只得按捺住内心的疑惑, 转而又提出一个问题:“如今太子殿下身在大同,有纪氏的护持,再难有下手的机会, 难道就这么放任?” 翁阁老不疾不徐,缓缓开口:“一年后,纪巡抚任期即满,也是时候回京了。” …… 远在大同的纪温突然打了个喷嚏。 刚刚听完纪风的报信,得知孟明去信欲与翁阁老结盟,他不由得怀疑,莫不是翁阁老那厮在念叨自己吧? 毕竟如今纪氏可是他的心腹大患。 面对这样一位强大的敌人,他的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紧迫感,实力,唯有加快壮大自己的实力,才能拥有更多与之抗衡的资本。 想到这里,他取出被自己压在书册深处的图纸,不再犹豫,独自找上了他爹。 “你说你要造什么?”纪武行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爹,我们要造火器!”纪温目光坚定。 整个大周会造火器的只有神机营。 纪温记得,当初纪老爷子与纪武行出征之时,皇上曾为他们配备了些神机营中的炮兵。 若想研究火器,还得用这些人。 纪武行先是再次确认了营帐四周无人,又返回背着双手急切的踱步,最后才压制着音量问道:“私造火器,你可知,这是要砍头的大罪?” “我知道,”纪温不带丝毫畏惧:“爹,其实早在五年前初来大同时,儿子便有这样的想法,正因大周律法不可违,才迟迟不曾有所动作。可眼下形势大变,翁阁老一手遮天,皇上已无法掌控朝纲,我们又带走了太子殿下,总有一日,我们会与之对立。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兵戎相见——” 大同若与上京兵戎相见,那可是造反! 纪武行知道自己儿子是个有主意的,可没想到竟如此大胆!纪氏数代忠君爱国,哪怕被先帝抄家夺爵,也不曾想过要造反。就是对周氏皇族最为不敬的纪武行,也只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纪温,竟然真敢想! “温儿……”纪武行一时有些难以理解:“如此行事,有违纪氏祖训。” “爹,我们只是为了自保。” 这个时代的人自幼接受君权至上的思想灌输,纪氏更是将保家卫国刻在了骨子里。 纪温早知他爹不会轻易应允,来之前便已做足了准备。 “大同的实力强上一分,太子殿下的安全便能多一分保障,若我们没有能震慑旁人的实力,岂能护住太子殿下,匡扶大周正统?我们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完成皇上的重托啊!” 纪武行看了看儿子,虽深觉此话有理,可依然下不了决心。 纪温眼神一黯:“爹,我常常在想,若我们能早些研制出威力强大的火器,两年前那一战是不是就不会打的那样艰难?将士们是不是能存活更多?祖父是不是也不会死?” 想到纪老爷子的死,纪武行握紧了拳头。 “温儿,你自小行事周全,爹信你,你要做便去做吧!” 纪温连忙躬身:“爹,儿子需要亲自到神机营挑几个人。” 纪武行自然无有不可:“你且去便是。唯有一点,凡是知道此事之人,一定要严加看管,不得与外界有任何联系,绝不能让任何人走漏消息。” 纪温认真应下:“爹,儿子明白。” 火器在本朝并未得到多少重视,以至于神机营的地位也十分尴尬。 而被派出随北征军远征的,更是在神机营中地位最低的那批人。 他们中多数都没有任何背景,也不知钻营,这才被排挤至寒冷荒凉的边关。 为了选出合适的人,纪温不仅细细查看了所有人的履历,更亲自教授他们火铳的运用,闻所未闻的火炮作战方式让这群炮兵们发现这位巡抚大人竟比神机营更了解火铳。 火铳十分笨重,冷却速度极慢,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有限,可经纪大人指导后,炮兵们相互配合,改变传统作战方式,能将冷却速度加快一倍。 学会了这一点,炮兵们欣喜不已,纪温却全然不满足,他要的可不仅仅只是这一点。 好在,经过探查,加之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心中已经有了最好的人选。 当纪温埋头于火器的研制之时,纪武行身为威远大将军兼大同总兵,终于开始巡视辖下诸卫。 大同作为九边重镇之一,下辖十三卫所,兵力相加约莫也有十万。十三卫所,十三位指挥使,纪武行此行明为查看边堡修筑进度,实则更重要的目的是威慑这十三位指挥使,日后一旦战事起,大同及周边各卫必须守望相助,不得有异心。 此时征北军中实行“以耕养战”已数年,即便朝廷一再拖欠粮草,征北军上下将士也能实现自给自足。 而其他将士可就不行了,大同十三卫,大半都不得不节衣缩食,许多地方甚至一日仅一餐。见此情景,纪武行下令在全军推行“以耕养战”之策。 新政令的施行往往伴随着无数反对的声音,三个月过去,当纪武行还在大刀阔斧整顿十三卫时,第一把燧发枪横空出世。 纪温借鉴了前世的理念,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与建议,在神机营工匠三个月的反复试验之后,终于造出了真正的燧发枪。 这把燧发枪不仅缩短了发射过程,更大大提高了发火率与射击精度,比之现下普遍使用的鸟铳射程更远,更重要的是,它比鸟铳成本更低,更适合大批量生产。 燧发枪问世当天,纪温屏退众人,只带着元奕与小太子前往练武场。 两个小家伙从未见过此等物件,元奕是无缘得见,小太子则是由于年岁太小,还没来得及见到。 在两人的好奇之下,纪温抬起燧发枪,扣动扳机,精准射中了远处的靶心。 两个没见识的小家伙瞬间双眼一亮,小太子眼巴巴的看着纪温,想说些什么,却又矜持着没有开口。元奕面对自家父亲倒是随意许多,问道:“爹,这就是他们说的鸟铳吗?” 纪温摇摇头,目光划过二人:“它是燧发枪,威力比鸟铳更大。” “燧发枪?我怎么没听过?”纪元奕皱着眉思索。 小太子也跟着摇头:“本宫也不曾听闻。” 纪温抚摸着枪神,轻声道:“这燧发枪是爹自己命人造的。” 六岁的纪元奕已知道些简单的律法,自然也知道私造火器的严重性,他瞬间一惊:“可是爹……” 想到小太子就在身旁,他及时咽下了后面的话。 然而三岁的小太子并未明白其中的猫腻。 纪温之所以特意当着小太子的面展示,就是为了趁着他年岁还小,观念还未成熟之时,趁机给他灌输一些自己的思想。 在纪元奕惊疑的目光中,纪温缓缓说道:“朝廷不允许私造火器,可是我们若不尽快提高自己的实力,恐怕无法护殿下周全。” 小太子抬起头,愣愣的看着纪温。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 纪温继续说道:“北方鞑子仍然虎视眈眈,大周暗地里还有不少贼子意图对殿下不利,我大周将士对上草原铁骑本就缺乏优势,若是能提高武器威力,将能大大减少将士们的伤亡。日后殿下年长些,学了火器的使用,也能拥有自保之力……” 他陆陆续续说了许多,小太子似懂非懂,最终只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燧发枪是个好东西! 纪温见小太子兴致勃勃,又趁机提出了更多的火器:“殿下,营地里那门大炮实在有些鸡肋,下官想要尝试着将其改良一番……” 小太子身处营地,这些火器若要大量使用,瞒不过小太子的眼睛,即便他年岁尚小,待他日后长成,也能想起这些年被糊弄的日子。 因而纪温并不打算瞒着他,也不曾因年龄而轻视敷衍。 小太子有模有样的颔首:“纪大人若当真造出来了,让本宫也看一看。” “这是自然。”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纪温的帮助下,匠人们又造出了神火飞鸦这类突袭神器,同时对现有的炮车进行了改良,不仅加大了炮车威力,更是缩短了冷却时间,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战争利器。 第140章 上京城, 养心殿。 后殿内室之中,隔着一道檀木龙纹屏风,一位太监模样的宫人正俯首禀告: “纪大人造出的神火飞鸦可飞至百丈开外, 落地即炸;其改造的红衣大炮威力惊人,射程可达两公里,实乃攻城利器” 屏风后久久没有回音, 连随侍在旁的和公公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不敢贸然开口。 私造火器,这可是大罪。 纪大人究竟是何居心? 皇上对其这般信任, 甚至将太子殿下托付于他,若是他生出异心 皇帝靠在塌边,眼睑半开, 长期病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 他自喉间发出嘶哑的声音:“璟儿如何了?” 屏风后的“太监”正是皇帝派至小太子身边的暗卫之一,听到主子问话,一五一十道:“殿下刚到大同不久,威远大将军便开始亲自教授武艺, 后大将军离开军营巡视诸卫, 殿下如今正跟随罗参将习武,由纪大人教授殿下读书。” 皇帝牵了牵嘴角:“常闻边关苦寒,璟儿去了那边倒是越发康健了。” 话音一转, 他又问道:“那些人可曾动手?” 暗卫摇了摇头:“征北军营地纪律严明,等闲无法入内, 就连小人的行踪, 他们也一清二楚。” 他们这些暗卫整日处于旁人眼皮子底下,根本无从隐匿。 “毕竟那是十万征北军的地盘,”皇帝语气轻松:“纪温造了多少火器?” 暗卫精神一振:“据纪大人亲口所说, 还未大量铸造。” 皇帝略想了想,轻笑一声:“原来他是特意让你替他送信来了,在这等着朕松口呢!” 暗卫愣了愣,连忙跪下澄清:“皇上,小人没有——” 他是皇上派至太子身边的暗卫,只会替太子做事,怎么可能替纪大人送信? 皇帝摆摆手将其打断:“不怪你。是纪温那家伙太狡猾。” 暗卫一时有些不知所措,皇上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此时和公公也终于明白过来,不由出声道:“怪道纪大人如此尽心的向小殿下解释火器一事,原是打算说给皇上听的……” 太子殿下还不到四岁,能听懂什么呢?之所以要说给太子听,实则是想让太子的暗卫将话转告给皇帝,如此一来,也算是在皇上面前过了明路,能有个交代。 否则,若他日皇帝自旁处得知此事,只怕也免不了心中生忌。 皇帝笑了几声,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和公公忙不迭的为他顺气。 待平复下来,他开口道:“回去告诉他,朕准了。” 两日后,得到皇帝的准信,纪温再无顾忌,开始大量铸造火器。 大同的风声很快传至上京城,阵阵喧嚣终落于文渊阁中。 在宽阔恢宏的紫禁城内,这间院落似乎略显狭窄逼仄,可它却聚集了大周所有位高权重的阁老,实乃天下文人仰望之处。 因着大同的消息传来,此时身份最高的两位阁老正互相打着机锋。 “私造火器可是大罪,纪巡抚该不会不知道吧?”翁阁老目光深邃,语气沉沉。 初闻此消息,杜阁老亦是一惊,但细细想来,以纪温为人,不应当如此莽撞,即便有那心思,也不可能闹出这般动静来。想明白后,他反而放下心来,乐呵呵道: “纪大人自是熟读律法的,此事想必另有隐情。” 翁阁老哼笑一声:“杜大人倒是对其信任有加,无论如何,内阁不曾收到大同的奏折,既不曾提前请示,纪温此举便是擅作主张,如今人尽皆知,私造火器的罪名,他逃不了!” 杜阁老不慌不忙道:“内阁的确不曾收到大同的折子,可皇上却不一定没收到,以皇上对纪大人的情分,给他恩典,允他直达天听也并非不可能。翁大人若是不放心,何不当面问问皇上?” 两人之间针锋相对已不是一日两日,看似平淡的话语中夹杂着无数刀锋,未免殃及池鱼,文渊阁中的众人纷纷悄然退散,很快,整个内阁只剩下翁杜二人。 翁阁老低眉看着手中的茶盏,似乎没听出杜阁老话中的挑衅。 杜阁老能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纪温可不是个蠢人,甚至,连他都十分欣赏这位年轻人的心性。至少,没把握的事,他不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因而,皇帝一定早已得知消息。哪怕他去寻皇帝也没有任何作用。 但,真以为事事皆能如你们所愿吗? 眼见翁阁老不仅不曾发怒,甚至诡异的加深了笑容,杜阁老心中一寒,顿时生出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翁阁老带着笑意缓缓开口:“纪大人的为人,本官自然是相信的。纪大人与皇上相交莫逆,情分深重,这是何等的难得?只可惜前有琼州,后有大同,纪大人多年奔赴在外,难有相见之时。如今皇上龙体欠安,久治不愈,若能得纪大人陪伴在侧,说不得便能有所开怀——” 听了这一番话,对于翁阁老的打算,杜阁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心中警铃大作,值此之时,纪温不能离开大同,更不能回到上京! “如今大同正是边防修筑关键时刻,此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想必皇上更希望纪大人留在大同。” 翁阁老笑意吟吟:“杜大人可是忘了?大同边关可还有一位威远大将军,有纪将军坐镇,何需纪大人?总归是父子,功劳仍是落于纪氏,跑不了!” 若在旁时,大同总兵与大同巡抚为亲父子确有不妥,可此时情况不同,哪怕明知纪氏权势过重,杜阁老也只能选择相信纪氏! 太子殿下还在大同,纪氏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杜阁老心中转过无数心思,面上不动声色:“翁大人言之有理,不过,纪大人留任与否,总归还得看皇上的意思。” 二人心中都明白,皇上不会让纪温归京。 可翁阁老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脸上笑容逐渐变得危险而诡异:“那便让我们瞧瞧,皇上究竟会如何选择。” …… 回到府中,杜阁老眉头紧蹙。 想起翁阁老的态度,他心中愈发不安,最终,他叫来自己的夫人,再次确认道:“孩子们可妥善安置了?” 杜夫人点点头:“孩子们你放心。” 沉默片刻,杜阁老再次开口:“玉珩……再劝劝他,让他也离开上京吧。” 杜夫人紧张的捏起帕子:“这是怎么了?翁——他们盯了我们这么久,也没能寻出差错,珩儿也一向安分守己,只要我们不行差踏错,何必如此?” 杜阁老沉沉叹了口气:“如若有心,总能造出“差错”来,他们恐怕是等不及了……” 杜夫人心中悲戚:“可是……玉珩那孩子,您也不是不知,他不愿走,任谁也逼迫不了……” 想到自己儿子的脾性,杜阁老也陷入了沉默。 谁也不曾想到,变故来的如此之快。 等纪温得知上京城的消息时,杜氏满门已是身陷囹圄。 据闻,几日前,宫中二皇子突发恶疾,多位御医束手无策,瞿妃不知从何处寻来高人做法,为二皇子祛除病灾。 谁知,高人竟遥遥指向宫外东侧某处,口称致使二皇子罹患灾难之物就在那一处。 高人施法召来一只鸟雀,经由鸟雀带领,众人竟寻到杜阁老府上,而后众目睽睽之下,自杜阁老书房搜出一只扎满了长针的小人,令人震惊的是,小人身上贴着的,正是二皇子的生辰八字。 人证物证俱在,杜阁老以巫蛊之术谋害当朝二皇子,罪大恶极,按律当斩。当即,杜氏上下均被压入刑部大牢候审。 纪温看完信,心中已然明白,翁阁老怕是等不及了。 可是为何?太子殿下才四岁,二皇子更是不到三岁,他何以如此着急? 莫非,是皇上那边…… 他叫来罗山,问道:“近来太子殿下身边那些人可有动静?” 罗山立刻明白,纪温问的是小太子的那些暗卫,当即便答道:“末将正要向大人禀告,起初他们还有十余人,虽偶尔有一两人频繁去往上京,往往隔日便会返回。可这些时日不断有人往上京城方向而去,却无一复返,如今仅剩不到五人了。” 小太子的暗卫虽是隐在暗中,可在征北军营地里,他们的一举一动早已无所遁形,只不过因着他们的身份,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们随意出入罢了。 听了罗山之言,纪温神色凝重。 能调动小太子身边的暗卫之人,除了皇帝不做他想,如今这么多暗卫一去不回,皇上八成是有难了! 他的猜想没错,几日前,皇帝突然于养心殿中呕出一大摊鲜血,吓坏了随侍在侧的杜皇后与和公公。随后几日,皇帝龙体急转直下,本就已病入膏肓,这一番折腾下来,更是气若游丝,如今已是仅凭着一腔意念强撑着了。 正是得知这一消息,翁阁老终于不再蛰伏,一出手便直接令杜氏阖族入狱。 他本打算静静等待着,等到杜皇后向皇帝哭诉,等着皇帝主动找上来,他再趁机提出要求。 然而令他意外的是,哪怕杜氏遭此大难,杜皇后也不曾向皇帝开口。 皇帝仿佛也像是对杜氏浑不在意的模样,事发后几日,也迟迟没有任何旨意。 宫中探子的消息一点点传来,皇帝吐血越发频繁,翁阁老终于无法稳坐泰山,主动找上了皇帝。 看着来人,龙榻之上的皇帝咽下了喉间的腥甜,露出一抹讥讽笑意。 “翁大人终于来了?” 他知道,翁阁老一定会来。 他的身子不行了,可二皇子还只是二皇子。 面对行将就木的皇帝,翁阁老只剩下面上的尊敬,先是假意关切了一番龙体,接着便说道:“皇上久在病中,恐怕不知杜大人谋害皇嗣一事。如今人证物证俱全,那杜氏满门已被压入狱中,听候皇上发落。” 他已擅自做完了一切,如今却说听候皇上发落? 皇帝的笑容越发讥讽。 “朕知道你想要什么。” 听到这句话,翁阁老索性也不装了。 “皇上既已明白,还是早些认清现实的好。” 顿时气血上涌,皇帝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扶住身边的和公公,拼命忍下了吐血的冲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冷笑道:“你想要的,朕可以给你。只是,你必须答应朕两个条件。” 翁阁老皱了皱眉:“皇上——” “你若是不答应,朕就是死也不会如你所愿!就让那个贱种永远名不正言不顺!” 翁阁老直直看向龙榻上的皇帝,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早已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形,即便生机已十分薄弱,可性子依然一如当年。 “皇上想要什么?”他问道。 皇帝喘着气,一字一句道:“朕可以改立太子,但朕要封璟儿为王,封地大同。在璟儿及冠之前,纪氏需全力襄助璟儿,驻守大同。” “不行。”翁阁老想也不想的拒绝:“皇上改封太子为王,老臣并无异议,但纪氏不得留在大同!” 皇帝在和公公的帮助下躺了下来,闭着双眼淡淡道:“既然翁大人不愿,那便退下吧。” 目的还未达成,翁阁老自然不愿离开:“皇上当真要如此?” 皇帝双目紧闭,不予理会。 半响,翁阁老终于不得不松口。 “老臣答应皇上的条件。” 皇帝这才睁开眼睛。 翁阁老语气凉凉:“不过,老臣要亲眼看着皇上拟旨。” 皇帝翘起嘴角:“翁大人既然要看,那便看着就是。来人,拟旨!” 直到亲眼见着最后一个字落下,盖上玉玺后,翁阁老这才放下心来。 他施施然卷起圣旨,塞入自己的衣袖:“皇上,这份圣旨,老臣便带走了。” 皇帝冷笑:“翁大人心愿已了,杜氏可否安然出狱?” 翁阁老亦笑了起来:“经大理寺严刑审讯,此事均为杜夫人一人所为,此等毒妇天理难容,杜大人还是早些将其休弃为好!”《 》 140-147 第141章 自嫡亲妹妹被选为当朝皇后的那一刻起, 杜玉珩便已料到杜氏终将迎来这样一日。 父亲总以为,以漓音的心性才能,未必不能肩负起一国之母的重任。可大周朝纲不正, 国将不国,纵使漓音千般好,也只能困囿于深宫之中, 从此与大周皇族命运相连。 彼时太后专政, 母强子弱,少年天子心比天高, 这一切,都为日后祸乱之象埋下了伏笔。 心智远超常人的杜玉珩早早便已知晓,一旦成为外戚, 不仅是自己的妹妹, 整个杜氏恐怕都难得善终。 但天命不可违,他无法与圣旨对抗,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朝着自己最担心的方向演变。大势当前,皇权更迭之时, 便是杜氏覆灭之时。 他料到了一切, 却没料到杜氏还有这一线生机。 他的母亲于狱中自缢身亡,只留下一封遗书,以一己之力揽下了所有罪责, 并自请休弃。母亲的死,带给了杜氏一线生机, 杜氏上下因此而重获自由。 哪怕官位、功名尽皆被黜, 命却是保住了。 如今的杜氏地位不再、家产被抄,仆从也尽数散去,除了早已被送走的少夫人与小少爷、小小姐, 竟只剩杜阁老与杜玉珩父子二人。 面对简陋狭窄的小院,杜玉珩心中一片悲凉,他以为他早已为杜氏的结局做好了心理准备,可当一切来临之时,却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内心。 或许,他该寻一清净之地,从此不问世事,与青灯古佛为伴…… 亲耳听到儿子的打算,杜阁老满目震惊之余,唯有失望。 “你说你要出家为僧?” 接连的打击使得这位曾经的朝之重臣在短短时日内迅速的苍老,家族的败落、发妻的离世,无一不是他心头之痛,如今唯一的嫡子竟欲了却尘世、出家为僧。 杜玉珩看着眼前已是风烛残年的父亲,心中有些不忍,却仍然坚定道: “自从漓音入宫那日起,杜氏的命运便已注定。儿子本欲与杜氏共存亡,可如今……既苟活于世,儿子心中亦再无牵挂,我愿遁入空门,伴随在佛祖身边。” 杜阁老愤然站起,一拍桌案:“再无牵挂?你的妻儿还在远方等你,你的妹妹在宫中岌岌可危,你的母亲刚刚为拯救杜氏一门而自缢,你竟说你再无牵挂?你将她们置于何地?!” 杜玉珩惨然一笑:“父亲,这些后果,我们早已料想过,不是吗?外戚便是如此……当杜氏成为外戚的那一刻起,我们已然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杜阁老怒极反笑:“你可曾尝试过?你自幼聪慧,寻常人不及你半分,可自从赐婚圣旨降临杜氏,你便将自己封闭起来,从不冒尖、不强求,如今看来,你是料定了杜氏一门将会覆灭,从一开始,你便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杜玉珩眼中蕴含着看透世事的沧桑:“父亲不也早已猜到最坏的结果吗?您费尽心机,筹谋数载,又能改变什么?该来的,终有一日,依然会来。” 杜阁老满眼失望:“老夫的确输了,可杜氏还有希望!你别忘了,还有太子殿下!殿下依然是大周正统!只要杜氏香火不断,我们始终是殿下舅家!” 杜玉珩正欲开口反驳,杜阁老又连连说道:“纵使如今这步田地,娘娘依然独自在后宫苦苦支撑,殿下小小年纪,却被迫远赴大同。枉你勤学苦读数十载,竟也要眼睁睁看着你妹妹和外甥受苦受难,弃他们于不顾?!” “当年纪氏被夺爵抄家,如今不也恢复了爵位、重掌兵权?那纪温能做到的事,为何你连试一试都不愿意?” 这连番的拷问直击杜玉珩内心深处,他不期然的想到了十几年前,那时的他与纪温同在翰林院当值,一日藏书阁中双方偶遇,他突然提醒对方,让他离皇家之事远点,而纪温给他的回答是: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多年过去,他一事无成,每日里静静等待着杜氏命定结局到来的这一天,而纪温却在一次次冒险、一次次冲锋陷阵里将纪氏再一次带回了曾经的高度。 短短数载,杜氏与纪氏的地位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正应了那句话:普天之事,尽在人为。 难道,是他错了? 杜阁老气冲冲说完,见儿子呆愣在原地,便知他是听进了心里,怒气渐渐消了些,语气也缓了下来。 “皇上怕是……届时那些人定不会放过娘娘。”杜阁老眼泛泪光:“你妹妹尚能不畏生死,你岂能安心一走了之?” 杜玉珩终于有所动容:“父亲,现在还来得及,让漓音偷偷出宫——” “她不愿。”杜阁老叹了口气:“如今后宫暂时仍由娘娘执掌,她若是想走,凭借这些年我们在宫里的人,并非没有希望,可她不愿!” 父子俩沉默许久,杜玉珩才重新开口道:“父亲,我们去大同吧。我们要替漓音守着殿下。” …… 废太子、封王的圣旨很快抵达大同。 提前得知消息的众人早已过了最初的震惊、怀疑与茫然无措,只有年幼的小太子还不懂得隐藏情绪,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四岁的小太子——如今已是成王,他不明白自己的父皇为何突然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久都不能回京,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父皇是不是只爱二皇弟,不爱自己。 好在,这一回前来宣旨的太监是和公公。 作为皇帝身边头一等的心腹,和公公的劝慰令成王心中好受不少。 等成王休息后,纪温趁四周无人,抓着和公公问道:“和总管,皇上为何要改立二皇子为太子?” 和公公顿时神色悲戚,竟直接跪在了纪温面前:“纪大人,殿下就托付于您了!” 纪温眼皮狠狠一跳,这个“托付”可与上一回的“托付”含义大为不同,此前皇上只需他护卫小太子平安,如今已改立二皇子为太子,还将成王托付于他,这是…… 他没有贸然应下,只是赶紧扶起和公公,故作不解:“何总管,您这是何故?” 和公公摁了摁眼角,而后自怀中抽出一物,缓缓道:“此举不过是皇上的缓兵之计,二皇子殿下永远也不会成为大周正统!” 纪温迟疑着接过此物,打开一看,瞳孔骤缩。 “皇上他——” 和公公紧紧握住纪温的双手,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语气无比郑重:“大人,您是皇上和成王殿下唯一的希望!” 纪温心中沉甸甸的,虽然早已有所预料,可真当面对之时,却又充满了不确定。 完成使命后,和公公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上京。纵使纪温再三挽留,纵使他十分明白回去后将会面对什么,他也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回程,选择陪伴在皇帝身边。 与此同时,纪温找到了自己的父亲。 “爹,鞑靼那边近来情况如何?” 纪武行哈哈笑道:“他们还能怎么着?这五年里我们一刻不停地修筑边墙边堡,他们的铁骑再也不能任意践踏我大周土地,这些年乖觉的很,连小动作都少了不少!” 纪温的脸色却并不显轻松,他垂眸默默思索了片刻,突然开口道:“爹,我们能否潜入他们的军营,烧了他们的粮草?” 纪武行微微一愣,想了想,才道:“你是想与他们开战?” 纪温摇了摇头:“不,我是要让他们主动与我们开战!” 边关难得平静几年,虽然纪武行并不畏惧开战,可儿子主动出击,令他十分不解。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 鞑子显然没料到征北军竟突然发难,一连烧毁了他们数个营地的粮草。从前一向由他们烧杀抢掠,大同边关数个城镇深受其害,多年来大周都对其无可奈何。 如今角色反了过来,他们因着征北军的存在,已许久不曾得手,多次吃瘪后早已放弃了这些小动作,没想到对方竟潜入他们军营,成功烧毁了他们大量粮草,愤怒屈辱之下,鞑子们怒不可遏,誓要给征北军一点颜色看看。 他们很快集结军队,十万铁骑走出漠北草原,一连南下数十里,几乎能看见大周的边墙。 纪温等的便是这一刻,征北军早已做好开战准备,只等号角声响便可出战。 而另一边,和公公刚回京不久,上京城便传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 两岁登基,二十六岁驾崩,崇治帝在位二十四年,如今却也步其先祖后尘,年纪轻轻便驾鹤西去。 一时间,举国缟素。 得知此消息,纪温甚至来不及为好友悲伤。只因与此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成王进京一事。 身为人子,值此之时,无论如何,成王都必须进京奔丧,否则,日后终将被天下人诟病。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能去,一旦成王进京,必将一去不返。 直到此时,纪武行也终于明白了儿子挑衅鞑靼的原因,他是要让鞑靼主动与大周开战,唯有如此,才能借着边关战事这一理由将成王留在大同。 第142章 黄沙蔽日, 千里雄关。 时隔五年,鞑靼铁骑再次踏上大周领土,却被连绵不绝的边墙阻挡在外。 五年休养生息, 大同早已今非昔比,经纪武行一手练出的征北军更是蓄势已久,这也使得鞑靼越发不敢轻举妄动, 然而正当两军对峙之际, 朝廷却向大同发来了一道圣旨。 刚被封为太子不久的二皇子已于先皇灵前继位,这位年仅三岁的新皇登基后第一道圣旨便是对大同巡抚纪温的申饬, 言辞间丝毫不留情面,直指其贪功冒进,擅作主张, 为大周招致无妄之灾。 新皇不过三岁稚龄, 哪里懂得这些?这道圣旨与其说是新皇旨意,但所有人都明白,小皇帝不过是一个傀儡,翁阁老才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因着这一变故, 成王进京一事不得不暂缓, 翁阁老如何能不气? 对于朝廷的反应,纪温早已有所准备,当天使刚刚念完圣旨, 他便立即取出一道折子呈上,速度之快, 令天使都险些反应不过来。 “请皇上明鉴, 此举实非本官所愿,本官也是迫不得已。朝廷已两年不曾下发军饷了,边关苦寒, 将士们缺衣少食,几乎活不下去了!思来想去,我们只能去草原掳掠鞑子的粮草,否则,将士们迟早会饿死!” 纪温一番话道尽了心酸,字字透着无奈,令前来传旨的张公公一时之间都失了言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毕竟,朝廷拖欠大同粮草是事实,并且,此事还是翁阁老有意打压。 见张公公无言以对,纪温再接再厉:“以往那些鞑子隔三差五便冒犯我大周边境,骚扰边城百姓,犯下无数恶行,如今我们也让他们尝尝此等滋味!还能给朝廷省下些银钱,张公公,本官一片赤诚之心,还望阁下替本官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几句!” 张公公寻不出反驳的理由,只能含糊应下,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感觉这位纪大人说的十分在理。 可当他走出营帐,看到来来去去间这些生龙活虎、装备精良的征北军将士们,脑中瞬间清醒了。 这哪里像是缺军饷的人? 扭头再看这位纪大人,对方依然笑的十分温和无害,仿佛方才惺惺作态之人不是他! “张公公,战事随时可能发生,本官还需得上前线看看情况,就先送您到这儿了。” 张公公气结,可对方有理有据,他若紧抓不放,定会变成他没理了。 他只好哼道:“纪大人事务繁忙,咱家岂敢耽误?大人只管去忙便是。” 纪温立刻借坡下驴:“多谢张公公体谅!”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道:“公公莫忘了替本官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啊!” 张公公暗自在心中啐了一口。 等到宫里的人尽数离开后,纪温回到营帐,眼带笑意,出声喊道:“杜兄,出来吧。” 一道颀长的身影缓缓自屏风后走出,正是昔日好友杜玉珩。 杜玉珩与杜阁老刚到大同不久,宫里竟也来了人,于是纪温暂时将二人藏了起来,直到此刻,才得以叙旧。 杜氏的遭遇,纪温已有所耳闻,他万万没想到杜阁老父子竟会前来大同,但故人到访,他心中自是无比欢喜。 杜玉珩仍旧如以往那般清冷,只是在热情的纪温面前,难得的露出一抹浅笑。 “纪大人,别来无恙。” “杜兄何必如此生分?”纪温故作不满:“你我不仅为同榜进士,至今已相识十余年,在我心里,可一直都视你为挚友!” 挚友…… 杜玉珩眼底有着一丝触动。 杜氏出事后,所有人都避之不及,落井下石者比比皆是,可纪温却一如往常,甚至仍将自己视为挚友。 纵使心如冰铁,此刻也被一点点感化。 “纪兄,”他拱了拱手,语气也缓和许多:“既然纪兄不嫌弃,在下便恭敬不如从命。不瞒纪兄,此番我与家父前来大同,是为殿下而来。” 纪温听后也不觉意外,杜氏是成王的母族,杜阁老是成王外祖父,杜玉珩是他的亲舅舅,早在看到杜玉珩的第一眼,纪温便已猜到了他的来意。 对此,纪温自然是十分欢迎。 “成王殿下年幼,如今虽已封王,可还没等到王府属官,先皇就已驾鹤西去,在下正为此头疼不已。杜兄来的恰是时候,日后王爷身边有杜大人与杜兄在,我也能放心了!” 杜玉珩抿了抿嘴,突然看着纪温开口问道:“纪兄明明可以置身事外,为何要为王爷做这么多?” 纪温苦笑着摇头:“置身事外?当我答应皇上带王爷来大同的时候,纪氏就已经入了这场局,想要置身事外,谈何容易?” “更何况——”他面上露出一丝缅怀:“这是先皇唯一的心愿,我总不能令他失望……” 众所周知,纪温与皇上交情匪浅,是皇上心腹之臣。直至如今,杜玉珩才发现,纪温与皇上的交情远超于他们的想象。 静默半响,他才重新开口:“纪兄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为了阻止王爷回京,蓄意挑起边关战事,让十万征北军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值得吗?” 这是他心中最大的疑惑。 他不认为纪温是如此莽撞之人,相反,纪温拥有比他更多的仁慈之心,这样一个人,竟会置十万征北军的生死于不顾,利用战事来达成自己的目的,怎么想他都觉得蹊跷。 纪温笑了起来:“杜兄,实不相瞒,我主动开战,并不仅仅只是为了王爷。” 他目光灼灼:“这五年,大同从没有一刻停歇。筑边堡、修长城、造火器,如今的大同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十万征北军已经磨拳霍霍,迫不及待的想要与鞑靼铁骑较量一番。如今时机已到,在下不过是恰好借着成王进京一事寻了个由头。” 杜玉珩没想到纪温竟然有如此信心,不过五年而已,征北军真能不惧鞑靼铁骑? “我相信以纪兄的为人,从不虚言。只是鞑靼素来剽悍,哪怕是当年全盛时期的纪大将军,也是在付出极大的代价后才能将他们赶回草原深处,纪兄……” 意识到自己语气似乎的确有些托大,纪温解释道:“杜兄,这一战,我们不得不打。” 杜玉珩微微拧眉:“何出此言?” 纪温眼神冰冷:“我怀疑,朝中有人与异族勾结!” 第143章 当年自家祖父与太后娘娘病情一般无二, 此事始终悬在纪温的心头。 彼时祖父在与鞑靼作战时被流矢所伤,因而中毒,久病不治。可若此毒来自那些鞑子, 深宫里的太后娘娘又是如何沾染上的? 此间种种迹象不得不令纪温怀疑,朝中有人与鞑靼勾结,蓄意谋害。 听了好友的猜测, 杜玉恒抿了抿薄唇, 也说出了一件事:“你可还记得白术?” “白太医?”纪温有些感慨:“当年琼州一行,多亏白太医从旁协助, 才能治理琼州疟疾,自是不会忘记。只可惜我数次回京,他都恰巧不在府中, 我与他已是多年不曾相见了。” 杜玉恒瞥他一眼:“他已身处异国, 你当然见不到。”??? 纪温大为震惊:“白太医去了何方?” 杜玉恒声音冷冽:“当年太后娘娘病危之际,也曾怀疑过此毒来源,后来皇上听闻纪大将军病情,便怀疑此毒或许出自异族。” 他遥遥看向北方:“为掩人耳目, 皇上特意寻了个由头将白术罢黜, 暗地里则命其前往草原寻找解药。只是,已三年过去,白术至今了无音讯, 生死未卜。” 草原虽也有少数汉人,但即便多年通婚, 依然地位低下, 难以生存。 也不知道白术如今究竟过得怎样。 两人沉默了一阵,纪温开口说道:“此毒毒性极强,一日不寻到解药, 便始终是我们心头之患。朝中那些人既能拿到此毒,多半与异族有过合作,日后不定还能做出什么事来。” 杜玉恒面色变了变:“你是说——不对,他们费尽心机争权夺利,如今好不容易登上高位,又怎会容忍外人染指!” “现在不会,可不意味着以后不会。成王殿下岂会一直留在大同?” “可是与异族勾结,无异于引狼入室,饮鸩止渴!” 纪温心存隐忧,语气却十分坚定:“我也希望他们还能保留一些良知。只是人心最是难测,如今,我只想先除外患,大周领土绝不能让外人染指。” 春去秋来,凛冬降至。 北部草原人不耕织,地无他产,以往每到此时,鞑靼铁骑频频越过阴山山脉,踏入河套平原,掠夺大周城池,以此补给物资。 可如今,在边城抵御之下,鞑靼迟迟没有动静。 罗山把玩着手中的燧发枪,玩味道:“鞑子们莫非是被咱们的边城边堡吓怕了不成?这已经大半年了,也没见他们有何动作,草原上缺衣少食的,再这样下去,他们恐怕连草根都没得啃了!” 纪武行背负双手,视线落于舆图之上,忽然开口道:“温儿,你是怎么想的?” 纪温略作思考,很快便毫不犹豫道:“鞑子撑不了多久,第一场大雪来临之前,他们必然会有所行动。” 纪武行再问:“若是开战,你认为他们会选择何处?” 纪温看向舆图,伸手指向西北部一处。 罗山有些意外:“大人,为何是河套地区?” 纪武行也一并看了过来。 纪温便解释道:“相比北部草原的贫瘠,阴山以南的河套地区“膏壤殖谷、吁陌纵横”,鞑靼本就缺少粮草,此前又被我们毁去一半,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补充粮草,如此一来,河套地区是他们最好的选择。” 罗山将信将疑,忍不住看向纪武行:“将军,若当真如此,我们距离河套地区可还有些距离,届时那边恐怕难以防卫” 纪武行沉吟片刻,手指在舆图上缓缓划过:“鞑子首次出兵必不会出动太多兵力,以他们行事,顶多五万。但若自河套而来,哪怕只有五万兵力,仅凭延安、绥德、榆林三卫,不出两日,河套必失!” 纪温随即开口:“爹,河套必须守住,绝不可失!” 罗山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即请命:“将军,末将愿领兵前往河套!” 这时,始终不曾开口的杜阁老出声提醒道:“如今鞑靼还未开战,朝廷仍未下令,若征北军擅自离开大同前往河套,恐遭人非议。” 纪武行皱紧眉头,握了握双拳,对纪温道:“温儿,即刻上奏,向朝廷请命!” “是!” 大同的折子经由快马加鞭,一日后便已抵达上京,落入翁阁老手中。 然而翁阁老只草草瞥了一眼,便将其闲置在旁。 半月后,征北军已全部换上冬衣,而北方诸卫却始终没能等到朝廷的军需。 边关寒冷刺骨,阴山以北的草原地带早已一片枯黄。 就在此时,鞑靼铁骑终于越过阴山,踏入了河套地区。 大同边关,征北军营地。 “报——五万鞑靼铁骑已进入河套平原!” 纪武行霍然站起,当即下令:“右参将罗山,领兵五万,前往御敌!” 杜阁老仍心存顾虑:“将军,朝廷旨意还未下达——” 纪武行言语间不容置疑,斩钉截铁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眼见杜阁老忧心忡忡,纪温笑道:“杜老不必过于担心,该来的总会来。” 杜阁老看了他一眼,沉沉叹了口气。 随着大军出发,新一批炮兵也带着征北军新制火器一路随行,河套这一战也将是这批火器头一回参与作战,具体威力如何,端看此战结果。 对此,纪温十分期待。 罗山走了,纪武行整日忙于排兵,成王与纪元奕暂时没有了武师傅,于是又跟着杜阁老读书。 自从杜氏父子来了大同,成王的功课便顺理成章落到了二人身上,纪温总算能从中抽出身来。 然而,虽然杜阁老父子二人文采学识远胜纪温,成王却依然常常跑向纪温营帐向他请教。连杜玉珩都颇为意外的对纪温道出一句“从前竟没发现,你倒是讨孩童喜欢的紧!” 纪温只是挑眉一笑:“有你这张冰山脸,可不就衬托的我和蔼可亲了?” 五岁的成王与两年前相比消瘦了许多,一身素服更是显得庄严肃穆,从始至终,也只是在听到纪温有意的调笑时才浅浅一笑,很快便消失不见。 这两年里,他不仅被迫与父母分离,又被废去太子之位,甚至经历了丧父之痛,连自己的父皇最后一面也无法得见,小小年岁,他却不得不快速成长,如今已再没有了初来大同时的兴奋与懵懂。 今日他来寻纪温,是为河套战事。 头一回亲历战争,成王心中难免有些紧张,他努力压制住内心的不安,向纪温问道:“纪大人,罗参将能赢吗?” 纪温察觉出小小孩童的紧张,露出温暖自信的笑容:“王爷放心,罗参将定能得胜而归。” 成王有些疑惑:“可本王听闻鞑靼铁骑凶猛无比,常人难以与之匹敌……” 纪温充满自信:“鞑靼铁骑固然凶猛,可我们征北军将士亦非寻常之辈,王爷每日都能见到他们练兵的情景,此等气势,谁人能与之匹敌?” 除征北军外,小小年岁的成王还从未见过其他将士练兵,没有对比自然也不知好坏,但听了纪温如此自信的话,他心中的大石渐渐落了下来。 他还未长大,还没有完成自己的应行之事,他永远不会忘记父皇对他的嘱托。 没人知道,此前和公公来到大同后,曾秘密转告给他一些话。 终有一日,他会回到上京。 罗山出发第二日,朝廷旨意迅速下达。 还未打开圣旨,众人心中都已明白定不会有好事,而在听清宣旨内容后,纪武行更是脸色漆黑如墨。 等天使走后,他重重冷哼一声:“好大喜功、穷兵黩武,姓翁的怎么不直接给我定罪?” 纪温温声劝道:“朝廷只是申饬,不曾定罪,可见也不想此战败了去,他们既然想要虚张声势,就由得他们去吧。只是,皇后娘娘——” 他停住了话头,忍不住看向成王与杜氏父子二人。 这一回的圣旨除了申饬纪武行擅作主张的行为,在后方还提到另一件事。 杜皇后悲恸难以自抑,已随先皇而去。 杜玉珩一如既往清冷疏离,只是骤然攥紧的双手泄露了他的情绪;杜阁老已然年迈,骤然听到此消息,身子微微颤了颤,面带悲戚;而成王才失去父皇,又失了母后,眼泪再也忍不住,快速自脸颊滑落,顿时泣不成声。 这些时日里努力表现出来的坚强终于在此刻土崩瓦解,直到此时,他才表现出一个真正的五岁孩童的脆弱与无助。 纪武行担心杜阁老身子遭受不住,已亲自上前扶着他落座,纪温给自己儿子递了个眼色,纪元奕立刻意会,上前抱住比自己矮了整整一个头的成王,轻声安慰着。 见儿子如此上道,纪温放下心来,自己则拍了拍杜玉珩的肩,给予其无声的安慰。 等到成王睡去,杜玉珩方才冷冷开口:“是他们害死了漓音!哪怕是为了成王,她也绝不会自缢!” 杜阁老恨恨拍着桌子:“娘娘乃一国之母,先皇嫡妻。新皇即位,按例应封其为太后,可他们却迟迟不曾册封。如今想来,他们怕是根本没想让她活命!” 念及此,他心中大恸:“早知如此,当初老夫无论如何也该劝娘娘出宫!” “父亲,没用的。”杜玉珩声音有些嘶哑:“您再如何劝说,她也不会走。她若悄无声息的离开了皇宫,旁人定要以此抹黑王爷。即便她知晓了自己的结局,也会为了王爷的名声与体面留在宫中。哪怕是死,她也要堂堂正正的,以一国之母的身份死去。” 第144章 杜皇后的死讯为大同众人蒙上一层哀戚之色, 尤其是成王,到底还只是个孩子,这一日过后, 忽的大病一场。 许是心中忧惧,又许是身体的伤痛,五岁的小成王再也无法压抑住内心的情感, 整日紧绷着的那根弦在刹那间断裂, 露出了他最真实的模样。 小成王哭闹着要回京,杜氏父子相劝不成, 征北军一众武将更是对这位打不得骂不得的小殿下束手无策,此时,纪温将一块巴掌大小的铜镜拿到了小成王面前。 这面铜镜小巧精致, 异常明亮, 更令人惊讶的是镜底竟还有着先皇的画像。 一见画中之人,小成王立时止住哭闹,紧紧抓住铜镜,喃喃道:“父皇” 纪温趁机安慰道:“王爷, 先皇早已料想过今日, 特命下官留了这一面铜镜,持有此镜如先皇亲临,还请您莫要过于忧心。如今不是回京的时候……” 小成王两只手紧紧攥住铜镜, 含泪看向纪温:“纪大人,那本王何时才能回京?” 纪温顿了顿, 心中盘旋许久, 方认真答道:“待征北军直捣漠北王庭,必将追随王爷重返上京!” 此时年幼的成王全然不知这看似简单的一句话有着多么沉重的分量,直到多年以后, 他才恍然大悟。 三日后,罗参将命人传来捷报,五万征北军及时赶至河套,没多久便与来袭的鞑子展开交战,双方人数相当,战局却是意外的顺利,征北军以极小的代价完胜鞑靼铁骑,甚至俘获了对方数千名俘虏。 即便罗参将还未领兵归来,但久违的捷报赶走了军营上空盘旋数日的阴霾。 主帐中,纪武行安坐于上首,以下杜阁老、纪温、杜玉珩等尽皆在列。 纪武行拿着手中的信件,一双虎目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之色,高声笑道:“温儿,这一回你带出来的那些炮兵可是立了大功,若没有那些枪,我们绝不可能胜的如此轻松!” 对于燧发枪的威力,纪温早有所料,但能亲手将它实现,帮助征北军讨伐鞑靼,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此刻,他带着浅浅的笑意,温和道:“爹,儿子不过是提出了些想法,还是您和诸位将士们操练的好。此番乃炮兵首次参与作战,如今罗将军还未回来,具体情况如何仍不得而知,燧发枪固然是一大利器,但将士们的血汗更是取胜的关键之处……” 看着温文尔雅不骄不躁的儿子,纪武行满意的点点头:“将士们的功劳本将自然不会忘,没有他们,也就没有如今的征北军。” 听着父子二人的对话,杜阁老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只是顾忌着自己如今的身份,到底还是不曾开口。 然而纪武行与纪温都不曾错过那道神色,纪温轻抿着嘴,对着自己的父亲使了个眼色。 他是晚辈,许多话还是由自己的父亲说出来更为合适。 纪武行本不欲解释,如今这局面早已不复当年,他们与上京绝无可能和平共处,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可接收到儿子的眼色,他斜着眼轻轻瞥了过去,还是轻咳一声,朝着杜阁老开了口: “杜老若是有什么顾虑,不妨说出来听听?” 杜阁老压下满腹心事,谨慎道:“时隔多年,征北军再次迎来一场胜战,可见大将军平日里治军有方,此事实乃大周之幸!按理朝廷应对众将士论功行赏,只是老夫担心总有那宵小之辈从中作梗……” “杜老尽管直言便是!所谓宵小,不就是上京那个老匹夫!”纪武行冷笑一声:“朝廷已多年未曾拨下军需,征北军一应用度全靠自给,若是皇上体恤将士,依例论功行赏,本将自然感激涕零,若不然,本将便自己为他们发放赏赐,绝不会委屈任何一人!” 可当今皇上不过是个三岁稚儿,万事均由那位定夺,傀儡罢了,又何谈体恤边关将士? 众人心里明镜似的,默契的都避而不谈。 杜阁老还是头一回知晓征北军不靠朝廷军需,他下意识看了眼纪温,在见到对方淡然的神色后,只觉得心中的一些疑惑仿佛有了答案。 这位年轻人,比他想象中更为优秀。 然而他仍有其他顾虑。 “大将军能不依靠朝廷,使征北军自给自足,老夫实在敬佩,只是这火器一事,始终是个隐患……从前无人知晓其威力,如今一经现世,只怕招致人祸啊……” 纪武行毫不畏惧,气势极盛:“火器之事本将早已上报先皇,那可是得了先皇亲口应允的,本将倒要看看谁敢置喙!” 杜阁老眉头蹙起,语速渐快:“老夫自是相信将军断然不会违令私造,怕只怕有心人从中编排,纵使将军一片丹心,又怎能防的过小人?” 眼见气氛逐渐紧张,纪温不慌不忙开口打着圆场:“爹,杜老所言不无道理,朝廷必然会盯上我们的火器,我们需得提前做些准备才是。” 杜阁老连连点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只是一批火器?这些东西虽好,如今却已然成为了烫手山芋——” 纪武行语气不善:“依杜老所言,莫非要本将上交火器?” 杜阁老脸色沉重,却还是点了点头:“事到如今,恐怕只能如此了……” 纪武行冷哼一声:“绝无可能!今日本将若是将火器上交,说不得他日这些火器就对准了我征北军!” 杜阁老缓声相劝:“将军切勿意气用事,还请从大局出发——” 面对杜阁老的谆谆善诱,纪武行显然听不进去,面上已隐隐露出不耐神色,他瞥了眼纪温,后者立即心领神会,出言道: “杜老所言极是,可我爹的担忧也不无道理,火器是万不能送给朝廷的,可征北军与大同更不能公然违抗朝廷命令……” 杜阁老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你有何良策?” 纪温轻轻一笑:“算不上良策,但至少可以拖上一拖。” 至于要拖到何时?三人互相看了看,同时将目光投向遥远的北方。 …… 上京城。 “大人,边关大捷!” 翁阁老眉眼未抬,好似不曾听见,仍悠悠的品着手中的茶水。 来人见状,顿时收起脸上的笑容,干巴巴念出捷报内容:“鞑靼五万铁骑进犯我大周边境,征北军出兵五万,增援河套三卫,大获全胜。此战伤亡极小,且战俘数千……” 还未念完,翁阁老终于开口道:“本官已知晓。” 来人立刻闭了嘴。 沉默良久,那人头上渐渐渗出汗珠,心中如蚂蚁啃食。 翁阁老不开口,他自然不敢离开,可留在这里也未见吩咐,大人莫不是把他忘了? 犹豫半响,他才小心翼翼道:“大人,那纪大将军无令出兵,罔顾朝廷旨意,虽是打了胜仗,却也有错在先,若是不罚,恐难以服众……” 翁阁老嘴角微微勾起,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盏,似是想了许久,方轻轻将茶盏放下。 见此,那人立即松了口气,忙不迭行礼告退。 书房里,翁阁老的眼神逐渐冷了下来。 没想到,没了朝廷的军需,征北军竟也能发展至如此程度,若是没有这一战,他竟不知征北军还有这般实力! 想起前几日收到的密信中提到的火器,他擦拭着手指,顿时有了主意。 “来人,进宫!” …… 皇宫。 当今皇上尚且年幼,暂未搬至养心殿,而是居于太后的慈宁宫中。 自从小皇帝登基,杜皇后自缢而亡,瞿妃便顺理成章成为了这后宫唯一的太后娘娘。 翁阁老的小轿一路畅通无阻入得宫内,又径直向后宫而去,所有宫人见此纷纷垂手而立,无一人出声阻止。 毕竟这些年来,翁阁老一向如此,连太后娘娘与皇上也不曾对其申饬。 直至慈宁宫门外,翁阁老才走出小轿。 门口的宫人见翁阁老前来,脸上瞬间露出一丝惊慌之色,又连忙挤出笑脸相迎。 “翁大人,您来了?奴婢这就进去通传一声。” 翁阁老脚步丝毫未停:“本官与你一同进去便是。” 宫人试图阻拦,却也不敢当真拦了他的路,一路走一路劝说:“大人不若先到偏殿喝杯茶?恰好皇上也在呢!” 翁阁老顿住了脚步:“太后又把皇上独自扔在了偏殿?” 宫人心中紧张,强自解释道:“自是不会只有皇上一人,十几位宫人在一旁看顾着呢!” 翁阁老冷笑一声,继而大步向前走去。 刚走到殿门外,紧闭的殿门骤然打开,一股香风带着难以描述的气味从内向外袭来,翁阁老下意识皱了皱眉,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方踏入殿内。 隔着屏风,依稀可以看到侧卧于塌上的太后,以及在在一旁服侍的两名内侍模样的人。 至于究竟是不是真的内侍,翁阁老并不感兴趣。 一声娇媚慵懒的声音自屏风后传出:“翁大人此番进宫又是为何?” 翁阁老侧着身子,只看着门外的青石砖,淡淡道:“老臣来此,是想让娘娘往北边递个信。” 闻言,屏风后的太后立刻坐起身子。 她摆摆手挥退了两名内侍。 看着两名高大的内侍自面前经过,翁阁老眼中古井无波。 “翁大人此言何意?” “娘娘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老臣?” 太后沉吟片刻,忽而笑道:“大人说的北边莫不是大同?若是大同,大人大可做主下旨便是,不必过问哀家。” 翁阁老也笑了:“老臣指的是——草原。” 第145章 瞿太后冷哼一声:“翁大人究竟所谓何意?哀家怎的听不明白了!” 见此, 翁阁老不疾不徐道:“老臣近日恰巧听闻一种北方奇毒,其毒发症状与先太后、纪老将军生前模样竟一般无二——” 瞿太后先是一惊,很快又镇定下来。 “先太后之死自有宫中太医论断, 如今坐主慈宁宫的是哀家!翁大人还是多花些心思好好辅佐哀家的皇儿,什么事该管,什么事不该管, 想必无需哀家多言了吧?” 如今朝堂虽尽皆为翁阁老掌控, 瞿太后对此无能为力,但她依然拥有着自己的倚仗, 也正因为此,才能凭借身份稳压翁阁老一头。 显然,翁阁老也明白这个道理。 可面对瞿太后的警告, 他脸色丝毫未变:“老臣自当谨守本分, 为皇上娘娘分忧。只是老臣以为,此事老臣能想到,兴许其他人也能想到,若是为纪氏所知, 恐北方生变啊——” 见对方久久无言, 他又徐徐善诱:“不知娘娘可曾看过最新的捷报?那征北军去往河套,又打了场胜仗,据说那边造出了威力极大的火器, 在战场上无往不利。征北军本就威名在外,如今又有火器加持, 恐再难寻对手!若这般放任自由, 假以时日,必成大患!” 瞿太后眼中惊疑不定:“朝堂之事,不是一向由翁大人打理?纪氏发展至此, 翁大人莫非一概不知?” 翁阁老嗓音渐沉:“老臣曾多番打压,可始终无法对其压制征北军——或许已脱离了朝廷的掌控!” 事实上,他不仅数次压下了对方的请功折子,甚至断了北方的粮草军需,连暗地里派出的诸多探子也都无功而返。征北军宛如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那纪武行于治军一道当真是有些本事的,他那独子纪温更是心思缜密! 他从不曾轻视征北军,可万没想到哪怕没有朝廷的支持,征北军竟也能强大至此! 这只山虎也是该收回铁笼的时候了! 瞿太后沉了脸,她绝不容许任何人威胁到她皇儿的皇位! “翁大人有何妙计?” 翁阁老上前一步:“征北军火器威力过甚,必须收回皇城,老臣将请圣上下旨将其收缴。此外——” 他看了眼瞿太后。 后者似有所感:“翁大人请说。” 翁阁老便继续说道:“纪氏拥军过重,寻常法子难以奈何,若是想要削弱其兵力,最快的办法便是另其大战一场!” 大战一场,自然是与那些鞑子大战一场。 瞿太后明白了翁阁老的意思,有些气恼:“此举无异于引狼入室!若是纪氏不敌鞑子,皇城岂不是岌岌可危!” “娘娘莫急,”翁阁老温声道:“征北军实力强大,即便鞑靼铁骑再过凶猛,相信征北军也能将其阻挡在城门之外。退言之,即便征北军不敌,上京城京营兵力十五万,那些鞑子被征北军消耗大半,又跋涉而来,岂是京营对手!” 闻言,瞿太后这才定了定心。 是啊,还有拱卫皇城的京营在,再不济,她还有皇帝亲兵,那可是只效忠于皇帝的兵力,也是她能与翁阁老抗衡的底气。 即便朝堂已落入翁阁老之手,可皇帝亲兵在侧,她便不担心皇权旁落! 待她皇儿长大,再解决这个老匹夫! “翁大人的意思,哀家已然知晓,且容哀家再想想。”说罢,她摆了摆手。 翁阁老随即告退。 出了慈宁宫,他抬头看了眼北方天边的乌云,嘴角流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 北地边关。 一处临时搭建的大帐内,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十张简易的木质桌椅,王氏与苏婉正在为将士家眷们教授三字文。 他们之中,有说话尚不流利的三岁稚儿,也有早已生儿育女的妇人。 将士们大多出身贫寒,能识文断字者寥寥无几,他们的家眷更是无从学起。 自从纪元奕开始跟随祖父学武,苏婉便闲了下来,在与将士家眷的交谈中,她发现了这群人的质朴豪爽,却也发现了营地中文字知识的缺失。公公与夫君整日忙于军务,她有心想要为征北军做些事,可又担心夫家责怪她抛头露面。 身为京中贵女,如此行事总是有些不妥的。 哪知夫君得知她的想法后,居然十分支持。 纪温甚至立刻命人搭建了这座大帐,供其讲授。连婆婆在听闻此事后,不仅不曾怪罪,反而一同加入了进来。 王氏出身世家大族,苏婉亦是侯府贵女,能得她们二人亲自传授,众人欣喜不已。 一时间,征北军营地中读书声不绝于耳,与前线兵将们的操练之声形成完美应和。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从大帐前经过,马上之人手持一封明黄圣旨,直奔主账而去。 苏婉与王氏对视一眼,眼中均含忧虑之色。 但凡京中有消息传来,必定没有好事。哪怕征北军刚刚赢得一场胜战。 如众人所料,此番旨意是为收缴征北军火器而来,圣上命令纪武行十日内将所有火器及神机营兵将如数送往上京城,且日后若无圣上旨意,不得私造。 哪怕早有所料,可上京城的态度依然使得纪武行怒不可遏。 “将士们为大周浴血奋战,出生入死,如今打了胜仗,他们不仅没有丝毫赏赐,圣旨上居然连一句好听的话都没有!他们究竟将征北军置于何地?!” “他们不赏,我们就自己想办法奖赏!以后他们就是老子的人,上京可千万别后悔!” 纪温默默等待着自家父亲发泄,见怒火去的差不多了,才开口道:“爹,火器自然是不能给的,如今之计,唯有一字——拖!” 纪武行重重吐出一口气,面上仍旧有着余怒:“鞑子已然有所行动,不定何时便会再次打过来,我会上报朝廷,待战事平息,必定如数缴纳!” 至于战事何时才能平息,或许三五载,或许数十载,谁知道呢?总之,无非就是拖罢了。 可他们没想到,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几日后,纪温收到一封密报。 自从得知安太医孤身深入草原,寻找先太后与自家祖父所中之奇毒的解药,一连数载,至今音讯全无,纪温便派出两队人马先后潜入草原,一队寻找安太医踪迹,另一队则是继续寻找解药。 眼下这封密报便是由第一队传回。 难道安太医有消息了? 纪温心中微动,打开密信迅速看完,心中逐渐被疑团笼罩。 信中并未查出安太医踪迹,却发现了另一件事。 一行汉人模样的人被奉为上宾,迎入王庭。 如今鞑子对汉人并不友善,一如汉人对鞑子一般。 生活在草原上的普通汉人百姓数量都极少,这行人究竟是谁?竟能得到鞑靼王庭的重视。 不知为何,他想到了宫中那位内贼,能给先太后下毒的无非只有那两位,若当真是他们,此番派人去往漠北,所图必定不小! 他皱紧眉头,思索片刻后,直接找到了纪武行,屏退众人,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必须做好准备,北边所有防线务必提前布置妥当!” 饶是纪武行身经百战,也不免被自家儿子大胆的想法惊到。 “温儿,此事或许还有其他可能?否则,他们此举不是在自掘坟墓吗?这于他们而言有何好处?更何况,上回我们大获全胜,按常理言之,那些鞑子见识了我们火器的威力,应当更为谨慎才对,岂敢再有大动作?” 纪温眸色冰凉:“太后和皇上想要削弱征北军兵力,届时征北军不复存在,剩下的鞑靼于京营而言不成大患。” 纪武行满脸不屑:“京营那群废物多少年没打过仗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这只是您的想法。”纪温继续道:“太后乃女流之辈,他们瞿家一介文臣,大抵不知晓这些。而翁阁老——或许,这一切便是出自翁阁老之手!” 纪武行略一思索,也明白过来:“没了征北军,京营也元气大伤,届时无论是我们或是太后都无法再对他构成威胁!这个老匹夫,为达成目的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所以,爹,我们绝不能让他得逞!” 此次交谈过后,纪武行更是不遗余力的加大了对征北军的操练,但征北军所在之处仅仅只能护卫大同一方边境,北境边防尚有极大的缺口。 为此,纪武行开始频繁的派人与其余诸卫联络,甚至暗地里悄悄与时任山西都司指挥使的三叔祖有过联系,对于这些,纪武行从未瞒过儿子,而纪温也从不干涉,领兵作战这一方面,他对他爹抱有十分的信任。 而他自己也不曾闲着。 他的心中隐隐有些预感,是以,他必须提前做些准备。若是那一天终将来临,他绝不允许身边任何一人受到伤害。 先是派出三方人马,一方回岳池县老宅,一方去往应天府外祖父家,最后一方则是去往上京,他的岳家。 做好亲人的安排,他又找来了程颉。 这些年在程颉的资助下,征北军的粮草从未有过短缺,但为保万无一失,他仍旧亲自对程颉做出一番吩咐。 程颉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直接问道:“要开战了?” 纪温停下安排 ,缓缓吐出一口气:“只希望是我多虑了。” 第146章 天空泛起鱼肚白, 铜铃声与马蹄声交织混合,在茫茫草原上谱写出一曲悠悠弦音。 一支长长的商队载着满满的货物缓缓驶向西部草原深处。 出得大周边境,甫一进入瓦剌地界, 便有一队人马疾驰而来。 来人双耳上衔着巨大的耳环,大风呼啸着卷起他们背后长长的辫子,人还未近, 带着笑意的声音已传了过来。 “又是你们!程管事, 这回给我们带了些什么好东西来?” 程管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望着眼前马背上高大粗犷的汉子, 微微拱手道: “这回不只有布匹茶叶,还带了不少我们大周精酿的美酒!” 马背上的大汉双眼一亮,随即以略带着遗憾的语气道:“你们大周的酒确实美味, 就是不够烈!我们草原上的酒虽不及你们香甜, 但配上我们的烤肉可是辣的很!喝起来爽快!” 程管事笑了起来:“这回的酒可与以往不同,我们让酒坊调整了方子,保管够劲道!” “当真?” “程式商号在草原经营多年,何时蒙骗过你们?” “那我可要尝尝!若是仍不够烈, 我定饶不了你们这些大周人!” 说完, 双方均笑了起来。 通过关卡,程管事回到马车边,偏头对着里边低声禀告:“大人, 老爷,咱们到瓦剌了, 前边儿就是和硕特部的地界。” 当年鞑靼意欲进犯边境, 大周长公主周兰茵为了平息战事不远万里奔赴瓦剌和亲,与之联姻者便是和硕特部首领图鲁拜琥第四子达什巴图尔。 数年前,鞑靼集结数万铁骑压线瓦剌, 长公主无奈向大周求助,纪老爷子主动请缨,带兵北上,大大缓解了西部瓦剌的压力,解除了瓦剌的危机。 那一战后,因有大周出手相助,与大周联姻的和硕特部在瓦剌四部中的盟主地位愈发稳固,长公主也终于在和硕特部站稳了脚跟,甚至趁势笼络到一批人。 在图鲁拜琥因病逝世后,其夫达什巴图尔更是凭借自身实力与长公主的扶持打败了一众兄弟成功成为了和硕特部新的首领。 此时,程颉正坐于马车之中,向眼前之人细细诉说着瓦剌近年的过往。 “新首领上位后,长公主殿下便一心照顾小王子,甚少再有消息传出。直至一年前,首领病重,三部又开始蠢蠢欲动,殿下不得已才站了出来主持大局。” 他瞟了眼对面之人的脸色,想到这些年来若不是长公主派人暗中照拂,程氏商号也绝不可能成功进入草原,长公主此举定然是看在自己这位好友的面子上。 于是,他大胆说起了自己的猜测:“如今长公主殿下一力承担了所有政务,别说另三部了,就是和硕特部内都有许多人对此不满。若是首领能快些好起来,自然诸事迎刃而解,可是我听闻首领已多日不曾露面了怕是——” 纪温紧紧皱眉,不用程颉多说,他也能想象到表姐的处境。 草原向来以强者为尊,从不曾有女人持政的先例,若是表姐夫达什巴图尔就此一病不起,留下表姐与小外甥这对孤儿寡母,在这举目无亲的异族他乡,可谓是四面楚歌。 自长公主远嫁,纪家与长公主的联络从未间断,只这半年来,瓦剌事端频发,局势不明,长公主的来信也越来越少,而鞑靼又于北方虎视眈眈,随时都有可能进犯,是以纪温决定亲自到瓦剌走一趟,除了见见多年未见的表姐,更是为了确保瓦剌这位盟友的稳固。 深入草原,成群的马匹与牧羊逐渐出现在视线之中,纪温等人也早已骑在了马背上。 头戴毡帽的异族人只向他们瞟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 一行人顶着程氏商号的名头在草原中一路畅通无阻,直到眼前出现密密麻麻的帐篷,他们停在了一片由许多和硕特部落族人聚居的区域。 再往前,便要靠近王帐,等闲人无法入内。 由于纪温身份不可暴露,程颉便自此次带来的货物中挑出了些上好的物什,夹带着纪温亲笔书写的一张字条,托人送往王帐。 长公主乃大周人,程氏商号常常会为其送去不少大周之物,是以此举并不引人注目。 本以为看到自己的字迹,表姐定会召见自己,殊不知,正当纪温满心等待时,一位小贵客却突然降临程氏商号驻地。 “听闻你们从大周带来了不少好东西,快给我看看!” 来人约莫十一二岁,五官与寻常瓦剌少年相比更为精致白皙,穿着亦不似普通人,最重要的是,小小年纪,他竟说出了一口流利的中原话。 看着少年的脸,纪温莫名有种熟悉感。 他看了眼程颉,后者摇了摇头,表示他也不知此人身份。 “敢问……” 程颉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看着随之而来的几人愣了愣,随后看了眼纪温,而后笑着作揖。 匆匆赶来的几人将小少年护在身后,一脸警惕的望向程颉,视线转到纪温这里时,他们的神色瞬间变得不可思议。 “你……您——” 纪温抢在他们之前开口:“程氏商号程霁,见过几位大人。” 几人虽穿着瓦剌服饰,却是纯粹的汉人面孔,况且他们曾与纪温有过一面之缘——在长公主出发和亲之日,她们作为随侍跟随在长公主身边。 几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看出纪温不想暴露身份,几人强压下内心的激动,镇定下来。 双方心知肚明,唯有小少年云里雾里,他敏锐的察觉到自己的侍从有些不对劲,狐疑的看来看去。 “你们认识他?”小少年指着纪温,问向自己的随侍。 几位随侍互相看了看,一人点头,一人摇头,还有一人犹豫不决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小少年怒了,又问纪温:“你认识我?” 纪温的笑容透着几分亲昵:“大王子殿下,我自然是识得的。” 突如其来的善意令大王子台吉顿感无所适从,他拧起眉:“你们之间一定有猫腻,为何瞒着我?” 一名随侍看了眼纪温,小声解释道:“殿下,只要您将此人带到可敦面前,一切自会有答案。” 台吉恍然大悟,看向纪温:“那纸条是你写的?就是想让我娘见你?” 纪温摊了摊手:“如今看来,东西似乎没到她手中。” 台吉摸了摸鼻子:“我娘近来忙得厉害,我就替她收了。” “无妨,能见到王子殿下亦是意外之喜。”纪温笑的真诚。 就在这时,门外一行少年路过,瞧见台吉,立刻驻足叫嚷开。 “台吉,原来你在这!怎么今日那达慕你都不去?不会是怕了吧?哈哈哈哈!” 瞥见他们,台吉眼中不屑:“一群手下败将,究竟是谁怕谁?” 那领头的少年比台吉高半个头,小小年纪已有了些魁梧的模样,看起来比台吉强壮许多,他梗着脖子气道:“你不过是比我们多学了些花招,凭你这弱小的身板,我一只手就能将你扔出去!” 台吉哼了声:“空有一身蛮力,在我手中撑不过三招!” 少年气的脸色涨红:“台吉,我要挑战你!” 台吉扬起下巴:“恰好今日那达慕,我接受你的挑战!” 台吉的侍从却着急起来:“殿下,可敦定不会允许您参加那达慕大会!” 少年闻言,在一旁大声嘲笑:“台吉,随意出门溜达还带着三个护卫,整片草原也只有你了,这么害怕不如别出来,躲在你的帐篷里最安全!那达慕大会那么多人,万一吓到了你,我们可不好向可敦交代!” 第147章 与纯正的瓦剌少年相比, 拥有一半汉人血统的台吉显得有些清瘦,论力气略有不足。 可他不见半分慌张,背着双手翘起嘴角自信开口: “你若真想打, 我随时奉陪。” “哼”少年气极反笑:“台吉,待会可莫要哭着回去搬救兵了。” 眼见两人就要开打,侍从有些急了:“殿下, 不可……” 台吉摆手打断:“无妨, 我总不能一直躲在娘身后。” 听闻此言,纪温眼中闪过一抹温情, 他的小外甥虽然尚且年轻,但已经颇有表姐的风骨了。 思忖间,两位少年已开始了比试。 此番还是台吉头一回在众人面前露出功夫, 不少人都想看看这位首领独子、一半汉人血统的小子究竟有几斤几两, 是以围观者越来越多。 见此,几位侍从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对纪温道: “大人,此地人多眼杂, 不如先行随我前往王帐。” “那台吉?”纪温不解。 “小殿下无需担心, 此处还有人暗中保护。”侍从自信道。 纪温这才放心,与侍从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望了望, 恰见台吉轻巧的避开了对面少年的重拳,顺势紧握对方手腕, 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迅速转身, 便将少年重重拍倒在地。 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少年不敢置信的迅速爬起来怒吼:“台吉,有本事便真正的与我打一场, 耍这些小把戏算什么男人!” 台吉含笑的声音随风飘来:“今日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便是让你知道,打架可不能只靠蛮力……” 那边的动静越来越远,纪温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直至掀开厚重的帘幕,穿过重重人群,纪温一眼便见到坐在上首的女子。 多年未见,长公主气势十足,一派华贵,只在见到纪温的那一刻,仿佛散去了周身的防备,眉眼温和了下来,眼中甚至泛起点点泪光。 定了定心神,纪温率先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 周兰茵扶着婢女的手缓缓走来,虚虚一扶:“表弟,这里没有外人,快快请起。” 短短叙旧后,她问:“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再见到故乡亲人,可是表弟为何冒险亲自来此?擅离职守可是重罪。” 这一路上,纪温想了许多,如今边境不平,朝中更是虎视眈眈,终日防贼太过被动,最好的方法,便是能自己掌握主动权。 纪温向长公主道明了当前形势,随后便说出了自己的目的:“表姐,如今皇室已名存实亡,若想天下太平,我们必须拨乱反正!” 周兰茵蹙起了眉头,身为大周皇族,她一时难以接受,但很快,她想明白了:“父皇母妃都不在了,与其令大周皇室被奸人掌控,倒不如推翻了他。” 想到这里,她神色重新变得坚定:“说吧,你想让瓦剌如何做?” 纪温思忖再三,还是开了口:“表姐,不知瓦剌可否愿意出兵,压境鞑靼?” 周兰茵面色凝重:“瓦剌势弱,即便这些年休养生息情况好了些,也不是鞑靼对手。莫说我了,就是达什在,那些人也必不可能同意出兵。” “表姐,并非真的要出兵。”纪温解释道:“瓦剌只需作作势,令鞑靼有所忌惮即可。大周一旦发生内乱,鞑靼必然趁虚而入,但若瓦剌在另一侧虎视眈眈,任他靼子多能打,也断不敢以一敌二。” 明白了纪温的想法,周兰茵这才轻吐了口气,她若有所思:“即便如此,我若一力主张出兵,部下恐多有不服,此事,需得徐徐图之……” 长公主毕竟是汉人,本就被忌惮着,又是女流之辈,在武力为尊的草原,行事可谓是困难重重。如今达什病重,她能稳住局势已是十分不易。 纪温早知其中艰难,但见表姐话中尚有余地,便知此事并非全然不可。 “表姐,不知首领如今状况如何?”他小心问道。 只要有达什巴图尔在,长公主便始终是这片草原名义上的女主人,部下多少忌惮几分。 可若没有达什巴图尔,以长公主的身份,恐怕凶多吉少…… 提起自己的夫君,周兰茵眼底迅速闪过一丝哀伤,她勉强笑了笑: “他自小吃了许多苦,身子根儿早坏了,这些年又十分要强,四处征战,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 纪温面色一变:“中原有不少医术高明之辈,可曾试过?” “没用的。”周兰茵牵强一笑:“该试的都试过了。” 纪温抿了抿嘴,他虽不曾见过这位表姐夫,但论公,达什巴图尔是瓦剌首领,是长公主的后盾,论私,他是周兰茵的夫君,台吉的父亲。更何况,看表姐这副神情,想来二人之间感情深厚。 他不知该如何安慰长公主,可理智告诉他,有些话不得不说。 他斟酌着开口:“表姐勿怪,我说话难听,可为着表姐和台吉安危着想,有些事,还需早做打算才是……” 周兰茵沉默片刻,方才缓缓道:“你放心,我在瓦剌的这些年,也不是白待的,即便达什他……我亦有自保之力。” 说话间,一位婢女匆匆而来,行礼道: “可敦,可汗醒了!” 周兰茵蓦地转身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对纪温道:“你且先等候片刻,我去去便回。” 说完,不带纪温答应,已是兀自出了营帐。 纪温只好自个儿盘膝而坐,独自饮茶。 心中却不免盘算起来,表姐反应这么大,可见可汗如今连清醒都是一件不大容易的事,看这情形,表姐已是自顾不暇,他的谋算还能成吗? 他不愿令表姐陷入更难的境地,亦不愿他的谋划有任何闪失,那可是关乎到整个大周国运。 “若是瓦剌这方难以成事,接下来又该作何打算……” 正冥思苦想间,又有一位婢女行至跟前行礼:“大人,可汗有请。” 纪温愣了愣,堂堂瓦剌首领自然不会对一位普通大周商人感兴趣,怕是表姐已告知对方自己的身份。 想来表姐定有她的理由。罢了,既来之则安之。 刚走进一处营帐,便听到里间的一道虚弱的声音传来: “我看中原那些郎中也不比我们草原的好到哪去,这药喝了一碗又一碗,白遭罪了,倒不如让我出去骑骑马放松放松——”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重重的搁碗声,伴随着长公主略带怒气的声音: “想出去骑马?你这次又想昏迷几日?可还记得上回是怎么倒下去的?你知不知道——”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达什有些不知所措,迅速拉住她的手: “知道知道知道,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逞强,让你担心了……” 越说声音越小,后面的话纪温已经听不见了。但他此刻站在帷幕后,踯躅着不知此刻该进还是不该进。 那婢女也十分有眼色的侯在一旁,并未贸然入内打搅两人,仿佛对此早已习惯。 约莫半刻钟后,达什的声音才重新传了出来: “不是让你们去请纪——程大人?人来了没有?” 纪温打起精神,随婢女一同入内。 达什巴图尔一副标准草原壮汉模样,只是由于病重显得十分清瘦,他斜坐在榻上,单手撑住膝盖,目光如炬。 他静静打量了纪温好几眼,忽然对着长公主笑了起来: “难怪我一见你这表弟便有股莫名的亲切感,仔细一看,台吉这小子竟与他有几分相像!都说外甥肖舅,还好台吉有一半老子的血统,要不然和你这表弟一样生的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可要被取笑了!” 纪温好一阵尴尬,他还是头一回被人说弱不经风。 周兰茵横了他一眼:“你急着见他究竟是有何事?” 提起正事,达什敛了笑容。 “纪大人隐藏身份来此,应当是有大事相商吧?” 纪温看了眼长公主,不知是否该如实相告。 周兰茵率先开了口:“既然你醒了,我也不瞒你,此事还需你来下令。” 于是,她便将二人筹谋之事一一道出。 达什巴图尔轻轻捻着胡须,思虑了半晌,才看着长公主问道: “你当真想出兵?你可知,此时绝非出兵的时机,以你现在的实力,哪怕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可以稳住局面,可一旦出兵,多少人会因此不满——” “我明白!”周兰茵吸了口气,不想继续听他说这些丧气话。 她沉声道:“可你知道的,大周有难,我绝不会袖手旁观。至于族中那些反对的声音,我会想办法压下去。” 达什巴图尔拧起眉头,有些烦躁的端起一杯茶水一饮而尽,而后瞪向纪温: “兰茵说,你们纪氏是她在大周唯一的血亲,她对你们全然信任。可本汗却不同,你们想让我们主动出兵,可知此事对瓦剌风险极大?贸然挑衅那些靼子,若是当真打了起来又该怎么办?” “绝不可能,”纪温当即反驳:“有我们坐镇北方,鞑靼不敢轻举妄动。” “可本汗不能拿妻儿的性命与你赌!”达什巴图尔骤然坐起,紧盯纪温:“也不能拿整个瓦剌跟你赌!”《 》 【END】 第148章 达什巴图尔的顾虑, 纪温明白。一旦首领故去,瓦剌局势如何还未可知,表姐身为异族人, 地位更是岌岌可危。当年表姐为平息战事不惜牺牲自己的一生,如今纪温又怎能让她再次身陷险境。 还得另寻他法才是。 正思忖间,纪温忽然瞟见一道分外眼熟的身影。 那人一副汉人模样, 背着药箱, 脸上虽沧桑了许多,可纪温仍一眼认了出来。 “白术!” 那人闻言回头, 更是一脸惊诧:“纪大人!你怎会在此?” 此人正是当年被先皇暗中派出,秘密前往草原寻找解药的白术! 一番叙旧后,纪温才知, 原来当年白术只身来到草原, 经历了几番生死,受了多年磋磨后,偶然得遇周兰茵,这才能捡回一条命, 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可他寻得解药之时, 纪老爷子、太后早已离开人世,上京城也已没了他的容身之处,故此干脆留在了瓦剌, 有周兰英的庇护,倒也过的自在。 纪温眉头紧皱:“所以, 那药果真来自草原?如今宫里的那几位, 果真与异族勾结!” 白术连连点头:“此药极为阴狠,哪怕草原也极为稀有,亏得长公主殿下帮忙, 否则我怕是终身难见!” 他小声道:“听闻此药乃鞑靼王族秘药!” 纪温脸色凝重,看向长公主,只见她轻轻颔首:“若不是我在那边——怕是也寻不到这药。” 纪温明了,并未多问,如今肯定了心中猜测,有些事,是该做个了结了。 草原的天空澄澈如洗,不远处却忽然飘来几朵乌云。 这时,程颉急匆匆赶来,递给纪温一封密信。 迅速看完后,纪温遥遥看着一个方向,喃喃道:“该回家了。” 白术也看向那方:“这么快便要回大周了吗?” 程颉瞥他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愉悦:“不,是回上京!” 纪温向周兰茵告辞时,对方微微一怔,而后也明白了过来。 她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怅惘:“自从离开上京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此行再也无法回头,如今,亲人故去,故国——还是我的故国吗?” “表姐,纪氏会辅佐成王归位!”纪温郑重承诺:“有我在一日,大周便永远是表姐的家!” 周兰茵欣慰的笑了,她同样认真道:“你们放手去做吧,北境,有我在。” === 来时,纪温跟随程氏商号,车马成群,缓缓而行,看遍北境风光;如今归途却仅有良驹数匹,一路疾驰,所到之处卷起浓烟阵阵。 北境的消息不断传来。 数日前,上京城忽然传出圣上旨意,瞿太后寿诞将至,宣各地都指挥使进京为太后祝寿。 消息一出,各地哗然。 自大周开国以来,从未有过各地都指挥使同时进京的先例,如今算不上太平,却要召集各都司之主进京,朝廷究竟为何如此? 然而旁人猜不透,大同众人却是心有所感。 征北军一日日壮大,只怕是朝廷终于要出手了。控制住各地都指挥使,便等同于控制了各地兵力,无论征北军如何强势,总不可能与整个大周为敌。 最不安的当属纪三叔祖纪战。他已进入行省,乃山西都指挥同知,恰好也在进京范围之内。 可他也深知朝廷此举深意,要他进京,必不可能。 可他若不进京,那便是明着抗旨不遵,刚好给了朝廷发作的由头。 纪温先是回家看了看妻子和孩子,待他赶回军营时,便见兵将们个个神情肃穆,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似乎都已感知到大战将至。 此时纪武行已与纪三叔祖、杜阁老、杜玉恒及麾下众将领商议完毕,成王虽尚且年幼,却也稳稳安坐于上首,耐心听着各位大人的见解。 见纪温归来,场中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所有人脸上均染上一抹笑意。 “纪大人,你终于回来了!”最先开口的,是早已按耐不住的成王。 “温儿,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快来一同参谋参谋!”纪武行松了口气道。 将领们纷纷向纪温拱手作揖,而后不约而同走出了营帐。 场上霎时间便只剩下了几位亲近之人。 纪温先是拱手向成王见礼问安,随后边听杜玉恒缓缓说起他们商议之事。 原来杜阁老与杜玉恒均认为,应赶在各地都指挥使出发之前,先发制人,挥师南下,直指上京。以征北军此时的兵力,京营那群养尊处优的乌合之众根本不是对手,哪怕临时从最近的都司调兵,征北军亦有完胜把握。 可一向杀伐果断、骁勇好战的纪武行却头一回犹豫了。 他生长于满门忠烈的纪氏,自小便习得忠君报国,如今却要将兵刃指向国君,他的心中仍有一丝挣扎。 更何况,北方草原,鞑子仍虎视眈眈,他认为必须留下至少一半的兵力,以防鞑子突然袭击。 在他的心中,抵御外敌永远高于一切。 在场之人均明白他的顾虑,虽心急,却也无话可说。 但若纪武行不愿意,谁也无法调动征北军。 纪温自然也知晓他爹的心思,身为大周子民,纪氏男儿,他同样有此执念。 ——上京城的龙椅谁坐都行,大周国门绝不可被外敌踏破! 正因如此,纪温才会远赴草原,想要寻得瓦剌的助力。 只是表姐如今自顾不暇,瓦剌局势不明,纪温也无法确定表姐是否能力排众议顺利出兵,牵制鞑靼。 征北军固然实力不俗,可若是兵力减半,想要拿下上京,谈何容易? 此时纪三叔祖开口道:“若真要——山西都司可自各卫所抽取五万兵力增援征北军!” 征北军原有将士十万,此前数次大战中损失过半,近些年休养生息,壮大了不少,如今满打满算也有十五万之数。 可若是只有一半,即便山西都司再增援五万,也还是有所不足。 这些,纪温在赶回来的路上已有所考虑,此时便直接开口道: “我有三计:其一为攻心,其二为借势,其三便是顺应天意……” 纪温滔滔不绝,众人均屏息凝神,生怕错漏一句。 半晌,杜阁老起身,深深凝视着纪温,缓缓道出一句:“纪大人,大才!” === 自朝廷下降圣旨以来,各地都司纷纷开始着手为瞿太后准备生辰礼,一时间,各类宝物层出不穷。 可就在此时,一段童谣不知从何处传出,一夜之间传遍大周各地。 “上京月,照宫墙,狸猫换得真龙藏。北境凉,识身祥,稚子胸有帝王肠。玉阶之上权柄藏,王道初成待启航。” 起初,普通百姓并不知其义,可在有心之人推波助澜之下,短短数日间,关于“当今圣上并非先皇亲生骨肉,而是瞿太后与人苟且留下的孽种”一说在整个大周甚嚣尘上。 朝廷震怒,举国哗然。 在翁阁老的授意下,小皇帝匆忙下了一道圣旨试图堵住攸攸之口。瞿太后更是惊怒交加,愤怒之下竟让小皇帝命锦衣卫以铁血手段抓捕了数百人并施以酷刑。 然而此举非旦未能阻止流言,更是激起了大批民愤。 因这数百人里,不仅有普通百姓、商人,甚至还有不少年轻学子、权贵之后。 事件发生后,一封万人血书被呈送至宫中,朝堂上言官们据理力争,誓要天子放人,文人们昼夜守在宫门口,以此表达心中不平。 不待瞿太后与翁阁老反应过来,纪温又命人快马加鞭,将一封封信件送至各地都司。 先皇在世时,虽重视军需,却苦于国库空虚,常常无法拨付粮草。 小皇帝即位后,粮草之事便再也无人过问了。 因而除了征北军与受纪氏扶持的山西诸卫,各地将士均苦不堪言。 朝廷年年拖欠军需,各地卫所难以为继,不少地方甚至出现逃兵现象。 各地指挥使心中怨声载道,却有口难言。 如今又传出当今圣上的身世传闻。 传言岂是空穴来风,不少人已有所怀疑。 纪温便是在这种局面下,以一封封言辞恳切的信件进一步加深了地方都司与朝廷的裂痕。 距离太后寿诞还有些时日,此时各地都司仍在观望中,朝廷却又按耐不住,再次有了动作。 这一次是以“妄议天子血脉,藐视皇权”为由召威远大将军、大同总兵纪武行与大同巡抚纪温二人前往京城认罪。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朝廷这是还未查证,便迫不及待的将帽子扣在了纪氏父子头上。他们二人一旦进京,岂还有命出来? 纪温自然不会束手就擒。 圣旨下达至北境,便被纪武行轻飘飘一句“靼子时常进犯,本将须镇守边关,恕难从命”堵了回去。 嗅觉灵敏之人此时已察觉出一丝天下即将大乱的气息。 翁阁老获悉纪武行的答复后,即便早已知晓他断不会乖乖回到上京,也还是被这句话气到失控。 紧接着,一队史官便自上京出发,往北境而去,值得一提的是,与之随行的,还有一千京卫。 征北军营地,纪武行手下将领正愤愤不平。 “他们是断定我们不敢明着反抗!” “一千京卫算什么玩意?大将军岂会束手就擒!” “将军,我们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将军,莫要顾及那小皇帝了,他们何曾想过留您一命?!” …… 这些看似大逆不道的劝谏,纪武行已经听了无数遍,可他始终不曾有过任何动作。 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作打算的时候了。 纪温走上前,加上最后一码:“爹,河南都司同意借兵!” 一旦京城被困,朝廷势必需从最近的山西、河南、山东都司调兵。 如今山西都司、河南都司已与征北军统一战线,征北军胜算极大。 考虑再三,纪武行终是缓慢而又坚定的吐出一句:“三日后,挥师南下!” 宁和四年,朝廷下降天使,领一千京卫前往北境,意欲捉拿罪臣纪武行、纪温进京。 天使抵达征北军营地当日便被当众斩杀,一千京卫被俘。 随即,成王殿下携纪温、杜氏等人,率领征北军,以“匡扶正统”的名义正式于北境起兵,山西都司、河南都司纷纷响应。 起义大军在短短时日内完成集结,一路如入无人之境,以极快地速度兵临上京城下。 朝廷紧急自山东都司调兵,联合京卫与山东都司的所有兵力,勉强与成王打个平手。 焦灼之际,朝廷不断向各地都司施压,命令地方率军进京勤王。 可比朝廷的援军更快的,是纪武行。 原是瓦剌突然集结大量兵力裾于鞑靼东部,迫使鞑靼不得不调走了北方的部分兵力。 眼看靼子已无暇顾及北境,前线暂且无虞,纪武行便立刻亲自带领征北军剩余的绝大部分兵力迅速赶往京城支援。 起义军瞬间士气大涨,竟一鼓作气攻破了上京城门! === 宁和四年,把持朝政数年之久的翁阁老等人被起义军当众斩首。 作恶多端的瞿太后妄图带着小皇帝乔装逃出京城,却被纪温带人堵于皇宫密道,当场伏诛。 自此,大周皇位终于又回到了周氏血脉手中。 成王登基后,改年号为昭明,恢复杜阁老官位,封荣国公;授予纪武行忠勇侯爵,世袭罔替,领征北军;尊纪温为正一品太师。 因天子年幼,暂由杜阁老与纪太师共同辅政。 一时间,杜氏与纪氏成为上京城顶级豪门,可谓荣宠之极。 昭明元年,昔日大将军、如今的忠勇侯纪武行以年事已高,腿脚不便为由,将一应兵权全部上交至天子。 尽管天子再三挽留,奈何纪大将军退意已决。 年幼的天子只好眼巴巴的望向纪温:“老师,将军不愿再为我打仗了,您一定不会离我而去的对吗?” 纪温扶额,他也想退来着!可他爹显然动作更快,这下他可如何开口?! 正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