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卜卦一见生财》 1、第 1 章 信州九曲镇,某处客栈。 夜过亥时,熄了灯的屋中,只余明月银辉,光影斑驳。 一身桃红柳绿的少女,怀里揣着银袋子,正眼眸如水地望着她对面的少年郎。 少女眉间点着朱砂痣,不似凡人倒像哪家仙君座下的童子。 少男一身青衫道袍,梳着道髻,光风霁月,犹如谪仙。 这绝对不是一对要趁夜黑风高、携款私奔的少年,因为……少男的手中执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架在少女的脖子上。 他声音冷傲:“小贼,把本道长的钱袋子放下。” “扑通”一声,少女躲开剑锋,跪倒在地,抱住了眼前人的腿,喊道:“我是好人!大人饶命!” 苍清之所以跪得如此干脆利落,只因面前的是云山观年轻一辈中,最厉害、最嫉妖如仇的道士李玄度,而她只是个小狼妖。 且一点术法都不会。 原本她在云山观做看门犬做得好好的,有师父与师姐、师兄们宠着,上个月的满月夜,她忽然就化出人形了。 偏耳朵和尾巴收不回去,为了不被观中的道士们送进后山伏妖塔,连夜逃出了观。 说起来,李玄度还是她的小师兄。 然而现在相见不识。 李玄度显然吓了一跳,手上的剑都跟着迷茫了一瞬,他拔了拔腿,纹丝不动,“哎哎哎,别乱认亲,本道长年方十八,做不了小娘子的大人。” “其实……”苍清天生神力,牢牢抱着他左腿,眼咕噜一转,说道:“我只是深夜未看清路,摸错了房门,本想悄悄离去,不曾惊扰小道长,我有罪。” “哦?”李玄度发出一声玩味的笑,“今夜八月十五的月亮,不能给小娘子照明确实有罪,而且……” 他俯下身从她手里抽钱袋,“本道长的钱袋子也不认路?” 真是阴阳怪气,苍清心里叹气,手上使着劲不愿松手,她饿了两天,就靠这银子救命了。 可他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提醒了她,今夜月半,她会稳不住人形露出妖耳和尾巴。 她得尽快脱身,若是被小师兄发现自己是妖,绝没好果子吃。 这么想着,耳朵竟开始隐隐发痒。 许是见她长时间不回话,李玄度又道:“小娘子既然不愿归还,那就……报官吧。” “大可不必如此!”苍清终于松了手站起身,慢条斯理拍掉衣上的灰,脸上毫无拙劣借口被拆穿的羞赧。 她下山前从小师兄屋里顺来的大包散碎银子,加上逢年过节师父、师兄师姐们给的铜板,都已花光。 包袱里只剩几张符纸和一份公验,是一位名为“苍清”年十六的小娘子,她在云山观做看门犬刚好十六年,师父给她取名苍苍,这不巧了吗?公验上的身份理所当然被她盗用了。 所以今日在街头见到下山的小师兄,才会跟他到此,并计划于夜间借他的钱袋。 瞧见他出去了才来的,结果回马枪打她个措手不及。 好汉不吃眼前亏,下次再接再厉,她转身打算离去,披帛被人拉住,桌上烛灯“噼啪”一声亮起,苍清回身,“干嘛?” 暖色烛光下,她小师兄看着她在发愣,等了一会,她说:“我脸上有钱?还是我好看?看这么久?” “没有!”李玄度急忙否认。 没有什么?没有钱?还是不好看?苍清没问。 李玄度咳了两声,再次举剑,冷声道:“不说清楚就想走?你是谁?为何从白日就跟着我?” 原来他知道啊,这……就有些难办了。 苍清拨开剑锋,杏眼微抬,作出害羞状。 “其实我也是道门中人,白日远远见了小道长一面,心生爱慕,趁夜来瞧上一眼,钱袋子本是想留作纪念。” 她边说边往门口退,探手去拉房门,“既然小道长不愿意,女儿家脸皮薄……这就走了!” “哎哎哎!别扯我衣领子。”苍清不得不再次回转身。 “钱袋子做纪念?小娘子脸皮堪比城墙。”李玄度冷笑一声,松开手,“说人话!是不是来偷浮生画卷的?” 花卷?什么花卷?没闻到花卷的香气啊。 见此招不奏效,苍清泪眼盈盈地开始哭诉,“我孤苦伶仃、身无分文,已有几日不曾吃饭,饿的面黄肌瘦,不得已才拿你钱袋。” “你……面黄肌瘦?”李玄度上下打量她,“身无分文?” 她发髻上的珍珠还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苍清身体前倾,双手扯住李玄度的衣袖,“真的真的,小道长看在我心悦你的份上,让我走吧!” 这招竟奏效了,李玄度猛地退开两步,耳尖迅速爬上红晕,说话都是结巴的,“你……你……说话就说话,别凑那么近。” 苍清才不管他说什么,趁机开了房门,一溜烟跑了。 这个时辰,街道归于宁静,仅偶有几声犬吠从远处悠悠传来,苍清摸着肚子往河边走,想着去河里捞两条鱼。 越靠近河岸,嘈杂人声渐起,岸边河神庙门前搭着一个台子,正咿咿呀呀演着戏,台前坐着寥寥几人。 一阵香气传进她的鼻尖,苍清咽了咽吐沫,走近后看着台上唱戏的伶人,随意找了身侧人搭话,“哎,这位乡亲,这里是在做什么?” “祭河神前搭台唱戏啊。”答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今年连月干旱,河都快被烈阳烤干了,明明已入秋,仍热如仲夏,坊间都说是河神在惩罚百姓,她小师兄常年随凌阳道长在外游历,刚回观中一月,会下山来恐怕就是为了查这事。 “那这么香是在煮鸡鸭鹅?”苍清又问。 祭祀嘛,不过是将煮熟的牲畜扔河里,请道士和尚念经,再点三支香上告神灵。 “还有大猪头呢。”中年男人答道。 “你还挺了解。”苍清露出个不易察觉的笑,转头笑僵在脸上,这男人年约四十,穿着金丝镶边的锦袍,被秋风一吹,显得有些宽大。 他面色倦怠,脸上绕着黑气,这是冤魂缠身之象。 苍清是天生阴阳眼,能见冥间鬼物,而她偏偏最怕鬼,她不动声色退后两步,朝河神庙溜去。 那男人在她离开后,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她,“我就是祭祀主办,能不知道吗?”他跟着站起身,无声说道:“祭祀还差两只羊。” 耳边是咿咿呀呀的唱戏声,河神庙院中是搭起的大锅炉,正腾腾冒着热气,白雾在夜间橘黄的灯笼熏染下,透着点诡异。 苍清毫无所觉,没什么比填饱五脏庙来得重要,嘴里嘀嘀咕咕念叨着:“既是神明,就该护佑苍生,如今苍生受饿,吃你点祀品,不算过分……” 她掀开一个锅盖,热气瞬间扑到脸上,也不嫌烫,拽下一个鸡腿,“呼呼”吹了两下塞进嘴里,几口咽下肚,在心里评价:不咸,差点意思。 又探手去摸另一个锅盖,这一回连肉的影都没有瞧见,脑后刮过一阵风,苍清回头,只见到一身锦袍,挨了一闷棍后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在“砰砰砰”的声音中,再醒来时,依旧是在河神庙……的供台上,外头已经没了唱戏声。 手脚被绳所缚,身上的东西倒是完好,一旁还有位和她一样际遇的陌生少女,嘴里塞着布,正睁着大眼一脸哀戚地瞧着她,那“砰砰”声是这少女拿双脚砸供台发出来的。 她这是遇上人贩了?!!那为何会在河神庙的供台上? 不过好在她嘴里没有塞布,为了不吓到一旁的少女,苍清特意艰难地背转过身,而后才露出两颗尖利狼牙,低着头开始啃绳子。 别说还真是五花大绑,和绑秋日螃蟹也无甚区别,等出了一头汗,身上的绳子才松开。 苍清先摸了摸耳朵,确认还是人耳才跳下供台,取掉少女嘴里的布,“你也是被拐了?” 少女面上戚戚,摇了摇头,“是我阿爹主动将我送给河神了。” 此话之意,她们是被拿来祭河神的?!拿活人祭祀还有没有王法了? 苍清常年在道观也听过不少墙根,确实有为了几两银卖儿卖女的父母。 “真是个愚昧狠心的爹!” 她帮少女解开绳子,就着庙中烛火仔细看,这绳和绑她的麻绳不一样,是银色的,闪着光。 竟然是缚妖绳。 苍清瞧着少女的眼里多了几分探究,似乎绑少女的人对她防范颇深。 妖怪若是隐匿妖气,平时和常人无异,身上也不会有阴间鬼物、怨魂类常见的黑气,除非主动施法散出妖气或用高阶法器探知。 覆妖绳虽属于高阶法器,使用后妖没法自己挣开,可这少女的手脚并没有被缚妖绳所伤,按道理不是妖。 算了解都解了,她不可能对一个小娘子见死不救,各自跑路吧。 “这绳你要不要?”苍清问。 少女摇摇头。 苍清将缚妖绳塞进背着的小锦包中,顺手拿走了供桌上的桂花糕,转身就往大门走,手腕被人拉住,少女可怜兮兮地瞧她,“小娘子,你是不是没听过关于河神庙的禁忌,违反了庙中的规矩会死的很惨。” “嗯?什么规矩?”苍清确实没听说过。 “第一、河神庙夜间不可走大门,第二、若在子时听见哭声,要立刻躲进供桌下,绝不能睁眼……” 什么乱七八糟的规矩,不走门还能走哪里? “那我翻窗。”苍清很听劝,反正现在还未到子时,不然她的妖耳早就长出来了。 手还被牢牢拉着,少女幽幽说道:“第三、供桌上的三支香,若灭一支,要立刻逃离山神庙。” 苍清将桂花糕塞进嘴里,眼睛忍不住往供桌的香炉上瞟…… “第四、不可吃河神的贡品。” 少女的话刚说完,香炉里的三支香“啪嗒”断了一支。《 》 2、第 2 章 “呸呸呸……” 苍清将嘴里的桂花糕吐掉,“最重要的一条,你不早点说!” 她拉着少女往窗户走,“香断了,赶紧跑。” 要问她为什么会相信陌生人的话,这世间都有妖和鬼了,有神再正常不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她向来怂得很。 苍清利索地翻出窗,站在空无一人的河神庙院中,满月光照在地上,惨白一片。 “规矩里没说不能走正院门吧?” 不然这么高的院墙,她可翻不出去。 那少女也已麻溜地翻出来,“也没说这大门是指哪个大门,也许两个……”她话至一半,看着苍清的眼神发生了变化,“你……” 苍清并未注意,说道:“管他呢,出了院门谁还管规矩,河神难道还能追过来不成?” 耳朵有些痒,她抬手摸耳朵…… 耳边同时传来渗人的啼哭声…… 规矩里怎么说的?若在子时听见哭声,要立刻躲进供桌下,绝不能睁眼。 可另一条规矩说,香炉里的香若是断了一支,就要赶紧逃离山神庙。 这不是悖论吗? 苍清瞬间汗毛倒立,也顾不得妖耳的事,拉着少女一起冲出山神庙,少女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怎的,也随她拉着,一起跨出高高的门槛,转眼她又站在山神庙中。 这是设了结界? 不信邪的又试了两次,全部以失败告终。 断断续续渗人的哭声越来越重,越来越近,听着像是从后院传来,苍清的额头落下一滴冷汗,与同样面露惊恐的少女相视一眼,一同跑回屋中,关了庙门。 供台上剩余的两支香还幽幽冒着白烟。 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打破规则。 苍清拔了剩下的两支香,折断扔在地上,丝滑地躲进供桌底下。 她闭着眼,在寂静的庙中,听那哭音忽远忽近,度秒如年,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声音消失在夜色里,庙中又恢复寂静。 折断香火有用? 还未松口气,有脚步声出现在庙门口,少女幽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上门闩了吗?” 苍清的眼睛猛地睁开,昏暗的供桌底下,她和少女面对面,四只黑黝黝的眼里写满惊慌。 庙门有门闩吗? 门被推开,脚步声跨进庙中,苍清的心再次提起,她悄悄俯下身,透过供桌垂下的丝绒盖巾底缝,向外望…… 对上了一对纯黑色没有眼白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拱了进来,“哗沓”在她脸上舔了一口。 苍清僵在当场,供桌的盖巾被掀开,一双黑靴出现在她面前,这鞋她很眼熟,前半夜她刚抱过这人的腿。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去抱住李玄度的右腿,嚷道:“是小师兄,我们有救了!” 视线上移,眼见李玄度一张俊脸也僵在当场,他蹬了两下腿,无济于事,像是认命般放弃抵抗,“又是你,你喊我什么?” 苍清一愣,支吾道:“我喊得是小……石熊……”她半个脑袋还罩在供桌的盖巾下,正好遮住了她的妖耳。 指了指那只舔她一口的小黑狗,“它叫石熊,没错!它叫石熊!” “它叫小黑,我家的。”一旁的少女也钻了出来,很不给面子。 “现在它叫石熊了。”苍清大放厥词,“它多像一只黑熊,长大要偷袈裟的那种。” “行吧。”少女很淡定,她看向李玄度,“你们认识?” “不认识!”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又一起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苍清:“我被人绑来的。” 李玄度:“我来捉妖。” 苍清又问:“那你有没有遇见什么奇怪的东西?比如河神?” “如果不算上你的话,没有。” 简而言之,她就是河神庙最奇怪的东西,嘴真毒。 动作间丝绒盖巾从苍清的头上滑下,李玄度的眼神从不解变作惊疑,“你是妖?!” 腿虽然还抱在苍清怀里,但他翻手间,掌心多了个精致的八角罗盘,盘上镌刻着天干地支,六十四八卦以及各式符文。 苍清松开他的腿,捂住耳朵,慌忙解释:“我……我这是假的。” 小师兄这罗盘是特制的法器,催动后但凡遇见妖怪中心指针便会疯狂转动。 当然罗盘对苍清没用,她无论是在观中做小狼犬时,还是化出人形后,身上都没有妖气,至于为什么她和其他妖怪不同她也不知。 但她心里自有一套逻辑,别的妖怪都是靠着天地灵气自行修炼化形,而她大概是普通小狼在观中听多了道经凭着运气化了形。 所以她没有妖气,自然也没有其他妖怪修炼所得的灵力,很公平。 苍清龇着牙,忍痛从耳朵上拔下一小撮狼毛,举手送到李玄度面前,开始胡言乱语,“今年最新款,狼耳头面,店家说是什么聚酯纤维。” “什么玩意儿?橘子县尉?”李玄度犹疑地接下那撮毛,凑在眼前看了又看,又抓起一旁的小黑狗做对比,“怎么看都像真皮毛。” “大概是一种……造法器的高端材料,可以以假乱真,只有异世界才有,很难得的。” 这话苍清说得半真半假,下山后她去过成衣铺,里面当真有许多真假皮毛制品,当然“橘子县尉”和异世界都是她胡诌的。 但保不准真有异世界呢。 苍清指着李玄度手上的罗盘,先发制人,“你这罗盘指针没有动,说明没有妖气,没有妖气我怎么可能是妖,对吧?” “你倒是很了解我的东西。”李玄度收掉罗盘,将狼毛还给苍清。 少女也道:“今年确实流行扮妖怪,我家的铺子里就有许多皮毛,主要邢妖司的儿郎们各个蜂腰宽背螳螂腿,好功夫,饷银还高,小娘子们选婿不择手段,我们也是紧追潮流。” “饷银高?”苍清两眼放光。 邢妖司,专管妖的官方部门,和道士、野生捉妖天师以及走阴人的工作差不多,最高长官是主事,下边是判官统领的一众降妖卫,正常来讲,主事主文,判官主武,也有例外。 苍清瞅了少女一眼,虽不知她为何愿意帮自己隐瞒,但顺坡下驴她很会。 “河神庙有古怪,邢妖司定然要来的对吧?” 李玄度表情怪怪的,“你大半夜来河神庙扮妖怪,也是要挑个邢妖司的降妖卫做夫君?” 他这表情是信了她不是妖,还是不信?不会是在阴阳她吧? 小师兄腰间还挂着各式法器,那把之前架在她脖子上的月魄剑不说,还有专收妖的银葫芦明晃晃的。 苍清可不想被无情的小师兄收进葫芦里,故作讳莫如深地说道:“小娘子的事,你一个郎君不要问那么多,难道你要娶我?” 李玄度的眼睛睁大了,“谁、谁要娶你?!” 这反应……是在嫌弃?苍清起了玩心,不如好好演一演“扮妖怪”这件事。 她从贡台底下爬出来,欺身上前凑近李玄度,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襟,“其实没有降妖卫,小道长也不错,我心悦你!夫君,不如你就从了我吧?” “???”李玄度本能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下一步动作,少女的袖口滑落至肘,露出的手腕冰凉如玉,他的心似乎多跳了一下。 李玄度面色冷峻,“本道长天生童子命,清心寡欲,终身不娶!小娘子自重。” 苍清怎么说也是一表人才、相貌堂堂,他拒绝的如此果断也太打击人了。 二人还保持着一探一握的姿势,苍清力气大,其实能轻松甩开李玄度的手,但她没动,反而更近一步凑上脸去,吹气胜兰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你问这么多干什么?” 李玄度如受惊的小鹿立马松了手,快速避开苍清往后退去,脸在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 衣襟在躲避间被带开,脖颈间露出一只用红绳串着的铜色虎头小铃铛。 苍清愣住不动了,遥远的记忆被勾起,这样的小铃铛她也有一个,就在她的衣襟里。 当年三岁的小师兄将她从后山捡回来,却因年龄太小被剥夺了抚养权。 她由云山观的无忧观主,以及无忧师父的另外两个徒弟,宸宁大师兄和宸安大师姐带大。 小师兄十岁时跟着他自己的师父凌阳道长外出云游,一去便是好几年,上个月才回云山观。 临走前的晚上小师兄把铃铛挂在她脖子上,说无论到了哪里永远只认她一个小师妹。 铃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作悬心铃,是一对的,她的这个上面刻着小小的苍字,好似还有什么妙用来着,但这么久也不见发挥任何功效,她都记不清了,没想到八年了小师兄竟也留着。 她可真该死啊,怎么能调戏她最好的朋友。 苍清歇了戏谑的心思,恢复正形不再做声,场面一时安静下来。 少女先开口打破沉默,“我叫黄莺儿,这位郎君夜里来捉妖,是道士?” 李玄度整理好衣襟,又恢复以往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是耳尖还悄悄爬着一抹红晕,他清清嗓子,正色道:“云山观,李玄度。” 这二人齐齐看向苍清,她回道:“苍清。” “你叫苍清?哪两个字?”李玄度眼神微妙。 “苍生的苍,清风明月的清。” 想到那带着公验的包袱就是从小师兄屋里顺来的,苍清有些忐忑,她摸了摸耳朵试探地问:“你认识?” 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么问其实很奇怪。 但李玄度只快速回道:“不认识。” 而后就转开了眼,反而去问黄莺儿,“二位大半夜又在河神庙做什么?” 黄莺儿答:“我们是被当作河神的祀品送过来的。” 李玄度:“以活人祭祀?!邢妖司不管?” “怎么不管,为了河神的事,降妖卫都死了好几个,闹得人心惶惶。”说到这黄莺儿又恢复了苍清初时见她的模样,泫然欲涕,“二位是外乡人?不知今年干旱严重?” 苍清摇摇头,“本地人。” 也算不上外乡吧,只不过一个不怎么下山,一个常年在外游历刚回来。 “知道些。”李玄度答道。 黄莺儿继续说道:“所以镇上决定要献祭一对金童玉女给河神,我爹是方圆百里有名的乡绅,也是主持这次祭祀的领头人。” 李玄度问:“就是那位……镇上大半皮草铺子都是他的黄员外?” 黄莺儿点头。 苍清莫名想起了戏台前与她搭话的中年男子,黑气缠身,她被打昏前瞧见的最后一幕是一身华丽的锦袍,于是问道:“你家也不缺钱,你爹为何还要把你祭河神?” “苍小娘子有所不知,我家里还发生了一些诡异事……”黄莺儿话说一半,一直跑来跑去的小黑狗咬起了地上苍清丢掉的桂花糕,黄莺儿眼疾手快将小黑狗抱起,“吐掉!有毒!”《 》 3、第 3 章 苍清听到黄莺儿这句“有毒”,倒吸口凉气,“有毒,你先前怎么不说?” “我说了禁忌啊,不可吃河神的贡品。”黄莺儿拍着小黑狗,扣干净它嘴里的糕点渣滓。 在李玄度好奇的目光下,苍清讲了一遍河神庙的四条规矩。 “谁定的这些规矩?”李玄度皱起眉。 黄莺儿答:“前三条是镇上死人后慢慢流传出来的,最后一条我加的。” 苍、李二人目光探究,皆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半月前,我家那些卖皮草的铺子开始闹鬼,到了夜里子时就能听见渗人的哭声,上门调查的降妖卫不过几日就失踪了,至今了无音讯。” 苍清忍不住问:“那与河神庙祭祀以及这有毒的桂花糕什么关系?” “几日前百姓就要拿童男童女祭祀河神,是邢妖司的胡主事极力劝阻,还差点砸了河神庙,扬言说‘不能为苍生某福祉的神没有存在的必要’。” 李玄度点点头:“这话我认同。” 真正的神明就该慈悲为怀,以苍生清平为己任,怎么可能会要活人祭祀。 黄莺儿露出个苦涩的笑,叹了口气,“可解决不了事情,光说何用?百姓们现在都说是邢妖司得罪了河神。” “我爹又被推举为祭祀主办人,架在上面下不来,说是祭祀其实是让我做诱饵,桂花糕里边下了剧毒丹药,想把河神毒死来着……” ???毒杀河神? 这是常人能想出来的法子? 苍清怒道:“那关我何事?!” 她算是想明白了,即使没看到脸,但把她敲晕的人九成九是黄莺儿的爹,那什么开了十几家皮草铺的黄员外。 也不问问她愿不愿意,就绑了她送来。 “你那爹不仅黑气缠身,是不是还脑子有疾?他这么仁义自己怎么不去祭河神!” 李玄度挑了挑眉,“苍小娘子,你天生能见鬼物?” “嗯。”苍清点头,出于本能的信任感,她将自己离开客栈后的经历与他说了一遍。 李玄度又问:“你先前同我说你也是道门中人?” 苍清撇撇嘴,“当然,我不说谎。” “没说你撒谎。”李玄度不知想起了什么,咳了两声:“不如合作吧?一起查河神庙的事。” 啊?苍清迷茫,他这是有什么目的?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她是妖啊,才不要和天下第一的小道士合作,不然哪天身份暴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一口拒绝,“没空。” “可你看上去很闲。”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很闲!我有工作的好不好?!” 李玄度显然不信,“是吗?在哪上工?” “在酒楼……”苍清含糊不清极其快速地说:“刷盘子。” 刷盘子不丢人,但因为吃饭给不起钱被强行扣下,就丢人了。 “什么?”李玄度掏了掏耳朵,“听不清。” “刷盘子。”苍清又口齿不清地说道。 “啊?”李玄度一脸欠揍。 “刷盘子!刷盘子!刷盘子!因为吃了三碗饭付不起账,被扣下刷三天盘子!明天还要刷一天!”苍清大声说道:“听清楚了吗?!李聋子!” “嘘,低声些。”李玄度嘴角压都压不住,带着该挨巴掌的笑。 于是翌日。 天近黄昏,咸蛋黄似的日头懒洋洋挂在天上,一点点往西边蹭。 苍清在酒楼刷完盘子,塌着腰垂着头像个游魂走在桂花树下,她是多么的守信啊,该刷的盘子一个都不能少。 可是酒楼不给饭吃,苍清摸着自己扁扁的肚子,总不能去讨饭吧? 怅然望天,“饿啊……天上那是流芯咸鸭蛋吗?” 夕阳洒在街边栽的桂树上,将银桂照成了金桂,今年的桂花开得早,香得她直吸鼻子。 云山观也有两棵桂花树,是她四岁那年和小师兄一起栽在院中的,她刨坑,小师兄栽树。 如果还在云山观,这时候她师父无忧观主该带着师兄师姐们采桂花来做桂花糕了。 更饿了了啊…… 其实……讨饭也不是不行。 不知不觉走到邢妖司门口,眼前熙熙攘攘的人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一群人正围在八字墙上新贴的招子前七嘴八舌议论着。 “圣上最爱的画卷丢了,赏金三百两呢!” “现在这世道真真是世风日下,前有朝廷重金寻劳什子破画卷,后有那邢妖司胡主事开什么女学堂。” “你小心祸从口出,那画卷可不一般,传言得之可得天下。” “我还听说那常年离京的九皇子也为此要回京了!都拟定了封号,以后就是琞王殿下,官家有意要将祈平郡主嫁于他做王妃。” 有人跟腔,“那画卷会不会就在九皇子手里?” 苍清一听赏金三百两,其他的声音就听不见了,什么九皇子琞王、祈平郡主的,和她有关系吗? 她只顾挤进人群,力气大,轻轻松松便凑到最前头。 墙上果然贴了不少的招子。 有新私塾招收女学生的,有寻能人异士捉妖的,她快速一一扫过,最后眼睛落在黄金二字上,真的是赏金三百两寻那画卷,若是有了这钱,岂不是往后的日子都衣食无忧,不用再忍饥挨饿? 不知是过于兴奋还是出于饥饿,苍清头脑发昏,抬起手就想撕招子,手刚掀起一角,肚子里的饥饿感让她瞬间冷静下来。 手上的动作停顿,能让官家出动三百金的事,绝对不会是好差事。 但正是这一举动,让苍清发现底下还贴着另一张招子。 她将招子往上掀了掀,开口念道:“不论性别招降妖卫,有特长者居之,女郎优先,不过也可领半吊钱??!!!” 还有这种好事? 苍清有了新的目标,她要去邢妖司应聘降妖卫! 而后站在邢妖司的训练场地里,苍清拿起邢妖司官方武器,特制银弓银箭,先仔仔细细将弓箭瞧了一番,纯银的! 她轻轻松松粗鲁地拉开弦,“咻咻咻”连射三发。 三箭全空。 脱靶脱得银箭祖宗银块来了都找不着。 这很正常,她本来就不会射箭,能拉弓只是因为力大。 苍清以手作伞,向远处眺望,确定那银箭都出了院墙,兴高采烈地跑去向判官领半吊钱。 判官对她一脸欣赏,竖起大拇指,“苍小娘子是吧?好臂力!训练一番,假以时日定是神射手,留用!明日来上值吧。” “???”苍清扶额,怎么和想得不一样,“不用再考考别的?比如识不识字。” “那你识字吗?”判官问。 “目不识丁!”苍清答。 “这……”判官浓眉聚拢在一处,忽的又散开,“就更好了,我们主事办了女子学堂,零基础从声韵开始学识字。” “……”苍清:那你问个der! “高兴坏了?”判官嘿嘿笑道:“这可是只有女郎才有的殊荣。” 不高兴!她是妖,怎敢天天和降妖卫在一处? “不必了,其实我粗通文墨,字认半边。” 苍清呵呵干笑两声,“那、那半吊钱……” 判官一脸了然,“邢妖司的待遇你大可放心,每月二十贯,一月休沐六日,逢节日更是全休,绝不调休。” 二十贯那么多!!有点心动了啊。 苍清挑挑眉,“确实不错,包食宿吗?” “不包。” “饷银能预支?” “那……”判官笑容戛然而止,“肯定不行。” 苍清垂头丧气拿着降妖卫名牌走出大门,半吊钱是没影了,但……她跑向先前银箭出墙的邢妖司后巷,在空无一人的窄巷中来回寻到天黑。 “银箭呢?” 这后巷是属于邢妖司的,因训练时常有脱靶的箭射出墙头,所以不允许百姓靠近,巷口不仅竖了警告牌,还拦了栅栏。 既无人来,箭去哪了? “苍小娘子在寻这个?”墙头上传来一道清朗熟悉的声音。 苍清抬头,李玄度蹲在墙沿,手上拿着三支银箭,笑得一脸狡黠,今日他未穿道袍,也未梳道髻。 皎洁的月光洒在他身上,头发高高束起,剑眉星目、五官深邃,一身螺青色窄袖交领长衫,配上腰间鞓带上的月魄剑,像意气风发的少年侠客。 长大后的小师兄真俊啊…… 差点晃了苍清的眼,但她是块顽石,只记得朝他摊手,“把银箭还给我。” “不还。”李玄度跳下墙头,“我先捡到的,自然归我。” “可这箭是我射的!”苍清上手抢银箭,还要靠着银箭吃饭,绝不相让。 李玄度抬起手臂举高了箭,“原来是你射的,若非我功夫好,刚刚就成了箭下冤魂,苍小娘子是不是该赔礼?” 苍清抢箭的动作稍有停滞,立刻又扒拉起李玄度的手臂,“少偷换概念,这巷子不许百姓私自进出,谁让你在此的?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说着话一边蹦高抢箭,她不矮,跳起来就能拿到他手上的箭,但这不要脸的,施术让箭飘在了空中!!! 她就是蹦上一晚,也够不到,索性不蹦了,怒瞪他,“我如今聘上了降妖卫,你不还,我就告到邢妖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图什么,不就是在查邢妖司吗?” “小娘子好本事。”李玄度依旧没有还的意思,嬉皮笑脸的,“若告到邢妖司,银箭就会被收回去。” 这话戳中了苍清的软肋,银箭决不能被收回去。 “你想如何?赔礼是吧?”苍清切齿,一弯腰九十度鞠躬,“对不起!” 她再次摊手,“还我!” 李玄度依旧不还,只说:“邢妖司的银箭有特殊标识,你就是拿出去也没人敢收。” “不劳你操心,我自会去融了。” “你还会融银?” “你、我师兄儿时就能融铜打铃铛,我早看会了。”苍清说起来一脸自豪。 “你有师兄?” 苍清笑:“不止一个。” 李玄度的神情淡淡的,“提起来就如此开心,你很喜欢你的师兄?” “对啊,当然喜欢。” 不仅喜欢师兄们还有师姐们,除了凶巴巴的凌阳道长,她喜欢云山观所有人。 “可以还我了吗?” “不还。”李玄度收了银箭转身就走,轻声嘀咕了一句,“果然是骗子。” 苍清没跟上去,只叹着气摸了摸发髻上的小珍珠,这是她除了绦带唯一的首饰。 卖了珍珠再去邢妖司上值,或许能坚持到发饷银,只是一到满月就要漏妖相是件麻烦事,妖在邢妖司打工,万一被同僚发现…… 不管了! 富贵险中求! “苍娘子。”李玄度却又走回来,手上甩着银箭,“融箭多麻烦,你也没工具,不如跟我混,包吃包住。” “你定有所图。”苍清自认对他了如指掌。 他出现在邢妖司后巷,对她的行径和所求如此关注,又不还银箭…… 苍清忽而微微睁大眼,“你不单单是查邢妖司,不会还图我吧?”《 》 4、第 4 章 李玄度微垂着头,撇开了视线,“我需要你的阴阳眼来解决河神庙的事,怕你不同意才如此,合作吗?包饭。” 他看似很忙地将银箭收进乾坤袋。 “昨夜我将黄家小娘子送回黄宅,开眼瞧了,那黄员外确实身带黑气,但罗盘未探测出有妖物,想来是鬼物作祟,还有黄家父女表面父慈子孝但明显互相厌恶,这点很奇怪。” 他这会儿倒说得坦诚,都交代了,也不知道想通了什么。 跟着自家小师兄总比跟着邢妖司一群陌生人好,至少小师兄的为人还是正直靠谱的。 “可我怕鬼。”苍清有些犹豫。 “饿吗?”李玄度从怀中取出用油纸包的胡饼,在她眼前晃了晃。 胡饼焦香诱人,苍清咽了咽口水,转念一想,小师兄的罗盘虽属于高阶法器,却只能探测妖物。 而黑气是阴物例如魂魄怨念、死气、鬼物等会带的一种超自然现象,除非鬼自己想让人看见,不然就得靠特殊办法,比如开眼,而开眼极耗费精气神。 小师兄不识得她对她不仗义,她不能不仁义啊。 绝不是为了这一口吃的。 “也行,但先说好就合作这一次,事情结束,你还得把你的钱袋子给我,而后我们一拍两散,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可以。”李玄度将胡饼递给她,又说:“你放心,有我在,百鬼莫近,定护你周全。” “那我能与你睡一屋吗?我不抢床。”苍清咬着胡饼问。 “什么?”李玄度受惊不小,“想都别想!” 苍清泄气,“那你百鬼莫近,关我什么事?” 李玄度:“……” 苍清:“再说,有你在百鬼莫近,还怎么抓鬼?” 李玄度:“……” 他深吸一口气,“你说得很对,所以你来做诱饵。” “???”苍清睁大眼,抱着胡饼,转身就走,“我突然想起明日还要早起去邢妖司上值,先走一步。” 后衣领被人拉住,苍清怒吼,“这是另外的价钱!!” 她的反抗丝毫无用,倔驴拽着土狗,使得都是吃奶的劲,苍清略输一筹,谁叫她没有灵力。 拉扯间,一个手掌大的卷轴从李玄度的袖中掉出来,苍清眼疾手快先一步拾起来,卷轴在她手中发出一阵金光,凌空而起自动打开,一尺来长的绢面上森罗万象,暗含乾坤。 印着各种稀奇古怪从未见过的生物图鉴,图形注释无不齐全,只是怪物种类繁多根本看不过来。 另还有十几个只有剪影的轮廓。 她的目光看向哪个,画卷便自动向她展示出详细的信息,她刚扫到一个名为“明视君”的怪物,还未来得及仔细阅读,卷轴就被李玄度收走,显然他刚刚也在愣神,说了句,“你竟真能将它打开。” 苍清疑惑:“为什么不能?你自己的东西,你如此惊讶?” 李玄度将卷轴收进袖中,回道:“这《浮生卷》不是我的,我打不开,所以从未打开过。” 他打不开?她却能随手打开?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苍清看着卷轴上刻得“浮生卷”三字,脑海中想到今日在八字墙上看到的招子,压低声问道:“这难道就是官家在寻的画卷?你……” “不是。”李玄度果断否定。 在她不信任的目光下,他解释,“真不是,官家在寻的画卷应当是幅地图。” 苍清眯起眼,“你那么了解,河神庙的事没那么简单吧?也和官家在寻的画卷有关?” “嗯。”李玄度爽快承认,“我得到的消息,那偷走画卷的妖最后就出现在这附近。” 苍清来了兴趣,“我听闻画卷已经落到九皇子手中,你认识他吗?” 李玄度猛的咳了一声,像是被口水呛了,半天憋出一句,“平凡如我,不认识。” 啊,没有近水楼台的门路啊…… 苍清略显失望,“你也是为了三百两赏金?” 李玄度:“不是。” “那你图什么?”苍清歪着头打量,“难道寻到画卷官家会招你做乘龙快婿?” “绝无可能。” “你怎么会那么肯定啊?” 李玄度黑着脸道:“反正就是不可能。” “小道长你长这么标志,对自己自信点。” 苍清想了想管他图什么,以小师兄的正义性子,无非就是除魔卫道、匡扶天下,还能翻出花来?要算计也算计不到她头上。 再者小师兄的修为道行,什么妖在他手里都是飞灰,如果能顺利寻到官家要的画卷,三百两赏金,吃香喝辣不在话下。 她弯起眼笑道:“小道长,既然我们合作,那如果寻到了画卷,你又不要赏金,对公主也没兴趣,不如……” “没问题。”李玄度同意的不假思索,“若寻到画卷,你同我一起去汴京面圣领赏,到时赏金归你。” 答应的这么快?有阴谋…… 但苍清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她想说的是“反正你不要赏金,不如把画卷让给我”,她现在是狼妖,不是从前的小狼犬了,才不要和他一个道士一起去汴京。 李玄度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画卷归你,你有能力保住吗?” 苍清:“……” 也对,这种得之可得天下的宝物有多少人和妖在觊觎,若是到了她手里,恐怕不出一天,她就尸骨无存。 “那再说吧,我先走了。”苍清身子转了一半,披帛又被人拉住。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谁,她决定明日开始将披帛移除她的每日穿搭! 李玄度笑道:“苍娘子饼都吃了,随我去河神庙抓鬼吧。”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真是晦气! 等到了河神庙,远远就见一群人围在庙门口吵闹不休,还隐约有小孩子的哭声,看服制还有邢妖司的人,领头的是一位穿枣色公裳的青年郎君。 走近了,便瞧见将她打晕的黄员外也在其中。 又听几个村民在大声嚷嚷,“你们官老爷捉妖惹怒了神明,受苦的是我们老百姓。” “连月大旱,庄稼颗粒无收,要我们怎么活哦!” “有钱办什么女子学堂,有什么用?这钱还不如接济我们。” 今日录用苍清的判官也在,他粗着嗓子喊道:“安静安静!朝廷拨下来的救济款,府衙已经分发出去了,不归我们邢妖司管,女子学堂那是我们胡主事自掏腰包办的,别胡言乱语啊!” 然而群情激奋根本安静不下来,虽然你一句他一句的很吵,但苍清仍是听懂了纠纷。 昨夜她和黄莺儿跑了后,河神没被引出来更没毒死,今日村民便不知又从哪寻来一对金童玉女要祭河神,邢妖司的主事胡长生前来阻止,说决不能拿孩子冒险,两边就吵了起来。 两个小娃娃瞧着也不过二岁左右,穿着锦衣,张着嘴嚎啕大哭,都能瞧见小舌头。 那胡长生,二十五六的年纪,容貌清俊,说话声不大,却自有一番威严。 “你们当真是为了毒杀河神,还是想用孩子祭神息事宁人,别以为本官不清楚,可你们有没有想过若是祭完河神没有息怒,或是变本加厉又该如何?难道要年年祭祀?” 也有刺头,在自身性命攸关之际,管不得其他了,“我们没读过书,不懂这些!只知道再不解决,不饿死也会被河神屠村!” “你们没读过书。”胡长生冷笑,“难道也没有是非曲直了吗?!” “你说这么多,倒是赶紧解决啊!邢妖司白拿那么高俸禄,却吃干饭。” 这话一出,更多的村民附和,毕竟光是降妖卫的饷银就一月二十贯,抵得过普通人家大半年的开销,更别说判官和主事的饷银。 但邢妖司常年与妖打交道,表面光鲜,实际却是个风险值很高的苦差事。 黄员外走出来做和事佬,刚开口提了句邢妖司,就有村民打断他的话,“我们卖黄员外面子才忍让到现在,昨夜你阿女跑了,河神怪罪,今夜不祭祀肯定又要死人。” 又有人说:“谁不知道你家阿女与胡主事有一腿,说什么为了我们,其实和邢妖司是一路的,拿我们为你的准女婿铺路吧?” 村民们说话糙,胡长生皱起了眉,“把这些闹事的抓起来带走。” 场面更加闹腾,有几个村民干脆躺地上当起无赖。 苍清拉了拉在旁抱手而观的李玄度,“今日不宜抓鬼,不如改日?” 李玄度垂眼瞧她,对她展颜一笑,“苍娘子想不想与本道长做回玉女金童?” 苍清:想你个大头鬼!笑笑笑就知道笑!笑得好看了不起。 她翻个白眼,转开了脸,认命得长长叹口气,耳边响起李玄度镇住全场的声音,“我们愿意给河神做祭祀品。” 所有人除了两小孩,都将目光转过来。 一双双带着怀疑、警惕、麻木的眼睛落在苍清身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胡长生喝道:“胡闹!小郎君莫要拿性命开玩笑。” 李玄度笑道:“那胡主事可还有其他法子?怕是束手无策,穷途末路了?” 他竖起三根手指:“三日内,本道长保证抓到这装神弄鬼的假河神。” “三日?”苍清侧头瞧他,“疯了吧你。” 李玄度不看其他人,只与苍清对视,“不仅如此,本道长还保证三日内必下雨。” 众人又将头回了过去,一脸不信,嘘声连连,“哪来的臭小子,毛都未长齐就在这吹牛皮。” 胡主事正心烦意乱间,随口劝道:“这是邢妖司的事,本官可奉劝你一句,此事邪门,命是自己的,别莽撞。” “本道长能一人撂倒你们所有人,区区一个假河神不在话下。” 李玄度语气过于狂妄,开始有村民起哄,不知出于什么心态。 “让这毛头小子去!让他去!头回瞧见主动送死的。” “金童玉女祭河神,大功德一件,若真成了,我们给你俩立碑。” 李玄度闻言只是轻笑了一声。 胡主事终于正眼瞧过来,上下打量他,约莫是见他气质卓绝,恐他是什么贵公子,问道:“你……是何身份?为何对此如此关心?” “本道长平平无奇,云山观李玄度。” 李玄度嘴上说着平平无奇,浑身上下却都散发着一股子张扬劲。 他刚刚那两句话只有苍清相信,她扯扯他衣袖,“你卜卦了?” 李玄度摇摇头,“没有,我不擅卜卦。” “那你怎么确定三日内会下雨?” “我也有师兄,他擅长卜卦。”李玄度脸上带着些苍清看不明白的不爽。 但他的师兄也是她的师兄,云山观擅长卜卦的两位,一位是她师父无忧观主,另一位就是大师兄祝宸宁。 大师兄的卦象,从来很准,那三日内必定下雨。 邢妖司的判官忽而指着她说道:“哎!苍小娘子,你还真是敬业啊,不是让你明日入职吗?今夜就来加工加点啊,现在的新人还真是拼。” “……”苍清:我不是我没有。 判官与胡长生说了几句,胡长生看在她降妖卫的身份,以及云山观的面上,才终于勉强同意。 毕竟他也管不住一个道士要捉妖驱鬼,但仍是千叮咛万嘱咐给了苍清一叠符纸,并下令所有降妖卫在河神庙周边待命。 有俩傻子愿意以身试险,村民们也不再说什么,眼看着要到子夜时分,全部一哄而散,两个无处可去的小孩暂由邢妖司看管。 那子夜哭声也如约响起……《 》 5、第 5 章 在河神庙供桌上打坐的李玄度根本不在意哭声,苍清原本该在另一张供桌上。 但她害怕啊,李玄度又不准她钻供桌底下去,于是硬黏在李玄度身边,抱着他的胳膊。 从来不近女色的小道士当然是反抗过的,但是……失败了,只忿忿撂下一句,“你懂不懂男女有别和自重?” 在苍清回了一句“不懂”后彻底闭了嘴。 庙门大开着,能瞧见河神庙的院子,院门也开着,苍清一双狼眼夜视能力极佳,能看见外面隐在暗处的降妖卫。 那哭声依旧是从河神庙后院传来,李玄度不知为何有些坐立不稳,嘴里嘀嘀咕咕不知在念什么咒,只隐约听见“灵台清明”什么的。 苍清紧紧挨着他,能明显感受到他的焦躁,问道:“你在念叨什么?总不能你其实也怕鬼吧?” 李玄度:“……” 他将她的手掰开些,“抓太紧了。” 也靠太近了。 苍清不听不听,紧抱着他的手臂,“你说过要保护我的。” 等到诡异的哭声歇下去,庙中依旧不见其他异样,李玄度再次掰她的手,“那规则也许是有人装神弄鬼。” “可昨夜大门真的出不去。”苍清牢牢挽着他手臂,只腾出一只手指香炉,“香也自己断了。” 今夜的香炉里没有插香。 李玄度抽了抽手臂,纹丝不动,放弃抵抗,“我昨夜来时并未听见哭声,只有那只小黑狗在院中玩耍,大门也是轻松就跨进来的。” “或许得燃香。”苍清提议。 李玄度跳下供桌,苍清被他的动作一带,也跟着跳下地。 看着他从乾坤袋中取出三支香,指尖“簇”的燃起一小团火,点香插上,苍清满眼羡慕,这也太方便了,她觍脸问道:“小道长,能不能教……” 香炉中的香“啪嗒”断了一支,苍清噤声往院门外看去,外头已经没有了降妖卫的身影。 后院忽而有人高喊救命。 李玄度带着她火速往后头赶去,月光照亮了路,后院有一口井,救命声便是从井里传来。 苍清动了动耳朵,刚刚完全没有听见脚步声,怎么井里突然就多了个求救的人? 不会是水鬼诱惑人下去吧? 她拉着李玄度的后衣摆,躲在他的背后,探头探脑往井里瞧,入眼是一张绕满黑气的脸,立时吓得缩回李玄度身后。 井里的人大声喊道:“快救我上去!这井水好烫好烫!要扒不住了……” 李玄度:“黄员外?” “嗯?”苍清探头,仔细打眼一瞧,扒在井口的还真就是那夜和她说话的锦袍中年男人,黄员外,只是他脸上的黑气更重了,几乎要看不清五官。 李玄度拉住黄员外的手腕,轻松将他提出了水井,“你怎么在这里?还不回家?” “李道长啊。”黄员外手还在抖,虚擦了擦额头根本没有的汗,“我本来是要回家,但有乡亲说我家阿女在这,我怕她有危险就来寻一寻,听见井里有怪声,张望之时脚滑掉进去了。” 苍清对黄员外没有好印象,直言不讳,“装什么慈父,拿你阿女祭祀时不见得你关心她的安危,昨夜还绑架我要拿我祭祀。” 李玄度眉梢微动,看向黄员外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那苍娘子的意思是?” 苍清:“要我说就该给他重新踹井里去自生自灭,或是将他绑了做诱饵。” “依你。”李玄度刚要动手。 黄员外跳开一步,“我何时绑架过这位小娘子?!!”他看着没什么力气,动作倒是敏捷,整个人轻飘飘的。 “再者昨夜我已与李道长解释过,让阿女祭祀纯属迫不得已,是为引出那作怪的河神,谁家真愿意让孩子以身犯险。” “敢做不敢认?”苍清冷哼,“既然只是诱饵,为何要用缚妖绳绑你阿女?还有今日那俩孩子又是怎么回事?” “男娃是被父母卖了的,大旱闹饥荒吃不起饭了,女娃是我家阿女二年前捡的,做诱饵嘛……” 白惨惨的月光下,黄员外脸上的黑气忽浓忽浅,他面色凝重,语带迟疑,让苍清心里不由升起怀疑,他说得话有几分可信? 井里传出“咕咚咕咚”的冒泡声,打破了后院暂时缓和的气氛,添上一层阴森。 苍清再顾不上黄员外,缩回脑袋,拉紧李玄度的后衣摆,“小道长,你有没有觉得这里越来越热了?” 周围连风都停止了,又闷又燥,热的苍清后背汗津津的。 “嗯。”李玄度的额际渗着细汗,手不自觉握到腰间的月魄剑柄上,他走向井边,身后跟着个连成一体的小尾巴,二人靠得近,更热。 小尾巴苍清往井里张望,井水和镇上河水一样,水位下降严重几乎见底,但水面像是热水沸腾,缕缕白烟从底下飘升而起,扑在脸上,是热的。 苍清俯身摸了摸井沿,烫手,不免又多瞧了两眼黄员外,真是皮糙肉厚,想必臂力也不错,竟能扒着井沿那么久。 忽而一股冒着热气的水柱从井底迎面冲来,李玄度带着苍清向后跃开数步,若是叫这滚烫的井水兜头淋上,得烫掉一层皮。 水柱浇在井外的杂草上,将草烫得翠绿。 “那东西来了。”李玄度未回头,说道:“苍娘子往后躲躲。” 苍清刚松手,墙角阴影处钻出个她从未见过的生物。 一条腿两脑袋,身高不过三尺,脑袋像没有耳朵的兔子,各长着一张三瓣唇,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 全身雪白色的皮毛,反倒让它看起来还有些可爱。 “它就是吃人的河神?”苍清歪了歪头。 李玄度淡淡说道:“它若是去裁裤子,倒是能省一条腿的布料。” 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个从未见过的邪物,苍清有些佩服小师兄那四平八稳的心态。 黄员外早已躲到廊柱后,还不忘颤声接口:“瞧这油光水滑的厚皮毛……我的意思是根本不需要穿衣服。” 这是职业病吗?只能先瞧见皮草。 他们还没动静,怪物先动了,口吐火焰,不消片刻火焰围成圈,将他二人困在其中。 火焰炽热,周遭温度再上一层,一层层热浪扑在脸上,烧得人鼻腔里呼出的气都是热烘烘的,额前发丝也被汗渍打湿,黏在脸上。 李玄度手指翻飞,快速掐了个水诀,“坎字诀!” 庞大的水柱如水龙般朝着那圈火焰而去,却如溪流入岩浆。 杯水车薪,化作滋滋白烟。 不做丝毫停顿水符也在瞬间出手飞出去,“急急如律令!” 怪物根本未躲,符纸沾身,丝毫无效,成了一张废纸。 李玄度从未碰到过如此难缠的对手,心念一动,腰间月魄剑出鞘。 这把剑格处镶着如银月般莹亮明珠的宝剑,自有记忆起便是他的配剑,早已心意相通。 刻满篆文的剑身在空中旋转一圈,凌厉剑气霎时击起层层白霜,纷纷刺向那怪物。 怪物避开剑气,略过他冲到了躲在一旁的苍清眼前。 苍清猝不及防,与怪物四只黑洞洞的眼睛对上,蓦然一僵,身体再动不了半分,眼前的景象有了变化。 周遭一片死寂,天地间仅剩她一人。 她轻轻喊了声,“小师兄?” 无人应答。 而眼前的怪物,两只毛绒绒的手绕到背后,顺着脊柱的位置,徒手撕开了自己背上的皮毛,一路撕到脖子处的分岔口,它便一手一个脑袋继续剥皮。 血淋淋的红色皮肉翻卷开,肌肉还在震颤,像无数蠕动的红虫。 它脱下滴着血的皮毛,递到苍清眼前,只剩筋膜的脸上裂着大嘴,露出诡异的笑容,似乎在说:“拿去吧,穿上它。” 可它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苍清浑身都在抖,脚底像是黏在了地上,她悄悄往后挪了半步,立时出了一身汗,又哪里敢接下它的皮毛。 她迟久不动作,怪物失去耐心,血手一下刺向她的心口,尖利的指甲瞬间扎进她的皮肤。 苍清心脏一缩,疼痛从心口蔓延开去,她今日要命丧与此了? 阖眼前她想起在《浮生卷》上见过这怪物,就叫“明视君”…… 明视君的动作却忽然顿住,它的胸口被利剑贯穿,李玄度执剑站在它背后。 也在瞬间,周遭的火焰灭了,明视君身上的皮毛长得好好的,根本没有剥下来,就好似刚刚一切都是幻境,是单为苍清一人设的结界。 苍清身子晃了晃,李玄度扶住她,“姑奶奶你可千万别有事!” 他欲哭无泪,人是他带来的,若是死了他这辈子也就出师未捷,折在这里了,“你死了我罪过就大了,我命都得赔给你。” 他才十八,并不想死,谢邀。 点了她几处穴道后,捏着她的嘴使劲往她嘴里倒极品丹药,十几颗跟不要钱似的。 “你别死!不准死!” “别塞了!咳咳,吃不下了!哕。”苍清被难吃的药呛到猛咳数声,嘴里的药太多了,不得不嚼着吃,又哕了两声,幽幽说道:“我还活着,但你再塞我就真的要死了。” 她本来要疼昏过去的,但李玄度一直给她猛塞丹药,硬是把她恶心醒了。 这药的味道如此恶心,不用说定是出自她大师姐之手,虽难吃,效果却奇佳,疼痛渐止。 李玄度看着她心口的伤快速愈合,瞪大了眼,满脸震惊,“你是人?” 就算没有伤及心脉,也是伤,还是大师姐的医术竟已经高超到如此地步? 看来大师姐的药下次得十颗连吃。 嗯,还得嚼着吃。 “我当然是人!”苍清当然不是人,但她也不明白缘由,看着自己心口愈合的伤,含糊其辞,“这是我门派不传秘术,我天赋异禀已经修炼到九重天,你小门小派没见识,大惊小怪。” 李玄度看着她,显然没有把她的胡言乱语放在心上,“对不起,说过要护你周全,但刚刚它与你一起不见了。” 苍清摆摆手,“无事。” 这明视君,不怕符纸也不惧术法,又会设结界,小师兄能这么快破开结界,杀了从未见过的不明生物,已是厉害。 她的视线落在倒下的明视君尸体上,不足一尺的身体安静躺在泥地里,两个脑袋是相对的,有一种生同衾,死同穴的奇异感。 “这就是一直作怪的‘河神’?” 李玄度收剑入鞘,“本道长说是三日,还说多了。” 苍清回身瞧他:“你那什么《浮生卷》上有这怪物的记载,把卷轴拿出来瞧瞧?” 她只是随口一说,李玄度当真从袖中取出浮生卷递给她,如此宝物竟说给就给了? 苍清打开,卷上所记怪物种类繁多,一时竟找不着“明视君”的记载。 好不容易寻见,上载:明视君,双头一腿形如兔,所过之处,方圆百里大旱…… “玩火的,怪不得如此热,河水原来是被烤干了。” 院中的灼热感早已消失,偶有徐徐凉风吹来。 但不知为何苍清还是觉得很热,二人此时凑在一处看浮生卷,她的眼神不自觉转到李玄度身上。 月色下,他的好容颜不减半分,一双眼宛若盛着细碎星光,苍清的视线从他的星目往下移,略过高挺的鼻梁、在薄唇上流连打转,再到喉结往下…… 不止如此,她还想往他身边蹭,于是越靠越近,最后干脆抱住了他的腰,“小道长,我好热。” 李玄度终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见她面色泛红,额头渗着细汗,脸色微变。 不及将她推开,翻出自己的药瓶,看了后支吾道:“苍娘子,我……好像把我大师姐的大力丸也喂给你了。” 苍清:??? 不是,大力丸是给郎君吃得吧?娘子吃了会如何? 她不知道,她只觉得小师兄比往日看着更俊……好馋…… 残存的理智让她问道:“为什么你会有大力丸?你不行?”《 》 6、第 6 章 “本道长怎么可能不行?!” 李玄度想将苍清从自己身上扒拉下来,“苍娘子,不要这样,我害怕。” “你以为我想?”苍清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松开他,烦躁地扯了扯衣襟,“还不是因为你!难道你不用负责吗?” 李玄度无言辩驳。 嗫嚅道:“药……是我下山前,我大师姐装得,并非我本意。” 那就很合理了,大师姐一直是这样的,有免费的试药工具人,她绝对不会浪费。 苍清也没真想要他负责,但身体和她的心理别扭上了,这手脚它不听使唤,就是想往小师兄身边靠。 黄员外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像见了活菩萨似的拉住李玄度的衣袍,高喊:“仙人!仙人呐!你可要救救我!” “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李玄度忙拍开黄员外的手,退开老远,怎么又来一个?这个总没吃大力丸吧? “河神已除,你还有什么可救的?” 黄员外往前凑近三四步,压低声,“不满仙人,我家阿女其实是妖怪。” 他四处瞧了瞧,加快语速说道:“自从那邢妖司的胡主事上任后,她就像是变了个人。” 苍清已经再次凑到李玄度身边,手摸上他坚实的胳膊,打了个激灵。 她实在抵不住大力丸的功效啊。 为了转移注意力,苍清开始思考黄家的事。 “怪不得你要拿缚妖绳捆黄莺儿,你是想借河神之手除掉她?” 她一边美滋滋摸人胳膊,一边详装严肃的样子,着实诡异。 好在黄员外根本未在意,虚擦了擦汗应声,“迫不得已!” 苍清多看了眼他的动作,“可黄小娘子不是妖。” 想来小黑狗辟得邪是黄莺儿而非“河神”,黄员外先头支支吾吾不说,也许是怕被妖怪报复,如今见识了李玄度的能耐,才死命抓住这救命稻草。 黄员外又想上来拉李玄度的袖摆,“不管是不是,我家现在也能听见哭声了,厨房养的鸡全部被扭断脖子放干了血,家中摆设也常常在第二日莫名其妙就换了位置,仙人定要救救我全家老小几十口人的性命。” 不等李玄度答话,苍清已经看懂了他的意思,小师兄绝对不会见死不救,于是抢先说道:“黄员外黑气缠身,确有妖鬼近体之相,不过我记得黄员外你好像贴过招子,求能人异士捉妖驱邪,赏银三百贯是吧?” 苍清在邢妖司门口的八字墙上见过这张招子。 她还顺手打开了黄员外伸向李玄度的手,她并不想多个人来抢她的人。 “是是是。”黄员外忙不迭点头。 李玄度看着摸在胳膊上手,露出个无奈的笑,“苍娘子是笃定我会再找你合作了?” 苍清坦然承认,“小道长心怀天下,而我只想求个温饱。” 如今河神庙的事情已解决,包吃包住的合作自然也就终止,饿肚子可太难熬了,谁能嫌钱袋子多呢,离下次满月还有一个月,来得及多赚些银两。 最主要的是,因为大力丸的缘故,她现在一秒也不想同他分开! “事成后,我们对半分如何?” “你……”李玄度瞧了她一会,又将视线转开去,“你之前与我说得也不全是为了脱身而骗人的假话?” “什么话?哪句?” 之前说过的话可太多了。 她如今真的好热,只想将眼前人生吞……没心思想太多。 李玄度:“就客栈里……算了没什么,就依你所言,事成后钱都归你。” 苍清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她左右瞧着周围环境,这黄员外倒是很能躲,打架时不见他,打完了才出来,也不知刚刚藏在何处,又打量地上的“河神”,“这河神为什么光追着我啊?” 李玄度换上促狭的表情,笑说:“大概是我们的肉比不得你,河神不喜食。” “你又没吃过?”苍清扭了扭身子,往他身侧贴,“怎么知道好不好吃?” 她这话配上她如今的情态,实在不算清白。 “吃你?”李玄度不知想到什么,一双大眼写满慌乱,猛摇头,“本道长怎么可能吃你?!你是位小娘子……” 话越说越奇怪,李玄度闭了嘴。 “你在慌什么?”苍清抬头看他,小脸发红,期待问道:“你在想什么东西?和我想的一样吗?” 李玄度深吸一口气,“我不是,我没有。” 他奋力甩开她,背转身口中嘀嘀咕咕念起了……咒? 什么“灵台清明,清不清心”的,听不清,苍清更为好奇,又贴到他背后,垫脚在他耳边问道:“你在叫我吗?” 肉眼可见小道士脊背一僵,退开两步,加快了念咒的速度。 良久李玄度转回身,脸上已是无波无澜,吹来一阵夜风,他衣袂蹁跹,真有那么点超脱世俗的谪仙风范。 他一本正经对黄员外说道:“明日我与苍娘子会登门,替黄员外解决家宅不宁之事。” 若不是苍清知道他儿时无法无天,“我错了,下次还敢”的毒舌本性,真的会被他装到,她不自知地笑了笑,又往他边上凑,说:“白日我要去邢妖司上值,晚上吧。” 事情便如此说定。 李玄度刻意避开苍清的接触,蹲到地上去瞧“河神”的尸体,“这怪物怎么处理?” 苍清厚脸皮地蹲到他身边,紧紧挨着他,“拖出去交给邢妖司?” 她伸手去抓怪物的手,指尖碰到皮毛的那一刻,怪物的身体析出一颗颗红色光点,顺着她的指尖流进她的身体里。 苍清惊讶地楞在原地,等到空中的红点全部消失,那怪物的身体也渐渐透明直至完全不见。 她本就发热的身体里,如今更是有一团火顺着她的经脉四处游走乱窜,五脏六腑和全身的皮肤似火焰灼烧,疼痛难忍。 完全不知该如何压制,也不会有人来告诉她这是怎么了。 疼痛愈烈,她渐渐站不住脚向后倒去。 “苍娘子?!”李玄度在喊她。 降真香味扑鼻而来,昏睡过去前,她阖眼看到的是小师兄那张月朗风清的脸。 李玄度看着苍清吸收了那怪物的精魂,眼里的疑问越发深,探了探苍清的鼻息,确定人没事,犹豫一秒,将她从地上打横抱起,和黄员外交代明日相见时间后,出了河神庙的院门。 结界已经破了,外面的降妖卫还未撤走,胡长生与判官见他们出来,上前询问,李玄度随口答了几句,只说假河神已除。 邢妖司的人没见到河神尸体,只见到受伤晕厥的苍清,还想多问几句,但李玄度无心应付,匆匆带着苍清回了客栈,夜已深,店家都已歇下,没将人喊起来再开间房,只将人安置在自己屋中。 出屋,关门,抱胸靠在门柱上,想在门口将就一宿,眼前飘来一张传信符,他快速读完信上内容,符纸自下而上燃起火星,化为灰烬落于地上。 李玄度抬步要走,想了想又回头在屋门上下了道门禁术,从里可出,从外不得进。 出了客栈,来到城外某处小山峰的凉亭上。 月近中天,有位素衣老人坐在亭中,他面前的石桌上只放着一只玉盏,他一次一次举杯送进口中,月光从亭子侧边照进亭中落在石桌上,借着月色仔细看去,他的杯里无茶只有一抔明月。 李玄度走进亭中,朝着亭中之人一拜,“师父。” 凌阳道人手中举杯的动作未停,“要你去寻的人找到了?” “找到了,是位小娘子。”李玄度沉默片刻,又问:“她到底是何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此次下山,除了河神的事,另一件就是寻一位名唤“苍清”的人,但师父又不说她到底是谁,有何要紧。 凌阳道人:“她或许是《浮生卷》的主人,也是破局的关键,无论用什么法子都要让她随你一同去汴京。” “徒儿瞧她一点术法都不会,就是个普通凡人,却能吸收假河神的精魄,那假河神……” 李玄度挑重点给凌阳讲了一番抓河神的经过,略过了苍清心口愈合以及……大力丸的事,“师父可知这是什么邪物?” “这‘河神’是玉京异族,想要封印玉京需得寻回浮生卷上遗落的神器,其余的等你们到了汴京自会知晓。”凌阳道人叹口气,“虽说为师本不愿意你牵扯其中,但命该如此就顺其自然吧。” 凌阳道人放下手中杯盏,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儿,“切记红尘最易破道心,你万不可入红尘。” 李玄度低下头回道:“徒儿谨记。” 凌阳道人点点头,“我要先你一步去汴京,到时我们就在汴京会和。” “可是那边有了什么变故?”李玄度问。 凌阳道人:“京城来了消息,一是官家近来有立太子之意,他想尽快见你一面,为师知道你没有逐鹿之意,但你毕竟是皇子,画卷之事牵扯到皇室安危乃至朝代更迭,你必要上心。” 李玄度轻声应了一句:“是。” “二是听闻官家有意替你定祈平郡主为王妃,等你一年后及冠出阁,授封开府便成亲,不知消息真假,你虽是皇子但天生童子命不可耽误人婚姻,若为真,日后上京自去推拒。” 李玄度皱眉,他自小离宫养在道观,这没见过几面的皇帝爹真是瞎操心。 娶亲?他这辈子不可能娶亲。 脑海中莫名浮现一道桃红柳绿的身影,似乎闻到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雪松香,约莫是抱她时沾上的,心里又烦躁起来,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凌阳道人接着道:“三来德顺长公主暗中派人在寻那孩子,但官家的意思是若是被寻到必然留不得……此事为师不必多言你心中应当自有思量。” 远处飘来一大片乌云,遮住了皎洁的月光,凌阳道人将桌上的杯盏收入袖中,怅然道:“要变天了。” 李玄度仰头望天,不知为何,心里惦记的却是客栈里的人,背在身后的手焦躁地曲指敲着,只想赶紧回客栈去。 她吃了大力丸,又吸收了异族精魄,身体可能承受的住?可千万别中途醒来误入歧途,找上别的郎君。 一时又后悔下的门襟术不该只是从外不得进。 他的心飞了,师父说得话便也听不清了。《 》 7、第 7 章 苍清猛地睁开眼,入眼是青帐顶,打量四周,微弱天光透过门窗照进屋内。 是小师兄的房间。 但只有她一人。 她缓缓抚上心口,“砰砰”的剧烈心跳声提醒着她刚刚做得梦。 梦里有云山观的师兄师姐们,亲亲热热喊着她苍苍师妹。 有穿着窃蓝色道袍的小师兄,摸着她的头说苍苍别来无恙。 有无忧观主着急给香客们解释,她是观中养的小狼不会咬人。 还有……还有云山观人迹罕至的后山,村里的老猎人和采药人都不会踏足的地方。 野草被连根拔起,灌木荆棘倒伏一片,四周皆是尖锐的破风声。 不知何时变作稚童模样的她,被穿灰袍的蒙面男人一掌击中心口,身子急速朝后飞去,脊背撞在树上,劲风吹起她额前碎发。 梦中袭击她的灰袍男子说,“苍清,你果真用了青芜界禁术遭了反噬,即使如此,烛君也再回不来了!你心悦他便去陪他吧!” 烛君,谁是烛君?灰袍男人又是谁? 青芜界又是哪里? 大概是这几日受了惊吓才会做噩梦。 身体里那股乱窜的火流已经不见,完全没有了任何不适感,它们似乎已融合进她的体内,化为她的一部分。 苍清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鼻尖闻到衾被上有淡淡降真香的香气,小师兄喜洁,出门在外被褥都是用自己的,平时收在乾坤袋里。 儿时没少与小师兄同床,但昨夜她的衣服上应该有血,小师兄是怎么肯让她睡他的床的? 苍清掀开被子,身上的衣服……果然,衣服上被“明视君”尖爪划破的口子完好如初了,血渍也已消失,定是小师兄对她用避尘决修补了衣服。 真好,这样还省了买新衣的钱。 苍清起身,叠被洗漱后对镜梳妆,用朱砂笔在眉心点上红点,高高兴兴推门出去,门一开,一道修长的身影往后踉跄了半步,睁开惺忪的眼瞧她。 “小道长,你在门口站着睡了一宿?” “没有。”李玄度垂下头,理了理平整的衣衫,“我就是……在门口等你时,打了个盹。” 苍清问:“你等我干嘛?去黄宅是晚上吧?” 李玄度答:“与你商讨下计划,再者合作期间包吃包住。” 商讨什么计划?捉妖还需要计划?但有吃的…… “那走吧。”苍清弯起眼,领头往前走,“我刷盘子的那家酒楼做得朝食味道可好了。” 到了酒楼,苍清雄赳赳气昂昂跟着李玄度地走进店门,店里伙计一见她就要上来赶客,“哎,吃霸王餐的!又想刷盘子?” 苍清往李玄度左侧一闪,“莫欺少年穷啊,我今日有金主。” 李玄度很卖她面子,当即丢给伙计半吊钱,伙计变脸如翻书,“二位里边请——” 不过一会伙计端着两碗赤豆粥与几张胡饼走过来,放到桌上,“小娘子、小郎君慢用。” 苍清先夹了一张胡饼递给李玄度,“喏,这饼就着粥吃可香了。” 李玄度接过咬了一口。 新出炉的胡饼散发着诱人的香味,金灿灿的面上撒着芝麻粒,苍清也咬了一口,味蕾瞬间被焦香酥脆的胡饼填满,她又催促李玄度喝赤豆粥,“一咸一甜的搭配着吃,恰到好处。” 李玄度听话地舀了口粥,在苍清满眼期待地注视下喝了下去,“好吃。” 苍清眯起眼笑,“人活着啊,就为了一日三餐,把饭吃好了,日子也就过好了。” 门口进来一人,应和道:“说得在理,老百姓一辈子能图个什么,不过就是衣食无忧,阖家安康。” “胡主事?”苍清抬头对上青年温和的眉眼,“你来用朝食?” 这个时辰才刚至卯正,来得及吃完再去点卯。 一身公裳的胡长生左右手各牵了个小娃,走至她身边找了张空桌坐下,“娃还小,饿不得。” 李玄度:“胡主事还真是亲力亲为。” 明明可以交给手下人,胡长生却亲自带着小孩来用饭,苍清不免又多瞧了两眼他身边的小孩,那男娃有些认生,女娃紧紧贴着胡主事,倒比男娃显得亲近。 想到胡长生和黄莺儿的绯闻,苍清多上了道心,笑问:“这两小孩生得倒是格外可爱,叫什么名?” 胡长生正在给两孩子分粥,随口道:“男娃说不清自己叫什么,女娃乳名桂姐儿,还未起大名。” 黄员外提过这女娃是黄莺儿二年前捡到收养的。 苍清在云山观时,仗着小狼犬的不起眼身份,主动被动听过不少墙角,她故作不经意地说道:“胡主事对黄家小娃的事倒是很了解。” 胡长生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笑道:“我也是听邻里说的。” “可我听闻胡主事与黄家有婚约。”苍清并不打算放过他,“这事应当无需从邻里口中得知吧?” “都是以讹传讹。”胡长生垂眸舀了粥喂女娃,他这脾性倒是真的好,一点官架子都无。 “官人,这是本店赠送的广寒糕。”伙计走上来,给胡长生那桌放了碟桂花糕,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这是今年摘的新桂,去蒂后用甘草水和米一起捣成粉做的糕,每年到了秋闱就会做这糕点,读书人都爱吃,也是博个什么蟾宫折桂的好彩头,官人一定要尝尝。” 苍清睁着一双迷惑的眼,看看桂花糕又瞧瞧伙计,这区别对待也太大了? 双标! 胡长生瞧着桂花糕,眼眸里有一闪而过的惆怅。 李玄度问道:“胡主事是今岁新到任的?哪年的进士?” “正是今岁的探花。”胡长生说起这事,眸中才多了些光彩,“也是巧合能回乡做官,上任不过两月。” 用过朝食,苍清跟着胡长生去邢妖司应卯,换了身降妖卫的衣服,在训练场练了一上午的基础功,她本来没有真打算来邢妖司上值,无奈早间碰上了胡长生。 好不容易熬到午时,早间吃得那点杂粮早就耗光,她跑到训练场的院墙下,冲墙外老桂树上喊道:“小道长下来拉我一把。” 李玄度躺在树干上,枕着手臂支着腿,晒了一晌午太阳,听见喊声,拿掉盖在脸上的桂树枝叶,侧头看她,“苍娘子不能自己翻墙出来吗?” 苍清嗫嚅:“那个、可能、也许、我……” 李玄度从树上跃到墙头,又跳到她眼前,笑道:“你可以直接说自己是个废物,我不会嘲笑你。” 废物?她十六年就从一只普通的小狼化出人形,从小就能听懂人话,能识字背文章,一没有妖气,二力大无穷,三天生能见鬼物,竟说她是废物?明明是天赋异禀啊! 士可杀不可辱。 苍清正想着,肩膀一紧脚尖已离地,身体惯性地往后仰,手本能张开攥住了身旁之人的衣襟。 ——好香啊。 凑得如此近苍清又闻到了李玄度身上淡淡的降真香,熟悉又令人心安,忍不住想摇尾巴。 念及此,她赶忙回头悄悄去看自己的尾椎骨,还好还好,尾巴没露出来。 落地,李玄度低头看着攥着他衣襟的手,皱了皱眉:“还不放手?” “啊?哦……”苍清松手,贴心地拍了拍他的胸襟,抚了抚被捏皱的衣服。 “嗯,很坚实。” 话一出口,苍清捂住自己的嘴,嘻嘻笑了一声。 “……”李玄度睁大双眼,一句话未说只管往前走去,转眼间就拐过巷口不见了人影。 不过一会,李玄度又走回来,探出身喊道:“我才是被吃豆腐的那个,你怎么还磨蹭上了?快点,本道长原谅你了。” 苍清有些好笑,小师兄真是可爱啊。 她追上去,笑说:“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李玄度:“……” 苍清:“胡主事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不知是什么香,总觉得熟悉。” 李玄度:“哦。” 等用过午食,下午苍清没有去邢妖司,而是和李玄度一同拜访了黄宅,走得却不是正门。 黄员外和黄莺儿,两个人身上都有许多可疑之处,这两人中定有一人在说假话。 站在墙头,李玄度轻轻一跃,身姿潇洒提着她的后衣领就进了黄宅,苍清猝不及防双手乱挥,心中不满又不敢表露半分,只在心里暗道:会翻墙了不起啊。 黄宅很大,走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影,整个宅邸寂静无声,像座空宅。 明明是烈阳高照的午间,却四处透着阴森古怪。 各处屋梁房柱皆贴着一张张辟邪符,原本应是锦鲤成群的湖中满池浮萍,脚下水纹梅花式地砖的缝隙处,也生出了丛丛绿油油的野草。 本该是极讲究的庭院像是许久未有人打理,冷清之至。 即使因为宅中发生古怪事,不少仆人请辞,但总也有家眷和没走的仆人。 说好的几十口人呢?都在哪里? “小道长,你那夜将黄莺儿送回来,黄宅也是这番景象?” 李玄度摇摇头,“我当时没有进来,只在门口与黄员外说了两句,但也有瞧见门房和仆役。” 苍清:“那人都去哪了?” 李玄度:“黄员外不是说白日有事?或许出去了,剩下的在哪躲懒歇晌。” 转过长廊,是处幽静小院,门匾写着“折桂楼”,院中两层高的绣楼,瞧着就是娘子的住处,大概率就是黄莺儿的住所。 院门口参天的老金桂树很是打眼,如今正是开花季,阵阵幽香随风飘进鼻腔。 树下有石桌,苍清上前拂掉满桌的落花,摸了一手灰。 李玄度轻声提议,“不如我们分开行动?我去正堂,这里交给你,毕竟……” 毕竟是不请自来,又是小娘子的屋子,没人通传直接闯进去,若是撞见在歇晌的黄莺儿更是尴尬。 苍清看了眼偏西的太阳,约莫才至申时,不是鬼魂出来活动的时间,黄宅那么大,分开行动查得确实会更快一些。 “好,一会我们在黄员外的屋子会和。” 看着李玄度拐出院子,苍清推开绣楼一层的某间屋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呛得她连咳数声,她挥手扇掉灰尘,打量屋中景象。 这应是书房。 三面墙的书架,堆满了书,正中一张水曲柳翘头书案,上边整齐地垒着书籍。 桌案上的定窑玉壶春瓶里,插着一枝树杈子,花叶早已经落在桌上,发黑发霉。 但仍能瞧出是桂枝。 整个书房落满了灰,这哪里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苍清随手翻开桌上的书,“论语?” 书里写满注释。 又翻开一本《尚书》,亦是用簪花小楷写了满本注解,署名皆是衔圭,桌上其余书还有《周易》、《孟子》、《左氏春秋》。 苍清的学问不算好,字无人教,天赋异禀打小就识得,文章则多是儿时小师兄背时听会的。 所以这些书她多少也算读过,可她还是被里头的注解吸引,津津有味看了几页。 压底的是一本《诗经》,苍清刚翻开,里头掉下来一张花笺,被墨水洇了,隐约只能看出几字:莺雀……欲衔圭,蟾宫……桂折。 不明所以。 苍清把花笺收进怀中,出了书房,被注解耽误了些时间,外边日头西斜。 这么久都无人来,整座黄宅静的连鸟声都听不见,只有她踩木梯的“嘎吱嘎吱”声。 绣楼的二层,屋门根本就没有关,就好像主人家不过是去院中折朵桂枝,片刻的功夫而已。 屋内的摆设简洁文雅,只是一样结满蛛网。 高脚香几上的青釉行炉里积满香灰,苍清凑近闻了闻,只闻到轻微的桂香,分辨不出是院中桂树的香气还是这香炉中是木樨香之故。 这个气味似乎在某个人身上闻到过。 又搜寻一圈,她走出折桂楼,往黄员外的屋子走去,主家的院子一般都在正堂附近,她七拐八绕,很快就到了一处院落。 院中空无一人。 眼看天要黑了,空荡荡毫无人气的院子更加萧条,苍清低语,“小师兄怎么还没来?难道不是这个院子?” 她推开屋门,太师椅上坐着一个人,屋里昏暗,瞧不大清。 从衣饰身形来看,似乎正是黄员外。 “黄员外?”苍清收住脚,只站在门口,尴尬道:“你在家啊?我们来早了?” 屋里无人应答。 “黄员外?”苍清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往里走了两步,太师椅上的人垂着头,双手放在膝上,一身锦袍是黄员外没错。 可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椅上之人双手发青,听不见呼吸声,是个死人。 苍清的脚步顿在半路。 黄员外死了?!谁杀的? 她扫视了一圈屋子,缓缓往后退去,不要破坏案发现场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退到门外,借着昏暗日光,能看到地面上一层薄灰,印着她的鞋印。 苍清有些头疼,可千万别被当作凶手才好。 是先去报案还是等小师兄? 此时天已经黑了。 有人从身后轻拍了下她的肩,“苍小娘子?在这做什么?” 苍清的身子猛地跳了一下,她缓缓回过头,见到身穿锦袍的黄员外,一脸黑气咧着嘴对她笑。《 》 8、第 8 章 苍清猛地甩开黄员外搭在身上的手,往院外冲去,迎面撞在一人身上,把人撞得后退了半步。 “苍娘子,怎么慌成这样?” 听见李玄度的声音,她一把将人抱住,“小道长,有鬼,有鬼!” “苍娘子……”李玄度身子发僵,垂在两侧的手捏成了拳,“松手。” 他深吸一口气,本是为了镇定些,结果闻到一鼻腔的雪松香,好热,脸热耳朵也热。 他试图用力掰苍清的手臂。 掰不开,根本掰不开。 这小娘子着实大力,比黄员外这个成年男子还要有力,相比之下,黄员外轻盈的很。 黄员外在院中左右四顾,也往李玄度身边凑,颤声道:“哪里有鬼?!哪里?!” 苍清一见黄员外靠近,立时绕到李玄度背后,手依旧不肯松开,环着他的腰,轻声说道:“黄员外已经死了,我见到他的尸体了,就在屋里。” 黄员外一脸莫名,“苍小娘子胡说什么?我不是好好在这吗?” “你不是人。”苍清探出个脑袋,警惕地瞧着黄员外。 难怪他满身的黑气,只是鬼物大多时候都不会显出形来,得开眼才能瞧见,黄员外自显身形,反叫他们忽略了。 “我不是人还能是鬼啊?”黄员外甩了甩袖袍,面上不悦,“我若是鬼,我还敢请二位上门除妖?” 李玄度:“是人是鬼,带我去屋里瞧瞧。” 借着月光打量屋里……脚印不见了,椅子上也没有死人。 黄员外在屋里绕了一圈,一拍掌,“我就说哪有尸体!苍小娘子定是天黑瞧错了。” “不可能。”苍清拉着李玄度的衣袖,手指东南方,“即使日头落山,还有明月,我绝不会瞧错。” 黄员外冷哼一声,“你这小娘子,给你台阶不下,先前污我绑架你,如今又咒我死!年纪不大尽爱说谎!” 李玄度瞥了一眼黄员外,又瞧身侧的苍清,漫不经心说道:“苍娘子似乎确实爱诳人,之前还骗我说……心悦我。”最后三字他说得含糊不清。 “我没撒谎!”苍清瞧着李玄度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明月作证,绝无虚言!” “那你说尸体在哪?!”黄员外冲上来,怒指苍清,“你今日若找不到尸体,我们府衙见!” “有话好说,别动手。”李玄度挡在苍清面前,拦下黄员外的动作。 明月高悬,青砖铺就的地面竹影斑驳,风过影动。 苍清缩在李玄度背后,望着地面噤了声。 黄员外从鼻子里冷哼出声,“我这是看在李道长你的面上,若不然早叫仆人将她赶出去了。” 李玄度不接话,环顾四周只道:“黄员外的家人都在何处?一路行来竟一个不见。”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八角罗盘,看似随意地拨弄了两下,“你阿女黄小娘子又在何处?” “对对,差点将正事忘了。”黄员外在院中吼了一声,“来人!” “阿郎,奴在。”西面房屋里竟走出来一小男仆,对着他们行礼作揖。 “带李道长去折桂楼见莺姐儿。”黄员外吩咐完又转而对李玄度说:“李道长啊,不如今夜就宿在这?我让人去准备晚宴给你接风洗尘,一会我们前厅见?” “留宿可,饮宴不必。”李玄度收回罗盘,言简意赅。 黄员外也没强求,搓着手笑道:“那这事就拜托李道长了,定要保我家宅平安啊。” 又对那小仆道:“你就跟着李道长听他差遣,事情办妥后送他去休息。” 小仆应下,提了灯,在前引路,烛灯下他的影子矮矮一道。 苍清还紧紧拽着李玄度的袖摆,二人的脚步默契地越来越慢,远远落在后头。 苍清抬头望月,“我都对明月起誓了,小道长,你要信我。” 李玄度也看月,“你对明月起誓的,是哪句话没骗人?” “当然是看见黄员外尸体的事啊。”苍清低声回。 李玄度浅浅笑道:“我信你。” “那你刚刚还帮着黄员外说话?我这双眼夜视能力极佳不说,今夜也才十七,明月尤在,绝不会看错!” 李玄度轻咳一声,“明月是我小字。” 苍清啊了一声,忽而意识到“玄度”既是明月之意。 那她一路来可喊了无数声“明月”,她摸了摸耳朵,“字不都是及冠后长辈给取的吗?小道长还未及冠吧?” 李玄度回道:“是长辈取得,但我的情况和别人不同,‘玄度’其实可以算是我的字,‘明月’自然也是。” 这事苍清竟不知,儿时没听闻“玄度”是他的字啊,想来是他在外游历时,凌阳道长又给他改的。 “那你现在本名是什么?” 李玄度:“单名一个‘玄’字。” 苍清:“所以也可以喊你李玄?或是李明月?” “都行。” “什么叫都行?”苍清不理解。 廊下走过一列端着盘子的女使,苍清和李玄度都盯着地面瞧,等人行过,李玄度换了话题,“我刚刚只是想多套些话,明月高悬,院中四人,只有三道影子。” “对!黄员外没有影子,他就是鬼。”苍清攥着他衣摆的手因激动微微用力。 黄员外是鬼,整个轻飘飘的所以走路没声音,出现在河神庙里也不引人注意。正是如此,才能不怕烫在井里挂那么久,明视君不追击他的原因也找到了,鬼哪有活人来的有吸引力。 苍清:“但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李玄度问:“那你说,宅中其他人和黄莺儿知不知黄员外已经死了?” 苍清摇摇头。 这也是她刚刚忽然噤声的原因,初始是被吓到了,才会竭力辩解,到后头她意识到黄员外身上的古怪不止尸体消失这一点。 分明是人的黄莺儿、白日空无一人的黄宅、夜间突然冒出的仆人。 整座宅子到了夜晚好似活过来了。 谜题未解,莽撞不得。 “小道长,你黄昏时被什么事耽搁了?” “我无意间寻到一间暗室。”李玄度顿了顿,“里面全是动物残骸和皮毛,我将残骸掩埋送走了它们的怨魂,花了点时间,你呢?有什么发现?” 这么血腥吗? 苍清听得打了个寒战,将自己在折桂楼的发现讲了一遍,取出那封花笺给他看,“也不知写得是何意,谁是衔圭?” “屋里全是灰,哪里有人住。” 前头已是折桂楼,和她白日来时全然不同,灯火幢幢,娘子们的嬉笑声从里头传出来,唯一不变的是那颗老桂树。 小仆进去禀报后退到院门口。 苍清站在桂树下,看着院中嬉闹的女使、婆子们,有一瞬间怀疑自己白日所见是打了个瞌睡,做的梦。 好在李玄度能替她作证,白日的黄宅的确是布满灰尘、蛛网的空宅。 黄莺儿抱着小黑狗迎上来,“又见面了,是我爹让你们来的吧?” 她的影子随风而摆。 苍清直言,“是,黄员外说你是害人的妖。” 黄莺儿只是笑了一下。 苍清又问:“黄小娘子白日在何处?” “白日?”黄莺儿摸着小黑狗油光水滑的皮毛,说道:“就在屋中看书,哪也没去。” ? 苍清与李玄度相视无语,后者说:“想来黄小娘子博览群书,应当很有学问。” “哪里,不过是看些闲书。”黄莺儿领着他们进了书房,又招呼女使去沏茶。 屋里大致与苍清白日见得无甚不同,只是并非满屋灰尘,瓶中的桂枝开得正好,香炉中烧得是檀香。 桌案上的书…… 依旧是她白日里见过的那些,根本不是闲书,她不经意地上前用手轻轻抹了一把,竟有薄灰,这倒是和白日里的一样了。 这些书无论白天黑夜都没有人翻看。 苍清在黄莺儿不明就里的目光下落座,尬笑两声借着机会问起了邢妖司主事胡长生的事,黄莺儿的说法倒有些不同,“我与他是有婚约的,不过他如今的身份怕是瞧不上我这商户之女了,不肯认也是人之常情。” 女使递上茶水,苍清拿着杯盏却不敢入口,问道:“那桂姐儿,黄小娘子不去接回来吗?” 黄莺儿脸上带着笑,语气冷淡:“哪是我不想接,是胡主事不肯放人,说是担心送回来,我家又会拿孩子去做诱饵。” “胡主事说得倒也没错。”李玄度将杯盏搁在桌上,说话丝毫不留情面,“河神庙之事无论有何缘由,都不该打晕苍娘子以及让两个幼童去做诱饵,你们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他们。” 苍清瞧了眼他,小师兄这是在替她打抱不平? 但……他好像也拿她去做诱饵了吧? 不过以他的修为道行,若非是碰上明视君这种从未见过的邪物,确实护谁都不在话下。 李玄度注意到她的目光,不自在地撇开了头。 唷唷唷,这是还在愧疚? 又听他说:“黄小娘子若是自愿我无话可说,但若是苍娘子和那两娃有什么事,你们就是在杀人,降妖除魔的事该交给邢妖司和我这样的人。” “自愿?”黄莺儿叹口气,“若是自愿怎会用绳绑得如此坚实?之前还为了家父的脸面替他遮掩,既然他如此不顾父子之情,都请了道士来家里,我也无需再隐瞒。” 黄莺儿遣退一旁的女使,轻声说道:“河神庙本就是我家筹资建的,所以出了事我爹首当其冲,都说他是卖皮草缺了德,心虚才建庙,结果河神不领情,降下惩罚,他为了堵悠悠众口这才急得要祭神。” 苍清问:“那为何他非认定了你是妖?” “谁知道呢。”黄莺儿凉凉开口:“也许真是缺德糟了报应,被怨魂缠身,吓得脑子不正常了。” “……” 果然这父女间不似表面和气。 而似乎黄莺儿也并不知黄员外已死。 李玄度:“黄小娘子可是知道些什么?” 黄莺儿摇着头笑道:“在其位谋其政,抓鬼是李道长的事,既然来了,那就好好查查,到底是什么邪祟。”她拿起桌上茶水,抿了一口,“要我说啊,许是人心作怪。” 黄莺儿怀里的小黑狗闹腾起来,她将杯盏放回桌案上,慌忙间打翻了茶水,洒湿了书册,正巧就是那本《论语》。 苍清盯着她桌案前的书册,说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原句。” 她今日刚在桌案上读到过。 “什么?”黄莺儿并不在意弄湿的书籍,将小狗放到地上,唤了女使进来收拾,自己仍安然坐在椅上。 “无事。”苍清给李玄度递了个眼神,起身说道:“夜渐深,我们还有其他事,就不打扰了。” 黄莺儿喊来女使相送到院门口,苍清离去前对着黄莺儿的背影忽而喊道:“黄衔圭。” 声音不重不轻,刚好是众人皆能听见的音量,黄莺儿身边的女使先回过头来,疑道:“你怎知我家小娘子的小字?” 而后黄莺儿才顿住脚回过头来,问道:“苍娘子还有事?” 苍清笑回:“不过是想告知黄小娘子,‘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出自《论语》。” 黄莺儿点点头,再无他话。《 》 9、第 9 章 小仆将苍清和李玄度领到西厢,“二位客人,屋子已经收拾妥帖,左右两间客人自选。” “有劳。”李玄度等小仆退下后,看向苍清说道:“苍娘子先选吧。” 苍清磨磨蹭蹭,“小道长,我能不能和你打个商量?” 李玄度:“说。” “我能不能和你住一屋?” “想都别想。”李玄度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男女大防?” “不懂。”苍清回道。 她当然是懂的,没见过也在云山观善男信女嘴里听过无数,但她是妖,不守这些规矩,她是小狼的时候,师兄师姐没少抱她,小师兄回来的这一月,还一直与她睡一屋。 况且和鬼比起来,男女大防算个…… “苍娘子不选,我就随便选了。”李玄度先她一步跨进左边的屋中,“砰”的关上了门。 独留发愣的苍清在黑夜中瑟瑟发抖,她冲上前叩门,“小道长,我害怕!这是个鬼宅。” “本道长就在隔壁,有事喊我。” 苍清继续叩门,“开门,我是你祖师爷坐下的宝贝弟子,不可怠慢。” “好巧,本道长也是。” “小道长,你是君子,清者自清,没人会在意的。” “我不是,我在意。” 苍清:“小道长,你很开门,不是,你快开门,让我进去。” 李玄度:“……” 苍清坚持不懈叩门,“开门,道友送温暖。” 李玄度:“???” “砰砰砰……” 叩门声成了砸门声,“小道长有鬼,有鬼!!放我进去!” 李玄度:“本道长不会再受骗了。” 办法用尽,苍清垂头坐在门槛上,背靠着木门,轻声说道:“明早小道长要是看见我的尸体,别打散我的魂魄,记得把我葬在九曲山上,不要后山,要向阳的地方,最好能瞧见云山观,离得越近越好,如果能葬在观中的桂花树下……” 门突然被拉开,苍清后仰着撞在李玄度腿上,他扶住她的背,撇开头冷冷说道:“宅中危机四伏,今夜作罢,下不为例。” 苍清一双眼睛在夜间亮的能照明,一下蹦起来,“小道长,你真是个好人!” “嗖”的一声,她转身钻进屋中,在桌前坐下,一脸乖巧,“我坐这过夜就行,小道长自便。” 李玄度嘴角扬着小小的弧度。 这就是小娘子吗?好有礼貌好可爱。 自己从前怎么没发觉小娘子们的可爱之处? 他上了门闩,也走到桌前坐下,“你去睡床,本道长今夜要打坐。” “那我陪你吧。” “随你。” “你饿不饿?”苍清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 李玄度看了眼她手中的桂花糕,“那碟广寒糕?” 苍清点头,“早间胡主事给我的。” 她本来要多留几日以备不时之需,如今还真就正好派上用处。 李玄度:“给你就要?不怕他不安好心?” “我瞧胡主事是个好人。” “苍娘子心中的好人还真多啊,你和他很熟吗?就断定他是好人。” 苍清:那倒是没和你来得熟。 她不理解,小师兄怎么又阴阳上了? 苍清将桂花糕分成两份,一份递给他,李玄度面无表情,并不接手,“我不饿,你自己吃……唔……” “吃吧,和我装什么。”苍清不由分说塞了一块进他嘴里。 他们不敢用鬼宅的饭食,从午间起就食米未进,怎么可能不饿,云山观的弟子就没有不爱吃桂花糕的,这广寒糕虽比不上她师父无忧观主的手艺,却也不赖。 李玄度囫囵咽下一整块桂花糕,好吃。 也好噎。 他取下腰间葫芦,往嘴里灌了口水,“你不是最爱吃食吗?竟愿意与我分享?” 苍清又递给他一块,“我们是朋友。” “朋友?”李玄度这回没有推拒,接下了桂花糕,“我们……才认识不过几日。” “我与小道长一见如故。”苍清弯起眼,也往嘴里塞了块桂花糕。 “一见如故?”李玄度有些许愣神,忽而松口气,“对,我对苍娘子同感。” 原来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一见如故,不是一见……就好。 “苍娘子,既然我们一见如故,不如你日后随我去汴京……” “咚咚咚!” 寂静的夜里忽而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李玄度的话,也吓得苍清一口桂花糕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涨红了脸。 无人顾得敲门声。 李玄度将手中装水的葫芦递给苍清,动作停在半路,转而另一手去抚她的后背,在一穴位上轻敲了一下。 苍清咽下糕点,缓过气来,夺下他手中的葫芦,“咕噜咕噜”往嘴里猛灌水。 李玄度手僵在半空,“这水……我喝过……” “那怎么了?”苍清用手背轻拭去嘴角水渍。 她儿时也没少喝他的水。 转念一想,现在的情况和儿时不大相同,小师兄喜洁,好像是在嫌弃她,嘿嘿尬笑着拿手擦了擦葫芦嘴,“太噎了,看你递过来就没在意,等明日出了黄宅,洗干净再还你。” “没事,我明日自己洗。”李玄度的视线落在葫芦上,问道:“还喝吗?给你倒杯子里?” 苍清摇头将葫芦递回,想喝也不敢喝啊,这杯子看着洁净,谁知道是不是落满了灰。 就好像无忧观主同她讲过的一则志怪小故事,某书生赶考,夜里借宿孤野人家,户主好吃好喝相待,书生一觉醒来却是宿在孤坟,昨夜所食不过是烂泥爬虫。 咚咚咚的敲门声还在继续,苍清按下心中胡思乱想,将凳子往李玄度身边移近了些。 门外传来一陌生女子的声音,“李道长?你在这间屋里吧?奴听见你的声音了。” “何事?”李玄度拧上葫芦嘴挂回腰间。 “我家阿郎让奴来服侍道长。” “不必……唔……” 苍清捂住李玄度的嘴,轻声道:“叫进来问问。” 李玄度扒掉她的手,起身去开门,“进来吧。” 女子将手中提灯挂在门口,走进屋,瞧见屋中的苍清也不惊讶,约莫是刚刚就已经听见了她二人在屋里的说话声。 苍清借着烛光先瞧地上的影子,确认是人,才招呼她坐下,“说吧,黄员外交代你做什么?” “奴叫云娘,阿郎让奴好好服侍李道长,听他吩咐。” “就只是服侍?”苍清不信,小师兄这么大个人又没残有什么好服侍的,定有别的交代,不然为什么不找人来服侍她?她才是不敢一人睡怕鬼的那个。 她直直盯着云娘,想看出些信息来,李玄度也睁着一双迷茫大眼,看着云娘,想来和她的想法差不多。 云娘被她二人瞧得红了脸,“阿郎就只说要让李道长满意,但没说屋里有两人,还是两位天仙似的人,倒叫奴不知是谁服侍谁了。” 她边说边拿眼偷瞧苍清和李玄度,目光炽热大胆,都瞧愣了。 苍清和李玄度相视不笑。 这云娘脑子里在想什么?不管什么,定和他俩想的不一样。 苍清抬手在人眼前挥了挥,“我们用不着你服侍,但我们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知无不言。”话虽如此,云娘脸上是毫不遮掩的失落。 苍清只当没瞧见,轻咳两声,“黄员外白日、夜里都做些什么?” 云娘答:“阿郎白日都不在家,奴并不清楚他在外的生意,夜里也都是一人躲在屋里或出门去忙河神庙的事。” 能说出河神庙,看来黄宅的人知道外头发生之事。 “那你家小娘子呢,白日都做什么?” “她会踢蹴鞠,带折桂楼的小丫鬟们抓蛐蛐,最喜欢午后晒太阳,还常常一人溜出门……” 苍清和李玄度对望无言。 白日的黄宅明明是空的,可宅中人似乎并不知情,与外界也没有断联,且无人发现黄员外其实早死了,他们见到的不过是个鬼魂。 苍清继续问:“她爱看书?我瞧她书房里全是书。” 云娘回:“从前是个书痴,还爱教小丫鬟们读书,说是‘女子不论身份亦当有教’,如今好多了,偶尔也看,不过是些传奇话本。” 苍清点点头,“那她与邢妖司胡主事又是怎么回事?” “能是怎么回事,不过就是男女间那点事呗。”云娘笑道:“我们家这位小娘子啊,从前性情确实与旁人不同,奴便与你们说道说道。” 大前年的上元,黄莺儿出门赏灯,结识了一位书生,这书生自然就是胡长生,两人一见如故,此后就常常溜出府去相会。 黄员外知道后自然不同意。 苦口婆心劝黄莺儿,说她如今衣食无忧还有什么不知足,黄莺儿却是一改往日恬静,疯了般大吼大叫,她说:“我不要媒妁之言,父母之命。” 她发出一声声诘问。 “为何族兄们想从商就从商,想考功名就考功名,而我不可以!” “为何爹爹膝下无男儿,宁愿在族中过继?也不愿将家业交给我?” “为何爹爹要给我取名莺儿?” “我就是你们养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雀儿!你们只要我听话、乖巧、美丽却不让我有自己的想法!” 她说:“我不要做黄莺,我要做飞鹰。” 黄员外气得大骂黄莺儿不孝,罚她跪在祠堂里,将她禁了足不准她再出门,但黄莺儿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她开始绝食。 黄员外终归还是让步见了胡长生一面,愿意招他为上门婿,胡长生却不愿意,说是他日进士及第,便上门提亲。 胡长生倒也争气衣锦还乡,做了邢妖司的主事,恰逢河神庙之故,两家又对上,昔日情分渐逝,怕是早将上门提亲的事抛到九霄云外了。 讲到这,云娘也有些不忿,叹口气,“这世间啊,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乡邻们都夸胡主事好,可要奴说他也是个负心的。” 桌上的灯烛明明暗暗,仿若凡人沉沉浮浮的一生。 苍清托腮瞧着,问道:“娘子在黄宅是什么身份?” “我啊,不过是个侍妾。”云娘语气怅然,“我与我家小娘子瞧着身份云泥之别,可事实上都是一样困在这宅中的雀儿。” 云娘不再以“奴”自称,她不知想起什么轻笑出声。 “我这名字还有桩趣事,几年前小娘子教我们读书,我读到《诗经》里有一句‘英英白云,露彼菅茅’,看注解得知这是一首弃妇诗,便想叫小娘子替我重取个名,可小娘子说‘云’字很好,高、远,变幻无形,她说我无论人在何处,心该如天上云,无拘无束。” 苍清点头赞同,“书里那些注解都是出自黄小娘子之手?” “是,书痴嘛。”云娘回道:“也是为了方便小丫鬟们读书理解。” 苍清说道:“你家小娘子胸有丘壑,心有鸿鹄志。” 桌上的烛芯“噼啪”爆了,打断了桌前三人的谈话。 夜已深,近子时。 苍清与李玄度交耳商量后说:“要问的我们问完了,云娘子请回吧,这里不需要服侍。” “可是……”云娘有些踟蹰,“奴若是这般回去,阿郎会怪罪的。” 李玄度说道:“那云娘子便去隔壁空屋中歇着吧。” “空屋?你们……哦——”云娘一脸恍然地站起身,“二位此等才貌自是天作之合,是奴没眼力见。”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玄度撑着桌的手捏紧了,耳朵又红了。 云娘已笑着起身推门出去,没有拿门口的提灯,拐进了隔壁屋。 苍清在李玄度怒视的目光瞧过来前撇开了脸,轻声嘀咕,“是她自己要误会的,她不纯洁,怪不得我……” “呵。”李玄度冷笑,“这宅中那么多人全都无事,黄员外虽是鬼,想来并不害人,隔壁有云娘子作伴,苍娘子无需再害怕,出去吧。” “我不!” “出去!” 李玄度像提小鸡仔似的拎着苍清后衣领,将抱膝而坐的她扔出了门。 “啪”的一声,门在苍清身后关上,相当无情。 “李玄度!你说话不算数!” “抱歉,本道长的清白更重要些。” “你给我等着。” 终有一日,她要叫他还回来! 苍清无奈敲开隔壁云娘的门。 夜近子时,屋中很快熄了灯。 苍清在桌前支着头打瞌睡,迷迷糊糊间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听到有幽怨的哭声,脑袋重重往下一沉,她一个激灵醒过来。 哭声不见了,她轻拍胸口,做梦啊。 耳边吹来阵阴凉风,她整个人跟着一抖,后脖子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耳后依旧凉飕飕的,像夏日夜里一人站在无人的黑巷,背后趴着厉鬼,黏糊糊留着汗,阴风一吹,透心凉。 苍清缓缓转头,入眼是一张熟悉的脸。《 》 10、第 10 章 黄员外幽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就不能让你走了。” 苍清想跑,身子却动不了半分,不是吓软了,是被控制了。 谁说黄员外不会出来害人的? 她睁着眼,被迫与满脸黑气的黄员外脸对脸,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别说是喊隔壁的李玄度,就是喊云娘都办不到。 而云娘就在几步外的床上安然躺着,甚至还翻了个身。 月光透过轩窗洒在地上,侧着头的苍清,眼见着黄员外举起了手里的剔骨刀。 寒光闪闪。 她还有好多话想说,比如,云娘的作用,其实是来分辨哪个屋里是她哪个屋里是李道长。 门口挂着提灯的屋子是李道长的。 又比如满月夜在河神庙将她打晕的,绝对就是黄员外。 可她什么都说不出,也问不了。 明日真要成一具尸体了。 剔骨刀离她越来越近,苍清想闭眼都不行,若不是被定住,大概已经抖如筛糠。 “刺啦刺啦。” 门口响起指甲抓木门的声音,不重,在夜里听起来瘆得慌。 黄员外的动作顿住,苍清身子随之一松,能动了。 她飞快从背着的小锦包中掏出一叠符纸,转身全部扔在黄员外身上。 符纸无火自燃,黄员外的身形瞬间化作一股黑烟消失在屋中。 这叠符纸是之前假扮“金童玉女”时,邢妖司的胡主事给她的,可惜情势紧急太过慌张,一张未留都给扔出去了。 但好歹救了她一命。 手在发颤,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门外指甲挠门的“哧啦哧啦”声犹在,到后面越发急促,更像是在刨? 这声音苍清很熟悉,她不敢大意,又从包里翻出剩下的四张符纸,不知出自云山观哪位道长之手,反正是下山时顺来的包袱里自带的。 清点了一下,分别是驱鬼符、追踪符、杀妖符、破阵符。 她手里拿着符纸,一点点靠近房门,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门外无人…… 她低下头,一只乌漆嘛黑的小黑狗融在夜色中,吐着黑舌瞧她。 “小石熊?”苍清将狗抱起来,心里冒出几个奇怪的念头,黑狗驱邪驱得是黄员外? 可这狗不就是黄员外自己买得吗? 还是黄莺儿在骗人?她的目的又是什么? 小狗一直在折桂楼,却突然出现在这里,是黄莺儿在保护她们? 隔壁李玄度的房门打开,“出什么事了?” “小师兄……”苍清看见他,立时瘪起嘴,凑上去前还不忘替云娘将房门关上。 李玄度挑眉,“小石熊怎么在这?” “你还说黄员外不会害人……”苍清将小黑狗塞到他怀里,手舞足蹈给他讲了一遍自己如何的未卜先知,如何“英勇”杀鬼。 二人边讲边在黄宅中搜寻黄员外的踪迹。 最后在那间白日里李玄度去过的暗室里寻到了黄员外,一团黑影瑟缩在角落中,屋里没有动物的尸骸,但一列刀具依旧摆在桌上,其中就有那把剔骨刀。 苍清从李玄度手上接过小黑狗,躲到他背后,才探出个头冲黄员外说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三番五次欲取我性命,到底是何居心?!” 李玄度指尖夹上一张符箓,喝道:“不想魂飞魄散,就速速将原委道来!” 看着他手中符纸上的朱砂笔迹,苍清在脑海中比对了下自己手中的四张符纸,了然暗道:原来是出自小师兄之手。 小师兄的雷霆符箓,一张顶人十张,可得省着点用,不到性命攸关之际不能浪费。 “别别杀我。”黄员外抬起头,一双枯黄的眼里全是惊慌,“我什么都没做啊,李道长……你该去杀附身在莺姐儿身上的那妖孽才是。” “死到临头还不认!”李玄度晃了晃手中符箓,“你早已是个死人,一直在说谎的是你。” “我死了……?”黄员外眼里的惊慌化作不解,“我好好在这里,怎么会死了?” 苍清拉了拉李玄度的衣摆,垫脚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他不像装的,似乎是真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已经到了被抓包的地步,黄员外根本也没有再装的必要。 黄员外注意到她,起身冲过来指着她鼻子骂道:“又是你!又是你!你这小娘子给李道长灌了什么迷魂汤,空口白牙咒人死了。” 但他不知是畏惧李玄度还是畏惧小黑狗,行到半路就不再前进。 苍清仍是被他吓了一跳,缩回背后,等了会她又忍不住捂着眼偷偷探身去瞧,黄员外的半个身子已经不见,空荡荡的,只剩上半身,飘在空中,仿佛一团黑烟。 邢妖司的符箓也不是徒有虚名,没被打撒只能说明黄员外是怨念深重的厉鬼。 厉鬼在人间越久,会渐渐失去人性,心中只剩执念,那么怨念深时做的事,怨念浅时就会不记得,有两幅面孔就全说得通了。 “你自己低头看看!”李玄度摇着头,叹了口气,“不想被我打散,就老实交代。” 黄员外半信半疑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身子,吓出了一声尖叫,身形更淡了,脸上的黑气都少了不少,一张脸苍白如鬼,哦,本来就是鬼。 “鬼还能被自己吓到?”苍清透过指缝瞧着。 好不容易等黄员外冷静下来,他又开始哭起来,“我此生从未做过恶事,却不能寿终正寝,我若是死了,我家莺姐儿一介女流要如何守住这偌大家财。” 苍清反驳道:“你从未作恶?!杀我两次不提,还让活人祭祀河神,这屋子里的动物,难道不是被你所害?你还贴招子请人捉妖,你也知你家阿女一介女流而非妖孽,随意请人进折桂楼,若今日来得是个假道士,你可知后果?” 说到激动处,苍清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指着黄员外,“这桩桩件件哪里冤了你?如今到关爱起女儿来了。” “我自己的阿女我怎么会害她,但……我……”黄员外讲不明白,只知道哭。 鬼的眼泪像烟雾,每掉一缕,他的身形就淡上一分,再哭下去,恐怕不用人打,自己就能灰飞烟灭。 “别哭了!”李玄度对鬼怪向来心硬,耐心要被耗尽了,“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 黄员外抽抽搭搭的,拿手抹泪,辩解道:“我本来就是做皮货生意的,屋里这些都是妖又非寻常动物,我也是无意间发现妖的皮毛要比动物的更好,一件能卖上百金,这是秘方不能为外人道,我不得不亲自动手,我也从未虐待,本就是濒死从邢妖司收来的。” 苍清听得周身皮一紧,“你是说,那些被你剥皮的是妖?” 黄员外点头,“狼妖、狐妖、虎妖、黄鼠狼妖,我这也是为民除害,功德一件!” 苍清拉了拉李玄度,找他求证。 李玄度摸了摸眉稍:“大意了,当时见天近昏,我倒没查验那些残骸,若真是恶妖倒白费了我念经的功夫。” 他收掉符纸,转头对黄员外道:“你所言真假我们自会找邢妖司查证,你先说黄莺儿又是怎么回事?” “如今宅中的并非我阿女,我阿女不知被那妖孽藏在了何处?!” 黄员外说到此又开始掉泪,随着身形变淡,他身上的黑气也渐渐消散。 “我自己亲自养大的孩子,我怎会不了解她的心性,这个黄莺儿绝对是假的!我之前所说,家中那些变故也决无虚言,那些鸡是真得死了,本想借河神之手将她除掉,不想她命大竟逃过一劫。” 他点点苍清,“至于你说得我打晕你的事,我根本没有印象,你定是认错了,当时祭祀的就只有我阿女,怕河神不来,我还特意做了有毒的桂花糕。” 苍清还陷在妖的皮毛这炸裂的消息中,紧紧抓着李玄度的衣摆,一声不吭。 怀中小黑狗约莫是被她抱得太紧,挣脱起来,才将她的思绪拉回,对上了小黑狗的眼睛,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这小狗竟像个人。 如果黄员外所说为真,那么除了他怨气重时的所为,其余时间的他都与从前无异,鬼魂惧光白日出不来,只在夜间行动,也能解释他白日不在家的原因。 苍清拉着李玄度走到一旁,轻声合计起来。 她压低声说:“我猜他身上那些黑气不止是他自己的,还有那些死于他之手的妖的怨魂。” 铺子里的哭声还有河神庙的哭声,与她今夜在厢房中听见的如出一辙,都是黄员外带来的,那哭声大概率就是缠在他身上妖的怨魂了。 现在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黄宅为何白日与夜间不同,而仆从们却无人发现这一点。 “小道长,你说有没有可能是有人设了结界或是造了幻象,给黄员外营造了一个假的黄宅?” “可这人到底是谁?”李玄度拨弄着手中的罗盘,“我这罗盘只对妖有用,黄莺儿和小黑狗都非妖。” 非妖也非鬼。 “还有一人。” 话说到此,二人的眼神对上,皆已心领神会,再无需多言,只等明日。 李玄度解下腰间银葫芦,回转身对着黄员外一挥剑指:“进来吧。” 黄员外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如烟雾似的吸进银葫芦中。 回厢房的路上,苍清默默拉着李玄度的衣摆,安静走了一路。 他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才难得的安静,想出言安抚几句,却听她忽而开口说道:“黄员外死了,那他承诺的三百贯去哪里领?” 李玄度:“……”多虑了。 宅中鬼怪虽已暂时解决,但以防再出意外,这一宿苍清还是如愿宿在李玄度的屋里,他在榻上打坐,她就在旁边跟着打坐,到后半夜她就东倒西歪,呼呼睡去。 李玄度第三次将她的脑袋从自己身上挪开后,认了命。 在她第四次歪倒在他腿上时,他看着她的侧脸怔了神,无意识的轻轻拨开她脸上发丝,一个简单的动作,手指像触电般,猛地收回握成了拳。 那种奇怪的感觉又来了。 从第一面见到她,就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他不厌恶她的触碰,甚至想主动接近她,真就好似多年未见的好友。 胸腔里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好热。 李玄度长舒一口气,轻手轻脚调整了坐姿,好让她枕得舒服些。 既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今夜又受了惊吓,多照拂些也是应该的,小黑狗也在屋里,不算孤男寡女,他如是想。 闭上眼,无声念起了清心咒。《 》 11、第 11 章 日光透过门缝照进屋里,洒在苍清脸上,她揉揉眼从某人怀里坐起身,含糊地喊了声,“小师兄。” 没人应她。 回头一看,她小师兄躺倒在满是灰尘的榻上,紧闭双眼,眉头蹙着,呼吸急促。 “小道长?!醒醒。”苍清推了推人,毫无动静,李玄度额间渗着细汗,面颊泛红。 苍清探手去摸他的额头,这一摸发现他全身滚烫。 发烧了?还是练功走火入魔了? “小师兄?!小师兄!”苍清着慌地喊了几声,榻上之人长睫轻颤,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身子反倒越发烫了。 苍清在李玄度身上翻找出一颗“大师姐牌万能丹药”,塞进他嘴里,根本喂不进去。 她又从他衣摆上撕下一块布,取下他的葫芦,将里头仅剩的水倒在碎布上,解开他的外衫和里衣替他擦身降温。 衣襟拉得很开,他锁骨下的皮肤里,有豆大的金色光点在经脉处上下乱窜游走。 出于不明的原因,她俯下身,伸指轻轻点在他的胸口,她的指尖移到何处,金色光点便跟着移到何处,全然在她的掌控之下。 她将手整个覆上去,那金色小点滚烫滚烫,在她掌心下突突跳着像是要穿破皮肤钻出来,再顺着她的手心钻进她的身体里。 苍清被自己莫名的想法吓了一跳,刚要收回手,手背被人按住。 李玄度的手盖在她的手上,“别走,热……”他没醒,只是模模糊糊地喊了这么一句。 她的手确实比他凉很多,他大概是觉得舒服。 金点还在掌下跳动,苍清竟不觉害怕,还莫名觉得它很亲切,下命令般说道:“安静别动。” 掌心下的金点当真渐渐安静下来,缓缓隐去,李玄度的身子也不再发烫。 苍清刚松口气,手腕猛地被人攥住,李玄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用冰冷陌生的眼神瞧着她。 一个翻身将她制在身下,剑指点在她喉间,“你是谁?!在我屋里做什么?” 苍清看着近在咫尺的胸肌……呸,是脸,咽了咽口水移开眼,“你中邪了?不认识我了?乾坤袋里的糯米自己抓一把撒撒?” 李玄度晃了晃头,眸中冰霜渐退,就那么一瞬间的事,他的脸刷的又红了,比之刚刚有过之而无不及。 慌忙从她身上退开,也不顾榻上的灰,一退就退到了墙根,搂紧衣襟,“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一动不能动的苍清躺在榻上,叹口气,“能不能将定身术解开?” “哦,忘了。”李玄度爬过来在她身上点了两下,点完又退开老远。 苍清坐起身,关切问道:“你没事吧?刚刚是怎么了?” “无碍,旧疾。”李玄度低着头整理衣襟,像个被欺辱的良家郎。 “旧疾?”苍清看着他发红的耳尖,系衣带都在抖的手,“我看问题不小。” 儿时他们几乎形影不离,没见他有这疾病,他离观的这八年里又发生了什么?她没有参与无从得知。 李玄度抖着手揉了揉眉心,“你都瞧见了?” 苍清促狭一笑,“看得清清楚楚,要杀我灭口?” “那倒不用,只是不能让你轻易脱身了。” “怎么?你还想看我一辈子?” 李玄度没接话,低着头,两只手也不知道该忙什么,但就是很忙的样子。 屋里蛛网灰尘遍布,与昨夜的干净整洁千差万别,黄宅又成了那个空无一人,连鸟鸣声都没有的黄宅。 小黑狗也早已不知去了何处。 想来李玄度并不打算说,苍清也不再问,从榻上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既然没事了,就走吧?还有许多事要做。” 先去黄员外的屋子见过尸体,白日再瞧,起码已死了数日,都开始有味了。 又往邢妖司而去。 今日的阳光格外好,让苍清想到在云山观的殿前晒太阳的悠闲日子,有些怀念,这时辰就该晒太阳,有哪个动物成精的妖不爱晒太阳的? 脑海中有个念头一闪而过,不等抓住,行在身侧的李玄度说道:“本道长放了话,三日内必下雨。” 他以手遮眼,抬头望日,“今日就是第三日了,这么好的阳光,瞧着不像是会下雨,本道长这招牌不会砸在我大师兄手里了吧。” 苍清笑着随口接话:“小道长的大师兄不会有错卦的时候,放心吧,今夜子时前必下雨。” “哦?苍娘子怎么这么了解?”李玄度投来疑惑的目光。 “啊?”苍清抿了抿唇,开始胡编乱造,“你不知道云山观的祝道长在镇上的名声很响亮吗?无忧观主的首徒,那是一卦难求啊。” 李玄度眼带犹疑。 “真的!”苍清有些心虚,“不信你随便抓个人问问云山观三宝,老少皆知。” “哪三宝?”李玄度问。 “自然是无忧观主的三个徒弟,天下第一卦祝宸宁,天下第一药陆宸安,天下第一狗……嗯……威风八面小苍苍。”苍清大话都放下了,不得不圆。 李玄度歪着头,“有没有可能云山观有四宝,还有一个是天下第一剑本道长。” “也行吧……” 嘴确实挺贱的。 “邢妖司到了。”苍清往前跑了两步,模糊听见身后李玄度说了句,“苍苍也不知跑哪去了……” 邢妖司里,判官正好在训练场,逮到苍清就怒吼:“苍娘子!昨日下午无故旷工!扣饷银!” “……”苍清以手遮嘴,轻声道:“我要是说,其实是胡主事给我派了个秘密任务,你信吗?” 判官:“信!” 苍清:“?” 判官凑近她,神秘兮兮压低声:“是和黄家有关吧?” 苍清用力点头,竖了个大拇指,“嗯!没错!” “我就知道!主事看着对黄小娘子冷淡,实则对整个黄家都关心的很。” 判官一拍腿,“昨日见主事给你桂花糕,我就猜你俩关系斐然,你实话跟我说,桂花糕里是不是塞了任务纸条?” 苍清:“……”你在脑补什么? 李玄度斜了她俩一眼,将苍清拉离了判官身边,“耳又不聋,凑这么近干嘛?脑袋都要撞上了。” 苍清将李玄度推开,示意他别说话,正是紧要关头,保不齐能套出点话来,又将头凑回判官身边。 “有些事总归是我们娘子去做更为方便,但其实主事很看中判官,若是判官能多多主动表现……你说呢?” “啊——”判官点着手指,一脸了然于心,“要说还是新脑子好用,主事为那些新来的降妖卫娘子殚精竭虑,日夜不休,清早就在亲自讲习,我这就替主事将夜壶去倒了,这事娘子做不了。” 苍清:“?” 还能这么理解? “不是……”苍清看着一溜烟跑远了的判官,“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旁的李玄度低笑出声,苍清不满地瞪过去,就见他在水缸边舀水洗葫芦。 果然长大后的小师兄和儿时不一样了,他相当嫌弃她喝过的水。 苍清:“不准笑!” 李玄度:“哈哈。” “李明月!” “嗯?”李玄度立时回转过身,脸上尤带笑意,“何事?” 他本来还想再调侃几句,瞧见苍清一直愣愣盯着他手中的葫芦,脸上还带着恼意,知她是误会了,抿抿嘴解释道:“我不是嫌弃你,只是……” 只是小娘子碰过的水壶,他不能也不该继续没羞没躁地继续用,而且如果真用了他得念多少遍清心咒?光是想想都觉得对不起祖师爷多年栽培。 但不知怎么解释,从嘴里说出来就成了,“好吧,就当我是嫌弃。” 苍清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如今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喊他“李明月”的时候,他立即回头了。 她冲上前抓着李玄度的手臂,扬声说道:“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又压低声,“你记不记得昨夜黄莺儿说‘抓鬼是李道长的事’,可我们去折桂楼前明确告知是来捉妖的。” 李玄度盯着她拉着自己手臂的手,“你是说黄莺儿知道黄员外已经死了?” “嗯,黄莺儿她不是黄莺儿。” “那她是谁?” 等站在教习室门口的时候,李玄度有了答案,他的手背在身后,手中罗盘指针疯狂转动着。 和他们昨夜猜得一样,胡长生不是人,是妖。 胡长生正在给娘子们讲课,要不说是好文采的探花呢,底下的娘子各个聚精会神,听得如痴如醉,都会抢答了。 苍清也坐在底下,以降妖卫娘子军的身份认真听讲,她来得晚,还带着个人,胡长生脾气好,什么也没说就让她进去了,但李玄度进不去,只准站在门口等。 这个学堂只认娘子。 等到点休息,屋中人都散去,苍清才起身,对着要离去的胡长生喊了声。 “黄衔圭。” “嗯?”胡长生几乎是本能地回了头。 苍清面露微笑,“你才是真正的黄莺儿。” 胡长生一怔,摇头笑道:“苍娘子,你在说什么?本官听不懂。” 他想走,被一直等在门口的李玄度拦住去路,“主事不如进去将事情说清楚?” 屋中只剩他们三人,苍清从怀中取出那封花笺打开,读出了里面的内容,“莺雀本欲衔圭,登蟾宫而无桂折,虽被墨迹污了,但我猜的应当八九不离十?” 胡长生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愕,很快就收起,“苍娘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大白日的,你在说什么胡话?” “你别急着辩解,先听我讲几句?”苍清将手中花笺递给李玄度,后者手指发力,花笺从他手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落在胡长生面前的书案上。 只有桌案上花瓶里插的桂枝跟着轻轻晃了晃。 “‘圭’自古以来乃士大夫朝见,帝王祭祀之礼器,而‘莺雀’说得便是你自己黄莺儿,莺雀衔圭便是想要蟾宫折桂,黄小娘子当真是志向远大。” 苍清说的很慢,声音平稳却字字清晰,“只可惜莺雀虽想要攀蟾折桂,却因妇人身无桂可折,这句话是你黄莺儿的少年怨言。” 这个猜测确实有些大胆。 但如果黄员外没有说谎,那么说谎的就只能是另一个。 那个爱教仆妇读书写字的黄莺儿,怎么会改了性子去踢蹴鞠、去抓蛐蛐。 昨夜她与黄宅中那个“黄莺儿”说话时,“黄莺儿”甚至不记得《论语》里简单的一句话,一个亲自写了满本注解的人,会忘了自己心爱的书? 昨夜苍清试探地喊了一声“黄衔圭”,本意是想确定给书注解的人就是黄莺儿,却意外发现她对自己的小字一点都不敏感,敏锐度甚至不及身边的女使。 也是今早明媚的日光让她想到,喜欢晒太阳的是她们这种动物成精的妖啊,虽不知真正的胡长生原形是什么,但爱抓蛐蛐爱踢蹴鞠的,定是毛茸茸。 还有一点,她之前一直在胡主事身上闻到的香气就是木樨香。 恰逢秋日满街桂花香,他身上的气息又很淡,所以才会一时忽略。 而真正的黄莺儿喜爱桂香。 对面坐着的胡长生手拢在袖子里,带动着袖摆微微发颤,不知眼下是何种心绪,只是依旧一言不发。 苍清叹气,“再者我只说你是真正的黄莺儿,你怎么下意识就反驳‘子不语怪力乱神’了?除非你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确实是神鬼之说?” 一个邢妖司的主事说出这种话,不是掩耳盗铃是什么?《 》 12、第 12 章 胡长生仍旧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花笺打开,手轻轻抖着,连带着整个人都在微不可见地战栗。 李玄度也叹口气,说道:“黄小娘子,你阿爹不在了。” 胡长生猛地抬头,眼里有错愕,“不可能,我前几日刚见过他。” 这也算是变相承认了她真实的身份。 “我们没有诳你,你看到的是他的鬼魂。”李玄度的手放在了腰间银葫芦上,苍清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如今是白天,这么把黄员外的鬼魂放出来,厉鬼只有死路一条。 她说:“我们不知真正的胡长生与你家有什么恩怨,也不知黄员外死于谁手,但你可以放心,黄宅中其他人目前都安然无恙,事情解决,我们自会将你阿爹送走。” “胡长生”在发愣。 苍清又道:“云山观的名声你应当信得。” 胡长生,应该说是黄莺儿,深深叹口气,说道:“我阿爹只能是他杀的。” 这个“他”必然是指真正的胡长生,也就是如今黄宅中的“黄莺儿”。 黄莺儿苦涩一笑,“中鼎山林不过黄粱一梦,快了,等梦醒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苍清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情绪不对,忙道:“你别轻举妄动,你二人如今神魂互换,来硬的只会两败俱伤。” “我就是要与他两败俱伤。”黄莺儿已经镇定下来,只是眼睛里布满红血丝,语气稍切齿,“他不会放过黄家,我只能带着他的身躯共赴黄泉。” 她的目光投向李玄度,“听闻云山观有三宝,皆是好本事,见李道长在河神庙的表现如此出众,定是其中之一?不如给个痛快,让我就此神形俱灭。” 李玄度惊讶地看向苍清,后者耸耸肩,无声表达:没骗你吧? 小师兄毕竟出门太久,才回乡不知道也是正常的。 李玄度咳了一声,“云山观有四宝,本道长是其一,但我不杀人,不如黄小娘子将实情告知,另寻法子。” 苍清立马接话,“是啊,若此路不通,你再赴死也来得及。” 室内有半晌的静默。 良久,黄莺儿袖中握紧的双拳缓缓松开,道出了实情原委。 “胡长生他其实是一只有千年道行的九尾狐妖。” 黄莺儿出生商贾世家,母亲早逝,黄员外并未续弦,亲自将她拉扯到十岁,才纳了妾室,之后就常常奔波在外,偌大得宅子,除了仆从小厮便只有她和两位姨娘。 也正是家中无主母约束的缘故,黄莺儿的性子与其他闺中女子不同,少了些乖巧多了些爽利。 黄莺儿倒是在商业上颇有些天赋,学问也好,无奈却是个女子,黄员外曾感叹他家莺姐儿如此优秀,要是个哥儿就好了,可他认为本朝的女子只有孤生一人或是穷困潦倒的人家才会去经商,他还活着,若是让阿女出去抛头露面,他自觉脸面挂不住。 黄莺儿自己也常常想,她若是个男子,便可以参加科考,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或是继承家业,不必让旁支继嗣。 可偏偏她是女子,只能困在这四方小院里,抬头只有这一年四季不变的天空。 而所有一切的转折点,便是十五岁那年的上元佳节,黄莺儿去逛灯会时在书铺遇见了胡长生。 初始黄莺儿只觉得眼前这男子眉眼生得好看,交谈中发现他博古通今,讲得尽是她不曾听过见过的。 说来也好笑,他一个活了近千年的狐妖,说得讲得自然都是她这个常年困于深宅内院的小娘子不晓得的。 当时情窦初开的黄莺儿深陷其中,觉得他厉害极了,亦觉得二人相见恨晚,从此常常偷溜出去与之相会。 一日两人待月西厢,她喝多了绿蚁酒,无意间说起自己的豪言壮志,原以为胡长生必然会觉得她在胡言乱语。 不曾想胡长生说,有一神物可以实现她的心愿,只要将二人的魂魄对换,予她三年时光,出去闯荡立一番事业。 黄莺儿思考三日,还是找到胡长生同他换了魂,二人相约待功成名就便上门提亲,新婚之夜再将魂魄换回。 至此,黄莺儿用男儿身踏上青云路,后来便是进士登科衣锦还乡。 故事讲至尾声,黄莺儿从书案前起身,理了理她的官袍。 “后来我贪恋男子身份,不肯将身份换回,他也不催促,也是巧合让我做了邢妖司主事,知道许多与妖有关的事,也才知换魂后妖身原主可避天劫,胡长生的千年雷劫未至,他自然不会换回去。” 哪有什么两情相悦?不过是互相利用。 “后来我阿爹找上邢妖司,要问我低价收妖尸,我拒绝了但也得知了更多的秘密,胡长生选中我作为换魂对象并非偶然,他不喜读书,当年会出现在书铺与我相遇都是设计好的,他的妻子曾不慎被邢妖司所俘,他赶去救人时,他妻子已经被我阿爹带走,死在了阿爹手上,换成了百两金。” 这也就解释通了为何黄员外一个富商会有缚妖绳,因他常年与历届邢妖司主事有交易往来。 许是同为妖,苍清更容易感同身受,竟觉得胡长生也有些许可怜,可邢妖司为护一方百姓,也常有丧生在妖爪下的,她不知道该如何置评此事,只沉默着,悄悄打量李玄度的神情。 黄莺儿抬手整了整官帽,脸上带着自嘲,“官场许多歪歪绕绕不比商场少,有些东西是书里没有教过的。” “几日前我阿爹将他绑了祭河神,他跑来质问我,是不是我指使的,我与他吵起来,他恼羞成怒说我滑天下之大稽,一个女子竟想着上朝堂,还说绝不会放过我的家人。” 她轻叹一声:“我当时也不过十五,又心高气傲,自有一番抱负,自然抵挡不了诱惑。” “可我也想发问,我渴望的这些对于男子来说就是天经地义,对女子来说却成了野心,成了不知廉耻,成了不守妇道,凭什么?” 黄莺儿整理完衣冠又去架上取了香回到书案前点上,烟气氤氲,她脸上带着愁容。 “想来读书真是不好的,我便是读了太多书,心气高了,有了不该有的念想,醒了不如未醒。” 她的目光穿透烟雾,不知瞧向哪里,“又是一年秋了啊……” 清雅馥郁的木樨香,闻之仿佛清风拂枝头,桂花落满襟。 本该最是清心凝神,如今却是添上了丝丝愁绪,闻者皆伤心。 李玄度摇头:“这世道如此,并非读书之过,如若世人皆醉不醒,便少了许多先行者。” 黄莺儿道:“可我若是男子,早早便可以立一番事业,又何来后头这许多事?我明知他是妖,却要为心中私念与虎谋皮。” 她的话语里皆是不甘与愧疚,“阿爹也因我而亡。” 苍清叹息,“这是自古遗留的问题,如若你是男子,世间也还会有其他女子,世人皆苦,无法评说,你阿爹的死论因果而言并非你的过错。” 黄莺儿苦笑了一声:“我阿爹所为带来的利益,我没享受吗? “他们都讲我出生富庶,衣食无忧,何来忧愁,可他们真的瞧不见这诸多不公吗?他们不是瞧不见,只是不想瞧见。 “连我这样的千金都这般,这世上其他千千万万没有我这般家世的姊妹,只会比我有更多的苦难。” 所以她才会说女子不论身份亦当有教,所以她办女子学堂。 她说:“可我没做好,我做不好,我无法救她们于水火,我每日在邢妖司主事这位置上,如坐针毡。”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你们定然也觉得我很无用是吗?抓不到‘河神’,护不住家人,白白累及下属性命。” 苍清安慰她,“每个人的天赋都不同,每个领域都可以放光彩,你有这心已极好,你或许做不好邢妖司主事,却一定是个好夫子,我看过你的书,字字珠玑,若日后有其他娘子因你的栽培有了出息,你又怎么算无用?” 黄莺儿苦笑,“我怕是没有以后了,一人做事一人当,胡长生要得是我家破人亡,他已杀了我阿爹,我不能让他再动我别的家人。” “只是我阿爹不在了,桂姐儿还有我家两位姨娘与那些女使日后不知又该如何。” 苍清:“那你更该为了他们活下去,撑起这家业,日后教桂姐儿读书。” 黄莺儿后退两步,颓然地半靠在桌案上,“我知道你二位好意,可如今又还有什么其他法子呢?我虽得了他的妖身,却并不会法术。” 苍清抿抿嘴问道:“那你的法子是什么?” 黄莺儿从袖中取出一只精致小木匣打开,里边是一颗指甲盖大小金灿灿的灵丹。 她道:“这灵丹是用毕方之火淬炼而成,毕方乃是九尾狐的克星,其火至阳至烈可除万晦,服下后不消片刻,便会形魂俱灭,若是凡人食之,也会因受不住其烈性至五脏巨焚而亡。” 苍清盯着木匣,笑道:“这么好的灵丹,用在这事上岂不浪费?我们帮你捉妖,你将这毕方丹送我们,可好?” 她回身和李玄度耳语,两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才又对黄莺儿说道:“我们有一个办法可安然换回你的魂魄,只是需要你配合。” 黄莺儿听她这样说面露希冀之色,双眼微红点点头,“我必定全力配合。”又问:“可要我如何做?” 李玄度笑道:“他既然要用你挡天劫,我们就利用这点,来个请君入瓮。” 他起身往屋外走,“还请主事将训练场清场,别叫人撞见我们行事才好。”《 》 13、第 13 章 天空不知何时一改先前的明媚,阴沉沉的,一副风雨欲来得架势。 苍清三人安静站在邢妖司的训练场。 远处有道黑影飞檐走壁往这而来,先时模糊,而后越来越清晰,直到那人行至近前,落在训练场的围墙上。 抱怨了句,“凡人的身躯用起来就是不顺手。” 他看着不远处的苍清三人说道:“苍娘子和李道长引我来此,不就是为了杀我?还不动手吗?” 苍清微仰着头,“其实你和黄家或许有误会,不如坐下来好好谈谈?” 李玄度冷笑一声,“没什么好谈的,他是妖又杀了人,落本道长手中只有死路一条。” “可……”苍清转而望向李玄度,“可他也事出有因啊。” 对上李玄度透着坚定微光的黑眸,她闭了嘴。 道士和妖向来都是对立的。 如果他知道她是妖的话,定也不会手下留情。 苍清垂下眼,掩去眸中的失落,才复抬起头对着墙头的胡长生说道:“你明知是计却还是来了,是怕我们毁了你的妖身?” 胡长生居高临下,笑道:“我现在用着黄莺儿的身体,李道长若是杀了我,她也得死,你们不敢动我。” “那不如试试?”李玄度唤出月魄剑,挽了个剑花,飞身跃上墙头。 胡长生快速避开,“你这道士,为了杀妖业绩,连凡人都不顾了?” 身体协调性定然是不如他的妖身好,但这三年也没有白练。 轻松避开了小道士的攻势。 “能杀你就成。”李玄度又挽了个剑花玩,口中念念有词。 二人在墙头来回过了几招。 李玄度的招式瞧着漂亮是漂亮,但总恰到好处的差那么一步。 若非苍清见过他的实力,定也会觉得他是花架子。 一旁的黄莺儿就不如她淡定,满脸紧张。 天空愈发昏暗起来,黑云压顶,如万军破城般压抑,远处似有隆隆声传来。 而李玄度的剑便在这隐约雷声中越发慢了。 胡长生避过剑锋,冷笑道:“邢妖司与道士全是一丘之貉!”他转身间破开李玄度腰间悬挂的银葫芦。 收在里头的十几只妖鬼一时间全数涌出来,大多四散奔逃。 其中一只野猪精不怕死地冲到了苍清和黄莺儿面前。 “让开!”苍清推开黄莺儿,抬手间扔出一张杀妖符,野猪精怪叫着被击飞。 这杀妖符虽没有咒语和术法加成,效果也已极好。 苍清的心在滴血。符箓:-1 痛失一张符箓的她咬牙怒吼:“胡长生!” “昨夜的小黑狗就是你!你到底靠着什么交换的神魂?” 除了小黑狗和黄员外,在场的再无人见过李玄度用这个不到半掌大的小银葫芦收妖鬼,很容易将它当作挂饰。 李玄度瞬移到他们面前,解下银葫芦,剑指一转,“收!” 所有的妖鬼在瞬间被收回银葫芦中,黄莺儿眼尖,一眼就瞧见了黄员外的鬼魂,“爹!” 她拦在黄员外身前,“不要!不要收他。” 李玄度手一挥,独独留下了黄员外,盖紧银葫芦的葫芦嘴,施下一道封印。 胡长生露出疑惑的神色,“李道长的道行怎的忽高忽低?” 能一下将那么多妖鬼制服,哪怕它们本就是受了伤或是低阶的,也有十几只,却偏和他一个凡人身躯的狐妖打那么久。 “没错,本道长刚刚就是在耍你玩。”李玄度重新抬剑对准了胡长生,“你能耐我何?” 好贱的语气。 人无语的时候是会笑的。 胡长生就气得冷笑一声,抬头看了看天色,指着黄员外说道:“他作恶多端,李道长没将他的鬼魂打散,却非要我等死不可?我们妖到底哪里不如你们凡人?!” “苍娘子!我昨夜可还救了你一命。” 昨夜若非胡长生和小黑狗换了神魂来挠门,苍清确实可能命丧恶鬼之手。 李玄度欲再次上前,“你杀了人,还在此巧言令色?” 苍清按住他的手,劝胡长生道:“你不如束手就擒,将身子换回来,别再想着继续害黄家剩下的无辜人,云山观后山的伏妖塔里能炼去妖气,来世好投生为人。” 她越说越轻,总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其实妖也好,人也好,都有好有坏,众生平等,本该和平共处……” 胡长生打断她的话:“平等?何来平等?” “凭什么他们凡人生来便可自在存于这人世间,而我们妖却要躲躲藏藏,人人得而诛之? “世人都说我们妖怪穷凶极恶,残暴不仁,是他们凡人的心不脏,还是他们的行经皆光明?他们与我们又有什么区别!” 他这么说,苍清无言以对,她自己不正也是应了胡长生那句‘躲躲藏藏’吗? 有家不能回,有师兄不得相认。 黄莺儿一甩枣色公裳袖袍,“你自己小人行径便将世人皆想成如此,我爹做得不对,但他买的是死囚,也已经付出了代价,你何必继续害人?” “你以为我害过几人?”胡长生摇摇头,“莺娘,就因为我们是妖,你阿爹和邢妖司就不算凶手吗?” 黄莺儿:“邢妖司抓得都是作恶的妖!” “我的妻儿何时做过恶?!”胡长生怒道:“你敢说邢妖司下面没有冤案?!” 他直勾勾盯着黄莺儿,“她被你阿爹剥了皮制成冬衣,你知道我见到我妻子的皮毛,心有多痛吗?我的孩子都未出世啊……你爹不该死吗?!” 黄员外听了那么久也算听明白了,挡到黄莺儿身前,朝胡长生作揖,“是我该死!我做的孽,我一人当。” 他的身形已经淡得几乎透明,若非日光已经被大团的乌云笼罩,他大概会立刻魂飞魄散。 这个爱哭鬼又开始流烟雾了,“您打散我吧,只求您放过我一家老小。” 他对着胡长生使劲作揖,在外人瞧来,就是父亲在对着女儿鞠躬。 胡长生并不领情,摇摇头,“莺娘,我偏要你也尝尽亲人离世,却无能为力的滋味。” “你还想造杀孽?”李玄度握剑的手被苍清牢牢抓着手腕,人没有上前,说话仍旧毫不留情,“那便看看是我的剑快还是你的命长。” 河神庙中,胡长生轻敌被黄员外献祭,凑巧黄员外失了神志,又绑了苍清这倒霉鬼,便有了后头的事。 黄宅里的一切也都是胡长生在背后捣鬼。 黄员外自然也是胡长生杀的。 杀了还不够,还要折磨他,让他被怨魂缠身,导致黄员外怨念渐深,有意无意做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可胡长生的妻儿惨死,又如何不可怜? 苍清松开李玄度的手,双手捂住心口,垂下了头。 她光是想想都觉得难受,如果云山观里,她爱的那些人被妖或人害死了,她大概也是要去拼命的。 李玄度注意到她的情绪,问道:“你怎么了?” 苍清轻声道:“将心比心,你的妻儿若是被人残害,你能比他做得更好吗?他如今只杀了黄员外一个,也算是有仇报仇了,冤冤相报何时了,留他一条命吧。” “苍娘子,妖最擅欺骗和诡辩,你不要因他三言两语就动了恻隐之心。” 苍清抬起头,触到李玄度的视线,他眼底幽深如潭水。 从她化形起,他们到底不再是一路的了。 在身份面前,儿时情谊不值一提。 “知道了,李道长收妖吧。” 看着她落寞的神情,李玄度莫名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小娘子都是这么善良可爱的吗? “苍娘子,我是说……即使我有心放过,他也不愿收手的。” 苍清的眼睛又亮起来,“那如果他就此收手呢?你会放过他?” “再说吧。”李玄度顶不住她炽热的目光,撇开头,故作冷淡说道:“本道长的使命就是捉妖驱鬼。” “哦。”苍清又低下头去,重复道:“李道长,该收妖了。” 天际的黑云越聚越浓,如打翻的墨水晕了一整片天空,终是压到了极限。 李玄度背在身后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扣着,他抬头见着这天色,背着的手悄悄打出个决。 耳边隆隆声也越发近了。 李玄度脸色白得有些难看,却还是在笑:“说是三日下雨,还真就要落雨了,不愧是天下第一卦。” 黄莺儿抬眼看天,脸色也在瞬间变得难看,“是天劫?!”她指着胡长生慌道:“你从刚刚开始就在拖延时间?” “是有如何?”胡长生笑起来,发出声声嚎叫,“我恨你们这群恃才傲物的凡人!” “我恨啊!!!!” 黄莺儿见状立马取出毕方丹,要送进嘴中。 胡长生似是早有防备,一个侧身翻转来至黄莺儿身前,捏住黄莺儿拿着毕方丹的手,擒住她后带着她快速掠向对面。 “我绝不会让你们毁了我的修行。” 此时正头顶上终于响起天劫的第一声雷,一时间风雨大作,瓢泼大雨瞬间将众人的衣裳打湿。 李玄度的身子也随着这声闷响轻轻哆嗦了一下。 他此生唯有一项弱点,就是怕雷。 胡长生仰头望着天,任雨水打在脸上,“等历完天劫,我就有上千年的道行,李道长你不定是我的对手,我与你本就无仇怨,不如速速离去。” “不试试又怎知谁输谁赢?”李玄度手中执剑,刺向胡长生。 胡长生一惊,携着黄莺儿侧身躲过,“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道,真不怕我现在就杀了黄莺儿吗?” 雷声隆隆,道道闪电却只是聚在墙头,无一道能落下来。 李玄度一击未中,强忍不适开口道:“雷劫未过,你便不会换回身体,正是因你二人神魂互换,这道道天雷才会因找不到受劫之人而迟迟不落,此时不拿你,更待何时?” 胡长生冷笑,“既知如此,你将我杀了她岂能活?” “谁说我要杀你?本道长是要活捉你。” 训练场中局势一触即发,苍清早就远远躲去了廊下柱后,探头瞧着。 李玄度站在瓢泼大雨里,月魄剑悬空立在身前,口中念咒:“紫气东来,吾奉真人命,诛邪伐祟,斩妖于无形,急急如律令。” 念罢,剑随心动,凌厉的剑气化作白光护在周身。 他脚步轻移,剑锋直冲胡长生而去。 “轰隆隆——” 一声重响在李玄度头顶炸开,他脚下踉跄,剑式偏了几分,再要上前,又是一声惊雷自耳边响起。 手不由自主发起颤来,只得先收式站定,念上一句静心咒,勉强稳住心神。 胡长生看出了些端倪,“你……怕这雷声?”他嗤笑道:“一个道士居然怕雷,真令人不可置信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才是妖。” 李玄度不答话,只咬着牙硬撑。 廊下的苍清见李玄度面色苍白如纸,才恍然想起他自小怕雷的事。 她仰头看天。 天劫共十二道,一道猛过一道,如今正因找不到正主,只能齐聚在空中,光有隆隆之声,却无法打落下来,仿若院中有无形结界挡住它们的去处,这使得天雷之力无处可卸,轰鸣之声更甚。 若十二道天雷聚齐,只待劫时一过,到时天雷散去,胡长生的天劫便渡成了。 这已经是第十道。 她从廊下走出,雨水落在身上,有些凉。 行至李玄度身侧,扶住他的手臂,轻声唤道:“李明月,坚持住。” 李玄度握剑的手心湿哒哒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耳中雷鸣不断,精神恍惚,两眼迷离之际有一缕红色发带飞扬至他的眼前。 “苍清……” “我在。” 他们不动,胡长生也未动,两相对峙着。 “轰隆隆——” 随着一声巨响,最后一道天雷划过苍穹,划开了天边墨色,云层骤散,露出了霞色天光。 墙头的乌云渐散,一派天清气朗。 天雷离去,一时间院中竞相无言。《 》 14、第 14 章 胡长生瞧着明镜澄澈的天空,松了口气,他一手擒着黄莺儿,另一手上变出个圆形玉玦。 无视了仍在一旁哀求的黄员外。 黄莺儿看着黄员外如水般透明的身形,眼眶发红,“阿爹,去躲起来吧,日头出来了,你会魂飞魄散的。” “不。”黄员外摇头,“莺姐儿,是爹连累了你和一家老小,爹从前对你太严厉了,不该……” “闭嘴!”胡长生喝道:“少在我这演父女情深。” 他家破人亡只有孤零零一人了,谁要看仇人含泪告别。 胡长生手中的玉珏发出一阵温柔紫光,快速绕上他和黄莺儿的周身,相缠相绕,紫光渐甚,渐渐看不清他二人的身形。 黄员外在旁急得大喊。 苍清偏过头看向李玄度,他没了雷声干扰,神色恢复如初,抬手掐了个避尘决,从头到尾干爽洁净。 又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道长。 苍清轻道:“希望一切顺利。” “嗯。”李玄度点头回应,视线无意间与她对上,又眼睛发直地在她身上巡了一遍,立刻转开头,敷衍地对着她捏了个决。 苍清的湿衣它干了! 这也太好用了。 想学。 有求于人要做什么? 苍清眼里闪着光,温声喊道:“小道长,你真厉害。” 当然是拍马屁。 “嗯。”李玄度只是敷衍地回应了一声,就是不将脸转过来。 小师兄的耳朵为何又红了? 苍清:“你可以……” 李玄度:“不行。” ???她还没问呢? 约莫小半盏茶不到的时间。 对面不远处围绕着胡长生和黄莺儿的紫光渐渐退去,二人身形重新显露,看神态动作是已经将身体换回。 神行合一的胡长生,挥手打出一道掌风,而后面上露出了疑色,“我的道行为何没有长进?” 他身旁的黄莺儿挪着脚步一点点往苍清方向撤退。 胡长生很快意识过来,“你们诳我?!” 再想去抓黄莺儿,李玄度已经持剑挡在了前面,“是啊,本道长布这引雷阵可花了大半日,滋味如何?” 前面双方对峙时说那么多,目的不过都是为了拖延时间。 胡长生怒了,冷笑一声,化出原形,朝着李玄度扑来,月魄剑闪过寒芒,苍清眼疾手快拉过黄莺儿闪去了一边。 刚站定就听李玄度说道:“本道长一剑就能拿下你。” 苍清回头,就见月魄剑已经架在胡长生脖子上,她合上自己惊掉的下巴,这可是近千年道行的狐妖。 她突然无比庆幸那天晚上的决策,只要跪得够快,小师兄的剑就追不上她。 胡长生显然和她一样是个能屈能伸的妖,立即跪地,“饶我一命,我与黄家日后进水不犯河水。” “凭什么信你?”李玄度取下腰间银葫芦,“还是乖乖进来吧。” “嗖”一下,黄员外先钻进去了,再被太阳晒两下就无了。 李玄度:什么玩意儿?就蹿进来了? 胡长生不认命,趁他愣神,施法飞身朝空中跃去,原本空无一物的上空,突然出现无数金色细网,层层交织,将他困于其中。 被细网包裹的结结实实,胡长生终是颓然,手握玉玦商量道:“我可以将我手上的宝物给你们。” 李玄度笑道:“天雷是假的,你手上的毕方丹也是假的,这困住你的天罗阵却是我们云山观真真的本事,你拿什么和我们谈条件?” 苍清早对胡长生手上的宝物,产生了浓厚兴趣,凑到李玄度身边张望。 胡长生瞧见她忽而笑起来,“你身边这个是只狼妖,李道长怎么不抓?” 苍清一惊,忙捂住耳朵,反应过来才放下手,今日不是满月夜。 她竟忘了在河神庙时,胡长生亲眼见过她的妖耳长出来。 心下也瞬间明了,他当时没有出卖自己,许是为了报答解绳之恩,又许是看在同为妖的仗义上。 可现在为了自保还是将她卖了。 苍清有些慌,偷偷瞅李玄度。 他侧头回看她,目光相视,久久不语。 最终李玄度没憋住笑出了声,“本道长从未见过有这么弱的妖,还怕鬼,我是妖她都不可能是。” “……”苍清:六。骂人真脏。 “她真是狼妖!”胡长生指指耳朵,“那天晚上,那耳朵。” 李玄度:“不信。” 苍清的底气这不就上来了吗? 她站在李玄度背后对胡长生摇头晃脑,洋洋得意,你还能拿我怎么着? 李玄度一转头,她就安静下来,眨巴着大眼一脸乖巧地站着。 等他回头,苍清继续耀武扬威。 李玄度盯着地上那活泼的影子,陷入沉思,有种上当的感觉。 胡长生:“你们两个都有病!” “是是是。”苍清上前夺下胡长生手中的玉玦。 玉玦表面的纹路凹凸不平,分别阴刻和阳刻了两个相背的小人,能瞧出是一男一女。 看不明白,但苍清知道一件事,这是块古玉。 “这个能卖多少钱?” “……”李玄度:“苍娘子是有多爱钱?”这一看就是神物啊! 苍清:“三百贯没了,这个也不错,小道长做人不要这么古板,卖了钱我们平分。” 总不能出趟任务,空车吧? 李玄度:“不行,我不要。” “那四六?” “三七?二八!不能再低了!”苍清拿着玉玦凑近李玄度,和他做比对,“哎?玉上这男小人和你有点像,女小人……是不是像我?” 二人凑得很近,李玄度袖中闪过一阵金光,浮生卷飘至空中,苍清手中的玉玦突然脱手被吸进卷中,一时紫光大盛,再看画卷,原本只有剪影的绢布上,玉玦的图形印在上面。 旁边写有注释:两相珏,可互换神魂。 没有说能挡天劫啊?这消息到底准不准? 仔细看,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月华的身体很好玩,敖蟹的也不错。 谁是月华? 不明所以。 但苍清看向李玄度的眼神多了些审视,“你要独吞?”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很诚实嘛。 “不是,它自己吸进去的,我没动手。”李玄度百口莫辩:“真不是我!我都打不开这卷轴。” 胡长生:“你们两个不要脸的强盗!!小人!!” 骂完这一句,金色细网中冒起一缕白眼,等烟雾散去,金网中只剩下一条断尾。 而后众人看着展开的浮生卷上,印着一只白色狐狸。 苍清的注意力成功被吸引,“不是说九尾狐吗?怎么只有三尾?” 黄莺儿不解:“他怎么进去的?” 李玄度:“浮生卷怎么什么货色都接收?” 画卷上的狐狸抽了抽嘴角…… 无人知道要怎么将卷中之物取出来,围着研究半天后作罢。 苍清有些颓,三百贯没了,神物也别想了。 李玄度为了表明真的不是他独吞神物,大方地让出了毕方丹的另外五成,还守诺将钱袋子也给了她。 毕方丹+1,总价四十九两钱袋子+1 看着九尾狐的断尾,苍清眼神一亮,兴致高昂地喊李玄度破阵,将尾巴团了团硬塞进小锦包中。 毕竟她的包又不是乾坤袋,大小有限。 这鼓鼓囊囊的小包,让李玄度脸抽了抽,“苍娘子还真是雁过拔毛。” “过奖。”苍清毫无心理负担。 九尾狐的尾巴可以制丹药,大师姐一定会喜欢的,她要找机会送给她。 当夜。 李玄度送走了黄员外,让他魂归地府。 河神庙的哭声是黄员外带过去的,他大约是想把人都吓跑,不要再靠近河神庙,所以躲不躲在供桌底下确实都不会有事。 规则中正确的一条只有香炉的香断了就赶紧跑,只是当香断时基本是跑不掉了。 那两个失踪的降妖卫应当也是查到这一点,命丧假河神明视君之手。 半夜里,九曲镇下起大雨,一直到第二日早间,仍是淅淅沥沥未停。 苍清和李玄度在黄宅门口与黄莺儿道别。 李玄度:“已经托人在府衙那边打过招呼,桂姐儿和那小男娃记在你阿爹名下,以后就是你阿妹和阿弟,也省了过继,学堂你也可以继续开。” 苍清有些疑惑,他不是刚回来一个月吗?哪来的门路,这么快就将麻烦的程序给办下来了?难道云山观背地里黑白通吃?手眼通天? 她正在沉思,桂姐儿突然冲出来抱住她的腿,“阿姊长得好看,你做我阿娘好不好?” 瞧见李玄度,又脆生生喊道:“爹。” 这回不止李玄度,厚脸皮苍清的脸也红了,两个人呆愣在场,手足无措。 “不了不了。” “别、别乱喊。” 黄莺儿捂着脸很是羞愧地说道:“我阿爹当初不接受这孩子,怕别人闲言碎语影响我的名声,我未成婚也无法记在我名下,她哭着想找爹娘,我就哄她桂姐儿好相貌,父母定也是顶顶好看,之后她瞧见漂亮的人就认爹娘。” 黄小娘子真是会说话啊。 苍清摆摆手,“童言无忌。”夸我好看呢。 黄莺儿上前哄桂姐儿,想将她拉回,桂姐儿扭着身子不肯松手,拉扯间,李玄度忽然将桂姐儿抱走了。 苍清疑惑地看过去,见他正盯着桂姐儿左右看,还将桂姐儿脖子上挂的玉牌翻来覆去地瞧,而后一脸严肃地问道:“黄小娘子,桂姐儿是你在何时何处捡的?” 苍清张了张嘴,“不会真是你失散多年的阿女吧?” 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又看,眉眼间竟还真有一分相似。 贵姐儿两岁,小师兄十八岁,也就是说,小师兄十五岁时……她吸了口气,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是惊艳我啊。” 她当师娘了?不对,师叔? 不管什么,她长辈分了! 不再是云山观最小的了! 她好感动! 她想现在就冲回云山观告诉所有师兄师姐。 好可惜,那么大的秘密竟无一人可分享。 李玄度丢给她一个看傻子的冰冷眼刀,“在想什么?” 苍清搓着手,冒着星星眼看他:“你不是说终身不娶吗?背地里孩子都有了。”谢谢小师兄抬我辈分!鞠躬。 “不准造谣!”李玄度转开眼,“我就是随便问问。” 然而没有人信…… 黄莺儿也瞧见了他刚刚殷切的神情,说道:“两年前腊月里,下着鹅毛大雪,这孩子差些冻死,捡到时包被里只有一块玉,就脖子上挂得那块,所以并不知具体的生辰,不过亲生父亲应该知道吧?” 李玄度:“我不是……” 黄莺儿:“懂得懂得,我十五岁时不也犯了这么大的错误吗?总有机会补救的。” 李玄度:“……” 懂个棒槌!他十五岁还在挖泥巴,连小娘子手都没牵过。 他现在也没牵过。 第一个有亲密接触的小娘子就站在他身旁,一脸兴奋,也不知在兴奋什么。 他想骂人! 桂姐儿高兴地在喊爹。 气氛有些尴尬,黄莺儿突然提议:“不如请孩他爹,哦不,请李道长给孩子取个大名吧?” 李玄度:“……” 苍清比他激动,“好好好,那就姓李吧。” “……”李玄度:“姓赵吧。” 苍清:“孩子阿娘姓赵啊?” 无力辩解的李玄度点了点头,“苍娘子这么热衷,不如你来取?” “那不好吧……”苍清半垂着头,绞着手指,又抬眸望着李玄度,眨巴大眼,“真的可以吗?” 李玄度嘴角抽了抽:“可以,她不是喊你娘吗?” 没错!师娘、师叔也是大人。 小师兄可能是不好意思认,但她不能让观里少个这么可爱的娃娃,所以她要主动点 。 凌阳师叔难道不想要徒孙吗? 远方赶路的凌阳:不想,勿cue。 苍清兴奋喊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黄莺儿:好不要脸,佩服。低头记下:成大事者,需得厚颜。 苍清认真想了一会,在脑中翻烂了典籍,故作高深说道:“瑞,玉之信符也,桢木,冬日亦不凋。瑞桢,望她一生顺遂,坚毅勇敢,可好?” 李玄度淡淡回道:“拾于冬雪日,又怀揣玉符,瑞也有吉祥之意,这名字很好,苍娘子有心了。” “哪里哪里。”苍清摆摆手,一脸谦虚,“别和我客气。”都是一家人。 李玄度把桂姐儿转交到黄莺儿怀里,取出一张黄纸,灵气汇聚于指尖,以指代笔,凌空落下三字赵瑞桢。 而后取下桂姐儿脖子上的玉牌,剑指在上头随手画了几笔,黄纸化进玉牌中。 “玉牌日后不能再示人,一定要收好了,以免招灾,切记!” “嗯?”黄莺儿有些不解,“李道长不将孩子带走?” 李玄度摇头,“还麻烦黄小娘子好生养着,日后若有机会这孩子阿娘自会将她寻回去,到时报酬必不会少。”《 》 15、第 15 章 因下雨之故,天有些阴。 放眼望去,青山远黛近水含烟,恰似人间缥缈仙。 离开黄宅后,苍、李二人打起青竹伞并肩走在青石板上。 许是各有心事,罕见的二人都不曾开口说话,平日里总爱说个不停的苍清今天过分安静。 李玄度忍不住先问道:“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正在想这事的苍清回神,“没什么打算,走到哪算哪。” 她其实有打算,她要去找找梦里那个叫什么青芜界的地方。 “那个……”李玄度磨蹭着开口,“既然苍娘子没有计划,不如随我去汴京?” “不去。”苍清一口回绝。 小师兄对妖的态度历历在目,她又不傻,怎么可能会往枪口上撞。 但她还是有个疑问,在心里翻来覆去还是问出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小道长你养了只小犬,有一日忽然发现它是只妖,你会如何?” “啊?”李玄度摸不着头脑。 可能是因为云山观真的有一只狼犬,他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 “你别说我儿时就觉得,我们云山观的看门犬是个小姑娘。” 他儿时还真就一直等着她化形。 李玄度耸耸肩,“我师父说我是白日做梦。” 但如果苍苍是妖的话,那他……就和她签个血契,让她变大变小当坐骑,以后赶路就可以日行千里。 委实是威风。 但让自家师妹当坐骑好像不太人道,无忧师叔会揍他的吧…… 师叔的阵太狠了,困在里面挨打是其次,困个几日不饿死也无聊死。 苍清不知道他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睁着杏眼望着他:“所以,你会如何?” 李玄度在她期待的目光下,说道:“只能含泪送进伏妖塔了。” 苍清的身子抖了一下,呵呵。 和他一起去汴京?这辈子都不可能去汴京! 李玄度偏说道:“你不是缺钱吗?汴京……” “我知道了!”苍清赶紧打断他的话,随口说道:“你之前为什么会信誓旦旦说绝无可能娶公主,因为你心有所属。” 李玄度果然被带偏,面露无奈,“苍娘子,我再重申一遍,桂姐儿不是我的孩子。” “真不是?” “真不是。” “真不是?” “真不是!” 苍清瘪起嘴,没有小侄了,那么漂亮可爱的小侄。 李玄度:喂喂喂,你到底在失落什么啊? 苍清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她现在又回不去云山观,等修炼到能稳住身形的时候,大师兄和大师姐的孩子说不定就出生了,也是一样的抬辈分! 她语重心长嘱咐道:“小道长,你日后娶妻,定要找个顶顶好看的人,最好是谪仙般的样貌,这样生的孩子才好看。” 李玄度斜她一眼,“死心吧你,不管你在打什么主意,本道长天生童子命,终身不娶妻。” 天生童子命? 什么时候的事情? 离观八年,小师兄身上添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属性。 “那算了。”苍清轻声嘟囔了句,“反正大师兄比你长得好看。” 大师兄和大师姐的孩子必然可爱。 李玄度心不在焉,没听清:“你说什么?” 苍清:“我说今日我请李道长去酒楼吃散伙饭。” 话匣子打开后,路上苍清小嘴叭叭的就再没停过。 “听说剑客都把本命剑当命定良人,是真的吗?” 李玄度:“……” 苍清:哦呵?默认了,原来这才是你终生不娶的原因? “我能摸一下你妻子吗?就一下。” 李玄度:“我是道士!不是剑客!” 苍清:不是吗?昨天还有人说自己天下第一剑。 “不摸就不摸,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还挺护妻。” 李玄度:“……” “你妻子那么好看,如果是我的剑,我也护,原谅你的大声了。” 李玄度翻白眼,想掐人中。 他难得有了不想和她一起去汴京的想法,总觉得这要是一路同行,他定会短寿,活不过三十,也许是二十六,二十二也有可能。 但师父交代过,无论什么法子都得将她带去汴京。 “你妻子有……” 在苍清又要问出奇怪的话前,他忍无可忍,剑指点在她唇上,“嘘,别说话,我不想听。” 被下了禁言术的苍清:“唔唔……” 阿巴阿巴。 一直到了酒楼,禁言术才破开。 苍清很生气,撇着头抱着手,一言不发,打算再也不理他了! 李玄度母单是有原因的,他后知后觉:是不是太过分了? 怎么能这么粗鲁地对小娘子? 她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她说话的时候其实……也很可爱,就是有时候气得人肝疼。 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 他抿抿嘴,“这酒楼的菜据说格外好吃,苍娘子点菜吧。” 苍清冷哼。 李玄度挠挠头,“我请?” 苍清继续冷哼,但喊伙计点菜一点也不含糊。 李玄度叹口气:“月魄剑不是我妻子,没有剑灵,但无需御剑自己会飞,体长三尺一寸,刃宽一寸两分,不知出自哪位高人之手打造,怕生,陌生人用会装死,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苍清一挑眉。 这么神奇吗?没有剑灵却自己会飞,还会装死? 儿时根本没注意过这把剑,只知剑上刻着“月魄”两字。 很好奇但还是冷哼。 李玄度解下腰间的月魄剑,推到她面前,“你可以摸。” 苍清用手指戳了戳月魄剑。 剑身发出轻微颤动。 李玄度有些诧异:“它很激动……?” 与剑心念合一的李玄度突然瞪大眼睛,“它居然想背叛我?!要跟你走?!!” “噗——” 苍清听到这没忍住喷了一口茶水,这也行? 好在她撇过了头,没喷李玄度一脸。 有客人从她身侧路过,于是在“噗”声之后又听到一声惨叫。 “——啊!!” “哪个天杀的蠢贼子!” 苍清抬头望去。 这少年脚蹬一双镶金带银的皂靴,穿着桃夭色圆领袍,腰间别着一柄羊皮小鞭,头戴玉冠,鬓边还斜插一支玫色月季。 本朝人爱花,戴花是常事,只他偏偏生得好,一双眼熠熠生辉,配上今日这身打扮,实在俏丽可人。 苍清忍不住赞道:“小……小郎君好模样啊!” 少年本在生气听她这么一说,竟然笑了,“小娘子好眼光。” 苍清瞧着他衣摆上被弄脏的一小块水渍,心里哀愁,这衣服一定很贵,四十九两银不够赔吧? 李玄度偏在这时嗤笑一声,“光长得好有什么用。” 少年大概是因为他这声嘲笑觉得丢了面,又恼了,侧过身朝李玄度吼道:“你个臭小子笑什么?你妻子弄脏本郡……我的衣裳,还不赔礼?” 却在看见李玄度模样的时候愣住。 李玄度收掉剑,“多少钱?赔你就是。” 他这么一说,苍清在心里叫苦连天,她就只有四十九两,小师兄这态度把人惹生气了,再多她也拿不出来啊。 少年回过神,看看李玄度,又瞧瞧苍清,支吾一句:“算了,我不与你们计较。” 苍清心里的苦都不见了,通通成了罐里的蜜。 “小郎君真是个好人。” 李玄度冷言冷语,“你还真是见谁都是好人啊。” 少年拿出真丝绢帕擦拭衣摆,又擦过桌椅才在旁落座,帕子就随手丢在了一旁,他朝苍清笑道:“相识即是缘分,我叫白榆,白云苍狗的白,榆树的榆,小娘子怎么称呼啊?” 苍狗? 谢谢,有被冒犯到。 毕竟苍清失礼在先,她委实也不愿意得罪眼前之人。 主要是怕权贵,绝不是因为钱。 “苍清,苍生安宁的苍,清风明月的清。” 怕小师兄再说出什么得罪人的话,赶紧替他回道:“他叫李玄度。” 白榆若有所思点点头,指着他俩喃喃道:“所以你是清风?他是明月?” 李玄度轻嗯了声算是应过。 等用过了饭,苍清二人都准备出城,相约而行,行了半路却见身侧有一抹绯色如影随形。 李玄度停步侧目看向白榆,“这跟屁虫做得可开心?” 苍清也停下脚步,“白郎君可还有事?” 不是说不与她计较了吗,这是打算反悔? 白榆笑笑,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要出城?那我们顺路。” 李玄度道:“不顺路。” 白榆像是没听见般依旧跟着,嘴里说着有的没的,什么你们要去哪?你们两位不是夫妻那是什么关系?师兄妹? 直听的苍清同李玄度烦不胜烦,可人白大郎君说了,这路是天下人的路,谁都走得,你们只管走你们的。 真叫人没了脾气。 路边突然冲过来一个小乞儿扑在三人面前,白榆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苍清将小乞儿扶起来,眼睛瞄到不远处藏在墙后的破衣裳,没有表露出来,“你怎么了?” 小乞儿哀求道:“几位行行好,施舍点吧。” 白榆看着小乞儿的模样,露出不忍的神色,大方的从袋里掏出一小锭金子就要扔给小乞儿。 苍清和乞儿的眼睛同时被这锭金子黏住,就在乞儿要伸手接的时候,苍清快一步挡在白榆身前,遮住远处的视线,又将他的手往怀里一收,让他将金子收了回去。 “你这样是要他的命啊!” 白榆不解,“他都快饿死了,我给他钱让他有饭吃,怎么会要他的命?” 苍清摇摇头,“他一个小乞儿,哪里接得住你这泼天富贵,恐怕还没等你出城,他就得因为这锭金子送了命。” 白榆歪头认真问道:“为什么?” 苍清一噎,大白话快速解释道:“没能力,保不住,会被别的乞丐抢走,他运气不好会被打死。” 闻言那小乞丐抖了抖身子,缩回了伸着的手。 白榆问:“那该如何?” 苍清看了看白榆腰间的皮鞭,又看一眼远处的墙后,“白大郎君当真想接济?” 白榆睁着双漂亮单纯的大眼,连连点头。 苍清笑道:“前边有个卖羊肉馒头的,不如你去多买些,给这孩子。” 很快羊肉馒头买回来,那乞儿两眼发光,嘴里喊着:“谢谢郎君。”伸手接了就往嘴里塞。 李玄度伸手拦住,“不等等你的朋友们吗?” 都不等人喊,不远处墙后就冲出来两个稍大点的乞儿,“嘴里齐齐喊着行行好。” 苍清对这两人说道:“去把你们的伙伴都叫来吧,这位郎君今日要行善。” 很快闻声而来的乞丐却越来越多,白榆手中的馒头分光了,他在一声声的“行行好”中被围着推到了馒头铺子边上,又买了几笼馒头来分。 苍清和李玄度站在远处的石墩上瞧着。 苍清咂咂嘴,“这是哪家富贵儿出来体验生活,太天真可爱了。” 李玄度:“你不怕他被这群乞丐吃干抹净吗?” “能抢早上手抢了,可不都畏惧着他腰上的皮鞭吗?他的功夫不差,几笼馒头花不了一锭金,我还替他省钱了。” 苍清冲被围住的白榆喊道:“白小郎君,江湖险恶,阿姊免费教你的,以后长点心吧。” 李玄度笑道:“也对,省的叫他跟一路。” 苍清也笑,“我们也在这分别吧。” 李玄度收了笑,问:“苍娘子真不考虑与我结伴去汴京?” 苍清坚定摇头,“不去。” “那好,我与苍娘子一见如故,有几张符赠给娘子聊表心意。” 李玄度从乾坤袋中取出十张符纸递出,“有缘江湖再见,保重。” 苍清不客气地全收下,粗略瞧了,平安符、杀妖符、杀鬼符、追踪符、缩小符、火符。 这缩小符并非常用符箓。 她看着自己塞得鼓囊囊的包,看来是小师兄连夜新画的符。 忍不住感叹:“你人真好。” 李玄度撇了眼符箓,看着她如初生小鹿般明亮的眸子,有些心虚:“过誉,江湖险恶,苍娘子一人,路上注意安全。” 苍清没在意他的话,缩小符当即给用了,九尾狐的断尾成了巴掌大小,挂在锦包上都像个装饰。 锦包终于不鼓囊了。 将剩下的符塞进小包里,苍清冲李玄度摆摆手,“人生何处不相逢,小道长,江湖再见!” 她觉得这话可太有闯荡江湖那味了。 装到了。 溜了溜了。 《两相玦》卷完。《 》 16、第 16 章 今儿个日头正好,甚至还有些迷眼。 苍清站在甲板上,用手做伞,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四处瞧着,第一次坐船不免有些兴奋。 这船是去临安的,都道江南风光好,她定得去瞧瞧。 从信州到衢州花了大半月,如今已近九月中,苍清一会瞧东一会看西,岸边等着上船的人里有一家子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这家的男人瞧着是个读书人,身姿儒雅,面相和善。 身侧站着两个妇人,年长些的清冷端庄,背着个靛青色包袱,包袱的纹样少见,像是僮锦制成。 另一位妇人眉眼低垂,温顺可人。 她又细细看了几眼这家人,男人的周身绕着一圈黑气,但大白日能出来,想必不会是鬼。 为此苍清还特别留意了他的影子。 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船还坐不坐? 船票钱不便宜啊。 思虑间,岸边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青衣道袍,光风霁月,往船上而来。 船是下不去了,瞧着李玄度腰间悬挂的各式法器,苍清转身一溜烟跑进舱内。 接下来的几日她一直避在屋中,躲着不见人。 只有个小窗可以看江景,一开始还觉得新奇好玩,日子长了这江景也翻不出花来,渐渐变得无趣。 这日夜里,苍清瞧着锦包中所剩无几的干粮,决定冒险去二层食厅吃饭。 行至食厅,见里头黑黢黢的,才想起早过了饭点,好在食厅两侧窗户多,外头的月光照进来,也能瞧清楚。 苍清在灶台一阵翻找,锅碗瓢盆丁零当啷的响,还真寻到几个剩下的馒头,还有半只烧鹅。 咬了口馅大皮薄的馒头,汤汁外溢,她忙吮了一口。 即使凉了也比干巴巴的肉干好吃的多。 走廊里吹进来一股凉风,阴恻恻的,让人忍不住想打颤。 苍清抬头朝外随意看了一眼,窗外什么也没有,外头的走廊本来也没挂灯,黑漆漆的能瞧见什么。 将剩下的一点馒头塞进嘴里,她又去拿烧鹅,手顿在半路,不动声色用余光反复朝其中一扇窗看了数遍,窗后确实有双眼睛正盯着她。 有鬼? 苍清心里发毛,面上还算镇定,手摸向小锦包,里头还有李玄度给她的符箓。 一路来虽偶尔夜宿荒野,但也没遇上什么大事,每每发觉有异,转头又是世界和平。 大概这世上真有什么盖世英雄默默在拯救世界吧。 所以只用掉几张火符,算上之前剩下的,还有驱鬼符x1、杀鬼符x2、杀妖符x2、追踪符x2、平安符x1、破阵符x1 手里攥着几张符纸,又在灶台上随手摸到一把菜刀,悄悄将手背在身后,人一点点往门口移去。 那双眼睛忽然动了,一瞬间消失在窗后。 刚走到门口的苍清脚步一顿,视线落在走廊窗户下。 “仙姑饶命!” 说话的男人倒头就拜,“小的不是有意在此偷看,就是听见异动来看看,仙姑饶命!” 苍清:? 心下松了口气,原来是人啊。 虽不知眼前这个胖男人为何叫自己仙姑,但还是脚步一拐,提着菜刀从男人身侧绕过,迅速溜之大吉。 拐过楼梯回到三层,这层是客舱,点了灯,此时灯烛一闪一闪,忽明忽暗,走廊里的温度很低。 虽已是深秋,却也不该这么冷。 眼前闪过一道黑影,不等苍清细瞧,眨眼功夫黑影不知闪进了哪间客舱。 周身的冷气随之消散,来不及注意温度变化,她鼻尖轻嗅,闻到一股血腥气,从走廊尽头那间半开着门的屋子里传出来。 两边客舱都住着人,走廊灯烛明亮,小师兄也在船上。 三点凑一处,莫名的安心感让苍清大着胆子走过去,房门口留着半个血脚印,看鞋底花纹样式是缠枝莲。 她抬起脚看了看自己的鞋底,这么巧,和她的……一样。 探头往门缝里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霍——” “好吓人!” 屋内,鲜红的血溅了一地,一人倒伏其上,浑身都被血浸透了,半个后脑勺不见踪影,只余带着毛发的头皮黏黏糊糊趿拉在地上,白花花的脑浆流出来糊在另半个后脑勺上。 楼梯上传来粗重的脚步声,苍清立时跑回自己的屋子,关上门,靠在门后,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很快就听到了尖叫声。 “死人了——!!” “死人了!” 开门关门的声音越来越多,以及各种抽气声。 很快船家赶过来,苍清听见他在小声抱怨,“这倒霉催的,自家船在航行时竟出了这种事。” 那高喊死人的说:“不是我,我出去小解,回来就,就……” 船家:“客人别慌,我又不是官吏,此事到了渡口报了案,自有官老爷定夺。”又喊人收拾客舱。 “何老大,那这尸体?” 船家:“留出一间冰窖来放,等靠了岸,交给官府。” “且慢。” 听见小师兄的声音,苍清忍不住开了条门缝往外张望,李玄度从人群中走出来,青楸色道袍,随意用一根松树枝绾着道髻。 他说:“若是这般草草收拾干净,破坏了案发现场,岂不让凶犯逃之夭夭?” “哪里来的野道士,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奉命打扫的船侍出言甚是不客气。 这船侍半夜被叫起,又遇到这种恐怖之事,想来心中本就不快。 有人上前帮腔,“这位年轻道长说得也在理。” “你又是谁?”船侍踢了脚门槛,语气不善。 “刘某是即将上任的临安知州刘铭远。” 众人闻言皆面露狐疑之色,刘明远立即补充道:“若是不信可随我去舱内看上任文书。” 不知哪位船侍跟着呛声:“这不还没上任吗?” 船家何老大瞪了一眼那船侍,“有官老爷在这,你们一切听这位刘知州的。” 这船家显然是想尽快把烫手山芋甩出去。 苍清将门缝开大了些。 这刘知州……可不正是上船那日身带黑气的男人吗? 今日瞧着黑气居然少了许多。 刘铭远走向李玄度拱手道:“道长怎么称呼?” 李玄度回道:“在下姓李。” “某年长许多,便喊你李小哥吧。” “称呼而已,刘知州随意。” 刘铭远笑笑,“李小哥可别又拿什么鬼神之说来糊弄我。” 李玄度:“若此事无鬼神,自然不必说鬼神。” 听这两人对话,似乎之前就已经打过照面,苍清继续悄摸看着,刘铭远将走廊挂着的提灯拿下来一盏,打算进屋去看,脚步停在门口,说道:“门口这半个血脚印,看大小像娘子的。” 李玄度蹲下身仔细看了看,也道:“鞋底的花纹……似乎确实是娘子的。” 说完他突然扭头朝苍清这间屋子看过来,吓得苍清迅速关上了门。 落在李玄度眼中,只剩下那夹在门缝处的一抹碧色裙摆。 翌日。 白日一切安好,无事发生。 客人和船侍们都在窃窃私语昨夜发生的命案。 一群人围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 “昨夜见了隔壁那瘆人样,吓得我半夜又加了一床被子,不知怎么的就是觉得冷。” “哎,可不就是吓得吗?倒霉催得,就是我搬得尸体,脑袋像被什么东西啃过,我是一宿没睡好。” “不会是河妖吃人吧?你们知不知道,二层的食厅一到了半夜,就有砸锅碗瓢盆的声音。” “那徐掌勺不还说,他昨夜在食厅见到个神仙似的美人吗?转眼就不见了。” “做梦吧,他能见到神仙?怕不是河里女鬼要勾了他的魂,你们没听说吗?死者门口的血脚印是女人的!” 一个高壮男人听了许久,接话:“你们都是自己吓自己!鬼怎么会有脚印,若真是个神仙似的女鬼,能快活一遭,就是死了老子也愿意。” “呸呸呸,这人还在船上呢,你可不敢胡说。” 被当作神仙和女鬼的苍清对此一无所知,白日她只敢躲在屋里,船上出了命案,怎么看都对她一个小妖怪不利。 血鞋印还和她的鞋子一样,她不会被认作凶犯吧? 苍清盯着脚上的朱色弓鞋犯难,她就这一双鞋。 是她在上船前才买的,一路从信州过来翻山越岭,之前的鞋子磨坏了,在一家成衣铺里瞧见这鞋,觉得绣花纹样独特就买了。 掌柜还说是哪家娘子寄售的,但这家的娘子已随夫搬走,以后卖一双少一双。 “哎……”苍清叹口气。 只希望能平安挨过剩下的半个月。 入夜苍清才敢出门觅食,既然有血脚印就不是鬼,只要不是鬼她的胆子就大。 若是能抓到凶犯,她也就安全了。 她熟门熟路拐下楼梯,来到二层走廊,迎面撞上个高壮男人,瞧见她笑道:“还真有小神仙,老子在这大半宿没白等。” 苍清:???怎么一个两个都管她叫神仙。 但既然有人,她就等会再来吃饭好了。 苍清刚转身,男人冲过来抬起一只手挡住她的去路,“哎,小娘子别急着走啊,你是神是鬼?我们来交交心。” 苍清:我是你姑奶奶! “让开,别挡道。”苍清推开他的手。 衣袖被人瞬势扯住,苍清回头,“登徒子,放手!” “娘子别害羞,让本公子也尝尝神仙的滋味。” 男人想将她拉进怀里,两边一起在用力,“刺啦”一声。 袖口裂了! 苍清怒了! “好无礼的人!!” 这件纱罗桢霞衫花了她三两! 苍清用力推了一把男人,“赔钱!” “好烈的娘子。”男人比她高出一个头,又高又壮,虽被她推得差点摔倒,也只当是自己没注意,根本不在意她的怒火,“我就喜欢……” 他的话吞回了肚子里,苍清从包里掏出菜刀,指着他再次怒吼:“赔钱!!不然今夜姑奶奶砍了你!” 男人被她的气势所摄,往后退一步。 苍清逼近一步:“你逃不掉的。” 男人看着她阴鸷的表情,一脸懵,“不是……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登徒子,是我要轻薄你。” 他是反派,还是她是反派? 黑夜中,苍清裂着嘴,渗人一笑,“无知的凡人。” 苍清堵在楼梯方向,男人转身就往食厅里跑,不住大喊着:“你别过来!!” 躲进食厅关了门还被踹开,最后无路可逃,被苍清堵在灶台旁的角落里。 面临绝境,男人当然是反抗过的,想空手夺白刃。 但这小娘子力气好大!!!手差点被她掰折,手臂还被砍了道口子。 “仙姑我错了,放过我吧。”男人坐在地上捂着手臂求饶。 “十两!”苍清将菜刀砍在他的两腿间的地上,“七两是你骚扰我的精神损失费。” 男人从钱袋子里抓出一锭银,扔给苍清,“这一锭银您拿去!” 苍清单手接住,掂了掂,约莫有二十两,“多了。” “孝敬您的!” 这男人锦衣玉带,看着确实不缺钱。 “行。”苍清收了银锭,“别叫本仙姑再瞧见你,再敢欺辱别的娘子,我砍断你的腿。” “是是是!”男子点头如捣蒜。 苍清提着菜刀,顺手翻了翻灶台,拿走了两块油饼。 边吃边走,才到三层,挨着身前跑过位娘子,飘过一阵胭脂香,娘子的速度极快,惊得苍清拍了拍胸脯,噎。 看这娘子是往二层食厅的方向而去,苍清想起那男人还在食厅,这小娘子独自遇见他不是好事,于是转身又下了楼。 没走两步,听见有小孩的嬉笑声从食厅传来。 “咯咯咯咯……” 在夜里,尤其是在只有斑驳月光的二层走廊里,尤为渗人。 苍清的脚步顿在楼梯口,刚刚食厅里可没有小孩,是跟着那小娘子一起下去的? 周身浸上一股寒意,呼气间有白雾散出。 好冷…… 和昨夜一样冷。 苍清又闻到了熟悉的血腥气。 脑海里不由自主出现昨夜死者的惨状。 食厅里传出一声细微的人声,就好似捂着嘴在极力控制着自己叫出声。 仔细听,还叠加着牙齿“咯吱咯吱……”的啃咬声。 是刚刚跑过去的那个小娘子出事了? 苍清只犹豫了一瞬,做了两下深呼吸,提着菜刀,咬咬牙,快步穿过走廊冲去了食厅。《 》 17、第 17 章 食厅里的东西只有隐约一个人形。 头大如斗,破布般身子摇摇晃晃拖在头下。 是鬼…… 是鬼啊!! 苍清站在食厅门口,脚再迈不动一步。 四周的冷气侵袭上她的身体,穿过四肢百骸浸到内心深处,恐惧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从心间蔓延开去。 鬼东西听到动静回身看她,立马丢下手中血淋淋的尸体,朝她扑来,苍清拿着菜刀的手本能砍了出去。 手带着刀直直穿过了鬼东西的身体。 鬼东西顿了顿,张着长满尖牙的大嘴咯咯笑着,占了大半个脑袋的黑洞眼直勾勾盯着苍清。 它如久饥之人见到珍馐美馔,只有野兽掠食的本能,再一次朝着苍清扑过来。 苍清从包里抓出几张符纸,都来不及看是哪几张,全数丢了出去。 符纸沾到鬼东西身上,发出一阵金光烧成灰烬,鬼东西瞬间被弹开,翻了个跟斗化作黑烟,从窗缝飘走了。 远处似有人在唱歌。 “溪水边上哟,有那浣衣娘……不知世上愁几许……” 模模糊糊的,也听不甚清楚。 苍清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刚刚箭在弦上还无所觉,此时弦一松只觉后背冷汗涔涔,手抖腿抖。 自然没有追也不敢追,她拖着打颤的腿,回身去寻食厅里的活人,那娘子从角落里冲出来,双手捂着脸颊,略过她跌跌撞撞往门外跑去。 速度极快,转瞬间娘子已经跑远,只余鼻尖一股甜香。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中天,月辉恰好透过窗洒在桌上,苍清借着月色回头瞧躺在桌上的高壮男人。 此时他已经是一具尸体。 死状和死因都于昨日夜里那位相同,只是手法瞧着更为熟练。 血顺着死者垂着的手往下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 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楚。 苍清犹在愣神,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很轻很稳,来不及躲避,食厅的门被推开。 “原来苍娘子就是那小神仙?” 李玄度站在门口,目光从她脸上扫到桌上的尸体,他的神情从温和变作惊诧。 “你……” “不是我!”苍清连连摆手,菜刀就在她手中,迎着月光发出寒芒,上面还带着狰狞血迹。 “哐当”苍清丢掉菜刀,“我是说,我没杀人。” 李玄度面色凝重,看着站在月色下的苍清,桢霞罗裳春辰裙,栀子合围胭脂带。 如夏日枝头下带着嫩叶的榴花绽放在了秋天,驱散了深秋的寒意。 但…… 她的桢霞罗裳袖口是破的,另半截就握在桌上死者手里。 更诡异的是,苍清的耳朵,肉眼可见的慢慢变长,长出了细细绒毛。 一双狼耳。 李玄度清冷冷开口,“你真的是狼妖。” 苍清顺着他的视线摸向自己的耳朵。 糟糕。 在船上日复一日地过,竟忘了今日是月半。 下一秒她就想夺窗而逃。 李玄度唤出月魄剑,拦住她的去路,“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他不知如何形容此时的心情。 人是师父叫他寻的。 可从前师父教他,妖就是妖,他们生性狡诈、贪婪邪恶,他们会迷惑你,然后趁你不留神要了你的命,所以见到妖,一定不能有任何迟疑。 师父说得对,妖怪果然会蛊惑人心。 要不然他怎么迟疑着,想听听她的解释。 苍清着急说道:“我虽是妖,可从未害过人!” 李玄度皱着眉没有动作,手上的剑却也没有放下。 “小道长……”苍清用双手捂住耳朵轻声说道:“有人来了。” 门外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听着人数还不少。 灯笼的黄晕透过一排的窗户先行照进食厅中。 李玄度只迟疑了一瞬,迅速收剑,解掉手上护腕,宽大的衣袖顷刻抖开来。 他握住苍清的手腕,用力往回一带,顺势将她的脑袋按进他的怀里。 用衣袖挡住了她的耳朵。 苍清猝不及防被拉进李玄度的怀里,他慌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合着她的心跳传进耳朵里。 他信她。 选择了她。 有什么极其细微不明的情感,“轰”地在苍清的心间炸开。 月光穿过推窗洒下斑驳清辉,好似娇羞的少男少女半遮半掩。 有人推门而入,是刘铭远和一众船侍。 见了门口二人,刘铭远张口结舌:“李小哥你怎么在这?” 李玄度面色发红,神态如常:“我与师妹出来消食散步,听见这里有动静,就过来看看。” 刘铭远:“你还有师妹?” “嗯,我师妹胆小见不得这场景。”说话间,李玄度还用手轻拍苍清的后背。 众人见此情状,有那好事者嘿嘿干笑两声,但马上调笑声就变成了吸气声。 “又……又死人了……” “和昨天的一样。” “是鬼,一定是鬼!” 有胆小的连连后退,仓皇而逃。 有人认出了死者,正是今早说‘就算是女鬼,只要能快活一遭,死了也愿意’的客人。 这一时又引起不小的骚乱和恐慌。 人总是会对未知的事物产生强烈的恐惧感,在一艘远离陆地的船上,出了事叫天不灵叫地不应,更是加深了心中的疑窦与惊骇。 “是人是鬼,总会露出马脚来。” 刘铭远看一眼李玄度,道:“若真是什么妖魔鬼怪,不还有李小哥吗?各位都是好儿郎,慌什么?真相都还没浮出水面,不可先自乱了阵脚。” 刘铭远毕竟是个当官的,很懂得如何安抚人心。 众人听了他这番话稍稍安定下来。 刘铭远继续说道:“将这里收拾了吧,让船家提醒其他客人,夜间锁好门窗,尽量不要单独外出。” 几个船侍听话地忙开去,刘铭远在旁看了看尸体,视线落在地上的菜刀上,眉头无意识地蹙在一处。 李玄度怀里还藏着个妖怪,自不做逗留。 和刘铭远又简单说了两句,稍稍侧身,右手未动,另一手拦腰抱起苍清朝外走去。 身后。 刘铭远侧头目送他离去,眼里带着犹疑。 苍清很配合,自始至终没有说话,由李玄度抱着一路走回他的舱房。 进了屋,李玄度立刻将苍清放下,语气冷淡,“解释一下吧?” 苍清支吾半天,“不太好解释……但我真没杀人!” “你既然是妖,我的罗盘怎么会对你无用?”他问道。 又好似在自言自语。 苍清看着窗外偌大的银盘,咬了咬唇,“我要是对你说,我其实是神仙下凡,不慎遇到妖怪给我施了法,一到满月就变身,你信不信?” “继续编。” 苍清瘪嘴,“你都不信,我还编什么?” 李玄度眼神犀利瞥她一眼。 苍清缩了缩脑袋:“我之前也不算骗你,我确实是从小在道观长大,这可能就是你的罗盘对我不灵的原因。” “实话说了吧,我是苍……” “咚咚咚”地敲门声打断了苍清的话,外头响起刘铭远的声音,“李小哥可在屋里?” 门口的脚步声纷乱,不止一人。 李玄度用眼神警告苍清安分些,正要应声出门,屋门却突然被推开,船家和一众十几个船侍冲进舱内,小小的舱房变得有些拥挤。 有人大声嚷道:“何老大、刘知州,我看见黑影就是跑进了这间屋子里。” 刘铭远也跟着踏入,“哪有什么黑影,凶手明明是人。” 苍清忙捂住耳朵说道:“你不锁门的吗?” 李玄度不甘示弱回怼:“我抱着你,腾不出手。” 他快步上前挡住苍清,但一群人闯进得猝不及防,两人都还是慢了一步,已经有人看到了苍清毛绒绒的耳朵,大声惊呼:“妖,妖怪!” 刘铭远也诧异:“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她是你师妹吗?” 一个胖胖的男人开口:“我见过她,她就是我在食厅见到的神仙!” 有人接话:“神仙怎么会长妖耳朵,徐掌勺你看清楚点,她是妖怪。” 又有人高喊:“是她!肯定是她杀的人!” 称作徐掌勺的胖男人挠了挠头:“那她那夜怎么没有杀我?” 有人啐道:“我看你是被妖迷昏了头。” “把她抓起来烧死!不然谁知道明天死的会是谁?” “怎么抓?!她是妖!” 苍清拉了拉李玄度的衣摆,“小道长,真的不是我,你一定要相信我。” 李玄度未答,只安静地站在她身前,替她挡掉所有不善的目光。 有人指着李玄度说道:“你不是道士吗?抓妖啊?!” “你傻啊!他俩明显是一路的。” 涉及到个人生死,一时间屋内唉声连连,“完蛋了,活不到靠岸了。” 李玄度不耐地啧了一声,终于开口,“各位,我师妹不是妖,我们二人皆是道士,我师妹在某次收妖之时,不慎中了妖怪的妖法,如今一到月半就会长妖耳。” 他从怀里掏出云山观的名牌扔给众人瞧。 苍清闻言在他身后“扑哧”笑出声来,李玄度知她在笑自己,背过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脑袋示意她安静。 徐掌勺一拍掌,一脸你们看吧的表情:“我就说这神仙似的小娘子不是妖怪嘛!” “你傻啊,他说什么你信什么。” 名牌在个人手上转了一圈,仍有人不信,“有那么巧?” 李玄度冷笑:“若真是妖,你们现在还能活吗?” 场面有一瞬的安静,最开始冲进舱内的那人问道:“那跑进这里的黑影怎么解释?” 苍清捂着耳朵从李玄度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快速回道:“那黑影是鬼!就是它杀的人。” 李玄度伸手将她的脑袋摁回身后,顺便低头给她递了个眼刀,这时候添什么乱。 众人却是都听见了,一片哗然:“真闹鬼了?!” 闹鬼可比闹妖怪可怕的多,妖还有形,鬼却是无形的,穿墙入室恐怖如斯。 气氛又慌乱起来。 船家走上前,喝道:“都安静!” 他将云山观名牌递还给李玄度,语气恭敬:“我姓何,年轻时我曾有幸得云山观的凌阳道长相救,若不是他,我这小命早几年就交代了。 “你既然是云山观的道长,我自然相信你。” 李玄度收回名牌,“船上既有鬼物作祟,本道长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各位放心……” “李小哥如此袒护师妹,我们恐怕难以安心啊。” 说话的是刘铭远。 李玄度皱起眉,“刘知州此话何意?不如直言。” “食厅里的尸体手中攥着的纱罗,与你师妹衣服的颜色一样。” 刘铭远将手中一截桢霞纱罗抖开给众人看,纱罗上还沾着血渍,“你二人有何话可说?”《 》 18、第 18 章 “若你师妹不是凶手,要如何解释身上的衣料会扯破出现在受害人手中?” 在场众人的哗然声刚歇过一阵,因刘铭远的这话再起争端。 苍清人避在李玄度背后,也不忘轻声为自己辩驳,“是那男人想轻薄我,硬不让我走才扯坏的。” 李玄度眯了眯眼,当时在食厅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收拾局面。 他不动声色背手至身后,在苍清身上打出个决,笑道:“不过是相似的料子罢了,怎就说是我师妹的?” 苍清瞧着完好如初的袖子,在心里暗想:小师兄人真好,又省钱了。 她从李玄度背后走出来,神气地将两只手往前伸,还转了个圈,“别信口雌黄污蔑好人啊!” “这……”刘铭远的神色有瞬间迟疑,他仔细在布料与苍清之间做着对比。 明明就是一模一样的料子。 有人说道:“谁知这样的衣服是不是有两件?” 有人提议:“搜一搜不就知道了。” 李玄度收了笑,“本朝律例,无官府搜查证不可查验私人物品,刘知州你说呢?” “确实如此。”刘铭远顿了顿,又说:“不过……可否请你师妹抬起脚瞧瞧?” “不能。”李玄度断然拒绝。 瞧见苍清的小眼神,他就意识到这鞋底必然有问题。 刘铭远严肃道:“你师妹如今嫌疑最大,杀人之事非同小可,李小哥若一味包庇,视为团伙。” 李玄度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们若真想杀人,你们加起来都不是我的对手。” 他勾勾手,“不信来试试。” 苍清:这就是龙傲天吗? 她就说不出这么不要脸的话。 自然没有人敢上前做出头鸟,场面陷入僵局。 两边都不愿退让。 李玄度说道:“不如这样,不管杀人的是妖鬼还是人,在船靠岸前,我与师妹必将凶手抓捕归案。” 船家何老大:“离靠岸最起码还有十日,若是遇到逆风,还要久。” 有人跟腔:“那这十日岂不是还要死人?若是一天死一个……” 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刘铭远沉思片刻,“十日太久,一日内你师妹若是不能自证,我们拼死也要将她关起来。” “三日。” “好。” 待众人散去,李玄度直接上了门闩,在桌前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苍清坐到他身边,看着他那双漂亮的星目,先问:“你信我?” “姑且吧。”李玄度避开她的视线。 这个回答在苍清的意料之中,“你既然不信我,为何刚刚帮我说话?替我遮掩?” “本道长今日发善心。” “嗯?”苍清凑近他,盯着他的脸瞧,想瞧出些端倪来。 “离远些。”李玄度张开五指推开她的脸,“以你的怂劲不敢杀人,不然死者变作鬼缠着你,你不得吓死。” 苍清一噎:“你是不是又有什么阴谋?” “是,降妖除魔乃道士天职,凶案我不能坐视不理。”李玄度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茶水。 “鬼物好寻,幕后真凶不好查,之前在九曲镇,我见识过苍娘子的才智,找出凶手对你而言不是难事。” 杯盏却只是拿在他手上转着,并不喝。 像无意识的动作。 “我已放了话出去,合作吗?” 苍清毫不犹豫立即答应,“好!” 她如今被认作最大的嫌犯,没有别的选择。 “事后你不许将我收进葫芦里。” 李玄度:“一言为定。” 苍清不是墨迹性子,既然决定合作,当即一字不差给他讲了遍这几日的经历。 包括鞋印和刘铭远身上的黑气。 李玄度说道:“上船那日,刘知州曾主动寻过我,说是家眷有孕,想求张平安符。” “还问我这世上到底有无鬼怪,我说有,他又不信,说我糊弄他。” 苍清说:“我直觉他的态度有些奇怪,他会不会是假官?” 李玄度摇头,“不知,官架子倒是很足。” 苍清:“不如我们去探探他的屋子?” 李玄度:“不好吧……”很没道德啊。 此事作罢。 说起食厅的鬼东西,李玄度说道:“我猜船上有人在养小鬼。” 他解释道:“这是种黔东南地区的秘术,是从死者身上取出尸油装入人偶中,再滴入施法者的心头血配合独特的咒语,制作小鬼供主人驱使,传言还可以带来好运。” “这种小鬼一开始懵懂单纯如生前般,但长此以往,几乎是所有的小鬼后头都会渐渐失了人性,若是送去寺庙道观供养可将其引渡超生,如今它已经尝到啖血食肉的滋味,留不得了。” 苍清抱着胳膊咦了一声,“好吓人。” 又说到与鬼东西打斗,苍清从锦包里取出剩余的符纸,清点了一番。 还余杀鬼符x2、杀妖符x2、追踪符x1。 驱鬼符、破阵符、平安符和一张追踪符都被用掉了。 苍清总结:“怪不得那鬼只是受了伤。” 原来是符不对症。 “你这水到底喝不喝?” 苍清说得渴了,干脆抢过李玄度手中的杯盏一口干掉,“别浪费了。” 李玄度盯着桌上的符纸在发愣,被她抢了水杯才回过神,“走吧,去抓鬼。” 苍清被他跳脱的思维打得措手不及,哀怨道:“哎不是,小道长你不用睡觉的吗?就算要合作,也该明夜再去啊。” “废话少说,不然把你收进葫芦里。”李玄度站起身,推门而出。 苍清很是不满,迫于淫威跟在身后,她嘟囔,“鬼早跑了,你去哪抓啊?” “跑不了。” “你怎么确定的?” 李玄度从乾坤袋里取了帷帽扔给她,“你扔了张追踪符。” 苍清哇了声:不愧是我。 接住帏帽,很自然地往头上一戴,“但追踪符不是需要咒语开启才有效的吗?随手一扔也有效果?” 李玄度没回,口中轻诵着追踪咒,推门出去。 苍清只当他故作高深,暗想:小师兄画符箓的本事已经这么高了?竟可以无需开启就随意定位追踪符。 却见李玄度又退回屋中,关上门,轻声说道:“追踪符被人毁掉了,但它出现的最后位置,就是我隔壁这间甲字六号房。” 难怪之前的船家他们会冲进来,这是一间之差,认错了。 苍清也压低声问:“这间屋子是刘知州的吗?” 李玄度:“不,他是对面乙字八号房的。” 二人坐在一处重新合计,苍清道:“小鬼被符箓打伤,定是躲回了主人的地方,别打草惊蛇,等明日问问船家那是谁的屋子。” “好。”李玄度站起身开始赶人,刚开口喊了句,“苍娘子……” “我不走!”苍清立即趴在桌上,双手扒住了桌沿,“这次真的是会伤人的厉鬼。” 李玄度叹气,“我要去布阵引鬼,你一起吗?” “走走走。” 前甲板有舵手,布阵点选在了后甲板的阴影处,苍清寸步不离跟着李玄度,她看着天边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嫌弃道:“你这布阵速度也太慢了,大师兄一炷香就能解决。” “你来?”李玄度的自尊心受了打击。 小鬼受了重伤,必要阴气滋养,这聚阴阵是个大阵,他已经很快了好吗?! 他又不是祝宸宁擅长卜卦布阵,掐个诀阵就成了。 李玄度很不爽,也不知在不爽什么,“这么巧,你的大师兄也擅长布阵?一炷香那么厉害,名号定然很响?我竟从未再江湖上听闻。” 呀,说漏嘴了。 苍清咧嘴傻笑。 如今妖相的事既然暂时瞒过去了,苍清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告知小师兄自己的真实身份,毕竟他可是说过“含泪送入伏妖塔”这种话的人啊。 大义灭亲什么的是能做出来的。 她要捂好自己是苍苍的这层身份。 其实……也主要是她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苍清试图补救:“还好,不值一提,和小道长你这种全能选手还是不能相提并论。” 李玄度冷哼,“高攀不起,我速度慢。” 任他如何阴阳。 她只当听不懂。 苍清打了个哈欠,转移话题,“忙活一晚上,我都饿了,去食厅吃朝食吧。” “刚死了人不觉得膈应吗?”李玄度跟着打了个哈欠,“何况出力的好像是本道长,你一晚上都不带动一下。” 呵呵,苍清催促,“这世上没几件事比吃饭更重要了,赶紧走吧。” 食厅里已经打扫干净,徐掌勺和几个帮厨正在忙碌,见了他们笑道:“道长们那么早,今日有新蒸的神仙富贵饼,还有新下的百合面。” 虽说船上储物条件有限,但徐掌勺总会花心思给客人们尽量准备的丰盛。 李玄度听着名字有趣,跟着念出声:“神仙富贵饼?” 徐掌勺颇有些不好意思,嘿嘿笑道:“其实就是拿白术和石菖蒲粉加上山药粉混着白面、白蜜做成的饼,晒干后一直存在底舱储物间里,看到仙姑后想起来,今日就拿来给蒸上了。” 苍清此时已恢复人耳,她摘掉帷帽,也笑:“这个名字听着就讨喜,来一份吧,再要两碗百合面。” 捧着碗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苍清看着李玄度手中的神仙富贵饼悄声道:“升任临安知州,这算不算是天大的富贵?” 李玄度咬了口饼,“所以小仙姑你还是在怀疑这得了泼天富贵的刘知州?” 苍清吸溜一口面汤,“不好说,也许是他身边人养的,你对他家具体人口结构了解多少?” 李玄度摇摇头。 苍清也摇摇头。 二人默契低头吃饭…… 约莫是死了人的缘故,来食厅的人并不多,视线很开阔,有个低着头的女子,手挎食盒缓缓进入了苍清的视线。 走得近了,随之而来一股香甜的气息。 苍清看着她买了几个饼,又要了碗素面。 突然道:“我想起来了。”《 》 19、第 19 章 “她就是昨夜在食厅里的娘子。”苍清指向正往木盒里装朝食的女子。 上船那日这娘子就站在刘知州身侧。 李玄度的目光落在女子身上,“你确定她就是昨夜死里逃生的那位娘子?你不是说没看清面貌吗?” “我记得她身上的气味,真的,我还能闻出是男是女呢。” “信了,狗鼻子真好用。” “谢夸。”苍清白他一眼:真不会说话。 又道:“夜里刚经历了那么吓人的事,今日还能面色如常地出门,不简单。” 李玄度瞅她一眼,“你还能吃下饭,不遑多让。” 苍清一口饼一口面,“我有你,不一样。” “……”李玄度轻咳一声,站起身,“吃完了吗?干活。” “来了来了。”苍清将剩余的面汤喝完,跟上。 从二层食厅转回三层,就见那女子进了刘知州的乙字八号房。 楼梯拐角处,苍清低声说:“她脚上的朱色弓鞋,和我脚上的一模一样,上去瞧瞧。” 还未近到门前,便听到里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声音不重,但落在苍清耳朵里格外清晰。 先是个女子的声音,“我再问你,祁儿死的那日,你在做什么?” 而后又响起另一个女子的声音,“苑娘子……老爷他……” “住口,一个刚进府两月的侍妾哪来你说话的份,我问得是刘铭远!叫他自己来说。” 屋里却迟迟没有传来男子的说话声。 被唤苑娘子的女子再次问道:“那日当真是官场间的应酬吗?” 这时屋里才响起男子的声音,“是。” 苑娘子回道:“好。”她顿了顿,又连说了三个好字。 屋里安静下来,苍清赶忙拉着李玄度闪到舱房前假意开门。 很快,刘知州的屋里走出来一人,并不是先头进去提着食盒的那位娘子。 而是那日甲板上刘知州身侧的另一位娘子。 看着年纪稍长些,眉眼冷淡,脸上尤带泪痕,瞧都不曾瞧一眼同在走廊的苍清二人,径直走进了李玄度隔壁的屋子。 甲字六号房。 苍清与李玄度相视一眼,不等发问,苍清就摇了摇头,她没有在这娘子身上瞧见任何黑气。 按有限的信息,苍清猜测,这位叫苑娘子应当是刘铭远的妻子,昨夜在食厅遇见过的提食盒的大概率是侍妾。 都省了去找船家打探消息。 苑娘子脚上的靛青色弓鞋,布面花纹也和她的一样。 再说这刘知州一家没问题,苍清都不信。 李玄度:“你说,祁儿会是他们的什么人?” 苍清:“听这个称呼,小辈的可能性更大些。” 二人又凑在一处嘀嘀咕咕了半天,没研究出个所以然。 白日也非抓鬼的好时机,昨夜又一宿未睡,苍清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想趁天亮着,回去补觉。 “小道长,我们晚上见。” 她才走两步,李玄度喊住她,“以后在外人面前要喊我师兄。” 苍清笑了一下,“知道了小师兄。” 等月亮出来的时候,苍清还没醒。 屋中临江景的窗缝上结起冰霜,一点点覆满整个窗棂,又沿着墙往下爬。 整个屋子的温度骤降,冻得床榻上的苍清不自觉蜷起了身体。 她忽然从睡梦中醒过来,人是清醒的,眼睛却如何都睁不开,身体也动不了。 耳边是窃窃私语声,听不出在说什么。 心里的危机感陡然升高,她奋力挣扎,默诵出了祖师爷的名号,这才猛然睁开眼,身子也在瞬间能动了。 屋中未燃灯,借着月光,她一眼就瞧见趴在她头上方的小鬼,裂着大嘴,一排细碎尖牙与她的鼻尖只有分毫距离。 人眼对鬼眼,苍清失声尖叫,翻身滚下床榻。 手胡乱地在包里一抓,不管是什么就往外扔,小鬼似有防备,如一团乌云在屋里蹿来蹿去,咯咯咯笑着。 屋门被踹开,苍清扔出去的二十两银锭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巧砸在李玄度的身侧,被月魄剑拦腰一斩,碎成两半落在地上。 月魄剑的凌冽杀气冲到了小鬼,它在瞬间化作黑烟从窗缝钻了出去。 苍清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了。 这鬼怪怎么各个都爱找上她?她是香饽饽吗? 李玄度没有追击,收剑入鞘蹲到她身边,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苍清愣愣地看着他,而后一把将他抱住,“哇”地哭出声,“小师兄!” 李玄度整个人蓦的一僵,迟疑片刻,终究没有推开她,放缓声音安慰道:“没事了。” 呜哇哇嚎了半天的苍清从他怀里抬起头,恨恨道:“你一定要替我报仇!” 说是哭了面上却并无泪痕,原来只是干嚎。 李玄度被她皱着眉、瘪着嘴装哭的模样逗笑,安慰的话咽回肚子里,出言讨嫌,“这鬼都爱找你,莫不是小狼妖真的那么好吃?” “你想试试?”苍清抬起一只手臂送到他面前,“尝尝?其实我也蛮好奇的。” “又胡说什么?!”李玄度一下将她推远。 逗人的反被人逗了。 李玄度站起身,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视线扫到从窗棂流下来的一滩水迹,若有所思。 苍清问道:“你怎么会这么巧出现在我房门口?不会是一直在门口等着吧?” “没有。”李玄度背对着她,瞧不见他的神情,“我都已经去后甲板寻过一圈了,怎么可能特意在门口等你,少自作多情,赶紧些,去抓鬼。” “哦。”苍清抓抓有些睡乱的头发,“稍等,我先梳洗。” 李玄度上下看了她一眼,撇过头,“你过来。” “嗯?”苍清莫名其妙,但还是走到他身边。 李玄度随手在她身上施了个避尘绝,有些散乱的发髻整齐如初。 这法术真的太好用了!!! 苍清立马用星星眼瞧着李玄度,“小道长,你教我法术吧!” “做梦。”李玄度丢给她一个后脑勺自顾出门去了。 苍清跟上,还不死心,“你收我为徒吧?” “本道长不收徒。” “行行好,就教我这一个?” “没空。”李玄度加快了脚步。 “我付费!”苍清紧追不舍。 “我不缺钱。” 二人说着话已经下到甲板上,船尾无灯,李玄度干脆燃起指尖火来照明,引得苍清又是一阵眼热。 问道:“那你想要什么?” “你……” 李玄度话刚出口,船尾冲出来几个人,手里提的灯笼摇摇晃晃,“——救命!有鬼啊——” 为首的刘铭远还算镇定,只是脸色一样难看,见到李玄度眼神一亮,“李小哥救命!” “刘知州?”李玄度将几人护到身后,问道:“发生了何事?” 刘铭远叹口气,“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 他心有余悸:“我听见此处有孩童打闹之声,怕是谁家小儿不知危险,便和他们一起来看看,所以,就是这邪物在杀人?” 苍清躲在李玄度身侧,探头左右瞧了瞧,疑道:“小鬼在哪?” 甲板船尾除了这几人,根本就不见其他异样。 李玄度走到聚阴阵前,粗略看了一番,回身说道:“安全起见,各位还是赶紧回屋吧。” 几个船侍仍惊魂未定,“你们不是道长吗?救救我们。” 正是昨夜喊打喊杀最响的几个。 苍清冷哼:“你们现在信了?” 李玄度对这几人充耳不闻,拉着她往回走,“走了,去其他地方看看。” “不守株待兔了?”她问。 李玄度略矮下身凑在苍清耳边,低声道:“有人动了我设的拘鬼阵。” 苍清恍悟,“我说你布阵用那么久时间,原来又是阵中阵?”她竖起拇指,“不愧是我们年轻有为的小道长。” 只要马屁拍到位,道术迟早都学会! 二人说笑着往回走,少年道长还不知自己的眼里已经溢满笑意。 原本要去船的底舱查一查储藏室和冰窖,结果刚进船舱在楼梯处遇到了刘铭远的妻子苑娘子。 她拦住他们,轻声说道:“道长,我知道是谁养的小鬼。” “哦?”苍清对她投去探究的目光。 “我叫陆苑,是刘铭远的妻子。”陆苑将鬓边的一丝碎发别向脑后,语调清冷再次开口:“你们跟我来。” 苍清同李玄度用眼神无声交流后,一前一后跟着陆苑上了楼梯。 刚走出三层楼梯口,就见苍清的舱房门大开着,门口乌泱泱围着一群人,船家也在。 其中几人一见她立刻冲上来,“是你!你是杀人凶手!” 李玄度将这些人拦下,冷声问道:“三日期限未到,又闹什么?” 船家在旁解释,“这几位是昨夜死者的老父与大哥。” 原来是为这事?既是家属,情绪激动些也能理解。 苍清的目光略过人群望进她的房间,床单被褥都落在了地上,这些人竟只凭着捕风捉影的信息,就私闯她屋子乱翻一通。 好在她习惯将重要的东西随身携带,苍清叹气解释,“我并非凶手,真凶是只小鬼。” “哪有什么鬼,分明就是你装神弄鬼!”死者大哥摊开掌心给众人瞧,“这银锭上有我们钱庄的铸印。” 掌心上赫然是碎成两半的银锭。 “你倒是说说我家二郎的银锭为何会出现在你的屋子里?” 苍清当时生死一线,被小鬼吓懵了,哪里注意到自己扔出去的是什么。 更巧的是那高壮男人家里竟是开钱庄的。 她耐着性子解释,“是你家二郎轻薄我未遂,赔我的精神损失费。” “你以为我们会信?我家二郎向来懂事乖巧!” 死者老父亲用力敲着手中龙头拐,瞧得木质地板咚咚作响,“我看分明是你想攀高枝,勾搭我家二郎不成,谋财害命!” 好个倒打一耙!《 》 20、第 20 章 “我脑残还是眼瞎?!放着身边俊俏师兄不要?图你家那赖头二郎?” 虽说死者为大,但这脏水泼得苍清气不打一处来,卷起袖子就要干架,若非菜刀之前丢了,她定然要持刀上去好好同他们讲讲武德。 李玄度原本冷着脸,因她这话低笑出声,“师妹,叫你不要贪财了。” “那是我该得的。”苍清反驳。 “也对。”李玄度上前旁若无人地拿回两瓣碎银,顺手将苍清拉回身侧,收起笑开口:“陆苑娘子,你不是说知道谁是凶手吗?既然大家都在,何不出来说两句?” 蓦然被提名的陆苑表情微变,显然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也没预料到李玄度会直言不讳问出来。 她抿抿嘴,小声说道:“凶手……凶手是我家官人。” 声音虽轻,引起的骚乱却不小。 “刘知州?怎么可能是刘知州呢?!” 陆苑从怀里取出一个木匣,“我没有骗你们,不信就打开看看。” 李玄度拿过匣子打开,里面是个人形陶罐。 苍清张望了一眼,陶罐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雾,模模糊糊瞧不清人形的黑影忽明忽暗。 她悄悄拉了拉李玄度的袖子,“是鬼,但没有形。” 陆苑道:“你们将这除了,所有的事就都会结束。” 即使她不说,这邪物也是留不得的,李玄度以手捏决,快速点在陶罐上,只听凄厉之声刺破耳膜。 这声音在场的众人都听见了,顿时都捂住耳朵默不作声。 苍清看着模糊的黑影在罐中剧烈扭动,拉扯变形,心生不忍。 小师兄同她讲过,小鬼是死去婴孩制成,它们没有善恶之分,全凭原始的欲望驱动,可恶的是将它制作出来的人。 “小师兄,要不将它送走吧。” 李玄度没有回应,口中杀鬼咒却成了化生出路咒。 念罢,他将木匣还给陆苑:“你可知道此事原委?” “知道。”陆苑扫了一圈众人,眼里似有泪光,“我的孩子……三个月前不幸溺亡,官人为了宽慰我不知从哪里寻来这小鬼邪术,先头还好好的,不知从何时起,越发控制不住它了。” 陆苑眼神虚浮不知看向何处,也许是想起了什么,短短一段话她说得很艰难。 苍清能清晰地感受到她的难过,问道:“可夫人为何要告知我们?” “我不愿见它继续害人。”陆苑回道。 事至此,众人也都信了几分,踟蹰着不知该如何是好,遇到神鬼之事,就连死者的家属也不敢再闹。 还是船家见过的风浪多,最先提议,“不如先去将刘知州请来?” 话音刚落,楼梯上匆匆跑上来一位娘子,正是刘铭远那位侍妾,她瞧见这么多人先是一愣,而后才对陆苑说道:“苑娘子,老爷他昏死过去了。” 陆苑脸上闪过一瞬即逝的诧异,问道:“他在哪晕的?” “在……”这娘子垂眸扫了眼众人,“底舱。” 苍清几人见到刘知州的时候,他正躺在一层底舱的冰窖门口,双目紧闭,好歹尚存呼吸。 底舱乌漆嘛黑的走廊连灯都没点,只有掉在一旁的提灯发着幽暗不明的光晕。 大约是冰窖门口,所以格外的冷,丝丝白气在灯笼的黄晕下驾雾。 陆苑率先冲过去扑在刘铭远身上,哭喊,“官人?!” 她焦急的神色并不像作假,苍清有些看不明白,先头大义灭亲,如今又如此悲怆,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复杂情感? 看热闹的人也寻来提灯跟了过来,漆黑的底舱照进人气,众人一合计将刘铭远先送回了舱房。 等众人散去,屋中留下的外人只剩苍清和李玄度,陆苑抹泪坐在床边,身侧还站着那位侍妾娘子,低眉顺眼一言不发。 她的模样明艳动人又那样纤细脆弱,就好似不慎开在冬季雪山上的孤植,开错了季节所有的灿烂不过都是转瞬即逝。 苍清想劝解几句,陆苑擦着眼泪先开口:“有劳二位,没什么事也出去吧,我和小莲自会照顾官人。” 原来这娘子名叫小莲,那夜她无故出现在食厅,又从小鬼手中逃脱,今夜又能发现晕在底舱冰窖里的刘知州。 这世上真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苍清又多瞧了这妻妾二人几眼,她们都同她穿着一样款式的弓鞋,只是陆苑的是靛青色。 她给李玄度递了个眼色,一起退出了乙字六号房。 门掩上的同时,李玄度手中多了个罗盘,中心指针疯狂转动着。 这船上不止有鬼还有妖…… 却不知都藏去了何处。 过去一个日夜,刘铭远未醒转。 又过了一日夜,还是未醒。 船上也再没有死人,一切好似又恢复了平静。 李玄度和苍清每日都会去看望,今日也不例外。 小莲给他们开了门又坐回桌边,拿起针线绣着什么。 陆苑坐在刘铭远床边,脸上愁容未减又添了疲态。 躺在床上的刘铭远仪容整洁,衣上淡淡清香,呼吸均匀,脉象平稳,倒像只是午间小憩。 桌上小炉香烟袅袅,被窗外传来的风一吹飘至各人眼底又氤氲开去。 这香甜的气味正是苍清之前在小莲身上闻到的味道,她坐到小莲身边不经意地问道:“这屋中点了何香?” 小莲回道:“是我老家的一种特制香,可安心明神。” 上至官家下至百姓确是均爱焚香不甚稀奇,苍清随口又问:“你老家是衢州?” “我老家是矩州的。” 苍清讶然:“倒是不曾听出有外乡口音。” 就连陆苑也多瞧了两眼小莲,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情之色,继而又转为哀伤。 “有十多年了,乡音易改。”小莲低着头只看着自己手中的绣棚子,头都不抬地回道。 苍清见她如此认真,也凑上前看她绣花。 不知是被看得久了有些紧张还是怎的,小莲的手指被剪子划开了个口子,苍清赶忙拿出帕子拉过她的手要帮她包扎,摸到小莲的手腕时突然楞了楞。 小莲反应过来也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不打紧的,多谢小娘子关心。” 陆苑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她看着窗外轻叹:“等上了岸我便去给官人寻最好的郎中,一定能将他看好,难为道长萍水相逢却一直挂念着我家官人。” 又轻喃:“再有几日,便靠岸了吧。” 窗外两岸景象隐在阴沉的天色下缓缓后退。 是啊,不出十日就能到临安了啊。 又安慰几句,出了刘铭远的舱房,苍清凑到李玄度身侧耳语:“你刚刚趁着刘家娘子出神之际做了什么?” 李玄度回她:“也没什么,就是点了刘知州的气海穴。”顿了片刻,“这天看着像是要下雨了。” 苍清:“确实是闷得很,去甲板上透透气吧。” 天近黄昏,甲板上船老大正在催促船侍降帆。 李玄度上前招呼:“何船家,忙着降帆啊?” 船老大也笑脸相迎,“是李道长啊?可不,马上就有一场暴风雨要来了。”又问,“那刘知州可醒了?” “还没。” 徐掌勺正好走过来,打断了船家的话,“船老大,底舱好像有老鼠,我刚去冰窖拿猪肉,一路上都是磨牙声,抽空得撒点鼠药啊。” 他周身绕着淡淡的黑气。 苍清敏锐,觉出了这句话的关键点,忙问:“还有其他异样吗?” 徐掌勺想了想回道:“特别冷。” 船老大笑道:“傻小子,冰窖可不就得冷吗?” 徐掌勺挠头,“不,不是,走廊里都是冷的,我还到处都检查了一番,冰窖门也关得好好的。” 听到这话苍清冷笑一声,轻声自语:“原来是藏这了。” 她面上不显,换了话题问道:“船家,还有几日能到临安?” “以我以往的经验啊,若是一直刮西北风,应该再有七八天就可以靠岸了。” 天色愈发暗沉,风吹得降到一半的帆布猎猎作响,船老大又开始催船侍们加紧动作。 苍清看着李玄度,悠悠然开口,“小师兄你也听见了,去底舱瞧瞧吧?也许今夜过后,就真的能睡个好觉了。” 李玄度打趣:“小仙姑夜夜找各种理由赖在我房里,每日睡不好觉的人是我吧?” 苍清不吱声了。 李玄度却似高兴的很,背过手往舱内走去,“走吧,去收网了。” 船底舱果然很冷。 好似一下过度到了冬天,一向不怕冷的苍清都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老鼠磨牙的声音断断续续回荡在底舱走廊里,苍清竖起耳朵,认真地去听,声音是从尽头那件间储物舱传来的。 “走,去看看。” 李玄度还来不及反应,苍清的手突然伸过来牵住他,带着他往前走。 她的手冰凉似玉,他的脸滚烫如火。 他实在不该在这种情境下有什么别的心绪。 可他十八年的人生里也是第一次被小娘子拉手。 不同于隔着衣服的拥抱,情急之下的触碰,这种切切实实来自肌肤相依的触觉,让他心如小鹿。 他甚至希望这短短的路程再长一些。 心里猛地一惊,思绪回笼,忙念了两遍清心咒。 他一定是疯了! 又忍不住侧头看向身边那道榴色倩影,她却也恰好朝他看过来,视线冷不防撞在一起,融在他迷离惝恍的眼里,闯进了他早已山呼海啸的心底。 那双杏眼秋水盈盈,她娥眉微蹙,说:“小道长,这里有古怪。” 两遍清心咒肯定是不够了。 他轻舒出一口气,等了有那么一会才道:“你站我身后。”《 》 20-30 第21章 门内景象如常, 瓜果蔬菜坛坛罐罐躺了一地。 如鼠啃噬的“咔嚓咔嚓”声时有时无,这会子又什么也听不见了,李玄度仔细看了一圈, 什么也没发现, 只敏锐地觉得冷气不断渗进体内。 跟在后面进来的苍清焦急万分地喊他:“小道长,快开眼!” 苍清一直充当着他的眼睛, 从没有哪次会这么着急地叫他自己开眼。 他知事态紧急立马口中念咒, 剑指划过眼睛, 眼前景象骤变,整个舱内一片黑雾缭绕。 千丝万缕如墨倾入水中, 越往里走, 空气中的墨色越浓。 人在其中仿若掉进了无边的黑洞, 那浓重粘腻的雾色像是有了生命, 争先恐后想往人的眼鼻处钻。 苍清眼尖, 指着舱内最深处的一处角落说道:“那里有个土瓦坛子,黑气好像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李玄度唤出月魄剑, 甩出道道剑影挥开黑雾, 角落里果然静静躺着一个破烂小瓦罐,普通的就如每家每户腌菜的坛子。 苍清拿起瓦罐,很轻。 她屏着气缓缓掀开盖子, 丝丝黑雾如墨鱼喷墨, 一下从土罐中喷出来,阴祟之气侵入眼睛,迷得人视线模糊。 李玄度诵起金光咒, 他念得极快,同时双手掐诀,很快层层金光罩到身上, 瞬间驱散了周边的黑雾。 待看清罐中景象,二人皆是瞳孔剧震。 里边赫然躺着一个三寸大的小婴孩,浑身泡在血水里,被血水中粗细不同的血管环绕包裹,挤得整个罐坛子满满当当。 偶尔伸展四肢,摊手蹬腿,踢到罐壁便发出咔嚓的声音。 苍清受惊,拿坛子的手打滑,指尖不慎被磕破的坛子边划破,一滴血顺着罐沿滴落进去,一瞬便被罐中小人吸收殆尽,它好似还不心满意足,贪婪地砸吧着嘴。 体形竟随之又长了一些,罐子上的裂缝也因此多加了几条,鼠啃声更甚。 金光照进罐内,里边的小人似乎觉得很不舒适,眉头紧皱,“嗷——”的一声哭了出来,尖利不似人语。 若不是有金光咒护身,恐怕此时已经被这声音伤到神魂。 苍清赶忙把盖子重新盖上,哭声戛然而止,她第一次见到这么诡异的东西,心砰砰跳得厉害,看向李玄度:“小道长,怎么办?” 李玄度凝眸沉吟,半晌才坚定地回道:“这东西不能留。” 苍清有些不忍:“可他……还是个婴儿啊。” “你有见过这么诡异的婴儿吗?都只是表象罢了。” 李玄度像是安慰一般又道:“你别忘了我们本来就是来找它的。” 苍清叹气:“骇人小鬼怎么成这番模样了?” 叫她都不忍心下手了。 李玄度也是初见这种似人又似鬼物的东西,一时无法解答:“这恐怕就得问幕后之人了,先带出去吧,我们动了土罐子,他的主人很快就会寻来的。” 出了底舱,回二层的楼梯需饶过甲板侧面的走廊从船头进去。 暴风雨已经来了,船身随着风雨摇晃的厉害。 倾盆大雨在空中串起层层叠叠的水晶珠帘,风吹得珠帘飒飒打在人脸上睁不开眼。 苍清才迈脚要踏进雨水中,李玄度拉住他的胳膊,什么也没说,只是运起真力,将雨水阻隔在外不得沾身。 船帆已经降下,甲板上只有船头站着穿着蓑衣的船老大和几名舵手,平日里都是由几名掌舵手轮流来负责船的航行,但遇到这种天气,船家一般都会亲自掌舵,以保证整艘船的安全。 夜色深沉,风驰雨骤让专心致志的船老大和舵手们不曾注意到甲板上出现的其他人。 苍清却是透过船头的孤灯看见暮色里还站着一人。 那人就任雨水打在身上,不动也不躲,清冷地开口:“把他还给我,你们要我做什么都行。” 李玄度冷笑:“果然是你。” “把他还给我,”陆苑只是重复,“求你们把他给我。” 到后面几乎是在哀求。 苍清劝解道:“陆苑娘子,他已经死了,不该再以这样可憎的面目留在世上。” 这小鬼害了两条性命,又嗜血如命,决计是不能留。 “把他给我!”对面声音几近咆哮,融进呼呼风中,拉得变了形。 “妖孽休想!”李玄度冷下脸来,厉声道,翻手间罗盘已置于掌心。 船头孤灯在雨中散发出雾蒙蒙的光晕,映得陆苑面色晦暗不明,“你们找死!” 她伸出双臂,在黑暗中做出各种奇怪的手势,嘴里念着让人听不懂的语言。 船晃得厉害,她的身体却稳如磐石,不曾动摇分毫。 就在这一触即发之际,舱里跑出来一人,她抬起脸冲雨中站着的人喊道:“阿苑!” 陆苑头都未抬,只是厉声道:“你来做什么!?” 小莲冲过去将陆苑抱住,“阿苑,我们回家吧。” 陆苑狠狠将她甩开,“滚!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小莲跌坐在地上,却似不知疼痛只继续喃喃着:“我们回家吧,只要回了家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舱里又跑出来一人,雨水瞬间将他打湿,他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苑娘!” 陆苑终于停下手中动作,机械地扭动脖子缓缓转过头:“官人?” 小莲也从地上站起身,满脸的疑问,“你……你怎么会醒?” “是我封住了他的脉息。”李玄度出声回答了这一家子的疑问。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昏迷不醒,但是一定需要配合你屋中的香才能起效吧?封了他的穴,他闻不到你点的香,自然也就醒了。” 苍清也叹气接口道:“你们一家子还真是难评啊。” 她指了指陆苑,“这小鬼真正的主人是你?” 出现在死者门口的血脚印,一样的弓鞋不止是巧合,更重要的是这工艺就是出自小莲之手。 这家娘子就是鞋铺掌柜口中随夫搬走的人。 那么小莲多次出现在小鬼周边却毫发无伤也有了解释。 苍清试探问道:“你发现了我们下的追踪符,于是你便故意接近我们,给我们假的小鬼,又告诉我们小鬼是刘铭远养的消息,是想借我们的手除掉他?” 小莲看着陆苑,眼里透着迷茫,“你想杀了……他?你不是一直不愿伤他吗?” 刘铭远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你想杀了我?” 陆苑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对着苍清和李玄度说:“我们毫不相干,你们为何屡屡坏我事?” 李玄度嗤笑,“你杀了人。” 苍清继续道:“你的夫君背叛了你是吗?他忘记了你们的山盟海誓,在你孩子刚死了一个月之时就纳了新人。” 陆苑没有接话。 “你的孩子死了,而他又有了新的孩子,你恨他对吗?” 看着陆苑毫无情绪变化的脸,苍清觉得自己猜错了,“你并不在意此事……那是什么让你想杀了他?” 苍清转而看向刘铭远,大雨冲刷在他脸上,依旧没有掩盖掉他变化不定的脸色。 她只迟疑了片刻,便想通了其中关键,指着刘铭远道:“原因出在孩子死的那日!那日你在做什么?” 苑娘却突然开始笑,笑个不停,好似要喘过气去,笑了许久,大概笑的眼泪都出来了,分不清脸上的是雨是泪。 她哑着声音说道:“不在意?怎么会不在意呢?任何一个爱着丈夫的女子,都不可能不在意自己的丈夫身边睡了其他女子。” 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凭什么只有我的孩子死了?” “他该死!你们都该死!”陆苑变得激动起来,她举起左手轻摇,在她奇怪的手势下,手腕上银制的铃铛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你们都去做我儿的养分吧!” 苍清手中的罐子剧烈摇晃起来,再也拿不住脱手而出,一切都不过是瞬间的事。 刘铭远喊道:“苑娘,他早就不在了,你别执迷不悟了!” 陆苑这次没有回头,她两眼直勾勾的只盯着罐子,“官人,你看看,他不就在这吗?活生生的,和以前长得一模一样。” 罐身裂纹越来越多,最终裂成碎片,黑雾中托着一个婴孩,白白胖胖竟真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儿无甚区别。 陆苑痴痴望着飘在空中的孩子,血红的眼里是满满的不舍。 第一次见这场景,苍清看得发怔,身旁的李玄度也是一样。 就连不远处的船老大和舵手们也被吸引,不知所措地望向这边,最后还是船老大低喝一声:“别回头!好好掌舵,当作什么也没看见!” 他行船几十年,不止一次见过这种诡异之事,他懂什么时候应当视而不见,可耳朵还是忍不住往那个方向探去。 “祁儿过来。”陆苑向空中小鬼展开双臂柔声唤道,“到阿娘这里来。” 婴孩小鬼脸蛋白净,穿着红色小袄,霎是可爱,让人忍不住心里一软。 他看了一眼陆苑,蹬了蹬腿却是朝苍清飞去,停在她面前伸着短胖的手臂,咿呀说着话。 “祁儿要抱抱……” “抱抱……” 让人一时间无法对这样的孩子下手。 直到这个可爱的“孩子”一口咬在苍清的手臂上。 苍清手臂登时流出鲜血,那婴孩两眼放光,更加用力吮吸起来,身形较之前又大了许多,竟像个二三岁的孩童了。 李玄度慌忙用手去拉扯,小鬼却将自己的牙深深嵌在肉里,若是强拉硬拽痛苦的只会是苍清。 第22章 “符纸给我!” 不等李玄度说第二遍, 苍清已经取出几张符纸递过去。 李玄度快速接过,指尖夹起一张杀鬼符,口中念咒, “啪”的一下贴在小鬼脑门上。 符纸燃起一团烈火, 如此瓢泼大雨都无法将它淋熄。 火焰燃上鬼身,小鬼吃痛, 黑气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可爱的样子忽地变作狰狞鬼脸。 “不要——” 陆苑厉声喊道。 大概是出自一位母亲的本能, 她跌跌撞撞朝着小鬼跑去,不顾火焰将小鬼抱进怀里。 “祁儿……祁儿别怕, 阿娘在这里。” 陆苑瘫坐在雨地里, 面上不知是雨是泪, 只管尽数从脸庞流落。 “妖孽, 还执迷不悟?!” 月魄剑指在陆苑身前, 她也毫不在意,好似早就不打算活下去。 小莲扑上来, 挡在陆苑身前大叫着, “不,不是这样的,这些事和苑娘无关, 是我做的。” “闭嘴!”陆苑毫不留情将小莲推开, “装什么无辜?你当真以为我就不恨你吗?” 小莲听她这么说,先是一脸错愕。 又听陆苑道:“你若是真有心,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应当拦我。” 小莲似想到了什么, 面色僵硬地垂下头去。 陆苑不再多瞧她一眼,只是抱着怀中小鬼,缓缓摇响腕上铃铛镯。 “叮铃当啷——” 口中清唱着不知哪里的歌谣。 “溪水边上哟, 有那浣衣娘,情窦未开时,不知世上愁几许——” “溪上边上哟,有那痴情郎,一见倾心时,方知世上愁几许——” 刘铭远走至她身边,轻轻唤她:“苑娘。” 陆苑忽然不唱了,缓缓抬头看他,眼底暗沉。 她二十与刘铭远相识相恋,背井离乡随他偷跑出来,红袖添香陪他读书写字,之后进士及第,二十五又随他赴任衢州。 “官人,你可知你赴任衢州那年,我已经有孕两月,只是因路途艰辛没有保住这第一个孩子” “你不曾说起。” “是,因为我担心你新官上任徒增烦恼。” “我……”刘铭远想说些什么,嗫嚅了一下最终没有说出口。 “此后我伤了元气多年未孕,眼见你唉声叹气,身边人都劝你纳妾。” 她依旧望着他,目光深深看得刘铭远心里发凉。 “是,我当时是愁过,可我最后不是也没同意吗?” “呵……直到四年后又有了祈儿,我才安下心来,那时心想终于不会有人同我分享我的丈夫了。”苑娘苦笑,可终是人心易变,这冷清的宅子里还是多了一个可怜的人儿。 “祁儿出生后,府衙后院清冷的日子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 她不再看刘铭远,而是低头看向怀里抱着的小鬼,想起那段时光,眼里变得温柔。 “那日我也是这样抱着浑身湿透的祁儿,他的小身子那么凉,我一遍又一遍喊他名字,他却再也不会回应我。 “明明早上还在说,爹爹最爱吃鱼了,若是能有世上最美味的鱼,爹爹就一定会回家陪祁儿一起吃饭。” 刘铭远浑身一震,“我竟不知……” 她的语气转而变得冷硬:“官人是不知,你每日忙着公事,不知祁儿何时学会喊爹爹,不知祁儿何时学会了自己吃饭,不知祁儿又长高了,不知祁儿已开蒙上了学堂,你只知今儿城东的路该修了,明儿又有要断的新案,后日哪家的官爷在红袖楼里宴酒。” 她明明在控诉,却没有大喊大叫,语气虽冷听起来依旧如拉家常般平淡。 “在你眼里,祁儿就像是喝着露水自己就能长大。 “你也许算得上一个勤勉的好官,却当真不是个好父亲。” 也不是个好丈夫。 “苑娘,没了儿子我也伤心,不止你一人……” “你是伤心,你是伤心你刘家断后了!”她终于加重一次语气来打断他。 “所以祁儿不过才走一月,你便急着纳妾!” 她冷笑,“呵,祁儿出事的那几日你便是在红袖楼里喝酒,他日日盼着你早日归家这才会去池塘网鱼,这才溺死在水里,而你那日却正在红袖楼里为你的子孙大计出力!” 刘铭远并不辩驳,一味的沉默。 若是他同她争辩,陆苑便又多了许多可指责的话语。 但他没有,她就泄下气来,“远郎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林间相遇?” 刘铭远自然记得,那时年少他同友人游山川湖泊,不幸走散无意闯进黔东南的深山老林,险丧野兽毒虫之口。 少女蓝衣银铃,叮铃叮铃一声一声撞进他的心里。 “哪里来的登徒子?不许再跟着我。” “你既救了我,我便该以身相许报答此恩。” “我是族中圣女,不可能同你这个外乡人成亲的,你便死了心吧。” “阿苑,你可愿意同我离开这里。” 阿苑,你可愿意同我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苦难都来自于此。 “若是再来一遭,我定不会再同你走了。” 她说的是我再不会同你走了,而不是我绝不会救你,任你命丧野兽之口。 小鬼又变回了孩童模样在陆苑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着娘,小手轻轻地摸着苑娘的脸。 又喊爹爹。 “爹爹……水里好冷。” “爹爹,祁儿冷。” 刘铭远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小鬼最终化作烟雾,被风雨消散了。 陆苑嘶声力竭地哭起来,眼泪变成雨水一起流向地面,雨水汇集又流向河里,无影无踪。 她终于哭够了,站起身从怀中掏出一柄银质小剑塞到刘铭远手中,“这孽缘因你而起,就由你来结束吧。” 刘铭远连连后退,“不,不,苑娘,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别天真了,官人,你若是不愿意,”陆苑走向栏边,看着翻滚的江面,“我便自己来。” 刘铭远一下就知道了她的打算,大步跨上前,一把将要往江面跳的陆苑扯住:“不要,阿苑不要……” 他声音凄然:“阿苑,我们可以重来……” 下一秒他的手就控制不住抖起来,温热的鲜血顺着刀柄流进他的指缝。 就在刚刚陆苑抓着他的手,毫不犹豫将刀尖送进自己的胸口,转了一圈又拔了出来。 她从来都是这么绝情,对谁都如此。 银质的刀柄握在刘铭远的手中,另一头的血顺着刀尖流向二人相握的手,黏黏糊糊的,好似将人的心肺口鼻都糊住了,强烈的窒息感让刘铭远呼吸不过来。 陆苑松开了握着他的手,回头看了眼还瘫坐在地上的小莲,一脸的平静,她说:“刘铭远,你的前程是拿祁儿的命换来的,我陆苑没了孩子,也诅咒你此生断子绝孙。” 刘铭远呆呆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刀,很快雨水就将它冲刷干净,连一丝粉色的痕迹都不曾留下:“我从不知,你竟恨我至此。” 她面上一片释然:“这一切的错都因我而起,我想通了,要回家了。” 陆苑最终如雨水一样去了河里,和她的祁儿团聚了。 船身还在摇晃,有极细的银光从雨水氤氲的海面逆着下落的雨珠往上飘至船头,似烟似雾最后不知去向。 风雨更大了,将一切声响淹没在其中,等明日出了太阳晒干了雨水,便会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会再有人知晓也不会有人提起。 往后的日子过得安稳且快。 船老大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船家,七日后果然靠岸,临安渡口熙熙攘攘,皆是形色各异的旅客。 苍清和李玄度站在渡口同刘铭远与小莲告别。 刘铭远的背上背着靛青色的包袱,包袱的纹样是少见的僮锦,也是陆苑上船之际,背着的那个。 望着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苍清总觉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被遗漏了。 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转身打算离去,就见船老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 李玄度温和一笑:“何船家有事你就说吧。” 船老大支吾道:“那日的事……我们几个都看见了,但道长放心,我们什么也不会说,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嗯。” 船老大搓搓手,继续说:“我呢也是五十几的老头子了,腆着这张老脸就是想问道长求两张平安符。” 他有些不好意思,忙解释道:“我膝下就只有一个阿女,家就住在临安,前几年我给招了婿生了个小孙女,我想着给我家闺女和孙女求个平安,如今这世道我总不安心。” 大概是不好意思,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李玄度却是听明白了,原是老父亲疼爱子孙的一片心意。 “我手头没有多余的平安符,不如你将家里地址留给我,到时必上门拜访。” 何老大高兴的连连应声,报出住址,“仁和县采观巷,院里有颗大桃树的就是我家。” “好,我记下了。” 正要别了船家,却听岸边有人高声道:“两位好久不见啊。” 苍清回头望去。 这人一身绯色,灿若星辰的明眸回看着他们,他的手已是摸向了腰间的羊皮小鞭。 真是冤家路窄。 碰到白榆了。 “小道长跑吧。” 苍清拉起李玄度,不及和何老大道别便冲进路边的人群中,又饶出人群往城里跑去,来回转过几条街,终于在一个巷口停下来。 苍清气喘吁吁。 李玄度笑看她,“我打得过他。” “我知道你打得过,但是我打不过。” “你一个妖怪怕鬼就算了,还会打不过凡人?” 苍清:“真打不过。” 若是没有真力不会功夫的还好说,可白榆一瞧就功夫不差。 要不她也不至于每次见了李玄度就直接认怂,她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何况她理亏在先,不想生事。 李玄度望着她,嘴角一弯,“我知道你弱,想不到你这么弱。” 苍清双手抱胸叹气:“我就不是那普通的妖怪。” “想来是带着任务来的,这身功夫着实与我的传奇身份不匹配。” “也是。”李玄度面上的笑容更加放肆。 “你别笑。”她瞪他,突然眼波一转,“要不……你做我师父教我法术吧?” “你还没死心?”李玄度的笑凝在脸上,“我是道长,你是妖怪,我不收了你已经是网开一面。” 他怎么可能做她师父,他才不要做她师父。 苍清有些失望,但她想这个要求也确实强人所难,道士怎么可能收一个小妖怪为徒? “那好吧,既然小道长对我网开一面,船上的合作也已经结束,我们就此别过。” 李玄度眸色瞬间黯淡:“你又要走?” “我不乘着你放过我的时候走,难道等着你反悔?” 苍清毫不留恋朝巷口走去。 第23章 李玄度眼看着她的身影要消失在巷口。 在心里做了极大的斗争, 终是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腕,“我可以教你法术,但我不会收你为徒。” “真的?”苍清回头, 眼眸亮晶晶地瞧着他, 眼底盛着一抹彩光。 “嗯,真的。”李玄度喉头滚动了一下, 不自然地撇过头, “我只是不想放一个妖怪出去祸害世间。” “小道长大义。”苍清恭维道。 才不管小师兄说什么, 她对他的为人很是了解,但凡他答应的事, 那是一定会做到的。 她还是有些唾弃自己的, 说好绝不同路, 竟为了学道术就放弃自己的底线。 可是“咻”一下, 指尖就蹿上火焰, 真的很帅啊! “但你不是要去汴京吗?”苍清歪了歪头,老实说道:“我想留在临安看春景, 我与你的行程有冲突。” “我……师父给我传信, 说临安有画卷的踪迹,可以留下。” 李玄度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淡淡道:“以后对外都要叫我师兄。” 苍清眉眼弯弯, “没问题, 小师兄。” 临安城里艳阳高照,李玄度的心也跟着开朗起来,竟有些期待春日来临。 苍清还没高兴上半天, 在下一个转角迎面撞了白榆,羊皮小鞭握在他手上,明媚的脸上带着冷笑, “二位要跑去哪里?” 接下来的一下午,三人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绕着临安城大街小巷跑操。 白榆是铁了心要找他们报当日被乞丐围困之仇。 在夕阳红晕即将消弭时,白榆将他们堵在仁和县一家馄饨铺子门口。 三人都有些……累。 白榆扶着膝盖,连连摆手,“不跑了不跑了,跑不动了。” 李玄度稍微好一些,他随手扯下腰间悬挂的葫芦,往嘴里灌水。 苍清也累得喘气,等他喝完,毫不客气抢过他手中的葫芦,将剩余的水凌空倒进自己嘴里。 就猜到小师兄定会给她留一半。 白榆也想喝又有些犹豫,李玄度已经先一步拿回葫芦,挂回腰间,“没了。” 几人身后的馄饨店里,传出阵阵肉汤的香气,汤底“咕咚咕咚”翻腾的声音,像是响在耳边,尤为清晰,三人同时咽了咽口水。 “休战!吃饭!”苍清头一个冲进铺子里,“店家!三碗馄饨。” “我也有份?”白榆面露惊异,“还是苍小娘子你一人三碗?” 额…… 苍清:一人三碗也不是不行。 “都有份,我请客,算作给白小郎君的赔礼可好?” 这家店地方不大,生意普普通通,虽是饭点,客人也不算多,只有店主一人在忙碌。 三人找了空桌落座,不一会店主就端上了盘。 他家的鸡丝馄饨倒和别家不同,并非是鸡肉馅的,而是取嫩笋加上新鲜野菜焯熟剁碎后,用祖传香料和酱汁和匀包成一个个小馄饨。 烫熟后用鸡汤煨之,最后在汤里加上鸡丝点上葱岭。 苍清不知是跑饿了还是这馄饨真的美味,只觉捧着的碗中,汤色清亮,闻之奇香,可谓白玉包翡,金汤点翠。 三人动作整齐,埋头干饭,连汤带馄饨呼噜呼噜吞下肚,齐声满足的“哈——”了一声,又同时将空碗置在木桌上。 苍清舔舔唇,还想再叫三碗。 “张大郎!” 有人比苍清先一步喊住了馄饨铺的店主,一位中年男人匆匆跨进铺子,“张小巳和人打起来了,你家小的也在,头都破了,还不去瞧瞧。” 馄饨是吃不到了,店家张大郎匆匆出了门,不一会就领着一大一小两小孩回来,小的那个哇哇直哭,大的垂着头脸上青紫一片。 张大郎黑着一张脸,给铺子里的客人道过歉后就关了门。 站在铺子外的苍清勉强听见一句小孩的辩驳声:“是他们先打人的。” 而后就响起了耳光声,还有张大郎一句,“你给我滚出去!今夜在院中不准进屋!” 此时苍清几人已经走远,她说道:“师兄,我们不如去租赁个院子?你出五我出五。” 李玄度很不给面子:“你有钱吗?” 白榆立刻接话,“我正好也要在临安待一段时间,已租赁下了房屋,苍娘子不如跟我住?我出全部。” “哎?”苍清眼神一亮,凑到白榆身边,“好”字还在嘴里,李玄度将她拉回来,斜了眼白榆,“我和师妹说话关你什么事?” 苍清拂掉李玄度的手,“小师兄,你不要对我的金主这么凶!” 李玄度:??? 他的胜负欲不知为何就这么轻而易举被激出来了,“本道长出全部!” 苍清拍掌,“那你俩五五分。” 李玄度气笑了,将苍清拉到一旁,“你和他才认识多久?知道他什么为人什么目的吗?就敢和他住一个屋檐下?” “可我觉得她是个好人哎。”苍清不明白小师兄为何对白榆意见那么大,白榆长得那么漂亮,相由心生,怎么瞧都不是坏人,况且三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 她轻声说道:“照你这番说法,你和我认识很久吗?你不也要和我住在一处?” 李玄度一噎,嘀咕道:“我不一样。” 确实是不一样的,至少在苍清心里是不同的。 这一提起来,她忽而意识到个问题,她认识小师兄,但小师兄并不认识化形后的她,为何愿意与她一个妖怪一路同行? 苍清的视线落在李玄度身上,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倒是先把李玄度瞧得红了脸。 他问:“你一直瞧我做什么?” 他这神态、这表情,很难不让人起疑。 难道说…… 苍清:“你是不是对我……” 李玄度忙否认:“没有!”他转身看向白榆,“你租赁的院子在哪里?我们同意与你住一处,二八摊账,我八。” 苍清笑了下,捂住自己的小锦包,“你真的对我的钱袋子没兴趣?”???李玄度松口气,多虑了。 还好没有叫她发现他对她确实另有所图。 最终苍清站在临安最豪华的城中心,看着黛瓦青砖、干净整齐的一进院,她的眼神里充满膜拜,“白小郎君,你家一定很有钱吧?” 白榆轻笑,“那是自然,本郡、本君家里金山银山搬不完,这么间小院子,就是整个买下来也费不了多少钱。” 苍清决定从今日起换个大佬抱腿! 三人便在同一屋檐住下,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苍清与白榆混得愈发熟,她越殷勤,李玄度的脸越黑。 问他,他也只说:“师妹挑心上人的眼光,还是放高些比较好。” 苍清不明所以。 之后的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孟冬时节。 苍清坐在临窗的书案前,提笔学画符。 支摘窗半开着,桌上青釉经瓶插着几枝银杏,盒熏青烟缭绕。 缓缓升腾的烟雾后,李玄度皱着眉,在一旁看得直摇头,“你画得这是什么鬼符?你不会写字?” 她应该会吗? 苍清自认能识全字已是天资聪颖,十六年来她又没有提过笔,但写字像是天生就会,就是有些不太熟练,写得歪歪扭扭特别丑。 李玄度收走桌上的朱砂,重新磨墨,“你还不到用朱砂的时候,每日画完符,再抄一遍《道经》。” 好严格的小师兄。 苍清支着头,一笔一笔地描画符号,地上全是废黄纸,“这杀鬼符好难啊。” 怎么也描不直,画符顺序也老是出错,画了一晌午,她的手腕酸得打颤,转头看向在旁侧悠闲喝茶的李玄度,问道:“什么时候教火术?” “等你的杀鬼符能临摹出我几分像的时候。” 苍清仰天长叹,“那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又描了半天,她将笔一摔,“李明月!你是不是故意不想教?!” 苍清突如其来的一吼,让李玄度手中的茶盏一抖,好强的杀气…… 看来是真得恼了。 他站起身,走到她身后,瞧见那些歪歪扭扭的……不明线迹,他的眉头也皱成了鬼符。 “真有这么难?” 苍清泄气地点头,瞧见他端着茶盏骨节分明的手指,心生一计。 “你带着我画吧?” 她不由分说取走茶盏,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握笔的手上,“来来来,带着我画。” 李玄度本来该收手的,但刚往后缩,苍清已经摁住他的手腕,吼道:“你果然不想教!” “谁说的?!”也不知是为了验证什么,他握住她的手,说道:“专心点,画符。” 苍清垂着头很专注,眼里只有纸上线迹。 他的眼里却是她。 柳眉杏眼,眉间点的朱砂痣,发髻间簪的红绦带,都映进他的眼眸中。 凑得那么近,她身上好闻的气息让他忍不住在低头时,悄悄用唇触碰她的发丝。 他想,她今日当真是练得太久了,手才会抖得那么厉害,连带着他的手也开始打颤。 这张杀鬼符,依旧没有画好。 问题似乎不在苍清上。 不专心的人到底是谁? “今日就到这吧!”李玄度撑不住,松开她的手,退后几步将打颤的手藏到身后。 “我出去练剑!小师妹自便。” 苍清歪头看他,“你不都是每日晨起练剑吗?大中午练什么剑?” 他没回话,落荒而逃。 院中青砖上覆满金黄银杏,李玄度甩出的剑式击飞银杏叶化作蝴蝶,纷纷扬扬绕在他周身。 他瞧不见蝴蝶。 心里眼里全是支摘窗下那个托腮看他练剑的少女。 他的心砰砰砰跳得很快。 不过是耍几下剑,不该如此。 明明是为了消耗多余的心力,到头来被窗边的人注视到手脚也开始发麻。 耍出的剑式虚浮极了。 直到白榆出现在院门口,苍清的注意力被白榆手上提的东西吸引,黏在李玄度身上的那道视线随之消失,他才如释重负收了剑。 “阿榆,今日又买了什么好吃的?” 苍清跑出屋子踩过一地银杏叶,迎向白榆。 踩出一路“沙沙沙”的落叶声。 李玄度的注意又被落叶声吸引,不由自主随声看过去,瞧着苍清凑在白榆身前,她挽着他的胳膊,二人亲亲热热讲着话。 他的心里有了新的情绪。 她当真是一点都不懂男女有别吗? 他怎么就信了她初见那夜信口开河说的鬼话? 心里酥酥麻麻的,像有万只小蚁在爬。 李玄度轻拍了两下心口,等去了汴京该找大师姐讨两颗治心疾的丹药来吃。 想了想,她既然不懂这些,那对所有郎君的亲近就都是一个意思,那还有什么好介意的? 不是,他没介意,他怎么会介意? 李玄度又在心中如此反驳道—— 作者有话说:葱岭:小葱 孟冬:农历十月 第24章 在临安城日复一日。 当李玄度终于能表面上, 面不改色握着苍清的手画符纸时。 当苍清的屋里满地废黄纸能当引火柴烧时,临安城中飘起了小雪。 这日天阴。 苍清和李玄度同撑着一把青竹伞,走在采观巷。 第二条胡同, 院门口有颗大桃树的人家, 就是船家何老大家。 苍清本不想来,送平安符哪里需要两个人? 她更想和白榆一同去街上看腊月花灯, 但李玄度承诺她, 今日如果陪他来的话, 一回去就教她剑术。 学了近两个月的画符和火术,十次里也只有两次能引出指尖火, 原以为至少得年后才能碰到月魄剑的边。 小师兄突然说要教她剑术! 这谁能扛得住? 苍清屁颠颠跟上他的步子, 气得白榆直跺脚, 只能自己出门玩去了。 敲开院门, 开门的年轻妇人是何老大的阿女, 得知他们的来意,笑着将人迎进院。 “我叫何慧, 阿爹出门前交代过我的, 二位道长进来坐。” 院中大桃树下蹲着个三岁大的小女娃,抬头望着天,小脸胖乎乎的, 撅着嘴嘟囔, “开花……快开花。” 穿着红袄,长得像年画娃娃,着实可爱, 苍清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呀?” 小女娃答道:“和桃树仙人许愿,让她明天就开花,因为阿娘说, 桃花开的时候,我阿爹就会回来了。” 冬天怎么可能开桃花? 但苍清不是个扫兴的大人,“那你可要再虔诚些哦。” 小女娃站起身跑过来倚到何慧的腿边,仰头望着李玄度,问道:“阿娘,他长得好高,是我爹吗?” 李玄度:“……”真是要疯了,怎么是个小孩见到他就认爹。 在苍清又要投来那种奇怪的目光前,他义正辞严说道:“不是!你认错了。” 何慧尴尬道:“小郎君真是抱歉,我家夫君外出做生意已有两年未归,这孩子从有记忆起就未见过爹,只知她爹身形颀长,所以见到个高好看的就想爹呢。” “无妨。”李玄度扯扯嘴角,露出个自认为礼貌的笑,一时不知何慧夸的是他还是自己丈夫。 进了屋,何慧热情沏茶招待。 “不必麻烦。”李玄度将两块枣木平安符取出来递出,“我们马上就走了。” 这枣木用得还是雷击木,所以多花了些功夫,今日才抽空送过来。 “其实……”何慧在合围上擦了擦手,接过平安符,有些扭捏道:“我还有事想请二位道长帮忙。” “何娘子但说无妨。”李玄度掀袍落座,端盏饮茶时,是由内而外散出的高雅。 苍清瞧着他端起的世外高人模样就想笑,转开眼,目光瞥到在院门口玩的小女娃,咦了一声,“她在和谁说话?何娘子,你家好像又有客人来了。” 因小女娃是倚靠在门框上的,从屋里并不能瞧见院门外的墙下站着谁。 何慧也朝外望了一眼,叹气道:“哪有客人,我所求也正是为此。” “我家小桃半月前忽而就开始神神叨叨的,对着空气说话,问她,就说是个小哥哥,邻里哪家孩子我是不认识的?根本没有她口中的小哥哥。” 苍清歪头看着院门外,小桃越说越兴奋,甚至伸着小手拉住了什么东西。 她拉起李玄度站起身,“我们去看看。” 走到门外,就见墙下站着个小小少男,也就十岁不到的模样,长得有些眼熟,似乎很久前在哪里见过。 苍清的视线与小男娃刚对上,小男娃立刻转身一溜烟跑了。 她喊道:“你是谁家小孩?跑什么?” 李玄度眼神微变,“小师妹,你见到什么了?” “一个小男娃,你没瞧见?”苍清的视线落在化了雪的湿地上,没有脚印。 李玄度摇摇头,“什么也没有。” “又是鬼?!”苍清仰头望天,今日下雪,云层很厚盖住了日光。 白日现鬼也说得过去。 追是追不上了。 何慧听到他们的谈话,急忙走出来将小桃拉进怀中,“真是撞鬼了?道长这可如何是好?可要摆台驱鬼?” “倒是不用这么麻烦。”李玄度蹲下身仔细打量小桃,解释道:“总有这样找不着家又入不了轮回的小鬼,会因为寂寞寻活着的小孩玩,若是八字弱些或是恰逢病中,被相看了难免要丢魂。” 好在仔细给小桃检查一番,除了有双阴阳眼外,别无他碍。 想来是个不成器的游魂野鬼,并无害人之意。 李玄度在院门口和堂屋都贴上了符纸,嘱咐枣木牌定要随身不离,才与苍清一同告辞离去。 入了冬。 自家院门口的银杏失了色,叫角落的白梅抢去风头,在巷口就能闻见冷香。 才推开院门,苍清就缠着李玄度教剑术,“小师兄,我们何时开始?” “小师兄?” “小师兄——” 一声声打着弯的“小师兄”,喊得李玄度心间开出了花,就好似枝头积了雪的白梅花苞,青涩甘甜。 不易察觉,为有暗香。 他折下一枝梅树枝递给苍清,“今日先教第一式‘穿林打叶’,看好了。” 月魄剑出鞘,李玄度迎着纷纷扬扬的白雪,潇洒甩出几招剑式,剑气引得院中梅花树阵阵战栗,一时竟不知唰唰往下落的是雪还是梅。 苍清又看得入了迷,忘记挥动手中的梅枝。 好看!人好看,剑式也好看。 她何时能有这本事? 直到李玄度一式耍完回头问她,“在发什么愣?没看清?” 苍清才抬起手,假模假样摆出剑式。 李玄度扬唇无声笑了一下,将剑背到身后走近她,抬了抬她的手臂,“抬高些。” “要不你带着我练吧?”苍清不由分说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的手腕上。 “你……”李玄度先是一愣,而后就想缩手后退:“两个人一起练要怎么练?” “来吧来吧,小师兄你可以的。”苍清按住他的手不让他走,并轻轻摇了摇,“让我也体验一下在空中‘咻咻’来回飞的仙人之姿。” 目光相触,她明亮的眼眸中满是期待。 李玄度暗啧了声,这是冬天吗?这是夏日吧?若不然为何会心潮澎湃,浑身冒汗? 一定是练剑练热了。 “那就用剑吧。”李玄度用月魄剑换下她手中的梅枝。 “拿稳了。” 话是如此说,但他的手握着她的手,重量都在他的手上。 飞身而起的时候,另一手揽住了她的腰,雪花肆意而飞,他带着她舞剑。 “这一式名唤‘梨花春雨’,师妹可记住了?” 院中没有梨花也无春雨,只有落梅如雪,雪似梅,可闻碎玉声。 还有。 少女出谷黄莺般的笑声,李玄度也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唇角。 等收了式,苍清兴奋地央求他再来一次。 他情不自禁就回道:“好。” 如此简单的剑式,一下午舞了多少次,李玄度记不清了。 他晕乎乎的,心里眼里只有她的笑颜。 剑锋划乱了雪花落入凡尘的轨迹。 苍清乱了他的。 天色将暗之际,白榆从门口跨进来,他锦衣玉袍,披着月白色织金的裘衣,左手捂着掐金丝暖炉,右手提着油纸包并一坛子酒。 “来来来,新出锅的炙羊肉,配着甜米酒,最适合这寒冬腊月。” 苍清立时被美食吸引,抽出手将月魄剑递还给李玄度,迫不及待往白榆边上凑。 “阿榆今日又买了什么好吃的?” “明知故问,你又不是不知我今儿出门会去排队买这炙羊肉。” 白榆无视同在院中的李玄度,径自走向苍清,将手中暖手炉递给她。 “赶紧进屋趁热吃,这大冷天的怎么都不知穿件斗篷?” 苍清莞尔,“不冷,刚练完剑。” “你整日不是画符就是抄字,大雪天还练剑,知道的说你刻苦。”白榆横了一眼李玄度,“不知道的还当这臭道士绑着你,故意不让你与我在一起呢。” 李玄度:“找死?” 白榆:“试试?!” 眼瞅着两人又要吵起来,苍清赶紧拉着白榆进了堂屋,这两人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说不到一处。 她将吃食在桌上铺开,冲院中发愣的人喊道:“小师兄!进来洗手吃饭。” 白榆翻了一下眼皮,“喊他做什么。” 李玄度收剑入鞘,进屋净手在桌前坐下,“那我走?” 话是这么说,一个没有真的赶人,另一个也没真的起身。 苍清给这二人各倒了一碗温好的米酒,“马上就过年了,我们除夕夜去街上看烟火吧?” “好!”白榆和李玄度异口同声,又互哼了一声,转开脸。 白榆故作神秘地说道:“说起来你们可知,我今日排队时听到了什么?” 也不等另外两人接话,又自己兴致勃勃讲下去。 “你们上次同我讲得那刘知州要续弦了,娶得是仁和县有名有钱的乡绅家独女,日子就定在正月初二。” 苍清吐掉口中一块羊骨,“这苑娘子才走了三月不到,刘知州就要续弦,当日看着还以为他对苑娘情深似海。” 白榆接口道:“你看女子为了男人自尽并不能让男人多些愧疚感。” 苍清同意地点头:“果然世间男子多薄幸……我当初在道观就没少听多情娘子负心郎的故事,那求姻缘的娘子比比皆是,却没遇上过几个来观中求姻缘的郎君。” “没错!若世上有哪位郎君为我……”白榆急急打住话头,改口道:“为我们清清去月老庙真心求平安,才算跨出第一步,勉强是入了眼。” 这话因中途改口说得稀里糊涂,但苍清已经意会,只是笑道:“月老庙求平安?哪个傻子?太傻的我可不要。” “额……”白榆轻咳两声,“反正某些外表看上去正经的,其实最是人模狗样。” 他努努嘴意指着身侧的李玄度,“清清可要睁大眼好好瞧仔细了。” 李玄度给苍清夹了块羊肉,不紧不慢地说:“也不是所有男子皆如此。” 苍清接过羊肉,“你也是男子,自然这么说。” 白榆正要添柴加火,李玄度一眼瞧出他的心思,夹起一块羊肉塞进他嘴里:“你给我少说两句,吃你的肉去。” “唔……”白榆噎了半晌,大骂道:“李玄度!你这个挨千刀的臭道士!” 李玄度没理他,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本年历,翻了翻皱起眉:“这癸卯年正月初二是个红煞日,诸事不宜,不适合嫁娶。” “臭道士你还懂算日子?”白榆饶有兴致地凑过去看。 “不精通,但年历上写着。”李玄度随手一点。 “……”白榆说道:“我今日还听到说这刘知州要调去做京官了,好像是开封府事。” “哦?”李玄度被勾起了兴趣,“这升迁快得真是闻所未闻的稀奇,官家的脑子被驴踢了?” “扑哧。”白榆不知为什么笑出了声。 但不论怎么说,这刘知州成不成婚都与他们无关,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只安心等着过年就好。 第25章 除夕是个好日子, 难得的无风无雪。 晚间花灯展,大街小巷皆有花灯装点,锦绣交辉。 府衙还搭了台子演《钟馗嫁妹》的杂剧。 今夜的临安城是个不眠夜。 苍清一行三人上街赏灯, 街上行人不少, 大多拖家带口,原本宽敞的街道, 都显窄了。 三人有说有笑, 难得的气氛融洽, 苍清居中而站,手中拿着装满各色蜜煎的纸袋。 随着人流而行, 不知不觉就到了戏台附近。 “我们去看杂剧吧?”白榆提议。 “好!”苍清立刻应声。 李玄度问道:“你不是怕鬼吗?还敢看钟馗的戏?” 苍清理所当然回道:“正是因为怕鬼, 才要去找钟馗老爷, 在他周边走一圈, 今岁百鬼莫近。” “那你找我也是一样的。”李玄度道。 “不一样, 你不能时时刻刻白天黑夜都在我身边。” 苍清转头看向李玄度,正巧对上他的黑眸, 在流转的花灯映照下, 灼灼生辉。 “你说什么?”他稍稍侧头,“再说一遍。” 夜至子时。 空中忽的炸开一朵烟花,一条火龙从空中俯冲而下, “噼里啪啦”爆出一连串漂亮的火星。 “我说!你不能时刻陪在我身边!”苍清的话语声淹没在爆竹声中。 行人皆抬头观赏, 惊呼连连,本就拥挤的街道,因这场烟花秀骚乱起来, 苍清三人很自然地被挤到了墙边。 苍清仰头望着天上绚烂的烟花,一垂眸就见李玄度低头望着她,近得呼吸可闻。 他与她面对面, 用脊背替她挡去了欢呼的人潮。 角落里烛灯昏暗,又被他挡去了大半的光,他的神色晦暗不明,苍清瞧不明就更想仔细地去看他的眉眼。 从额角的细软碎发,到根根睫毛。 他被灯光照到的耳廓微微发红,不知是不是头顶檐上那盏橘红色的花灯给他添了三分好颜色。 她竟想知道他此时心中是何思。 “苍清。”李玄度唤她。 “嗯?”出神的苍清立时收拢了飘散出去的神思。 李玄度矮下身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真的……我吗?” 天空“砰”地炸开好几朵烟花,苍清没听清楚,疑问性地“嗯”了一声。 李玄度的身子往前踉跄了一下,她的唇上倏然一软,亲吻蜻蜓点水般落在她的唇上。 苍清的眼睛睁圆了,“小师兄!你是要毁了这个家吗?” “我……” 檐上挂得那盏橘红花灯还在悠悠打着转,李玄度的眸色却更黯淡了,他轻摇着头在笑,解释道:“刚刚后面有人撞了我,没站稳,抱歉。” 苍清探头往他身后看了眼,确实有很多人在挤来挤去,“那没事了。”她用手背轻轻抹了抹嘴,“我也……没有很在意。” 热闹的夜市,这个墙角气氛安静的诡异。 苍清和李玄度都默契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一旁的白榆看似仰头望天,实际拿眼可劲偷瞄,漂亮的眸子里闪着看好戏的光。 “小桃——小桃——” 人群里传来一声熟悉的叫喊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气氛。 苍清循声望向不远处的戏台,台上扮演钟馗的伶人,一声大喝:“尔等小鬼可还识得你爷爷?!!” 他手中的斩妖剑同时劈下去,那演小鬼的伶人捂着肩惊呼一声,倒了下去,似乎有血从他的肩颈冒出来流到戏台上。 台下人群中何慧面色焦急,左右四望。 苍清意识到是出了事,拉着另外两人挤过去,“何娘子?怎么了?” “我家小桃儿不见了。” 大冬日里,何慧的额头渗着细细密密的汗珠,“刚刚她吵着要吃栗子,我就让我娘带着她,等我买完东西回来,就只剩我娘一人。” 何慧身边站着个老妇人,亦是满脸焦急,想来这位就是何慧的娘,小桃的阿婆。 老妇人抹了抹眼睛,“我听见有小孩与我家桃儿说话,都是孩子我初时也没在意,以为是邻家哪个淘气男娃儿,结果桃儿突然将我的手甩开,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人多,我眼神又不好也追不上。” 苍清这才注意到老妇人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她心里没来由一紧,仍是宽慰道:“何娘子先别急,小桃许是在左近玩耍,一会就会回来的。” 何慧绞着手,“她才三岁,从没自己一人出过院门,能去哪?平日里最是乖巧,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 “我们一起帮着找。”白榆用手指戳了戳李玄度的胳膊,“臭道士,你赶紧卜卦算算方位。” 李玄度面露尴尬,“我不太会,先找人吧。” 问明小桃的大名和穿着后,几人分开行动。 一直寻到新年的早上,天露微光,街上的行人都散了场,也没有小桃的消息。 三人与何慧娘俩会合,苍清提醒道:“何娘子你先同你家阿娘去府衙报案。” 昨夜除夕人多,难免会有人牙趁机拐人,一个三岁大的孩子丢了一夜,找回的概率也就很低了,但她没说出来,只是隐晦的提点。 失了魂的何慧如梦初醒:“啊对,我这就去仁和县衙找阿叔,几位帮着寻了一宿辛苦了,回家去吧。” 苍清点头应过,却也没有急着回家休息。 走回昨夜小桃走失的地方,唱戏的台子已经开始拆了,留下一堆木架子,她的眼神在拆台的工人间来回,一不留神踢在一块断木架上,绊了一下。 白榆和李玄度同时扶住她,又同时出声:“没事吧?” 李玄度率先松开手,问道:“在看什么这么出神?” “没事。”苍清招手示意他们靠拢,“这几个工人身带黑气。” 今日阳光不错,这几人定然不是鬼。 李玄度:“你是觉得他们和小桃走丢有关?” “管他有无关系,上去问问。”白榆说完就朝那几个工人走去。 苍清几步追上白榆,正好听见他朝那几个工人问话,“你们可见过一个穿红袄的小女娃?大概这么高,扎着三绺髻。” 工人都摇摇头说没见过。 倒是有个热心伶人过来说道:“昨夜在后台见到两个小娃,大的男娃八、九岁带着个三岁左右的小女娃,好像就是穿红袄的,我们班主还赶人来着。” 苍清忙问:“是什么时辰的事?” “好像是正子时……” 伶人回忆着答道:“对,我记得台上正在演钟馗抓小鬼,演钟馗的是我师兄,他下台后还说手中的斩妖剑忽然变成了真的,要不是冬日的演出服厚实,加之他及时收了手,差些就要闹出人命,即使如此,我那另一个师兄肩膀还是受了伤。” 李玄度追问:“那斩妖剑呢?现在何处?” 伶人回:“已经收进箱笼里了,钥匙在班主手中,不过我们都检查了,剑是纸糊的,奇怪的是上面竟真沾着血迹,我那师兄也确实受了伤。” 苍清上下仔细打量这伶人,身上并无黑气,又左右四顾,“没见到你们班主,他去哪了?” “去县衙找县太爷告罪了,本来还有好几日的演出,但我们班主一向小心,出了这种怪事不打算再演。” 伶人以袖掩嘴,压低声说:“班主还说赶了那俩小孩后,做事就特别背,昨夜险些被炮仗炸伤,今早又差点被戏台倒下来的木架子砸到头,喏就那根。” 苍清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正是将她绊倒的木架子,底下露着一条红绳,红绳另一端似乎连着什么东西。 她走过去弯腰顺手扯出红绳,一块枣木牌被她从木架底下拉了出来。 “这是小桃的。”李玄度看着枣木牌脸色骤变。 这枣木牌他亲手做的,总共就两块,绝不会认错。 若没有这枣木牌在附近,恐怕班主早已木架撞头,就此丧命。 他问:“既有妖异之事,怎么不去找邢妖司报案?” 邢妖司和县衙、州署一样每个州县都有。 伶人回道:“报给邢妖司那还怎么走得了啊?我们班子走南闯北,耽误不得功夫,此处不赚钱更要往他处去。” 一直安静的白榆忽而插了句话,“也是,州县的邢妖司终归比不得汴京城的,不止是人手不足,恐怕判官的本事都差之千里,这事古怪,别叫人白白送了命。” 李玄度难得没有与他唱反调,点头应和,“白榆说得在理,鬼怪之事还得我们来查。” 再问也问不出其他,这戏班子并非临安本地人,不过是县衙请来赶场的。 有位拆戏台的工人,吆喝另外几人:“哎!干完活了去吃朝食啊!” 其他人立刻响应,三三两两结伴而行。 苍清趁着人未走完,忙问道:“各位郎君最近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 工人奇怪地回看她,有几个说道:“能有什么事,我们好得很,小娘子别乱说话啊!” 不怪苍清多问一嘴。 毕竟世上哪有这么巧合的事,那边工人脸带黑气,这边小桃的平安符丢在了戏台附近。 苍清还想再问,人早就走远了,白榆轻拍她的手,“这种年节谁家铺子还开着,不如跟上去看看?正好我们也吃点东西。” 三人跟在工人后头没走多远,就到了街边的张氏馄饨铺子,他周边的铺子早都关门过节去了,唯他家门前雾气腾腾飘着白烟。 苍清鼻尖轻动,嘀咕道:“不知是不是心情低落,今日这馄饨闻起来一点也不香。” “不香也吃点吧。”李玄度抬步跨进铺子,在几个工人旁边找了空桌坐下,“店家三碗馄饨,其中一碗用清汤煮,不加鸡丝,茹素。” 今日初一,他斋戒。 有个工人闻言说道:“这还不香?也就现在时辰还早,等卯时一过,买馄饨的人能排到对街,年初一还开着的也就这了。” 他边说还边咽了口吐沫,招呼店家,“张大郎,这桌六碗馄饨。” “好嘞!”张大郎露着牙憨笑,掀帘走进后厨,一边与客人闲聊,“哪有吹得那么神,都是你们老顾客赏脸。” 苍清透过掀起的厚厨帘望进去,张大郎手脚麻利地在后厨煮着馄饨,锅灶边还有张小桌,他空闲之余就在桌上包新馄饨,手指一卷一捏再一丢,圆润的馄饨一个个整齐码进了竹篾篮中。 有工人朝他们桌轻声询问:“哎,小郎君,你们家孩子也丢了?” “嗯。”李玄度应道:“各位可是知道些什么?” 工人一声叹息:“这丢孩子也不是第一起了。”他往后厨瞧了一眼,将声音压得更低些:“张大郎家的小巳都丢了两个多月了,那么久了恐怕凶多吉少。”—— 作者有话说:各色蜜煎:各种蜜饯。 子时:半夜11—1点。 “尔等小鬼可还识得你爷爷?!”——改自《钟馗嫁妹》 第26章 “你说什么?”苍清回过神, “谁也丢了?” 她说话没特意放低声,后厨的张大郎朝她看了过来,他一半脸隐在暗处, 嘴角朝上笑着, 眼里却没有光。 “嘘!”工人示意她轻声些,“张小巳, 店家的二儿子, 他妻子哭得眼睛都要瞎了, 可怜哟。” 另一个工人也跟道:“还好他家孩子多,还有三个。” “客人们, 馄饨来了。”张大郎端着盘子从后厨走出来, 工人们立时都噤了声, 聊起别的来。 苍清这桌的三碗先上, 几人的心情都不佳, 也不急着入口,都是一样地舀着勺子吹气。 同一家店, 同样的馄饨, 心境却是不同,不似三月前刚到临安时的那个傍晚畅快。 白榆吹凉了勺里馄饨,正要送进嘴里。 “等会!”苍清忽而一把将她手里的勺子推开, 动作之大, 汤汁立时扬了白榆一身,油渍在漂亮的锦缎绸衣上快速晕开去。 白榆最喜洁,他皱皱眉却什么也没说, 只用眼神暗暗询问,李玄度也放下了汤勺,面露疑惑。 后厨的张大郎问道:“客人这是怎么了?” “没事, 脏东西落进碗里了。”苍清回身去瞧后厨,正好对上张大郎的视线,对方朝她挤出一个灿烂的笑,嘴角裂得很开。 她心里没来由的发憷。 冷静下来后苍清也扯起一个笑,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店家,你这鸡丝馄饨的汤底是换方子了?” “没啊!”张大郎回得很快,“祖传的老方子,哪能说换就换,就是鸡汤。” 没换吗?苍清端起碗又仔细闻了闻,这分明不是鸡汤,那是什么?是什么味道那么腥? 难道只是因为孩子失踪,厨子心情不佳,所以做出来的东西也不好吃了? 李玄度将自己那碗清汤煮的馄饨递给她,“吃这碗。” 苍清没推辞,舀起一勺闻了闻送入口中,味道虽比不上高汤吊过味的,但馄饨馅本身的笋鲜已足够开胃。 这一碗素汤,没有任何异味,问题出在哪? 她心中有了些许猜测,于是直言不讳:“店家,你家孩子当真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吗?” 张大郎的笑容垮下来,“是啊……都怪我那日气头上罚了他,这孩子气性重,就离家出走了。” “什么时候?”白榆敏锐跟问。 “九月廿五。”张大郎不假思索。 李玄度问:“报案了吗?” 张大郎回:“第二日就报了,府衙说是有消息了就通知我们。” 九月廿五正好就是他们刚上岸的时间,在临安城中追跑一下午,机缘巧合进了这家馄饨铺子。 那日汤底鲜美,并无腥味。 罚孩子这事苍清也有印象,店家的两个儿子和邻居小孩打架了,大的那个还挨了老子的巴掌。 她犹豫了下,说:“店家怎知不是被拐了或是被人害了?” 后厨的张大郎垂下了头,手中的大木勺有一下没一下的舀着锅里的汤底。 “有区别吗?两个月了,只当是死了。” “那店家可有疑凶?” 若张小巳当真已亡故,苍清无疑是在揭人伤疤。 一旁的工人立时对她投来了不友善的目光,有人道:“小娘子你怎么说话的呢?没见到人那就是还有希望的嘛!” 苍清将目光转向了这几个工人,他们每一个身上都冒着浅浅一层黑气。 “各位郎君经常来这里吃馄饨?” 她的神色实在是沉得可怕,工人们不由点点头,回应了她的问题。 “那这周边可还有其他走失的孩子或是……失踪的人口?大人小孩都算。”苍清说这话时,余光不动声色观察着后厨,张大郎并未表现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工人们齐齐摇了摇头,“不知道,没听说啊。” 过了卯时,天光已是大亮,来排队买馄饨的人还真越来越多,大冬日的年初一见这景象,也真是稀奇。 厨子做得不好吃这个理由似乎不攻而破。 店家张大郎愈发忙碌起来,脸上堆着笑,客人们都是夸他好的,即使客满盈门,他家的馄饨依旧价格优惠量大管饱。 等过了高峰期,偶有干活累的来讨上一碗汤底,他都不收费。 苍清发了会愣,付过账后拉着另外两人出了铺子。 他们这桌有两碗馄饨,一口未动,冬日寒凉,汤头的最上层结上了一层油脂。 走得远了,白榆才问:“这馄饨的汤底有什么问题?” 苍清一脸凝重,“我说不好,反正不是鸡汤……还有,那日在小桃家我见到的小鬼,就是张小巳。” 虽不知张小巳如何亡故的,但苍清心中最先想到的便是张小巳与邻里起了冲突,会否因此丧命。 可怜天下父母心,那鸡汤里的怪味有没有可能来自于邻人…… 小桃走失也或许与此有关。 她的回答虽然模糊,另外两人却都听出了言外之意,李玄度说道:“我们走访一下周边的邻居,看看有无失踪亡故的人口。” 年初一的街巷格外热闹,家家户户贴着新桃符,点着红灯笼。 各家门口皆是点炮仗玩的小孩,“噼里啪啦”的声音混在欢声笑语中。 上门拜贺的亲朋好友,踩过积雪互道着新岁吉利。 阖家团圆的喜庆日子,丢了孩子,心情很难不低落,即使何家与他们并不算熟络,也多少想帮上点忙。 但走访一圈,却并无失踪人口,甚至问到了那家与张小巳打过架的邻居,人早已将这事忘了。 事无进展,白榆提议,“不如去趟县衙查查户籍?” 李玄度回道:“年初一县衙只有值班人员,恐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去试试吧,何娘子在县衙似乎有认识的人。” 苍清挽起白榆的胳膊肘,“实在不行还得拜托阿榆啊。” “啊?我能做什么?”白榆呵呵干笑两声。 李玄度觑他一眼,指指自己和苍清,“平头百姓如我们自然是不行,但你白大郎君就另当别论了。” “拉倒吧,你还平头……”白榆忽然意识到不对,试探问:“你们……都知道我的身份了?知道了多少?” 他这副模样尤为娇憨可爱,苍清被他逗笑,心中阴郁为之一扫,“也不是很多,非富即贵就是了。” 白榆挠挠头,丧气道:“想不到我隐藏的这么好,也叫你们发现了。” 李玄度翻个白眼,“下次好歹收一收你这金玉满堂的打扮!” “你懂什么叫审美!”白榆回怼。 李玄度淡淡开口,“我是不懂,但我若是想隐瞒身份,至少不会明晃晃将只上供给宫里的宋锦和裘衣穿在身上。” “所以你是骗子!”白榆还想继续骂回去,“清清,我同你说他其实是……” “好啦!别吵吵。”苍清打断他们的争吵,“去县衙。” 仁和县衙门口。 大过年求见县令这种事,理所当然的被守门小吏拒绝了。 苍清和李玄度倒还好,年初一所有官署都在休沐,早有心理准备。 白榆就没有这么好的脾性了,可他偏又不直接点名身份,而是饶有兴致看了两眼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另辟蹊径。 手往腰间探去,摸出羊皮小鞭,一个甩袖打在那鼓上。 “砰——” “砰砰砰——” 又是连续的三下甩鞭。 边甩他还边喊道:“叫你们县令滚来见我!” 当朝律令,但凡有人击鼓鸣冤,各府衙必要受理。 鼓声震天,传向县衙后院。 书房里。 县太爷何有为刚送走自己的侄女何慧,才躺在竹椅里不到一炷香时间。 他揉着眉心,一脸疲倦,毕竟是自己亲侄孙,走丢了难免记挂。 半月前有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娃死于非命,那惨状……可却连家属是谁都不知,凶手更是无从查起。 心烦意乱之际,身边的小厮给他奉茶,何有为喝了一口,“哇啦”又吐回茶盏里,骂道:“这么凉是要冻死本官?!” 锣鼓声陡然传来,惊得他整个人一跳,心情更差,探头往屋外张望,很快就有小吏火急火燎冲进来。 “何县令,有人击鼓鸣冤!您快去瞧瞧吧!” “听见了!急什么!”何有为理所当然将怒气撒了出去,“有人击鼓也不知道拦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刁民罢了,你带人先去正堂,本县随后就来。” 谁家良民春节还往县衙跑? 他做了这十来年县令,每日处理最多的就是谁家多占了几分地。 谁家的鸡蹦跶去隔壁墙头,邻居不肯归还;孩子间打架,双方父母起了争执;夫妻、翁婿、姑舅不合,大打出手等等,这类鸡毛蒜皮的事。 最严重的就是哪家孩子走失或被拐,但大多转头就发现孩子只是躲在哪处睡着了。 这个小县十年如一日的平静,除却九月里一艘衢州来的渡船上出了两桩命案,就只有半月前河边发现的男娃尸体,不,那都不能算尸体…… 等县吏出去,何有为又躺了下去,半晌才慢悠悠起身,理了理官服,戴上官帽,“大过年的都不让人不安生。” 他不急不缓地行到正堂,当着众人面走到主位前,掀起衣摆往椅上一坐,不耐道:“堂下是何人?有何冤屈?速速报来。” 苍清回话道:“回县令,我们几人是之前来报案的何娘子的朋友,为了她家阿女小桃失踪之事而来。” “哦?”何有为坐正了身子,“你们可是有什么消息?” 县太爷姗姗来迟,在堂前等候多时的白榆早已经不耐烦,他微扬着头,单刀直入不答反问:“我问你,你这县里除了小桃,近来可还有人失踪啊?” 白榆个子不高,比李玄度矮一个头,大家都只当他是还未窜个的少年,但今日他这说话的气度,说他没点皇亲贵胄的血脉都没人信。 何有为被他问得一愣,心下惊疑,河岸边发现的残缺男娃尸体,虽说性质极其恶劣,但传播范围不算广,堂下这三人是来兴师问罪了? 他眼扫过底下三人,说话的人穿得最是富贵,旁边的青衣郎君,乍看之下衣饰平平,但仔细瞧这衣服的做工极其细致,况他腰间宝剑明珠如月,一瞧就价值连城。 若要说普通只有那小娘子,但即使这小娘子穿得是成衣,也不便宜,一套怕要几十两银。 更别说这三人各个样貌出众。 他怎么不记得侄女何慧有这样三位显贵朋友? 他迟迟不说话,白榆等得不耐再次开口,“你直接把近三月来的卷宗拿来给我瞧。” 何有为闻言差点从县椅上蹦起,指着堂下的白榆对着身边的县尉冷哼:“如此无礼的小子,说得这叫什么话?” 卷宗是能随意给人看的? 莫不是哪家公子衙内,来耍他玩? 他一拍惊堂木正色道:“莫要口出狂言!你们若是有冤情就速速呈与本县,若是没有本县定治你们一个藐视公堂之罪!入监十日各打十板!” 他是试探之语。 旁侧的衙吏却蠢蠢欲动。 白榆并不在意,气定神闲开口:“仁和县令你可知我是谁?” 第27章 何有为面上神色几番转换, 语气不咸不淡,“你是谁啊?” 白榆轻笑一声,说道:“是你暻大王, 还不滚下来叩首!” 他这话一出, 苍清和李玄度齐齐望向他,后者还挑了挑眉, 目光中皆是探究。 暻王, 官家六子, 年十九,比李玄度还大上一岁, 这怎么看白榆的身高样貌都有些合不上。 何有为多年官场也并非白混, 没有直接笑脸相迎, 也没有再敲惊堂木, 只是试探地问道:“小郎君, 有些话可不能乱说的,若不然这街上岂不是谁都能说自己是亲王。” 但他的态度转换堂下三人皆看在眼里, 白榆从怀中取出暻王令掷了过去, 力道刚刚好,“扑通”一声掉在公案上。 何有为拿起令牌,小眼一眯, 仔细翻着面看了一遍。 捻了捻八字胡, 从椅上站起身走至白榆身前,将令牌归还,作揖笑道:“原来是暻王殿下, 下官何有为失礼了,您说您一身私服,也没挂金鱼袋, 下官眼拙实是冒犯。” 想来他一个小县令也没有真见过亲王的令牌,无法辨认真假。 这是既给自己的无礼找了托词,又委婉提出想看金鱼袋的意思。 白榆不知假做不懂还是真钝感十足,只道:“知道冒犯了还不赶紧将事情如实道来。” “这……”何有为大概没料到他会如此,面上尽是不敢置信。 苍清见状说道:“我家殿下与你问话,怎的还支吾上了?若非瞧在我们殿下与何娘子的情分上,定治你个不敬之罪!” 按何慧昨夜话语,加之都姓“何”,苍清便大胆猜测她与何县令至少是族亲关系。 亦是提醒何县令,他之前眼拙不知者无罪,后面若是再不配合,认不清局势,乌纱帽就不稳了。 何有为小眼一提溜,笑道:“不敢不敢。近月来是有几起失踪人口,多数都已寻回,只有半月前一起案子,死者是名不到十岁的男孩,死相极其……” 他边说边转头命小吏去取卷宗。 “因性质恶劣,早已移交给州府,这新上任的刘知州还真是尽职,亲自带人来取的尸首。” 苍清三人互看一眼,她清楚这县令是想将问题转向州府。 无论白榆的身份真假由州府来确认,州府若是认错了,那他一个县令更情有可原,州府若是认对了,他也不得罪人。 怎么选都可以明哲保身。 还真是个八面玲珑的老狐狸。 但若是实情,似乎就不得不跑趟州府了。 何有为还在絮叨:“下官侄女能与殿下有几分交情,当真是有福,想必我那小侄孙定也能平安归来。” 去取卷宗的小吏正好回来,恭敬将卷宗递上。 上头记着死者只有一个头颅,是渔夫在河里发现报得案。 河边并非第一案发现场,头颅已经泡烂,死了至少有一个多月,从骨龄推测死者性别为男,年岁在十岁左右。 信息只有这么多,县衙贴过告示,并无人来寻亲,近两月来报小儿失踪的也没有相符年龄的。 苍清注意到了这一点,问道:“九月廿五那几日可有人报小儿失踪?十岁左右,名叫张小巳。” 不等小吏答话,何有为先回道:“没有,报小儿失踪的三月来共有二十例,每一例我都清楚记得,其中十五例已寻回,二例是被父母其中一方偷卖的,只有三例至今未归,卷宗都有记载。” 也就是说馄饨铺的张大郎根本没有来报案。 他撒了谎。 不止是苍清,连李玄度都多瞧了这何县令两眼,人虽谨慎油滑,做事倒还认真。 却不知这个案子为何会惊动州府。 也不知这人头到底是不是张小巳的。 苍清道:“将张大郎一家的户籍拿来我瞧。” 户籍上的信息很简单,主家张大郎与其续弦的妻子,其下子嗣三男一女,张小巳排二,巳年生人,今十二岁。 瞧着个头不高,原来已有十二。 瞧过户籍,苍清与另外二人商讨一致,决定登门拜谒临安州府。 刘知州正值春节修沐,加之明日大婚并未见到人,只有值班的官吏前来接待,既是亲王自然不敢怠慢。 请人上座,上了茶水,递上卷宗。 白榆在首位端着亲王的架势。 苍清翻着卷宗替他问话:“这死者的身份查明了吗?” “没有,无人认领,悬案。”官吏回道。 原本无人认领的尸体是要送去义庄的,但这卷宗上写着这名死者因情况特殊,刘知州觉其可怜,特例入棺给葬了。 苍清问:“那尸体埋在何处?” 官吏答:“就在城外的乱葬坟。” 卷宗上其他信息和府衙的没有太大区别,那这人头会是张小巳的吗? 等问完话,已是正午时分,苍清三人都没有吃朝食,皆饿得前胸贴后背。 正要走人吃饭,刘铭远听闻暻王大驾光临,急急赶了回来,见到苍清和李玄度面上明显一愣。 很快面色恢复如常,“二位道长,好久不见。” 他看过暻王令后,便立马要设宴款待。 苍清虽不喜他薄情寡义的作为,但不吃白不吃,何况她还有几个问题想问。 午宴分桌而坐,首位是白榆。 苍清和李玄度在她的右下首充当门客,左下首自然是主家刘铭远。 说起此来目的,苍清问道:“刘知州为何偏偏对这头颅案如此感兴趣?可是知晓些什么内情?” 毕竟这案子虽性质恶劣,但无名尸又未上报,还不到州府去府衙抢案子的地步。 刘铭远停箸,“不过是偶然听闻,觉之甚为可怜,想为其伸冤,然刘某庸碌之辈本事有限。” 李玄度也放下木筷,喝了漱口茶水后,接话:“听闻刘知州即将赴任开封府事,怎会是庸碌之辈?” “哪里,不过是好运遇到贵人提携,又有幸得官家赏识罢了。”刘铭远执杯起身,面向首位,“刘某不才,还望日后到了汴京能为暻殿下效犬马之劳。” “好说。”白榆随手抬了下杯盏,算应过,“不过……如今的开封府尹是本王的大哥太子殿下,并非本王的三哥,刘知州恐怕拜错门第了。” 府尹位居府事之上,为开封府衙最高长官,但府事手握实职,权力并不小。 苍清不知道大哥三哥的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兄长吗? 不过上月立储之事,前几日刚传至临安,她倒是有所耳闻。 李玄度像是知道她心中所想,给她解释,“三哥与六哥一母同胞,大哥太子则是皇后所出。” “你知道的还真多。”苍清头都未抬,听着白榆与刘知州推杯换盏,手上筷子没有停过,轻问:“可你为什么要跟着叫哥?你们凡人不最讲礼仪尊卑吗?你该喊他们大王。” “其实……” 不待李玄度将话说完,门外进来一女使,见礼后急切说道:“刘知州,莲娘子腹痛不止。” 闻言刘铭远不经意地皱了皱眉,宴未散,首座未发话,他显然有些踟蹰。 白榆挥了挥手,“这么要紧的事,刘知州且去吧。” 莲娘子是刘铭远的侧室,当时来临安的船上她也在,苍清望着刘铭远离去的背影,想起了那个明艳与脆弱并济的女子,恍然忆起她被绣针扎伤的手,和无喜脉的手腕。 吃过半巡,刘铭远依旧未归。 苍清吃多了便起身走出门消食,白榆和李玄度都要陪她,谁都不愿做留下来等人的那个。 公平起见,都被她推拒了,“我就在院门口,又不去哪。” 冬日的景,不下雪时也确实没什么好看的,加之今日是个阴天,残荷冷塘,更显凄凉。 在院门口从左边蹦跶到右边,路过院门时还能瞧见正屋里李玄度和白榆在互怼。 又走了一个来回,她忽的瞥见一个穿红袄的小娃从假山后绕过,身高衣着都像极了一人。 “小桃?!” “你俩快出来!” 她朝院中大喊一声,先一步冲了过去,可假山后就是池塘,哪里有红衣小娃的影子? 她站在池塘边张望,池中结着薄冰,即使是个三岁的小孩也不可能承受得住,必然是要掉进水里去的。 思虑正深,后背突然被猛地推了一把,人便不受控制地扑进了池塘中,打碎了薄冰,溅起一池水花。 苍清只听见身后李玄度和白榆在喊她,刺骨的凉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 冬衣厚实,她度过最初的慌乱后,在水中解掉斗篷。 寒冬腊月的冰水忽的激在身上,本该抽筋的,但苍清凭着消食时的散步热身,硬是扒拉着浮出了水面。 离岸边还算近,刚跑至岸边的白榆和李玄度,一个用软鞭卷住她的身子,另一个探身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上了岸。 苍清嘴唇发紫,从发丝到裤脚都在滴水,浑身冻得直抖。 李玄度忙在她身上施了避尘决,刚解下自己的大氅,白榆先他一步已经将斗篷披在了苍清身上。 问道:“好好的怎么掉水里去了?” 苍清冷得不行,哆嗦着来不及回话。 “苍小娘子无事吧” 刘铭远穿过月洞门从小道走过来,他应当是正好瞧见了这景象,“冬日里落水可大可小,千万别受了伤寒。” “有人推我。”苍清牙直打颤,裹紧了斗篷,“力气很大。” 李玄度拿在手中的大氅显得多余又尴尬,他默默穿回,说道:“我们听见你喊就出来了,只见到你一人站在池塘边,自己扑进得水中。” “我也没看见有其他人。”白榆担忧地望着她,“清清你确定是有人推了你?” “确定!”苍清转头打量刘铭远,“刘知州家里还有其他孩子?” “没有。”刘铭远当即摇头,盯着的却是李玄度,“州府里难免有不散的冤魂,苍娘子莫非是阴阳眼?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苍清点点头,这倒是也有可能。 “啊啾——” “啊——啾——” 她如今是真坠冰窟,喷嚏一个接一个,没有心思想得太远,且一宿未睡,又落水受寒,无力再寻人。 与刘铭远再说过几句客套话,三人就离了州府。 等回到家,李玄度立刻寻了炉罐给她煮姜汤。 屋里燃着炭火,一时温暖如春,苍清托腮坐在桌前发呆,白榆坐在她身旁,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话本,正翻得津津有味。 苍清缓过劲,瞧见白榆手中名为《风流郡主俏伴侍》的话本,一脸促狭地看着他,“暻大王?” 李玄度正巧端来两碗姜汤,分给她二人,在桌前坐下,偏头打量白榆,“排六?年十九?” “怎么?不像吗?”白榆挺直腰杆,傲气地发出一声鼻音。 李玄度哼笑一声,抬手比了比他和自己的身高,“宫里的伙食这般差吗?还以为你比我至少小好几岁,竟还比我长上一岁。” “不会说话别说!”白榆仰起脸,拍掉他比在自己头上的手,“我长得比你更好看!” 苍清笑眯眯说:“确实,阿榆俏得很。” 李玄度冷笑,“小师妹,选夫婿不能只看脸,还得品性佳、功夫好,身量五尺九的!” 他咬牙加重了“五尺九”三字。 谁是五尺九? 苍清瞄了眼李玄度,用眼睛做尺,笑回:“小师兄这样的吗?”—— 作者有话说:宋,一尺=31.68cm 男主身高187 常年跟着凌阳在外游历,长大后没见过其他兄弟,原因在汴京卷会解释。 开封府尹常由皇子担任(不绝对),特别是皇太子,历练专用职位,开封府的实权在府事手中,宋朝官制太复杂了,不建议深究。 金鱼袋,官员身份品阶的象征,三品以上官员可挂,四品以上为银鱼袋,在宋朝皇子亲王也有。 宋代称呼亲王是封号+大王,比如暻大(dai)王,为了好听,文中也会喊暻殿下。 所以男主就是琞(sheng四声)大王。圣代?王???[坏笑] 第28章 “额……” 李玄度又不知道如何作答了, 他抿抿嘴一声不吭,此前起得好胜心烟消云散。 “哈哈。”苍清笑道:“我开玩笑的,晓得你立誓终身不娶。” 她整个人裹在厚厚的狐裘里, 只露出一个脑袋, 小脸微红,连鼻尖也冻得发红, 像白中带粉蜜甜的桃子, 煞是可爱。 “其实……”李玄度拿眼偷瞄她, 支吾道:“没立誓,也不是真的就终身……” “啊啾——”苍清打了个喷嚏, 她吸了吸鼻子, 认真说道:“我以后寻良人, 要以小师兄作为最低准, 寻家世好、长得俊、功夫好、身高……六尺的!但如果像阿榆这般漂亮, 其他要求都不作数。” 李玄度听着前面还觉得好笑,听到最后一句就笑不出来了, 这难道不是委婉地在朝白榆表明心意? 心里有点酸。 白榆乐不可支:“五尺九已是难得, 这世上哪有样样顶好,身高还六尺的郎君?” “有啊,小桃她爹, 身高六尺有余, 身姿儒雅、面白俊秀,我在小桃家瞥到过画像。” 说起小桃,苍清情绪又变得低落, 虽说与何家不算熟络,但这么可爱的孩子,若是叫人拐走害了, 没有人会不难过。 白榆不知是不是听出来了,特意不往那边提,只道:“那也不知道他品性如何,寻良人还是得此生唯你一人的好,若是三心二意,同时喜欢两个,还不如一人来得自在。” “说得在理。”李玄度突如其来地应了一句。 白榆合上手中话本,感叹:“清清是狼妖,寻良人定也寻同为妖的,这样寿数才对得齐,不然等一人老去,该多孤单啊。” 上个月满月,苍清露出妖耳不慎叫白榆瞧见,不想她并不觉害怕,又是捏又是揉的,把苍清这么厚的脸皮都摸红了。 也是从那时起,苍清与白榆的关系更为亲近,哪个小妖怪能抵抗住不怕妖的好友。 好可惜白榆不能做她的良人。 又想小师兄也很俊可他清心寡欲…… 等等,苍清心下一惊:你在想什么???小师兄一心向道,是你能肖想的? 她急急打断了胡思乱想,说道:“若是阿榆这般漂亮的美人,是人是妖都行。” 白榆眼眸一转,好奇发问:“那你们说人和妖生出来的会是什么?人还是妖?” “人妖殊途。”李玄度冷冷回道:“不人不妖吧。” “哪有?小师兄胡说。”苍清反驳:“陆苑娘子不就是妖吗?她和刘知州不就生了个孩子?” 就是不知这陆苑娘子到底是个什么妖,当时在甲板上小师兄的罗盘转得那么厉害,肯定是妖没跑了。 苍清一口饮尽手中姜汤,说道:“能不能来个俊俏郎君,五尺八也行,要像话本里那样的。” 是人是妖不打紧,她主要是想体验一下缠绵悱恻的爱情。 她近一个月来跟着白榆,没少看传奇话本,你杀我,我杀你的,恨海情天实在精彩。 白榆莫名其妙跟了一句:“我也喜欢五尺八。” 李玄度的脸黑沉黑沉的,“师妹还是少看点话本,容易长恋爱脑,遇人不淑,师兄到时可不会替你去揍人。” “你一个修道的郎君别管那么多!”苍清翻了个白眼。 喝过姜汤,又烧着炭火,苍清整个脸红扑扑的,嫌热脱掉斗篷,以手合十,“我今岁的新春愿望,一求小桃平安无事,二愿我寻到如意郎君。” “你没救了。”李玄度无语,冷哼一声,起身出门。 回到他自己的屋中,净手燃香,画了几张传音符,给大师姐传音相问:人与妖的后代会是什么? 入夜。 苍清发起了烧。 临睡前,李玄度给她的屋里加足了炭火,又留了窗缝通风,明明屋里温暖,衾被柔软,还有汤婆子捂着,但苍清身上就是一阵阵发寒。 窗开得并不大,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从窗缝处吹进来的寒风。 迷迷糊糊的她开始做起噩梦。 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馄饨铺子张大郎家的二儿子,张小巳蹲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对她笑,“来啊!来陪我玩。” “玩什么?”苍清问。 张小巳露出个天真无邪的笑,“踢蹴鞠,我们去踢蹴鞠。” 他将她从床上拉起来,“快点快点。” 苍清脑袋晕乎乎的,重如铅块,怀里忽地塞进来一个球,她低头一看,对上两只被泡肿的烂眼。 这哪里是蹴鞠,明明是死人头,她“啊”地惊呼一声,一把丢掉了手中人头。 人头骨碌碌一滚,撞在门上又弹回来,滚回她的脚边。 张小巳有些不高兴,捡起人头重新塞回她手里,“你不喜欢这个蹴鞠吗?它很漂亮啊,是我的人头呢。” “对!你已经死了!”苍清推掉人头,拼命掐着自己的虎口,“你不是真的,我在做梦。” 张小巳撇下嘴,语气哀怨:“是啊,我已经死了……那你就来陪我吧?” 他的脸上忽然开始冒出黑气,一张脸渐渐扭曲变形,“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玩了!” “砰!” 窗户被风撞开,“吱呀吱呀”来回摇着,寒风一下灌进屋中,桌前练字的黄纸飘到地上,纱帘如幽魂般来回摇曳。 屋里昏暗可怖。 张小巳“咯咯咯”的笑声回荡在屋中…… 陷在半昏迷中的苍清猛的惊醒过来。 眼角扫了一圈屋内,不见张小巳。 是噩梦吗? 窗门却是大开着,寒风倒灌,她不得不爬起身趿拉上鞋,拖着虚浮的脚步去关窗,一步步像踩在云端。 年初一的夜晚无月。 她凭借着一双狼眼,视物如常。 关了窗户,苍清摸回床边,整个人愣在当场,她好好躺在床上,安静的像个死人。 床上的是她,那她是谁?怎么会有两个她? 苍清先是探手去摸床上的自己,什么也感受不到,手直接穿过了身体,又垂头看向自己的身子,有手有脚,却是半透明的。 她是个灵体。 她死了? 发烧发死了? 苍清不敢置信,这死的也太潦草了?!! 难怪走路总觉轻飘飘的。 她第一反应就是要去寻李玄度,手碰到门的瞬间,整个人便冲出了屋,自打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灵体以后,就再也拿不起任何东西。 准确来说,是碰不了任何的东西,就连脚上的鞋,也是穿脚而过。 生前何貌,死后何样。 灵体上只有她生前所穿之物,也就是一套白色里衣,好在她今夜没只穿着贴身小衣睡,也好在做了鬼后不怕冷。 她赤着脚穿墙进到李玄度的屋中,喊了两声“小师兄”,躺在床上的李玄度只是轻蹙起眉心,他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自然也瞧不见她。 作为一个初级灵体,苍清甚至不知道要怎么显形,她试探地去推李玄度,手也只是从他身上穿了过去。 就在她彷徨之际,李玄度忽然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她这个方向,冷声喝问:“谁?!” “小师兄?!”苍清差点激动地跳起来,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看见我了?” 下一秒,一道术法的光就朝她打了过来。 “何方鬼怪!还不速速现形?!” 苍清勉强避过,激动全数化作惊恐。 李玄度没有阴阳眼,没开眼的情况下根本瞧不见她,这是凭借着自身道行感知到她,却将她认作孤魂野鬼了。 眼见李玄度口中诵出杀鬼咒,苍清慌不择路穿门而逃。 外头的天不似人间黑夜,灰蒙蒙的,好似罩着一层黑纱,永远不透亮。 她一个孤魂野鬼,就在路上随风飘啊飘。 成了鬼后,她都不用走路,一不小心就会飘到空中。 原来这就是做鬼的感觉。 偶尔会遇到同类,长得正常的那些,她还用人的思维,依旧将他们认作人,但有些…… 擦肩而过之际,一转头就会露出半张腐烂的脸,又或是拖着长长的舌头,卷啊卷,绕在脖子上。 苍清捂着眼,将灵体缩成一团。 真的好吓人!! 怕鬼的人成了鬼,还是怕鬼啊!! 而眼下,就有一个少了半个脑袋,凸着一只眼的恶鬼朝她而来,“小娘子新死不久?” 从生前衣物辨识,约莫是男鬼。 “小娘子不如与我结成鬼夫妻,共享香火?” “你别过来!!!”苍清欲哭无泪,转身就跑。 男鬼紧追不舍,“你孤身一鬼,没有香火又入不了冥府,迟早烟消云散。” “不用你管!”不知跑了多久,听到一阵锁链响,前面远远的还有吟唱声。 “魂来魂来,天下太平——” “归兮归兮,一见生财——” 还是两道不同的声音,而刚刚紧追着她的丑陋男鬼,在听见这声音后立时跑得无影无踪。 来不及刹车的苍清与这两位迎面撞了个正着。 一黑一白,戴着高帽,一位帽子上写着“天下太平”,另一位写着“一见生财”。 苍清转身想逃,无常手中的锁链瞬间卷住她的身子,白无常笑道:“小鬼,你要跑哪去啊?” 黑无常冷冷说道:“这只和其他的有些不一样,是生魂。” “是走阴师?那怎么人魂还在,却少了一魄?” 白无常手上一使劲,苍清如风筝般飘到了这二位眼前。 她听不太懂他们说得话,但也听出她似乎与旁的鬼魂不同,是生魂而非死鬼。 只是不知为何无常会说她少了一魄? 但不得不说二位无常长得真俊俏啊。 让苍清莫名想到志怪话本里的描写。 她斯哈了一声,“二位大人,好俊……” 呸!什么时候了,她还在想缠绵悱恻,立刻改口道:“无常大人,我没做过坏事。” 白无常闻言笑得更为开怀,“小娘子真有眼光,但你非生非死,还是得跟我们走一趟冥府。” 黑无常肃着脸,冷言冷语,“做没做过到了冥府自有府君定夺,少拍马屁。” 就这样,苍清跟在黑白无常身后飘着,时不时加进几只新鬼,偶有几次还跟着进了门户,见识了一番无常索命。 等阳间鸡鸣三更时,她被带到了城隍庙,白无常给她解开锁链,温柔嘱咐:“乖,好好在这里等着,一会就有船来接你们去冥府。” 黑无常只是冷哼了一声,一如既往的冷漠。 城隍庙中已经有十几位老老少少的鬼魂,皆是灰白色的,与她灵体的颜色不太一样,苍清扫了一圈,在里面见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她一脱离锁链,立刻朝那小小的身影跑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果然群像+单元文+灵异志怪凉透了。 没有反馈,心力憔悴。[爆哭] 每天都在焦虑数据和怀疑自己,所以真的很感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小可爱,感谢给我评论投雷送营养液的宝,鞠躬! 第29章 “小桃?” 苍清看着小桃灰白色的灵体, 胸口的衣上还沾着血迹,一时悲从心来,“小桃, 是谁将你害了?” 小桃睁着迷茫大眼, 小手指了指白无常,“他把我带来的。” 显然不可能是白无常害的人, 小桃年纪太小, 约莫根本不清楚谁害了她, 苍清又问:“那是谁将你从你阿婆身边带走的?” “是小巳哥哥,他说他可以带我去找阿爹。” 果真是张小巳, 他是凶手的概率也就极大。 照理说小桃有枣木平安符, 小鬼接近不了, 除非是骗她自己取掉了平安符。 “阿姊……”小桃带着哭腔喊道:“我想回家, 我想阿娘, 你能不能带我回家?” 苍清的思绪抽回,回家?她自己能不能回家都未知。 她拉住小桃的手, 出言安慰, “小桃乖,阿姊会一直陪着你,但你要跟紧我, 知道吗?” 小桃乖巧地点点头, 挨在她身边,一刻不离。 白无常口中的船很快就来了,同阳间的客船不同, 冥船更像是可容几十人坐得大号乌篷船。 就停靠在城隍庙边上的一条小河边,这河好像就是卷宗上所记发现人头的河。 鬼魂们在鬼差的催促下,井然有序地被赶上了船, 苍清没机会逃走,拉着小桃临栏而坐。 望着河岸,她想到了先前那个拿人头当蹴鞠踢的噩梦。 或许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死于发烧,而是病中魂魄不安,被小鬼张小巳吓得生魂出窍了。 可她和张小巳并无仇怨,他为何要来害她? 又是谁杀了张小巳,叫他怨气不散成了小鬼? 苍清有些佩服自己,都这般境地了还在分析,可惜不能给小师兄和阿榆托梦告知当前处境。 船驶出河道后,两案景象就渐渐有了变化,时不时地在岸边停靠,又会上来一些灰白色的鬼魂,大多数表情呆滞。 直到某次上来一位穿黑衣的少年郎,他的颜色与旁的鬼魂不同,并非灰白色,而是和她一样的半透明。 苍清敏锐地察觉到,此人或许是她的生机,于是更仔细地打量起来。 少年郎头戴铜钱斗笠,动起来红绳串得铜钱便叮铃作响,他垂着头,斗笠遮住大半的脸,瞧不清面容。 在他经过时,苍清一把拉住他的衣袖,“小郎君,留步。” 少年郎抬起头,娃娃脸上带着笑意,“何事?” 真是生得一副白净好皮相,只是明明在笑,却依旧掩不住身上的嗖嗖冷气,他身后背着的那把漆黑如墨的刀,也透着一股子阴煞气。 刀和人恐怕都不是善茬。 苍清缩了缩头,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莽撞了。 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赌一把。 “小郎君并非死鬼对吗?” 少年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反问:“难道小娘子是死鬼?” 这般瞧着少年又和善许多,苍清问:“小郎君可知如何回去?” “哦?”少年将她从头打量了一遍,眼神在她的脚腕处停留片刻,“你是生魂却不知如何回去?那你怎么来的?梦中灵魂出窍?” 一身白色中衣的苍清,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光着的脚,也就瞧见了这少年双脚上缠着红绳。 她虽不知红绳何用,但红绳常用于作法,少年必然对冥府之事了解甚多。 忆及黑白无常的对话,他定和她一样是生魂。 苍清不答只道:“小郎君就是吃冥间饭的走阴师吧?只要你能将我们带回去,我可以付钱。” “姜爷我只接死人生意,想要我办事得拿钱说话。”少年脸上的笑就没落下过,语气却很平淡,“价高。” 苍清指了指身旁的小桃,“她是死人。”又说:“我师兄有钱,我朋友家里有矿!” “那就是现在没有?”少年从她手中抽回袖子,“抱歉,小爷这处概不赊账。” 少年无情且冷漠地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她。 等船到了岸,少年下船时又从苍清的身边经过,她眼疾手快再次攥住他,这回抓得是手腕,同是灵体,她力大无穷的天赋又派上了用处。 少年冷下脸,“松手!” 苍清最擅耍无赖,“除非你答应带我们出去。” “信不信小爷砍了你的手?”少年反手握住背后的刀。 “不信!小郎君一表人才,绝不是这种见死不救的人。” 苍清贯会拍马屁。 “那要叫小娘子失望了。”少年冷笑一声抽出刀,直接朝着她的手砍了下去。 在刀锋离她的手腕分毫处时,苍清迅速松开了手。 这人来真的?! 而少年一脱离她的桎梏,转眼间,如阵风似的消失不见。 独留苍清在风中凌乱。 她下了船,没混在大部队中跟着一起走,趁鬼差不注意偷偷拉着小桃溜了。 鬼差不知是太忙看顾不过来,还是对半透明的生魂本就不太在意,此举异常顺利。 站在街口,苍清左右四顾。 街道房屋竟和人间无甚不同,一时间恍若到了临安城热闹的夜市,有过之而无不及。 唯有天际永远蒙着灰雾,不见日光。 在城中逛了半日,小桃扯了扯苍清的衣服,“阿姊,我饿。” 嗯?鬼还会饿吗? 苍清低头看小桃的脸色,确实比之前更白更虚弱了。 那个丑陋男鬼是说过什么香火的,那要去何处寻香火? 说来也巧,这么想着还没走几步,某巷子拐角处就飘来一阵烟火气。 苍清和小桃眼巴巴望着卖馒头的流动摊子,流下了馋老的泪水。 她发动不要脸的属性,拉着小桃上演了一出涕泗横流的悲惨鬼生,若是还能还魂,这一宿的经历就叫《死后我在冥府哭丧讨饭》。 铺子老板实在听不下去她俩的鬼哭狼嚎,从蒸笼里取出两只馒头,“拿了赶紧走!生意都被你俩嚎没了。” “店家好人!生意兴隆!” 苍清赶忙伸手接过,分了一只给小桃。 嘴皮子才碰到馒头皮,小巷里卷过一阵带着铜钱撞击声的风,撞翻了她不说,馒头也脱手落在地上,骨碌一滚,沾了一层灰。 她的脸顿时黑如墨。 撞翻她的“风”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带铜钱斗笠的黑衣少年。 不等她发作,少年对她比了个嘘的手势矮身钻进了馒头摊的车轱辘底下。 他的身后追着两个长着动物脑袋的鬼差,一位手中拿着黑铁链,另一位举着钢叉。 冥府的牛头马面将军啊。 而另一条街上一列巡逻的鬼差,正在四处张望。 这少年显然被夹击了。 坐在地上的苍清露出个了然的冷笑,从地上站起身,拍了拍衣服的灰,冲小巷喊道:“二位使者!” 她边喊边走近摊前,用身子挡住车底下的少年。 牛头马面听见她的喊声,走上前询问:“哎!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生魂?戴着铜钱斗笠,身高约莫五尺八。” 卖馒头的摊贩正要回答,苍清抢先说道:“瞧见了!” “在哪?!”牛头将军粗声问道。 “在哪啊……”苍清音调拐了个弯,“让我想想,就在……” 摊车底下有人扯住了她的中衣裤脚,她用余光往下瞄,手的主人,伸出两枚手指比了个走的手势。 这是说愿意带她和小桃出去了? “就在那边!”苍清随手一指,对牛头马面说道:“我瞧见他往那边去了。” 等牛头马面离去,少年从摊车底下爬出来,“谢了啊。” “赔我。”苍清指指地上灰扑扑的馒头。 “没问题。”少年取出铜钱买了个馒头递给她,“但我劝你一个生魂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为什么?”苍清张嘴要咬。 少年说道:“这是给死鬼吃的,你是吗?”他抬了抬下颌示意苍清看仔细些。 苍清定睛一看,手中刚刚还热腾腾冒白烟的馒头,此时成了香烛,而一旁的小桃正吭哧吭哧啃得正欢。 她瞪大了眼,一时无言。 少年轻笑,“我叫姜晚义,道上都喊我一声‘姜爷’,你也可以叫我老姜,娘子如何称呼?” “苍清,清风明月的清。”苍清将手中的香烛馒头递给小桃,顺口问道:“牛头马面为何追你?” 姜晚义漫不经心回道:“小爷不过是在他们手里顺了个鬼魂,就追了我五条街,跟疯狗似的,都寻不到机会去冥府。” 听他话中的意思,这里竟不是冥府? “那这是哪里?” 姜晚义答:“桃止山,进冥府的四大出入口之一。” 苍清又问:“你要如何带我们出去?” “二位肉身在何处?” “临安!” 姜晚义挑眉,笑道:“那我带不了,我的肉身在汴京,即使将你们带出去,等送回临安,你们的肉身早坏了,保不齐已入土为安,白费工夫。” 他从兜里掏出一贯钱递给她,“小爷从不欠人情,这钱够你在冥府过段时间,在下能力有限,就此别过。” 眼见他要走,苍清抬手拦在他身前,“我不管,你说话要算数!” 姜晚义推掉她的手,“别碰瓷啊。” 她咬牙切齿,掂着手中一贯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呢?” 救命之恩,好歹给够托梦的钱啊! 姜晚义嬉皮笑脸,“小爷穷,没钱。” 不远处又行来一对鬼差,手中拿着画像,见鬼就问:“此生魂可见过?” 还真是满大街的鬼差都在抓他。 不等苍清再说话,眼前早没了姜晚义的身影。 这恩怨算是结下了! 可良机就这般错过了,她要怎么还魂? 小桃是死鬼又该如何还生? 苍清生来乐观,不过片刻就打消忧虑,且行且看罢。 她就不信,她找不到其他法子还魂。 “小桃,我们走。” 苍清才前进一步,姜晚义又退回来,拐进了另一条巷子。 身后果不其然追着牛头马面,苍清立刻来了精神,指着小巷喊道:“二位使者,他进里头了!” 姜爷不仁就别怪姑奶奶她不义! 苍清毫不犹豫就将人卖了。 牛头马面的速度也是极快,“嗖”地窜进巷中。 姜晚义却已经从另一头的巷子出来,瞄见她还特意减速说道:“苍娘子落井下石,好无情。” “彼此彼此。”苍清瞬势拉住他,“我有法子助你脱困,条件是你必须带我们出去。” 她牢牢攥着姜晚义,快速说道:“你即使跑得再快,四面八方都是狗皮膏药,怕也是寸步难行。” 一个想脱困,一个想还阳。 姜晚义甩不脱她,再耽搁下去牛头马面就该追上来,其他街口也都是巡人的鬼差,他干脆一手拎一个带着她们一起跑,“说,什么法子?” “你既然是走阴师,应当会剪纸人、纸衣?”被拎着衣领的苍清像风筝似的飘在空中。 “所以呢?”姜晚义即使带着两个人,速度也没有慢下半分。 “你先寻处安全的角落,放我下来。” 第30章 “你是说我俩扮成黑白无常?!” 某处昏暗的小巷角落里传出姜晚义不可置信的声音。 “嘘!”苍清示意他安静, “你是要将鬼差都招来吗?” 姜晚义压低声音,咬咬切齿,“苍娘子, 你在异想天开吗?你当那些鬼差是傻子, 不认识自己的上司?” 他以手抚额,“我就不该信你。” 苍清并不在意他的嘲讽, “那我问你, 你住在汴京, 你能认得出官家吗?” “当然,”姜晚义额了一声, 撇开眼, “当然认不出, 我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走阴师, 去哪面圣。” 苍清合掌轻拍, “对嘛,京中那些个亲王、公主郡主的, 你各个都见过?” 姜晚义摇头, “那还真没有。” 常年离京的九皇子就没见过,更别说那些个公主、郡主的,就是见过也转头忘了。 “那不就成了?你当无名小卒都见过无常大人?”苍清摊摊手, “我们只需要一个形能骗过大部分鬼差就行了, 你的目的是什么?” 姜晚义:“避过满大街的鬼差?” “那打工人见了上司哪个不是避着?谁愿意上去碰面?” “好有道理。” “我们接下来只需要避开牛头马面两位将军,再者没有鬼差报信,两位将军也就难以追踪到你的行踪。” 在苍清的花言巧语之下, 姜晚义被说动。 取出黄纸,快速剪出两套无常的衣服,手一抖, 纸衣成了绢衣。 姜晚义将白色的那套扔给她,“黑白无常差不多高,你比我矮大半个头。” “你不会给我再剪双鞋吗?见小娘子光脚走一路,一点同理心都没有。”苍清打量他的身高,拿手比了比,“要三寸高的鞋底。” “谁在角落里?!” 还来不及剪鞋,手持钢叉的牛头出现在巷口,打断了苍清二人的策划。 “跑!” 苍清拉起小桃,抓住姜晚义的手腕,朝着反向逃去。 说是她拉着姜晚义,事实上是姜晚义带着她,她和小桃好比是相连的旗帜,一大一小飘在空中。 苍清实在好奇问道:“为何你不会飘在空中?” “脚腕上系的红绳捆住了魂,这才不会忘记回家路,也不会叫无常索走魂。” 姜晚义随口抱怨:“若非被这相连的红绳绊住,小爷能被那些鬼差追上?” 原来是这个原因,难怪苍清会被黑白无常索魂带来冥府。 “你顺走的鬼魂到底是什么厉害人物?能叫他们穷追不舍?” “京中某位大人物,苍娘子不该问的别问。” 苍清识相地闭了嘴。 要说姜晚义这人,脸上时常带着笑,一副很好相与的模样,问他什么也都会答你,但说话做事总叫人觉得冷淡无情。 周身气质让苍清想到了“善面阎罗”这个词。 转过几个弯,迎面撞上个人,姜晚义的脚步急急刹住,“哪个不长眼的?赶紧让开!” 飘着的苍清落回地面,见到挡路的人,瞬间喜上眉梢,“小师兄!?” 李玄度瞧见她的一瞬,眼里亦是喜色,但视线从她的穿着再转到她拉着姜晚义袖子的手,脸色微变,他脱下自己的青衫披在苍清身上,“这么快就寻到良人了?是我来得不巧了?” 什么良人不良人?是亲人啊亲人! 她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求人办事! 苍清自动忽略他的阴阳怪气。 兴奋之情难以抑制,趁李玄度披衣凑近之际,一下将他抱住,“你怎么也来了?!” 她都还没托梦呢! 李玄度怔住,双手垂在身侧,无所适从。 不是第一次被她抱住了,但这回他完全没想去掰开她的手,甚至连心里都飘飘然的,说话的语气也不如前头冷硬。 “你生魂出窍,我来寻你。” 他当时觉察出屋中有异,追出屋时见苍清房中的窗户关得严丝合缝,担心她被炭火熏晕过去,便走至窗前替她开窗。 但窗竟从屋里插上了闩,敲门又无动静,一时心急踹开了她的房门,先前二人也常在一屋里休憩,李玄度已习以为常,竟不觉夜闯娘子的屋子有何不妥。 果然近墨者黑。 正是这般发现了苍清在发烧,且生魂离体。 也很快意识到,进他屋里的鬼怪不是旁人,是她。 她定是彷徨无措,第一时间来找他求助,他却将她吓跑了。 李玄度犹豫着回抱住苍清,手虚放在她的后背,不敢碰实了,低声安抚,“师兄来带你回去。” 一旁的姜晚义看了眼李玄度双脚间相连的红绳,挑挑眉问苍清:“你相好?同行啊。” “别胡说,只是我师兄。” 苍清暼他一眼,小嘴一噘,兀自开始告状,“小师兄,他欺负我!他要砍我手!” 姜晚义:??? 卸磨杀驴? 李玄度瞟了眼姜晚义,冷飕飕说道:“那师妹要如何?也砍他一只手?” “嗬哟。”姜晚义冷笑一声,“这是要替娘子出头?也该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你说呢?”李玄度剑指轻轻一挥,月魄剑瞬间出鞘抵在姜晚义的喉间。 姜晚义拔刀的手稍慢了一步,只点在半途,他轻啧了一声,“有点能耐啊。” 身后不远处能听见牛头马面两位将军的说话声。 大街小巷里也皆是寻人的鬼差。 姜晚义思虑片刻,用指尖拨开剑锋,扬唇笑道:“二位是生魂来去自如,但这小丫头是死鬼,想让她还生,必要走一趟冥府,盗来生死簿勾掉名字,我们目的相同可以合作。” “哟,换姜爷求人了?” 苍清向来最会狐假虎威,她松开李玄度跟着笑道:“也行,但如何行事得听我安排。” 她这般说也是有自己的思量,姜晚义如此审时度势,又是走阴师,一看就常年与冥府打交道。 不比她和小师兄,对冥府之事知之甚少。 合作不亏。 “没问题。”姜晚义爽快应声,“苍娘子有何高见?” “师兄收剑。”苍清拉了拉李玄度的袖子,后者冷哼一声,月魄剑归鞘。 “要去判官殿偷生死簿,必得先脱困……”苍清的视线在姜晚义和李玄度身上来回打了几个转,“你俩似乎差不多高?那就由你俩扮作黑白无常,你白,他黑。” “小爷扮白无常?”姜晚义不满地嘟囔,“小爷从不穿白衣。” “少啰嗦。”苍清将手中的白衣递给姜晚义,硬从他手中抢走了黑衣给李玄度,“白无常爱笑,黑无常高冷,正符合你俩的表象,而且小师兄稍高些,很符合。” 李玄度听话地将黑衣穿上,笑问:“那你是我索的魂?” “我扮鬼差,替你俩传话,记住!少说话,多应嗯,再把脸挡一挡。” “还有黑无常不爱笑,小师兄不许笑。” 李玄度:“……好的。” 于是姜晚义又剪了件鬼差服出来,苍清麻溜地换上。 三人光明正大行在街上,遇见的鬼差不是避而远之,就是垂着头同他们问好,“二位使者回去啦?” 话多如姜晚义还演上了,挥手示意:“嗯,各位辛苦了,早些下职。” 笑得那叫一个如沐春风,演得入木三分。 李玄度一如既往的冷淡,无事不开口。 这二人的选角还真是没错。 苍清跟在身后,演得也极为开心,若有哪个没眼力的鬼差敢抬眼,她会瞪回去,“瞅什么?!使者们的真容也敢瞧?” 姜晚义会笑眯眯问一句,“今日业绩如何?” 李玄度紧接着跟一声冷笑。 鬼差们立刻汗流浃背,溜之大吉。 去冥府的路简单了许多,愣是没有一个鬼差发现这二位是假无常。 运气也极好,没有正面碰上牛头马面和其他冥吏。 等三大一小站在冥府阴律司的殿门前,瞧着威严庄重的正殿。 才面临真正的难题。 但苍清不信姜晚义真的会毫无准备。 “姜爷若是一人,要如何盗得这生死簿和勾魂笔?” 姜晚义回道:“听闻阴律司的崔府君每日寅时,都会遣鬼差去忘川洗他的勾魂笔,这是唯一的机会,而生死簿就在阴律司侧殿中,不过……” 不过什么? 看着空无一人但满满当当塞满册录的大殿,苍清陷入沉思,“这么多,怎么找?” 没有人说过生死簿有那么多啊,伶人们演的杂剧里,催府君永远左手生死簿,右手勾魂笔,一勾一划定人生。 她以为生死簿只有一本呢。 李玄度提议,“按照年份来寻?” 三人立即分开行动。 今日约莫是吉星高照,在殿中来回寻了几遍,其间无人打扰,赶在冥间的寅时前寻到了两本册录。 苍清拿的是元贞三年的,翻到小桃的名字后,她还偷偷瞟了眼姜晚义,他手中的是六十几年前的一本册录。 不等她看仔细,姜晚义已经合上册录塞进怀中,催促道:“赶紧去忘川,别一会撞见鬼差,麻烦。” 李玄度跟着往殿外走,随口回道:“慌什么,就是来百鬼,也不是本道长的对手。” 这二人前脚刚踏出殿门,又急急退回来,齐齐背转身,以袖捂脸。 动作之整齐,宛若双生。 姜晚义暗骂:“老子真服了你这乌鸦嘴!” 苍清跟在他们身后,被挡住了视线,但不用探头都知是撞见鬼了。 事实上情况比这更糟糕,殿外说话之人是崔府君。 “二位无常在本府君殿中作甚?” 不敢动,不敢回话,怕露馅—— 作者有话说:“是我来得不巧了?”林妹妹语气[坏笑] 对了宝们冬日在屋里烧碳围炉煮茶一定一定要通风的!窗户开大一点。《 》 30-40 第31章 苍清从他俩中间扒出一条缝钻了出去, 对着崔府君谄媚一笑,“崔府君,二位使者只是路过。” “你怎么又来了?!”崔府君一见她就垮了脸, “还勾上无常了?真当这冥府好玩的?” 苍清迷茫:“你认得我?” 崔府君一脸晦气:“不认得不认得, 你赶紧走。” 边说边嫌弃地转身往正殿方向走,嘴里还嘀嘀咕咕的, “遇见你准没好事, 上回我被罚俸三十年!” 这种情况不必多言, 假无常李、姜二人侧着身趁机溜了。 苍清虽心有疑惑,此时却也不是逗留之际, 转身一溜小跑追上了另外两人。 也算是有惊无险地到了忘川。 但。 生死簿好盗, 勾魂笔难等。 此时洗笔的鬼差还没来, 苍清便打量起周遭环境。 忘川上的奈何桥竟并非是真的桥, 更像个宽敞而明亮的四方隧道, 入口处挂着匾,写着“奈何”二字, 隧道里地面与白墙皆是汉白玉铺就。 不知为何, 苍清竟觉得此景万分熟悉,似乎在何时她来过这处,她就是知道那汉白玉的墙上会有影像映出, 能照出人的前世今生。 左边前世, 右边来生,地上的路则是今生,过了奈何桥就是崭新的一生。 她好像曾送一人来过这里。 苍清有些不安, 莫名其妙地拉住了身侧李玄度的衣袖。 “怎么了?”李玄度侧头看她,嘴角不自觉勾起,忘了黑无常是不爱笑的。 “小师兄你说, 我与你的前世是什么?” “人吧?”李玄度像是瞧出了她的不安,拍了拍她的头,“别怕,师兄一定会将你安全带回去的。” 他这般认真温和的语气,与平日里那个毒舌的他大相径庭。 苍清受宠若惊,心里觉得怪怪的,别扭地转开了脸,假作在看景。 岸边还有座亭子,匾书忘川亭,亭中摆着一口倒扣的大锅,此时熄了火也没有冒着热气。 走近一瞧,亭柱上贴着一张纸,上书: 辰时开门,酉时收摊,准时上工,绝不加工,节假日休沐,请合理安排投胎时辰。 苍清:“……” 冥府还挺人性化,啊不,是鬼性化。 懒散靠在亭柱上的姜晚义,显然对这些景物见怪不怪,心不在焉盯着远处。 直到有鬼差拿着一支大笔走过来,他才站直身,说道:“来了,直接抢?” 抢笔的过程异常顺利,只有鬼差一鬼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然而苍清还没取出生死簿,真正的黑白无常出现在眼前。 假无常与真无常面面相觑。 “你二位……”真白无常说道。 “胆敢冒充我二人?!”假黑无常李玄度先发制人喊道。 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吼把真无常弄懵了,李玄度背在身后的手挥了挥,示意苍清赶紧动作。 苍清立时意会,背转身取出生死簿,翻到记着小桃生平的那一页,在寿数栏里写下了“九”字。 但也就到这了,手中的笔被一股大力吸引,欲要朝着他处飞去,她牢牢攥住笔尖,不肯松手。 “放手!”崔府君含着怒意的声音如在耳边,“还想再堕一次恶鬼道吗?!!” 苍清的注意力全在笔上,就差一点点,九岁根本不够,她要写得是九十九。 但她力气再大也不可能比得过崔府君,人都不需要亲自上手,只要一挥手,就将她掀翻在地。 姜晚义想上来帮她,被回过神来的真黑白无常拦住了去路。 崔府君叹了口气,“冥顽不灵!我就猜你又要闹出什么事来,特意跟过来一瞧。” 他看着打在一处的真假无常,又道:“你既已寻到他,还要闹什么?” 寻到谁?苍清自然而然会以为崔府君说得是小桃,她没说话,只是倔强地挡在小桃身前,将生死簿背在身后。 “本府君不愿与你们为敌,把生死簿还来,我不会与你们计较。” 眼见着崔府君一步步朝她靠近,苍清将生死簿朝着反向扔出去,而后转身抱起小桃,喊了一声,“小师兄!” 李玄度几乎是瞬间会意,撇开两位无常,冲到她身边拉住她就跑。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都懂,姜晚义略略皱眉,也紧跟上了步子。 一路在冥府兜兜转转,这回追着他们的不止牛头马面,还多了黑白无常和崔府君。 又是跑又是躲,毫无喘息的时机,叫人心衰力竭。 四面夹击,几人刚躲进一处犄角旮旯,背后忽的响起一个鬼气森森的声音,“几位在躲鬼差?” 苍清猛地回头,入目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嘻嘻瞧着他们。 “老、老婆婆,你从哪里出来的?”苍清吓得结巴。 冥府的常驻民行动起来,真是一丝声音也无。 李玄度将她往后一扯,挡在了她身前,一脸的警惕。 老妪依旧皱着脸笑道:“老生可以助你们躲过鬼差顺利上冥船,不过……你们也得帮我个忙。” “你、你说。”苍清试探地回道。 “老生生前有一小孙女,家住扬州城,只需你还阳后托个消息给她,让她务必不要在阳间甲辰年的元巳日出门,直到次日辰时。” 李玄度诧异,“老人家你常年待在此处,又怎会知道上面的消息?” 老妪神秘兮兮答道:“这就无需你管,只要替老生将消息带上去,老生便将你们安全送上冥船。” 苍清从李玄度身后走出来,“婆婆不怕我们回去后反悔吗?” 老妪鬼魅一笑,“言出法随,若应下的事做不到自有天收。” 姜晚义眼里带着疑色,忽而出声:“泰媪为何选中我们?” “我是选中她。”泰媪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苍清,轻言道:“你们这一族的誓言不会轻易说出口,说出来了必要遵守。” 原来这老妪就是熬孟婆汤的泰媪? 此言是表明她知道她狼妖的身份? 苍清明亮的双眼里泛着疑虑,“若你孙女得了消息还非要出门呢?” 泰媪悠悠叹气,“那便是命数,与你们无关。” 眼下似乎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苍清只稍作考量便应下。 “好,如我们能安全回去,定将消息带到。” 得了承诺泰媪笑起来,取出张黄纸递给她,“具体信息老生都已记在纸上,凭此便能寻到我孙。” 苍清接过揣进怀中,“契约既已定下,烦请老人家带路。” “好说。”老妪领头往前走去,“跟上。” 姜晚义步子踟蹰,“没有勾魂笔等于任务失败,小爷岂不是白走一趟。” “那你留下吧,我们走了。”苍清和李玄度头也不回地跟上了泰媪的步子。 转过几个巷口,走进一家钱庄。 咋看之下这钱庄同阳间的一样,但仔细看,就能发现两者兑换的钱币是不同的,这里大约是阳间人烧寄给阴间亲人的冥钱兑换所。 苍清灵机一动,取出之前姜晚义给她的一贯铜钱放到柜台上,“能换成阳间的钱吗?” 柜台后的工作鬼员掂着一贯钱一脸嫌弃,“眼下通货膨胀,这么点冥钱换不了多少,浪费时间。” “……”苍清不死心,“那还能换成别的吗?” 泰媪在旁等她,说道:“给她换点阴德吧,加点气运。” 上头有人好办事,换完了钱,泰媪带着他们从铺子穿过,来到后院的一口井前。 “从这里下去便能到桃止山。”说完自己就先纵身跳了下去。 苍清看了眼李玄度,见他点头,便抱着小桃也跟着往下跳入井水中。 入水的那一刻没有传来窒息感,只有人急速坠落带来的天旋地转,四周漆黑不见五指,但只是一瞬眼前就重新出现光亮,等再次浮出水面,目光所及不再是那家钱庄的后院。 泰媪站在她面前,伸手将她从水中拉了出来,苍清出了水才发现自己刚刚是在一口大缸内,她探头看,缸里荷叶莲莲,居然还养着一只大乌龟。 小桃在她怀里伸着双手想去抓乌龟,却抓了个空,水里又起涟漪,那乌龟似司空见惯般迅速潜入水底,不多时李玄度也探出水面,顶起一张荷叶。 苍清看得稀奇,竟忘了伸手拉一把,还是李玄度自己凌空而起跃出了大水缸。 她赞道:“这水路居然不湿衣裳。” 缸里的乌龟刚潜上水,又一个猛子扎进水中,不出所料,来得是姜晚义。 看来他还是想通跟了上来,毕竟满大街的追捕,也是无计可施,先避避风头,至少死鬼魂和生死簿还在手中。 “几位赶紧走吧。”泰媪将他们往院门外赶,“正好来得及赶上回阳间的冥船。” 三人不再逗留,往河岸走。 耽搁的久了,恐鬼差、无常又会追来。 路上三人都脱去了纸衣,李玄度看不惯苍清穿着白色里衣到处走,特别是在姜晚义也在身旁的情况下,更是不爽。 他也不知这是出于何种心理,再次将自己的外衫脱给苍清,询问她的意见,好在她没有拒绝,极其自然地穿上身。 二人身高不同,外衫穿在苍清身上长出不少,两个袖子甩起来能当半截水袖玩,走路更是容易绊倒,她便将小桃交给他抱着,提着衣摆走路。 姜晚义不情不愿地跟在最后,前头两大一小有说有笑,像极了一家三口。 很是温馨,他内心深处莫名生出了些羡慕,有家、有朋友是什么感觉? 同时姜晚义也不理解他们为何能如此轻松,临上船之际,他终于忍不住出言询问:“你们是打算任这小丫头只活到九岁?” “我自有法子。”苍清一手提衣摆,另一手托着李玄度的手跨上船,又说道:“倒是姜爷你,将你手中那本生死簿还回去吧,省的一会又被追。” 姜晚义摇头,“主顾付了百金,到手的钱没有还回去的道理,这次不成下次再来。” 李玄度还有心情调侃:“这世上还有比小师妹更认钱的。” “小师兄低估我了。”苍清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她刚刚的问话不过都是试探,百金那么多,她岂会放过? 等冥船启航,苍清找了个临栏的位置坐下,卷了卷外衫的袖子,从里衣中取出一团纸和一戳狼毫毛。 这纸自然是从生死簿里撕下的,这狼毫嘛,是她从勾魂笔上攥下的。 眼看姜晚义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她道:“姜爷想要顺利拿到百金,需得与我五五分。” 姜晚义在用脸骂人,“奸商啊你!” “爱分不分,你的主顾又不是我主顾。” 苍清铺平团皱得纸,又拢了拢狼毫,在小桃的生平栏上写下了剩下的“十九”二字。 九十九岁成了。 看着姜晚义黑下的脸,苍清忙补充了句,“你打不过我师兄,歇了心思吧。” 李玄度什么也未说,只是安静瞧着她,做着她的后盾,眼里藏满笑意。 视线相触,叫苍清出了神。 小师兄与黑无常其实一点也不像,在她眼里,他太爱笑了。 笑起来世间开得最耀眼的芍药也不过如此。 她这厢犹在出神,岸边传来催府君气急败坏的声音,“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毁我勾魂笔!撕我生死簿!” 一时间冥海上狂风大作,幽深不见底的海面伸出无数惨白发青的人手,它们攀住船沿,想要爬上船来。 还有更多的鬼脸隐在水里,睁着空洞漆黑的双眼望着船上的魂魄。 姜晚义率先出声,“别看!这是冥海的死灵,逢往生船经过,必定出现,若是被摄了魂便会被拖下水去!” 第32章 船上的魂魄大多是走过了奈何桥、尝过孟婆汤, 要去阳间投生的。 而水里的鬼脸是永困在冥海不得超生的死灵,它们想要投生,只有一条路, 便是将船上之魂拖入水中, 代替他们去投生。 船上尖叫声四起,有身弱不经吓的鬼魂慌乱间对上海里那些可怖的瞳仁, 下一秒便有枯手一把将他们拉下了水。 这才是冥府真正的鬼吧…… 李玄度将小桃交给苍清抱着, 腰间的月魄剑在瞬间出鞘, 迎上了那些攀橼而上的死灵。 姜晚义瞧见这一幕,略显不解:“这就是正道子弟吗?” 正得发邪, 好管闲事。 苍清将小桃搂在怀里蒙住她的眼睛, 回道:“龙傲天是这样的。” “龙傲天?”姜晚义挑了挑眉, “他爹娘怎么给他取这么个名字?” “这是统称, 话本里龙傲天男主都这德行, 什么清冷孤高的声线,傲然独立的身姿, 随手获得的宝物, 身边围满小迷妹,总有救不完的人,张口就是‘尔等逆贼, 前来受死’。” 苍清近月来跟着白榆看过不少话本子, 综合来瞧,小师兄绝对就是龙傲天,若非是男主光环, 哪个反派会主动前来受死,早跑了。 姜晚义一改吊儿郎当的模样,站直了身, 清清嗓子,“那谁是女主?” 其实他无需刻意,声音也如浅溪掠石,清澈好听,但约莫是少年人的好胜心吧。 苍清并未在意,仔细考虑着他的问题,想了想,认真回道:“在传奇话本里,好东西都在谁手上,机遇和问题都找谁,谁最能挑事,谁和男主拉扯最多谁就是女主。” 姜晚义斜她一眼,轻笑了一声。 苍清手上玩着那一小撮狼毫,满脸认真,“龙傲天也可以没有女主的,他独美。” 那她不会是女配吧?给男主杀亲证道铺路的那种。 苍清摸着下巴,脑海里出现了小师兄拿剑指她说“小师妹,对不住,死在我手上,至少不疼”的一幕。 她打了个激灵。 还是得离龙傲天远点才行。 见姜晚义不作声,当他不理解,又说:“你不看传奇话本吗?你有时间去书坊里寻几本瞧瞧,我有个朋友她也是开封人,她特爱看话本,说京城有家晋江书坊,里面卖的全是缠绵悱恻的爱情话本。” 姜晚义还真听闻过这家书坊,但他不喜看书,且听闻里头全是清汤寡水,他盯着苍清手中的狼毫,随口回道:“苍娘子还是叫你朋友少看点话本,脑子会看坏的。” “胡说,阿榆她聪明着呢。” 苍清说着话,转头却发现姜晚义离她越发近了,瞧着她的神色也有些不对劲,她慌忙将手中的狼毫握紧,“你想干嘛?” 姜晚义轻笑,露出两颗标志的小虎牙,“苍娘子,你师兄如今顾不上你。” 苍清又感受到了他身上那善面阎罗的气质,明明在笑,却总叫人脊背发凉。 她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有话好说,二八分成也行的!” “小爷赚的都是辛苦钱,何况你能救下那丫头还是我给的消息,也算是仁至义尽。”姜晚义朝她靠近,擒住她的手腕,“苍娘子自己交出来,还是要我上手抢了,再将你丢入海中?” 苍清的后脊背抵在栏杆上,已经退无可退,她不得不递出手中的狼毫,慌忙间不忘朝不远处的人求助,“小师兄!他欲对我图谋不轨!” 李玄度闻声才回头,就见海面上伸出一双鬼手抱住苍清的腰,将她拉进水中,而她怀中的小桃以及拉着她手腕的姜晚义,全部一同落了水。 “哗啦”激起巨大的水花。 “阿清!”李玄度顾不得其他,转身两步并一步跟着跳进了冥海中。 落水后的苍清,明明是个灵体,却能清楚感受到冰冷的海水没过头顶,流进耳鼻时传来的强烈窒息感。 死灵拽着她的腰,想将她拉到更深处去,她怀中的小桃在奋力挣扎着,被她带下来的姜晚义眉心紧皱,闭着眼,一动不动,连反抗都没有。 却还牢牢抓着她的手腕,好似她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他似乎不会水? 一道水波冲进海里,月魄剑的寒芒如疾驰的闪电劈向死灵。 死灵松开了手,苍清的身体不再朝下坠,但死灵并不打算放过他们,仍旧绕在她的周身。 更甚者身边围上来无数的死灵,它们面容各异,却都一动不动用漆黑如墨的双眼盯着她,齐齐张着空洞的嘴,发出无声尖叫。 它们缓缓朝着她靠拢,包围圈渐渐缩小。 它们想吃掉她们,代替她们,成为去投生的新魂。 身在海底,眼前是死死盯着猎物的死灵,抬头是望不见海面遥不可及的微光,压迫与恐惧让苍清的手抑制不住地在抖。 也是此时,李玄度游到她身侧,将她和小桃护进怀里,苍清的心因他的到来,瞬间安定下来。 即使看不到他的神情,也听不见他的声音,甚至于灵体是没有心跳声的。 她却能从二人紧挨着的前胸后背,深深切切感受到他的存在,手自然而然地搭上他护在身前的手臂上,忘了手心里还握着一撮狼毫毛。 狼毫发出一阵金光,在海水中散开去,死灵往前逼近的身形全数顿住,不敢再近一分。 这些如针尖粗细的狼毫,化作一尾尾金色的小鱼,围绕在她的身侧。 小鱼越来越多也越游越快,逐渐围成一个球将苍清四人包裹其中,带着她们往上游去,所过之处,死灵纷纷闭上双眼退避。 崔府君的勾魂笔能定人生死,就连冥海里的死灵也是由他来判决,他的笔早已生了灵性。 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金球浮出海面跃向冥船,在半空中如莲花般,层层展开,将他们安然送回了船板。 船身已停下了晃动,海面也恢复平静。 三大一小或站或坐在船板上,喘气的喘气,吐水的吐水。 眼前出现一角绿色衣袍,苍清抬头,见到了催府君皮笑肉不笑的脸。 这……缝生后,重绝处。 金鱼又化回狼毫一溜烟钻回了崔府君手中的大笔里,他冷飕飕道:“我不愿与你们为敌,但喝过孟婆汤的,放不了,将生死簿还来。” 此言是说没喝过的就能放了? 苍清领悟了他话中的意思,将尤在咳嗽的小桃搂进怀中,脚步轻移,藏到了李玄度的身后,减少自己和小桃的存在感。 姜晚义摇晃着从甲板上站起身,他的状态从落水后就变得很不好。 甩了甩发丝上的水,哑声说道:“没有生死簿改寿数,光要个死鬼魂有何用?!” 崔府君竟还扶了他一把,语气中带着无奈:“你顺走的那人本就是寿终正寝,何况他已饮下孟婆汤!” 寿终正寝,那必然已是垂垂老矣,苍清探出个头,想瞧出些究竟来。 京中哪个大人物新丧?死了还不愿走,是企图长生? 定金就有百金,来头绝对不小。 也不知姜晚义将那死鬼魂藏在何处,但既是走阴师必然有不少法器。 两厢僵持,崔府君又说话了,“若是不将生死簿还来,你们这一船人谁都不准走!” 个人矛盾激化成了群体矛盾,一时间其他鬼魂纷纷出言讨伐他们。 崔府君指指苍清怀里的小桃,“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们,老的和小的,只能走一个,你们自己选。” “老的”自然是说姜晚义要救的京中大人物,“小的”便是小桃。 二者活其一。 这还用选吗? 苍清与李玄度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决定将半路结识的“陌生同伴”姜晚义卖了。 她取出那张皱巴巴被冥海打湿了的一页生死簿,扔了出去,“府君消气,生死簿还你。”又指指姜晚义,“他与我们没关系,你自行处置便是。” 崔府君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带着些不信任,“你们……没关系?” 苍清赶紧推了推李玄度,后者干脆利落乘姜晚义走神之际擒住他,强行将他放倒,从他怀中取出生死簿,递还给崔府君。 “崔府君可放行了?” 生死簿“滴答滴答”在滴水,崔府君拎着翻了几页,瞧见有些模糊了的字迹,怒火中烧,揪着姜晚义的衣袖,要他重新抄录一份才肯放人。 李玄度麻溜地打起下手,替崔府君捆人。 姜晚义一脸气急败坏,“龙傲天!老子跟你拼了!” 李玄度左右四顾,谁是龙傲天? 他点点自己,“我?本道长姓李。” “小爷管你姓甚名谁!”姜晚义拔出背在身后的刀,环首处挂着的一串铜钱撞击在一处。 “丁零当啷”地响。 刀锋直指李玄度。 可偏偏他不是他的对手,来回过了几招,姜晚义败下阵来,黑着脸怒视苍、李二人。 苍清做起和事佬,“姜爷,抄录难道不是一份好差事?嗯?” 崔府君幽幽说道:“本府君会亲自盯着誊抄,多一笔少一笔都重来。” 小伎俩被看穿,苍清干笑两声,劝解道:“寿终正寝是喜丧,姜爷不可违逆天道,看开些,非你之财,得之必临灾祸。” 得到的回应只有姜晚义冰冷的眼色,如利刃,能剐人。 毕竟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苍清打了个哆嗦,躲去了她的靠山小师兄身后。 等冥船重新启航,仍能听见岸边姜晚义的怒吼声,“下次若再叫爷遇见你二人,必报今日之仇!!” 得,这梁子算是真的结下了。 但江湖之大,想必不会再遇见,苍清抱着这份侥幸心,愉快地将此事抛诸脑后。 第33章 阳间一日, 冥府一月。 此时的阳间依旧是大年初一的子夜。 顺利回到阳间的苍清,却不急着回魂,因不知小桃的尸身在何处, 想要小桃还生还需先寻到她的尸身。 小桃太小, 说不大清生前事,不知张小巳带她去了何处, 只知是在一处青砖黛瓦的庭院中, 但她提到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 “和叔公家一样, 有穿红衣的官爷,没有阿爹。” 小桃的叔公自然是仁和县令何有为, 县令的公裳是青色的, 能穿红裳的只有临安知州。 拐走小桃的是张小巳, 吓得苍清生魂出窍的也是张小巳。 虽不知张小巳为何会与临安知州刘铭远扯上关系, 但以目前所有的线索来看, 被刘知州带走的人头就是张小巳。 小桃的尸身在州署的可能性便更高了。 苍清心里有些许计较,她将心中想法说与李玄度听后, 二人合计之下, 决带着小桃的鬼魂先去趟州署。 因还是灵体,所以并不会有人瞧见他们,很顺利地穿墙而过, 进了白日曾来过的临安州署, 无人能瞧见他们,如进无人之地。 前厅有值班的官吏,安静且肃穆。 后院知州的内宅, 挂起了红绸,窗门上皆贴着红囍,很是喜庆。 明日就是临安知州刘铭远续弦的大喜之日, 刘铭远还未就寝仍在正堂忙碌。 苍清牵着小桃的手,避过人多的地方,按照小桃不多的记忆,寻到刘铭远的书房。 屋里昏黄的烛光透出窗纸,照亮廊下一小片地面,两大一小没有影子的魂魄静悄悄路过。 屋里虽点着灯,房门却上了锁,苍清三人穿门而过,并无阻碍。 里头无人,桌案上放着个靛青色的包袱,因有烛灯在旁,异常显眼。 包袱半开着,里面隐约显出几本古籍,还有几样银饰、银盏,其上的文字也都很古怪。 这个包袱,苍清有印象,是陆苑娘子上渡船时背着的那个,也是刘铭远下船时背着的那个。 但他们如今是不成器的灵体,无法触碰查探包袱,只能作罢。 也正因为是灵体,穿墙入室毫不费力地赶在天亮前,当真在书房的暗室寻到了小桃的尸身。 因一切过于顺利,苍清内心深处闪过一丝不安,他们在这里许久,都未见到张小巳这小鬼,他会去了何处? 出言问道:“小师兄,你的肉身在何处?” “你屋中,白榆守着。” 家里……苍清脱口而出,“不好!阿榆可能有危险!”- 白榆这边,自李玄度生魂出窍后,她便坐在桌前看话本,守着引魂烛灯与他和苍清的肉身。 一直到初二寅时都相安无事,守得她昏昏欲睡,手中的话本许久未翻页,渐渐从她的掌心中滑落。 “砰——” 屋中的窗户忽而被一阵邪风撞开,惊醒了即将入睡的白榆。 她抬起头,朝窗口望去,窗户来回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难听响声。 窗外漆黑一片,借着屋中的烛火,能隐约瞧见窗下芭蕉叶半明半暗,随风飘摇。 影影幢幢,犹如鬼魅。 白榆站起身走到窗前关窗,手刚触上木窗边,窗台下突地钻出一个人头,两个眼肿得如泡涨的死鱼,直愣愣盯着她。 人头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发青的脸颊随之一抖一抖的。 她只作未见用力关上了窗,木窗底“啪”的重重砸在人头上,发出清脆的骨裂加木裂声。 被夹住的人头两只眼球在同时爆裂出来,不知是水还是脑浆的液体顺着窗沿往下淌。 “咦——”白榆立时松了手,跳开老远,“脏死了。” 在她说完这句后,屋中起了阵阴风,窗户再次被吹开,人头从窗沿滚进屋中落在地上,如球一般,弹跳着到了她的脚边。 人头口吐人言,“你才脏!我讨厌你!去死!去死!” 房门也在这时被吹开,地上的人头凌空而起冲着她的面门而来,凸出的眼球半垂着,还“滴答滴答”地趟着水。 白榆皱了皱眉,李玄度走前和她说过恐有小鬼作祟,嘱咐她要小心,还给了她三张驱鬼符防身。 她倒不怕鬼怪,但怕脏啊。 眼看黏糊糊的人头要咬上她的脖子,白榆解下腰间的羊皮小鞭塞进了人头的嘴里。 “闭嘴!吵到本郡主了!” 人头嘴里卡着玉制握柄,发出呜呜声,只听“咔嚓”一声,玉柄应声而碎,玉屑落于地上,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碎玉声。 “?” 白榆睁大眼,想骂脏,奈何一句粗的都不会,只恨恨道:“可恶小贼!” 她没料到人头的牙会如此坚硬,可惜了这柄自小跟着她的羊皮玉鞭。 不等人头做出反应,白榆迅速取出一张驱鬼符,手腕一翻精准地贴在人头脑门,又极快地闪身至一边,躲开了掉落到地上的人头。 人头瞬间没了动静,可屋中的阴风却更甚,冬日的风本就寒凉,如今窗户与大门相对而开,穿堂风“呼呼”作响。 桌上的引魂烛灯受不住风,如豆火苗突突跳跃着,忽大忽小时有熄灭的征兆,白榆没有阴阳眼,自然瞧不见屋中有何诡异,但不用想也知道,定有小鬼在作怪。 她赶忙取过烛灯护进怀里,待火苗停下跳动,她才松下一口气,背后突然被重重一推,她整个人往前踉跄一大步,险些跌倒在地,手中的引魂烛灯脱手,朝前飞去。 几乎是出于本能,她来不及稳住身形,也不怕烫手,伸手去抢灯,烛灯在空中翻转一周,稳稳落进她的掌心。 “呼——” 她呼出一口气,还未定下神。 烛灯“扑”地熄灭了。 引魂烛灯象征着出窍之人的本命火,若是熄灭便代表出窍之人无望再归。 白榆有一瞬间地呆愣,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目光转向在榻上打坐的李玄度,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双眸。 他跳下榻,还有心思促狭她,“白大郎君这是要哭了?” 白榆回过神,“天杀的臭道士!这么慢才回来!” 她骂完这一句抹了把眼,他能这般淡定与她说笑,定是已安然将人带回。 真好,他们回来了。 真好,他们都没事。 最终二人相视而笑。 白榆一下瘫坐在凳上,问道:“清清呢?” “起来!你坐到她身上了!”李玄度收了笑,盯着白榆所坐的位置,“我回窍前,她就坐在你现在坐的凳上。” 白榆腾地跳起来,回身瞧凳子,什么也没瞧见。 其实苍清倒是没太大感觉,白榆坐下的时候,就好像是云雾穿过身体。 李玄度拾起地上的人头,对着苍清的正对面位置说道:“小孩,老实些,不然将你的容器捏碎。” 做小鬼需要小鬼生前之物,例如尸油或者人骨,张小巳只剩下一个人头,那么大概率这个人头会成为容器。 他又在人头上贴了几张符,递给白榆,“拿着,我替苍清招魂。” “你、你放桌上!”白榆摆着手后退,黏腻湿滑的人头,皮肤都泡烂了,她是一点都不想碰。 李玄度轻啧了一声,将人头放到桌上,不忘损道:“白大郎君还真是娇生惯养。” 他净手后递给白榆一袋糯米,“洒在凳子到床的路上。” 等白榆接过糯米,他走到床前掀开锦被一角,取出一段红绳绑在苍清的脚踝上,打了个奇怪的结,又拉住另一头长长直直地放在地上。 随后取来一盏烛灯点燃,火苗“唰”地窜高,又渐渐微弱下去,好似随时都会熄灭。 他拿着灯站在床边,口中念起招魂咒:“野鬼孤魂,无处安生,何处去也何处来,敬请五路神寻回真魂,招魂安魄!” “魂来兮,魂来兮……” 苍清捡起地上的红绳,踩在洒满糯米的地上。 在另外两人看来,便是红绳自己升起飘到了空中,一点一点朝着床前靠近,两头的红绳慢慢缩短着距离。 撒着糯米的地上印出浅浅的脚印,跟随着红绳一步步朝前走着。 直到脚印来到床前,李玄度才喊出最后一句:“收神附体!” “吾奉太上老君急赦令!” 咒语念罢,他手中灯盏里的烛火无风摇曳,时而高涨时而孱弱。 白榆一心都牵在苍清身上,目不转睛盯着灯芯,良久烛火终于渐渐趋于平静,火苗明亮绵长,躺在床上的苍清猛吸口气,睁开了眼。 不止白榆,李玄度也心下一松,放下烛灯替苍清解开脚腕上的红绳,对她说道:“我去趟州府,将小桃的尸身去抱回来。” “外头冷,你把大氅穿上再去。”苍清起身下床,回到身体后又能重新感知冷热,大冬日的只着里衣,让她止不住地咳起来。 李玄度拿过大氅,临出门了,又转回床前探了探她的额头,盯着她穿好外衣,反将大氅披在她身上。 态度不容拒绝。 苍清无法,叮嘱道:“小师兄快去快回,别冻着。” “阿清。” “嗯?”苍清应道。 这是她头回听到李玄度这么亲近地喊她。 她望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李玄度勾着唇角,眸色微闪,半天只说道:“小师妹好好审审那小鬼。” 此时已近卯时,街上传来公鸡不间断地打鸣声,狗吠声此起彼伏,再过不久就该天亮。 苍清趿拉着鞋,坐到桌前。 白榆走到她身侧,看着桌上人头,问道:“那小鬼在何处?” “在我对面。”在苍清眼里,张小巳坐在她对面,小桃在屋里东走西瞧。 “阿榆坐吧,这张凳上无鬼。” 等白榆在旁落座,苍清敲了敲桌子开始审讯,“说说吧,你怎么死的?又是谁将你做成了小鬼?” 坐在她对面的张小巳,被揍了一顿,虚弱地趴在桌上,两眼呆滞地盯着自己的人头。 这小鬼刚刚推了一把白榆后,正好碰上他们回来,想跑,被李玄度擒住训了一顿,眼下人头又贴上了符纸,将他困在了此处,可谓是进退两难。 “不想说?”苍清换了个问题,“那你那日在州府为何要推我落水?” 她这般问,张小巳有了反应,“不是我!” 情绪瞧着还很激动。 “那是谁?”苍清循循善诱。 张小巳却又垂下了头,不打算继续说。 苍清自说自话,“你在家中不受重视是吗?你阿爹不喜欢你?” 关于张小巳的生平,她在府衙里已经查过户籍,今年十二岁,瞧着身量却不如同龄人,又瘦又矮,像是不过十岁。 张小巳立即反驳,“胡说!阿爹最疼我了!” “你知道我说得是馄饨铺的张、大、郎。” “张大郎”三字,苍清故意拖了长音,她观察着张小巳的反应,果不其然他的脸上开始冒黑气。 “他不是我爹!”这话张小巳说得咬牙切齿。 苍清往白榆身边靠了靠,才说道:“户籍上他就是你爹。” 张大郎一家的户籍上写着,张小巳的娘亲改嫁,而他是拖油瓶。 他原本也不姓张,不知姓什么。 “他不是!他不是!!!” 若非张小巳只是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小鬼,又已被降服,恐怕此时该暴起伤人了。 张小巳的吼声吸引来了小桃,她走到他身边,去牵他的手,仰着小脸问:“小巳哥哥,你怎么了?” “滚开!”张小巳一把推开小桃,“都是你!有了你!阿爹才不要我的!” “什么都来怪我!冤枉我!” 小桃不受力,被用力一推跌坐在地上,“哇哇”哭起来。 苍清立时起身去抱她,可小桃未显形,她的手回回从她身体里穿过去,只能轻声哄道:“小桃起来,到阿姊这边来。” 一旁的白榆什么也瞧不见,就见苍清一人在自说自话,更是急得抓耳挠腮,“怎么了?怎么了?他说什么了?小桃怎么了?” 苍清来不及同白榆解释,堪堪安抚好小桃,又忙着安抚张小巳,“小巳,你知道小桃是无辜的。” 张小巳趴在桌上,默不作声,小小的,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着。 鬼是没有眼泪的,但他在哭。 苍清叹气,“你讨厌他,却从没想过去报仇,反而来害与你一样无辜的小桃?”—— 作者有话说:寅时:3-5点鸡鸣时 卯时:5-7点 文中所有咒语和做法方式都是我编的,真的是我编的!不要学!不要学! 如有引用的咒语会注明,像耳熟能详的“急急如律令”、“吾奉太上老君急赦令”就不特意说明了。 第34章 张小巳仍旧将头埋在臂弯之中, 声音闷闷的,他说:“我控制不住,我也不敢。” 做小鬼时间久了, 会渐渐迷失本心与人性, 被刺激时就会失去理智害人,好在他还没到食肉啖血的地步。 而常年被欺压的人, 哪怕死了, 化作恶鬼都没有复仇的勇气。 苍清坐到他身侧, 虚摸了摸他的头,“我替你将杀害你的真凶绳之以法, 你将真相告知于我, 可好?” “真的?”张小巳抬起头。 “真的。”苍清郑重点头。 张小巳半垂下眼, “大人, 最会骗人了。” 屋中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张小巳又开始看着桌上的人头发呆,两只眼里溢满雾气, 偶尔会有那么一两丝黑雾从他的眼里飘出来。 偶尔他又会瘪着嘴笑。 哪有人瘪着嘴笑的, 那岂不是似哭似笑? 可他就是这样做了。 苍清其实已经猜出了大致的真相,只是需要验证,但这份验证对于一个缺爱的孩子来讲或许有些残忍。 所以她未再开口, 只等着他自己选择。 过了许久, 李玄度抱着小桃的尸身,推门进来,打破了屋中的寂静。 张小巳终于回神, 指着桌上的人头问道:“你们会怎么对我?” “送你去投生,将你的人头好好安葬。” 苍清一脸认真地望着他,“你会遇到新的父母, 他们会真的爱你、护你,视你如珠如宝。” 张小巳死气沉沉的眼里生出了些许光芒,他抬手朝苍清勾起小指,“拉钩,骗人是小狗。” 苍清曲起小指勾在他的小指上,“拉钩。” 落在另外两人眼里,就只是她对着虚空弯起了小指。 而后就是不断地点头应声,途中苍清问了句,“你说得另一个阿爹是刘铭远吗?有了谁,他就不要你了?” 不知道张小巳回了什么,只见苍清皱起眉,“祁儿?你是说刘祁?” 默默听着的李玄度忍不住问道:“刘铭远的儿子?不是在他赴任临安前就溺死了吗?” 后来被做成小鬼,也是李玄度亲自除去的。 苍清只是点点头,偶尔抬手凌空摸一摸身侧的空气。 最后她说道:“介意我将你的故事复述出来吗?” 另外两人才终于得知了张小巳短短的生平。 张小巳的亲爹是个走夜户的,他出生时他爹正在外头躲风声,听说媳妇给自己生了个小子,也没表现得多高兴,只是偶尔回家带点不多不少的银子。 小巳每日都期盼着爹爹回家,因为他爹回来总会给他带一碗浓香醇厚的鸡汤,他当然不会知道这鸡汤只不过是他爹在回来的路上,问馄饨铺子免费讨要的。 孩子小时就是这样,一点点恩惠,就会义无反顾爱着自己的父母。 后来他爹犯事被砍了头,娘被迫改嫁,他又有了新的爹,继爹对他不好,新哥哥也总是欺负他,尽管小小的他总想着如何讨好这个新的家庭,还是无法融入进去。 开始的时候他受了欺负会告诉娘,娘便抱着他偷偷地哭说自己命苦,继爹知道后便会打娘,到后来他再挨欺受饿也不敢说了。 娘又给他生了弟弟妹妹,他就彻底没有了爹娘,尽管他自认为做好了一个兄长的责任,可他但凡犯一点错,都会挨打。 无论他是对是错,有没有做,被冤枉的总是他。 多辩解一句,就多挨一耳光。 就好比几月前,明明是弟弟抢了邻人的小木剑被人打了,他替弟弟出头,回家后挨打的依旧是他。 继爹将他一人丢在门外,不准他进屋。 深秋的夜,那么冷,院中树梢都结了霜。 他就老实站着,低头看自己破了洞的鞋尖,脚很挤,挤破了鞋尖,黑乎乎的大脚趾就穿了出来。 他动了动有些冻发麻的大脚趾,这是他继哥穿下的旧鞋,已经破了底,一到雨天,雨水就会钻进鞋里打湿脚。 即便如此,他还珍惜的很,每每下雨就会脱了鞋,光脚走路。 恍惚记起,这鞋原本是青色的,却已经看不清本来样貌,成了黑色。 跟天一样黑,不见光明。 屋里阿娘与继爹起了争执,他听见阿娘在哭,每每他挨打,阿娘也会跟着挨骂。 他想过无数次只要他不在了,他阿娘就能不再挨骂。 唯独只有这一夜,他付诸行动。 张小巳推开院门,朝着河边走去,不远处是城隍庙,庙宇边有一条河。 他站在河边,看着漆黑无波的河面,缓缓抬起了脚。 但他没有死成,有个中年郎君拉住了他。 “小娃,河水很冷,别靠那么近。” 他所有求死的勇气,都因这么一句简单平常的话,消散了。 这中年郎君便是刘铭远,他带着他来到了继爹的馄饨铺子前,他不敢靠近,只远远等在巷口。 刘铭远并未强求,只嘱咐他莫要再想不开,买来了馄饨让他吃。 这是张小巳平生第一回 吃到他继爹做得馄饨。 很烫,全是氤氲的热气,他喝着汤心情复杂,眼里起了雾。 这汤的味道同幼时他亲爹给他带的鸡汤一模一样。 他问非亲非故,为何救他。 刘铭远只说他俩同是天涯沦落人。 张小巳听不懂,只是瘪着嘴笑了,他永远都会记得这夜是九月廿五日。 他遇到了一位好心人。 喝完了碗里最后一口汤,他也想明白人这一辈子还很长,他打算去和母亲做最后的道别,外出自寻出路。 张小巳走回家,偏巧见到他继爹与阿娘在打架。 孩子小时候对父母的爱真是刻在骨子里的,他不顾一切冲上去挡在了娘的面前。 他被推开,后脑重重磕在门槛上,可这样他都没死,他那继爹一不做二不休将他的头摁进了水缸里。 溺死了。 九月廿五,成了他的忌日。 张小巳不甘心,他有恨意,他的魂魄游荡在人间无法归去,他找上城隍庙告状,城隍爷说他还有因果未了。 他回去看过阿娘,没了他,阿娘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先头也哭,可隔日就会鼻青眼肿,后来学会笑了,也胖了。 他果真是个累赘。 再后来刘铭远将他做成了小鬼。 用全新的方式‘重生’,教他读书写字,会给他买馄饨。 他好像他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想念的爹爹。 有人爱子如命,有人弃之如敝履。 张小巳这一生太苦,最快乐的时光竟是刘铭远带给他的,这个人在小巳最绝望的时候带来了光明,给予他渴望却从不曾得到的父爱。 让他沉溺其中。 只要爹爹需要他,他可以做任何事。 直到刘铭远无意间获得了一件宝物,名为穹灵玉,据说是一位唱傩戏的高人赠予。 穹灵玉里住着另一个小鬼,穿着一件红色的袄子,刘铭远为他取名祁儿。 是刘铭远已故亲儿的名字。 自从有了祁儿,刘铭远对张小巳的关注就少了许多。 他开始有怨恨,可他不是祁儿的对手。 日夜的阴风洗涤,怨恨渐深,张小巳变得面目可怖,当遇见和祁儿差不多年纪,同样爱穿红袄的小桃时,他将她认作了他。 而张小巳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是刘铭远给他下得命令,苍清白日里被小鬼祁儿推下了河,偏偏她又是阴阳眼瞧见过小鬼祁儿。 刘铭远怕事情暴露,便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张小巳的故事说完,屋中几人各自陷入沉思。 桌上烛灯渐暗,当微弱天光挤进窗缝,苍清做出了决定,“先让小桃还生,而后我们去趟县衙。” 小桃的还生方式和苍清的还魂差不多,等一切结束,苍清带上桌上人头,趁日光还不是太烈的时候,出门去县衙。 张小巳受人头辖制,不得不跟在她身旁。 正月里的清晨,还雾蒙蒙的已能听见炮仗声。 下过雪的地,踩得人多了,化成水结成冰有些滑,小桃太小走得慢,李玄度干脆抱着她走。 他倒是很会抱孩子,小桃又很喜欢他,喊了几句“想阿爹”,没多久就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行至半路,白榆调侃他,“臭道士不如留下给小桃当爹?” 李玄度拿眼觑他,“好给你留机会?做梦。” “什么什么?”苍清爱凑热闹,“什么机会?” 她突然转过脸凑上来,李玄度的目光猝不及防与她相撞,她似水眸光冲垮了他的心墙。 李玄度的耳朵被寒风吹得发红,牛头不对马嘴地说道:“小师妹,我大师姐给我传音说,人和妖是很难生出孩子的,至今为止几乎没有。” 他好好的提起人和妖能不能生出孩子这种事,叫苍清有些懵。 他喜欢上妖了吗?想和妖生孩子? 不可能……小师兄可是一心向道。 昨日下午他们三人就这个话题展开过讨论。 那就是单纯的学术探究? 人与妖结合会生出什么?答案是无子嗣。 小师兄真是好学。 虽这么想,苍清还是一脸八卦地问道:“你什么时候给大师姐传音的?问这要做什么?” 李玄度自然不会说是昨日下午,特意新画得传音符,也不会回答她后一个问题,只顾左右而言他,“小师妹,重点是陆苑娘子和刘知州曾有过一个孩子。” 这便是说,陆苑她是人,而非妖。 介于李玄度的罗盘对苍清是无用的。 那当时在船上的妖便另有其人,想到刘铭远一家的情况,他的家眷中有人怀孕了,这人恰好是小莲。 但苍清在船上时,曾无意间握到过小莲的手腕,她虽不如大师姐那般精通医术,把脉还是会的,小莲根本就未怀孕。 当时后甲板上除了他二人,就只有刘铭远、陆苑以及小莲。 罗盘却真真切切的动了,综合所有信息来瞧,莫非这船上真正的妖是小莲? 这就是当初上岸临别时,她心觉有异的源头。 若小莲是妖,一切都能说通了。 天际晨雾散去,有日光穿过厚云洒下来。 几人不再闲谈,加快了脚步赶往仁和县衙。 今日初二。 仁和县令何有为依旧修沐,但他大清早就坐在书房,看着手头上小吏送来的加急书信,一脚踹翻了矮凳,“那小子竟敢骗本官!” 暻王根本未出京。 那三人是假冒的。 乱认皇亲国戚,有眼无珠,差点他的乌纱帽就要不保了。 还好他向来行事谨慎,派人暗中做了调查。 “何县令!”外头又进来一官吏,“暻大王在正厅等您。” 何有为正气头上,怒吼:“什么暻大王!把那几个宵小给我绑了!关进大牢!” 第35章 “啊?”官吏一愣, “暻大王还带着您的侄孙女,一起绑了?” “小桃?”何有为急急走向小吏,“她可安好?” “好的很, 活蹦乱跳的。” 闻言何有为将心中怒意消减了半分。 若这几人当真是诚心帮着他侄女寻人, 只要肯认错,他也就不追责了。 他放缓声音, “他们还说什么了?” 官吏回道:“说要送您一份大礼。” 大礼? 这三人不给他寻麻烦已是谢天谢地了。 何有为拿过桌上的垂脚幞头戴上, 稍整理了衣冠, 去了正厅。 正厅中,小桃一见他, 立刻跑过来, “叔公!叔公!” 何有为将小桃抱起来, 心情大悦, “你这娃儿可真叫人担心坏了。” 简单问询过几句, 确定人无事后,他抱着小桃, 将目光转向厅中另外三人, 各个脸上都带着倦色,像似几夜未眠,那小娘子手里还拿着个腐烂人头, 正是之前河边发现的那个。 不等他开口, 假暻王先发话了。 “何县令,本王要与你单叙,叫人都退下吧。” 何有为一时竟猜不透这三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敛起神色, 故作不知他是冒牌货,挥手遣退官吏,“殿下不防有话直说。” 开口说话的是那小娘子, “我们已经查清事情始末,只要何县令愿意配合,我可扶你青云直上。” 何有为将小桃放下,遣她去一旁玩耍。 而后随手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忍着未发作,“本官能信你们吗?” 对面的小娘子突然将手中人头扔过来,“张小巳显形!” 人头落进何有为的怀里,他吓得立刻抖身站起,人头滚到地上被一只小手摁住,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显出道灰白色的瘦小人影。 苍清说道:“何县令,这就是那头颅的主人,要他亲自与你说道吗?” 张小巳捡起人头朝何有为走来,脸上扯着嘴在笑,露出一排尖尖的小牙。 何有为吓得瘫坐回椅中,“别、别过来。” 他求助地看向苍清,“我、我信了!信了!” “张小巳回来。” 张小巳听话地拿着自己的头走回苍清身边。 何有为这才松下一口气,为官十年,妖异之事也见过几遭,但有邢妖司在,怎么也轮不到他县衙来管。 这还是他第一回 直面鬼物,他抚着胸,“小娘子,不,仙姑,仙姑不如先将真相告知与我?” 苍清将事情始末说了一遍,从馄饨铺子讲到张小巳,再到因养小鬼而气运大升的临安知州刘铭远。 包括小桃复生。 事无遗漏地讲了一遍。 “何县令,天大的富贵如今摆在你眼前,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接。” 何有为听完瞳孔大震。 这么大的案子,成了自然是高官厚禄,但搞不好就是引火上身,再加之这三人并非真的皇亲国戚,说是富贵,其中风险不可估量,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何有为这半生碌碌无为,只想独善其身,没有什么大志向,甘居一县之长,多少是有些对不住他的名字。 可做个“土皇帝”有何不好?何必去趟浑水? 何有为靠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终是长吁一口气,“仙姑替何家寻回小桃,何某万分感激,在此绝不追究几位冒充亲王的罪名,小鬼案背后牵扯庞杂,几位还是不要陷太深的好。” 苍清早察觉到今日的何县令有些不对劲,亲王未发话,他就敢随意坐下,这不符合仁和县令谨小慎微的性子。 如今听他这般说,才明了原是已知晓白榆假冒亲王的事。 这是胆小过了头,想明哲保身。 苍清也不急,徐徐开口:“何县令如今知道了真相,你以为刘知州会放过你吗?” 小桃复生的事瞒不住,她死过一回的事别人不知情,刘铭远不可能不知,人是小鬼杀的,但小鬼是刘铭远养的,说是包庇张小巳,不如说是在保他自己。 苍清冷笑一声,“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们一走,何县令一家就会大难临头。” 此话细想便知并非恐吓。 何有为身子一抖,坐直了身,很识相地道:“仙姑想本官如何做?” “今日刘知州大婚,带我们去喜宴。” 婚礼的吉时在黄昏,还有一整日的时间可以筹谋。 将小桃送回家后,四人一鬼,聚在府衙书房,关门细谈。 李玄度提议,“不如直截了当去将他拿下。” “不成。”苍清摇头。 张大郎是要抓的,刘铭远手中那害人的婴鬼也必须除去,只是他定不甘愿将穹灵玉交出来,且他如今有两个小鬼加持的好气运,直面恐难赢。 苍清的意思是,不能让新娘羊入虎口,不如闯到新娘家由她代替新娘出嫁,再与他们里应外合,趁其不意拿下刘知州。 李玄度当即否决,“你功夫不到家,不是婴鬼祁儿的对手。” “那你来?” “我倒是想,你见过几个五尺九的新娘?” 刘铭远及其亲眷定然见过新嫁娘,即使蒙上喜巾依旧瞒不住。 于是苍、李二人略过何有为,一起将目光转向了白榆,发出“桀桀桀”的怪笑。 白榆双手抱胸,“你们两个小牛精!休想打本郡、本君主意。” 眼看无路可逃,书房外传来官吏的声音,“何县令,急报!” “州府的人将张氏馄饨铺的张大郎抓了,此事闹得很大,城中常光顾馄饨店的百姓将州府围住,要求赔偿和重判张大郎,据说还涉及鬼神。” 等官吏退下,书房中的四人表情各异,很是精彩。 这明显是刘铭远先他们一步行动,并打算将所有罪责加给张大郎。 若不然案件的真实信息不可能这么快散出去,定是有人故意散播,想以舆论造势。 刘铭远如今气运正盛,来硬的倒霉的只会是他们。 偏偏这就是难处。 真是这也不成,那也不成。 几人思虑良久,白榆说道:“我会探囊取物,不如找机会将那宝物顺来?断了他的运势?” 苍清不动声色瞥白榆一眼,她竟还藏了拙,但眼下不是思虑这事的时候,苍清拍案而起。 “先断了刘知州一条运,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临安州府。 前厅人头攒动,上门贺喜的宾客与讨公道的百姓撞在一处。 刘铭远一身喜庆公裳,大喜之日来不及迎亲,忙着安抚百姓,放出话定会严惩凶手,并罚抄财产分与受害者。 他这般做派,成了百姓眼中不可多得的好官。 博了个好名声。 这也正是刘铭远想要的,平步青云、声名远扬。 年逾不惑,他做了十年衢州某小县城的县令,原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谁知老天给了他这般好运道。 为了做到位,新娘都是差人代迎,一切繁琐的礼节都推了,反正他也不是第一回 成亲,并不在意。 新娘作何想,他更不在意。 忙完政务已过酉时,在摆宴处敬过宾客,他往后院新房走,毕竟是续弦不是纳妾,拜堂、合卺酒依旧免不了。 才跨进院,他就敏锐地察觉到有异样,院子一角不知何时开满了大片的野花。 这野花名叫穿心莲,从前在衢州县衙的后院,他和陆苑的屋前也有,开了一大片,郁郁葱葱充满活力。 而本该热闹的新房安安静静。 除了房门口两盏悬在门梁上的灯笼,发着诡异红光,在西北风中打转。 上头贴的囍字,像极了四个着红装的小人。 他呼出一口白雾,在冬日的夜里尤为明显。 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耳边出现了窃窃私语的嘈杂人声,有凉气从耳后传来,激的他头皮发麻。 后背传来阵阵酥麻感,肩周变得很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趴在他的身上,压得他踹不过气来。 一开始出现这种状况是在小儿新丧,那时还在衢州,每当他独自一人时,夜深人静时又或是午夜梦回时。 总能模糊听见有人在喊“阿爹”。 后来他才知,那是她用小儿的尸骨造出的小鬼。 小儿被那道士除掉那天,他是如释重负的,后来处处碰壁,他又后悔了。 陆苑说过,他的前程是小儿换来的,现在他信了。 刘铭远缓缓回过头,趴在肩上的不是他的小儿,是另一个“祁儿”。 他摸了摸婴鬼的脑袋,“好儿子,跟爹进去看一看你新阿娘。” 他加快脚步,推开了新房的门。 屋中,只墙边的长桌案上点着两支龙凤红烛,昏暗的烛光照不进角落的拔步床。 新娘家是大户,这拔步床是花了百名匠人精心打造而成,彰显的是女家财力。 屋里本该伺候在旁的媒婆、女使一个不见,只有新嫁娘盖着织金喜巾,背着手一人坐在床畔,大半身影隐在暗处。 “人都去哪了?”他问道。 新娘没有回话,也未动。 刘铭远掩上屋门,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酒,一口饮尽后说道:“你可喜欢啊?” 这话不是对新娘说的。 因为他后一句话是,“若你不喜,爹给你换一个。” 拔步床里响起抽泣声,刘铭远刚一个眼神扫过去,紧接着就传来哭诉,“好一个薄幸负心人。” 说话者是女子,声音断断续续似要噎过去,听不真切。 他还在愣神思考之际,拔步床的床围后,四脚并地爬出来个人,同样穿着红色喜服,盖着喜巾。 两个新娘? 而如此惊悚的场景,坐在床畔的新娘依旧未动,如同雕塑。 刘铭远吓了一跳,从凳上站起身,喝道:“谁在装神弄鬼!” 又很快安下心,他有婴鬼祁儿在身,无所畏惧。 地上的新娘,四肢扭曲一点点爬到他脚边,拽住了他喜服的袍角,“海里好冷,远郎下来陪我可好?” 刘铭远拉扯衣摆的动作顿住,轻轻唤了一声,“苑娘?” “十几载少年夫妻,远郎负心薄幸,妻儿新丧,不过三月就要娶新妇。” 刘铭远看着地上的新娘,眸光幽深,忆起了他与苑娘红烛高燃的洞房夜。 如今已是阴阳相隔,无处话凄凉。 “刘某此生唯爱陆苑。”他弯下身,拉住新娘的红巾,一把扯掉,“可你不是她。” 红盖巾下只有一个泡发胀了的人头,被他一碰,从新娘脖子上掉下来,转个圈,滚到了门槛边。 “小巳?”刘铭远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张小巳显形的身影。 而没了人头的新娘,很快倒在地上,不过是个纸扎人。 坐在床上的新娘笑出了声,却是男人的嗓音。 “刘知州的唯爱就是在小儿新丧时,爬其他女人的床吗?那你这份爱可不太能拿得出手。” 刘铭远一惊,“何人?!” “刘知州贵人多忘事,这就不认识了?”李玄度扯掉头上的红盖巾,站起身时没注意,“咚”一声头撞到了拔步床的床檐。 听声音,撞得还挺重。 他轻呼一声,皱着脸捂住头,撒气似的又扯掉了披在身上的喜服外衫,露出穿在里边的青袍。 刘铭远这才明白进屋时的怪异感来自何处,新娘的喜服穿在小道士身上,短了一大截,怪不得要背着手,只是烛光太暗,叫他忽略了。 想来那龙凤烛也是故意移到外间角落里去的。 “李小哥深夜闯我新房,又装神弄鬼是何居心?”刘铭远说着话,手探进袖中,摸到一块光滑如玉的物件,用手指轻轻摩挲着。 李玄度矮身走下拔步床,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差点栽个大跟头。 他嘟囔着暗骂了一句。 虽说刘铭远如今气运极强,但他也不用这么倒霉吧? 李玄度决定速战速决,拔剑指向刘铭远,“你是自己将宝物交出来,还是本道长打到你交出来?” “李小哥就这般自信能活着走出这里?” 李玄度轻嗤,“要试试?” 剑锋一转刺向刘铭远,后者就站着什么也没做,房门忽而打开,里应外合的白榆走进来,没注意一脚踩在门槛边的人头上,跟着脚下趔趄。 慌乱间正好撞上月魄剑侧锋。 她身侧的苍清手忙脚乱扶人,才没叫白榆摔个狗啃泥。 李玄度急急收剑,“白榆你早不来晚不来?” 偏在他起势时出场。 人倒霉时,真是处处闹笑话。 他这一动作,人头正好滚到他脚边,一下踩在上头,又要避人又脚下不稳,“啪”摔倒在地。 李玄度坐在地上,一脸不敢信??? 自出师以来,他从未有过失误,更遑论这么小的失误。 那穹灵玉到底是何物?如此大能耐,叫他避开了所有正确的选择。 苍清忙去扶他,“小师兄你没事吧?” 被她松开的白榆也没闲着,按计划趁机偷取宝物,在下一瞬,斗篷的一角被回弹的门夹住,拉扯间以类似的方式,跌坐到了地上。 苍清回头,“额……” 真是出师不捷,倒霉透了。 这换作平日根本不可能发生。 刘铭远自始至终就未动,冷眼看着他们三人的笑话。 “几位还是歇了心思吧。” 他此时气运正盛,无人能敌。 第36章 苍清握住李玄度持剑的手, 指向刘铭远,“谁是真正的天选之子还说不准呢。” 张小巳的魂已被送走,独留下一个人头, 算是断了刘铭远一运。 但眼下探囊取物与直接拿下, 都未成功,还需另谋出路。 刘铭远笑道:“连老天都帮着我, 尔等还能如何?” 趴在刘铭远背上的婴鬼嘻嘻笑着, 化出无数分身飘在空中, 不断移形换影,让人难辨真假。 笑声直刺耳膜, 叫人头痛欲裂。 小鬼自显身形, 所有人都能瞧见, 李玄度将苍清拉至身后, 双手结印, 喝道:“穿林打叶!” 月魄剑凌空而立,化出无数剑影射出, 打中周身数只婴鬼。 这一回没有任何失误, 婴鬼分身被打散化成黑烟。 本体瞬间尖叫着躲回刘铭远身后。 与李玄度站在一处的苍清面露惊讶,“我真是天选之子?” 三人中如今只有她影响不算太大。 这点能从她在谁身边,谁就安然无恙看出来。 毕竟白榆还坐在桌边, 刚有点动作, 就被桌上滚落的杯盏砸了头。 刘铭远显然也觉不可思议,喃喃自语,“这……怎么可能?” 他拢在袖中的手轻动, 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物什,像块圆形玉佩,正中心有处菱形镂空, 其上镶着一颗红玛瑙。 “这就是穹灵玉?”苍清不禁发问。 刘铭远自然不会回答她 ,站在房门口,轻诵出了听不懂的咒语,躲在他身后的婴鬼飘至空中,身形猛地暴涨,化作一个从未见过的庞然大物。 屋中的千工拔步床在瞬间被挤压成一堆木屑。 李玄度的反应够快,带着苍清又拉起地上的白榆跃出了房门,三人背靠而站,警惕地盯着四方。 而刘铭远早已退出屋站在院中,用看死人的眼神瞧着他们。 原本只开在角落里的穿心莲此时爬满了整个院子,连石缝里、青砖底下都不间断地冒出来,在人的脚边随风轻摆。 没人留意这疯涨的野草,注意力全在屋中那婴鬼上。 不,现在是个怪物了。 像鱼像犬又像人,犬腿鱼尾偏偏还长着人头,有鼻有眼甚至还稀稀拉拉生着毛发,但脸颊上居然又长有鱼鳃。 这算什么?鱼人犬? 它身形过大,将屋子挤得满满当当,连转身都困难,但它偏想从门里挤出来,“哗啦”一声巨响,屋门被震碎。 率人刚走进院门口的仁和县令何有为,手中举着火把,正好就瞧见这一幕。 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了整个院子,怪物的模样清晰印进他眼中。 何有为吓得转头就跑,结果刚冲出去转眼又站在院中。 他不明所以又试了几次,但不止是他,他带来的一众官吏也无一人能走出这院子。 何有为喘着粗气,腿都在抖,手中的火把都快握不住了。 他就说不该趟这浑水,原想着仙姑有能让人死而复生的能耐,抓个凡人定不在话下。 这下可好?怕不只是仕途断送,连小命都要交代在此。 他仍未放弃,扶着身侧的官吏,脚步一点点往院门口移。 “别白费心力了,何县令。”刘铭远幽幽说道:“是你将他们带来的吧?” 他的视线扫向苍清三人,“你们都得留在这里,化作我儿果腹之食。” 苍清迎上他的目光,“可惜你遇上的是我们。” 不知何时起,她也学来了小师兄的几分狂傲气。 狠话放得再响都挡不住怪物冲出门来,朝着他们吐出一口粘液。 李玄度一招“穿林打叶”拦了回去,这滩粘液落在院中的穿心莲上,被沾上的穿心莲立刻枯败下去。 几乎是瞬间,其它的穿心莲纷纷远离了这粘液,齐齐聚拢在苍清三人的脚边。 而这粘液仿若有生命般,哪里有生气就会往哪里游动,细瞧去,粘液中还有无数蠕蠕攒动的黑色小虫。 爬过之处,所有活物只留森森白骨。 “往后退!”李玄度提醒身后官吏。 可后头是出不去的院门,前边是吐着粘液的怪物,早已无路可退。 “小师兄,你不觉得这怪物与信州的假河神很像吗?” 苍清说着话,眼却一刻都未离开过怪物与地上蠕动的粘液。 李玄度点点头,“如果没猜错,这应当也是异族。” 谁也不曾料到,藏在穹灵玉中的婴鬼竟是个怪物。 那符箓与道术恐怕对它效果不大,得用月魄剑。 苍清在此时与他心念相通,“阿榆,你去护着何县令与一众官吏。” 白榆应声撤离,踏过脚下层层叠叠的穿心莲,原本离了苍清她应该再次倒霉,但奇的是这一回无事发生,她顺利挡在了一众官吏前。 羊皮小玉鞭损坏了,她便扯下挂在院门上的喜绸,以此做鞭,甩开纷沓而来的粘液,喜绸在她手上,犹如天降红龙穿梭于人间。 再者那怪物死盯着的也只有苍清,多数粘液都是朝着她而去,它挤出屋门朝着苍清扑来。 李玄度站于她身侧,难免也就受到波及,好在不倒霉时他剑术极好,杀对面不在话下。 只是离不得苍清。 原本背靠而站的二人默契地换了姿势,李玄度一手揽着苍清,另一手与她同执一剑,就如在家中梅树下做过的无数遍那般。 他带着她,亦或是她带着他。 动作整齐划一,脚尖轻点飞身而起,凌空飞旋。 “——梨花春雨!!” 瞬间无数细小的剑影如细雨,又似洁白梨花从那怪物顶上落下。 这招剑式看似轻柔却无处不在,正如那春日绵密细雨,躲不开,行路人一不留神就被打湿了头脸。 那怪物自然也无处可避,细针入体穿膛破肚。 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缩回正常大小从空中落下,掉在苍清脚边。 它的前爪正好挨到苍清的鞋面,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它的身上析出星星点点的金色光亮,美似仙尘。 苍清不由自主地朝光亮伸出了手,金光便有感知地朝她飞来,顺着她的指尖,融进她的体内。 地上的怪物随之消弭。 和在信州时如出一辙,只这一回苍清没有任何不适,只觉有股温暖的气息游走在她的经络,最终被她所吸收化为她的能量。 李玄度见怪不怪,泰然处之,还说道:“这回竟未晕,有进步。” 白榆和其他人却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尤其是刘铭远,呆愣在原处半天没有动静,怕是如何也想不明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宝物,为何轻易就破了。 一直握在手中的宝物一瞬间成了废品,脱手落在地上。 苍清不敢掉以轻心,拉着李玄度一同上前,从一片绿油油的穿心莲中摸出穹灵玉,借着火光仔细打量,这竟不是玉,而是人骨。 有了信州的经验,她问道:“这会不会是神物?” 李玄度显然同她想得不差,取出袖中的浮生卷递给她。 穹灵玉一接触浮生卷,立时被吸纳进其中,白玉红珠的图样跃然纸上。 回过神的白榆也凑上来瞧,轻声念出其上注解,“穹灵玉,得之称心,失之如梦。” 依旧有行小字注解:万魂方成,吾心悲极,月华慰言,斯人已逝,非人哉,无须感怀。 苍清轻轻歪了下头,前言她能理解,大意不过是说,世间万物得失常事,勿执念其中。 不然便是起高台落云端,如黄粱一梦。 但她不是很能理解小字注解之意。 万魂方成?这神物中明明只有一个异族小鬼。 “月华”这名字也已是第二次出现。 此人是谁? “吾”又是谁?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反正这与她何干? 将浮生卷还给李玄度,转头对何有为说道:“何县令,将人带走吧,后面的事你知道该如何做。” 刘铭远虽未直接害人,但毕竟炼了养小鬼这等邪术,是非对错自有律法判之。 何有为这才回神,命人将刘知州绑了,但他绑人前竟特意喊了声,“暻殿下放心,下官定不负所托。” 明知白榆是假冒货,他还故意提一嘴,这是想将责任都推给白榆,给他自己留一条后路。 真是个老狐狸。 白榆显然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叫他赶紧将人带走。 没了增长气运的婴鬼怪物,官吏们毫不费力将刘铭远制住,他并未反抗,也知败局已定,再无转还之力。 被众人架着往院外走去,还不到院门口,他的脚就挪不动了。 他垂头看去,无数的穿心莲枝叶绕在他脚踝处,顺着他的脚往上爬,如爬山虎般蔓延,很快就到了他的心口处,枝蔓生出无数细茎扎进了刘铭远的心脏。 苍清眼尖立时发现了不对,上前抓住枝蔓,用力一攥将它扯离,也好在是她手快,刺得还不算深。 穿心莲在她手中奋力挣扎,奈何苍清力大,她是如何也挣不脱了。 “是你?”苍清看着手中的穿心莲,松开了手,“我并非有意伤你。” 眼前腾起一阵青烟,待青烟散尽,赫然站着个美人。 可惜美人此时正怒目圆睁地瞪着苍清,“为何阻我?!” 苍清无奈摊手,“他是朝廷命官,自有律法审判,若是死在此处,我和师兄就说不清了,何况……” 她转了个弯,“小莲你在船上杀了人,也该伏法。” “呵。”小莲冷笑道:“我本来也未想他死,直接死了岂不便宜他?” 听此言,其中竟还有不为人知的恩怨。 小莲笑罢,看着疑惑不解的众人,“你们想知道事情原委?我便与你们讲讲我与她的故事。” 她这番清冷模样,落在苍清眼中,竟觉有些熟悉,像极了渡船上那落进海里的女子。 也正是如此,她知小莲定会说下去,她一定很想人知道她们的故事。 第37章 小莲面上带笑, 缓缓开口,“我虽是株无用的花草精,但好歹是陆苑心头血养大的。” 她本是一颗穿心莲种子, 是陆苑从家乡矩州带出来, 唯一有生命的物件。 她随着陆苑一路颠簸,从矩州到衢州, 从大山到城里, 被种在她屋门前, 成了陆苑思念家乡时唯一的慰藉。 可惜她适应不了江南湿冷的气候,很快枯萎下去, 是陆苑用苗疆秘术及每日一碗心头血将她救活, 也因此生出灵智, 化出人形。 陆苑教她穿衣、教她写字, 教她一切有关人间的礼仪。 在刘铭远不在家的日子, 她常常跑出来陪伴陆苑,两人一起洗手做羹汤, 听陆苑说家乡的过往。 但她能瞧出陆苑并不开心, 后来刘祁出生了,陆苑变得忙碌起来,陪她的时间变少, 她好像明白了陆苑从前不开心的缘由。 这个县衙后院, 太寂寞了。 她想陆苑能继续陪她,想她开心起来。 小莲叹气,“她既然那么想念家乡, 也许回家就好了,但她拒绝了我,不愿回去。” 她与陆苑为此有了第一次争吵, 往后每每提及便会不欢而散。 听到这,苍清偷偷打量刘铭远的神色,见他一脸愕然,便知他从前并不知小莲的真实身份。 刘铭远咽了咽吐沫,干涸的喉咙里发出一句疑问,“她……为什么拒绝?” 小莲看了他一眼,不见什么特别的感情,“你真的关心吗?” 刘铭远点点头。 “她说你不会跟她走。” 小莲以为刘铭远就是陆苑回家的阻碍,是陆苑不开心的源头,但她其实是一知半解。 她偷偷跑出去跟踪刘铭远,扮作伶人勾引他,只为向陆苑证明他不值得托付。 “后来……她知道了,她骂我终归是花草成精,是没有心的。” 小莲苦笑,“可我没有心又如何,你不还是上钩了吗?所以我说啊,男人才是真的没有心,还不如我呢。” 刘铭远低垂下了头,不知所思为何。 小莲没再给他一个眼神,“即使这般她仍旧不愿随我走,我便想嫁进刘家光明正大的陪她,可我没想到,刘祈会在那时溺死在水里,从此阿苑整个人便丢了魂,成了个‘死’人,她只说后悔把我从家乡带出来,此后再也不同我说一句话。” 开满一地的穿心莲开始枯萎,小莲的身体渐渐变小,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弱,“是我用刘祈的尸骨做得小鬼,我想哄她开心,可她还是在哭,还是不愿意原谅我。” “可我也是第一次做人啊。”她对着苍清问道:“你说,要怎么样我的阿苑才会重新理我?” 苍清抿抿嘴,终是说道:“她早已原谅你,你是她心头血养大的,你就是她,她就是你呀。” 不然那夜在渡船上,陆苑又何必替小莲揽下所有罪责。 在船上所有的不合理之处都有了解释,真正的凶手是小莲,刘铭远定是撞破了养在冰窖的小鬼,才会被小莲弄晕过去。 而陆苑是在为小莲顶罪,也是为她和她自己在赎罪。 小莲笑了,“如果你能去到矩州术青寨,请把我们带到那里,种在用竹篱笆围成的院子里,种在那颗大桑树下。” 苍清说不出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小莲消散了,地上孤零零躺着一颗黑色的种子,轻飘飘的,风一吹就会不见。 苍清小心翼翼捡起来,握进手心,轻轻叹了口气,“何必用毕生妖元去报复一个男人。” 所有的事皆明了,小鬼是小莲做的,小莲的秘术是陆苑教授,同根同源,所以陆苑才能以歌声一次次召回小鬼。 刘铭远的苗疆秘术,想必是在陆苑留下的古籍里学的,就装在她那个靛青色的包袱里。 但如何识得古籍中的苗字,若非陆苑教识,恐怕便是小莲有意为之。 小莲或许起初并没有想要刘铭远的性命,只想顺其自然让他因心中欲念自食恶果,毕竟在陆苑这件事上她也有很大的问题,直到他决定娶新妻,才再次激发她心中的恨意。 只是刘铭远气运太盛,她无机会下手,直到今夜。 刘铭远突然在这时发狂笑起来,止也止不住地笑着,嘴上含糊重复着:“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小莲是陆苑的心头血养成,他注定是要踏进她设得陷阱里去。 院中众人都得出个结论:小莲用毕生妖元化作的神经毒素起作用了,这人是疯了。 翌日的临安城翻了天,才上任三个多月的刘知州,昨日刚意气风发新婚的刘知州,疯癫了。 听说是被妖孽蛊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糟了反噬,连暻王都出面了。 新娘家本以为会跟着倒大霉,结果自家阿女昨日根本未出门,使了点银子周转,婚约作废。 还有那仁和县最有名的馄饨铺子也被查封,说得是店家背了命案。 作孽啊—— 也不知他这做馄饨用的是什么高汤那么香…… 苍清倚在自家院门口,听着过路的人们说着话从面前经过。 她仰头望天,陷入沉思。 或许陆苑一心赴死,除了替小莲担责也是想通了。 她看透了刘铭远这个人的薄情和贪婪。 最了解他的莫过于枕边人,温文尔雅、勤勉刻苦只是他的表象,撕开他的外在,内里是血淋淋的野心、私欲和冷漠。 他爱他的妻儿吗?应该是爱的,他爱陆苑,也爱刘祁,爱小莲,甚至爱张小巳,爱小婴鬼,但他的爱是有条件的,且一切都抵不过他爱自己。 而在小莲心里对于这样一个人,直接死去太便宜,将他最在意的面子和里子全部扒了遭人唾弃,让他失去权力跌入泥潭,让他的身心都遭受折磨,才最解恨。 天色将晚。 苍清道:“好像要下雪了。” “进来饮杯温酒吧。”李玄度在屋中朗声喊她。 白榆迫不及待摆开桌子,烫起酒来,“今日吃拨霞供,就当补过年夜。” 苍清回头望向屋中,李玄度和白榆又因调得蘸酱放不放蒜芥在吵嚷。 真是对冤家。 她瞧着他们无声笑了。 暮色降临时,雪也跟着一并洒下,拨霞供的烟气徐徐升空从开着的轩窗往外飘散,融进纷纷扬扬的大雪里。 苍清酒量浅,不过几杯米酒下肚就显出些醉态,她眸子晶亮,举起手中酒盏饮了一口,喊道:“愿岁岁合欢!” 李玄度也端起碗一饮而尽,看着苍清唇角带笑眸色温柔,“年年喜乐!” 白榆自然不甘示弱,喝口酒想了一会,“岁岁年年,顺意长存!” 三只杯盏撞在一处,清脆悦耳。 眼前的一幕,让苍清仿佛回到了云山观无忧无虑的日子,每逢年节,师父与师兄师姐们便聚在一处守岁,还会给她发利钱。 信州又何尝不是吴语江南?赏春赏景又何须到苏杭? 烟气氤氲熏红了她的双眼。 离开不过半年,却已然恍若许久。 不知归期。 三人吃得尽兴,饮酒到深夜,白榆半醉回到自己的屋中,刚推开门,桌上的灯烛忽地亮起来,她本能用手挡了挡眯起的眼睛。 一个低沉男声说道:“祈平,听说你在外败坏我阿弟的名声?” “表……表兄?”白榆的酒吓醒了,暻王的三哥,昭王殿下来逮她了。 她天不怕地不怕,除了小虫,唯怂三哥一人。 “郡主玩够了就随本王回京,刚收到急报,官家的亲爹,佑亲王薨了。” 当今圣上是先皇的过继子,所以佑亲王虽是亲王,朝堂上下却也极其重视。 白榆在屋中待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又出屋敲开了苍清的房门。 苍清披衣来给她开门,睡眼惺忪将她让进屋,“阿榆是要来和我睡吗?” “不是。”白榆掩上门,“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嗯?”苍清因醉酒产生的瞌睡,显然跑了些,努力睁开眼,“怎么就要走了?我师兄他欺负你了?” “没有。”白榆牵起她的手,“我已找到未婚夫了,该回家了。” 未婚夫的事,她之前就同苍清提过,苍清鼻子灵闻得出男女,在见她第一眼时就认出了她的女儿身。 一直替她守着秘密。 苍清点点头,“所以是要跟他回汴京去?怎么都不带来让我瞧瞧,能不能配得上你。” “他另有喜欢的人。”白榆笑道。 “什么?!”苍清提高了音量,“那你、千万别嫁他了!这等负心人……” “嘘。”白榆做了个低声的手势,“我来找他也是为了让他取消婚约的。” 本就是突如其来的婚事,官家手一挥,九皇子和祈平郡主,两个从未见过面的人被绑在了一处。 扮成郎君寻人本是想与九皇子结交,常吹耳旁风,激出他的反骨主动反抗包办婚姻。 为此,她离京前还特意去找了赵玄的画像来认。 二人八字不合,结义还行,做良人是万万不可。 好在九皇子心有所属,不然这般磋磨一生,不如给她一剑了断。 看着苍清不太信的表情,又强调,“真的。” 苍清仍旧眼露犹疑,“那你也有其他的心上人?” “没有!我没有。”白榆撇开眼,快速回道。 嘴上急着否认,心里诚实地出现一道身影。 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少年郎一身公裳锦衣,骑马在艳阳天的榆树下,与他人言笑晏晏,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都道他心思缜密,最擅追踪。 汴京城不大,他却从不知她在远处瞧过他,无数次。 白榆这般着急否认,叫苍清越发狐疑,只当是她在宽慰人,轻轻拍拍她的手,大着舌头絮叨:“无事,我与师兄到时也要去汴京,我给你介绍旁的俊俏郎君,定比你那瞎眼未婚夫强百倍,对了……你是哪家清贵?家住何处?” 醉酒的人话就是这般多。 白榆点点她的额头,笑得眯起了眼,“说我天真,我瞧你才是傻子,只平日里看着机灵。” 苍清酒醉娇憨,只是顺势靠在她身上傻笑,一闭眼就睡熟过去。 等早间醒来时,她好好躺在床上,锦被捂得很是严实,恍惚觉得昨夜白榆来寻她只是个梦。 可推开门出去,隔壁屋里已经空了,同住了三月,白榆是她下山后交的第一位朋友,心里多少是空落落的。 她竟一丝其他消息都未留给她,不知再见何期。 转头瞧见李玄度站在屋门口,手中拿着一封信在发愣,见她来,立时将手往后一背,藏起了信。 “阿榆的信吗?!说了什么?”苍清忙凑上前,“为何要藏?” “不、不是。” 李玄度面上带笑,背在身后的手打出一个引火决,信瞬间被火焰吞噬。 苍清余光其实有扫到信封,署名白榆。 但李玄度宁愿烧了信也不愿说,她不会强问。 她只瞧了一会他,将他的耳尖瞧红了,视线也飘开去,不与她对视。 苍清换了话题,“我们也早些启程去扬州吧?” 此时出发,正好赶上阳春三月。 春景留着去扬州看。 “好,我去租车。” “乾坤袋给我,我去收拾包袱。” 过了晌午,苍清坐上李玄度租来的驴车,甩着手上的梅枝,笑说:“小师兄,教我骑马吧。” 李玄度甩了下鞭,笑应,“好。” 驴“额啊”叫了一声,甩开蹄子往前跑去。 雪停了。 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城门,这天的阳光如他们刚踏上临安城的那日一般无二。 《穹灵玉》卷完—— 作者有话说:阿清对认定的朋友那是真信任啊,从不细想,坚信用人不疑。 小郡主的身世比较复杂,一母同胞的三皇子、六皇子是她表兄,男主九皇子也是她远房表兄,前者是小郡主父亲那边的,后者是母亲那边的,汴京卷会有解释。 又一卷写完啦,或许有细节和逻辑不够完善,谢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你们,对我不完美处的包容和鼓励。 下一卷扬州见,别把我放在最近阅读和收藏夹里吃灰啊~[爆哭]记得来看我!下一卷妹宝和李道长很多互动的。[黄心] 第38章 “卜卦算命!一卦十文!不准不要钱。” 扬州街市, 杨柳树下,苍清坐在小马扎上,手里摇着幢幡, 一面写着问名测吉, 另一面写着代写家书。 可她长得年轻,实在不像是得道高人, 一日时间, 无人光顾。 眼看日头渐落, 苍清丧气地垂下脑袋,“这样下去何时能寻到人?” 泰媪托他们给在阳间的孙女带口信, 但从冥府带出来写有地址的黄纸, 被冥海泡坏了。 纸上的墨迹沾水晕开, 只隐约能瞧出要寻之人名唤“青棠”, 以及“十里长街”几字。 眼看着过几日就是上巳节, 问遍了十里长街的街坊,无人知晓谁是青棠, 想来“青棠”是不为外人知的闺名。 于是苍清心生此计, 在街头替人问名测吉,代写的家书也并非普通家书,而是寄往阴间的思念。 靠在旁侧柳树上的李玄度, 一脸促狭笑意:“小师妹啊, 不曾听闻你精通易数,就算有人来了,你要怎么给人算?” “有名字就行。” 苍清偏头对他狡黠一笑, “小师兄要不要试试?一卦一两。” 李玄度挑眉,“我还比旁人贵?杀熟?” 他弯起眼,笑得比三月里的日头还要招摇。 “行, 不准不给钱。” “保管准。”苍清做出无忧师父给人算卦时的神态,摸了摸下巴上的空气,一脸老神在在,“你和亲生父母关系不好,尤其是父亲。” 李玄度一愣。 苍清甩着幢幡继续说道:“你除了观中师兄弟没有朋友,内心时常感到孤独?” 李玄度默默取出一两碎银,抛了过去。 不远处的桥头,一群娘子正打眼往他们这处瞧,有的以袖遮脸,有的以帕捂嘴,对着柳树下的李玄度,指指点点嘻嘻浅笑。 看似含羞带怯,实则热情张扬。 苍清看在眼里,笑着接下银钱,对李玄度招手,“你过来。” 柳树丝丝缕缕的光影洒在她脸庞,点出片片金斑,衬得她明媚如骄阳。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她唇畔的斑驳光影上,只觉口舌干燥不自觉舔了舔嘴,明知她有阴谋,还是走到她身边,“何事?” “你来,那些娘子定会来问名测吉。”苍清起身拉他坐下,将幢幡塞他手里,“不信你喊两声。” “怎么可能。”李玄度随手摇了两下幡,“问名测吉,一卦……” 话都未说完,不远处瞧着的娘子一哄而上,将他围住。 “我先来!” “我先!” 娘子们纷纷报上自己的名讳,你一言我一语,一口一个小道长。 测吉还是揩油,谁又说得清楚呢。 李玄度并不会批命,记下名字后,只能随口胡诌几句吉利话,正直如他,“说的不准不必付钱。” “准准准!”测名的娘子取出十枚铜钱递给他,“道长只管说,会说多说!” 在李玄度接手之际,娘子顺势摸了一把,吓得他钱也不要了,立时缩回手,人本能往后避,身后也有人。 无处可避,唯有慌张。 铜钱“叮铃咣当”掉在地上,无人在意。 除了苍清。 被推开的她瞧着这一幕,莫名觉得不太高兴,却不知缘由。 歪了歪头,沉思不到一秒,眼见娘子们越靠越近,她挤进人群挡在李玄度身前,喊话:“我师兄是修道之人,不是小倌,娘子们注意道德。” 还不忘拾起地上的铜钱,递回去,“还给你们。” 李玄度慌忙从凳上起身,躲在她身后扯着她的衣摆,一脸讶异,“貔貅改性了?” 苍清没回话,只顾着维护秩序,但娘子们并不愿离去,嚷着报名字,显然目的不纯,不是冲着测名而来。 她干脆抢过他手上的幢幡,高高举起当引旗,“娘子们别挤,一个一个来。” 幢幡迎风飘展,吵嚷声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苍清正苦恼自己出了个馊主意,人群中挤进来个穿白襕衫,头戴儒巾的年轻郎君。 是位眉清目秀的书生。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在这书生身上,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拱手笑问:“当真能只凭名字测吉凶?准吗?” “准!!” 娘子们纷纷开口,这个说准,那个也说准。 苍清抽了抽嘴角。 准?和她一样胡诌好吗?或许凡人都爱听好话? 书生温和一笑,取出十枚钱,“小生名姓元真意,真心实意的真意,可能瞧出些许生平和性子?” 这是试探之意,若说得不准,后头也就……没有后头了。 但这岂能难倒苍清,她随意掐了掐手指,眯起眼做深沉状,“元郎君交友广阔,却仍时感孤寂,无人能走进你的内心。” 元真意只是平淡地点头,李玄度闻言挑起了一边眉。 苍清继续说:“元郎君与父母关系疏离,尤其是父亲极为严厉,但你仍渴望得到他的认可。” 李玄度低笑出声,原来都是一样的话术,两句话让男人敞开心扉是吧? 瞎猫撞上死耗子碰巧算准了他的,难道还能人人都准? 他瞧向元真意,等着他怒斥他二人是神棍,保不齐还会砸了他们的卜卦摊子。 果然元真意叹了口气,双眉紧皱,“家父早亡。” 此话一出,对方虽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李玄度还是伸手圈在苍清身前,做好了保人的戒备姿势。 元真意没有砸摊子,而是摇着头感叹:“道长真乃神人也,我乃家中嫡长子,父亲在世时,与他同席,我都不敢直视他深邃的双眼!”?李玄度:“……”离谱! 苍清得意一笑,又说了几句例如“光宗耀祖”、“屡试不第”、“明珠暗藏”之类的话,直说到了元郎君的心坎里,瞧他那样若非碍于礼教,恨不得与苍清执手相看,喊一声“懂我者非卿莫属”。 瞧不下去的成了李玄度,他将苍清扯到身后,把她挡得严严实实,隔开了越凑越近的元真意。 还顺手取走了元真意手中的铜板。 “元郎君可还有其他要问的?” 这是赶客之意。 “有有有。”元真意挤开身边几位娘子,压低声,“家宅不宁,疑似闹鬼,我想问问近几日的运势,若能驱鬼……” “都撞鬼了,运势自然是不好。”李玄度敷衍道。 注意力全在手上,苍清摸走了他手心里的铜钱,指尖滑过他的掌心,痒痒的,如清风拂面吹进心头。 痒得他想歪起腰躲掉她的触碰,又不自觉绷紧了身子,望她再多逗留一秒。 好在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元真意没理他,只眼巴巴瞧着他身后的苍清,“道长,你的意思呢?” 苍清扒着李玄度的胳膊,从后探个头,上下打量元真意,身上并不见黑气。 若非说有问题,约莫只有脸色不佳,略显疲态,不似撞鬼倒更像是被妖吸了精气。 “元郎君,你常去何处?” 元真意有些许踟蹰,只道:“读书人能去何处。” 一旁有看戏的娘子,嬉笑道:“那还能是何处?若我没记错郎君可是春风楼的常客啊,昨儿个不才找行首今棠小姐听琴?” “春风楼是哪里?”苍清疑问。 娘子捂嘴似在笑,“销金窟,磨人冢。” 衣袖半遮着她的脸,面上铅粉又覆得厚,叫人瞧不清真正的神色,她调笑元真意,“元郎君昨日怎不来寻我?就因为我没有那青棠琴?” “什么青棠?!”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 娘子道:“是一把名琴,青棠琴与今棠小姐形影不离,在春风楼并称双魁。” 青棠琴?今棠小姐?春风楼? 苍清扯扯李玄度的袖子,用眼神暗示他,线索来了,会说多说。 李玄度无奈,开口问道:“娘子可知这琴名的由来?” 娘子摇摇头表示不知,人却往前凑了凑,顺势挤开元真意,侃侃而谈。 “这琴据说是在无望山巧合所得,今棠初来春风楼时唯唯诺诺,后来生了场大病,病好后枯木逢春,一跃成为春风楼的行首……” 娘子眼如秋波,“我记得今棠与元郎君还是旧相识是吧?” 被点名的元真意,微微点头,忽而吟道:“合欢蠲忿亦休论,梦蝶翩翩逐怨魂。” 不知忆起何事,瞧着神思恍惚。 苍清的注意立时被这话吸引,书生爱吟诗,蹦出一句实属常事。 但……青棠恰是合欢别名。 这书生好端端地吟与“青棠”有关的诗,莫非是知道些什么? “元郎君,你知这琴的来历?” 元真意被唤回神,摇头,“不知。” “那你是识得有哪位娘子名唤‘青棠’?” 元真意神色微变,只道:“不识。” 周围的娘子也齐齐摇头。 苍清略显失望,但这世间巧合之处万千,一处线索都不可放过。 上巳节将近,这春风楼二魁,合该去瞧瞧。 与元真意又洽谈几句,说了些吉利话,还高价卖给他几张杀鬼符,问明春风楼的地址后,苍清拉着李玄度挤出包围圈,“今日批命到此结束,娘子们请回吧。” 徒留身后一片可惜的挽留声。 此时圆日已经藏进山头,家家户户的门前点起了灯笼,给巷中的青砖洒上一层朦胧清辉,印出两道忽长忽短,执手相牵的影子。 苍清一门心思垂头走路,从刚刚起,她牵着李玄度的手就未放开,他也不反抗就任她拉着,二人都不说话。 行到半路,李玄度垂了一路的手指忽然反握住了她的,苍清这才有所感应,侧头去看人,对上他一双含光明眸,手上一空,他抽回了手。 苍清心里起了某种怪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竟想将他的手拉回来,脱口问道:“怎么了?” 李玄度眸色深深,浅笑不答,被她盯久了,才道:“小仙姑问名测吉都是同样的话术,是不是该将一两银还给我?” 苍清立时忽略了那份情绪,捂住小锦包,理直气壮,“我对你万分了解,也是本事。” “是吗?有多了解?”李玄度像是随口一问。 很了解。 小师兄从小养在道观,后来又外出游历,和生身父母能融洽到哪里去? 儿时不提,重逢这半年多来,他也从未提过父母一句。 再说他如此孤傲,说话阴阳怪气还总扎人心,舔一下嘴都能毒死自己,何来知己好友? 苍清没有提父母的事,怕戳到他的伤心处,只说:“小师兄说话不讨喜,自然没有朋友。” 李玄度脸上的浅浅笑意却依旧落了下来。 “不讨喜,你……就是这么觉得我的?” “我就是最大的受害者好吗?” “原来如此。”李玄度抿起唇,微微颔首。 苍清注意到他的神色,轻拍了下他的肩,“其实你不用太在意,往好了想那叫字字珠玑,骂人都不带脏字。” “可……”李玄度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苍清,可我……” 苍清停下步子侧身静静瞧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他身后是巷中高悬的灯笼,李玄度背光而站,他的影子完完整整罩在她身上,代替他将她拥在怀中。 眼神相触,似有千言万语。 良久,李玄度轻摇了摇头,“算了,春风楼到了。” 苍清朝前望去,春风楼璀璨的灯火醉在月初的夜色里,遥遥如仙宫。 明明还有一大段路程。 李玄度不再言语,加快了脚步,带着影子离她远去。 苍清只得默默跟上。 作为十里长街最有名的燕馆歌楼,春风楼当得起一句销金窟,里头富丽堂皇,正中心搭了圆台子,有献艺的伶人在演出。 作陪的小姐、小倌也皆是才貌双全。 二人才踏进门,便有厮儿上来迎人。 李玄度扔出锭银子,直言相问:“今棠小姐在何处?” 厮儿想来见惯五湖四海的客人,眼毒的很,分得出富贵与否,虽瞧他像是在瞧呆头雏鹅,脸上却仍堆着笑。 “客人,这今棠小姐可是春风楼的行首,别说寻她的人能排到扬州城外,再者不是客人挑她而是她挑客人。” 这话说来奇怪,做艺伎伶人的,哪个不是身不由己,竟还能自主选客? 就算是行首气性再大,也总有能压她一头的权贵。 苍清二人的疑惑大喇喇写在脸上,厮儿解释道:“除非是今棠小姐自己选中的,想见她一面,要百金,且得去趟无望山。” 又是无望山,青棠琴不是说也出自这里? 可为何非要叫人进无望山? 这山在扬州城外,坊间相传,无望山本是处山清水秀的宝地,记不清从哪一年起,山里出现条怪蛇,就此罩上毒瘴,蛇虫频出,连邢妖司都无可奈何,常人进去必是不能活着出来。 苍清问:“真有傻子会去?” “嘿,也不能这么说,世间多得是痴情儿。” 厮儿是个惯会口舌之道的,压低声笑说:“还真有那想强权压人的权贵,也有愿意替她脱籍的,可后头不是自愿放弃不再纠缠,就是主动进了无望山,就此失踪。” 越说越稀奇,勾起了苍清的好奇心,她又与厮儿说了几句闲话,借机打听到今棠的厢房,而后摆摆手,“你下去吧,无需喊人招待,我们就在大堂看歌舞。” 这话自然是借口,等厮儿一走,她和李玄度就悄悄摸进了今棠的屋子——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三合一,万更。 行首:花魁 宋时,常唤伶人艺伎的娘子为小姐。 合欢蠲忿亦休论,梦蝶翩翩逐怨魂。——宋.杨亿《无题三首》 蠲(juan一声),虫名,文中是除去的意思。 嫡长子梗来自网络,看个乐。 第39章 屋里无人, 唯芙蓉帐暖,香气氤氲。 一架通体玉石色的古琴静静摆在案几上,闪着清冷光辉, 瞬间就能将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这就是青棠琴?”苍清上前打量。 指尖掠过琴身, 触指冰凉,如寒月, 她问:“不是说今棠小姐与琴形影不离吗?” 不用等人回答, 下一瞬她就想到了答案, 因门口传来了女子的嬉笑声。 琴在屋里,那么它的主人定然未走远。 苍清与李玄度顿时如两只乱窜的小猴, 慌忙间苍清打开靠墙的红漆窄衣橱, 将李玄度推了进去。 紧接着她也钻进去, 橱门关上的那刻, 屋门被推开, 嬉笑声由外转到屋里。 有盛装娘子挽着位醉酒郎君跨进屋来,环视一圈, 视线落在衣橱上。 正好与透过衣橱缝往外望的苍清对上眼, 惊得苍清立时移开了眼。 娘子眼尾眉梢都带着撩人笑意,与身侧郎君调笑着,随手拉过了海棠纹薄绢屏风。 与她同行的郎君抬起头, 竟正是傍晚才遇见过的书生, 元真意,那这位娘子必是屋子正主今棠小姐无疑。 元真意醉得不轻,已是迫不及待去解今棠的衣衫, 将她拉屏风的手往回带,“这时候还管那破屏风做什么?” 被他这一阻挠,薄绢屏风便只半挡在床榻前, 从衣橱里望出去,恰能望见床头。 今棠嗔道:“你们男人呐,都是这般急。” 她的声音酥得能让人在瞬间化作软骨,听得橱中的苍清身子也是一个激灵。 “我急什么?你若是这般说,我便不动了。”元真意嘴上这么说着,手上动作却没有真停下来。 “急着演戏呐——”今棠拖长了尾音,一颦一笑都耀眼。 元真意急她却不急,身段灵活几个转身推拉间便掌握了主动权,拉着元真意到了琴案前,“意郎莫坏了规矩,先听我弹曲罢。” “我也不能例外吗?” 今棠不答只笑,元真意便只能怏怏作罢,半敞着衣衫懒洋洋地支在案前。 关于今棠的规矩,苍清在楼下大堂时还真听厮儿提起过,每一位想与今棠共度春风的男人,行事前必得先听一曲琴音,不然是万近不得身的,有多少金银都不好使。 而来春风楼的大都自诩风雅,弹琴听曲这叫助兴。 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从今棠的指缝下流转而出,琴声时而婉转动听如珠落玉盘,时而激昂勇进荡气回肠。 清声不似人间物,一梦黄粱入凡尘。 曲罢,半推半就间已经到了床榻前。 云鬓纷斜裙袂摧,媚语莺啼浅声啐。 伊人素手解罗帷,软榻处,戏相随,锦绣不遮鸾偶辉。 屋内的气氛一下子暧昧慌张起来。 透过半遮掩的绣屏和薄纱帐,衣橱中躲藏的苍清二人,满目所见已是凌乱不堪。 苍清瞧得兴致盎然,用气声说道:“他们接下来是要……” 一双发烫的手覆在她眼睛上,耳边传来极轻的一声,“别看了!” 李玄度站在她的身后,衣橱狭窄,二人身前后背原本紧挨着,他却用手抵在她脊背上,态度强硬地不准她靠近,两人之间空出了间隙。 “也别听。” 他垂头靠在她的耳侧,几乎是贴着说话,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上,苍清又打个激灵,僵直了身子,此时眼前已经是一片黑,什么春景也瞧不见,可面上却突然烧起来。 滚烫滚烫的,烧进她的心间。 衣橱外的云情雨意、声声气喘更是通通听不见,耳边只剩他的呼吸声,混着她狂跳得心扑通扑通声。 一时间天地颠倒,辨不清白天黑夜,脑中只剩下一片空白…… 不知过去多久,在苍清要呼吸不过来时,眼前突然大亮,衣橱门猛地打开。 橱门外站着今棠,衣衫整齐,发髻端正,面上笑吟吟瞧着他们,眼里全然是冷意,“二位客人何不出来光明正大看?” 苍清如获重赦,脸上发烫,脚下发软,几乎是爬出的衣橱。 只可惜她眼下没有太多精力去管旁的,不然就能瞧见她身后的李道长,脸红的与她不差分毫,且是整了整青衫下摆,才跟着踏出了衣橱。 只听今棠说道:“我这儿不招待女郎,小娘子不如出门去隔壁找小倌,不过——” 她话锋一转,眼直勾勾瞧着李玄度,掩唇笑道:“这位郎君如此俊俏,可以留下,我请郎君饮一杯。” 说着话,人还往前倾,伸指缓缓去勾李玄度的衣襟。 李玄度很自然地躲到了苍清身后。 苍清也很自然地跨前一步,拦下今棠的动作,笑道:“今棠小姐莫恼,我师兄是琴痴,仰慕你的琴技已久,今夜冒昧前来观瞻,亦是想知晓这青棠琴的来历。” 今棠冷笑,“我与二位是初见,凭何告知?” 碰上硬茬了。 但人不愿说也是人家的自由,从厮儿那处探得的消息来看,今棠如此大腕,必然也瞧不上黄白之物,苍清思虑着又道:“那我们同你谈合作呢?” 今棠哦了一声,自顾走到琴案前坐下,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说来听听?” 无论是观瞻还是合作,都是苍清被抓包后胡诌的借口,但她不会承认。 她瞟了眼榻上正鼾声如雷的元真意,今棠立即接口,“放心,他一时半会不会醒。” “他可没二位好本事。”今棠眼皮都没抬,自顾扶着琴,瞧不出一点在意。 苍清点点头,也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今棠面前。 李玄度站在她身后,二人一个仰头,一个弯腰耳语了两句,苍清开口说道:“小姐频繁唆使他人进入无望山,是什么目的?或是在寻什么东西?” 今棠闻言,手中动作一顿抬起头来,并不回话,只打量着她二人。 苍清被看得心里没底,面上却不显,她其实也是赌一把,既然已经开始诓人,不如一诓到底。 但这么说也不是全无依据,正常人哪会想一直做伶人不愿脱籍的? 今棠把这些人送进无望山,绝对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苍清手指琴案上的青棠琴,“我们想知道你这琴的来历,做个交易如何?” 今棠似在思虑些什么,片刻后才答非所问道:“不过是把古琴而已,二位瞧着可不像是爱好音律的,恐怕不止图谋与此吧?” 直截了当戳穿了他们的借口。 苍清脸皮厚,面不改色。 她虽没把握两个青棠间是否真的有关联,但眼下穷途,唯剩这处线索,无论如何必得试试。 坦然承认,“小姐既已瞧出我们并非为琴而来,我便直言,我们在寻一位名唤‘青棠’的娘子,小姐可识得?” 今棠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她收了笑,“识得。” “二位若想知道消息,便进得那山里去罢,将里头的东西带来给我,届时我必然告知青棠的下落,但我可先提醒你们,这无望山里九死一生,可要想清楚。” 李玄度问道:“你要我们寻什么?” 他一说话,今棠的媚眼便朝他扫来,“玉灵芝。” “玉灵芝是什么?草药?” “不知,我也不曾见过。” “那你要我们如何找?” “这便凭二位本事了。”今棠说完又重新笑起来,轻轻拨起了琴弦,清凌凌的琴声自她指下而出。 苍清不懂音律,也瞧出今棠弹琴时几乎没有规律,就好似随手拨弦,曲音自出。 床榻上有了动静,原本安静睡着的元真意出声喊道:“锦娘?” 今棠回应了一声,“意郎醒了?” 元真意便起身朝琴案走来,他还带着些醉意,乍一眼瞧见苍清二人,唬了一跳,往后退却半步,瞧清了才笑道:“道长们也会来此地啊?” 这意思就好似说,既然大家都是一类人,那还装什么圣贤。 他也全无了晚间初见时的端正,不等人回话,转头对今棠道:“锦娘向来拒人于千里外,原来是好这口?” 今棠并不在意他的调侃,“意郎既然醒了,就赶紧回家去吧。” “我不回去,家里闹鬼。”元真意自去桌前倒了杯水喝,旁若无人状似撒娇地继续道:“锦娘莫赶我走。” “瞧你这点出息。”今棠挑着眉娇嗔:“莫要哄我,是女鬼还是美娇娘?怕不是惹了人家不高兴,这才到我这躲懒来了吧。” 元真意被水呛了一下,嘴里回道:“咳咳……哪儿有什么美娇娘,我一心都悬在锦娘身上,再无旁人了。” 瞧着这打情骂俏的二人,苍清和李玄度有些坐不住,回想起躲在衣橱里时瞧见的旖旎场景,面色发窘,告辞离去。 翌日。 苍清瞧着不远处瘴气缭绕的无望山,说道:“小师兄,你说进山和再去趟冥府,哪条路更难走?” “自然是冥府路更难走,可没人再替我们守引魂烛灯。” 李玄度取出罗盘对着山头寻方向,瞧着一脸轻松,是根本未将此山作怪的东西放在眼里。 苍清点头,阳间多得是游魂野鬼,瞧见空着的躯体难免觊觎,她又没出息的怕鬼,遇上了毫无招架之力,无法一人独守。 她有些懊恼自己能耐不够,从去岁秋学道术起,至今已有半年,也不过学会了火术和避尘术,还有几招不成式的剑术,画得符十张废九张。 小师兄雕木头的手艺,她更是只学到皮毛,刻出的木符丑到令人发指。 说来也奇,教习师父是好师父,她也算刻苦,却总是不大灵光,约莫是少了一窍的缘故,也不知这一窍丢在了何处。 她似乎少了段很重要的记忆,与之前梦到过的青芜界有关。 但她每吸收一次异族的能量,就能长进些真力,真是的,她难不成是什么大魔头,靠吸鬼怪的能量为生不成? “发什么愣?”李玄度喊她,“走啊,上山。” 苍清回过神,紧跟上他的脚步。 越是接近山脚,周身雾气渐郁,她不禁感慨道:“为了今棠进山的,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头百姓,各个就跟着了魔似的,着迷到命都不顾了。” 昨夜出春风楼后,他们又去打探过消息,知道了更多的细节,比如今棠原名苏锦。 李玄度答:“她那琴有些古怪,听了叫人目眩神迷。” 苍清顿了顿,轻声问:“小师兄也觉着迷?” “嗯。”李玄度老实应道。 听到这回答,苍清莫名生气,脚下步子不自觉加快,一言不发往前走,余光却不忘往侧后方扫,见他没有追上来,更恼了。 又不知为何而恼,以至于郁结于心,恼上加恼! 林间无风,又闷又热。 雾气太重化作水汽,打湿她的额发沾在脸上,黏黏糊糊的,她烦躁地捋了一把。 都怪这烦人的潮湿瘴气! 李玄度瞧见苍清的动作,上前去握她的手腕,想运真力替她挡去雾气,却被一把甩开。 又瞧见她撅起的嘴,念及她刚刚的问题,李玄度在脑海中思虑一番,最终得出结论。 她是因他昨夜在衣橱时,不自重的行为恼了? 明明推开了她,还是有所感知? 怪衣橱太窄! 想到昨夜她紧依在身前,鼻腔里都是浓烈雪松香,还有他的作为,他心烦意乱又无地自容。 他何止是着迷,那琴音听得他起了歪心思,清心咒都压不下去。 脸上臊得慌,不敢再去瞧她,更不敢追上去,默默跟在身后。 沉默一直持续到进山前,常年无人来的无望山,已是草木葱茏无处下脚,眼见苍清慢下脚步,李玄度心领神会拔剑上前开路,不忘递给她一颗丹药。 不敢多说,只道:“避瘴气的。” 苍清接过扔进嘴里,给了他一声冷哼。 李玄度摸了摸眉梢,他想道个歉,可这要如何说起? ‘我不是故意对你起心思的’? 还是‘我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亦或是‘它不听我话’? 哪个都像是狂徒的狡辩。 会更不讨她喜欢吧? 羞愧感让李玄度垂下了头,做了几番心理建设,终于开口,“小师妹……” 刚出口,身后有人喊住了他们。 “二位留步!” 回头看去,后边远远赶上来一人,瘴气太重,走得近了才瞧清来得是元真意。 “元郎君?”李玄度面露疑惑,“有何贵干?” 元真意赶得着急,脸上不知是被雾气打湿还是出了汗,“滴滴答答”趟着水。 可瞧着他们的眼神精亮,仿若见了救命稻草。 他气喘吁吁说道:“可算让我赶上了,锦娘说二位今日会来无望山,我特来寻你们的。” “寻我们做什么?”李玄度问道。 莫非是发现了他们昨天胡诌的批命话术?来算账的? 不至于追到这种地方吧。 元真意脸上是遮不住的疲态,长叹一声,“我晨间归家时,撞了鬼了,若非道长昨日给的符箓,小命都得交代,所以特来请道长们驱鬼。” 原来是有生意上门,也不问具体缘由,李玄度直接道:“抓鬼十两。” “好好好!钱不是问题,道长愿意去就好。”元真意脸上的焦急有所缓和,面露希冀,“还有那符箓可能再卖我几张?” “可以,符箓五两一张。”李玄度说得面不改色。 苍清在旁听得嘴角微张,小师兄何时也这般奸商了?他那符纸,从前可都是随手送的。 他们一路来,也常替人看事赚银两,没少抓鬼驱邪,但收费一向随意,难得有明码标价的时候。 这么好的机会,苍清自然不能错过,她抢过李玄度的话头。 “元郎君的情况比较复杂,恐怕不止鬼这么简单,得来全套,这样,我与郎君相见恨晚,祈福驱邪、捉鬼抓妖给你个优惠,算你五十两,再送你三张符箓,如何?” 元真意还未答话,李玄度先冷哼了一声,“相见恨晚?你这回怎么不说一见如故?小狗似的,见谁都摇尾巴。” 苍清:? 好扎心。 “说话真讨厌。”苍清不知他发什么疯,又想起他也“着迷”之事,借故回身恶狠狠推了他一下,才转头对元真意道:“此处危机四伏,元郎君去春风楼等吧,等我们从无望山出来,再与你一起回家抓鬼。” 元真意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叫她很好奇。 可上巳节将近,他们如今最紧要的事,是寻青棠娘子,寻到玉灵芝必然是要先去春风楼交差的。 “那便说定了。”元真意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往前凑近两步,来扯她的衣袖,“道长可定要救救我!” “小心!” 她背后的李玄度突然揽着她跃开数步,同时,元真意朝前扑倒,整个人趴进了瘴气中,下一秒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腕,一下将他拖进林中。 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只剩下元真意慌张得叫声,以及乱石灌木刮蹭倒伏之声。 “什么东西?!”苍清缓过神问道。 李玄度摇了摇头,“不知道,走吧,进去救人。” 顺着被拖曳的痕迹追进山里,灰绿色的瘴气瞬间裹住了周身,一股寒气直冲心间,雾气比在山外要浓得多,只能见周围一丈光景,好在灌木倒伏明显,倒省了砍树枝开路。 信州的山间也常有瘴气,却从没见过如此阴寒霸道的惨绿毒雾,若是没有大师姐的丹药,怕早已被毒倒。 瘴气太重,林间长满湿漉漉的青苔,又走得急,苍清脚下一滑,险些摔倒,好在身侧人立时扶住她,“小心些。” 苍清顺势去扶李玄度的胳膊,却被他避开了,又去拉他的手,还是躲。 本来之前就在生气,此时愈发恼,闷闷说道:“为什么躲我?” 李玄度低头看路,用剑锋拨开乱石杂草,瓮声瓮气回道:“你不是讨厌我吗?” 刚刚那阴阳怪气的“小狗”话一出口,李玄度就后悔了,听到她说讨厌,真想抽自己两嘴巴。 她昨夜就说过他不讨喜,他今日又往枪口上撞,也不知为何就如此口不择言。 苍清又来牵他的手,这次牵得又快又紧,一副誓不给他机会甩开的模样,她说:“谁说的?我最喜欢你!” 李玄度一怔,瞳孔微微放大,他的手收回不是,回握也不是,傻愣愣垂着。 “又在骗我?” “真话!”苍清又说:“除了我师父,嗯……还有我大师姐、大师兄,现在还有阿榆也喜欢。” “但所有人里,我最喜欢你!” 原来如此。 她一句话另他喜,她一句话另他忧。 只消一句,定他一日生死。 他定是病了,还很重。 李玄度自嘲得轻笑一声:“你昨日还说我不讨喜。” 苍清沉默了半晌,捏了捏他的手心,回道:“小师兄做自己就好,喜欢你的人无论如何都会在千万人中选中你,坚定地走向你,与你成为知己好友,比如我。” 她说得那么认真,恍惚让他以为她在同他表白。 但显然不是。 脚下的路不好走,李玄度又笑了,带着些无奈,他回握住她的手,“知道了,走吧。” 林间雾气不仅打湿了衣衫和发梢,还有他们交握的手心。 他不想施术。 任潮湿黏腻的汗渍,似胶水般沾住他们的手,又顺着手心钻进他的心头,润湿了他的心间。 又咸又苦。 行至半路,李玄度鼓起勇气说道:“昨夜的事对不住,那反应并非我有意。” “什么反应?为什么要道歉?” 李玄度侧头,瞧见苍清睁着单纯大眼,神色迷茫,不似作假,恍悟她根本就什么也不懂,是他想岔了。 他耳尖泛红,支吾起来。 “无事,就……不该让你看那些东西,我该反应再快些,早点捂住你的眼睛。” 他不提,苍清过会也就忘了,一说心里又烦起来,嚷道:“你修道之人不是清心寡欲吗?为什么也对今棠小姐着迷?!” 她用力掐了一下他的手心,“你不是常念清心咒吗?在春风楼为何不念了?” “啊?”迷茫的人成了李玄度,“我何时对她着迷了?” 苍清本就不晓得自己生气的缘由,听他如此说,只当他是着迷琴音,气又莫名其妙地消了。 “不对人着迷就好,你记着,你是童子命,以后要做老道长的,别想有的没的。” 李玄度:? 这老道长是非做不可吗?他如今……也不是很想。 说着话,脚下路程并未慢下来,追至林间深处,目光被一棵足要三、五人才能合抱的柳树吸引。 翠绿的柳枝在惨淡绿雾中缓缓舞动,如一条条水蛇在绿水里随波逐流。 可这里无风。 无风自动,诡异万分。 地上拖曳痕迹也在此消失不见。 苍清感叹:“这树怕得好几百年了吧?莫非成了精?” 她仔细打量柳树周遭,树下有个隆起的小土丘,正想走近了看,脚刚踏前一步,不经意踢开地上厚实松软的枯叶,有东西绊住了她的脚。 底下露出一小节截陷在土里的白骨。 她的注意力就此被吸引,蹲下身盯着仔细瞧了半天,才道:“好像不是人骨。” 目光又扫过周边,一下子噤了声,那层层枯叶之下,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竟全是白色碎骨,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骨头。 李玄度被她拉着下蹲,自然也瞧见了,空着的手一翻,八角罗盘置于掌心,罗盘的中心的指针纹丝不动。 “这柳树不是妖。”他说。 这便是说带走元真意的和造出这么多骨头的不是妖。 那会是何方神圣? “元郎君怕是有危险了,我们得抓紧。” 苍清话音刚落,手上一紧,被李玄度拉了个踉跄,原本蹲着的地方迅速爬过一物,速度之快甚至瞧不清是什么。 “来者不善。”李玄度快速收掉罗盘,唤出月魄剑,剑气冲着地上四处游动的东西斩去。 听得“刺啦——”一声,枯叶中探出个脑袋,通体碧绿,半隐在丝丝缕缕的绿雾中,竟是条碗口粗的毒蛇。 这一剑似是将它惹怒了,这才直起了脑袋,嘶嘶吐着信子,红宝石般的眼睛散发着危险的光芒,待看清了剑的主人,它又伏下去,快速朝着他们游来。 它游动时,身上片片坚硬的鳞片撞击,发出玉石击打之声,极为悦耳。 月魄剑随心而动,一击未中,追着毒蛇又连续刺去,它速度极快,月魄剑竟追之不上。 毒蛇比剑更快,霎时间便到了二人跟前,李玄度反应也快,月魄剑回手将那蛇一拦,趁着空隙随即揽住苍清,脚尖轻点地面,飞身上了大柳树。 树下的毒蛇,一双猩红三角眼死死盯着他们,突然直立起身子,身上的绿色鳞片随之张开,如被刮起的鱼鳞,一片片立在皮肤之上。 这全身无一处不是碧绿的蛇,鳞片里侧竟是血红色。 苍清一时看呆,没忍住嘴贱道:“啊,朱红配碧绿。” 李玄度立马接口:“鲜花落茅坑?” 这时候要这种默契干什么? 二人都发现,这蛇肉眼可见的怒了…… 苍清忙道:“哎哎哎,你别急眼,红配绿还是抗打的。” 蛇头微微伏低,做出了进攻地姿势。 周遭雾气更重了,似活了般,如水纹缓缓游弋其间。 “哎不是说你要挨打了,我是说老祖宗留下来的配色总有些过人之处。” 蛇可不听苍清越描越黑的解释,尾巴尖往地上奋力一甩,身体扭动着朝二人弹射而来。 李玄度口中念咒朝着蛇打出几张黄符,只见它甩了甩身子,粘在身上的符纸就通通甩落,不见丝毫影响。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蛇妖,倒像是…… “小师兄,我们被它的样子迷惑了,这不是蛇妖,是……” 苍清所有注意力全在眼前的蛇怪上,没有注意到脚边有一条柳枝化作绿蛇,悄悄缠上了她的脚腕。 突然,脚腕一紧,整个人面朝下被一股力量往下拖去,苍清本能伸手想抓住些什么,只扯下满手的柳叶,随即便直直往一处滑坠下去。 很快她就滑到了底,四周黑漆漆的,闻起来一股死老鼠味,腥臭无比。 苍清才站定,突觉手心里痒痒的,有东西在蛄蛹,冰冰凉凉缠上她的手腕。 她迅速甩了两下手,甩掉了手心里的不明物,翻掌燃起一团小小的火焰,将将可照亮四周的景象。 再看被自己甩掉的东西,竟是一条条拇指粗细的绿蛇,交缠在一处上下翻滚,令人头皮发麻。 她抓得分明是柳叶,为何成了绿蛇? 落地之处又传来响动,苍清借着掌心火凑上前,看清来人,笑道:“小师兄,你也被拽下来了?” 李玄度却并不是同她一样趴着下来的,他拉着她上下仔细看了一遍,确认她无碍,才应了声嗯。 苍清也打量了他一遍,瞧见他袖摆上沾着少量透明粘液,奇道:“你身上沾了什么?” 周围得气息太难闻,妨碍了她的嗅觉,于是她凑近了去闻,李玄度温热的掌心抵住了她的额头,阻止她靠近,声音有些不自然,“你闻自己身上的也是一样。” 苍清这才低头瞧见她的前襟、罗裙一整片都沾满了!一团一团的粘液能拉丝,她稍掀起衣角凑到鼻尖一闻,“哕。” 酸臭酸臭的,差点闻吐。 又打量墙壁。 她是从柳树上掉下来的,那这处应当是树洞,可……这肉红色的内壁,还会一鼓一鼓的,怎么瞧也不是粗粝的树干。 上手摸了一把,满手皆是滑腻温热的触感,还蹭了一团粘液,有些灼手,赶忙在衣裙上蹭干净。 难怪小师兄不准她接近,相比于她,小师兄的身上干净多了,毕竟她是趴着滑下来的,几乎是用衣服擦了一遍“地”。 苍清立即捏了个避尘决,衣上粘液消失无痕,只留下去不掉的腥臭味。 避尘决只管表象不管气味,但好歹看着干净了。 同样是被拽下洞,小师兄怎么就能干爽落地,等等,苍清突发奇想,除非……小师兄不是被拽下来,而是自己跳下来的? 那他为什么不承认? 黑暗中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惊得苍清立马转身,“谁?!” 李玄度的动作比她更快,跨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光亮随着掌心火照将过去,地上还躺着一人,正是先前被拖进林中的元真意,此时他脸色铁青,还在半昏迷中。 李玄度近前蹲下身捏住元真意的下颌,将他的头高高扬起,手指用力捏开他的嘴扔进一颗丹药,又猛的一敲他下巴,丹药顺着喉咙滚进腹中。 丹药很快见效,元真意咳了两声,渐渐醒转,“我……我这是在哪里?” “不知道。”李玄度见他醒了,又走回苍清身边,与她一拳的距离。 离得不远,凑得不近。 元真意摸索着从地上爬起,他身上衣服在被拖曳之时都磨破了,好似又脏又烂裹满粘液的破布条挂在身上,隐约还能瞧见擦伤的肌肤。 不知是牵动了何处伤口,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才缓慢开口,“是二位道长救了我?” 苍清和李玄度一起点了点头。 元真意拱起手作揖,“谢过二位救命之恩。” “不客气,十两。”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又同时朝人摊手。 元真意抽了抽嘴角,擦干净手上粘液,颤巍巍从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摸出十两的银锭递出去,“二位可知是什么将我拖至此处?” 苍清笑眯眯接过,“应该是异族。” 借着掌心火,她心细地发现,元真意手心处有斑斑灼烧的痕迹,这粘液果真会腐蚀。 元真意问:“异族?什么东西?” 苍清:“比妖鬼还凶的东西。” 听到这个回答,元真意的身体明显缩了一下,“那现在是已经将那……那东西解决了?” “还没有。” 元真意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他强装镇定问道:“那可有安全出去的法子?” “应该有。”苍清示意李玄度将浮生卷拿出来。 这蛇怪初见长得同普通的蛇一般,让他们先入为主,以为它不过就是个精怪,差点被迷惑。 苍清熟练打开浮生卷的搭扣,与李玄度一同找蛇怪的相关信息,浮生卷看着不大,里边却森罗万象,只根据蛇怪的特征去寻,一时寻之不见。 倒是瞧见了在临安时遇见的穹灵玉小鬼,名唤犬鳣,竟不知稀奇古怪的异族也能化作平常小儿的模样,稀奇。 卷中传来个欠欠的声音,“这呢,你二人生这么大双眼睛什么用?它都看见你们了,你们还没找到它。” 苍清不觉张张嘴,好一会才认出人来,“是你。” 李玄度嘴欠:“这不是我们手下败将小九尾吗?” 胡长生冷笑:“呵,是我多嘴,让那东西将你们都吃了才清净。” “死心吧。”李玄度也笑,很是爽朗,“不如想想如何让浮生卷认下你这门假亲戚,好让你一直躲下去。” 苍清不理会他们的斗嘴,一心查阅浮生卷,顺着胡长生的指点,果然在一处犄角旮旯看到了与蛇怪相符合的名字。 “找到了!”她兴奋喊道。 “遗,性喜寄生,本体似蛇,绿身赤鳞,鼓翅而飞,行之极速。喜阴湿、居处必生瘴气,畏日照。拆其骨入药可医凡人心疾,亦能活死人、肉白骨。” 等苍清念完,胡长生哈哈大笑,“这里哪来日头,你们要是死了,我可就自由了。” “闭嘴。”苍清将手中的浮生卷一裹,塞进锦包中,怼道:“别小瞧人了。” 狠话是要放的,可别说出去杀蛇怪,眼下要从这里怎么出去都是个问题。 苍清抬头,举起手燃起掌心火去照先前下来的地方,上头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 又蹲下身去照地面,和四壁一样也是肉红色的,火光凑得近,看得久了地面似波浪般在上下鼓动,苍清以为自己眼花,揉了揉眼,定睛再看,地面缓缓渗出了粘液。 “小师兄……”她才站起身,话都未说完,脚下的地面忽而上下剧烈浮动起来。 不止是地面,连四壁也在晃,好似翻江倒海,叫人根本站不住,苍清重心不稳朝前摔去,没有意料之中的磕个大跟头。 有人接住她成了她的软垫,代替她摔进粘液里,二人脸对脸,李玄度的嘴唇正好碰在她的眉心处,温润柔软。 他急促的鼻息轻轻呼在她的额间,痒痒的,叫她唰一下红了脸,比起她点在眉间的朱砂痣,有过之而无不及。 整个空间,地动山摇。 地上的粘液如沼泽,越渗越多,越聚越多攀上他的衣摆。 二人平躺在地上,她没动,他搂着她也没动,只抬起一只手燃起了指尖火。 火光将他们的脸都映成了绯色—— 作者有话说:妹宝开窍啦!!!动心还远吗?! 那李道长离掉马追妻还远吗?!! 真力:本书里的内功。 凡人修真力,妖怪是灵力,神就是神力。 妹宝跟着李道长学道术,所以目前修得也是真力。 第40章 “我说二位道长,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温情呢?能不能先找出路啊!” 元真意跌坐在一旁,勉强稳着身形,他的手撑着地, 长时间接触受不住粘液的灼烧, 苦着脸不时甩手斯哈两声。 烂糟糟的白襕衫长摆拖在地上,受了粘液腐蚀更破了。 这粘液的灼烧力度加剧了。 苍清忙从李玄度身上爬起身, 只是这里摇得实在太厉害, 试了几次又都跌回他怀里, 最后二人相搀着才起来。 李玄度岔开脚稳稳站定,将她护在身前。 之前下洞时弄脏了衣摆, 他都没有施术, 这一回却火急火燎地施了避尘术。 衣服焕然一新, 再没有任何污渍与破口, 也掩住了后背肌肤上被粘液灼烧的伤。 苍清扶着他的腰, 摸到过他背上的破口,一定很疼, 瞧一旁元真意的脸都皱成了团。 李玄度却仿若无事, 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苍清想不明白,明明那么疼, 他刚刚为何不赶紧从地上起来? 明明可以站得那么稳, 他为何会和她一同摔倒? 明明嫌弃她身上难闻的味道,他为何还要来接她? 周遭动荡不停,她稳稳躲在他怀里, 心绪乱飘。 平日里只要不是鬼,再惊险的时刻,苍清都能镇定思考, 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心慌得很,都不敢抬眼去瞧一瞧身侧人的脸,怕对上他的视线。 “二位道长!快想想法子啊!我不想死在这里。”元真意的哭嚎声叫回了苍清乱七八糟的神思。 她拍了拍心口安抚下狂跳的心,说道:“我们所处之地绝非树洞。” 李玄度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应声说:“别怕,不管是什么,找不到路炸了就是。” “怎么不怕!”元真意先嚷道:“鞋都要烧穿了。” 苍清倒是真不怕,虽不知心跳为何这么快,但有他在旁又觉安心。 她也没解释,镇静下来后,在脑中快速过了一遍浮生卷上的记载,想到柳枝如蛇般的大柳树,说道:“卷上书‘遗,性喜寄生,本体形似蛇’,这粘液又有腐蚀性,我们或许是被吞进了蛇腹。” “你是说柳树是遗的寄生物,我们在遗的肚子里?”李玄度起手甩出两张符纸,“破!” 爆破符无火自燃,打在软壁上,不见分毫效果。 异族不怕符箓,也印证了苍清的说法,柳树是蛇,蛇为遗,二者相辅相生。 “对,大柳树被怪蛇寄生,二者早已融为一体,它想将我们吃干抹尽。” “那就划烂它的肚子出去。” “月魄!”李玄度腰间的月魄剑出鞘,握进他手中,“抱紧了。” 苍清立时意会,牢牢抱住他的腰,好让他腾出手掐诀使剑。 月魄剑势如长虹,在不大的肚腹中来回穿刺,周遭空间晃得更加厉害,上下颠倒犹如巨蟒翻滚,元真意蹲不住,直接滚了个来回,裹了满身的胃液,烧得他吱哇乱叫。 苍清二人也有些吃不住,勉强稳着身形。 “上来!” 李玄度半蹲下身,召回月魄剑一下刺进粉肉软壁里,以做支撑。 无需他喊第二遍,苍清毫不犹豫跳上他的背,一时忘了他背上还有伤,手环在他胸前,两脚盘起牢牢箍住他的腰。 这么紧急的时刻,疼得龇牙咧嘴的李玄度起身时还损了一句:“缠这么紧,你是蛇妖吗?” 习以为常的苍清只作未闻,周遭晃得太厉害,她生怕掉下去,抱得更紧,指挥道:“小师兄!上!叫它穿肠破肚!” 坐骑李玄度才带着她飞身而起,顶上忽而传来一股巨大吸力,胃液也如潮水拍岸,汇聚成柱,浇了他们满头满脸。 二人本能闭眼闪避,一时间天旋地转,再睁眼时他们已经身处林间,从高处跌进了满是碎骨的枯叶中,这回换苍清垫在李玄度身下。 “你好重,快起开!”苍清“哎哟”连连,忙着推人。 李玄度赶忙翻身起来,顺势也拉起她。 眼前的大柳树弯起了躯干,宛如醉酒呕吐的人。 他们这是被呕出来了??? 看来遗受不住月魄剑的攻势,吐掉了他们这几块硬骨头,顾不得身上满身的胃液,只慌乱擦了擦,避免外露的肌肤长时间碰触被灼伤。 蛇怪此时盘在大柳树上,嘶嘶吐着蛇信,目光死死盯着他们,随时要发起下一次攻击。 李玄度立时又执剑上前,与之缠斗在一处。 如此近的距离,才发现它背后果真长着一对薄如蝉翼的绿翅,这般颜色,这般薄度,又有这样的浓雾和攻击速度做掩护,隐在翠色的柳条中,不怪人先前瞧不出来。 本来它游动的速度就快,有了翅膀简直如虎添翼。 根本找不到机会斩杀它,相反它倒是找准时机朝着掩在一旁的苍清冲来。 苍清早已习惯,异族见了她都喜欢的紧,她抬头望了望天,瘴气遮云盖日。 “小师兄!巽字决!” 李玄度执剑而立,浓雾化作的水顺着他的发丝滴落在他的眼睫上,他闭上眼,双手掐诀起心动念。 “春风生万物,万物始清明,起!” 一时间衣袂飘飞,柳条也被吹得沙沙作响,随风而荡。 迷雾吹散开去,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照到众人脸庞,自然也照在冲着苍清而来的遗身上。 它的动作在一瞬间停滞,日光于它真如火烧毒炙般,背上的羽翼来不及收起,灼出个大洞,疼得它不断扭曲翻腾,抽搐着从半空中掉落下去。 李玄度跟着落地,一剑刺在遗的七寸处,很快它便停止蠕动,身形开始缩小,皮肉也被日照灼烂随之消散,最终只剩一小堆白骨。 这回苍清没有碰到遗,自然也没有吸收能量,她自认不太想当吸收鬼怪能量的大魔头。 李玄度捡起地上的尸骸,说道:“我记得浮生卷上说这骨头可以医治心疾?” “先收着吧。”苍清的注意力眼下在那棵大柳树上,没了寄生物,它翠绿的柳条变作焦色,整颗树迅速枯败下去,“轰”地化成烂泥一堆。 遗死了,浓雾自然也就散尽,无望山的毒瘴不复存在。 元真意离得近,正巧被柳树烂泥砸了一身,他艰难地扒拉出来,“结束了?” 苍清点点头,“不过我们还得在山里寻玉灵芝。” 话是这么说,但谁都不知这玉灵芝是个什么玩意儿,为此李玄度还用传音符传音问大师姐,对面表示没听说过,让他随便拔几株灵芝回去。 「如果用不到就晒干了带给我!我将以大力丸作为馈赠。」 谁要大力丸啊! 真是打得好算盘,珠子都蹦人脸上了。 李玄度抹掉脸上的“算盘珠子”,听话地照着大师姐的指点拔了许多草药以及真灵芝,并怀疑大师姐拿他当小工在使唤。 苍清在旁帮着采药,大师姐没提及的不知名小野草也采了几株,李玄度只当她是觉得好玩,也没问。 走出无望山时,天已擦黑,没有寻到玉灵芝的苍清二人,还是决定去趟春风楼,叫今棠小姐自己在这堆草药里翻找翻找。 苍清刚抬步,元真意上来扯她衣袖,“道长啊,先去我家捉鬼吧,要不我是一日都待不下去了。” 他一身破烂沾着粘液,又臭又脏,瞧着最为寒碜,苍清捂着鼻子将他推远了,“我们还有要紧事要寻今棠小姐,明日再去你家。” “道长要寻锦娘,我让小仆去请来家里就是,再者您二位这一身……”元真意含蓄地用眼神提醒,“可去我家中清理。” 苍清抬袖闻了闻,又凑近李玄度想去闻他的,再次被无情推开,虽说避尘决解决了外观,但在遗的胃里滚了一遭,这腌入味的臭气确实……和元真意也没什么区别。 只是都说今棠难请,到了元真意这处,说起来竟如此轻松。 “元郎君和今棠小姐的关系似乎很好?” “我与她青梅竹马自幼相识,请她来一趟,不费事。”元真意一脸诚恳,又拱手哀求:“道长信我!若是让我独自归家,必活不过明早!” 既然是儿时情谊,倒也说得通,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行吧,前头带路。” 三个臭兮兮的人走在街上,行人纷纷捏着鼻子快速从他们身旁溜过,并留下嫌弃的眼神,像是在瞧刚从粪坑里捞出来的…… 要脸的三人加快脚步,左拐八绕地到了一处不算深的巷子里,周边统共也只有五六户人家。 元真意家算得上是里边最大最好的,但苍清的目光却被与他家一墙之隔的宅子吸引了。 只因那户门前有一颗高出屋子的老合欢树,有一半已经遮到了元真意家的院子上头。 借着元宅的星点烛光,合欢树一半隐在暗处一半迎着光亮,此时虽不是花期,但叶子郁郁葱葱,极是惹眼。 元真意显然是走惯了的,对合欢树并不在意,他推开自家院门走进去,嘴里喊着,“元伯,我回来了。” 院中有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在扫庭院,听到声音抬起头来,“阿郎回来了,呀,这怎么搞成这副模样?咦?这二位是?” “无事,摔了一跤。”元真意随口介绍:“这二位是云……云……” “云山观。”李玄度提醒道。 “哦对,云山观的道士。”元真意从袖中掏出几两碎银,“元伯你去外头买几样小菜,我要和道长们吃酒,再去请个大夫。” 老仆面色有些不自然,放下扫帚出门去了。 苍清看着他出门,又抬眼瞧院中景象,宅子不算太大,虽然各处瞧着都有些老旧,倒也打扫的干净,大概都是这老仆的功劳。 屋子里又走出来个少年书童,对着元真意说道:“阿郎回来了,今早孟娘子过来寻你,叫我将这信交予你。”走得近了书童捏住鼻子,咦道:“什么味儿?阿郎怎么受伤了?” “我无碍。”元真意单手接过信,随手往怀里一塞,“你去收拾两间屋子出来,道长们今晚要在家里捉鬼,别忘了烧热水,我们要沐浴。” 书童脸上露出些许古怪的神色,嘀咕了一声,“哪有鬼。” 还是依言下去了。 元真意这才招呼苍清和李玄度,“我们去后头,我给二位讲讲我家发生的怪事。”《 》 40-50 第41章 不一会元伯买了饭食回来, 在后头的堂屋摆了一桌,元真意粗略换过衣服简单上了药,三人围桌而坐。 这便进入了正题。 元真意祖上便是在这个小宅子里发家的, 后来一代代人将生意越做越大便搬去了汴京。 商人做久了自然便想着子孙后代能考出个功名来, 洗一洗这一身的铜臭味,所以后几代便个个开始读书, 也是机缘, 到了元真意父亲元英这辈, 还真在京城谋到了个武职,跟着平国公穆将军做事。 只是好景不长, 他父亲不知为何辞了官, 只带了仆从几人举家搬回了这扬州老宅里。 元真意可以说从小就在这宅子里长大, 而怪事也就出在这个宅子里, 几月前他从书贩手里买了一幅山景图, 细细鉴赏时,毫无来由在白日就沉沉睡去。 再醒来之时, 已经是子夜时分, 那山景图竟换了一副模样,成了个穿霞戴帔的美人图。 他从未见过这么美的人,比之今棠更甚一筹, 可噩梦也正自此开始, 画中美人从画像中走了出来,说要和他共结连理。 他自然义正辞严拒绝了,可这美人不死心, 到了夜里就总在他身边打转,嘘寒问暖、添水加衣,俨然成了田螺姑娘。 一开始还能和平共处, 可在他拒绝多次后,这美人终于耐心耗尽,露出真容变回了恶鬼模样要将他挖心掏肺。 他整夜睡不好觉,白日里稍一闭眼也是噩梦不断,因此连学问也荒废了。 而这美人白日里是见不着的,到了子夜才出来,所以家里除了他竟无人见过这美人,老仆和书童都认为这不过就是他做的噩梦。 他同友人诉苦,友人便带他去了春风楼听曲,他这才发现红极扬州的行首今棠,竟是曾和自己同住一条巷子的儿时邻居苏锦。 说来也奇,他听了锦娘的琴声一夜安眠,从此他夜夜流连春风楼,白日里才敢回家来。 元真意又招来书童,“你去书房墙角最底下,木盒里黄锦缎裱的画取来。” 书童应声去取来了画,欲要递给元真意,“阿郎,画拿来了。” 元真意摆手不接,指指李玄度的方向,“给两位道长看吧。” 书童听话地将画转递给李玄度,正要退下,元真意又喊住他:“哎——你去春风楼和锦娘说一声,让她来家里一趟,就与她说玉灵芝寻到了。” 书童闻言,面色愈发古怪,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口气,淡淡回了句晓得了,便退下去。 苍清心下也觉怪异,用玉灵芝引人前来,这难道不是骗吗? 还未深思,注意力就叫画吸引过去,画布不大,不像是寻常见到的挂画,倒像是为了方便随身携带而特定的尺寸。 苍清放下手中的筷子,凑过头去细看画,这一瞧,倒吸口气。 “阿榆?” 画上女子凤冠霞帔,髻边还簪着数朵朱红榴花,耀眼异常,她眉目低垂,好似有数不尽的心事。 很难想象这样的女子会是厉鬼。 苍清又立马否认,“不对,阿榆眼角没有泪痣,只是七、八分像罢了。” 何况白榆总是一脸不知愁,从不会露出这样哀伤的神色。 “当然不可能。”李玄度忍俊不禁,“白榆是个男人,但他倘若真成了厉鬼,我定将他收进葫芦里,日日嘲笑他。” 苍清心虚地移开眼,不置一言。 玩笑过后李玄度又认真起来,“画中人穿得是宫中命妇们的礼服,这裱画的黄绢布也是宫中之物。” 苍清瞅他一眼,“你还挺了解宫中事啊。” 她用手指轻轻划过画中人的衣饰,牡丹纹绛罗大袖,配洒金石榴纹靛青刺绣霞帔,绛红的如意纹翘头履,一身红加上各式吉祥的纹样。 “或者这是寻常妇人的婚服呢?” 李玄度不置可否,“你看到黑气了吗?” 苍清摇头。 凡是厉鬼,必有放不下的怨念,自然满身黑气无处可藏,可这宅子里干干净净,这画上也是一样并没有黑气,何况这样的美人何故要纠缠眼前这个普通书生? 苍清和李玄度满脸犹疑,开始上下打量元真意,还算是清秀俊朗,但和画中人还是难堪匹配。 李玄度含蓄发问:“元郎君真的确定有厉鬼要害你?” 苍清更为直接,“元郎君真的确定是这画中美人在纠缠你?” 元真意被盯得浑身不自在,点头如捣蒜,“当然确定!” 苍清问:“既然画有问题,元郎君为何不丢了它或者烧了?” “怎么没丢过,第二日就自己回来了,也烧过,但这画不知是用了什么特殊的材料竟不怕火。” 苍清和李玄度闻言更是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元真意立马道:“若是道长们不信,今晚试试就知晓了。” 他不知又想到什么,脸上显出一些焦急之色,“道长们可有法子除了她?” “我们一时并未看出有什么不妥。”李玄度老实答道。 元真意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也许等子时她才会现形。” 眼看着外头的天渐渐黑了,元真意起身,“我还是去外头躲躲吧,道长们需要什么直接吩咐下人就好,那个说好要送我的符……” 李玄度递出三张驱鬼符,“元郎君确定今晚不留在这里了?” 元真意赶忙接下符纸藏进怀中,摇头道:“那厉鬼可是想要我性命。” “若是你不在她便不出现呢?” “这便是二位道长的份内事了。” 意思是他付了钱,无论如何他们也得把这事解决了。 可不待元真意出门,院子里先传来个娇俏的声音:“我才来,意郎就要出门去了?” 来人一袭海棠红的大袖,挽着天水碧纱罗披帛,手里怀抱着那架名唤青棠的古琴。 “赶巧我也亲自来瞧瞧意郎藏在家中的美娇娘。” 今棠进了屋,环顾四周,末了一声叹息,“有许久未来过了,还是老样子,只可惜岁月常相似,故人却不同。” 元真意见了今棠,笑道:“我这儿哪有什么美娇娘,只有厉鬼。” 今棠勾住他的衣袖,拉着他重新坐回桌前:“意郎也别出门了,要是害怕,晚些时候我给意郎弹一曲,保证意郎安眠到天亮。” 她说着话,一双眼瞧得却是李玄度,媚眼如丝。 这一幕引得同来的书童冷哼出声,反而元真意似乎并不在意,还玩笑道:“锦娘你就别费心思逗李道长了,他眼里除了妖物和他师妹什么也瞧不见。” 闻言李玄度面上无波无澜,耳朵尖早已悄悄红了一片。 今棠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这才一脸满意的将目光落到苍清身上,“听闻无望山的瘴气除了?那玉灵芝可找到了?” 苍清的注意力还在书童对今棠莫名的敌意上,她嗅到了里头八卦的气息,并未在意几人的玩笑。 “今棠小姐的消息还真是灵通。” “那是自然,扬州城的百姓们此刻也正在好奇,这无望山的瘴气怎么突然就消失了呢。” 苍清扫开桌上盘盏,将采来的灵芝草药堆到上面,“小姐瞧瞧,可有你要的东西?” 今棠掂着指尖在桌上翻翻捡捡,末了神色略带失望,“二位如此本事也不曾寻到,真是可惜,许是缘分未到。” 这话说得奇怪,今棠与他们今日也才第二回 见,怎么就确定他们有好本事?还是说只是客套话随口一夸? 苍清问她:“玉灵芝对你来说似乎很重要?不知长相也该知道效用?” “宝物谁不想要呢?” 今棠明显失去了兴致,她低头玩着手指,不答另一个问题,只说道:“没有玉灵芝,你们想要的消息我也无可奉告。” 没得到想要的东西,她也不走,依旧坐着。 外头已正式入夜,一轮新月无精打采地挂在空中。 眼见今棠开始心不在焉,元真意也显出些坐立不安,四人便散了席。 苍清和李玄度又在宅子里逛了一圈,将后院也来来回回瞧了个遍,依旧没见到任何异样。 正要回房洗去一身脏污,行至前院之时,撞见元真意同他家书童站在廊下轻声说话。 以苍清和李玄度的耳力,不必走近便听得了他们主仆二人的谈话。 先是书童的声音:“阿郎不该如此,孟家小娘子才是阿郎的良配,若是被她知道阿郎同苏锦娘子纠缠不清,阿郎的前途……” “人家父母可瞧不上我这姑爷,能不能结亲都未知,你倒是先替她说起好话了。” “阿郎!你知我不是这个意思!” 书童收敛神色继续道:“正是因此,阿郎才更要离苏锦娘子远一些,阿郎即使同她有过情缘,也是过去式了,她是可怜,但你当时年少本就无能为力,何苦在这个时候还藕断丝连。” “我不是同你讲过了,家里有厉鬼纠缠我,只有去她那里我才能好眠。” “我是读书少,阿郎何苦骗我,若真有女鬼,我和元伯为何从来没见过!” 元真意面露无奈,“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从来都把你当作兄弟,你为何就不能信我一次呢,这次来得道长有真本事,那无望山的瘴气就是他们除的。” 书童显然不太高兴,“阿郎又在哄我了,你若是把这功夫拿去多哄哄孟家娘子,早些做上孟家老爷的乘龙快婿,再用心把书读好,未来有丈人作保,自然官运亨通。” “我知道,可那孟青棠从小就无趣,我与她实在聊不到一处去,何况他爹也不过区区县丞,待我金榜题名……” 孟青棠!?听到这里苍清的眸子瞬间亮了,是他们寻的那个青棠娘子吗?可当初问起时,元真意明明说他不识得的。 想到卜卦问名那日元真意的表现,似乎确有端倪。 这元郎君一点都不真诚! 那边书童还在继续劝解,“这就是阿郎不对了,现在虽只是县丞,日后肯定是要提上去的,还有那苏锦娘子倒是能和你聊一块,可她毕竟现在流落烟花之地,老爷走时托我一定要看顾好你,莫要叫你走了歧途……” 元真意将声音又放低了些,“好了!你莫再说了,这次只消能将厉鬼除去,我自然不再和锦娘来往,她并非良人,我本就未当真。” “哪来的鬼,我看是阿郎心里有鬼。”小书童嘟囔,“阿郎到时可别忘了自己说得话。” 元真意不耐烦起来,“晓得了,元伯大把年纪都没你啰唆,我自有打算,我同你保证我定以前程为重。” 说完他不再理会,返身回了房中,不一会里头便传来了嬉笑之声。 “将我家阿郎都带坏了!”书童朝着门啐了一口,愤然离去。 苍清和李玄度面面相觑,见那头的人都走了,才从暗处走出来。 “你可听见了?” “嗯。”李玄度仰头望天上新月,“还有两日才到上巳,今夜先将厉鬼解决,明早再去寻人。” 说着话,二人也走到了各自的房前。 苍清在她的房门前同李玄度道晚安,“子夜见。” 李玄度瞧着她笑问:“今日不与我同住了?” 平时只要和鬼沾边的事,怂包苍清一定会死缠烂打留在他房中。 “这宅子里哪有鬼?何况现在画在你那,有鬼自然也先找小道长你啊。”苍清贼兮兮放低声音,“你比那元郎君俊俏百倍,可要当心别被女鬼看上给勾了魂。” 她嘻嘻笑着进了房里,留下李玄度在自己的房门口哭笑不得,各人皆要沐浴更衣,今夜也确实不便同宿一屋。 第42章 夜至子时。 李玄度还未就寝, 今日无望山一行,弄得一身异味,还得了满背的伤。 好在元家待客也算周道, 屋里备下了热水。 褪下外衫, 他的里衣已经混着血与伤口粘连在一处,他瞧不见背后, 难以独自处理, 干脆穿衣沐浴, 温热的水化开血痂,才脱得衣服。 待一盆净水成了血粉色, 他出了浴桶披上新外衫, 衣上降真香的气息盖住了血气, 他想一会再见苍清, 就无需推开她了。 只背上的伤他上不到药, 火辣辣地发疼,吞了颗止血丹药作罢, 倒是有点想念妙手回春的大师姐, 若她在,这点皮外伤不在话下。 窗外传来一阵悠扬琴声,音律他很熟悉, 出自今棠之手, 大半夜弹琴还真是不管邻人死活。 装着美人图的乾坤袋安安静静放在桌上,他检查后挂回腰间,顺势穿戴好衣物, 拾起换下的衣物推门而出,打算去井边洗衣。 避尘决唯这点不好,不除味, 衣物瞧着干净还是得过一遍水。 院中不知何时起了层薄雾,天上的新月被云层遮去,只剩院子里挂起的灯笼在夜色中摇摇晃晃,发着微弱的光。 李玄度敏锐地察觉出一丝怪异,侧头看向苍清的屋子,屋里黑漆漆的,说好的子夜见,这是歇下了? 在井边放下木盆,他敲响了苍清的房门,许久不见应声,他立时心有异样,翻手取出罗盘,念咒掐诀,罗盘上的指针便开始疯狂转动。 有妖气。 心里一阵发慌,抬脚便要踹门,身后有人拉住了他的袖子。 “小道长,干嘛呢?” 李玄度回头看到苍清熟悉的脸,提起的心又落回肚中。 “你去哪了?怎么不先来找我?” “我听见有异声就出来看看。” “那你也该先喊我一声,不该自己冒失跟过去,万一……” “我这不是没事嘛。”苍清截住他的话头,嬉皮笑脸回道:“怎么?你在担心我?” “没有,我是怕你坏事。”他说完又觉得心虚,立马给她看手中疯狂转动的罗盘,补充道:“有问题。” 苍清不看罗盘,只道:“你也听见了什么奇怪的声音才出来的?” “没有”两字还未说出口,耳际传来了陌生幽怨的女声:“从来只闻新人笑……哪里见得旧人泪……” 声音若隐若现,似远似近,飘忽不定。 “谁?”李玄度警惕回身。 不见人回答,那声音还在自顾自幽幽说着。 “说什么深情不负……到头来净是些负心人……” 院中忽而刮起一阵怪风,迷得人睁不开眼,连那声音也被风拉长,断断续续成了鬼哭神嚎。 有道红色身影一闪而过转进了后院里。 “鬼?跟上去看看。”苍清拽住李玄度的衣袖,人已经朝着后院方向走去。 他任由她拉着走,笑道:“今日如此胆大,敢一马当先了?” 苍清不答反问:“若这鬼也是个苦命人,你能放过她吗?” 李玄度正色道:“可怜也不是害人的理由。” “如果她没害过人呢?!” 看着苍清眼巴巴回头瞧着自己,一脸焦急期盼的模样,李玄度有些无奈也有些苦涩。 自她出现后,他对妖鬼的态度早已不似从前,她难道从未发现吗?何故还问出这样的话来。 他摇摇头不再作声。 后院有间柴房,里边有微弱的光从门缝溢出来。 推门而入,一身红衣的女子正背对着门倚窗而立,丝丝黑气绕在她的周身。 他没开眼竟瞧见了黑气?这得是多厉害的鬼? 李玄度立马警觉地挡在苍清身前,喝道:“何方妖孽?” 苍清却从他的背后走出来,“她应该就是那画中人。” 女子这时也转过身来,和白榆七分相似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 李玄度心下惊疑,出门前明明查看过美人图,并不见有何问题,即刻从乾坤袋里取出画来,展开一看,画上原本眉眼低垂满目愁容的女子当真不见了。 他卷起画,质问道:“你到底是妖是鬼?” 女子声音温婉,徐徐开口:“我是已死之人。” 李玄度挑眉,一手抚上了腰间的月魄剑,“既是已死,又何故在此作乱?扰人安宁!” 女子悠悠然答道:“是元郎负我在先。” 苍清许是看见了他的动作,按住他的手,“小道长,你先听听她怎么说。” 那女子便缓缓道来:“我叫白灵,曾经是人,死了后不知怎么就进了这画中,日日看着自己被传来阅去,听得一声声的赞美之词。” 后来机缘巧合下,画落到元真意的手中,如其他男子一般被画中人美貌所迷,爱不释手竟到了痴迷的地步,挂在枕边日日赏玩。 白灵莫名觉得他长得很像自己一位故人,但这个故人是谁她又记不起来,听他整日在自己眼前痴语,也只一笑而过。 直到某日元真意对着画像道:“若我能娶到如画中女子一般貌美无双的妻子,我定待她如珍似宝,决不辜负。” 白灵便起了玩心,从画中走出来想要吓吓元真意,可元真意竟不觉害怕,还感谢上苍让他美梦成真。 至此,他们日夜相会。 白灵原本只是玩性大发,在元真意的海誓山盟下动了真心,便问元真意何时同自己成亲。 元真意却开始回避白灵,白灵只当他是因两人身份悬殊退缩了,更加变着法子哄他开心,可他同自己来相见的日子越来越少。 直到某次元真意哄着她回到画中后,将她丢进了燃着熊熊烈火的炉子里。 她才意识到人心易变,情深不寿。 玩心是白灵起的,最后她自己成了笑话。 她自然恼怒,于是变作恶鬼模样吓唬元真意,可也就是吓了一次,此后她回了画中,再也不曾出来。 不想元真意却是真起了杀心,不止一次找来道士想除掉她,她忍无可忍昨夜再次显形,却叫几张符纸打伤了,只得狼狈逃回画中。 听白灵讲完她和元真意之间的恩怨,李玄度不咸不淡问道:“那你今夜现形是见到了我的符纸,告饶来了?” 白灵点头,“我晚间在画中听到了你们的谈话,又见到一样的符纸,知道你有除掉我的能力。” “哦?”李玄度只是轻哦了一声。 白灵立马又补了句,“我还知道玉灵芝为何物!” 李玄度不信,“你如何知道的?” 白灵犹豫片刻,似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才道:“我从汴京而来,虽生前大部分记忆都是模糊的,但我真知道玉灵芝是什么,只要小道长肯放我一条生路。” 苍清此时也道:“小道长,这事怪不得白灵,放过她吧。” 李玄度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敛下眸沉默着把玩手中的画,手指在画轴的锦缎上来回摩挲。 良久,他展开画轴,对白灵说道:“你先回画中,没有弄清事实前,我不杀你。” 白灵行了个宫中礼后消失不见。 李玄度将画一卷,收进了袖中,对苍清道:“回去吧。” 苍清跟在他身后往前院走,将到门口,她突然拉住他的袖摆,“小道长,我能去你房里吗?” 李玄度一扬眉,勾起嘴角,“现在才知道害怕?” 他回身,却和紧跟在他身后的苍清撞了个满怀。 两人凑得极近,李玄度低头看她,她白皙的脸上带了抹绯色,似乎只要再稍稍弯腰低头便能亲到她微启的薄唇。 脑海里萦绕上挥之不去的倩影,这么想着便突然间心乱如麻,从脸颊一路热到了耳根。 他想移开目光,苍清却恰好抬起头来瞧他,四目相对,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她一双杏眼湿漉漉的,隐含笑意,她突然说:“师兄!我心悦你!” 他的心一下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李玄度呆立在原处发懵,苍清凑上前环手来抱他的腰,几乎是本能,他往后一退躲开了她的手,叫她抱了个空。 可她并不打算放过他,又凑近了,嘟起嘴埋怨,“师兄躲什么?你难道不喜欢我吗?” 喜欢吗 喜欢的。 李玄度微微点头。 “那你想不想亲我?”苍清踮起脚,将脸凑到他近前,两人的鼻尖只差一点就要相碰。 他握紧的手心因这句问话渗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即使是打千年僵尸时也比不上现在来得让人惶恐不安。 “师兄……是要我先主动?”她的声音带着蛊惑,让人不禁情动。 李玄度喉结微动,对着她的面容,要说毫无感觉是不可能的,他往后退开数步,脊背“哐”地撞在门板上,在寂静的夜里尤为响亮。 引得苍清咯咯直笑,像是逗到了什么纯情小狗。 背上的伤火辣辣得疼,李玄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一片清明。 “自重。” 苍清不满他的反应,恼道:“你刚刚明明……” “正常反应。” 她冷哼,“果然男人没有好东西。” 李玄度不以为意,转身欲要进屋,“你还有别的事吗没事我要回房了。” 苍清在他身后追问:“你会杀了白灵吗?” 李玄度心下了然,回身反问:“你很怕我杀了她?” 苍清忙道:“她和白榆如此相像,又是从汴京而来,这里边一定有什么渊源,不能杀她!” “不过是一家之言。”李玄度的手轻轻抚过腰间月魄剑的剑柄,“你怎知她不是鬼话连篇?” 苍清急道:“白灵没骗人!” “她没骗人……” 月魄出鞘,剑尖抵在眼前人的脖颈处,李玄度冷声发问:“那你呢?” 苍清惊呼,“师兄这是做什么?” “别演了,她早就不在外人面前叫我‘小道长’,也很少喊我‘师兄’。” 眼前人愣住,忽而笑出声,“我的纰漏原来在这,我还以为骗过你了呢。” “你何止这一个纰漏,你简直漏洞百出。”李玄度将剑往前递了递,“说,你到底是谁?为何假扮她?” 苍清怕鬼,一年半载改不了这习性,不可能在听见女鬼的啼哭后还敢冲锋陷阵,拉着他往前冲,更不可能不喊他就独自前去查探。 眼前人又笑起来,“刚刚瞧着你呼吸都变急促,脸都红了呀。” 李玄度苦笑,还带着些少年人独有的羞赧,“说来惭愧,她并不心悦我。” 所以她不会对他表白,也不会问出那些话,可瞧着她的面容,听着那样动人的话,心中不免沦陷。 遐想若真是她说的,又该是怎样一番场景?他大概会手忙脚乱地逃跑吧? 眼前人一脸明了的模样,“但你喜欢她?” 她又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那你就把我当作是她不好吗?同我一起留在画中,我可以变成任何你喜欢的模样。” “所以,我现在是在画里?怪不得整个宅子只有元郎君见过你,想来你也是想将他带进了画中。” “哎呀,说漏嘴了。”白灵捂住嘴,一脸讪讪。 李玄度收起笑意,“你学她再像,也不及她万分之一。” 起初,他确实被蒙蔽过去了,但从见到那叫白灵的红衣女鬼后,就起了疑心,他没开眼是瞧不见黑气的,这红衣女鬼也不像是怨念深重,厉害得四处冒黑烟的样子。 周身的黑气简直多此一举。 直到她刚刚一番行为,更叫他确定她是妖孽假扮。 “你不是鬼,你是妖,你才是画中作怪的妖物白灵,刚刚见到的女鬼白灵不过是你的幻象。” 这也是罗盘会转的原因。 “你若是想活命,在柴房时目的已达,何必整后头这出?” “因为好玩不行啊?”百灵没好气地回道。 剑还架在她脖子上,她也没法好声好气。 “你伪装的所有的信息,都来自于晚间我们遇到你后的谈话?” 白灵眨巴眨巴眼睛,“师兄好聪明啊!我都要喜欢上你了。” 李玄度将月魄剑又往前一送,“不想死就变回你自己的样子。” 白灵的脖颈处立马流下一抹红色,她撅起嘴嘟囔:“人家好歹用着你师妹的模样,真是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话是这么说,变身的速度倒是很快,转眼便成了一袭红衣,嘴上依旧不饶人,“多少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你倒是与众不同,我对你有些兴趣了。” “是你自己将我送出去,还是我先杀了你再慢慢找出路?”李玄度话说得漫不经心,声音却冷嗖嗖的。 白灵嘀咕:“就知道杀杀杀,真是不解风情!” 李玄度冷眼瞟过去,白灵缩了缩脖子。 下一秒,李玄度便站在自己屋中的桌前,外衫半敞着,手里还拿着乾坤袋,空白的美人画铺在桌上,换下的衣服也还挂在衣架上。 他根本就未走出屋,而外头的琴声早已经停了。 白灵站在他身侧,用眼觑他的腰腹。 李玄度回神察觉到她的目光,立时转过身拢上衣襟,“再看剜了你的眼。” 可还没系上衣带,屋门从外被推开。 “小师兄!我来替你上……” 苍清一脚才跨过门槛,愣在原地,瞧着屋里的二人歪起了脑袋,视线在二人身上来回转,最后停在李玄度的腰腹上。 她的手里拿着一小罐不知名物体。 李玄度系衣带的手顿住,急道:“不是你看到的这样子!”—— 作者有话说:小狗歪头:我师兄衣衫不整在干嘛? ps:男主被假苍清表白时会脸红,是因为他脑子里想到了真正的那个人。 第43章 那是什么样? 苍清沐浴后就急冲冲赶来给她的小师兄上药, 一推门就见到小师兄衣衫不整,身侧站着个美人,女鬼还真找上门了? 她盯着他敞开的衣衫, 舔了舔嘴。 放下手中的药罐, 一个箭步冲到李玄度身前,手脚麻利地替他拢紧衣衫系好衣带, 挡在他身前, 对着美人一顿输出。 “你就是画中美人?我、我师兄是个道士, 清心寡欲的,你、你放过他吧!有什么事冲我来。” 李玄度:? 能别再提“清心寡欲”四个字了吗?她不会是要提一辈子吧?打算将他钉在耻辱柱上吗? 他非常后悔当初顺口说得这四字。 可她竟一点都没误会吗?还冲她来?她想干嘛? 苍清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在回头时见他脸色不太好看, 迟疑地问道:“难道……我打扰你了?那我……” 她一把抽开他的系带, “你继续?” 衣衫复又敞开…… 李玄度瞪大眼:“?” “不用了!”他叹口气拢好衣襟, 解释道:“我不过是被她带进了画里, 什么也没发生。” 他粗略同苍清讲了在画中之事,略过了后头白灵化作她模样表白于他的事。 看了半天热闹的白灵贼兮兮说道:“什么也没发生?那当时问你喜不喜欢, 你点什么头?反应可做不了假。” 李玄度竖起两枚手指, 指尖明晃晃夹着一张黄符。 白灵识相地闭了嘴。 苍清几乎是下意识问道:“喜欢谁?” 屋中无人答她,她不死心又问了两遍,“到底喜欢谁?” 白灵被问烦了, 随口回道:“我我我, 行了吧?” 她坐到凳上熟练地给自己倒了茶,霞帔上的玉坠随着她的动作与珍珠相撞,发出一阵悦耳叮铃声。 苍清瞧着白灵那张与白榆七、八分像的脸, 兀自想起了在临安时,白榆说她是来寻未婚夫的事。 白榆和白灵会有什么渊源? 白榆的未婚夫又是谁? 她的目光转向李玄度,阿榆留下的那封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想法才刚起个头, 李玄度迎上她的视线,说道:“小师妹,你别听她胡说,这个宅子里,就没有人嘴里有句真话。” “我说得就是真话!”白灵一脸着急,“那元真意才是谎话连篇!” 她这般生动情状与画上满目哀愁的模样完全不同,走出画来的白灵活泼跳脱,完全是天真的精怪心性。 没有了画中哀伤的样子,倒是和没心没肺的白榆更像了,难怪和小师兄不对付。 苍清忘了之前的所思所想,啧啧称奇,“你到底是什么妖?又是怎么到了这画中的?” 白灵一扬头,“我主动附在这画中,而我的真身自然不能告诉你们。” 李玄度嗤笑,“我可以打到你现出真身。” “你!”白灵敢怒不敢言,只轻声嘟囔,“毛头小儿,我好歹年长与你,懂不懂尊老爱幼。” 李玄度状似无意地晃了晃手中黄符,“老实些。” 白灵似乎要被气哭了,她轻咬着唇,眼圈迅速泛红。 当真是我见犹怜,看得苍清好不忍心,她按下李玄度执符的手,“小师兄,你别吓她了。” 李玄度这才收起符纸,“你老实交代,若所言属实,我留你小命。” 苍清也举手作保,“我师兄向来说到做到。” 白灵在他二人间来回瞧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悠悠道来,“我曾是一根黄麻制成的绳……” “麻绳也能成精?!!”李玄度半张着嘴,头上打满问号,指尖夹上符纸。 “骗人的吧?本道长还是打出你的原形确认一番来得稳妥。” “万物皆有灵!”白灵吓得朝苍清投去求助的目光。 苍清忙按住李玄度的手,抢走了符纸,“小师兄!你是活阎王吗?好歹先听人将话说完。” 她第无数次庆幸下山重遇小师兄时,自己能屈能伸跪得够快。 “瞧在我师妹面上,放你一马。”李玄度视线落在苍清摁住他的手上,脸上带着有些得意的笑? 白灵继续说起来,“开灵前我并不知自己辗转过几处……” 自她有意识以来,便被用来当作绑书册的工具绳,随着元家从汴京一路来了扬州,后来在后院的柴房待了一段时日,不知又过多久,有人将她带了出去。 从此便流落在外在意外之下化出人形,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讲到这里白灵略作停顿后才继续说道:“机缘巧合下,我发现了这幅来自宫中的画,就觉得它一定可以带我回到汴京。” 说着她一挥手,桌上的画飞至空中自动展开,画上原本该是空白一片,此时却出现了另一番图像。 苍清惊叹道:“还真是如元郎君所说,这画原本是副山景图。” “屁,他就是贪恋老娘美色。”白灵立马反驳,“他见到的一开始便是美人图,是我几月前在外先发现了这幅山景图,认出了它是宫中之物,便附身其上盖住了它原来的模样。” 苍清被逗笑了,却见李玄度脸色阴晴不定,“你怎么了?” “这就是官家重金在寻的画。” 李玄度转而又问白灵,“你在何处寻到的?你既不记得许多事,又是如何认出这是宫中之物?” 他一脸严肃的模样似乎吓到了白灵,她支吾道:“我、我也不知道,我、我就是觉得这画似曾相识,一眼便认定它出自宫中。” 她好不容易将话说顺了,“我是在一个身受重伤的灰袍男人手里发现的,当时他受了重伤,我趁他昏迷偷走了画,又将山景图隐去,改作美人图。” 世人见了美人图都是第一时间被上头的美人所吸引,没人能注意到这画有何异处。 李玄度收回展在空中的画,拿在手中掂量,找了这么久毫无收获,今日竟自己出现了。 他问道:“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白灵举手做发誓状,“千真万确!” 他又问苍清,“你觉得呢?”在得到苍清肯定的回答后,他才道:“我们姑且信你。” 话锋一转,他说:“你说你知道玉灵芝,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白灵吐吐舌,脚步慢慢移到了苍清的身后,只探出个脑袋,“这个……我之前稍稍说得夸张了一些,其实我也没见过玉灵芝。” 在李玄度凌厉的目光扫过来前,白灵将头也缩进了苍清的背后,急急大声道:“但据说这东西形似鞭子,还可以治病!” 李玄度将苍清拉至自己一侧,“离我师妹远点。” 白灵嘀嘀咕咕:“瞧你宝贝的,我能吃了她似的。” 苍清看着这幕想起白榆,如果她在的话,一定能和小师兄呛个来回,不会像白灵般又怂又嘴硬。 她忍不住笑出声,笑完了才道:“小师兄,我们可是元郎君花了五十两请来驱鬼的,眼下该如何?” 白灵一听,立马辩白道:“孽缘虽由我自己的玩心而起,但元真意那厮确实负了我,且我也没真害过人。” 这个宅子里的人各个都有秘密,两边说的根本对不上,不知谁的话真,谁的话假。 李玄度指指手中的画,“有什么问题等明日当面去问元郎君,你先回去。” 屋里起了阵青烟,白灵咻地消失在眼前,画上重新印出凤冠霞帔的美人像。 李玄度卷起画卷贴上封印符,还连贴三张,随后递给苍清,“男女有别,你来保管。” 苍清接过美人图放进锦包中,顺手摸到了白日里放进去的浮生卷,便取出来递还给他,“这个还你。” “你来我屋里就只是为了抓鬼?”李玄度接下浮生卷,眼睛却不住往桌上的药罐瞟。 “哦对,我是来替你上药的。”苍清拿起桌上药罐,又一下拉开他的系带,不带丝毫犹豫。 李玄度:? 他垂头看向自己敞开的衣襟,面色发窘,“你这是拉顺手了?小娘子不可以这般随意拉郎君的衣……” 苍清不待他说完,推着他坐到床榻边,从背后动手掀衣服,瞧见他背上淋漓伤口和染上血印的里衣,眼圈泛红,嗔道:“小师兄还真是能忍啊,我若是不来,你就打算这么将就了?” “我……不疼。”李玄度别扭地往上提衣服。 “趴下。”苍清阻住他穿衣的手,不由分说将他摁在榻上,“好好上药!” 她将药罐里的药膏细细涂在他背上灼伤的地方,下手很轻,生怕弄痛了他。 李玄度背对她趴着,衣衫褪在他腰间,除了他紧实的脊背,苍清只能瞧见他发红的耳尖,一路将白皙的脖颈也染上霞色,可他这会偏偏又不反抗了,任她作为。 阳春三月,不冷不热,这耳朵不可能是冻红的,也不会是天热的。 苍清伸指捏了捏他的耳垂,好烫。 她鬼使神差地凑近吹了两下替他降温。 “别、别乱弄!”榻上之人脸蒙进臂弯里,说话时闷闷的,声音都比平日里低了几个调,还带着颤音。 苍清当他不喜,收回手继续给他上药,“你腿上定也有伤……”她又动手从他腰间往下拉衣裤。 吓得李玄度差点翻身坐起来,忙反手摁住她的手,死命拽住自己的裤腰,“下、下面不用了,我自己上过药。” 他的手太过用力,以至于青筋都暴起了,苍清只得作罢,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她松手后,他长吁了口气,连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必然不是冷的,苍清愈加放缓了手上的动作,关切说道:“还说不疼,你若是疼就喊出来,在我面前不用装。” “不、不疼,真的。” 苍清摇摇头,小师兄明明疼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声音都在抖,还强撑呢,为了照顾他的尊严,她也没点破。 “灼得那么严重,摔倒时为什么不早些起来?” 为什么? 李玄度没法答她,思绪飘到了那个吻落在她眉心处的时间点。 冰凉的药膏一下下涂在他的背上,激得他发烫的身子忍不住打颤,苍清还好死不死吹他耳朵扯他衣裤,她的手也是凉凉的,他握紧了拳头才压住心中悸动。 这叫个什么事?他这般袒胸叫她看了个干净,她偏什么也不懂。 床板太硬,顶得他难受,刚想起身又被摁回去。 她说:“别乱动,伤还想不想好了,你今夜趴着睡!” 李玄度听话地趴回去,瓮声瓮气开口:“这药是你今日在山间拔得那些野草?有用吗?” “这不是野草,是龙篾草,专治灼伤的,我还在里头加了大、你大师姐的药粉。”苍清回得格外认真。 今夜各自回屋后,她沐浴完就马不停蹄捣药,她儿时起就常跟着大师姐上山采药,入门医术,多少也识得些草药。 “保管明早就见效,我今夜就守在你床边,你别想偷偷起来洗掉。” “……谢谢。”李玄度将脸重新埋回臂弯里,紧着腰腹不动声色弓起了背,“以后不可以随便扯郎君的衣带,你也不该随意牵郎君的手。” 苍清收掉药罐,去上了门闩才又在脚踏边坐下,将头趴在床沿,瞧着李玄度的后脑勺,问得一脸认真,“你的也不行吗?” “我的更不行!” 苍清眨了眨眼,“为什么?我与你不是很亲近吗?” “朋友间的亲近是不一样的!” 李玄度转过脸,正好与趴在床沿的苍清四目相对,近得鼻息可闻,原本还疾言厉色的他,支吾起来,“宽衣解带这种事……要、要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 苍清懂了,这是说她和小师兄不是两情相悦的,不能解衣也不能牵手,在男女有别的凡间她这叫僭越,怪不得小师兄之前常叫她自重,近来还老躲她。 心里莫名失落,她不想再瞧他了,干脆闭上眼,“你放心,我以后不会这样对你了,今日情况特殊。” “不是,我是说你不能……” “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还做什么朋友?”苍清不高兴极了,用手捂住耳朵,“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被吼了一声的李玄度咬着嘴重又将脸埋起来,就是朋友有些事才不能做。 紧绷的身体松下去,心里发苦,他其实是想说她不能对别的郎君也这般作为,怎么就变味了? “你……回屋去睡吧,一点小伤不用你守。” “我爱在哪,你管不着。”苍清闭着眼没动,手还虚捂着耳朵,“我已经睡着了,你莫吵吵!” 她说得霸道又可爱,李玄度的嘴角都忍不住翘起了,心里的苦又通通化作了糖霜,她特意为他拔的草药,心里惦记着他,这就很好了—— 作者有话说:床和榻是两种东西,因为清汤寡水的缘故,这章有点混用,宝们理解什么意思就好。 龙蔑草就是芦荟。 第44章 桌上烛灯烧了一宿, 终于燃尽。 李玄度醒转时天才蒙蒙亮,趴着睡了半宿,从头到脚都发酸, 背上清清凉凉的, 倒是一点都不痛了。 他轻轻转动脖子,脑袋就正好碰上苍清的, 二人的发丝缠绕在一处。 说什么在脚踏边守着, 到最后守到了他的床上, 二人头回同榻而眠,她蜷在他身旁, 他露着上身不敢乱动, 中间还留有不少空隙。 其实这点小伤费不着趴一夜, 但他心里乐意。 屋里还很暗, 眼前少女的睡颜罩在朦胧的晨光中, 她的额发睡得有些乱,毛茸茸的。 李玄度从头顶回下一只手, 摸了摸她的头发丝, 蹭得掌心发痒,瞧见她松松握拳的手,犹犹豫豫地还是覆掌在她手背上。 不知是不是动静太大, 差些将人吵醒, 苍清轻喃了一声,反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整个小臂抱紧了当作枕头使, 连带着整个人都靠了上来。 她的怀抱暖烘烘的,比他露了半宿的手臂温暖的多,她的脸贴在他的手背上, 轻轻蹭了蹭,李玄度身子猛的一僵,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时间又快又慢地溜过。 就这般一直到屋中光线渐明,苍清才放开他的手,醒了。 李玄度立时闭上眼,详装未醒。 有阴影罩在他脸上,她凑得很近,她身上好闻的气息叫他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她在看什么看这么久?让他快不知道该怎样呼气吸气,仿佛溺水之人,又似旧疾复发,浑身发热。 说起来自与她日日同路后,困扰他多年每月必游走于他经脉的金点顽疾痊愈了,已几月未犯病。 她哪里是妖孽,分明是祥瑞。 苍清的手摸到他的额头,她轻咦了一声,“脸怎么红了?很热吗?” 李玄度装不下去了,睁开眼正对上她的脸,鼻尖相对,近在咫尺。 “你醒啦?!”苍清弯起眼笑问,不知是不是瞧错了,她面上也带着些羞赧。 “扑通,扑通。” 回答她的只有他加速的心跳声。 “我去汲水来给你擦身。”苍清匆忙起身,躲开了视线,毕竟偷看人被人逮个正着这种事,还是丢人。 脸皮厚如她,近来也有些吃不住。 取来干净的锦帕,替他轻拭去背上的药膏,掩耳盗铃般絮絮叨叨,“我就说这药好使,不疼了吧?我的医术得名师真传……” 她一紧张,话就更多。 汲了两遍水,擦得干干净净,才提起他的衣衫,就被摁住了手。 “我自己来,你转过去。” 苍清哦了声,乖乖转过身,昨夜他特地交代过亲疏远近、男女有别!理解。 心里念及他宽肩窄腰、胸腹好看的肌肉线条,好可惜不给看了。 她吞了吞口水,有点子饿,“小师兄,一会我们先出去吃朝食吧?” 听得身后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好,等练完剑。” 李玄度每日早间无特殊情况,必先做早课,小道士的自律连苍清这般刻苦的小妖都自愧不如。 她在院中以树枝代剑跟着练了一会,他每耍完一式都会来指点她,可苍清太饿了练不动,便停下来靠在廊柱上等他。 邻家那棵郁郁葱葱的合欢树挡住了日头,斑驳的光影洒在他身上,将他清俊的面庞照得分外柔和。 他挺拔的身姿如傲然松柏,舞出得一招一式都这么漂亮,无论是在临安的银杏树下,还是梅花树下,又或是眼下的合欢树下。 苍清看愣了神,她的心跟着漏跳了一拍,反应过来后她迅速移开眼,抬头望天,最近这是怎么了? 目光落在头顶的合欢树上,她突然有些好奇起隔壁这户人家,两家离得如此近,昨日来得这半天却也不见隔壁传出什么响动。 院墙上有块凸出的石块,磨得格外光亮,和旁侧的其他石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就是用来踩的吧? 苍清走过去,一脚踩在上头,两手顺势攀上墙檐,半个身子探出院墙,若是再小些的孩童借着这石块爬上来,估计也能露出个脑袋。 院墙的另一边杂草丛生,看起来早已无人居住许久,合欢树上绑着的秋千,也已腐坏。 她从墙头跳下,李玄度也在此时收了剑,顺手托了她一把,“在看什么?” 苍清有些感叹,“这颗合欢树长得真好,我想隔壁的邻居应该很爱护它,可原来已经人去楼空了啊。”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也是常有之事。”见她情绪并不高涨,李玄度便又笑问:“吃朝食去吗?” “嗯!”苍清果然高兴起来。 二人出了门去,在巷口遇上个推着摊车卖朝食的老人,摊车上冒着白烟,清香四溢。 苍清将他喊住:“老人家,你卖的是什么?” 老摊主停下了脚步,笑答:“是地黄馎饦,小娘子可要来一碗?” 他揭开锅盖,浓郁的香气便四散开来。 苍清摸着饿瘪的肚子,答应道:“好啊,来两碗。” 老摊主支好摊子,手脚麻利地往锅里加水,等开了锅咕嘟嘟冒起泡泡时,又取来数枚早擀好的细面条下进滚烫的开水里。 趁着这间隙,他取来荠菜,码齐切碎,撒进煮开的面汤中。 “上巳吃荠菜正是好时候。” 老摊主手里动作不停,嘴上同苍清闲谈,“我这做馎饦的手艺可是远近闻名,春日吃荠菜,等到夏日就用合欢,这巷子里那颗大合欢树,你们可瞧见了?” 苍清应答:“瞧见了,那树没主人吗?” “怎么没有,那家的小娘子也是吃我煮的馎饦长大的,后来他们举家搬迁,也每日要我送馎饦过去呢。” 老摊主拿出两个白瓷碗,依次往碗中撒入调料,“我就啊,每日先将馎饦送往她家,再绕着周边街道卖上一圈就收摊回家,小娘子来的巧,我这会正要过去。” 苍清听得好奇,“老人家这馎饦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吗?竟能叫人日日不落地想吃。” 老摊主哈哈笑道:“倒也不至于,只是那家小娘子打小有心疾,这地黄可缓心疾、滋阴养血,所以他家人常吃罢了,也因为这层关系,孟老爷才准我夏日里摘他家老宅的合欢花。” “孟老爷?哪个孟老爷?”苍清和李玄度又是异口同声。 老摊主奇怪地看了他俩一眼,“孟县丞孟老爷嘛。” 苍清急问:“那他家小娘子可叫孟青棠?” “那我就不晓得咧。” 锅里的面汤沸起来,老摊主拿过两个白瓷碗,麻溜地往碗里各舀进勺馎饦,“小时候她家里人倒是叫她乳名欢姐儿。” 老摊主将两碗馎饦递给苍清和李玄度。 “总共二十文,吃完的碗放在合欢树那家宅院门口就行,我回来会去收。” 李玄度数出铜板递过去,“老人家,这巷子里从前有没有一户姓苏的人家?” 他问得自然是和元真意青梅竹马原名“苏锦”的今棠小姐。 苍清端着白瓷碗在一旁补充道:“家里有个女儿,后来家中应是出了什么变故。” “我们这巷子里就没有姓苏的人家。”老摊主一双老眼眯起,思虑片刻,“有个女儿又出了变故的,只有一户姓吴的人家,那家人惨哦,家中小儿不晓得怎么迷上了春风楼的女伶,要死要活搞到最后家破人亡绝户咯。” 说完他麻利地收起摊子推车离去,嘴里念叨着什么,“一家有女百家求,一马……不行百马忧……” 苍清望着老摊主离去的背影,不由纳闷,元真意同今棠小姐与青棠娘子皆是自幼相识,那必然是邻居。 可这巷子里没有姓苏的人家,那孟县丞家的女儿青棠,怎么会和春风楼的行首扯上关系? 令人着迷的神秘古琴,有心疾的孟青棠,形似鞭子的玉灵芝,能治病的遗白骨,家破人亡的吴姓人家,这一件件事串在一起,谜底好似呼之欲出,又差点什么。 “小师兄,我们要跟上去吗?” 不等人回答,她先“哎呀呀”叫出声,刚出锅的地黄馎饦烫得她来回换手倒腾。 一旁的李玄度虽没她这么夸张,显然也烫得皱眉。 于是二人无需再多说一句,默契地转身跨进元真意家门槛,先解决掉这烫手的馎饦才是正事。 刚至元家正院,主家房门打开,今棠从里头走出来,手里环抱着青棠琴,脸上挂着招牌式的笑。 “二位起得真早啊。” 苍清呼呼吹着手中馎饦,“今棠小姐这是要回去了?” 今棠点头,眼神却在李玄度身上来回,意味深长,“小郎君昨夜睡得可好啊?” “睡得极好。”李玄度一手端着碗,指尖烫得发红仍面不改色,“还抓住个扰人清梦的小妖。” “哦?”今棠神色微变,语气淡淡,“那真是恭喜了。” 元真意也跟在今棠的后头走出来,伸了个懒腰,“李道长,那厉鬼可消灭了?” “元郎君家里干净的很,不曾见鬼。” “不可能!那画里明明……”元真意面露慌色,“难道连道长们也无计可施吗?” 苍清抢先回:“办法倒是是有,只是需要二位配合。” 馎饦太烫,她不得不用袖子裹住掌心来托着。 李玄度默默接过苍清手中的碗,替她拿着,配合说道:“今棠小姐不如也留下来一起瞧出好戏。” 今棠眼波流转,俏生生问:“和我有关吗?” 李玄度并不看她,只说了三个字,“玉灵芝。” 今棠嘻嘻笑答:“既然小郎君盛情邀请,我自然要留下来。” 四人又进了堂屋,围着桌子坐下。 等苍清迫不及待吹着气,趁热吃完了馎饦,李玄度才开始动筷子,他吃得不紧不慢,完全不在意另外三人对他行得注目礼。 苍清不禁在心里感叹:小师兄端起来还真是儒雅,这出尘气质不仅像世外高人,更像世家子。 今棠只最开始的时候问过一句:“这是地黄馎饦?”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笑着说了句“好东西”便安静下来。 倒是元真意第一个耐不住性子,“李道长有话不如直说。” 李玄度擦干净嘴从袖中拿出美人图放在桌上,“出来吧。” 白灵便应声而出,她将将在地上站定,元真意腾得从凳子上弹起,指指白灵又指指李玄度,“你……你、李道长……你不是说没有见鬼吗,她就是鬼啊!” 今棠冷眼瞧着,语调幽幽:“意郎家中,原来真的藏着美娇娘啊——” 元真意立马辩驳,“我没有!都是她迷惑了我!她要害我!”—— 作者有话说: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 一家有女百家求,一马不行百马忧。——俗语 地黄馎饦、合欢馎饦的名字出自《山家清供》,做法稍有改变,馎饦(botuo)感觉有点像刀削面或者面疙瘩?不好说,有没有了解的小宝科普一下。 第45章 白灵也是个泼辣性子, 她冲着元真意吼道:“元真意!当日可是你求着我做你妻子,现如今穿上袍子就翻脸也罢了,竟还想要了我的命!信不信我现在就吸净你的阳气!让你见不着明天的太阳。” 元真意吓得往李玄度身边凑, 一把攥住他的袖子, “道长,道长救我, 你可听见她说得话了, 这厉鬼要吸我阳气!” 李玄度扯回被拽住的袖子, “你二位的事自去说清楚,有了结果再来找我。” 元真意急了, “道长!李道长!还要什么结果?我昨日说得明明白白, 就是这厉鬼要害我!” 李玄度淡然开口:“元郎君昨日怕是没完全讲实话吧。” “我……这……”元真意一时答不上来。 白灵脸上难得露出些迷茫和哀色, “元真意, 我就问一句, 我不曾负你,你为何三番五次要置我于死地?” “我……我……”元真意半天回不上话, 又朝李玄度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嗯?”李玄度朝着白灵的方向微微侧头, 示意元真意回答问题。 元真意这才认命般泄气的又坐回椅子上,“我原本是喜欢过你,可我们终归人鬼殊途, 不会长久的, 难道要我也死了同你做一对鬼夫妻吗?” 白灵便问:“那如果我不是鬼呢?你就肯同我长相厮守了?” 元真意被问得一懵,“你不是鬼?” 紧接着又苦笑,“那又如何, 你能带我进到那画中,即使你不是鬼,也是其他妖物, 这有什么区别吗?” 听到这里,对妖格外仗义的苍清忍不住出声喝问:“所以呢?她后头已回了画中不再与你相见,你又为何一定要将她置于死地?” 在场之人的目光皆投向了元真意,等着他给出交代。 他被逼问得实在避无可避,终于说道:“我是个读书人,以后是要登科的,她若是存在,便永远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何况她还做鬼吓我。” 苍清语带嘲讽,“恐怕还是为了干干净净另攀高枝吧?” 元真意面色有些僵,“她又不是人。” 苍清冷哼出声,不再理会元真意。 白灵得到了答案,面上戚戚,瞧了元真意半晌,又看了看今棠,不知是气急还是放下了,不发一言自行回到画中去了。 倒是一直安静看戏的今棠道:“意郎还真是同当年一般薄情寡义啊,还以为这么多年你多少有些改变。” 元真意的面上更加难看,“锦娘,我当时年少,你父母要将你配与他人,我有何办法?” 今棠冷笑,“若白灵是个人,恐怕这会儿早已死了百次。” “你们说得好听,都来指责我,她是妖鬼我是人,李道长换做是你,难道能接受人妖殊途吗?” 元真意向场中唯一和他性别相同的李玄度求助。 李玄度一愣,这问题其实已经困扰他许久,从前的他无拘无束谨记师父教诲,从不对妖鬼手下留情。 遇到苍清后一切就变了,她的身份与他心中的理念相悖。 他无数次克制,又无数次惦记,理智与失魂落魄并行。 在临安时,白榆走前给他留的信里只一句话“随心而行,主动些”。 是啊,心不会说谎。 李玄度很认真地斟酌道:“只要心中有共同的目标与信念,即使殊途最后亦可同归。” “说得好听,寿数都不同,何来同归?”元真意显然不屑他的说辞,嘴硬的小声嘟囔:“要她守着你的墓碑百岁千岁独过吗?亏你还是个道士,竟说出此等有违天理的话来。” 李玄度听见了,默下声来。 刚建起的信念又轰然倒塌。 妖的寿元百岁千岁,他不过是她漫长岁月里不起眼的过路人,何来同归? 他是道士,她是妖,天生对立,何来殊途同归? 他接近她本身就带着目的,若非如此,在苍清漏出妖相之时,他就会将她收进葫芦里,哪来后头这许多事。 心是不会说谎,但自己会欺骗自己。 李玄度半垂下脑袋,手不自觉握成了拳,早间的好心情全数烟消云散。 屋中静悄悄的,各人都有着自己的思量。 苍清双手托腮,侧头打量李玄度,他说“殊途同归”,这话从嫉恶如仇,斩妖除魔的小师兄嘴里说出来,真叫人吃惊。 是因为她吗? 他是因为她才有了如此大的转变吗? 小师兄人真好! 苍清忘了他说得‘不能随便牵郎君手’的嘱咐,牵住他握拳的手,凑到他身边耳语,“我在你身上留下印记,每一世都来寻你好不好?” 李玄度猛地抬起头,眼含惊诧,对上她纯真的双眸。 “这辈子,下辈子,你永远可以是我的师兄。” 他的心又被击中了。 若有一日,她得知他刻意接近的真相,还会坚定地选择他吗? 可事到如今,李玄度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同她坦白。 只情不自禁回道:“好,说话算数。” 苍清对他展颜一笑,松开手,转而对元真意道:“元郎君,你不忠在先,这妖虽顽劣却并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实质的伤害,恕我们不能替你杀了她。” “我可以加钱!” 苍清摇摇头,“冥顽不灵。” “谁才是冥顽不灵?!”元真意拂袖而起,冲她怒道:“捉妖乃道士天职!你们若不能办事就把钱还我!” “元郎君有话坐下好好说。”李玄度起身摁住元真意的肩膀,微微向下施力,“五十两是驱鬼祈福的费用,此处现在可还有鬼吗?” 他理直气壮的样子气得元真意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你!” 苍清心里不知笑得多大声,正直的小师兄也是学坏了啊。 她强忍着笑意,劝道:“元郎君别上火,这美人图我们会带走,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当真?”许是真觉得没了其它法子,只能退而求其次,元真意终是勉强同意,“也……也行吧。” 苍清将美人画卷起,收进包中。 虽然元真意的行为让人不齿,可他有句话却是说对了,白灵不是人,元真意即使真使法子将她灰飞烟灭,世人也只能道他不仁不义,本朝的律法没法惩治他,且以李玄度的品性也不可能杀人。 只是今棠明知元真意的心性,不知为何还要与之纠缠不清,想来也不会是因为什么爱慕之情。 今棠就坐在苍清对面,青葱似的指尖无意识地绕着鬓边散落的发丝,不知正在想些什么。 联系前头得知的那些零散信息,苍清心里突然冒出来几个念头,她悄悄附耳与李玄度说了几句话。 随后李玄度便开口道:“这件事算过去了,现在我们来说一说玉灵芝的事。” “玉灵芝”这三个字一出,正在出神的今棠立马恢复了活力,歪歪斜斜靠在桌上的身子不自觉坐正,“你们有玉灵芝的下落了?” 李玄度道:“如果我们猜得不错,玉灵芝现在就在我们手上。” 今棠的眼眸里闪过希冀的亮光。 李玄度又道:“你们二位都认识孟青棠娘子对吧?” 元真意和今棠的脸上均有了变化,前者带着一丝慌乱,后者则多了些不解。 两人的神色变换,苍清尽收眼底,她接过话试探道:“今棠小姐的琴,是以你这位儿时友人的名字命名的?” 今棠点点头,不知是不是玉灵芝的诱惑力太大,她这回竟很大方地承认了。 “那你之前的消息对我们没用了。”苍清诡谲一笑,“你想知道玉灵芝在何处,作为交换,你得给我们更多的信息。” 今棠的疑惑之色更甚,“你们想知道什么?” 苍清回道:“你就是用这琴驱使人替你进无无望山,寻玉灵芝的吧?想来不是凡物。” 这琴如此能耐,能让一位不会弹琴的行首,拨弦成调,还能叫人轻易改了心意,不要命地往无望山去,定有古怪。 “而你又为何对玉灵芝如此执着?” 今棠不答,面上是好不掩藏的急色,“我要先看一眼玉灵芝。” 李玄度从乾坤袋中取出遗的骸骨放在桌上。 连元真意也被吸引,“这不是无望山里那怪蛇的骨头吗,锦娘你要这个干什么?” 今棠并未搭理他,事实上从骸骨出现后,今棠整个人的神情都变了,她的眼睛直直盯着骸骨不曾移开半分,手微不可见地在发颤。 她伸手过去想触碰骸骨,李玄度比她更快一步,覆掌盖在骸骨之上,“我们已经展示了诚意,小姐的呢?” 今棠悻悻缩回手,“你们想知道青棠琴的来历,想知道我为何如此想要玉灵芝是吗?” “那我便带你们亲自去看看吧。” 今棠抱起琴转身坐到后边的花梨木太师椅上,将青棠琴放到案几上,指尖拨过琴弦。 悠扬的琴音不过刚起片刻,元真意脑袋“砰”地磕在桌上,头一个沉沉睡去。 李玄度好一些,但眼里也已不太清明。 唯苍清如旧,只眼前出现了幻象。 今棠拨着弦,笑说:“在春风楼与你们初见,我就知你们和他人不同。” “你这琴也果然有古怪。” 苍清前头已猜到此琴是浮生卷上的神物。 小师兄后来又同她说起过浮生卷的事,虽他也不甚了解,但这大半年从信州一路走来,经历了几次异族之事,也能猜想到卷中空出的剪影是丢失的神物。 凡间厉害的法器在江湖中大多能叫出名号,叫不上来的就很可疑了。 苍清暂时忽略眼前不断闪过的幻象画面,笑道:“不如我们再做个交易,玉灵芝归你,你这琴我要了。” “一言为定。”今棠极快地回道,像是生怕她反悔。 比起玉灵芝,今棠对古琴竟毫无留恋,“曲调已出,小娘子还是先认真看完我要讲得故事吧。” 琴音陡然增高,苍清眼前的幻象愈发真实。 雅致的暗房里,一位妇人躺在床上生产,几个女使一脸焦急地来回进出。 “娘子再使点劲啊!” 屋外盛放的海棠树下,有位男子来回踱着步,踩烂了一地落花海棠。 直到房中传出一声啼哭,有女使出来回禀:“恭喜阿郎喜得千金。” 他才停下焦躁的步子,长长呼出一口气,“千金好啊。” 这千金长至六岁,因出生时正值春日,有一乳名唤作锦娘,冰雪聪明,家人无不喜爱。 好景不长,一次踏青锦娘因外貌出众,被人牙子所拐。 小儿年幼不记家,只知自己本姓苏。 辗转多地,最后被扬州一吴姓人家买下,改名吴锦,原是做女儿养着,后来这家自己生得一男儿,锦娘便成了童养媳。 这家人条件不甚好,男人不过一卖货郎,女人也不过做些散碎活计。 锦娘要帮着男人理货,帮着女人缝补,还要帮着带小自己八岁的‘丈夫’。 稍有不顺便是巴掌与谩骂迎面而来。 饿肚子更是家常便饭,好在邻人友善,偶有相帮。 同住一个巷子比她小一岁的欢姐儿在雨天给她撑过伞,饥肠辘辘时送过饭,更是将被打伤的她带回家上过药。 欢姐儿家门口有颗合欢树,是她家爹娘成亲时所栽,她的乳名也是来自于此。 欢姐儿的阿爹是个读书人,阿娘亦是个聪慧的妇人,他们总是怜爱得看着锦娘,发出一声叹息。 锦娘很羡慕欢姐儿,有这么一对温柔可亲的爹娘,她午夜梦回时,常常忆起自己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时光。 后来又认识了与欢姐儿家一墙之隔的元真意,他总是趴在墙头往欢姐儿家的院子瞅,若是看见了锦娘,便会问一句:“你今日吃饭了吗?”—— 作者有话说:明天23点后更新,之后恢复日更三到六千字不等,偶尔加更。 有抽奖活动哦~4.15开奖,详情可看公告。 第46章 三人便就此熟识。 锦娘其实没有太多的时间能溜出来, 她总是很忙。 欢姐儿打小身体不好,患有心疾,亦不常出门。 元真意大多时候都在学堂读书, 他爹娘在他的学问上异常严厉。 但三人若是遇上, 定会玩在一起。 锦娘和元真意偶有调皮,做些孩童常有的顽劣之事, 欢姐儿则会在旁一板一眼地劝阻。 元真意总笑欢姐儿:“你怎么像学堂里的老夫子一般, 乏味的很。” 春去秋来, 又那么过了几个年头。 一日欢姐儿兴高采烈地来同她说:“阿爹给我取了大名“孟青棠”,阿爹说希望我这辈子欢乐无忧, 以后嫁得如意郎君, 亦能合欢。” 她说着话还拿眼偷瞧一旁的元真意。 元真意一脸不屑, “我的大名在启蒙时就取好了。” 大家都有好听的名字, 锦娘却没有, 她模糊记得她曾经家中的院子里,一到春天便繁花似锦, 小小的她尤为喜欢一株会开粉红色花的树, 好像叫海棠。 欢姐儿名字里带着这个字音,于是她说:“欢姐儿,我喜欢你的名字。” 欢姐儿很开心, “锦娘你呢?你家里给你取大名了吗?” 锦娘摇摇头。 她家里怎么可能会给她取名? 欢姐儿看出了她的失落, “锦娘,我教你写字吧,以后你想给自己取什么名字就取什么名字。” 元真意也不甘示弱, “还有我,我也能教你。” 三个孩子在地上拿树枝写写画画。 “元、真、意。” “这是孟、青、棠。” “那……苏锦怎么写?” 儿时便在一笔一划中悄然过去。 转眼,黄毛丫头成了聘婷少女, 黄口小儿也已英英玉立。 一句:“锦娘,我喜欢你。” 她瞒着欢姐儿偷偷和元真意在一起了。 月上柳梢头的日子也就那么小半年。 “意郎,我爹娘收了钱,要把我嫁给临街的张屠户给弟弟换亲。” “意郎,你不是说会让你家人来我家提亲吗?” “意郎,听说你家里想给你和欢姐儿定亲?” “意郎,我明日便要嫁人了。” 到了吉日,锣鼓吹吹打打,囍乐随着红轿子从这个巷子,一颠一颠抬到了张屠户那挂满腊肉的家里。 好运气并不会因为择了个吉日成婚便降临。 张屠户好酒亦好赌,若只是醉了便只挨几个巴掌,若是再输了钱,便会拳脚相加。 “意郎,他迟早会把我打死的。” “意郎,你带我走吧。” “意郎,你是……嫌弃我吗?” 不过半年,苏锦便瘦脱了相,她挺着肚子拽着元真意的手。 “求求你,救救我。” 元真意不着痕迹拂开她的手,轻言相慰,“锦娘,你再等等我。” 那是她最后一次主动去见元真意。 当晚,她的屠夫丈夫又输钱了,于是她小产了。 她以为自己马上就会死去,闭上眼能瞧见梦里那个开满海棠花的院子。 第二日欢姐儿自称她娘家人来看她,带了许多好东西,好东西她当然都不曾看见,只尝到了她亲手端给她的一碗地黄馎饦。 她儿时便常蹭欢姐儿的东西吃,可没有一次有这一碗馎饦来得催人泪下。 嫁过来这些时日,欢姐儿是第一个来看她的。 嫁过来这些时日,她没有一日吃过饱饭。 苏锦埋着头一口一口把馎饦塞进嘴里,直到嘴里再也塞不下,又混着脸上的鼻涕眼泪吐回碗里,她还是不管不顾继续舀起来塞进嘴里。 欢姐儿瞧着她这副模样,止住她拿筷子的手,泣不成声。 临了只让她必要好起来,等着好日子来。 都让她等着,可她当时想,她还能等到什么。 不过是置身事外的人安慰她的言语。 没想到的是还真让她等到了,她那屠户丈夫死在了她的前头。 据说赌红了眼与人起争执见了官,本只是打几板子的事,结果这酒疯子竟辱骂新上任的县丞,最后被发落投军去了。 按本朝律法,夫妻若分离超过三载,便算合离,可另行嫁娶,也是张屠户运气差,还在路上,竟发急症死了。 可好日子依旧没有来,漂亮似乎是原罪,而柔弱便成了被伤害的理由。 尽是些爱在寡妇门前流连的浪荡子。 家公亦嫌她晦气将她十两银子卖给了临县的一户富庶人家。 做女使的日子可比做张屠户媳妇的日子好过多了,苏锦行事勤勉、做工麻利,很快便入了主家大娘子的眼,收进房内做贴身女使。 也算是借了欢姐儿吉言,过了些时候的好日子。 不曾想,这家的公子哥儿浪荡,瞧苏锦貌美,日日借着给自家娘亲请安的由头来屋里瞧他。 今日赠花,明日送钗。 苏锦躲他,他便各处堵她。 “你躲我做什么?” “我送你的胭脂你不喜欢?” “我向娘亲去讨了你来我房里头可好?” “我喜欢你这有什么错?” “我是主你是仆,你不从也得从。” “别哭了。” “我会抬你做姨娘。” 半年过去,苏锦还是个女使,她也认了命,这家的哥儿也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致。 原本以为日子又能回到从前一样,安稳过下去。 宅中内知却发现了她与哥儿的私情,威逼她委身。 她不从,内知便向主家大娘子告发她与哥儿有染,还污她偷盗。 而将这些东西硬塞给她的哥儿却不曾站出来替她辩白一句,主家娘子严厉,哥儿挨了顿家法,她也被主家扫地出门。 心肠黑的内知不顾主家娘子的本意将她卖去了春风楼,只为图那几两碎银。 春风楼里的日子并不会比另外两处好过,后来出现了一个男子,是个进京赶考路过扬州的士子,二人偶然在茶馆相遇,之后相识相知,书生花光手头所有积蓄只为她不用再卖唱。 临书生赶考上路前,苏锦将他一路送至无望山脚下,书生承诺,无论是否高中,必会回来替她赎身,将她带回家乡去。 几个月过去了,书生毫无音讯。 一年过去了,书生依旧未回。 苏锦常在无望山的那颗百年柳树下抹泪。 泪抹着抹着也就再次认命了,只叹世道艰难,人心凉薄。 可命运并不打算放过她,时值春日,她病了,病的很重,这次怕是真活不下去了。 她的苦难造就了她的认知,哪怕生命即将枯竭,她也没有力量去报复那些曾今伤害她的人,就像当时她也没有能力去反抗他们。 她恨吗?怎么会不恨呐。 可对于弱者而言,似乎只剩下生命这个筹码。 还好这样的日子,她也当真再不想过下去了。 她想干干净净地走。 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个人要见。 她焚香沐浴,穿上了那件她最喜欢,平日里却一直舍不得穿的绣着海棠纹的褙子,又抬手在发间簪上朵桃粉色海棠绢花,她细细描了眉,最后点上胭脂。 她来到从小生活的巷子,敲响了欢姐儿家的门。 无人应门,倒是隔壁的元真意惊喜地迎她进了屋。 “锦娘,你过得好吗?” “你问欢姐儿啊?她爹做了县丞,举家搬走了。” “欢姐儿心疾加重,大病了一场。” “欢姐儿后来又去寻过你,听那屠户爹说已经将你卖去做女使了,却说不清到底是哪家买了你。” “我爹娘已经不在了,如果你愿意……” “我不愿意。”苏锦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元真意家柴房里的一根麻绳。 她来到无望山的柳树下,将麻绳往上一抛,吊死在了上头。 苏锦再次醒来时,天已经黑透,绣着精美海棠纹的褙子早看不出花色,头上的海棠花也已枯萎,她却完好无损地躺在树底下。 身边坐着一身红衣的白灵,还放着一架古琴。 白灵便是她从元家带出的那根麻绳化出的精怪,本已经有了意识,又借着她死前的怨气冲破了封印化出形。 白灵为报答化形之恩,给她说了许多事,包括在她昏迷期间,如何遇上穿灰袍的男人,如何偷了画卷附身到画上,还有玉灵芝的效用,以及原属于灰袍男人的古琴。 而古琴…… 苏锦不会弹琴,可当她的手指尖扣向琴弦时,悠扬的琴声便自动响起。 她好像从心到身、从里到外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唯独剩下那些苦难还记忆犹新。 她命不该绝。 终是老天怜了她一回。 于是她和白灵在无望山分手,重新回去春风楼,一跃成了行首今棠,凡是男子听了她的琴音无不痴迷。 她叫往东,绝不往西。 她给古琴取名青棠,她喜欢这个名字,每每念起便能想起只存在回忆里开不尽的海棠花,也惦念着那给过她无数次温暖的欢姐儿。 而无望山也是在这之后被瘴气所罩。 第一个去无望山的是那小她八岁的吴家弟弟。 第二个是那黑心肠的内知。 第三个是那家的公子哥儿。 第四个是幼时拐了她的人牙子。 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 若不是那张屠户早死,他也该会是无望山里一累白骨。 她受尽苦楚,而那些欺辱过她的人,却理所当然毫无悔意,安稳过着好日子。 凭什么? 曾经没有人来替她主持公道,如今她拥有了力量便自己亲自来。 而元真意,这个面上深情,却次次对她见死不救的人,今棠念及青梅竹马的儿时情谊和白灵的央告,放过了他。 当她再次遇见元真意,得知他又欲辜负白灵之时,杀心渐起,但到底还是给他留了一线生机,就当是还他儿时的饱腹之恩。 所以直到苍清和李玄度出现,她才故意透露给元真意无望山的消息,她一眼便认出这二人不凡,是死是活,全看元真意自己的气运。 总归他的气运要比自己当年好上许多。 在得知无望山瘴气已消,元真意还活着的时候,她便匆匆赶到了他家里。 一是她心念玉灵芝,二是怕白灵会有危险。 夜间也是她配合白灵弹了一曲,白灵才能趁机带李玄度进入画里,只是白灵玩心过重,出了些岔子。 有些人的一生很短,短到不过二十几载便将人情冷暖皆体验了一番。 琴音进入尾声,今棠一滴清泪掉在琴弦之上,合上了最后一个尾调。 众人眼前的幻境消失,身处依旧是元真意家的堂屋。 各人脸上皆是一言难罄的神色,想必心里也都五味杂陈,个中滋味唯有自知。 倒是今棠拭去泪水,坦然开口:“我已将往事告知二位,以琴作为交换,这玉灵芝……” 苍清将心绪从幻境中抽离出来,问道:“玉灵芝可以医治心疾,这就是你一直想要它的原因吗?你是为了孟青棠?” “算是吧。”今棠淡淡回道。 幻境里的场景过于真实,仿佛历历在目,只是苍清总觉得哪里不对,是哪里呢?是在大柳树下,还是在苏锦变成了今棠后? 白灵与今棠有关“玉灵芝”部分的陈述似乎对不上,那多次出现的灰袍男人又是谁? 今棠原先说不识得玉灵芝,可她瞧见骸骨的那瞬间不像是从未见过的模样。 苍清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人人都有秘密也没必要深究,且他们还要去给孟青棠送口信。 她取来遗骸骨递出,“今日用这骸骨与小姐换了琴,无论这是不是玉灵芝,小姐日后可莫要反悔。” 今棠的眼神又黏在了骸骨上,迫不及待起身双手来接,“放心,绝无悔期。” “好。”苍清干脆利落地抱过古琴,又对元真意道:“此处的事已经解决,我和师兄便不再叨扰,美人图我们带走了。” 元真意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他只轻轻点点头。 出了元家门,苍清迫不及待回身喊李玄度拿出浮生卷,想瞧瞧上头有没有哪个空白剪影能与这琴对应上。 还未开口,李玄度已笑着将浮生卷递到了她眼前。 指尖相触的瞬间,闪过一阵耀眼光辉,浮生卷如猫儿嗅到鱼腥飞至半空自动展开,吸纳了古琴。 卷面多了古琴的图样,此琴原名却尘。 一曲弦音入世间,半生沉浮了却尘。 这回注解里没有小字提到那位叫作“月华”的人。 “这……” 稀奇瞧完了,苍清面露难色。 收进浮生卷里的东西,他们是取不出来的,但神物与浮生卷在一定范围内,准确来说,只要都在她手中似乎就会自动归位,她也很难办啊。 “无妨,这本就是它的归处。”李玄度收了浮生卷,“走吧,明日就是上巳,还有正事要办。” 第47章 江阳县孟县丞宅邸。 后院花园。 开了春, 院子里的海棠花便开了。 孟青棠今日难得好兴致,想在园中赏景,她躺在榉木美人榻上, 身上盖着一袭薄毯, 手里握着书卷安静看书。 榻边燃着炭盆,边上还侧立着一架合欢纹的地屏, 挡去了料峭春风。 有女使走近她身侧, 递过来两封信, “小娘子,元郎君那边送来的信。” 孟青棠放下手中书卷, 接过信来看。 第一封并未署名, 只短短几句。 受孟家先人之托, 望卿于巳日, 不论何事万勿出门直至次日辰时, 若不然恐有性命之碍。 看得她莫名其妙。 第二封有元真意的署名。 信开头的内容,如她预料一般, 是商定他们在上巳节, 借用踏青为由头私奔之事。 她自少时便倾慕这位邻家哥哥,他的父母也有定亲的意向,可不知为何自己阿娘无论如何也不同意。 后来她阿爹高中, 任职县丞, 他们家便搬离了原先的巷子。 原本以为少年时的爱恋如同那朝霞般美好而短暂,只消一瞬便悄悄过去了,不曾想后头竟又阴差阳错遇上了元真意。 刚开始她也是踌躇的, 可当元真意说出“我亦心悦你”之时,她就沦陷了。 如今元真意家里已经没有了其他大人,奈何娘亲依旧不同意。 阿娘说:“不论元真意是否真心, 做读书人的娘子就是场博弈,你不知他来日能否登科,但要知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却是真,到头来一家老小都等着你照料。 “你自小身体又不好,如何能操劳?娘自己就是这么操持过来的,实在舍不得你吃苦。 “即使他日进士及第,是否信守承诺也全凭他的良心,自古人心易变,你不要看你爹是个好的,你便觉得这世间皆是好男儿,不若早早便嫁个富贵公子,继续做个衣食无忧的大娘子才是良策。” 她想着阿娘的话,默默将两封信件都扔进了碳盆里。 她晓得阿娘是为了她好,可她不信元真意会是薄情寡义之人,她们自小一同长大啊,当初锦娘有难,还是他来告知她的。 想起锦娘,她叹息一声望向院中,风吹过枝头,海棠花微微摆动。 院中海棠年年依旧,故人苏锦却已作古。 她明明做了那么多努力,却还是阴差阳错没能救下那株本该盛开的海棠- 三月初三巳日。 朝霞如火,铺满天际。 孟青棠早起便收拾妥当,先去同母亲用过了朝食说了些体己话,又回房留下书信。 心里有些不舍,其实她也不知这么做是对是错。 她常年待在闺中,做了多年他人口中老实古板的小孩,到底也想趁着年轻热烈的为爱赌一次。 与其说是为了元真意,不如说是为了自己年少冲动而炙热的心,想莽一回。 贴身女使催促她,“小娘子赶紧走吧,等过段时间老爷和夫人想通后我们就回来了呀。” 也是,爹娘到底是疼爱她的,出此下策不就是仗着父母的宠爱逼他们妥协吗? 她不再犹豫带着女使光明正大借着踏青的由头,出了家门。 还未上马车,却被两个容貌出众的少年人拦住了去路,见这二人生得面善,又与自己年纪相仿,她便停步下来。 其中少女说道:“孟小娘子没有看到我们给你的信吗?” 孟青棠恍悟:“那信是你们写的?” 少女回答:“是,我们希望孟小娘子今日不要出门,不然可能会有性命之忧。” 孟青棠笑道:“这青霄白日的,你这小娘子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少女正色道:“孟小娘子可能不信,但确实是孟家祖母托我们转达的。” “祖母?”孟青棠有瞬间的迟疑,在她心里那个和蔼的老太太是有些神叨叨的,但每次总能准确预言,让家里人多次躲过了大灾小难。 可祖母她已经过世许多年,但若真是和这个老太太有关,那今日……孟青棠犹豫起来。 远处走来一人,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元真意身边的书童,“孟小娘子,我家阿郎托我给你带个消息。” 说着话人已经走近,递了信给她。 又听书童对着那对少年道:“二位道长怎么在此处?” 之后她便听不见其他人在说些什么了,因为元真意给她的信中,只有一句话。 “苏锦还活着,速来无望山。” 她心上一紧不由捂住心口,差点没有站稳,好在红儿手快将她扶住了。 锦娘是她多年来的心病,她一直为自己没能救下她而愧疚不已。 如今得知她还活着!那无论有什么由头,她都必须前去一见。 她转眼又瞧见少女身侧那身姿翩然的郎君腰间挂着各式法器。 书童又喊他们叫作道长,她突然便明了,“二位若想谋些银钱还是去找别人吧,我不信什么鬼神之说。” 说完在女使的搀扶下转身上了马车。 自然并未瞧见,她身后的两位少年相视一眼,叹了口气。 看着远去的马车,苍清叹道:“小师兄,她把我们当作江湖神棍了对吧?” 李玄度也“哎”了一声:“我们已经完成了泰媪的托付,天命如此,走吧,收拾一下出发去汴京。” 苍清面露踟蹰,“我心中不安,要不再等几日吧。” “你确定吗?”李玄度看穿她心中所想,说:“介入他人因果,就要做好共担因果的准备。” “可我们从去冥府时就已经躲不掉了呀。”苍清扯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 李玄度无奈一笑,“也是,跟上去看看吧。” 今日上巳节,出来游春的人不在少数,无望山的瘴气散掉后,有许多好奇大胆的娘子、郎君便选在了山脚踏青。 五颜六色插满鲜花的马车挤在一处,孟青棠的马车倒也不引人注意,但别人只在山脚游玩,苍清二人却看着她下了马车,只身上了山。 一路跟进无望山,便见到元真意在等她。 苍清忿忿:“这元郎君还真是三心二意!也不知道娘子们都喜欢他什么?” 李玄度:“都说读书人巧舌如簧,能言会道。” 苍清:你可以直接说他会画饼。 “可能也是瞧他年轻又长得有几分姿色,啊,长得自然不如小师兄你,你的腹肌……” 她点着头肯定,一脸认真。 听见她“斯哈”了一声,李玄度:“……” 有必要说得这么明白吗?不知道怎么接话啊。 他轻扬了下眉,嘴角露出了极小的弧度。 远处元真意和孟青棠两人先是执手而言,随后抱在了一起。 苍清面色尴尬,“我们这么偷看别人相会不好吧。” 李玄度移开了视线,“要不我们去山脚下等?” 二人一拍即合,回头往山下赶。 山际朝霞早已退却,今日阳光格外好。 眼前忽的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轰隆”一声天空传来霹雳巨响,刚还意气风发的李玄度身子一震,撑住了边上的树干,面色瞬间苍白。 苍清忙扶住他,“没事吧?” “无事,入定摒去神识就好。”李玄度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勉强站直身,空中又是一声雷响,他整个人跟着一哆嗦,瞬间冷汗涔涔。 春季多雷,可这好好的晴天霹雳,只见雷不见雨还是有些奇怪。 雷一声接着一声,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真雷的威力比布阵喊出来的雷猛上许多。 李玄度寸步难行,背靠着大树滑坐到地上,结起跏趺坐闭上眼,掐诀的手控制不住地抖,连做几次手势才入定。 头顶雷声不停,张牙舞爪的闪电在上空奔驰,总觉得下一次就会打在他们这里。 落雷时林间可不是个好待的地方。 “我背你走!”苍清当机立断去扯他的胳膊,入定的人全无意识,李玄度没法配合她,又比她高大半个头,真背起来双脚只能拖在地上。 “你到底为什么会怕雷声?莫非是前世做了亏心事?” 苍清奋力背起他,自言自语同他说着话。 他的脑袋垂靠在她的肩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背部,好在苍清有的是力气,山路难行她咬着牙背着他一步步往山下走。 她走得慢,山脚下的马车早都散了,唯剩下一辆是孟青棠的。 马车边此时围着的却不止孟青棠和元真意,除了女使,今棠也在,还有一位穿着灰袍遮住头脸的男人。 这几人似有争执,地上还有打斗痕迹。 山脚下就这么一条道,那几人的注意皆被苍清吸引,灰袍男人也转过头瞧见她。 “苍清?” 男人的嗓音粗粝难听,像磨盘磨沙,“你还活着?!” 一道闪电光从天而降,照亮灰暗的天际,苍清瞧清了灰袍男人的脸,他的脸上有一条贯穿的长疤。 这个人曾出现在她的噩梦里。 梦中那个在云山观后山打伤她的灰衣人。 “真巧啊。”灰袍男人的眼神在她身后转了一着,冷笑,“这下人都到齐了,那就开始算账吧。” 苍清顿住了向前的脚步。 “什么账?” 灰袍男人朝她走近两步,“盗走神物和地图以及害死烛君的账,你倒好这么快就有新欢了。” 前两者苍清能理解,白灵提过却尘琴和美人图都来自一位身受重伤的灰袍人之手,想必就是眼前这人。 可烛君到底是谁? 她习惯性地歪头,正好与李玄度垂下的脑袋相碰,武力担当还未醒,不是和人硬碰硬的时候。 “我不识得你说得烛君,你要的东西我也没有。” “装什么傻?”灰袍男人嗤笑一声,语带怨恨,“青芜界前狼王之子李玄烛因你魂飞魄散、元神寂灭,你现在说你不识得?!” 这位烛君的名字和她小师兄只差一字,且都有明月之意,可真巧啊。 此人能叫出她的名字又提及青芜界狼妖族,苍清不免信了几分,噩梦竟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真的丢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 耳边隆隆雷声不断,苍清肃着脸问道:“李玄烛怎么死的?” 灰袍人也歪起了头,脸上满是疑惑,“你又想耍什么诡计?当年你盗走狼妖族圣物锁灵珠,如今又抢我地图,你打小就碍事。” 他越说苍清越迷糊,锁灵珠?她听都没听过,地图嘛就是美人图,白灵还在里头自然也不能交出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还装!”灰袍人朝身后一挥掌,掌风打中站在不远处的今棠,后者一下飞出去撞在山壁上,“哇啦”吐出一口血。 “这食骨鬼已经招认东西在你手上,把两样神物和地图交出来,不然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天际闪过一阵耀眼的电光,朝着今棠打下来,吃了一击的今棠迅速从地上爬起勉强闪身避过闪电,电光照得今棠一张脸惨白,有一瞬间,人脸成了骷髅。 “啊。”苍清惊呼了一声,“你、你不是人。” “她当然不是人。”灰袍人冷笑,“她不过是地底下见不得光的食骨鬼,与她的行径一样卑劣,想违逆天道成人,自要受雷劫之邢。” “食骨鬼?是什么?”苍清从未听说过。 第48章 苍清不知食骨鬼是什么, 可这晴天霹雳原来是冲着今棠来的,偏这么巧雷劫就是今日。 去扶今棠的孟青棠也吓得不轻,她捂着心口后退几步, 本就体弱有心疾刺激不得, 眼下脸都白了,剧烈喘着气, “你、你不是锦娘……那她呢?” “她还在, 与我共用一身。” 今棠一说话, 血顺着嘴角淌下来,污了海棠色的大袖衫, 绘出朵朵艳丽的红花。 空中又打下一记雷, 今棠伤得不轻, 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力躲避, 她闭上眼叹口气, “想成人谈何容易啊。” 雷没有劈到今棠身上,孟青棠推开她, 替她应了劫。 今棠扶住倒下来的孟青棠, 听到她气若游丝地说了最后一句话。 “锦娘啊,你才是我真正不能释怀的心疾。”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叫在场所有人都默住,孟青棠的女使更是哭得噎了过去。 雷声散去。 灰袍人头一个出声, “不关我事啊!”他双手合十朝上苍不停祷告, “这罪孽可不能算我头上,千年劫时别劈我太狠,劈苍清, 她比我该死。” 苍清:? 这人反差有点大啊。 “若非你先伤了今棠,怎么会有后头的事?等着历劫时被雷劈吧!” 灰袍人恶狠狠瞪过来,“被雷劈也拉你一起!烛君当年不就是替你挡了雷劫?!” 苍清张了张嘴, “所以……李玄烛是被雷劈死的?” “当然不是!区区雷劫怎么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是你……”话至一半,灰袍人失了耐心,一步步朝她靠近,“少废话,你自己做了什么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啊,有话好说……”苍清背着人不方便后退,只能放狠话,“你、你别过来,我小师兄可是天下第一,会打断你的狗腿!” 灰袍人嗤笑,“你师兄?就你身后背得半死不活的人?算了吧,乖乖将东西给我,你若执意不交出来……” 苍清背上的重量突然一轻,身后人的脑袋依旧垂靠在她的肩头,轻声在她耳边笑问:“这人谁啊?为什么要打断他的腿?” 苍清的眼里肉眼可见地放出光芒,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脸,说话也有了底气,“小师兄!他欺负人,揍他!” 关门!放小师兄! 她无意识地小狗蹭头动作,让李玄度顿时如打了鸡血,腾地站直身,拔剑指向灰袍人,“她若执意不交出来,你能奈何?” “那就别怪我不念旧情!”灰袍人说完,看见抬头的李玄度愣住了,半天才来了句,“烛、烛君?你还活着?!” 他喜极而泣,就差上来拥抱李玄度,粗着嗓子喊道:“烛君!是我!前矢!” 李玄度一脸恃才傲物,不,一脸嫌弃用剑鞘抵住灰袍人。 “管你什么烛君还是烛台,前矢前世的,欺我师妹,你就是在找死。” 苍清叉腰冷哼,跟着仗势欺人:“你在梦里打伤我,也没念旧情!” 灰袍人前矢:?梦里? 他哪来入梦的本事?打伤她那回明明是十六年前,在信州。 他还当把她打死了,向苍天忏悔了一个月,日日给她烧纸。 “谁知你当时本就身受重伤,我不过放放狠话,轻轻推了你一下,你你你碰瓷!” 李玄度一脸我师妹说得果然是实话的表情,挥剑上前,追着前矢揍,专挑既疼又不致命的地方打,揍得前矢嗷嗷直叫。 “你现在知道疼了?当时是怎么忍心对一个毫无反抗力的柔弱小娘子下手的?” 前矢更为不解,“毫无反抗力?柔弱?夭寿了!苍清在族中能一个打十个!” 苍清:“你信他这话吗?” 李玄度:“我不信。” “烛君你就纵着她吧!”前矢不敢反抗,极力辩解,“她自小为非作歹!我们三一同长大,你信她不信我?” “呵。”李玄度横剑抵在前矢喉间,冷笑,“少胡言乱语攀关系,本道长亲自教的道术,她什么成分还用你说?” “……”苍清:好好站在这,也能被扎心? 她现在进步很大了好吧! 剑锋划开了前矢脖颈处的皮肤,渗出点点血迹,前矢的神色变化莫名,“你不是玄烛,你们只是长得像而已。” 烛君绝不会对他下狠手,也不是这般意气风发的性子,李玄烛性情冷淡、少言寡语,如天际冷月,遗世独立。 李玄烛已经神魂寂灭了,怎么可能还存在这世间呢? 可眼前这人实在长得太像了,他得去趟冥府查过才行。 前矢抬手朝苍清方向一指,喊道:“那食骨鬼要加害你师妹!” 李玄度回头之际,剑锋下腾地冒起一股青烟,前矢溜了。 苍清好好站在不远处,安然无恙,“小师兄你这都能上当?” 和她有关的任何事,他上当的还少吗? 李玄度浅浅一笑,收剑走到她身边,“我入定期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苍清目光扫向不远处今棠几人,叹口气与他讲了个大概。 “你可有法子救她?” 李玄度摇摇头,出言安慰:“孟小娘子执意出门,这就是必然结果。” 道理苍清都懂,但有几人能做到眼睁睁看人死在眼前,而不伤怀? “可惜今棠小姐千辛万苦为她寻来治心疾的玉灵芝,用不上了。” 玉灵芝?! 苍清脑中闪过一道光。 她熟练地探手到李玄度腰间,取下乾坤袋翻出浮生卷,寻到遗的详注,“玉灵芝不止可以医治凡人心疾,还可活死人,肉白骨。” 确认后苍清立马跑到今棠身前讲了一通,今棠听完却满脸复杂,并未显出该有的兴奋之色。 李玄度跟在她身后,扔给今棠一颗伤药,“吃了,保你今日不死。” 今棠没有任何迟疑地吞下药,只是嚼过两口后露出了无比嫌恶的神情。 苍清极其能体会她如今的感受,那是口口在味蕾上蹦跶的滋味。 大师姐的医术自然无话可说,但她本人偏偏醉心于剑术,有点闲钱就拿去买剑谱。 这就导致她在用药上总是及其敷衍,用得都是最便宜的药材,能自己采就绝不会花钱去买。 苍清曾跟在她身后亲见过几回,观中养了兔子,她拿兔子拉出的‘望月砂’替一权贵治眼疾,骗人说用得是最好最贵的药,还大言不惭:“都是治眼疾,观中有免费的不拿何必去花冤枉钱?” 好有道理。 可偏偏大师姐医术极好,别人治不好的她都能治,谁敢得罪这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啊。 好在大师姐虽爱在药材上动手脚,遇事却是极为认真的,哪怕是陌生人,只要能救就绝不会坐视不理。 相比之下今棠的反应就差了许多,这还是苏锦和孟青棠有儿时情谊的情况下。 难道说…… 苍清手指今棠怀中的孟青棠,“你找玉灵芝不是为了孟小娘子的心疾?” 今棠吞咽下药丸,脸上挂的泪多了几道,她擦掉泪痕喃喃道:“我为什么要为了孟青棠?我是食骨鬼啊,自私自利的食骨鬼。” “可你不是说苏锦与你共用一体吗?她总会为了孟小娘子的。” 苍清啊了一声,“大柳树下那个小土丘!你给我们看的幻境里没有小土丘,那下面埋着谁?” 妖化形总需要机缘,白灵说过她是借了苏锦死前的人气化得形,假定白灵没有说谎,苏锦当真是一根麻绳吊死在了无望山的大柳树下,那…… “你的幻境中,苏锦鬓边枯萎的海棠和身上腐朽的衣服说明她确实是死了很久,有谁在死后那么久还能重生?是你说了谎?苏锦的灵魂根本不在你体内?那你为何还要替她复仇?” 今棠凄惨一笑,“谁说她不在,她在的,她一直活在我脑子里。” 刚擦掉的泪又从眼眶里涌出来。 她突然对着元真意大声咆哮:“是你!都是你!你明明不喜欢孟青棠,为何要诱骗她私奔!” 怨气跟着话语连珠炮似的一股脑甩了出来,“你没良心!负心汉!你怕她改变心意,还拿我做借口,你害死了她!你该死!” “我当时就不该留你性命!”今棠双手捂住了脸,嚎啕大哭,这泪不知是为了谁,也不知是怨还是悔。 元真意不妨她突然发难,一时语塞,“我……” 又马上反应过来,反驳道:“我怎知会突然冒出个奇怪的灰袍男人,要我说,要怪也怪你和白灵当初偷了人家的东西!” 这回换了今棠哑口无言。 元真意冷笑,“既有那什么玉灵芝,你却不肯给她用,反过来倒责备起了我,装什么好人?” 元真意这话一出,今棠直接泄了气,她也不哭了,抬起头眼睛直直的不知道在看哪里,像是被抽干了魂的木偶。 良久才道:“锦娘啊锦娘,你欠孟青棠的恩情,到头来却要我来还。” 元真意还想再说些什么,李玄度拦下他,“元郎君少说话!吵死了。” 苍清也瞪元真意,她本就因白灵和孟青棠的事对他有所不喜,当下更是看他厌烦,心下窜起一股无名火,为了听今棠说下去,才压下了揍人的念头。 今棠脸上还挂着泪痕,呵呵笑起来,“我不过是躲在地下无名无姓的食骨鬼,你们不知道食骨鬼是什么吧?我们不属于鬼物,也不是妖,是游离于人鬼妖之外,以腐尸为食的一副骨架子,见不得光。” 苍清问:“那你又如何成了苏锦模样?又为何说她在你脑子里?” “我们吃掉一个新鲜的灵魂,就可以用原主的模样活在阳光下,条件是需得承载她的记忆和原有宿命。” 今棠惨淡笑着:“其实我们大多数终其一生也等不来一个刚死的灵魂,可这还不够,就算有幸等到了,不仅要赌原身的命格,还要每月经受一次雷劫。” “我们天生就有辨识玉灵芝的能力,玉灵芝,活死人,肉白骨。肉白骨便是指可以重塑食鬼骨的命运,不用再背负原主的情感和宿命,真真正正生出自己的血肉来,而我如果将玉灵芝给了欢姐儿,那我大概率永远也走不出苏锦原定的命格。” 那就可能步她后尘。 “我脑子里挥之不去全是她那些可怜的记忆,你们说,她怎么不算和我共体?” 二者间怎么不是另一种寄生?却说不好到底是今棠寄生苏锦,还是反着来。 今棠满脸酸楚:“苏锦最爱海棠花,可她学问不多,到死也不知道青棠是合欢的别名,苏锦才是海棠啊。” 她亦不知,只要再多等一天,就能见到她日日思慕之人,那个书生在异乡大病一场,稍有好转便马不停蹄回来寻她,最终却只见到她的尸骨,一时承受不住吐血而亡。 大柳树下那堆黄土丘就是苏锦和书生的葬身之所,今棠亲手埋的。 今棠长长叹了口气,“我已经替你报了那么多的仇,还不够了结宿命吗?” 玉灵芝是今棠的,没有人有权利替她决定。 在场的人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苍清开口说道:“即使今棠小姐替苏锦娘子复了仇,但人死了就是死了,她遭受过的那些苦难也不会消失,如果当初对她施以援手的人再多一些该有多好。” 她突然抬脚踹在一旁的元真意身上。 元真意本就是文弱书生,又不防她来这一出,当即被踹倒在地,反应过来后恼怒至极,吼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苍清冷笑着走上前俯视他,“我要打你。” 没再给他回嘴的机会,上去对着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你若不去招惹苏锦也就罢了,没人会说你薄情寡义,还会念你儿时饱腹之恩,你偏招惹了却负心。” 她随手拾起路边一根长直木棍,照着元真意的身体就打了下去,“锦娘求你带她走,你说是当时年轻无能为力,行,给你算个理由,那这会子又想攀高门拐骗良家子私奔怎么解释?!孟小娘子的命该算在你头上!” 元真意被打得受不住只能蜷起身护住头脸,“胡说什么,锦娘和孟青棠又不是我害死的!” “虽不是你害死的,但你也是帮凶!” “一个两个不够你负心,白灵若是人,你是不是也早将她杀了千百回了?” “还有那孟家小娘子,若真让你得手,难保日后你有了更好的出路不会再次负心!” 苍清越说越气,忽而无意识喊道:“月魄!” 月魄剑居然真的脱鞘而出飞到她面前,等着她下令。 “你这样的人活着也是浪费。” 月魄剑的寒芒印在苍清的瞳孔里,她说话的语气神态都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带着令人难以接近的威严气势。 “我此生最厌恶负心人,你若不死便是在碍我的眼。” 李玄度本在旁边安静看苍清揍人,这时才发现她有些不对劲。 “月魄!”他想召回月魄剑,却发现这剑头一回不听他使唤了。 他快步上前摁住苍清捏决的手,“苍清不可。” 苍清蓦然回头,冷血嗜杀的目光同他对上,这眼神陌生无比,让李玄度心中生出一股无边寒意。 月魄剑飞在半空中蜂鸣不断。 她冷声说:“怎么?你要替他求情?” “你不能杀人!”李玄度牢牢摁着她的双手,接过她手上的木棍,安抚道:“师兄替你揍他,可好?” 他挥起木棍一下打在元真意的脚踝骨上,伴随着一声惨叫木棍断裂。 “若是四体有疾便不能再走仕途,阿清满意否?” 苍清盯着李玄度看了许久,身上的气势忽而消散无踪,月魄剑“铛”地掉到地上。 她甩了甩手,对他说道:“你捏的我手好痛。” 李玄度悬着的心松下来,同她道歉,“一时情急非我本意。” 一直冷眼看着的今棠也有了动作,她轻轻将怀里的孟青棠移到地上,理了理她的衣衫。 今棠笑得一脸苦涩,“借了苏锦的模样重生,用着她的记忆和情感,就要替她承担命局,她是旧时苏锦,我是今日海棠,认了。” 她取出玉灵芝,用术法化进了孟青棠的体内。 “当日一碗地黄馎饦,换她今日起死回生,锦娘啊,我再不欠你了。” 今棠站起身,微微扬起头,拿手挡了挡眼,“今儿个阳光真好。” 她渐行渐远…… 还遥遥能听见她的歌声,“三千世界,你我皆浮尘,苦是过,福是过,到头来不过一场空梦。”—— 作者有话说:这章标题出处:欲蠲人之忿,则赠之青堂,青堂一名合欢,合欢则忘忿。——晋. 崔豹《古今注·问答释义》 遇到渣男不要怕,反手送他一顿打。 渣男画饼不要听,及时止损少受骗。 第49章 离巳日过去小半月, 苍清二人赏过了春景决定再次启程。 李玄度出门去租车,苍清跟着一起。 春和景明。 两只黄鹂鸟站在翠柳上,叽叽喳喳叫春。 二人并排行在街上, 苍清强烈要求换马车, 不要驴车,李玄度好奇发问:“为什么?驴车耐用还便宜。” “你答应要教我骑马的, 马呢?” 李玄度笑, “到了汴京给你买。” 苍清不依, 甩着手耍无赖,“我!就要!今天买!” 她甩手的幅度不大不小, 正好有意无意地撞在李玄度手上, 他不自觉微蜷起了手, 思绪开始不集中, 随口答话:“你有钱吗?” 苍清忙从锦包中翻出两份钱袋子丢给他, “够不够?” 李玄度掂着手中钱袋,“不少啊, 还以为路上赚的银钱都叫你吃喝玩乐光了。” 苍清扬起头, 很是自豪,“其中一份你的,五五分。” 这一路来她和小师兄替人抓鬼捉妖, 二人配合也愈发默契, 几乎到了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的地步。 赚的银钱自然也不少,小师兄虽客气地将钱都给了她,但她不能如此不仗义真将钱独吞。 苍清趁机发起第二轮攻势, 轻轻扯他的衣袖,“小、师、兄?” 李玄度收掉钱袋,嘴角不深不浅荡着小小的弧度, 却就是不答话,任她摇着手臂。 摇了半天见李玄度还是无动于衷,苍清泄气,气鼓鼓说:“骗子,把钱还我!” 以往这个法子很好用,今日撞了邪了,竟毫无效果。 可若小师兄不帮忙,她自己一不会骑二不会挑,买了也没用。 苍清松开他的袖子,闷头赶路,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人,脚步变快,手又不自觉轻轻甩着,二人的手总在交叉时相碰,苍清就恶狠狠地故意用力撞他的手。 无论她走得多快,李玄度都能并排行在她身侧,一生要强的苍清摆好姿势一个箭步就要冲出去。 她就不信了,堂堂狼妖还跑不过个凡人了? 李玄度笑眯眯瞧着她,他知道自己很幼稚,可就是忍不住逗她,听她一声声喊小师兄,心里暖融融的。 春日暖阳照在身上,身侧人一身黄衫,聒噪如黄鹂鸟。 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季节,日头晒得他心都要化了。 苍清的手不断与他相碰,在她冲出去的那刻,李玄度牵住她的手,往回一带。 “别气了,师兄带你去买马,挑一匹最好的。” 她的手还是像往常一般凉凉的,若是夏日牵起来,定然无比凉爽,比什么避暑的都好用。 苍清立时笑起来,一脸明媚。 她真的很好哄,总是无忧无虑。 但她气起人来也很有本事,比如现在。 苍清抽回手藏到身后,一本正经同他说:“小师兄不是教我郎君的手不可以随便牵,你忘了?” 李玄度气笑了,“没忘,没忘!” “你怎么瞧着咬牙切齿的?” “我没有!” “小师兄,你平时都穿青衫,怎么今日穿了浅黄衫?”苍清笑嘻嘻的,指不远处的柳树,“像树上那两只黄鹂鸟。” 李玄度冷哼,“你不也一样,小黄鹂。” “昂。”苍清笑得越发贼,“所以,你不会是在学我吧?” 李玄度那薄如蝉翼的脸皮,又不争气的红了,半天支吾不出一句话来狡辩,最后轻应了一声,“嗯。” 偏她还不放过他,又说:“你穿黄衫也好看,像贵公子。” 向来毒舌的李玄度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憋出一句绝世好话。 “你更好看。” 今日的阳光实在太好,才行了这么几步路,晒得他都要冒汗了,好热。 手上一凉,苍清牵住了他的手,李玄度受宠若惊,侧头垂眼对上她笑吟吟的明眸。 “小师兄同别的郎君不一样,可以拉手对吧?” “嗯!”李玄度猛点头,惊喜地回握住她的手,连带着脚步都轻快起来,他要给她买最好、最贵的马! 他后知后觉,这是被反撩了? 谁说小仙姑什么都不懂的?那她到底懂不懂? 李玄度故作淡定,不忘嘱咐,“除了师兄,其他郎君的手还是不能牵。” “好。”苍清笑着应下。 心跳得比往日都快,这感觉真奇妙,在别人那里从未感受过。 手指轻轻摩挲过他的掌心,上头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茧,苍清用指尖轻轻拨了一下,被李玄度牢牢捏住了手。 他的手和那夜他的耳朵一样烫。 一路谁都没再说话,甚至连对视都不敢有,耳边一对对黄鹂鸟清脆的鸣叫越发悦耳,少年的心也化作鸟飞了。 脚步不约而同地变慢,到马行的短短路程竟走了小半个时辰。 等到了马行,过路人渐渐多起来,二人才放开手。 挑马的过程很顺利,李玄度初选后还留下五匹马,各个膘肥体壮,毛色油光水滑,因苍清是初次骑马,所以留下的都是性子极其温顺、稳重的。 苍清相中其中一匹雪白毛色的母马,这马很是灵性,她才靠近就主动将脑袋拱进她怀里,半眯着眼温柔地瞧她。 一人一马一见如故。 马行伙计眼色极好,拨着算盘,口若悬河,“娘子眼光真是绝佳,这是我们店中最贵最好的一匹,看你们如此投缘,打个折只需百金,再全套相赠马鞍、辔、躞蹀带……” 伙计还未说完,苍清扬高声问道:“多少?!” “百、百金。”伙计上下打量他二人,瞧着不像是缺钱的,犹犹豫豫比出两枚手指,“最多再给您少这个数。” “二十金?” “二贯。” “你怎么不去抢啊?你这马是金子做的吗?” 苍清就是把自己卖了也没有百金,她扔给李玄度的钱袋子,两份加起来也只有五十金不到。 伙计汗颜,“这马虽不是金子做的,但这可是西域来的宝马,配套的鞍、辔装饰那都是琉璃、宝玉制的。” 本朝的马贵,好马更贵,百金是常有的,苍清指着五匹马问:“那……哪匹最便宜。” 伙计指向一匹黑马,“八十金。” 苍清虽然真的很喜欢白马,可拿不出就是拿不出,她转身就走,“不买了,租一辆马车吧。” 李玄度拉住她,“慌什么,我有。” “你哪来的钱?”苍清不解,小师兄比她有钱是没错,但也是路上替人看事攒下的辛苦钱,百金可不是小数目。 她也很有自知之明,“就算你真有,我也还不起。” 李玄度笑道:“谁说你还不起,小师妹忘了还有地图?” 官家悬赏三百金的画卷,眼下就在他们手上,到时五五分赃也有一百五。 苍清眼睛亮了又灭:“那现在又没有。” 李玄度犹犹豫豫,掂着自己腰间一块玉佩,该怎么坦白呢? “其实,现在也可以有。” “你说得没错!”苍清恍然大悟,冲伙计招手,“这匹马上的装饰很值钱?” “那是肯定的啊!”伙计眼见有希望开张,更加殷勤,“这马上的装饰合起来也有五、六十金,娘子买它不亏。” 苍清问:“到底是五十金还是六十金?” 伙计摸不着头脑,往高了说,“六十金!” 苍清立刻砍价,“那不要装饰,这白马就只要四十金?” 伙计:“……” 哪有这样的道理,砍价也不是这样砍的啊! 苍清乘胜追击,叽里呱啦同伙计一顿讲价,从农耕讲到赋税,又从赋税说到征兵,最后从战马绕回四十金,听得伙计直翻白眼。 旁听的李玄度笑得嘴角压都压不住,用手指硬往下掰嘴角,忍着笑说道:“我出去方便一下。” 苍清没空理他,挥了挥手让他自便,继续和伙计掰扯,把掌柜给引了出来。 掌柜比伙计好说话,他一来,立刻同意了苍清的价格,不仅如此还送全套马鞍、马鞭,只不过上头装饰不是琉璃宝玉制的,换了一套普通的。 不过一会,李玄度也回来了,他的腰间少了一块玉佩,苍清兴奋地跑到他眼前,同他分享喜悦,他就笑看她,静静听她说话。 苍清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小师兄真的很爱笑,笑起来比的上阳春三月的艳阳天。 她又想他嘴硬心软,待人体贴,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没有朋友呢? “李明月,你这么好,值得拥有更多的朋友,从今日起,我来做你最好的朋友。” “啊?”李玄度一脸莫名,笑问:“哪里好?” “你正直、善良、有礼、守信,你的优点我能说出一堆,但你的缺点……你的缺点在我这里都算不上缺点。”苍清是打心里这么认为的,他不过就是说话不讨喜了些,但嘴硬心软,根本伤不到她。 李玄度听完后,脸上的笑意却落下来,“我没你说得这么好,我……也会骗人的。” “你又没骗过我,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苍清的手指头戳在他脸颊上,扬起他的嘴角,“你笑起来最好看。” 伙计牵了马过来,白马自来熟地来拱苍清,她摸着马脸,脸上是藏不住的高兴,“小师兄,给钱啊。” 李玄度勉强笑了笑,嘴上应着好,转身装模作样一番,却没有真的取出那两份钱袋子,伙计显然已得了掌柜的嘱托,什么也没说。 苍清的眼神全给了白马,并未注意到其他,她正思量给白马取个名,“既然它的主人叫清风,它就叫同风吧。” 回过身的李玄度问道:“你真管自己叫清风了?” 苍清点点头,“你有小字我也要,我们是好友,清风和明月凑一对,不好吗?” 李玄度明知她不是在表白还是心慌不已,却不知怎么接话,只道:“很好……‘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叫同风挺好。” “是大鹏一日同风起的‘同风’。” 苍清很满意,又叫李玄度用钱袋里剩下的钱去租辆马车,偶尔来不及进城夜宿野外,有马车也好有个落脚睡觉的地方。 因这回多了一匹宝马拉车,租的马车也相应大了一些。 包袱是早就收拾好的,套上马车,稍作拾掇,这便趁着日头好启程了。 岸堤边抽芽的柳枝随风而摆,似烟似雾似丝绦,送他们出了扬州城。 《却尘琴》卷完—— 作者有话说:两只黄鹂鸣翠柳。——唐.杜甫《绝句》 于道各努力,千里自同风——唐.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大鹏一日同风起——唐.李白《上李邕》 古时将蓝色、绿色都叫作青,道袍是蓝色的,所以李道长就算不穿道袍时也习惯穿青衫,什么深蓝、浅蓝、各种绿的。黄衫当然是李道长偷偷新买的啦- 碎碎念: 下一卷主角团逐步集合,作者喜欢写人生百态,所以单元文里会有各种各样好的、坏的角色,都是我努力观察人类得来的,不代表作者三观。 作者杂食,不太能顾及各种各样的雷点,主角团恨海情天会有,能保证的只有结局大团圆HE(看到虐点时牢记这个保证),以及主角团三位男性皆是男德班优秀学员,身心都j那种,李道长更是第一名拿铁棍。 Ps:主角团危难时刻的肢体接触不算不洁啊,比如拉一把、重伤昏迷被抱走、互相搀扶、背靠背战斗等,又或者扶老奶奶,抱小女娃/小男娃之类的正常社交。 感情上没有恶毒女配,有的都是立场、思想不同导致的对立,雄竟会有一点,小情侣间互相吃醋的小手段罢了,请别断章取义,都会有反转,拜托拜托。 那么,汴京见。养肥的宝一定一定记得回来看啊![粉心] 第50章 从扬州到汴京走官道, 三月中旬出发,临近汴京城时已是五月初。 还不到晌午,日头已毒辣辣地挂在上空。 苍清二人的马车停在山间某处茶摊边, 打算喝口茶小憩解暑。 茶摊简单用几根木桩搭着, 桌椅也都老旧不堪,到处是虫眼, 可这简陋的茶摊却人满为患, 根本寻不到空位, 茶碗都不够用。 苍清好不容易抢到一碗,感叹道:“不愧是繁华的汴京城, 离进城还差两个山头就这般热闹。” 摊主笑着接话:“那是因为城中贴了皇榜, 说是祈平郡主重病昏迷, 广寻能人异士治病除祟, 他们都是为了赏金准备进城的。” “郡主啊, 那赏金定然不少。”苍清起了兴趣,回过头把喝剩的茶碗递给李玄度, “我们也去吧?” 李玄度正在发愣, 顺手接过茶碗喝了,“祈平郡主”这名字好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好像……是从师父的口中, 他端碗的手一滞, 想起来了,是他那乱点鸳鸯谱的皇帝爹给他定得未婚妻。 竟还有这糟心事,他这几月过得太快活, 早已忘到九霄云外,李玄度垮了脸,“我们又不是大夫, 凑什么热闹?” 摊主又道:“进城的也不都是大夫,捉妖师、道士不在少数,不过据说连开封邢妖司的姜判官都没瞧出来问题,郡主这病怕是难治咯。” 苍清听了这话暗想:若是大师姐在就好了,和小师兄联手有病治病、有妖除妖,那赏金简直是手到擒来。 她道:“小师兄我们进城后去瞧瞧吧,保不齐就是妖孽作祟。” “不去!”李玄度将手中喝空的茶碗递还给摊主,转身走了。 苍清忙跟上,去拉他的衣袖,“有银子为什么不赚啊?” 李玄度不答,取下绑在马车上的一张小矮几,架在车舆前的驭座上,又摆上纸笔,说道:“我去周边村子里添点柴火和干粮,你留下画符,我回来检查,少一张挨一下戒尺。” 苍清即使是赶路也每日都要做功课,用李玄度的话说叫勤能补拙,在这方面他格外严厉,如此吃力不讨好,难道只是出于负责吗? 瞧着他一脸闷闷不乐,苍清也不敢在这上头犟嘴,无奈地挥挥手,“快去快回。” 按他们的脚程,赶在中午前上路,今夜在林间再夜宿一晚,明日就能进城。 苍清埋头画平安符,阳光被车舆的帽檐挡去了大半,倒是不晒人,她如今能画的符已有不少,虽效用还是比不得小师兄的,但规整了不少,字迹也好看许多。 官道两旁鸟鸣声声,蝴蝶翩翩。 就有那么一只翠蝶翕动着翅膀,停在了笔杆上,苍清停下笔歪起头,悄悄探手去抓蝶,指尖离它分毫之际,蝴蝶振翅而飞。 出于毛茸茸的本性,苍清立时跳下马车扑蝶去了,兴高采烈追了一路,又被鸟儿扑腾翅膀的声音吸引,越跑越远,见周围无人,她干脆化出原形滚进了花丛中。 等她酣畅淋漓沾了一身花粉出来,忽的想起符才画了两张,她忙不迭赶回马车前,拍了拍身上的花粉,抱腿端坐在驭座上提笔画符。 天上的日头已经居中,马车帽檐的阴影渐渐遮不住矮几,阳光洒下来不免刺眼,苍清可管不了这许多,眼见着不远处出现了一道青色身影,她汗流浃背,画出的线迹歪了,赶不及根本赶不及。 青衫少年提着一捆柴越走越近,她的手心不想挨戒尺!苍清心一横,索性趴在矮几上装睡,能躲一时是一时。 李玄度走近就瞧见少女一张睡颜,在明媚阳光下白的透光,照出脸颊上细弱的汗毛,像极了夏日枝头鲜艳欲滴的仙桃。 好想咬一口。 李玄度放下手上的东西,歪腰凑近她细细瞧着,嗯……身上有花香,发髻上星星点点还沾着白黄的花粉,额际渗着细汗。 桌上零星画完的平安符,笔迹一张比一张潦草,他一会没盯着,她就偷跑去玩了?还如此贪睡。 李玄度又好气又好笑,他毕竟也少年心性,拿起矮几上她画的平安符轻轻贴在她眉心处,小狼妖成了小僵尸。 这世上有这么漂亮的僵尸吗? 有的话他定将她捉了,日日绑在身边,省的叫其他人抢走,想到这李玄度自己先忍不住轻笑出声,心中郁气全消。 他越凑越近,气息呼在苍清脸上,痒痒的,苍清想笑又不敢睁眼,心还扑通扑通直跳,定是装睡怕被抓包,才不是起了其他什么奇怪的心思。 眉心处贴的符纸没什么感觉,但她记仇,暗暗决定找机会也要贴小师兄一次。 即使闭着眼,依旧能感受到有阴影罩过来,额头上突然传来温热的气息,苍清的心有一瞬停滞,而后“砰砰砰”加剧了跳动,似乎要蹦出胸腔。 他隔着符纸亲吻了她的眉心,如蜻蜓点水,一触即离。 这个感受她不会认错。 在遗的蛇腹里,他柔软温润的唇也曾无意间碰触过她的眉心。 苍清的手脚僵化不能动了,也不敢睁眼,耳根发红,原来耳朵在这种时候就会变烫。 直到被李玄度抱进车舆内,又等人退出去,马车重新启程传来马蹄“哒哒”声,苍清才敢睁眼。 青麻车帘上影影绰绰印着一道修长身影,苍清只瞧上一眼,双手立时捂住发烫的脸,在铺就的软衾上打了个滚,身心如坠云端,这种奇妙的感受近月来常常出现。 啊啊啊啊啊! 想摇尾巴,好想摇尾巴。 马车随着行进一颠一颠的,坐在驭座上驾车的李玄度觉察到今日的马车颠得不寻常,官道还算平整,那…… 他回头掀起车帘,正好撞见趴在软衾上打滚的苍清,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轻轻扫过他的脸,痒得他想打喷嚏,李玄度本能抓住了,还顺势撸了一把。 嗯,很蓬松,很好撸。 等李玄度反应过来他手中抓得是什么时,车里车外的人都愣住了,二人的脸皆在瞬间爆红。 “我、我、我……” 李玄度支吾着快速松开手转回身,“我、我不是有意轻薄你。” 帘子重新放下,车里车外安静无声,只有马蹄声、鸟鸣声、心跳声和加重的呼吸声。 李玄度心不在焉甩着手中马鞭,耳朵竖得高高的,等着车里人发落。 车里的苍清脸红得能滴血,打滚被抓个正着,尾巴扫人脸上,小师兄还撸了一把,这和……有什么区别啊? 太羞耻了。 苍清收掉尾巴盘起腿坐端正,极其轻声地嘟囔:“妖的尾巴是不能随便摸的,比拉手严重多了,小师兄下次不可以这样。” 车外的人许久没动静,就当苍清以为他没听见时,李玄度说:“我可以负责。” 苍清睁圆了眼,负责?负什么责?怎么负责? 他们是从小一同长大的好友,他和大师兄一样,是她的兄长,怎么能负责?苍清慌了神,下意识反驳,“不、不用了!” 她拒绝的如此果断,李玄度心里不免失落,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烟消云散。 可仔细想想,他一个道士没被妖嫌弃,能做朋友已是荣幸,更别说他不过百岁寿命,会老、会病、会死,他哪有资格陪伴她。 李玄度轻笑一声,“我开玩笑的,本道长怎么可能和妖、对妖负责。” 里外又都安静下来,整个下午二人再没说过一句话,一个只顾埋头赶车,一个只敢垂头躲着。 日落西斜,李玄度找了处避风地停好马车,在边上架起火堆生好炉子烧水,路上伙食简单,多是干馍泡热水,偶尔才打个野味。 往日这时候苍清定然是同他一起,坐在火堆旁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吹凉风赏星星等着吃晚食,今日嘛…… 热水很快沸起来,这馍却在马车里,李玄度站在车舆前,几番建设,“那个……” 车帘下伸出一只手,拎着装馍的包袱,“拿去。” 晚饭在尴尬中解决了,睡觉又成了问题,马车还算大,赶不及进城时,都是一人一角在车舆里和衣而卧,今夜好像有那么点不合时宜。 李玄度收掉餐具,“今夜天气不错,我就守着火堆吧。” 反正明早就能进城,将就一晚而已。 “好。”苍清用剩下的热水稍作洗漱后,一溜烟跑回了车舆里。 可惜天公不作美,到了半夜淅淅沥沥下起雨,熄灭了火堆。 苍清被雨声吵醒,外头黑漆漆的,她睡眼朦胧坐起身,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李玄度。 她探手摸到帘子外,小师兄果然坐在驭座上,她顺着他的胳膊一路往下摸他前襟衣服,摸了个遍,还好衣服是干的,没淋到雨。 等会,衣服是干的?那么大的雨,马车的帽檐根本挡不全,小师兄定然是用真力挡去了雨水,所以……他醒着! 他醒着,却装睡。 苍清瞬间清醒,手顿在半路,是装作什么都不晓得继续往下摸,只当梦游摸完就跑,还是缩回手邀请他进车里? 选前者! 手指头动了动又往下探了半分,小师兄衣兜里藏东西了?可这好像是腰腹附近,有兜吗? 再探探看? 手突然被人摁住,李玄度嗓音喑哑,“什么事?” “啊。”苍清有种做坏事被人抓现行的错觉,干脆道:“那么大雨,你进来睡吧。” “不用,我挺好的。” 小师兄说话都打颤,还挺好?定然是冷的。 苍清不由分说拉住他的手,用力拽他进来,“烧一夜真力多浪费,你再有能耐也不是这般用法。” 苍清力大,李玄度又不知心思在哪,不防之下还真被她拽进车舆里,二人扑倒在软衾上,姿势不大好看。 好在四周黑漆漆的,谁也瞧不见谁脸上的尴尬和红晕,只有近在咫尺萦绕鼻尖的香气,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就这么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谁也没动。 “你好重。”苍清实在快压得喘不上气了,推了推李玄度,又说:“你兜里装了什么?搁到我了。”—— 作者有话说:驭座就是马车夫驾驭马车时坐的地方,其实叫御座,怕宝们理解成皇帝的座位,所以改作驭。 之前说每天晚上十一点更新,结果存稿看岔眼设置的全是早上十一点(两眼一黑 那干脆就改成早11点更新,如有加更放在晚上。《 》 50-60 第51章 “什么兜?”李玄度迷迷糊糊问道。 意识过来后, 腾地爬起身摸去了角落里,该死,差点沦陷在温柔乡里了。 苍清摸到他旁边, “我没有嫌弃你, 真的是太重了。” 李玄度没应声,忙着在心里念清心咒, 车舆里又黑又静, 官道旁的林间传出声声夜枭的怪叫, 似暴雨夜里的幽冥鬼嚎,苍清抱住了他的胳膊, 没一会她的头又靠到他肩上。 他没动, 深呼吸了几下, 轻声开口:“阿清, 我有件事想同你坦白, 其实……我、我爹是当今圣上,我是老幺, 排九, 我、还有个从未见过的未婚妻,我、我从一开始接近你就别有用心……” 许久都没听见她回话,李玄度提着心又问:“吓到你了?我并非有意欺瞒, 那个未婚妻也是官家强配的!我绝无那个意思, 我是道士不会娶妻,除了、除了……” 除了你。 他也不知这么急着辩解有何意义。 依旧无人回应,靠在他肩上的苍清, 头一歪倒在他怀里。 李玄度摸黑触碰她闭着的双眼,再留心听她绵长的呼吸,长长叹了口气, 睡着了啊。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坦白,她怎么就睡着了? 睡着了也好,明日再说吧,李玄度又是庆幸又是遗憾,卸了力往后板上一靠,软香在怀,听着雨声一夜安眠。 苍清早间醒来时,车舆里又只有她一人,身上盖着薄毯,外头的雨早停了,昨夜车外鬼哭狼嚎的,但在小师兄身边就什么都不用怕,格外安心,也格外好眠。 她掀开车帘,蹦下马车,大喇喇冲到李玄度身边同他一起洗漱,“小师兄早啊!朝食是什么?” 一觉睡醒,全然忘了昨日发生过的尴尬事。 李玄度一手拿着刷牙子,举着葫芦往嘴里灌了口水,含糊道:“戒尺吃不吃?” 苍清:“……” 该算的账早晚都得算。 “朝食也没什么要紧的,我们还是赶紧赶路去城里吃!”苍清转头往回蹦,嘴里的泡沫都未吐干净,一回头就见白马同风身上挂着一串粽子,还有一束用红绳绑好的菖蒲和艾叶。 她呸掉嘴里的泡沫,取下粽子,还是热乎的,惊喜道:“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粽子?” 李玄度走到她身边,“进城路过的农户卖的,临近端午的节物。” 苍清取过他手中的葫芦,漱干净嘴里的牙粉泡沫,迫不及待剥粽子皮。 “急什么?”李玄度拦住她,拉过她一只手,“还有东西没给你。” 苍清忙往回缩手,被预判的李玄度紧紧拽住,逃跑无果,她愁眉苦脸讨饶,“符我今天补上还不行吗?!好师兄,打坏了就握不了笔了。” 李玄度挑挑眉,“我何时真的打过你手心?” 苍清犟嘴:“那是我平日功课做得好,你没机会。” “鬼画符哪来的自信?”李玄度取出一段五彩绳编织的百索系在她手腕上,“毒月里保我师妹邪祟不侵。” 苍清翻了翻手腕,还挺好看,“那你的呢?” “我不需要。”李玄度微皱起眉,转身去收拾东西。 苍清啃着粽子,打量他忙碌的背影,这态度有点奇怪,五月与他而言是有什么不好的记忆吗? 离汴京城已经很近,赶在午饭前进了城,李玄度说不会逗留太久,于是这回只找了家客栈住下。 临近端午,各处都有卖菖蒲、桃枝、艾叶等节物的,人潮熙攘好不热闹。 苍清这个土包子头回来京,一路左顾右瞧,商铺酒家、勾栏瓦舍,吃得玩的用的,看什么都新鲜,三句不离一个“哇”字,拉着李玄度跑过来跑过去,瞧见什么都想买。 李玄度也只比她好一些,只是面上装得端正,心里也早叹遍了,他除了十岁那年初离云山观随师父来过一次,认祖归宗得知了自己是皇子以外,之后走遍大江南北没几日安稳,师父严厉,云山观的好时光一去不返,只剩动荡路途。 他之所以自小被丢在千里外的信州,正和毒月有关。 偏巧到京的日子赶上毒月。 李玄度侧头瞧见一脸恣意的苍清,心里可谓是复杂,师父交代他将人带到汴京,还传信让他必要严厉教导她道术,不可有分毫松懈,为的就是让浮生卷的主人日后有能力去寻遗失的神物。 他总要带她去见师父和官家,他的身份再满也满不了多久了。 李玄度稍作斟酌:“苍清,我有事要同你说。” “这就是阿榆说得晋江书坊?果然很大。”苍清与他同时开口,根本没注意他的话,转头又叹道:“哎?书坊隔壁就是开封报坊,买张小报瞧瞧。” 李玄度无奈掏钱付账,等了一会,他再次开口:“我有事要与你说。” “你说。”苍清头都没抬,手里翻看着刚买的小报,惊叹:“上头写祈平郡主自从重病昏迷后,暻王日日往平国公府送珍稀药材,暻大王不就是阿榆假扮的那位六皇子吗?那阿榆能拿到他的令牌必然与他熟识,我们去平国公府碰碰运气找阿榆吧。” 李玄度的危机感陡然升高,“你要去找白榆??” 多少个月了,还没忘? 苍清点头,“也是想去赚赏金。” “小娘子要去平国公府?”报坊老板很热情,接话道:“听闻和祈平郡主有婚约的九皇子早几天就到京了,未婚妻重病,九皇子作为未婚夫可是一趟都没去过平国公府,还比不上暻大王殷勤,你可知是为什么?” 李玄度:?我早几天就到京了?我怎么不知道? 苍清则一脸好奇地凑上前:“为什么?!” “连载小报。”报坊老板挥了挥手上的小报,“小娘子再买一张自己瞧?” 苍清回头眼巴巴瞧李玄度,她的钱之前都用来买同风和租马车了,在拿到“画卷”的三百赏金前就是个穷光蛋。 李玄度熟练地掏钱付账,“小报写得也不准,你看看过得了。” 苍清嘴上应过,瞧完小报却骂道:“这九皇子真不是个东西!” 李玄度:??? “未婚妻都病重成这样了,他还一心想着夺皇位?!巴不得未婚妻死了好。” 李玄度:啊??? 他拿过苍清手中的小报,读了两行,脸越看越黑。 小报上说九皇子是为了皇位回来的,但他的生母俪娘子是夏人,夺位多有阻碍,又说平国公府的老将军战死后,只剩祈平郡主一人,圣上说是看重她自小养在宫中,不过也就是个空壳子。 所以将无实权的祈平郡主许给常年不在京中的九皇子,是为了削弱九皇子出阁开府后的实力,也能看出官家不重视九皇子的心思。 九皇子自然不满意这段没有妻家帮扶的姻亲,祈平郡主若是死了,一了百了。 污蔑!纯属污蔑!李玄度捏皱了小报,他连平国公府有几口人都没在乎过,皇位算个屁!闲云野鹤的李道长骂了脏。 “本仙姑最恨负心汉,若有幸叫我遇见这位九皇子,定也打断他的腿!” 李玄度的脚踝骨隐隐作痛,目光瞟向义愤填膺的苍清,为自己辩解道:“那是包办婚姻,面都没见过又不喜欢,怎么能算负心?” 苍清从他手中夺回被捏烂的小报,“你们凡人不就讲究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吗?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都是按礼数嫁娶。” “当然要紧!不喜欢何必去糟蹋婚姻!”李玄度从没哪次这么着急过,“若是我、若是他们自己做出的约定,合该遵守,可他们是吗?说不定祈平郡主早心有所属,你瞧那暻王不就殷勤的很,九皇子硬凑上去岂不是棒打鸳鸯。” 苍清点点头,说得有点道理,“那若是祈平郡主喜欢九皇子不喜欢暻王,我是不是就可以打断九皇子的腿?” “那也不行!”除非师妹想要个瘸腿的夫君,李玄度轻咳两声,抹去脑子里的胡思乱想,循循教导:“光祈平郡主单方面喜欢不够,两情相悦才能成亲。” “这样啊……可我还是觉得九皇子不是好人,他不喜欢就去说清楚啊,再说郡主是女郎,他就是为了她的名声也该去看望。” 李玄度满腹怨气无处发,他本来就是要去请旨退婚的好吗?谁知祈平郡主突然就病重了? 苍清叠起小报收进怀中,“你刚刚要同我说什么?” “没、没什么。” 她都要打断他的腿了,李玄度哪还敢坦白,其实这身份也并非不能再瞒一瞒,大不了不带她去见师父和官家。 寻神物这事,他们一路来不也已阴差阳错地寻回来三件,接下来继续由他在中间代为传话行事就好。 “我下午出去一趟,明日再与你逛。” 苍清忙道:“去哪?我也去。” 李玄度转看眼,“我去……见个朋友,你留下画符。” “朋友?你除了我还有朋友?”苍清歪起脑袋盯着他瞧。 好奇怪,以往她不想去的地方小师兄也硬要拖她去,恨不得将她放进兜里随身带着,今日很反常,哪个朋友她不能见? 李玄度心里发虚,嘴上放狠话:“若是今日不能将符补上,明日不准出去玩,还得挨戒尺。” “我不稀得去。”苍清变脸极快,转头就走,“我爱画符!想画!爱画!” 逛了一晌午,买了一堆端午节物,其中不乏鲜花、吃食这些不适合放进乾坤袋里的东西,李玄度两只手都抱不过来,苍清还不肯停歇,瞧见卖桃枝的非要买,说是要给他个惊喜。 拿得东西太多,李玄度逛得眼里无光,听见有惊喜重新活过来,“什么惊喜?” “晚间你便知晓了。” 苍清神秘兮兮摇着头不肯说,挑了一枝杆子格外粗的桃枝,左右瞧他确实是拿不过了,于是将桃枝插在他腰间鞓带上。 日上三竿,满载而归,待吃过午饭,李玄度准备出门,走前还拿走了美人图,临到门口苍清拉住他嘱咐:“你别一人进宫领赏。” 李玄度失笑,“怕我独吞赏金?” 苍清一脸严肃,“我是担心公主真的瞧上你。” “嗯?”李玄度来了兴致,“担心什么?继续说。” 苍清仰头望天,“嗯”了半天也解释不出来,“反正你不能做驸马,我会不高兴。” 之前在信州提起寻到画卷后来汴京,官家会赏什么,苍清还调侃过他,长得如此标志要对自己自信些,眼下她却不大愿意了,原因嘛,她不知。 李玄度笑眯眯的,瞧着心情极好,“我不可能做驸马,师妹放心,走了,等回来带你去京中最好的酒楼吃晚食。” “小师兄最好了。”苍清抱住他,在他怀里蹭了蹭脑袋才松开,“早去早回,回来送你惊喜。” 她站在门口笑着对他摆手,走廊里的一位中年娘子磕着瓜子瞧了半天,待李玄度下楼走远了,笑道:“哟,刚成亲的小夫妻吧?这么腻歪。” “不是不是。”苍清忙摆手否认。 中年娘子也摆手,“还不好意思嘞,婶子懂!谁还不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小娘子你这夫君长得这俊,是得看紧些,男人哦心都野得很,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可不少。” 苍清咧咧嘴,礼貌笑了笑转身回屋,京里的人就是热情健谈,不过“夫妻”这个称呼,还挺好听的。 她哼着小调,取来黄纸研了磨,这回当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快速画完所有符箓。 起来伸个懒腰,又马不停蹄从早间买得一堆东西里挑出桃枝,比划了两下,掏出刻刀埋头刻起来,时不时瞧着手中物件,叹气摇头。 为了赶在李玄度回来前完工,做得有些急,又想做得好,就格外专注。 完工时门外突地传来“咚咚”敲门声,苍清吓得人一抖,叫刻刀划伤了手指,血大量从伤口渗出来滴到桌上,疼得她直吸冷气。 “谁啊?”苍清收起做好的东西起身去开门,带伤的手指含在嘴里,门一开,瞧着外头白发须眉,手拿拂尘的男人愣在原地。 他说:“小苍苍,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百索:五色彩绳编织的手绳,端午节物。 刷牙子:牙刷 牙粉:牙膏(古人会往里面加中草药,也算是防蛀牙了。) 《梦梁录》有载北宋已经有牙刷,一般为木制也有骨制,一头钻上数孔,插上马尾毛或猪鬃。 北宋的汴京城小报行业极其发达,各种八卦当天就能印出来传遍京城,真实度嘛和当今社会的差不多啦。 第52章 苍清吓得立时关上门, 凌阳道人比她快,伸手挡住门,“怎么?整日与我徒儿厮混一处, 却不识得我了?” 识得自然是识得, 只是凌阳道人张口喊出她的犬名就有些惊悚了。 苍清眼见无路可跑,手虽还用力抵着门板, 认怂的态度摆得极快, “师叔!你别收我!我立马与小师兄断绝关系!” “我何时说过要收你?”凌阳道人皱了皱眉, “还真厮混上了!我说那小子今日怎么不带你进宫,说话还支支吾吾的。” “进攻?打谁?”苍清就问了这一句, 脑门挨了一击暴栗。 “哎哟。”她捂住脑门, “师叔怎么打人啊。” 手一松开, 门没了支撑, 凌阳道人顺势推门进屋, 冷哼,“见了长辈不请人进屋喝口茶还叫人吃闭门羹, 无忧那小老儿就是这么教你的?” 好好的还扯上她师父了, 苍清不敢犟嘴,只敢暗自嘀咕,“没大没小直呼你师兄道号, 你又好哪里去了。” 凌阳道人环顾屋中一圈, 脸色稍好看了些,“你们没住一屋?” “偶尔住。”苍清捏着手,垂着头, 答得老实本分。 “两个逆子!”凌阳的白眉高高扬起,吹胡子瞪眼,“你们!你们有违天理!” “师叔你没事吧?”苍清跳开老远, 这老头脾气怎么还是那么差,说炸就炸,理由? 凌阳抚胸,含蓄问:“住了……几回?” 苍清的手指还在流血,她轻轻啃了两下,略微仰头思索,“记不清了,闹鬼的时候就住一屋。” “鬼还是你们玩乐的一环了?!好好好!长本事了,师父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出趟任务童子身都玩没了,看我一会不打断他的腿。”凌阳说得咬牙切齿。 苍清越听越迷糊,什么任务?谁的童子身没了?打断谁的腿?谁要和鬼玩啊! 瞧得出凌阳真的很生气,苍清才不要去触霉头,垂着头装乖。 凌阳不愧是得道高人,做了两下深呼吸,再开口已是平澜无波:“小苍苍你怎么不问问,我如何识出的你?” 在苍清眼里,那就是这老头还是那这喜怒无常,一惊一乍的,要不是师弟呢?比不得他师兄无忧。 她师父那心境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玩阵法的大约都是这德行,她大师兄也是一脉相承,温润如玉翩翩君子,淡泊、淡定、淡出水。 苍清顺着凌阳的意思摇摇头表示不知。 凌阳一脸高深,“我与你师父从收养你开始就知晓你的身份。” 这话的意思是?苍清一时没转过弯,“大师兄大师姐也知道吗?” 毕竟她幼时体弱,是这两位一宿一宿熬夜照看大的。 “他们不知,你可以像耍玄儿那般,也耍耍你大师兄大师姐,一碗水总得端平吧。”凌阳说这话时,脸上带上些期待的笑意。 “我没耍他!”她只是难以启齿。 这么说来无论她是人是妖,师父都不会收了她,那她岂不是白跑下山了? 苍清高兴地差点蹦起来,“我可以回信州了!” “你使命在身怎么回?”凌阳诧异地瞧她一眼,“怎么?你们都‘坦诚’相见了,他竟什么都没与你说?” 不等苍清细问,这小老头又怒了,拎起她就往外冲,“跟我进宫!” “哎哎哎哎!”苍清根本没的反抗,这师父和徒弟怎么都喜欢拎人衣领子啊? 凌阳的道行高深莫测,飞檐走壁脚下生风,苍清发髻吹得乱糟糟的,髻上的珍珠钗都被风刮掉了几支,发带更是飘了一路。 进了皇城,待行至某处宫殿前,苍清脚都没站稳,又开始“哇”声一片。 一路行来,殿宇巍峨、朱门金漆,已经让苍清目眩神迷。 这偏殿竟也是碧瓦朱檐、雕栏玉砌,琉璃瓦的光折射在人脸上开出了绚丽的花。 门口的内侍先行通报后,凌阳才领着她进去。 一位身穿白罗窄袖袍,腰系金銙带的中年男子高坐堂上。 苍清左顾右瞧打量着,后脑勺突的又轻挨了一下,凌阳道:“没规矩,见了陛下还不见礼?” 陛下?高座之上就是当今圣上?!要给她和小师兄发赏金的那位? 金主!大金主! 苍清回过神学着凌阳的样子见礼,乖得凌阳都多看了她几眼。 官家瞧着很和气,侧头吩咐身旁的内侍,“去俪娘子那里将老九喊来。” 等内侍退下,官家从头到尾打量她遍,冲她招手,“你就是苍清?” 苍清站着没动,点点头,她对目前的情况有点拿不准,地图不在她手上,凌阳师叔带她来见官家是何用意?小师兄一会回客栈寻不见她,会不会担心? “坐吧。”官家也没和她计较,转头和凌阳旁若无人地相谈起来,瞧着对彼此都极为尊重,听话中之意还是昔年故友。 苍清虽不明所以却不敢轻举妄动,她本来也爱听墙角,在旁听了半天,也是从散碎的信息里拼凑出了些消息。 原来这九皇子生在毒月五月初九,司天监卜得他六亲缘浅,身带童子煞,既是天生童子命,及冠前若强行养在父母身边,克父克母,也恐有碍朝廷根基,所以从小送去道观算是为本朝祈福积德。 苍清开始还有些为这九皇子打抱不平,越往下听越觉得熟悉,脑子里蹦出个人影来。 她突然有点心慌,摸了摸自己被风刮乱的发髻,猛地站起身,“我、我想去更衣。” 凌阳正要呵斥她没规矩,官家瞧她一眼笑着拦下了,“是不大雅观,凌阳你这人也真是毫无审美,拎着人来的吧?小娘子有哪个不爱漂亮的?” 他温和道:“让人带你去。” 有女使垂头领苍清去到隔壁空屋整理,还唤来宫里的梳头娘子替她重新梳妆。 梳头娘子带了一整匣的金银钗饰,说是官家赏的,让她尽管挑,苍清随手点了几样合适的,那珠钗上的珍珠比她之前戴的要大上一圈,色泽也更圆润,若是卖了定能卖上好价钱。 思及此,她不自禁笑出声,等拿了赏金她就是小富婆,哪里还要当钗饰?若真没钱了还能和小师兄一同替人看事赚银两,她如今不是无依无靠一人行走江湖了。 她一笑,梳头娘子立即夸道:“小娘子相貌堂堂,好像那年画上的仙人,如今榴花开得正好,不如折一枝来簪发?与娘子的朱裙相称的很。” 苍清临窗而坐,正好能瞧见外头院中一大片石榴树,五月的花大多都落了,唯榴花开得正艳,一朵朵小灯笼似的挂在枝头,像过年时照在小师兄头顶上的那盏红纱花灯。 小师兄当时没站稳,还不小心亲了她,苍清笑道:“一会梳完出去时我亲自去摘,妆匣里的琉璃花瓶簪也留下吧。” 花瓶簪用来养榴花正好。 不远处走来两个宫人,吸引了苍清的注意,一人拿着花洒壶,另一人挽着篮子。 渐渐行近,停在一颗石榴花树下,挽着篮的宫人从篮子里拿出剪子,在树枝上比比划划。 “得给俪妃娘子寻枝开得最好的回去插瓶才行。” 拿花洒壶的宫人给石榴树浇起了水,“石榴花好看是好看,就是不香,我觉得不如芍药。”她以袖捂嘴,嘻嘻笑道:“就像那九皇子俊得如芍药般。” “羞不羞?皇子也敢讨论?”挽蓝子的宫人话是这么说,却笑道:“九皇子名花有主了,你要么向俪娘子讨个赏,去做九皇子的房里人?” 拿水壶的笑着啐了一口:“谁敢与京中魔王祈平郡主争夫婿,不要命啦?要说这榴花,还得是平国公府园子里的才最好呢!” “那是,谁不知当年平国公穆将军为讨似和夫人欢心,种了整整一后园石榴树呢。” “说起这似和夫人也是可惜,放着好好的平国公夫人不当,偏做出那等事来。” 挽篮子的宫人不顾手中还拿着剪下的榴枝,忙捂住了浇花宫人的嘴,“嘘——那件事是我们能说得吗?小心你的脑袋。” 可她自己却也轻声叹道,“哎,如今祈平郡主重病也不知如何,平国公忠烈……哎……” “官家前阵子不是派了御医和佑宁观的道长去看了吗?就连邢妖司的姜判官也去过了,却谁也瞧不出问题,怕是不成了。上个月是闰四月本就不吉利,会不会是似和夫人的鬼魂作祟?我可是听闻……” 挽篮子的宫人出言打断,“你别胡说,怪吓人的。” 篮子里榴花不知不觉已经满出来,宫人们收起工具,提篮离去。 坐在轩窗下的苍清将宫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这两人想来是俪娘子身边宫人,皇子都敢随意议论,说起平国公府的事却讳莫如深,是有什么忌讳在其中? 她可还惦记着平国公府的赏金呢。 听了这许久,梳妆也已结束,苍清让陪侍的女使等在廊下,自个去折榴花,她穿梭在火红的榴花间,要挑半开的,放进琉璃花瓶簪里用清水养着,簪在发髻间,等到晚间就恰好开放。 她都想好一会回去时,宁死不让师叔提衣领子,再乱了发髻到了客栈还怎么叫人赏花? 她要同小师兄炫耀,这是宫里的榴花,他定会夸她“人比花娇”,会的吧?会夸的吧? 苍清脸上扬着笑意,选了半天才挑中一枝满意的,今日的日头真毒,晒得她要出汗了。 榴花刚放进花瓶簪中,不远处的回廊下转出道熟悉的青色身影。 苍清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刚刚心头所念之人。 顾不得将花瓶簪插到发髻间,朝着来人飞跑过去,“小师兄!” 一头撞在李玄度身上,嗔道:“你不是说不进宫领赏的吗?不是说只见个朋友吗?骗人!” 李玄度没料到苍清会出现在这里,他还没有所反应,替他领路的内侍先骂道:“大胆!哪里来的不长眼小宫人,冲撞了九皇子还不避开!” 九皇子? 苍清抬眼瞧见李玄度脸上一闪而过的慌张,二人皆怔愣原地,无言对视,不明情愫在眼神间无声传递,无人开口。 “退下。”李玄度先道。 内侍得了令立时上前拉人,总有仗着几分姿色想攀高枝的宫人在亲王、公主眼前碍眼,他早已见怪不怪,这不九皇子刚回京就有人按耐不住了。 “哪宫的贱婢子还不下去?!要挨耳光吗?” 内侍突然出手拉人,发愣的苍清一个不防,手中的琉璃花瓶簪落到地上,碎了。 拉扯间踩坏了她新折的榴花。 苍清垂头,地上的榴花已不复韶华,还没戴给他看呢。 她蹲下身去拾花,她挑了好久的,还没听到夸赞呢。 李玄度去拉地上的人,哄道:“碎了就别捡了,师兄日后给你买更好的。” 苍清没动,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委屈,“我不要你的。” 她倔强的身形带着些落寞,瞧得李玄度心都要跟着琉璃花瓶一起碎了,他朝内侍扫过去一个凌厉的眼神,冷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滚下去!” 等内侍着慌走远,李玄度也蹲下身,小心翼翼继续哄人,“小师妹?小仙姑?生气了?师兄给你赔不是。” 第53章 苍清还是蹲着没动, “你真是九皇子?” “嗯……”李玄度拢住她的双手,“仔细别划伤手。” 苍清现在脑子里正乱着,小师兄成了她口中的负心汉九皇子, 早间刚骂过还要打断他的腿, 说坏话说到人眼前了。 不敢睁开眼,希望是幻觉。 脱口而出的却是, “九皇子好威风, 哪敢叫您赔不是。” 其实他骗她就骗她吧, 反正她也没少忽悠他,但怎么就是不高兴呢?心里闷闷的, 她不喜欢他这个身份! 跟着苍清的女使听到动静从屋里出来, 瞧见这场景, 很有眼力见什么也没问, 只轻声提醒, “殿下、小娘子,官家还等着呢。” 苍清闻言甩开李玄度的手, 起身闷头往偏殿走, 后者死皮赖脸地紧追上她的步子,牵住她的手,歪头在她耳边轻声说:“回去还要去酒楼吃饭的, 嗯?” 苍清很想恶狠狠回一句“不稀罕吃了”, 但她没出息啊,抿着嘴不答。 李玄度又道:“是我不对,不该满你这许久, 阿清若是想打断我的腿就打吧,绝不反抗。” 他闭着眼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苍清瞥他一眼, 忍不住笑了,“若真成了跛子,郡主就瞧不上你了是不是?” 她随口一言,二人皆愣了一瞬,李玄度道:“阿清,我不喜欢她,也不会娶她。” “你娶谁关我什么事?”苍清是这么回的。 二人牵着手进了偏殿才放开,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为,哪里逃得过本就在格外留心他俩的凌阳道人,若非官家在上,他又该怒骂“逆徒”,并拿拂尘将他二人打开了。 凌阳道人咳了两声,白胡子跟着一抖一抖的,对着官家说道:“不日便是玄儿实年十九的生辰,也到了可以出阁行及冠礼的年纪,官家把事情说清楚吧。” 官家目光深沉,瞧不出心中是何思量,挥手遣退侍从。 凌阳师叔转头又对李玄度道:“将浮生卷和地图拿出来。” 李玄度上前递出浮生卷与美人图,“请官家过目。” “怎么不喊‘爹爹’?”官家接过东西,见他不回话收起严肃做派,笑道:“不怪你不亲近,从小不像其他姐妹兄弟常伴在爹娘左右。” “臣不孝,不能常伴父母左右。”李玄度依旧半垂着眉眼,回话恭顺却冷淡。 “这也怨不得你,当年送你去观中修行是迫不得已,你未生怨憎说明凌阳将你养得极好,如今既回来了,其他兄弟有的你自也不会少。” 官家说着话,将美人图往旁边一放,只拿着浮生卷在手中细细瞧了个来回,“爹给你定的封号“琞”,也是予你厚望。” “我明白……”李玄度终于抬了眼。 官家的目光却只瞧着浮生卷,那搭扣明明再普通不过,他却是如何也打不开。 他朝苍清招手,“你就是浮生卷的现任主人?” 苍清知道官家的意思却没接话,浮生卷的主人,谁不知道意味着危险啊,直到凌阳师叔犀利的目光瞟过来,她才乖乖过去接回浮生卷麻溜地解开搭扣。 卷中光景便立时展现在众人面前,官家盯着瞧了许久,起身来到雕花红木的多宝阁前,手中不知如何动作,不多时取出一副画卷来。 他说道:“你们手中美人图里的是假地图,我手中的这幅才是真品。” 什么意思?他们寻来的美人图是假的,那赏金怎么办? 这是苍清的第一反应,而后才想,官家故意放出假地图,又自导自演高额悬赏画卷,目的为何? 官家似是看透她心中所思。 “如今朝局动荡、内忧外患,邻国屡次挑衅,西夏漏网之鱼也仍有卷土重来之势,玉京的出现已然危及到了赵氏江山,人人都想取而代之。” 官家将覆在锦缎上的画纸小心翼翼取下,递给苍清,“集齐十二件神器的浮生卷是玉京的钥匙,而你作为浮生卷的主人,便是破局的关键。” 苍清接过画纸,上头是和赝品几乎相同的山景图。 手中的浮生卷起了异样,两样东西同时腾空飞至半空,柔和的光晕从浮生卷中四散而出,将画纸包裹,两者渐渐融合,最终只剩下浮生卷漂浮在空中。 光芒渐渐消散,浮生卷再次落回苍清的手中,打眼一瞧,卷中多了一张山景城镇图,比裱在画轴上时还要大上许多倍,在巴掌大的浮生卷面上收放自如,这么看着确实是一张地图。 最神奇的是,在好几处地点上都有红点闪动,汴京城中就有一处红点。 “这红点便是神物所在的大致方位。”凌阳接话给她解释,“不知从何时起,世间出现了一种非人、非妖、非魔亦非神的怪物……” 世人称之为异族,它们长相奇特、能力不同,道术符箓皆对他们无用,据传只有它们互相残杀,或是神物才能将之杀死。 好在异族并不常出来作乱,而历代朝廷为了避免民众恐慌都封了消息,所以上千年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它们的存在。 “我们也只能靠着前人一点点的记录来得知它们的信息。” “很少出来作乱?”苍清不可置信,“我们这一路来就遇到了三个!” 凌阳道人笑道:“因为你与众不同,浮生卷的主人对异族天生自带吸引力。” “那异族到底来自何处?” “世人将它们的来处称为玉京,传言那里遍地黄金玉石、琉璃宝珠,且灵气充裕,只要到了那里便能拥有无上法力。” 苍清:“说得一板一眼,有人真到过那里吗?”。 凌阳道人摇头,“不知,也许有吧,世间一直流传有‘得玉京者得天下’的谶言,这便引得世人无论人、鬼、妖皆趋之若鹜,进而引发出了许多人间惨案。” 怪不得要说危及到了赵氏江山,事到如今,苍清心里也有了思量,她道:“所以陛下是想让我寻回所有神物,继而找到玉京城,打开它的大门?” “不,朕是要你让将玉京的门永久关上。”这次官家用了朕,而非“我”。 苍清沉默下来,她又不傻,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活,恐怕九死一生。 凌阳道长适时出声:“这事不仅关系到江山,也关系到万千世人,妖鬼族中不乏有人知晓了玉京城和浮生卷,毕竟无上法力对谁来讲都是巨大的诱惑,到时妖魔群舞,玉京不封,人间将有浩劫。” 放出去的假地图显然就是诱饵,瞧一瞧都有哪几方在蠢蠢欲动,想必各方势力是不会少的。 凌阳捋捋长胡,“我的好徒儿,匡扶正义,斩妖除魔的时候到了。” 话是对着李玄度说的,可苍清明确知道是说给她听的,不用等小师兄回答,她都知道他的选择。 苍清向来没有小师兄这么大的情怀,也从来胆小怕事并不勇敢,她是妖啊,哪个妖不经历沧海桑田?改朝换代又与她何关?她只是来领赏金的。 “我恐怕没有这个能力,担不起陛下厚爱。” 官家道:“不慌,你只需要做好玉京小队领头的位置,其余事自有人替你解决,朕便封你为玉京特使,年俸千贯。” 凌阳道人也说:“自不会让你一人上路,除你小师兄之外,你的队伍里还会有三人,他们都得听你发号施令。” 苍清不接话,屋里静下来。 约莫是她沉默的实在太久,官家又道:“苍小娘子你须知,浮生卷的现任主人若是死了,它便会易主。” 他如此平淡地说出这句话。 明晃晃的威胁。 “我这是没法拒绝了?”苍清在心里冷笑,都说帝王家无情,视人命如草芥,果然如此。 凌阳道人捋捋胡子,“小苍清,浮生卷既选择你做主人,你躲不过的,不如领了赏金接下任务,有你师兄护着伤不到你半分,还白得个职位。” 一个唱黑,一个唱白,说得好听不过是逼人就范,她来汴京可不是为了拯救人间,莫名其妙说她是浮生卷的主人,她就得替他们冲锋陷阵去了? 苍清虽然怂可也倔的很,咬着嘴一言不发。 李玄度走到她身边,对着皇帝行礼,语气不卑不亢,“若师妹有任何差池,玉京之事官家另请高明。” 苍清不料小师兄会在这时出声,说出的话还是站在她这边,心底实打实泛起了一丝喜悦,恼意也就消了些。 凌阳道人这回面上倒是无甚大变化,只眼神微闪。 官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朕自然不会动她分毫,她何时想通便何时出发。” 他的目光在李玄度和苍清身上流转,像是想到了什么,笑道:“祈平郡主病重,九哥作为郡主未婚夫,可别忘了前去看望。” 这话如闪电般击中了苍清的脑神经,九皇子是官家钦定祈平郡主的未婚夫,钦定的。 也难怪小师兄说绝不会做驸马,可他是九皇子和做驸马一样叫她心里难受,心间又酸又涩。 她余光瞧向身侧人,只听他回道:“臣知晓了。” 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话说了? 为什么又酸又涩?苍清似乎知道答案了。 “这假图拿回去吧。”官家坐回首座,拿起桌上的美人图扔了过来。 美人图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落进凌阳手中,晚了一手的李玄度忙道:“师父,里头的小妖别伤了。” 凌阳冷哼,“下山一年倒转了性。” 他轻飘飘将画卷一展,白灵便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见这场面,挪着脚步悄悄往苍清边上靠。 苍清拉住她的手,轻言安抚:“别怕。” 凌阳道人和官家见了白灵的模样都有片刻的发怔,片刻凌阳才问:“你从扬州来,你的原身是麻绳?” 白灵怂怂地点头。 凌阳道人露出了然的表情,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柄银白色的鞭子,“你和她有缘,和她的孩子也有段缘分未尽,日后你便栖身在此处吧。” 他也不等白灵答应,一挥袖,白灵不见了身影,随后剑指对着鞭子凌空画了道符。 “此鞭名为星临,蛟龙骨雕刻而成,其中还缺一灵,若你愿意可做它的器灵,若你不愿有朝一日待缘分尽了,此符自会失效,到时你可自行离去。” 凌阳说完将鞭子递给苍清,“日后将这星临鞭交给她的后人,此前便由你代为保管,放心,此符咒只是限制麻绳妖自由活动的空间,不能离鞭子主人太远,你还是可以叫她出来玩的。” 苍清不知凌阳口中的“她”是谁,但他不愿说问也没用,日后自有分晓。 苍清接过鞭子,近看才发现鞭子银白色的握柄上用朱色宝石镶着石榴和榴花的图样,栩栩如生。 鞭身也是银白色,共二十一节,每一节环环相扣都是榴花模样,榴花收放自如,展放时六片花瓣边缘锋利如刀,若这时抽打在人身上,怕是会立即皮开肉绽。 苍清随手将鞭子塞进包里,此时心里烦糟糟的只想夺门而逃,“师叔可还有其他交代?” 凌阳与首位之人交换过眼神,说道:“浮生卷以后也由你保管,另外我还有几句话单独与你说,你同我先出宫。”—— 作者有话说:宋朝皇室内部称呼也和寻常百姓差不多,皇帝也会自称“我”或者“吾”,皇子对皇帝自称“臣”或“我”,“臣”正式点。 兄弟姐妹间不论长幼,都以排行+哥/姐来互相称呼。 对生母的称呼是“姐姐”,觉得实在有点怪,文中就改叫x娘娘,比如九皇子的生母俪妃娘子,就喊她为俪娘娘。 也是这个原因,导致我写文时有点不能直视“姐姐”这个称呼,所以文中以“阿姊”作为姐妹间的称呼。 第54章 李玄度本想跟着告退, 内侍来报俪妃娘子来了,官家便又道:“老九你留下,与爹娘再说几句体己话。” 苍清正巧与赶来的俪娘子擦肩而过, 俪娘子对她展颜一笑, 轻轻挑了下眉,也不对官家见礼请安, 张口既是:“五郎好没道理, 我母子分离多年好容易见面, 非将人唤来又这许久不放人,是何故啊?” 俪娘子生得美艳绝伦, 衣上环佩叮咚摇曳生姿, 说起话来骄纵的态度, 更不像传言那般因为是夏人所以不受宠。 这就是小师兄的生母?瞧着倒是年轻和善, 苍清留心多听了一会, 果然官家并无责备之言,如寻常百姓家一般说起了话。 走得远了, 剩下的就听不清了, 苍清跟着凌阳由内侍领着走在廊下,凌阳先道:“就知你这小妖毫无大义不愿救世,若不然我怎会叫玄儿特意下山去寻你将你骗来汴京?” 闻言苍清皱起了眉, 犹疑问道:“师叔是说, 小师兄从一开始就是刻意接近我?” 明明是她先闯进他屋里去偷钱袋子,他又无意间闯入河神庙,二人才重新有的交集。 “他怎么知道哪里能找到我?” 凌阳笑道:“你以为无忧在自己的观中真会发现不了你的异样吗?你再好好想想, 玄儿的屋子里怎么就这么凑巧有一包碎银和身份公验等着你拿?那是无忧老儿给你准备的,里头有一张追踪符,是开过的。 苍清:“……” 凌阳:“不过玄儿并不知你的身份, 我只叫他去寻一位名唤“苍清”的人。” 苍清点点头,不知能说些什么,所有从前不在意的细节,山呼海啸般席卷她的大脑。 小师兄对她竟真的另有所图,不是图钱袋子,是真的图她,又并非图她本人。 从在河神庙里得知她名叫“苍清”时,他就开始别有用心地接近她,邀她同往汴京,送她符纸,教她道术…… 在信州没挽留,是因为根本就知道她接下去的行踪,他给她的那一堆符箓里也有一张追踪符,一张不够保险就再给一张是吗? 难怪去临安的船千千万,他却和她上了同一条。 难怪在渡船上,她无意间扔向小婴鬼的追踪符会有效果,因为本就是开过的。 所以哪怕知道了她是妖也根本不会收她,才不是因为待她特殊,才不是真的选择了她。 小师兄不告诉她九皇子的身份,她有难过但不生气,毕竟她也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可…… 明知她的身份又骗她来汴京,这根本就是戏弄。 她从头到尾都在他们的掌控中,这是被自己视如亲人的他们算计了。 苍清心里升起一股火气,手不自觉绞在一处,手指头上被刻刀划伤的伤口在她的挤压下又流出血,这回她一声不吭,就咬着牙。 血顺着指尖“啪嗒”滴到地上,她才清冷开口:“我不是苍清,你们寻错人了。” 凌阳道人笑着摇摇头:“你就是苍清,你可知为何你身上会没有妖气?当年捡到你时,你被一灰袍蒙面人重伤化出了原形,心脉皆碎,七魄竟只剩下六魄,人少了一窍没有痴傻都算好的。” 这灰袍人想必就是扬州城遇上过的前矢。 苍清的语气不算好,“师叔身为道士,既然当时便知道我是狼妖,又为何肯救我?” “你当时身边有一把月魄剑和一样神物锁灵珠。” 呵果然,无利不起早,苍清闻言不禁冷笑。 凌阳道人无视她的嘲讽继续道:“我将奄奄一息的你带回观中,无忧卜了一卦,说你是救世主是日后的破局之人,我们商量后便用锁灵珠锁住了你的心脉保住你的小命,也意外封住了你的妖气和灵力,让你重新长了一遍。” 又是“破局”二字今日都要听烦了,她何德何能担得下救世主这个名头,于是苍清刻意忽略了这句话,只不咸不淡问道:“所以神物锁灵珠在我心口?” 灰袍人前矢提过她盗走了狼族圣物“锁灵珠”,又对上了,那她不是苍清能是谁? 凌阳道人点头,“月魄剑应当也是你的。” 怪不得月魄剑会听她的命令,也怪不得她用起来得心应手,苍清沉默了一会,问道:“师叔又是如何知道这些神物的?” 凌阳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册子,“十二样神物里有四样已经传出来并在人间造成过危害,一样是穹灵玉、一样是锁灵珠、还有两样分别是引魂灯和饲毒盏,我所了解的所有事都抄记在这个册子里,拿回去看吧。” 苍清接过放入怀中,“师叔既然知道锁灵珠,那打伤我的灰袍人前矢,你可认识?” 凌阳道人反问:“你对被打伤前的事真的一无所知了吗?” 苍清摇摇头,“我以为自己是天赋异禀十六年就化了形。” 凌阳道人被她逗笑,“我并不知道这人是谁,只当年和他交过一手,我们之所以知道你的名姓,能给你造一份公验,也正是我与他交手前听见他如此喊过你。” 凌阳道人叹气,“当年无忧同时也卜算出你是玄儿今生得道的劫。” “师叔是要我离小师兄远一些?” 凌阳道人摇头,“人心总是偏的,就如无忧要保你,而我自然也要保我的傻徒儿,所以当年他开始频繁与我说起‘苍苍是小姑娘’时,我便带他离开了云山观,说来也奇,谁都没见过你儿时化人的模样,就他能瞧见。” “可既是劫,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躲过,儿时躲不过,眼下更躲不开。”凌阳苦笑:“如今妖邪当道,鬼怪四出,你二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不如就顺其自然。” 这些话苍清听得有些麻木了,“为何二位道长不早些告诉我这些?” “你当时形如幼犬,无忧见你如小儿般懵懂无知,总也狠不下心肠告诉你真相,想着你能快乐一日便是一日,如若你哪日想起了自己的过往自会离开,不曾想……” 不曾想她在观中虚度了十六年光阴,直至恢复人身也未会想起过往。 “那小老儿待你如子,到底是真心实意。” 虽说是虚度光阴,也确实无忧无虑。想到无忧观主以及大师兄和大师姐,苍清心里多少生出些暖意。 她长吁一口气,“正如师叔所说我只是一个小妖怪,当年被人打出原形差点都活不下去,根本担负不起救世这么重大的责任。” “小苍清,负不负的起不由你说了算。” 凌阳道人并未戳破她想逃避的小心思,“这锦绣山河你还未去看过,不如先去瞧瞧再做决定也未尝不可,何况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前尘往事吗?” 苍清不答。 凌阳道人也不逼她,只问道:“我那没出息的小徒送你的悬心铃可还在?” “还在。”苍清疑惑,“师叔突然问这做什么?” “给我。” 苍清取下挂在胸前的铃铛递过去。 凌阳道人接过,剑指划过铜色虎头铃铛,轻念了几句咒语,复又还给她,“原本我想着你二人不见面或许就不会应劫,便封住了此铃的效用,怎知你竟会是浮生卷的主人,当真是宿命。” 苍清隐约想起来,九年前,小师兄离开云山观的前一个晚上,他带着悬心铃来找自己诉衷肠,待他走后,凌阳道长也来过对悬心铃似乎做了什么手脚。 “浮生卷既然选了你做主人。”凌阳道人的语气带着无可奈何,“苍清,就如我说的命定之事,谁也逃不掉。” 苍清敛眉,“知道了,师叔。” 二人走过长长的宫廊,跨出了宫门,苍清止步,“师叔,我想在这等小师兄,师叔有事先去忙。” “那行,我正好要去佑宁观处理点事。” 苍清笑笑没回话,凌阳前脚刚走,她后脚也离了宫门,她没有回客栈,漫无目的在街上走了一圈,最终站在皇城外的州桥上,抬手摸了摸发髻间官家赏的珠钗。 河岸边柳树垂条荡在护城河里,随风相交又相离。 春末夏初,新蝉燥起,扰得人心里烦闷不已。 苍清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找出那张追踪符,一把掌心火将它烧了个干净,看着灰烬被风吹散,她走下桥,随便挑了个方向离去- 李玄度赶在宫门落下前出了宫,急急赶回客栈却只见到黑漆漆的屋子,门虚掩着未上锁。 他手里执着一枝盛开的榴花,推门而入,“小师妹?我来给你赔礼了。” 无人应声。 他去摸桌上烛灯,不慎碰撒了东西发出一阵重响,烛火亮起,桃花酥连盒掉在地上。 这是她早间刚夸过好吃的糕点,李玄度赶忙去拾,瞧见一地木屑。 饼皮酥酥脆脆的,已摔碎成渣渣无法再食用,李玄度可惜地拾起木盒放到桌上,桌上堆满上午买的东西,只有凳子前一小片桌面空着,也堆着木屑和断桃枝。 他翻捡了一下,桌上唯独少了那枝桃木枝,却多了几滴血迹。 她受伤了? 她去哪了? 她身无分文,什么也没有带走,能去哪? 他们初遇时,她就是饿了好几天来偷他的钱袋,一想到她要在外挨饿,或许还会叫人欺负,李玄度站在屋中,心沉到了谷底,手中艳丽的榴花好似也在一瞬间失了色。 她一定很恼他,宁愿挨饿受冻也不想见他了。 他这头的响动吵到了隔壁热心妇人,妇人走出屋来,站在他门口问道:“小郎君在找你家夫人啊?” 李玄度回过头,如沙漠中遇见绿洲的旅人,眼里瞬间蹦出亮光,“你知道她去哪了?!”他一脸热切,“她可是给我留了什么口信?” “我、我不知道,也没有口信。”妇人连连摆手,瞧见他眼里的光熄了下去,又道:“但我午间见到有一老叟将她带走了,应该是她阿爹吧,‘逆子’长‘逆子’短的将人骂了一顿,还说什么‘没了童子身要打断她的腿’咧,凶的哟。” 妇人以帕子掩面,说起来很是不好意思,眼里却闪着八卦的光,从兜里掏出一把南瓜子,“小郎君,我说你们不会是私奔出来的吧?有实无名、私定终身?可不兴这般哦。” 李玄度听得有些迷茫,这说的是谁和谁?难道苍清从宫里出来后,遇见她爹了?从未听她提过亲人,是青芜界的狼妖族吗? 在扬州遇到的灰袍人前矢说起的“李玄烛”,他当时并未在意,可后头细细想过,这人与他名字相似,还据说是苍清早逝的心上人,要说毫无芥蒂是不可能的。 越想越揪心,他不答反问,“那老叟是何模样?” 妇人磕着瓜子,答道:“白发须眉、精神矍铄,手里还拿着一把拂尘。” 李玄度:“……” 哦,好熟悉的描述。 细问过时间点,他确定带走苍清的就是他师父凌阳,不是什么苍清无中生有的爹,捋了半天,也终于搞明白妇人是误解了他和她的关系,也不多解释,只谢过妇人,“若我家夫人回来,还请一定要留住她,我一会就回。” 李玄度不再逗留转身下楼,先去客栈马厩瞧了同风,同风见了他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她连同风都不要了? 他解下同风的马绳,翻身上马朝佑宁观疾驰而去。 佑宁观在皇城外,是专供皇家的道观,李玄度大门都不敲,等不及人来开门通报,翻墙进出,直冲凌阳的厢房,“师父!师父!” 凌阳正在打坐,门突地被推开,啧了一声,“为师怎么教你的?这般莽撞!不过自己出去历练一年,就学得一点规矩都没了?” 李玄度顿脚给他施了一礼,立马就问:“苍清呢?师父后来都同她说什么了?” “我能对她做什么?!”凌阳皱眉,“你还质问起为师了?你童子身丢了的事为师还未与你算账!过来挨罚!” 凌阳起身抬手去拧李玄度的耳朵,后者迅速捂住耳朵避开,“我童子身何时丢了?师父莫要胡说,毁我清白。” 凌阳的手停在半空,眉心渐渐舒展开,“当真还在?” “当然!” “那小苍清怎么说你二人睡了?”睡一屋是睡了没错吧?老童子凌阳也不是很懂。 “没有的事!”李玄度捂住的耳朵渐渐发热,“她……她就是这么说的?” 虽知苍清向来爱胡说,但他摸过她的尾巴,她看过他的身子,还摸过他的……“兜”,怎么不算……呢? “你还有脸笑?”凌阳道人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身为道士和妖牵扯不轻,是什么光彩的事吗?你下山时怎么同我保证的?短短一年当真是转了性。” 无忧教出的好徒儿!将他的徒儿都带坏了,一想到接下来自己光风霁月、根骨极佳的小徒还要与那小狼崽日日相处,保不齐哪天自家好白菜就得被狼崽拱了,防不胜防。 他起手捏决点在李玄度额间,“有了这守身道印,为师就放心了。” 李玄度:?什么东西??? 师父突如其来的一手,他根本未作防备,忙跑到镜前查看,瞧见眉心多了一道银白色印记,一时无语。 这日后怎么同苍清解释自己多了道守身印的事,若真与她有些什么,走在外头就是昭告天下“哎——我今天是童子,哎——我明天不是了”,懂的人仅凭道印就能知晓他的身心状态,他不要面子的吗? 李玄度用手指抹了抹,去不掉,也懊恼地轻啧了一声,“师父真是多此一举,我若是想,这东西明日就能消了。” 凌阳一把拂尘抽在他背上,“你敢消了试试!若是寻完神物回来我见不到你额间道印,定然打断你的双腿!叫你再不能行人道。” “……”李玄度吃痛,气道:“人都跑了,还寻什么神物!” “跑了?无忧的小徒如此不堪大用。”凌阳解决了一桩心事,眼下心情倒是好的很,“跑了去寻嘛,不是有追踪符吗?” “追踪符被她毁了。”李玄度来之前早就试过,他眉心紧拧,肃容问道:“您到底单独又与她说了什么,您不准欺负她!” “额,我欺负个小女娃子干什么。”凌阳捋了捋胡子,心虚地干笑两声,“无妨,你大师兄明日就到京了,你到时让他给你卜卦算个大致方位再去寻,让禁军守好城门,量她也跑不出城,寻玉京这么大的重担总要给人点时间缓缓。” “命定之事躲不掉的,你就让小苍清在汴京城逛逛吗,瞧你急的,都敢教训师父了。”凌阳忽然神色一敛,“你不会真动了凡心吧?” “没、没有。”李玄度转看眼,换了个话题,“大师兄、大师姐他们怎么来了?到哪了?!” “他们俩也是玉京小队的人选,走的官道,晚间应该就到城外驷霞山了。” 李玄度心里挂念着苍清,生怕她流落在外忍饥挨饿受人欺辱,汴京城不大,但她若真要躲着他,怎么寻得到。 他今晚就要出城去接大师兄!请他摇卦算方位! 随口问道:“玉京小队总共几人?” 凌阳道:“五人,算上你与苍清、你大师兄和大师姐,另外一人是官家定的,姓姜,我未见过,好像是太子那边推荐的人选,不急,到时你们总会见面的。” 眼见自己的徒儿眼神飘忽,心不在焉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凌阳叹口气,“你小子,给我过来!” “啊?”李玄度本能就往后躲,凌阳快他一步,已挥指对他下了咒,“修道之人最该修心,你日后若是有邪思,眉心道印就会变作朱色,所思越深,颜色越深,你但凡动心绝瞒不过我,别想做小动作。” 李玄度抽了抽嘴角,这老头防贼似的防他,动没动心他自己没数吗?他心虚地捂住额头,“突然有点头疼,师父我先走了。” 凌阳:“不准养狼为患!” “知道了。”李玄度头也未回,早已冲到院门口。 第55章 苍清这几日过得很是悠闲, 根本没有李玄度想的什么挨饿受冻,她当了官家赏的珠钗,拿着钱几乎逛遍了整个汴京, 白灵与她一起, 体会了什么叫作吃香喝辣的美妙人生。 今日,二人又一早来城南孙氏凉饮铺前排队, 买一到夏日就火爆全城的胭脂醉。 据店家自己说, 当年他十来岁还是个推着摊子走街串巷的小贩, 靠着祖传的秘方卖石榴饮糊口饭吃,某日遇上了四位谪仙似的娘子郎君, 喝了他家的饮子大赞不已, 引经据典唐代诗人施肩吾的《山石榴》, 这才有了胭脂醉这个名字。 而如今这家的胭脂醉在整个汴京城中都能排上名号, 这不现在的队伍都从这条街排到另一条街口了。 白灵站在苍清身侧, 有些不解,“一杯石榴汁而已, 也值得排那么久, 凡人就是麻烦。”她已经换下了华丽的礼服,但依旧着一袭红衣。 “这可不是石榴汁,据说只是做成了石榴汁的模样借用的名字, 而且……”苍清阴恻恻地看着她笑, 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得声音说道:“我也不是人。” 白灵往后退了一步,“别这样看着我笑,是要吓死谁?你不是人难道还是妖啊!” “对啊, 我是小动物成精,自然吃得多,你是……”苍清思考了一会, “你是麻绳,最多算植物成精,你只要喝水就好了。” “……”白灵:“唬谁呢?你若是妖那小道士怎么可能这么护着你。” “好好的提他干嘛。”苍清冷哼一声,撇开头。 他护着她自然是为了那什么劳什子的玉京,为了他的大义。 远处哒哒哒传来马蹄声,伴随着高喊:“闪开!都闪开!” 街上排队的人赶紧往边上靠,苍清反应很快也拉着白灵闪至一边。 看着一行人打马疾驰而过,只来得及看出为首的是位穿着贵气的年轻郎君,眼前便只剩下被卷起得一地尘土。 白灵掩住口鼻,“什么人这么嚣张当街纵马?” 一句话引得旁侧路人纷纷开口。 路人甲:“这是暻王啊,出了何事这么着急?也不怕明日被御史台弹劾。” 暻王?苍清的注意力被吸引,忍不住侧头仔细去听。 路人乙:“看去得方向是平国公府,那应该是为了祈平郡主的事吧。” 路人甲:“据说九皇子早间终于登门去看望未婚妻了,还带了位名医一起,是女大夫咧。” 苍清听着路人闲谈,不苟言笑,严肃得一旁白灵也不敢说话。 队伍恰在这时排到了,饮子铺的店家喊她,“小娘子,你的胭脂醉。” 苍清恍若未闻,白灵替她接过装凉饮的竹筒,从她的钱袋子里拿铜板付钱时掂了掂,“没剩多少了。” 手指轻轻戳了戳她,“我们去平国公府碰碰运气赚赏金吧?你之前解谜那么厉害,保不齐这次误打误撞也能赚钱。” “不去。”苍清拿回钱袋,掂了掂确实所剩无几,可去平国公府万一碰上小师兄……她才不要见他! “本仙姑有的是赚钱的法子!” 白灵瞧着她气呼呼的模样,笑道:“近来都没见着他,你俩闹别扭了?他惹你生气了?” “没有,我根本不在意,他爱在哪在哪,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他了。”苍清收起钱袋,也不记得从白灵手中接过胭脂醉,转头就走。 白灵举着凉饮跟在她身后,笑得更开怀,“我又没点名道姓是谁?你急什么?你脑子里在想谁啊?” “……”苍清哑口无言,只管自己走,七歪八绕的,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条巷子,“这是哪啊?我们不是要去吃徐家瓠羹吗?” 白灵左右瞧了瞧,翻个白眼,“哎呀蠢货,你说你不认路瞎走什么?” “这里是文无街,都怪这毒月的日头,将师妹晒出傻气了。”身后传来一道清朗声音。 苍清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身边的白灵显然也听出了声音的主人,将装有胭脂醉的竹筒硬塞进她手里,趁着此处无人,招呼也不打化作一缕烟回去了星临鞭中。 苍清饮了一口竹筒中的胭脂醉,凉气瞬间浸袭心头,连多日来心底的燥意也被浇灭不少。 她回身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九皇子几日不见又俊俏不少啊。” 她在学他说话时的阴阳怪气。 李玄度一身黄衫站在日头底下对她笑,手里执一枝拿琉璃花瓶簪养着的榴花枝,他的额际晒出了细细的汗,原本白皙的皮肤也被晒得微微发红。 像是在毒日头下走了许久。 又或许走了好几日。 他穿的黄衫,是之前与她凑黄鹂鸟的那件。 苍清突然心软了,长叹一声,朝着他走近,递给他手中凉饮,“我喝过了,不介意就拿去。” 李玄度赶忙接过竹筒,咧嘴笑得像得了赏的小孩,猛灌一口,冰冰凉的饮子冲掉了一身燥热。 “小仙姑菩萨心肠,我若是介意岂非不识好歹?” 他们一路来同寝同食,哪里还会介意对方喝过吃过的食水。 苍清冷哼,“你这次怎么找到我的?还有追踪符藏在我身上?” “请我大师兄算了一卦。”李玄度说这话时眼神微动,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在日光下透出红光,“每日都算,每日都寻。” 大师兄每日只卜一卦,都被他威逼利诱用来算她的大致方位,今日总算叫他寻到了。 “大师兄来了?那大师姐呢?!”苍清恢复了神气劲。 李玄度点头,“就在平国公府,我大师姐正在替郡主瞧病。” “你也去平国公府见过郡主了?” “去过了,但我没见到她。” “郡主可好?” “大师姐也瞧不出什么来,郡主昏迷不醒,只能靠汤药吊着。” 大师姐都瞧不出的疾病,得是什么疑难杂症? 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无人再开口说话。 五月大多时候都天气阴沉,可只要天晴,阳光必然毒辣,晒得人脸皮发紧、额头发烫,他们面对面都从对方的眼里读出了些许尴尬之色。 终于李玄度先忍不住开口:“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觉得这身份无关紧要,我还是你师兄,是的吧?” 见苍清不理他,又忙道:“你说过,这辈子下辈子我都是你师兄,不能说话不算数。” 苍清冷哼,张口接话:“也是郡主的未婚夫婿。” “你……在意?”李玄度试探问道。 “我才不在意,我是气你……” 气他什么呢?苍清又不知如何开口,气他在船上不是真的选择她,气他另有所图算计她,她还傻子似的要与他做朋友,自言足够了解他,像个笑话。 “你来寻我又是想劝我回去做救世主?我不会同你回去的。” 苍清转身要走。 李玄度快步拦到她身前,将手中榴花举到她眼前,扯起嘴角强颜欢笑,“送你,那日打碎了你的榴花……” 苍清瞧着花,没来由的越发生气,“让开!别碍眼!” 她用力挥开他的手,榴花连着琉璃花瓶簪飞出去,落在地上,又碎了。 苍清没料到会如此,想去拾花,又顿住身抬步就走,捡什么?她那日在宫中仔细挑了许久的榴花想给他看,都没等到他夸一句,不也踩坏了? 李玄度顾不得花,再次抬手拦住她,“我给你新买了桃花酥,就放在客栈里,天热该坏了……” 句句不提回,句句望她回。 “我、宁、死、不、回。”苍清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李道长这么有本事,要么现在就将我收进葫芦里!” “我永远不会收你。”李玄度牵起她的手放在心口,回视她,郑重其事与她保证,“若我收你,天打雷劈。” 天际晴空闪过一道光,还伴有一声极轻的雷鸣,这是应了誓,若不遵守必遭雷劫,只是轻得叫人都忽略了。 他无比真挚的眼神和说出的话叫苍清动容,可转念一想,不收她只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罢了。 他今日特意换得这一身黄衫,是想博得她同情?好叫她跟他回去拯救三界? “李道长已有未婚妻,自重。” 她抽回手,差点就被这巧言令色的小贼几句话蒙混过关了。 “你自去做你的皇子与你夫人一起拯救三界去,别来烦我。” 李玄度的眸光渐渐暗下去,半垂下眼,“我不会同郡主成亲的。” 他整个人跟着颓了下去,连带着一身明艳黄衫都暗淡了,叫人心疼,苍清又心软了,忍不住探手去摸他的额头,“你也被这毒辣的日头晒傻了不成,你还想抵抗谕旨?” 她仰着头,阳光太烈照得她晃眼,不由眯起了眼睛。 李玄度沉默地由着她动作,只朝她更靠近了些又稍稍侧身替她挡住直射的阳光。 阴影罩在脸上,苍清终于能看出小师兄的表情,不知是不是背光的缘故,他的眸子一片幽暗无波。 她好言相劝,“官家用假地图在试探你的忠君之心,若你带着假地图自己跑去寻玉京,恐怕他就不能放心让你见到真地图了。” 玉京能动摇国之根本,换言之就是若谁越过皇帝有觊觎皇位之心,便不能容。 “他本就不信任你,你阿娘俪娘子又是夏人,给你安排一个只有名头却无实权的郡主做夫人,自然依旧是为了防你,如果你非要抗旨,可知道后果?” “知道。”李玄度一直认真安静地听着,他说:“信我,婚约迟早会作废。” 苍清抿抿嘴,“你和谁成婚与我何干?跟我保证什么?” 李玄度打蛇顺杆上,“你这几日吃的可好?我带你去吃瓠羹,你刚说想吃……” “不去,我能吃能睡过得极舒坦,不劳九皇子费心。” 她虽这般说,却没再要走人。 “那、那我带你去见我的大师兄和大师姐可好?”他拉住她的袖子,问得小心翼翼,全然是祈求的语气,偏又带着期许。 大师姐、大师兄啊,苍清确实很想念他们。 她一扬头,“行吧。” 她瞧见他幽深无波的眼眸里重新闪出了光芒。 “我没原谅你,我只是瞧在大师姐他们的面子上与你走一趟,我随时都会走的。” “我知道我知道。” 二人行在街上,李玄度牢牢拉着她的衣袖,却不敢再像以往般去牵她的手。 苍清气未全消打算宰他一笔,“把你的钱给我,官家的赏金也全数归我,算作赔礼。” “好!不、不好,拿了钱你又要跑,我就是你的钱袋,师妹随取随用。” 苍清冷哼了一声。 李玄度如临大敌,汗流浃背,想了想又改了主意,取出钱袋给她,万一她真要走,有银子好傍身,说得话却是:“我全数身家都给你了,如今身无分文,小师妹可不能丢下我。” 苍清接下钱袋一掂,约摸有个五十金,还算诚恳,瞟他一眼,“你眉心新添的银色花纹是什么?挺好看。” “……”李玄度:“画的。” “为了见郡主特意画的花钿?你可真臭美。” “才不是!” 苍清好奇地拿指头搓了搓他的眉心,“你骗人,擦不掉。” 她还搓了搓自己眉心的朱砂痣,“我才是画的,能擦掉。” “……这是道印。”李玄度瞒不下去,开始胡诌:“代表道行高低,本道长天下第一,这是身份的象征。” 童子身份怎么不是身份? “几日不见你修为又加了?”苍清啧啧两声,一脸崇敬且羡慕,“那若是我取了你的道印,你的修为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李玄度睁大眼,取、取什么? 他极其认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而后垂着眼支吾道:“你若是真想取,我、我随时恭候,但先说好取了我的,就不能取别人的。” “我开玩笑的,我又不是邪道,哎?你的道印怎么变色了,好红啊,是更强了吗?”—— 作者有话说:文无是当归的别称。文无街重遇,夫人归否? 道印变色了,李道长脑子里在想什么啊? 第56章 苍清和李玄度暂时休战和好, 几日未见如隔三秋,一路有说不完的话,路程变得既快又短。 才踏进佑宁观一处僻静的院落中。 “砰——” 屋里传来一声巨响。 这刺耳的爆破声震的房顶瓦片碎成了渣渣, 簌簌往下落, 挡住了苍清和李玄度往前迈的步子。 紧接着屋里跑出来两个人,均是灰头土脸咳嗽不断。 其中一位青衣道袍、铜冠束发, 像个侠客似的腰间别着一红一蓝两把精致的宝剑, 是大师姐陆宸安。 这宝剑苍清相当熟悉, 一把叫飞虹,因剑鞘上镶满云泽石, 一遇上光便璀璨生辉, 犹如天边彩虹而得名, 另一把蓝色的叫观澜, 剑柄上镶着颗红珠, 剑鞘剑身上雕有水波纹,耍起来若流波推澜, 因此得名。 眼下大师姐完全没了平日里的英姿飒爽、意气飞扬, 清丽俊秀的脸上只剩下苦相。 她大喊:“我的炼丹炉!足足花了我二十文的炼丹炉!” “师妹啊,早叫你不要贪便宜了!什么炼丹炉会只要二十文?” 后头说话的这位也是一身青衫,腰间挂着一只不过巴掌大的银质龟壳, 上面串着数枚铜钱, 动起来叮咚作响。 他相貌生得极好,虽有一双桃花眼,却浩然正气端得是温润如玉, 这是大师兄祝宸宁。 陆宸安:“天杀的,竟敢拿劣质的炼丹炉给我,浪费了我一批昂贵的药材。” 祝宸宁:“昂贵?药材?”谁信啊。 陆宸安越想越气, “不行,我得去把二十文要回来,看我不把那奸商打得屁滚尿流!” “谁把谁打得屁滚尿流?”李玄度拦住怒发冲冠的陆宸安,“大师姐,你还是别去了,省了再狼狈逃回来的麻烦。” 祝宸宁见李玄度回来,赶忙迎上前,“小师弟你怎么说话呢?竟说些大实话。” 陆宸安更气了,“你们两个少瞧不起人,我前几日刚花一百两买了新剑谱,我现在强得可怕。” 祝宸宁无语,“什么剑谱要一百两,师妹你又被人骗了吧。” 陆宸安瞪他一眼,“别胡说。” 她手握在腰间的宝剑上,一脸傲气,瞧着倒确实有了一些侠气,对着李玄度道:“小师弟,不信来比试一下。” 李玄度后退一步,“不了吧师姐,刀剑无眼,我怕将你打死。” “……你看不起我?” “是。” “……” “哈哈哈哈哈——” 屋子里传出苍清的大笑声,她好奇心重溜进屋中查探了一番,眼下手里捧着被炸得只剩下半个的丹炉,靠在门框上,笑得灿烂无比。 苍清一出声,陆宸安和祝宸宁的目光都被她吸引。 “人找到了?我就说往南找准没错。”祝宸宁一脸得意还带着点促狭,他对着苍清翩翩一礼,“苍师妹幸会,我是这小子的大师兄,都是道门中人,以后喊我祝师兄就好。” 陆宸安也一时忘了自己的二十文,凑上前笑道:“这小娘子长得可真讨喜,我才见第一面就心生欢喜,也难怪小师弟会一见钟……” “大师姐!我和你比剑!”李玄度突然超大声打断她的话。 陆宸安的注意力马上又转到李玄度身上,快速拔出两把宝剑,“现在?” 李玄度扶额,“晚点晚点。” “哦。”陆宸安默默收剑回鞘,“那我先去找奸商算账。” 苍清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她的手臂,“等吃过晚食,我们一起去可好?” 陆宸安克制住想摸人头的冲动,瞥一眼旁边已经不可爱的成年师弟,要她说师妹就是比师弟讨喜! 念及自家同门师妹苍苍,师父说被她云游的道士带走了,要过几年才回,也不知如今过得如何,苍师妹名字如此相近,心下更加亲近,忙连声答应,“好好好,都听苍师妹的。” 暴躁大师姐就此被安抚住。 苍清莞尔,往大师姐身上蹭了蹭脑袋,“初次见面,我给二位带了见面礼。” 她取下挂在包上的九尾狐尾,又取出银色的缚妖绳,“狐尾给大师、给、给陆师姐,缚妖绳送祝师兄。” 苍清又要去拱大师兄,李玄度相当熟悉她的小狗行为前奏,眼疾手快拉住她,“初次见面,不用这么热情,会吓到我大师兄的。” 苍清作罢,这二位一手将她带大,就如她的亲阿兄、亲阿姊,再见面他们都不识得她,苍清虽在笑,眼眶却发热,她轻抹了一把眼,“师兄师姐,我们晚上用这破丹炉吃拨霞供吧。” 李玄度第一个回答:“这大热天的非吃不可吗?”又瞧着苍清微红的狗狗眼败下阵来,“吃!” 另外两个拿人手短,也跟道:“吃!” 最后吃过晚食,又睡了一觉,等到五更天,一行四人才一起来到十字街的鬼市,这一带只在天黑后开张,天一亮就闭市。 陆宸安正和卖炼丹炉的小贩争得火热,谁也不肯相让,大师兄自然拦在一旁以免二者兵戎相见。 小贩言之凿凿,在鬼市买东西,那就要自己擦亮一双招子,货一旦离手概不退换! 所以有人在鬼市花千金买到了赝品,也有人几个铜板便寻得价值连城的宝物,全凭机缘。 平时商贩的摊位地点是随机的,有时候几天才出一次摊,更有甚者每日都会乔装易容,就是为了避免今日这样的情况。 那贩子嘴里喊着晦气,探手从箩筐的最底部掏出来个四四方方的东西递给陆宸安,陆宸安低头一看那东西的模样,直接不屑地扔给了站她身侧的祝宸宁。 苍清和李玄度站在他们不远处,因为起了个早,所以苍清现在正靠在石墙上哈欠连天,困得头点地。 等到天光微亮,大师兄和大师姐才走回他们身边。 李玄度问:“如何?” 陆宸安挠挠眉毛,“那奸商不肯还钱。” 李玄度早有所料,安慰道:“也不算亏,好歹昨晚我们还拿它涮了菜来吃。” 陆宸安望天叹气,指着祝宸宁,“可这傻子又花了八十两在奸商那买了块砚台。” 大师兄手中果然把玩着一块砚台,是渐变朱色琉璃制的,上面雕刻着精致的花纹,好看是好看,但也瞧不出有什么其他稀奇之处。 苍清摇着头无奈笑了。 一个花百两买本假剑谱的剑痴,外加一个花八十两买砚台的文痴,如果这两人也是玉京小队的,那真是旅费堪忧啊,苍清仰天长叹,出发前一定要狠狠敲一笔官家。 等等,她什么时候说要去寻玉京了? 她剜了眼身旁的李玄度,都怪李明月! 李玄度接受到她的眼刀,只觉莫名其妙,挠了挠头讨好道:“天都亮了,不如先去吃点东西?往西走另一条街,街北潘家酒楼下,这个点全是卖朝食的摊子,徐家瓠羹店也在那附近。” 四人来到潘家酒楼所在的街上,在一家饼摊前买了四张油饼,人手一个,又往东走,路过徐家瓠羹店,进去喝了碗鲜美羹汤。 除了斯文的祝宸宁到了店里才配着瓠羹吃饼,另外三人在路上就将油饼解决干净,九皇子李玄度顶着被御史弹劾的压力,不顾形象也陪了一个。 可陪完,苍清反而夸道:“不愧是祝师兄,吃东西都这么优雅。” 李玄度扯扯她袖子,“你师兄我差在哪?” 苍清连眼神都没给他,“祝师兄温润如玉、翩翩君子、品性端正从不说谎。”她加重了“从不说谎”四字,“嗯……你也长得像个人,都挺好。” 李玄度:?长得像个人?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还夸我好看! 他拿起勺子舀瓠羹沉默地吃着,头顶罩上小乌云,走了个貌美白榆,又来个不遑多让的大师兄,好气! 填饱了肚子,四人顺路拐进桑家瓦子,大师兄、大师姐也是头回进京,自要玩乐一番。 瓦子占地很大,里面有几十个大大小小围起来的勾栏,各有场地和唱台,勾栏间用雕花栏杆连着,婉转曲折,乱中有序。 这里鱼龙混杂,有唱曲的、驭兽的、耍杂技和傀儡戏的,也有相扑、魔术、杂剧,还有做买卖的,吃的喝的、用的玩的五花八门。 汴京城里的繁华富贵非外头能比,几人一时都忘了心里的烦忧,连白灵也趁人不备偷溜出来,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左右她也不能离星临鞭太远,苍清也不太担心。 有个戏台前坐满看客,四人便也凑上前找了位置落座看戏,台上正咿咿呀呀演着一出傀儡武戏。 只见一位将军扮相的傀儡手拿刀斧,骑在高头骏马上,边上围着一圈异国兵士扮相的傀儡,将军傀儡横劈竖砍做出几个漂亮潇洒的招式,打得边上兵士傀儡节节败退。 而后将军凯旋、受封、娶得如花美眷,演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台上炮仗声起,涌出烟火。 待烟雾散去,台上换了新的伶人,演起杂耍,引得群众阵阵欢呼。 傀儡戏成了真人杂耍,虽说精彩,但也叫他们几个外乡人看得不明所以,苍清以手撑头,满脸疑问,“刚刚的傀儡戏想讲什么?” 另外三人均摇头。 倒是同桌一位有些年纪的看客说道:“几位不是京城人士吧?这演得是平国公府那位将军啊,少年英才,二十几岁便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国公,只可惜于姻缘上不大好导致英年早逝,若他还在那邻国也不敢常年来犯我边疆。” 祝宸宁问道:“后头演的不是抱得美人归了吗?怎么又说姻缘不佳?” “哎,美则美矣,可是美人也是催命符啊。”那看客连连摇头,很是惋惜,“二十几年前,穆将军大败西夏军队,夏皇帝便将公主并宗亲女子数十人送来我朝和亲。” “官家将除了夏公主以外的其余美人悉数赐给了将士。”他放低声音,“那似和夫人因是夏国公主,也就是现在宫里的俪妃娘子的表妹,据说在夏国身份也颇高,于是进了平国公府。” 那时候穆将军还是刚因大败西夏而封侯拜相的穆小将军,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轻轻松松就折在了温柔乡里。 看客咂咂嘴,“要说那似和夫人也确实貌美,她同穆将军成亲那日,仪仗队在城中浩浩荡荡行过,小老儿那时也年轻,有幸一见,一袭红嫁衣真真是惊为天人。” “头上的花冠全是红艳艳的榴花,哎?差不多就是我们现在这时节,连那花轿上装饰的也全是新鲜的石榴花啊,我记得当时穆将军为了讨心上人欢心,在平国公府里植满了石榴树,一时传为城中佳话。” “夫妇二人婚后确实也琴瑟和鸣,百姓都道这是对神仙眷侣,后来穆将军奉命再次出征,恰逢他的孩子出生,官家为了稳住穆将军,将他刚出生的孩子接进宫中抚养,又破格给他未满月的小儿赐下封号祈平,封为县主。” “后来呢?”苍清四人听得入神,异口同声问道。 “后来穆将军大胜归来,却只见到夫人的尸身。” “为何?!”四人皆惊,脱口而出。 “对外说的是似和夫人与夏国细作暗通款曲,官家大怒赐下白绫,当年好像也是五月里,反正这事闹得满城皆知,然而事实真相怕是只有地下亡魂才可知了。” 苍清两手托腮,叹气,“那穆将军回来得多伤心啊?” “可不吗?好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夜之间白了发,官家为了慰藉穆将军,便将自己的妹妹德顺长公主下嫁与他,未及周岁的祈平县主也进封了郡主,依旧养在官家膝下。” “可穆将军是个痴情儿,和德顺长公主最终成了对怨侣,后来长公主自回了公主府,穆将军也自请戍疆去了。” 终是,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前亡。 苍清道:“亲娘死了,亲爹也见不到,小郡主一人在深宫中无依无靠长大真可怜。” 将军出征,就将他的小儿接进宫中,说白了不就是质子,苍清又剜了一眼李玄度,“你爹冷血无情,儿子定也好不到哪去。” “……”李玄度:不敢说话,多说多错。 看客却道:“有什么可怜?郡主自小由亲姑母穆贵妃养着,俪妃娘子是她姨母,待她也极好,德顺长公主算是她名义上的母亲也多有照拂,她爹是为国捐躯的英烈,祈平郡主一身荣华,我们平头百姓几辈子都挨不着边。” 都是虚的,徒有一身荣华却无实权,苍清与看客讲不通,只问:“因为涉及皇室秘辛,所以这出傀儡戏才只演前半部分?” “那倒不是,我朝向来开放,只要是放到台面上通报过的事就没有阻止百姓说的道理,一开始也是演全的,可上个月开始每次演到后半部,台上就隐隐约约显出倒吊着的死人影,这才将后半部改作了杂耍,压压邪气。” 看客说着话人还抖了一下,然后就噤了声。 台上也再次传来炮仗声,又换了节目。 苍清四人眼巴巴望着那位看客等他继续说下去,可他却像是想起了什么恐怖的事,摆摆手不再提,没多久就转去了其他勾栏。 不多时苍清四人也起身离去。 桑家瓦子实在很大,他们逛了一天竟也没有逛完,在里面吃过了晚食,几人便出了瓦子。 正巧苍清投宿的客店就在这条街上,于是四人决定今夜便住在这里,方便明日继续去瓦子里逛。 店家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人,见有客上门殷勤相迎,“几位客人要几间房?” 苍清道:“要三间离我那间近些的房间。” 店家应下,又问:“客人可要叫晚膳?如果需要沐浴我们也免费送热水,不是我吹,我家可是百、年、老字号!服务绝对是一流的。” 苍清一一答过,四人便在店家的带领下进了院中,互道晚安后各自回了房。 进房前,李玄度还特意拉住她,可怜兮兮地说:“小师妹,我身无分文,你可别丢下我。” “晓得了。”苍清甩开他的手,丝毫不留情面。 刚关上房门,白灵便翻窗而入,面上心事忡忡,跑到桌前自己倒了杯茶水喝了,也不多话就径自回了星临鞭。 搞得苍清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道白灵这是怎么了。 一夜无梦。 第二日是小师兄敲开了她的房门,手里拿着几个竹筒,看见她便递了一个到她的眼前。 “昨日喝了你的胭脂醉,今日便重新去买了几杯。” 苍清接过,以这家铺子的火爆程度,能在这个点就送到她面前,他得起多早? “你特意天不亮去城南排队买的?” “今日排队的人也不是很多。”李玄度有些不自在地转过身,“我给大师兄和大师姐送去。” “我也去。”苍清赶忙跟上,喝了一口凉饮,突然道:“你不是身无分文了吗?!” “……”李玄度:“我说我会变术法,你信吗?” “信你个大头鬼!”苍清白他一眼,他昨日给她的钱袋子有点眼熟,好像是之前买同风时她给他的其中一袋,里头的银钱数量…… “小师妹何必和吃喝过不去,喝完可以继续算账。” 有道理,苍清啜了一口凉饮,“别以为拿这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 “是是是。” 二人说着话,又顺路叫上大师姐,最后停在大师兄的房门前。 门虚掩着,陆宸安敷衍地叩了三下,一把推开门先走了进去,“师兄你不会还没起吧?” 苍清和李玄度也跟着走进屋中,屋里无人,床铺整齐,桌上还铺着纸笔,昨日大师兄花八十两淘来的朱色琉璃砚台也放着。 “咦?师兄一早去了哪里?”陆宸安疑问道。 李玄度走到桌前,看了眼砚台,“墨迹未干,瞧着倒像是刚出门。” 苍清也走近桌边去瞧那方琉璃砚,昨天清晨随意一瞥并没有看清,今日才发现砚台边沿处还有立体的石榴花和榴子的图样,煞是好看。 怎么又是榴花,苍清伸手去拿砚台,大师姐比她快一步。 “那傻子写我名字做什么?” 陆宸安拿起桌上毛笔在砚台上沾了沾墨,在那张写有她名字的宣纸上又写上“祝宸宁”三个字,与她的名字并排。 写完不知为何心里发虚,想了想把李玄度的名字也随手加上。 宣纸上如今不仅有“陆宸安”三字,又多加上了“祝宸宁”和“李玄度”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一句卦象以及“祈平郡主”四字,就在李玄度名字的不远处。 于是李玄度拿起笔在砚台上沾墨,行云流水的在自己的名字边写上了“苍清”两字,隔开了祈平郡主。 苍清抽了抽嘴角,好幼稚的大师姐和小师兄,不愧师出同门,云山观四宝之二。 这时候她不写点什么是不是显得很不合群? 她干脆也拿起毛笔在砚台上沾了沾墨,写下了今日的日期“五月初九日”。 她刚写完,笔都未放下,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围在桌案前的三人同时抬头向门口望去。 推门进来的正是大师兄,见到他们三人有些诧异,“你们怎么都在我屋中?还以为你们丢下我自己去玩了。” 陆宸安赶紧问:“你去哪了?我们都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祝宸宁回:“我给祈平郡主卜卦后想找你们商量,结果你们没一个开门,谁想到居然都在我房中,这么小的院子怎么走岔的?” 说起了卦象,四人围在桌前又探讨开,苍清问:“蒙卦?好吗?” 祝宸宁略皱起眉,“中下卦,此卦艮上坎下,艮为山止也,坎为水险也,山下有水,必然途生雾气,致迷茫不识路,外止内险是为‘蒙’。” “人有智却困于其中,想要走出困境需要主动出击却不可过于激进,循序渐进方为利,虽险象环生但六五爻为吉也有生机,且此卦的变爻为离卦,光明应当就在眼前。” 他眉心皱的更深,“我只是一时间想不通这和祈平郡主如今的处境又有何关联,所以不知细解。” 说完走上前将纸拿起,见上头多出的三个名字以及日期,眉头舒展不禁笑出了声,将宣纸折起塞进怀中。 陆宸安没有他这么好的心态,听完后唉声叹气,“好好的人怎么会昏迷不醒?奇的是还面带微笑,太诡异了。” 祝宸宁温声道:“郡主吉人自有天相,师妹也不必过于担心,恐怕郡主这事和你的医术好坏无关。” 他这卦说是为了陌生的祈平郡主,不如说是为了陆宸安,她向来在医术上极为较真,难得碰上疑难杂症,定会废寝忘食扑在上头,这回若非要瞧瞧让小师弟连着几日牵肠挂肚之人,估摸着得住在平国公府死磕—— 作者有话说:拨霞供就是古人的火锅,出自《山家清供》,起源江西武夷山,信州在江西,信州是说吴语的。 接下来几章会出现开封话,即河南话,一般是小配角会说,别觉得出戏哈,以后一路还会有陕西话、四川话,有不准确的地方欢迎留言指正。 瓠(hu四声)羹,北宋名菜,是用瓠瓜做的,瓠瓜是葫芦的一种,我猜口感会不会像西葫芦? 第57章 苍清四人出了祝宸宁的房间, 准备再去桑家瓦子玩上一天,来到前厅却见店家今日不在,在前台低头盘账的是个年轻人, 看相貌和那店家九成九的相像, 应当是他儿子。 见了他们一行四人,面上露出疑惑之色, 笑问:“几位客人, 可有事?” 苍清递上银钱, “今日那四间房依旧留着,我们晚间还回。” 店家儿子收了银钱, 喜笑颜开, “敢问客人是哪四间房?” “你店里没记录?”苍清有些奇怪, 但还是报上房号, 前几日都未见到店家儿子, 也许是今日刚从外回来不知店里情况。 李玄度在她身侧,打量着店中光景, 从店中望出去, 街上贩夫走卒熙熙攘攘一切如常。 “苍师妹,今日还去吃那家瓠羹吗?”陆宸安问道。 “去吧,反正顺路, 这条街上就他家瓠羹出名, 以后离了汴京城可就吃不着了。” 边说着话,四人出了客店,今日陆宸安和祝宸宁也换下了道袍, 一排走在街上。 当真是,意气飞扬正年少,风流如画。 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然而片刻后, 四位意气飞扬的少年人呆站在某处写着王家香料铺的店铺门前发楞。 苍清:“徐家瓠羹店呢?” 陆宸安:“我们走错方向了?” 祝宸宁:“没有啊,走过一遍的路我绝不会认错。” 李玄度:“那店呢?” 四人同时抬起手挠了挠头。 隔壁店里卖蒸饼的铺子门前正冒出热腾腾的烟气,一阵阵香气传到了四人鼻尖。 四人一同转向。 陆宸安:“这家蒸饼好像也不错。” 祝宸宁:“昨日好像没有这家店。” 李玄度:“铺子成精半夜自己换了地方?毕竟麻绳都能成精。” 苍清左右四顾:“没见黑气,要不你俩也看看?” 大师兄口中念了几句咒语,剑指一一指过天、地、铺子,又结出个另外几人看不懂的印,没有任何异样,这里没有阵法。 李玄度取出八角罗盘,也是掐诀念咒,然而罗盘中心指针纹丝不动,这里也没有妖气。 他俩刚看完,苍清第一个冲进了铺子里。 “店家!一笼蒸饼。” 一盏茶的功夫,四人摸着肚子走出铺子,恰好遇见有摊贩推着摊子从他们面前走过,嘴里喊着:“卖石榴饮。” 四人正觉得蒸饼吃得干噎,于是将小贩喊住,“来四杯!” 小贩十几岁的年纪,麻利地递过来四个竹筒,苍清接过喝了一口,味道居然和今早的胭脂醉无甚差别,非要说那便是加冰的手艺比不上今早的。 李玄度也喝了一口,笑道:“早知道这条街就有卖,也不用早起去南街排队了。” 看着小贩推着车子已经走远,苍清纳闷,孙氏凉饮铺何时开了分摊? 喝完凉饮又朝着桑家瓦子的方向走去。 路上陆宸安搓搓手,“让我见见你们说得那位漂亮的麻绳精美人呗。” “好。”苍清对着虚空喊道:“白灵,我师兄师姐想见见你。” 白灵没有现身。 苍清又喊了两遍,依旧毫无动静…… 祝宸宁眯起桃花眼,“你俩刚刚不会是编故事骗我俩吧?麻绳成精,这合理吗?” “她可能不想出来。”苍清说着伸手摸向身上斜挎的小锦包,结果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惊道:“星临鞭呢?!昨夜白灵明明回来了!什么时候离开的,我竟不知道。” 陆宸安道:“会不会留在了客店中?” 苍清摇头,“重要的东西,我都是随身携带。” 李玄度便道:“白灵一向玩心重,可能又趁你不注意自己偷偷跑出去玩了。” “这倒是最有可能,但为什么要拿走星临鞭?” 吃饱喝足的苍清有精力思考了,今日怎的处处透着反常。 说着话,人已经到了桑家瓦子门口。 身边走过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走走走,今日夜叉棚免费放节目,去晚了可抢不到位子。” 爱凑热闹的四人组闻言立马跟上前。 等走到夜叉棚,李玄度四处瞧了一番,有些迟疑道:“这好像是昨日我们来过得那个勾栏。” 但又好像和昨日的有些许不同。 苍清拉着他们找了稍微靠前的位子坐下,“先看看再说。” 好在时辰还早,得到消息赶来看演出的百姓并不是很多。 离台子最近的座位上已经坐着一位红衣女郎,窈窕身姿瞧着还有些眼熟,她身侧是一位黑衣劲服戴着面具的郎君。 二人周围坐着一圈侍卫打扮的人,将他们和寻常百姓隔离开来,想必是哪家权贵出来看戏。 台上此时一群身穿青衣黑裤的伎艺,脸上或涂红绿颜料,或戴神鬼面具,他们手持刀剑互相劈砍做出驱鬼打斗的模样。 然而表演大多都用特制的木棍假刀,他们手中的却是开了刃的真刀真剑,这就让演出看着十分刺激,引得看客纷纷叫好。 苍清看得心里发慌,不是没经历过更紧张的场面,可以说正是因为常有面临生死抉择的时候,加上她作为狼妖的直觉,此时才会觉得惶惶不安。 她身侧的李玄度也是一脸警惕,这是常年行走于江湖斩妖除魔,练出来得机敏。 台上一阵炮仗声起,烟雾挡住台子,换节目了。 待烟雾撤去,台上走来一位身穿将军铠甲的伎艺,和昨日傀儡戏里平国公府穆将军的傀儡扮相极为相似,他的身后又跟着一对兵士打扮的人,手里羁押着两名异国将士扮相的人。 苍清目不转睛盯着台子。 身穿铠甲的将军和兵士说了两句后,挥起手中的刀。 手起刀落。 霎时鲜血四溅,那两名异国将士打扮的伎艺人头便掉下来,咕噜噜滚下台子。 正好停在那名红衣女子的脚边,可她却纹丝未动,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无所畏惧,倒是她身边戴面具的郎君,背影僵直似有所触动。 台下看客瞬间鸦雀无声,忽而有人尖声惊叫出来,打破了沉寂,看客们这才都如梦初醒,喊叫着想要跑出去,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台上那被砍下头颅的两名艺人身体忽然动了,一眨眼的功夫,他们的头又好端端长在脖子上,二人下来捡起那两颗被砍下的‘头颅’,抱着回到台上同其他艺人一起给看客们鞠躬,而后炮仗声再起,又是一片烟雾缭绕。 看客们这才明白刚刚那不过是场幻术戏,遂又坐回椅上,喝彩声源源不断传出。 苍清却真切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忍不住绷直身子,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狼。 这次台上的烟雾要比往常更长久些,直到烟雾全部散尽。 众人面前出现了十来个身穿兵士铠甲脸戴鬼面的伎艺,包括上一场演幻术戏的将军、兵士以及那两个掉了头颅的伎艺也在里头。 只不过这回他们不是脚踏实地站在台上,而是脖子上套着麻绳全部被挂在了棚顶。 有血从他们的胸口、脖颈和腰间流淌下来,一滴一滴在舞台的木板上汇聚。 场面惊悚血气冲天,可台下的看客这一回没有了反应,依旧等着接下来的好戏。 倒是最前头那位红衣女郎腾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这一下吸引了苍清的注意力,也让她找到了之前的熟悉感来自何处。 这女郎,红衣翩跹,而她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人爱穿红衣。 女郎整个人都抑制不住地在抖,女郎身旁戴面具的郎君也缓缓站起身,招来个手下不知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台上再次起了烟雾,炮仗声也比之以前更长些,烟火气也就更浓烈,遮住了浓郁的血气。 有人出来报声,让看客们稍后,只说是幻术出了点岔子。 无论台上再怎么精彩,苍清的目光自那红衣女郎起身后,便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看着女郎一把推开来扶她的蒙面郎君,独自往勾栏外走去,动作下她的面纱被带起一角,让人轻易瞥见了她眼角的泪痣。 又见那被推开的郎君独自站在原地发愣,虽戴着面具看不出他此时的神态,苍清却兀自瞧出了几分颓唐。 她同另外三人低语了几句,而后快速跟着那红衣女郎出了勾栏。 追上那女郎,出声喊道:“白灵。” 女郎有一瞬的怔愣,她抬起发红的眼眸,眼眶里蓄满泪水,看着苍清的眼神却陌生又疏离,“小娘子,你认错人了。” 等李玄度三人从勾栏里出来的时候,苍清还站在勾栏的门口,安静望着远处红衣女郎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如何?”李玄度轻声询问,深怕自己突然出声惊吓了她。 苍清摇摇头,“她不是白灵。” 走得近了,她就能闻出女郎身上的气息和白灵不同,“你们呢?去后台看了可查出什么?” 李玄度面色冷峻,“那十来个伎艺是真死了,不是幻术,现在场上演出的似乎是从其他几个棚里临时抽调过来的。” 祝宸宁接话,“那戴面具的男人恐怕有点来头,遇到这事不慌不忙也不报官自己就着手处理了。” 陆宸安:“还说呢,刚刚差点因为师兄你被他发现,早叫你平日里不要疏于练功了。” 祝宸宁并不还嘴,只回以温和的笑。 李玄度出声解围,“我看他身手不凡,手下也全部训练有素,怕是武将出身。” 只是他刚回京,对京中的大小官员都不熟悉,认不出是谁以及哪个班值。 苍清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们日后多留意些。” 四人今日闻了血腥气,没有再接着逛下去的兴头,走出瓦子往客店去。 半路上苍清问另外三人,“你们有没有觉得今日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三人都点了点头,却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才走几步又遇见今早卖石榴饮的推车小贩,石榴饮酸酸甜甜的清香,一下冲散那股一直盘旋在他们心中挥散不去的粘腻腥气,也将苍清的心间冲了个清明,让她生出一个另人难以接受的想法。 “我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轻声道:“但我不敢确定,这太不可思议了。” 另外三人忙向她投去询问的目光,苍清只道:“我得再确认一下。” 她喊住小贩要了四杯石榴饮,好巧摊子上只剩下最后四只竹筒,小贩今日将凉饮卖了个干净,收了钱准备收摊回家。 苍清低头看着手中红艳艳的石榴汁,喝了一口后问小贩道:“这不就是胭脂醉吗?” “胭脂醉?”小贩停下收摊的动作。 苍清:“对啊,南街孙氏凉饮铺的招牌,胭脂醉。” 小贩脸上的表情愈加古怪,“咦!小娘子莫得玩笑,那南街可莫有啥子孙氏凉饮铺。” “怎么没有?”苍清像是故意在逗小贩似的,“我看你就是偷了人家的配方不敢承认吧?” “我莫有!恁可白乱说。”那小贩急道。 李玄度一转念也跟着说道:“对,我今早才刚去买过。” “不可能!”小贩声音都大了许多,“这凉饮可是俺家独有的手艺!” 他脸都涨红了,急着为自己辩解,就差把配方说出来了。 “它叫石榴饮,但里头莫有真的石榴汁,里面的丸子也不是真的石榴子,是用染了榴花汁的糯米搓成的,配上碎冰,哧溜喝一口可得劲儿,再说嘞这季节榴花还开着,榴子才刚刚结出不到拳头大,哪会真的有石榴汁和石榴子。” 苍清突然没头没尾问小贩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等小贩回答,祝宸宁先道:“五月初九啊。” 小贩也点头道:“对,五月初九莫,九皇子的诞辰。” 闻言几人齐声发问:“你怎么知道今日是九皇子的诞辰?!” 小贩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神情,“恁几位不是开封的吧,宫里头除了官家,其他贵人的生辰俺普通百姓当然是不晓得嘞,但这九皇子两年前出生时天生异象,后头送去道观为本朝祈福,宫里可是昭告过天下的嘞,恁外头人不晓得,俺城里头可莫人不晓得。” 陆宸安和祝宸宁望向李玄度,张口结舌,“两年前??你是说九皇子赵玄当下才三岁?” “俺嘞个娘哎,这可不敢随便儿叫贵人嘞名儿。”小贩低头又去摆弄自己的摊子,咕哝道:“俺小老百姓咋晓得贵人叫啥子嘞。” 苍清心中那不可思议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却反而有些不敢信了。 看着眼前年纪比他们还小的摊主,心中升起感慨,她问:“你姓孙?” 小贩抬起头来又点点头,有些惊讶,“小娘子咋晓得嘞?” 苍清笑道:“刚刚我们是在逗你,你这饮子好喝,以后就叫胭脂醉吧。” “胭脂醉……胭脂醉。”那小贩重复了几遍,“中!这名字恁好听嘞。” “确实不错。”祝宸宁诗兴犯了,吟道:“深色胭脂碎剪红,巧能攒合是天公。” “我不懂什么红不红嘞,但俺家这饮子颜色确实红的像妮儿们脸上的胭脂一样好看儿。”他喜得和什么似的,从钱罐里又拿出铜板塞回给苍清,“这几杯就当送给恁四位郎君娘子嘞,赶明儿俺家就去写个新条幅。” 苍清没收,趁小贩转身不注意之际,又给投进了钱罐里,这本来就不算是她取的名字,她不过是知道这小贩来日会在汴京城的南街开一家全城有名凉饮铺子。 等那小贩离去,苍清才有些不知所以地叹道:“今日不是元贞六年五月初九,而是宝兴六年五月初九。” 陆宸安满脸不可置信,“我们在十七年前?这怎么可能!!” 李玄度显然也觉得难以接受,“今早见客店里的墙壁、桌椅摆设就觉得有哪里不对,虽然位置未变又是百年老店,但还是比昨日的新,墙壁上的题诗都少了许多。” 苍清点头:“在前台算账的也不是店家儿子,而是他本人,十七年前的他自然年轻许多。” 所以看见他们四人从内院出来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只不过是本着生意人有钱必赚的宗旨,才对他们客客气气,这也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要再问一遍房号。 所以徐家瓠羹店才会变成了王家香料铺,而隔壁又突然冒出了蒸饼铺子。 祝宸宁脸上也是不解之色,“可我们好好的怎么会回到宝兴六年?” 苍清、李玄度,陆宸安一起摇了摇头。 四人回到客店聚在祝宸宁的房中,依照现在的情况来看,他们还是不要分开行动比较好,谁知道会不会又突然发生什么事。 从昨天到今天,并没有发生什么与往常不同的事,日落而息,日出则起,除了今日在桑家瓦子遇到的事,但明显他们还在客店时,就已经回到十七年前,所以和桑家瓦子应该并无直接联系。 苍清托腮趴在桌上,想了一会分析道:“今早小师兄还买到了城南的胭脂饮,但出屋去客店正堂时,一切已经发生了变化,那么问题出在……” “大师兄的房中。” “师兄的房中!” 李玄度和陆宸安同时答道。 独独房间的主人祝宸宁没有说话,另外三人朝他望去,见他正在书桌旁翻找着什么。 “师兄你在找什么?”陆宸安问。 “我那方朱色榴花砚不见了。” 陆宸安摇着头叹了口气,“一方砚台不见就不见了,我们现在最该想想怎么回去才是啊!” 苍清看着空荡荡的桌子,除了砚台,那本该在砚台旁边的松烟墨条和笔架也都不见了,只留下一只毛笔孤零零躺在桌上,正是她早上用过的那支。 “祝师兄,你确定砚台早上没有收起来吗?” “我只收了纸就和你们出门了,我当时也忘了注意桌子。”祝宸宁皱着眉,将早上自己做得事捋了一遍,从怀中拿出那张写有四人名字和卦象的纸。 李玄度问道:“难道是有别人进来过?” 苍清想都不想就答,“不可能,大师兄有个习惯,他每次出门都会给房间里布阵 ,如果有人动了他的东西,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嗯?”李玄度一脸探究地望向她,他常年在外游历,不了解大师兄的习惯很正常,可苍清为什么会知道。 祝宸宁眯起了桃花眼,也是满脸的犹疑,“苍师妹怎么会这么了解我?” 连一向爱神游天外注意力不集中的陆宸安也看着她。 “我、我……”苍清满脑子都在思虑回到十七年前的事,竟无意间说漏了嘴,“我是半仙!算出来的。” “嗯?!!”另外三人明显不信。 苍清期期艾艾半天,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突然灵光一现,忙胡说八道:“我在信州就非常仰慕祝师兄,我偷偷跟踪过你!” 整个屋子里的人都陷入沉默,祝宸宁擅文不擅武,被人跟踪而不自知很正常。 祝宸宁默默退后两步,躲到陆宸安身后,“不曾想苍师妹你……还有这癖好。” 能将他的脾性摸得如此清楚,得暗中监视了他多久?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细思极恐,苍师妹是狂徒! 李玄度沉下脸发出三连问:“你也对大师兄一见如故?心生爱慕?还是俊俏道士你都跟?” 他轻声嘀咕:“小狗就是小狗。”骗人的小狗。 “嗯?”苍清干笑两声,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这借口她曾在信州客栈被他抓包的时候,用过类似的。 见场面有些收不住的样子,她立马转移话题,“我想起来,那砚台好像在今早祝师兄进门时就没在桌上。” 她上前拿过祝宸宁手中的纸,铺开放在桌上,模拟早上的场景,“我仔细回想了一遍,当时祝师兄进来时,我右手上拿着笔,左手还扶着纸,就像这样。” 她顿了顿说:“你们可还记得,我们四人有什么共同点?” 陆宸安:“都在纸上写了字?” 苍清道:“还有一点。” 李玄度心里正发酸,可她一说话,他还是忍不住接口:“是都用那方砚台写了字。” “对,我们进来时祝师兄并不在房中,可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祝师兄就推门进来了,当时他还说‘这么小的院子是怎么和我们走岔的’对吧?” 这么小的院子根本不可能走岔,只可能当时他们根本不在一个年份,自然在同一时辰同一个院子里却看不见对方。 当时他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进门来的大师兄身上,没有人注意桌上的变化,而后几人谈论着卦象出了门,也没有再记起桌上的东西,直到现在从瓦子回来。 “你们再看纸上我写的五月初九,而十七年前的这里,今天也是五月初九。” 李玄度问:“可为什么偏偏是宝兴六年的五月初九?而不是其他年份。” 苍清手指在纸上轻划,“这点我还没想明白,但如果我们想回去恐怕得找回那方砚台。” 她话音刚落,另外三人立即在房中忙碌起来,而后她也加入寻找砚台的队伍中。 一炷香过去,一无所获。 一个时辰过去,毫无所得。 半天过去,四人依旧是两手空空。 苍清无力地趴在桌上,李玄度沉默地靠在桌边,陆宸安怅然地跨坐在凳子上,祝宸宁失望地站着。 砚台凭空消失了,是不是代表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几人都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没有人敢说出来,怕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说:“深色胭脂碎剪红,巧能攒合是天公。”——施肩吾《山石榴》 【小剧场】 李道长:“原来我不是你唯一跟踪过的人,说好的对我一见如故,心生爱慕,拿钱袋留作纪念呢?你到底还对多少人说过一样的话?” 妹宝掂着钱袋:“确实只有你啦。”上手掏兜,“还有没有藏私房钱?” 会乖乖上缴俸禄的除了李道长你还有谁? 第58章 天际遥遥挂着半轮明月, 伴着闪烁繁星。 客店屋顶。 坐着两个穿黄衫的少年。 “也许是我猜错了,回去的关键根本不在砚台上。” 苍清托腮望天。 坐在她身侧的李玄度说道:“别担心,该吃吃该睡睡。” “怎么能不担心?”苍清满眼迷茫, “也不知道白灵在哪里, 我完全感受不到她的气息。” 李玄度道:“我倒是在想那位和白灵长得一样的女郎是谁。” 苍清醍醐灌顶,“那我们不如就从这红衣女郎和戴面具的郎君入手?” 等他们找到回去的法子, 不能独独把白灵留在这里, 白灵虽不记得任何在汴京时的事情, 但她和红衣女郎必然有联系。 李玄度点头,“你别忘了还有一个人和她们长得七八分相似。” 苍清道:“你是说阿榆?但以阿榆的年纪来推测, 现在她还是个二岁婴孩吧?” 李玄度道:“好歹是个思路, 眼下反正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不如就从榴花砚、白灵、红衣女郎以及面具郎君分别入手。” “小师兄你看!”苍清突然抬手指着夜空喊道:“天罡北斗星。” 李玄度跟着抬头, 夜空中现着状如勺子的七颗星星, 最亮的玉衡星此时正指南方,仔细看得话两边还有左辅、右弼两颗隐星。 北斗星可以给迷途之人指明回家的方向, 却不知能不能替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臂膀处传来轻微动静, 是苍清用手指戳了戳他,李玄度侧头,入眼是一根细长的枝子, 拿着它的人正红着脸看他, “给你,我用桃木做的北斗九星簪,当作你的生辰礼。” 李玄度受宠若惊, 强制镇定伸手接过,嘴上却道:“师妹确定这木枝子是根簪子?” “是做得不好,比不得你的手艺, 本来那天就要给你的。”苍清垂下眼,“桃木辟邪,也保你邪祟不侵。” 李玄度借着半明的月光细看,这根发簪确实做成了北斗星的形状,阴刻的星星除了两颗隐星都填了朱砂作色。 要说这手艺嘛,实在令人难以恭维。 他手里攥着桃木九星簪,心里就是没出息的又高兴起来,真心道谢:“我很喜欢。” “我可没原谅你。”苍清转开发烫的脸,扬着嘴角口是心非,“不过是还你端午百索的人情罢了。” 若换作之前给他的话,她定然不会这般说话,眼下情况有些不同,谁叫他惹她生气的? 李玄度轻笑,所以那日买的桃木枝,说要给他个惊喜,就是这根她亲自做得九星簪,之前客栈桌上的木屑断枝都有了解释,那桌上的血迹…… 他忙拉过她的手,来回翻看了一遍,虽已过了好几日,左手食指依旧能瞧见一道浅疤。 “你受伤了?” “谁准你拉我手了?”苍清抽回手藏在身后,下意识否认,“这伤不是做九星簪弄伤的。” “那是怎么伤的?”李玄度瞧着她,眸色深深。 “我、我给祝师兄做毛笔时弄伤的。” “毛笔呢?” “没带,而且太丑有些拿不出手,等回去了我就送他。”苍清自顾转移了话题,“哎?你说是不是只有随身携带的东西,才能跟着我们回到十七年前?那我重要的东西都是随身带的,星临鞭怎么就不见了?” 她一紧张就话多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也不知他听进去没有。 李玄度很久没接话,将九星簪收进怀里,又重新拉回她的手仔仔细细瞧了一遍,问了个让她莫名其妙的问题,“你路上都不舍得用缚妖绳,也不卖,是早就想好要送人的?” 苍清摇摇头,又点点头。 一开始没送人的想法,后来想着既然给大师姐带了狐尾,不能厚此薄彼,思来想去手上也就缚妖绳最合适做礼,主要当时她也不缺钱了呀,就留了下来。 大师兄喜不喜欢不要紧,反正他是沾光的。 李玄度半垂下眼,又问:“你对大师兄似乎格外了解,能投其所好,花了很多心思?” 苍清点点头,又摇摇头。 了解是挺了解的,毕竟从小跟在大师兄和大师姐后头闯祸,花心思那倒是不太多,大师兄这么稳妥的人用得着她花心思?都是他和大师姐替她收拾残局好吧。 哦,十岁之前,是大师兄一人替云山观另外三宝打掩护、擦屁股,辛苦了宁师兄! 她这番先肯定后否认的模样落在李玄度眼中,成了不好意思的嘴硬,他叹了口气,“大师兄已有心悦之人。” “我知道啊,这个家我融入的可好了。” 小狼只需在云上观转上一圈,什么事能瞒住她啊? 苍清抬头望月,今日的半月散着莹莹微光,好看,却比不上身边的明月好看。 她偷偷想,天上的月亮人人皆有,身边的明月只照她一人成不成? 她不喜欢他九皇子的身份,很不喜欢。 比与妖对立的道士身份讨厌百倍! “我是他的道士替身吗?”李玄度突然问道。 “谁?” 苍清疑惑侧头,月光下,他半垂的眼眸瞧不清情绪。 小师兄的问题怎么越发奇怪了? 许是她盯得太久,看得他不自在,李玄度忽而站起身,“我们回去吧。” 他往前走了两步,微微侧起头,似乎在留心听她有没有跟上来。 “哎?这就回去了?不赏月了?”苍清起身跟上。 “夜风吹得人心凉,不如睡觉。” 她问:“哪有风啊?” “我身边就有。”还是杀人诛心的风。 一夜再无他话。 第二日,十七年前的宝兴六年,五月初十。 白日里苍清四人去查探昨日在瓦子遇见的戴面具郎君究竟是何人,结果一无所获。 京中两司三衙一向驭下甚严,禁军诸军不到休沐日不会去勾栏瓦舍。 驻外将士更是未诏不得私自回京,而那位正班师回朝的穆将军也还在路上,过把个月才能到。 寻来探去,也没找到符合那位面具郎君的人选。 当然也许是他们黑户身份,人生地不熟,查不到罢了。 于是四人决定夜探桑家瓦子的夜叉棚。 可这里是汴京城,哪怕现在已经是三更天,瓦子里依旧灯火通明,相比于其他大大方方来去自如的客人,蹑手蹑脚一身夜行衣的他们四个就显得有些异类。 还好这边对穿着很是包容,只当他们是有演出的伎艺伶人。 苍清背着手举头望月,“不好意思,我之前夜里都睡得早,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是通宵达旦。” “小事无妨。”祝宸宁道。 “我们也一样不知道,苍师妹不用抱歉。”陆宸安道。 “师兄师姐最好了。”说着苍清一手挽起一人胳膊,“来都来了,要不我们就逛逛十七年前的夜市?” 陆宸安亲昵地回挽住苍清的胳膊,“去看杂剧吧?” 祝宸宁倒是想甩开,可是苍清大力不容他反抗,拖着他就往前走,他回过头眨巴眼睛无声地向李玄度求助。 李玄度本来想说些什么,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跟在三人身后往夜叉棚走去。 祝宸宁:小师弟!你这时候在通情达理什么啊?!! 刚进棚里,就有个班头打扮的人冲他们喊道:“恁四个信球,咋才来?还不快去妆扮!一会就要开演了。” 这是他们第三次来这个棚子。 前两次都是作为看客坐在台下,这一次他们阴差阳错进了后台,看着一个个在脸上涂妆的伶人,被人拽进后台的四人一时间彷徨无措。 那班头模样的人雷厉风行从梳妆桌上拿起一个脂粉盒,选了在场长得最漂亮的祝宸宁,用粉扑沾着就开始往他脸上涂,看到苍清三人还愣着,大声吼道:“你们牡丹棚的怎么回事?愣啥嘞,赶紧自己上妆!各个都等着我来啊。” 这手忙脚乱的情况下他还分出一只脚往他们三人站着的方向虚踹了一脚。 陆宸安手握在宝剑的剑柄上,骨节咯咯作响,她真的很想吼回去,但是她牢记苍清的嘱咐,她们是来探听消息的,万事得忍,所以她忍。 苍清最快回过味来,示意李玄度去拿脂粉,她相信以小师兄在手艺方面的聪慧,看着别人的动作,大差不差能学下来。 又让大师姐也赶紧跟着去镜前假模假样地涂脸。 而她自己则开始向班头套话,跳到一张矮凳上,居高临下佯作不屑道:“你们夜叉棚倒是厉害,不还要朝我们牡丹棚里借人?信不信我们撂挑子不干了?!” “哎老子脑壳给你打烂,要不是那十几个不长眼的跑了,老子会受你这气!”班头倒也没有真动手,许是怕他们真不干了。 “十几个?跑了?”苍清心思百转,随即改了嚣张的模样,笑容堆在脸上,朝班头谄媚地道:“您人善仔细说说呗?” 班头觉她笑得实在瘆人,脚步都虚了几分,嘴上还是道:“老、老子需要同你们几个小王八羔子讲!” 他动作很快,一会就给祝宸宁涂了张金漆脸,转而就冲苍清喊道:“赶紧给老子下来涂脸,下一场就该轮到你们了!” 苍清沉声道:“你不说,我就不上场。” 不知触动了他哪根弦,班头这回真气到了,飙着开封话脱口大骂:“好恁个鳖孙!敢骑恁爹头上嘞!去球吧,爱上不上!莫心肝的白眼狼,好心给恁口饭吃,反过来还咬我一口。”他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真以为就能吃上贵家饭嘞。” 骂到后面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骂谁,反正骂得后台其他伶人都大气也不敢出。 只有苍清依旧淡淡说道:“哦,可我们是隔壁牡丹棚的,不归你管。” 有个年纪看着稍大些的女伶过来做和,轻声劝解苍清,“好妹妹快下来吧,虽说不在一个棚子里,但都是在这片地讨生活的,何必为难人,我们师父心善,几个月前好心留了一批外来谋生的在棚里讨生活,如今那几个不声不响就跑了留下一堆乱摊子,他正气头上呢,你还戳他肺管子。” 班头依旧不忿,“你呗吭气儿,还同她讲这些,少了他们我这营生难道还办不下去了吗?!” 这时台上传来炮仗声和乐声,班头吼道:“这场要演出的都赶紧上场去!” 他还真无视了苍清,只将李玄度、陆宸安、祝宸宁三人还有其他十几人赶上了台,好在其中没有那愿意说道的女伶。 李玄度同苍清交换了个眼神被迫上场,走前还将月魄剑留给她以护周全。 苍清留在后台正合心意,她下了凳,拉着那女伶试探问:“你刚说得是昨日表演砍头和上吊的十几个伎艺?” “上吊?”女伶面露疑惑,“上吊是什么我不知,砍头倒是他们拿手的幻戏,自他们来后,不知如何讨得了永平侯府那位娘子的欢心,常常来点且只点他们的戏,棚子里其他人空了下来便都去其他棚子里帮忙了,昨日我们都不在。” 她叹气,“本来生意好有贵人捧场,大家都高兴,可昨日等我们其他人回来,他们就全不见了,现在很多师兄弟都还在其他棚子里抽不开身,我们这的生意也差了许多。” 班头没再阻拦女伶说话,自顾走到镜前给自己脸上也涂起了妆,他瞧着已经有五十多,这是人手不够打算亲自上场。 这些伶人显然并不知道昨日那十几个伶人已死,而后来替演得也不是原本夜叉棚的这些人。 苍清不动声色打量着后台光景,不见一丝遗留血渍,深吸一口气,也只闻到满鼻腔的脂粉香,看来那位面具郎君办事相当妥贴,处理的干干净净。 这身份绝不简单。 而综上所述,那位红衣女郎恐怕就是永平侯府的娘子。 苍清还是谨慎地问道:“昨日免费放戏的可是永平侯府的贵人?” 女伶点头。 突然,身后的帘子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面向她的女伶神色逐渐惊恐,苍清不用回头,灵敏的直觉已经让她握紧手中的月魄剑。 可还来不及动作,脖间一凉。 “别动,不听话就割断你的喉咙。”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 作者有话说:57、58章内容提要出自: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唐.李白《把酒问月》 李道长:小师妹要为爱做三? 妹宝:一家三口,她是小狗。 (大师姐+大师兄+妹宝,一家三口狗男女组合。) 白榆有星星之意,也可指代玉衡星,最亮的一颗。 第59章 苍清脑子转得飞快, 后台除了她和女伶,剩下的另外几个伶人和班头此时也吓得不敢作声。 前边台子乐声响亮,无人能听见此处动静。 苍清松开握着月魄剑的手, “铛”的一声, 剑倒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缓缓抬起双手,一脸人畜无害, “有话好说, 好汉是求财?” 身后的男人冷哼一声, 并不回答,只对着女伶道:“你, 走过去和他们站在一起。” 等女伶过去后, 他又道:“你们全部捂住耳朵背过身去, 若是谁敢回头, 便一并要了你们的小命。” 苍清听出不对劲, 这是单冲着她来且要对她下手了?忙道:“死也叫我死个明白,我们可有什么仇怨?” 男人将剑锋更贴近她的脖颈, “闭嘴。”语气里尽是不屑。 眼看着伶人们就要听话地转过身而去, 只能赌一把了,苍清出声喊道:“等等!加我一个!” 这么说着人却是往台子的方向跑,她赌身后之人不会当着这些人的面杀她。 可刚离开剑锋一会, 那冰冷的感觉立马又追上来紧贴在她的脖颈处, 此时她已经离前边的台子距离很近,伸手就能摸到幕布帘子。 “老实点!”男人冰冷开口,又催促那些伶人, “赶紧转过去。” 苍清的脸上浮现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她起心动念,丢在地上的月魄剑, 凌空而起,朝她身后之人的后背刺来。 剑气激荡,那男人明显有所察觉,本能拿剑侧身去挡。 苍清趁着这空隙,立即回身召回月魄剑,让男人挡了个空。 看着眼前这个蒙面男人,苍清执剑与之对立:“见不得光?你是刺客?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正面对敌让苍清掌握了主动权,她只是进步慢,并非依旧什么都不会,这一年来在严师监督下,她学得很刻苦。 男人也不慌,冷哼,“西夏妖术。” 苍清见那些伶人已捂着耳朵背过身去,便有意套话,左手一翻,引火决出,掌心火凌空在她手心上方跳动。 “这才是妖术。” 男人周身蓦地一冷,“你们果然是西夏细作,断不能留你们!”说着一剑朝苍清刺来。 后台摆设太多施展不开,苍清也不忍心砸了人家吃饭的伙计,这位不明刺客似乎也是如此。 她慌忙隐去掌心火,转身一剑挑开幕布冲上台子,蹿得比兔子还快,“小师兄来活了!” 刺客男人紧跟而来,一时间台上演出的伶人都朝着他俩看来,一脸探究和迷茫。 台上空间大,打起来确实更为方便,刺客的剑朝着苍清后背砍来,李玄度反应极快,赤手空拳飞身抬脚踢开剑锋,刚站定,眼前落下来一红一篮两把宝剑。 “小师弟,接剑!” 李玄度出于本能接住,双手各持一剑与刺客打在一处。 乐师机灵地改奏打戏的配乐,伶人们回神后纷纷退避,留出中心位置给他们,跑边上做起氛围组。 李玄度耳边是急促的鼓点声,和大师姐冷飕飕的威胁:“小师弟,我这两把宝剑可是花大价请名师铸造而成,敢让它们有丝毫损伤,我一碗大补汤送你上路。” 他想起恶心的毒药,额……大补汤,只得小心翼翼回防,一是不信任大师姐看宝物的眼光,怕磕到了‘宝剑’被送补汤,二也是怕真打死这刺客,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刺客不会手下留情,步步紧逼招招致命,李玄度每每抬剑去挡,想起大师姐的话又紧急撤回招式,只用刀柄打在刺客握剑的手腕上又抬脚猛踹在对方膝盖上。 看客们不明情况,这一来一回真刀实枪,倒是引得台下掌声雷动。 越来越多的看客闻声而来,逐渐将棚子挤满,晚来的客人只能站着看,更有甚者朝台上扔起了铜板和银锞子。 李玄度听着喝彩声和激进的鼓点声已是烦躁,现在还得躲四处砸来的银钱,刺客可以拿剑挡,他却只能凭身法躲。 平日里打妖怪都是速战速决,今日碰上的只是个凡人反而束手束脚,他又一次避过剑击,喊道:“大师姐,你这祖宗似的宝剑还是拿回家供起来吧,下次可别给我了。” 陆宸安忙道:“你若是敢丢在地上,我就给苍师妹也送上一碗!” “……”苍清无语,怎么扯上她了?谁要喝大毒汤啊,求生欲让她高喊:“小师兄,你就替陆师姐好好秀秀这两把宝剑吧!” 小师妹的话比大师姐的管用多了。 李玄度双手拿剑舞了一套漂亮的剑花,脚下生风,躲过几个砸过来的银锞子,用剑一扫,银锞子便稳稳当当停在上头,将剑往苍清所在的位置一送,朗声道:“小师妹接着!” 苍清伸手,银锞子悉数落进她掌心,她当即眉开眼笑,“小师兄好厉害。” 男人怎么能被夸厉害? 这简直比大力丸还好使。 听了这话的少年,嘴角高高扬起,压不住,根本压不住。 哪怕脸上涂了彩,依旧藏不住眼角眉稍的神气飞扬,右手的剑在送银子,左手的剑又挡下了刺客的攻势。 一红一蓝的宝剑在他手中犹如两道彩绸,只见道道剑影忽而在前忽焉在后。 这下往台上砸的可不只是银钱了,有大胆的娘子、郎君们开始往台子上扔花束。 红艳艳的榴花过了李玄度的手,又上了苍清的发间,哄得她弯起的眼成了月牙,“好看吗?” 李玄度随手用宝剑挥开攻势,点头如捣蒜:“嗯!小师妹人比花娇!” 刺客男人:喂!我还在这里,你小子!能不能正眼看我!懂不懂尊重对手啊!!! 陆宸安气道:“不准用我的宝剑接银子!!!” “算了吧师妹。”祝宸宁悄悄和陆宸安咬耳朵,“小师弟现在忙着开屏讨好苍师妹,哪里还听得到别人说话。” 刺客男人见自己毫无胜算可言,反而成了这棚子的摇钱树,一怒之下怒了一下,飞身跳下台子,踩过桌凳,几下出了棚。 看客们不免惊呼,在后台偷偷撩幕布偷看的班头忙叫人点起炮仗,喜笑颜开地扫起台上的银锞子和铜钱。 苍清、李玄度四人也在这烟雾中下了台,不着痕迹溜出夜叉棚,出了瓦子,李玄度将两把宝剑扔还给陆宸安,说道:“饿了。” “本仙姑带你吃宵夜去!”苍清来回手扔转着银锞子,步子都比来时要轻快许多。 祝宸宁没有他们这般轻松的心态,“刚刚那个人是冲着我们来的?可我们才来这里一日。” 苍清点头,“他将我们当成了西夏细作。” 又与他们说了一遍从女伶那打探到的消息,“我瞧着他的身形极为熟悉,像是昨日那面具郎君身边的人。” 李玄度也道:“他绝非江湖中人,他一招一式都特别正派,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出身,我在他身上下了追踪符,不如去探探?” 苍清笑得一脸贼:“那我们就去永平侯府蹭顿宵夜吧!” 道德标杆祝宸宁迟疑道:“这不请自去,还是去偷吃……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李玄度近一年来,近墨者黑,已不知“道德”二字怎么写,“趁天还没亮,早去早回。” 陆宸安借着路边灯烛,只管目不转睛检查手中宝剑,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又一遍,“还好还好,没有丝毫损伤,哎?你们去哪里?” “永平侯府。” “你们认路吗?” “有追踪符。” 大师姐刚刚显然又在神游天外,什么消息都未摄入。 一炷香后。 四人在永平侯府的后厨,借着厨房已经燃掉大半的蜡烛光,苍清、李玄度以及大师姐正在翻橱柜。 祝宸宁站在一旁直摇头,“有碍观瞻,有碍观瞻。” “这里有冷元子,祝师兄要不要来点?” 苍清从木制冰鉴里取出来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都这个点了,这家主人今日是不会点宵夜了,不吃明日也是要倒掉的。” 祝宸宁肚子不争气的叫了一声,但他很执着:“苍师妹,勿以恶小而为之啊。” “苍师妹别管他,我们吃自个的。”陆宸安也来冰鉴里取了一碗,“不愧是侯府,好大的气派,连吃食都是放在装满冰块的大木盒里保鲜着。” 苍清也给李玄度递过去一碗,“量大管饱……”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冰鉴深处纳闷道:“这里怎么有一只空碗。” 另外三人也凑上前,冰鉴里果然有一只空碗,从碗里残渣能看出这也是一碗沙糖冰雪冷元子。 苍清一下警惕起来,“这里还有别人来过。” 若是主人家吃的,手下人绝不可能把空碗扔回冰鉴里,只可能是外人吃完随手一丢。 屋顶处突然传出轻微响动,有人从他们头顶的瓦片上快速踩过。 四人瞬间停下手中动作,一脸严正以待,直到头顶的声音朝着其它方向远去,李玄度轻声道:“今日的永平侯府相当热闹啊。” 苍清赶紧又往嘴里舀了两口元子,含糊道:“赶紧吃完出去。” 他们要赶在天亮前再去侯府其它地方瞧瞧。 三人刷刷刷吃完凉饮,将碗整齐叠在发现的空碗上,出了后厨。 说来也巧,他们顺着追踪符往东走了半炷香功夫,寻到的永平侯府竟和十七年后的平国公府是同一个地方。 苍清猜测,要么是这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府邸换了主人,要么永平侯府就是后来的平国公府。 想要印证很简单,宫里的宫人,以及那位给他们讲平国公生平的看客都说过,穆将军曾给似和夫人种了一园子的石榴树。 如果这里是十七年前的平国公府,按照历史时间来推测,那么这里的后花园应当已经种上了石榴树。 他们踮手踮脚躲过几队巡逻兵卫,来到侯府的后花园,果然见到满园的石榴花,隐在夜色下暗绿色的叶间,依旧夺目。 可比石榴花还要耀眼的,是站在园中的提灯美人,红衣翩跹将这些花儿都比了下去。 借着灯笼光,躲在暗处的苍清四人看清了美人的面容,与白灵长得一模一样。 美人突然开口说道:“将军深夜跟我至此,是来要我性命吗?” 黑暗中又缓缓走出来一人,等走到灯笼的映照范围内,苍清一眼就从身形和衣着上认出,这正是那日的面具郎君。 今日他没有带面具,风神俊朗的面容上,一双眼充满哀戚地瞧着他眼前的美人,“你知道我不可能杀你。” 美人只是冷哼。 那郎君又道:“似和收手吧,只要你现在停下,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这美人是似和夫人?那么这位被称将军的年轻郎君,定然就是十七年后的平国公,现在的永平侯穆将军。 可他此时不应该还在回京的路上,且回来后便见到了似和夫人的尸体吗? 传闻说这是对是神仙眷侣,怎么如今瞧着像是不大和睦。 苍清四人面面相觑,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后者的答案。 只听似和恨恨道:“你杀了我父兄,却还要同我讲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穆将军身形一僵,“你……你果然都知道了。” “是。”顿了顿似和又道:“我一直都知道。” 穆将军大抵是不愿相信,艰难开口:“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另有目的。” “对,没错,我一想到过去的每日都与你同床共枕、假意缱绻,我就觉得恶心。” 这话对于穆将军来说确实有些伤人,连苍清他们听了都觉得难堪,默默低下了头。 穆将军显然还是不死心,问道:“那你为何肯和我生下小白” 似和打断他,冷冷道:“孩子只是个意外,我恨不得她从未来过这世间,多少次我都想将她掐死在襁褓中,她有你这样的父亲她就不该活着,若不是宫中早早将她接走,你这次回来就该见不到她了。” 穆将军脚下踉跄,面上失了血色,“所以你拿到边防图后就迫不及待约我去桑家瓦子,想让你养得那群死士取我性命?” “可惜被你识破了。” “你就这么想要我死?” “穆将军不是都知道吗?何必再问,连边防图也是假的,真是好计谋啊——”似和越说越激动,近乎是吼道:“一如当初率兵攻打我夏国,你在帐中一声令下,便让我家破人亡,被迫离开故土,你又何尝不是要了我的性命!” 听到这里,苍清四人又忍不住朝榴树间那光亮处看去。 苍清想穆将军此时的心大概如坠冰窟,一个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眨眼间就要了敌人性命的男儿郎如今眼眶血红,近乎哀求,“似和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收手。” 似和夫人放柔了声音说道:“要我收手可以,你把真的边防图给我。” “只有这个不行,我绝无可能叛国!”穆将军摇头,“我欠你两条命,合该还你,只要能让你开心,你便将我的命拿去。” “好。”似和手中银光一闪,掌心中赫然握上一条银白色的鞭子。 星临鞭?苍清摸不着头脑,怎么会在似和夫人手上? 穆将军突然道:“等等。” “怎么?将军刚说的话就要后悔了?” 穆将军不答只从腰间拔下一把匕首,递给似和夫人,“用这个吧,方便你日后脱身。” 今夜无风,似和夫人的袖摆却在轻颤,她接下匕首,最终还是朝着她眼前之人的心窝刺去。 苍清这边刚要出手阻止,另一个方向有人比他们更快一步,一颗石子击中了匕首,“哐当”落地。 “谁?!”穆将军朝着石子击来的方向厉声喝问。 第60章 趁着永平侯府捉拿刺客的空当, 苍清四人摸出了侯府。 走在回客店的路上,大师姐先开口感叹:“原来平国公夫妇还有这样的恩怨,市井所传有真有假不可尽信啊。” 李玄度道:“看来穆将军是先大军一步回了京, 那坊间传言将军回来只见到似和夫人的尸身与事实不符啊。” 祝宸宁不动声色地试探道:“不如苍师妹你来给我们理一理。” 他和陆宸安奉师命前来助苍清寻找玉京, 此去凶险,多少也要对自己未来领头人的能力有些了解, 若她是个绣花枕头无能草包, 他自己也就算了, 总不能让陆宸安也跟着丢了性命。 正在埋头思考的苍清听到这话,抬头说道:“我心中的也不过都是些猜测。” 祝宸宁笑道:“无妨, 先说来听听。” 苍清先将信息简单梳理了一遍。 从刚才所探得的只言片语中可知, 夜叉棚里那十几个被杀害吊在棚上的伶人, 是似和夫人暗中养的死士, 砍头幻术之后应当是会刺杀穆将军, 不想被穆将军反杀并吊在梁上,想来是要给似和夫人一个警示。 而他们昨日大概就已经引起了这位将军的注意, 这才会被当作西夏刺客, 派手下前来绞杀。 “鉴于这几日的所见所闻推测,既然似和夫人同穆将军有家仇国恨,很可能最初就并非坊间传闻的琴瑟和鸣, 或许是一方有意接近, 另一方刻意防范,也可以理解为盯梢。” 穆将军偷偷提前一月先行回京不知为何,但也能解释昨日在夜叉棚时, 为何脸上会带着面具。 神仙眷侣的传闻可以是假,但他们从十七年后来,似和夫人命丧黄泉的事做不了假, 到底哪里出了变故? 苍清道:“你们说如果刚刚没有人暗中击落那把匕首,最后死的会是谁?会不会是似和夫人?” 毕竟从十七年后的信息来看,穆将军要比似和夫人活得久。 又或者说这后头还发生了什么大事,叫皇帝最终赐下了白绫。 “具体到底如何,我们恐怕得等回到十七年后再去查,还有一点,白灵同似和夫人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似和夫人应该就是星临鞭的原主。” 祝宸宁听完笑道:“苍师妹所猜定八九不离十。” 天光将亮,四人在外一夜,决定先回客店好好休息一下,想不通的事也许睡一觉就能有结果。 不曾想到了下午,一觉醒来,客店竟被兵丁包围,说是昨夜永平侯府遭了刺客,现下正一家家客店搜可疑人物。 这不他们住的这家也没有被放过。 在后院路祝宸宁的客房里,四个脑袋从上到下挨在一起透过门缝往前厅望去,几个身穿衙役服的官府中人,带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兵丁,一行人在门口盘问店主。 官府的人还算和气,兵丁却是直接将刀砍在桌上,喝问:“你这里近几日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 店家哪里禁得住这样吓,战战兢兢直接用手指了指他们所在的房间。 这下四人慌了神,他们的身份公验是十七年后的,会将他们当作伪造公验的不法嫌犯吧。 苍清、陆宸安、祝宸宁纷纷低头看向李玄度。 最下边的李玄度眼都没抬,“别看我,斩妖除魔我行,和官府打交道我不行。” 他总不能冲出去大喊一声“我乃十七年后的九皇子,尔等还不速速前来叩拜”?谁会信?不得被追着打? 趴在李玄度背上往外看的苍清提议:“要不趁现在赶紧跑?” 最上边的祝宸宁拒绝:“卜卦设阵我行,叫我爬这么高的院墙我不行。” 苍清从下往上看院墙,这家的墙确实比别家的高……很多、很多、很多……这也太高了吧??? 大概是为了防止夜里有贼人顺着墙檐爬进二楼客房去。 挤在苍清和祝宸宁中间的陆宸安豪气道:“那要不就打一架,我们还会打不过他们?” “不行!我们是良民!”另外三人义正辞严拒绝,怎么能殴打官府人员呢? 眼看着官吏和兵丁往院子里走来,四人整齐划一的将脑袋一缩,“砰”关上了房门。 听着门外离他们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眼见着房门就要被推开,突然听到院子二楼传来一个女声:“那是我的屋子,不用查了。” 有男声回道:“夫人怎么在此?” 这两道声音在苍清听来都异常熟悉,男声不就是那刺客男人吗?女声嘛…… 那女子应当下了楼,听她的声音离屋子更近了,“这不关你们的事,查完了就赶紧走。” 房中的苍清四人心下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房门突兀地被撞开,几个人高马大的兵士出现在门口,他们没进来只是整齐站在门外两边。 走进来的人果然就是刺客男人,今日没带面巾,面相有些眼熟,像是十七年后谁的爹。 他道:“既然是夫人的屋子,那更要好好查看一番,将军嘱咐过,凡是有关夫人安危之事,都需谨慎对待。” “呵哟。”那男人看见苍清四人嘲讽道:“夫人的屋里好生热闹啊。” “不要伤害他们!”似和夫人也走进房中,“这是我的朋友。” 她今日穿着朱色衣裳,脸上依旧蒙着面纱,苍清在见到她后,眼神更亮了。 男人再次发话:“既然是夫人的朋友,自然该请去侯府做客。”他对着门外下令道:“带走。” 兵丁听令走进屋里来,似和夫人更快一步,挡在四人面前,取出一把玉柄小剑,横在自己脖间。 “谁要是敢动他们,我便一刀了结自己,元指挥使!叫他们退后!” 这男人姓元?苍清想起来了,他长得像扬州的元真意,说反了,是元真意长得像他,没猜错的话这男人是元真意的爹。 元指挥使面露紧张低声道:“夫人不要再做傻事!” 似和夫人将小剑逼近自己脖间左右比画了几下,语气发狠,“你大可以赌一赌,看我敢不敢下手。” “我这就走,夫人把剑放下!”元指挥使竟不假思索立马退让,离开时只带走了官吏,将兵丁留在了客店门口看守他们。 等确定人走远了,似和夫人如获大赦,一下坐到凳子上,“可吓死我了,还以为真得划拉自己一刀呢。” 她随手将小剑扔在桌上,又扯掉脸上面纱,眼角处并无泪痣。 门户大开着,但凡外面有什么鬼鬼祟祟的人,他们一眼就能看到,那些兵丁远远守在店门口,也在他们几人的视线范围内。 祝宸宁彬彬有礼,上前道谢:“多谢似和夫人解围。” “她不是似和夫人。”苍清立即凑到她身边,笑起来,“你怎么也来了?怎么来的?” “嗯?”祝宸宁疑道:“难道她是麻绳精白灵?” 苍清只笑不答,拿起茶壶倒了杯水,冲洗了一遍,才又倒上水递给身边人,等着她自己说。 “我叫白榆,榆树的榆。”白榆接过水,不疾不徐饮了一口,“几位幸会。” “白榆?你是白榆?!”李玄度瞳孔瞬间收缩。 “臭道士,这么惊讶干什么?” 李玄度也坐到桌前,盯着白榆左右看了许久,苍清给他也倒了杯茶,他接过喝了一口,“白大郎君为了救我们,都扮上女郎了?” 白榆白他一眼,“臭道士瞎了你的牛眼,我本来就是女儿郎,还有我、姓、穆。” “咳咳咳……咳咳咳……” 李玄度一口水全呛进了肺管里,咳得面颊通红。 苍清笑着给他顺背,不待嘲笑一番,笑容突然僵在脸上,“你姓穆?!!平国公穆将军……的穆?” 李玄度也不咳了,强行憋住气,“祈、祈平、郡、郡主?” 穆白榆一脸看傻子的模样瞧着她和李玄度,“你俩没事吧?一惊一乍的。” 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局面,苍清和李玄度都垂下头安静如鸡,幻觉!一定是幻觉! 不明原因的大师姐和大师兄也不敢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瞧不懂这三人是什么诡异的关系。 苍清深吸一口气,掐了掐自己的脸,率先问道:“阿榆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是说为什么会来客店?还是说为什么会在十七年前?” 苍清道:“两个都是。” 五个人围坐一圈,听白榆缓缓道来:“我是上月初六来的这里……” 当时白榆正在查她阿娘死亡的真相,在她爹旧时的书房查线索,一直待到第二日,早上如往常一般从家里出来,路上遇到几个仆役喊她夫人,都是不太眼熟的,白榆着急出门也没注意。 她出门寻任职邢妖司主事的暻王,想让他帮忙偷调几卷和她阿娘有关的旧时卷宗,结果竟遍寻不到暻王府,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十七年前。 白榆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小口抿着。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不过来都来了,如果能救下我阿娘或是查明她的死因,回不去也就不回去。之后我就一直暗中藏在永平侯府,结果昨夜竟发现你们也在,本该当时就和你们相认,但我有更重要的事。” “哦——”苍清恍然大悟,“那碗少了的冰雪元子是你吃了?” 白榆点头,“我当时带的银钱不多很快就花光了,只能去翻侯府的后厨,毕竟我对那里熟悉,没想到他们夜间不开灶,连残羹冷炙也寻不到半点,但半个月前不知道为何突然运来一个冰鉴,我就再不愁吃喝了,前两日端午我还吃到了粽子。” 她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他们追踪的那名刺客是我,是我连累了你们,我找到了你们的落脚点,却忘了甩掉身后的尾巴。” 苍清四人都想到了昨夜后厨屋顶的动静,以及榴花园里突如其来打落匕首的石子,纷纷出言安慰。 “与你无关,我们本来也在追捕范围内。” 可有个问题四人想不明白,看着白榆生龙活虎的模样,“你不是重病昏迷了吗?” “啊,谁?我吗?”白榆迷茫。 陆宸安和祝宸宁见过十七年后,躺在平国公府闺房中的祈平郡主,不长白榆这模样,也确实是重病昏迷来着,不会错的。 如果眼前的是真祈平郡主,那…… “十七年后平国公府里那位重病昏迷的人是谁?!” “怎么可能会有两个祈平郡主?!”《 》 60-70 第61章 白榆啊了一声, “你们说得那个十七年后的祈平郡主,应该是我的贴身女使清风、明月中的一个。” 苍清:“……清风?” 李玄度:“……明月?” 二人默契偏头,瞧向白榆, 皆是一脸耐人寻味。 “巧合, 巧合。”白榆干笑两声,“你俩别打岔!因为宫中一向看我甚严, 我又是偷偷查探阿娘的死因, 所以那日夜里我就让她们扮作我躲在卧房中睡觉, 为什么说她们昏迷了啊?” 她这么一解释,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陆宸安回道:“不是她们, 是只有一个, 昏睡过去的是脸圆圆的那个。” “啊!那是明月, 她还好吗?”白榆回道。 陆宸安摇摇头, “瞧不出原因。” 李玄度没头没尾问道:“白榆, 你同三哥、六哥感情如何?” 白榆道:“表兄人虽阴险刻薄,还严厉, 待我其实不错, 小六与我一同长大,更是不用说。” 两位亲王一母同胞皆是她姑母穆贵妃的儿子,且都比她年长, 白榆却只称呼昭王为表兄, 且说他“阴险刻薄”,与谁关系更亲厚可见一斑,也难怪拿的会是六哥的暻王令。 李玄度点点头:“那应当是他们有意替你隐瞒, 估计正暗地里疯了似的寻你。” “找得到就怪了。”白榆叹了口气。 神色略显落寞,真难得能在她脸上瞧见这样的表情。 “你们应该都知道,再过几天就是我阿爹班师回朝的日子, 到时候我阿娘……”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话头,但几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历史上似和夫人死在大军到京之前。 李玄度:“她昨夜说了那样的话,你还是想救她?” 苍清在心里摇头,小师兄你是真勇啊,这种问题说问就问,他们昨夜可都听到似和夫人根本不想要白榆这个阿女,那话说得再绝情不过了。 白榆郑重点头,“我刚满月便进了宫……直到五年前夏国大败,我阿爹战死沙场,我才得以出宫回到平国公府。几月前我意外发现我阿娘的死有蹊跷,还查到当年阿爹凯旋,官家密诏叫他提前一个多月回了京。” 虽然白榆轻松略过了她幼时经历,但在场的人大多是玲珑心,猜都能猜到,身处深宫身份高贵的小郡主,每每午夜梦回时泪眼婆娑喊阿娘的场景。 苍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其间的恩怨情仇也不是他们这些后辈一两句能说清楚的,想了一会也郑重说道:“阿榆,历史轨迹大概率是没法改变的,若强行改变,后面的事件走向可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你要做好准备。” 白榆认真说道:“即使真的不能救下阿娘,我也想知道当日真相。” 李玄度再次问:“那如果真相就是她与夏国有所勾结呢?” 嘶——苍清在心里倒吸口凉气,小师兄你这样子是追不到小娘子的。 白榆倒是没在意,目光坚定,“如果真相如此,我也一定会劝她回头是岸。” 苍清道:“好!如果这是你的心愿,那我同你一起查明真相。” 李玄度跟道:“我也一起。” 陆宸安:“加我一个。” 祝宸宁:“还有我。” 白榆感动的眼睛泛泪花,“他乡遇故知,真是人生幸事……” “打住。”李玄度阻止了她接下来要说的,估摸能酸掉人的话,很无情地分析道:“你这次出面虽解了燃眉之急,让我们不必与官府起正面冲突,但也坐实了我们四个就是和似和夫人暗中联系的夏国细作,这里待不得了。” 五人围桌互通了这几日的消息,又拟定了初步计划,让白榆先行离开,而他们四人则等入夜后再去与白榆回合。 一切说定,白榆重新带上面纱当着兵丁的面,高调离开了客店。 夜幕刚降临这座灯火辉煌的不夜城,苍清四人立即行动起来,店家早躲去屋中,其他客人见了门口的兵丁也都闭门不出,他们悄无声息地打晕了门口的守卫兵丁。 汇合点定在永平侯府的后厨。 今日后厨又换上了一根崭新的蜡烛。 苍清、李玄度以及陆宸安三人,轻车熟路打开冰鉴,里面是五碗雪泡豆儿水和两大碟鹅粉签,外加五份樱桃煎,稀奇的是竟还有一大一小两只红皮山石榴。 不仅数量符合人数,连东西都比昨日多了很多。 很默契的大家都没碰那两只石榴。 祝宸宁啧啧称奇,“这侯府每日都准备宵夜,却从不见主人家吃,真是浪费。” 苍清笑道:“所以啊,我们替他家吃了也算是替他家收罪孽。” 祝宸宁又摇头,“歪理。” “歪理亦是理。”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说完还击了个掌。 大师兄的头摇得更快了。 然而东西都吃了大半,却久等不见白榆。 又过了约莫半炷香,几人觉察到不对劲,今日的侯府太安静,好像成了一座空宅。 “出去看看吧。” 出门前苍清取出一大一小两只山石榴,装进袖中,准备带给白榆。 先到昨日的榴花林溜达了一圈,部分榴花已经开落,结出了小小的青色榴子。 又在府中绕了一圈,一路行来,不见一个巡逻守卫。 再往府邸深处走,终于见到一见亮着灯烛的院落,看方位应该是主屋。 苍清嗅觉灵敏,走近了立马闻出些不对劲来,干燥的夏夜中混着一丝铁锈味。 “出事了。” 她很自然地指挥道:“大师兄,你在院门口布阵,不要让人靠近。” 又转头对陆宸安道:“大师姐你也留下协助大师兄,他布阵需要人手,我和小师兄先去看看,你们一会弄完过来。” 陆宸安忙点头应下,甚至没有察觉到她对他们的称呼变了。 祝宸宁倒是有所察觉,苍清身上有股与生俱来的领导力,非要形容的话,像狼王,但他什么都没说,只点头应下。 苍清说完一刻也没耽误,拉着李玄度进了院,放轻步子走近燃灯的屋子,门一推开,屋中的景象映入眼帘。 穆将军躺在地上,双眼紧闭,胸口处插着一把匕首,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襟,又顺着衣服的褶皱流到地毯上,暗红色的一滩。 似和夫人惨白着脸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着蹲在穆将军身边的白榆,听白榆一声一声喊“阿爹”,似和夫人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对着白榆的方向数次抬手又落下。 见他们二人进来,深深看了眼地上的父女二人,转身跑出屋子,再未回头。 苍清顾不得拉住似和夫人,只赶忙跑到已经哭成泪人的白榆身边,探手去摸穆将军的脉息,“还活着!小师兄,去找大师姐来。” 李玄度只听到“还活着”三字,人已出了屋,霎时将陆宸安拉进屋子里。 原本不明就里的陆宸安见到眼前的景象,心中立马有数,快步上前查看后,连点穆将军周身几处血脉,又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给穆将军喂下,那不停涌出的血渐渐停了。 而后她肃着脸下命令:“来个人帮我把他抬到桌上,去烧热水,越多越好。” 苍清三、两下将长桌上的大小物件拂到地上,摆件噼噼啪啪落了一地,无人在意。 桌面刚清空又立马帮着大师姐将穆将军抬到桌上。 李玄度一把拉起还蹲在地上的白榆,急声问道:“这处院落哪里可以烧水?” “我带你去。”白榆也缓过了神,抹掉脸上泪水,匆匆跑出屋。 陆宸安从腰间解下她的乾坤袋,从里面拿出一盏莲花灯放到桌上,霎时屋中亮堂如白昼。 苍清惊讶道:“这是……引魂灯?在你手里?” 她已经大致看过凌阳师叔给她的小册子,五样已经现世的神物中,其中一个便是引魂灯。 大师姐居然只拿它来照明?真……奢侈。 陆宸安没有回答,她平日里总爱发呆出神,这会像是变了个人,有条不紊做着自己的事,只在需要什么的时候才会喊人,比如:“蜡烛,拿过来。” 苍清一一照做,手脚麻利打着下手。 很快热水源源不断送来,地上四处散落着沾血的碎布条。 一个时辰后。 陆宸安从屋子里出来,又恢复往常的样子,“穆将军没事了,等醒来再喝上我几碗特制大补汤,不出半月保证重新生龙活虎。” 大家都松下一口气,又默默为醒来后的穆将军捏一把汗,那大补汤真不是寻常人能下口的。 白榆进屋里去守着自己阿爹了。 陆宸安累得不行,洗过手、换掉身衣服,找了间屋子休息去了。 此时祝宸宁的阵也早已布好,外人绝不可能进来,可惜似和夫人跑出去的时候,布阵才开个头,他有心想拦,被似和夫人一鞭子打退了。 官家提前暗中调穆将军回京,一定是在筹谋什么,京中定还有不少细作,穆将军受伤濒死的事决不能传出去。 大军不日便可到京,以师妹的医术,穆将军一定可以在大军到京前醒来,他们只需要守住这几日便好。 祝宸宁想通这点,不禁惊叹苍清的洞察力,在还不知到底发生何事时,便提前让他布阵。 阵法这东西任何时候都是越早做准备越有胜算,但阵法有大有小,正常来讲,区域覆盖越大的阵法越耗时耗力,若是用不上便是白耗费精神力做无用功。 他能在一炷香里将整个院子布进阵中,已是天赋极高,大多数人修行半辈子都达不到这样的能力,所以更不会轻易布阵。 那么何时该布阵就成了布阵者最大的问题。 祝宸宁起初听到师父给他们的任务时,一直想不明白为何凌阳师叔和官家会决定让一个年纪尚轻,且各方面能力都不算出众的小娘子做他们的领头人,哪怕她是浮生卷的主人。 现在他知道了,苍清天生就有临危不惧的领导力与执行力。 再过一个多时辰便要天亮。 祝宸宁也走进屋中打算休息一会,毕竟布阵相当耗费精神力。 苍清搬了把竹椅往院中一坐,见李玄度靠在旁侧的树干上还不去休息,于是说:“大师兄的阵法不可能有人进得来,你也去休息吧。” 李玄度没动,“那你呢?你怎么不去?” “我有些事想不明白,要再理理。” 苍清轻轻摇着一柄不知哪里寻来的竹扇,有一下每一下驱着蚊虫。 “关于穆将军吗?”李玄度问。 苍清点头,又摇头,“也不全是。” “那是关于榴花砚,如何回去的事?” 苍清反问:“小师兄,你担心吗?万一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李玄度笑道:“不担心,我信你。” 苍清偏过头看他,正撞上他的视线,他那双眼澄澈清冽,却不算清白,装着不清不楚的温柔情愫。 她一下慌了神,拿扇子的手无意识地猛扇几下,心猿意马左看右看,在不经意回身时瞧到主屋亮着的烛光,心里竟是突然一片荒凉。 屋里,木门上印出的少女身影随着烛火跳动,影影绰绰。 屋外,院中竹椅上的少女,豆蔻情怀“噗的”熄了火。 苍清抬头望着晚夜,月亮是不是总与星星相伴相生?她转开视线,不愿再瞧。 “为何今夜侯府中连守卫也没有。”她将猜测说出来,“莫非是穆将军故意的?” 李玄度道:“你是说,穆将军一心赴死,所以早给似和夫人计划好了退路?” 苍清垂下头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我刚刚给陆师姐帮忙打下手,瞧见穆将军那伤口,他完全没有反抗。” 那为何历史上似和夫人还是被赐了白绫? “除非似和夫人根本没有按穆将军给她安排的计划逃跑,那……还有什么是要脑袋的大事呢?” 说到这里苍清突然抬起头。 二人异口同声:“边境城防图!” “轰隆——” 巨大的响声盖过了他们的说话声。 院子大门连着旁边院墙轰然倒塌,断木碎石飞溅,扬起漫天灰尘。 有人破了阵! 竟有人能破了大师兄的阵法?!—— 作者有话说:中午十二点有加更- 妹宝:谁在夸我临危不惧?有大将之材?爱听,多说。 大师兄,等你见到小师妹怕鬼时的怂样,就会收回今天这话- 其实星星也可以和晚夜相伴相生。 第62章 阵法一破, 嘈杂声也随之而来,动静之大惊动了屋里的另外三人。 等烟尘散去,院外冲进来一群禁军, 领头的正是穆将军身边的元指挥使, 他们手中火把光照亮了大半个院子。 除了白榆,另外四人都相当诧异, 怎么可能有人轻轻松松破了祝宸宁的阵法? 待看清元英旁边站着的两人, 四人皆是一怔, 无声喊道: “师父……无忧师叔?” “师父?凌阳师叔……” 年轻一丢丢的凌阳道人和无忧观主?!! 怪不得随手破了大师兄的阵法。 苍清从竹椅上跳起来,拿竹扇盖住脸压低声音问另外几人:“十七年前的这个时间, 他们不应该在信州云山观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时候正是苍清被凌阳道人和李玄度捡回观中的时间。 李玄度轻声回她:“我记不清了, 这个时间点的我还小。” 他的手不自觉放在月魄剑的剑柄上, 可剑毕竟难藏, 他只能躲到大师兄身后, 尽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默默祈祷不要被师父发现, 要不怎么解释? 祝宸宁也赶忙捏住了自己腰间的银龟壳, 回头与李玄度低语,“我想起来当年小师弟你捡回苍苍之后,师父和师叔确实进过一次京。” 陆宸安也道:“哦对,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小师弟你当时太小,不记得也正常。” “……”苍清/李玄度:这么重要的事,你们现在才想起来?! 白榆突然道:“你们二位看着和我们三差不多年纪, 那在云山观的小号你俩现在是几岁?” “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啊,阿榆。” 但苍清也忍不住想,她还是只幼犬, 哦不,幼狼时,大师兄和大师姐瞧着是十岁小道童模样,十七年后,他们瞧着竟还是和自己差不多大,修道之人果然都容颜不老。 师父和凌阳师叔不知又高龄几何? 他们几人在这里小声咬耳朵,对面先发话了,“几位是何人?为何在此处?” 开口得正是凌阳道人,语气倒还算和善。 “……”沉默,有一种做坏事被家长抓现行的挫败无力感。 凌阳道长加上无忧观主,苍天啊——!!他们要如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脱身? 啊,还有个将他们认作细作的元指挥使。 五人从认出来人后就低下了头,隐进树影里。 两边陷入僵持。 想到凌阳的暴脾气,最终还是由苍清出面,她拿扇子半挡着脸,一双眼滴溜溜乱转,真是像极了一只偷感很重的小狗狗。 “我们几人是穆将军的好友,在此护他周全,并非是歹人。” “我们要如何相信几位?”凌阳道人问道。 “将军受了伤,好在我们救助及时现已无碍,此时正在屋里修养,几位可自行前去查看。” 苍清的意思是如果他们想要穆将军性命,见死不救就可以。 凌阳道人与身侧元指挥使说了句什么,而后元指挥使一挥手,一支禁军队上前将他们团团围住,凌阳则亲自进了屋里。 片刻后他出来走回无忧观主身边,二人又和元指挥使耳语两句。 元指挥使说道:“几位既然救了穆将军,可有见到永平侯夫人或是其他可疑人物?” 苍清面不改色回道:“我们和永平侯夫人并不相熟,我们来时将军已经遇袭,只知道贼人似乎是冲着边防图而来,各位还是早做防范为好。” 她这是在委婉提醒他们,然而元指挥使、无忧观主以及凌阳道人,似乎都对边防图的事情并不感到诧异,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见他们应该是信了,苍清便道:“既然穆将军已经无事,有几位守着,我们就先走一步。” 她这话一出,另外四人立马开始慢慢挪着步往门口走去。 “等等。”无忧观主出声阻拦。 五人额头冒汗。 无忧问道:“院中这阵是你们当中哪位小友设的?有点能耐。” 听着像是有惜才之意。 祝宸宁不得不上前一步,半垂着头恭敬回道:“是我。” 他的手一直牢牢握着腰间的银龟壳和铜钱,不让它露出分毫模样,因这银龟是师父在他小时亲手打造并赠予之物。 “哦?”无忧观主在见到他的容貌时,还是迟疑了片刻,又问:“小友师承何处?” “我……”祝宸宁半天回不上话来,他不会说谎,但他要是实话实说,师父能信吗?这里又还有那么多其他人,真是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月魄剑?!” 凌阳道人突然冲着李玄度喊道:“这剑怎么会在你身上?” 祝宸宁忘了他上前一步的动作会暴露身后的李玄度。 这一问吓得李玄度连连后退几步,反倒更加引起凌阳道人的怀疑,他突然发难,一甩袖几柄巴掌大小的木剑朝着五人突刺而来。 剑虽是木制,力道却属实不小,激起的剑气让所有人本能躲避,唯独祝宸宁慢了一步,还好李玄度反应够快,拎起小竹椅挡在大师兄身前,替他挡下了飞射而来的一柄小木剑。 祝宸宁看着刺穿竹椅凳面,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剑尖,这要是真剑,他的小命今天就交代在这里了,再顾不得隐藏身份,双手接过竹椅举在自己身前权当是盾了。 然而凌阳道人这一举动显然只是试探,并不是真为了要他们性命。 几番动作下,五人的面容打扮皆已显露,白榆同似和夫人七、八分相似的长相,在夜间火把的照耀下,反而变成九分像。 又因她换了男儿郎打扮,那不像的地方也让人误认为是乔装之故。 她倒是吸引了大部分的注意。 “夫人!”元指挥使惊呼,回过神后喊道:“来人将贼人和她的同伙拿下,弓箭手准备,除了永平侯夫人,其他人若有谁逃跑格杀勿论!” 一时间禁军冲着他们蜂拥而上,两边瞬间打起来,苍清这边的战力虽高,但只伤人不杀人导致束手束脚,且禁军人数众多,只要没死便能起来继续打。 五人背对背各占一方。 两边焦灼不下,凌阳道人再次挥袖,无数银针般的剑影出现他们的头顶上方。 这剑式名为梨花春雨,李玄度再熟悉不过,他自己也用过无数次。 能怎么办?自家师父/师叔又不能还手。 李玄度手中快速结印,念咒的语速快得旁人听来只剩下嗡嗡声,在剑影落下前,剑指朝头上一点,“撑花接星——!!” 五人头顶上方现出一顶半透明大伞,挡住了所有下落的剑影。 剑影如春雨没入伞面,大伞也随之消失不见。 白榆翻了个白眼,“那么费劲就召唤出这么个用一次的玩意儿?” “你厉害你上。”李玄度不忘回怼。 “别吵了!”苍清大喊一声,“翻墙跑吧!” 他们越是这般动作,两位老道长越是心下生疑,铁了心不想让他们走。 凌阳道人又要甩袖,无忧观主将他拦下,自己轻念出一句咒语。 正往墙脚边打边退的五人头顶,立马罩下来一张层层交织的金色细网。 “天罗地网啊?” 李玄度苦笑,这也是云山观的阵法,他在信州就是用这招覆住的九尾狐妖胡长生。 不同的是,他们头顶这张是云山观无忧观主设下。 那威力自然要比不擅阵法的他强上百倍,李玄度当时布阵还花了半日时间,无忧观主只轻飘飘念了句咒语。 苍清还算镇定,她快速又轻声地问道:“大师兄,你有几成把握能破阵?” 祝宸宁回道:“如果师父不是用的全力,大概七成。” “好,大师兄你专心破阵,我们来拖延时间,如果阵破,我们按原计划行动,如果不成功。”苍清深吸一口气。 “不成功如何?”陆宸安急问。 “那就跪地求饶。”苍清平静回道:“到时跪下的速度一定要快,大声喊师父饶命,别给凌阳师叔发招的机会。” “……” 白榆真诚发问:“那为什么不早点喊?” 李玄度道:“这是下下策,你长得太像似和夫人,我们即使逃得过,你逃得过吗?” “……” 五人快速变幻队型,将全心结印破阵的祝宸宁护在中间。 天罗地网罩住他们的瞬间,禁军快速将他们围堵在墙角,不远处的弓箭手也将箭头对准了他们。 “几位小友还是不要挣扎了,束手就擒吧。”无忧观主见他们此时竟还有闲情窃窃私语,心下更加好奇,“你们到底是何人?” “穆将军好友,不信就等他醒来问一问。”苍清高声回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露怯。 两位老道长显然是不太相信,但无忧还是语气平和地说:“那月魄剑你们又是从何处而来?” 苍清等了一会,眼看着旁边的凌阳道人要失去耐心,才指着不远处的弓箭手回道:“我可以告诉你们,先叫他们把弓箭撤了。” 无忧观主再次和元指挥使交涉了几句,元指挥使似乎不太愿意,但最后还是皱着眉同意了。 弓箭手齐刷刷撤下弓箭。 苍清却一言不发。 “可以说了。”凌阳道人没好气地催促道,他性格古怪,脾气和耐心可比无忧观主要差许多。 苍清又故意等了一会,踩着他发火的边缘,说道:“捡的。” “什么?!”凌阳道人胡子都抖了几下,“小丫头,你可不要信口雌黄诓我们。”他的袖子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随即让金网之下的五人踹不过气来。 苍清强忍着想要跪下磕头的压力,咬牙切齿道:“就是捡的!还是前几日你自己承认的。” 凌阳道人皱起眉,五人身上无形的压迫感又加了一层,喉间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掐住,背上也似有千斤重,陆宸安最先受不住,单膝着地跪了下去,紧接着是祝宸宁再是白榆。 苍清早就想跪,不仅想跪还想磕头,是李玄度一直拉着她——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有时间计量。 友情提示: 一个时辰 = 八刻钟 = 两个小时 一刻钟 = 十五分钟 第63章 千钧一发之际。 屋顶上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 “你们两个老头带着一大帮人欺负几个年轻后生算什么本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道声音吸引,朝着屋顶方向看去,来人隐在暗处, 看不清脸。 五人身上的压力一下消散不少。 同时祝宸宁一声, “破——” 天罗地网从中间扯开一个洞,金网渐渐变作透明。 “走!”五人再顾不得其他, 趁着那些人注意力都在屋顶时, 按之前的计划一个个翻身上了墙, 李玄度不忘捞一把自己精疲力竭的大师兄。 站在墙头时,除白榆之外的另外四人突然愣了一下, 耳边有人传音入耳:“小白榆就托付给几位了, 半个时辰内莫叫她走回头路, 李似和在此谢过, 走!” 四人回头望了一眼从屋顶飞身下来的女子, 才跳下墙头。 几个离得近的禁军见他们翻墙跑了正要追击,屋顶上的女子已经轻飘飘跳进院中, 手中银鞭往地上一挥, 拦住了这些禁军,冷声道:“别追了,你们要找的人在这。” 看清女子的容貌, 元指挥使只愣神片刻, 马上回过神来命众禁军将女子围了起来。 而两位老道长这边。 阵破的刹那无忧观主立马心有所觉,他第一个回过头看向苍清他们,手中再次结印, 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扫到那个被提着衣领翻墙的少年腰间,铜钱撞击银龟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他一下子怔得停下了手中结印的动作。 凌阳道人还想再追,无忧观主拦住他, “让他们走吧。” “可是师兄!还没搞清楚他们是谁……” 无忧观主走到墙角,捡起地上一块木牌递给凌阳,“师弟看看这个。” “这云山观的名牌?” “你不觉得他们的招式很眼熟吗?” 何止眼熟,简直就是师承云山观。 无忧观主道:“那个银龟壳,这世间再无第二个。” 凌阳道人听明白了,却仍是将信将疑,“这怎么可能?这世间谁能有时光倒流的本事?” 无忧观主手掌一翻,掌心登时出现五枚铜钱,几下动作又将铜钱收了,掐指一算,得出结论:“或许和玉京有关。” 凌阳道人不再作声。 良久他道:“那位拿扇的小娘子莫非就是苍清?……真就躲不掉吗?” 无忧观主随即笑呵呵的,“我这三个小徒儿长大后原来就是这般模样,还挺俊,真给为师长脸。” 凌阳道人冷笑道:“呵,我徒儿也不差。” “我徒儿一下就把我的阵法给破了,自然是我的徒儿更厉害。” “还要我徒儿拽着上墙算哪门子厉害。” “哼!与你这老头说不通,回去睡觉!”无忧甩袖走人。 他们本来就是看在官家的面上,帮元指挥使来破个阵,顺便看看穆将军的安危而已。 剩下的可不关他们的事了。 这边苍清几人跑了大概有一刻钟,跑出老远进到一个无人的小巷,见后面无人追来,才停下脚步。 白榆气喘呼呼,后知后觉问道:“刚刚屋顶上那人是谁?” 另外四人都不作声了,都不自觉慢慢放缓呼吸,四周一下安静下来。 白榆再傻也看明白了,“刚刚是我阿娘?” 苍清叹口气点了点头。 “我要回去。”白榆转头就要往回路跑。 苍清拉住她,白榆挣不脱,急得大喊:“清清你放开我,我要去救她。” “阿榆,你不能去。” 她挣扎得太厉害,苍清干脆从后抱住她,怎么都不松手。 “放开我,苍清你放开我!那是我阿娘!”白榆急红了眼,扭着身,双脚乱蹬着地,“你们不是说好帮我找真相的吗?为什么要拦我?!” 另外四人皆不作声,他们刚刚翻下墙头的一瞬间,都听到了似和夫人的传音入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最后无可奈何的白榆自己安静下来,垂着头成了个被抛弃的小孩。 苍清不忍心,松开了她,只牢牢拽着她的手腕,“你要是现在去,你阿娘为你做得所有努力都白费了。” “什么?”白榆抬起头,一双眼睛红得像兔子。 “似和夫人本可以不现身,她是为了我们才又出现的,准确来说是为了你。”苍清解释:“她既然已经现身,就再走不脱了,不然在宫里的你要怎么办?” “为了我?”白榆轻摇着头,不肯相信,“你是说官家用我的性命威胁她?可她又不在乎,何必管宫里二岁的我?” “似和夫人是爱你的。”苍清从锦包中掏出那两只一大一小的红皮山石榴,递给白榆。 “我能想到她在榴花林里找到两只早熟的榴子,兴冲冲摘下来放进冰鉴里时的样子。我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认出的你,但我想在大半个月前,后厨多了个冰鉴开始,她就知道你的存在了。” 白榆愣愣看着手里的一大一小两只榴子,喃喃:“阿娘她……” 苍清继续道:“那夜她说得狠话,应该也是故意说给你听,她伤穆将军也是好叫你恨她,别为了她放弃回家的路。” “那我更该去救她。”白榆满脸悲怆之色,再次转身欲走。 李玄度出手拦在她的身前,“谕旨已下,来不及了。” 元指挥使手中拿的谕旨大家都瞧见了,李似和一心复仇,难免会做出对大宋不利的事情来,虽不知穆将军与李似和之间具体的行动,但穆将军作为一国将才,绝不会放任似和夫人危害国本。 苍清又叹气,斟酌着开口:“我想你爹本应有个万全之策,即不愧对国家,又能平了你阿娘的怨气,还要保下她,只有以命抵命一条路,可我们的出现搅乱了他所有的计划,最后活下来的成了他。” 若不是他们,等元指挥使赶来,恐怕穆将军早就凉透了。 “如果似和夫人就此远走高飞也就罢了,可她回来了。” 如果她就此消失不见,穆将军已死,国防又无碍,官家心里再气,明面上也不会真对一个二岁大的女娃做什么,反而还会做足面子功夫,让她得到穆将军带来的封荫。 但李似和回来了,数罪加在一起,为了给这些事有一个交代,她也必须死。 白榆张了张口,半天才道:“所以……阿娘的死是因为我?” 李玄度点头,“虽然这很残忍,但大概就是真相,可至少她是心甘情愿的。” 似和夫人回来赴死的真相不是什么城防图,而是她以为自己的孩子因为她陷入了险境。 白榆的力气一下被抽光,再也站不住,缓缓蹲到地上,眼神呆呆地望着前方,不知在想什么。 苍清怕她想不通,立马补充道:“就如你阿爹心甘情愿为了你阿娘赴死,你阿娘为你也是死而无怨,你要好好活下去,找到回去的路。” 他们脚下地面突然轻轻摇晃起来,眼前但凡可见范围内,都起了一层波动的气浪,无论是房屋、树木,抑或是路过的野猫都被气浪冲的模模糊糊、扭扭曲曲。 “这是怎么了?”陆宸安惊呼。 “难道地动了?”祝宸宁忙道。 “地动哪来的气浪?”李玄度反对道:“这种感觉好像只有我们有。” 他说得没错,刚刚路过的野猫依然闲庭信步,并未作出任何反应。 几句话的功夫,气浪和晃动又都停下。 苍清将蹲在地上的白榆拉起来,语气凝重,“阿榆,来这里的前一夜,你在书房里都做了些什么?” 白榆也被突变的景象惊到,顾不得其他,思索着回道:“我……我将书房里里外外搜寻了一遍,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官家给我阿爹的密诏,我将密诏上的重要信息都另外摘抄到笺纸上,然后带上笺纸就出了门。” 苍清问道:“你用得什么砚台?一方有榴花纹样的朱色琉璃砚?” 白榆惊讶:“你怎么知道?!” 苍清不答反问:“你还写了具体年份和日期?” “对,笺纸和我一起过来了。”白榆慌忙从怀里取出一张笺纸递给苍清。 苍清接过笺纸,另一手掌心火出,就着火光其他人也凑近来看。 制作精良的笺纸上分别写着几段话。 第一段是白榆抄录的密诏:今得卿捷报,吾虽胜喜,然京陡生突变,不知何计欲与卿商,急速回京。 第二段是时间,宝兴六年四月。 第三段是两个被圈起来的短句:永平侯府、白绫真相? 而纸笺上正中间,还有朱色的四个字:一个时辰。 白榆指着朱色的字,脸上惊疑不定,“这句话不是我写的,之前没有。” 苍清拿着纸笺一言不发,就这么安安静静站着,几人都意识到事态发展有些不正常,没有人出声打扰她。 大概过了片刻,她急声说道:“大师兄,你手里那张写着卦象的宣纸呢?” “在这呢。”祝宸宁忙将宣纸拿出来,展开一看,纸上正中间部分赫然也出现了“一个时辰”四个朱色大字。 “这是怎么回事?” 苍清脸唰的白了,连掌心火的火光都不能将她的脸颊染出一丝血色,她艰难吐出一句,“如果我猜的不错,这可能是我们找到回去方法的最后时限。” 她都来不及解释太多,地面又开始摇晃起来,气浪一层一层将目光所及之物都模糊了去。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想。 等一切恢复正常,离刚刚正好过去一刻钟。 祝宸宁拿着宣纸的手微微发抖,宣纸上朱色的四个大字,这会儿已经变成两个字:七刻。 他问道:“如果没有在规定的时间里找到回去的方法会如何?” 陆宸安回道:“永远留在这里?” 李玄度的脸色也是相当的不好看,“留在这里大概还算是好的。” 同一个时间里,同时出现两个他们本就不合理。 苍清说话声音都抑制不住的发颤,“我们可能会随着最后一次气浪消失。” 在场的人脸色都白了。 “我们还剩下七刻钟,还来得及。”苍清抓住白榆的手,“这方砚台你当时是在哪里找到的?” 白榆也再顾不得伤感,急回:“就和密诏一起放在书房暗格里。” “看来永平侯府我们是不得不再走一趟了。” 现在离似和夫人说的半个时辰内不要回头,已过去了三刻钟。 天际微光乍现,原本勺柄朝着南面的天罡北斗星隐进了天光中,看不大清楚了。 五个少年朝着永平侯府一路狂奔,此时正是卯时一刻,七刻钟后就是辰时了。 距逃离永平侯府过去半个多时辰,他们再次翻墙回来,府中灯火通明,仆役往来其中。 凌阳道人、无忧观主包括元指挥使都已经离开,只留下三小队禁军,两对在院中巡逻,一对守着大门。 主屋的院子因院门连着墙坍塌了大半,远远就能见到匆忙进出的人影,毕竟穆将军就在主屋卧房处躺着,倒是可以理解。 但主屋偏房处不知为何也灯火通明,不见仆役往来,只门口两个膀大腰圆的兵丁守着,与隔壁主卧形成了强烈对比。 但现在这不是重点。 摸清府中人员动向,在白榆的带领下,苍清五人避开守卫直奔书房,书房附近虽没有人,但离主屋也很近,几人还是尽量放轻了动作。 来得路上已经又去掉了一刻钟,等都进了书房,还剩六刻钟不到,几人不敢点灯又摸黑找到那处暗格,白榆伸手在里面摸了半天,结果什么也没有摸到。 几人的面色都有些慌。 祝宸宁道:“会不会有其他暗格?分头找找。” 他解下银龟壳,摇了一卦,乾宫,火地晋,“着重注意箱子、暗格等处,卦象显示是被什么东西装起来了。” 还好夏季的天亮的早,借着微弱晨光五人立即分头寻找起来。 屋中又一次全部摇晃起来,还剩五刻钟。 墙壁上没有。 地板间没有。 多宝阁没有。 美人榻没有。 房梁上没有。 哪里都没有。 在天地间摇晃第六次的时候,他们放弃了寻找。 宣纸正中间,朱红色的‘三刻’二字,提醒着他们时间所剩不多。 祝宸宁颓然地坐倒在太师椅上,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往椅子下一摸,真就摸到个暗格,他一下跳起来,激动道:“底下有东西。” 探身打开暗格,原本澎湃的心又被凉水浇透了,里面只孤零零躺着一封皱巴巴的信,信封上连署名也没有,却沾着血迹。 祝宸宁没有看人家信的习惯,随手扔回去,正要将暗格关上,苍清一把拦住他,“拿出来看看。” 这样紧要的关头,任何东西都可能是希望。 信是穆将军写给似和夫人的。 吾妻似和, 春去夏盛,结发已逾三载。 窗外榴花正燃,念及昔日缱绻自当琴瑟和鸣,今方知汝不慕吾,真伪难辨,心下泣血。 遥想年少帝赐婚,吾本欲拒,虽受亦生防范之意,然自遇汝之日起,竟步步倾心相付,无可自拔,待惊觉已心如磐石,不可移转也。 吾少时从未想有今日之思,每念及汝欲死欲生。 然情深缘浅无可奈何,吾乃宋将自当忠君爱民,汝为夏子亦无可道也,只叹命时不济二心不同。 欠汝之命,勿必还汝,望妻从此解怨释结。吾非良人,今孽缘已了,可恨无法与卿白首,颇憾。伏愿吾妻日后,如高飞之雁,心无挂碍,另择良人。 勿忘冬时添衣,眠食皆宜,万事珍重。 心中万千言语道不尽也,然情长笺短,流光瞬息万变,既可斗转星移,就速速离去。 此生恐再无相见,祝岁岁无虞。 穆禾,宝兴六年五月初十日。 信的最后另有一句,“吾心悦君缠绵悱恻夜夜难寝,若从头来过,只愿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娟秀的字迹与上面穆将军的字迹截然不同,想来是似和夫人的回笔。 几人看完信心中皆震,可时间紧迫无法顾及其他,凭着那句“然流光瞬息万变,既可斗转星移,就速速离去”,都意识到了砚台大概率在似和夫人手中。 可似和夫人现在恐怕早已香消玉殒。 几人不必多言,将信重新塞回椅下暗格后,都默契的朝着主卧旁边的偏房而去,如果主卧里躺着穆将军,那偏房里必定是似和夫人。 解决掉门口的两个守卫轻而易举,等进了偏房,就见似和夫人一身艳丽繁复的朱色常服,如他们在扬州时美人图上见到的那般,牡丹纹绛罗大袖,配着洒金石榴纹靛青刺绣霞帔。 安安静静闭眼躺在榻上,没有恐怖凸出的眼球,也没有伸出老长的舌头,除了脖间一道细细的铰链状血红勒痕,整个人恍若只是小憩。 想来早有女使将一切收拾妥当。 白榆难以抑制内心的伤怀,小跑着跪到榻前,几次伸手想要触碰自己阿娘早已冰冷的身子,泪却早一步滴落,掉在榻上之人的手背上。 屋中氛围异常沉重。 苍清想去拉起白榆,走近了几步,忽而轻声说道:“她不是似和夫人……” 屋中其他人一下都将目光看向她,白榆面上的惊愕之色尤显。 “那她是谁?” “白灵。”苍清艰难吐出这两字,“只要走得够近,我就能分辨出每个人身上的气味。” 苍清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稳稳心神道:“先找砚台吧,既然是似和夫人的东西,应当会给阿榆留条生路。” 还剩下两刻钟时,苍清在塌下找到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婴孩的玩具、衣物以及一柄星临鞭。 白榆看到箱子惊讶道:“这些都是我幼时的玩物,应该在宫里,哎?怎么还有一柄鞭子。” 苍清拿起星临鞭仔细瞧了瞧,里面没有器灵,虽不知白灵与似和夫人间到底有何过往,但想来是主仆关系。 她失落地将鞭子放回箱子里,“你们随便来个人来找找看,如果真的有砚台我不能碰。” 她直觉这砚台是神物,如果由她来拿的话,一定会立马被吸进浮生卷里,目前她还不知要如何取出卷中神物。 李玄度上前翻检一番,真就在箱子最底下,找到了那方朱色榴花砚台。 但大家并没有觉到轻松,砚台虽找到了,又该如何正确使用? 几人万分焦躁之际,门外突然走进来一端着水盆的女使,来不及阻止,那女使见了他们几人,吓得惊叫一声铜盆脱手,“咣当”发出重重的金属坠地声。 “糟了。”苍清话音刚落。 立马就有路过的巡逻禁军冲了进来,李玄度将手中砚台丢给祝宸宁,“你们先走,我来断后!” 他疾步上前,手中未出鞘的月魄剑击在冲在最前的几个禁军身上,开出一条路来,“快走!” “去书房!” 另外四人不再犹豫,在苍清一声令下,趁着空隙跑出偏房,朝着书房跑去,那里是目前为止最近的一处笔墨纸俱全的地方。 李玄度上前拽住追击禁军的腰带,往回一拉。 禁军回身朝着他就是一刀,李玄度轻松侧身避过,拉着他转个圈,又往他屁股上一踹,“进去吧你。” 却还记得不要将人打到白灵所在的那侧。 他自己也已经退到门边,不慌不忙又追上两个禁军,送上两记利落的手刀。 然而一小队禁军人数也有不少,另一对禁军闻声赶来,他们都很有职业素养,穷追不舍跟在后头。 不能这么快将他们带去书房…… 天地间又一次摇晃起来,比之以往几次都要剧烈,气浪也翻滚的越发厉害,连眼前人的模样都成了一卷卷被扯开的炫丽糖纸。 李玄度被天地晃得头晕,眼前模糊不清,凭着直觉一拳打在身侧一个禁军身上,又一脚踹翻一个,有刀锋从他身后逼近,他一偏头,刀落在他的右肩上,衣服连着血肉瞬间破开个大口子,鲜血渗进他的衣襟里,染红了黄衫。 只剩下最后一刻钟了。 朱红色的“一刻”两个大字印在宣纸和笺纸上,像催命符。 书房里,苍清看着两张纸上的内容,陷入沉思,祝宸宁同她一起在看纸,大家都知道回去的方法是要用砚台写字,可真有那么简单吗?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只剩最后半刻钟不到,白榆和陆宸安急得在屋中来回踱步。 “来不及了,先研磨。”苍清从书案上拿过一张纸铺好。 “如何?可有把握?”祝宸宁一边问着,一边把砚台放在了苍清的右手边。 如果方法不对,或是哪里出了纰漏,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几勺清水舀进砚台中,松烟墨条在砚台上划拉了几圈,浓郁的墨汁便吐了出来。 “七八成的把握,没时间解释了,赌一把。”苍清从笔架上随意拿起一只毛笔在砚台上吸饱了墨汁,先在纸上写上‘李玄度’三字。 “你们都拿笔沾墨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递笔给了离她最近的祝宸宁,而后是白榆和陆宸安。 苍清看了一眼书房门外,小师兄还没有回来,天已经完全亮了,该是辰时了。 又看了眼身边三人,这才在纸上写上自己的名字,而后是‘元贞六年’。 她拿着毛笔的手忍不住发抖,只能用另一只手用力箍住手腕,毛糙写下了‘五月初九’,最后是‘辰时三刻’。 最后一个‘刻’字的右半边却迟迟不肯下笔。 她长呼一口气,将镇纸搁在‘刻’字的左半边‘亥’上,右手依旧拿着毛笔,眼睛望着门外。 另外三个人都知道她在等谁,谁也没有催,都默不作声望向门口,直到天地再次剧烈摇晃。 这一次仿佛是要将整个世间扯开一个巨大的口子。 不能再等下去了。 第64章 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浅黄身影。 这身影三步并两步, 跌跌撞撞跑到他们身边,眼前早已经模糊的不能视物,苍清闻到身边人熟悉的气息, 凭着直觉一把将人拉到身边, 将毛笔迅速塞进他的手中,又摸索着在纸上找到镇纸的位置, 握着他的手在晃动停止前写上了最后的‘刂’。 毛笔在宣纸上划过长长的一条墨迹又往上一提之后, 所有的晃动都停止了。 眼前恢复了最初一切安静的样子, 苍清在能视物的第一时间,先快速将身边人都扫视了一遍, 确认每个人都好好的还在, 小师兄也站在她的左侧, 心下大石终于落地。 她松开李玄度的手, 瘫倒在身后的太师椅里头, 后背刚触及椅背,苍清突然又站起身, 拉转过李玄度的身子, 上下左右来回看了好几遍,“你受伤了?!” 李玄度瞧着纸上写得特别大的‘刂’,将手中笔随意一丢, 看向她笑眯眯道:“小伤没事。” 他肩头到衣襟处血染了一大片, 还有往腰腹渗的趋势,他却说是小伤? “大师姐!喂药!” 李玄度都来不及堵住苍清的嘴,嘴里已经被大师姐塞进一颗巨大药丸, 那味道…… “不准吐!”陆宸安横眉竖眼:“药丸和大补汤自己选一个。” 李玄度皱着脸,艰难地将药丸吞了下去。 白榆站在书房的门口,往外张望, “我们回来了?” 永平侯府和平国公府的院景基本一致,但仔细去看,就能发现其中区别。 白榆还是不太放心,噔噔噔跑出院子,转了一圈,每个遇见的人,都第一时间惊喜地问候她:“郡主,您醒了?!” 她又噔噔噔跑回书房兴奋喊道:“我们真的回来了!” 祝宸宁脸上也恢复了以往平和模样,“苍师妹,这下可以解释了吧?” 苍清点头将她之前猜测诉诸众人。 “阿榆之所以会回到宝兴六年,是因为她用那方砚台摘抄了密诏,而我们之所以会一起回去,也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在同一张纸上用那方砚台写了字。” 用那方砚台写过字的人可以穿梭时空,这点大家都能推测出来。 祝宸宁问:“我们并没有写具体年号,只写了五月初九日,为什么也回到了宝兴六年?” 苍清笑回:“因为大师兄你写了祈平郡主和她的卦词啊,如果砚台是个许愿池的话,你心中愿望的指向性很明显了,它自然就会将你带到阿榆所在的地方。” “就好像阿榆虽然只写了宝兴六年四月,但她却写了地点‘永平侯府’和‘白绫真相’,所以许愿池自然带她到了她阿爹到京的第一天四月初六,也是似和夫人开始行动的第一天。” 这也是为何当时一说破似和夫人死亡的原因,宣纸上就跳出了最后时限。 “我们破解了真相,就等于完成了阿榆的心愿。” “原来如此。”祝宸宁点了点头。 陆宸安问道:“可是死的不是白灵吗?真正的似和夫人不知去向。” “可能因为阿榆写得是‘赐白绫真相’,而不是“似和夫人死亡真相”。 说到白灵苍清垂下了眼,她带她过去的,却没有将她带回来。 陆宸安又问:“那写名字又是为了什么?去的时候你只写了日期,回来的时候小师弟甚至只写了“刂”,难道名字不用亲自写,只要出现在纸上就行?那郡主那张纸笺上好像没写过自己的名字。” 苍清回道:“我认为有没有写自己的名字其实并不重要,当时太急迫了,我不能百分百确定的事不敢冒险,也担心乱写的话会出其他意外,就比如大师兄的卦词、阿榆摘抄的密诏就起了莫名其妙的作用,所以还不如大家都写名字。” 眼下来看,有没有名字确实不太要紧。 “最重要的是得写上具体年月日,最好精确到时辰,如果是回来的话我猜还要撞开我们还没去的时间。” 白榆问:“什么意思?” 苍清道:“就比如说,我们回去时是元贞六年五月初九日的辰时,那我们回来时写的时间必须得超过辰时,同一个空间里不能同时存在两个我们,如果有两个我们,世间就没有归正,那就必须再找一次砚台,砚台不会跟着我们来去,可不好找。” 这许愿池真是处处陷阱啊,毕竟心愿多是人的欲望,欲望又哪能轻易的实现。 白榆在桌案上翻找了一下,并无榴花砚,“既然不会跟着我们来去,那我之前用的砚台去了哪里?” “你用得砚台不知为何流落到了鬼市,而后又被我大师兄买回,砚台现在应当还在我们之前住的客店里,阿榆,你家里有贼。” 白榆缓缓点着头,“这么说得话,我们刚刚回来时用的宝兴六年书房里那块也依旧留在了那边?” 李玄度也已经听明白了,补充道:“嗯,日后不知被谁收进了暗格里,十七年后又被你找了出来,就有了我们经历的所有事,所以啊我说白榆你就是手欠。” 白榆怒道:“喂,臭道士,你这是在怪本郡主啊,别一口一个白榆的叫本郡主的闺名,给你脸了。” 她现在依旧是郎君扮相,李玄度一时没反应过来,楞了片刻,面上显出些尴尬,又抑制不住心中好奇,问道:“难道你叫穆榆?还是李榆?” “什么木鱼!鲤鱼!”白榆生气地冲到李玄度身前,跳着脚大声嚷道:“本郡主姓穆名白榆。” 这二人还是一见面就吵嚷,倒是热闹。 苍清无奈笑笑,起身出了屋,祝宸宁跟着出来,靠在廊柱上,笑问:“怎么?苍师妹心里不爽利?” 苍清啊了一声,故作惊讶承认道:“大师兄不愧是神算子,我在想这砚台用不好可真是要人性命,想一把给它摔了,偏偏又摔不得,正气恼呢。” 祝宸宁身子一歪,摇头感叹:“里面的是木鱼,外面的是榆木。” 他不再多言转身又进了屋,独留廊下的苍清扯着嘴笑,笑着笑着又瘪下了嘴角。 祈平郡主醒了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平国公府,与她相熟的亲友都登门来看望,就连德顺长公主也来了,她现在毕竟还是白榆名义上的母亲。 苍清四人便先行回了之前的客店,正在前台算账的中年店家看到他们从外面回来,很是惊奇,“咦,客人是何时出去的?” 他用笔杆子挠了挠头,他一整夜都坐在这里算账,明明就没见有人进出。 苍清几人随口敷衍过去,一同来到祝宸宁屋中,果见那方榴花砚台安安静静置于桌上,旁边还有墨条、笔架、水盂等等,唯独不见他们当日用来写字的毛笔。 也就印证了用那方砚台里的墨写字,心中所想的最后一笔落笔时,只有随身携带的东西或是触碰之物才能一起跟着带过去。 这让苍清再次想到白灵,她到底是怎么从自己身上离开,又是何时回到的十七年前?似和夫人如今又到底是生是死 短短的一天时间里有太多突发事件,他们就像被迫推着往前在走,还有好些事理不清。 熬了两夜的苍清头疼不已,强撑着去拿桌上的榴花砚台,一丝朱光溢出,流转在砚台和她的手心间,浮生卷再次无召从她的锦包里溜出来悬浮在半空。 她指下的砚台迅速飞起融入进浮生卷里,苍清朝前摊掌,浮生卷又稳稳落进她的手中。 祝宸宁和陆宸安都是一脸的奇色。 “这就是传说中的浮生卷啊,快看看神物的介绍。” 苍清打开卷轴,绢布上原本空着的某处地方,如今栩栩如生绘着一方朱色琉璃砚台。 流光四方砚。 下方惯例有行注释:流光容易把人抛,世人偏爱忆时光,忆时光,写文章,来去四方重来一遭,世间不过一绳之蝗,用之陷之,慎之用之。 众人:“?” 看不懂,还真是惜字如金狗屁不通啊,哪个没文采的写的?! 下边还有一行小字:废品,差些没回来!都怪月华造物手艺不精,待吾重造! 算了,还是看不懂,苍清现在又累又烦,揉了揉眉心,“我先回去休息了。” 她将浮生卷收回包中,出了大师兄的房门,还未走出多远,李玄度在她身后喊住她,“小师妹。” “怎么了?”苍清疑惑转身。 李玄度快步走到她身侧,犹豫着问道:“你之前与我说起青芜界,想去寻和李玄烛有关的人和事?” 苍清若有所思,其实也没有很想,最终还是应了声“嗯”。 “那你决定好了吗?” “什么?” “玉京。” 苍清揉着眉心:“我对玉京没兴趣,也不是公主皇子要什么国家大义,更没小师兄你那么志向远大。” 她是妖啊,妖要什么志向? 她想回云山观,只想回云山观。 每日听晨钟暮鼓、道士念经。 春天在殿前的两棵桂花树下晒太阳、扑蝴蝶;夏天在大师姐晒得草药里打滚;秋天能吃师父做的桂花糕;冬日不出门,可以在屋里拿大师兄的紫毫笔磨牙。 “我只想守着一方天地,和自己喜欢的一群人过好一日三餐,足矣。” 李玄度正色道:“那如果家国不在,你想守的一方天地会在哪里?” 一句话将苍清问住了。 “黄小娘子辛苦建立的女子学堂将不复存在,小桃的童年很可能会在战火中渡过,孟小娘子千挑万选的良人会去参军,你喜欢的那群人又会在何处?” “别说了!”苍清打断他的话,更加烦躁起来,“你不用讲这些大义来劝我,你从一开始接近我,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这次换李玄度语塞。 “现在你目的达成了。”苍清揉了揉额前发,扯下发髻上已经焉了的榴花,赌气般扔在地上,“我会去找玉京城行了吧?!毕竟浮生卷认我做主,我不去也得去。” 此时她已经走到自己房间的门口,下了逐客令,“我累了,小师兄也回去休息吧。” 看着李玄度离去的背影,苍清又恼又燥。 什么玉京!什么浮生卷! 他找自己就光说这些,其他什么解释也没有,不说追踪符的事,不说婚约的事。 讨厌的九皇子!讨厌! 苍清靠着门板平复了许久的心情,才推门进屋里,见到屋里的人影,她一愣,“白灵?!” 只傻站了一瞬,她快步冲到白灵身前,不等人开口,先发出一连串问话。 “太好了你没死!!你怎么回来的?你这几日都去了哪里?发生什么了?” 连珠炮似的问得白灵一脸懵,“我一直在这啊,这几日我不一直跟着你在街上瞎逛吗?倒是你去哪了?我就出去喊一壶水的功夫,你就不在屋里了,都干等你两刻钟了,你知道我不能离你太远的。” 苍清啊了一声,他们走时是辰时左右,回来的时候她写的是辰时三刻,所以…… 她回过味了,看着被放在桌上的星临鞭,问道:“你没有回到十七年前?” “你在说什么?我可不会时光倒流的本事,那是我主……”白灵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口。 “哦?”苍清挑了挑眉,眯着眼逼近白灵,“你知道我小师兄的符,我有好几张吧?” 白灵干笑两声往后退了几步,“哎呀,就是我之前的主人有一个宝贝,可以回溯时光,是方砚台。” “你果然恢复记忆了。”苍清用手掂量了下桌上轻飘飘的水壶,“你今早真的只是出去叫壶水吗?” “当、当然,你看这壶里的水昨夜都被我喝光了,哪里还有水啊。” “对啊,哪里还有水啊?你不是叫了一壶新水吗?水呢?”苍清从袖中摸出一张黄符晃了晃,“你骗人,你今早是想带着星临鞭逃跑吧?” “我没有。”白灵又往后退了几步,背靠到床架上,退无可退,强颜欢笑:“那老道在鞭子上设了符咒,你知道我跑不掉的。” 苍清逼近她,眼里散发着危险的光芒,像恶狼盯住了势在必得的猎物。 白灵不自觉吞了吞口水,“苍清,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看着她吓到的模样,苍清轻笑出声,“吓你的。” 她收了符,退开几步,眼里掩不住的失落:“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瞒我呢?我很好骗吗?” “都?还有谁瞒你?” 苍清不答,只是愣愣看着白灵,“你真想走,好歹也该道个别。” 白灵被瞧得有些不好意思,“我担心你会阻止我。” “我不阻止你,你不也没走掉吗?” 不然白灵早带着星临鞭跑了,哪里还会在这儿等她,看来即使拿走星临鞭依旧不能离她太远。 其实苍清挺庆幸,若非早上白灵趁她未醒偷偷拿走星临鞭,定会被带着一同回到十七年前,又不知得发生什么诡异事。 “苍清。”白灵突然严肃地唤了她一声。 “我想起自己是谁了,可我现在受符咒限制,没办法离开。” “除非我同意对吗?”苍清道。 “嗯。”白灵转了个圈,换了样貌,不再是似和夫人的模样。 苍清问:“你想去找似和夫人?” 白灵惊诧道:“你知道了?” 苍清点头,“我们回了一趟十七年前,在永平侯府见到了似和夫人。” “你……难道你就是那天和我小主人一起翻墙头的人?” 对于白灵来说,时间过去太久,那日翻墙的少年们的脸早就模糊不清。 “嗯,所以也知道了一些前因后果,如果你能把故事补完整,我也许可以帮你完成心愿。” 苍清此刻的脑子里突突突直跳,她真是太累了,于是爬上榻,蜷起身整个窝在榻角,闭上眼用手揉着太阳穴,“你讲吧,我听着。” 白灵心性单纯,只短暂纠结后,开始了自述。 我是星临鞭的器灵,原身是蛟龙并非麻绳,没错,制作星临鞭的蛟龙骨就是我的。 我的主人李似和是夏国最美的女子,我曾同她并肩作战,也曾同她游历江川。 直到夏皇帝多次挑衅邻国宋,最终两方起了大规模战火,我的主人也带着我上了战场。 那日,她的爹爹和阿兄在我们面前,被宋军刺穿胸膛,砍下了头颅。 西夏大败向宋称臣,西夏皇帝将公主以及百名宗亲女子送与宋以表诚意,宋便每年赐予西夏岁币以示抚慰,同修百年和平。 而我的主人也在和亲名列中,我不懂什么立场,什么恩怨,我只知道她在哪里我便去哪里。 我跟着她从西夏来到大宋,我知道她心中不忿,家破人亡却还要被人像玩物一般赏来赐去。 但好歹她比其她百来名女子运气要好上一点点,一身凤冠霞帔进了永平侯府,成了永平侯夫人。 那小将军为了哄她开怀,为她植了一园子的石榴花,旁人都夸,石榴好啊,榴子们紧紧相连正如一家人其乐融融,好福气啊。 可我的主人她哪里还有家啊。 她将恨意隐藏的极好,连我也没有发现,只是常见她在榴园中望着家乡的方向发愣,我猜她一定很想家吧,毕竟这里再不能策马扬鞭。 我以为她就会这样在异国他乡终老一生,可夏国不安分,又在频繁骚扰宋边境,在她刚生下小主人的时候,那小将军要再次出征了。 那夜主人去给小将军送宵夜,却白着一张脸回来,我以为她是因为小主人要被送进宫中而愁眉不展。 这自然是其中一个原因,狗皇帝又要人替他守江山,又怕人功高盖主,于是动了这般心思。 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日主人偷听到小将军对元指挥使无意提起,当年让她父兄战死的那场战役,是小将军下令突袭。 她总说我心思单纯,急躁冒进,所以从未让我参与她的复仇计划,等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是近两年后小将军凯旋之时,他又一次打了胜仗。 而这期间主人她暗地联络了西夏暗探,有二十几个为她所用的死士。 她想要边防图,更想要小将军的命。 边防图她当然失败了,小将军从来不像平日里她见到的那样总是和颜悦色,她见不到的时候,他心思深沉、运筹帷幄,谈笑间断人生死。 可这样一个人,后来竟完全不反抗她刺向他的利刃。 还说:“似和,回家去吧,不要再回来。” 明明小将军已经给主人安排好了所有退路,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走,还要再回头。 后来我知道了,就在我跟着她打架的时候,银鞭扬起了院中的尘土,我瞧见那个和主人七八分相似的少年跳下了墙头。 你们的皇帝,和西夏的皇帝一样,都不是好人,一个想要我主人的命,另一个让我主人流离失所。 拿着一张什么破纸,就要宣告我主人的性命去留。 主人换上了她那件成婚时穿过的绛红婚服,又向我交代她的后事。 她将给小主人准备的玩具、衣物还有流光四方砚,都装在一个木箱里交给了我,又把星临鞭从腰间解下来放进去,她让我以后就去宫里替她陪着小主人长大。 我看着她将白绫挂上了房梁,我才不要眼睁睁看着她死。 来监刑的是元指挥使,我在他的帮助下迷晕了她,和她换了衣服变作她的模样,偷梁换柱,替她担下了罪名。 元指挥使虽然平日里总是凶巴巴的,其实他跟在小将军后头,每每看见我家主人就脸红地避开去,他一定会帮我。 我是妖嘛,闭气不在话下,等风头过了,不管我被埋在哪我都可以从地底下再爬出来去找我的主人。 可一个月后等我醒来时,对上的却是小将军一双阴晴不定的眼睛,他连头发都白了,沉着脸问我主人在哪里。 哎呀,我怎么知道主人去了哪里,我还想去找她呢。 小将军将我关了起来,他说除非我说出事情原委,如不然便将我关一辈子,他实在太凶了,和对着我主人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但我就是不怕他,偏要跟他对着干,一想到他害我主人家破人亡,我就不想告诉他事实。 很少很少的时候,他会看着我发呆,好像透过我在瞧另一个人。 世人真奇怪,小将军明明说他只爱李似和,为什么还要同意皇帝的赐婚,娶了德顺长公主。 我看世人还是爱慕虚荣的多一些。 我费尽心机从永平侯府,不对,现在是平国公府了,这狗将军大义灭亲,自然封侯拜相步步高升。 我趁着狗将军大婚之日逃了出来,他却立马就发现了,穷追不舍的非认定是我藏了主人。 我说你都娶了长公主,还这么执着找我主人做什么? 他说他只想知道她是生是死,他还说他与长公主互相皆是逢场作戏。 听不明白,打了一架。 打不过,脱离了星临鞭没有主人的我真是个废物。 呜呜呜,想她。 路过的两个老道长救了我,听那狗将军喊什么凌阳无忧。 其中一个老道长在我额间轻轻点了一下,我便失去所有意识,只听得老道长对那狗将军说了句:“去找你那手下元指挥使,哎,把这龙筋也带去。” 第65章 苍清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 一觉醒来已是晚上亥时。 肚子饿的开始抗议,她翻身下榻,随手施了个避尘决, 将桌上的星临鞭放进随身的小包里, 出了门。 她打算先去觅食,然后去平国公府找阿榆, 将星临鞭给她。 刚走出门口, 就撞见了白榆拉着陆宸安从房中跑出来, “陆道长快些,明月情况越发糟了。” 一个火急火燎的, 一个哈欠连天。 “哎清清?你醒了, 一起走吧。” 白榆两眼圈乌黑, 一看就是没休息, 想必是要应酬宫里的来人, 又熬了一个白日。 苍清跟着坐上了去平国公府的马车,路上她把白灵叫出来, 白灵虽然还穿着红色衣衫, 长相却发生了变化,整个人看着水灵灵的好似和她们也差不多大。 她将知道的事和白榆、陆宸安大致讲了一遍,从包里取出星临鞭递给白榆, “阿榆, 这鞭子是你阿娘留给你的。” 白榆从第一眼见到这银鞭时就喜欢,正好她之前的羊皮玉鞭在临安时弄断了,至今没有找到合心意的武器, 这又是她阿娘遗留之物,拿在手中五味杂陈。 又说了几句话,马车在平国公府门口停下。 大家现在对平国公府也算是熟门熟路, 径直往主院走去,路上苍清问陆宸安道:“大师兄和小师兄呢?还没醒吗?” “大师兄应该还在睡觉,小师弟他……哎?小师弟!”陆宸安话说到一半,苍清就见到了靠在主屋廊柱上的小师兄。 他已经换掉了黄鹂衫,穿得是窃蓝色的青衫。 原来他比她们还要早一步,已经在平国公府了啊。 苍清依旧一身黄衫,笑着朝他打招呼:“小师兄。”而后路过他自顾走进主屋中。 她明明在对他笑,李玄度却察觉出了疏离,换作以往,她会些说什么呢? 是“李明月你怎么没来叫醒我?” 或者是“小师兄你吃饭了吗?” 还是“我饿了,你兜里有没有吃的?” 又会做什么呢? 拉他一起进屋?或者是拜托他去给她买好吃的,还是直接上手在他的袖口和怀里摸小食? 总之亲亲热热的。 可今天,她只打了声招呼就从他身侧走过,完全无视了他。 好像比前几日更冷淡了。 是因为早间提起寻玉京的事,她还在生气?还是在避嫌? 李玄度默默在廊下站了许久,给她找出了几个理由。 一定是她今日不饿,又或许是太累没力气拉他了。 等他进屋,陆宸安已经再次替女使明月把过脉,她眉头紧锁,“脉象平稳,完全没有生病的迹象,我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看女使明月的模样,一脸安详,脸上挂着满足的笑。 陆宸安取出个瓷瓶,从里面倒出几颗小丹丸送进明月的口中,“这几日情况之所以看着严重只是饿的。” 说完她自己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很应景的,苍清肚子也跟着叫了一声,李玄度替她找的借口不攻而破。 白榆问:“你们休息前都没吃饭吗?” 苍清和陆宸安乖巧点头,前者说:“想喝胭脂醉。”后者说:“有点想念瓠羹。” 白榆笑道:“好办!我这就让厨房给你们做了送来。”她随口朝着李玄度问道:“臭道士,你也没吃吧?” 李玄度在重新给苍清的疏离寻借口,只回了一句:“我不饿。” 白榆耸耸肩,“爱吃不吃谁管你。” 等东西送来,苍清和陆宸安在一旁开开心心吃起来,平国公府的厨娘功夫真不是盖的,那食物的香气都能飘出一里地。 李玄度闻着香气,肚子立马也跟着饥肠辘辘,偷偷拿眼看过去,却见那两人根本就没想起他,他的好师妹苍清从前总会给他留一份的,今日对他格外冷淡,这么想着心里更郁闷了。 苍清忽然咦了声,李玄度立马来了精神看向她,却听她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陆宸安往嘴里夹了一筷子豆腐,又舀了口杂粮粥,鼓着腮帮子摇头,“没有。” 累了一天的白榆早和衣躺在榻上睡熟了,根本没响动。 苍清终于看向李玄度:“小师兄,你听到了吗?” 李玄度摇头,耳朵却很听话地竖起来去听周遭动静。 “好像鸟儿扇翅膀的声音,是从……” 苍清站起身,手缓缓指向床的方向,“从那里传出来的!” 她踮着脚往床边靠近了几步,堪堪能见到床上躺着的人时,回过头对着另外两人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和口型,无声说道:“有东西。” 她就这样一步一步轻手轻脚靠近床边,然后猛地对上一张小小的、毛茸茸的尖嘴小脸。 “啊?”她轻呼一声,“一只小雀儿?” 那小东西也受了惊,突然振翅飞起在空中乱窜,不到掌心大小,速度却异常敏捷。 苍清毛茸茸本性又犯了,忙喊道:“小师兄,熄灯!抓鸟!” 李玄度手一抬,屋中八盏灯烛应声而灭。 苍清趁着这个机会,往小雀儿所在的位置轻轻一扑,结果小雀儿即使看不见也用力扑腾着飞起来,正巧朝李玄度的方向飞了过去,直直撞进他手心里。 “抓到了。”李玄度收拢手掌,手中温软的一坨在轻轻挣扎,引得手心发痒。 灯烛重新亮起,陆宸安放下碗筷和苍清一起围到李玄度身边,往他手心里瞧。 指缝里先是露出了红红的小嘴,而后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圆溜溜的小绿豆眼望着三人。 苍清忍不住伸出手指,戳向小雀儿的毛脸,还没碰到,小雀儿惊恐地将脑袋缩了回去,在李玄度手心里死命挣扎,“别吃我!啾啾,别吃我!” 这小雀儿居然会说人话,还是个小娃的声音。 苍清手指尴尬地停在半空中,“我吃你干嘛啊?都不够塞牙缝。” 她话音刚落,李玄度的身子直直向一旁倒下去,陆宸安反应快扶住了他,“这是怎么了?算起来也就两宿没睡,小师弟这体质不至于站着睡着吧?” 苍清眼疾手快,立马用自己的手覆住李玄度的手,在小雀儿飞出来前再次拢住了。 气得小雀儿在手心里啾啾乱叫:“啾啾,放了我!啾啾!” 它明明很生气,但声音小小的软软糯糯的,实在太可爱,毫无威慑力。 “你对我小师兄做了什么?” 见小雀儿不回话,苍清威胁道:“你要是不说我现在就将你油炸了。” 小雀儿胆小立马求饶道:“我只是送他一场美梦,啾啾,谁叫他抓我。” 果然李玄度嘴角微微上翘着,同白榆的女使明月一般,似乎梦见了什么再美妙不过的事。 苍清问道:“怎么才能让他醒来?” 陆宸安也问道:“要用什么药?” 小雀儿不肯说,苍清覆着小师兄手的手微微用力,立马吓得小家伙急道:“啾啾,你把手松开,我就把解药给你,啾啾。” 苍清把手松开了些,只允许小雀儿露出一个小脑袋,它生气又无可奈何,“伸手来接,啾啾。” 苍清腾出一只手来接,小雀儿真就朝她手心吐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状如珍珠的白色小圆球。 “吃下去就会醒了,啾啾。” 陆宸安凑近来瞧,不放心地来回看了许久,却到底什么都看不出。 眼前的小雀儿长得和世间其他鸟类无甚区别,苍清问道:“你是雀精?” “什么雀精,我是伟大的玉京猛禽,珠雀!” 异族?看着和以往遇到的那些很不一样啊,这只雀儿的外形实在太正常,而且怎么看都不猛啊……萌禽还差不多。 苍清犹豫着该不该相信眼前这只小雀儿,得验证一下,心念急转间,浮生卷自动从她的小包飞了出来,展现在了她眼前。 异族数量浩瀚如海,找起来有些慢,苍清无意间默念了两遍珠雀的名字,念头才在心中闪现,浮生卷上浮现出小雀图样,体型圆润、活灵活现。 似乎只要知晓名字,找起来就快许多。 卷上记载,这小家伙擅造美梦,且有预知能力,世人辩不出梦境真假,甘愿陷于梦中,直至气绝,魂魄成为珠雀的食物。 这小珍珠确实是解药,只是每月仅产一枚。 卷中还记载“月下水中柳”编织而成的笼子可困住珠雀。 陆宸安看着小珍珠,哭丧起脸,“每月只有一枚,可昏迷的有两人,怎么办?小女使现在全靠着我的药续命,都快饿脱相了。” 珠雀一听,叽叽喳喳叫道:“原来是你捣的鬼,啾啾啾!我左等右等吃不到魂!好饿!什么东西这么香,给我来点,啾啾。” 好嘛,这家伙是迟迟吃不到魂,被杂粮粥给香出来了,苍清无视珠雀的嚎叫,放声喊白榆:“阿榆,醒醒。” 她和大师姐现在都腾不出手,只能将白榆喊醒,且这件事也只有她去办才能最快最有效的完成。 白榆睡得正沉,喊了几遍,才揉着眼从榻上坐起来,迷茫问:“怎么了?” 苍清简略同她讲了遍事情经过,白榆很是惊奇,忍不住凑上前去戳珠雀的小脑袋,谁叫它实在可爱,毛茸茸的让人情不自禁想上手,“就是这小东西让我的明月昏睡那么久啊。” 珠雀这次却没躲,还很惬意地歪起头、眯起眼。 苍清疑惑,“哎?你怎么给她摸不给我摸?” “她又不会吃我,只有我吃她,啾啾。”珠雀回道。 这话吓得白榆立马收回手,“我还是去找柳枝吧。”一脚刚跨过门槛,又回身迟疑着问道:“月下水中柳,那不就是倒影吗?我去哪里捞水里的虚影?” 苍清想了想,“那就按照它的字面意思来,找那些垂进水里且月光能照到水面的柳枝,折回来,城外护城河边不全是柳树吗?” 白榆走前,还唤来了国公府的亲卫,帮着把人抬到榻上,大师姐功夫差,力气也不大,属实扶不了小师弟太久。 等了有半天,白榆才拎着个碗大的柳编小笼子回来,还未进门先喊道:“清清,你看这个行不行?柳树太高,没几条柳枝是又垂进水里又照到月光的。” 这半天苍清就没挪过地,陪在榻边,这会手都快捂麻了,“行不行试试吧,把门窗都先关上。” 大师姐比她轻松,夜宵都已吃完,正靠在太师椅上翻剑谱。 等关好门窗,苍清才拢着李玄度的手,小心翼翼将睡着的珠雀塞进柳编笼子里。 这一动作将珠雀吵醒了,它在方形的笼子里使劲扑腾,却出不来,只能啾啾啾在笼中乱骂。 大师姐收起剑谱,饶有兴致地拎起小笼来瞧,“这小笼子编的真不错,既好看又实用,郡主可真是上心。” 闻言白榆挑了挑眉,只说:“清清交代的事,我肯定出色完成。” 苍清的视线从榻上之人身上移开,尴尬地笑了笑,“阿榆,将珍珠给你家女使服下吧。” “那……那臭道士他?” 苍清安抚道:“你放心吧,既然抓住了小雀儿,就不愁没有珍珠了,如果他自己能做主,以他的性子,他一定会让出来。” “这倒是,苍师妹可真了解小师弟啊。”陆宸安眼神在这三人间来回巡视一圈,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可惜赶不上这月的冠礼了。” “冠礼下个月也是一样的,司天监自然会为小师兄重新选日子。”苍清起身回到桌前,吃起之前没吃完的宵夜。 小女使明月服下解药,不过片刻就醒转过来,张口就是:“小娘子!我梦见自己跟着你得道成仙啦!” “痴人说梦。”白榆笑话了她两句,二人又说过几句话,小女使退了出去。 白榆打了个哈欠,也打算走人,“本郡主困乏的很,要去睡了。” “我也吃完了。”苍清放下碗筷,“一起吧。” 临出门前她往榻上瞟了一眼,“阿榆,这里就是你的屋子,你……你不留下来吗?” “对哦。”白榆顿住脚,脱口而出:“来人,把九皇子扔出去。” “……”苍清:“他是你未婚夫,你不留下……” “想得美!本郡主什么身份,照顾他?” 白榆打断她的话,眼咕噜一转,又道:“清清,你留下吧。” “我?我没空。”苍清抬脚往外走,白榆拉住她的披帛,往后一扯,“他好像在喊你名字,去听听说什么。” 苍清本能回头望向美人榻,他说梦话在喊她吗?没有吧? 她这愣神的片刻功夫,白榆已经拉着陆宸安出门了,只听大师姐道:“我有空,我可以留……” “陆道长!你没空!” “啊?我有啊。” “不,你没有,我还要向你咨询女使醒后护理问题,走吧走吧。” 女使醒后护理问题???借口也找得太烂了吧! 苍清忙回身追过去,“砰”鼻尖撞上门板,郡主这关门的速度是练过吗??? 身后传来极轻的喊声,“阿清……” 微不可闻,苍清恍然以为是听错了,不知不觉脚步先顺着心意走到榻边,榻上之人,嘴角带笑一脸餍足,眉心道印红得妖冶。 她俯下身,耳朵凑近他唇边。 “阿清。” 他真的在梦中唤她的名字,他怎么能唤她的名字? “阿清……” “阿清……” 他还在唤她,亲昵的好似情人间耳鬓厮磨之际,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畔,激得她心荡神迷。 “嗯……玄郎……” 话应出口,苍清心下一惊,如凉水泼了满身,瞬间清醒。 她转身就往门口跑,心慌意乱用蛮劲推了半天,发现门从外锁住了。 “阿榆,开门!”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轻笑声,却无人应她。 “穆白榆!开门!”苍清知道她在外面,扬高了声音,抬脚就要踹门。 “别生气!”白榆终于出声,“好清清,别生气,你听我说。” 她走过来靠在了门板上,“在临安时我并非有意满你,只是担心过早与你说起,你就会如眼下这般避起嫌……可他喜欢的人是谁,你当真一点都没发现吗?” 没开窍的傻子才发现不了,苍清不再使蛮力,背靠着门板蹲下身,二人一蹲一站,一门之隔。 “阿榆,这是不对的。” “什么对不对的,你就说你喜不喜欢他?” 苍清抿着嘴不答,良久她说:“你们有婚约在身,你还特意去信州寻他……” “我寻他另有原因。”白榆豪气得一拍门板,“不管你喜欢谁,反正祈平郡马爷,本郡主要自己选。” “可谕旨……” “谕旨算什么?就是私奔被撤了爵位、被全城通缉,本郡主也不怕,若我的郡马爷没这个胆量,他就不配做我良人。” 难怪京中皆称祈平郡主为小魔王,白榆的性子向来胆大妄为,这确实是她会说得话、会做得事。 “那……你有人选了吗?” “有。”白榆很轻地应了声,又欲盖弥彰地扬高声音,“清清以后再提臭道士是我未婚夫,我就与你绝交!” 屋里的苍清嘴角上扬,笑了。 第66章 连雨不知春去, 一晴方觉夏深。 到了六月初,城中热闹极了,大街小巷都在传九皇子出阁后, 王府会选在何处, 定会带动那一带的房价。 有位姓牛的降妖卫与他人侃大山,“我老大姜爷, 整日刀尖舔血, 就为了在汴京城买间三进院, 嘿,九皇子一来, 又得观望了。” 无论百姓间怎么传, 皇子出阁行冠礼是大事, 意味着自此有了行政的权利, 往后也得开府另住。 宫中早早备下, 司天监另择了吉日,封号也已拟定“琞”字。 到了日子, 各亲王、百官皆到场。 白榆也进了宫, 她自小由宫里娘娘们看着长大,所以即使及笄后回了平国公府,官家依旧在宫中给她留了寝殿, 好叫她常回来住上几日陪陪这一众娘娘们。 此时她正在儿时住的揽星阁里对镜自照, 旁边是陪着她长大的一对女使,清风和明月。 明月已经醒来一个多月,如今又是个珠圆玉润的活泼小侍女, 她替白榆打着扇,眼睛不住往门外瞧,“天都快黑了, 冠礼也该结束了,郡马爷一会就该到了吧。” “他是亲王,你可别乱叫,图惹是非。”清风要稳重许多,她正替白榆梳妆。 明月瘪瘪嘴,将一对缀珠金帘梳递给清风,“琞王夫人还是祈平郡马有什么区别?” 白榆出声打断,“明月,你去将茶水备上,一会儿九皇子来的时候,你立刻递茶给他。” 明月应声去了,清风将最后一支珠钗插在她的发髻上,也温声道:“小娘子,梳好了。” 白榆淡淡应了一声,她今日重新换上钗裙,梳了双蟠髻,脸上画的是檀晕妆,似娇似怯的极惹人怜,可她的心思全不在此。 她懒洋洋倚在妆台上,频频朝着门口张望,直到院外远远走来一个修长挺拔的红色身影,她才来了精神,“明月,上茶。” 李玄度刚跨进屋中,明月已将茶水递到他面前,眼睛亮亮地毫不避讳地盯着他,脆生生道:“琞殿下,喝茶。” 李玄度接过杯盏,拿在手中并没有喝,“郡主找我来有何事?” 白榆从妆奁前起身,饶有兴致地绕着他走了一圈。 他已经换下了冠礼时所穿的冕服,眼下一身绛色常服,腰系金銙带,脚蹬皂靴。 白榆夸道:“今日看着九皇子,哦,是琞大王了,竟也是有几分姿色,人模狗样的。” 李玄度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会夸就别夸了,有话直说。” 白榆难得没恼依旧笑嘻嘻的,“你向官家上表收回旨意?” “嗯,我今日来也是为了告诉郡主此事。” “他肯同意?” 李玄度表情凝重,没有答声。 “你退婚是因为苍清?”白榆问。 “关你什么事?难道你想嫁我?”李玄度的心情似乎不大好,语气还挺冲。 想必官家并没有直接同意。 “那倒不是。”白榆转了个弯,故意逗他,“不过娶你倒可以考虑。” “啊?”李玄度奇怪地瞧她一眼,回道:“天还没黑,别急着做梦。” 白榆无视他的嘲讽,“你一个不得宠的皇子,我只要同官家说平国公府需要继承人,他为了安抚我爹旧部那些武将,也要装一装,那么多儿子少你一个无所谓的,不然也不能将你扔在观中这么久,需要你了才叫你回来。” 她顿了顿,“是为了寻玉京对吧?” 李玄度闻言冷下脸,瞧着她,“终于说到点上了?这才是郡主寻我来的目的?” 见他这般,白榆干笑两声:“这茶水都凉了你不喝?” “你的茶,我如今不敢喝。” “胆子什么时候这么小了?好歹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朋友,这点信任都没有吗?”白榆从他手中拿过杯子,将茶水一饮而尽,“你瞧,没毒。” “郡主若无其他事,我就走了。”说罢李玄度转身要走。 “等等。”白榆出声将他叫住,“琞殿下可知我当日为何会去信州吗?” 李玄度果然停住脚步,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我是去寻你的,官家突然赐婚,我好奇我未来的夫婿到底什么模样,若是奇丑无比,我一定抵死不从,你虽然没我生得好看,但也不赖。” 白榆半真半假的胡说八道一通,重新转入正题,“可惜我寻到你时,你身边已经有其他人,你喜欢苍清是吧?” “说完了?”李玄度眸色暗沉,失了耐心再次欲走。 白榆扬声问道:“赵玄,你听过情人蛊吗?” “黔东南的秘术?”李玄度回转身来看向她。 白榆很满意他的配合,又笑起来,她真的很漂亮,笑容明媚张扬,如晚间闪烁繁星。 “无论琞殿下心意如何,只要被种上情人蛊,你便只能受我摆布,只爱我一人。” 可惜眼前的人是个不解风情的臭道士,瞧着她的眼里,只有警惕之色,还带着点……看傻子的眼神。 “区区情人蛊就想让我替你卖命?” 李玄度冷笑,“它能控制我的思想,控制我的行为,但它无法控制我的心,但凡我还有一丝心念,我便会自绝于郡主面前。” “你死也不愿?” “本道长宁死不受人摆布。” “是不愿受人摆布,还是不愿做负心汉?” “都不愿。” “说得好听,情人蛊无色无味,你以为没有喝茶水就能躲过吗?” 白榆手一翻,掌中茶盏落地,碎瓷、茶水溅了一地。 “你接手时它就已经种在你身上,如今我只要催动母蛊,你便只能是我的人,任我摆布。” 李玄度神色瞬变,未再多做思考,抬手掐诀点向额间。 说过要自绝,竟真要自绝。 “住手!”白榆忙去拉李玄度的手臂,但也只勉强将他的手拉偏了一些,剑指堪堪擦过额角,李玄度立马从口中吐出来一口鲜血。 “你疯了吗!来真的?!”白榆吼道:“我骗你的!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这次不知道验一验!” “不敢赌。” 李玄度挥开白榆扶着自己的手,靠在门框上,调息凝神又在胸口连点数下,才缓过来。 “怕一耽误,会来不及动手。” “真是傻子。”白榆轻声嘀咕:“怪不得他会选你。” 又狠又果决,不怕死还正得发邪,当真是寻玉京的不二人选。 李玄度调整好气息,抹干净嘴角的血:“郡主想对我下蛊,是为了玉京?不如直接点说出来。” 白榆本就是吓唬吓唬人套点话出来,不曾想这人宁死不屈动了真格,若他就这样死在她手上,苍清不得和她反目成仇?! 他就是死还要挑拨离间她们的关系是吧?!! 白榆心有余悸,再顾不上玉京不玉京的,不答反问:“你真这么喜欢她?若换作别人呢?也这般决绝吗?” 李玄度愣神半晌,在白榆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听他道:“只有她能一眼误我终身,扰我道心。” 语气之认真,连眼角眉梢的冷意都稍减了几分。 “你也有今天。”白榆哼笑一声,“看在她的面上,我放过你,赶紧滚吧。” 李玄度冷哼,“是我瞧在她的面上,不与你计较这回,郡主下回若再动歹心,我定不念旧情谊,死也拉你垫背。” 两个人都猜不透对方的心思,也套不出更多的话,李玄度不作逗留,转身离去。 白榆望着他的背影,收了笑意,在李玄度即将跨出院门时,冲着他喊道:“臭道士!奉劝你一句,不止一方对玉京感兴趣,此行风险不可估,心悦一人就尽早说出来!省的后悔!” 她知道他一定听见了。 明月从帘后走出来,不无遗憾地说道:“这九皇子可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我家郡主这般出挑。” 白榆卸了钗环往榻上一躺,无所谓地道:“我又不心悦他,你可惜个什么劲,他心中也自有比金玉更贵重的人。” 清风凑近白榆,替她打扇,轻声问道:“小娘子,那情人蛊?” “拿去毁了,别叫人瞧见。” 清风有些犹豫,“若是殿下知道你没完成任务……” “你别管。”白榆懒懒翻了个身,捂住耳朵:“我自会想法子去应付。” 李玄度这般傲骨难折的性子,就是用了情人蛊也不可能为人所用,这世间怕只有一人能叫他心甘情愿低头。 过了一会白榆漫不经心吩咐:“一会你去暻王那,叫他给手下的判官使点绊子,若是能拖住姜判官不去寻玉京最好。” 清风应下,待要出门,白榆突地起身又道:“让小六下手时注意分寸!” 她想了想,说:“城中近来不是有个聚宝盆成精了吗?让姜判官去那挣点外快。” 邢妖司那点俸禄何时才能买上三进院?白榆嘴角微微翘起。 “小娘子似乎对姜判官格外留意?”清风垂眸问道。 “没有的事。”白榆又躺倒在榻上,拿手遮住脸,“你去吧。”- 李玄度出了皇城,马不停蹄往平国公府赶,从他醒来后就忙着冠礼之事,一直住在宫中,已经有好几日不曾见她了。 才翻进院子,见苍清屋中亮着烛灯,放下心来,他昏睡前,他们还在因为玉京的事吵架,他怕她又会不告而别。 他听到了白榆的话,心悦一人要尽早说出来吗? 他都表现的这般明显了,说与不说还有区别吗? 何况总要两情相悦,告白才有意义。 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 李玄度不敢靠太近,也不愿走,在院中徘徊,脚下的石子踢来又踢去。 软烟罗纱窗上偶尔会印出她的身影,他就顿住脚目不转睛瞧着,石子也能安静一小会。 她隔壁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祝宸宁推门出来,手里拿着水盂,见到他惊喜道:“小师弟?你回来了?” “小点声。”李玄度忙上前将大师兄又推回屋内。 “怎么了这是?”祝宸宁莫名其妙,晃了晃手中水盂,“我要出去舀水洗笔。”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桌上一排待洗的毛笔上,“她送你的那支呢?” “在那呢。”祝宸宁随手往桌上一指,“你和我说苍师妹给我做了支新笔,我兴冲冲去问,结果她从郡主手里抢了支笔扔给我,让我一边玩去,毛都劈叉了,你们管这叫新笔?” 李玄度拿起桌上劈叉最严重的那支,左看右瞧,越瞧心情越好,这支笔用得是紫檀木,从笔杆的光滑度来看,绝不是新做的,桌上也没有一支笔是用桃木做的。 她又骗他。 根本没有毛笔,她只给他做了九星簪。 她向来爱忽悠人,那夜在客店房顶的对话,除了他自己的部分,其他的一律当作她在胡说八道好了。 李玄度没忍住低低笑出声,“这不是挺好的吗?大师兄何必过于苛责,有礼收还抱怨。” 祝宸宁:“?” 一群人都有病! “你大晚上不回去睡觉,在院子里溜达什么?喂蚊子?” “这就回去。”李玄度心情极好,把笔塞进大师兄手里,“早点休息。” “等会。”祝宸宁喊住他,“你昏睡时做了什么美梦?为何道印时常红似火啊?” “额……”李玄度收了笑,脸上神色几番变幻,精彩纷呈。 忆起梦境中的旖旎春景,水汽氤氲,如浸雾中,她与他在温泉池畔……以及满是鲜花的红喜轿里…… 这下不仅眉心道印变红,脸也红了,支支吾吾半天,他强行抢过大师兄手中水盂,慌道:“我替你去舀水。” 飞也似地逃出了屋。 这一晚,大师兄在房门口左等右等,等成了望夫石,小师弟带着水盂再也没回来。 得出结论:玉京小队里的人都有病!——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又把自己哄好了。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宋.范成大《喜晴》 第67章 苍清今日醒得早, 还不到吃朝食的点,闲来无事干脆拿出凌阳师叔给的册子来瞧。 册子记载已现世的神物有穹灵玉、锁灵珠、引魂灯、祀毒盏以及虔心炉。 穹灵玉在临安时已收录进浮生卷中,锁灵珠在她体内, 引魂灯目前在大师姐手里做工具灯, 形如莲花,说是可引渡亡魂。 祀毒盏则是一个银质茶碗的图样, 不大, 碗口约莫两寸大小, 普通的混在任何茶具饭碗中就能被忽略,说是以魂为引可实现心愿。 最后的虔心炉, 是个白玉花式熏炉的模样, 能医百病、修补神魂, 但需药引。 写得也都不详尽, 大约是世人推测而出, 不知真伪。 软烟罗纱窗上晃过一道修长人影,想来是廊下有人走过, 苍清抬头瞧了一眼, 没在意。 收起册子,又取出浮生卷来瞧,随手点着上头的异族图像, 当志怪话本在看。 浮生卷分三部分, 一是神物剪影,二是纷杂的各类异族信息,三是带红点的地图。 从前她对这些事物并不上心, 遇事也总仗着小师兄在侧,但即使这样一路来也几次身陷险境。 接下来的路必然更加凶险,苍清的性子, 要么不接手,接手了这领队就要做好。 她认真读着,正巧看见个有趣的异族,长得好像个菌子?还怕火?注解里说它的能力是…… 门外廊下有人已来来回回走了许久,苍清望着纱窗上他印出的淡薄影子,勾了勾唇角。 她收起浮生卷,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在人影不知第几次路过门前时,她猛地拉开房门,与门外的人四目相对。 “小师兄散步呢?” 李玄度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开门,愣了一会,慌忙递出手中的食盒,“给你,朝食。” 苍清故意不接。 昨夜就听见了他的动静,回来了也不来见她,就知道踢石子。 她不接,他就傻愣愣得一直抬着手,咬着唇也不说话。 苍清气笑了,往后退一步,做出要关门的假动作,李玄度果然立即上前扯住她的袖子,“还在生气?” “你说呢?” 这么多天过去了,追踪符的事,他至今也没给她一个解释,锯嘴葫芦似的什么也不说,到底还要不要和她做朋友 真当最大的隔阂,就这么轻易能过去了? 她也真的很想知道,如果没有师命,他在知道她是妖时,还会选择她,护着她吗? 李玄度沉默了一会,说道:“那夜我会先在平国公府,是因为白日里德顺长公主就找我过去,她曾托我师父帮忙寻她送走的孩子,长公主同穆将军并无真情实意,曾同他人育有一女。” 苍清问:“就是黄莺儿捡来的那女娃儿,赵瑞桢?” 德顺长公主还真是一点也不“德”“顺”啊。 “嗯,官家嫌这是桩皇家丑闻,于是长公主便偷偷将孩子送出了汴京,但不知何故出了些差错。” 他在同她解释昏迷前的那天,为何没有等她醒来一起去平国公府,但这不是苍清最想听到的。 “既然是皇室密辛,你同我讲什么?” “苍清,我在同你解释,我对郡主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她对我也没有,你别避嫌,也别与我生分可好?” 原来他都看出来了啊。 苍清垂下头,拼命咬住嘴唇,怕嘴角会不自觉扬起来叫他瞧见。 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我知道。” 头顶上又是一阵沉默,他终是说道:“在信州时,我确实是奉师命去寻人,但并不知道所寻之人是你,也不知你是妖。” “嗯。”这也不是苍清想听的。 “我也确实一路追踪你到船上,我同你道歉,对不起。” “嗯。”这依旧不是。 “我知道你是妖时,我彷徨无措所以口不择言,并非有意戏弄。” “嗯,嗯?”这是苍清想听的,她抬头看他,“什么话口不择言?” “就是……要将你收进葫芦中什么的。” 李玄度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局促不安地抓着圆领袍的衣摆。 她极少见到他穿这样艳的颜色,绛色的常服配着金色的銙带,平日里不离腰间的葫芦、法器今日都未见,直脚幞头上别着花,像登科的探花郎。 让她不禁联想,他日后若是穿着这身去当新郎官,必然也是琼枝玉树好看极了。 李玄度也垂头瞧她,“我认真想过了,即使没有师命,我那时定也不会将你收了,最多会说些讨人厌的话。” 他对她笑,仿佛阳春三月里最温暖舒适的第一束晨光,照进人心间,将冰雪消融,使万物复苏。 苍清也笑了,“从信州到衢州的一路上,那个在我身后默默解决了所有坏蛋的英雄是你。” 她凑近他,想将脑袋往他怀里蹭,“原谅你了,本仙姑大发慈悲,陪你去寻玉京。” 李玄度却突然往后退了一大步,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别凑我这般近!” “你怎么了?”苍清疑惑不解,“你的道印又红了。” 和他昏睡时一样,红得能滴血,她走近了调侃他,“天下第一还不够,莫非梦里还要做三界第一?” 她身上的雪松香气,瞬间灌进他的鼻腔,与梦中相拥时一般无二,李玄度慌得一脚从廊下的阶梯踩空,见她还要靠过来,不得不说道:“你是小狗吗?总爱往人身上蹭?” “你才小狗!我是狼啊!”苍清微微皱起鼻尖,轻轻给了他一拳,“好好说话会死吗?” 李玄度这回又不躲了,还咧着嘴笑,只是总在她凑近时后退一步,永远与她保持着两拳的距离。 她问:“你傻了?” 他说:“你个花拳绣腿的废物小狼妖,打人都不知道使劲?” 苍清气得龇牙,露出两颗尖利狼牙,抓起他的手就是一口,“咬你啊!” 自然是没有真的咬下去,只留下两个浅浅的牙印,但小心眼苍清恶狠狠踢了他一脚。 你再说不知道使劲! 当然也有连日来的怨气迁怒在其中。 李玄度还是笑眯眯的,被踢了也不生气,苍清歪起头打量他,他好像从不发怒,永远都与人为善,这么没脾气吗? 嗯,确实是正的发邪。 可他为何要一直盯着自己的狼牙瞧? “你在想什么?” 李玄度当然不会说,他在想,亲起来真的会被狼牙咬破嘴吗?会的吧?梦里就会。 他不着痕迹抹了一下嘴角,又把手背到身后,“都说狼牙辟邪,本道长正好缺一颗。” 苍清“嗖”地收起狼牙,这人的嘴咋就这么贱呢!他才是真狗!整日就知道狗叫! 她抢过他手中的食盒,跑回屋里,“砰”地关上了门,走前不忘踩他一脚,在他黑色的皂靴面上留下了“漂亮”的鞋印。 李玄度笑看着她跑进屋,松了口气,咽下嘴里不断涌上来的腥甜血气,刚刚体内气血翻涌,一时往上一时冲下,引到了自戕时的内伤。 走到水缸边,舀水冲掉了手指上沾着的血迹。 他不想让她瞧见,更不想让她知道。 她一个小狼妖,朋友也没比他多多少,白榆算一个。 一会去找大师姐讨碗补药就行了,这么想着,他锁紧了眉心,道印也由红转白。 什么时候补药才能甜一些?- 汴京城外,河岸边垂柳随风而荡。 靠近河岸的绿绦郁郁葱葱,靠近道路的这边柳枝稀稀拉拉,但凡能够得着的地方都被人折了去,送于远行的友人,以慰离愁。 苍清拿着白榆折来赠与她的柳枝,挥手告别。 “阿榆别忘了勤加练功。” “知道啦,年纪比我还小两岁,老气横秋的。”白榆把她往同风的方向推,“看这天要落星了,你们赶紧走,早些到下个地方避雨。” 苍清走到同风边上,马背上的李玄度弯下腰牵住她的手,轻轻一提,拉她上了马,又立刻松开手。 临行前苍清四处张望,问凌阳道人:“不是说还有一人吗?人呢?” 凌阳高深莫测道:“据说是被事情绊住一时来不了,到了京兆府应该能与你们汇合,你们且记着,此人姓姜,与你们差不多年岁,有一把漆黑如墨的夜影刀。” 凌阳递给她身后的李玄度一块木牌,正是李玄度丢在永平侯府的那块云山观名牌,只是如今看着竟有些包浆了。 “玄儿,修行不易,为师的话要牢记在心。” 李玄度点头应下,不再多言,拉转了马头,“师父保重。” 大师兄、大师姐也打马跟上,“师叔再会!” 马蹄哒哒,离城门口渐远,苍清侧过身回头又挥了挥手中柳枝,“阿榆!京兆府见!” 李玄度把她拨正,“坐好了,摔下去我可不捡你。” 这回四人出行没有租马车,骑马上路是苍清提议的,她学会骑马没多久正在兴头上,李玄度不放心她一人驾马,不肯同意。 她用玉京特使的身份压他,发脾气说,还没出发就都不听她这领队的话,还寻什么玉京,回家种地吧。 李玄度笑说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骑马也行,只有一个条件,他要与她共乘一骑。 说是共乘,他偏把干粮袋子放在二人中间,隔开了两拳的距离,马背空间本来就不大,还让干粮袋子占了,苍清几次拿掉,他又放回去。 李玄度双手环在她身侧牵着缰绳,苍清一同握上去,他就不着痕迹抽掉手,起初苍清没在意,次数多了她留了心眼,坚持不懈试了几次,发现他确实在回避她。 “李明月!我是洪水猛兽吗?你躲着我做什么?!” “我没有。”李玄度辩驳,他总不能承认,他做了个荒唐不自重的梦,自此不敢再靠近她了? 她如山涧清风,他任何龌龊的欲念都是种亵渎。 “天太热了,小狗热烘烘的,还是隔远些好。” 苍清恼了,用手肘往后重击,“今日不牵,以后都不准牵!” 李玄度揉着胸腹笑,“小狗今日吃饱饭了,有力了。” “你才狗!你全家都狗!” 笑笑笑,就知道笑!但是他真的不会生气哎,像脾气超级好的大狗狗,耐揍得很,苍清左右手都给他来了一下,匀称、公平。 同风马儿在官道上疾驰,白如光,滚滚沙尘中,传来少女的质问声。 “李明月,同风是你花一百金买的。” 在李玄度又要狡辩前,苍清直截了当戳穿:“你好歹换一个钱袋子?里面的银钱也增减增减?” 装钱的布袋用得还是在信州时,他给她的四十九两银那个,也是在扬州买同风时她给他的其中一个,这么巧,里面的银钱数量也分毫不差。 李玄度无话可说,当时不是着急没注意吗,只得承认:“小师妹明察秋毫是八十金。” 他虽当了玉佩换钱,但也是还过价的好吗?见苍清又要怒了,忙道:“以后你是我上司,你多发点饷银当作补偿就好。” 大师姐在旁插话,“苍师妹,我想买剑谱。” 大师兄也笑问:“一月可有二十贯?我听闻汴京邢妖司判官每月的俸禄都有五十贯。” “本仙姑每月给你们发百贯!” “好!” 四人纵马疾驰,说说笑笑一路向西而去。 《流光四方砚》卷完—— 作者有话说:姜晚义:这一卷小爷就出现在他人口中了是吧?赶紧的让爷出场,爷还要找龙傲天和小苍算账,厚厚一整本生死簿!!小爷的手都要抄断了! ps:姜判官依旧认不出郡主,因为他带着人去平国公府办公时,见到的是昏迷不醒的小女使明月。 麻绳精白灵以后基本不会出现啦,但是星临鞭会一直陪着小郡主和主角团- 日常一卷结束的碎碎念: 最近排到的榜单不好,没流量没曝光就不涨收,有点难过,养肥的宝宝们,一卷结束记得回来。 这卷是不是剧情太多啦?又会不会觉得感情戏太多? 可以的话说说话吧,你们一味不语只是冷漠地投营养液,应该是喜欢的吧? 没关系我很坚强,会坚持日更,加更有催就视情况加。 玉京小分队的旅程要正式开始了,不说了,你们的主角团六位朋友喊我出发了,这就去奋笔疾书,京兆府见。 第68章 过了潼关便是关中地界, 按照浮生卷中的地图所示,有神物出现在京兆府附近。 苍清、李玄度、陆宸安以及祝宸宁四人,连日来风餐露宿, 已有好几日不曾吃过热食。 天光刚亮, 加紧赶路的话,天黑前也许能进城里, 找家客店好好休整一番。 又往前行了段路, 还未进桃林县, 苍清却将队伍喊停了。 “怎么了?”李玄度拉住缰绳问。 苍清抬手往前一指,“刮风了。” 另外三人抬眼往她指的方向看去, 地平线的一端, 小小的黄色沙砾在地上跳动, 而后开始打转。 小小的旋涡越来越大, 旋转的速度也越发快起来。 凡是旋涡席卷之地, 沙砾便如听到了号令的士兵齐齐加入到队伍中,逐渐聚起来, 风再一刮, 沙砾互相摩挲,将哀嚎呼啸的风沙传得更远更广。 快速朝着他们肆虐而来,几人身上的披风扬得老高,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憋闷的尘土气。 几人的马都开始打着鼻息嘶鸣着往后退, 反倒是同风虽也焦躁不安却只是在原地踢了踢腿。 “小心!”李玄度出声提醒,“蒙脸!闭气!” 事态紧急,他勒紧缰绳稳住同风, 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风,兜头盖在他和苍清身上。 漫天黄沙如雷电般一晃就到了他们眼前,沙砾打在斗篷上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 等了有好一会, 风才渐渐弱下去。 李玄度收掉披风,他露在外面的手被沙砾一刮,磨得皮破血流,他重新拉回缰绳,用披风随意一裹挡住了自己的手背。 祝宸宁连呸了两声,将口中的沙土往外吐,问:“怎么会突然刮这么大的风?” 大家被他的动静吸引,朝着他看去,见他灰头土脸狼狈至极,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花了,还有细碎的伤口正往外冒血,哪里还有谦谦君子的模样。 再看一旁的陆宸安,身上罩着大师兄的披风,整张脸都埋在里头,就连她腰间的宝剑也完好地藏在披风里。 啊——是有傻子将自己的披风给了别人啊。 苍清笑出声,促狭道:“大师姐,你怎么没护着些大师兄?” 如今几人也渐渐接受了她的称呼,只当她是跟着李玄度在喊。 李玄度也笑道:“瞧大师兄的俊脸都破相了,等下该哭了。” 和他们三人比起来,苍清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发髻稍稍被斗篷压歪了些,就连坐下同风也托了主人福,丝毫不见狼藉。 陆宸安讪讪地摸摸鼻子,“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祝宸宁拍掉发上沙砾,“说正事呢,别拿我取乐。” 几人玩笑过后,都认真起来,已近七月中,秋日刮风虽是常事,但这里接近关中,地处平原,本不该有这般大的风沙。 现在风虽然弱下许多,却依旧没有停,还在断断续续刮着,偶而突袭来个大些的风暴。 天被蒙上了一层灰黄色的雾,可见度变得极低,又勉强行了一小段路,见路边有家客店,招牌歪歪斜斜挂着,发白的酒幡破成了一绺一绺,看不出上面的字,唯院中一颗青翠大枣树,在狂风中摇曳,不见颓势。 店虽破,但见门窗完好,想来是开门营业的,即使无人,这里也是目前最好的落脚点。 苍清看着被染黄的天幕,做出决定:“今日怕是赶不及进城了,不如就在这里休整一下,大师兄脸上的伤也得处理,别真留疤了。” 将马拴在马厩里,四人推门进入客店,里头果然有人,入目是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围在一起喝酒。 店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小伙,看见他们先是一愣,目光在苍清和陆宸安身上扫了两眼,又看了看李玄度,而后看着祝宸宁狼狈的模样,笑着迎上来,“几位客人,外面这是又刮风了?” 苍清问:“这里常常刮风吗?” 店家回:“对,一刮就要好几天呢。” 苍清点点头,不再说话。 “几位是要住店?”店家尴尬地笑笑,带着口音说道:“俄们这儿不接待女郎。” “什么?”苍清挑眉,怀疑自己听错了,有生意上门还有不做的道理? “俄这小店啊就俄一人忙前忙后,不方便接待娘子们,再说您瞧这里都是些五大三粗的男人。” “我们只要两间房落脚,不会麻烦店家。” “两位儿郎可以留下。”店家讨好地笑着,“请娘子们还是多走几厘地,前面有个村庄,去那里借宿吧。” 陆宸安忍不住说道:“岂有此理,你们就是这般做生意的?!” 店家也不笑了,垂着头一脸丧气,“实话说了吧,俄们这里穷乡辟路治安不好,实在不敢留宿娘子们,若是有个啥事,小店担不起。” 祝宸宁正要上前理论,苍清将他拦下,“算了走吧。” 出门牵上马离去,店家竟还追出来靠着门问了一句,“两位儿郎真不考虑留宿吗?” 上了马李玄度出声问道:“你觉得有问题?” 苍清将披风裹的更严实了些,“你难道不觉得吗?” 一张嘴,风就带着沙子往嘴里灌,她皱眉,捂住口鼻快速说道:“前面是必经之路,早晚都得去。” 李玄度点点头,从乾坤袋里取出一顶帷帽递给她。 正是在渡船上带过的那顶,想不到竟还留着,苍清将帷帽带到头上,纱帘被风刮得乱七八糟,但好歹挡住了大部分砂砾。 走出两里多地,途中又遭遇了几次大风沙,大师兄脸上伤口又多了几道,没有披风遮挡,他的发髻也早就吹散了,发丝散下来后配上他的容貌,简直男女莫辨。 脸上的伤不但不丑反而为他添了几分破碎感,他有心想将头发重新梳拢,没一会就又被风吹乱,只能作罢。 其中一次不知何处飞来一块大石,不偏不倚重重砸在苍清右脚的脚踝处,疼得她差点坠马。 李玄度一脸懊恼,他不愿靠她太近,只是虚扶着她,不防有这一出。 苍清好笑的还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陆宸安检查后说道:“无妨,没伤到筋骨,覆几日药就能好,这几日就别走路了。” 约莫着已经进入桃林县范围,几人继续上路,风沙渐渐小了下去,不多时果然见到一个山清水秀的村子,前有河,背靠山,就像是黄土地里的一块绿洲。 越是朝着村子靠近,风沙越小,等走到村口,风沙竟然完全停了,拂过脸庞的只剩下柔和的微风。 村口路小,几人都下了马,将马拴在路边吃草,唯独苍清不便走路,她的马由李玄度牵着进了村子。 几个小童好奇的一拥而上围着他们打转,嘴里唱着:“女子好,女子好,女子都是家中宝。”又嘻嘻哈哈跑开去。 这个村子里大部分人家都是木砖结合的房子,甚少见到茅草屋,还有甚者将房子建了两三层,与京城的房屋也不差许多,这么有钱的村子,唯独村里的路竟还是黄土路,连青石板也不见铺一块。 再往里走了两步,身后传来一个油腻腻的声音。 “咋,这女子咋还带个纱帽,是有啥见不得人涅?” 苍清回头循声看去,见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个男人,三十上下年纪,短短的眉毛配上王八绿豆眼,扁平的脸上偏还长着一张厚嘴唇,整张脸就好像烫坏了的大饼。 这人一脸不怀好意地瞧着她,两只眼睛绿油油的发着光。 这长相让人都不忍再看第二眼,苍清默默转回头,在小师兄霁月清风的脸上瞧了又瞧,才平复下了心中不悦。 替她牵着马的李玄度注意到她的目光,原本紧皱的眉间在回望她时又舒展开,四目相接,让苍清的心跟着跳快两下,有种小心思被逮个正着的错觉。 还好隔着帏帽挡去了她面上的窘迫。 这丑陋男人见她不为所动,眼睛就瞟向了陆宸安,啧啧两声,等看到祝宸宁,更是眼睛一亮,“呀呀——” 刚呀到一半,被一雄厚的声音打断,“有柱!你干啥涅?” 几人又看过去,这回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方脸,粗黑的眉毛,圆而大的眼睛,比那叫有柱的大饼脸看上去正气了不知多少,再看他黝黑的肤色,一看就是个干力气活的。 这人也走上前来,对着苍清几人介绍道:“俄姓石,几位喊俄石大就好,俄爹是石家村的村正,你们是遇到风沙哩?” 几人点头,苍清问道:“你知道外头的风沙?” 石大抬头看她,见有人替她牵着马,又带着帏帽挡脸,只当她是另外几人的主子或是东家,对着她恭敬回道:“这一带经常有风沙,风大的时候,过路的旅人商队无法赶路就会来俄们村里借宿,也算是村里的一项收入。” 倒是直白,苍清又问:“那这风沙多久可以过去?” “快的话几日,慢的话也就半个月,几位可以上俄家借宿。” 李玄度也问:“为什么只有村子里完全没有风沙?” 石大憨笑,“都靠俄们村里的山神庙保佑哩,方圆百里就俄们村里不刮邪风,灵验滴很,客人有兴趣可以去拜拜。” 苍清伏下身同李玄度耳语了两句,后者又去和陆宸安祝宸宁商量了一下,而后他说道:“麻烦石大哥带路,费用走前会一并结清。” 石大开怀笑道:“好哩。” 见有柱还在一旁满脸猥琐的模样,抬脚在有柱屁股上来了一下,“真是亏了人哩,列远些。” 说他丢人现眼,叫他滚呢。 叫有柱的丑男人见到石大,也不见怕,只嘟囔了几句不情不愿地走了。 石大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说:“这有柱心眼不坏,就是三十好几哩也没讨到婆姨,看见漂亮女子就走不了路哩。” 苍清轻轻扯住缰绳,李玄度牵马的手立刻感受到了,停下步子抬眼看她。 她幽幽问石大道:“我刚刚听到他说你们村之前不接待郎君?为什么?” 她耳朵尖,刚刚有柱嘟囔的话落进她的耳朵里,就变得异常清晰,有柱说得是:“之前明明不欢迎男子,今儿个还不是见人长得好看就急着迎回家哩。” 苍清这么一说,陆宸安和祝宸宁也都停下脚步。 之前路过的客店不接待女郎,这个村子又不接待郎君? 在前领路的石大背明显僵了一下,他犹犹豫豫半天,还是叹气道:“说哩你们可别害怕,俄们这个村几月前开始,就陆陆续续的死人,死的还都是年轻力壮的大小伙。” 他愁着一张脸,“所以俄们好一阵不敢留宿外来男子,也少了不少收入哩,但这次的风沙要比以往都大,你身边这位伙计没有留在几里路外的客店,还能再去哪里嘛?” 李玄度问道:“没报官吗?” 石大说:“咋没报哩,查不出来嘛,连山神爷都搞不定的事,他们能有啥子用嘛。”—— 作者有话说:村正:村长 里正:一里之长 第69章 随着石大一路走过村子, 见这里每户人家院中都种着枣树,或高或矮,但颗颗郁郁葱葱, 长势极好。 等到了石大家, 他家院子里也种着一颗大枣树,已经到了结果的时候, 枣子绿中带红的累在枝头。 枣树吉利, 想来这个村子的人都偏爱枣, 毕竟早生贵子,早日发财嘛。 石大的爹是村正, 家里虽没建二层楼, 但依旧要比别家还大上许多, 整个院子由七间平房组成。 刚跨进大门, 石大就冲屋子里喊道:“爹, 娘子,俄将人带回来哩。” 不一会屋里就迎出来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 “来哩?”妇人穿着粗布麻衣, 外罩合围, 手里还举着锅铲,看那肚子应是快要生了,她却还手脚麻利地在干活。 妇人脸上堆起讨好的笑, 眼角爬着的细细纹路便都皱了起来, “俄已经将屋子都收拾出来哩,你先带客人们去休息,一会俄就将饭菜送来。” 石大又问:“咱爹涅?” 妇人轻声回道:“明儿个不是办酒嘛, 咱爹去给人帮忙哩。” 石大点点头,又热情地招呼起几人,帮着把马安置在枣树下, 而后招呼几人进屋。 院子中间最大的是正屋,里头隔出了一间屋子想来是石大的爹娘在住。 正屋左边三间,头一间是石大和他妻子的,中间是厨房后头连着柴房,另有一间靠近院门的约莫是杂物房,挂着锁。 正屋右边全做了客房,屋里用厚帘子隔出十几个隔间,隔间里各放着一张板床,算是大通铺。 苍清由李玄度扶着下了马,刚单腿蹦跶了两下,突然被人打横抱起来,她偷偷瞄了眼面无表情的小师兄,从前也没觉得,最近不知是怎么了,对着这张俊脸她竟会不好意思了? 情绪还没荡起来多久,刚跨进客房门槛李玄度就急忙将她放下了,只伸出一只手臂让她扶着,“还剩这么几步路,自己跳过去,小狗就该多运动。” 啊???送佛送到西的道理不懂吗?!到底谁更狗啊? 苍清推开他的手,很有骨气的自己蹦跶着坐到离房门最近的隔间床边。 李玄度笑了笑,等她坐稳,退到门口,靠在门柱上,转头看着门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苍清瞧不见他的表情了,只瞥见一闪而过的朱色道印,最近他说话也特讨人嫌,明明之前有段时间嘴甜了不少,真是狗改不了那什么! 先前还说别与他生分,也不知道他自己怎么了,手也不牵了,也不准她抱他,更不准她往他怀里蹭脑袋,又与她男女有别起来。 苍清盯着他的侧脸瞧了许久,想不明白,只能按下不表。 客房只有一间,但反正床板间都有厚布帘挡着,何况他们出门在外一向是和衣而卧。 住一起也安全些。 等石大出去后,陆宸安先帮祝宸宁重新盘好发髻,而后帮他处理脸上的伤口,“我说师兄啊,平日里就让你少读些酸诗了,也不至于一点风沙就将你吹成这样。” 两人的脸凑得极尽,祝宸宁应着,一双桃花眼温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陆宸安,笑答:“这不是有师妹你吗?下次你要先记着我啊。” 陆宸安在他伤口上轻轻一按,一脸认真,“那可不行,我最多答应将你排在我的宝剑后面。” “嘶——”疼得祝宸宁轻呼出声,眼神都跟着黯淡不少,轻声自语:“我比小师弟也好不了多少。” 李玄度听见了,将视线从门外收回来,睨了眼祝宸宁,“你目前可还不如我。”他扬扬眉,“加把劲大师兄。” “哎——”祝宸宁长叹一声。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有我在你的脸绝不会留疤。”处理完祝宸宁脸上的伤,陆宸安拿着她的乾坤袋,又走向苍清替她处理脚踝上的伤。 正巧石大同他娘子送饭菜进来,石大见到重新梳戴干净的祝宸宁先是愣了会神,然后傻笑道:“呀,这竟也是位男娃儿。” 石大的娘子也偏头过去看,见到祝宸宁的模样后红着脸垂了头,跟着笑道:“娘子郎君真是好模样,那这位带纱帘的主家娘子一定生得更好看哩。” 她同村口遇到的那个有柱一样不认识帏帽,却也将苍清当成了另外三人的东家。 她确实是领队,大部分主意都由她来做,但她其实是一行人里面资历岁数最小的一个,师兄师姐们随时能拿戒尺打她手心的那种小。 架不住师兄师姐们都不是什么严肃的人,就爱开玩笑,李玄度一本正经说道:“我们东家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陆宸安也不遑多让,学着汉中话打趣:“俄们这样貌在东家那里真是提鞋都不配哩。” 祝宸宁也接口:“对对对,我们东家那是只应天上有,人间哪有几回得的美,只有宫里头的皇子才配的上。” 话题开创者李玄度的耳朵尖,终于不负众望又红透了。 “俄滴神呀!这得长得多美哩?”石大的娘子看向苍清得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怀疑。 帏帽下的苍清直翻白眼,这辈子也不想摘下帏帽了,明明大师兄比她更美。 她的脸皮最近怎么越发薄了呢? 到底哪句话让她耳朵都烫了? 石大的娘子嘴上说着话,手脚一点也没慢下来,将饭菜一一摆在桌上,“山野粗食,客人们别嫌弃。” 瞧见陆宸安在帮苍清敷药,奇道:“这位娘子还懂看病?” 见陆宸安点头,她再次奇道:“只见过看妇人病的稳婆,倒是头回见会看其他毛病的女郎中。” 石大悄悄推了推自家娘子,“你也早些休息去,别太累哩,这里有俄涅。” 石大的娘子应了一声便走了。 石大也准备出去,“客人先歇着,俄要去隔壁帮些忙,晚间烧了热水给几位送过来,去去沙尘。” 苍清将他喊住,“是去给明日办酒的帮忙?” 石大一愣,说道:“娘子真是好耳力,明儿个村里有几户人家一同办喜酒,村里人都是要去帮忙的。” 苍清跃跃欲试,“我们可以参加吗?” 村里的喜酒她还从来没参加过,这个热闹想凑。 石大有些犹豫。 李玄度道:“我们自然会为每户人家都备上礼金。” 石大道:“客人说得什么话,明日同俄一起去就是哩。” 到了晚间,石大的娘子再次送来晚饭,和午间的差不多,依旧是烙了几张馍,配上葵菜、炒辣子,菌子之类的素菜,只是多了盘鲜枣。 菜虽然简单,味道却是不错,也不知是不是几人一路来吃了太多干粮的缘故,只要是热菜怎么吃都是香的。 饭后石大送来热水,几人一路风尘仆仆,都好久没有洗过热水澡,再加之被风沙一刮,灰头土脸,砂砾钻进衣领子里,磨人。 路途中有热水澡很难得,偏偏苍清脚上有伤,她的师兄们犹豫着商量了半天,最终洗澡时没将她请出去,只是都选在了左右两边靠墙的隔间角落,与她中间的床铺,相隔好几张床板和帘子,厚帘子拉了又拉。 苍清:谁稀罕看啊? 小师兄的前胸后背她又不是没见过,说起来他的……呸!她不是这种人,不准想! 也因她脚上有伤,陆宸安不同意她泡热水澡,气得她直垂床。 即使又施上几遍避尘决,苍清抬起胳膊闻了闻还是觉得自己身上一股子酸味,听着她左右两边的帘子后都传来欢快的哗啦啦水声,直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她左手边的几道帘子后,水声小了些,传出小师兄促狭的声音:“怎么有老鼠。” 她右手边的几道帘子后,大师兄说道:“苍师妹,你可别气得乱拉帘子,小师弟脸皮薄,禁不得你偷看。” 左边帘子后的人明显一滞,将人整个都埋进水里,只漏出头在外面。 苍清将床板垂得更猛了,瞧瞧大师兄说得话,左右各隔着几道厚帘子,中间还有几张床板,她一个瘸子闲得慌去掀人帘子?这是在嘲讽她现在是个残废吗? 她气得冷笑,“你俩又没比我多几两肉,有什么好看的!” “……” 虎狼之词,偏她自己意识不到。 这话一出,两边帘子后头都安静了。 苍清只觉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甘心想要乘胜追击,从放在床榻上的碗里面拿起两个鲜枣,往左右各打过去一个,枣直直穿透几道帘子,在布帘上留下一串圆圆的洞。 左边的枣被李玄度接住扔进了嘴里,“有进步啊。” 右边的“咚”一声掉进水桶里,溅起一片小水花,祝宸宁惊呼:“什么东西?” 苍清冷哼:“这回不用走两步,也能瞧上一瞧了。” 祝宸宁呆住了,想明白后立马将手环抱在胸前,背过身严肃道:“苍师妹!非礼勿视!而且经费本就不足,现在还得赔帘子了。” 其实布帘很厚,又是隔了好几道,即使打穿个小孔,也是连个影子都瞧不见的。 但苍清还是无意识地将头偏向左边,嘴上不甘示弱回道:“能瞧上一眼大师兄的风姿,不亏。” 左边的帘子后面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李玄度一下从桶里站起身,三两下披上衣服,快步走向祝宸宁的隔间,路过苍清的时候甚至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李玄度那个悔啊,果然不该心慈手软,就该将她丢出屋去。 更后悔自己嘴贱,偏要笑她像老鼠,安安静静的不好吗? 他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两下。 李玄度走到祝宸宁的旁边,挡在布帘前,强行将他的大师兄从桶里拉出来,“赶紧穿衣服出去。” “哎哎哎,唔唔”后面的话听不清了,祝宸宁在李玄度的裹挟下,被“礼貌”地请出了屋子。 “那么快?”等在外面的陆宸安往屋里看了看惊讶道:“怎么连衣服都没穿好?” 祝宸宁理着衣服正要抱怨小师弟两句。 石大正好路过,见他俩这番模样,又听到陆宸安的话,忍不住往屋里偷偷瞄了一眼,红着脸摇摇头从他俩面前默默走开了。 祝宸宁:“他什么意思?” 李玄度吐掉嘴里的枣核,“应该就是你以为的那个意思……” 陆宸安凑上前,“什么什么意思?” 之后等大师姐也洗漱过,四人就寝,一夜无话。 第二日,村子里一早就噼噼啪啪响起炮仗声,苍清拄着李玄度给她新做的拐杖,在石大家的院门口探头探脑,空中纷纷扬扬飘着炮仗燃烧后的红纸。 本来她也想去村里办酒的空地上凑热闹,可是她的三个师兄师姐们愣是不同意她去,怕人多挤到了她,说是等开席的时候再来接她。 她现在行动不便,也只能如此‘任人摆布’。 石大的娘子搬出两把竹椅,让她坐着瞧,她自己也坐她边上纳起了鞋底,装针线的箩筐便放在她那滚圆的肚子上。 两人闲聊,石大的娘子问道:“小娘子身边怎么也不留个人?” 苍清随口答道:“他们去凑热闹了。” 石大的娘子拿针在发间划了两下,继续纳鞋,说:“就是再喜欢,对仆人还是不能太客气哩,年轻郎君多的是,反正小娘子有钱啥样的买不到?再说女子不该这样。” 苍清尴尬一笑,什么叫年轻郎君多的是?什么叫不该这样?怎样? “他们不是仆人,是我亲人。” “俄懂,俄家石大昨晚和我说哩。”石大的娘子抿着嘴笑,“中看不中用也不行哩,像俄们这要是不中用的,女子……” 她话说到这,突然住了口,嘿嘿笑着转了话头,“今个天不错,正适合办酒,山神爷保佑哩。” 苍清没太明白她话中意思,中看不中用?她小师兄天下第一,又中看又中用的好吧! 她也没继续问,顺着石大家娘子换了话题,“为何会在七月里办喜酒?” 七月是鬼月,还有几日便是中元节,既然家家户户都种着吉利枣树,怎么又犯这种忌讳。 这下轮到石大的娘子面露尴尬,支吾了半天,说道:“这是村里的习俗,每隔几月,有要成亲的人家就会聚在一起办酒,本来……本来是要等八月的,但是……村里最近不太平,就提前办哩,冲冲喜。” “是村里年轻郎君莫名被害的事?” 石大家娘子叹气,“小娘子都知道哩?那俄就直说哩,村里闹鬼,现在天一黑,再强壮的大小伙都是不敢出门的,你可要看住你那两个伙计。” “闹鬼?”苍清的汗毛一下竖起来,大白天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伺她。 苍清回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有,那毛骨悚然的感觉却贴上她的后颈,叫人头皮发麻。 “砰!” 有炮仗声在她耳边炸开,苍清的心猛的一下收紧,脸都吓白了,等砰砰直跳的心平缓下来,她才又问道:“所以选在大中午办酒席?” 石大的娘子点点头压低声音说道:“前个刚走哩一个,俄家石大同俄说,那人是被吓死的,全身都是血红的鬼爪印,之前还有一个说是肠子都被掏出来哩,身上被抓得一道一道的。” 苍清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石家娘子你不怕吗?” 石大的娘子笑笑,“呀,那鬼专挑着年轻郎君下手,俄一个女子怕啥哩,再说山神爷会护佑我们的。” 苍清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便问道:“石家娘子看你这肚子快生了吧?” 石大家的娘子其实也才二十出头,但她一笑,眼角又皱起了深深的纹路,“就这几日哩。” 第70章 大师姐来接她去吃酒的时候, 苍清正和石家娘子聊得火热。 甚至知道了石家娘子是石大的童养媳,很小的时候就来了这里,还有她家隔壁石五郎家的娘子也快要生产, 以及村里谁家女儿病没了后, 她家爹娘哭得肝肠寸断之类的闲话。 石家娘子如今肚子太大了,这样热闹的酒席是不会去的。 所以只有苍清由陆宸安扶着, 拄着拐, 往办酒的空地上一跳一跳地过去了, 双环髻像兔耳似的,在脑后跟着一摆一摆。 苍清问:“小师兄呢?他怎么没来接我?” 陆宸安答:“正忙着和你大师兄不知在打什么赌。” 等她们到的时候, 大部分吃酒的客人都已经落座开席了, 互相来去在敬酒, 桌前坐的多是男人和小孩, 女人很少, 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但每桌都坐着至少一两个女娃或是男娃,女娃们都穿的光鲜亮丽, 养得白白嫩嫩, 相反旁边的男娃儿就逊色许多,像野生的。 新娘子是一个也没瞧见,更分不出哪几个是新郎, 就好像只是村里大聚餐而已。 他们那桌是石大特意安排的, 只有他们四人,且位置在最后,人群纷杂, 苍清还是一眼就瞧见了那俊俏的青衫少年,他在同大师兄说话,瞧都不瞧她。 苍清目不转睛, 穿过人潮朝他蹦跳过去。 眼前突然出现一张丑脸,拦在她身前,是昨日村口遇到的那个猥琐男人有柱。 “小娘子今天怎么没带纱帽哩?呀——脚怎么受伤哩,要不俄扶你过去吧?”这声音油的都能炒盘菜了。 苍清急急止住步子,差点撞上,冷声道:“滚。” 陆宸安将手按在宝剑上,想了想又松开,实在不舍得拿宝剑打这种人。 有柱的眼睛在苍清脸上来回扫,“啧啧啧,好烈的小娘子,做俄婆姨……哎哟……”话才说道一半,苍清抬起手中拐杖一击捅在他肚子上,直接让他闭了嘴。 有柱痛得哎哟直叫,弯着腰捂着肚子蹲去了地上。 苍清绕过他蹦跶到桌前,在李玄度旁边的空位上坐下,见他面前的酒碗里还有酒水,很自然地拿起来喝了一口,立马吐舌,“好难喝,又苦又辣,还是汴京的酒好喝。” “小兔子喝什么酒。”李玄度拿过她手中的酒碗,将酒水全倒进旁边大师兄的碗里,又说:“这是村里自己酿的酒,烈的很,给没味觉的大师兄喝。” 祝宸宁立马接口:“我只是对食物不挑罢了。” 李玄度道:“没区别,一个意思。” 陆宸安也在祝宸宁身旁坐下,凑到他耳边轻声问道:“你到底和小师弟在赌什么?” 祝宸宁笑笑,“赌了一个梦。” 声音虽小可哪里逃得过苍清的耳朵,她往嘴里夹了筷脆笋,问道:“什么梦?” 李玄度刚刚确实同大师兄打了个赌,大师兄想知道他在汴京昏睡时到底做了什么美梦。 李玄度不说,大师兄便一直死缠烂打,他喝了点酒,反而活泼了,话也多了。 “你还不信师兄我吗?把你做的梦告诉我,我来给你出谋划策,保管能叫你追上心中所逑。” “拉倒吧,你要是行,怎么到现在还是形单影只?” 祝宸宁一时无言,想了想复道:“我的情况不同,你大师姐她脑回路就和别人不同,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试药试傻了,我能如何?” 见李玄度不理他,又道:“那我们来打个赌,若风沙停下来前,苍师妹能开窍,就算我输,我立马向你大师姐表明心意,反之就是你输,将你做的梦告诉我。” “幼稚,你自己看看有意思吗?不玩。”李玄度转了个身不理他,“你想去表白自己去,别拿我做借口。” “你对自己没信心,怕输?” “激将法对我没用。” 祝宸宁坚持不懈,“我说真的,你道印都红成这样了,藏着掖着有意义吗?那这样,我再加个赌注,若是我输了,我不仅要向你大师姐表白,一个月内凡事都听你指挥,我喊你师兄……喊你爹成吧?” 李玄度笑了,“成交。” 能让大师兄拿喊爹做赌注太难得了,若非这烈酒,恐怕这辈子都没机会让老成的大师兄说出这番话。 “祝宸宁,你这声爹喊定了。” 于是就有了眼下的局面,可这样的赌约怎么能让她知道。 李玄度随手从离他最近的盘里夹了块喜饼,送到她面前,“你尝尝这个,好像是枣泥馅儿的。” 苍清被模样精致的喜饼吸引,夹起来尝了一口,立马偷偷吐在桌上,“好难吃。” 饼也被丢进碗中,再不看一眼,从未尝过如此难吃的东西,难吃到她都忘了继续问到底是什么梦。 李玄度有些好奇,什么东西能难吃到连苍清都不愿意吃?夹过她咬剩下的那块喜饼,在另一头也咬了一口,哕,果然很难吃,堪比大师姐的大补汤。 他没吐默默咽下了,顺手又拿帕子将剩余的枣泥饼包起来放进袖中。 不知为何,他瞧见不远处贼眉鼠眼,一直往他们这边偷瞄的有柱,就觉得不能将被苍清咬过一口的饼留在这里。 想到刚刚这人骚扰她,李玄度身上不自觉起了层戾气,直到身侧人同他来说话,戾气才“唰”地散了。 苍清给他夹菜:“你发什么楞,吃不惯?” 其实桌上的酒食菜肴虽比不得汴京城的精致,但甚在量大且新奇,各色山珍反而是城里不常吃到的,做得也很鲜美,除了这难吃的枣泥馅儿喜饼。 “小兔子挑的菜比较好吃。”李玄度吃光她给他夹的菜,就不动筷了,等着她看不下去继续给他夹。 狡黠的李道长这顿饭失去了自理能力。 不时有村民来他们这桌敬酒,说着各种喜气话,叫他们在村里吃好喝好玩好,祝宸宁作为大师兄且不挑食,理所当然的替另外三人挡掉了所有的酒。 有个村民格外热情,“几位下午无事不如去玩两把博戏啊?” 李玄度挑眉问道:“关扑不是只有节日里才准开吗?” 村民笑道:“天高皇帝远,哪里会管我们这小村子。” 苍清摩拳擦掌,饶有兴趣,李玄度将她摁回去,对村民摆手。 若是让师父知道他又玩博戏,背都能给抽烂,再者大师兄喝了酒,性子会张扬许多,忘乎所以摇起他的银龟壳,这群村民不得连底裤都输光。 那村民见劝不动又换了说法,稍稍压低声音说道:“两位郎君既然不去博戏,那另一处一定有兴趣。” 祝宸宁酒劲上头,迷蒙起桃花眼,问道:“哪一处?” 这人嘿嘿笑着,“就是那快活的地方啊。” “啊?”祝宸宁一脸疑惑。 “啊?”李玄度二脸疑惑,两人都呆头鹅似的瞧着这村民。 村民一拍大腿,“原来还是雏啊。” 一生爱热闹的苍清迫不及待凑上来,“为什么不问我?什么地方?我也想快活。” 那村民唬了一跳,“女娃儿咋去嘛。” 石大从一旁路过,听到了她的话,赶忙上来打圆场,“滚滚滚,两位郎君的东家就在这坐着涅,做不得这事,要挨抽的。” 他又转头对苍清笑道:“客人不好意思,他不知道情况,不知道这两位郎君是你的人。” 苍清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石大只当她是不好意思,拉着那村民走远了。 等大家吃饱喝足,苍清有心想让珠雀啾啾也尝尝,这只异族,和以往遇见的都不一样,神志很清晰,抱紧了她的大腿,认她做老大,再不愿走了。 她凑近李玄度,拉了拉他的袖子,“把啾啾从乾坤袋里放出来吧,它好几日没吃饭了。” 李玄度拿出乾坤袋递给她后,身子立马往旁边挪开,还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上抽走了。 他避嫌避得明目张胆,苍清当他嫌弃自己,顿生恼意,闻闻自己的袖子,只心道你们洗过澡的好了不起! 她也转身不理他,自顾放出啾啾,悄声警告它不准出声不准伤人,啾啾见一桌的美食,忙点头,随后跳进盘子里风卷残涌。 一顿饱餐后,啾啾乘人不备跳进大师兄面前的酒碗里,扇着翅膀快乐得在里头洗了个澡,最后被李玄度揪着脑袋上的毛给拎出来,重新扔回笼子,收进了乾坤袋里。 连啾啾也知道要洗澡。 苍清悲愤地起身,独自拄着拐往石大家的方向蹦走了,偶尔回头见心里想的人没跟上来,更悲愤了。 之后的下午,祝宸宁醉倒在屋子里呼呼大睡,陆宸安忙着替闻声赶来石大家的村民看病。 李玄度不知所踪,连啾啾也醉倒了,只有苍清拄着拐在石大家的枣树下,寂寥得与她的同风马儿度过了一下午,时不时往院门口张望,来回念着:“八十金,你主子去哪了?” 被改名为“八十金”的同风踢了踢腿表示不清楚、不知道。 问得次数多了,同风不再作答,嫌弃地转开马脸。 天近黄昏时,李玄度才从外回来,他走进石大家的院子,见到在枣树下发呆的苍清,笑道:“你不会在这坐了一下午吧?” 苍清有气无力地回道:“也不是,偶尔是站着的。” 她柱起拐一蹦一蹦地往屋子跳去,“你下午去哪了啊?” 李玄度没有去扶她,随口道:“嗯……找村民谈了谈人生。” 苍清疑惑:“你还会主动交朋友了?” “嗯……”李玄度:交了吗?用拳头谈的人生,希望对方能这么觉得吧。 他背在身后的手,先前被砂砾刮出的细碎伤口,重又裂开了。 夜里。 屋里其他人都已睡熟,苍清在自己的隔间内翻来覆去睡不着,想到白日里石大娘子说的话,和那如影随形的窥伺感,心里发毛。 隔壁的小师兄大概是睡眠浅,被她频繁翻身的动作吵醒了,轻声问道:“睡不着?” 他们隔间的安排是这样的,以苍清为中心点,面朝大门,从左到右分别是:空、空、李玄度、空床、苍清、陆宸安、祝宸宁、空床…… 苍清实在不明白,有帘子相隔,小师兄为何还要与她多隔一个床板,以往她怕鬼赖在他屋里的日子可不算少,一个马车也睡过,也不见他这样。 出了汴京后,他就和她不亲了!生分了!没爱了! 她心里有气本不想理他,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回道:“今天石大的娘子同我说,这个村子里在闹鬼……” 将白日里从石大家娘子那里听来的消息都说了,苍清心里也舒坦了,有小师兄陪着她就莫名觉得心安。 李玄度轻笑,“若是鬼来闹你,我就将它们都抓来拧成一股,给你做拐杖。” “咦……”苍清嫌弃道:“我不要,更吓人了。” 话这么说,心里却是松快不少,躲在被子里轻轻笑出了声。 李玄度睡的隔间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而后苍清便听见他走到自己隔壁的隔间躺下了。 “我就待在你旁边,快睡吧。” 他的声音似乎有什么魔力,苍清很快闭上眼睡熟过去,呼吸渐渐平稳绵长。 不知又过去多久,窗外传来断断续续女子幽幽的唱歌声,伴随着阵阵犬吠。 睡梦中的苍清砸吧下嘴不耐地皱起眉。 李玄度翻身从床上下来,他脚步放的极轻,没有吵醒另外三人,出了屋轻轻带上房门,在门上贴了一张黄符。 他一人走在村子里的黄土地上,四周除了偶尔不知从哪里传出的几声犬吠,静谧无声。 乡间小路连一盏灯烛都没有,只有空中近十五的月亮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替他照明。 手中的罗盘不见任何动静,他的衣摆和袖袍无声摆动,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玩弄,同他轻柔得说话,周身慢慢侵袭上透骨的寒意。 “来了。” 李玄度念咒掐诀剑指划过眼睛,这里连一丝风都没有,衣袍怎么会无风自动。 可就当他开眼的一瞬间,衣摆和袖袍即刻停止了摆动,就好像刚刚的一切都只是个错觉。 他四处扫了一眼,没有一个鬼影。 前面黑漆漆的拐角处,忽然出现一个佝偻身影,朝着他的方向直冲而来。 来不及过多想月魄剑已经出鞘,在剑尖即将触及那佝偻身躯的时候,李玄度一个侧身紧急避开,剑气凌厉还是划开了那人本就破烂不堪的衣服。 眼前人驼着背,一头灰发散乱,盖住了她大半张不算年轻的脸,身上衣服脏污的看不出原本颜色,整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婆。 但即使这样,她依旧是个人,不是鬼。 “你是谁?为何大半夜一人在此?”李玄度收剑入鞘,神色戒备。 “嘿嘿……你也是一个人哩。”乞婆绕着他走了一圈,“一个男娃儿大半夜在外面走,很危险的。” 李玄度皱眉问道:“什么危险?” “女子好,女子好,女子都是家中宝……嘿嘿……” 乞婆疯疯癫癫,答非所问:“快跑,快跑!鬼要来杀人哩。” “什么鬼?” “中元节鬼门大开,大屠杀就要来哩……快跑吧!”乞婆一边神神叨叨说着,一边发出诡异的笑声,“嘿嘿……再不跑就跑不掉喽。” 眼看乞婆要越走越远,李玄度上前拦她,却只抓下她一片破烂的衣角。 “臭男人,别碰俄!再碰就杀了你!”乞婆突然凑到李玄度眼前,瞪着眼尖声叫喊起来,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惊起了山中的飞鸟。 李玄度只觉自己耳朵都要聋了,村里却没有人出来看一眼。 “哈哈哈哈哈……”乞婆笑得更加放肆,“女子好……女子好……” “哪里的疯子?” 李玄度一动未动沉着脸站在原地,只看着乞婆一边笑一边唱着走远了。《 》 70-80 第71章 早间苍清起来时, 只见李玄度眼下发青,站在门口发呆。 她又去看了眼还在昏睡的大师兄,这酒的后劲还真是大, 他一个人喝四人份的酒, 也真是难为他了。 走回门口,她打着哈欠问李玄度, “大师姐呢?” “见这里钟灵毓秀, 一早便上山采药去了。” “你昨夜没睡好?” 李玄度也打了个哈欠, “昨夜抓了一宿鬼。” 昨夜耗着精气神开了半宿眼,比熬了两个大夜还累, 下次还是得带上小师妹, 脚瘸了也得背着把她拖去。 苍清来了精神, “真有鬼?抓到了?” “没抓到。” 他圣地巡礼似的来回走遍了整个村子, 结果什么也没有, 干干净净,鬼自那乞婆出现后, 就凭空消失了。 苍清一下又萎顿下去, “连你都拿不下?!” 更害怕了啊,她颤着声说道:“我昨晚好像是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唱歌,不过后来就没了。” 两人正说着话, 陆宸安气呼呼地冲进院子, 将采药的篮子随意往地上一丢 ,喊道:“村正呢?石大,将你爹喊出来。” “大师姐, 这是怎么了?”苍清问道。 石大闻声赶了出来,“咋哩?咋哩?” 石大家的娘子也扶着腰从屋里头走出来,包括每天忙的脚不沾地, 不怎么见到面的村正,也就是石大的爹,也来了。 几个人围着陆宸安,一脸的关切。 陆宸安控诉道:“你们村子里有小孩偷了我东西,村正管不管?” “有贼?”石大摸不着头脑。 不仅是石大和他家里人,就连苍清和李玄度也不明就里,即使大师姐的剑术确实不咋地,但村子里都是普通人,谁能接近她? 陆宸安解释道:“我今早去山里采药,遇到个挖野菜的小孩,给我说山神庙附近有大片的草药,可以带我去,我见他乖巧可爱,就同他一路走。” “他将我带到山神庙附近,确实见到了几株药草,但转眼间的功夫那小孩就不见了,我后知后觉才发现,他将我的乾坤袋给偷走了!” 这么说就好理解了,大师姐对小孩没有警惕心,如果小孩是扒窃老手,自然防不住。 这下苍清和李玄度也明白事态紧急。 大师姐的乾坤袋里,除了她救死扶伤的工具、丹药还有神物引魂灯。 石村正听完也相当重视,将各家大人都召集起来,把家里的男娃儿都喊到村里的那块空地上,让陆宸安认人。 空地上乌压压的全是男人和小男孩,只有极少的妇人。 石村正理了理衣袍,站上空地的一块大台子,清了清嗓子,扯着声喊话:“乡亲们!这么多年,村里在俄滴带领下,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恶劣的事情。” 他的官话说得极其不标准,夹着口音。 “这件事非常严重,俄作为一村之长,客人在我们村立下(留宿)几天,俄就绝对有义务要为他们找回丢失的包袱,这关系到村里的诚信问题,丢人不能丢到外面去。 石村正背起手,一脸严肃,“希望各家配合,谁拿的赶紧交出来,小娃儿灾拐(坏)不懂事给捅乱子哩,做大人的把东西交出来,回家关上门打一顿就是哩,乡里乡亲的别闹得太难看,非闹到要报官哩,俄绝不会保你们。” 毕竟是村正,废话说了一堆,没一句在点子上,装出的派头倒是比下边听着的九皇子还足。 陆宸安对苍清和李玄度摇了摇头,这空地上的小男孩没有一个是她早上遇见的那个。 石大在旁边也是一脸的着急,“村里的男娃儿都在这哩,咋会没有涅?” 整个村子不过百家,就没有互相不认识的人。 石村正还在台子上不间断的喊话,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官威”。 陆宸安又确认一次后,让村正将村民解散回去了。 “要不报官吧?也许不是这个村的小孩。” 她话刚出口,不远处跑来一个男人,正是石大家隔壁邻居石五郎,他气喘呼呼喊道:“石大哥,嫂子要生哩。” 石大本就着急,这下更是满脸焦虑,揣着手哎了半天,直到陆宸安提醒道:“叫稳婆了吗?先回去看看吧。” “哎好好好,先回去先回去。” 等几人回到石大家的院子里,稳婆已经在屋子里接生,院子里还有几个人,除去来喊人的石五郎,还有一男一女的陌生面孔。 女的是石五郎的娘,来帮忙接生。 男的是石五郎的爹,来帮忙烧热水。 屋子里传来一阵阵痛苦的喊叫声,以及稳婆的忙碌声,石大在院子里像热锅蚂蚁似的打转,石五郎在旁劝慰着。 就这样从白日喊到了入夜,黑幕罩在了院子上空。 石大家的娘子依旧在屋里哎呦叫个不停,孩子太大出不来啊。 苍清和李玄度在客屋里坐着,睡是睡不着的,听着对面暗房不断传来的哭嚎声,真是胆战心惊,但他俩什么忙也帮不上,别碍到别人就是最好的。 祝宸宁依旧在酣睡,这么大的声音也吵不醒,好在呼吸平稳,睡相安静不见异常。 身为医者的陆宸安听不下去,几次想进去帮忙都被石五郎和他娘拦住,“哎哟哟,女娃子不得进去,不吉利不吉利。” 陆宸安急道:“我没觉得不吉利,让我进去看看啊,你们应该都知道我医术很好。” 石五郎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看陆宸安,低着头道:“你进去对嫂子来说不吉利。” 陆宸安皱眉:“什么?” 石五郎解释道:“你是女子,你要是进去占哩里头女子的数,嫂子就生不出女娃哩。” 陆宸安提高了声,“什么?!” 哪有这种道理? 石村正也已经从外面回来,沉声道:“俄们村子里就没有让外人接生的道理,客人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石五郎的娘也劝道:“俄们有自己的办法,小娘子赶紧走吧。” 屋里头还在不断传出哀嚎声,清澈的热水一盆一盆送进去,晃晃荡荡再出来的时候变作满盆的血水。 “这是两条人命啊,你们能有什么方法?!”陆宸安急得冒火。 石村正却铁了心,“就算一尸两命!也绝不能让外村人进去,不然山神爷是要怪罪的。” 石五郎的娘从怀里拿出一张符纸,绕着石大家院中的枣树开始绕圈,嘴里还念念有词。 即使苍清耳力好也听不出她在念什么,顶多听到几个‘早生子’之类的字眼。 那符纸也奇怪,白纸上红红绿绿看不出写得什么,她问李玄度,“你看出她手上拿着的是什么符了吗?” 站在房门口的李玄度摇摇头。 石五郎的娘念完后,在枣树下挖了个坑将符埋进土里,又转身从产屋门口拿过一盆血水,“啪嗒”整盆浇在了枣树上。 溅起的血水吓得一旁陆宸安往后退了两步。 在屋里朝外看的苍清也惊呆了,这又是什么操作?她昨日吃的枣是用血水养出来的? 她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石五郎有些不好意思,对陆宸安解释道:“这是村里的风俗,每当家里娶新妇时,就会去山神庙里求张符,等生产之日如果有困难,就埋在院中的枣树下,等生哩女娃儿还要去山神庙里还愿,石大哥的娘身子不好,所以请来我娘帮忙做这事。” 石五郎的娘将血水一盆一盆浇在枣树下,暗房里的喊叫一声一声往外头传。 “这方法若是有用,还要大夫干什么?” 陆宸安自己就是道士,面对愚昧无知的村民却束手无策,她实在看不下去了,硬要往屋里冲。 屋门在这时打开,又是一盆血水被送了出来,里头的稳婆喊道:“不行哩不行哩,热水涅?” 陆宸安人都在门口了,那稳婆“啪”的又关上门,石村正冲过来拦在门口大声喊道:“你要咋!你不要害了俄们!” 全然没了先前的和善。 一直未出声的石大也走过来站在门口,满脸歉意,“客人是好心俄们心里知晓。” 陆宸安快被气死了,最后还是苍清蹦跶着出去,好说歹说硬将她拉回屋里,即使瘸着一条腿,苍清的力气依旧不容小觑。 就这么叫喊了一宿,稳婆又出来说了两次人要不行了,血水泼掉一盆又一盆,整个院子的青石砖都湿哒哒的,没有个能落脚的干净地。 客房里的苍清、李玄度和陆宸安三人也是一夜难眠,房门虽然已经关上,但苍清的耳力比谁都好,对面屋里每传出一次叫声,她的心就跟着颤一次。 李玄度双手做枕半靠在床板上,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宸安更是不用说,在床板上辗转反侧。 大家忽然都有些羡慕起醉倒的祝宸宁来。 终于在天光破晓的时候,产屋里传出一声孩子的啼哭,开门关门的声音也接连传响起。 先是稳婆的声音:“生哩生哩,是个女娃儿。” 石村正开心的声音,“女子好啊,女子好啊。” 石大的声音,“俄娘子涅?” 稳婆回答:“也好!好好养着,三年抱俩莫问题。” 客屋里的三人这才沉沉睡去。 苍清是头一个醒的,她轻轻转了转脚踝,疼痛已经褪去大半,起身下地,即使没有拐杖也能一拐一拐地走上几步,大师姐的医术值得信赖。 依旧拄着拐出了门,约莫也才刚过辰时,石大正一脸喜气地扫着院子,见到苍清还打了声招呼,“朝食在厨房里备着哩,客人想吃的话自己过去拿。” 苍清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闻着满院子的血腥气,提不起丝毫胃口。 看得出石大真的很高兴,他自顾自说道:“午后还要去山神庙还愿,得准备些东西……” “不好哩!”石五郎从外面跑进来,见到苍清先是一愣,而后凑到石大耳边低低说了两句。 苍清竖着耳朵,刚听到石五郎说到‘昨夜村里的石头和石胆死哩,还跑了两个……’石大就止住了石五郎的话头。 他看了看苍清,牵强笑道:“昨夜村子里又有没哩两个年轻小伙,我得出去看看,客人自己注意安全,能不出门就别出门哩。” 苍清点点头,说道:“你下午去山神庙的时候喊我一声。” 见石大有些疑惑,她补充道:“见它如此灵验,有心拜会。” 石大勉强笑笑回了句好后,跟着石五郎出门去了。 暗房里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以及女人低低哄孩子的声音,混着院中怎么也挥散不掉的血腥气,让苍清身上属于狼的警惕直觉又涨到最高处。 第72章 到了下午, 苍清坐在马背上,李玄度替她牵着马,二人跟在石大身后前往村里的山神庙。 路过一户人家的院门口, 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乞婆在门口霍霍磨刀, 嘴里絮絮叨叨念叨着什么。 乞婆直勾勾盯住他们,头随着他们往前走的脚步, 缓慢而僵硬地转动着, 手上磨刀的动作没有减慢一分。 李玄度皱眉问石大:“她是谁?” 石大瞟了一眼乞婆, 满不在乎地回道:“她啊,是俄们村里的老寡妇, 早些年死哩丈夫后又无儿无女就疯哩, 客人离她远点, 这疯妇凶起来见人就砍。” 苍清奇道:“她瞧着瘦瘦弱弱的, 还会砍人?” “可不是, 发起疯来几个壮小伙都拦不住,多狠的心自家养哩多年的狗都能给活剥哩。” 闻言苍清不寒而栗, 因为她当真在这妇人的身边, 看见一只竖着耳朵龇牙的小狗鬼,活着时应当是只大黄。 “嚯——嚯——嚯——”的磨刀声再听进耳朵里,直叫人牙齿发酸, 苍清偏过头不再看这疯妇人。 到了不得不下马的山路前, 苍清便拄着拐走,李玄度只伸出一只手让她扶着。 原本李玄度说他来看看就行,但苍清执意要自己来一趟。 山神庙不大, 院中只一间平房而已,普通的和村中各户人家无甚区别。 进到屋里,入眼是满房梁的白、黄经幡, 上面画着红红绿绿的奇怪图形,正中一座神像,用一件斗篷盖住了头身,看不出模样,神像周边放了一圈泥娃娃。 神像前的供台上不见香烛铜炉,只铺着红色的织锦缎,这乡野间竟有造价不菲的锦段? 这供桌也不像是木制,倒像是铁打的,真是古怪。 四处看过了一圈,窗沿上都放着那种泥制的娃娃,整整一长排。 石大自去一旁忙忙碌碌的准备着,从篮子里拿出来的既不是贡品,也不是香烛,正是一个泥胚制成的小娃娃。 他将泥胚娃娃放在供桌上,又从篮子里拿出一盘鲜枣放上去。 这枣是从他家院子里那颗枣树上现摘的。 石大跪倒在神像前的蒲团上,虔诚地拜了拜,而后从篮中拿出个签筒摇了几下,签子“啪嗒”落地,他立马捡起来看。 不知上头写了什么,让石大的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他嘴角咧得很开,露出一排不算白的牙齿,瞧着都有些瘆人。 苍清凑上去想看看签子上写着什么,能让石大笑成这番模样,石大立刻谨慎地将签子藏进怀中,“莫看莫看,被旁人看去可就不灵验哩。” 可能他自己也觉得这行为有些不妥,又解释道:“俄们这个山神庙灵验滴很,规矩也就多一些,客人要是有什么心愿也可以对山神老爷求上几句,保管灵验。” 苍清跃跃欲试,刚拄拐走到神像前,脚步一顿,她抬眼望向贡台上放的枣,好像……少了几颗。 有哪里不对劲。 她的身上又泛起那股凉意,顺着她的脊背一点点蔓延到她的后脖子,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从窗户外刮进来一阵风,梁上、柱上挂着的白黄幡被吹得摇摇晃晃,幽幽打着转。 一扇木窗被风大力拍在窗沿上,‘啪’的一声重响,窗沿上放着的一排泥娃娃,全部咕噜噜滚到地上摔烂了。 石大匆匆跑过去查看,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他小跑着将几扇窗户一一关好,脚从摔烂的泥娃娃上来回踩过,嘴里念叨着:“苏庙祝也不知道去哩哪里,咋下雨哩还不回来。” 苍清全然没有了拜神的心思,她往李玄度身边靠近些,抓着他的手臂悄声说道:“我觉得这个庙有古怪。” 李玄度这回没有收回手,还反手拉住了她,低头轻声回应,“别怕。” 石大没注意他们两人的小动作,从庙中寻来两把伞,递给他们一把,说道:“我这边弄好哩,咱回去吧,省的一会雨大哩山路更难走。” 三人说定,转身出了山神庙,无人注意到身后的石像,隐在斗篷下的眼睛左右动了动。 下了雨,山路泥泞,苍清是被李玄度背下山的,她双手环在他的胸口,握着拐杖举着伞。 离了那奇怪的山神庙,又伏在小师兄背上,苍清心下安定,来了兴致,一手举起伞,坐出握剑的姿势,嘴里喊道:“冲啊!” 另一手拿着拐杖背到身后,做了个拍马屁股的手势,“驾。” 明显感受到李玄度的身子僵了一瞬,他叹口气说道:“我的小仙姑,你几岁?” “千岁万岁!”苍清扭着身子做出冲杀的姿势,“待拿下此间逆贼,本仙姑封你做万户侯!” 她紧贴着他后背,还不知好歹地扭啊扭的,热量通过他的脊背传过来,李玄度脚下步子虚浮,他将人往上提了提,无奈道:“别乱动,摔了本侯可不顾你。” 可能是他的步子确实有些摇晃,苍清终于收了动作,老实将手重新环到他身前。 没安静几秒,她又伏身贴脸在他耳边说:“你不会的,少吓唬人。” 热气呼在耳廓,耳朵瞬间烫得吓人。 她是说不会摔了?还是不会不顾? 不管哪一个都不重要了,气血又从头上往身下涌,李玄度只觉得自己现在真得快要站不住了。 他加快了下山的脚步,远远见到等在山下的同风,李玄度急赶两步,刚靠近马儿,即刻将苍清从背上放下,还没等她站稳,又强行扶着她上了马。 动作一气呵成,苍清都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已经坐在马背上举着伞一脸茫然,心中只剩一个想法:小师兄干嘛这么急 李玄度牵起缰绳,默默无言地往石大家的方向走。 石大挎着篮时而走在他们身前,时而走在他们身后,大部分时间都低着头赶路,偶尔抬起头来偷瞄两眼,就像这会他突然道:“咦?这雨怎么下不到这位儿郎身上哩?” 他话一出口,又揉揉眼睛,再看李玄度的衣服已经被雨打湿,他开始怀疑是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其实有没有伞对李玄度来讲无所谓,他年轻气盛,就爱烧真力来挡雨,但在石大面前总还要做做样子,这雨落在身上,凉凉的,也正好去去他的火气。 进了村,石大先行跑回家好提前去烧热水。 剩下苍清和李玄度两人一马缓步走在村里的黄土路上,苍清扬了扬手中的伞:“小师兄,你一起上来骑马吧,别淋雨了。” 李玄度故作冷漠:“不用了。” 看他态度坚决,苍清不再劝,反正生分了呗。 秋雨纷纷,一路无言。 再次经过那个乞婆的家,她还坐在院门口磨刀,雨打湿了她枯草一样的头发,但她就好像全无所觉,只机械地做着手中这一个动作。 苍清注意到她家的院子里没有枣树,乞婆现在坐得地方好像就是个树桩。 乞婆也看到了他们二人,手上磨刀的声音戛然而止,两只黑黢黢的眼珠子再次盯住他们。 直到他们即将走过,她忽然站起身,举起手中的刀,朝着他们大声喊道:“快跑!!!” 苍清被唬了一跳,等回头看去,那乞婆已经转身跑进了屋里。 李玄度:“前天夜里抓鬼的时候我遇见她了。” 趁着四下无人,他将那晚发生的事情和苍清说了,后者再瞧这乞婆的院子就觉得哪里都显得鬼气森森。 回到石大家,院中的血腥气已经被雨水打散,只剩下泥土淋过雨的土腥气。 刚进屋,石大便送了热水来。 苍清其实迫不及待想洗澡,但路上刚听李玄度讲完鬼故事,又想起如影随形的窥伺感,实在不想一个人待在屋里,想着不如等陆宸安回来再说。 李玄度看出了她的心思,“大师姐和大师兄恐怕今夜回不来,去得时候在刮风,现在又下起了大雨。” 陆宸安为了找到那个偷乾坤袋的小男孩,午后便同醒来的祝宸宁一起去前头更大的村子找里正,现在还没回来,恐怕今夜确实回不来了。 眼看着雨越来越大,苍清有些踟蹰。 李玄度说:“你洗吧,伤着脚小心些,我就在门外替你守着,百鬼莫近。” 他出屋带上门,曲起一只脚,抱剑靠在门上,当真一动不动如尊门神般。 雨水淅淅沥沥顺着屋檐往下滴,屋里是她洗澡时流动的涓涓水声,伴随着她时不时问上一句:“你还在吗?” “在。” 若是他回得稍微慢一些,她就会连声喊他,“李明月!李明月!李明月!” 他还试了一下,若是迟迟不应,她的喊声就会隐隐带上哭腔。 怎么会有人又怂又勇敢的? 好可爱。 怕她真得吓哭,李玄度不再逗她,还说:“本道长等得无聊,给你背清心咒吧。” 清心咒背了几十遍,屋门从里打开,放他进去了。 李玄度本打算再回山神庙查看一下,但雨实在太大,山中的路又泥泞不堪,夜间更是难走,想到苍清定不愿一人留在这,李玄度还是决定等天晴了再去。 第73章 这夜石大家院角挂的灯笼, 依旧一宿未熄。 却是因为隔壁石五郎的娘子今夜生了,除了要照顾孩子的石大娘子,以及患病在床的石大阿娘, 石大同他的村正爹都赶去隔壁帮忙。 苍清早前听石大的娘子提起过石五郎的娘子, 却从未见过,只是听着那个院子里, 依稀传来女子哭嚎的声音, 心下还是万分不忍。 他们屋里已经熄了灯, 帘子的另一边,小师兄有一搭没一搭曲指敲着床板, 发出“哒哒”轻响声, 想来是为了让她知道身边人亦没睡, 多些安全感罢了。 可这还是不够, 苍清想找人说话。 隔壁击床板的声音停了, 李玄度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思,先开了口:“你在害怕吗?” 苍清答:“我怕鬼, 也怕死人, 生产这么难,娘子们都不怕死吗?” 许久李玄度才回声,“我出生时我阿娘也是难产, 我有时候会想, 如果没有我她是不是会过得更好。” 苍清想起他的身世,出身天潢贵胄,却因为什么天象自小离开了自己的爹娘, 好不容易熬到及冠,又被自己的父亲打发出来寻找玉京。 其中风险她不信皇帝不知,只是都比不过他身下的王座重要, 一个出生时天象不好的孩子,也比不得皇帝的其他那么多孩子。 小师兄肯定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心怀大义,亦无心逐鹿,没计较而已。 李玄度道:“可是没有那么多如果,人世间有许多迫不得已,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会有不同的遗憾,既然如此,我们能做得只有认真决定好自己的人生,他人自有他人的选择。” 他又问:“你连尸首和狰狞的异族都不怕,为什么单怕鬼?” “我……不知道。”苍清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她为什么会怕鬼? 脑海里出现冥海的死灵、恶鬼……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反问:“那、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怕打雷?” 屋中有片刻的安静。 李玄度回道:“我也不知道,我出生在毒月,天生异象,京中雷鸣电闪,连天道都觉得我不吉利,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他伸手探过帘子,敲了敲她的床沿,又动了动手指,苍清赶忙回握住,“谁说你不吉利?本仙姑替你揍他!” “好,那我以后就跟着小仙姑混。”他拨了拨她腕上的百索彩绳,又极为认真得添了一句,“一言为定。” “驷马难追。” 这是离开汴京后,二人第一回 认真牵手,他宽大的手包住她的,也将温暖互相传递,双方都渐渐安下心来。 苍清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过去的,偶尔醒转或是梦里都是女子凄厉的哭嚎声。 天刚微亮,她便翻身下床,脚已大好,除了不能快跑,走路已基本无碍,但她还是按照大师姐的嘱咐换了药,也依旧乖乖拄拐,她可不想留下后遗症,成个跛子。 小师兄早已不在屋里,不知去了哪里。 同风也不在。 屋外喊叫声已经弱了下去,只很偶尔的才会传出来一声,这是还没生出来?苍清想赶紧去隔壁瞧瞧。 走出客屋,雨已经停了,见石大的娘子在厨间忙碌,苍清讶异问道:“石家娘子,你怎么下床了?” 石大的娘子笑笑:“乡下人哪里这么多讲究,小娘子是要在厨间用朝食还是送屋里?” 苍清抿抿嘴,想到小师兄昨夜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内心纠结了一会,还是忍不住劝道:“你还是回去休息吧,累垮了身子可不是闹着玩的。” 石大的娘子:“莫事,做惯哩,要不这么多活谁来干涅?男人们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婆母又是那个样子,我可莫小娘子这样好命哩。” 听她这么说苍清也不再劝,“我去隔壁瞧瞧,那家娘子如何了?听不大到声音了。” 石大的娘子手上动作没停,麻利刷着锅,脸上无喜无悲,“还能咋,都一样,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小娘子也甭去哩,省的沾上一身血气,不吉利。” 隔壁确实有隐约血腥气传出来,苍清哪里会听她的,几步出了院门拐进隔壁的院子,石五郎家不像村正家有青石板铺路,刚踩进去便是一脚的泥泞。 石五郎的娘在自家枣树前念念有词,做着同那夜石大娘子生产时一模一样的事,泼了一地的血水,难怪黄泥地都给泡烂了。 苍清心下奇怪,为何产妇昨夜里就有难生产的迹象,石五郎的娘却今早才开始做她们村里的这个仪式? 很快疑问便有了答案,石五郎的娘哭哭啼啼的,在对着石五郎抱怨:“山神爷一定是生气哩,可是昨晚上那么大的雨,血水浇上去马上就被冲散哩。” 石大刚帮着将一盆热水送去门口,听到这话便道:“山神爷不会怪罪的,安心再等等。” 他这话刚说完,暗房里急急走出来一个稳婆,大喊着:“这次是真不中用哩,赶紧选一个吧!” 石五郎的娘立马收了哭天抢地的姿态,快步上前拉住稳婆的手问道:“看得出是男娃儿还是女娃儿吗?” 稳婆回道:“腿先出来哩,是女娃儿。” 石五郎的娘立马道:“要小的!” 石五郎有些犹豫,“可是……” 稳婆催道:“赶紧的,来不及哩。” “让俄再想想,再想想……”石五郎揪着自己的头发,在门口来回踱步,“哒哒哒”凌乱的脚步声,混着暗房内断断续续愈发弱小的细微幽咽。 苍清也急,但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决定也无权做,如果大师姐在的话,一定会有两全的办法能将人救下来。 转念又一想,按照他们村里的古怪习俗,她大师姐即使在也没什么用吧。 苍清第一次体会到了无力感,还不如面对异族鬼怪时痛痛快快打一架来得爽。 好像是为了验证她的想法是对是错,她的三个师兄姐一起出现在她的身后。 三人皆灰尘仆仆,小师兄牵着同风,大师兄又是披头散发,大师姐这回也没好到哪去,苍清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有了兜底的地方。 她吸吸鼻子只问出一句:“外面还在刮风?” 三人点点头。 “那乾坤袋寻到了吗?” 陆宸安摇头。 再多的话也来不及解释,院子里,石五郎那个一直在烧热水的爹也走出来,做出最后的决定:“莫得选择,必须要小的。” 石五郎还在犹豫,“可是……” 他爹斥道:“你个瓷锤还可是啥?人都说哩只能要一个,再晚两个都得完!” 石五郎突然瞧见了站在院门口的陆宸安,他的眼睛瞬间亮了,可马上又熄灭。 果然陆宸安还什么也没说,他娘立马走出来回绝:“俄们不用你。” 他爹也是这个意思。 陆宸安走进院子,踏在泥泞的黄泥上,“一条人命难道还没有一个习俗来得紧要吗?” 石五郎的爹说道:“你个皮女子,不要你管!” 陆宸安这两日本就憋了一肚子的气,转身就走,“我还懒得管。” 石五郎却在这时开口说道:“爹,让她试试吧。” 他这话一出,不仅是他爹娘,就连旁边来帮忙的石大和石村正也是满脸错愕。 石大正要劝,石五郎压低声说道:“石大哥,昨晚上大雨,事情做晚哩,山神爷一定是怪罪俄们家哩,而且俄家和你家不同,俄家莫钱……” 石大截住他的话头,“你想好哩?” 石五郎点点头。 石大只是叹气不再说话。 最后还是石村正沉着一张老脸发话了,“就让她试试吧,反正也就这么几日功夫哩。” 像是得了应允,石五郎快步上前对陆宸安恳求道:“求你救救俄娘子。” 陆宸安二话不说,先去屋里换了身衣服,净手后就要进暗房,在门口站着的石五郎的娘却又将她拦住,“你真能将两个都保下?” 陆宸安回道:“不知道。” “这都不能确定,万一白白进去……”石五郎的娘还要继续说什么,稳婆在暗房里急声催促,石五郎扯着他娘的衣服拉到一旁,“娘你就让开吧。” 陆宸安终于顺利进了暗房,床上躺着的人瘦得厉害,她第一眼见到产妇孱弱枯黄的脸时,心下一惊。 来不及多想,上前帮着稳婆接生,她装工具和药丸的乾坤袋被人偷了,如今只能借助稳婆备下的东西。 站在石五郎家院门口的苍清三人,祝宸宁先回了石大家去换干净衣服,李玄度背着人施了个避尘决,衣服上的细灰不见了。 两人交换了信息。 李玄度早起先给大师兄和大师姐传了一张传音符,而后又去了趟山神庙,庙里的庙祝依旧不在,供桌上的东西却没了,开眼瞧过,罗盘也用了,看不出到底哪有问题。 绕着山神庙走过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下山后去村外跑马查看,外头的风沙更大了,和这个宁静的村子简直天壤之别。 回来的时候在村口遇见赶回来的陆宸安和祝宸宁,他俩找到隔壁村的里正,描述了偷东西的小男孩外貌后,查到这小孩确实是隔壁村里的,前几日出门探亲,至今未回。 李玄度道:“那签筒我看了,里面一百来支签分别画了圈和叉,其他什么字也没有。” 苍清说:“等风沙稍小一些,我们便进城吧,浮生卷上显示神物就在京兆府附近,再让大师兄卜一卦查查引魂灯的大致方向。” 这个村子总让人觉得不安心,看似一切平静的背后处处都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就好像现在,那种有人在暗处偷看她的感觉再次爬上了心头,可每当她回头或是望向四周,哪里也找不到视线的来源,好似那个躲在暗处的东西无处不在,所以也就无迹可寻。 今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苍清打心里觉得这个村子四处都阴森森的,可入眼望去,哪里有冤魂厉鬼的黑气。 不远处的羊肠小路上响起一阵喜乐,一队抬着红色花轿的迎亲队伍出现在他们眼前。 苍清哎了一声,奇道:“不是说这个村子都是统一办喜酒的吗?怎么还会有别的迎亲队?” 锣鼓吹吹打打,领头的那人竟有些眼熟,头带竹编斗笠,斗笠上有一圈坠着铜钱的红绳,铜钱跟着红绳一晃一晃,相撞发出“叮铃”钱响声。 来人俊秀的娃娃脸上还挂着笑,只是脸色瞧着不大好,像是大病初愈。 冤家路窄! 这不正是他们在临安下冥府时,遇到过的走阴师姜晚义吗??? 等成亲队伍走近,姜晚义也认出了他们,主动打招呼,“二位好巧啊。” 苍清心虚地干笑两声:“呵呵,姜爷怎么在这里?” 姜晚义嘴里含着膠牙糖的糖签,含糊道:“哪里有生意,我便在哪里。” 李玄度上前一步挡在苍清身前,“你还接红事活?” “我从来只接死人活。”姜晚义两眼弯弯,阴恻恻笑说:“今日有喜,改日再找二位算旧账。” 他脚步未停越走越远,成亲队伍跟在他身后从苍清面前走过。 “啊。”苍清轻声惊呼。 抬喜轿的竟然是八个纸扎人。 微风轻轻扬起喜轿的布帘,里头坐着一个双眼紧闭、面色惨白发青的少女。 第74章 除了喜轿以及坐轿之人, 队伍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纸扎的。 在中元节这样本身就带着诡异色彩的日子里,看见一溜的纸扎马、以及踮脚走路,面上画着红脸蛋的纸人也就算了。 喜轿里坐着的, 竟是一个死人。 苍清不自觉后退两步, 不防绊在门槛上,人往后仰差点摔倒, 好在李玄度回身一把拉住了她。 看着成亲队伍往村口方向越行越远。 身后院子里传来稳婆欣喜的喊声, “生哩生哩, 还是一男一女双胎涅!” “孩他娘也好,都好着哩!” 苍清和李玄度齐齐回身。 院中石五郎高兴的一时不知做什么好, 两只手一会挠头, 一会拽衣, 又要往暗房走, 被他爹一把拉住, “你进去弄啥,准备准备下午去山神庙还愿!” 他爹满脸喜气, 他娘也高兴, 笑得一张脸皱成了菊花。 稳婆还在絮叨:“这女郎中年纪轻轻还真挺厉害,伸手进去鼓捣了两下就成哩。” 陆宸安也出来了,从袖中拿出了一根拇指大小的细参递给石五郎, “大人亏损太厉害, 怎么瘦成这样?将这参炖了给你娘子吊吊气,被子也加厚些。” 石五郎低着头嗫嚅道:“我家……莫钱买……” “不收钱!”陆宸安有气无力面带不舍,咬着牙嘀咕:“本来就是昨日从你们村山里挖来的。”她自己身上哪里还有药, 早跟着乾坤袋被偷了。 这话一出,石五郎他爹速度比他还快,一把抢过参笑道:“俄去炖, 俄去炖。” 陆宸安塌着腰,垂着手,整个人焉焉地朝着院门口的苍清和李玄度走来,“走吧,回去补觉。” 石大和他爹石村正也跟着回了自己家,明明大人孩子都保下了,这两人脸上却不如石五郎一家高兴,满脸的不安。 才刚到巳时,石大的娘子已经将午食做好送来了客房,隔壁石五郎为表感谢,还送来了处理过得野鸡野兔肉。 四人起的早又都没吃朝食,围在一起吃饭,顺便将目前的情况信息交换梳理了一下。 首先这个村子里有个古怪的山神庙,村里所有生产的女子家里,都会举行一个和山神有关的诡异仪式。 然后除了那个迷雾重重的疯乞婆家里,石家村每家每户都种了一颗枣树。 另外村里办喜酒都是统一举行的,但没有花轿也不见新娘,更分不出谁是新郎,而唯一坐喜轿出嫁的新娘是一个死人。 以及那个偷了陆宸安乾坤袋的男娃,他的亲戚很可能就是石家村人,既然没回家,那么他就有可能还藏在这个村子里,是谁在包庇他? 最后这个村子里到处鬼气森森,却不见鬼,那么鬼又藏在哪里? 啊,还有一点,这个村子的喜饼之所以样式精致,却及其难吃,是因为它本身就不是用来给人吃的。 苍清问过石大的娘子,她的原话是:“小娘子竟吃哩喜饼?村里人都是不会碰滴,那是摆着用来敬山神爷哩。” 四人接连几日都不曾好眠,等商量完用过饭,将房门一关,又说了几句话,便各自躺进隔间里补觉去了。 可不到下午又出变故,几人睡得正香,被砰砰砰地拍门声惊醒,李玄度拉开门,石大却是来找陆宸安的。 “客人!石五郎的娘子不大行哩,连着那两个小的也不好哩,请你过去瞧瞧。” 陆宸安急急赶到隔壁石五郎家里,石村正已经在院子里了,不知为何脸色不大好看,身子微微发着颤,但现在没人会关心他。 石五郎依旧是一脸窝囊,在门口来回踱步,他娘也是垂头丧气,只有他爹在喋喋不休地说话,“俄就说不能让人进去,现在可好哩,一个都保不住!” 陆宸安顾不得这些人的态度,直接冲进暗房,见到气若游丝的妇人,立马冲出来问道:“参汤没有喝吗?” 石五郎的爹娘面露难堪,结巴道:“喝、喝哩。” 陆宸安上前一把揪住石五郎他爹的衣领子,“喝了怎么可能会这样!那两个娃娃你们又给喂了什么?为何衣服也不给穿?!” 还是后头赶来的祝宸宁劝她放开手,有话好说。 石五郎他爹一把年纪被个年轻娘子揪衣领,面上很是难看,大声嚷道:“你能欻!要是大人小娃都死哩就是你治死哩!赔钱!” 竟还骂人能干好什么,用词如此不文明。 祝宸宁也生气了,“老丈你怎能如此说话?我师妹一番好意救你家……” “救啥子救,救活哩嘛?赔钱!”石五郎他娘也凑上来,挥着手就往祝宸宁身上砸。 苍清立时上前拦住她挥下来的拳头,出声喝道:“人不还没死吗?!就这么肯定急着要钱了?” 石五郎他娘一双手被箍住动弹不得,抬脚想踢人,又被苍清一拐杖打回去,气得她狠狠瞪着苍清。 石大赶忙上来打圆场,劝道:“别吵别吵,还是先看看怎么办哩!” 陆宸安转身回了暗房,石五郎的家里人也想进去,李玄度出手将他们都拦在了外面。 等再次出来的时候,大师姐眼眶发红,“大人……已经没了,两个娃娃高烧不退,这个天气,怎么能让他们光着啊!!” 石五郎的娘吞吞吐吐,“俄看他们出汗来着,这才掀了他们的包被……”话越说越轻。 陆宸安不理她,只道:“银针被偷,我手里又没药,进城去买也不知能不能赶得及了。” 石五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匆匆跑进他家厨房,出来时手里还端着个碗,“俄这里还有半碗参汤有没有用?” 那么小小一根拇指大的参,到底在这家里发生了什么,已不言而喻。 想来是石大的爹娘熬了参汤,不舍得给儿媳吃,效力最好的前几盅,怕是进了他们自己的肚里。 甚至连两个吃不得补的小娃娃也有份,只剩下清汤寡水,不知是加了第几次水的参汤,才被喂进了真正气血亏虚的产妇嘴里,最后产妇血亏而亡。 小娃娃被喂了参汤后也开始烦躁嚎哭,出热抽搐,又被褪去衣物,导致受冻挨冷引发高烧惊厥。 陆宸安连骂都懒得骂了,只剩冷笑,“什么样的脑子会给刚出生的娃娃喂参?” 石五郎的爹气急败坏怒道:“俄不管,就是因为你进了屋里头,山神爷才发怒,这才收魂来哩,这参也是你给哩,你赔俄家媳妇和娃儿!” 眼见要吵起来,一旁的石村正忽然身子一歪直接倒在地上。 这下本来就混乱的场面更是乱作一团。 石大赶忙去扶自己的爹,又是一阵的呼爹喊娘,石村正两眼翻白,面色发青、嘴唇发紫,嘴角处还溢有口涎。 陆宸安上前检查了一番,“这是食物中毒了,中午都吃了些什么?” 石大回忆半天,“没……没什么啊,爹中午是在别人家用得饭,说是吃了菌子,俄这就去找人问问!” 陆宸安喊住他:“等等,先抬回你自己家里去。”又转头对李玄度说道:“小师弟,得麻烦你用最快的速度跑一趟城里。” 李玄度点头:“你将要买的东西写给我。” 苍清忙在旁补充道:“还有不到两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即使能赶在城门关前进城,也肯定出不来了。” 如果等到明早开城门再出来又赶不及救人。 “进去的时候将马拴在城门外,跑着进城,等出来的时候翻城墙出来。” “好。”李玄度应下。 “风沙这么大,一切小心。”苍清仍在嘱咐。 “嗯,放心。” 李玄度即刻动身去隔壁石大家院子里牵马,石大也招呼石五郎帮忙抬人。 石五郎倒还明事理,反而是他爹娘虽不阻止儿子帮着抬村正,却拦住了陆宸安,“不准走,你得给俄们个说法!” 陆宸安连眼都不抬,一把推开拦在身前的手,旁若无人般走出了石五郎家的院子。 “不赔钱俄就跟你拼哩!” 石五郎他爹突然抄起靠墙的一把锄头,冲着陆宸安的后脑砸过去。 祝宸宁要去拦,离这老头近的苍清快他一步,抬脚踹偏了石五郎他爹的势头,因为脚踝有伤所以力道不大,石五郎的爹踉跄半步,锄头插在了黄泥地上。 石五郎出声喊道:“爹!你这是弄啥哩!两个娃娃还等着人救哩!” 苍清的脚本就没好全,这一下让脚踝一阵钻心的痛,额间瞬间冷汗岑岑,她冷着脸猛得往地上一敲拐杖,拐杖的下半截进了黄土里,她冷声喝道:“谁再敢动一下我的人试试?!” 闹剧终于停了。 在石五郎的帮助下,石大将他爹抬回了自己家,刚安顿好立马大步往院外走去,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又走回来对陆宸安说道:“俄爹可还有救?” 陆宸安沉思片刻,“毒性不烈,救是能救,如果我的包袱在的话,一颗丹药就能解毒,可惜……” 石大几次欲言又止,最后问道:“还有啥其他法子吗?” 陆宸安略一思索,“山神庙附近有一株解毒草,虽还小,也许能有用。” 石大立马回道:“俄带人去寻。” 陆宸安道:“你们不认识,我亲自去,这东西根系才是它的药,不能破损。” 院中万事不知的母鸡,咯咯叫着,闲庭信步。 陆宸安瞅了母鸡两眼,又说:“你先给村正灌一碗鸡粪灰水,将午饭给清一清,家里可有绿豆和甘草?没有就去借,放一起熬水再给你爹灌下去,注意别呛到。” 石大连连点头,立马将他娘子唤出来,交代一番道:“俄同客人一起上山,你在家里照顾爹。” 石大的娘子一一应下,出门去邻家借东西。 旁边的石五郎扯住陆宸安的袖子,嗫嚅道:“那……俄家娃娃……” 陆宸安甩开他,说道:“你家娃娃我现在也束手无策,要等买到药了才行。” 石五郎忙问:“啥无侧?” “就是我也没法子,等药吧,若是运气好在山里找到能用的草药也行。”陆宸安转身出了院子,石大忙跟上,石五郎想了想也跟着跑了出去,“俄也一起!” 李玄度解开拴在枣树下的马绳,又递给苍清三张杀鬼符,“你们也万事小心。” 随即翻身上马朝村外扬长而去。 石大家里一时只剩下苍清和祝宸宁,以及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石村正,和从未露面的石大他娘。 这几日接二连三的出了太多事,在院中发了会呆的苍清转身走进正屋,看着昏迷的石村正满脑的疑问,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呢?巧合?还是谁要害他? 她四处看了一圈,正屋里却不见石大的娘,不是说她身子不好常年卧床下不了地吗? “不如报官吧?”祝宸宁的话打断了苍清的思绪。 苍清回道:“我去还是你去?小师兄买药都赶不及不可能再跑一趟县衙。” 祝宸宁看了看苍清还包着纱布的脚,再想想自己叹气道:“也是……要不我再跑一趟隔壁村找里正,让他派人去报官?” “不急,先去柴房和杂物间瞧瞧。”苍清抬步就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第75章 柴房就在厨房的后头, 是专门用来堆放柴火的屋子,不过一丈,苍清推开门脚刚踩进去, 地上扬起一阵木灰。 祝宸宁跟在她身后, 用手挥掉眼前扬起的尘,咳道:“来这乱糟糟的地方干什么?” 苍清未答, 在里头走上一圈, 出了柴房, “走,再去杂物间瞧瞧。” 杂物间的门上了锁, 推不开, 苍清拿起有些锈了的铜锁, 锁链跟着哗啦啦一阵响, 这锁显然是挂了许多年。 屋里传来及其细微的动静, 在哗啦啦的锁链声中显得微不足道,她翻起锁头见锁眼处发亮, 想来这锁又常被打开。 祝宸宁也奇道:“杂物间为什么要上锁?” 苍清微微发力加大了手上的劲道, 打算徒手扯断这锁链。 “不好哩不好哩!” 石五郎慌慌张张跑进院中,打断了苍清的动作。 连日来事故频发,光是听见‘不好了’三字就让苍清眼皮直跳。 石五郎四处扫了一眼, 才看见站在杂物间门口的苍清和祝宸宁, 忙朝他们跑来,“石大哥同你家女子被一股怪风卷走哩!” 祝宸宁一把拽住石五郎的袖子,“你说什么?” “俄们刚到山神庙附近, 就突然刮起哩一阵邪风,俄走在他两后头,等风势过去, 他两就不见哩,俄找一圈寻不见人就急着回来找你们。” 祝宸宁失了稳重,忙往外走,“我去山神庙看看。” 苍清道:“我同你一起去。” “你的脚?” “不要紧,走吧。” 石五郎跟在他们身后,怯声怯气地自语:“也真是奇了,俄们村里这么多年从来不刮这么大的风,难道真是山神爷发怒哩?” 三人匆匆忙忙往山神庙赶,苍清嫌拐杖碍事,干脆不用,又走得急,没跑多远脚踝处就剧痛无比,白废了小师兄替她牵了几日马的功夫。 走了一段路,苍清突然停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拐角处露出一片衣角。 这几日倒是不怎么见石有柱在眼前晃了,可每当小师兄不在她身边的时候,这人又会偷偷摸摸跟在她身后,一回头就立马躲起来。 眼下又是如此,但石有柱绝不是那个让她如芒在背,暗中窥探她之人,他还不够格。 苍清顾不得身上汗毛倒竖的感觉,也不想管跟在身后的石有柱,匆匆朝山神庙赶去。 其实并非石有柱不想靠近,而是不敢。 石有柱还记得,村里办酒的那天下午,这小娘子身边替她牵马的少年,一脚踹开他家大门时的恐怖样子,提起他的衣领不由分说打了他一顿。 走前踩在他身上还留下一句,“再敢多看她一眼,本道长就剜了你的眼珠子喂狗。” 身上的伤养了几日,现在还痛着,真希望村里的女鬼能将这人给穿肠破肚。 有柱咒骂了好几天,然而这女鬼来是来了,杀得却是村里人,石头和石胆。 可那又如何?这少年即使功夫拳脚再好,山神爷看上的女人,他一介凡夫,是如何也护不住这娇滴滴的小娘子了。 石有柱只要跟在后头,尝那么点汤头也就知足了。 一想到这小娘子漂亮的脸和白皙光滑的皮肤,鼻尖似乎又闻到了她身上若有若无的脂粉香,石有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绿豆眼里发出一阵精光。 只是瞧着不够胖,这沟子也不知好不好生养。 真是要感谢石五郎那不中用的娘子,想起石五郎他又来气,凭什么大家都穷,偏他先有了婆姨,不过是仗着和村正家有几分交情,呸,活该石村正中毒,真是死了才好。 走在前头的苍清,自然不晓得尾随的石有柱,都在想些什么龌龊心思。 她根本也没把石有柱放在眼里,一心扑在大师姐身上。 到了山神庙附近,一眼望去满地落叶,草木倒伏,各处还有折断的树枝,确实是刮过大风的模样。 石五郎堪堪赶上他们,站在身后喘着粗气,心中不免暗道这两人的脚程咋这样快,这儿郎也就算了,这娘子还瘸着腿居然也差点让他赶不上。 在附近遍寻不到陆宸安和石大的影子。 石五郎提议:“要不再去山神庙里看哈?” 不等苍清点头,祝宸宁已经三、两步往山神庙的方向走去。 今日的山神庙里居然有人在庭前扫落叶,石五郎先出声喊道:“苏庙祝。” 苏庙祝看到来人,一张尖瘦的脸上绽开笑容,露出了两颗白白的兔牙,“石五郎,这二位贵客是?” “啊?”石五郎像是被问懵了。 不等石五郎嗫嚅着介绍,祝宸宁单刀直入问道:“请问庙祝,可有见到石大与一名娘子?” 庙祝有些犹疑,“你是那位娘子的……什么人?” 听到他这话,祝宸宁忙问:“你见过?我们是她家里人。” 庙祝看到石五郎点头,这才说道:“那位娘子被风沙所袭,受了点伤,如今正在庙中休息。” 祝宸宁面露喜色,立马就往庙中跑去,苍清跟在他身后也是心下大松,快走了几步。 突然,那股被人盯紧的感觉又一次浮上心头,她的警惕心陡然拔高,刚想出声喊住祝宸宁,后者的身形已经闪进庙中。 她来不及多想也跟着几步跑进庙门里。 大下午的,庙中却是一片灰蒙,刚从明亮的外头进来,眼前倏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祝宸宁轻唤陆宸安的声音,让苍清知道他就在身边。 忽闻祝宸宁音量陡然提高,带着喜色道:“师妹你没事吧?” 祝宸宁比她先一步进来,自然也更快的适应庙中光线,听到他这么说,苍清好歹放下些心来。 很快,眼睛渐渐适应室内昏暗的光线,可视线所及并没有大师姐的身影,只见到大师兄一人在对着空气说话。 她心中疑窦丛生,快步上前,轻拍一下祝宸宁的肩,“大师兄你在和谁说话?” 祝宸宁回过头,疑惑地说道:“你大师姐啊。” 等他再次回头,眼前哪里还有陆宸安的影子,他张着嘴,半天不知道说些什么,最后才道:“我……出现幻觉了?苍师妹,你当真什么也没见着?” 苍清很认真地点头,环顾四周,庙中所有的窗户都是关起来的,唯有缝隙处漏进来些许微光。 不大的山神庙一眼便能看全,大师姐和石大并未在此。 “快出去!”苍清伸手去拉祝宸宁。 “砰——” 身后的门不出任何意外地关上了。 石像背后的黑暗处里缓缓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正是石五郎和苏庙祝,石五郎声音都是抖的,“苏、苏庙祝,你这是弄啥哩?” 苏庙祝尖瘦的脸上,一对细长眼睛精光必现,声音早没了最初的和善,他的手变作一双不似人类的利爪,卡在石五郎的脖间,“放心,我看在山神爷的面上,不会对你怎么样。” 苍清立刻将祝宸宁挡到身后,冷笑道:“原来是你在村子里搞鬼。” 她虽还没搞懂事情始末,但不是鬼就好办多了。 “我劝你们不要轻举妄动。”苏庙祝掐着石五郎的手加重了力道,石五郎的脸渐渐变红,他吓得哇哇乱叫,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俄……俄都听你滴……莫杀俄……” 苍清道:“你既然是冲着我而来,把他们两个都放了吧。” “呵,有胆气。”苏庙祝的脸凑近石五郎,在他的耳朵上舔了一口,吓得石五郎一个激灵。 而后他竟真松开手,伸舌舔了下嘴唇,“果然还是小娘子吃起来味道更好呢。” 石五郎跌坐到地上,捂着脖子发颤,刚缓过劲就连滚带爬地往苍清的方向跑来,躲到了她和祝宸宁的身后。 苏庙祝桀桀笑道:“你若是有本事,就带着他们从这里杀出去,若是没本事,就乖乖做我的晚饭。” “做梦。”苍清手中快速结印,一个火球朝着苏庙祝砸去。 苏庙祝稍一偏身,火球砸在神像旁边的泥塑娃娃上,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怪不得山神爷会瞧上你。” “原来你不是山神爷,只是走狗。”不等苏庙祝回答,接二连三的火球又从苍清手中打出去。 小火球的威力对苏庙祝这种成精的老妖怪来说,就如隔靴搔痒,他随手甩出几道水柱便熄灭了火球的攻势。 苍清的目的本也不是为了伤他,只是在替她身后的大师兄转移目标。 按照祝宸宁的布阵速度,不消片刻天罗地网就能成,便能抓住这个不知道什么成精的庙祝了。 苏庙祝也不傻,在看到她身后之人嘴里念念有词后,立马明白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双掌上凝结出无数冰霜,朝上一抛,在庙中形成巨大的水幕。 水克火,在水幕里,苍清的火术被克制得死死的。 苏庙祝阴郁的瘦脸上,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原来你们是道士。”他避过苍清,伸爪先朝着祝宸宁方向抓去。 苍清自然不能让他如意,立马飞身上前,抬手硬是接下了他袭来的这一击利爪,对方似乎也不打算杀她,并未下死手。 祝宸宁在她身后不曾懈怠分毫,语速极快,以簪为笔,在地上快速画出道道符号,“天地运行,罗网交织,一念即成……” 他出声喊道:“苍师妹!” 苍清心领神会,侧身避开要害,躲过苏庙祝袭到眼前的利爪,原地飞身,不顾脚伤在空中抬脚踹在苏庙祝的肩上,将他击退数步,金色细网同时从上方罩下来。 堪堪落地,苍清又立马转身,跛着脚朝祝宸宁的方向跑去。 她脚上有伤,刚刚那一脚已是用尽她全部力道,此时整只脚都麻木无觉。 苍清心中苦涩,看来这回腿脚是真要残废了。 近在她眼前的大师兄忽然朝着她大喊:“小心!” 她还是稍慢了一些,苏庙祝在即将要被罩进天罗地网之时,利爪朝着她的背后袭来,指甲猛地暴涨,抓向她的后背。 一爪划破了她后背的肌肤,力气之大让她朝前扑倒在地,苏庙祝趁此抓住她的一只脚,想将她一起拽进网中。 第76章 好在苏庙祝抓在了她脚踝的纱布上, 苍清蹬踹两脚,纱布被层层扯了下去,祝宸宁忙上前将她从网中拉出来。 二人还未喘口气, 在网下的苏庙祝身形巨增, 脸上手上开始长出黑色粗粝的毛,撑破了他身上的袍衫。 缠在他身上的金网扭曲变形, 可他想出来却是不能的, 这网借的是天地之力, 无论他的体型长得多大,天罗地网都会跟着长, 若是他变小, 网也会随之缩小。 可苏庙祝的目的竟不在此, 他现出的原形是一只黑毛老鼠精, 浑身黑色的毛发油光水滑, 猩红的眼睛里散发着恶毒的光芒,他桀桀怪叫着。 不过多时, 周围响起细细碎碎的声音与他遥相呼应, 有什么东西朝着山神庙方向急速奔来,地面都开始轻微震颤,听声音不止一个, 而是一群! 不等他们细听, 大大小小的黑色老鼠从四面八方钻出来,不大的山神庙立即遍地老鼠,密密麻麻黑压压一片, 挤挤挨挨爬过他们的身边、脚面,纷纷涌向被金网罩住的苏庙祝身边。 苍清愕然,身体往后踉跄半步, 一脚踩爆了一只老鼠的头,一阵吱哇乱叫后便是脑浆迸裂,其他老鼠一拥上前,将这只被踩死的分食殆尽,须臾间不见残肢碎体。 身后的石五郎吓得惊声尖叫,疯狂甩动着四肢,想将爬到他身上的食肉老鼠甩下来。 只有黑鼠精苏庙祝笑声更大,声音却已经不似人声,“我的好儿孙!帮你们爹将这碍事的网啃穿。” 苍清强忍恶心,说道:“大师兄,金光阵。” 祝宸宁屏气凝神抛开杂念,地上全是老鼠已经没有给他画阵的空间了,他以剑指凌空做画,“……吾以此身,画地为牢!” 阵法成,金光大现,在苏庙祝和他们三个之间筑起一道金墙,这边的老鼠被金墙所隔过不去,开始疯狂在原地打转刨地,甚至出现了还活着就互相啃食的惨状。 苍清双手结印一掌拍在地面上,将几只老鼠震飞后,火光以她的手掌为中心,四散开去,火花四溅,金墙这边的老鼠瞬间全部成了焦炭,滋滋冒着热气,传来阵阵肉香。 石五郎忍不住在后面呕起来。 金墙这边终于没有了老鼠啃食的危机,但金墙那边又出现了新的状况,黑鼠精身边围着黑压压一群老鼠,这些小老鼠已将金网咬出了个口子。 苍清满脸震惊,这怎么可能? 观之祝宸宁亦是如此表情。 天罗地网属于无形之物,这些老鼠虽然多,但到底也是普通老鼠,怎么会轻而易举将就将网给咬破? 除非它们不是普通的老鼠。 苍清很快做出反应,对祝宸宁道:“大师兄开阵,让我出去。” 画地为牢这个阵法,挡住了敌人,但同时也困住了他们自己。 “你要做什么?” “不解决了这东西,我们也出不去,你在后头助我。” “好。”祝宸宁心念间,苍清已经站在金墙外。 小师兄教过的咒语里,有一段是伏妖咒,只因苍清自己也是妖,所以并未对这个咒语上心。 “大师兄,伏妖咒。” 祝宸宁心照不宣,轻声念出了那段咒语。 苍清忍着脚踝上的剧痛腾空而起,手指翻飞间,跟着大师兄诵出那一大段,平日里就记不全的伏妖咒。 “……紫气东来,吾奉真人命,诛邪伐祟,斩妖于无形,急急如律令!” 手中三张杀鬼符既出,无火自燃,打在即将冲出金网束缚的黑鼠精身上,借着金网的脉络,在它身上打出道道破口,同时破了洞的金网也随之消散。 杀鬼符不对症,效果终归差一些,但也让这黑鼠精去了半条命,桀桀怪叫着倒在地上。 苍清自己也遭到伏妖咒反噬,落地后立马从喉间吐出一口血,随手抹去嘴边血渍,盘腿坐于地上吐气纳息。 心里不免万分想念小师兄,他在的话,区区一只鼠精,恐怕剑都不用出鞘便能解决了罢。 耳朵发痒,今夜是十五,她受了伤,必然是又无法稳住人形了。 果然,身后传来大师兄惊疑不定的声音,“苍师妹,你……” 苍清抬手摸了摸耳朵,不到子时就显形了啊。 她吐气苦笑,“大师兄别怕,我只是中了妖法。” 不想祝宸宁却道:“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笑,我开阵你先进来。” 话刚出口,整间山神庙摇晃不止,地上、墙壁裂出或大或小的缝隙,那些原本围着黑鼠精打转的小老鼠,即刻吱吱叫着四散逃开去。 山神像动了,石像磨过地面,发出“呲呲啦啦”难听的声响。 像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地面碎裂,地基坍塌,房屋歪斜,屋顶的瓦片簌簌往下砸,露出一个大洞来,月亮微弱的银光透过洞口洒进屋里,原来已经天黑了。 电光石火间,祝宸宁重开阵法,将苍清也护进金光墙后面。 石像突然有了生命,身上的斗篷在抖动中掉落,露出他的本来样貌,山神庙中的震动也随之停下。 苍清和祝宸宁同时皱起眉,相视,大眼瞪大眼。 这个外表如覆了岩石,甚至上头还生着青苔,但形状却如菌子的生物,就是村民顶礼膜拜的山神爷? 形如帽的菌盖上还生有一对眼睛,正散发着极大的恶意,牢牢盯住苍清。 苍清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原来,你就是那道如影随形的视线。” 一旁的石五郎见到这般情景,倒地便拜,“山神爷!山神爷!俄啥都听你滴,你莫怪罪俄。” 苍清攥起石五郎的衣领,“拜什么拜!你个瓷锤!这东西怎么可能是神!” 在村子里待了几日,竟先学会了骂人的话。 石五郎可不管这些,奋力挣脱掉她的桎梏,再次拜倒在地,连连磕头,嘴中讨饶。 那菌子动了…… 它没有脚,每一次挪动,就会在地上发出呲呲啦啦磨石头的声音。 杆状菌栖上生有一圈环,环上伸出无数条细细长长,像植物藤蔓似的东西,其中一条快速穿过金墙,将石五郎从阵法中拉了出去。 苍清大骇,这菌子居然无视画地为牢的阵法? 本来还半死不活的黑鼠精,仿佛有了靠山,恢复人形从地上爬起来,‘呸’一声吐掉口血,哑着嗓子阴鸷地道:“你们逃不掉了。” “山神爷”眼珠僵硬地转了一圈,看了眼抓过来的东西,又瞧了瞧苍清,而后将吓晕的石五郎往地上一丢,失去了兴趣。 “大师兄,撤阵!” 眼下救人要紧。 阵法刚撤,苍清不顾脚伤飞步上前,弯腰低伏抓起地上石五郎的一只脚,使劲一拽往大师兄所在的方向甩去。 同时“山神爷”的藤蔓朝着苍清袭来,苍清有所防备,就势在地上翻了个滚避过,掌心一划,一条火柱登时窜出打在藤蔓上。 藤蔓像是害怕火焰灼热,竟全数退了回去。 一旁的黑鼠精怎么可能放过这绝佳的机会,也朝着她袭来,她又勉强躲过一个水球,而后结结实实挨了黑鼠精一掌。 连着退了几步后,仰面摔坐在地上,张口又吐了口血,但好歹她是回到了大师兄的身边。 “苍师妹!”祝宸宁赶忙上前将她扶起。 苍清:“大师兄,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祝宸宁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要怎么做?” “先解决这个菌子,这东西怕火。”苍清对着神像接连打过去几个火球,可全都被黑鼠精的水术挡掉了。 “为虎作伥!” 黑鼠精冷哼,“呵,你一个妖不也和道士勾结在一起。” 一时两方对峙,都在考量对方的剩余实力,菌子怕火却无视阵法道术,黑鼠精虽重伤却能水克火。 苍清快速同祝宸宁耳语,“大师兄,再用一次天罗地网拖住黑鼠精,之后给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画地为牢躲起来。” “那你呢?” “我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了。”苍清苦笑,“这‘山神爷’是个异族。” 浮生卷上记载,它叫石蕈,如其名形如菌子,擅风暴,造幻像,最重要的是它怕火。 她屏气凝神,重新调整自己脉息。 头顶处传来清脆的铜钱撞击声,十分戒备的苍清立马抬眼往上瞧,居然是老熟人。 头戴铜钱斗笠的少年正蹲在山神庙的屋顶上,安静地透过瓦片的大破口看着这一幕,与狼狈的她目光对上,姜晚义嘴角上扬,坦然一笑,并没有出手相帮的意思。 苍清也没有对他抱有希望,她收回目光,从袖中取出浮生卷,扯着嘴笑,“麻烦大师兄替我转告一声,我或许不能陪他去寻玉京了。” “你要做什么?!”祝宸宁一瞬间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苍清将浮生卷抛给他,缓缓抬起了双手,“炎焱炽焰,神火天降!” “苍清不要!”不等祝宸宁上前阻止,她的手心中爆发出一连串的火星子,根本无法让人靠近,这样紧要的关头,祝宸宁脑中却奇怪的出现一句诗:疑似银河落九天。 耳边传来她的声音,“大师兄布阵!” 事到如今,祝宸宁掐诀念咒,也丝毫不敢怠慢。 苍清迎面朝黑鼠精和石蕈走去,双掌上燃着的熊熊火焰如烟火般绚烂,晃花了人眼。 黑鼠精竟被她的气势所慑,不由退后一步,又立马反应过来,手指虚画几圈,随着他的动作,手指所过之处便有涓涓流水声。 苍清停在他们一步之遥的地方,口中念念有词。 黑鼠精隐约听见她在说些什么,来不及思考,着急忙慌打出一个水圈。 苍清翻身躲过,依旧没有进攻,直到黑鼠精的头上再次出现一张金网。 她才猛然朝前冲去,手中焰火合为一个朝着石蕈打去。 黑鼠精这才发觉她口中的念念有词不是咒语,而是在说:还没到时候。他一慌,突然大声喊道:“石五郎愣着干什么!” 于此同时,焰火打在石蕈身上,瞬间爆发出一阵强光,好似小型火药被引爆,整个山神庙瞬间亮如白昼。 也是这时,被点名的石五郎拾起地上的一大块碎石,发狠似的,朝专心布阵的祝宸宁头上砸去—— 作者有话说:石蕈(xun一声),就是菌子、蘑菇的意思。 第77章 另一边。 李玄度一路疾驰, 出了桃林县,风沙就隐了。 赶在城门关上前进了城。 等备齐陆宸安写在纸上的东西,已经是晚上酉时四刻, 好在京兆府虽不像开封府这么繁华, 好歹也是古城,夜市开到戌时之后也是常有。 城墙虽高, 对他而言却不是难事, 他将买来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系在身上, 查清楚了城门换岗的时间,躲过一队巡逻的官兵, 如一只隐在暗处的猫般, 灵活地攀上了城墙。 出了城骑上马, 他立刻往回赶, 刚进桃林县地界, 又起风沙。 打马太急,兜帽在途中被吹落也顾不上再戴, 前行的速度越快, 风混着沙砾刮在脸上也越疼,等近石家村,风沙小下去时, 他的脸也早已被沙石刮得道道血痕。 此时的石家村已是万籁寂静, 村民早已安歇,只村口有一乞婆在烧纸,嘴里念着:“中元日, 百鬼出……有冤讨冤,有债还债……” 乞婆直勾勾看着他在村里的黄土路上,纵马而过, 扬起阵阵尘土,卷着带火星的黄纸一起飞上天,又四散开去落到地上。 她没有再喊什么快跑之类的话。 今日正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李玄度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身影,今夜鬼节,她可害怕?今夜十五,她可藏好了耳朵? 心下不知为何难安。 迫不及待驾马冲进石大家的院子,见有雾气顺着厨房大开的窗户飘出来,便打马过去,屋里是大师姐在厨房煎药,他俯身将包袱从窗户递给她,问道:“苍清呢?” “不知道啊,我和石大回来的时候,她和师兄都不在。”陆宸安见到他脸上的伤,要上手帮他处理,“你将马拴好了过来,我给你上药。” 李玄度依旧骑在马上,“你回来多久了?” 陆宸安抬头望天,“呀,怎么这么晚了。” 她傍晚时分才回来,又是治村正,又是医双胞娃娃,还要煎药,一直忙到现在未停,行医太过专注,不知不觉已是亥时一刻。 心下也察觉出一丝不对劲。 “好像有两个多时辰了,师兄和苍师妹怎么还没回来?” 石大捧着一堆柴从柴房里出来,见到李玄度都忘了将柴放下,迎上前激动道:“回来哩!” 李玄度没空回应他,调转马头再次朝外跑去,陆宸安在他身后出声喊道:“你去哪儿?我与你一起……” 声音被远远甩下,他不知道为何心里发慌,脖上挂着的悬心铃多年来从未响过,此刻却正不停发出铃铃声。 悬心铃无险不响,且是一对的,另一只在小狼苍苍身上,可苍苍不应该在信州吗?为什么悬心铃会将他往山神庙指引。 到了山前,他弃马而行,跑起来的时候,衣袂翻飞被荆棘划破而不知,脚下的山路湿滑难行,他干脆用上了修为真力。 远处山神庙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尖叫声,在林中被拉长,犹如鬼哭狼嚎…… 他只想快些,再快些赶到山神庙去一探究竟。 可当李玄度站在半坍塌的山神庙门前,却又突然心生胆怯。 门后会看见什么? 终于勉强定下心神,手往前一推,门开了。 明月照将进去,视线所及,庙中一片狼藉,四处碎瓦,光线有限,再多的地方便看不清了。 只见隐在暗处的某个东西动了,那东西听到动静回过身,面向月光所及之处,尖利的牙齿正咬着一人的喉咙,一双眼冷血、残暴,闪着危险的森绿幽光。 根根毛发竖起,浑身都笼罩着嗜血杀意。 她放下口中的死人,一瞬间闪至李玄度身前,他震惊之余不设防备,一下被扑倒在地,锋利冰冷的利齿毫不犹豫咬向了他的喉间。 “苍苍?” 利齿即将咬破他脖子上的皮肤,却在这一声后再无动作。 趴在他身上的狼歪起头看着他,满眼迟疑,她张开的口中鲜血顺着嘴角流淌下来。 “嘀嗒……嘀嗒……” 如断线的珠子,滴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濡湿一片。 “苍苍,是我。” 他胸口悬心铃的“铃铃声”停了,眼前巨狼沾血的毛发间,一个铜色的虎头铃铛在月光下异常闪亮。 “苍苍,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会回答,只是伏下身在他的脖颈间轻轻嗅闻,动作轻柔似情人缱绻。 “你杀人了?”他声音放得很轻。 也不知自己为何不躲不防,竟将最脆弱的地方坦然展露。 李玄度抬手去顺她脑袋上的毛发,硬是压下了她炸起的头毛,动作极缓极轻,这毛茸茸的手感……很熟悉。 狼头重新抬起,一瞬间,他在她的狼眼中,依次瞧见了迷茫、震惊,直至恐惧,而后狼牙收起,毫不迟疑越过他冲出了神庙,一跛一跛地跑远了。 李玄度没有追,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 不知在害怕什么? 从未有过的慌乱心绪,甚至让他不曾注意到,有个头戴斗笠的少年郎,无声地从屋顶翻身而落,斗笠上用红绳串起的铜钱,竟一丝声响也未发出,姜晚义脸色有些病态,步态却悠闲,朝着苍苍逃走的方向走远了。 李玄度长长呼出一口气,才缓缓从地上起身,手中攥着一条带血的百索彩绳。 是他端午时送给苍清的那条。 前几日他还因这百索笑过她,“别人的百索只戴到端午后,你是准备戴进棺材里?” 他明明很高兴她在意他送的东西,说出的话却总是在讨打。 她没打他。 她怎么回的? 她说:“戴到明年端午,你送我新百索的时候,我要你亲自来换。” 李玄度将百索塞进袖中,引火决出,指尖窜起火苗,山神庙中一片亮堂。 地上墙上皆是喷溅的血迹,四处都留下了被烧灼过的焦痕,山神像也倒了,岩石碎在地上分作几块,看不出原来模样。 地上躺着两具尸体,刚刚那个被咬破喉咙的是石五郎,脖颈间还在“滋滋啦啦”喷射血液,另一个更是支离破碎,认不出原身。 整间山神庙唯有一处地方,被妥善保护起来,用供桌挡着。 他走上前用了些力抬开供桌,一人半靠在墙边,原本罩着神像的斗篷现在罩在这人身上,地上是大滩的血迹,斗篷下露出一只血手。 李玄度去掀斗篷,临近顿了顿手,才轻轻掀开,下边露出祝宸宁一张苍白的脸,他双眼紧闭,脖子一侧被什么东西咬出的伤口怵目惊心,地上大滩的血迹正是来自于此。 “大师兄?”他探手伸向祝宸宁的脖间,不知不觉中呼吸变得粗重。 山神庙中只剩下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在回荡。 直到感受到大师兄缓慢却平和的脉搏,在他指尖下微微跳动,李玄度才大大松下一口气,脉搏鼻息尚存,血也已经被止住。 还活着…… 确定大师兄只是昏迷之后,他起身望向四周,没有苍清的身影。 刚放下的心再次揪起来,又绕着山神庙附近来回找了数圈,仓惶地喊着她的名字。 “苍清——” “苍清——” “阿清……” 整个山神庙包括附近再无其他活物,从没有哪次觉得这么无助,心像被什么东西剜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李玄度默默走回庙中,小心将大师兄扛到肩头下了山。 路上打马疾驰,无数的落叶打着转往他眼前凑,他举目四顾,家家户户院中所植枣树,昨日还生机勃勃的枣树,这会子已经全部枯萎,正刷刷往下掉叶子。 回到石大家,他家的枣树也是一般模样。 来不及多想,将大师兄放到床板上,等大师姐做完一番检查,得到的结果同李玄度想得差不多,失血过多加之精神力用尽导致昏迷。 精神力能用尽,山神庙里发生了什么事? 陆宸安用新买的银针在祝宸宁头上扎了几下后,后者幽幽醒转,出声第一句便是:“苍清不要!” 李玄度的太阳穴跟着他的喊声猛的一跳,“大师兄,发生了什么事?苍清她人呢?” 祝宸宁揉着眉心,满脸疲色,缓了缓才道:“你们走后不久,石五郎折回来同我们说,你和石大被一股怪风卷走了。” 陆宸安也眉心紧皱:“确有此事,我们本来在山神庙附近,我刚挖出草药,便起了一阵怪风,风力比我们在路上的还要大上许多,等我醒来时人已经在村子外,好在我和石大都没受伤,又赶紧赶回了村子。” 祝宸宁还有些愣神,微不可见地点头:“所以我们马上去山神庙中找你们。” 他同两人粗略说了一遍山神庙中发生之事,“我在布阵时,后脑重重挨了一下,失去意识前,只感觉……有、有东西咬住了我的脖子,再醒来时我就在这里了。” 他从袖中取出浮生卷递给李玄度,“我也不知道苍师妹和石五郎在哪里。” 过程讲得很简略,李玄度却越听越心惊,在大师兄昏迷后的时间里,她又经历了什么?才会造成山神庙里如此惨相。 苍苍和苍清…… 那个异族又去了哪里?没有月魄剑,她要如何求生? 他不过是出去一趟,她就陷入如此险境。 他没护好她。 李玄度沉着脸听完,已是满身肃杀之气,他冷声道:“石五郎已经死了,我进去的时候,苍苍一口咬断了他的脖子,你脖子上的伤……谁咬的?” “真得死了……”祝宸宁瞧着并不是太震惊。 倒是陆宸安,一脸不信,“苍苍?哪个苍苍?小师弟你确定没看错?” 不等她继续问下去,门口传来轻微响动,是有人抬脚磕到了门槛。 三人回头,只见石大憨憨地说道:“客人忙哩半宿饿哩吧?” 他是来给他们送宵夜的,将菜摆在桌上后,又问道:“俄爹和五郎家那俩娃都没事哩吧?” 陆宸安揪心着苍清和苍苍的事,没好气地随口应道:“按时吃药就行,你爹明后天就能醒。” “那就好,那就好。”石大转身要走,李玄度突然抬剑拦在他身前,“你们村子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他的声音低得可怕,剑虽未出鞘,石大还是吓了一跳。 这个向来和颜悦色的郎君今日,脸色铁青、面目狰狞,眉心印记隐隐发黑。 脸上道道细口还带着斑驳血迹,不再像堕入凡间的天神,倒更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石大磕磕绊绊说道:“没……没什么呀,菜要凉哩,你们赶紧吃吧。” 李玄度低喝:“说清楚!” 清脆的铜钱撞击声在院子里响起,同时传来一道少年清朗的声音,“李道长,我知道你师妹在哪里。” “是你?”祝宸宁捂着头,先说道:“小师弟,这人之前就在山神庙屋顶上观戏。” 李玄度望向烛光灰暗的院中,口中冷硬地吐出三个字:“姜晚义。” 姜晚义无视他带着狠意的目光,依旧平和笑道:“我可以带你去,不过……”他话锋一转,“姜爷我不做赔本的生意,一百两。” 李玄度想都没想回道:“成交。” 姜晚义笑道:“黄金。” 李玄度冷笑,“可以,但你最好说得是实话,不然我让你没有命拿这钱。” 姜晚义一点也不见生气,“不愧是九皇子,果然财大气粗。放心,姜爷我有职业操守,跟上。” 说罢他身影如风一下消失在院中,只留铜钱撞击的余音还在院子里回荡。 “你们留在这里等我。”李玄度撂下这么一句,人影即刻消失在院中。 心里惦记着人,李玄度都未注意到,他居然知道了他的身份,喊他“九皇子”。 姜晚义的轻功好得过分,脚下生风,在各家屋顶上来回穿梭,形如鬼魅,稍不留神,他原先所在的位置就只剩下残影。 还真就如他在冥府所言,若非被被双脚间的红绳绊住,有几人能追上他? 李玄度的轻功不算顶尖但也不差,在他这里却也只能提着真力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不被甩下。 不过片刻,姜晚义在一家屋顶上站定,他毫无一丝气喘,只是脸色更白了些,吊儿郎当笑道:“不差啊,耗真力了?她在你心里很重要?” 李玄度也站在屋顶上,依旧冷着脸,“人在哪?” 姜晚义说话不疾不徐:“她受了重伤被一个疯妇带到这里,你进去看看,不过我可提醒你,我走得时候,正看到个奇丑无比的男人进了这里头。” 李玄度听得心惊胆寒,不再和他废话,跳进院中,抬脚踹开大门,屋中一片漆黑,外头明月都照不进来的黑。 “苍清?” 无人应答,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声,他提着心,引燃指尖火照过去。 屋子里的窗户,全部被糊上了厚厚的布层,难怪满月光都照不进来。 角落里没有苍清,只有石有柱一张丑脸。 李玄度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他很想静下心来思考,可是见不到她的慌张,让他完全无法冷静下来。 不禁想,她在的话,区区一个村里的秘密,大概早就理清其中关窍了罢。 他上前一把攥起缩在墙角的有柱,“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人呢?!” 石有柱哆哆嗦嗦,头也不敢抬,“俄错哩,求求你们不要杀俄,俄不要发财哩,也不要婆姨生娃儿哩。” 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李玄度脑中如烟火般炸开,几日来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所说的话,一幕幕,一句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松开手,把石有柱往地上一推,从袖中取出块帕子,里面包着村里办酒那日,苍清吃剩下的半块枣泥喜饼。 在李玄度一路疾驰的途中,里面的饼早就碎成了渣渣,只有一张小纸片安静躺在中间,上面写着四个字:救救我们。 原本想不明白的事,他在此刻想明白了。 这就是这个村子里藏着的秘密。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那么毫无防备的大师姐和大师兄就有了危险。 李玄度拖起地上的石有柱,“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酉时四刻:6点。 戌时:7-9点。 亥时一刻:九点十五。 请注意,下一章妹宝会失序。 第78章 时间回到亥时, 苍清和祝宸宁还被困在山神庙里。 焰火打出的强光退去,众人恢复视觉。 全部精神力都放在布阵上的祝宸宁,不防身后的淳朴村民石五郎会突然叛变。 后脑重重挨了一击, 倒地不醒。 苍清跌坐在地上, 刚刚那一击她已经用尽全力,石蕈却并没有被炸成碎片, 相反它只掉了一层皮, 身上覆着的岩石碎成一块块, 掉在地上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真得是一只棕色的大菌子啊…… 在这种情况下,苍清还想到第一天来村子时, 吃到的晚饭里就有一盘菌子, 味道确实不错。 讨厌的黑鼠精又说话了, “不自量力。” 原本要将他罩住的金网不知所踪, 布阵之人早被石五郎那一下砸晕了。 所有计划, 在出了叛徒后,功亏一篑。 叛徒石五郎颤巍巍走到黑鼠精旁边, 又跪在地上开始磕头, “山神爷,俄什么都听你的,再给俄讨个婆姨吧。” 苍清冷眼看着石五郎的动作, 语气森然:“这就是你叛变的原因?” 这看似民风淳朴, 村民热情好客的村子,竟隐藏着这么黑暗的秘密。 黑鼠精桀桀发出嘲笑声:“哪有什么叛变?从一开始就是他骗你们过来的啊,是你们太笨了。” 石五郎明明声音都在抖, 这时却也硬气起来,对着她啐了一口:“山神爷看上你是你哩福气,一个女子就是生娃滴命, 还想翻天哩!” 苍清气急反笑,“好,我认栽。” 她指指地上昏睡过去的祝宸宁说道:“将他放了,我甘愿做你们山神爷的宵夜。” 石五郎询问地望向黑鼠精,后者露出一个残忍的笑,“这么好的面皮,我怎么舍得放呢?你们两个一起留下来吧。” 他纵身一跃朝地上的祝宸宁扑过去,一口咬在人脖颈处。 苍清不得不强撑着飞身跃起,在空中化出原形,将黑鼠精从祝宸宁的身前撞飞开去。 她护在祝宸宁的身前,朝着翻身站定的黑鼠精龇起尖牙。 “小狼妖,你这么护着这人,他是你的情郎?我还以为出村子的那个少年才是。”黑鼠精舔了一下沾在嘴唇上的血,“你的男人味道不错。” 苍清已经维持不住人身,如果黑鼠精同意放过祝宸宁的话,或许她也就真放弃了,但是…… 黑鼠精不该动她的阿兄。 她刚进云山观时,身受重伤药石无灵。 虽有锁灵珠死不了,却日日疼痛难忍,大师兄和大师姐不知详情,生怕她活不下来,一宿一宿的熬夜照顾她,又花了好几年才重新将她养的油光水滑。 他们三个是家人。 既然石蕈要的只是她,那她只要拼着命解决这黑鼠精,大师兄就安全了。 苍清运起全身真气跃起朝黑鼠精扑去,黑鼠精就地一滚躲过了她的攻击。 她鼓着劲又发起攻击,一次连着一次,穷追不舍,像一只撵老鼠的疯狗。 在黑鼠第四次躲过她的利爪和尖牙后,气极低吼,“真是只疯狗!” 黑鼠精先前已身受重伤,手下也不再留情,即使山神爷想要活的,但也得他自己有命先活着。 黑鼠精刚动杀心,“山神爷”石蕈先一步动了,没有了岩石覆体,它倒是轻盈许多,几下跳跃间,庙中平地起风沙,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只剩下一团团沙石形成的黄霾。 苍清向来敏锐,眼下这情况,显然是石蕈想生吞活剥她,所以阻止了黑鼠精的行动。 但恐怕它也早等不及要亲自对她动手了。 她心思百转。 想活命,又只能赌一把了,时间紧迫,要快。 在风沙走石间,苍清艰难地找回大师兄身边,轻轻咬住大师兄的衣领子,他脖间一侧还在流血,好在没有伤及动脉,被她斜斜拖着,血顺着他的胳膊一路流到掌心,又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拖曳血迹。 她刚拖了两步,黄霾中凌空刺出一条细细长长的藤蔓,朝着她所在的地方袭来。 她叼着大师兄的衣领未放,伏低身子,挡住大师兄的身形,一声闷哼,硬生生挨下了这一刺。 她护着的人,手指动了动。 风沙就是石蕈的猎兽场,身陷其中之人,身处何处尽在它掌握之中,苍清作为猎物,在黄霾中却找不到它的所在,气味也早被吹散搅乱。 藤蔓刺穿她身体之后又猛地抽回,带出一溜的血珠子甩在地上,石蕈仿佛是尝到了甜头,更多细细长长的藤蔓朝着苍清所在方向袭来。 苍清早已趁它抽回藤蔓的空隙,凭着记忆,三两步跃到角落里被打翻的供桌里侧。 这桌子并非木制,不知是什么做成,很重,除了在之前地面出现裂缝时翻倒,这次并没被狂风掀起。 藤蔓噼噼啪啪打在桌上,竟也没有打穿面板。 苍清勉强凝出人形,替大师兄止住血,又捡起地上石蕈原本披着的斗篷,盖在他身上。 其间黑鼠精想再次对她动手,水术冲天而来,却被一道金光拦下,祝宸宁露在斗篷外结印的手,松开垂落,金光只持续了几秒随之破碎。 尽管如此,他也在竭力保护她。 黑鼠精又唤出了他的徒子徒孙,“丁零当啷”一阵清脆铜钱声,自屋顶而来,风沙中乱窜的老鼠被铜钱钉在地上、墙上,更有甚者直接被铜钱爆了头。 苍清微微抬头,周围一片迷蒙,看不清屋顶上少年人的身影,只听他懒洋洋说道:“不客气。” 虽不知以姜晚义的阎罗性子,为何会选择在这时出手相帮,但苍清也没傻到会觉得他帮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想要杀出去,得靠自己。 “姜爷,若我身死,请你救我阿兄。” 直到屋顶上传来一句:“好。” 苍清才露出一个苦笑,重新走进风沙中。 耳朵和尾巴随着风轻轻摆动,她闭上眼凝神等着,听力放到最大,四周一切风吹草动都落进她耳中。 那东西来了。 数十根石蕈的藤蔓破空而来,一瞬间扎进苍清的身体里,如绳索般缠上她,绑住了她。 苍清咬牙忍着痛,站在原地纹丝未动,另有一根藤蔓迫不及待穿过黄霾,直直刺进她的胸膛。 一大口鲜血从嘴里吐出来,喷洒在地上,身体热量顺着石蕈的藤蔓被抽走,它在吸她的血。 好冷,冷得胸口麻木,渐渐觉察不到痛意,只剩下血液快速流出身体的感觉,“咕咚咕咚”的声音。 苍清想就此睡过去,勉力睁开眼,昏暗中看见小师兄清风朗月的脸,他在对她笑,他朝她伸出手,他说:苍清到我这里来。 “李明月……” 好想就此睡过去。 风沙喧嚣,石砾打在身上的粗粝感在告诉苍清,她还没有死,这些不过是石蕈麻痹她的幻像。 所有打出去或是凝结在她手心的火焰,都会立刻被风沙吹灭,她只有一次机会。 苍清缓缓抬起手,用力抓住扎进胸腔的藤蔓,而后借力顺着藤蔓来的方向猛地冲过去,藤蔓倏地穿透了她的心口,她仿若未觉,只向前猛冲。 石蕈似有所查,藤蔓纷纷抽离她的身体,逃进风沙中无影无踪,只有跟着甩出的血滴,留下了一路的血腥气。 除了那根扎进她心口的,也是最粗大的藤蔓,被她牢牢拽住,逃脱不得。 其余藤蔓抽走,疼得苍清身形一晃,膝盖着地,她爬起来,倔强得紧攥着心口的藤蔓不松手,绝不能让它挣脱。 跌倒,爬起。 再跌倒,再爬起。 膝盖的伤比起心口的穿透伤,不值一提。 很近了。 就要顺着藤蔓摸到它了。 无论摔倒多少次,她都发狠似的,爬起来继续不管不顾往前冲。 找到它了。 苍清将体内仅剩的真力在此时全部释放,全身在瞬间燃起火焰,风沙一吹,便似烟似雾绕在她的周身。 火焰从她的掌心顺着藤蔓刹那间蔓延至石蕈的周身。 “噼噼啪啪”地爆出一串耀眼的火光。 风沙中传来及其暗哑难听,像玻璃互相摩擦发出的吱嘎尖叫声。 像在喊谁的名字,“仙家……仙家……” 石蕈被烧成灰时风沙停了,无数细如孢子、形如沙尘的微末顺着苍清的手,吸收进她身体里。 菌子的味道确实不错。 心口的伤快速愈合,力量又在身体里渐渐回拢,苍清整个人依旧罩在灿若星辰的火焰中,她走动时,火焰星星点点,如仙女的披帛在她身后无风自动。 犹如神明降世。 她面无表情,声音冷得像没有感情的神祇,一步一步走向黑鼠精,“轮到你了。” 黑鼠精满眼惊恐,步步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满身血污的她,“怎么可能,都这样了还不死?你绝对不是人,不,你连妖都不是……不……不要……啊!!——” 后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苍清徒手捏碎了他的咽喉,黑鼠精的身体缓缓倒在地上。 黑鼠精说得没错,她本来是该死了。 可她体内有锁灵珠,祛妖气,隐行踪,能护心脉的锁灵珠,她赌得就是伤在心口,她不会死。 明视君那回,她也如此,何况她还吸收了石蕈的能量。 苍清的身体渐渐回暖,神智却在她没注意时慢慢抽离。 此时的她神情冷漠,好似换了一个人,她深深吸一口气,鲜血的味道让她莫名兴奋。 是一种想要狩猎的兴奋,她的利齿蠢蠢欲动。 反过来了,现在她才是猎人。 天神若是堕入恶鬼道,重新爬回人间时便只剩最原始的欲望。 ——杀戮。 苍清化出狼身,跃上前撕碎了黑鼠精的身体,肉块四溅,她眼里盛满疯狂,玩物不需要全尸。 石五郎被眼前这血腥的一幕刺激,他疯了般捡起地上碎石朝着苍清砸过去,“走开!走开!!” 苍清歪歪头,平静地看着石五郎,说:“还有你。” 石五郎终于受不了,尖叫出声,扔掉手里的碎石,疯魔般朝庙外跑去。 狩猎开始了。 苍清一个纵身将石五郎摁在身下。 在身下人失声尖叫吓得便溺时,她嫌恶地后退两步,用前爪拍了拍这个浑身打颤的人的脸,而后像失去兴趣般,松开了他。 石五郎发觉自己死里逃生,忙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庙外跑去,她却再次跃起将人扑到在地,重新拖回了暗处。 松手,扑到,再松手,像小狼在学习狩猎技巧。 套在手腕上的百索彩绳,不知在第几次狩猎的途中掉了。 她丝毫无觉,只沉浸在追逐的游戏中。 此后无论石五郎爬起逃走多少次,黑暗中那双绿莹莹的眼睛都死死盯着他,然后扑出来,一爪子将他狠狠拍在地上。 他真希望自己即刻死去,不用再受这种折磨,可身体求生的本能,又一次次让他爬起来跌跌撞撞朝外跑去,就是爬着也想要爬出这个人间烈狱。 有很轻的脚步声停在了庙门外。 黑暗中那双森绿色的眼睛微微眯起。 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来送死? 苍清失去了玩乐的兴致,一口咬断石五郎的咽喉,回身朝门口望去。 青衫少年推开门,与她对望,又被她扑倒在地,未做丝毫抵抗。 她张口咬向他的喉咙时。 他说:“苍苍,是我。” 第79章 苍清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从山神庙逃离后,她昏在谁家门口,恍惚中, 被人捡到了这里。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真实感让她有一瞬觉得眼前才是假的。 她梦到了李玄烛。 她没看清他的长相, 却记得他死时,她的痛彻心扉。 痛到梦中都流了满脸的泪水。 她爱他?还是欠了他什么? 良久苍清才从梦里抽离出来, 接受眼前的现实。 她擦掉面上泪痕, 缓慢动了动手脚, 引到了脚踝上的伤,“嘶……真疼。” 全身的伤已被人处理过, 只剩脱力后的酸涨感, 心口处的伤口倒是早已自动愈合了。 她只记得自己不要命地解决了石蕈, 又捏碎了黑鼠精的脖子……之后的印象就是原形被小师兄撞个正着, 她仓皇而逃。 这中间和逃走后具体发生的事, 她记不得了。 所以她现在是在哪里? 眼睛也该适应了房间里黑暗的光线,却依旧伸手不见五指, 她摸索着站起身, 蓦的身形一滞。 她旁边有人! “你醒了?”黑暗中适时响起一个女人平和无波的声音。 苍清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是谁?” 她真是太大意了,因为深陷在那个梦境里, 竟没察觉到周身还有别人。 从醒来后就有些混混沌沌的。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寒意侵袭到她身上, 这熟悉的感觉让苍清绷紧了神经。 有鬼? 对面角落里亮起一团光,继而照亮了她所处的地方。 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苍清不得不眯起眼去打量四周, 光源来自一盏烛火,点燃它的人此时正坐在角落里,一张老旧的梳妆台前, 对着一面六棱铜镜梳她灰白的长发。 这人不是那个疯疯癫癫,喊着‘快跑’的乞婆吗?如今洗干净了脸,瞧着也才不到五十的模样,而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 她拿着梳子一下下地梳着头,镜子里映出的人像,也跟着她的动作一下下地梳着头,可镜中人的脸却不是乞婆的,而是一位青丝少女的。 苍清将一切看在眼里,不敢作声,只觉周身寒意更盛,铜镜上绕着丝丝黑气,是鬼无疑了。 镜中少女惨白着一张脸,停下了手中梳头的动作,面无表情地回看苍清,两只眼珠毫无征兆地掉了出来,又将舌头往外一吐,白脸变得青黑可怖。 吊死鬼的样子,吓得苍清立时出了一身冷汗,不自觉退后,脊背抵上墙壁,撞得身上伤口发痛。 乞婆将长发挽成圆髻,镜子里的少女收回舌头,又将眼珠塞回眼眶,重新跟着做挽髻的动作,却是挽了个双环髻。 苍清一言不发,在心里磕磕绊绊默背起杀鬼咒,可惜背不全。 乞婆轻轻一拍镜子,“别闹,吓到人哩。” 镜子里的少女忽的不见踪影,镜中恢复了乞婆自己的模样,绕在镜子上的黑气随之消失,苍清周身萦绕不去的寒气也瞬间消失无踪。 瞧这意思是并不打算与她为敌,但苍清不敢松懈,依旧满身戒备,因为她的脚边还蹲着一只……小狗鬼,正吐舌瞧着她。 苍清问:“你到底是谁?” 乞婆答道:“俄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哩,嫁过来后别人就只喊俄石东家的。” “俄不喜欢这个称呼。”她微仰起头,像是在回忆很久远的事,“让俄想想,俄以前在家里时排六,你喊俄六娘吧。” 六娘说话条理清晰,举止正常,哪里还有之前疯疯癫癫的模样。 苍清:“是你指使镜中鬼在杀人?” 六娘已经梳完了头,她拿起妆台上,那面两个巴掌大小的六棱古铜镜,哈了口气,举着袖子轻轻擦拭,“嗯,你知道滴,是他们罪有应得。” 苍清沉默了一会,又问:“你为什么救我?” 六娘面上带笑,“女子救女子哪有为什么?” 她将擦干净的镜子收进怀中,“好哩,你要是莫别的问题,俄就要出门去干活哩,你啥时候想走自己走就是哩。” 苍清四处找窗子想看看天色,却见屋子里所有窗子,都被糊上了厚厚好几层布,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怪不得刚刚这样黑。 “别看哩,马上就要子时哩。”六娘猜到了她的心思。 苍清:“这么晚了你能干什么活?” “俄以为你已经知道哩。”六娘回头看她,目光平静,就好像真得只是出去做些寻常事,“不知道也好,等明个事情就能结束哩。” 说完就要推门出去。 小狗鬼也立即起身跟上了六娘的脚步。 “等等。”苍清出声拦住她,“我猜了个大致,但……我想听听你……还有她们的故事,还有小狗的。” 苍清指了指六娘脚边的小狗鬼。 “你能看见它?阿黄还在?”已经到门口的六娘身子顿了顿。 在得到苍清肯定的回答后,又转身折回坐到榻上,“也好,离寅时鸡鸣还有两个多时辰,俄就给你讲讲六娘和那些女子的故事。” 六娘也是石家村人,她的丈夫石东是个铁匠,在县城里的打铁铺子做工,家里日子还算不错。 两人年轻时自然也有过几年恩爱日子,但在六娘接连生下两个女儿后,她的丈夫开始经常不回家。 但那又能怎样?她的日子还是要照常过,相比于隔壁人家,六娘的丈夫一不打人,二不克扣她和娃儿的钱粮,似乎已经很好了。 何况她娘家人也是这么劝她的,瞧,那时候的她就是这么容易满足。 直到某日村里来了个姓苏的野道士,他声称自己是山神的使者,舌灿莲花让村民为他建造了一座山神庙。 一开始六娘也觉得这苏庙祝是个好人,因为他说:女娃男娃都是好娃儿,不要因为家里的婆姨生不出男娃就嫌弃她。 妻子是财,女娃是宝,她的丈夫又回家了。 苏庙祝说:你们喜欢男娃儿,山神爷喜欢女娃儿,拿女娃来换男娃。 后来他又说:拿女娃来□□子。 最后他说:拿女娃来换富贵。 村子里女娃的地位一下就精贵起来,谁家要是生出个女娃儿便是了不得的大喜事。 家家户户种上了枣树,‘枣’生贵子,早生贵子,‘枣’日发财,早日发财。 都祈求家中的“贵子”能让家里早日发财。 可山神爷也不是每个女娃都要,在孩子出生后,家里人要先去山神庙里摇签子,摇到圈才算是被山神爷看中,回家好生养着,必要养得白白胖胖,若是养得不好,山神爷不要,富贵可就溜走了。 所以这个村的女娃不用干活,不会挨打,所有好东西,无论是弟弟的,还是哥哥的都是她们的。 只有生命不是她们自己的。 第一个发家致富的是石村正,那时他还不是村正,也是个小子,他爹狠狠心用过冬的钱粮,在人牙手里给他买了个婆姨,一举生下两个女娃,又好运的都被山神爷瞧上。 这下钱有了,砖房就盖起来了。 又求山神爷给个传宗接代的男娃,于是石大出生了。 还要什么,那该要权了吧,听人一口一个喊着村正,村里人点头哈腰都得来巴结他,真是威风。 没钱的变有钱,有钱的人家自然更有钱,死了婆姨的鳏夫献上自家女娃,换得新婆姨,生不出儿子的人家献上女娃,自认传上了宗接上了代。 可村里从古至今一向是男多女少,男人自己又不会生孩子,那就得有婆姨啊。 可没钱讨婆姨涅? 没钱讨婆姨就生不了女娃。 没有女娃又换不来婆姨、男娃和富贵。 是条死路啊。 村里娶不到妻,富不起来的男人都发了狠,即使是条死路,也要重新凿出一条路来,他们抄起锄耙将石村正家围了。 当时的村正还是石大的爷爷,他愁得几天吃不好饭,在家里刚铺上青石板的院子里急得来回绕圈,原来村正也不是这么好当的啊。 直到他看着自家被锁在杂物房的‘儿媳妇’,动起了歪脑筋,没有女人,那就去买。 没钱买? 他家愿意借啊,可说好了,有了钱要双倍奉还。 买不到? 那就从外骗进来,他们村是进城出城的必经路,求山神爷刮风,在必经路上建个不接待女子的客店。 问题解决了,他沾沾自喜,他还是那个人人尊敬、有智慧的石村正。 不愿做这种丧良心事的人家能搬的都搬走了,剩下实在没能力搬的,虽自己不做却也保持沉默。 石有柱的爷爷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还算良知未灭,不肯用自己豆蔻年华的女儿去换富贵,自然也没钱给自己的儿子买妻子。 还好邻村有户人家愿意和他家换亲,虽说这家的儿子是个瞎子,但也比送去山神庙丢了命好啊。 儿媳妇一次就给他家生了有柱这么个胖小子,他还想,真好啊,不用踩着血生儿子了。 可他意识不到,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吃法? 但不管怎么说,他家到底是富不起来了,不仅富不起来还和村正家成了对立。 你若是问,人人都富起来,人人都有了妻子儿子,那谁还愿意做这种喝人血的事? 怎么会没有呢?人当然不会嫌自己钱多。 就好像家家都是砖房,却无人肯出钱为村里修一条青石路。 再说看见村里的博戏了吗,看见村里的暗倡馆了吗? 苏庙祝才不是真心为村里人解决生计,他是魔鬼啊,当然要从中得利,拿得还得是大头。 又看见村里家家户户院中的枣树了没?那是山神爷的眼睛,他会盯着这些人,只要做了这样的事,这些人这辈子便只能困在这个村里沆瀣一气。 六娘家的两个女娃也没有逃过这样的命运,她丈夫不顾她泣血哀求,不顾她发疯打人,强行将亲生的女娃献给了山神。 当时她们,一个才两岁,另一个才三岁。 就这样石东家有了钱,又听别人说买来的女子想如何都行,滋味可比自家那些个有娘家的婆姨好多了。 于是他才不听六娘如何反对,当即有了个更年轻的小妻子,她就如刚剥壳的鸡蛋,哪哪都娇鲜欲滴。 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摧残,让石大有一种得到权力的快感,滋味果真很好,只一次就让他痴迷上了。 他面目狰狞,举止粗暴,哪哪都可恶,他不是人。 六娘去给那个女子送饭,她不敢相信,她的丈夫怎么会变成这番模样。 后来她才惊觉,这番模样才是她真正的‘丈夫’。 在一个天高皇帝远,没有法制,失去了道德,一切都由村正和邪神说了算的小村子里,只剩无尽的黑暗。 后来石东死了,因为误食有毒的菌子,六娘成功地做了寡妇,她放出了那个被关在她家柴房,名唤希娘的女子,她照顾她,安抚她,让她重新见到阳光。 可村里人却不放过她们两个,女子在这个村子里是资源。 无数的男人想要夜闯她家的院子,六娘将菜刀磨了一遍又一遍,带着她养的大黄狗阿黄,夜夜守在家门口,当初她没有护住自家的一双女娃儿,这次她拼了命也要护住希娘。 可这还不够,有人还是趁她不备毒死了她的阿黄,这只她家女娃儿还活着时捡回家的狗。 六娘在村里空地上,看到了自己养大的阿黄,它一动不动,扭曲地躺在地上。 它睁着眼死不瞑目,她红着眼滴泪未掉。 听着周围一圈人窃笑着对她指指点点,她心里清楚,不能在这时候示弱,示弱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沉默着背上大黄狗的尸体,回家拿上菜刀和瓢盆,来到村里人口最密集的空地上,一下一下磨着手里的刀。 “滋滋——滋滋——” “滋滋——滋滋——” 手起刀落,放血、剥皮、剔骨,切肉。 她的手在发抖,她的心在滴血,她想如果以后到了地下,再见到她的两个女儿,她们一定不会原谅她。 可六娘又想她这般作为,一定会下地狱,再见不到她的两个女娃儿了。 脑海中全是她们母子三人同阿黄玩耍的场景。 眼眶红了又红,她拼命咬紧牙关,绝不能掉下一滴泪来叫人瞧见。 家里还有人等着她保护。 她努力瞪大眼,面目可憎。 在大庭广众下做完这些,她沉默地回家,蒙着被子偷偷哭了一场,又在半夜将骨头和肉扔进厨灶烧成了灰,偷偷收敛了阿黄的骨灰。 她也想让它入土为安,但她不敢,枣树就是“山神爷”的眼睛,树根棵棵相连,通向后山的山神庙。 你能瞧见枣树,“山神爷”就能瞧见你。 第二日,六娘起了个大早,端着满满一盆狗血,面无表情走过村里的黄土路,泼在了那户毒杀她家阿黄的人家门前。 她记得很清楚,就是石村正隔壁的那户人家,在山神爷还没来之前,一连生了四个孩子,却只活下山神爷来后,第五个小子的那户。 她拿着菜刀在这户人家面前,破口大骂了整整一天,就用这把剖开阿黄骨肉的刀,劈烂了他家的院门。 终于疯子六娘的家门口,再也没有男人来了。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村正出面“好言劝说”要求她和希娘改嫁,她毕竟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情况好一些,村正想要她嫁到临村去,因为这个村子里现在没有人敢要她这个疯女子。 村正告诉她有人看上了希娘愿意出钱,村正还答应她,希娘换来的钱,可以作为她自己的嫁妆带走。 呵,他们居然觉得她看得上这笔黑心钱。 村正一次次登门,看向希娘的眼神也越来越露骨。 她们开始计划着逃跑,当然是……失败了,村子里到处都是山神爷的眼睛。 她被娘家人保下,而希娘再没有了未来。 村里人都说她彻底疯了,拿着一把菜刀日日夜夜砍着院子里的枣树,卷刃了也不顾。 六娘消沉了很久,直到某天她在自家的六棱古铜镜上,看到希娘熟悉的身影。 这面铜镜是六娘年少时,在一位外来货郎手中买得,如今成了鬼希娘的栖身之所。 村子还是一如既往,看似平静地过着从前的日子,而她们的复仇计划正式开始了…… 六娘平静地讲完,从榻上站起来,摸着怀里的铜镜说道:“好哩,俄要去干活哩,祝俄们好运吧。” 六娘推开门,门外站着几个女子,她们说:“我们同你一起去。” 苍清跛着脚跟上前,说道:“你们就是那些逃跑的女子。” 几个女子齐齐点头,“是六娘和希娘救了我们。” 六娘却生气道:“俄不是说了让你们明个再出来吗!怎么这么淘气?” 几个女子又齐齐摇头,目光坚定,用着不同的口音,说:“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冒险。” 六娘叹口气,“算了,一起去将事情做个了结吧。” 还未出院子,院门口传来了石有柱的声音,“你、你们……噢……是你这个疯婆子将……” 一旁的小狗鬼阿黄再次龇起了牙。 他话未说完,六娘的怀里忽然窜出一股黑烟,喷在石有柱的脸上,石有柱好似看见了什么及其恐怖的东西,啊啊乱叫着逃进了屋里。 院中传来希娘嘻嘻的笑声,还带着那么一点小得意。 苍清歪起头,思及小师兄之前同她所言,那夜他出门抓鬼时,也是六娘出现后,鬼就无了踪影。 能藏起鬼物,不漏痕迹,这六棱铜镜若非法器,极有可能是神物。 浮生卷中,地图上的红点只能确认大致方位,并不精准,若一处地方有两个及以上神物,它也是只有一个红点。 所以一处有几样神物也是合理的。 她得找机会问问—— 作者有话说:博戏/关扑,宋朝一种赌局游戏,玩法多种多样。 第80章 李玄度拖着石有柱赶回石大家的时候, 大师姐和大师兄包括石大都不在,整个院子里黑乎乎的,四处都悄然无声。 一脚踩进院里, 只听得沙沙的落叶声。 他一间间踹开门, 上了锁的便用剑劈开,可除了石村正躺在正屋, 另杂物房里锁着个老妇人外, 其他哪间屋里都没有人, 包括石大的娘子,和他刚出生的孩子都不见了。 李玄度又出了石大家院子, 街上静悄悄的, 好似整个村子空了般, 只有明月光辉照在地上, 白惨惨的。 他将剑横在石有柱的脖子上, 声音冷的像冬月里的寒霜,“说, 你们村子都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石有柱吓得瑟瑟发抖, 之前被这人打伤的地方又开始隐隐作痛,“俄说,俄说。” 他丝毫不敢隐瞒, 将村里做得事一五一十的说了, 又赶忙道:“俄只是跟着那小娘子去了山神庙,到处是老鼠,山神庙塌了俄就跑哩, 和俄莫关系。” 李玄度听完愣了一会,此人有关山神庙所述与大师兄所言基本吻合,当下心生懊悔, 他前几日检查山神庙时,为什么就不能再仔细些。 石有柱连连求饶,“村里滴事也和俄莫关系,俄么有做啊,是石东家的那疯婆子,是她!是她!” “和你无关?”李玄度回神冷笑,“你如果不是没钱,会不做同样的事?” 他将剑往前送了半尺,有柱的脖子上立马冒出血来。 “伥鬼!你包庇他们又怎么能算无辜?” 李玄度浑身的冷冽气,吓得石有柱再也站不住,软倒在地上,拼命磕头,“俄错咧,俄错咧,求求你莫杀俄。” “我警告过你,再多看她一眼,我就剜了你的眼睛。” 李玄度攥起有柱的衣领子,强行将他从地上拖起来,“先剜眼,再取命。” 他反手握剑,剑锋堪堪划过石有柱的眼角,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小师兄!住手。” 李玄度蓦然僵在原地,心中戾气瞬间烟消云散,面上如冰山消融,只剩喜色。 她握住他拿剑的手,止住他的动作,“李明月,你心地光明,你的这双手可以用来拯救苍生,可以斩妖除魔,唯独不应该沾上人血。” 李玄度再克制不住心中激动,松了剑丢开石有柱,回身抱她进怀,眼睛发酸,哑着声轻声喊她:“阿清,阿清。” 怕眼前的只是场梦,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 苍清轻“嘶”了一声。 “很疼?”李玄度忙松开手,将她左右上下,来回仔仔细细看了个遍,她衣服干干净净,想来是用过避尘决了,今夜耳朵也不曾显形。 可她额间、脸颊,被衣领遮住的脖颈处,胸前锁骨处,乃至手臂上,都带着伤痕,她到底经历过什么? 一瞬的惊喜后,紧接着是深深的后怕和自责。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苍清笑看他,“你道什么歉?我没事,大师姐和大师兄也没事。” 身后同时响起祝宸宁促狭的笑声,“真是有了小师妹,就完全将师兄师姐给忘了啊。” 众人都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无人注意到祝宸宁在称呼上的变化。 李玄度尴尬地摸摸耳朵,眼神却一步也不愿离开苍清,苍清回望于他,还欺身上前,轻轻抚摸他脸上的伤口。 “你路上赶得很急?脸都划伤了,疼不疼?怎么不让大师姐给你处理一下?会留疤的。” 她自己伤得那么重,还反过来关心他? 失而复得的心境,叫他忆起白榆劝诫的那句“路途艰险,心悦一人就尽早说出来,省的后悔”。 头一回觉得白榆说得对。 “不疼。”李玄度握住苍清的手,鼓起勇气,轻声询问:“如果破了相,你……还要我吗?” 苍清一愣,想起了那个有关“李玄烛”的梦,她有一段想不起来的过往,或许封存着她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会在梦里喊那人“玄郎”。 眼前人一脸期盼地等着她的答复,满眼温柔,和他刚刚狠厉的模样完全不同。 原来小师兄也会有脾气,在她瞧不见的时候。 苍清抽回手,离得远了些,笑说:“即使小师兄破了相也是俊朗无双。” 她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李玄度轻笑一声,垂了眼:“山神庙里都发生了什么?” 苍清斟酌了半晌,说道:“也没什么,都解决了,我借锁灵珠的力量杀了石蕈后,体力不支昏过去,是六娘救的我。” 她轻轻松松将过程掩去,李玄度仍是从只言片语中听出了她吃得苦头,想把她抱进怀里又怕没轻重弄疼她,克制着只摸了摸她的头。 “下次别对自己这么狠心。” 他又试探性地说道:“你摇摇铃,我就来了。” 话是这么说,其实悬心铃只有一方遇到危险时,另一方的铃才会自动响起,并不能摇响。 苍清却道:“什么铃?” 李玄度眼神微闪,瞧着她空空的手腕,还缺一条百索彩绳。 也许是他猜错了?那苍苍去了哪里? “没什么,那后来呢?从六娘家出来后,又发生了什么?” 苍清回道:“我从六娘家出来后,就抄小路回了石大家,四处找不见你们,我又去隔壁石五郎家里,正好看见大师姐在揍人,石大他们大概还不知道山神庙的事,现在人已经被大师姐绑了。” 陆宸安生气地补充道:“他在宵夜里下了蒙汗药,又骗我说石五郎家的俩娃出了状况,让我去瞧瞧,其实石五郎爹娘早在那里做了埋伏。” 祝宸宁也沉下脸来,“真是过河拆桥啊。” 陆宸安道:“也还好遇见的是我,这要是换做苍师妹,估计狼吞虎咽就给吃光了。” “呵呵……”苍清挠头笑笑,话虽没错,但她的鼻子也不是白长的好吧。 “确实有点饿了。” 李玄度牵住她的手,“那回屋吧,我去给你做吃的。这些人怎么处理?” 苍清垂头瞧着二人相握的手发愣,不知该不该收回,一时没有回话。 还是大师兄接口道:“等明日进城报官吧,没有了石蕈,外面的风沙也已经停了。” 几人聊的这会儿,没人注意到石有柱早趁机偷偷溜走了。 远处从山神庙的方向传来漫天火光,苍清说道:“是六娘她们。” 李玄度问:“要去阻止吗?” 苍清摇摇头。 不知哪家的屋顶上,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铜钱敲击声,声音由远及近,“我已经替各位通知了京兆府尹,估计明早就能到,不用谢。” 苍清四人同时抬头看向屋顶,姜晚义轻巧地翻身落地,脚步轻快走到他们面前,脸上带着盈盈笑意。 “你是来拿钱的?”李玄度从腰接下一块玉佩,朝姜晚义扔了过去,“不止百两金。” 姜晚义轻松接住,又回掷过去,“姜爷我只做死人生意,苍娘子既然好好站在这里,这钱就拿不得了。” 听了这话,在场众人都皱起了眉。 苍清:“那你还有什么事?” “当然是和你们一道去寻玉京。” “你?” “怎么?凌阳那老头没有和你们讲吗?” 苍清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回忆起离京时,凌阳师叔的话‘此人姓姜,有一把漆黑如墨的夜影刀’。 “原来是你。” 她声音冷了几分,“既然是一个队的朋友,居然能眼睁睁在屋顶上看戏?” 若是陌生人且先前还有恩怨,姜晚义肯出手相帮一次,已是不易,无可厚非。 可若他早知道他们是一个队伍的,还袖手旁观,日后又怎能放心将后背交给他? 姜晚义笑笑,心里自有另一番计较。 他在邢妖司派下来的“聚宝盆”任务里,差点丢了命,重伤至今未愈,能准时赶来汇合已是不易,有必要为了刚认识的人赴汤蹈火吗?还是结过恩怨的。 再者他后来可是跟了一路,确保苍清安全了,才去给李玄度报得信。 姜晚义不耐解释,只说:“我又不是没出手,再说你们若是一群废物……” 他转向苍清直视她的眼睛,似要将她看透,“我怎么敢将自己的命交到你手上?总得瞧瞧领队的能耐。” 苍清不躲不避,迎着他的目光,冷笑:“那现在呢?” 姜晚义收了目光,对着苍清微微低头抱拳,斗笠上的铜钱便跟着动作铃铃响。 “重新介绍一遍,在下姜晚义,愿为娘子效命。” 苍清不接话,只道:“你是故意用铜钱声迷惑别人吧?让别人将你和这个声音绑在一起,便会潜意识的认为有铜钱声的才是你,事实上,你可以随意控制这些铜钱,叫它们毫无声息。” 小把戏被看穿,姜晚义的脸上完全没有窘迫感,他叹气,“小爷就喜欢聪明人。” “既然要跟着寻玉京,就得一切听我的,以后别吵我耳朵。” 苍清说完,拉着李玄度一跛一跛往石大家走去。 “谨遵娘子教诲。”姜晚义跟上了她的步子,也进了院,斗笠上的铜钱摇摆相撞,竟果真安安静静。 才刚进院,苍清身子突然凌空,李玄度打横将她抱起,“我抱你走。” 他笑看她,眉眼温润,苍清拒绝的话临到嘴边又说不出口,酝酿许久,就说出句,“男女有别。” 这话不像是她会说的,她此前从没在意过,所以说得不大有底气。 “什么?”李玄度略带诧异地挑挑眉,显然也当她在玩笑,完全没有放下她的意思。 “你是想一辈子残废吗?做个跛脚娘子?” 不太想。 苍清放弃了,双手环上李玄度的脖子。 但若“玄烛”是她曾经的心上人,那她如今三心二意…… 负心人断腿,好像理所当然、罪有应得。 她靠在他肩头,轻声与他说话。 “小师兄,我要去寻有关青芜界的记忆。” 李玄度笑容一僵,又很快恢复,笑问:“是因为李玄烛?” “嗯。”苍清轻应。 “那去吧。”李玄度没再与她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望向行在他们身侧的姜晚义,说道:“听够了吗?” 姜晚义耸耸肩,“是你们说话声得太重,吵了爷的耳朵。” 李玄度冷笑:“你还未及冠吧,张口闭口喊自己‘爷’,在江湖上的地位很高啊。” 姜晚义轻笑:“李道长,接下来一路我们有很多机会可以互相了解,不急于一时。” “姜爷连冥婚的生意都接,我们可不放心与没有道德底线的人一路。” 李玄度虽已猜到村里那家人冥婚的缘由,大致是女儿在送去山神庙前死了,父母不甘心,要压榨尽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但还是想听听姜晚义怎么解释。 “我也在查村里的秘密。”姜晚义言简意赅,顿了顿又说:“顺便赚一笔罢了,反正魂魄我早给送走了,空壳而已,同是替人打工的,李道长别管太宽。” 李、姜二人脸上都带着笑,说话却是争锋相对,短短几步路,也你一句我一句地揶揄着对方。 有那么几个角度,无论身形还是长相,竟看上去有些相像。 过了寅时,下起磅礴大雨,浇灭了原本要蔓延至村子的火势。 几人在石大家的客房里休憩。 到了后半夜,苍清发烧说起了胡话。 陆宸安替她把过脉后说道:“苍师妹的体内有两股力量在互相抗衡,不是说她能吸收异族的能量吗?睡一觉就能好,打了一架肯定是累坏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几人正要躺回自己隔间,却听苍清嗫嚅喊道:“玄郎……” 三人回头,见苍清依旧双眼紧闭,眉间轻轻蹙着,睫毛微微抖动,是在说梦话。 “玄郎……” 这回三人都听得清楚,李玄度有些吃惊,这是头回听到她这么喊他,心顿时软了。 他走回去,探了探她的额头,还是烫手,替她重又掖紧了被子。 祝宸宁露出个促狭的笑,“看来和小师弟的赌约,我要输了。” 李玄度没回话,径自躺去隔壁床板上,听着帘子另一边,时不时传来一声声“玄郎”,虽没辗转反侧,心里早乱成了麻。 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既然会在梦里喊自己的名字,还喊得如此亲昵,又为何不肯正面回应自己的心意,难道他说得还不够明白吗? 不过一个时辰,天光照进屋里,根本无法入眠的李玄度干脆翻身起来,先去瞧苍清,摸了摸她的额间,倒是不烫了。 取出她送的九星簪绾了个道髻。 悄声推门而出。 外头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 耍完一套剑式,李玄度站在院里出了会神。 想到石大等人都还在隔壁院子里绑着,石大娘子和孩子们也都单独关着,由六娘她们看着以防又闹出事来,石大的爹,依旧是不省人事的。 今日好像没有朝食了,他索性转身步入厨房自己动手,厨间东西还算齐备,但都偏关中特色,他不会关中菜,想了想也只能拌上一碗冷淘。 窗外一阵铜钱碰撞声,“皇子不应当是娇生惯养的吗?竟还会下厨。” 李玄度眼都没抬,只管做着手里的事,要赶在她醒前将冷淘做好,“姜大师有事?” “一会也给我来一碗吧,几日没吃点好的了。” 好厚的脸皮。 李玄度懒得答话。 姜晚义趴在窗口,说道:“之前确实多有得罪,但以后既一起上路,我定然不会再视各位的安危如无物。”他竖起两枚手指,作誓道:“我保证。” 李玄度依旧低着头,只淡淡回道:“等着。” 倒不是就这么接受眼前这人了,姜晚义看似和善好说话,事实上城府极深,只是日后得一起上路,也没法闹得太僵。 姜晚义还在自顾说着:“你都是皇子了,怎么拿根树杈子簪发,一根树杈子怎么还点朱砂?有什么讲究?” 闻言李玄度手中动作一顿,默默取过磨成粉的辣子,全数倒进冷淘里,随手拿筷子拌了拌,从窗子里递了出去,“吃吧。” “多谢。”姜晚义嘻嘻笑着接过,“滋溜”一口,“手艺不……”错字还未出口,白皙的脸迅速蹿红,吐着舌冲进了厨房,“水水水……” 他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全数灌进口中,灌得太猛,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湿了大片衣襟。 李玄度勾了勾唇角。 姜晚义缓过来后,脸上阴晴不定,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李道长知道苍娘子喊的‘玄郎’是谁吗?” 李玄度终于抬起头,咬牙切齿说:“姜大师还真是喜欢做梁上君子啊。” 姜晚义无奈道:“我这次可不是偷听啊,谁叫我耳力太好,我就睡在隔壁屋,苍娘子喊了半宿,我不想听见都难。” 见李玄度不回,姜晚义自顾说道:“她喊得是李玄烛,不是你。” 李玄度停下手中动作,他的心乱了,等了有那么一会,他自作冷静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个人?” 姜晚义心情很好的样子,从怀里取出个糖串塞进嘴里,鼓着脸颊含糊道:“李道长,我们还没熟到这份上,你别管我怎么知道,自管去验证就是。” 等到天大亮时,众人都醒了。 苍清果然像个没事人似的,完全不知道自己昨夜发烧的事,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拄着拐上厨房寻朝食。 桌上放着几碗冷淘,不用问她都知道这是谁做的。 苍清端起一碗,用筷子夹着送进嘴里,酸辣适度,只是…… “怎么不咸?” 小师兄好像忘了放盐—— 作者有话说:冷淘:凉面 1v1身心双洁的,放心。 宝子们应该都看出了姜判官是白切黑,他几乎总笑脸迎人,但不是因为生性爱笑。 ps:真正生性爱笑的那位李姓道长今天也笑不出来了。《 》 80-90 第81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只是不知是天气更冷, 还是人心较凉? 用罢朝食的苍清在院中寻了一圈,没见到小师兄,问大师兄, 他一脸意味深长地瞧她, “小师弟和你大师姐去找苍苍了。” 苍清尴尬笑笑,拢了拢单衣, 拄拐出了院子朝村口走去。 辰时未过, 京兆府的人已带着大队人马, 闯进了这个静谧却黑暗的村子,将光明带了进来。 带头的府尹竟还是老熟人。 何有为一脸惊喜, “原来是仙姑啊!” 苍清不免笑出了声, “何县令, 哦不, 何府尹真是好久不见。” 因着一桩小鬼案, 从临安仁和县令,升迁至京兆府尹, 也算是苍清几人送他的“大礼”了。 虽一切还是得按规章办事, 但有熟人,万事解释起来也简单轻松许多。 何有为笑道:“仙姑可真是我的大贵人啊,城里有位解组归田的老员外, 家里丢了个女使, 这女使还是他家老内知的独女,正催命似的要我解决呢。” 他又神色一敛,“我正查到几里外那家客店, 人我已经绑了,竟不想这女使被拐来了此处,简直丧尽天良!” 村里人其实很谨慎, 但凡是城里出来带关中口音的,都不在他们的目标范围内,只是这位老员外是从京城回来的,家中仆妇难免都是汴京口音。 这村子外的风沙也不是随时随地刮,只有看中好下手的目标时才会起风。 所以苍清是早就被“山神爷”选中了,从踏进这个村子起,就成了待宰羔羊。 一切解决,大师兄卜了一卦,得出引魂灯的去向是西边城内。 在何有为的盛情邀请下,苍清一行人,打算今日离村前往京兆府。 离开前,六娘来送行,苍清和她说了两句后蹲下身,对着六娘身边一个空荡荡的位置说话。 “阿黄,你真不和我们走吗?” 何有为有些诧异,他压声问李玄度:“李道长,仙姑在和谁说话?又是我瞧不见的东西?” 李玄度一言未发,只是轻轻点点头,何有为立马噤了声。 苍清伸手在空中摸了摸,“好吧,尊重你的意思。” 而后起身借着大师姐的手,上了她的马。 苍清与大师姐共乘一骑,同六娘摆手道:“六娘我们走了,你放心,希娘我们一定会想办法送走的。” 她已经核实过,那面六棱铜镜确实是神物,名为辞花镜,可安藏魂魄,温养神魂。 六娘点头,也朝她挥手,“走吧。” 救出来的女子愿意归家的,都由官府安排送回原籍,不愿意归家或无处可去的,便留在村里同六娘一起,以后京兆府衙也会多加照拂。 那些个罪大恶极之人,如今正一个个绑了跟在他们的队伍后面,连还未醒转的石村正也被官吏抬着,一队人浩浩荡荡朝京兆府而去。 李玄度刻意行在队伍的最后,还是被祝宸宁逮住。 大师兄也放慢了前行的速度,打马到他身边,打趣道:“小师弟面色不太好看啊,怎么?是看姜晚义离小师妹太近了?” 因着他这句话,李玄度的目光落到前方姜晚义身上,却不见什么反应,只道:“我给无忧师叔送了传音符,问了苍苍的事。” 祝宸宁不防他会提这件事,回道:“师父他老人家不是回信说苍苍很好,有缘还会再相见,无需担忧吗?” 李玄度面色凝重,“这话你信?悬心铃还能骗人?” 虽早间大师姐也和他提起,之前无忧师叔就说过苍苍是跟着一位道长云游去了,这样说来莫名出现在此也还算合理,可这位道长若在村里,那人呢? 祝宸宁:“那不信能如何?你将整个村子翻遍了,可找到苍苍了?” “苍苍和苍清……”李玄度眸色微动,压低声问道:“大师兄你当时在山神庙,真的什么也没有瞧见?” 祝宸宁不擅长撒谎,应该说从不说谎,他干笑两声,直接转移了话题,“之前我同你的赌约,虽才过了三日,也算是我输了。” 李玄度收回了落在前头的目光,苦笑道:“是我输了,她心有所属。” 祝宸宁疑惑嗯了一声,“可是昨夜……” “她喊得不是我,姜晚义同我说她喊得是李玄烛,这人……这人应当是小师妹已故的心上人。” 李玄度骑在马上,身子跟着一晃一晃,座下同风几次想往前冲,他扯住缰绳,没好气道:“八十金,你主人不要你了,能不能有点出息,还想着往前凑。”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祝宸宁一时无言。 李玄度自己开口:“愿赌服输,你不是想知道我做了什么梦吗?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天下长平,我和她携手一生。” “这么简单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祝宸宁奇怪,但又立马皱眉,小心翼翼说道:“不过师弟啊,你知道人和妖的寿命不同,是没办法共白头的吧?” 大师兄说漏了嘴,他先前是不知苍清为妖的身份的。 好在李玄度心思全然不在此,根本未发现。 “我知道。”李玄度牵着缰绳的手指关节,因为过于用力而发白,他组织了很久的语言才道:“难以启齿是因为在梦里……我还和她有了孩子。” 祝宸宁眉头皱得更紧,“人和妖是很难有孩子的,你大师姐不是与你说过吗?” 李玄度面色不佳,耳朵尖还是不争气的红了,道印也微微变色,“我也知道,所以……重点不是‘孩子’。” 祝宸宁疑惑道:“那是什么?” 他忽然恍然大悟,脸皮也微微发红,“你、你是说,重点是‘有’的过程?” 李玄度点头,“至此我没办法靠她太近,不然就遐想联翩,体内气血控制不住的翻涌,即使念十遍清心咒也是徒劳,大师兄,你说这该如何啊?” 祝宸宁瞪大眼睛,“这么直白吗?” 他砸砸嘴又道:“什么时候珠雀也圆我一场金玉良缘。” 李玄度白他一眼,叹气道:“不过也无需如何了,她心念的玄郎并非是我。” 祝宸宁安慰道:“这也不一定,也许是姜家那小子在骗你。” 他这么一说,李玄度抬手摘掉发髻上的九星簪,收进怀里,又随手换上一根普通的玉簪,“我早间又找她确认过,她也承认了。” 他不知道她是何时就想起了李玄烛来,只知道,这就是她不肯正面回应他心意的原因。 也是她昨夜会说出那句‘男女有别’的原因。 只是她从前常说的那句‘我是女妖精,要懂什么男女大防?’还言犹在耳。 如今同风都不要了。 他苦笑:“一直都是我一厢情愿。” “别灰心,反正那人已经死了。” 祝宸宁恨不得自己没来找小师弟谈过这段话。 但他怎么记得小师妹说起过,珠雀啾啾有预知能力?会选人一生中美好的事情作为梦境基点,并非凭空造梦。 那就是说小师弟并非做了个荒唐梦,而是……预知梦?! 淡人祝宸宁微微睁圆了桃花眼,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眼神在小师妹和小师弟身上来回打量,这就是说这二人未来会…… 害!凌阳师叔的守身咒算是白下了。 又想小师弟性子顽劣,从小没少挨罚抄经,想来凌阳师叔的训诫也是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守身道印根本困不住他。 可人和妖怎么生得出孩子呢?没有先例啊,也许是他记错了珠雀的属性? 不知大师兄思维有多发散的李玄度,一路再未说话,自然也不会知道,大师兄在脑子里连他和苍清的喜酒都喝完了。 李玄度如今的心同石家村的枣树一起枯萎了。 既然枣树枯萎了,留在村里的众人便将树都砍了,正好当柴烧,日子总要重新开始,未来总会更好。 不过,这个村子还有一条漏网之鱼。 石有柱因为早就有所准备,昨个趁夜打上包袱溜出了村子,其实他家徒四壁也没有什么家当。 好在他让隔壁村来探亲的小甥,从那几个人手里偷来的小包袱里,有一盏漂亮的莲花灯,瞧着就价值连城,若是拿去城里卖了钱,他有柱这辈子就吃喝不愁了,还会讨不到婆姨? 这还得感谢石大一家也想沾这便宜,没将他的小甥供出来。 石有柱越想越妙,加快了脚下前行的步子,大路他不敢走,只能挑小路。 虽圆月高悬,偏偏天下起了雨,毕竟是中元节,又刚刚在村里经历了些吓人的事,听着小路两旁的树被秋风吹得沙沙响,不知何处的夜枭又嚎了两声,有柱紧紧领口,心里不免发毛。 他现在看哪都是鬼影憧憧,想了想从小包袱拿出那盏巴掌大的莲花灯,既然是灯那肯定能用吧?果然心念一动,灯便亮起来,盈盈灯光一下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 不再束手束脚,大步朝前走去。 未走几步,前面出现一少女曼妙身影,高高梳着飞天髻,襦裙曳地,披帛翩跹,发髻间垂下两条长长的红绸带。 这是仙女吧…… 还好他的眼睛没被人剜了,才能瞧见这等美人。 石有柱这么想着,紧走几步赶上前,“小娘子怎么那么晚独自走在路上?” 那少女回过身,瞧着不过笄年。 她眼眸流转,顾盼生辉,“我……找不到阿兄了,我想归家找阿兄,你能带我回家吗?” 石有柱被这少女惊为天人的容貌看呆了,色心又起、欲行不轨,口吃着答:“我、我……可以带你回家。” 少女却被他手中的莲花灯吸引,“这个可以给我吗?” 石有柱简直想将心都掏出来送给她,何况区区一盏灯,他递上前,“给你。” 见仙女低头轻轻把玩着莲花灯,石有柱吞吞口水,探手摸上了她的胳膊,“小娘子……” 剩下的话还在喉间未出口,忽觉脖间一凉,他本能收回手去捂脖子,只摸到一片温暖的濡湿。 血透过他的指缝不断往外渗出来,他的嗓子眼涌上一股股甜腥浓厚的血水,堵得他顷刻间喘不过气来,脚一软不受控制的跪倒在地,身子不受控制朝前趴去,眼前黑了下来。 仙女抬手间就划开了他的喉咙。 “你骗人,你根本不能带我回家。”豆蔻少女一脸纯真无邪,手里转着灯,提起裙摆,翩然离去…… 《辞花镜》卷完—— 作者有话说:在这里特别谢谢追更和评论的宝,我没有一一回复,有些是因为文中反转较多,以防剧透,有些是近乡情怯不知道该怎么回,但我每一条都有认真看,你们真的是我日更最大的动力,都说营养液是表达喜爱的,谢谢你们,500营养液加更奉上。[粉心][粉心] 第82章 进城后, 几人拒绝了何有为去京兆府廨的邀请,同他分开。 找客店的路上经过一小片池塘,苍清遥遥望见湖中的莲叶和莲蓬, 轻叹:“可惜已经过了荷花开的时节。” 如今池中只剩下大片碧色, 见不到一朵粉荷了。 “不过……有机会摘些莲子来吃也不错。” 姜晚义打马行在她身侧,笑道:“苍娘子若是喜欢, 我现在就可以替你去摘莲蓬, 不过莲子清苦, 没有糖橘好吃。” 苍清看了看天色,“算了, 天快黑了, 还是赶紧先去找客店。” 路边恰巧行过个道士打扮的老头, 听到他们的动静回头望来, 眼神“倏的”亮起来, 手上拿的幢幡也激动地颤了颤。 幢幡一面写着“卜卦测算”,另一面写着“一卦十文”。 很难不让苍清想起在扬州时, 她和李玄度替人问名测吉, 也是“一卦十文”,她还从他那骗来一两银。 苍清不自觉笑了,李玄度显然也想到此事, 苍、李二人的视线撞在一处, 又默契地别开。 这小动作没逃过老道士的眼,那么多人他谁都不看,偏偏拦在李玄度的马前, 在他眼前摇了摇幢幡,“小郎君,我看你红鸾心动, 好事将近啊。” 李玄度笑不出来,他旁边的祝宸宁倒眉眼弯弯,“小师弟,看来你的事可以峰回路转啊。” 姜晚义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打马回身,不怀好意地笑说:“恭喜李……李兄,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故意没点破几人的道士身份。 不曾想那老道转头看了他一眼,一双眼晶亮,“呀——这位小兄弟瞧着也是一样啊,姻缘近了,你未来夫人将星入命,是位贵主,保你平步青云,封侯拜相。” 姜晚义的笑容僵在脸上,将马头转了方向,“江湖神棍。” 他不笑了,换李玄度笑了,“姜爷,说你吃软饭呢。” “哎,话也不能这般说,都前世累下的姻缘,自有造化。” 老道眯着眼,又是一番掐算,“只是……姓姜的小郎君,你的红鸾星带凶煞,可能会有血光之灾,特别要注意离有水的地方远一些,也要离非正缘的娘子远一些。” 李玄度穷追不舍,朝着姜晚义喊道:“听见了吗?!离水远点,别想着替娘子摘莲蓬了。” 这老道笑眯眯说道:“二位小郎君可要记着,戒骄、戒躁、戒色,尤其要戒骄戒色,太傲、太自以为是,姻缘是会跑的。” 苍清最爱凑趣,立马问:“那我呢?我未来夫婿什么样?” 李玄度不再打趣姜晚义,牵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捏紧。 就连神卜算子祝宸宁,也安静等着老道回话。 老道看了苍清许久,几番掐算,“这位小娘子的红鸾星与天喜星相对似乎也……哎?似乎命里有两位夫婿,缘分拉扯颇深啊。”他又摇摇头,居然老实回答:“不,我竟看不出来。” 苍清有些遗憾,“那算了……” 见老道说谁都差不多,只当是话术,众人都听个乐没人当真,驾马离去,唯独祝宸宁留在最后,掐指粗略一算,眉头却皱了起来,他递给这老道二十文钱,压低声说道:“老道长有点能耐啊。” 之后几人继续前行,在京兆府廨附近住进一家客店,要了五间上房。 苍清以休整为由决定在此先住下,慢慢寻找神物,这倒也正常,毕竟之前他们也有在一个城住上几月的情况。 再者她脚伤未愈,不宜多行。 接下来的日子过的很快,只是五个人见面的时间,居然只有每日在客店大堂吃饭的时候。 甚至大多数时间,饭桌前只有祝宸宁、陆宸安、姜晚义三人,另外两人连个影都见不着。 今日又是如此。 祝宸宁三人正在一张桌上安静的各自用饭,隔壁桌客人的议论声传进他们的耳中。 客人甲:“我和你说,最近夜里可要早些回家,城中近来出现了连环杀人案。” 客人乙:“我也有耳闻,听闻行凶者是个女子,手拿一盏荷花提灯,面如观音行事却狠辣无比,只问人能不能带她回家,若是见她貌美答能却不能,便会被割喉。” 话音刚落,客店门口李玄度缓步进来,一手抱剑,另一手提着一盏荷花提灯。 粉色的花瓣栩栩如生,随着他走动的步子轻轻发颤,好似月下荷塘里正被清风拂过的真荷花,一阵秋风吹过,荷灯便悠悠打起转来。 祝宸宁同姜晚义一起望向他,以及……他手中的荷花灯。 不仅是他俩,连其他客人也被他手中的荷花灯所吸引,纷纷朝他投去目光。 李玄度摸不着头脑,“你们都瞧着我做什么?” 还好他是男子,要不然这家客店里的客人,估摸着会不记得结账就吓得跑掉。 祝宸宁挑着眉问道:“小师弟,你整日里去干什么了?这荷花灯又是怎么来的?” “我办点事。”李玄度走到桌前,将荷花灯递给祝宸宁,“这灯我买、我路上捡的,给……给你吧。” 说完,他便朝楼上走去,祝宸宁一脸迷茫地拿着荷花提灯,“捡的?给我?”又喊他:“你用过晚食了吗?” 李玄度头也未回,答道:“用过了。” 留下祝宸宁三人面面相觑,还是姜晚义先笑道:“他是想托祝道长将这灯送给苍娘子吧。” 祝宸宁叹气,“真拿他俩没法子,他们闹别扭倒辛苦了我。” 姜晚义只噙着笑不说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店里的客人又继续起刚刚未说完的话题。 客人丙:“什么呀,明明是个吸人血的妖魔,也是仙姿佚貌生得极美,所有受害人无一例外皆是品行不端的富贵公子哥,个个被咬破喉管吸血而亡,而她每次行事后,都会留下一张荷叶或是一朵荷花。” 客人甲:“现在除了曲江池,哪处荷塘还有荷花?” 说来也奇,这个季节曲江池的荷花还开得极好,一如仲夏。 这一次,客人丙和甲刚说完,客店的门口又出现了一个身影,也是祝宸宁熟悉的人。 苍清霞裙月帔,披帛随着秋风飘扬,恍若仙子临世,而她的手中偏偏正擒着一朵半开的荷花。 客人甲看着门口来人,打了个颤,压低声音对乙、丙说道:“要我说啊,色心是毒蛇会咬死人的,无论长得多美,咱还是躲得远远的,我吃完了,先回房了啊。” 其他有胆小坐不住的客人也都结完账跑了。 祝宸宁也是满脸的不解,他出声对来人道:“小师妹,你不是应该在房中吗?何时出去的?” 姜晚义也蹙眉发问:“你手怎么了?受伤了?” 他这一说,祝宸宁的目光也看过去,不仅是她的手,就连执着的荷花上,也沾有少量的血迹。 正吃着饭,注意力都在剑谱上的陆宸安闻言,也立马抬起了头,“苍师妹受伤了?” 苍清将手往背后一藏,“没事,路上不小心磕的,我先回房了。”说着便往楼上走。 “等等。”祝宸宁喊住她。 苍清回过身,“怎么了?” “你吃饭了吗?” “我不饿,你们自己吃吧。”匆匆说完,苍清又要走。 “等等!”祝宸宁再次将她喊住。 苍清犹疑地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祝宸宁将手中荷花灯递给她,“给你的。” 苍清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可看着灯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问他:“这灯怎么在你这里?” 祝宸宁回道:“小师弟说他捡的,叫我代为转交给你。” 苍清若有所思,用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接过荷花灯,什么也没再问,快步上了楼。 看着她如此,祝宸宁不禁蹙起眉。 自在这家客店住下后,苍清整日里闭门不出,不知道在做些什么,问也是敷衍过去,就连三餐也是由他们放在门口,而每次他去收食盒,便会发现里面的饭菜几乎未动。 祝宸宁轻声同陆宸安说道:“我这几日给小师妹去送饭,发现她吃得极少。” 队伍里无人不知,苍清极容易饿,三餐是绝不肯落下的,每一次吃东西她最积极。 陆宸安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她刚刚其实也听见了客人们的谈话,她收了剑谱,说:“苍师妹不是说要静心修养吗?为什么偷偷出门也不喊上我们,要不……我们明日跟踪她瞧瞧?” 祝宸宁摇头,“就咱俩?肯定会被发现的,这种事还是得找小师弟啊。” 陆宸安:“小师弟现在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哪里找得到人,日日不在客店里,也很可疑。” 二人一合计,目光齐齐看向低头吃饭的姜晚义。 姜晚义头也没抬,“二位道长,想让我跟谁?” 祝宸宁:“跟小师妹。” 陆宸安:“跟小师弟。” 姜晚义吸溜一口面汤,淡然说道:“我可只有一个人,不会分身术跟不了两个人。” 祝宸宁赶忙同陆宸安咬耳朵,“师妹啊,小师妹前几日找我,让我给凌阳师叔送张传音符。” 那日祝宸宁正在房中读书,苍清独自敲开了他的房门。 祝宸宁将人迎进屋内,“小师妹?身体可完全好了?” 苍清似乎很谨慎,进屋后便将门关上,才道:“大师兄,我想麻烦你给凌阳师叔送张传音符,我有事情想问他。” 祝宸宁笑道:“这事你怎么不去找小师弟?” 苍清只道:“不是都一样吗?” 祝宸宁当时还在心里摇头,小师弟和小师妹之间的事他多少知道了些,但劝哪个都不是,他道:“行吧,小师妹要问什么?” “如何取出锁灵珠。” “你要取锁灵珠?”祝宸宁断然拒绝,“不可,要不是这东西护着你的心脉,你早死了,如今你心口刚受过重伤,取了还能不能活都未知,幼时的痛苦你还想再来一遍吗?” 苍清的眼里先是诧异而后是无奈,“大师兄果然知道了啊。” 祝宸宁道:“你在山神庙里,拖着我的动静实在太大,迷迷糊糊醒转过几次又晕了。” “大师兄不怕我?” “我为何要怕你,你是小师妹啊,你完全可以直接告诉我们你就是苍苍。” 祝宸宁刚讲到这,暴躁陆宸安一拍桌子,大喊出声:“你说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告诉我?” “嘘……”祝宸宁看了眼姜晚义,见他依旧专心吃饭,才小声对陆宸安解释,“她之所以一直没告诉我们,也是怕我们不接受她,我想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小师妹才不想让小师弟知道,我们得替她保密。” “怪不得……她第一次见你我,就同我们如此亲近。”陆宸安情不自禁扬起一个笑,转头对姜晚义道:“跟小师妹!” 祝宸宁也笑,是啊,怪不得她如此了解自己,他初时还错将她当成了喜好美男子的狂徒。 可是那夜在山神庙里,他也模模糊糊听到了苍苍虐杀石五郎的声音,他收起笑,很郑重地对姜晚义说道:“无论阁下发现了什么,请先同我们通声气。” 姜晚义点头,“祝道长不必如此客气,喊我晚义即可。” 第二日,苍清果然再次出门,姜晚义在祝、陆二人期待的目光下将斗笠往头上一戴,悄无声息地跟上。 可出了客店后,姜晚义却没有继续跟下去,他随手折下路边一片柳叶,飞身上了一户人家的屋顶。 柳叶放在嘴边轻轻一吹,随即不知从何处冒出一人,在他身侧站定。 姜晚义轻声吩咐:“你,去跟着她,有任何消息先来禀我。” “是。”他身侧的灰袍人恭敬答道。 姜晚义又平静地交代了一句:“不管你与她之间有何前尘恩怨,不准伤她。” 等灰袍人离去后,姜晚义跳下屋顶,在路边买了袋蜜煎,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说:再次申明,1V1纯爱战神,放心食用。 【荷花提灯】与【引魂灯】不一样,荷花提灯就是上元节纸糊的那种,可以提在手里的,引魂灯的样子参考宝莲灯,另外之前出现过的【引魂烛灯】就只是用来引魂的普通烛灯,如果用的是蜡烛,喊它引魂蜡烛都行。 第83章 祝宸宁和陆宸安在客店大堂坐了一下午, 终于在傍晚时分等到姜晚义回来。 此时天际边已经染着层层霞裾,姜晚义踏过夕阳走进客店,余晖只罩亮了他半张脸, 以及他手中的半串糖葫芦。 难得见到常年笑脸迎人的他面色凝重, 祝宸宁心里闪过一丝不安,赶忙问:“如何?” 姜晚义在桌前坐下, 取掉头上斗笠放到桌上, 压低声答道:“今日又有人死了, 我跟过去的时候,已不见苍娘子, 只见到死者身边留有一张荷叶。” 他又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斗笠旁, “我还在现场捡到了这个。” 祝宸宁看到桌上那一小戳被血染透的动物毛发, 心不由自主地发紧。 陆宸安先他一步拿起桌上的毛发, 看了半天, 毛发整个都被血染红了,已瞧不出本色, 这死者到底是留了多少的血? “这是……”她脸上神色几番转换, 而后坚定说道:“绝不可能。” 祝宸宁轻皱起眉,他什么也没说,只道:“晚义在外跑了一天, 先坐下吃饭吧。” 等饭菜上齐, 姜晚义也已经吃尽手中糖葫芦,随意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拿起筷子就开吃, 见另外两人迟迟不动,才问道:“二位打算如何?” 祝宸宁不答。 如何?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城里出现了专咬人喉咙的杀人妖魔, 还巧合的有个留下荷花、荷叶的习惯,很难不叫人往苍清身上想。 明明不该心生任何怀疑,但是……山神庙里的记忆时不时在他脑海中闪回。 陆宸安回:“能如何?反正不会是我小师妹做的,我信她。”说完,她拿起筷子也埋头吃起来。 姜晚义垂着眼看不清是何表情,只听他道:“都说真正的朋友之间不应该有秘密,不如找机会直接问清楚。” 这个道理祝宸宁最了解不过,手中筷子拿起又放下,再拿起,最终还是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叹气:“再看看吧。” 这么一句话他也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说出来。 姜晚义轻笑一声不再说话,自顾吃饭。 一时间桌上都沉默下来,只有碗筷相碰的轻响,在这样安静的场面下,门口传来个男人的声音,打断了三人各自的思绪。 “我来得不巧啊,几位道长正在用晚食呢?” 祝宸宁侧过头,见来人是京兆府尹何有为,他起身抱拳客气道:“何府尹亲临所为何事?” 何有为今日并未穿官服,只一身素袍,他连忙虚托一把祝宸宁的手,在大堂中四处搜寻了一遍,才面上带笑说道:“仙姑不在?” 祝宸宁点头,“何府尹寻我师妹有事?” 何有为又四处看了一眼,“这店甚是简陋,要我说还是住我那去,我自给几位安排妥当。” 祝宸宁暗想,这离京兆府廨并不远,也算是中心地带,可算不上简陋了,怕是客套话。 不想何有为坚持说道:“何某人不才,同仙姑和李道长也算是旧相识,住我那去也能让我尽些地主之谊。” 祝宸宁只能推脱道:“多谢府尹好意,只是我小师妹一向是有主意之人,她决定的事,我们也不好干涉。”他不想再同何有为讲场面话,于是又问:“何府尹此来是有何要事?” 何有为这才作罢,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来告知仙姑一声,之前石家村的村正,扛不住审讯在狱中病故了。” 祝宸宁自然知道他不可能为了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亲自跑一趟,但还是点头接话:“我会转告给小师妹。” 果然,何有为说完这事也不走,自行在隔壁桌坐下了,见他们三个的目光都朝他看过去,面不改色笑道:“道长吃你们的,不用管我,我就在这里等等仙姑和李道长。” 结果这一坐,直接坐过了饭点,老狐狸何有为的面皮确实非一般人可比,脸上依旧不见丝毫尴尬。 倒是另外三人各有心事,先坐不住。 姜晚义拿长凳当床,环臂当枕,翘着腿闭目养神,脚一点一点的,也能瞧出耐心有些耗尽了。 陆宸安又拿出她百两银买来的剑谱细细研读,只是半天也不见翻页。 唯有祝宸宁望天发呆,最是难熬,只能先开口:“何府尹,我小师妹和小师弟最近……” 他停顿半天终于找到个勉强合适的词,“很忙,你有什么事和我们说也是一样的。” 何有为看了看外头越来越黑的天色,想到城中有两个杀人魔,他今日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得早些回家才行。 “好吧,何某确实遇上了一些麻烦。” 之前提到过的那位家中丢了女使,解组归田的郭老员外,如今女使虽已寻回,可家中最小的公子今日大白天的竟又失踪了。 这小公子是郭老员外年过五十得来的孩子,全家从上到下无论兄弟姊妹,都将他捧在手心里宠着长大,今年将将十八,生得个天真的纨绔性子,只知斗鸡走狗,扎在花堆里。 联系到近日城中的割喉连环杀手,以及专杀纨绔的吸血妖魔,这位小公子的处境真真堪忧。 本来这案子是县衙在办,可郭老员外惊惧交加,急得一病不起。 也正因何有为替他家寻回了女使,眼下更是将他看作救命稻草,今日便急急将他请了去,偏这老员外又门生遍天下,何有为真是拒不得也得罪不起。 又闻京中来了几位贵人,此时也正借住在老员外家中,他自也想表现一番,无奈才能有限。 何有为一口气说完,擦擦额间的汗,一脸无可奈何的模样,“这才不得已都这个点了,又来求助仙姑。” 祝宸宁听完凝眉想了一会,回道:“若我小师妹回来,定会转告与她,无论如何,明日我们会先去一趟老员外家,还需何府尹引荐。” 这事既然可能牵扯到城中吸血的杀人妖魔,他就一定要去瞧一瞧。 “一定一定。”何有为连连作揖,但还是说道:“若是仙姑和李道长肯亲自出马,何某自然万分感激。” 解决了一大心事,何有为半刻也不多待,松快得出门离去。 像是计算好的,何有为前脚刚走,苍清便回来了,见到三人还在大堂,楞了一下,“你们怎么还没回房?” 她手中如旧捧着一束荷花、莲蓬。 祝宸宁赶在她上楼前说道:“刚刚何府尹来找你,说是石村正在狱中病死了。” 苍清提起裙摆正要上楼,毫不在意地回道:“死了就死了,这种人活着也是浪费空气。” 祝宸宁眉头又不自觉地拧起,苍清今日穿了一件石榴色的罗裙,眼下裙角边有一片颜色,较之附近要深上许多,不知是水渍还是? “还有一事,那家丢女使的老员外家的小公子失踪了。” 祝宸宁顿了顿,目不转睛看着苍清,开口说:“好像和城中专杀纨绔的吸血妖魔有些联系。” 苍清的身形明显一滞,她转过身重新走回桌前,“郭老员外家的小公子??何有为想请我帮忙?” 祝宸宁点头。 “你们答应了?” 祝宸宁再次点头。 “这种小事你们去吧,让姜爷帮你们。”苍清看似无意地拨弄着荷花瓣,小狗眼贼兮兮地转着,明显是犯了错的神色。 李玄度要是在的话,定会嘴贱说一句“小狗不要斜眼看人”,然后心满意足地挨揍。 姜晚义被点名,问道:“那你呢?” 苍清不自然地笑了笑,“我想再修养修养。”说完提着裙摆匆匆上了楼,她眼下行动自如,还需要修养? 三人互相看了眼正要散场,结果李玄度又从楼上走下来,见到他们三个也是一愣,问出了同样的话,“你们怎么还没回房?” 祝宸宁扶额叹气,“小师弟,你这么晚了要去哪里?” 李玄度看了眼姜晚义,支吾半天只憋出一句,“有点私事。”便急匆匆走出客店。 姜晚义不等祝宸宁开口已出声,“小爷帮你们去瞧瞧。” 于是本来要回房的祝宸宁又坐回凳子上,直到客店的伙计锁好门,先行回后头睡觉去了,只给他们留了盏烛灯。 后来陆宸安也撑不住回了房。 夜渐深,姜晚义才翻窗进来。 他一身狼狈,整个人都湿透了,耳朵尖莫名有些红,竟也支吾起来,在祝宸宁再三催促下,他才回道:“李道长他……他去了燕馆歌楼。” “什么?!”向来云淡风轻的祝宸宁,差点在万籁静寂的夜里喊出声,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那你又是怎么回事?怎么全身都湿了?” “那简直是个狼窝,我……差点没出来。” 真是很难得能在姜晚义脸上看到窘迫的表情。 事实上,姜晚义还藏了些没说,燕馆里的小姐、小倌们确实太热情了些,但他脚下生风,想出来也不是难事。 只是他在出来后,又跑了一趟郭老员外家,在他家西院遇见一位小娘子,他自认这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漂亮的小娘子,比天上的繁星还要耀眼……然后看走了神,一不小心摔进了池塘里。 他姜晚义什么都行,唯独不会水,但即使不会水以他的轻功,也能在水面上来去自如,不至于就落进水里去,最后还要那小娘子捞他上岸,实在稀奇。 他可是道上令人闻风丧胆、赫赫有名的姜爷,现在居然被一个陌生的小娘子知道了自己最大的弱点。 想到小娘子那湿透的榴花色裙子,又觉得丢人,不由恼火起来,面上跟着发烫,匆匆说道:“我先回房了。” 姜晚义噔噔噔跑上了楼。 独留祝宸宁一人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唉声叹气。 小师妹那边已经是疑点重重,他作为大师兄自然是要信她护她,可这若是她不受控制的无意识行为呢?他该如何做? 他自诩正人君子,从不做背德之事,却也有一天会在道义与亲疏间迟疑不定。 另一边小师弟还不省心,竟去逛燕馆歌楼彻夜不归,又想起刚入城时那老道说的话来。 戒骄、戒躁尤戒色。 他当时推算过,那老道算得不错,小师弟这姻缘不好得,中间还带着劫。 他气得牙痒,长兄如父,他非得请出云山观的家法来,好叫他浪子回头。 又想晩义的姻缘确实带凶煞,有血光之灾,那老道也明确说了要远离有水之地,可如今他偏偏已经遇上水,也真是叫人担忧……早知今夜就不该让他出门。 思来想去,祝宸宁毫无睡意,在大堂中枯坐一夜。 第84章 直到烛灯燃尽, 天光洒进客店大堂,一夜忧思的祝宸宁才在伙计开门迎客时,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等早市开张的时候, 街上和客店里渐渐多了人气, 姜晚义和陆宸安也下楼来,二人见到他, 都是一脸诧异。 “师兄一夜未睡?” “祝道长一夜未睡?” 不怪他们能瞧出来, 祝宸宁此时眼下乌青, 愁得眼里都生了红血丝。 祝宸宁有气无力道:“坐下吃朝食吧。” 姜晚义落坐,先往自己的莲子粥里加了半勺砂糖, 才问:“李道长还没回?” 话音刚落, 李玄度款步而来, 相比起祝宸宁, 他虽瞧着有些疲累, 但精气神还算不错。 走进客店见到几人,竟破天荒的也在桌前坐下, 说道:“有些饿了, 麻烦大师姐也给我盛碗粥。” 陆宸安给他递去一碗莲子粥,他真就安安静静低头吃起来,吃完一碗, 打算再来一碗, 似乎是真得很饿。 姜晚义有意拱火,促狭道:“李道长忙了一夜,想来是真饿了, 只是这精力可真好。” 祝宸宁听了这话,立马气不打一处来,“小师弟!师兄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李玄度被他的态度唬了一跳, 抬起头,嘴里还咬着筷子迷茫问道:“什么?” 客店里已经有了不少客人,祝宸宁一夜未睡脾气正燥,此时压着火,还是想给师弟留些脸面,放低声音说:“昨夜去哪里鬼混了?” 闻言李玄度又低下头,吃起碗里的莲子粥,“没去哪,见几个人。” “是去见了什么仙娥吧?” 李玄度再次抬头,这次眼里带着犹疑。 此时离得近,祝宸宁看清他前襟粘着大片的胭脂,冷笑道:“师弟心醉杜韦娘,可也格外疏狂啊?” 他这话一出,李玄度放下筷子,目光凌厉直接扫向了姜晚义。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姜晚义,赶忙抬起双手摆了摆,“这不是爷本意,是你大师兄委托我的。” 李玄度冷声道:“你不是从来只做死人生意吗?跟踪我是你自己不想活了?” 姜晚义干笑道:“友情帮忙,没收钱,不算生意。” 祝宸宁“啪”的一拍桌子,“你这是承认了?!”桌子太硬,痛得他直甩手,更是怒上心头,“师妹,将戒尺拿给我。” 大师姐这回没有神游天外,真就默默从袋中掏出一把铜制戒尺,递给了祝宸宁。 李玄度无语,“大师兄……你来真的?不如先听我辩解一番?” “伸手!” 偏偏苍清正好下楼来,她今日换掉了石榴色的朱色裙子,穿得是藕粉色衣裙,倒是很像荷花成精了。 见到这场面,荷花仙子第一句问得是:“小师兄犯了什么错,连戒尺也请出来了?上次见他被打手心还是小时侯背不出文章。” 第二句是:“昨夜没有夜宵,虽然那些玩意不好吃,但也真是饿死我了,今日朝食是什么?” 祝宸宁彻底怔住,小师妹是不是糊涂了,这两句话的信息量也太大了。 一则点明了她知道小师弟儿时,不就承认了她是苍苍? 二则那些玩意儿不好吃?!哪些玩意儿??? 祝宸宁拿着戒尺,一时竟不知如何行动。 苍清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盛一碗莲子粥,开始一颗颗往外挑粥里的莲子,挑着挑着突然皱眉说道:“小师兄几日不见,你身上怎么这么重的脂粉味?” 李玄度也没料到今日二人会撞个正着,闻言下意识拿手遮住了自己的衣襟。 苍清挑光了碗里的莲子,舀了口粥送进嘴里,又说:“别遮了,已经看见了。” 李玄度二话不说放下手,随手施了个避尘决,衣服上的污渍通通消失,只是这香气依旧满怀。 祝宸宁看着眼前的景象,是真不知自己该站在小师弟这边,还是该站在小师妹这边。 他破天荒地想,小师弟为什么就不能在回来前,就将痕迹消干净?是要破罐子破摔吗? 又想小师妹果真完全不在意小师弟,所以已经无所谓让他知道她就是苍苍?不打算再演了?还有……她到底算不算承认自己这几日真的在外行凶? 他来回左右摇摆,最后泄气地将戒尺往桌上一扔,他真是操够了这老父亲的心,不管了! 苍清也说道:“将戒尺收了吧,多大点事。” 祝宸宁又燃起希望,试探地发问:“小师妹你知道是什么事?” “不知道。”苍清摇头。 祝宸宁叹气,似乎是难以启齿,“小师弟他……他……”他了半天还是没说出来。 倒是李玄度听不下去自己开口了,“我昨夜去了燕馆彻夜未归。”他朝着祝宸宁伸出手心,眼睛却看着苍清。 “大师兄打吧。” 见如此,祝宸宁又去摸桌上的戒尺,结果摸了个空。 苍清比他快一步将戒尺摸走了,“去燕馆歌楼要挨戒尺?那我们在扬州的时候就已经去过了,大师兄难道连我也要打?” 她抬起头,眨巴一双大眼瞧着祝宸宁。 苍清是真诚地发问,听在祝宸宁耳力变了味,他看着小师妹居然对自己用小狗眼攻势,一摆袖子,“算了,小师妹都这么说了,吃饭吧。” 倒是李玄度听明白了她这个意思,她是真的不想挨戒尺,也是根本没在意他夜不归宿去了哪,抿抿嘴没再说什么,自顾继续吃饭。 只是筷子在碗里搅了半天,也没再送入嘴中,莲子粥它不香了!气吃饱了! 自进城也有半个月了,难得五人齐聚一堂,可这气氛多少有些……奇异。 看得出姜晚义在幸灾乐祸,嘴角根本压不住,只能一口一口不停往嘴里塞粥。 苍、李二人在冥府时默契得能穿一条裤子,叫他吃了亏,如今因一个想不起的“故人”,有了嫌隙。 所以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陆宸安满脸迷茫,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总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又什么也不明白,谁叫她后面出神又没认真听来着。 李玄度眼下倒是已经瞧不出有什么情绪,苍清则心情似乎很好,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而祝宸宁是真的真的真的!心很累。 大家都各怀心思地吃着各自碗里的饭食,最终还是苍清开口说道:“今日何有为会来吧?姜爷你下午同大师姐和大师兄去一趟郭老员外家,小师兄你……随意。” 姜晚义问道:“那苍娘子你呢?”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说着苍清轻轻一推碗筷,“走了,今晚上给我留饭啊。”她又特意嘱咐一句,“可千万别再点任何和莲子有关的东西。” 她前脚走,李玄度后脚也放下筷子上了楼,“我去补觉。” 祝宸宁在心里哀叹:果然小师妹连装都不装了吗? 可又不敢直言去问,怕听到他心中最坏的那个消息。 下午祝宸宁三人去了趟老员外家,他家朱门气派占地很大,据说是老宅重建时,将周边几户邻家都买了下来,分成东西两个部分。 东边又划出好几个院子,住着老员外一大家子,西边与东边由回廊和月洞门相隔,建有花厅正厅厢房,皆用来待客。 据说西边现在有贵客住着不好惊扰,今日他们三人便由何有为带着,只来到东边院子。 路上祝宸宁轻轻喊了一声,“晚义,你一直瞧着西边傻乐,在想什么?” 姜晚义这才回过头,随口回道:“没什么,就是见老员外家来去仆侍众多,在想那郭小公子身边恐怕跟着的人更多,也不知道怎么丢的。” 这话有理,这家的小公子是众星捧月长大的,身边伺候的人绝不会少,怎么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丢了呢? 老员外已经缠绵病榻起不来了,出来接待的是这家的长子郭大郎,他倒是个很得体的人,规规矩矩将人请作上宾。 将基本的信息说了后,又得知这家的小郎君是在昨日早上,曲江的荷花池畔,见到一位划舟采莲的小娘子,就一眼将这十八、九岁的小公子勾得五迷三道。 直夸是仙女降世。 小公子本就是纨绔,认定了小娘子不过是普通人家的采莲女,非让下人又找来一条小乌篷船,也不要人跟着,说是怕被打扰了好事,自己驾着小船就往池中而去。 在岸上的仆侍,只见到两条船在藕花深处相撞,自家小郎差点摔进池中,还是那小娘子拉了他一把,结果自家小郎趁机跳到了人家的船上。 毕竟离岸边还有些距离,仆侍也不听不到小郎同那小娘子说些什么,只见到二人进了舱内,有船篷盖着,又有另一艘乌篷船交错遮掩,四处接天莲叶,根本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那娘子似乎喊了一声“我的宝贝儿”。 仆侍只当自家小郎成了,几人还为此调笑几句,之后便傻站在岸上等着,看着池中大大小小的锦鲤,跃起落下发出轻重不同的扑通落水声,嘿,这鲤儿越得可真高。 直从上午等到下午,才终于有人觉察出不对劲,他家小郎哪有这好身子?能那么久? 等重新找船再过去看,船上哪还有一个人影。 不管是自家的小郎君还是那美娘子,统统不见踪影,找来何有为的同时,也将整个曲江池找了一遍,哪哪都没再见到二人身影。 问过仆侍们那小娘子样貌如何,远远只瞧清她穿着石榴色的衣裙。 石榴色? 祝宸宁越听越心惊,昨个小师妹穿得正是石榴色的裙子,裙角还有一片深渍。 再配上那个杀人妖魔只猎杀纨绔公子哥的传闻,还有那一戳被血浸透的动物毛发,联想起自家小师妹最近种种奇异行为,心也越发沉重起来。 几人又来到这郭小郎君的屋中,不过是烟暖炉香,各处堆金叠玉,也没瞧出同其他贵公子的屋子有何区别。 各处瞧完,几人告辞离去,何有为再三拜托,一度提起苍清,希望他的仙姑能出手帮忙。 你来我往的客套话自然又是祝宸宁来答。 出了老员外家的宅子,姜晚义先他们一步离开,不知道跑去了何处,看方向是往西边去了。 祝宸宁愁眉不展往客店走,陆宸安相当不能理解他这般心情,她认为这事根本不可能是小师妹做的,她亲自带大的妹妹,她能不知晓她的心性? “师兄,你就放一百个心,小师妹即使真遇上纨绔,定也只是将人打一顿。” 祝宸宁也不知该如何同她解释。 到客店时已是饭点,他找了常坐的位置,端正地支着头呆呆望着门口。 陆宸安陪着他坐下,看着他黑眼圈更深,从怀里掏出一颗丹丸眼疾手快塞进他嘴里。 “熬夜伤肝亦伤肾,补补。” 又安慰道:“师兄啊,孩子大了总有自己的思想,你就别瞎操心了。” 祝宸宁完全不反抗,想也没想囫囵咽下丹药,又继续支头望着门外,那是瞎操心吗?那关系着这个家会不会分崩离析。 陆宸安见他不说话,也支着头,神游天外。 戴斗笠的姜晚义最先出现在门口。 “一个。” 祝宸宁喊来人坐下后,又继续发呆。 今日穿藕粉色裙子的荷花仙子苍清,第二个出现在门口,果然手里依旧拿着莲蓬并一朵荷花。 她早上就说过要等她吃饭,所以不用人喊,走过来挨着祝宸宁坐下了。 祝宸宁:“二个。” 苍清先给自己盛了碗汤,而后看似不经意地问道:“那郭家小公子可寻到了?” 姜晚义答得她,“没有,说是在藕花深处同一美娘子一起失踪的。” 苍清正在喝汤,忽然咳起来。 祝宸宁犹疑地看向她,正要问些什么,李玄度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已换掉早间沾了胭脂的衣服,眼下穿得是荷叶绿的圆领袍。 荷叶配荷花,倒是天生一对。 祝宸宁来了精神,“三个。” 李玄度同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要上楼,门口又进来一位面如观音的小娘子,亦步亦趋跟在李玄度身后,要跟着上楼。 祝宸宁说:“怎么还有第四个?” 桌前的另外三人也都齐齐望向了这位小娘子—— 作者有话说:大师兄真是操碎了一颗老父亲的心。 少年心醉杜韦娘。曾格外疏狂。——侯置《风入松(西湖戏作)》 第85章 这小娘子不过笄年, 螓首蛾眉,确实是个美人。 穿着打扮瞧着却很复古,她高高盘起的双环飞天髻, 与本朝的样式不大相同, 发髻上没有多余钗饰,只有一荷花木簪, 以及两段鲜红的绸带, 长长的一直垂到她的后腰。 衣带翩跹, 襦裙曳地,披帛飞在身后, 像是壁画上下来的仙娥。 姜晚义揶揄, “李道长心态不错, 这么快就换人了?” 李玄度回头看了眼身后跟着的人, 面色古怪。 手一抬, 朝姜晚义的碗里掷去一枚铜钱,“不如你, 竟去爬郭老员外家西院的墙头, 私会女眷。” 铜钱掉进碗里,姜晚义面上一惊,又很快恢复神色, “原来今日下午躲在门后之人是你, 亏李道长自诩君子,竟听人墙角。” “你记错了,自诩君子的是我大师兄不是我, 我最爱听墙角。” 李玄度显然没打算放过他,“我倒是与你今日见的那小娘子特——相熟。”他故意拖长了音,“生死之交, 可要替你引荐说上两句好话?” 这回姜晚义确实是自讨了个没趣,皮笑肉不笑说道:“不必了。” 祝宸宁看着这二人唇枪舌战,虽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也不知他们下午发什么了何事,可看着小师弟身后的美貌小娘子,这下是真急了。 他站起身去拉李玄度,“小师弟,过来……” ‘坐下’二字还未出口,小师弟的衣袖也未碰到分毫,只觉自己喉间一阵凉风袭过。 苍清的反应要比祝宸宁快,瞬间站起身将他往旁边一扯,抬手间荷花杆尖尖的断口处,已经划在了那小娘子的喉头,她黑下脸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就差一点点,祝宸宁大概就见不着明日的朝阳了。 陆宸安吓得站起身,姜晚义也是面色一沉放下手中筷子,警惕地看着来人。 李玄度同时出声,执剑喝道:“你干什么?!” 那小娘子被他这么一凶,居然委屈地瘪下嘴,“我以为他要伤害阿兄。” 李玄度收了剑,沉着脸,“我说过很多遍我不是你阿兄,别再跟着我!若是再动手,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苍清也放下手中荷叶,仗势欺人,跟着凶道:“他是不是你阿兄我不管,但你要是敢动我阿兄,我让你魂飞魄散。” 说完还朝那小娘子龇了个牙。 李玄度探究地瞧了苍清半晌,而后转开目光走到桌前,问道:“大师兄找我有事?” 祝宸宁惊魂未定,对他摆手,没好气道:“你爱干嘛干嘛去,管不了你了。” 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打算让几人坐下好好谈谈,把话说开,如今这心思,也随着颈项间袭过的凉风烟消云散了。 李玄度确实有急事,也不再多说,快步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又“砰”的一声关上门,将仍跟在他身后的小娘子隔在了外头。 他拿出一张传音符,指尖在符上虚划几下,给他师父发去了传音。 语毕,手指向上一划,传音符顷刻间燃尽。 他揉揉眉心坐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 刚进城时,苍清提出整队休整,之后她将自己关在屋内,每日饭食先头都是他在送,只叩三下门,将食盒放下就走。 还会顺带些小食,给她补充随身背的小包,方便她饿时也有东西吃。 之后大约几日前,他师父送来一张传音符,大意是:京中有人同妖族乃至外族勾结,要他速去查明,并告诫他,除同门之外不得泄露半分。 按照以往,他们师门四人会一起行动,但是苍清闭门不出,队伍里又多了姜晚义,每次抽空要同大师兄说时,这小子总能精准出现在眼前,思来想去他只能独自行动。 给苍清送饭的任务也托给了大师兄。 此时,太子欲亲自出使夏国谈判,京兆府是必经之路,如今太子一行人正借住郭员外家中暂作休整。 这老员外年轻时曾官至光禄大夫,即使告老还乡,依旧门生遍地。 而德顺长公主竟也跟着太子前来,理由是她的亡夫平国公穆将军,在与西夏军作战时死不见尸,她是来寻找真相并带他的尸骨回家的。 谁不知长公主与穆将军貌合神离,根本没有情意,这官家也能同意? 师父传达的意思是,若抓得太紧,敌人又怎会露出马脚? 太子和长公主的仪仗队是浩浩荡荡、光明正大前来的,另外还有三皇子昭王,六皇子暻王,也都以正当或不正当的理由,明着或暗地里来到了京兆府。 官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算大的京兆府如今成了皇子、公主的聚集地。 李玄度最先查的是郭员外家,蹲了两日,都不见太子和长公主有何异动,倒是见到了祈平郡主,被长公主派人看着,哪也去不了,正在发疯,他还找机会嘲笑了她两句,差点被赏了一鞭子。 而后他跟着昭王去燕馆歌楼又蹲两日,这人也是只知喝酒听曲,不见异样。 至于六皇子暻王藏得极好,至今未发现他的行踪。 再后来便是,早上睡觉,下午蹲老员外家,夜里蹲燕馆,城里的杀人案他也有所耳闻,所以中途交接时必会回趟客店,确保另外几人的安全。 前日下午在离开郭员外家时遇到个卖货郎,摊车上挂着一盏漂亮的荷花灯,卖货郎说是在员外家墙外的街上捡的,想起苍清想看荷花,所以就顺手买了。 昨日夜里在燕馆,等了大半夜终于见到一位可疑女子,戴着整脸面具,进了三哥昭王所在的厢房。 他近前探听。 隔着门只听昭王说道:“本王不屑与你这狐妖为伍。” 而后就是狐妖女子的笑声,“昭王好骨气,只是这骨气可不能让你登上王座。” 屋内安静了片刻,昭王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么多皇子,怎偏要选我?” 狐妖女子呵呵娇笑,“昭殿下怎知我只选了你,殿下还是好好考虑一番,想通了便以此为信。”女子说完这句话,便传来了要离开的脚步声。 李玄度忙闪身躲进侧边走廊里。 狐妖女子出了房门,她似乎有所察觉,鼻尖轻嗅,往他的方向瞟了一眼,而后莞尔往另一边走去。 李玄度忙跟上,见她左拐右拐又进了另一间厢房,这一次上前探听,屋内却毫无声息,他迟疑地推开门,刚开一条缝,耳中立马传进不堪入耳的喘息声。 刚刚明明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红着脸快速扫了一圈,屋里只有寻欢作乐的,不见那狐妖女子。 他也因坏人好事,在尖叫声和他惶恐的道歉声中,被连砸几盒胭脂,他挡掉一盒还有一盒,弄脏了衣袍。 可人居然跟丢了,他亲眼看着女子进到这房间,厢房位置何时发生的变化? 四处遍寻不见,天亮后回了客店,他清楚记得自己和苍清已经有十一天不曾见过面,所以想着回房换身衣服就行,万万没想到就在今早,两人居然会碰见。 一开始他有些慌怕她误会,后头又赌气故意说自己去过燕馆。 但她果然毫不在意。 这自然令人烦闷,但论烦躁还得是今日下午。 他如往常在郭员外家的西院蹲点,约莫到了申时,他再见那个戴着面具的狐妖女子出现在西院。 这女子先是进了长公主的屋子,不过片刻又出来去了这家的书房。 他心生疑虑,异常谨慎地上前屏气凝神去听,屋内没有任何声音,有了昨夜的经验,这次他没有轻易行动。 墙头处却在这时翻身进来一人,因有假山挡着,他也只瞧见迎风飞起串着铜钱的红绳,不及多想只能推门躲进书房,果然屋中早已无人。 他放轻脚步在书房中打转,屋外廊下传来一男一女两道声音,皆是他熟悉的。 女声说道:“又是你?是特意来谢我的?” 男声语气温和,笑回:“确实该谢娘子昨夜落水的救命之恩,在下无以为报……” 女声忙道:“打住,可别是什么以身相许啊,你知道我什么身份吗?你就想高攀?” 男声依旧在笑,“小娘子多虑,我是想问多少银钱可以买断你昨夜的记忆,替我守住不会水的秘密?” 在书房里的李玄度握拳抵在唇前,只是这嘴角倔强地往上翘,就是压不住啊。 原来姜晚义不会水。 那女声骄傲回道:“本郡主不缺钱,你还有什么其他能拿出手的吗?” “郡主?哪个郡主?” “正是祈平郡主。” 一阵沉默。 姜晚义大笑:“别逗了,你要是祁平郡主,那爷就是平国公穆将军,骗人骗到你爹头上了。” 又是一阵沉默。 听得门外郡主深吸了一口气,反复嘀咕着:“别生气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别生气别生气,别和狗儿子他生气。” 不多时,郡主平下心气,若无其事换了话题:“你长得不错,那方面也很行吧?要不你教教我?” “你这腿怎么长的?昨夜跑那么快……” 不知外面是何动作,只听见姜晚义似乎受惊不小,急急后退,背“哐当”撞在书房的门上。 郡主还在继续:“你慌什么?哎你身上这些摇晃的铜钱,这么近的距离怎么没有互相撞上?” 她话音刚落,铜钱便随着摆动互相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别动手动脚!”这回姜晚义不笑了,“你还想强取豪夺?”他不仅不笑,他甚至快起了杀人灭口的心。 书房里的李玄度,不会知道姜晚义想的是什么,终于还是没有控制住笑出了声,碰上祈平郡主,真是姜晚义这只笑面虎的报应。 “谁?!”一枚铜钱随着姜晚义的声音穿透窗纸,朝着李玄度急射而来。 李玄度偏头,抬手夹住铜钱,正打算推门出去坦白。 门外白榆却直接拉着姜晚义跑了,“快走!不能让母亲知道我又要偷跑出去。” 见人走了李玄度便作罢,他记着姜晚义这仇许久了,这人故意告诉他“李玄烛”的事,还天天凑在苍清身边,左一句娘子右一句娘子格外殷勤。 有人能治他真是令人心情愉悦。 但李玄度也没笑多久,就笑不出来了。 他遇上了缠人的、陌生的、坚持喊他“阿兄”的奇怪小娘子。 就在这间书房里。 书房应当是郭老员外的,收藏了许多前朝的破烂旧兵器。 其中有一套战甲,看这制式并非大宋所有,也不像是邻国的,倒更像是土里挖出来的旧物…… 他的手刚碰到战甲,身后悄无声息出现一人,一下拉住他的衣摆。 “阿兄!” 李玄度侧身后撤数步,衣摆从眼前陌生小娘子的手中滑落。 他手掌一翻,手心中瞬间多了个罗盘,只是捏决催动后,指针并没有快速转动。 不是妖啊,李玄度疑惑地四处扫了眼,真是见了鬼了,从哪里冒出来的?莫非是刚刚就藏在这屋里? “阿兄,你终于回来找我了!”小娘子又上前拉住他的衣摆。 “别乱认亲。”李玄度再次后退抽掉自己的衣摆,收了罗盘侧着身从她身边而过,溜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有……[坏笑] 第86章 如今, 门外的小娘子还在时不时喊阿兄,问一句:“阿兄我能不能进来?” 李玄度烦躁回了一句,“不能!” 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忽然又出现在他身后的, 神出鬼没, 还跟到了客店。 师父送回来的传音符只有两字,“再查。” 他往床上一躺, 闭眼小憩, 昭王似乎将燕馆当家了, 他今夜还得再去。 不知不觉竟睡沉过去,等醒来时, 屋里擦黑, 窗外月朗星稀。 门外已无动静, 他翻身下床, 点起一豆烛火探身出窗, 往外望去。 有些不对劲……四周太安静了,平日里街上偶尔还是会有人声, 再不济也会传来狗吠。 可今日什么也没有。 “小道士, 你在找什么?”一个风情万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李玄度心中警铃大作,不及回身, 起心动念间, 桌上放着的月魄剑先朝出声的方向刺去。 他又没有穿道袍,来人怎知他的身份? 等回身望去,他道:“是你。” 月魄剑刺空, 铮鸣一声又回到他的手上。 戴全脸面具的狐妖女子轻笑:“你昨夜和今日不都在找我吗?所以我就来了,你不欢迎?” 李玄度不答只说:“你设了结界。” 所以四周才会如此安静。 “因为我不想让别人打扰我们呀——”女子缓步走向床榻,很自然的半靠在上头, 就好像这不是床,而是王座。 她涂着丹蔻的细长手指挑起纱帐,在指尖绕着圈轻轻把玩,“你手中这把剑是我故人之物,你同那人很像,怪不得她舍得送你。” 李玄度并不顺着她的话说:“从我床上起来。” “你又打不过我,我为何要听你的?” “那不如试试。” 一向傲气的李道长今日被妖孽挑衅,起手便是两张杀妖符,火光燃起的瞬间,黄符朝床上的女子飞去。 “啧啧,小道士,你打痛我了。”女子这么说着,人却连动也未动。 看来遇上了个有些道行的妖怪,李玄度重新取出两张黄符引燃,在月魄剑上划过,提剑朝女子刺去。 女子这回有了动作,她翻身从床上起来,灵活避过他的剑锋,“琞王,我是来同你谈合作的。” 李玄度并不管她说什么,招式接二连三的上,但真如这女子先前说所,每一记都被她轻松躲过。 “琞殿下真不打算先听我说说吗?” 李玄度知道她想说什么,只回:“不必说了,我是皇子,食国禄,为国民,天经地义。” 女子嗤笑,“还真是年轻无畏啊,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千年,见过最脏的东西就是人。” “你见过关我什么事?”李玄度将刺空的月魄召回,剑横在身前,手中掐诀,一剑化作数剑。 “……紫气东来,吾奉真人命,诛邪伐祟,斩妖于无形,急急如律令!” 这一次,凌厉的剑气也只划破了女子肩头的衣服。 女子面具下柳眉竖起,索性将肩头的衣服往下一拉,朝着他勾了勾手,“琞殿下想看,我就给你看个够。” 李玄度自顾念诀,新的招式再次出手,他自出师以来就没吃过败仗。 他一挥手,剑气朝着女子的面颊而去,后者动作缓了一步,堪堪后退挥手躲过重击,只是脸上的面具还是碎成两半,跌落在地。 “我这般动作,你也无动于衷,你还算个男人?” 女子眉眼一挑,“你还是像从前一样无趣,孤高自傲、自以为是。” 没有面具,李玄度看清了女子的样貌,她的眼睛摄人勾魂,也像极一个人,他终于开始发怔。 女子见他如此,掩唇笑道:“想起谁了?” 不是说她有多绝色,只是这一颦一笑皆像是设计好的,一切恰到好处只为了颠倒众生,可惜少些真情实感,但她这双眼实在太像苍清。 她这般样貌与动作,倒让李玄度想起胡长生。 他闭眼念了一段清心咒,才开口说道:“九尾狐?” 女子有些不高兴,“啊——这么快就清醒了。” 李玄度冷笑一声,这倒说得通了,九尾狐最擅长蛊惑人心,刚刚自己差点就栽了。 “好了,既然琞王无心与我合作,那我就不陪你玩了,反正你还有很多兄弟,他们对权欲的定力不知如何啊?” 女子嘻嘻笑着,身影瞬间到了门口,“以后我们还会再相见的。” 似乎又想起什么,女子身形一闪又到他眼前,朝他轻呼出一口气,“差点忘了,小道士,走前送你一件贺礼,祝你今晚称心如意。” 之后她转眼出现在了房门口,速度之快真如鬼魅般。 李玄度在她靠近时,已经瞬间屏住鼻息,可紫烟却能透过他的肌肤钻进他的体内。 女子的身影早已不见,只留下敞开的大门,结界消失了,那个喊他阿兄的小娘子,依旧靠在他的房门口。 “小道士,跟着你的心意,去找你最想见的人吧。”女子的声音却还不知从何处传来。 “我那故人重来一遭还是不懂事,如今叫她亲自瞧瞧男子的真面目,才好叫她回心转意跟我回家,小道士,云寰在这里先谢过了。” 李玄度已听不大清她在说什么,也无法细想和理解云寰话中之意。 只觉一股热流从心口往四肢百骸渗透开去,他忙点了身上几处穴道,想阻止体内的热流乱串,却丝毫不起作用。 浑身燥热,口渴难耐,他收剑回鞘快步走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饮尽还不觉过瘾,干脆捧起茶壶全数倒进了嘴里。 他灌得太猛,水顺着嘴角经过他的喉结又流进衣襟里,他烦躁地扯了扯领口,竟觉得这水冰冰凉凉,缓了他许多燥热。 索性将喝空的茶壶往桌上一丢,再次扯了扯衣襟,用力太猛,圆领袍的扣子不耐拉扯,竟被扯掉了,衣扣骨碌碌滚进桌子底下,领口便耷拉下来。 他又渴又热,顾不得这些,只想出门去找水喝。 脚步有些虚浮,没走几步,他便只能停下,扶在门框上喘气。 那小娘子跟在他身后,见他如此立马来扶他,“阿兄,你还好吗?刚刚那狐妖同我说,她给你下了什么咒,要我帮你。” 李玄度将人推开,哑声骂道:“滚开!” 他颠颠撞撞扶着走廊门框往前走,手撑过木门,发出一阵阵哐哐声,屋里传来不同房客的骂声:“谁大半夜地扰人清梦?”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都听见了,他的意识是清醒的,但就是清醒着,仍控制不住自己想去找她的冲动,离她的房门已经很近,不该再往前,他强制自己停下脚步,扶着门缓缓半蹲到地上。 他弓起腰,死命咬着嘴,拼命忍住自己想要靠近那里的冲动。 可越是控制,越是难熬。 那小娘子很着急,蹲下身再次去扶他。 李玄度猛地抬起头,眼底猩红,伸手捏住她的下巴,两人凑得很近,近得能听见呼吸声,手指顺着她的下巴移到她的脖子。 他看着眼前的小娘子,扣着她喉咙的指尖用力,小娘子立时因窒息感使劲来扒拉他的手,面色涨红,艰难地喊他,“阿兄……” 他一脸凶相,眉间道印红得像入了魔,咬着牙吐出一句:“再靠近我半步,便要了你的命。” “滚!!”用力将人往前一推,那小娘子跌坐在地,他自己也朝后倒去,头咚地撞在门上,发出重重一声响。 几步外的一间客房门在这时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小师兄,你……为什么要坐在地上?” 李玄度在心里苦笑,自己总是能在狼狈的时候被她撞见,神智一溃散,力气便回来了,他从地上爬起来,扶着门框一步一步朝着她走去。 门板再次响起哐哐声…… 又传来客人的骂声,这次他一句也听不清了。 终于他站在她面前。 苍清从房里出来扶住他,皱眉问道:“你怎么了?身子怎么那么烫。” 这句话他听见了,他晃晃脑袋,仅剩的神志又让他推开她:“走开,离我远些,我……我不能忍受。” 他转身想走,脚倒是和他的理智别扭上了,如灌铅似的,只要他一想挣扎便全身无力,一晃就又要跪下。 苍清再次将他扶住,“我先扶你进屋,然后去找大师姐。” 他浑身发烫,皮肤只要轻轻触碰,就能引起阵阵战栗,念了无数遍清心咒,一点效用也无。 李玄度深深呼出一口气,她又靠得这么近,引他心里发悸,始于心间的暖流,热融融的火速传遍全身,她的手握在他手上,冷冰冰的又让他直打寒战。 心头紧拉的弦终于松掉了。 “找她没用。”李玄度转身回握住她的手,将她推进屋里,他声音嘶哑,“我警告过你别靠近我,我无法忍受。” 顺手带上门,揽她进怀,另一手扶在她的后脖上,往前一带,他毫不犹豫吻了上去。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原来她才是真正能解渴的水。 那小娘子看着被关上的房门,歪着脑袋,轻声自语:“原来阿兄想见得人是她,那我来帮你吧……” 她伸手对着门划了一圈,“锁住了。” 没错,就是这么帮—— 作者有话说:这个喊李道长阿兄的奇怪小娘子不过笄年,是十三、四岁的外貌,在古代也还未成年,可以看作小孩啦- 云寰(huan二声) 九尾狐云寰,几千岁了,身份保密,李道长能一剑拿下千年狐妖胡长生,目前却不是云寰的对手,非要从辈分来讲,云寰能做胡长生的祖宗。 第87章 丝丝血腥气顺着李玄度咬破的嘴唇, 流转于二人齿尖,有一丝神志钻回脑中,他惊恐地睁开眼, 撤了手往后退, 脊背抵上门,“你……你为什么会回应我?” “你中了九尾狐云寰的相思咒?”苍清安静地看着他, 微微歪头, “原来这就是相思咒。” 李玄度没心思去想苍清是怎么知道云寰的。 他转身要跑, 门却如何也推不开,提起真气要破门, 结果一想退缩, 无力感便侵袭上全身, 直接破了功, 好霸道的咒术。 他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 额间汗水浸透了青丝,诉说着主人此时的不体面。 苍清走到他身边蹲下, 替他理了理散乱的发丝, “我可以帮你。” 她冰凉的手指抚过他的脸,落在他发烫的肌肤上,从此间荡漾开去, 引得他心慌, 松一阵紧一阵,真叫人难受。 李玄度蜷起身,不看她的脸, 用力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满嘴的腥甜。 尽管很狼狈,他还是艰难地出声讨饶:“求求你, 别再靠近我,我真的会控制不住。” 语气里全然是恳求。 一开口,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出来。 他还是紧咬着唇,咬得泛白。 苍清却不听他的,掰过他的身子,替他擦掉了溢出嘴角的血,捏住他的下巴,命令他,“松口!” 李玄度也不听她的,还是死命咬着,忍着,撇开头企图从她身边逃离。 倔狗对上犟驴,不相上下。 最后苍清转过他的脸,亲了上去,唇齿相依,强迫他松开了嘴。 李玄度神志渐失,直起身揽住她的腰往前一紧,掌握了主动权。 亲吻真的会咬破嘴,但不是她的狼牙咬破的,是他自己咬破的。 苍清趁他松懈犯浑之际,手抚到他的头顶,源源不断的真力输进了他的体内。 只一会,李玄度眉心道印朱色浅了些,他抬手点住苍清的穴道,止住了她的动作,他声音发涩,“你就是这么帮的?” 趁着神志还在,他强撑着起身,将不能动的苍清从地上抱起,朝着床榻走去,几次站不稳双膝着地,但依旧牢牢抱着怀里的人,没有将她摔着。 手臂因为过于用力青筋暴起。 中间也失控了两次,情不自禁吻了她。 苍清虽然人不能动,但还可以说话,“李明月……” 只要她喊他,他总能醒过来,即使跪着也要一步一步挪到床边。 李玄度将她放到床上,替她盖上被,“我不用你帮。” 这么短短的几步路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仿佛走了很久,心里的欲念呼啸着盘旋在他的心间,光是抵御这份情感,便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颓然地坐倒在她床边。 所有修行之人都知道真力有多重要,它决定了能力与武力值的高低。 这么霸道的咒术要清干净,一定会毁掉苍清所有修为,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他是陪着她走过这一年的人,她有多刻苦努力都看在他的眼里。 他也清楚,她若能动,定会甘愿散尽真力,全用来替他化解咒术。 李玄度抽出腰间的月魄剑扔到地上,“若是我再敢动你,你就拿它杀了我。” 这话是对她说的,也是对他自己说的。 九尾狐云寰说得什么“男人的真面目”? 他能有什么真面目?只要她不愿意,他死也不会动她,就算她愿意,有些事两情相悦才能做,他教她的,要说话算数。 李玄度又去拿挂在腰间的乾坤袋,因为克制过猛,手都在抖,乾坤袋从手中滑落,试了几次都没成功,中间还有几次他又忍不住朝床头挪进几步。 前进总要比克制容易太多。 苍清是他解渴的水,也是他救命的药,水能解身上的焦躁,药能救回他遗失的神志。 李玄度颤着手试了数次,终于成功从袋中取出捆仙绳,又艰难地一圈一圈往自己手上缠,在拿牙咬住绳子打了最后一个结后,他靠在床柱上,无力地对苍清扯起一个笑,“好了,我不能再伤你了。” 可对上她清澈的双眼,李玄度还是方寸大乱,别开了脸。 月魄剑被他丢在床头,眼下他也已经从床尾,一步步挪到了床头,所以剑就在他的手边。 他悄悄伸手到月魄剑边上,锋利的剑锋划过他的手指,一丝鲜血从指尖渗出来,他重新看向苍清,断断续续说道:“睡吧,我不难受……今夜、今夜荒唐事……你就当做了场梦。” 苍清怎么睡得着,她看着他用捆仙绳缚住双手;看着他用月魄剑割破指尖;看着他满头的汗顺着发梢滴落。 而她什么也做不了,他不舍得要她的修为。 看他目光灼灼,满含春情望着自己,又一次次烦躁地转过脸去。 他怎么可能不难受。 苍清想做点什么,至少应该说些什么,来转移他的注意力。 “小师兄,你记得云山观的两颗桂花树吗?” 李玄度微微点头,算是应过。 “你六岁的时候我们一起种的。” 李玄度:? 这次他过了许久才应声,声音很轻,更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气声,“……嗯。” “你七岁的时候,背不出文章,师叔要打你手心,是我将戒尺悄悄藏起来了。” “我知道。”他一字一顿地回她。 “你八岁时,我们贪玩,弄坏了师父第二日要用的法器,是我后来偷偷藏到你屋里,害你被凌阳师叔责罚挨了抽,你都没有供出我,你真好。” “嗯。” “你九岁的时候带我下河摸鱼,鱼是抓到了,但你烤得鱼真的很难吃,害我当晚生了病,你还被大师姐训了一顿。” “嗯。” “还有一次,我因为师父爱喝酒,喝了酒又误事,就偷偷将他的酒都给洒了,被你撞个正着以为你会告发我,没想到你往里灌满大师姐的补汤,又原样给放了回去。” 结果就是,师父从此换了地方藏酒,并坚信就算她有能力洒酒,却绝对不可能灌得了补药,所以小师兄和大师姐一起挨了罚,她一点事也没有。 “嗯。”李玄度依旧应得很轻,却带着些笑意。 “你十岁时,我同大师姐和大师兄下山,结果因为淘气贪玩不慎被歹人所拐,是你和凌阳道长去救的我。” “你,狗肉馒头。”李玄度的嘴,在狗叫的时候,相思咒都拿他没办法。 苍清毫不在意他的狗叫,他说得是事实。 她当时情急之下,竟无意识显出了灵体去求助,若非李玄度认出了化成小姑娘摸样的她,苍清真的就要被人吃了。 李玄度也想到了儿时情景,她自小就不准人摸她的尾巴。除了大师兄和他,也不给其他师兄抱,惹急了会咬人。 其实很多事,早有端倪。 也难怪,苍清在信州与他重逢,能如此自然地来亲近他,他也没少抱苍苍啊。 除开大师姐,也只有他和她儿时会睡在一张榻上,好几次,他半夜醒来,身边躺着的就成了个小女娃。 李玄度当时年纪也小,且不知为何全观只有他一人见过,师父说他做梦,他睡眼朦胧也就权当是在做梦,但多年来的疑问终于被证实,这些都不是梦。 他说:“你于我,从来都是特殊的。” 也是这份特殊,凌阳决心带李玄度离开云山观。 他要离观前的最后一个月,拜托大师兄卜卦,再次找到无忧观主藏在桂树下的几坛酒,挖出来换了钱,融铜打了悬心铃。 苍清也记得这件事,她说:“你还给我买过一个羊肉馒头,我当时想你小气,换了那么多铜板竟只给我买一个,所以是我找师父告发的你。” 她咬着无忧的衣摆,带人去桂树下抓得犯罪现场。 “害你不仅被师父念叨了一个月,还罚抄了一个月的道经,又每天多加了一个钟的站桩,直到凌阳师叔带你离开云山观外出游历。” 李玄度笑出声,轻声回她,“我就知道是你。” 苍清也笑,“你给我的悬心铃我一直带着,它之所以从来不响,是因为师叔将我的这个封住了,在汴京的时候才解开。” “……那时候我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是不是?” 这一次李玄度又很久没应声,苍清朝他看去,正巧又见到他用剑锋划破手背的肌肤,而后他回她:“那时候是。” 苍清转开眼,假装自己没有瞧见。 “再后来,我们八年未见。” 她记得他回云山观时,是初秋,阳光很好,她在殿前晒太阳,小师兄穿着窃蓝色的道袍站在她身前,太阳巾的帽沿挡住了她头上的光。 他长得很高了,要蹲下身才能与她面对面,他说:“苍苍,别来无恙,你腰肥了一圈。” 他摸她的头,又说:“你还活着,没被做成狗肉馒头,师兄很欣慰。” 久别重逢,苍清因开心摇晃着的尾巴,立时垂下了,不会说话可以闭嘴,真的。 她撇过头躲掉他的手,并给了他最高的咬手礼。 “我很生气假意咬了你一口,你说我太久没见你,已经把你忘了,其实我没忘,你走近时我就认出了你,我只是气你那么久才回来。” 他离开的八年,她很想他,常常在殿前等他,她没说。 “大师姐养的好,我长大后威风凛凛,信众都怕我,你写了张招子贴在观门口。” 上面写着:此乃观中犬道长,只咬伤天害理人。 “你还在上头画了几笔我的肖像,你画功实在太差了,将我画得那么丑。” 真的画得很丑,就最简单的两个圆拼接在一起,小圆上画了两个三角耳,大圆上画了四条圆柱腿,尾巴画得最仔细,毛茸茸的。 李玄度又笑了。 “原来我化形的事,师父和师叔是知道的,虽然……我本来就是妖怪,但我当时真得很担心会被你们当作妖怪,所以偷偷跑下了山。” 苍清当时害怕过,无助过,一人遥望云山观,想过无数遍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我在山下流浪了一个月,再遇见你的时候,其实很开心,但我问过你,你说会将我抓进后山的伏妖塔,所以我又跑了。” 李玄度默了默说:“我不该吓你。” “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追踪着我上了船……” “对不起。”他说得有气无力,却很真诚。 “早就不气了,该我谢谢你一路来耐心教我术法,手把手带我一遍遍画符箓。” 苍清轻笑,“不管儿时,还是这一路来,我总是拿你当挡箭牌,你明明知道还义无反顾冲在前头保护我,你说你傻不傻?” “我那天听到你同大师兄说,你就是我手里扫除障碍的剑,我指哪你便甘心打哪,你说你傻不傻?” 李玄度苦笑,艰涩而缓慢地说出一句,“原来……我的心意你早都知道。” 她是早该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是没有在意,心安理得享受着他的付出,却不知在哪日突然惊觉,自己对他生出了其他情绪。 才发现原来她的爱意,竟在无意间也如野草般肆意疯长。 她说:“以后我也保护你,你不是我手里的剑,也不是我的盾牌,你是我并肩作战的……朋友。” 他应:“好。” 苍清陪着李玄度说了一宿的话,讲了一晚上从前的事。 直到他的手上没有一处完好皮肤时,她的身体也终于能动了。 她翻身下床,第一时间去检查他的情况,李玄度别扭地转过脸,他发丝凌乱,圆领袍的扣子开了,里衣的衣襟也半敞着。 闹了昨晚这一出,他自觉难堪不想被她瞧见。 她都明白。 见他双眼已恢复澄澈,苍清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安慰道:“都是小事,我不介意的,真的。” 苍清替他将衣襟拉上,可圆领袍的扣子不知道落去哪里了,只能继续耷拉着。 她又轻轻捧起他的手,替他解捆仙绳。 那双漂亮的手如今鲜血淋漓,苍清瞧着,眼泪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绳子就解不好了。 下山一年来,她没有真的掉过泪,即使被异族打趴在地,她也不曾红过眼。 李玄度想帮她擦眼泪,抬了抬手还是放弃了,他温言劝道:“别哭,有大师姐在,这也是小事。” 绳子还没解开,房门先被推开,光线跟着照进来,苍清本能回头,门口站着两个人,背着光看不清脸。 她立马挪步挡在李玄度面前,他一定不愿意别人瞧见他现在的模样。 但还是晚了一步,门口的其中一人问道:“李道长这是怎么了?” 而另一人已经喊着阿兄冲了进来。 姜晚义站在门口没有进屋,“李道长对自己可真狠。”又补充一句,“你们二位对自己都狠。” 李玄度回他:“姜大师起那么早,就是为了来看我笑话?很闲?” 有力气怼人,就证明他真的好了。 苍清也不信昨夜动静那么大,姜晚义会没听见,毕竟她都开门去瞧了。 果然姜晚义又道:“昨夜就听廊中有响动,等我出来查探时只见到这位小娘子,见之后没有其他动静,我就又回去睡觉了。” 苍清不想与他纠结这些问题,抹掉脸上流下来的泪水,说道:“劳你去请一下我大师姐。” “好说。”姜晚义转身离开。 苍清又说道:“麻烦小娘子也出去吧。” 小娘子立马抗议,“我不出去,我要跟着阿兄。” 李玄度终于忍无可忍,“你到底是谁?是脑子有疾?一夜不归家,你家里人不会着急吗?” 小娘子垂眸答道:“兄长明明说过一定会来找我,带我回家,现在却不记得我了。” 苍清歪起头,凝思片刻,“她……不是人,一会回来和你解释。” 不等小师兄发问,她已站起身,拉住这小娘子的手腕硬拖着她往外走,“你的事,晚点帮你解决,先出去。” 小娘子想反抗,苍清将她两只手都抓住了,“你不想让你阿兄讨厌你吧?那就听话去外头等着。” 小娘子反抗无果,噘起嘴,抬头示意她挂在房中柜上的荷花灯,“把荷花灯还给我,我就听话。” 苍清取来荷花灯给她,推她出了屋。 大师姐正好赶来,苍清关上门在外面同她说了几句,拿到药和纱布后又让店家取来热水,做完这些她回屋,上了门闩,将人都关在门外。 苍清走回床边,从地上扶起李玄度坐到床上,笑问:“是要我给你施个避尘决,还是等解开了绳,上了药后你自己来?” “一会我自己来。” 苍清也坐到床边,捆仙绳在他手腕处打了死结,绑得很紧,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解着绳子,生怕扯到他满手的伤口。 一时间屋子里安静下来,许久。 “我同他长得很像是吗?”李玄度突然问。 苍清没反应过来,“谁?” “你知道我说得是谁。” 苍清斟酌了半天,“我在梦中并不能看清‘李玄烛’的脸,但前矢同我说,你确实和他长得相像。” 她前日出门时,发现有人尾随于她,在拐角将人逮住后,灰袍人前矢是这么同她说的。 “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说你不记得,竟又能找到同烛君如此相似之人,连我当时也差点认错。” “那你也不记得你曾下冥界送他转世?” 前矢说的话她半知半解,继续追问,前矢只说:“烛君如今很好,他若是想来寻你,你们自会再见。” 人不肯多说,她又打不过,也问不出更多来。 捆仙绳终于解开,她拿干净的锦帕绞了热水后,一点一点替小师兄擦手上半干涸的血迹,应该很疼,他却一声不响。 他又说:“你昨夜同我讲那么多,是想告诉我,你只是将我当作兄长、朋友,是吗?”—— 作者有话说:这一章晚了两个小时发,是因为上传存稿后无意间发现,这章字数正好5210,而今天正好是5月20号,真的很巧合,所以我改了时间,爱你们![玫瑰][玫瑰][粉心]祝你们度过美好的一天,平安顺遂,财源滚滚。 第88章 苍清犹豫了。 不是将他当作朋友, 而是只能当作朋友。 见她半天不答,李玄度又说道:“所以你昨夜之所以没有推开我,还主动吻我, 也是将我当成他了。” 他自嘲一笑, 躲掉了她给他上药的手,“我自己来吧。” 苍清强行抓住他的手腕, 轻轻将药粉倒在他的手上, “我没有认错人, 我知道是你,并没有将你认作他。” “你没有将我认作他?” 李玄度看着她, 眸色晦暗不明, 良久他说:“这一年里, 你仗着自己什么也不懂, 接近我, 靠近我,一步步看着我对你情根深种, 然后再告诉我, 你心悦之人不是我,现在又说这话招惹我,你到底要我如何?” 苍清被他问得发愣, 想了想她很认真地回道:“我现在无法给你任何答案, 我想不起来,也分不清自己对他是什么情意。” 从在石家村做了那个梦之后,苍清便常常能梦见李玄烛, 虽都只是背影看不清面貌,但就是清楚知道,她同他有很深的纠葛。 分不出是爱是恨。 她害怕会是爱, 一时不知如何面对这两份感情。 她对小师兄一面是理性的克制,一面是肆虐的爱意,造就了她那些及其矛盾的话和行为。 “我先前确实也对你……动了点心思,但不能也不该因为这点情意就伤害你,所以请你像大师兄和大师姐一般,只将我当作亲人或是朋友。” 她撒谎了,她何止是动了一点心思。 昨夜他中了相思咒吻她,她丝毫不觉得抗拒,才惊觉心里肆意疯长的野草竟已如此茂盛。 李玄度苦笑,“你真是霸道,我凭什么听你的?难道我还能控制住自己的心意吗?” 她将纱布一圈圈缠在他的手上,“狼妖是钟情的妖怪,我们一生只会选择一个伴侣,我不愿做负心人,所以才避着你,我要先寻回记忆,查清楚对他到底是恩是怨,在此之前,我只能将你视作朋友、兄长。” 他说:“所以……我还有机会?” “嗯???”苍清抬头看他,还可以这样理解吗? 这么会提取重点,阅读理解定然是满分吧? “我陪你去寻记忆,等你亲自选择。” 李玄度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只是别将我当作你的兄长,我不想只做你的师兄。” 听到这种话,苍清心里发酸,“你真是傻了,我是妖啊,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岁,若我和他是什么几世的怨侣,你要如何自处?” “初见你时你那么弱,能有多大年纪?如果你最后真的没有选择我,我也认了。”李玄度露出个无奈的笑,“反正我本来就是童子命,怎样都行。” “可我是妖,我们寿元都不同,你为什么不介意?你该介意。” “恩……相思咒大概还没解干净,我如今看你怎么都顺眼,你这个问题我日后会认真考虑。你也答应过我,这辈子、下辈子都会来寻我。” 李玄度看着自己被包成粽子的手,朝着她举了举,“我饿了,包成这样你喂我吃饭?”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难道还要他将心挖出来给她瞧吗? 罢了,且行且看吧。 苍清嘴上却说:“你还是先把婚约解了吧,琞殿下。” “本王定不会叫你失望的。” 苍清终于笑起来,她包扎手艺确实很差,“找大师兄喂你吃饭。” 她端起盆子要出门喊人,李玄度又将她叫住,“小仙姑,包成这样,捏不了决。” 苍清回头,见他一脸无辜望着自己,让她情不自禁想去顺顺他的头发,好歹是忍住了。 走回去抬手对着他施了个避尘决,见他荷叶绿的圆领袍恢复如初,忽而问道:“你那夜到底被谁扔了胭脂?” 李玄度的眼中划过一丝星光,“你真想知道?” 苍清笑着点头。 “那你坐下,我同你讲。” 于是她又坐了小半个时辰,很耐心地听他讲这些日子他都做了什么事。 她时不时笑着回应,“原来是这样。” 李玄度便问:“你这几日都出去做了什么?那小娘子不是人又是什么意思?” 苍清起身朝门外走去,“你等等,我先去把他们喊进来,顺便叫份朝食,我们边吃边讲。” 五个人再次坐在一起用朝食,那小娘子不用吃饭,就只在一旁坐着。 李玄度确实是大师兄来喂的,因为苍清一边讲一边自己都来不及吃。 事情要从头讲起。 十日前。 苍清认为自己少量记忆的恢复,是因为杀石蕈时伤了心口,动了锁灵珠,那么……她想知道更多以往的记忆,也许只要取出锁灵珠即可。 于是她找大师兄帮忙给凌阳师叔传信,结果被拒绝了,并且被警告不准再动歪心思。 之后苍清一直将自己关在房中,仔细研读浮生卷,住在卷中的胡长生天天看见她都烦的很。 锁灵珠虽早已问世,但凌阳师叔给她的册子里,对于此神物的记载并不明晰,只是说可祛妖气,隐行踪,护心脉,是真是假也不知。 那日她手指在浮生卷上虚划,烦躁地找着所有能和锁灵珠有联系的事物,但就是没有。 直到胡长生实在看不下去:“你到底在找什么?” 他突然出声,将认真的苍清唬了一跳,“你……到底是如何进出卷中的?” 胡长生幽幽回道:“我蠢啊,告诉你然后让你同那个小道士一起进来抓我?” “……”苍清:好有道理。 最终还是从胡长生嘴中套出了些话来。 有一种植物系的异族叫作氺禄,喜欢生活在水池淤泥中,它会将自己结出的果子藏在其他水生物中,也许藏在莲蓬里,也许在鱼肚里。 靠着水生物将果子带到各处去,若是被人所食,氺禄便能得知那人的心意和记忆。 待氺禄得知足够的心意,就能以此写一出戏,在某处创造一个新世间,得知的心意越多,它写出的戏越真实。 而后氺禄会躲进里面,拉人进它的地界,若进去之人发现不了所处的非真实世界,便会被它同化。 可在攒够心意,创造出世界前,氺禄几乎毫无抵抗力,你若是能抓到它,可以强迫他回答问题,它收集了世人如此多的心意,和百晓生没区别。 不过创世前的氺禄身上,有见血封喉的毒素,偏偏解药又是它的果子。 所以要抓氺禄,先要找它的果子。 而如何判断池塘中有没有氺禄,一则需要运气,二则有氺禄的池塘,里面所有的水生物长势都会特别好。 整个京兆府其他池塘的荷花都开败了,唯曲江池不仅荷叶无边无际,竟还有盛开的荷花。 之后苍清记下氺禄和果子的画像,就天天往曲江池跑,整日泡在水中,一天天的吃莲子。 这个时候的莲子已经开始发苦,并不好吃,但为了尽早找到果子,她甚至回来时还得带上一大束,当夜宵吃。 莲子清心,吃得她清心寡欲,被清得连氺禄也不想找了,问题也不想问了,差点削发为尼原地出家。 姜晚义偏要在这时候出声打断她:“李道长若是同你一起找氺禄吃莲子,约莫就没有昨夜的事了。” 李玄度眼刀朝他扫过去,竟没反驳。 苍清拿筷子尾部敲他脑袋,“别打岔。” 她接着说。 好在她同时还捞鱼吃,用火炙烤过,撒了盐的鱼肉多少有点火气,终于将她的头发给保住了。 几日前。 她如往常一般出门去荷花池,那次回来得晚,半路上遇见专咬喉咙的杀人妖魔正在行凶,是一只还未化形的狐妖。 她急着救人只和它交过两手,不过最终人已经没救了,可能就是那时将荷叶遗留在现场,并正巧被路人瞧见她的模样,才有了后头的传言。 大前日时。 她回来早,在路上遇见提着荷花灯的奇怪小娘子,在她身上嗅到了引魂灯的味道。 这小娘子异常机警,而且一言不合就动手,专划人喉咙,荷花灯正是打斗时掉落的,后来才被货郎捡了去,李玄度买下后到了苍清手里。 转了一圈,最后又回了那小娘子手中。 苍清采来的荷叶莲蓬,也在打斗时碎了一地,她的手也被这小娘子用什么利器划伤了,所以这天她回客店时,手中只剩下一朵沾了血的荷花,半夜自然也没有莲子需要吃了。 能知道这小娘子不是人,是发现她被打伤时身上会冒白烟,而且小娘子见打不过,忽地化作烟不见了。 苍清之所以遮遮掩掩,当然是因为,她找氺禄是为了问怎么取锁灵珠,若是被大师兄他们知道一定会阻止。 现在则是不得不说了,且她想到了说服他的方法,既然她们找神物的目地是封印玉京,这意味着锁灵珠迟早要从她体内取出来。 如果能找到氺禄,她现在的问题是取出锁灵珠后,如何护住心脉。 至于如何取锁灵珠,现在说开了那问凌阳道长就行,当然她也向三位师兄姐保证在心脉稳定前,绝不动它。 前日回来时。 正巧路过并再次见到那杀人妖魔留下的案发现场,但没见到凶手,她上前查看时人已经死了。 也是这天她堵住了跟踪她的前矢,这事她没提。 祝宸宁出声打岔,他如今明显神色轻松,“怪不得给你送的饭食基本未动,原来是在外头吃莲子和烤鱼吃饱了,我还以为那个专杀……” “大师兄!”苍清生气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城中那杀人妖魔吧?我怎么可能杀人!” 陆宸安自豪道:“我就说不可能是小师妹,你看我和小师弟就完全相信她。” 祝宸宁辩解:“小师弟和我情况不同。”他非常非常小声嘀咕:“他又不知道小师妹是苍苍。” 可苍清就是能听见,她音量都飚高了,“什么?!你说小师兄他不知道?” 她颤声发问:“大师兄你你你,没告诉他我就是苍苍?” “对啊,我得替你保密。”祝宸宁一脸坦然,他是从不说谎,那不说出来,不就不必说谎了? 苍清低头扶额,啧了一声,昨夜她一番剖白,岂不是等于在自曝。 李玄度笑道:“其实我早有猜测,你倒也不必如此懊悔。” 姜晚义跟着笑道:“苍娘子,其实我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你的原形很帅。” 苍清:“……” 姜晚义:“你忘了?我当时就在屋顶,亲眼看你咬开了石五……” 他话未说完,耳边传来一道冷飕飕的声音。 「姜晚义,不该说的话别说。」 他瞟了一眼李玄度,传音入耳啊。 心思缜密如他:「苍娘子自己不知道?」 祝宸宁端着碗,半天没给李玄度喂饭,他也听见了这两道声音,小师弟竟连带着他也警告了。 他加入群聊:「我旁敲侧击过,她确实不记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只知道杀了“山神爷”和老鼠精,还当石五郎是被“山神爷”杀的。」 李玄度:「那就瞒下来吧,石五郎本就罪有应得。」 大师兄:??? 震惊!这还是嫉妖如仇的小师弟吗?原则在哪里? “都在发什么愣?”苍清问:“咬开了什么?” 姜晚义笑道:“咬开了……食物。” 苍清:? 祝宸宁忙打圆场,“所以那老员外家失踪的小公子,也一定同你没什么关系。” 他这一说,苍清尴尬了,“老员外家郭小郎君这件事……还真是我做的。” “啊?”祝宸宁又懵了,“你将他如何了?他……还活着吗?” 第89章 李玄度随口答道:“这小公子既然是纨绔, 估计小师妹是将他打了一顿,关在何处了。” 苍清使劲点点头,“知我者李明月。” 祝宸宁又问:“那你是怎么悄无声息将他带离池中心的?” “是他自己跟着我跳下了水。” 前日, 苍清架着乌篷船刚开始找氺禄的果子。 这果子会伪装极其不好找, 得吃进嘴里才能尝出来,但若是在鱼儿肚中, 有极小的概率鱼儿会在头顶上长出个圆润如珠的包。 那郭小郎君驾着船撞在她的船上, 她以为这人驾船技术不行, 见他要落水还搭了把手,不曾想却是个浪荡纨绔。 上来就自报名姓又拉拉扯扯, 苍清走哪他跟哪, 讲了一堆不知所云的痴话。 她听得直皱眉, 只想将人踹回船上, 偏在这时, 池塘里跃起一条大鲤,甩着尾巴, 直直落在郭小郎君的怀里, 鲤儿头上还正巧长着个珠圆玉润的大包。 苍清眼睛瞬间就明亮起来,偏郭小郎君从小到大,众星捧月从未被拒绝过, 很是自负, 将苍清这表情错认成了对他的爱慕。 他将鱼儿往水里一扔,扑上前去抱苍清,下一秒, 苍清喊着:“我的宝贝!”先他一步跟着鱼儿跳进水中。 苍清在水中追了那鱼儿许久,她水性不算佳,曲江池又很大到底是追丢了, 等爬上岸早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 她刚施了避尘决弄干衣服,裙头忽然一沉,一回头,那泡在水里的郭小郎君趴在岸边,抓着她的石榴色裙边一角。 看到被浸在水里湿透的裙角,又想到自己跑了的氺禄果子,苍清越想越气,提起裙子,一脚将人整个又踹回水里。 结果这郭小郎君也是真痴,他爬上岸后竟再次跟上她,还说:“我从未见过哪家女子有你这般泼辣,小娘子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苍清没忍住将人揍了一顿,又找来根麻绳把他五花大绑,吊在了附近城隍庙的梁上。 但这池子里确实有氺禄和氺禄的果子,总算让她心情好上许多,决定第二日再来寻。 结果回到客店,就听到何有为上门来求助寻郭家小公子的事。 她多少还是有些心虚,于是昨日,她先回城隍庙将被吊了一夜的郭小郎君放下来,叫他赶紧滚,可他居然贼心不死,他说:“小娘子你这是在玩火。” 毕竟长这么大,郭小郎君就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老员外摘星星摘月亮,也会将东西捧到他的面前。 于是……苍清重新将他绑了,按着郭小郎君自己提供的他家东院路线,亲自把他拖回了家,这回是将他吊在郭家祖宗祠堂里。 这家的祖宗排位是真的多,从上到下摆了满满一屋子,无论男女都在上头,最上边只有两个,苍清随意瞟了一眼,一个姓郭,一个姓许。 走时苍清在人身上用力拍了一掌,“不成器的玩意,好好在你祖宗面前反省反省。” 吊在梁上的郭小郎君悠悠转起来,像极了渔夫手里提的螃蟹,苍清心满意足地走了。 要说这郭家小郎君没别的本事,唯独是真有福气,要不苍清寻了多日不见的氺禄果子锦鲤,能自个往他身上撞? 再者,但凡他碰上的是划人喉咙的奇怪小娘子,大概率今日已经盖棺拉去埋了。 苍清处理完郭家小郎君的事,先去他家后厨点了菜,后厨的人将她当作隔壁西边的贵客,客客气气招待了一番。 等吃饱后,本来要重新回曲江池,走着走着发现老员外家的院子里也有荷塘,正是从曲江池引进得活水池,从东边的院子引进,一直贯穿到西边院子流出。 她顺手摘了一朵离岸近的荷花,又摘了一朵莲蓬,正打算剥莲子吃,一条头上带包的锦鲤就在她的眼前跃起,又要重新落回池子里。 她眼疾手快,飞身而起,伸手就去抱鲤儿,有人比她更快一步,捷足先登抢过鱼儿站在了院中,这身形速度,她敢说连姜晚义也比不上。 她望向来人,是个戴全脸面具的女子,那鱼被她提在手中不跳不蹦如死物一般,偏偏鱼眼大睁,鱼鳃还随着鱼嘴在一张一合的吐气,证明是活的。 女子柔声说:“苍官,好久不见,阿妹甚是想你。” 苍清没动,眼前之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从心底深处泛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恐惧,心怦怦直跳。 她没动是因为不敢动,她忐忑地问她:“你是谁?” “我是云寰,你的阿妹。”云寰笑道:“苍官果然是将我忘了,我好伤心啊。” “我不叫苍官,你认错人了。”苍清努力控制着心里的恐惧,伸手指向云寰手中提着的锦鲤,“你要这鱼?” “我是见阿姊想要才替你抓的。” 云寰将锦鲤抛至空中,手上施法,凌空的锦鲤身上析出丝丝红光,眼见着锦鲤头上的包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云寰手心一卷又朝着苍清一推,红光如数进了苍清的身体里。 锦鲤被云寰丢回水中,扑通一声后,鱼儿甩着尾巴欢快游入荷叶底下,叶面轻晃,荡起阵阵涟漪。 她瞧着湖面成群锦鲤,笑道:“从前,我们也有过这样赏鱼的欢愉时光,阿姊还从九重阙神君那抢了条鲤鱼来养。” 苍清张了张嘴,不用云寰解释,她都知道刚刚的红光是氺禄的果子。 眼前这人的法力高深莫测,听她所言还提到了天上的神君,恐怕此人自己也已是个半仙,苍清绝不可能是她的对手。 “你为何要帮我?你也是狼妖?” 云寰的身后探出九条毛茸茸的尾巴,轻轻绕在周身,“苍官想要的,便是天下我也能拿来赠你。” 这是在告诉苍清她的原形是九尾狐。 半仙九尾狐为什么要喊一个她小狼妖“阿姊”? 苍清回道:“我不要天下。” “那你想要什么?还是和从前一样吗?还是……月华神君?” 云寰忽然不太高兴起来,语气带上埋怨,“不是阿姊自己说不可犯蠢轻信世人诺言吗?还叫我莫要学你,为何今生又与他牵扯不清?” 月华神君?浮生卷里总出现的人名,竟是九重阙的神君? 眼前之人既知道谁是月华,那会不会冲着浮生卷而来? 苍清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恐惧终于完全消散,腿也能动了,她悄悄移了一小步,对云寰说道:“谢谢你的氺禄果子,但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要是愿意说明白就说,不愿意我就要走了。” 云寰一直瞧着她,眼神复杂,她没头没尾说道:“你还记得相思咒吗?当年还是你教我的。” “什么相思咒?” 云寰却转过身,从背影看像是摘了面具,在……抹眼?不是吧?这么个高贵冷艳的狐妖半仙,怎么说哭就哭啊。 苍清正犹豫着要不要人道关怀一番,云寰已回过身,她说:“算了你走吧,既然你喜欢他,我会证明给你看,世人的爱不够真诚。” 苍清赶紧抬步跑了,跑出一小段距离再回头看,云寰站得地方早已空空如也。 她走了蛮久才从员外家东边的院子绕出来,刚拐过一个弯,远远就见到姜晚义正在爬员外家西院的墙头…… 本来是有些好奇想跟上去瞧瞧,但她忙活大半天还是打算先去城东的铺子,买点鸡头米犒劳自己。 之前有人会替她在小锦包里装满小食,现在得自己去买了,再说还要赶回客店吃晚食。 也是看到姜晚义她才后知后觉发现,郭老员外家的仆从不少,但刚刚根本无人经过荷塘边,她和云寰那番动静好似也没有人听见,约莫是有结界。 终于将几日的经历讲完,又将李玄度那边发生的事也简略讲过,苍清咕噜噜给自己灌了杯茶。 时间线一对账,姜晚义做出最后的总结,“原来昨日下午,我们五人都在郭员外家里。” 只是几人在东边,几人在西边,老员外家的宅子又很大,所以阴差阳错的没有正式碰见。 苍清问:“所以你昨天下午,是去西院和阿榆私会了?可她已有祁平郡马的人选,你……哎……”她几番欲言又止,“哎……” 姜晚义:? “她有郡马人选关我什么事?等等,她真是祈平郡主?” 和他在平国公府见到的,怎么长得不一样? 合起伙来骗人的吧? 但如果是真的,他那日还想做人便宜爹啊!!! “假的,一定是假的。” “真的。”苍清给他简单做了解释:“你想想细节,她喊长公主什么?” 姜晚义两眼一黑,人生怎么突然一片黑暗了。 “那她的郡马不就是……”姜晚义顿了顿,朝着自己竖起拇指,又转向李玄度,像是发现了了不起的大事。 这个话题在另外几人听来,非常过时,所以无人理他……各自在交头接耳。 陆宸安突然跳起来,“差点忘了给小师弟熬得药!可花了我不少钱,千万别熬干了。” 她急急忙忙冲出屋子朝楼下跑去,很快又拿着药炉回来,“小师弟,喝药。” “不、不用了吧。”李玄度从凳子上站起来,人开始往后退,“这点伤根本没有到要喝药的地步。” 陆宸安将药倒进碗里,用勺子舀着轻轻吹气,好言劝道:“这不是治手伤的,去病得治根,来师姐喂你。” 李玄度连连摇头,“大师姐,我真挺好的。” 那小娘子想帮“兄长”拦人,看看药炉,想了想最终还是没动。 陆宸安咬牙切齿,“你不喝也得喝!而且一滴也不准剩,知道我为了你的终身大事有多破费吗?” 她又扯着脸假笑:“这回真的不难喝,小师弟,你就是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小师妹的将来考虑啊。” “对啊!”苍清又以自己奇特的方式懂了,“你得快些好起来,我们还得查这小娘子的事,再帮我一起找氺禄。” 她拿过大师姐手上的药碗,“小师兄我喂你。” 她一开口,李玄度真就不再往后退,听话得坐回凳子上,张嘴等她喂。 苍清舀了一大勺送进他嘴里,“真乖。” 见他表情奇异的全部咽下,陆宸安很满意:“味道如何?” 李玄度答:“好喝,甜。” 祝宸宁:“良心不会痛吗?” “师姐什么时候骗过你?”陆宸安如数家珍,满脸心疼,“都是补药能难喝吗?这里面可是加了当归,肉苁蓉……” 她报了一大堆药名,相比平时那些不要钱药材来讲,确实破费。 “都是钱啊,要不是为了小师妹下半辈子……” “大师姐!”李玄度忙打断她,“你的好意我铭感五内,改日陪你练剑来作报答,后面的话不用再往下说了。” 姜晚义在一旁体贴地补充:“还真都是大补啊,苍娘子你要是尝了可真是有福。” “真的好喝?怎么可能?”苍清不信,舀起一小勺往嘴边送。 李玄度朝姜晚义递过去一个眼刀,然后拦住苍清,笑道:“这是我的药,别抢。” 人生反正已经一片黑暗的姜晚义,坚持不懈添乱:“苍娘子,我觉得你大师姐刚刚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 李玄度收起笑,“姜晚义你不说话是会减寿吗?你跟踪我那夜掉进水里,是郡……” 姜晚义抬手去捂李玄度的嘴,“李道长,我现在闭嘴来得及吗?” 李玄度身子后仰躲开他的手:“别动手动脚,真以为我现在打不了你是吧?” 姜晚义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怼上了,“拉倒吧,就你这手决都捏不了,放狠话给谁听。” 苍清举着勺子,恼道:“哎,你俩别阻碍我喂药。” 陆宸安急道:“小师妹,勺子拿稳,一滴钱……药都不许浪费!” 祝宸宁一直笑眯眯地在旁看着他们吵闹,心里不知道多熨帖,等几人打闹完,他才道:“晩义之前说得对,朋友之间不应该有秘密,我们若是早些将话说开,哪来这么多事,既然是一个队的,就该真诚点。” 喝补药的李玄度看了眼姜晚义,意味不明地笑了。 不会水的姜晚义也跟着笑了,秘密嘛还是得有一些的。 他俩现在也算是有共同秘密了。 祝宸宁继续道:“等小师弟恢复后,我们就一起去查这小娘子的身世,还要帮小师妹找氺禄。” 几人齐齐说好。 不过当天下午,何有为再次登门,告知他们那郭家的小公子在祠堂被找到了,只是似乎受了些惊吓,会突发神志不清,目露凶光大喊大叫,只有一句能听得清便是:杀光他们。 郭家大郎私以为自家弟弟是遇上了邪祟,托何府尹寻信得过的人帮忙驱邪。 他自然再次求到苍清头上,仙姑长仙姑短。 何有为说完诉求后,另外四人都表情各异看着她。 苍清忿忿:“真不是我。” 另外四人齐齐回道:“我们知道,但这事因你而起,你必须去。”—— 作者有话说:解惑的过渡章,副本马上开。 云寰和前矢对应的妹宝马甲,不是同一层,毕竟妹宝的马甲如洋葱。 咱就是说一个队的能不能真诚点! 同一层的目前大致就是: 主角团—云山观苍清; 前矢—青芜界苍清—李玄烛; 云寰—苍官—月华。 第90章 因为郭家小郎君这件事来得突然, 所以只能好几件事一起查,也没法等到李玄度完全恢复了。 其实以李玄度的身体底子,又有大师姐在, 手上的伤两三日就能结痂。 可他这手足足缠了十天, 每日都等着苍清给他喂饭,还一天两次给他喂药, 不然他打死也不喝。 但只要是苍清喂的, 他都能面无表情咽下去, 并昧良心夸一句,“甜。” 若非药喝多了, 更衣时被苍清逮到, 瞧见了他解裤带的手指有多灵活, 估计李玄度还会继续装下去。 逮到时发生了什么不得详述, 只说看了不该看的, 二人都闹了个红脸,苍清捂着眼睛转头就跑, 都忘了骂他骗人。 而郭小郎君的事查了十天, 依旧没有什么头绪,他除了偶尔突然说一句“杀光他们”,将人吓个半死以外, 大多数时间都很正常。 甚至不再出门斗鸡走狗、夜宿柳巷, 开始读书写文章,尤爱兵书,看见苍清更是有礼有节, 再不说痴话,真就是浪子回头了。 可正是这样,郭老员外一家才越发觉得自家小孩一定是中邪, 脑子出问题了。 昭王几日前已经离开京兆府,不用再盯梢,所以他们五人干脆在郭员外家东边的院子住下,专查郭小郎君的事。 那奇怪小娘子,依旧跟在李玄度身后喊阿兄,问她什么都只摇头,眼泪汪汪说一句:“阿兄不记得我了吗?” 姜晚义往西边的院子跑得越发勤,说是一个队的,他有义务帮着盯太子和长公主,苍清几次想跟去见白瑜,都被李玄度拉住,并说:“小师妹,不要这么没眼力见。” 这一日姜晚义匆匆赶回来,见到他们的第一句话就是:“郡主不见了。” 姜晚义难得面容严肃,“我在屋顶盯梢,瞧见她在荷花池边玩水,可突然她就凭空消失了。” 从白榆出现,他的眼神就在她身上,她绝不会是落水,再者她水性极好,他们初见时,他被她从水里救起来,见识过的。 几人找遍整个西院,也不见白榆的踪影,如果她在这个院子里,见到苍清绝对会头一个冲出来。 所以她是真不见了。 “你们在找那个小郡主?” 身后忽然传来云寰的声音,她总是神出鬼没,“我知道她在哪里。” 本来就神经紧绷的五人立刻回过头去,脸上表情各不相同。 云寰丝毫不在意他们眼下的情绪,只管自己说道:“小道士,我送你的礼,你竟没用?” 几人本就因相思咒的事对云寰充满戒心,谁都没有第一时间去回应她。 双方在对峙。 不,不是对峙,云寰依旧气定神闲,是苍清这边单方面的警惕,云寰道行深不可测,但他们有五个人,真打起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最后还是姜晚义等不及,先开口问道:“她在哪?” 云寰瞟他一眼,“小子,你好无礼,我为何要告诉你?” 这一下挑衅等于是直接开战,姜晚义伸手拔刀,“彼此彼此。” 可他拔刀的手忽然顿住,眉头皱起,额间冒汗,竟是一动也不能动了。 云寰身形一晃间,站在他一步之遥的距离,慢悠悠说道:“小子,阿姊今日教你,要有力量别人才会对你讲礼。” 她伸指点他,“而你,如今得对我行礼。” 就这一下,便能瞧出他们五人和云寰的实力差距。 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白榆,忆起云寰之前对自己的态度,苍清上前一步挡在姜晚义面前,朝着云寰一鞠躬,“请狐仙娘子告诉我们她在哪里。” 云寰吓了一跳,退后半步,同时姜晚义身上的压力瞬间消散,又能动了。 “阿姊不必对我行礼。”云寰神色不明,她问:“苍官很在意她?” 苍清点头。 “她进了氺禄的地界里。” 苍清忙追问:“我要如何进去?” 云寰笑道:“苍官想做的事,我自然要帮忙。” 她飞身跃至荷花池中,脚尖点在水面上,荡开圈圈涟漪。 池面上炸起无数水花,一条肥大的锦鲤跃进云寰手中,锦鲤头上长着珠圆玉润的小包。 云寰析出氺禄的果子,将锦鲤丢回池中,重新踏上岸来,手心朝上,红色的光团在她的掌中跳跃。 她在几人身边转上一圈,自语道:“小道士的心意没什么意思,小子,不如就选你吧。” 下一秒,云寰将掌中红光全数打进姜晚义的身体里,她隔空对着姜晚义轻轻一推,后者便不受控制连退数步,背对水面跌进池中。 姜晚义不会水,又浑身动弹不得,他一脸惊恐,瞳孔不自觉收缩,这事李玄度是知道的,所以他二话不说转身也跳下水。 而后这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众人面前。 岸上的另外三人均发出惊呼声。 云寰拦住祝宸宁和陆宸安,又拉住要跟着跳下水的苍清,笑道:“阿姊莫急着去,我还有几句话要同你交代。” 苍清虽着急但理智还在,停下脚步看她。 云寰道:“你们是闯进去的,所以一定要先演好自己的角色,在它的戏里一切要按它的规矩来,不然它会认为你舞弊,直接毁掉创造的世界,那你们就再也出不来了。” 苍清点头,“谢了。” 她解下装着浮生卷的锦包,交给大师姐后转身跳入池中。 还未碰到水面,苍清的身影也消失无踪,云寰的声音还飘在荷花池上,“阿姊记住,若是在里头死了也算失败,会变作新的氺禄。” 那位不知名姓小娘子终于喊出了声,“阿兄!” 她从一开始就被云寰控住,眼下一解控也跟着要往水池里冲去。 云寰拦腰抱住她,“你就别去凑热闹了,借你一缕气。” 她伸指点在她的额间,从中抽出一丝白光注进荷花池中。 倒影重重的池面上,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波纹,缓缓往两边晃开去,等平静无波时,画面一转,一只穿着布鞋的脚踩进水里,溅起无数细碎泥水。 刚下过雨的地面到处水坑,来人丝毫不在意脏了的裤脚,小跑着进了屋,高声嚷道:“小娘子!小娘子!” 苍清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坐起,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时怔愣,这是进到戏里的世界了? 她快速扫了一圈,屋子里的摆设没什么稀奇的,甚至可以说非常简陋,这样的穷苦条件,偏偏身边还有女使。 看着刚跑进屋里将她喊醒的女使,苍清轻声问道:“什么事?” 女使的脸因为刚跑过带着绯色,满脸欣喜,“小娘子,都护此战大捷,阿郎已经在回来的路上,马上便到了。” 都护?大宋眼下只有一个陇右都护府,位处西夏与吐蕃之间,她在河湟地区? 苍清心中疑惑,但记着云寰的话,面上不曾表现出半分。 她起身下床,女使拉她到镜前坐下,镜中人的模样还是她,长相倒是没变化。 “小娘子今日要梳个什么样式的发髻?” “随便吧。”苍清随口应道。 也不知道小师兄和阿榆他们现在在哪,哪有心情梳妆。 女使取来梳子替她梳头,絮叨起来,“也不知道京都眼下都流行些什么新样式,哎小娘子你别乱动,我知道阿郎要回来了你很急,但也得把衣服穿戴整齐不能失了礼数啊,听说京都最讲究这个,日后等我们回去,可不能让那些高门大族小看了你。” 瞧着镜中梳着三角髻的自己,苍清瘪了瘪嘴,这是未及笄的小娘子才会梳的发型吧? 她几个月前就在京都汴京,时兴的样式可不是这样。 绑头的红绸也是半新不旧,都泛白了,苍清又在妆匣里翻了翻,除了几根不同色的旧绸带,什么头饰也没有。 女使又帮她穿裙子,苍清看着女使将襦裙一直提到她腋下,张了张嘴,好复古的穿法。 不等她探究,屋外传来了马的嘶鸣声,女使比她还激动,“一定是阿郎回来了!” 给她的衣裙打完两个结,先她一步跑出去迎人。 苍清疑虑地从门口朝外望去,看见来人的面容,脸上显出惊喜之色,匆忙跨过门槛去迎人,却因襦裙太长一下被绊倒朝前扑去。 糟了,要摔进刚下过雨的泥地了。 她探手往前抓,触手是一片冰凉的甲片,扶住她的人开口说道:“还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以后嫁人了可怎么好。” 靠得近了,她抬眼便能瞧见眼前人满身的沙尘,胸前盔甲上有刀刀裂口,嘴唇开裂还在渗着血,发丝凌乱,发髻用一根青布条随意绑着,唯独一双眼透亮充满希望。 看这样子是打了胜仗后匆忙赶回家的,苍清稳住身子,问道:“小师兄,你说什么?” 旁边的女使先开口:“阿郎说得对,我平日里就说小娘子该学学礼仪,日后回了京都,那些宗室主母们眼可毒呢。” 苍清不管女使说什么,只来来回回看着李玄度,确定他没有受伤后,探手去摸他腰间的横刀,“小师兄,你的月魄剑呢?怎么变成刀了。” 李玄度截住她的手,“小心别割着。” 他一本正经说道:“剑都是文臣拿来做装饰的,将士不配刀配什么?” 苍清翻白眼:“小师兄,你还挺入戏。” 李玄度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一边还说道:“兄长平日里早叫你少看些话本,这是又看了什么?还演起来了。” 苍清提着长长的裙摆,跟在他身后进了屋,坐到他的床沿边,目不转睛看着他脱战甲,又看他换上日常服。 等女使拿着换下的衣服出门,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苍清才道:“现在就剩你我,小师兄别演了,不是说让我别将你当作兄长吗?怎么还阿妹阿妹叫得起劲?” 李玄度走到她身前,抬手在她额头探了下,“阿妹是生病了?不当兄长还能当什么?” 苍清:“……” 他叹气,语带宠溺:“行吧,你想玩阿兄就陪你玩,今日演什么?师兄与师妹?” 苍清:“……” 李玄度见她面色凝重,从桌上放的荷包里取出个草编小蚂蚱,蹲到她身前将小蚂蚱递到她面前,哄道:“谁惹我们阿妹不高兴了?阿兄替你去揍他。” 苍清接过小蚂蚱,在手里转着,问道:“我今年几岁?” 李玄度笑道:“连自己多大都记不清了?快十五了,过完年就及笄了。” 她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怪不得还梳三角髻。 那李玄度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是小姑娘的兄长? 到这里,苍清终于接受李玄度不是在开玩笑,他没有记忆,真当自己就是氺禄世界的戏中人。 仔细想想浮生卷上的记载,想从这里出去,需得进来之人发现这是处假世界,或是找出氺禄杀了它。 所以没有记忆才合理,若不然,不就立马能知晓自己身处假世界了? 那……她为何会有记忆呢? 李玄度又叹气,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虑。 “若是在京城,你这个年纪都该定亲了,阿兄一定得将你带回家。” 苍清听着“带回家”这话,心里不知怎么就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却不像是她自己的情绪,她将小蚂蚱扔回给他:“那你还拿小孩的玩意儿哄我?” 李玄度接住小蚂蚱,笑道:“不要小蚂蚱,那阿兄给你扎荷花灯?” “也不要。”苍清闷闷不乐。 女使从外头走进来接话道:“小娘子眼下正是爱漂亮的年纪,想来是不高兴妆匣空空呢。” 苍清多看了一眼这女使,好仔细的人,竟留意到她翻妆匣并嫌弃的事了。 李玄度便道:“好好好都不要,等到了京城,给你买金簪银钗,琉璃宝石,绑来天下最好的男子给你做夫婿行不行?我家阿茴配得上最好的。” 苍清垂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穿的粗麻衣服,又看了眼他身上洗得发白的青衫,觉得他说得不太靠谱。 都穷成这样了,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李玄度无视了她不信任的目光,站起身说道:“我午间要去趟都护府,晚上回来陪你吃饭。” 苍清忙道:“我也去。” “你去干什么?”李玄度摸摸她的三角髻,“阿妹乖,在家里等我。” 等李玄度出门后,苍清想跟着溜出去,却被女使拉住,“小娘子!你知道现在外头多乱吗?就敢往外跑。” 苍清力大轻松甩开女使,往外跑去,不曾想又忘了提裙子,没跑几步再次被长长的襦裙绊倒。 女使眼疾手快,飞奔而来扶住她。 这身法这手劲,让苍清正视起眼前的女使,“你会功夫?” “小娘子又说什么胡话,我不会功夫怎么保护你?” 女使一直牢牢盯着她动作,“阿郎嘱咐过了,小娘子的安全第一重要,小娘子别耍脾气了回房吧。” 无奈之下,苍清背手到身后,打算施术,结果……什么也使不出来,法术失效了?! 她不信邪又试几次,毫无反应。 法术使不出,跑又跑不了,最后无计可施,苍清愤怒地抓起裙子回了房,拿起桌上的剪刀,泄愤似的咔咔就将裙摆剪掉一寸有余,露出了鞋面。 也不知道裙子为什么如此不合身,竟长出这么多。 女使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良久才道:“小娘子,你不该这样浪费,明年长个就穿不了了。” 长个?长什么个!苍清心思烦乱,哪里听得进一个戏里的人在说什么,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另外二人,而后找出氺禄,活着出去。 中间她又试着出去了两回,都被身边这个小女使挡了回来,她愈加闷闷不乐。 晚间李玄度准时回来陪她一起吃饭,女使上前告了一通状,他便问道:“阿妹到底怎么了?你从前再生气也不会这样胡闹。” 苍清拿筷子戳着碗里的粟米,桌上就只有粟米,又干又硬,看着毫无胃口。 她心不在焉地回道:“哪里胡闹?” 李玄度耐心说道:“你知道即使是粗麻做的衣服,眼下也很难得。” 苍清哦了一声,依旧拿筷子戳着粟米,问道:“有别的东西吃吗?” 李玄度和女使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苍清见他们如此,知道没戏,将碗推给李玄度,“给你吧,我不饿,先回去睡了。” 这个不大的院子里,总共就住着三人,她、小师兄和女使,没有一个多余的仆从,怎么也是个将士,那到底什么官职家里能穷成这样?—— 作者有话说:友情提示:接下来的几章,在妹宝的视角,李道长依旧是他自己的名字“李玄度”。在李道长的视角,因为他没有记忆,会用假世界里他扮演的身份的名字“许时归”,更甚者会直接只用“他”来指代,别觉得混乱哈。《 》 90-100 第91章 早间起来。 依旧是这个小小的院子。 朝食依旧是粟米, 苍清也依旧没有吃,竟有些想念起莲子来了。 李玄度来敲她的房门,“阿妹。” 苍清打开门有气无力地看着他。 李玄度取出一根荷花样式的木簪递给她, “没有金簪银簪, 木簪能不能讨我们阿妹欢心啊?” 不是什么好木头,普通的不能再普通, 雕工倒是很不错, 荷花栩栩如生, 她问:“你做的?” 李玄度摇头,老实作答:“我不会, 是请军中老刘做的, 他从军前是木匠。” 你不会?你那雕木符的手艺, 你不会?? 等等, 这荷花木簪好眼熟, 似乎在谁的发髻上瞧见过,苍清一时没想起来, 轻声叹气, 将脑袋靠过去,“戴上吧。” 李玄度将木簪插在她的发髻上,又道:“知道你日夜困在这个小院子里不高兴, 早间阿兄得空, 带你去走走?” 这话立马让苍清来了精神,女使出现在李玄度身后要进屋替她梳妆,瞧她穿戴整齐, 很是惊讶:“小娘子你这个发髻样式我从未见过,还挺好看。” 苍清管她说什么,生怕李玄度反悔, 拉着他就走,“走吧。” 女使赶紧跑进屋又拿着帏帽追出来,“小娘子戴上帏帽,外头风沙大。” 院中拴着匹高大精瘦的棕马,苍清走到马前,刚攀上缰绳,想了想又松开手,回身看向跟在她身后的李玄度,“抱。” 她要是自己跳上去,约莫他和女使看她的眼神,又要像见了鬼了。 “你要骑马?”李玄度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到她腋下,像提孩子似的将她放到马上,他自己也踩着马镫跃上了马背。 苍清开始还挺新奇的,可骑着马在镇上逛了一圈后,她面容渐渐严肃起来。 天气很好,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路上的行人却很少,大多都是低着头在匆匆赶路,商铺也都关着门,只有零星几家还开着。 更别说路边会有什么小摊贩,黄土路上空荡荡的,很宽阔,刮一阵风,街上遗落的碎麻袋,能从西边一路无阻吹去东边。 路上见到一两匹脖子上带铜铃的骆驼,也都瘦了吧唧,目光无神的在嚼着嘴。 苍清只在书里见过骆驼,书里说若是在沙漠中迷了路,跟着驼铃声便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已经行出很远,还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阵“铛铛铛”的驼铃声。 偶尔有巡逻的士兵,整齐严整的从他们身边经过,对着她身后的人喊声将军或是参军。 这到底是哪个边陲小镇?氺禄到底写得什么戏?为他们创造了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过什么话,她能感受到身后人的情绪很低落,被他所染,她的心情也莫名其妙有些低落。 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苍清只能没话找话,“原来我们家院子离都护府那么近啊。” 近得只隔了一道墙,简直就像都护府的门房。 “阿妹很久没出门连这都不记得了?”李玄度无奈轻笑,“一会我先送你回家,我要去趟都护府,晚上回来同你一起吃饭。” “都护府不管饭吗?” “管,但我更想回家。” “带我去都护府吧。” 身后人沉默了。 苍清说道:“如果不带我去,我就绝食。” 身后人又叹了口气,他年纪轻轻,却极爱叹气。 “走吧,反正你小时候也常去,你一会去都护夫人屋里等我,不可以乱跑。” 这训诫小孩的语气又来了。 但能去就行,要是天天困在那个小院子里,何时才能找到氺禄? 苍清心情好了许多,于是又问道:“你到底担得什么职务?” “定远大将军兼都护府司马兼参军兼安西副节度使。” “……”苍清:好长,记不住。 她对大宋官职也不甚了解,安西副节度使是什么官职? 定远将军有五品吧?无论如何讲不通家里能这么穷,她头上只有红绸发带也就算了,天天吃粟米算怎么回事? 不过她很敏锐,“副节度使,那还有正的吗?” “当然,安西都护便是安西节度使。” “安西都护府?不是陇右都护府?” “阿妹又在说什么胡话?” 而当苍清见到都护本人的时候,愣了很久。 她先头是被送去了都护夫人屋里,但没了那会武的小女使,谁能困住她了? 她都没进都护夫人的屋子,转身就跟上了李玄度,她就这么光明正大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回巡逻的士兵看见她都没反应,像是习以为常,还会对她笑。 等探手探脚摸到都护房外的时候,正巧听到李玄度说了一句:“去岁换来的粮草已经见底了……” 还没等到都护回答,房门就被打开,李玄度一脸严肃地看着她。 苍清只能干笑,“我说我是路过你信吗?” 李玄度有些生气,“你又不听话。” 倒是走过来的都护看着她笑道:“许参军的阿妹来啦,好久不见,你小时候我还抱着哄过你呢。” 苍清看着都护都吓傻了,“姜爷?” 都护姜晚义疑惑道:“江什么耶?” 苍清无语:“你就是都护?多大年纪就抱过我?” 参军李玄度难得对妹妹斥道:“时茴!不得对都护无礼。” “哈哈,无妨,妹子还小,时归不必动怒。”都护姜晚义倒是很和气,“老夫今年刚过四十。” “……”苍清目瞪口呆,又问李玄度,“那你多大?” 参军李玄度明显不想回答,但还是回道:“三十。” 苍清:“我说你们两个在搞笑吗?”她先指李玄度又指姜晚义,“你就没觉得他哪里不对吗?” 参军李玄度皱着眉摇摇头,心想若非眼前之人是他阿妹,估计已经乱棍打出去了。 苍清忍不住了,“我十四,你三十还勉强能说过去,就当我长得老成,你长得年轻。” 她指着姜晚义吼道:“但你见过哪个四十的人长得像十九岁?还是一张娃娃脸?!这都不能让你清醒吗?” 参军李玄度一脸认真地说道:“阿妹别胡闹,我很清醒,都护确实仪表堂堂,乃世间罕见。” 都护姜晚义爽朗一笑,“哈哈,时归啊,你这阿妹还是那么有趣,确实有很多人夸我是不老童颜,貌比潘安啊。” 参军李玄度很认可地点头,“末将也是这么认为的。” 苍清:“……” 假的,都是假的,小师兄会夸姜晚义?小师兄疯了。 她真的很想上手摇他的肩膀,并大喊“你清醒点啊”。 虽然都护没有怪罪她,但她还是被“请”回了都护夫人的屋子。 而后苍清看着都护夫人的脸陷入了沉思,在这等着她呢? 她一口一口啜着手里这个被叫作茶,却只最顶上飘着一片茶叶的凉白水,问道:“你就是都护夫人?” “小阿茴又说笑,你幼时拉兜里,裤衩还是我帮洗的,几月不见就不认识了?” 苍清:“……” 污蔑!她从不尿裤子。 都护夫人穿得也是粗麻,头上只包了头巾,别说金银钗环,就是木钗和半新不旧的红绸也没有,比苍清还寒酸。 有了前面两个的惊吓,哦不,经验,苍清委婉地问道:“夫人闺名可叫白榆啊?” 都护夫人摇摇头。 好好好,四个人里居然就她有记忆,九尾狐云寰恐怕早就知道,才会特意提醒她演好自己的角色,因为另外三个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戏里,只能靠她了啊。 苍清又咬牙切齿,氺禄得到的最后一个心意来自于姜晚义,所以这就是姜晚义的心意是吧? 让她家小师兄给他做手下使劲夸他,让她家阿榆给他做妻子?回去非扒了他的皮。 外头突然跑进来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对着都护夫人白榆喊阿娘,苍清只抬头看了一眼,随口说道:“这孩子长得一点也不像都护。” 都护夫人白榆讪笑道:“许参军的阿妹还真是心直口快,可不能胡说啊,那孩子不像他阿耶还能像谁啊。” 阿耶?是阿爹的意思吗? 一刻钟后,外头又跑进来一男一女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依旧对着白榆喊阿娘。 两刻钟后,跑进来个十来岁的男孩。 三刻钟后,是个七、八岁的男孩。 半个时辰后,屋里已经有九个大小不同的孩子了。 苍清坐不住了,一脸震惊:“这都是夫人和都护的孩子?” 都护夫人点点头。 苍清看着眼前各个穿着粗麻布衣,长相各不相同的孩子,还真是哪个长得都不像都护。 这么想来姜晚义也挺惨,回去还是饶过他吧。 到了晚间,都护姜晚义热情地留他们吃饭,苍清不想吃家里的粟米饭,于是央求参军李玄度一定要留下。 都护孩子多,坐了整整一桌。苍清绝望地看着每人眼前都被放上了一碗粟米饭。 没有其它东西。 她长长叹了口气,连都护府都这样,这个糟心的世界还能说什么?埋头吃呗。 吃完他们离开都护府,回到那个小院子里,女使见他们回来,迎上来要陪苍清梳洗,她也不推拒,正好打探些消息。 女使本来就爱说话,还真就被她旁敲侧击问出些事。 女使叫秋荷,是在她六岁的时候,被都护带回来照顾她的。 而她是在这里出生的,她现在这个身份“许时茴”的阿兄“许时归”,则是在十岁的时候跟着父母过来的。 在许时茴三岁,她阿兄十九的时候,她的父亲战死,她的母亲一年后也病故了,她可以说是阿兄一手带大。 还有年号和地点,秋荷说她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年号,地点是在龟兹城。 龟兹都到西洲回鹘的地界了,比西夏还往西,并不在河湟地区。 若不是当时在汴京因为似和夫人的事,苍清后来特意查过西夏有关的文献记录,无意间看见过它的邻居回鹘的介绍,她现在都不能知道龟兹是哪里。 而安西都护府便在龟兹,这里已经打了很久的仗。 隔壁南边的吐蕃和北边的突厥,一直在攻打这个地方,只是因为安西四镇一万多的将士死守着,才迟迟没打下来。 自从安西走廊被吐蕃攻占后,这里就和朝廷失去了联系。 怪不得街上人烟稀少,物资短缺。 可离大宋这么远的地方又是来自谁的心意?谁知道呢,毕竟无意间吃了氺禄果子的人数以万计。 苍清躺在床上,许久不能入睡。 满脑子想得都是如何才能让小师兄三人清醒过来。 或者她要是能直接找出氺禄,带他们出去也行,那她就必须走出这个院子,去更多的地方见到更多的人才行。 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见小师兄房中还有亮光,她索性敲开了他的门。 作为阿兄的李玄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宠妹妹,让她进了屋,还把床让给她,自己继续坐在桌前看书。 苍清盖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问他:“你可不可以去哪里都带着我?” 李玄度笑道:“说什么傻话,我明日要去军营,你怎么去?” “我可以扮成你的卫兵。” “不行。” 苍清急了,要是不能出去她怎么找氺禄。 “你真要把我圈在这个小院子里吗?你又不能保护我一辈子。” “我可以。” 苍清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说服他,于是张口就是:“战场那么凶险,如果许时归像他阿爹一样死了呢……” 这回他很久没有说话,良久才道:“没有如果,阿茴,我一定会将你带回长安去,兄长答应你,一定活到那个时候。” 第92章 对于苍清来说, 这个世界是假的,不过一场戏,所以她为了能出门可以毫无负担继续说道:“如果你食言了呢?如果有一日城破了呢?” “如果敌兵攻进来, 你要我穿着裙裳在这个小院子里自刎对吗?还是你要亲自杀了我?” 李玄度翻书地手僵在原地。 她继续诛心, “若你没有赶回来杀我,城破的时候我可能连自刎的权力都没有。” 李玄度回道:“秋荷会保护你。” 苍清冷笑, “你留她在我身边就是为了到时候, 好让她先杀了我再自杀是吗?” “我宁愿将头发绞短了, 穿着铠甲同你一起战死在沙场,也不要在城破的时候毫无意义的自刎而死, 或是……”她顿了顿, “被敌军羞辱而死。” 过了很久很久, 李玄度才说道:“阿妹连马都上不去, 刀也拿不起, 又怎么穿那么重的铠甲?” 苍清一听这话就知道有希望了,她将被子往后一扔, 冲下床趿拉着鞋坐到桌前, “我可以学啊,如果我说我会骑马呢?” 李玄度显然不信并不理她,开始继续翻书。 苍清不放弃, “掰个手腕, 我赢了你就带上我。” 李玄度只当她在玩笑,转过身不看她,“明日我从军中拿套袖箭给你, 袖箭小巧用来防身正好,让秋荷教你。” 这也算是迈出了第一步,万事不能逼太急。 苍清想了想, 让几人恢复记忆和找出氺禄两件事,可以一起进行,于是说:“我要你每日回来亲自教。” “我回来天都黑了。” “那我就早起学,如果我射得准你就教我……”她四处看了看,指着他放在桌上的横刀说道:“就教我刀法,不出半个月我保证能跟你一起去军营。” 她现在只是使不出法术,基本功还是有的,剑法之前小师兄早已经教过她了,加上她天生神力,这些东西稍微熟悉一下就能上手。 只是她之前确实太依赖符箓和术法,对兵器并不擅长,手上只有握笔写符箓留下的茧,没有握剑的茧。 从这里出去后也得给自己找件趁手的兵器才行。 这么想着要是月魄剑在的话,它有灵性还能主动配合她,所以月魄剑去了哪里?它不应该跟着小师兄一起进来了吗? 李玄度依旧当她在玩笑,“我现在才知你原来那么厉害啊。” 听到这句话,苍清心下一喜,他在反讽啊!清醒有望啊。 她刚想喊声小师兄,喷嚏声先一步到了,“阿嚏——” 这个地方昼夜温差可真大。 李玄度又成了世上最好的兄长,催着她去睡觉。 苍清跑回床上将被子一裹,倒头竟立刻睡熟过去,等醒来时她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 这日没什么特殊的,她一整天无所事事,在院子里晒太阳,同秋荷扯家常,没有打探到新的消息,吃了半碗粟米饭。 晚间李玄度回来时,真的带了袖箭给她,苍清开心的晚间又吃了半碗粟米饭。 她说:“你看,这不比草编的小蚂蚱,和纸扎的荷花灯好吗?” 李玄度,应当说是许时归,见她开心也难得心中舒畅,他的阿妹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小小年纪就愁着一张脸,也向来很依赖他。 阿耶刚去的那一年还有阿娘在家里撑着,第二年阿娘也没了后,他就担起照顾阿妹的责任,那两年都护只让他留在城内,没有让他守过城,更没有去过临镇换物资。 有时候他甚至得背着她去都护府述职。 她一直哭,哄也哄不好,他也才二十啊,也刚失去双亲啊。 他手忙脚乱,累得嘴边一圈青胡茬都没时间刮一刮,结果阿妹看见他的脸却不哭了,在他怀里喊阿耶,用温暖的小手替他擦掉了脸上的泪。 等到她六岁的时候,都护去临镇换物资时,救下个十多岁的侍女回来,之后阿妹终于有人照顾,可小小的她又已经依赖上他,整日哭着喊阿兄,只要阿兄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吃饭都吐。 许时归学做草编的小蚂蚱,纸糊的荷花灯,每日抽空回来哄她。 阿妹渐渐不哭了,可毕竟亲自带过两年,长兄如父,他终归是不能放心,总要抽空回家看看,更是亲自教这个小侍女防身的功夫,好叫她保护阿妹。 终于他的阿妹一日日长大成人,过年就能行笄礼,她长成这般鲜活美好的样子,也再不稀罕草编的蚂蚱和纸扎的荷花灯。 他九泉下的父母也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 可昨夜她说得那番话,真得将他吓到了,许时归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果真有这么一日,他的阿妹要怎么办? 也许往日里他将她保护的太好是错误的,他该给她自卫的能力,她不该只有美好,她还应该坚强。 许时归瞧着又在他屋里呼呼大睡的阿妹,睡颜恬静安心。 也许这正是他们这些将士,死守在这里的原因之一,只要这里还有他们的家人,还有大唐的子民,他们就一日是大唐的将士。 夜深了,他裹被将阿妹抱回她自己的房间,又拿过她的被子带回房歇下了,明日还要早起教她用袖箭。 烛灯熄灭,夜色无际,总也会等到日光来撕开黑色天幕,将光洒到每一片土地。 晨曦微光便这样透过轩窗,照射到苍清的脸上,她睁开眼,立马翻个身滚着下床,生怕她小师兄不等她就出门去,只拿清水拍了拍脸,披着头发冲出房门。 李玄度站在院中等她,见到她说:“阿妹起了,那就开始上课吧。” 苍清在院中随意找了棵树,折下一根树枝,用手做梳挽起长发盘了个道髻,这是小师兄教她的。 果然李玄度看见她的动作,微微发怔,歪了下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过很快又恢复成原先的神色。 他拿来袖箭绑到她的小臂里侧,尺寸正合适,应当是特意改小过,将六枚顶端镶着铁箭头、极细小的竹箭装进匣中,用衣袖一遮就看不出来了。 他教她:“用的时候手臂朝前伸直,手掌回缩进袖中握住袖箭头,大拇指板住锁片,你手指指向之处,便是袖箭所射之地,看见前面那颗树了?朝它射。” 苍清按照他说的,朝着那颗树射去一发袖箭,因为不太熟悉,方向不对,竹箭挨着树身一侧,扎进树后石头堆砌的墙壁里。 李玄度点点头,“不错,回头自己慢慢练。” 他又抬起她的手臂,拉起袖子露出袖箭,指着一处小机扩说道:“这里我做了改动,如果敌人离得近了,你就以手握拳,用力侧甩。” 苍清照着做了一下,手腕刚发力,袖箭前端刺出一片小小的尖刀。 “近战时可趁其不备割开敌人喉咙。” 这小小的袖箭竟还是两用的。 “初学时不可拿手轻易对人,以防误伤,都记住了?” 苍清乖巧地点点头。 李玄度又同她说了些要点后,便出门述职了。 这日苍清在小院中的生活有了些变化,但练了半天袖箭已是百发百中,下午又开始无所事事,今日没有打探到新消息,吃了一碗粟米饭。 晚间李玄度回来的时候,见到她黑夜中竟也箭无虚发,实在诧异,满脸犹疑,袖箭虽好上手,但准头这东西不是上了手就能有的。 这对于苍清目前扮演的身份来说,确实诡异。 但她实在心急,想早日走出这个院子,也不想装了,毕竟练过一年的扔符箓准头,符纸轻飘飘的可比袖箭难掌控多了。 晚间。 苍清又躺在她小师兄的床上,告阿爷告阿奶的在床上打滚。 “明日教我耍刀吧。” “明日教我耍刀吧。” “明日教我耍刀吧。” 坐在桌前的李玄度嫌吵,背过身继续看书,懒得看她,“阿妹,这种事急不得的。” 苍清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她从床上爬下来,趿拉上鞋凑到李玄度跟前,将他手中的书一抽扔到桌上,央求:“明日教我刀法吧。” “小师兄,明日教我刀法吧。” “小师兄,教我刀法吧。” “小师兄,小师兄,小师兄。” 李玄度本来被闹得烦无奈在笑,忽然怔住,笑容渐渐收起,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的人,脑子中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句:小师兄,教我剑术吧。 他晃了晃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奇怪的念头又不见了,眼前的阿妹正在闹脾气,他叹气又笑起来,“阿妹实在太吵,明天先扎马步吧。” 苍清不满意这个答案,“这个我会。”当场就给她小师兄来了一段。 李玄度,应当说是许时归,本来只当阿妹不过片刻就会嫌累,结果小半个时辰过去,他阿妹还在站桩,他下巴都要惊掉了,终于妥协,“赶紧去睡觉,明日起不来我可不会等你。” 苍清一听马上收了势,气都不带喘一下跑回床,被子一蒙倒头就睡,不过片刻,呼吸绵长。 许时归摇摇头失笑。 又想到阿妹正在抽条,却日日只能吃粟米,光长个不长肉,脸上笑容便消失了。 唯剩叹息。 之前她将本来能再穿几年的裙子一刀剪短了,眼下衣服又该重新做。 可是城里哪里还能寻来新料子?能融的金属都融了,能换粮的物件也全换了粮,只能拿他的衣服改改了。 即便是戏中的世界,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眼睛一闭一睁,第二天的光又洒在苍清的眼皮上,将她照醒。 她又已经睡在自己的房间里,还是匆匆忙忙爬下床冲出门,拿树枝盘个道髻开始上课。 小师兄只给了她一根木棍来代刀。 他给她做演示。 “转刀时虎口要放松,食指和中指使力,夹住刀柄往后翻。” 苍清立马用手上的木棍给他挽了个棍花,这个小师兄以前就教过,棍花、剑花和刀花都是花,她说:“来点实际的。” 李玄度看着她行云流水的动作又开始发怔,这一次愣住的时间比之前都要久,连苍清都发现他在出神。 苍清歪着身探头到他身前问他:“小师兄,你是不是想起之前教我练剑时候的事了?” 第93章 李玄度晃了晃头, 将脑中他站在她身后,同执一剑的画面甩掉,那把剑很漂亮, 他到底在哪里见过? 他终于回过神, “你说什么?” 苍清问他:“我是谁?” 他笑道:“许时归的阿妹,许时茴。” 苍清叹气:“继续吧, 许时归。” 李玄度在她头上轻拍了一下, “没大没小, 近来阿兄也不叫了。” 他继续讲:“运刀时要控肘,不可歪头晃脑, 手要稳……” 苍清瘪瘪嘴打断他, “基础我都懂, 直接进入主题吧。” 李玄度眸色不明地看着她, “阿妹背着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苍清回避他的目光, “我说我是跟着话本里一位小道长学的,你信吗?” 人是很能给自己心中的疑虑找理由的, 特别是在自己在乎信任的亲人这里, 李玄度想了想说道:“看来阿妹有个江湖梦,那你看牢了,第一式浮光掠影。” 苍清看着他耍得一招一式, 总觉得眼熟, 等他这一式打完,试探问道:“这刀法都护教你的?” 李玄度点头,敬佩仰慕之情溢于言表, “我从小跟着都护练得刀法。” 苍清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笑到后面腰都直不起来,自己傍身的刀法都传出去了, 姜晩义出去后估计肠子都要悔青。 李玄度(许时归)瞧她笑得如此开怀,忽而觉得也许教她这些真的挺好,阿妹瞧着比从前开心多了。 他又带着她练了几遍,而后像往常一样赶去军营练兵,营中将士还不知粮草再次见底,依旧对未来充满希望。 都护找他在帐中商议,大意是要再出一趟城,去隔壁的城镇换粮。 在安西走廊还未沦陷时,他们在沿路设有驿站兵役用于商队贸易,但吐蕃大举来犯,同时占领了安西走廊,没有商人再敢靠近这里,也切断了他们与朝廷所有的联系,从此无援兵,无粮饷。 只能每隔一段时间,组织小队去隔壁城镇交换物资,但路上凶险随时会遇见敌兵不说,如今整个安西都护府,早已无钱币可用,之前还能将无用的金铜器回炉重铸自己铸币,如今城中哪里还搜得出一点金属。 虽也组织将士自己在城中种菜产粮,但产出远远不够消耗,全紧着军中用,换来的粮也以粟为主,好保存耐饱,最重要的是便宜。 骑兵不能无马,而马光吃草料还不行,还要有豆料和盐,又是一大笔开销,他们作为将领甚至平日里马都不舍得骑,要走路上职,前几日阿妹想骑马,他都犹豫许久。 都护也是愁眉不展,“城中不可一日无粮,吐蕃不知何时会再来犯,我们的士兵不吃饱饭又怎有力气抵御敌兵,上回同吐蕃打完收来的兵器挑好的留下,不能用的融了,几日后你带上一支小队出城。” 他点头,事情便这么敲定了。 晚间回到家,秋荷来对他讲阿妹的事。 今日她练了一天的刀法,没有时间扯家常,用了两碗粟米饭。 倒是不往外跑了,就是又吵着闹着不要穿裙子,要和他一样穿圆领袍,说是方便练刀。 他便同秋荷说:“将我那件青色的袍衫改一改给她吧。” 秋荷很是吃惊,“可那件青色的袍衫是阿郎最好的一件衣服,小娘子还在长个,保不准明年就穿不上了,用这件改实在太浪费。” “阿茴马上及笄,却连件像样的裙子都拿不出手来行礼,既然她想要穿圆领袍,她喜欢你就改吧。” 秋荷没再劝,转身去他房中将衣服找出来,拿回屋里去改。 苍清得知了这个消息,自然很开心,她又敲开了小师兄的房门,什么多余话也没说就往他床上一躺,被子一盖,说“小师兄,明早见。” 今日练了一天刀法,确实是累了。 李玄度却赶在她入睡前说道:“过几日我要出城,具体日子还没定。” 即将进入梦乡的苍清又坐起来,大声喊道:“不行!” 这里在打仗,出城有很大概率会遇见敌兵,她可还谨记着云寰说得话,绝不能在这个世界里死掉。 他皱眉,“什么不行?” 苍清急急从床上爬下来,也坐到桌前,“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除非带上我。” “胡闹!” “我没胡闹!你不懂!” 李玄度出声哄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是这是我的责任,我必须得去。” “都护也去吗?” “他不去。” 苍清稍稍松了口气,要是再扯上个姜晚义可麻烦死了。 她软下口气,央求,“你别去好不好?” 他摇摇头,只说:“阿妹去睡觉吧。” 苍清和他犟上了,“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带上我,要么你也不许去。”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许时茴!你真是越发任性,看来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 他摆下脸,说道:“这么大了还整日赖在兄长房里像什么话,回自己房里睡觉去。” 他冲门外喊道:“秋荷!将小娘子带回她自己房里去。” 苍清被他吼的愣在原地许久,忽而意识到,眼前的人是她现在这个身份的兄长许时归,不是她苍清的小师兄李玄度。 后者才是那个会和她并肩作战的人。 而前者,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妹妹置身于任何危险中。 正是如此,她更不能让他去,若是小师兄自然什么都不在话下,可许时归就是个普通将士,且命数还掌握在氺禄手中。 真正的许时归要如何,她管不着,但现在的许时归要是死了,她小师兄李玄度也就死了。 这憋屈的氺禄世界! 苍清气鼓鼓道:“我自己走!” 烦死了,出门前没忍住一脚踹向门柱,伴随着木裂声,门轴断了……门咯吱一声响,往旁边倒去,又啪的摔在地上。 赶来的秋荷,屋里的李玄度,包括她自己都呆住了,她心烦意乱忘记收力,苍清转过身尴尬地看着李玄度,解释道:“是这个门它……年久失修了……” 秋荷开口劝道:“阿郎,小娘子还小,你别和她置气。” 李玄度只是揉了揉眉心,挥手让她赶紧走。 苍清回到房中,坐立不安,一边是至今不知氺禄到底伪装成了谁,另一边是不能让另外三人遇到生命危险。 得想个办法,要么偷偷跟着去,要么就想办法让他不能去。 脑子里突然跑出一个想法:把他的战马药倒。 苍清只觉莫名其妙,战马换一匹不就行了,何况去哪里偷药? 脑中又冒出一个想法:都护府军医处。 这些绝不是苍清自己的想法。 莫非是这个世界里许时茴的想法?许时茴曾经做过这些事? 毕竟这个世界是氺禄创造的,如果不是苍清有记忆的话,到了这里,也会完全按照许时茴的行事轨迹来做事。 虽然很明显真这么做也阻止不了,再说万一药量没控制好,将马药死了,或是药量不够出发后才发作,那岂不是更危险? 而且这会让许时归非常生气,可能还得受罚,说不定之前做得努力全都白费。 这么得不偿失的事,她还要不要按照原定轨迹来做呢?这种大轨迹不做的话,氺禄会发现她有问题吗? 苍清一晚上没睡,天刚亮便跑去找小师兄,正要敲门,瞧见半倚在门框上的木门,收回了手。 在他门前屋檐下来回走了两趟,李玄度终于走出来,面色瞧着不太好,她赶忙迎上去,开口先道歉,“许参军,许将军,昨夜是我任性了,我同你道歉。” 自之前把话说开后,他说过不要拿他当兄长,这话她记着,所以她不会叫他阿兄。 即使是假的世界,用着许时归的身份也不行,师兄是师兄,阿兄是阿兄,比如祝宸宁可以是师兄也可以是阿兄,但他李玄度只能是师兄。 李玄度低低咳嗽两声,“阿妹认识到错了就好。” 苍清认错态度非常好,“那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想去都护府找都护夫人说说话,可以吗?”不等回答,她又忙道:“可以让秋荷跟着我一起去,那么近不会有事的。” 李玄度又咳两声,点头同意了。 今日他教她第二式,纤云弄巧。 只演示了一遍,他就咳个不停,苍清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你生病了?” “无碍,昨夜阿妹将我的房门踹倒后,屋里漏风可能有些受凉。”一口气说完他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这里昼夜温差确实极大,许参军整日劳心劳力,怕是累倒了。 秋荷倒是比她还着急,忙跑出来关切地问道:“阿郎要不请都护府的军医来瞧瞧吧?” 李玄度摆摆手,“一会我自己会去军营里找军医。”转头对苍清道:“刚刚可看清楚了?” 苍清没瞧清楚,但不忍心叫他继续劳累,听话地点头,于是他便出门了。 秋荷在一旁数落她,“小娘子啊,阿郎对你够迁就的了,你也收收脾气,日后回了京都长安……” 这简直就是无端指责。 苍清赶紧打断她:“午后我要去都护府。” 不等秋荷说话她赶紧又道:“你家阿郎答应我去了,不信你自己追出去问问。” 秋荷当然不会追出去,她低声叹道:“小娘子都不知自己多幸运,有人保护着就在这里生活不好吗?” 苍清听见了,她回道:“我可以被人保护,这是福气,但我也要有保护自己和别人的能力,这是责任。” 有福气是好事,但没人说福气和责任不能同时拥有。 她必须要把他们三个全部安全带出去。 危险来临时,太过弱小会失去很多选择的权利。 秋荷愣了神,没再说什么。 第94章 这一日, 苍清早上练了刀法,吃了一碗粟米饭,下午带着秋荷去都护府陪都护夫人聊天, 晚间李玄度回家同她一起吃晚食。 第二日, 李玄度早起风寒加重,苍清依旧早上练刀, 吃一碗粟米饭, 下午带着秋荷去陪都护夫人聊天, 晚间李玄度回家时发烧了。 第三日,都护亲自带着军医来探望他的许参军, 后者已经烧糊涂了, 秋荷忙着煎药顾不上和苍清扯家常。 第四日, 都护安排其他将士出城, 许参军还是高烧不退, 秋荷急得团团转,苍清练刀半日, 亲自给许参军煎药后又顺手把门修好, 还吃了三碗粟米饭。 第五日,许参军退烧了。 所以说药马不如药人。 苍清原本也没有要药马,当然也没有药人, 只是将计就计在军医开得药里, 抽调了一位药,让他好得慢一些,再者日日住在漏风的屋子里, 病能好就怪了。 第六日,秋荷拿了一套青色的圆领袍给她,只改了肩头和腰身, 袖口和衣摆全是折了好几圈后又缝起来的,她的意思是,日后长个了拆了线翻出来一层就行。 苍清虽不知从哪里瞧出她还能长个了,但这不重要,这个世界的逻辑本来就不太通,也是个草台班子。 但即使是草台班子,重大剧情线似乎依旧很难被改动,之前派出去的小队一直没有回来,许参军还是要出城,只是这次他没有再告诉苍清。 他病好后别的什么也没说,就看着被修好的门,冷飕飕对她说了一句话,“阿妹真是长本事了。” 许时归是不会这样说话的,这话听着很像小师兄的语气,但也同时说明他在怀疑她。 所以这几日苍清都没有去他面前现眼,日日带着秋荷往都护府找都护夫人,毕竟唤醒白榆也在她的目标内。 有两日许参军没有回家,秋荷同她说军中忙时,许时归就会留在军营里。 苍清想着反正只要不出城怎么都行,她眼下正忙着自己的计划,根本没空顾许时归。 直到从都护夫人嘴里听闻,之前派出去的小队还未回来时,她才意识到问题。 许参军此时已经带着一支小队出城整整三日。 他竟瞒着她,苍清一下慌了神。 这个世界的生死,全由氺禄创造好的身份原本寿命来算,该在什么事件里死,就可能在什么事件里死。 对于将士来说马革裹尸是最常见的死法,她不是在咒许时归,只是拦了一次还是躲不过的事,出事的概率肯定很大。 苍清稳稳心神,反复在心中说着“会有办法的”。 要么在这个事件发生前唤醒三人记忆,要么找出氺禄杀了它直接将人带出去。 前一条基本不可能了,她天天和小师兄相处着,又天天跑来都护府见白榆,这两个都没有清醒的迹象,更别说基本见不到面的都护姜晚义了。 后一条…… 杀了氺禄扮演的身份,就能破了这个世界。 那么,直接出手杀掉除了他们四人以外的戏中人…… 苍清来到这里后,见过的人除去许参军、都护夫人和都护,就只有她的女使秋荷、都护府守卫士兵、军医,以及那些孩子。 谁会是氺禄? 可如果氺禄不在她见过的这些人中呢?她难道要屠城?不说她没有这个能力,即使有,哪怕是假的世界,她能毫无负担的下手吗? “小娘子?小娘子?”秋荷轻轻摇着她的手,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的脸色怎么那么难看?” 都护夫人也关心地问她:“阿茴你还好吗?要不要请军医来瞧瞧?” 苍清回过神,眼前的秋荷一脸关切。 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世界是假的,这只是一出戏,这些人都不是真的。 带着袖箭的那只手臂在微微发抖,苍清握住拳,只要抬起手再掰动那个小小铁制锁片,她就能立马要了眼前人的性命。 可……她下不去手,在这个世界的这些日子,秋荷和她相处的时间比小师兄还要多。 虽说秋荷总管着她,不让她出门,但会将硬粟米做成各式各样的口味,好叫她多吃些;虽然唠叨还爱找许时归告状,但数落她的时候又不忍心说重话。 会给她的粗麻衣服袖口处绣一朵小花,会在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哄她开心。 甚至她还看到了秋荷对许时归的爱意。 对于秋荷来说,在自己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将军亲自教自己功夫,教自己识字。 而她在家里替他照顾小妹妹等他回家,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小的院子里就他们三个人,这怎么不算一家人?这如何叫她不心动? 所以秋荷又怎么就不是个活生生、会哭会笑的人。 苍清放弃了屠城的想法,她无力地说道:“秋荷,我们去城门口等他回家。” 当小队探马踏过黄沙冲进城门的时候,城中人就知一定是出事了。 如果没有事,回来的应当是一整队士兵,而不是探马先行。 探马带回的消息是:前一小队在回来的途中遇到敌军埋伏,被夹击困在高昌镇里,虽有死伤,但他们带队的将军是位猛将,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许参军带得后一小队及时赶到,从敌军后方突围进去,与前一小队汇合击退了吐蕃兵。 这次缴获敌军羽箭千支,横刀百把,锁甲数件…… 都护的意思是:“立刻加强城中防卫,增派巡逻士兵,吐蕃人向来睚眦必报,一定会再找机会来犯。” 苍清不关心这个假世界打得什么仗,她只关心她小师兄现下如何,为何冲出了突围,还出了事? 回来的路上,许参军见有吐蕃散兵在欺辱一位镇上的小娘子,许参军想到年纪相仿的妹妹,不忍见其死。 不曾想这小娘子是吐蕃细作,在许参军上前询问时,用藏刀一刀扎进了他的心脏。 这么小的年纪这么狠的手。 许参军闭眼前嘴里念的还是自己妹妹的名字。 苍清听到这个消息脸一下刷白,脑中也是空白一片,不知该如何动作,愣在原地足有片刻她突然上手抢马。 “我要去找他!” 秋荷死命拉住她,但秋荷并不知她力气大,一时不防被甩开去,最后还是都护出手帮着才拦住了。 也还好是细作年纪小,力道不够没有直接要命,只是血流的太多,眼下依旧是生死未知。 苍清终于如常所愿进了军营,却并非按她原先所想,扮作许时归的卫兵进来的。 而是在都护的特许下进来的。 小师兄被急救的这段时间,苍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愣愣地看着一盆盆血水往帐外送,血淋淋的比黄沙尽头的红日还要刺眼。 映进眼里,模糊了她的视线。 等她见到躺在军帐里脸色惨白的人时,一股无力感从心间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叫她难受的直不起腰来。 她真的很恼许时归,她小师兄的命可系在他身上啊。 她拉着他紧握成拳的手,感受着他微弱的脉搏,自己的心也跟着跳得越来越慢,连带着阻滞了她的呼吸。 真怕他再也醒不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手动了动,紧握的拳头终于松开,露出里面一长段鲜红的绸带。 他醒来后看见她,毫无血色的嘴唇张合,说得第一句话竟是:“阿兄给你寻来了新的发带。” 苍清怔怔望着他手中红绸,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哭又不知道是在哭谁。 脑中疯狂的来回着几句话。 阿兄我错了。 我不该药你的马,你不要有事,我真的知道错了。 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阿兄说过要带我回长安的。 这些话苍清差点脱口而出,但她忍着一句也没说,她猜原主药量用少了,出城后马才出状况。 可开口的时候竟也是哭腔,“你是傻子吗?” 秋荷不过随口提了句许时茴嫌弃妆匣空空,这个好哥哥就记在了心里。 “小阿妹怎么又哭了。” 他说话时那么虚弱,声音也是那么轻,好像下一秒生命就会跟着消逝。 苍清一抹自己的脸,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她担忧的是小师兄李玄度,许时茴担心的却是阿兄许时归,她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许时茴关心兄长的强烈心意。 看着眼前人的脸,苍清到底说不出那句:我不是你阿妹,不稀罕你的红绸。 这是来这个世界的第几日了?吃了几碗粟米饭了? 许时归依旧住在营中的帐子里,但已能走动。 苍清也因此顺利有了进出军营的权利,她将每一个士兵都认得仔细,她要找出谁是氺禄。 她会找他们说话,和他们一起吃饭,帮着种地,还会替军医打下手。 这些兵将也从一开始的回避,到后面慢慢习惯。 因为她总穿着许时归的青色圆领袍改得袍衫,他们便喊她小青。 士兵老刘尤其喜欢她,说是出征时,他家阿女同她一般大,老刘总是笑呵呵的一脸慈爱,拿她当小孩,老刘没读过书,也没什么见识,只会有空就给她做小木件。 他手中削着木头,同她说起过往,“俄以前是村里手艺最好滴木匠,俄做滴木凳可以传好几代哩……” 他嘱咐她:“要是吐蕃人打过来,你就赶紧跑,跑去地道里,你还小,未来好着涅……千万千万莫去前线啊……” 老刘不削木头时,会望着东边,嘀嘀咕咕的:“仗可要打完哩?是不是马上就能回家哩?” 他又担心,人老了,回家后阿女会不会认不出他?不认他这爹了怎么办? 有一回老刘喊错了名,管苍清叫成了他自家阿女的乳名。 苍清仍是应了。 她听着将士们讲自己的家乡长安,讲长安热闹的集市,讲酒肆会跳胡旋舞的胡姬,讲家里阿娘煮的长寿面,讲出征前,家中待产的娘子。 那个说还是西市的酒味道最醇,另一个便说东市的羊肉毕罗最香。 说到最后哪样都没有送进大明宫的荔枝珍贵。 他们一遍一遍地讲,苍清一遍一遍地听。 先头听得稀奇因为她从未去过长安,后头才知她就在长安,那个曾经繁华昌盛的大唐都城。 二十年了,青丝沾上白雪,家人的面貌早已模糊,只有那些味道和声音变作最深的记忆留在心头。 他们这样真实生动,她找不出谁是氺禄。 又是一日,在这个世界已是深秋了,这地方竟早早开始飘雪,白皑皑的,落了人满身满头。 苍清拿着老刘送她的木雕马,去找许时归,正巧听见都护在同他说话。 “北庭都护府那边已经联系上了,我们可以派使者从北庭过去,再借道回纥去长安。” 然后是许时归的声音,“回纥同意了?” “嗯,机会难得,我想着让家里的孩子跟着使者一起过去,你阿妹也可以一起走。” “他们不能和使者一起出发,这太危险了,我们之前派出去的使臣可是全部失败了。” “时归啊,你我都知道,这也许是最后一次能联系到朝廷的机会,你好好考虑一下。” 都护出来的时候,苍清没和他碰面,她又在外头绕了一圈才进到帐中,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将手中的马拿给许时归看,心不在焉,没话找话。 “老刘之前是做木匠活的你知道吗?” 许时归点头,“你发髻上的荷花木簪不就是托老刘做的。” 她没提,他却问道:“阿茴,你想回长安吗?” 她干脆地回道:“不想。” 有了之前的事,苍清已经知道大事件是没法被改变的,按照许时归的性子,和他争执毫无意义,反而会让他对她刻意隐瞒。 她只说:“我过年就及笄了,你会亲自给我主持对吗?” 于是许时归笑笑没再说话。 晚间,他们回家了,秋荷很是高兴,在一旁一个劲张罗,也不知道忙些什么。 苍清自那次将门踢坏之后,再没去许时归的房间睡过,但今夜她又忍不住敲开了他的门。 他给她开了门,手里拿着支画笔。 桌上摊着一张画纸,画上之人是她的模样。 但画中人所穿衣着苍清见过,在那个提着荷花灯,跟在他小师兄身后的小娘子身上见过。 一样的双环飞天髻,发髻上没有多余钗饰,只有一支荷花木簪,以及两段鲜红的绸带,长长的一直垂到后腰。 衣带翩跹,襦裙曳地,披帛飞在身后,像是壁画上下来的仙娥。 她沉默的太久,许时归笑说:“这是我心目中阿妹及笄时该有的装扮,当年长安的小娘子都是这般穿戴。” 苍清轻喃:“原来你就是许时茴。” 原来这个世界是来自你的心意。 “阿妹说什么?” 苍清摇摇头,“这是送我的及笄礼?” 他突然画她的画像,苍清心里隐隐有了些猜测。 “不是。”许时归道:“我是怕有一日会忘了阿茴的模样。” 他这话一出,便是肯定了苍清心里的答案。 果然他又说:“阿兄希望你能回到长安去。” “那你呢?”苍清问。 “你先回去,等朝廷的令下来,兄长便去长安找你。” “如果朝廷早就放弃你们了呢?” “……那我便做了鬼后再去找你。” 许时归怎么会不知道,朝廷已经放弃了他们,不然他又为何害怕自己有一日会忘了阿妹的模样? 苍清点点头,什么也没说回了自己的房中。 屋里一片漆黑,她躺在床上,听到外头院子里传来及其细微的说话声。 这么微弱的声音,可她就是能听见。 “秋荷,我将阿妹托付给你,请你一定要平安将她带回长安。” 使臣出发的时间定在几日后,跟着这支队伍一起出发的将士里,没有许时归。 白日里,秋荷忙着收拾东西,她们的,许时归的,像是要替他将未来几十年的衣物都收拾好。 苍清坐在小院中晒太阳,看着她来回忙碌。 脑中反复盘算着要如何逃过这个事件,真正的许时茴出现在京兆府,那就说明她当时是成功回到长安了的,但为什么只有她,秋荷呢? 前朝到大宋怎么也有几百年,许时茴又为什么还是不过笄年的模样,她即使回到了长安,还是年纪轻轻就死了吗? 罗盘对她不起作用,那不是妖她又是什么?是鬼吗?鬼又为何可以在白日里行走? 苍清在院中从午后坐到黄昏,入夜了,离使臣出发的日子又近了一日。 可这一次,苍清想了许多办法,最终却一个都没有用上。 第95章 不记得这是来到这个世界的第几日, 也不知已经吃了几碗粟米饭。 阵阵擂鼓声将苍清从睡梦中惊醒,外头的院子里传来许时归的声音,“秋荷, 将门锁好!” 而后马蹄声响起, 哒哒哒地朝着远处飞奔而去。 战鼓响,全城将士听令而行。 苍清从床上坐起, 她的心砰砰直跳, 手脚一片冰凉, 脸上痒痒的,抬手一摸, 竟又哭了。 她低着头, 疑惑地看着手指上的泪水, 忽然想明白, 这个事件定然是发生了什么, 原主的心意才会如此强烈透过她的身体表达出来。 她掀开被子,以最快的速度将青袍套在身上, 绑好袖箭, 冲出房门,翻墙而出。 大街上连个鬼影也没有,远处传来的厮杀声通过空荡的街道, 传遍了整个城镇, 鬼哭狼嚎。 街上本应很黑,可城门口的火光映亮了半个天空,足够给她照明去路。 都护府离城门并不近, 苍清没有马,只能一路跑,跑到城门口时, 被什么东西绊了脚。 她低头看,是死去的士兵摊开的一只手,拦住了她的去路,他的眼睛还睁着,遥遥望向东边,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苍清蹲下身,从怀中取出那匹木雕小马,放在老刘的手中,换下了他手里的横刀,又轻轻帮他合上了眼。 “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我不能跑,我必须去前线。” 再抬头往前方望去,横尸一路躺到城门外,马蹄踏起沙尘莽莽,和着血气染黄了夜色。 她走得更近些,站在城墙下,战火燃烧起的烟,迷了她的眼。 她揉揉眼,急急在一片厮杀的兵将中,寻找自己熟悉的身影,却偏看见一片火光中,几支羽箭划过夜空,直直朝着她在意的人飞射而去。 “小师兄!” 看着他挥刀挡掉两支羽箭,却还是有一支穿透了他的肩头。 苍清一刀抹开冲着她而来的敌兵喉咙,毫不犹豫穿过重重兵刃、羽箭朝着他跑过去。 他也看见她了,映着火光的眼里神色快速变化,这么紧要的时刻竟像是在发愣,唯一不变的是眼底那抹担忧。 他朝着她大步冲过来,单手拦腰抱过她,带着她旋身一圈,反手横刀割断了她身后敌兵的脖子。 将她放下,他说:“我没事。” 抬手将箭尾折断,还扯嘴对她笑,可下一秒他的眼里便呈现出惊恐之色。 不远处,都护姜晚义朝他们大喊:“小心火箭!!!” 小师兄的眼眸里,映着无数火光,朝着他们这个方向射过来。 那么多火箭,如火雨般,叫人如何躲开? 来不及思虑,苍清被人抱进怀中转了方向。 痛苦的闷哼声离她那么近,传入她耳中一直蔓延到心间,重重砸在她的心上。 她在他怀里死命挣扎,“你放开我!李玄度!你不能这么做!” 急得她头回喊出了他全名,可身后的人像是知道她力大,使了全劲牢牢将她护在身前,叫她如何也挣不脱。 等火箭停下,身后人松开了手,缓缓朝一旁倒去,苍清立刻回过身,在他倒地前接住他。 他的身体很重,重得她支撑不住,只能眼睁睁又看着他滑倒下去,羽箭从背后穿透了他的身体。 苍清跟着坐到地上,“不,不要……许时归你不能死,不能死……” 你死了我小师兄怎么办? 她摇着头,不肯接受眼前的一幕。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根本无法接受眼前所看见的一切,只有眼泪不受思想控制,先行接受事实自顾就往下落。 “我还没带你出去,你不能死,你听见没有?!” 他闭着眼,没再回应她一声。 羽箭在他们头顶飞过,苍清根本注意不到,只想将他重新拉起来。 “你不可以死,你不可以死……你听见没有?我带你回家,李玄度,求你不要死,你睁眼啊……你睁眼再看看我……” 他太重了,死沉死沉的,她拉不起来,所有的力气都随着他倒下去的那刻,一同被抽空。 苍清终于放弃,抱着他又坐倒在地,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他的脸上,将他脸上的血水冲成了淡粉色。 他真的重新睁开眼睛,还吃力地抬起手,手指轻轻划过她的脸,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说:“别哭……我……” 呼吸急促,话语模糊不清。 就这么短短一句,嘴里吐出的血水,要比说得话还多。 “你说什么?” 苍清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水,一下一下,却怎么也擦不干净,无论她擦得多快多用力,源源不断的血就是一直从他嘴里冒出来。 他却还在笑,艰难地将手里的横刀塞进她手中,张了张嘴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涌出更多的血。 呼吸声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直到他再次闭上眼。 苍清握着横刀,控制不住发抖的手,她每呼吸一次,心脏便跟着被拉扯一次。 就像有钝刀一片一片切下她的心,再放在油锅上慢慢地煎。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哪一步走错了? 她再没有力气握住刀柄,手中的横刀掉到地上,发出一声金属的脆响。 苍清不知道自己坐在地上发了多久的楞,肩头中了一箭,她都无知无觉,直到都护一刀斩去她头顶掠过的羽箭。 又将她从地上拉起来,“走!” 苍清抬头,姜晚义的脸上溅满了血,身上的铠甲也早就断了片。 她想也未想朝着姜晚义抬起手臂,掰动袖箭的锁片,竹箭从袖中射出,擦着姜晚义的耳朵,一箭扎进了他身后敌兵的眉心。 举着刀的敌兵,仰面倒地。 她不能放弃,至少还有两个人有希望。 苍清用袖子抹了一把脸,沉下目光,“我不走,我陪你打到最后,你们若是出不去,我也不必出再出去。” 她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横刀,砍断了肩头羽箭尾。 “你要记得你不是什么都护。”她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说道:“你叫,姜、晚、义。” 他似乎有所触动,咬着牙回道:“好!那就一起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她回他:“杀光他们!” “安西军誓与安西四镇共存亡!!——” “——杀光他们!!” “咚——咚——咚——” 战鼓擂擂。 苍清抬脚踹倒又一个袭来的敌兵,弯腰一刀扎进了他的胸膛。 溅起的血洒在她的脸上,她眼都没有眨,来一个捅一个,来一双砍一双,身上的青袍破了口被染成黑红色。 飞射而来的羽箭扎进她的肩头、肋下,她冷着脸反手用刀划断箭尾,抬眼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城墙的外沿。 阿榆?是什么时候来的? 她又慌了,挥刀砍过两个挡路的敌兵,一路跑着冲上了城墙。 城楼上也已是尸横遍地,一不小心便会踩到软绵绵的人手或是人脚。 “阿榆,下来。” 苍清站在白榆身后,都护夫人头也没有回,她说:“城破的时候,你说我是从这里跳下去,还是拿这把刀自刎?” 她平日里包发的头巾不知去了哪里,一头长发在风中飘扬,肆意张扬。 她无知无觉只定定地望着城下。 苍清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姜晚义眼都杀红了,身上银色铠甲已被血污的发红光,可他还没有倒下。 苍清摇头,伸手去拉她,“阿榆,你不能跳。” 白榆反将她的手牢牢拽住,另一只拿着刀的手,指着城下,“你看。” “那些躺在黄沙中的尸体,每一个你都认识,下面那些正在拼命厮杀的将士,迟早,他们都会一个个死在你的面前,你又有什么理由苟活于世?” 苍清不仅认识,她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外号,也知晓他们家中还有谁在等他们。 苍清丢了刀,用两只手同时拉住她,“我会带你出去,你下来。” 白榆回过头看向她,“去哪里?他们死了我们不会有活路,你不如趁早便同我一起死。” 她眼底好似有深渊,叫苍清看得竟忘了手上使力,甚至有了同她一起站上去,就这么一了百了的想法。 她朝着她笑,“不来吗?你要知道在这样的世道,有时候活着会比死了更痛苦。” 苍清的身子不由自主探出了墙,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都护抗不了多久的,你的阿兄也已经死了,你还在坚持什么?” 苍清依旧摇头,“不,你下来。” 白榆拉了拉她,见实在拉不动,轻笑一声,“胆小鬼。” 又说:“其实我也是,我不敢去想城破后的那些画面,还不如就此干净死去,你不敢我便自己先走了。” 她用力推开苍清,毫不犹豫拿刀抹了脖子,从城沿上摔下去,血顺着刀划过的方向,泼墨般洒向空中也洒在苍清的脸上,一片温热。 “不要!!!”苍清伸手扑去拉她,拉了个空。 无数的火箭再次从空中掠过,似满天流星。 “白榆!!!”城下同时传来姜晚义的喊声,火箭便在这时扎穿了他的铠甲,刺进他的身体里,一口血从他口中喷洒出来,溅在沙地上,竟也扬起了一小片尘土。 苍清明明看见了,眼前却突然一片无望的黑,城下的火光不见了,满地的尸体不见了,漫天的黄沙不见了。 也什么都听不到,四周一片空寂无声,厮杀声没有了,擂鼓声没有了,羽箭的破空声没有了。 她只觉得浑身冰凉透骨,好似被埋进了冬月的雪地里,那雪又糊进她的口鼻,顺着五感一路堵到她的心口,堵得她喘不过气。 她失败了,她竟然失败了,她怎么能失败? 胃部一阵痉挛,喉头跟着发涩,她扶着城墙弯下腰,忍不住地干呕,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可到底只有混着血水的胆汁。 一滴血珠子啪嗒滴在地上,第二滴,第三滴……她抬手一摸鼻子,流鼻血了。 她不记得秋荷是什么时候找来的,她似乎喊了自己很久,“小娘子,不能再留了,赶紧跑。” “怎么跑?外面全是敌兵。”苍清安静地站在城楼上,眼里一片死灰。 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之前被丢下的横刀,刀柄上全是血迹,摸着冷冰冰、滑溜溜,血气冲天,黏腻的让人恶心,“还跑什么?反正他们都死了。” 她用刀背在手肘里侧袖子上一划拉,擦干净了刀上的血迹。 “秋荷,我没有活着的意义了,我一个也没能救下。”说着将手里的刀横在自己的脖间。 手臂被秋荷用死命拉住,她说:“不试试怎么知道,就是要死我也死你前头,只要我没死,你就不能死。” 她的语气发狠。 苍清侧头用空洞洞的眼睛看她,“你说什么?” “我说要死也是我死你前头,跟我走!阿郎死了,我便是你阿姊!” 苍清愣愣地看着她,放下了手。 秋荷拉着她冲下城楼,往城里跑去,跌跌撞撞跑到一半,苍清忽然强行拉着秋荷,又冲回城下。 敌兵的刀朝着她砍来,砍倒一个,弯腰避过一个,反手扎死一个,羽箭从她身侧嗖嗖飞过,她将秋荷护在身后,连眼都没眨,直到她站在白榆的尸体前,一刀扎进了她的身体,“找到你了,氺禄。” 手中的横刀发着光变了形状,竟是许久不见的月魄剑。 “你太心急了,你不该劝我去死。” 假白榆的身体化作无数水珠飘至空中,苍清伸手一划,所过之处,水珠消失不见,皆数化进她体内。 她拉住身边秋荷的手,“只有氺禄才会迫不及待要我们的命。” 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化,黄沙退去,厮杀声渐无。 苍清重新站在了郭老员外家的池塘边,只来得及看一眼她拉在身侧的白榆,便再也坚持不住,倒头栽了下去。 耳边是云寰的声音,“我就知道苍官一定可以出来,你们还非等在这里。” 第96章 苍清醒来时, 屋子里漆黑一片,还是夜间。 她睁眼看着床帐很久,终于接受自己已经不在龟兹城小院房中的事实。 这意味着她打开房门, 再看不见在院中等她的身影, 再没有带他回来的机会。 下了床坐到桌前,她没点灯, 就这样一直坐到屋中陈设, 从模糊的暗影渐渐有了形色, 她依旧没动。 直到房门被推开,她抬眼望去, 看见来人眼底迅速泛红, 出声已是哽咽。 “大师姐……” 陆宸安手里端着药, 见到她快步走到桌边, 一脸关切, “小师妹,你醒了?” 她红着眼又喊了一声, “大师姐……” 陆宸安放下药碗将她搂进怀里, 轻轻抚着她的背,哄道:“乖,没事了啊。” “大师姐, 我真是无用。” “小师妹已经很厉害了。” 陆宸安重新端起碗, 舀起一勺药轻轻吹了吹,送到她嘴边,“师姐喂你吃药好不好?” 苍清呼出一口气, 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咕咚咕咚”几口灌下药汤,这药味道古怪, 她却好似没有味觉,随手擦掉嘴边药渍说道:“就是变成了氺禄,我也要把他们找出来带在身边养着。” “啊?”陆宸安被她这番动作惊住,“我的药变好喝了?” 又问:“养氺禄做什么?” 门外传来一个声音,“这软饭我是非吃不可吗?” 苍清猛的抬起头,原本灰暗的眸子在一瞬间死灰复燃。 她腾一下站起来,动作太大带倒了底下的小圆凳,可谁在意呢? 她只顾着朝他跑过去,李玄度笑着对她张开了手臂。 这份失而复得的心情,让苍清忍了一夜的眼泪再也憋不住,全洒在了他的衣襟上。 泪水透过薄衫沾湿他的肩头。 头顶传来他轻轻的叹息声,“京兆府确实不是个好地方,惹得我小师妹越来越爱掉小珍珠了。” 苍清还是哭,停都停不下来。 氺禄世界里的一番闯荡,实在憋屈又愁闷,这会松了心弦,有越哭越狠的趋势,竟嚎啕起来。 李玄度轻拍她后背,又说:“以后炒菜都不用放盐了,叫你去哭一哭就成,挺好,省钱,但鼻涕别滴进去。” 好烦啊这人!!!气氛都被他破坏了,苍清不想哭了,并报复性地把鼻涕眼泪全抹在了他衣上。 算了,看在他替她挡箭的份上,今日不揍狗了。 苍清一把将他推开,“还是许时归比较会哄人,小师兄你还是别说话的好。” 李玄度轻笑:“你就说哄没哄好吧?” 苍清:?是人话吗? 她抽抽鼻子不搭腔,“姜晩义呢?他有没有事?” 荷塘边传来一声叹息,“同样都受了伤,我怎么就没有被小娘子抱怀里的好事,我都在这里站这么久了,也没人记得看我一眼。” 姜晚义一副很是失望的模样,轻轻摇着头。 苍清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真好不是在做梦,他们都还活着。 “姜晚义!本郡主可记着你呢!”不知何时出现的白榆抽出腰间的星临鞭,往地上一甩,“你竟敢让本郡主给你生了九个孩子。” 姜晚义跑得飞快,转眼已经在廊下,他从廊柱后探出头看着白榆,“那是氺禄假扮的,都是假的,我们只是被篡改了记忆,进去的时候就已经有九个孩子了。” “那也用着本郡主的模样,子孙满堂、阖家欢乐就是你内心深处的愿望是吧?” “我没有!爷那么空?花钱去养九个孩子。” 穆白榆咬牙切齿:“你还不敢承认。” 姜晚义忿忿不平:“那孩子还不是我的呢。” 苍清在一旁悠悠开口:“原来你看得出来啊。” 姜晚义:“在里面的时候不觉得,出来一想,九个孩子各个不同,竟没一个和都护像的。” 白榆冷哼:“以本郡主的身份,就是养九个伴侍都不是问题,何况九个孩子不同父,要你管。” 李玄度不咸不淡说道:“虽然家风不正会被御史弹劾,但这件事我站郡主。” 姜晚义咬着后槽牙说道:“李道长既然学了我的刀法,就该喊我一声师父,少说大逆不道违逆师父的话。” “做梦。” “李玄度!老子要将你砍了去喂狗。” 李玄度往白榆身后一躲,对他勾手指。 果然姜晚义止住了脚步,只听白榆怒骂:“你过来动我妹婿一下试试!” 姜晚义:“你把鞭子放下,二对一算什么本事。” 鞭子里的白灵:略略略。 李玄度站在白榆身后,朝着姜晚义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忽然又歪过身子对白榆说道:“我是你表兄,你叫反了。” 白榆头也不回,“都一样,这野黑猫跑得实在太快,你替我将他抓了,我给你在阿嫂那里说足好话。” 莫名被冠上野黑猫外号的姜晚义:? 他神色诡异,“你俩的婚约还没解吧?怎么能这么流畅的说这种话,不膈应?” 白榆:“要你管!” 李玄度摊手:“官家想我找玉京就迟早得同意。” 不过就是他挑战了皇权,作为君、父的官家又不愿失权,拿旨压他罢了。 苍清在一旁捂住了脸,“我还站在这里呢,不要这么没羞没躁说得这么直白,尊重一下我要找记忆的事。” 姜晚义眸色一沉,忽然道:“别找了,反正那人与你也并非良缘。” “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 “想知道啊?”姜晚义灿烂一笑,依次指过三人,“你把鞭子收起来,你喊爷一声师父,还有你,给爷单独涨薪资。” 三人齐声:“做梦!!!” 又打闹了一会,逗得靠在门口看戏的陆宸安咯咯直笑。 苍清也笑,但又如何会看不出,他们不过是在哄自己开怀。 他们都只是演了一出戏,特别是白榆本来就心大,全程也没遇见什么事,只当是去演了出戏。 只有苍清带着记忆在里面走了一遭,撕心裂肺经历了朋友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 也记得比他们都清楚,记得龟兹城,记得安西都护府,记得那些回不了家的将士,记得会雕小马和荷花簪的老刘最后躺在了城门下,记得许时归带回的红绸带,记得他们会省下珍贵的甜瓜,对她说:小青过来吃。 记得这个世界里大部分事件,都是许时茴的心意,是她曾经真实经历过的。 苍清问道:“那个奇怪的小娘子呢?” 陆宸安回她:“云寰将她带走了,说是等你醒了自然会带人再来找你。” 苍清点点头,又问李玄度,“你之前说郭老员外收藏的战甲是在书房?我们去看看吧。” 路上说起他们是如何出来的。 按照浮生卷上所载,进入氺禄世界的人,只要在死前清醒过来就算赢。 在城门口,苍清朝着李玄度跑过去时,他终于完全清醒,所以他见到她,说得是“我没事”,如果是许时归的话,大概会说“胡闹,快回去”之类的话。 也正是醒了才知道苍清力大,才会使出全劲来限制她的行动,不让她挣脱。 他已经清醒了,可以在里面死去,而苍清本就是清醒的,她只有一条路,就是在死之前找出氺禄,所以她不可以死。 不过当时的李玄度是真以为自己会死,一切发生的太快来不及多说,能把月魄剑留给她已经是极限。 而姜晚义,是在苍清朝着他举起手臂,射出袖箭之后,慢慢清醒过来的。 在里面受的伤不会带出来,只有苍清出来时,真的在流鼻血,当时她满脸的血,可把坚持在池畔边等着她们的另外几人吓了一跳。 真正的许时茴是出了城回到长安的,但氺禄绝不会让她离开龟兹城,在李玄度清醒后它就更急了,对于氺禄来说另外三个加一起,都不及一个苍清来得有吸引力,它就是想击溃苍清的心理防线,让她真的死在里面。 其实苍清再想仔细些,就能发现他们已经清醒,只是眼见着自己在意的人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她慌了心神。 劫后余生,又是一阵后怕。 在许时归第一次出城时,她要是屠城,就可能亲手杀了变作秋荷的白榆。 要是在城墙上被假白榆迷惑跟着自裁,她也是死路一条,或是在最后受不住刎颈,那么不仅她会死,大概率白榆也再出不来。 假世界里走一遭,真是危机四伏。 “我杀了氺禄,所以问不了问题了。” 李玄度安慰她:“这场戏本就不是你活就是它死。” 已死的变异种氺禄:???你小子说来说去,我就没活路呗? 说着话几人已到了书房,再见到那副安西军制式的铠甲,苍清恍如隔世,还有刀架上的横刀,冷冰冰的,摸着手感一模一样。 苍清问:“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 李玄度摇摇头:“不知道,但都护他恰巧也姓郭,晚些时候我们去查一下县志和史册,也许会有关于安西都护府的记载。” “不用去查了,我来告诉你们啊——” 门外忽得闪进来一个紫色的身影,身边还跟着阿茴小娘子。 苍清看着她鬼魅般的身影,问道:“云寰,你到底所求为何?” “苍官。”云寰顿了顿:“苍官所求便是云寰所求。” 许时茴见到李玄度,又跑上前拉着他的袖子喊阿兄。 李玄度神色复杂地看着她,这次终于没有抽掉袖子,只轻声询问:“阿茴,你顺利回到长安了吗?” 苍清则拉过许时茴的右手,掀开她的衣袖,果然在小臂处看到了绑着的袖箭,和戏中一模一样的袖箭。 许时茴愣愣地看着他们,阿茴顺利回到长安了吗? 阿茴回到长安了,可是秋荷没有回来,在出城的前一夜,吐蕃兵再次围攻龟兹城,不过和戏里不同的是,此战虽死伤惨重,安西军还是将吐蕃赶了回去。 出城的时间推后了几日,但终归是要离开龟兹城的,从安西都护府到北庭都护府的路上,从北庭都护府到回纥的路上,他们不知道遇上多少波吐蕃兵和突厥兵,秋荷甚至没来的及护着她踏进回纥的地界,便埋在漫漫黄沙之中。 安西都护府根本没有都护夫人,有的只是几个都护收养的孩子,均是战争遗孤,秋荷也是。 进入回纥后状况才好了许多,有回纥军相助,阿茴和那些孩子,终于顺利跟着使臣回到长安。 她带着这些孩子在长安落了根,朝廷听闻安西都护府还在坚守着大唐的土地,大为感动,立马嘉奖了这些将士,都护成了大都护,所有安西将士跟着破格晋封。 她的阿兄也从定远大将军变成怀化大将军。 可是也只到这里而已,朝廷早已无兵可拨,只有加封的一纸诏书送去了西边,望众将士与安西都护府共存亡。 阿茴在长安等了兄长一生,到死都已忘了他的模样,只记得他最爱穿青袍,荷叶绿的青袍。 这么深的执念,让她死后也无法入轮回,日日夜夜飘荡在长安的街头找她的阿兄,渐渐凝出不怕日光的实体,怕与阿兄相见不相识,于是她化成了画上的模样。 听到这里,进入戏里的几人面上都有些凄惶。 沉默许久,苍清道:“走,去郭家的祠堂,把郭小郎君也带来。” 第97章 郭家祠堂。 众人看着最上面的两个祖宗排位, 一位姓郭,一位姓许。 郭老员外家的老祖宗里,有一个是当年和许时茴一起回到长安的孩子。 所以郭家的祠堂里, 也有一位叫许时茴的祖宗。 这也解释了许时茴为什么会出现在郭宅, 因为这里为她供着香火。 那些活着回到长安的孩子,最后都跟着许时茴长大, 在龟兹城里, 一直被兄长保护着的阿妹到了长安城, 也成了保护别人的阿姊。 郭小郎君也来了,他看到许时茴忽然涕泪交流, 颤着声喊她:“时归的阿妹?” “这里可是长安啊?” “好, 真好……你的阿兄也能瞑目了。” 说完这些, 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祠堂里刮过一阵风, 什么也没有吹动,只卷起香炉里的一抔灰。 苍清悄声同李玄度商量, “我们得想办法将阿茴小娘子送走。” 李玄度沉眉, “她那么深的执念,中元节又已经过了,怕是有些难。” 苍清叹气, “如果引魂灯还在的话就好办了。” 凌阳师叔给她的册子里写着, 神物引魂灯,可引渡任何亡魂。 身后偷听的云寰轻笑出声,“引魂灯啊, 在我手里。” 苍清和李玄度同时回头。 云寰解释道:“我从阿茴手中拿荷花灯换的,也是怕她怀璧其罪。” 她不知从何处变出引魂灯递到苍清面前,“送你。” 苍清有些摸不着云寰的用意, 没有接手,“你到底是何人?” “九尾狐族,云寰啊。” “城里那只杀人的狐妖可同你可有关?” “和我无关,苍官若是不喜,我替你将那小狐妖杀了就是。”云寰在笑,但眼底却毫无喜色,“不过从前的苍官可是最讨厌负心人了,曾说过谁若是负了你,万死不足惜,那小狐杀得也都是负心公子哥啊。” 闻言苍清神情严肃,往后退一步,想也没想就否认,“我不是苍官,你认错人了。” 云寰无奈一笑,“苍官,你现在干净的就像一张白纸,难道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不等人答,她又道:“好没意思,我还是等你找回记忆再来吧。” 说完将引魂灯往李玄度的怀里一丢,转眼人就消失不见。 留下在祠堂的众人面面相觑,唯苍清仍心有余悸,刚刚云寰说出那番话的时候,她心跳如擂鼓,好似有什么真相被人当场戳穿,可怕的是这个真相是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好在郭家的事情算是解决了,只等将许时茴送走。 引渡的日子定在十五,正好是中秋。 秋月高悬。 只剩残荷的曲江池畔,一艘乌篷船,船上只有三人一鬼。 姜晚义站在船头驾着船,他身上的铜钱绳在夜风中叮铃作响,露着一对妖耳的苍清站在他身侧,一手提着盏荷花灯,另一手摇着魂牵铃,这两样东西都是用来替亡魂引路的。 魂牵铃自然是姜晚义的东西,今日所有除了引魂灯都是他一手操办,毕竟这是他的本行。 李玄度站在船尾,对着他身边的许时茴出声喊道:“许时茴,该走了。” “许时茴,走吧。” 他将手中的引魂灯往空中一抛,莹莹光亮瞬间照亮池中一角,许时茴呆呆望着他,一脸不知所措。 他只得继续说道:“许时茴,该走了。” 许时茴喊他:“阿兄……又要我去哪里?” 前头的魂牵铃声更响了,许时茴捂住耳朵拼命摇头,“我才找到你,我不走。” 场面一时陷入僵局,良久,前头苍清出声:“小师兄,你亲自带她走。” 魂牵铃“铛——铛——铛——”地摇着,是在指引离家远行的人快些归家,就同龟兹城里骆驼挂在脖子上的驼铃一般,“铛铛铛——” 整个曲江池只有他们这一处亮着光,很引人注目,不能再耽搁了,必须在寅时到来前将人送走。 李玄度沉吟半晌,才再次喊道:“阿茴,兄长来带你回家了。” 阿茴,兄长来带你回家了。 许时茴终于放下了捂耳朵的手,眼里蓄满泪水,“阿兄……” 眼泪滚滚而下,“你终于认出我了。” “阿兄带你回家。”李玄度朝她伸出手,“许时茴,跟我走吧。” 许时茴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里,外貌在瞬间发生变化,从笄年少女变作了白发老人,她浑浊的眼里满是欣喜,扑下来的泪流进脸上的褶皱里。 “阿兄……我等了你好久,你怎么才来?阿茴都老了……” 执念终于在此刻消散。 飞在空中的引魂灯,霎时爆出一阵更加绚烂的光芒,灯芯处飞出一朵小小的白荷。 这朵半透明的白荷越来越大,越飞越低,最后落入池中飘在水面上,轻轻荡到了船边。 它完全不受乌篷船行过的波纹推力影响,就这样静静等在一旁,直到那个佝偻身躯的脚踏上了它。 乌篷船在前面引路,白荷栽着许时茴缓缓跟在后头。 “阿兄,我回到你心心念念的长安了。” “阿兄,你不在长安,没有人会给阿茴买金簪银钗,琉璃宝石,也没有人给阿茴绑夫婿。” “阿兄,你骗人,长安没有你说得那么好,我还是更喜欢龟兹城我们家中的小院,有你,有秋荷。” “阿兄,你还平安吗?” “阿兄,你看见了吗?我及笄了,长大了,也老了。” “阿兄,我想秋荷,你在黄沙里见到她了吗?” “阿兄,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做兄长保护你。” “如果有下辈子,我更希望你生活在和平年间,哪怕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引魂灯的光降临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她的身影渐渐融进白光里。 仿佛还能听见几百年前,遥远的龟兹城,有个小娘子生气地在喊:“许时归!我不准你出城!” “阿兄,我不想再吃粟米饭了。” “阿兄,红绸带我很喜欢。” “阿兄,你要平安啊。” “阿兄,我在长安等你。” 等你带我回家。 “阿兄……” “阿兄,再见。” “阿茴、长安再见。” 魂牵铃声停了,曲江池又恢复往日里的宁静,只剩下乌篷船的船头,还亮着一小束来自荷花提灯的光点。 光点慢慢靠岸,船上下来三个人,先是李玄度,而后是提灯的苍清,最后是姜晚义。 三人均一言不发的往客店走。 终是姜晚义先打破了沉默,他笑着说:“这是好事,以往我引魂时碰到过及犟的鬼,怎么劝都不听,最后只能打散。” 李玄度也笑:“确实是好事,我遇到难缠的鬼通常都是一剑砍了,绝不商量。” 苍清道:“嗯,是好事。” 而后再次陷入沉默。 他们已经查过有关安西都护府的史料,关于前朝大历十四年左右的记载极少,只有寥寥几句。 总结下来,不过二十四字。 万里黄沙未见乡, 汉心忠胆守西疆, 问君可有归期日? 白发无还血骨凉- 第二日姜晚义起得很早,或者说这一夜他根本没睡,趁着众人都还未醒,他翻墙出了郭宅。 在一处僻静的巷子里,他吹响了手中的柳叶,不多时一个灰袍人站在他的身侧。 姜晚义开口:“暻王的行踪可查到了?” “查到了,烛君要如何做?” 姜晚义沉着脸想了想说道:“前矢,你去敲打一下他,我不管他做什么但别碍我的眼,如果惹到我头上,我不会叫他好过。” “是。”前矢应了一声,身形消失在巷子里。 姜晚义呼出一口气,那帮人该醒了,小爷今日便行行好,替他们去买下朝食吧。 脸上不自觉就扬起笑意,他手上晃着柳枝,哼着小曲大踏步往巷口走去。 《引魂灯》卷完—— 作者有话说:秋荷的名字取自李商隐的《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秋天的荷花注定是开败了的。 回忆前情的小tip: 1、李道长不是许时茴的哥哥,他会被阿茴误认成兄长,只是因为他那天穿了件荷叶绿的青衫,又在书房碰了铠甲,而他之所以那日会换这颜色的衣服有两个原因,一是衣服被胭脂弄脏了,二是为了与荷花仙子苍清相配。 2、氺禄得到了姜晚义的记忆和心意,自然知晓他的刀法口诀,它能改变众人记忆,参军李玄度不仅直接会了刀法,还以为自己是从小跟着都护学的,李道长真是捡漏了啊。 话说回来姜判官内心最深处的心意,真的是做老大,娶郡主,合家欢吗? 3、苍清在氺禄世界为什么会有记忆?和玉京异族有关的事,她一向是特殊的。 第98章 在京兆府过完中秋又待到九月, 等太子一行人重新启程,苍清几人也再次踏上寻找神物的路程。 按照浮生卷指示的地点,他们在十一月初到达泸州地界, 期间路途不再赘述, 只道白榆本因跟着德顺长公主,继续前往西夏边境, 她却在出发前夕跑了。 长公主来抓她时, 看在琞王赵玄的面上, 留下她自己同太子走了。 要说郡主到底许了琞王什么好处,才让他同意出面, 眼下, 这二人便在窃窃私语。 白榆:“放心吧臭道士, 有我在, 绝对不让他靠近清清半步。” 李玄度挑眉, “那你还不快去?” 前头姜晚义驾马行在苍清边上,二人说着话。 白榆冲他喊道:“小姜过来, 本郡主找你有事。” 姜晚义一怔, 回头问道:“你喊姜爷我小什么?” “小姜啊。” 姜晚义脸色古怪,“喊我姜爷。” 白榆摇摇头,“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小郎君叫什么爷, 都叫老了。” 姜晚义一噎, 竟没再反驳,“找我什么事?” 说着话,姜晚义的马自然就慢了下来, 于是李玄度的马就到了前边,还不忘对身后的白榆竖个拇指。 苍清一见他,就问:“小师兄, 你有没有发现刚刚路上遇见的村民,各个都身形消瘦、脸色蜡黄,还有的腹大如鼓?” 李玄度点头。 女子腹大许是有孕在身,但男子和孩童竟也是如此。 已是冬月,山间行路多少有些寒意,苍清拢拢身上厚重的披风,“总觉得有些怪。” 又往前行两里路,见到一湖,大冷天的湖面上竟连薄冰也无,依旧涓涓流动,湖水如翡翠碎开的横切面,在午后冬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苍清说道:“这里似乎要比刚刚暖上许多。” 白榆忽而出声喊道:“前面亭子里有个人。” 众人顺着她所言朝着前方望去,果然在倚湖而建的亭中见到个女子。 冰天雪地的冬日里,她只穿着薄衫,一身白衣仅腰间系一根黄绦,发髻后头罩着一层白纱,风一吹随着衣裙悠悠扬扬飘起。 她手中不知捧着何物,正用枝条沾着里头的东西洒进湖里。 这扮相与动作,让人不禁想到观音与她的柳枝和玉净瓶。 白榆:“这是……天上下凡来渡劫的仙人吗?” 明明看不清样貌,苍清却格外赞同她这句话,女子身姿清逸,光是远远看着,就给人一种不可亵渎的圣神感。 但总归同他们无关。 “走吧,先进城。”苍清说道:“得在天黑前租赁间宅子。” 浮生卷上的地图只能给出神物的大致位置,但具体在哪里还要等祝宸宁再卜卦算个更小的区域后去寻。 过了亭子又经过一片私宅民房,很快入了城,再行一大段路,才约莫到城中心,我们祈平郡主说了,要住就住好的,多出的费用平国公府自会贴补。 郡主依旧还是那么财大气粗,相比起来,常年不在京中,跟着凌阳道人过清苦日子的琞王殿下,真是过于穷酸了。 其实出发前宫里也拨了大笔出行费用,所以苍清也就随着白榆去,小郡主向来吃穿用度都讲究,恐怕一时难改。 能怎么办?自己的人宠着呗。 赁屋自然交予姜晚义和祝宸宁,前者懂风水,后者擅演卦。 当然大金主之一祈平郡主也是有话语权的,破烂的、太小的她都不要。 大宋租赁制度很完善,赁居民屋的话,更是只要找门口贴有赁居招子的人家,自行商谈签订契约即可。 最终在最繁华的中心定下个宅子,虽只有一进,却也挺大,院中带个马厩还有口水井。 来签契的是宅子主人的内知,这家主人姓钱,据说家里产业极多。 稍作打理后几人也累了,找了家叫作姚楼的酒楼吃晚食,是江县最豪华的一家,共有三层,一层的中间是个大台子用来演出,四周挂满纱幔,珠帘,每日都有不间断的表演。 食客们边吃边赏,算是一种雅趣,也是留客的手段,今日这姚楼便高朋满座。 点了些招牌菜式后六人就讨论开了。 李玄度先开口:“这城中的人虽不是各个大腹,却也大多身形消瘦,面色苍白,会不会又与神物有关?” 白榆接口:“既然有古怪,找人问问好了。” 姜晚义:“看房时就觉得这里的房屋布局有些奇怪,但凡家中有井的人家,这井离主屋都太近且与大门相对,井属阴如此必然导致家中人缠绵病榻。” 苍清抬着头等饭:“今日太累,明日再查。” 祝宸宁:“那我明日算一下神物更精确的位置。” 陆宸安忽道:“你们看台上跳舞的人,是不是我们今日在亭子里见过的那位娘子?” 六人同时看向台子,还真就是那位似仙人下凡的白衣女子。 当时虽看不清面貌,这气质却是记在了众人心中,离得近了瞧见她发髻处头纱掩映下,是一顶水仙花冠,肩上还披着珍珠串起的云肩。 她挽着翠微色的绿披帛,在珠帘纱幔之间穿梭起舞,影影绰绰,更是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酒博士端着前菜上来,打断了几人的观赏。 前菜是一盘南瓜子,一盘榧子,还有六杯用琉璃杯装着的乌梅饮另一壶酒。 苍清疑惑问道:“我们没点酒啊?” 酒博士客气回道:“这酒名唤玲珑清露,凡是今日来姚楼的客人都有送。” 苍清便顺便向他打听,“在台上跳舞的是谁?” 酒博士答:“这是我们东家玉娘子。” 白榆不解,“东家还要亲自演出?” 酒博士笑回:“我们东家一月就跳这一次,也是为了感谢客人们照顾生意,钱家产业多她也不常来,您瞧今日大部分客人都为我们东家而来。” 酒博士下去后,店小厮来上菜,摆了满满一长桌,在一盘叫作‘酒醉银丝生’的菜摆上来时,苍清忽然打了个冷战,说道:“把这个撤了吧。” 店小厮有些为难,苍清又道:“价钱照算。” “哎行,客人慢用。”店小厮这才端着菜走了。 李玄度发现了她的异样,问她:“怎么了?” 苍清缓了缓,“你们……看不见?” 众人摇头。 这道菜,名为酒醉银丝生,菜如其名,不知是何肉切成丝,再用酒腌制而成,色泽透亮,白里透红,怎么看都很美味。 苍清思量着说:“那先吃饭吧,我怕说了你们会没胃口。” 不知为何听她这么一说,另外五人都很默契的不再发问,埋头吃饭。 苍清自己倒是难得少了许多食欲。 吃到一半,又来一人站在他们身旁,主动给他们斟酒倒茶,苍清抬头看她,她便笑着问道:“小娘子可想听曲?” 这样的‘厮波’在汴京城的大酒楼里随处可见,就是想赚点打赏,偶尔还会给客人送些小香包,没想到泸州城一个小县城的酒楼里也有。 苍清从袋里拿出些钱准备打发她走,手都已经伸出去,忽又收回,问道:“你对这家酒楼的东家知道多少?说来听听,说得好了赏银不会少,若是胡说便一文没有。” 那厮波赶忙点头,苍清便示意她在一旁坐下,听她道来。 这酒楼虽是钱家的产业,东家却姓姚,所以才有了姚楼这个名字,东家具体叫什么无人知,大家都叫她玉娘子,或是姚玉娘。 钱家是她的夫家,钱家郎君从小体弱多病,是个常年喝药的病秧子,当时县里出了时疫,隔得太久具体情况已记不清,反正钱郎君本就病弱,药石无医,姚玉娘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嫁进钱家给钱郎君冲喜。 不曾想钱郎君竟真一日日好了起来,两人到如今也已经成婚多年,只是膝下一直无子。 厮波说到这,压低了声,“怕也是因为钱郎君身子不行。” 都说钱郎君命硬克亲,父母也在当时染疫病死了,只剩一个妹妹幼时就送去道观从不回家,去岁才下山来,这才健康长大没被克制,但也不管家里事。 “所以钱家偌大的产业就都交到了姚玉娘手里,药铺、花坊,关扑,赁居都有涉猎,这不后头又开了这家姚楼,和别家都不同,别出心裁竟设了个台子演出。” 苍清听完没有立刻说话,导致厮波心下忐忑,“小娘子,知道的我都说了,绝对保真。” 李玄度忽然问道:“这钱家小妹送去的哪个道观?” “就城外那个观心观。” 李玄度点点头,不再多言。 苍清递给厮波一小块银子,后者眉开眼笑地送给六人一人一个小香包后离去。 苍清才又问:“小师兄知道观心观?” “前几年我同师父游历时来过此观,住了一年,当时无疫。” 这时众人也都差不多吃完了,李玄度又问:“你刚刚到底在那一盘‘酒醉银丝生’里看见了什么?” 另外几人也立刻好奇地看向她。 苍清看着五张期待的脸,稍稍犹豫了半晌,才道:“那菜里有一团一团的黑影……” “切。”五人立马失去了兴趣。 被看轻的苍清轻轻嗓子又道:“还有许多密密麻麻的虫子……” 五人再次把目光聚回到她身上。 她继续说道:“白白胖胖、细细长长,交缠在一起,蛄蛹蛄蛹的还在蠕动……” 白榆讨厌虫子,第一个忍不住,“好了,你不要继续说了。” “有画面了。”姜晚义皱眉。 只有陆宸安依旧感兴趣,“到底是白白胖胖,还是细细长长?” 祝宸宁:“……这重要吗?” 李玄度扶额,早知就不问了。 苍清诚实回道:“有胖有细,有长有短,雌雄合抱,一条一条相互勾连,扭动着身躯,还会弹动……” “哕。”白榆捂住嘴,她现在真是有些反胃了。 姜晚义:“你,你憋住!千万别吐我身上……” 陆宸安摇摇头,“好可惜我竟瞧不见,万一是什么大补呢?” 祝宸宁:“师妹!什么药材会是只有小师妹能看见的?自然是有问题的。” 李玄度谨慎询问:“就只有那道菜里有,没到其他地方……对吧?” 苍清仔细想了想点点头,其余人皆如释重负。 陆宸安:“刚刚上来的前菜,南瓜子、榧子还有乌梅都是驱虫药。” “还有这小药包。”陆宸安拿到鼻尖闻了闻,又随便打开一个,将里头的干草药倒在桌上,用手指拨动,“艾叶、迷迭香、苍术、花椒、丁香……全是驱邪避疫的药材。” 李玄度:“也是行走山间避蚊虫的药材。” 白榆拿了一包放到鼻下轻嗅,终于将心间的反胃感压了下去,没有真吐在一旁姜晚义身上—— 作者有话说:下本要开《宿敌的黑化值竟是好感度》,绿色封面那本,求收藏~ PS:上一卷引魂灯后半部分的副本,没有任何骨科成分,李道长也不是那小娘子的哥哥,只是借妹宝和李道长讲了白发兵以及兄妹亲情的故事,怕剧透,所以放在这里提,如果是因为骨科跳章的宝宝们,可以回去看看,引魂灯最后一章有主线剧情。 第99章 李玄度又唤来店中小厮, 询问:“你们这道‘酒醉银丝生’是用什么做的?” 小厮答:“这是我们这里的特色,别的地方都是吃鱼脍,我们则是将新鲜鱼肉切成细丝, 鱼肉滑嫩易碎, 这可是很考验厨师刀工的技术活,再配上螺肉, 河虾肉以酒醉之, 再配以姜丝, 茱萸。” 陆宸安感叹:“怪不得还得配着驱虫药一起吃。” 小厮笑,“嘿, 您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这道菜虽鲜美, 却不可多食, 可架不住客人们喜欢啊, 所以我们东家才特别准备了这些前菜,只要点酒醉银丝生, 必送这三道前菜。” 李玄度道:“这更像是临海渔村的吃法, 泸州城位于蜀地,为何会偏爱这道菜?我几年前来时还并非如此。” 姜晚义接话:“但毕竟泸州城位居大江边。” 小厮回:“二位郎君说得都对,我们这本就以酒闻名, 用酒醉鱼生也是近几年刚兴起的, 也不是泸州城里都这样,也就我们江县以及周边的村子才吃,不仅姚楼有, 城中各大酒楼都有,主要这道菜不仅鲜美,还有瘦身美颜的功效, 所以深受年轻郎君娘子的喜爱。” 陆宸安小声嘀咕:“吃这个能不瘦吗?” 苍清也问:“此前在城外看见有人腹大如鼓,你可知原因。” 小厮讳莫如深,“这个……这个我们城中一直有邪祟,被邪祟沾上就成了那副模样。”他压低声,“几位是外来客,可千万要记着,不要接触死于邪祟的人,会传染的。” 他这话吸引了众人注意,但多问也问不出其他,来回就是这些车轱辘话。 苍清又给了这小厮打赏钱,顺便将帐结了,一行六人也就回到新租赁的宅子各自安歇。 早间起来,比昨日更冷了些,阴沉着天又刮风,似乎像要下雪。 祝宸宁每日只卜一卦,今日便用在寻神物上,卦应在艮宫,艮为山。 他说:“这地有些大,田间,酒肆,某户庭院均有可能。” 苍清略一思索,“那便分头寻找,大师姐同大师兄去查一下城中邪祟的事。” 她又指向姜晚义,眼睛在白榆和李玄度身上扫一圈,“姜爷你和小师……” 话还没说完整,白榆人突然往前踉跄一步,抢先道:“我要同小姜一起!”说完她还回头瞪了眼李玄度,后者视而不见。 苍清纳闷,“你昨日不是说想和我一起吗?” 白榆瞧着又有些犹豫,李玄度轻咳一声,她立马坚定道:“我就和小姜吧。” 姜晚义闻言只轻哼一声,并未拒绝。 苍清便道:“那阿榆同姜爷去查昨日吃饭的姚楼,以及钱家名下其他产业。我同小师兄去城外湖边,我记得过了亭子后又有一大片私宅民房,直觉这处得查。” 最后她看着李玄度忍不住笑问:“满意了?” 李玄度弯着眉眼点头,丝毫没有被看穿得窘迫。 “那我们就先用朝食,吃完再分开行动。” 将院门上锁,六人随便找了家铺子。 有了‘酒醉银丝生’的刺激,几人吃东西的时候都矜持许多,苍清吃什么他们就跟着吃什么。 苍清看着面前才吃一个就空了的三鲜饺,无奈将筷子又伸向小包子,刚刚夹起一个,另外五人立马把盘里剩下的都分了。 “我是试毒的?”苍清无奈摇头,“今日桌上都没有问题,放心吃吧。” 等用完朝食,苍清又给每人分了二十两银钱。 走在路上,大师兄和大师姐已经先一步离开,苍清还在对白榆和姜晚义交代,“姚楼那二、三层里不知做些什么生意,着重注意下。” 白榆和姜晚义点头,刚要走,一个漂亮的小娘子忽然冲到几人眼前,对着李玄度一脸兴奋地喊道:“玄度小师兄?” 来活了?姜晚义立马顿住脚步,笑着学舌,“小、师、兄?我还以为只有苍娘子这么叫你。” 眼前这小娘子穿着一身亮眼的鹅黄裙衫,腰间别着剑,笑起来还有一对酒窝,活泼又漂亮。 苍清看看她,而后同白榆、姜晚义一起饶有兴致地望向李玄度。 李玄度忙说:“这是观心观的钱师妹,前几年同师父游历到此,住过一年。” 苍清眼睛一亮,“钱师妹?姚玉娘家那位自小送去道观的钱小娘子?” 还没等到回答,钱师妹已挤上前,凑到李玄度跟前叽里呱啦开始说话:“玄度小师兄好久未见,你怎么才回来?我可一直念着你。” 被挤到一旁的苍清识相地退远些,这小娘子可真是热情大胆,让人望尘莫及。 姜晚义又走回来凑到她身侧,“苍娘子,你的脸皮其实也不遑多让。” 苍清瞟他一眼,发出三连问:“皮痒了?找鞭子抽?帮你叫人?” 姜晚义瞥嘴,“苍娘子说话的语气真是同李道长越来越像了。” 李玄度也早已经站回苍清边上,对着钱师妹说道:“这次只是路过,还是要走的。” 钱师妹却自顾问道:“你是回来娶我的吗?” “嗯?!”苍清闻言将目光投到李玄度身上。 “嗯?!”白榆和姜晚义也同时看向了他。 李玄度肉眼可见地慌了,“那只是你师父同我师父讲得戏言,我师父和我从未承认过且明确拒绝了,钱师妹不可当真!” 他语速极快,生怕解释的慢了,会孤独终生。 钱小娘子:“好绕啊,可我真心觉得你是目前最好的良配人选,我个人认定的。” 苍清兀自发笑,“我们先走吧,空出地让小师兄好好和他的师妹聊一聊。” 她咬牙切齿加重了小师兄三个字。 白榆被强行拖着往前,还回头伸指点了点李玄度,无声说道:“你完了。” 李玄度忙跟上,一口一个小仙姑地哄:“你走慢些,你听我解释。” 苍清回:“小师兄无须同我解释。” 姜晚义:“想不到李道长和那么多人定过亲。” 白榆忙剖白:“和我无关,我心里只向着我们清清。” 李玄度来不及理姜晚义,急着同苍清解释,“根本没有的事,只是钱师妹的师父几年前见到我第一面时,开过这么一句玩笑话,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姜晚义闲得很,“说是没放心上,但几年过去了居然还能第一时间想起,昨晚吃饭的时候他就问起过这位钱家小娘子。” 苍清一听这话,冷笑道:“人都认定你了,赶紧将人娶了吧,我们也不缺一副碗筷。” 那钱师妹也追上来,“这位师姐也是云山观的?说得极有道理,但玄度小师兄娶了我就得留下,你们不用多添碗筷,还少一副呢。” 姜晚义笑道:“又来一个傻白甜。” 白榆:“又?”点谁呢? 钱师妹很开朗,她又道:“玄度小师兄,我们从前的事你都忘了?” 李玄度无语,“钱师妹,我和你就没有从前的事。” 他在遇到苍清前,就是个冷情寡性的道士,除了修行就是抓鬼捉妖,能记住人纯记性好且有礼。 说到从前的事…… 苍清停下脚步,“我和阿榆去查客店,姜爷你同他去查湖边民宅。” 姜晚义后悔起自己刚刚的拱火行为,斟酌着开口:“苍娘子……其实李道长很无辜……” 苍清打断他的话,“你是头我是头?反驳无效。”又对正要说话的李玄度说道:“不用解释,有些事还是得先处理好。” 李玄度很委屈,“我没什么需要处理的啊。” “我有。”苍清拉着白榆往姚楼方向走去。 这次小师兄没有跟上来,他肯定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前的事即使忘了也总要面对。 只是走了一半,苍清还是忍不住同白榆说道:“阿榆,我有些心烦。” 白榆很自信地拍拍胸口,“无妨,等查完姚楼,本郡主带你去消遣一番就不烦了。” 然而半个时辰后,姚楼的二层,白榆自己先消遣上了,周边围了两个伶人,给她倒酒唱曲。 她生得好看,伶人都愿意同她说话,男伶滔滔不绝地讲着。 苍清托腮坐在白榆对面吃果盘,也算是听了个明白。 这姚楼是今年初新建成的,‘酒醉银丝生’便是姚玉娘盘下这里后,从旧酒楼老板手上买下的方子,而那三样前菜之前的酒楼是没有的。 一楼吃饭观舞,二楼听曲消遣,三楼嘛是玩博戏的地方,只是想进三楼得有人介绍,生客是进不去的。 白榆从袖中掏出一锭金放在桌上,一脸豪横,“我们要去三楼,而且要见你们东家姚玉娘。” 苍清都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葡萄大小的金元宝被伶人收进怀里。 伶人脸上都快笑开了花,“好说好说,我们这就安排。” 不过可惜姚玉娘今日出城去了,所以并未见着,但一锭金作为敲门砖,苍清和白榆顺利到了三楼。 因为她们两个都是小娘子,所以身后还跟着四个男伶,带着她们走过一段长长的走廊后,推开一间不大的房门,进去后里面别有洞天。 “这里也……太大了。”苍清从未玩过博戏,在汴京时正值初夏,没有节日开关扑让她体验,小作坊更是不可能去。 但白榆不同,这毕竟是汴京城男女老少皆爱的游戏,她从小到大每逢大节就能体验一番。 她拉着苍清来到一张桌前,围着的娘子、郎君们虽大多身形消瘦但各个穿金戴银,眼睛油亮,玩得正是出九合和。 “今日我穆小娘子就带苍小娘子体验一下什么叫消遣。”说着白榆往桌上扔下一锭金。 苍清低声道:“我不会啊。” “很简单的,摇骰子嘛,我教你。”白榆灿烂一笑。 那双像是盛满星辰的眼睛弯起,漂亮的脸越发明媚耀眼起来。 将她身边的男伶比了下去,倒叫对方看楞了。 苍清笑道:“绝不扫兴。” 也掏出一锭银扔到桌上拿来做注。 她们这边玩得高兴,却不知有一位穿华服的清俊男子,正在暗处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和白榆。 第100章 几轮骰子摇下来, 苍清的一锭银成了数锭,她张口结舌,从未发现钱竟这般好赚。 白榆豪爽地朝身边男伶扔过去一锭金, “泸州好酒最是出名, 全数换酒。” 男伶依言下去,姚楼最出名的酒是玲珑清露, 也是姚玉娘独家秘方, 除了每月她在一楼跳舞那日, 其余时间只有在三楼的客人才有喝。 昨日正是姚玉娘每月跳舞之日,只不过送得那壶玲珑清露六人都没喝。 不多时男伶递上酒杯, 白榆接过一口喝完, 赞道:“果然名不虚传。” 她向来是被服侍惯了的, 也很会使唤人, 又对男伶说道:“给我们身边这小娘子服侍周道了, 本郡……本娘子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男伶很有眼力见,不用等她吩咐早给苍清也递来一杯。 杯中酒液清澈, 苍清拿近闻了闻, 酒香中竟还有一股花香,她抿了一口居然是甜的,只带着一点点辛辣的酒味。 她又喝了两口, 这哪里是酒, 明明是香甜可口的花茶饮子。 一口闷了,顿觉身心舒畅。 身边的男伶见杯子空了,又立马给她满上, 苍清连喝几杯。 玲珑清露虽然清甜,却是真酒,不知不自觉间就能叫人上头。 忽而听到身后传来吵闹声, 苍清回头看去,隔壁一桌有两位郎君似是吵将起来,其中一位膀大腰圆的郎君说:“十二郎,你今日还有什么可扑的?是不是该剐肉来扑了?” “再来一次!我拿她做注。”被唤作十二郎的郎君将身边的女郎往前一推,“杨七,你不是瞧上她许久了吗?” 那娘子冷着脸,一句话未说,似乎是早就习惯如此。 博戏什么都能做注,车马,地宅,古董,美酒美食乃至身上的衣物用品,都可按估值来关扑,自然仆人美妾也不例外。 苍清听得皱起眉,可这与她并无多大关系,所以她又转回了头。 身后膀大腰圆地杨七郎讥笑,“你真当老子是捡破烂的?不过今日儿个就叫你心服口服。” 又听见那娘子的惊呼声,苍清没忍住再次回头,见杨七郎已经拉过那位娘子,他拔下腰间一把漂亮的匕首,在那娘子脸上左右比划,“这么好的一张脸,划哪里才能让老子高兴呢?” 杨七手中的那把匕首…… 柄首是如意云形状的环首,剑格处镶有一颗明珠,好似明月发着荧荧微光,剑身通体刻有篆文,这真不是月魄剑的小剑版吗? 不等苍清细看突生变故,杨七一刀划在那娘子右脸上,娘子脸上立马出现一道狰狞血痕。 那娘子吃痛,落下泪来。 杨七一巴掌甩在她脸上,不耐地吼道:“哭啥子哭,老子运势都叫你这臭婆娘哭没了!” 十二郎气急,似也有些不忍,“还未扑,你就这么急?!” 杨七反手又是一巴掌甩在那娘子脸上,“你都下注了还废什么话,人早晚都是我的,老子想打就打。” 身旁也有其他人窃窃私语,“这杨七郎最是凶残,好好的人落他手里都糟蹋了。” 苍清冷下脸,问身旁的男伶,“那桌玩得是什么?” 问清怎么玩后,她从桌上抓起一把金银,转身走向杨七这一桌。 白榆玩得正高兴,没有注意到她,只有在她旁边服侍的两个男伶,跟上了她的步子。 苍清将银钱往桌上一拍,“我替十二郎下注,扑这娘子去处。” 被人横插一脚,眼见杨七要发火,却在看到她样貌后忍着未发,说道:“哟,你同十二郎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就问你敢不敢?” “我杨七有何不敢?”他轻蔑地笑看她,“小娘子想要人需得五纯。” 意思是抛出的五枚铜板皆要在同一面。 这边玩得和白榆那桌又不同,对扑之人各出一物或几物作注,皆由对方来定铜板数以及纯数,一般四纯五纯为多。 双方之间不可相差太多,游戏开始前若是一方不同意所设纯数也可不扑,游戏开始后不可反悔,扑中者两方物品皆得。 杨七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斜眯着眼瞧她,“还得加注。” “可以。”苍清指着他手上的匕首,“我不仅要人,还要你手中那把小剑。” 她这意思是我会赢你,两物皆得。 杨七依旧不屑,“哟呵,那你出什么?就十二郎家这小妾可够不上老子这把匕首。” 苍清将桌上银钱全数往前一推,“够了吗?” 杨七也将身前的银子往前推,语气轻佻,“钱谁没有?小娘子这么自信不如将自己押上。” 一旁的十二郎终于插上一句话,“这位小娘子你……” “闭嘴。”苍清根本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看不上这将自家小妾做注的人。 她从锦包里拿出个木盒打开放到桌上,里面是那颗可以杀死九尾狐的毕方丹。 冷笑道:“太上老君的仙丹,足够了。” 杨七伸长脖子瞧,“老子怎么知道是真是假?万一你拿假的唬我……” “你不需要知道,反正也只是走个过场。” “哟,你知道我杨七是谁吗?就敢强出头?” 苍清的语气过于狂妄,激得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的杨七哈哈直笑,他经不住激,手中匕首回鞘往桌上一扔。 “耍起!” 扬七率先往上抛出五枚铜板,待铜板掉到桌上,围观的众人一瞧,五枚铜板一个面,五纯。 众人这下都看向苍清,有人开始唉声叹气惋惜起来,“可惜了这小娘子一片好意。” 有瞧不起人的,“一个小娘子看着就不像话,也敢逞能。” 更有好事者开始起哄,“小娘子不如认输求饶算了,说不定杨七郎见你貌美,也就不要你的东西了。” 杨七嘿嘿笑着粗声应道:“东西可以不要,人得留下,我还未耍过这么好看的小娘子。” 他拿下流的眼神上下打量人,似乎已经开始想着一会要怎么折磨人,笑得越发猥琐。 十二郎和他的那个小妾脸色也很难看。 苍清不紧不慢,从男伶手里接过一杯玲珑清露,一口喝了。 三楼熏了暖炉,人又多,喝了酒眼下就有些热,她解开斗篷系绳,随意往后一丢,她身后的男伶眼疾手快接住斗篷候在一旁。 这不慌不忙又傲气的姿态,倒叫对面扬七和围观众人心里摸不准起来。 就在众人犹疑的目光下,苍清随手从桌上数出五枚铜板,往空中一丢,落下时一字排开也是五纯。 这 有人质疑:“这怎么可能!?做手段了吧!” 有人高兴:“小娘子可以啊。” 杨七眼里满是恶意地审视,“哟,下回可不会这么好运了。”他摸摸下巴上的胡茬,朝身后人递去个眼色。 众人都知这杨七手段多,为人又狠辣,眼下摆明了是记恨上,要弄人,不禁又是一阵唏嘘。 当都以为要重来一局时,苍清却说:“杨七是吧,你说要五纯我抛给你了,但我刚刚可没有给你定纯数,要我的东西得六纯。” 她根本不在意对面的人想耍什么手段,因为她不可能再同他来第二局。 苍清笑起来,“可你已经抛完了,所以你输了。” 杨七一怔,立马反悔,大声嚷道:“既然没说纯数那就不算,重来!” 苍清直接收掉木盒,又迅速抢过桌上的匕首,“懂不懂规矩?你既然已经抛出铜板,游戏自然就算开始了。” “你得服输。”她几步上前,将那小娘子拉回十二郎旁边,又递给她一瓶大师姐独创伤膏,温声道:“外敷的,祛疤。” 说完转身就走,还不忘吩咐男伶,“把赢来的钱都给我带上。” 她总觉得自己使唤起人来也很熟练啊,莫不是以前也身居高位? 杨七不干了,伸出大手抓向苍清的肩膀,“批刮婆娘!老子让你走了吗?” 苍清往旁边一避,对跟在她旁边的男伶说道:“怎么?你们这里没有管事?让人这么闹?” 姚楼三层的管事马上就出现在眼前,可杨七横行惯了又是常客,他不依不饶嚷嚷着要继续,管事便凑到苍清跟前说好话,摆明是瞧她一个小娘子比杨七好说话。 “小娘子您看……” 苍清今日本就心烦,杨七还非不长眼,她从口袋里又摸出十枚铜板,对着那杨七脚下掷去。 一股劲风刮过,铜板斜插在木质地板上,十面字整齐划一斜着朝上,吓得不做防备的杨七一激灵,这准头若是差些,脚指头是不是就没了? 苍清对着杨七冷声道:“赏你的,还来吗?” 她看得出杨七有博戏的手段,就是六纯他也没放在眼里,但苍清此举意在警告他,这铜板能扎在地上,也能扎在他身上。 这毕竟是姚楼姚玉娘的地盘,不是他杨七的,杨七冷哼一声不再嚷嚷,只低声嘀咕,“给老子等到起。” 苍清听见了但她听不懂蜀地方言,不再理他,自顾在场内绕了一圈,看看别人都玩些什么,最后走回白榆所在的那桌。 结果刚刚走时还堆满的金银,此时都去了对面。 “这……” 看着气红眼的白榆,苍清安慰道:“无妨,将我的分你。” 白榆是身居高位的郡主,想来从前在汴京玩时,总有一群人围着哄着,即使输了估计也是做做样子,最后总会满载而归,从未吃过气。 她示意男伶将刚刚扑来的金银放到白榆面前,刚放上,白榆豪横地将半数银钱往前一推,“再来。” 苍清张张嘴,心生懊悔,自己这死手怎么就慢了一步呢? 郡主这手速定然是练过的!这速度都比得上发暗器了。 苍清是不会和小郡主置气的,于是她迁怒于人,不客气地瞧向对面那个赢走最多的人。 一身锦衣玉带的郎君,长相清俊,鹰鼻深目,没有城中人常见的瘦弱样。 瞧着雍容华贵,身上傲气十足,不像是普通的衙内公子哥,可若是皇亲国戚,恐怕白榆不会不认识,毕竟送去道观养得也就九皇子一个。 苍清不免心生警惕。 果然这次白榆又输了,苍清按住她要下注的手,“别玩了,该走了。” 不想对面那华服郎君开口了,“这就要走?小娘子如此没气性,输掉的钱不想拿回去了?” 他随口一激,对于喝了酒的祈平郡主来说,就是扔了个火药,白榆抽出手快速将桌上剩余的钱往前一推,“来!” 苍清扶额,她这个动作就是代表游戏开始,拦是拦不及了。 对面华服郎君朗声笑道:“娘子爽快,不如我们两个单来一局,你赢了,我这边所有的银子都归你,你若输了……”他伸手指向苍清,“我要你身边这个小娘子。” 他明明在笑但眼里全无生气,好像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人和事。 若说刚刚杨七说这话苍清还能理解,可现在白榆就站在她旁边,只图美貌显然不是,如果不是真的为了人而来,那便是有所图谋,要说物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浮生卷。 这事不能拿来开玩笑。 白榆也说道:“不行!我拿自己” 她话还没说完,苍清捂住了她的嘴,直到她安静下来才收回手。 苍清也有醉意,虽然只喝了几杯而已,但她甚少喝酒,且玲珑清露后劲很大,现在开始上头了。 她缓了缓神,朝对面人说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打得什么主意,这钱我们不要了,认输。” 她拉起白榆转身就走,身后那华服郎君懒洋洋说道:“你们找得东西我知道在哪,我再加这个消息做注,如何?” 他说话时语气平和,态度客气,但依旧难掩那股疏离的冷傲之气。 苍清脚步顿住,重新转回身,双手撑在桌上,直视着对面华服郎君的眼睛,半晌说道:“报上名来。”—— 作者有话说:晋江每订阅三十万字会送10营养液,宝宝们可以灌溉给你们喜欢的书,别忘了去用,过期会清空。[粉心]《 》 100-110 第101章 李玄度和姜晚义这边。 好不容易甩脱钱师妹, 两人往湖边民房走着。 姜晚义甩着不知何处折来的树枝,漫不经心说道:“京兆府刚走个阿妹,泸州城又来个师妹, 小爷我也没觉得你比我长得俊多少,怎么小娘子都围着你转?” 李玄度心情不佳, 懒得同他打嘴仗,只回了两个字。 “嫉妒?” “有点。” 这回答倒把李玄度逗笑了,话也就多了些, “本道长一身正气, 哪像你浑身散着阴煞气,小娘子见了你早吓跑了。” 姜晚义咂咂嘴,“晚上回去我要同苍娘子说一声,李道长你似乎还挺引以为豪。” 李玄度声音又冷下来,“姜大师,老天是真给你下了什么任务吗?比如好好和我说话就会减寿什么的。” 姜晚义耸耸肩, “那倒没有, 但是你不高兴了我就高兴,何况我只对李道长说话不好听, 李道长可是对谁都一视同仁。” 似乎姜晚义确实只对他说话时如此, 要真说起来也算不上是情敌,李玄度着实不明白他为何就看自己不顺眼。 沉吟片刻,他拍了拍姜晚义的肩,“那既然这么合不来,不然分开行动?” 姜晚义无所谓地点点头,“可以,卯时城门口见。”说完脚下生风人已经消失无踪。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李玄度依旧不紧不慢, 从容地往城门口走着,大概过了一刻钟,他才脚下加速,朝着一个方向而去。 而姜晚义几个纵身间人已经出了城门,守城的兵吏只当刮过一阵风。 他又行一段路,站在乡野田埂上,确定身后无人跟着,才从手里拿得树枝上扯下一片叶子,放在口中吹了一段奇怪的曲子。 这一次约莫是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前矢才在他身侧站定,“烛君。” “暻王也来了?” “嗯,只是他戒心很重,很难追踪。” 姜晚义眯起眼,“他到底想干什么……” “之前烛君让我敲打他,他只回了一句‘井水不犯河水’。”前矢又道:“烛君身边那李家小子,也在暗中查着暻王和太子……” 这主仆二人在这里谈话,不远处的隐在山间阴影处的李玄度看着他们,神色几番变换后愈加凝重。 他纵身上前将自己暴露在姜晚义的视线范围内,出声喊道:“姜大师,好巧啊,有什么重要的信息居然独享吗?” 姜晚义一惊,“这就你说得分开行动?” 李玄度勉强扯了扯嘴角,“偶遇。” 姜晚义忽而想到了什么,探手往自己背上一摸,而后看着手里的黄符纸,面上一沉,“你追踪我?” 李玄度不在意地点头,抬手指向他身边的前矢,“不然你先解释一下?” 正如李玄度所说,姜晚义不笑的时候,身上那股煞气确实会让人退避三舍。 当真是笑起来春风和煦,不笑时如冷面阎罗。 “李玄度,这次是你自找的,可怪不着我。”姜晚义黑着脸,喊道:“前矢!” 他身旁的前矢立马上前一步,嘶哑着嗓子问道:“烛君,要我杀了他吗?” “你是李玄烛?”李玄度的手也放在了月魄剑的剑柄上。 姜晚义却不理他,反而对着前矢骂道:“杀个屁啊!你打得过你就上。” “那我……试试?”说着前矢便探爪上前。 姜晚义扯住他的后领子,“给我回来!爷是让你从精神层面上打击他。” 前矢还是不太懂,“是将他打个半死然后羞辱他?” 他一个人似乎做不到。 姜晚义冷笑,“给他讲讲爷前世和苍清的恩怨情仇。” “额……”前矢:这能有什么杀伤力吗? 姜晚义面色不善,“李道长,怕了吗?” 李玄度:“有点。” “???”前矢:居然有杀伤力?! 李玄度心里确实是慌乱的,明明不想听,偏偏脑子里有个声音叫嚣着一定要知道。 他松开握着剑柄的手,烦躁地开口:“赶紧说吧。” 前矢一时不知从何讲起,“烛君他……烛君和苍清啊……” 要说这两人的恩怨,那能说到千年前,彼时李玄烛还是青芜界一只小狼妖,并未转世成人,作为前狼王的独子,他阿娘为保护族人战死后,他就成了遗孤。 狼族以强者为王,族中修整了一段时间又很快拥立新的狼王,便是苍清的阿爹。 新狼王念及玄烛年幼,于是收养在身边,所以苍清和李玄烛可以说是青梅竹马。 而李玄烛是罕见的白毛狼妖,没有了母亲的保护,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族群,即使有新狼王的庇佑,他从小到大一样吃了许多苦头,遭受了许多白眼。 他和苍清虽是一起长大,但绝不是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什么单纯善良的女主救赎孤独悲惨的男主。 相反,苍清非常冷傲,明明年纪比他小一些,却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的好意更像是随手施舍。 但终归他还是顺利长大,五百岁成人时,苍清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长得不错,以后做我的王后。” 正常来讲,狼族没有一只狼妖,不是以坐上狼王之位为目标,前矢除外,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他幼时被李玄烛阿娘所救,立下了血誓这辈子只能给白毛狼一脉打工。 说起来,前矢同苍清和李玄烛是一起长大的。 但苍清眼里只有李玄烛,从未将他前矢放在眼里过,不过无所谓他前矢的眼里也只有少主。 李玄烛的性子也冷淡,和苍清相对时,二人半天也凑不出一句好话来。 但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苍清反而更来了兴致,她成年后做得第一件事,是对李玄烛下相思咒。 相思咒这东西不应该出现在狼妖族里,何况她才几百年的道行,李玄烛本不该中招的,但前矢当时年纪也不大,并不会深究。 他得知此事气冲冲去找苍清质问时,她只让他滚。 前矢气得不行,但苍清和李玄烛却像没事人一样,该做什么还是做什么。 李玄烛还反过来劝他省省力气,他说:“她很快就会消停,你别去招惹她。” 事实也正如李玄烛所说,苍清之后出了青芜界不知去向何处,听说有几百年似乎在九尾狐族厮混。 等她再回青芜界时,李玄烛已经近千岁,再见面时她送他一把小剑,是按照她的武器月魄剑的样子所制。 她只说了两个字,“聘礼。” 可最让前矢不能理解的是,李玄烛竟收下了。 听到这里,李玄度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他的手不知何时又握在腰间月魄剑的剑柄上。 月魄剑体长三尺一寸,刃宽一寸两分,于他而言,其实小了,与他的身量并不相配。 若这是她的剑,那就合理了,思及过往,所以月魄剑才会初见她就震颤不已,所以她用起来才如此得心应手。 李玄度强压着心里翻涌的情绪发问:“既已经收下聘礼,那又如何成了怨侣还转世了?” 前矢说道:“玉京的事,妖界知道的一直就比人多一些,我们狼妖族有一件宝物,便是锁灵珠。” 李玄度:“前狼王,李玄烛的阿娘就是为了保护锁灵珠而死?” “对,其他妖族、邪道、妖僧哪个不在觊觎这颗明珠,苍清回到清芜界没多久,九尾狐族便联合邪道打进青芜界,当时恰逢烛君历千年雷劫,想不到苍清竟替他抗下了一半的雷劫。” 说到这里前矢露出些许敬佩的神色,毕竟是尊强者为王的一族。 “她替烛君挡了一半雷劫后,又冲去前头救自己阿娘阿爹,我听从烛君的吩咐跟着去了,她倒也是有能耐,不过八百岁,在挨了雷劫后还能杀出去,只可惜也是穷途末路,虽拼尽全力保住了大部分族人,却没能救下她爹娘。” “那李玄烛后头为何还是死了?” 前矢冷笑,“那便要问苍清出去的那几百年,到底如何得罪了九尾狐族。” “雷劫向来是前头小,之后一下大过一下,虽去了一半但后头的那几下才最要命,烛君刚历完劫,拖着重伤的身躯往那边赶,却在路上遇到九尾狐云寰,等我赶回去时,烛君已经……” “你既不在,又是如何知道?” “后头查实一切皆因苍清和云寰的恩怨,我的脸和声音也是被云寰所伤,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苍清而起,对,她喊她苍官,苍清后来也承认了烛君就是因她而死。” “再后来呢?” “再后来苍清盗走锁灵珠闯了冥府,我不知道她在那里经历了什么,不过本就身受重伤,想来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人肯定是没救回来,她也失踪了。” “我找到她时已经是两年后,她在信州成了孩童模样,但我同她一起长大,我如何会认不出她来,争吵起来不慎将她……” 再之后就是苍清化为原形,被凌阳所救。 不知巧合还是天意,竟都能合上,李玄度握剑的手一片冰凉。 他不想信,但直觉告诉他,这就是真的。 他想退缩不再深究,可她当时出现在信州云山观的后山,自己又像那人,所以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发问:“那你又如何找到的李玄烛,确定他的身份?” “我在扬州见到你后,思来想去也去了趟冥府,虽也没讨到好处,但终于查到烛君转世的册录,我核对数遍不会有错。” 血契是生生世世的,直到一方灰飞烟灭才会终止。 前矢说道:“既然烛君找到了,我便不会再与你们有何纠纷,往事恩怨烟消云散。” 李玄度最后的希冀也落空了,他没再问下去,前矢却主动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没发现烛君的名字在妖界格格不入吗?” 妖嘛,取名字向来随意,有文化的取的好听些,没文化的阿猫阿狗、小花小草,怎么都行。 唯独李玄烛,冠了姓。 “我曾问过烛君,他说是苍清取的,从前在凡……” “别说了。”李玄度打断了前矢的话。 越听越心寒,她送他定情信物,她为他挡雷劫,为他闯冥府,还亲自为他取名,这是什么样的爱意。 她失忆前会出现在信州,或许只是二人名字一字之差,找错了地方,认错了人。 他的心沉到谷底,生根发芽,长出密密麻麻无数坚韧细丝,交缠捆缚,牢牢扣住他的不甘心,扎根在黑暗不见天的谷底,再也爬不上来。 他自嘲地笑了笑,凭这份情意,日后但凡她想起来,自己和李玄烛比起来便什么也不是了。 姜晚义看着他惨白的脸色,试探说道:“虽然我完全没有记忆,但听起来还是现在的苍娘子比较可爱,对吧李道长?” 李玄度只是苦笑了一声应他。 姜晚义刚刚被人追踪正在气头上,少年心性话也就说得狠,再者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许久,一直苦恼不知该不该说,这次借着冲动劲也就一股脑说了,这会子他又有些不忍。 他挥退前矢,对李玄度说道:“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玄烛是玄烛,我是我,既已转生就不再是同一人,何况我姜晚义对苍娘子没有任何男女情意,苍娘子对我也没有兴趣。” 李玄度看他一眼,“那你平日里怎么还总怼着我说话?” 姜晚义叹气没有反驳,只道:“这事要不要告诉她,你自己决定。” 见李玄度又不说话,姜晚义试探发问:“要不今日李道长回家休息一天,我自己去查就行。” 心绪起伏过大,李玄度默念完一段静心咒,才轻吁一口气,“走吧,去瞧瞧那个不结冰的湖。” “哎?我说你是故意的吧?为什么不先查那些民房?” “对,老子就是看你不爽,一会好将你推湖里去。” 姜晚义轻笑,“不得了,李道长也自称老子了。”—— 作者有话说:这一段是前矢的叙述,是他眼里的苍清和李玄烛,那自然带着他个人独到的见解和诡叙。 第102章 去看湖的途中必然要先经过那片民房, 所以李玄度和姜晚义二人最终还是先查了这里。 敲了许久的门才有人来开门。 走出来一位三十出头的娘子,大冬天的竟只穿了春衫,看见他们只上下打量一番, 什么也不问便热情地将人迎了进去。 跨过门槛,李玄度迎面感受到一股暖意, 这里竟暖如春季。 那娘子开口问道:“两位郎君可有中意的花?” 几人转过垂花门,便见到各色珍稀花草树木,分门别类, 有序地摆放在目光所及之处。 “若是只要插瓶或是送礼, 那可以选一些不应季的花,我们这里有别家没有的。”花房娘子颇为自豪,“若是要整盆拿回家养,那还是得选些耐寒的,得去隔壁院拿。” 李玄度视线在院中转了一圈,“这附近的宅子都是花房?” 花房娘子点头。 “你们东家叫什么?” 花房娘子脸带警惕, “郎君问这做什么?” 姜晚义笑着接口, “娘子莫紧张,我们是从临县特意过来的, 听人介绍说这里有处最大的花房, 我这兄弟怕找错,所以提前问问。” 花房娘子笑答:“那绝对没找错,不是我吹,钱家的花房那就是江县最大的。” 果然又是钱家的产业,李玄度同姜晚义交换了个眼神,后者哎哟了一声,“我水喝多了,娘子先带我兄弟看着, 我去去就回。” “哎!郎君可别乱闯……”花房娘子急道。 李玄度拦住要追过去的花房娘子,“娘子带我四处瞧瞧吧,近日城中贵人们都买些什么花?” 人早就没了影,花房娘子也只能带着李玄度在各个房间里相看,一边介绍,“水仙、蜡梅这些应季的盆栽最是受欢迎,特别是水仙,我们这有一盆绝好的水仙王,过几日要送去姚楼展示呢……” 刚跨进间屋子,头顶上忽地掉下来一个黑影,李玄度眼疾手快伸手接住,是盆花。 紧接着传来一道清脆的喊声,“玄度小师兄!” 一听声音李玄度僵硬地抬头看去,钱师妹正踩在一把梯子上,手中还捧着一盆花。 竟又遇上了。 他踏进屋子的脚立马收回,结果钱师妹见他要走,一着急脚下踩空,带着手上的花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正直的小道长本能地上前扶了一把梯子,而后被钱师妹手中拿得花盆撒了一身土。 花房娘子也赶忙上前扶人,“哎呀,少东家当心些啊。”又转身对李玄度道歉,“这位郎君真是不好意思,瞧这衣服都弄脏了,要不脱了” “不用了。”李玄度打断她的话,随意拍了拍身上的土,眼睛却一直往外瞧,姜晚义还未回来,不免有些心烦。 “小师兄,急着要走吗?”钱师妹走到他眼前问道。 “嗯。”李玄度随口应了声。 “你真不能和我成婚吗?” “不能。”李玄度本来就烦,这下眉心皱的更紧了,“我们不算熟吧?这么执着你在图什么?” “图你这个人正直,不会谋我家产。” 家产?李玄度没深思,只道:“我已有心悦之人。” “好可惜。”钱师妹很是遗憾,但还是笑着露出两个甜甜的小酒窝,“你要是反悔了随时来找我,不过得在我成婚前。” 她又嘀咕:“我阿嫂催着我成婚,家里有她和阿兄顶着也不知道急什么。” 姜晚义终于回来了,他看到钱师妹忍不住眉梢上挑,却难得没有说什么调侃的话,拉过李玄度,“走吧,九哥。” 他喊他“九哥”,只是为了戏做全。 听在钱师妹耳朵里,就不同了,她眼睛一亮,“这位郎君是玄度小师兄的兄弟?长得确实有些像,那你可娶亲了?” 姜晚义一怔。 李玄度立马替他回道:“没有,我这兄弟为人也很正直。” 钱师妹立即来了兴趣,“你叫什么?” 李玄度轻推了姜晚义一把,“问你话呢。” 钱师妹走到姜晚义面前,歪头看他,“怎么?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也不知道姜晚义想到什么,竟脸红了,也可能是刚跑了两圈,加之暖房这地实在太热。 他开始胡说八道:“我不正直,我不仅阴险狡诈,还贪财好色,论正直小娘子下次看看我们另一个兄弟,那真是个正人君子。” 姜晚义转手就把人卖了,远方的祝宸宁连打两个喷嚏。 “哦?”钱师妹明显很感兴趣。 “告辞。”姜晚义在钱师妹乘胜追击前,扯着李玄度往外跑走了。 跑出花房,他白了李玄度一眼,“高兴了?” “还行吧。”李玄度语气散漫,“不是你自个说没有小娘子围着你打转吗?这钱师妹为人不错,又家大业大你可以考虑一下,那老道既说你是吃软饭的命,认命吧。” 姜晚义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下,“算了,今日小爷放你一马。” 李玄度一声冷哼,“查到什么了?” “没什么异样的,只是在其中一处宅院见到盆极漂亮的水仙,特水灵,说不上来具体什么感觉,但就是觉得它摄人心魂……” 二人又来到湖边亭子,望着依旧缓缓流动的湖水,李玄度说道:“这湖不结冰应是种花的暖房之故,离得如此之近,提高了整片区域的整体温度。” 姜晚义蹲在离湖不远处的地上,用手指撵起一小抔土,仔细看了看,“这底下应当有地下河,你还记得城中很多户人家都打了水井吧?” “嗯。”李玄度沉思,“井水来自地下河,这湖水最后应当是汇入了大江,没有特殊情况两片水域并不相通。” 姜晚义轻笑,“李道长这么好奇,要不再去找找地下河入口?” 李玄度看看天色,“地下河又不会跑,先回去吧。” 两人脚程快,说着话人已经走回宅子,另外四人都还未归家。 被土洒了一身到底不舒服,李玄度道:“我去烧水洗澡。” 小半个时辰后,李玄度刚在浴桶里泡了没一会,便听见外面传来苍清和白榆,以及姜晚义的声音,好像还听到苍清在喊自己。 听着喊声,脚步声离他的房门越来越近,他正竖着耳朵仔细听她在说什么,房门突然被大力踹开。 他始料未及差点要起身,看见门口站得三个人,脸一阵黑一阵红,他当然上了门闩,偏碰到得是苍清。 这木闩在她脚下什么也不是。 苍清跨过门槛走进屋里,脸和他一样泛红,似乎喝了酒,开了门又不关上,只管醉醺醺说上一句,“小师兄,我找你有事……你在洗澡啊……” 多冷的天啊,冷风呼呼就往屋里灌,他往水里沉了沉,吼道:“姜晚义你是死人吗?不知道将人拉走?” 姜晚义笑得开怀,但还是伸手去捂白榆的眼睛,郡主喝了酒力气大不少,人也沉不少,硬是不肯走,要跟着进去看人洗澡,最后姜晚义只能将她扛走。 房门被关上,李玄度还能听见白榆在喊:“你放开我……我要看……放我下来,唔要吐了……” 屋里的苍清双眼闪着光,还转过头大着舌头说道:“阿榆,你看我小师兄这身材……”她左右看了看,“哎?阿榆人呢?” 李玄度心情复杂,“刚刚被姜晚义扛走了,不如你也出去?” 也不知道苍清听没听懂,就见她点点头,看着他吞了下口水,突然将斗篷一解一丢,走上前几步,趴在他的浴桶边沿上,伸手做碗状往桶里掬水,“有点渴。” 李玄度不得不抬手,止住了她往嘴里送水的动作,叹气,“这是洗澡水,茶水在桌上。” 苍清嘿嘿一笑,被抓着手也不安分,伸指点他,“本仙姑就要喝你这里的水……” 李玄度轻轻擒着她的手腕,闻言脸更红了,“你今日下午都去做了什么?一身酒气。” “我……我就是,就是来和你说这事的……”苍清说着话忽然低下头,张口在他湿漉漉的手上允了一口,“好喝……” 李玄度吓了一跳,手被电麻了似的快速缩回,溅起一串水花,他恼道:“去桌上喝水!” 苍清脱离钳制,这次终于乖乖起身,笑嘻嘻地去桌上倒水喝。 李玄度趁此机会迅速站起身出了浴桶,里衣都来不及穿只披上外衣,扣子都不及扣堪堪绑上系带,喝完水的苍清便转身摇摇晃晃走回他身边,说道:“小师兄,送你个东西。” 李玄度扶住她,“什么?” 苍清在自己的小锦包里掏了半天,终于将那柄缩小版月魄剑拿了出来,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送给你。” 看着眼前这柄和月魄剑几乎一模一样的漂亮小剑,想起她同李玄烛的前尘往事,李玄度的心便不住地往下沉。 你说巧不巧,竟真有这么一把聘礼小剑。 “怎么来的?” “扑来的。” “你还去博戏了?” 苍清看他不接手,硬是塞进他手里,“拿着,我专为你扑来的。” 她一脸求表扬的模样,李玄度却是神色黯然,冷笑,“送别人的聘礼,还说什么专为了我。” 大约是冬日里衣服穿得少,才会觉得浑身不住发冷。 “你知道、我们今天下午……都遇见了什么吗?”苍清看着他,迷离着眼似乎努力想了许久,终于说出一句,“忘了……” 等了许久的李玄度:“……” 不想和醉鬼说话。 苍清甩开他的手,径自往床榻的方向走去,爬上他的床,一蹬鞋,倒头栽在上面,所有动作行云流水。 “本仙姑要睡觉,明天……再和你说……”说完就阖上眼皮,安然入睡。 李玄度上前替她盖被,苍清忽然又睁开眼,定定望着他,一脸痴醉,“你怎么在我房里?” 李玄度回望她,无奈道:“到底是谁在谁房里?嗯?” 这么近距离的对视,有什么情愫便在其间流转开来,他情不自禁扬起一个微不可察的浅笑。 心跳如擂鼓。 腰间的系带不知何时松了,外衣敞开来,此时弯着腰,身体正对着苍清。 眼见她开始流鼻血,他赶忙重新去绑系带,苍清却一抹鼻子噙着笑上手摸了他一把,脸颊红红的,对着他喊道:“玄郎,好模样。” 他找系带的手僵在原地,脸上的浅笑随即落下来,最后全化作自嘲。 心跳也跟着慢下来,心里真是堵得慌。 “玄郎……”苍清趁机拉住他的系带,“玄郎……怎么不应我?” “你喊错了人,还要人应你?”他擦干净她脸上残留的血迹,拽过她手中的系带想直起身。 苍清却揽住他的脖子,不让他起身,磕磕绊绊说道:“没,没有喊错。” 李玄度只得先去解她环着自己的手臂,却又听到她很轻地说:“玄郎,玄郎,李玄度的玄……” 他再一次怔住,方寸间像有烟花绽放,虽漂亮,扬出得火星子却也能灼伤人。 不等他回神,苍清手臂用力,将他轻轻往下带,他一个不防,本能用手撑在她两侧,稳住身子以防压到她。 她柔软的嘴唇便在此时贴到他的唇上。 一股酒香霸道地闯进他的唇间,这滋味大约比玲珑清露本身也差不了多少。 既是她主动,怎能让人忍住不去回应? 唇齿相依,舌间腾转挪移,呼吸逐渐急促,真是要跟着醉倒在她的温柔里。 可不过片刻他又将她推开,“何苦又来招惹我?” 他水润的眼里一片黯然。 “今日不记得时是李玄度的玄,明日想起时可又是李玄烛的玄?” 醉鬼的话怎么能当真呢? 被他推开的苍清似乎很气恼,瞪着眼看他。 李玄度无视她要吃人的眼神,直起身坐到床沿边,自顾将系带系上,恢复一贯的冷静自持,“下午不还说要处理好事情吗?” 听到他说下午的事,苍清竟也坐起来,二话不说拉起他的手,在他虎口处狠狠咬了一口,尖利的狼牙扎穿他手上的皮肤,瞬时流出血珠子,她抬起头舔舔唇,宣誓主权:“你,是本仙姑的人。” “能不能嫁娶得我说了算。”说完她满意地倒在他身上,闭眼睡过去。 留下小狗牙印的地方很疼,李玄度却一声未吭,将她放倒在床上盖好被子,才说道:“你又不是我大人,我凭什么听你的?” 确定她这次真的睡了,他才绕至屏风后,脱去外衣重新从里到外穿戴好衣服,又将她扔在地上的斗篷捡起来挂在衣架上,最后才坐到塌上。 手里转着她刚刚送的小匕首,屋外天色渐黑,屋内也罩上一层黑纱,黑暗中他的声音微不可闻:“你自己不还是和人定了亲。” 明明说等她最后选择,但在听到真相后,他却打起退堂鼓,这么刻骨铭心的感情,他没有任何把握能赢—— 作者有话说:无奖竞猜:李道长会为爱做“三”吗? 第103章 清晨的薄光才将将透进轩窗, 躺在床上的苍清便饿醒了。 她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这张床不是她的也就罢了,她一年多来也没少抢小师兄的床睡。 但此次情况不同, 想起昨日自己回来后的所作所为,听着旁侧榻上人平稳的呼吸声, 她自觉脸皮薄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酒壮怂人胆是没错,但也真是误事,她昨夜都做了些什么?看人洗澡?要喝洗澡水?解人系带?摸人胸膛?强吻?还咬人…… 这情况和之前小师兄中了相思咒是完全不同的, 一个是被迫无奈之举, 她这个就是明晃晃真耍流氓。 做就算了,为什么一觉醒来,偏还从头到脚都记得。 头疼,她将被子拉到头顶盖住发烫的脸,这要怎么面对啊,能不能把小师兄打晕?好像办不到…… 要不还是趁现在溜走吧。 她轻手轻脚爬下床, 却不知弓鞋被踢去何处, 绕着床找了一圈,才在脚踏底下找到。 穿上鞋又悄声叠被, 被上还留着开始发黑的血迹, 不知是她的还是他的,苍清摇摇头叹气,蹑手蹑脚往门口走,看着掉在地上断开的门闩,她捂住眼睛再次轻叹,真是没眼看了。 轻轻推开门,跨出屋去。 自然不见屋里榻上之人,在她走后睁开了眼, 这么多的动作,怎么会吵不醒,不过是给双方都留点脸面。 苍清刚跨出门,就见姜晚义从对面白榆的屋子里走出来。 双方恰巧打了个照面,都心照不宣自动撇过脸,各自回了房,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心虚。 到了早间吃朝食时,本该交换昨日查到的信息,但六人里至少有三人各怀鬼胎。 祝宸宁还偏要问:“昨夜你们怎么都那么早就熄灯睡下了?” 白榆随口回答:“昨日我喝多了所以睡得早,对了昨天我怎么回来的?” 她没记忆吗?真好,苍清倒是有些羡慕她了,“我将你强行拖回来的……” 思及昨夜那一番骚操作,苍清不敢看坐斜对面的李玄度,掩耳盗铃地舀了一口水饭送进嘴里,“你掂掂自己的钱袋,若不是我拦着,你就将自己也押出去了。” “是吗?”白榆一摸钱袋,吼道:“天杀的!哪个贼子将本郡主的金锭都赢走了?” 她又说:“有点印象了,是那个长得很好看的男人。” 姜晚义抓住了重点,“长得很好看的男人是谁?” 李玄度跟着问道:“昨天你们做了什么?” 苍清下意识抬头,只对上了姜晚义的目光,又忍不住瞧一眼小师兄,还好他并未看她。 他的目光落在坐他对面的白榆身上。 苍清简单将昨日发生之事说了一遍,说到扑匕首时,又拿眼偷瞧李玄度,见他依旧没看自己一眼,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 姜晚义恍悟:“怪不得你回来后嚷嚷着要找李道长,原来是急着要送小剑。” 听他这么说,苍清又想起昨夜踹门看人洗澡的更多细节,垂着头耳朵发烫。 她当时什么都记不清了,只一心记着要把小剑送到他手里。 白榆一脸好奇,“那小剑长什么样?也给我瞧瞧。” 李玄度取出匕首放到桌上,往姜晚义的方向一推,“这小剑给你,我不要。” 闻言苍清诧异地抬起头,与他的目光对上,她脱口而出,“这是送你的。” 李玄度转开眼不看她,“别人的东西我不稀罕。” “你何必如此。”姜晩义在桌底下拉他衣袖,低声劝道:“我昨天便已经同你剖白了,我是我。” 李玄度却很执着,只问道:“后来呢?” 苍清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但不明所以,心里不由地发酸,却无可奈何,只能不着痕迹将情绪收起,低下头吃饭,继续将后面的事说完。 “他说他叫李淮,问完名字我们就离开了姚楼,你们呢?查到些什么?” 姜晚义回她:“没查到什么,那处是钱家名下的花房。” 他略过被李玄度追踪以及玄烛的事,将后头的说与众人听。 倒是大师兄和大师姐这边有消息,他们昨日走访各处药房,其中也有钱家药材铺子。 陆宸安说:“城中人一说到邪祟就含糊其辞,我瞧着这邪祟像病,有些大夫以下痢来治,钱家药铺是以水毒来治,但似乎效果都不佳,从听闻的邪术症状来讲我瞧着像是水毒。” 李玄度问:“水毒……那是和当地饮食‘酒醉银丝生’有关?” 陆宸安点头,“大概率是,但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不然为何要管这病症叫邪祟?而且冬日里不是水毒的高发季。”她忽然又问:“小师弟,你手怎么了?” “无事,”李玄度随口回答:“不过是被促狭小狗咬了一口。” 姜晚义:“你昨日什么时候招惹狗了?我怎么不知……”忽而瞧见一脸局促的苍清,似是想到什么,识相地闭了嘴。 祝宸宁恰巧也在这时看向苍清,问她:“小师妹,今日如何打算?” 苍清心绪不宁,被点了名张口就是:“小狗不是我。” “玩得挺开啊。”姜晚义还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苍清瞪他一眼,“你今早为什么从阿榆……” “咳咳咳……”姜晚义被嘴里的水饭呛到,还不忘慌慌张张打断她,“苍娘子,我是小狗,咳咳,我咬的。” 李玄度:“滚,别侮辱我。” “啊?”祝宸宁发出疑问的同时不忘给姜晚义顺背。 苍清随口敷衍过去,“分开行动,自由发挥。” 白榆忙两眼放光看她,“那我们还去姚楼吗?我的金子还在李淮那厮手里呢!” “你让姜爷同你去吧。” 李淮点明了他们在找的东西,明显是冲着浮生卷而来。 苍清从锦包里拿出个钱袋,扔给姜晚义,“今日不准喝酒,意在打探李淮,有事就退不可强撑,万事小心。” 吵吵闹闹的朝食会议就此结束,六人都起身准备出门。 苍清看着桌上被留下的匕首,又有些发怔。 她的情意似乎较之前更为强烈,这酒真是有问题,激发了她内心真实的心意,她不想藏也不想躲,可中间偏还拦了段想不起的记忆。 留在最后的姜晚义将匕首推到她面前,“小剑你先收着吧,日后再给他也一样。” 苍清点头,抓起匕首正要出门,姜晚义又喊住她,“哎,等等。” 就见姜晚义欲言又止,半天才道:“你对李玄烛……真的毫无记忆吗?” 苍清眼带犹疑,“姜爷如何知道此人?” “额……那个、是九哥托我问的,”姜晚义含糊其辞,“对,就是他托我问的!” 苍清用审视地眼光,上下打量他,小师兄会把这种事和他讲?但他喊他“九哥”哎!!!这可是兄弟间的称呼。 “你们……背地里,关系已经好到这地步了?” 姜晚义松了口气,点点头,“他自己不好意思问。” 苍清思索了一番,“也不是全无记忆,我隐约记得李玄烛的武器是杆银枪,我……” “小姜你在磨蹭什么?”白榆又从院外冲了回来,打断了苍清的话,而后屋中三人面面相觑,气氛略显诡异。 白榆:“怎么了这是?” 姜晚义:“没事,走吧。” 瞧着他二人出了门,苍清未说完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梦里,她不喜欢李玄烛的那杆银枪,甚至到了想起来就惊惧的地步。 外头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今日朝食是大师兄出去买回来,六人在家中吃的,所以苍清临出门才想起自己的斗篷,还落在小师兄的屋里。 寒意刚沾上身,肩上忽感一沉,李玄度已经回房给她取来斗篷,替她披上了。 见人一句话不说就又要走,苍清出手拉住他,小心翼翼发问:“你……生气了?我昨日醉酒,并非故意对你如此轻佻……” “没有,别想太多。” “那你是因为我玩了博戏?” “不是。” “因为男伶?我可一指头都没碰。” 李玄度叹气,“没别的事,我就出门了。” “那你为何不要我送你的小剑?” “它不属于我。”李玄度拂开她的手,“走了。” “我跟你一道。”苍清忙跟上,他走得很快,似乎不想让她跟着。 苍清倔劲上来,紧追在后,“我送你了,怎么就不属于你?” “说了我不要。” “你就是生气了,到底为什么?” 他的步子忽然顿住,苍清刹车不及,撞在他坚实的脊背上。 “哎哟……”她揉着脑门,从他背后探出头去看。 有数十人拦在前头,将窄窄的巷子挤得满满当当,大冬日的,其中竟还有人露着胳膊,就为了彰显臂上的龙虎刺青。 这是“该”溜子出来炸街了吗? 领头的人…… 她惊讶道:“杨七?” “这人就是杨七?”李玄度伸手将她挡在身后。 苍清见他这举动,心中一喜,立马摇晃起他的手臂,瘪下嘴作出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模样。 “小师兄,昨日就是他!不仅口头上轻薄我,还想对我动手动脚的,你也知道,我弱小可怜又无助,从小离开了娘……” 她自己都忍不住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但不妨碍就是有效果,就见李玄度看着对面的杨七黑下了脸,“有事?” 杨七郎无语,不是,虽说言语上是有些轻薄,但昨天吃大亏的人好像是他吧?大笔钱没了,匕首没了,还受一通恐吓啊。 苍天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但无论如何今日他带着几十个人,对方才两个人,他清清嗓子,拿捏出恶狠狠的腔调:“赶紧叫那婆娘把东西和钱还给老子!” 李玄度冷笑,“我师妹凭本事赢来得东西,你还想拿回去?” “小子,别急着英雄救美,落在我杨七手里有你哭得时候,一会老子先剁你一只手。”杨七嘿嘿嘿狞笑起来,“看你还拿什么抱美人儿。” “那我让你一只手好了。” 这漫不经心的语气激得杨七又怒了,“哟呵!年纪不大口气不小。” 李玄度回过头对苍清说道:“站远些,别脏了衣服。” 等苍清连退数步后,他才解下腰间的月魄剑,将一只手背到身后,一眨眼功夫人已经出现在杨七郎面前,“睁大眼瞧好了。” 说是瞧好了,但哪里看得清,除却不断下落的雪花,乱了原有的轨迹,只能见一道残影在人群间穿梭,等他再次站在杨七面前时,数十人已全部倒在地上,挤挤挨挨,蜷着身“哎哟哟”叫个不停。 他连剑都未出鞘,将剑柄抵在杨七的喉间,“老子连异族都杀得,还能被你威胁?” 真是火气没处发,自有人送上门啊。 就这么平平淡淡一句,杨七却被他的威势所慑,忙开口求饶,“好汉,好汉饶命,我……我也是被人逼迫……” “谁?” “我也不认识,昨日您身边这位小娘子也见过的。”他急急指着不远处的苍清,“就是和你朋友玩出九的那位贵公子。” “李淮?”苍清走回李玄度身边,开口问杨七郎,“他叫你做什么?” “就是让我找出小娘子的居所,还让我带一句话给你,说他看上你了,在姚楼等你,还说,还说……” “说快点。”李玄度皱着眉,不耐烦地加重手上力道。 杨七吃痛,竹筒倒豆子似的全吐了出来,“还说你若是不去,便将你想要的东西毁了。” 李玄度冷声问:“说完了?” “说完了。” “再好好想想还有没有漏下?” 杨七摇头保证,“没有了绝对没有了。” “好。”李玄度松了抵着杨七喉咙的劲道,不等后者歇口气,剑柄下滑又一下击在杨七的胸口,“这是打你对我师妹出言不逊。” 杨七刚发出一声闷哼,他抬膝又踢在杨七的小腹,“这是打你对我口出狂言。” 猛烈的咳嗽声立刻传来。 “最后这一下,是因为你残暴不仁,欺男霸女,”李玄度捏住杨七的手腕,手指用力,只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瞧清楚了吗?是谁断谁的手?” 他松开人,杨七立马倒在地上,没有了手来撑地,倒地时直接磕到了头,他的手蜷成鸡爪状,发出阵阵痛苦的哀嚎。 这手肯定是废了,以后再不能划人家小娘子的脸。 苍清看了眼地上躺着的人,跟着踹了一脚,“该。” 李玄度看她,“去姚楼?” 是时候会一会李淮了。 她忽然上来拉住他的手,“嗯,这会估计阿榆和姜晩义已经到那了。” 冰凉柔软的触感让李玄度僵在原地,这不是第一次被她牵住手,但心境到底不同,赌气似的抽手要逃离,苍清却牵紧了不让挣脱,可怜巴巴看他,“冷。” 就只这一个字便让他不再反抗,只是晦暗不明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自嘲,明知她在装,偏无可奈何。 他可真是被小仙姑吃死了。 “走吧。”李玄度反牵住她的手,运起真力,雪花停在他们周身毫厘处,再沾不得身,自然也不会落满头。 二人沉默地往姚楼而去。 走了许久,越下越大的雪中才传来一段对话。 “手疼吗?” “不疼了。” “还说没生气,都不理人了。” “真没生气。” 不是生气,是嫉妒。 嫉妒他在你心中如此重的分量—— 作者有话说:【小剧场】 李道长:“我在生气。” 妹宝:“贴贴。” “贴贴……”李道长傲娇接受,“不对,我在生气!我说我在生气!” “听得到吗?我在生气?” “我说我在生气,算了……”- 虽然但是,宋朝真有精神小伙,在身上纹刺青(他们对刺青还有别的称呼,一时想不起来了),光着膀子骑在马上,见到年轻小娘子,就开始吹口哨展示才艺,要我说老祖宗还是太潮了。 第104章 赶到姚楼时却见一楼热闹的很, 一群人围成个圈,还有几个官吏在其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苍清拉着李玄度走近了, 便听到白榆的声音,“我再说一遍, 我们没拿你们的花!” 苍清赶忙挤开人群想进去,“麻烦让让。” 她力大倒是推开几个,可围得人实在太多, 推搡间又踩到她的脚, 她轻声哎了声,立马淹没在吵嚷声中。 李玄度拉她到身后,替她在前头开路。 等挤到最前头,白榆一眼瞧见她,出声喊道:“清清,这群人竟说我们偷拿了他们的水仙花。” 姜晚义脸色不太好, “准确来说他们怀疑得是我。” 苍清环顾四周, 见姚楼的东家姚玉娘也在,她身旁除了几个官吏, 还有一位三十左右的娘子, 那娘子见到她和李玄度,立即指着李玄度说道:“这便是昨日去花坊的另一位郎君。” 李玄度出声问姜晚义:“到底怎么回事?” 花坊娘子抢先道:“昨日二位郎君去过花坊后,我们那盆价值千金的水仙花王便丢了!还丢了好些名花和金银钱财!你们当时有一位中途离开……” “郎君来得正好。”姚玉娘止住花坊娘子的话头,走上前对苍清和李玄度微微施了一礼,态度不卑不亢。 “我花坊昨日不幸失窃,其他的也就算了,唯独那盆水仙花王,是江县的县令一早便定下的, 三日后会在姚楼出展,不仅江县的各大富商会来参展,就连泸州知府也会来。”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昨日您和那位郎君去过花坊,如今也只是例行一问罢了,并不是真就怀疑到二位身上,请郎君们万不要介意,若和二位无关,日后玉娘定请郎君吃酒来赔罪。” 话说得好听,偏李玄度油盐不进,“既然问过了,又为何还将人围在此处?” 姚玉娘一怔,回话的声音依旧不疾不徐,“自然是因为花还未寻回。” 姜晚义也走上来,“就是找不到不让走的意思呗。” 李玄度问姚玉娘:“那你想要如何?” 姚玉娘回道:“此事既已报官,自有官爷们查明,这两位娘子既然与二位郎君同行,想是一路的,但玉娘绝不是不讲理之人,请四位贵客去二楼稍坐,无需破费玉娘必会让人尽心招待,待查明事实确与郎君们无关,玉娘绝不为难。” 话说得客气实则就是变相囚禁。 苍清看了两眼站在一旁的县吏,很不客气地说道:“三日后就要参展,那要是县吏无能,查不出来呢?要将人关到猴年马月还是直接定罪?” 被点名的县吏面上挂不住了,“小娘子年纪轻轻怎么说话呢?!” 姚玉娘又转到县吏面前,“官人们别生气,自管去查就是。”她拉过其中一个小吏的手,以袖掩着,压低声,“一点心意,请官人们喝酒。” 这么一个仙气飘飘的美人,做起生意来也是圆滑周到,偏这气质依旧不落市侩。 虽得了好处,县吏还是用鼻孔看人,“几位不用去牢里受苦知足吧。” 小郡主哪里吃过这等气,可惜被苍清拉着发作不得,只得压下火气。 苍清压低声,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询问另外三人,“如何?是要点明身份还是将计就计?” 人不可能无缘无故找上他们。 用琞王和祈平郡主任何一个名头来压一压都行,可这样他们就会暴露在明面上,何况还有个李淮等着他们查。 李玄度问她:“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苍清点头,“将计就计放松他们的警惕,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以几人的功夫,真想溜出去也轻松,且大师姐和大师兄还可以里应外合。 就此商定,苍清转头对姚玉娘说道:“我们可以配合调查,但我们要去三楼玩玩。” “自然没问题,我会派人领你们去。”姚玉娘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喊来姚楼管事,“给这四位贵客在二楼,各安排一间厢房两位伶人。” “只要一间,伶人随意。”苍清出声提要求。 姚玉娘依旧眉眼温和,“那便一间吧,何时查明何时才能走,三日后若是依旧未查明,客人是去是留自便。” “好。” 姚玉娘安排得厢房还算大,有两张榻,伶人安排了八个,四男四女,名义上是听候,实际上是监视。 嫌人多太挤,苍清将他们都赶到门口候着。 而后四人围在桌前,苍清做出计划:“先去三楼会会李淮,再找机会让姜爷出去,给大师姐他们递消息,还有那盆水仙花到底被谁偷了也得查。” 李玄度忽然对姜晚义道:“你昨日不是说那花很奇怪?摄人心魂?” 白榆接话:“莫非是你被迷惑了,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 姜晚义:“胡说八道,管它是金盏银盘还是凌波仙子,小爷我会稀罕她一盆花?昨日那钱家小娘子不也在场吗?怎么不怀疑自家人监守自盗。” 李玄度:“钱师妹的为人应当不至于如此。” 姜晚义:“那你这是怀疑我的为人?” 李玄度斜他一眼,“昨日也是你自己说得阴险狡诈、贪财好色。” 姜晚义立马指着李玄度告状:“苍娘子,昨日我在忙着四处探查,他倒好,在花坊和人钱家小娘子回忆往昔。” 苍清当作没听见,她昨日自己玩得也挺开心,哪敢指摘小师兄啊,再说人还没哄好,还在生她气。 只能做和事老,“别吵别吵,小姜啊,我绝对相信你的为人。” 姜晚义一愣,“苍娘子你喊我什么?” 苍清也是一愣,暗想不好,天天听阿榆这么喊,竟被带过去了。 只能努力替他挽尊,“姜啊虽还是老的辣……但你还年轻这个……” 姜晚义叹气,“好了你别圆了。” 李玄度:“小姜挺好,至少嫩。” 瞧上去或许不在线上的白榆,点头附和,“我喜欢吃嫩的姜,老的太辣了。” 李玄度拖长音哦了一声,对姜晚义说道:“可记下我表妹的喜好了?” 白榆:“我的喜好要他来记做什么?” 姜晚义一声不吭。 苍清凑到李玄度耳边,低声轻语:“他今早是从阿榆房里出来的,阿榆对昨日好像没记忆,他会不会……” “不会,只有人吃姜,没有姜吃人。” 苍清是附耳说话,李玄度却不敢凑到她耳边去回话,不然二人便凑得太近了,所以他只是放低声音回答。 这就导致他这句话姜晚义听见了,刚刚还说绝对相信他的为人呢?姜爷咬着后槽牙发问:“还去不去三楼? 等四人来到三楼,走过长长的走廊,门一开,李玄度突然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步。 苍清还是发现了他的异样,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少时使手段玩博戏,被师父狠抽了一顿,罚跪两日,记忆犹新、深入骨髓。” 苍清牵回他的手,“下次他再抽你,我一定替你拦着,绝不让一记棍子有机会落在你身上。” “你要我忤逆自己的师父?” “我拦的不算你忤逆,若是我师父要打我,你定也舍不得我挨揍,是不是?”苍清赶忙奉上一套丝滑小连招,晃着他的手,眨巴起狗狗眼,还笑得一脸谄媚。 偏李玄度就吃她这套,被哄得轻笑出声,“无忧师叔不会揍你,从小到大都是你闯祸,我挨罚。” 看不下眼,“嫉妒”的姜晚义啧了一声,“赶紧进去,别堵门。” 这人真煞风景! 李玄度心底那股不甘心似乎又极力挣脱捆缚,往山顶爬了爬,他回握住苍清的手,一脸挑衅地拿眼瞥他。 “幼稚。”姜晚义轻哼,小爷根本不在乎。 苍清眼下只关心一个问题,小师兄这回没躲掉她的手,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他还笑了呢,算哄好了吧?还得是甜言蜜语啊。 只有白榆气势汹汹冲在最前头,一双眼在人群里寻那赢走她金锭的罪魁祸首。 终于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自斟自饮的李淮,他见到他们一点也不诧异。 只管慵懒地靠在丝绒铺就的檀木椅上。 目光停留在苍清身上许久,又移到她和李玄度交握的手上,也只是傲慢地轻哼一声,便转开了目光,“看来小娘子已经见过杨七了。” 苍清直截了当地回了一句,“不妨直接些,你到底想要什么?” “当然是小娘子你啊。” “难道不是我身上的什么东西吗?” “得到你不就得到它了吗?” 第一回 合双方试探结束,对方果然是冲着浮生卷而来,并且极大可能,还知晓浮生卷只有她能打开。 第二回 合交手,李淮先开口:“怎么样?小娘子可要与我博一局?” “相比于我手上的东西,你的消息根本不等价。” “但我可以轻易毁掉你在找的东西,加上这点就等价了。” “不,你不会,如果你想毁掉它,你就根本没必要和我博这一局。”苍清露出一个自信的笑,“你大可以现在就从这走出去然后毁掉它,我们绝不拦。” 既然他想要浮生卷,自然就不能毁掉神物,没了神物还要浮生卷有什么用? 何况神物哪有那么容易被毁坏。 李淮也笑,眸色中添上几分活气,他的笑容张扬明媚,竟和白榆有些相似,是那种自小养尊处优的恃才傲物。 “我对你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他这话一出,苍清身边的另外三人都往前跨了一步,将她挡在身后。 李玄度替苍清说出后面的话,“感兴趣也没用,你打不过我们这么多人,所以才想用博戏的方式来引我们入局。” 不然他早上手抢人了,况且昨日苍清醉酒都没被引入局,今日就更不可能会轻易同他博戏。 “我们不会同你来这一局。” “是吗?”李淮站起身,同他身边跟着的手下说了几句话,等手下人出了门,他道:“琞王别把话说得太满。” 几人面上同时一肃,这人知晓他们的身份,果然是有备而来。 不一会,出去的人又回来了,还带来个冷着脸的年轻娘子。 苍清一见她脸上就起了层寒霜。 这娘子正是昨日十二郎身边那个小妾。 李淮:“小娘子应当还记得她吧?我将她买下了。” 苍清立时就知晓他的意图,果然就听他说道:“你昨日出头看似为了那把小剑,实际是找个理由救她吧?” 他只说对一半,没有小剑她确实也会出头,但这把小剑并非顺带,她是真的想赢下来送给小师兄。 李淮又恢复冷淡的语气,说出了那句威胁的话,“如今她的命在你手上。” 苍清也跨前一步,四人再次齐平而立。 李玄度拉着她的手紧了紧,她安抚地回捏了一下,而后放开他的手,又跨前一步站到最前头。 她的眼睛明亮而坚定。 “李淮,你就这么自信一定能赢我们?” 第105章 李淮摇摇头, “说实话我没有信心,但能同娘子比划上一次,李某三生有幸。” 话是这么说, 但四人都从他身上看到那股,从里到外散发出来的自傲, 他哪里有将他们看在眼里。 想来他绝对是搏戏的高手。 苍清:“别废话了,我不喜欢摇骰子,我们玩别的。” “可以。”李淮应声。 苍清朝着角落某处单独的区域一指, “那就它吧。” 她指得是一个木质转盘, 约莫一寸不到的大小,转盘上头分为十二格,每一格画着不同的动物,需得在转起来时射中约好的那只小动物才算赢。 投射之人必须站在一定的范围外,这个游戏难就难在转起来后,你根本看不清要投射的位置在何处, 全凭运气, 基本只有家财万贯的衙内们才会玩。 所以当苍清选了这个后,李淮也有些震惊, 他以为她会继续选择她擅长的铜板, 比如昨日赢杨七的那个博戏。 但他也只是一瞬的惊愕,态度立马就又松散下来,“小娘子可知李某向来运气极好。” 苍清也不紧不慢回应他,“那为何你想要的东西却选了我?” 她才是天选之子。 “有趣。”李淮似乎有了一丝兴趣,竟还笑了,“李某的箭术也极好,可射落万里雄鹰,莫非娘子也如此?” “那倒没有, 我不会射箭。” 李淮看似好奇的哦了一声,“那要如何博?” “你随意,我便用桌上的铜钱投射可行?” 其实为了游戏公平,很多时候能用桌上做注的铜钱,都会直接用铜钱,这样不容易做手段,若是比较特殊的,则会另外准备比如骰子,羽箭之类的物品。 李淮听她这么说,反而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爽快地答应,“可以。” 这游戏出物者坐庄,想要东西的人皆可投射,但因为这次苍清和李淮都想要对方手里的东西,便一人投射十次,谁中的次数多便算谁赢。 几人走到转盘前,因射箭有风险,所以这处是单独隔开来的一个区域,今日恰好无人,毕竟关扑还是摇骰子的出九合和,最受欢迎,不过倒也替他们省事了。 “我便选转盘上画得那只小狼。”李淮语气平和,但谁听来都觉得他在挑衅。 苍清看似随手一指,“我选那条蛟蛇。” 李淮拿起桌上放得弓看了看,“娘子先请?” 苍清不应李淮自顾说道:“我们是道士,其实本不该来这种地方,奈何被人强行架在此处下不去,若是让师父们知道免不了又要挨打。” 她转头看向李玄度:“小师兄,少时师叔为此抽你的事,记忆犹新对吧?” “当然。” “我保证这次绝不让他罚你。” 李玄度冲她点头,“好。” 她又上手在他的身上四处扒拉找银钱,李玄度截住她乱摸得手,“我拿给你。” 拿到钱袋子后,苍清转头对姜晚义说:“许久未听你那招财的铃铃声了,今日可得好好替我招招财,将昨日阿榆输出去得金锭子全赢回来。” “当然,小爷我向来招财的很。” 苍清朝他摊手,“那还不快把今早给你的钱袋子还我?” 姜晚义取下钱袋,又从身上各处搜寻了一番,全数交到苍清手中,“我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掏给你了。” “够了。” 话是这么说她却又去白榆身上,搜刮走了她最后剩下的金锭子。 而后将银钱全倒在桌上,“噼里啪啦”一阵钱响声。 李淮默默看着她这番动作,眼神里瞧不出什么情绪,“我们意在人,要钱做什么?” “当然需要,李郎君怕是忘了昨日,你是如何将我们的金子赢走的?” 苍清扬着头,“今日我便要全数拿回来,我已加注,你的诚意呢?” 李淮轻笑,一招手,上来一人将银钱放到桌上,随后他说:“赶紧开始吧。” 苍清走到转盘前,抬手擦过转盘边,木盘“咻咻咻”飞快转起来,“你先。” 李淮也不推让,拿起桌上的弓,上弦搭箭。 他身端体正,神态自若,瞧着就是射箭好手,架完箭也不急着射,耐心等着那木盘的转速越来越慢,可偏又赶在它停下来前,手劲一松,从容地射出第一箭。 离弦之箭“咻——”一声扎入木盘中,直接逼停了转动的木盘,正正好好扎在小狼的身上。 李淮嘴角上扬,“我说过我的箭术与气运都极好。” 这距离若说他没有控制力道,羽箭怕是早就将木转盘钉在墙上了,偏扎穿了转盘却未入墙,还能射停转盘,果真是射箭高手。 苍清手心里捏着汗,面上却分毫不显,“李郎君急什么,继续。” 接下来的九发李淮又中了七箭,他将弓箭随意往桌上一丢,“轮到娘子了。” 十中八,果然厉害。 苍清回道:“不急,你比我们早到许久,我们要验一下这转盘。” 李淮颔首,“随意。” 李玄度上前取下木质转盘,八支羽箭挤挤挨挨,牢牢扎在小狼的格子里,狼的图形都已经被扎烂,看不出模样。 他眸光里带着冷意,抬手拔掉羽箭扔到地上,又将转盘重新挂回墙上,才走回苍清身边冲她微微点头。 苍清轻捏起裙边一角,偷偷拭去了手心的细汗,从桌上铺着的银钱里随意取出一枚铜板,朱唇轻启,“转吧。” 李淮走近木质转盘,伸指在边沿上轻轻一刮,转盘转动起来,他才后退开几步距离。 苍清眼里现在只有转盘,她离转盘约莫不到两丈,不算很远,但发射铜钱的力道可比不上用弓弦省力。 转盘的转速越来越慢,她用指腹摩挲着手里的铜钱,手腕一转,跟着指尖发力,铜钱脱手朝前直直飞射出去。 “啪的”斜插进转盘里,木盘还在转着,带着铜钱又缓缓绕了两圈才悠悠停下来。 李淮近前一看,铜板正好插在蛟蛇格子的边缘处,差一点点就要出格了,他笑道:“小娘子果然也运气极好。” 苍清松口气,“承让。” “不知道后面几次可还有如此好运,李某拭目以待。”李淮再次拨动转盘。 苍清嫣然一笑,“那你瞧好了。” 接下来的四枚无一例外,全挨着第一枚铜板,乖乖地插在蛟蛇的格子里。 李淮脸上终于有了些不一样的表情。 在苍清要发第六枚时,他没有转木盘,反而喊停了游戏,“等会,该轮到我检查了。” 说着直接取下了木转盘。 站在苍清身侧的白榆,不自觉就往前走了一步,苍清拉住她的手以示安抚。 李淮手里拿着木转盘,前后都仔细看过一番,铜板只半扎在转盘上,甚至都没有扎穿木板,确实什么异样也没有。 没有多出来什么,也没有少了什么。 他放回转盘,“苍小娘子继续吧。” 苍清复又夹起一枚铜钱,手上发力,一抹铜色朝着木转盘射去。 忽而不知从何处刮进一阵风,微乎其微,也不过是吹得梁上纱帘轻摇,可就这么一下,铜钱偏离原本的轨迹,落在织纹繁复的波斯地毯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声。 苍清未有所动作,白榆先气愤道:“你使诈!” “穆家小娘子急什么?”李淮瞥了眼李玄度,“我本来也可以十支羽箭全中。” 哪方没有在暗中较劲? 不等苍清多思量,李淮已再次转动转盘,“继续。” 苍清眸光幽深,目不转睛盯着转动的转盘,从桌上摸来一枚铜板,却没有立刻发出去,对方有备而来,想赢哪有那么简单。 伸手又从桌上摸来三枚铜板,她偏头看了眼站她右侧的李玄度,又转头到左边看了看白榆和姜晚义。 转盘的速度逐渐慢下来,有了要停下的意思。 她轻声自言自语,“四枚一起,可能招财?” 指尖捻着的四枚铜板,交叠着依次排开,她挥袖朝前一掷,四道铜色如流星划过直冲着木质转盘而去。 左右两侧同时传来一句,“可。” 场内再起轻风,空中四枚铜板摇晃着又要掉落,与此同时,从另一处斜刮过来一阵风,从铜板底下穿过,铜板被这道风一震,止住了往下掉落的势头。 两股风夹着铜板,时而上时而下。 场中安静无声,较量皆藏在暗处。 直到李淮咳嗽出声,打破了此处寂静。 李玄度背在身后的手,才再次快速施出一道风决,不仅让即将停下的转盘重新转动起来,同时风势携着铜板,直直打在转盘上,与先前的铜板撞击,发出一声声“叮铃”脆响。 这一次,四枚铜板全数深深嵌进木盘里,一点头都未露。 场中所有人都朝着被逼停的转盘看去,这四枚铜板均在蛟蛇的格子里,正中它的七寸。 除去之前掉落的一枚,苍清这边十中九。 白榆率先跳起来,“赢了!” 李淮又轻咳一声,强行咽下口中的腥甜气,“好手段,李某愿赌服输。” 他身边的手下将那娘子推到苍清这边,又拿出一张卖身契放到桌上。 苍清心情极好,招呼一直跟着的伶人将桌上的金银钱财、契纸一并收了,连木盘上扎着的铜钱都没落下。 才问李淮:“东西在哪?” “钱家。” 得到答案,苍清同另外三人耳语几句,复道:“你是西夏宗亲?” 他的自傲以及身上那股贵气,实在让人无法忽略,配上他立体深邃的五官,以及笑起来同白榆相似的耀眼气质,再加上他出神入化的箭术,若他不是大宋的皇亲那就只有这一种可能。 李淮不紧不慢答道:“怎么才算西夏人?你们四人中至少有两人流着一半和我相同的血脉。” 这算是承认了。 “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管记住在我们手上,蛟蛇别想化龙。”苍清说完,带着人转身欲走。 还未出门,就见姚玉娘匆匆赶来,她从进门后目光便只落在李淮身上。 而李淮在见到她后,原本站得笔直的身子忽而一软,懒懒坐倒在边上的椅子里,连带着身上那股冷傲气也收了三分。 他轻咳几声,轻声唤道:“玉娘怎么来了?” 姚玉娘走到他身边,温言道:“淮郎出来太久,身子可撑得住?” “无事,让玉娘挂心了。”李淮伸手拉住姚玉娘的手,将她扯进怀中。 苍清四人的脚步,不约而同往回带,眼睛都睁老大,不是?这玩得哪一出?有戏可看? 刻进骨子爱看热闹的血脉,它动了。 第106章 不等苍清几人胡思乱想, 姚玉娘先开口,语气不复之前的客气,“玉娘当几位是贵客, 不知为何要在此欺负我夫君?”???夫君? 白榆第一个跳出来反驳,“你夫家不是姓钱吗?这厮明明叫李淮。” 李淮一改之前的中期十足, 一副虚弱的模样,还咳了两声,“我姓钱, 名李淮。” 众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呢? 苍清:“这……也不是不行。” 可她怎么那么不信, 不止是她,李玄度、白榆和姜晩义也不信,这厮刚刚还承认自己是西夏人,他拉弓时那有力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传闻中快病死的钱家郎君。 刚刚李玄度与他暗中较量时确实伤了他,也不至于突然就连站也站不住, 他怎么还装上了? 而他这一咳, 姚玉娘眉头蹙得更紧,再次发问:“几位客人何故伤我夫君?” 别的不说, 这两人凑在一起当真养眼, 一位丰神俊逸,一位飘然若仙。 苍清着实有些看不懂了,她和另外三人交换眼色,显然他们也不明就里。 这里是姚玉娘的地盘,还是别再起冲突的好,她苍清向来能屈能伸。 “玉娘子误会了,我们就是同李、钱、李……钱郎君随意玩了一局,我们这就走了。” 姚玉娘还欲说些什么, 李淮拉住她的手,楚楚可怜轻声喊她,“玉娘我累了,我们回家吧。” 已经背转身朝门外走的苍清听到这句话,一阵恶寒,这招甚是眼熟,她在来姚楼的路上就对小师兄用过,所以李淮这厮绝对是装的! 回到二楼厢房,那娘子还跟在他们身后,苍清从赢来的钱物里找出那张卖身契,又取了五十两银子,一起递给她,“这钱够你很长一段时间吃住无忧了,你走吧。” 娘子却不肯走,说要留下来为奴为婢,照顾他们的饮食起居。 白榆有些纳闷,怎么有人得了自由身还不高兴? “你是嫌钱不够?”她又取来一锭金给她,“这钱够你买处小屋安身了。” 那娘子梗着脖子并不接手,只求能留下。 姜晚义也道:“再多的钱你可保不住。” 苍清叹气,“你是觉得你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即使恢复自由身,出去了也求不到一条生路,是吗?” 娘子红着眼点点头。 苍清问:“你叫什么?” “我姓尤,排二,几位娘子、郎君喊我二娘即可。” 苍清看着聚在门口的八个伶人,和另外三人凑到一起低声讨论过一番后,才将尤二娘拉到一旁,轻声对她说道:“我们不会在这里久留,你跟着我们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样吧,我们在江县的这段日子,我雇佣你做我们院中的内知,你就负责我们院中日常起居和一切杂事,在我们走前我会给你寻个出路,现在你别声张,将卖身契和钱收了,我有个消息要你带出去。” 尤二娘点头,苍清附耳同她低语几句。 而后苍清将卖身契和银钱递给她,大声说道:“你走吧,再缠着我就将你卖了。” 尤二娘接过卖身契和银钱,低头微微一拜,出了门去,伶人果然未拦。 白榆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解地问:“为什么她宁愿做奴仆?世间那么大出去了怎么会没有生路?” 李玄度替苍清回答她,“她不是宁愿做奴仆,而是外头给她的路确实太少,她和你不同,她常年被买来卖去,一无手艺傍身,二无亲友相扶,偏年轻还有几分姿色,又从未出门做过工,有何生路?来我们院子做内知也算是提前学着了。” 白榆:“我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 她身居高位,自然不用也不会想这样的问题。 苍清说道:“姜爷,到时给她寻处够她一人居住的小宅院,买下来,若她这段时日做工认真,等我们离开泸州时作为佣金给她。” 姜晩义点头应下。 几人在桌前坐下喝茶。 白榆一人思量许久,忽而又问:“那转盘能十中九是臭道士搞得鬼?” 李玄度:“对你表兄我放尊重些。” 苍清笑着摇头,“不全是,也有姜爷的功劳。” 白榆面上持怀疑态度,“他?” 姜晚义冷哼,“小爷那些铜板可是特制的。” 苍清给她解释:“掷出去的第一枚铜钱,靠得是小师兄藏在蛟蛇格后头极小的追踪符。” “可是李淮不是检查过了吗?不可能因为极小就找不到吧?”白榆当时也想到是李玄度做了手脚,李淮上前检查时还颇为紧张。 李玄度回道:“因为第一枚铜钱扎中后,我就烧毁了追踪符。” 符纸折得很小,烧起来也不引人注意,转盘一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苍清也道:“李淮不是蠢人,他看得出我几斤几两,第一下还能谎称是运气,后头一直中他肯定会怀疑的。” 白榆:“那和小姜的铜板什么关系?” 此时姜晩义正在赢来的一堆银钱里,翻找自己的铜钱,“小爷的铜钱,小爷自然可以随意控制。” 苍清也点头,“只要是他的铜钱,他就可随意控制铜钱之间的距离,这也是为何他能控制自己身上铜钱撞击声的原因。” 白榆轻轻拍了一下姜晚义的肩,“想不到我们小姜不仅腿上功夫好,还有这本事呢。” 姜晚义扬起一个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会得东西多了去了。” 苍清:“李淮知道我们耍手段,但是他又没有证据,不知我们具体行事,所以他也出手了。” “如果我们再一枚一枚地投射恐怕夜长梦多。” “所以你才问四枚一起可否招财,”白榆认真回忆着,她哦了一声,“原来问得就是四枚一起能不能赢?” 苍清又点点头。 “后面就是李淮和小师兄的较量,小师兄虽胜了,但准头还是得靠小姜啊,这么快的转盘谁看得清蛟蛇格在哪里。” 只能靠之前格子里的铜钱为后面的铜钱引路。 白榆笑了,“合着你们三打配合,就我在搞气氛?” “如果没有阿榆昨日输掉的钱,我今日又如何找理由同他加注呢,那又如何从小姜手里拿到他特制的铜钱?” 苍清也笑,将赢来的银钱往她面前一推,“所以是我们四个一起打得配合。” 白榆眨着眼再次说道:“我都没注意你们是什么时候商量的计划。” 姜晚义嗤笑一声,“不是你没注意,是你蠢。” “找抽?”白榆抬脚踹在他的凳子上,用了十足的劲,姜晚义一个没注意凳倒人摔,揉着屁股龇牙咧嘴。 “踹得好。”李玄度抬手拍了两下掌,才给她解释,“我少时挨罚不是因为玩博戏,而是因为玩博戏时耍手段,赢下许多不义之财。” 所以苍清对他说今日不会让他挨罚,那就是要他耍手段。 他继续道:“同理,对小姜说得‘你那招财的铃铃声’就是在点他,要他那些铜板。” 姜晚义从地上爬起来,抬脚就踹他的凳子,“李玄度,老子准你叫我小姜了吗?” 李玄度快速站起身,他身下的凳子脚立时断裂,倒在一旁,再晚一步他也得摔在地上。 苍清扶额,“控制点力道,要赔钱的。” 已经到了吃晚食的时间,几人很不客气地点了菜,伶人送来时还附赠一壶玲珑清露。 李玄度打开壶盖瞧了瞧,“就是这酒让你们醉了?” 又给自己倒上一杯,端起来一口喝了。 酒刚入喉他神情微怔,之前并没喝过玲珑清露,但这味道他很熟悉,昨夜刚在一人嘴里尝过。 想起那个吻,李玄度就又往杯子里倒了一杯,这回他喝得很慢,一口一口地尝着。 “有这么好喝?”姜晚义见他如此,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拿着杯子凑近鼻尖一嗅,“这酒香怎么有些熟悉,我好像在哪里闻过。” 李玄度探究地望向他,莫非自己猜错了?这小子昨夜也做了什么不该做得事? 等等他为什么要用也? 他在这里发愣,那头姜晚义已经将酒杯里的酒,全数送进嘴里。 姜晚义砸砸嘴,“原来酒是甜的?确实好喝但也没什么稀奇。” 白榆从他手里抢过酒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你喝过好酒吗?” “没有,这是我第一次喝酒。” 姜晚义语气平淡,“风餐露宿,刀尖上讨生活,若是醉酒被孤魂野鬼穿肠破肚,哪还有小命在。” 众人闻言一阵沉默。 李玄度从桌上拿过酒壶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替姜晚义满上。 “那你想喝今日就多喝些,没人能从我手里要走你姜爷的小命。” 姜晚义出奇的未反驳,笑着拿起桌上的酒杯一口喝了。 李玄度也端起酒杯,还未入口,苍清突然拉过他的手,凑头到他手边,一口灌下了杯中酒。 缓了缓,她抚着胸口说:“吃太快,噎到了……” 桌上另外三人还在说话喝酒,就她已经吃过一轮,毕竟她是试毒的。 李玄度终于开怀,掩不住的笑意,“小仙姑,还要吗?” “不了,这酒后劲太大,万一我再对你做些什么,怕你又生气。”苍清摇着头,却探手去拿酒壶又往杯子里倒满了酒。 她说得诚恳,李玄度撇开脸,手上被她咬过的地方有些发痒,一直痒到心里。 眼前忽而递来一个杯子直送到他嘴边。 “喏,喝了你的,还你一杯。” 看着她认真期待的眼神,李玄度终是就着她的手,微微仰头喝尽了杯中酒。 二人就这样无意间,交换着供饮了杯中酒。 姜晚义促狭道:“是这酒有问题,不能怪苍娘子。” 白榆:“酒有什么问题,我昨夜就睡得挺好。” 姜晚义黑脸,“可我不好。” “你怎么不好?”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脸上的好奇,那是藏都不想藏。 白榆也笑问:“你不好关我什么事?” 姜晚义被人瞧着从白榆房里出来,瞒也瞒不了,硬着头皮回道:“怎么不关你事?” “你将我认成你阿娘,非拉着我不让我走,哭哭啼啼鼻涕眼泪蹭我一袖子,大冬天的我回去还得洗衣服。” 话说得又快又模糊,一脸的嫌弃,偏偏耳朵尖是红的。 “一会喊清风一会喊明月,又说太热要扔被子,又说口渴要水喝,姜爷我一夜未睡好,光在脚踏边给你值夜了。” 可他也不忘问:“谁是清风明月?” 苍清听乐了,“这还不明显吗?我是清风。” 李玄度也故意逗他:“我是明月。” 姜晚义的脸更黑了,白榆确实还一直喊表兄,什么母亲、阿娘、阿爹、清风明月、她全喊了一遍,就连凌阳道长和官家都有份,就是没有他姜晩义的名字。 他照顾一宿,结果她想得是别人。 白榆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挠挠头,“我不记得了……但本郡主从不欠人情,以后定还你。” 苍清:“她是小郡主,你让让她。” 李玄度:“她金枝玉叶,你让让她。” 姜晚义自顾拿筷低头吃饭,“我累了要睡觉,苍娘子今夜找李道长替你干活吧。” 埋头吃完后,又喝了一杯玲珑清露,真就走到其中一张榻上躺下了,“这张榻小爷定下了。” 屋里总共两张榻。 李玄度见他这样,心里明镜似的,这是心乱了,偏又不自知是何缘故才会闹脾气。 口不择言的阶段李玄度也有过,他门清。 嗯……也算是从他姜晚义身上,找回了些在玄烛那里丢的场子。 他同苍清说道:“我值夜,你同白榆去另一张榻上休息,子时我们再按计划行事。” 第107章 再说那尤二娘得了苍清的嘱咐, 给她家人送口信。 寻着地址找到宅子,离姚楼不远,她在院门口只等了一会, 便见到纷纷扬扬的飘雪中,两位相貌堂堂的娘子、郎君往这处而来。 她搓搓冻红的手不禁暗想, 姚楼里的四位再加上那钱郎君和姚玉娘,已是各个俊秀貌美。 如今见了这两个,深知那苍小娘子果真没骗人, 找那英姿飒爽, 但总在出神的娘子便是她阿姊,温润如玉美人似的郎君就是他阿兄。 这苍小娘子的阿兄比那钱家郎君还好看,最主要的是他身上,没有那股令人难以接近迫人的冷傲气。 她快步迎上前,施了一礼。 “二位可是苍小娘子的阿兄和阿姊?” 风度翩翩的郎君点着头看她,“娘子是何人?” 尤二娘被看得不好意思, 低下头回避开目光回道:“我是苍小娘子新雇佣的院里内知, 郎君唤我尤二娘即可。” “啊?”这头陆宸安有些不可置信,“我们这么小的院子还需要内知?” 尤二娘快速将事情简单讲述一遍, “苍小娘子还要我给二位带两个字。” “什么字?” “义庄。” 陆宸安与祝宸宁只交换了一个眼神, 对方所思所想皆心领神会。 后者打开院门,指了靠近大门的一间空屋,对尤二娘说道:“尤娘子日后便住这间,我们要再出去一趟,晚间不回来了,你请自便该做什么便做什么,记得去马厩给马喂草。” 尤二娘低着头应下了。 此时天色未暗,不急去义庄, 陆宸安和祝宸宁随意在城门附近找了家酒楼用晚食。 没有苍清试毒,二人胃口索然,随意吃了些后,便在客店里坐着等天黑。 食客中有人在茶余饭后谈天说地,聊起姚楼三日后的水仙花展。 食客甲:“你可知姚玉娘为何极力促成这次花展?” 食客乙:“那商人重利,还能为何。” 甲摇摇头,“非也,她是为了公用水井的开凿项目,好让那些家中无水井的人家不用再另外买水。” 食客乙:“这么费心也不知图什么,就钱家郎君那身子骨,恐怕也难撑几年了。” 甲:“可不,家里就这么一个活不久的残废男人,肯定是不行才后继无人,大笔家财到时守不住怕是要散尽。” 乙:“钱家不还有个小妹吗?不是说正忙着招婿,甲兄一表人才不如去试试,发财后可别忘了小弟我。” 两位食客边碰杯边嘿嘿发笑,越扯越远,做起那一步登天的美梦来。 这些对话一字不落听进陆宸安的耳朵里,坐她对面的祝宸宁显然也听得清楚,和钱家有关的消息,无论真假都是重要的信息。 暗自记下,她抬头朝客店外望去,天光渐退,正好赶得及在关城门前,出城去义庄。 结账时她问店家:“卖水郎的水从何处而来?” 答:“卖水郎的水,是从城外那条冬日不结冰的湖水而来。” 陆宸安点头又问了去义庄的路。 而后顺利出城,等赶到义庄时,天已全黑了。 唯有义庄门口挂着两盏白灯笼,在冬日的风雪里晃晃悠悠,照亮周边一寸视野。 陆宸安上前推开义庄大门,木门老旧,“吱呀”一声打破了周遭静寂。 她将祝宸宁拦在身后,“师兄小心。”自己先一步踏过门槛。 她这师兄啊,什么都好,就是身手弱了些,还好有她从小护着。 他这样貌品性,在云山观就有不少师妹们通过她递情笺,下了山那大胆的娘子们,更是各个都想将她师兄吃干抹净。 师兄常拿她做挡箭牌,她早习以为常,可惜她如此兢兢业业替他挡桃花,师兄却不付佣金。 如果给钱的话,她就又能给自己的宝剑做养护,还能再买本剑谱……昨日早上小师妹给了二十两,还要还回去吗?要不…… 思绪越飘越远,全然忘了他们身处在向来充满鬼故事的义庄。 直到走近,看见一具具躺在草席下的尸体,鼻尖萦绕上义庄独有的尸体腐臭味。 陆宸安才思绪回拢,运气真好,义庄的守尸人居然不在,省去许多麻烦。 摸出两粒药丸,一颗自己吃了,另一颗塞进祝宸宁的嘴里。 相比对她的药各种嫌弃的小师弟和小师妹,师兄就从来不拒绝替她试药,给什么吃什么。 小师弟说师兄没有味觉,但她仔细检查过,师兄的味觉没有问题,他就是不挑嘴而已。 小师弟就爱胡说,就像他手上的咬痕明明是人牙印,还说是小狗咬的,骗别人就算了这能骗得过她? 等等,小狗?说得不会是小师妹吧……看今早这情形,他俩是又闹什么矛盾了? “师妹,别发呆了,干活吧。” 祝宸宁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陆宸安再次回神,解下腰间新置办的乾坤袋,让师兄替她拿着。 干起活来,她的思绪就不发散了,利索地取出面巾覆住口鼻,又戴上一副皮质手套,伸手掀开盖着的草席,连掀三张,才找到一个四肢纤瘦,腹大如鼓的死人。 脸上、身上已经起了尸斑,瞧着死了不过两日。 先仔细检查了死者全身,“皮肤上有蜘蛛网状红点,想来死者生前肝脏不好。” 又探手在死者的腹腔和肝脏的位置按了按。 “腹中似有积水。” 她从工具中拿出一把小刀,“师兄点香烧纸念咒。” 祝宸宁走去一旁找来个破烂火盆,点香念咒送亡魂,轻声诵出往生出路咒。 即使是无人认领的尸体,剖尸也不太尊重死者,该做得步骤还是要做。 陆宸安自己也轻声念道:“既已身死,无知无觉,皮囊而已,莫怪莫念。” 语毕她手中尖刀不带一丝犹豫,划开死者腹腔的皮肤,还不忘提醒祝宸宁,“师兄转过脸去别看了,有什么情况我说给你听。” 这种事无论怎么说,都不太符合君子教义,师兄自己绝不会做,倒也不会阻止她做,师兄常言:道德品性只能要求自己无法约束别人。 陆宸安很了解他,所以也不想强迫他看着。 “果然有腹水。” “嗯。”祝宸宁应她。 “脾脏肿大,肝脏硬化,呈细丝交织状,已经是水毒后期。” “有虫?” “对,几乎……整个肠壁……啊!”陆宸安惊呼出声,“别回头!” 祝宸宁欲要回头的动作僵在半路。 陆宸安吸了口凉气,“我大概……看到小师妹那日在‘酒醉银丝生’上所见的场景了,确实恶心,还好是死的。” 只是她这处是在腐肉尸身上,即使是死的,也更为恶心和恐怖。 她手上动作未停,找到一具体态还算正常的尸体,重复之前的检查。 “这一具虽死因并非水毒,但身上已经起红疹,生前有明显痢疾之症,脾脏开始肥大,因也是水毒初期。” “这一具也有水毒的症状。” “这一具也是。” 挑了几具检查完,陆宸安重新替尸体盖上草席,“师兄点火。” 之前烧符纸的火已经熄了,等祝宸宁拿出火折子吹燃,她脱下面巾和皮质手套,一起引燃后扔到火盆里,又取出个小药袋丢进燃烧的火焰中。 药香顿时在屋子散开,冲淡了屋中阴湿腐气。 “走吧,没什么需要检查的了。” 行至院中,雪已经停了,脚踩在积雪上,一步一个坑。 祝宸宁取出水袋和皂团给她冲洗手,问道:“冬日里为何水毒会如此高发?” 陆宸安搓着手回他,“师兄你忘记城外那条不结冰的湖水了吗?” 经她这一提醒,祝宸宁也想起,“城内家中无井的人家用水大多来自那条湖。” 陆宸安洗完了手,拿着手帕擦水,“酒醉银丝生的食材应当也是来自这条湖。” 祝宸宁:“所以水毒发源地就是这条湖?我们进城那日,姚玉娘在亭子里往湖中洒什么?” 陆宸安摇头,“还有钱家的药房以水毒来治完全没有问题,为什么效果不大?” 至少钱家是肯定知道城中人所患何病,只是为何要称之为邪祟 祝宸宁收掉东西,“走吧,我们得找机会给小师妹他们递消息。” 此时月已从东边探出头,约莫已经过了子时许久,但天还未亮,陆宸安抬头看了眼,说:“城门没开,我们现在出去也进不了城。” “留在这里守尸人可能随时会回来。” “那出去吧。” 刚迈步,忽而起了一阵怪风,义庄大门“啪”地关上,这天寒地冻的晚上,在这种地方来这么一出,吓得人背上直起白毛汗,西北风一吹,化作丝丝寒意钻心入骨。 想也不用想这大门必然是打不开了。 “有鬼?”陆宸安拔剑出鞘,警惕地将祝宸宁护到身后。 祝宸宁又将她拉回自己身后,“有鬼用宝剑也没用,你这毕竟不是小师弟的月魄剑,到时磕坏了你还要花钱修补。” “对对,那用黄符。”陆宸安将宝剑回鞘,又取出来几张符,低头努力找了找,结果全是药师符…… 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师兄……你应该画符了吧?” 果然祝宸宁回道:“我已许久未画符。” 有小师弟谁还亲自画符,哦,不画就要挨戒尺的小师妹除外。 陆宸安抱着希望问:“那你最近没问小师弟拿吗?” “我只让他给我写了几张文昌符,你呢?” “只有药师符……” 话音刚落,放尸体的屋里传来奇怪的响声。 “起尸了?”祝宸宁淡然地转过头去瞧,“师妹你是不是下手没轻重得罪他们了?” “这时候还有心思编排我?”陆宸安急得跳脚,拍着祝宸宁的胳膊大喊:“有鬼还愣着干嘛,师兄布阵!快布阵啊!” 到此时二人才自顾忙开。 一个掐诀念咒布阵,一个咬破手指取出黄纸,蹲在地上临时画符。 第108章 说回姚楼, 正当子时。 李玄度将苍清喊醒,她睁开朦胧的眼睛,轻声发问:“到点了?” 他点头, 小声回:“我一人去,让小姜继续睡。” 她坐起身嘱咐:“无论神物在不在钱家, 天亮前回来,别起冲突。” “爷谢谢你的好意。” 另一张榻上传来姜晚义的声音,显然是刚醒, 还带着低哑的嗓音。 他也坐起身, 随手扯下绑发的发带,将睡乱的头发重新扎了个马尾。 举止是少年人独有的肆意。 刀尖上讨生活睡眠自然浅,几句话就能将他吵醒,但是谁也没说破,只是相视一笑。 苍清摇醒熟睡的白榆,“我们去查丢失的水仙, 大师兄大师姐收到消息后应该也查到了些东西。” 门外守着的伶人大多靠在门口睡着了。 二层楼对于他们来说一点都不高, 李玄度打开窗户,准备第一个跳出去, 也就是这眨眼的功夫, 屋内所有烛灯忽的同时窜出火苗。 照得原本昏暗的房间一时恍如白昼。 李玄度开窗的动作顿住,谨慎地回过头,屋里另外三人同他一样表情古怪。 房门口哪里还有靠在门上的伶人身影。 “结界?”李玄度翻手,八角罗盘置于掌心,他又摇头否定,“不是。” 收了罗盘,他退回到另外三人身边,四人并排而立。 房中传来一股奇异的香味, 浓郁芬芳熏得人头脑发热,让人想起晚间喝得玲珑清露,心里甜滋滋的,不禁心旌摇曳起来,就像少年初尝情意,天真而美好。 屋里的物什摆件便在这时,全部消失不见,周围烛光变得黯淡不明,不知何时出现的纱幔珠帘后,隐隐约约显出十几个人影。 她们腰肢轻盈,体态翩跹。 等人影走近些,便能看清她们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藏在纱帘后,冰肌玉骨。 惹得少年们心头鹿撞,躁动不停。 非礼勿视。 李玄度叹气,闭眼轻诵清心咒。 念罢偏过脸从衣摆扯下一块布条,转眼却见身侧的苍清脸颊发红,两眼直勾勾盯着前方,又在流鼻血。 顿时心中警铃大作,问她:“你看见什么了?” 苍清用手背抹了下鼻子,支支吾吾,“我看见……看见十来个器宇轩昂、雄姿英发、沈腰潘髻、一表非凡、风流潇洒的郎君……穿得真凉快,该遮的地方一点没遮。” 果然啊,他看见的是娘子,她看见的是郎君,就说好好的她怎么会流鼻血,必然是…… “倒也不用夸这么仔细!”李玄度咬牙冷哼,将扯下的布条先绑在了她的眼睛上,“别看了。” 一旁的姜晚义闻言,也转开脸要闭眼,见白榆无动于衷,顺手捂住她的眼睛,“你一个小娘子都不知羞。” 白榆扒掉他的手,“可我……看到得是花啊,为什么要羞?” “啊?”姜晚义睁开眼看了一眼,忙又闭上,“明明是人啊。” 很明显他们看见得不一样。 “美人计还有针对性?” 李玄度又从衣袍上扯下一块布条,蒙到自己眼上,手绕到脑后打了个结,回手时指尖上夹着两张黄符。 他上前一步,“管他是什么,先尝尝本道长的符箓。” 微微侧头,听声辨位,扬手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打出两张符纸。 耳边传来白榆的声音,“有两朵花被打散了。” 四人中如今只有她不受影响,没有闭眼。 李玄度起手又是几张黄符,这一次符纸出去后他就知道打空了。 连白榆也说道:“你怎么朝着空处打?” 李玄度耳尖微动,四面八方似乎都有声响,根本分辨不出到底何处有人。 他空着的手一翻,八角罗盘朝着白榆说话的位置扔了过去,“说方位。” 一阵手忙脚乱的响动,才听得白榆说道:“左前方坤位三个。” 李玄度毫不犹豫朝着那个方向打出三张黄符。 “坎位两个。” 又是两张黄符冲着坎位而去。 “艮位!” 在她的指挥下,李玄度接连打出数十张符纸,符纸燃尽,人影消失。 白榆汇报战况:“都不见了。” 等了一会再无其他动静,李玄度才扯下蒙眼的布条,眼前已经恢复之前厢房中的景象。 姜晚义也放下捂着眼睛的手,“为什么我们看见的会不一样。” 李玄度:“大概是因为……相由心生?” 他们动心了,懂情爱了,而白榆没有? 姜晚义一点就通,默然无语。 苍清也扯掉蒙着眼的布条,“是妖术幻像吗?何时设下的局?” 她说着话,很自然地拉过李玄度的袖子,抹掉脸上残留的血迹,转头问白榆:“阿榆你看见的是什么花?” 白榆:“水仙啊。” 李玄度看着自己脏了的袖子,虽然他会避尘决,但大冷天洗衣服这事好像也逃不掉,避尘决不除味,衣服每隔段时间该洗还得洗。 不过这衣服反正已经扯坏了,要不直接丢了?也省得施术补衣服。 可如今他的银钱都在苍清手里,手上就一些碎银,买新衣就得再问她支钱,还是等空暇洗洗得了。 脑中一下出来这么多无关紧要的想法,他自己都无可奈何的轻笑起来,说出的话却还是,“我们喝的酒果然有问题。” “我想起来了。”姜晚义忽然出声,他走到桌前,将晚间喝过的酒壶拿到鼻尖轻嗅。 “这酒中熟悉的香味是水仙花香,我在钱家花坊那盆水仙花王上闻到过。” 苍清也凝眉思索,“玲珑清露……姚玉娘……玉玲珑……” 李玄度听她这一说,忽而想起自己看过的闲书,便道:“《洛阳花木记》有载,复瓣水仙花名为玉玲珑,但水仙根茎花叶皆有毒,怎么酿酒?” 苍清:“除非不是普通的水仙……” 白榆也道:“我觉得姚玉娘好像并不打算伤害我们。” 姜晚义接口:“她是想将我们困在这里。” 四人陷入沉思。 苍清最先出声,“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水仙和钱家的事先缓缓,我们别分头行动了,一起去找大师姐大师兄。” “再用纸人术做四个傀儡,明日便不用回来了。”苍清看向姜晚义和李玄度,“难不倒你们吧?” 李玄度:“当然。” “包在姜爷身上。” 姜晚义找出彩纸,几下功夫折出四个纸扎人,嘴里念念有词,纸扎人的身形在瞬间长成真人大小。 他又对着四个纸扎人各吹一口气,纸扎人立刻真实鲜活起来,同他们四个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神情动作还是有些僵硬。 白榆夸道:“可以啊小姜,你还藏了多少功夫” 姜晚义只是笑笑未接话。 拿黄纸剪小纸人的李玄度,也恰好停下手中动作,一挥手,小纸人腾空而起,爬上纸扎人的衣服,攀着衣襟躲进了领子里。 纸扎人在这时才算真的惟妙惟肖,各自动作,睡觉的睡觉,喝茶的喝茶。 样有了,魂也有了。 一切就绪。 四人依次翻窗,鱼贯而出,朝着城外奔去。 城墙对于他们四人来说犹如摆设,等赶到义庄时,正听里头传来大师姐焦急地喊声:“有鬼还愣着干嘛,师兄布阵!快布阵啊!” 李玄度赶忙上前去推义庄的门,不费吹灰之力,只轻轻一推,大门“吱呀”叫着打开来。 迎上陆宸安和祝宸宁惊异的目光,他问:“你们没事吧?” 苍清站在李玄度身侧,看到义庄院中二人的行为动作,也问:“你们在干嘛?” 祝宸宁语气平和:“布阵……” 陆宸安心有余悸:“画符……” 苍清四处瞧一番,躲到李玄度的身后,轻声问:“有鬼?没看见黑气啊。” 结果她大师姐和大师兄,突然收了手中动作,一个箭步冲到门口,也躲到了李玄度的身后,和她分这一亩之地。 师兄、师姐扯着人后衣摆,异口同声:“太好了!是小师弟。” 李玄度:“……” 衣服已经够破了,别再扯了。 大师姐:“小师弟,里边起尸了!” 大师兄:“小师弟,上吧。” 不屑分这一亩之地的姜晚义和穆白榆互看一眼,同时露出不解的表情。 穆白榆:“起尸有什么好怕的?我在临安就打过一个,还只有一个人头呢。” 姜晚义:“只是起尸而已,我赶尸的时候不知道遇到多少。” 白榆被他这句话吸引,又朝他看过去,“你还赶尸?你的生活……” “我的生活什么?”姜晚义脸上带着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自嘲,不自觉攥紧手心,他的生活又脏又累,刀出鞘时常见血污,自然比不上锦衣玉食、高洁无垢的贵女。 白榆笑起来:“你的生活好有趣。” “听着就和话本子上的故事一样刺激。” 她说得那么诚恳,笑得那么热烈明媚,比冬日里的阳光还要暖人心扉。 “比我在宫里的日子精彩多了。” 姜晚义竟一时看楞,攥紧的手心缓缓松开,直到白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神。 白榆对他说:“等玉京的事解决,我同你一起去闯荡江湖可好?” 心头不知为何似乎漏跳一拍,连带着呼吸都一滞,可这一拍之后,心跳忽而又“咚咚咚”加快,似乎要飞出来。 姜晚义捂住胸口连退两步,张口却是:“不好,你会拖累我。” 白榆娥眉微蹙,手都已经握上鞭子却又松手,“那算了,反正你的那些东西我确实不会。” 姜晚义心里又生出一股无可名状的懊恼,他没再说什么,压了压头上的斗笠,掩住了他的神色,低头从白榆身旁走过,第一个进了义庄。 苍清将这一切都瞧在眼里,她还记着白榆在汴京说过有郡马爷的人选,再瞧姜晚义嘴硬讨嫌的模样,在心里直摇头。 她又不能替人点破,只能暗自可惜。 拉拉李玄度的袖子,“我们也进去看看吧。” 然而等进了屋子,看见那个作怪的东西,苍清还是缓了缓才开口:“这到底是人还是尸?”—— 作者有话说:妹宝、李道长和姜判官都没有上帝视角,并不知道小郡主是否真的心有所属,加上郡主看到的是水仙花,更是都当她天真没开窍,这两对向来是要么好心办坏事,要么主动给对方添堵,不是在闹笑话,就是在闹笑话的路上,助攻还得看大师兄和大师姐。 第109章 “我……我当然是人。”被误认为起尸的人开口说道。 眼前人身量如小孩, 发声却是成年男子,面部也一脸老态,浑身脏兮兮的。 但不是鬼就好, 苍清从李玄度身后走出来,“那你为何大半夜在义庄?” 陆宸安也问:“你从刚刚起就一直在这屋里?” “我是义庄的守尸人, 我不在这我去哪?”他忽而硬气十足大声说道:“这话该我问你们,大半夜来义庄是要干嘛?是不是要偷尸!” 陆宸安惊呼,“啊, 那你刚刚怎么不出声?” 守尸人反而一脸疑惑, “刚刚?刚刚我睡着了。” 陆宸安尴尬笑笑,“那你睡得挺熟……” 这么大动静愣是没醒?还好刚刚没有掀到守尸人所在的草席,要不面对面得互相吓一跳。 本朝即使是无人认领的尸首,随意剖尸被告发也是要判刑的。 所以苍清随意编了个理由,“我们没有恶意,就是……常闻义庄诡事, 与人打赌输了, 要来此处过一夜。” 她拿出一吊钱递给守尸人,“借地一宿, 明早就走。” 守尸人犹疑地看了他们六人半晌, 想了想将钱收了,“成!那你们自己随意,我要继续睡觉了。” 说完直接往板子上一躺,大冬天的就盖张草席,睡在死人堆里,这火气和胆量当真是没得说。 六人走出屋回到院中,苍清低声问道:“大师姐,查得如何?” 陆宸安将验尸结果说与众人, 双方交换了信息。 苍清忽而又问:“你们闻到味了吗?” 白榆捂着鼻子答她,“这里是义庄,有味也只有臭味。” 陆宸安:“我刚刚烧了草药,会不会是这个味?” 苍清摇头,“不是。” 一时竟分不出是什么味道。 “是花香吧?”屋里的守尸人走出来,他搓着手,往嘴里哈气,“这义庄离钱家花坊近得很,一吹风就能传过来。” 瞧这模样,似乎也没那么不怕冷。 苍清歪着头若有所思瞧他,“你不是要睡觉吗?” “天快亮了,不睡了。”他抬手抓了抓胸襟,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 既然有送上门的消息,苍清便问:“你也知道钱家?” “这么有钱的人家,江县谁不晓得,我还经常瞧见姚玉娘在湖边亭子里下毒呢。” 陆宸安:“下毒?!” “对啊,拿着个东西往湖里洒,不是下毒是什么?” 苍清:“只是往湖里洒东西而已,怎么就能断定是下毒了?” “嘿,我可是走近瞧过的,她洒完东西后,湖里就飘上来许多死鱼!” 祝宸宁:“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报官?” 守尸人面上显出紧张,“这……这我就是个守尸的,犯不着和商人去作对啊,我自己反正再不喝那湖里的水了。” 他又走回屋里,“哎,不和你们说了,天都快亮了,你们赶紧走吧。”说完“砰”的关上门。 留下院中六人各有所思。 姜晚义:“他说得也不可尽信。” 苍清打了个哈欠,“去湖边看看吧。” 六人走出义庄,朝湖边而去,先经过钱家的花坊,不过片刻就到了湖边亭子里,离得倒确实不远。 苍清蹲在湖边就着掌心火往湖里瞧,这一瞧吓得脚上一滑,差点跌进水里,以手撑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勉强稳住往前的势头,就这样她还往后又退了数步。 李玄度第一个冲过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怎么了?” “湖里好多虫……一团团的,你看见了吗?” 李玄度往湖里探头看了看,摇摇头。 如果那日没有碰到钱师妹,没有心绪不宁,按照原计划和小师兄来这里查看湖水,大概早就能发现这湖水有异了。 苍清扶着他的手,回头查看自己弄脏的衣裙。 这处地方温度高,雪落在地上直接就化作了水,将泥土打湿泡软了,如今连泥带水都沾在她的裙子上。 她施了个避尘决,污渍消失不见,只是这衣服上的泥腥味还是去不掉。 转回头看到小师兄手臂衣袖上,还带着被她蹭上的血,衣摆也是破的,于是问道:“你怎么没施术?” 李玄度回道:“反正都得洗,回去再说吧。” “也是,我这衣服也得洗,一股子泥腥味……”苍清愣住眸光烁烁,半晌她道:“义庄里的那个味道是泥腥味。” 另外几人也凑过来,陆宸安问:“义庄里满地积雪,怎么会有泥腥味?” 姜晚义说道:“除非有人在挖土或者运土?”他忽而眼神一变,“有人在做地下生意?” 白榆看他,“你又会?” 这回姜晚义摇头,“我和他们不是一路的,但多少接触过几个,土夫子身上总会带着土腥气和死人味。” “就像我们走阴师的身上,也避免不了会有死人气。”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自厌的神色。 白榆凑近他,很仔细地闻了闻,“只有皂豆的香味,没有死人气啊。” 她猛不丁来这一下,吓得姜晚义直往后退,神色慌张,“你……注意分寸。” 陆宸安点头,“就像道士身上会有香火气。”她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又凑到祝宸宁身上闻了闻,“自身闻不出来,师兄身上确实有降真香的味道。” 祝宸宁没有姜晚义那么大的动作,就站在原地任陆宸安闻,然后笑着应和,“师妹身上是草药味。” 苍清看着这四人嘴角翘老高,但还是煞风景地说回正题,“我看那守尸人在院里还冻得哈气,大冬天真能盖一张草席睡在义庄?” 恐怕当时就是睡在里头,冻得受不了才走出来,恰好听见他们在说气味,心虚才会接话。 姜晚义平复下心绪,“这人指甲缝里都是土,说是守尸人,实际上干得估计是掘土的活。” 陆宸安补充道:“我瞧他身上起红疹,虽不能光靠这个确定,但有概率是水毒初期。” 李玄度也说道:“回去看看吧。” 六人再赶回义庄时,已不见那个守尸人。 李玄度抬脚踹开床板,果见底下一个大洞,“看来钱家丢得东西找到了。” 陆宸安也想明白,“我就说验尸的时候那么大动静,他要是在怎么会没反应,他一定是在我们要走的时候刚从底下钻上来,不小心和我们打了个照面。” 眼见着天都亮了,苍清又打个哈欠,“先回家吧,又饿又困。” 人反正已经跑了,抓人也不是他们的任务,找个机会报给官府就是。 六人往城里走,分析一路,所有的事件全部指向钱家,湖水的事和钱家的事肯定也脱不开干系。 在钱家的神物到底是什么?既然李淮是钱家人,为什么还要告诉他们神物所在,他又图什么? 真相呼之欲出,可偏偏还差点什么,哪个地方的逻辑盘不通。 回到小宅子,尤二娘见他们回来很是高兴,忙着去给他们准备朝食,反倒是苍清六人因着家里突然多出个人,一时来不及适应都觉得怪怪的。 李玄度说要换衣服,所以几人说着话,全聚在他的屋子里,反正只是换件外衣,也就随他们去了。 他转到屏风后,解下斗篷,换下脏衣随手搭在衣架上,穿好干净外衣再转出来时,见苍清躺在一旁榻上,已经睡熟了。 另外四人还在小声交谈,李玄度将自己的斗篷盖在她身上,也在桌前坐下。 祝宸宁轻声问他,“午间去钱家还是晚间去?” “她何时睡醒,何时去。” 陆宸安也问:“难道是姚玉娘为了药铺利益,才故意使城里人生病吗?” 姜晚义:“土夫子的话不可信。但湖水和井水不是同一片水域,她要建公用井水是为了更方便下毒的话,倒也说得通,毕竟家家户户的井水是相通的。” 白榆:“所以才要困住我们?以免我们碍事?” 李玄度:“那她是如何知道我们在查这些事的?” 几人又是一筹莫展。 尤二娘很快就将朝食送来,“郎君娘子们先吃饭吧?” 她的厨艺非常普通,可以说是很不好,但饿了的人也不挑,随意吃了些,便都各自回房补觉。 姜晚义留在最后,将李玄度拉至一旁,压低声说道:“爷替你打听过了,李玄烛的本命武器是银枪。” “所以呢?”李玄度冷嗖嗖看他,“你是想告诉我,你枪耍的好?” “不是,我根本不会,我只会刀法和……”姜晚义咽下后头的“拉弓”两字,“我是想着,你和他长得如此相像,不如直接冒名顶替算了,反正苍娘子又想不起来,就记得李玄烛有一杆银枪,你随便学两招枪法,苍娘子一看,指不定就认定你是李玄烛了。” “少出馊主意。”李玄度要赶人。 “我这是有依据的!”姜晚义忙从怀中取出一本话本,“爷最近跟着郡主看书,学了不少,这本《替身骄夫之白月光杀回来了》就是你这种情况。” 李玄度:?什么玩意儿? 现在的话本书名都这么长吗? 李玄度显然被勾起了兴趣,抢过他手中话本,“什么结局?” “结局必须是打败白月光,过程挺催人泪下的,男女主三生情缘相爱相杀,看得爷嗷嗷哭,就是没什么打戏,我还是喜欢另一本《天下和娇夫,凤傲天她都要》,剧情跌宕起伏。” 李玄度白他一眼,“还能看哭?没出息。” 他随手翻过几页,塞进乾坤袋里,“你不是不爱看书吗?郡主喜欢,你就看了?不要忘本知道吗?本道长替你收着。” “爷怎么可能忘本,爷只是闲来无……” 李玄度不听他的狡辩,动手赶人。 等人一走,李玄度关上房门,留意到门闩还没换新,他摇摇头,锁是锁不了了。 看了眼在榻上睡得正香的苍清,替她掖了掖斗篷,也走到床前躺下休息,以往她赖在房中都是抢他的床睡,他便只能去睡榻,今日也算是硬气一回轮到他睡床了。 李玄度一夜未睡困得不行,但他犹豫再三,还是拿出了那本《替身骄夫之白月光杀回来了》,决定随便看两眼,就看两眼,又看两眼,再看两眼…… 他合上书的最后一页,怅然若失。 啊,好大的后劲。 书中。 第一世男二是天上神君,为天下苍生,断情丝、以身入局,最后杀妻证道。 第二世暂且不提,反正也没好到哪里去。 第三世男主作为替身骄夫,和女主好不容易有了段情缘,白月光男二又杀回来,非要争一席之地,男女主因此命运发生重大转折,差点天人永隔。 这剧情好像叫什么追爱火葬场? 为什么后来者居上,因为又争又抢? “男二有病吧!”李玄度暗骂一句,随手将书扔至一旁,倒头睡熟过去。 他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再醒来时,只见屋内点着一豆烛火,苍清托腮坐在桌前不知心想何事。 暖色的光晕罩在她身上,将她轻蹙的眉眼,和倔强的身形都映成杏色,动作间衣袖轻摆,扬起风晃动烛火,光影流转带着无限思绪,又回溯进他的瞳孔中。 以他的性子,绝不愿做谁的替身,可他更不想在她那里,只做个男配角。 他也想去争去抢。 李玄度思绪万千,就这样睁着眼看她许久,不舍得移开目光,直到桌上烛灯噼啪爆出几点火星,打断了相思。 她回神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与他四目相接,眸中暗波涌动。 她弯起眉眼,“你醒啦?” 他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酉时了。”苍清其实已经醒来许久,见他安睡不忍叫醒,于是坐在桌前想事。 神物的事,钱家的事,还有她和他的事。 见他起身,发髻睡得微乱,几缕发丝垂在额前,眼睛还红红的,将平日里总是一副傲骨难折模样的他,衬得多了几分脆弱。 苍清也起身上前,赶在他施术前同他说道:“小师兄,我来替你束发吧。” 她不由分说拉他到铜镜前坐下,摘下他簪发的玉簪,犹豫良久问道:“你……为何从不戴我送你的九星簪,是不是因为实在拿不出手?” “不是。”他回得很快。 苍清笑笑,“没关系不用安慰我,确实丑。” “我不觉得丑。”李玄度伸手入怀,拿出那支九星簪递给她,“今日就用它吧。” 苍清接过九星簪,心间一滞。 他的东西大多是收在腰间乾坤袋里,怀里袖中永远只有一些符箓,偶尔会为她藏些小食。 而这只九星簪被他单独收在怀里。 直面自己的心意,承认那份爱,也是一种勇敢。 “小师兄,我已经许久没有梦见李玄烛了。” 苍清拿起桌上的梳子将他的头发梳顺,轻轻挽成髻,“所以……我不打算找记忆了。” 印在铜镜里的面容有些错愕,“为何?” 她将九星簪插在他盘好的发髻上,心如擂鼓,几番建设终于说出一句。 “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眼前人霎时怔住,铜镜下他神情明显有所动容,脸色几番变幻,却唯独不见表现出什么特别高兴的情绪。 苍清等了很久,他才回转身直视她的眼睛,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这个决心应当很难做,使他眉宇间尽显憔悴之色,“苍清,我有件事要同你讲。” 他没有喊她小师妹,也没有喊她小仙姑,也不是亲昵的“阿清”,这郑重其事的语气,让她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有了捂住耳朵转身逃跑的冲动。 但终是忍下这股难言的恐惧,只是不禁伸手抚上他的眉心,似乎只要抚平他眉间皱起得纹路,二人之间便再无阻隔。 却被他抬手拦下,他说:“等你听完,也许你就会收回刚刚的话。”—— 作者有话说:天下人何限,慊(qian)慊只为汝。——南北朝·佚名《华山畿·奈何许》 译文:天下人何其多,但我的心绪全都是因为你。 直白点就是:我只喜欢你- 【小剧场】 苍清:“姜爷还记得一年前,在冥府时怎么说的吗?你叫我们小郡主少看点话本,脑子会看坏的。” 姜晚义目移:“不记得了。” 拉进度条,倒回穹灵玉卷。 [姜晚义还真听闻过这家书坊,但他不喜看书,且听闻里头全是清汤寡水,他盯着苍清手中的狼毫,随口回道:“苍娘子还是叫你朋友少看点话本,脑子会看坏的。”] 姜晚义:…… 他嗫嚅:“那是我年少无知……” 耳边似乎响起了星临鞭抽在地上的响声。 “话本好看!多看!爱看!” 把“忘本”两字打在姜判官脸上。 第110章 门外传来敲门声, 以及大师兄的轻声询问:“你们醒了吗?” 打断了屋中二人难言的气氛。 苍清竟松了口气,似乎终于拥有合理逃避的理由,忙道:“你晚点再同我说, 我去开门。” 转身落荒而逃。 打开门,祝宸宁说道:“看屋里亮灯, 便来叫你们吃晚食。” 苍清不敢回头,怕对上身后人的目光,只是出声喊道:“小师兄, 走吧, 去吃饭。” 六人一起坐在堂屋的桌前,再次说起钱家和神物的事。 苍清饿了一天,但也只是草草几口解决晚饭,约莫是因为心烦意乱,当然也有尤二娘厨艺实在不佳的原因。 她收起情绪,对另外五人正色道:“我已经想明白, 我们理不清的关键点的原因在何处了。” “是李淮。” “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为了浮生卷而来, 所以被困在这个逻辑里,但如果不是呢?” 白榆:“那他为什么还一定要和我们博戏?” 苍清:“他同我们博戏的目的不在输赢, 准确来说输赢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无论是赢了将我带走,还是输了告诉我们神物的所在之处。” 她这样一点,在场的人都理清了其中关窍。 姜晚义:“他同我们博戏只是为了让我们不起疑心,好按照他的计划行事。” 李玄度:“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让你成功收走钱家那件神物。” 苍清点头,“只是我依旧不明白,他这么做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恐怕得去钱家亲自问他。” 李玄度起身离桌:“反正他不正等着我们去吗?走吧。” 苍清忙道:“等我换身衣服, 马上来。” 回房换完衣服出门,正好碰到尤二娘,见他们六人往大门走,说道:“哎?郎君娘子们怎么又大晚上的要出门?郎君们也就罢了,怎么小娘子也跟着胡闹呢?” 苍清头也没回走出院子,“二娘我们同他们没什么区别,你记得锁好门,夜间大概率不回来了。” 钱宅的位置是早就打听好的,位处城中心,离他们的小宅子并不远,过了两条街,便见到坐地广阔的钱家大院。 钱家是富商,朱漆大门配得是虎头金环,他们在大门口瞧了一会,最后选择翻墙而入。 径直来到后院,曲径通幽处,花间凉亭中,李淮屈膝倚坐在栏杆上。 “你们终于来了。” 李玄度开口答他,“怎么?今夜玉娘子不在?更深露重,竟让病弱的钱家郎君独坐亭中。” 李淮轻笑,“琞王不必讽我,我确实是装病。” 苍清接话:“所以你不是真正的钱家郎君对吧?” “我顶着他的名头在这钱宅过了五年,又替他撑了家业五年,怎么不算钱家人?” 承认得倒快,苍清本来还准备了一堆反驳的话,比如富商家的儿子怎么可能是通身贵气的西夏宗亲,普通富贵公子如何能有如此惊艳的技术,射得一手好弓箭等等。 这让她一时无言。 反而是李淮继续说道:“神物在玉娘手中,几位想要从她手中拿到神物,恐怕还得费些心力。” “你为何要告诉我们这些?” “愿赌服输。” “你骗人。”苍清缓步走进亭中,在他对面的栏杆处坐下,也曲起一只脚踩在木椅上,语气笃定,“你是想让我替你收了神物。” 李淮难得叹气,“还是被你发现了。” “你想让我替你阻止玉娘?所以她在做什么?” 李淮不答。 李玄度走到苍清身边坐下,姿态闲适地往栏杆上一靠,看向对面的李淮,“要我们来说?” 另外四人人也走进亭中,在苍清身边或站或立,一时间六人和对面的李淮成了对峙的姿态。 李玄度:“六对一,有些胜之不武。” 李淮丝毫不在意,“琞王既然知道那还问什么?不如直说。” 看这意思是认准他们猜不出,所以不打算说出真正的原因。 六对一还被拿捏,落了下风,不得不说李淮确实有这气势和威严。 但也不能露怯,苍清接过话头,“那就从头说起,李郎君便看我们猜得对不对。” 李淮轻哼算是应过。 苍清先问了四个问题。 “为何玉娘子不怕冷?冬日里竟只穿着薄衫。” “她有能力在姚楼对我们设下幻阵,为何却偏怕符纸?” “我看你二人感情不错,你也根本没病,为何你们成婚多年却没有孩子?” “玲珑清露是玉娘子的独家秘方,可水仙花有毒为何能酿酒?” 苍清说出答案:“除非玉娘子是妖,以上四条才能一一解释,水仙花是冬日的花所以不怕冷,妖才能造幻境却怕符纸,人和妖没有孩子很正常,玲珑清露更是用她的灵力酿造而成,所以徒有花香却无毒。” 他们在姚楼见到幻象,也正是因为喝了玲珑清露,这酒确实有问题,让玉娘子有了造幻象的机会。 且能让苍清跟着中招,大概率不是玉京异族或是神物之功。 李淮依旧不说话,他的定力实在是太好。 苍清只能继续说道:“我们去义庄验尸之时,正好替你钱家花坊找到了贼人,可那不到一尺的洞口,若是用来偷金银细软还好说,偷花?怕不是全压烂在地道里了。” “所以我大胆猜想,那盆水仙花王根本未丢,那是玉娘子的本体,她只是借着丢东西的由头困住我们,好让花展顺利进行。” 这也就能解释,她为何会知道他们在查钱家的事,她那日定时透过本体看见了姜晚义的行踪。 “城里那些被邪祟所害的人,都是因为水毒,只有你钱家的药方按水毒来治,那‘酒醉银丝生’江县所有酒楼都有,却是到你们手里后才配有前菜,我想如果钱家真有人下毒……那玉娘子和你之间必然是一个下毒一个救。” “若是按照义庄那假冒守尸人的说法,下毒之人便是玉娘子,这可以说得通她为何要阻止我们继续查,也能说通她为何千方百计想要建成公用水井。 “可我总觉得有何处不对,我虽和你只交手两次,但我不认为以你的性子会去保护城中百姓,你何止是孤傲,你简直是目中无人。” 李淮的表情无悲无喜,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看着苍清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所以玉娘子阻止我们查下去是在保护你。”苍清将话锋一转,抬手指向李淮,“下毒的人是你。” 李淮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同时玉娘子对城中百姓又于心不忍,便日日用自己的灵力来治他们,那神物怕是用来救人的吧?她想建公用井也是为了让城里家中无井的人家,不必再喝那湖里的毒水。” “而你知道她想用神物来救人,便想让我们尽快找到神物收进浮生卷里,才有了那局博戏。 “从始至终你想要得确实是我,因为如今只有我有能力收回神物。” 李淮露出少许赞许之意,“猜得不错,大差不差。” “那你现在可以说了吧?”苍清取出浮生卷托在手上,“你这么做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为什么下毒?又为什么不想让她救人?” 见到浮生卷李淮站起身,却只是自顾抖了抖衣袍,这目中无人的气派,较之前更深一筹,让同为皇族宗亲的琞王和祈平郡主都自叹不如。 这气势委实太慑人。 靠着亭柱松垮而站的姜晚义,收起长腿站直了身,一脸的防备,说道:“因为你是西夏人?” 同样李玄度也不自觉直起身子,收起了闲适的姿态,不再靠在栏杆上,“你又是何时知道了我们的身份?” 明明能打过他,却还是有了危机感。 李淮瞧着可比他们轻松,他的目光从苍清身上转到李玄度和姜晚义身上,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巡视,随口说道:“琞王有个兄弟排六,不如去问问他。” 姜晚义眸子微眯。 李玄度目光微沉,“又是暻王。” 李淮却不再理会他们,重新将目光放回苍清身上,“因为我不想她再消耗灵力做无用功。” 苍清也被他的气势所慑,仍强迫自己去直视他的目光,这便发现他只有说起玉娘时,眸光中才会带上人气。 这么说可能很奇怪,但真就是人气,好像只有玉娘才能激活他的生命力。 白榆垂着眼说道:“你不下毒,玉娘子不就无需耗灵力救人吗?” 李淮只是轻笑一声,衣袍无风自动,周身瞬间绕上刺目金光,开口的声音变得极低沉,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无形的威压打在众人身上,让亭中众人皆不得不低下头回避。 “吾并未下毒,吾乃九重阙瘟神下凡,所过之处,唯有瘟疫、战争、邪祟以及死亡,非吾所能控。” 这里竟真有下凡历劫的神仙…… 怪不得这周身的贵气如此压人,怪不得会让人产生危机感,不单单因为他是西夏宗亲,更多的是因为他是真神。 不多时,亭中金光散尽,那股压人神威消失,李淮又恢复成淡漠贵公子的模样。 可苍清同另外五人却一时无法平复心中震撼,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真神。 良久,一直沉默的祝宸宁开口说道:“既然神君是带着任务下凡历练,用得便是凡人之躯不应当有记忆。” 这也是他虽为神,有神威却打不过李玄度的原因。 如今李淮不仅有记忆,还能短暂显出真身。 祝宸宁:“除非……神君你早该归位,却还留在人间。” 苍清也回过神来接口:“是因为历劫失败了?” 李玄度说道:“也许是因为他动了情,贪恋人间,舍不下凡人身。” 他动了情所以没有按时归位,而他不回去,人间便会生出邪祟。 李淮不否认,只看着他们六人随口道:“你们莫要走我的老路才好。” 苍清何等敏锐,立马问:“嗯?我们中也有天神下凡?” 李淮脸上挂着淡漠的笑,“道士不都修仙吗?扰了道心还如何成仙?” 李玄度回道:“谁说我们要修仙?” 李淮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原来是道心已破。”他继而无所谓地说道:“也无妨,总要先入红尘才能谈勘破,心不死道不生。” 李玄度:“神君别只顾着教训我们,为神者无神责,还是好好想想如何逃过天罚吧。” “为神者无神责?”李淮忽而冷笑,“说得好,你日后可莫要忘了自己说过得话。” 管他是人是神,苍清护短,“你把话说明白。”但终归气势压不过他,于是踩在椅上,站起身来看他,妄图找回些气场—— 作者有话说:友情提醒:下几章主角团三对要进入幻境,亲自演一遭姚玉娘和李淮的故事,多视角叙述,未免分不清,不建议跳行看。 ps:演戏时,心理和长相是主角团自己的,动作与台词是强制设定好的,不能变。《 》 110-120 第111章 李淮却又坐回栏杆处, 连带着还缩了缩身子,这熟悉的模样,让苍清回头朝身后望去。 小径处缓缓走来一人, 正是姚玉娘。 她的视线与苍清对上,不带丝毫惊讶, 想来是已经发现姚楼里的是傀儡。 姚玉娘走进亭中,这回没有走向李淮也没有瞧他,只对苍清六人说道:“几位要得东西在我手里, 但我现在不能给你们。” 这是并不打算与他们为敌的意思, 反而是好商好量。 陆宸安忙问:“你要用它医水毒?怎么医?” 姚玉娘不回她,只道:“等花展结束,玉娘会将香炉还给各位。” 陆宸安坚持:“我略懂医术,可以帮忙。” 小队另外五人齐齐挑眉,大师姐还真是谦虚。 姚玉娘摇头,“你帮不上, 这是邪祟, 普通医者难解。” 苍清诧异,直言道:“你已经知道李淮真实的身份?” “他的身份?”姚玉娘终于看向李淮, 神色温柔, “我只知他不是真正的钱家郎君。” 此话一出,李淮不再假装,坐直身子苦笑:“玉娘果然早就知道了。” 姚玉娘走到李淮身侧,温声道:“淮郎的演技可真不算好。” 苍清收起浮生卷,重新坐下,默默瞧着亭中李淮和姚玉娘二人。 另外四人也都缩回苍清身边,或坐或站或蹲,尽量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 谁都不愿打断这夫妇的对话。 姚玉娘拉起李淮的手,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他的手心,笑说:“病弱的钱家富贵郎君手上,怎么会全是茧子?” 李淮也笑,笑意温柔缱绻。 他真是只有在姚玉娘身边时,才会流露出更丰富的情感,也才有了人世间的烟火气,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神君。 月色皎洁,亭中这二人一站一坐,执手相望,美得像一幅静默的画。 这幅画落进苍清眼里,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指腹,有握笔画符箓留下的薄茧,又悄悄拉过小师兄的手,一处处慢慢摸索,找寻他手上茧子的位置。 他突然回握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进他的掌心,温热有力,偏他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紧紧牵着她,让苍清莫名觉得他好像在贪恋什么。 来不及细想,亭中又传来姚玉娘清灵柔和的声音,“可他不是钱家郎君又如何?同我拜堂的人是淮郎,与我相伴五年同塌而眠的人也是淮郎。” “嗯。”李淮轻声应她。 姚玉娘的眸光依次扫过苍清一排六人。 站着的陆宸安,紧挨着她端正坐着的祝宸宁;坐姿懒散的李玄度,与他执手,翘着腿的苍清;蹲在椅上托腮的白榆,她身侧背靠亭柱,抱手而站的姜晚义。 人总是会不自觉靠近自己想亲近的人。 “三位娘子与三位郎君正巧相配。”姚玉娘瞧着他们六人如此说道:“那可想去看看我同淮郎的过去?” 苍清颦眉凝思,这话是什么意思?玉娘为何会忽然转换态度,还要同他们讲她和李淮的过去? 而李淮竟也不拦她。 不禁暗想是不是漏了什么细节没有考虑到……玉娘手上的神物是什么来着? 姚玉娘并不会给她过多的时间去思虑,她放开李淮的手,行至亭中心,“便请各位两两相配,亲自去演一遭玉娘与淮郎的故事吧。” 她衣袖轻挥,翩然起舞,犹如月下仙娥。 步步摇曳生姿,白衣翩跹,如冬日里迎风而展,傲然的水仙,遗世而独立。 她旋身数圈,扬起的披帛轻轻扫过亭中众人。 一股清幽花香钻进众人鼻尖,苍清不由自主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去抓玉娘翠微色的披帛,入手却成了一段红绸。 画面倏然一转。 红绸中心绾着同心结,另一端牵在她对面人的手里,他倒退着一步步拉着她缓缓往前走,脚踏过地上的红毡,苍清微低着头,只能瞧见对面人的红袍。 视线所及皆是喜气的红色。 想抬眸瞧一瞧眼前人的模样,却根本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 耳边是唢呐吹出的喜乐,外头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等一起拜过家庙,也来了个人扶她,这时候便反过来,苍清成了倒退着走得那个,即使一路都面对面,她都没法抬起头。 到此处,就算身子依旧不能自控,苍清也知道她是在玉娘与李淮的故事幻境中,正经历姚玉娘的人生,那么对面的新郎便只能是李淮。 进了新房刚站定,有人高喊一声:“对拜!” 她像个被人控制的牵丝傀儡,腰不受控得直接弯了下去,新郎却比她拜得更快,起身时,她头上的花冠,撞上对面人的直脚幞头。 引得周围人哄笑,因此变故,她也终于做出抬起头的动作,看清了对面与她拜堂之人的模样。 他果然如自己曾经想得那样,穿着红衣去当新郎官,必然也是琼枝玉树好看极了。 只是他这脸色实在是有些白,比不得当日在汴京时那一身公裳惊艳。 即使二人面上的表情都极为冷淡,也不能说话,可苍清的内心却实打实松了口气,讲得虽是姚玉娘和李淮的故事,但对面新郎不是李淮的模样真是太好了。 短暂的视线相及,二人都撇开了目光。 苍清是还想多看两眼新郎扮相的小师兄,但姚玉娘当时对李淮似乎并非如此,偏她没有对身体的掌控权,姚玉娘当年做了什么,她现在便只能做什么。 由人扶着坐到喜床上,有妇人朝着他们撒铜板、果子和彩绢,说着许多吉利话。 她的脸朝向左边并未对着新郎,有人上前剪走她一缕头发,说着什么“合髻”的话。 又递来两盏用彩结相连的杯子,妇人诵:“请郎君、娘子互饮珓杯。” 她复才转回头,接过灌满酒的杯盏,送到对面人的嘴边,喂他喝罢,自己也饮下了他递来的酒。 “珓杯”亦谓之交杯。 在姚楼时,她就着小师兄的手,喝得那杯玲珑清露,以及后头她倒回给他的那杯,除了差根相连的彩线,应当也能称作交杯。 思及此,苍清想扬起唇角笑一笑,可惜当年的姚玉娘不想笑,所以她如今的表情,必然是一脸的冷漠,就如她对面新郎的脸上,除却病态也并无喜色。 她心里生出些好奇,小师兄现在会想些什么?会……如她一般,不由自主在心里高兴吗? 身边妇人取走他们手中的杯子,又摘下她的花冠一同扔进了床底。 若丢进去的杯盏一仰一合便为大吉。 但并未听见妇人诵报结果,想来并非大吉。 到此,礼成。 众人均退出新房,新郎白着脸、病恹恹的由人扶着,却还是牵着新娘去厅堂谢过了来宾。 当夜,新郎病倒发起高烧,钱家众仆习以为常,钱家这郎君自小身子不好,性子也古怪,从来整日只待在院中修养并不见人,除了他父母、侍童和大夫谁都见不到他。 今日他成婚,众人才算是见到他的庐山正面目。 新娘却发现钱家老夫妇得知自己儿子病倒,只是面色古怪也不打算请大夫。 看着新郎喜服的衣襟处,颜色比其他地方都要深,她遣散众人,手执红烛,探身拉开他的衣襟查看,发现血早已经浸透了裹伤的纱布。 这是剑伤,他何必忍着疼娶亲? 常年不出院门的钱家病弱郎君,又为何会受剑伤? 这是当年姚玉娘的第一个疑问,而爱往往就始于好奇心。 她为他处理干净伤口,用妖的灵力为他止血,在床前看顾他一夜。 第二日新妇该在大清早时去拜钱家长辈,之后新郎还要同她一起去岳父母家拜门。 可整个钱家没有人提这事,新房所在的位置是钱家郎君原本的院子,极为清净,甚至连个仆役都无。 扮着姚玉娘的苍清在亭院中站了片刻,身后出现一人。 她便不受控制地张口说出一句话:“你来了。” 转身见到个陌生女子。 “玉娘做得不错,钱家也真是舍得为那短命儿子花钱,钱已到手事已做成,我们赶紧走人去下一处。” 苍清又说:“我要留在此处。” “啊?”陌生女子满脸疑惑,“钱家那短命儿子,就算有人给他冲喜也活不了多久,留下来讨不到好处。” “我留下,他就能活下来。” “就算能活下来又怎么样?” 陌生女子难以置信,“你……你真要为了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留下来?” 她点头。 “你疯了?”陌生女子神情激动,“你忘了我们有多少兄弟姊妹折在凡人手上?” 陌生女子上来拉她的手,“人妖殊途,你跟我走!” 她不为所动,两厢僵持。 屋里传来道虚弱的男声:“你要带我新婚娘子去哪里?” “李淮”倚在门框上,贵气十足地看着院中的她们。 苍清脱口而出一句:“我想试试。”她甩开陌生女子的手,轻声回道:“让我试试。” 她就这样朝着靠在门口的“李淮”走去,一步步,坚定而执着。 而他就慵懒地倚门而立,静静瞧着她。 苍清便忍不住想,原来小师兄演起李淮来,也能演出他身上九分的孤傲气。 她开口问他:“郎君名姓?” “李淮。”等了等他又道:“钱家李淮。” “姚玉霄。” 她扶住他,“外头风大,淮郎进去休息吧。” 接下来的半个月,到了夜里,她会在“李淮”睡着后,用灵力为他疗伤。 日子一天天过去。 明明早就退烧,伤口也都愈合,可他还是整日咳嗽,一副病秧子的模样。 再后来每每到了后半夜,“李淮”就会起身出屋,她只跟踪过一次,就发现了他西夏世子的身份。 当年姚玉娘听到外头传来的消息,宋军大败西夏军,杀得他们险将灭国。 原来城中警戒,官兵在找得人就是她的枕边人。 真正的钱家郎君根本没有撑到成婚,是他李淮为躲追捕李代桃僵。 难怪钱家夫妇那般情状,自家爱子刚病死,原想将冲喜改做冥婚,却突然杀出个人以命要挟他们不得声张。 婚礼正常举行,没人会来冒犯江县最大的富商,他李淮也名正言顺,冒名顶替成了富商之子。 姚玉娘是妖,起初只是收钱办事,只惦记早些结束任务离开钱家,并没有留意到成婚那日,紧跟在钱家老夫妇身边的侍从里,都是李淮的暗卫—— 作者有话说:婚礼流程参考:宋.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略有改动。 第112章 苍清在这边按部就班演着, 同样陆宸安那里进行着一样的时间线,演着同一出《玉娘与淮郎》的戏,只是她的“李淮”是她师兄祝宸宁。 白日里, “钱家郎君‘李淮’”同她煮茶泼墨,到了夜间的后半夜, 西夏世子“李淮”便出了门去,早间再沾着一身晨露归来。 他一起身她就醒了,但她从来不睁眼, 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回来时,他会躺回她身边,等一会再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可仍是满身去不掉的寒凉。 白日里他从不出去,要么懒懒躺在竹椅里晒太阳,要么陪她读书写字。 兢兢业业扮演着身体不好的钱家郎君, 包括每日喝不完的药, 他也全部照喝不误。 当年的姚玉娘在最开始的时候,并不知道他喝得什么, 担心他明明没病还喝药岂不是伤身? 陆宸安却能闻出补药的气味, 还好这出戏里姚玉娘略去了不该出现的部分,叫他们六人不必假戏真“做”。 这样平淡的日子也不过一年,江县起了一场大瘟疫,城中尸横遍野,四处哀嚎,连钱家老夫妇也没有躲过去,在此疫中病故。 封城后街上死气沉沉,到处是烧尸的火堆, 将天幕熏得昏黄,一刮风,大片大片焚尸的烟灰吹到城中各处角落,迷得侥幸还活着的人泪眼蒙蒙。 不过这泪也不会流太久,早间还在哭孩子离世的母亲,到了晚间便是草席一裹,扔进了火堆,烧成灰后,烟一飘,继续去迷他人的眼。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什么人还敢走出来,但街上却依旧很挤,陆宸安站在街角,看着来不及烧的尸体堆在路上,有些盖着草席 ,有些连草席也无。 有个孩子装在小小的箩筐里,干干瘦瘦蜷成很小一团,一只手晃在箩筐外,灰青色的脸上似乎还挂着笑。 不知是笑不用再受病痛折磨,还是不用再受病痛折磨才笑。 也许是笑他的爹娘都在,就闭着眼躺在他的箩筐旁,瞧,被新扔过来的死人撞到时,他阿娘紧牵着他的手还在晃。 有爹娘相伴不算孤单。 一旁燃着的火堆,黑色的烟灰卷成一缕缕飘上天,也迷了她的眼。 作为医者见如此惨像,喉间发涩却说不了话,心间发颤也做不出任何的动作,只能傀儡似的做着姚玉娘当年做过得事。 钱家药铺是第一家免费分药出来,给城中百姓的药铺。 她不再待在院中,日日往街上跑,在街头支起一个摊子熬了一大锅草药,药方是钱家大夫所写,确实是避疫的方子,但效果却来自于姚玉娘的灵力。 “李淮”并不赞成她的做法,却也不阻止,只是搬了椅子坐在摊子旁安静陪着。 她怕他染上时疫劝过几次,但他很固执,依旧日日来陪。 陆宸安劝诫的话皆来自姚玉娘的词,但李淮的这个行为,不免让她想起师兄也是这般固执。 明明从小斯文,总还是跟在她后头爬树下河的淘气,明明对医术毫无兴趣,却会陪她走遍各处找稀奇古怪的药材。 二人同在六岁拜进山门,一陪便是二十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未分离。 他们应当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二十年,老来在云山观做两位逍遥的老道长,也很好。 她思绪乱飘,手上舀汤药的动作却不会停下,不知扮着李淮的师兄现在又在想什么。 师兄这般性子,她大概是没法问出来了。 但真正的李淮当年坐在摊子旁,常常支着头,似乎也有思虑万千,眼里时常露出迷茫的神色。 一个月后,城中柴火都已烧尽,大半人口化作灰烟,瘟疫忽然消失,也是在这时,李淮身上目下无尘的气质更甚,即便他刻意收敛许多,还是能让人一眼瞧出。 夜间也再不悄悄出门,似乎是钱家郎君还是西夏世子,对他而言都毫无意义,他的双眸里渐渐失去人气,只剩孤高自许。 只有瞧向姚玉娘时,才会重新沾上一些活气。 姚玉娘当年也许不知道,但陆宸安猜,应当就是这时,李淮完成了在凡间的任务,恢复了记忆。 该归位的谪仙舍不下红尘,人间便生出了邪祟。 但要问李淮到底是何时对姚玉娘动了情?便重新再看看姜晚义和穆白榆演得这一出。 成婚当日,“李淮”身受重伤在暗卫的保护下,无意间闯进钱家大宅,恰巧遇上刚断气的钱家郎君。 搞清楚状况后,他替钱家郎君穿上了喜服,逼着钱家老夫妇守口如瓶。 为了坐实钱家郎君这个身份躲过外头的追兵,他强撑着在黄昏时同他的冲喜娘子拜完了堂。 虽然姜晚义眼下只是在戏里,不是真的李淮,但疼痛感却很真实,牵着红绸领新娘去家庙时需得倒退着走,好几次差点站不住,还好身侧有人相扶。 可即使疼痛难忍,他看着对面顶着白榆面容的“玉娘”,依旧几番晃神,竟在心间生出遐想,若白榆真是他的新娘…… 也许同她一起闯荡江湖也很好,至少他再不用孤单一人行于这冰冷的世间。 他自小便不招人喜欢。 又担心自己身上的阴煞气会吓到她,便想扯出个笑来,不过李淮当年没有笑,所以他做不出笑的表情,就如他对面的新娘也微低着头,面上并无笑意。 不知一会白榆抬头见到冷着脸的他,会不会心生厌恶。 当新房中传来“对拜”的声音时,他思绪中断,身子合着他的心意拜了下去,扯动心口的伤,生疼。 在哄笑声中他抬起头对上新娘的目光,她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但这也只是玉娘当年的表情,白榆在想什么他大概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饮过交杯酒,抛过珓杯,礼成。 也许李淮当年也在见玉娘第一面时,就产生了别样的心绪,明明可以称病省下后续的流程,他却依旧强撑着牵起姚玉娘的手,同她一起去前厅对来宾致谢。 好在钱家郎君出了名的病弱与脾气古怪,没有人会质疑他惨白的脸色,也不会有人在意他为何全程冷着脸,更无人认得他。 简直是为他量身定做的身份。 当夜,他发起高烧,“玉娘”用灵力替他疗伤,他昏昏沉沉醒来数次,在他们相见相识的第一天,他就知道了“玉娘”不是人。 晨间,姜晚义被院中说话声吵醒,胸口的疼痛感如此真实,让他一时以为自己真得要死了,恍惚间好似又回到儿时将死的雪夜,忽而想起他如今是“李淮”,只不过是像牵丝傀儡般在演他的故事。 他起身走出屋,几步路就让他站不住只能倚靠在门上,对院中人说出设定好的词,“你要带我新婚娘子去哪里?” 而后看着“玉娘”甩开陌生女子的手,朝着他一步一步走来,目光坚定而勇敢。 她义无反顾选择了他。 当年李淮有没有在这一刻心动,他不知,反正他姜晩义看着白榆的脸,明确意识到自己动了心。 有一束星光照进他心里,扯开了无边夜幕。 如果,他是说如果,这不是在戏里,不是姚玉娘选择李淮,而是穆白榆选择他姜晩义,那该多好。 他羡慕李淮。 事实上当年的李淮同他一样,也被姚玉娘这般勇气吸引,所以他不由自主说出真名。 “李淮。”反应过来后才复道:“钱家李淮。” “姚玉霄。” 原来她真名唤作玉霄,所以她是水仙花妖啊。 而他今日之所以会出口留住她,本只是图她灵力为了自己活命。 西夏虽败仍未倒,还有旧部在支持他,他要活下来,活着回到西夏。 可西夏世子李淮却在一日日悠闲寻常的相处中,越陷越深,假戏真做。 就好像姜晚义在扮演李淮时,也一步步沉迷进这日日相伴的消闲处,即使说出得话、做出得动作都是设定好的,但这又何尝不算他借李淮的词,说出自己的心意。 出了这场戏,这些话便永远不会出自姜晚义之口,他的心意也绝不会叫她知道。 她是天上高高挂起耀眼的星辰,而他只是常年行走在地下阴暗的生魂。 更别说祈平郡主与邢妖司姜判官,虽未见过面,却结下过梁子,他曾因由对她的轿子放过一支冷箭。 这也是重遇后,他瞒下自己邢妖司判官身份,从不拉弓的原因之一。 他怕她知道,他就是当年对她放箭之人。 哪个高门贵女会傻到,去喜欢他这样无规矩的粗鄙郎君? 姜晚义不擅长写文章,但李淮会写漂亮的诗送给姚玉霄; 姜晚义只会吹叶子不会乐器,但李淮能弹琴给起舞的姚玉霄伴奏; 姜晚义能描符纸却不擅丹青,但李淮会将姚玉霄跳舞的模样画下来,裱好后挂在屋中; 姜晚义不喜算账,但李淮能手把手教姚玉霄拨算盘,教她如何理家如何驭下; 姜晚义从没给小娘子描过眉,但李淮会在每日清晨时,满脸温柔的陪姚玉霄梳妆; 姜晚义不喜吃苦食,觉得苦药及其难喝,但李淮一天不落足足喝了五年; 他扮得是李淮,李淮演钱家郎君,同病相怜。 他姜晚义就这样借着李淮的身份,和他的心上人过了五年高门贵族里的郎君、娘子才会过得生活,让他恍惚觉得他这般德性,也能配上那个永远骄傲得意的小郡主。 李玄度不在意的位置和姻亲,是他姜晚义梦寐以求却不得的奢望,如果琞王这个位置早一些……没有如果。 就好像李淮当年的选择也不会有如果。 在江县的时疫结束后,李淮恢复了神的记忆,他在人间的任务,战争、瘟疫、死亡……全部圆满完成。 什么钱家郎君,什么西夏世子,不过都是他这神君做任务的棋子。 如今只需要舍下这身凡人皮囊便可归位。 他却迟疑了,今日推明日,明日推后日,一日复一日。 江县生了邪祟,城中人开始生怪病,先是时常下痢,再是皮肤起红疹,而后腹大如鼓,人不似人。 请了道士和尚来驱邪,吃了道士炼的丹药确实有些效果,城中人便更信是邪物在作祟。 玉娘想查,李淮不拦着。 钱家拿到丹药的制法,雄黄、朱砂、滑石、赤石脂……都有毒,吃久了会引人发疯。 玉娘查了很久,终于发现湖中的古怪,她自然是看不见那些虫,但也知这里是源头。 钱家药铺又出了新药方,专治水毒,有效却不多。 李淮深知这些都是因他而起,他却无能为力,只要他一日不归位,邪祟就不会消失。 可最麻烦的是,他没有按时归位,引发了不该生出的邪祟,如今已经回不去,还天罚将至。 这天罚必然能将他打得神魂皆灭,他没有告诉玉娘,就如玉娘真正想做得事也瞒着他。 时间在这点滴日常中一点点往后溜,就这样过完了不长不短的五年。 某日如往常般就寝后,再睁眼,众人已是身在钱家大院的凉亭中,不过黄粱一梦。 姚玉娘早已一曲舞罢坐在李淮身侧。 苍清的手还被拉在李玄度的手中,她侧头瞧他,他也回望她,相顾无言。 直到一旁白榆先出声:“本郡主居然用姚玉娘的身份,和小姜模样的李淮成亲了,还同他过了五年?” 她满脸无可言喻。 姜晩义极轻地说了一句,“那就是我,不是李淮。” 不知白榆听见了没有,但苍清听见了,她接口:“准确来说我们是用自己的模样和心境,强制演了一遍姚玉霄和李淮的过去。” 白榆点点头表示明了,忽然开始抹眼泪,“这也太感人了,玉娘和淮郎的故事,比我看过得任何一本话本都要感人肺腑,还有那些可怜的百姓……原来世人那么苦。” 众人:“……” 哪里感人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演了五年的李淮,姜晩义差点将她拉到怀中替她擦泪,伸出的手愣在半路又收回,最后只抬手将袖子递到她面前给她擦泪。 苍清哭笑不得,“这两人至今恩爱,不至于感动得流泪吧?” 话说完她忽然顿住,心头闪过一个念头。 这念头若是成真,那这个故事的结局似乎不会好。 白榆瞧着心性单纯,敏锐度其实很高,总是能一语道破关窍。 幻境里玉娘没有解释神物的来历,以及她想做得事,这夫妻二人都有事瞒着对方。 对面的李淮轻声说道:“真好,我似乎又同玉娘过了五年。” “这样便有十年,该知足了。” 苍清明白了姚玉娘带他们进幻境的用意,她是想有人记得他们的故事,也想再同心上人走一遍过去的路,这也是李淮不阻止的原因,在这点上他们心意相通。 她又想起小册子上的记载。 玉娘手上的神物是香炉,那只能是可聚神魂、能医百病但需药引的虔心炉。 姚玉霄便是那药引,她是想……以身做祭。 如果李淮是知道天罚将至,自己时日无多,不想让玉娘以命换命。 那玉娘便是已经知道了他是真神,想要以命换命。 明明互相发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和意图,却谁都没有说破,就好像不点破,这样寻常却圆满的日子就不会烟消云散。 但月有阴晴圆缺,人生亦如此。 第113章 天际泛白, 朝霞如火。 今日无雪。 钱家大院的门口围满了人。 群情激奋,吵嚷着要钱家人给个说法。 什么说法? 有人说,城中邪祟皆是因为姚玉娘为了钱家利益往湖中投毒。 说起来可不止那假冒守尸人瞧见她, 拿着香炉往湖里洒东西。 有一人说起,便突然就莫名其妙多出许多见证者。 “钱家为富不仁!” “钱家丧良心!” “钱家谋财害命!” 全然忘了四年前, 也是钱家没有放弃城中这些还活着的生命,免费施药救人。 因邪祟死了妻子地喊:“要个说法!” 因邪祟死了父母地喊:“钱家赔钱!” 因邪祟死了孩子地喊:“以命偿命!” 因邪祟死了家中劳动力地喊:“要说法!快赔钱!得偿命!” 不知何处扔来一坨黄泥,砸在钱家大门上。 有人起头, 其余人纷纷效应。 朱漆大门深深浅浅印上污秽黄渍, 几乎没有好地,好似粪土之墙,又如红玉蒙污。 又有人说:“将姚玉娘绑了去见官!” 也有人说:“姚玉娘是钱家人,应当由族中人来裁定她的去留。” 钱家族人出面劝和,先是大义凛然地讲了许多大道理,又开始提及过继或是兼祧之事。 兼祧便是寻一子同时继承两家, 以传两房香火。 族长面上带笑, 和气地说着:“侄孙男身子不好也该早做打算,若真有那么一天, 族中绝不会强迫玉娘子守节, 我朝是很开明的嘛,族中还有其他大好男儿。” 他们何止觊觎这偌大的家产,还窥伺着玉娘子美貌。 族长还说:“哦招赘啊,但我那侄孙女毕竟年纪还小,一介女流,招婿终归便宜了外姓人。” 无论族长如何说破了天。 只要“钱李淮”冷冰冰站在那里,便没有人敢真的上前。 不只是因为他身上那不可侵犯的神性,即使他真是那病殃殃的短命鬼钱家郎君, 只要他一日未死,族中就无人敢打钱家家财的主意。 无论他多糟糕多弱小,哪怕是残废就只因为他是男人,就能做家中顶梁柱。 江县县令也来了,他出面稳住众人,县令派头十足,说得话有理有据,“县里定会找出真相,还百姓一个公道。” 但转头又对姚玉娘道:“我那没福气的妻子去了,有意续弦,听闻钱家小妹正值婚嫁之龄……” 他捋捋灰胡子,抖抖青色官袍,头顶垂脚幞头的翅脚也跟着晃了晃,很是神气,“若是能结秦晋之好,今日这些都是小事,公用水井也好说。” 姚玉娘看着他不说话。 钱家小妹钱宗悦却差点冲上去打人,她这年纪都能做他孙了,一方父母官也好意思说出这话来。 李淮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只对姚玉娘说:“玉娘,就是这样你还要救他们吗?” 姚玉娘点头,“不管怎么说,是我们有错在先。” 李淮从来不会阻拦姚玉霄想做得事,唯独在这件事上,他不肯让步,“再过几日,邪祟就会消失,玉娘你信我。” 姚玉娘看着他笑,眉眼温柔,“我知道,可那不是我想见到的,没有淮郎,玉娘不愿独活。”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最终还是戳破了,所有恩爱寻常就此烟消云散,再不会回来。 李淮垂袖苦笑,“你觉得我就愿意独活?” “淮郎长寿,十年不能忘,百年不能忘,千年万年也自当忘了。” “我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是阿妹。”姚玉娘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便是这样,她没有听到李淮轻声说得那句:“可我不愿忘。” 也许她听到了但她只是红了眼,拉过钱家小妹,问她:“你可找到良婿了?” 钱宗悦不知自己的阿兄阿嫂在说些什么,听到询问只把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苍清六人。 姜晚义往后退一步,苍清上前一步挡在李玄度的身前,只剩下祝宸宁未动。 钱宗悦便问道:“这就是你们说得另一个兄弟?倒真是一表人才。” 她直言不讳,“这位郎君你可愿意同我成亲?替我守万贯家财?” 祝宸宁似乎习以为常,一句话未说,只拉过身旁陆宸安挡在身前。 陆宸安忙道:“他已经娶亲了,我正是他娘子,我们还有四个可爱的孩子,两男两女。”一口气说完,面不改色,师兄就该给她付酬金。 钱宗悦沉下脸,瞪了姜晚义一眼,“你果真阴险狡诈、谎话连篇,你这兄弟都成婚了还同我介绍。” 姜晚义挑眉,探究地瞧着祝宸宁和陆宸安,他之前竟没发现这二人……默默无言接下了这骂名。 倒是他身前的白榆替他仗义执言:“他明明正直坦率,光明磊落,大庭广众钱小娘子不可随意污人名节。” 姜晚义只是垂下头,正直坦率、光明磊落?谁?他吗? 他不免自嘲地轻笑了一声。 但无论如何,有些话私下调侃几句没有问题,但众目昭彰之下却不该说。 钱宗悦也读过书,想到众目睽睽这么说确实不妥,道:“是我着急之下胡言乱语忘了礼节,抱歉。” 而后她有气无力走回姚玉娘身边,老气横秋地叹气,“阿嫂,你也瞧见了,这世间好男儿已经死绝了。” 姚玉娘无奈,“那也得寻,我和你阿兄不能一直保护你。” 江县县令听到他们这般对话,便知这是撂了自己面子,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钱宗悦便道:“可是阿嫂应当也知道,这世间的好男儿有多难寻,他们各个争着做婿不过是想吃钱家绝户,即使我今日真招到婿生下一子半儿,守得一时的万贯家财,日后也迟早守不住,阿嫂还是同阿兄自己再努力努力给我生个侄吧。” 姚玉娘也叹气,像是认了命,对钱家族长说道:“那便请族长做个见证。” 族长以为她这是想通了,笑道:“就是说嘛,总要立嗣才对……” 姚玉娘说道:“我姚玉霄以我夫钱宗怀之名今日立下遗嘱,若我二人身死,钱家全部家财田宅十分之中,一分作为香油钱赠予城外观心观,留我妹钱宗悦一生道长之名,一分用于建成公用水井,二分用于钱家药铺,免城中百姓一年药资,四分由钱宗悦继承,剩余二分若井能建成便全数没官,若建不成便也赠予观心观。” 钱家兄妹这情况,按宋律而言,父母双亡且无嘱,家产三分归兄,一分归妹,而兄又无嗣,死后寡妻需得替他立嗣才得守这三分家财,且不得携资另嫁。 姚玉娘本想让钱家小妹招赘,再将家产皆转入其名下,然而时间有限,等不到这时候。 天神归位,花妖身死,环狼饲虎的钱家便只剩小妹。 小妹年幼,又常年只在观中去岁才下山归家,并无经商之资,这偌大家财交予她实是难守。 好在她在观心观里还有师父与师兄弟姐妹,总不会一人难撑,四分家财也要比十分好守许多。 姚玉娘从未见过真正的钱家郎君钱宗怀,连他的名字也是后头才查实,但她感念钱家让她遇到李淮,也感谢钱家保了李淮的命,无论当年钱家老夫妇打过什么主意,人早已化土,既然冒顶了钱家郎君的身份,她二人便对钱家这个小妹有兄嫂之责。 钱族长的面色越来越黑。 钱宗悦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她问姚玉娘,“这是何意?阿兄阿嫂为何要立遗嘱?” 姚玉娘并未回她,自顾道:“宋律有言‘若亡人遗嘱证验分明,并依遗嘱施行’今日口述从简,日后自会有详细纸述遗书。” 等她说完,李淮拉过她的手,径直穿过人群往钱家大门走去。 他走在前头,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做,甚至是面无表情但就是气势凌人,天神的威压之下没有一人敢拦路,纷纷自动往两旁退开,给他二人留出空。 一挥袖,脏污的朱漆大门向两旁缓缓打开,可地上终归也滴滴答答流了一路黄泥。 他不愿地上的淤泥沾染他的水仙分毫,打横抱起姚玉娘,跨过钱家门槛,转过垂花门。 二人身影消失在众人视线里,只有苍清听见他说:“花无尽,月无穷,两心同。余下的时光,我只想同玉娘度过。” 他这是终于接受了姚玉娘的选择。 一场闹剧便这样在李淮目中无人的态度下结束。 苍清一行六人回了自家小宅子,也不知是不是巧合,这处租赁的宅子也是钱家的家财之一。 说起来她能瞧见湖中异样,应当也是因玉娘日日用虔心炉往湖里洒灵力,只要和玉京有关的事物无论神物还是异族,苍清总是较为特殊。 从他们踏进泸州城的那一日起,他们和钱家就注定会有牵扯。 无言走了一路,等踏进自家院门,见院中挂满洗过的衣服,尤二娘正艰难地将一根被子挂到晾衣竹竿上。 见他们回来,高声喊道:“娘子郎君们回来了?来帮我搭把手。” 李玄度离她最近,顺手捞了一把快要落地的被子,触手全是未拧干的水,水珠子甩了他一身,他忽然愣住,这被子好眼熟…… 果然尤二娘就说道:“李小郎君,还是要少在外头找人打架,被子上衣服上都沾着血,多难洗,衣服还是破的,我替你补好了。” 眼前的被子洗得泛了白,还在淅淅沥沥滴着水,一旁补过后不同色的衣摆,上面是密密麻麻丑陋的线迹。 李玄度无语地闭了闭眼,“多谢二娘,只是你这针脚还不如我,劳你如此费心,将我原本能穿得衣服洗得不能穿,且晚上还得挨冻。” 姜晚义在旁大声嘲笑他,“李道长,二娘也是好意,你何必阴阳怪气说人多管闲事。” 尤二娘虽有些不好意思,但也没放过他,“姜小郎君还笑呢,衣袖子全是不明污渍,不知道还以为你大冬天下河捞鱼了,二娘也替你洗干净了。” 姜晚义往她所指的方向一瞧,日光下自己的衣服就晾在竹竿上,只是这袖子上的颜色……比其他地方都白了一圈,因是黑衣尤其明显。 他脸上的笑消失了 ,嘴角抽了抽,“二娘,你用了多少皂豆在我的衣袖上?” “不多,就半罐。” 姜晚义:“……” 买新衣要钱的啊!!! 李玄度拍拍他的肩,“你人善,千万别丢,继续穿,使劲穿。” “……九哥,好哥哥,你会那什么修补术吧?什么尘决。” “不会。” “你放屁!”明明就是公报私仇。 一旁白榆满不在乎:“我就从不洗衣服,完全没有你们这个问题。” 不曾想二娘也有话说:“白小娘子你还说呢,衣服穿一次也不洗就丢在角落里,我也替你洗了,不然好好的多浪费,虽说各位娘子郎君有钱,但也不能这么用啊。” 尤二娘和他们相熟后,话多了,内知的架子也有了,人倒是勤快就是活实在干得不怎么样。 苍清本来还想问问自己换下时还好好的裙子,为何此时脱了线。 见这仗势,她意识到事情正朝奇怪的方向发展,挪了两步脚,往自己的房间慢慢靠近。 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苍小娘子你别走,你成日都在何处就寝?今日整理屋子就你屋里头寝具是落灰的,二娘说句不好听的,无论是娘子还是郎君哪能天天夜不归宿。” 这哪是内知啊,这是给他们找了个大人啊。 但要说她天天睡在哪,除了第一夜睡在自己屋子里,之后确实再没睡过,李明月的床,她睡的次数尤其多,竟无法反驳。 祝宸宁和陆宸安走在后头现在才跨进院门,苍清还想提醒他俩赶紧跑。 结果尤二娘看见祝宸宁却只喊了一声:“祝郎君和陆小娘子回来了。” 就自顾忙去了。 嗯? 说了半天,就拿他们四个当孩子?两男两女,四个孩子是吧? 苍清同另外挨训得三人面面相觑,瞧瞧,这就是有一幅好面皮的重要性—— 作者有话说:花无尽,月无穷,两心同。——张先《诉衷情·花前月下暂相逢》 律法参考:《宋朝法律史论》 第114章 他们在泸州城又待了一月有余, 陆宸安和祝宸宁每日都出去在钱家药铺替城中人“驱邪”。 妖魂做祭,恩怨两清,城中再无瘟。 时间看似走得很慢, 却从来不会停下来等人。 又是一年除夕。 城中大雪已下了两日,未有停势, 院中已是厚厚的积雪,压歪了院中竹枝。 苍清坐在廊下,和同样每日无事可做的另外三人围炉煮雪。 炉火“噼啪”爆了一下。 她用棉布裹着瓦罐分茶到四只茶盏里, 刚分完, 伸来三只手,各自取杯喝茶。 她自己也放下瓦罐,端起杯盏暖手。 说是茶,其实也不过是雪水煮得龙眼红枣热饮子,闻着清香满盏。 落雪簌簌,炉中火苗“噼噼啪啪”, 正是人间好时节。 她打破沉寂, 开口:“等过了上元,我们便启程吧。” 李玄度问道:“想好下一处去哪里了?” “去矩州, 你和阿榆应当还记得在临安时, 我曾答应小莲将她和陆苑带回家吧?” “记得。”白榆抢答:“去岁除夕是我们三个一起过得第一个年。” 苍清啜了口龙眼茶,感叹:“是啊,去岁除夕我们一宿未睡。” 姜晚义接口:“真羡慕你们,去岁除夕,我还在替顾主办事。” 李玄度轻笑:“所以年初一我们才会在冥府相遇。” 姜晩义也笑,有些事当真是从初始便已注定。 等夜间大师姐和大师兄回家,尤二娘已经张罗了一大桌菜,大部分是从外头买回来的, 只有少部分是尤二娘特别想展示,硬要做得新菜式。 一群人围在一起,举杯相碰,约好岁岁年年皆如今朝。 外头传来烟火鞭炮声,几人都冲出门去瞧,绚烂的烟花在空中炸开,噼里啪啦吓出邻家一连串犬吠。 苍清抬头看天,呢喃自语:“九重阙当真有如此无情,才叫李淮宁可神魂俱灭也不愿待?” 这是她头回见情人殉情,从来以为只有话本中才会有,原来高高在上的神君恢复了记忆,也仍旧会被凡世所累,抛不下红尘。 烟火声太吵,将她的声音淹没。 不想站在她身后的李玄度听见了,回她:“或许是万载千秋,神职在身委实太累,又或许是他不愿守着回忆独活过百年千年万年,即使心上人的面容早已模糊,仍走不出来。” 她问:“你也如此想吗?” 空中又炸开一朵烟花,太过响亮,她没有听见他的回答。 原本说要一起守岁,结果到最后都溜得无影无踪。 正要回房的姜晚义下意识抬头一瞥,借着院中挂得灯笼微光,正巧就看见屋顶上坐着个人。 他回屋取来一杆红缨枪,飞身上屋顶,站在他身侧,“大冷天,九哥怎么一人躲在这喝酒?” “想讨酒喝直说。” 李玄度将手中小酒坛朝他扔来。 姜晚义伸手接住,往嘴里倒了一口,皱起眉,“好苦,这若是酒那我们晚间喝得是什么?” “甜水。” “……还是玲珑清露好喝。”他将手中的红缨枪递给他,“给你。” 李玄度满脸问号:“你拿红缨枪来是几个意思?” “我去哪里给你打造一把银枪?不要钱啊?小爷没钱,你给我?” “我也没钱。”李玄度轻啧一声,起身接了枪,“不够帅。” 两个穷鬼都从对方眼里瞧出了嫌弃。 姜穷鬼:“别挑三拣四,你到底行不行?” 李穷鬼:“我会不行?这能难倒本道长?” 他站于屋顶,手持红缨枪,寒芒一点,如潜龙出水,先时还稍有不顺,后头动作流水行云,枪上红缨徒留虚影。 不是说没学过吗?这就是传说中的武学天赋? 姜晚义瞧在眼里,笑着称赞:“不愧是龙傲天,小爷都有些嫉妒了。” 若非冥府的册录上写得明明白白,就真要以为他才是李玄烛。 一式舞定,李玄度将枪扔回给他,拿回酒坛往嘴里倒了口酒,说道:“我要去趟冥府。” 姜晚义心慌,不假思索回道:“你要去就去,同我说什么。” “我需要有人守着我的人身。” “你……信得过我?” “嗯。” 姜晩义的心因他这毫不犹豫的一句“嗯”,突突跳起来,不知是慌张还是激动,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你真要去?我劝你别去,李玄烛的事……” “一定要去。” 下了几天的雪在除夕夜停了。 今日云间无月,那么黑的夜,仅院中灯笼的烛光洒在雪地上,竟让人觉得这一点光也明晃晃地刺眼,定是错觉。 良久,姜晚义才道:“那兄弟我祝你好运。” 李玄度冷哼:“谁是你兄弟。” 姜晚义没皮没脸笑道:“九哥之前还说我是你兄弟,今日就翻脸不认人。” “你整日言笑晏晏,就是怕别人不亲近不喜欢你?” 姜晚义心事被人拆穿,却并不觉得恼反而有些轻松。 “何必说破。” 他替他点起一盏引魂烛灯。 他将手中酒坛递给他,“走了,你自己喝吧。” 言罢,李玄度在脚踝处绑上红绳,闭上眼再无动静。 姜晚义叹气,心间紧张万分,却仍是生出一丝真相道明的期望。 红缨枪被他随手丢在一旁,举起酒坛往嘴里倒了一口,立马又张嘴吐掉,酒水吐在屋顶上,热气瞬间化开一滩雪水。 还是觉得难喝,他自小只喜甜食,讨厌任何苦味,也不知这么苦涩的酒,李玄度是如何往下咽的。 人生够苦了,总得尝点甜的。 姜晚义的记忆,因这一口苦酒被拉到儿时那个男人身边…… 男人是他师父,最爱饮酒,饮了酒就拿竹条抽他,将他的头摁进水缸里。 直到他忍无可忍,离开了那里…… 冥府一月,人间不过一日。 不到半个时辰,身旁安静坐着的李玄度睁开眼,哇得吐了口血,红艳艳地洒在白雪上,被夜色衬得发黑。 姜晚义忙伸手扶他,“你在下面遇上什么让生魂受伤了?” 李玄度推开他的手,擦掉嘴角残留的血迹,轻声开口:“原是我占了你的位置。” 姜晚义的大脑一下子僵住,再无法思考。 直到李玄度又说:“九皇子?琞王?呵……姜晚义,你藏得可真深啊。” 姜晚义回话声比他更轻,“我叫你别去……你非要去。” “你敢说在你内心深处,真得一点也不想我去吗?”李玄度冷笑,“别骗自己了,九哥。” 其意昭然若揭,寒气渗人的雪夜让姜晚义莫名恼羞成怒,“你以为我有得选择?你这十九年好歹还拿着皇子的身份,锦衣玉食,我这十九年颠沛流离哪一日好过?” 李玄度又往雪地上呸出一口血,“这才是你整日怼着我的真正原因。” “对!我想要得东西,你唾手可得却弃如敝履。” 姜晚义不自觉往嘴里灌了一口酒,这一次竟不觉得苦了,“你占着我的位置凭什么还来指摘我?” “你明知真相大可以自己认回去,如何不认?” “上一辈的恩怨我怎会知道?我靠什么认回去?谁会信?难道要抢了冥府的册录送去殿前?!” 若非在冥府判官殿抄了一整本生死簿,姜晚义也不会查到自己的身世,他才是真正的九皇子。 李玄度:“那你颠沛流离难道是我的原因?我自小在观中长大,也未曾享受过几日皇子的待遇,你既知真相又何必整日假惺惺喊我九皇子、九哥的来我这出气?” 李玄度冷笑连连:“不就是等着这日真相大白好来恶心我” “先前在石家村你告诉我李玄烛之事,不也正是此意?” “是,先前与你并不相熟确有此意,但后头我给你留了脸面,是你自己一次次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还来怪我?”姜晚义又拿起酒坛,可刚送到嘴边,便有一股疾风射来。 他偏头躲开,手中酒坛“啪”地碎裂,酒液溅在他身上,又流了他满手。 姜晚义站起身,将手中剩余碎片往院中底下一砸,冲着李玄度吼道:“你想打架,老子奉陪!” 反手抽出背后那柄通体漆黑的夜影刀,“日后可别说我欺你刚走完冥府。” 在院中路灯和白雪的映衬下,这把长直两刃刀闪着金属寒光。 刀格是青面獠牙的立体恶鬼模样,柄首处的麒麟状环首,挂着红绳和铜钱,耍起来叮咚响,很是威风。 可从石家村二人见面后这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外拔出夜影刀,所对之人是友非敌。 院中众人被吵闹声吵醒,纷纷披衣打开房门走出来查看。 尤二娘抬着头咦道:“哎?李小郎君在外头打架也就算了,怎么和自家人也打起来了?” 陆宸安很是不高兴,“小师弟都不陪我练剑,明日来求药一定要给他最苦的!” “师妹,这根本就不是在练剑。”祝宸宁要上前劝架。 后出来的苍清拉住他,“大师兄别管了,都回去睡吧,别一会被殃及池鱼。” “可是……” “小师兄的性子你还不了解吗?劝不住的。” 祝宸宁摇头:“小师妹你去劝一定有用。” 苍清也摇头,“我不去。” 她直觉她要是去劝,保不准就打得更厉害了。 今日定是谁劝都不管用,除非凌阳师叔来了,拿拂尘给他打下来。 堂屋房顶的瓦片“突突突”被剑挑起一排,积雪四溅,最后和瓦片一起砸落在院中,合着城中各处的炮仗声“噼里啪啦”一阵响。 祝宸宁叹气,“大过年的也不知道闹什么。” 苍清安抚他,“他们想说,明日一早就会告诉你,他们不想说,大师兄你也问不出来,还是睡觉去吧。” 白榆抬头看了半天,“小姜的功夫也不错,怎么平日里见了我就只知道躲?” 不过片刻,她便打起哈欠走回房,走前还冲着堂屋房顶喊道:“你俩谁敢踩本郡主的屋顶扰我好梦,明日就等着挨鞭子吧。” 苍清站在廊下又看了一会,才回屋去,心里隐隐不安,高低是睡不得觉了,点起烛灯在临窗的桌前坐下,取出黄纸晕开朱砂,提笔写符纸。 前几日小师兄同她说,他的符纸被大师兄要走几张,剩下的全被大师姐打劫一空。 什么时候她写得符纸威力也能像他写得那么大,便算出师了—— 作者有话说:朋友哪有那么容易就交心的呢。 第115章 苍清手上画着符, 耳朵也不曾停。 偶尔她头上房顶会有脚步声跑过,身后便会传来顶上瓦片掉落屋中,碎在地上的声音。 不知阿榆的屋顶上吵不吵, 反正她的屋顶是没有逃过被踩得命运。 院外有刀剑相击的蜂鸣声。 庭中晾衣竹竿倒地发出脆响,竹枝断折, 激起叶上积雪簌簌,院中被劈裂的桌椅一阵“乒乒乓乓”,连院门也没逃过挨揍, 铜环铛铛地晃。 今岁的除夕, 这院中人怕是都不能睡好觉了。 过完年还要请瓦匠工来修屋顶,木匠来修大门,等等,就在刚刚院墙是不是也倒了? 苍清在心里又记上一笔,架是小师兄打的,所以这帐得找宫里报。 李、姜二人之后的饷银也别想要了。 倒是没有一刀一剑砍到他们的窗户和房门, 还算是有分寸, 不然明日她就要请大师兄拿出戒尺了。 怎么外面还念起咒了? 还有骂人声。 “姜晚义,老子忍你许久了, 有本事别只会往她屋顶上跑, 土行决!” 便听院中土地刷刷凸起声,大约是挡住了姜晚义的路,听他骂道:“小儿眼瞎,连你老子我都认不出了?敢拦你爹的路,引雷决!” 哎,院中地砖也得重铺,都是白花花的银钱,小师兄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天边轰隆隆一声雷鸣, 哪有年初一打雷的啊。 小师兄声音都打颤了,还在放狠话,“呵,谁是谁爹?还是想想如何讨饶吧,坎字决!” 看来这雷威力还是不够。 “放屁!老子会求饶?老子一会就打得你跪地认爹。”姜晚义才放完话,便听外头“哗啦”一声水响,而后是怒吼声:“李玄度!老子今日新换上的衣服!” “叫唤什么?没给你扔井里都是老子行善积德,巽字决!” 苍清叹了口气,卧龙对凤雏,一样招笑…… 自己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幼稚鬼了。 “李玄度你是疯狗吗?一直咬着老子不放!” 没多久姜晚义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到底在下面还知道了些什么,这么恨?!” 没有听到小师兄的回话,只有月魄剑更盛的蜂鸣声,刀剑相击的金属声。 夹在年初一的炮仗声中。 过了许久,院里的声音总算是消停,窗外传来轻叩声。 苍清将笔搁至砚台边,起身打开窗,小师兄趴在她的窗前,满眼倦意,嘴角还渗着血。 “打完了?” “嗯。” “可赢了?” “输了。” “嗯?”苍清不可置信地看他,天下第一怎么会输?听声音也明明是他追着人在打。 李玄度翻身从窗口跃进屋,带出的风吹落桌上几张符纸。 他站到她身前,连声音都带着倦意,“我有话同你说。” 心头那份不安再次浮起,她去桌前关上窗,又拾起地上掉落的符纸,才慢悠悠转身看着他轻叹,“真要这么急吗?非得是今日除夕?” “嗯。” 苍清抬手去擦拭他嘴角的血迹,被他偏头躲过。 她的手举在半空中,又落下,“那你说吧。” 桌上烛灯燃了许久已有些暗,屋里发昏,李玄度脸上晦暗不明,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平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我之前同你说得话皆不作数,日后你只将我当作师兄即可。” 苍清怀疑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这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为何?” “我对你心意已绝。” 苍清一怔,“理由。” “你我人妖殊途,并非良配。” “理由!” “李玄烛。” 苍清慌忙上前拉住他的手臂,“我说过我不寻记忆了,我现在就选你。” 李玄度却甩开她的手,“你总有一日会想起来,你要找得人便在你身边。” “谁?” “姜晚义,不过他今生心悦之人非你,你怕是有些苦头要吃。” 苍清勉强扯了扯嘴角,“李明月,你再胡说,我可真要生气了。” “我去了趟冥府,查过转生册录,李玄烛的转世是九皇子。”李玄度苦笑道:“他才是真正的九皇子琞王,我不过是冒名的。” “不可能……” “我也不愿信,但这就是事实,他已承认,你到时可自行去问他……你们的过往。” “所以你才和他打架?” 他没有回应。 苍清再次拉住他的袖子,追问:“你心悦我,所以你才生气和他打架是吗?” 他也再次避开她的触碰,“不是,我说了对你心意已绝,别自作多情。” 苍清的手尴尬僵在空中,又落回身侧,“你胡说……你定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你还在冥府知道了些别的是不是?你说过你喜欢我……” “现在不喜欢了。”他握拳抵在唇间轻咳,敛着眼似乎很累,“你日后别再缠着我。” “你就是在骗人!”她一字一句地问他,“若我非要缠着你呢?” “那便连师兄妹都没得做。” “到底何故?你明明说过自己对我情……” 李玄度打断她的话,“无甚缘故,今日这些话我已想了许多日,并非骗你。” 他垂着眼,眼神里全然没有了往日的温柔,说出得话比窗外檐下挂得冰锥还要冷上几分。 “同你在姚玉娘的幻境中做了五载夫妻,已然厌倦,想来我也并非那么在意你,之前不过是年少初识情爱意气用事。” “你认真的?”听得这话苍清轻摇着头,不由自主往后退,握成拳的手用力捏紧,直捏得骨节泛白。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有些信了。 “是。” 他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语气冰冷,凉意直钻人心。 “李玄度,我再问你一遍,这可是你的真心话?” “是。” “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师妹何必执着。”他不看她。 指尖便在这时掐进了手心,瞬间渗出血珠子又流成柱滴答滴答落在地上,苍清将手背到身后,声音都在抖,“不后悔?” “我为何会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后悔。” “不喜欢的人?”苍清止不住发笑,“在京兆府时我原不愿与你有牵扯,怕日后难见,是你非和我剖白心意,说你愿意等我选择,如今我选择你,你却又要这般践踏我的真心?” “那是相思咒未清干净下的无知戏言,我认真想过了,你是妖,我是道士,寿数都不同。” 他说出的话冷入人骨髓,“如今我反悔了,我不愿再把年少好韶光浪费在你身上。” 外头热闹的炮仗声依旧此起彼伏,便在这嘈杂声中她回道:“好。” 好个相思咒未清干净下的无知戏言。 苍清眼角迅速泛红,不想叫他瞧见,她转过了身,却忘了背在身后的手,“既如此,那我与你便再无从前情意。” 他定然是能瞧见她的流血的手心,但他并无任何动作与言语,只轻应了声嗯。 果真是毫无情意了。 苍清咬了几次唇,才扬高声音笑着说出:“如你所愿,只当……从来皆是戏言!” “即是戏言师妹无需伤怀,今日意断情绝,来日莫要纠缠。” 苍清冷笑,强忍着心中酸楚再次开口:“李道长多虑,我日后绝无可能来缠你,你走吧。” 便听得他转身离去的脚步声,他竟真走了。 心间涌起一股火意,“等等。” 她转回身,扯下脖间挂了近十年的虎头铜铃铛,用力朝他掷去,“你的东西我也不稀罕!” 铜铃狠狠砸在他胸口又掉到地上,“咚”的一声,骨碌碌滚到了门口。 她下手很重,李玄度却没什么反应,只解下腰间的月魄剑放到桌上,“物归原主。”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路过地上的铜铃,弯腰拾起,而后丝毫不见犹豫推开门跨过门槛离去,只留房门触墙又弹回,来回轻晃最后合上,再看不见他的背影。 苍清勾起嘴角竟又笑了,可眼睛发痒,原来早已是泪潸潸。 不知就这样站了多久,晨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洒下一道直线光影。 屋外传来白榆的声音,“小姜你怎么坐在我房门口?” “昨夜打累了随便一坐,没注意是你房门口。” “你这脸上的乌青……这臭道士下手也太没轻重了,昨夜是打输了?”白榆又道:“你衣服都是湿的,不冷吗?” 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还有姜晚义的咳嗽声,“郡主心目中的江湖是怎样的?” 白榆答他:“三五知己,仗剑天涯、行侠仗义。” 姜晚义嗤笑,“江湖远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不过是一群人打打杀杀,无家之人才入江湖,郡主高官厚爵还是早些回家吧。” “哎?你别走,我给你上药吧。”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陆道长。” 屋内的苍清身形微动,终于有了动作,不知不觉竟已天亮,今岁除夕又是一宿未睡。 腿站得发麻,干涸的泪水紧紧扒着脸让人难受。 收掉昨夜桌上画得符纸,手碰到放在桌上的月魄剑,顺手摸了摸,真凉,没有一丝温度。 苍清推开房门走出去,廊下地板上还有半干涸血迹,不知是谁呕了血,她只瞧了一眼,提起裙子跨过一片狼藉的院子走到井边,打水的绳不知被谁劈得一刀两断。 井水也已结冰冻住,她施术才提上来一小桶水,探手入桶洗去脸上泪渍,洗完许久,仍觉井水冰冷刺骨。 唤来尤二娘,“二娘,做内知,杂活做不好没关系,但一定要学会管家,只有将院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主家也才会留用你。” 苍清指着院中的狼藉,“能做好吗?” 尤二娘点头,看着她的眼睛欲言又止。 她说:“二娘,我无事,你去忙吧。” 过完年再等几日他们便会启程,她已经同钱师妹打过招呼,给尤二娘在钱家谋了份差事,但能不能长久留用却还要靠她自己。 不过二娘勤勉,也许这二位可以成为浮世中相扶相伴的知己好友。 只是她苍清这一路走来相扶相伴的知己,在昨日除夕夜与她意断情绝了—— 作者有话说:之前的无奖竞猜,李道长会为爱做“三”吗? 答:目前不会,李道长为人太过正直,需要被妹宝毒打一下,接下来妹宝会教他做人。 厚脸皮,妹宝排第一,姜判官第二,小队其他人被迫融入。 第116章 原定年后过了十五便出发去矩州, 不想除夕夜打架的二人不过两日双双发起高烧。 李玄度生魂受创,又同人打架受了伤,发烧是必然的。 姜晚义则是因为在冬日夜里打完架, 一身伤还全身湿漉漉吹半宿冷风,导致着了伤寒引发的高热。 但无论是哪个, 想必心头郁结,才是引发病症的主要原因。 这可忙坏了陆宸安,又要顾外头, 又要顾里头。 尤二娘得了苍清嘱咐, 忙着修整院子,这头便帮不上忙。 祝宸宁看在眼里,很是心疼自家师妹、师弟,也跟着忙里忙外。 忙不过来时,他就请小郡主帮着看顾下药炉,给姜晩义送个药之类的。 这下晚义偶尔还有小郡主发善心照看, 小师弟却全是他在照顾。 整个家里就小师妹最清闲, 除去每日像主家上司似的,例行问一下这两人状况。 余下时间就在屋里画符纸、练术法, 甚至会提着月魄剑在院中耍剑。 开始耍得剑式祝宸宁认得出是小师弟教授, 等到后头她耍剑的姿态越发熟练,甩出的剑式他便认不得了。 喊她看顾小师弟,苍清却直接拒绝,“我同他已无情谊,无法看顾。” 月魄剑都拿在她手上,怎么就无情谊了? 祝宸宁心下诧异,“你无情意还是他无情意?” “他。” 祝宸宁只觉好笑,“又闹什么矛盾了?小师弟的守身道印不会说谎, 见了你就发红,他怎么可能无情意。” “他眉间的是守身道印?”苍清发了半晌愣,一双杏眼眨巴眨巴的,不知都想起了什么,最后只摇头笑说:“缘分已尽,不可强求。” 祝宸宁还待细问缘由,她被问得烦了,直接跑去姜晚义的屋子给他煎药。 这院里的人啊,性子都一个样,倔得很。大师兄叹口气也只能按下不提自去忙碌。 苍清刚踏进姜晚义的屋子,便听白榆道:“本郡主从未照顾过人,小姜啊,之前醉酒的人情本郡主还你了。” 姜晚义看着洒上药渍的被子,舔了下被烫麻的舌头,有气无力应声:“真是谢谢你,无以为报,只求郡主能赏口贵气,先吹凉药碗。” 苍清上前接过白榆手中的药碗,冲她笑道:“阿榆,你去隔壁给我小师兄喂药吧。” “为何?那头不是有祝道长吗?”白榆不解。 “算我拜托你的可好?记得要用刚煎好的药,别给他拒绝的机会,整碗直接送他嘴里,就像你对小姜做得这般。” “啊,又要看药炉……我还想着你来了这,我就能回屋看话本。”白榆不情不愿跨出门。 等脚步声渐远。 姜晚义问道:“他怎么惹你了?要这么报复他?” 苍清不答,只端着碗看向他,“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不敢劳烦上司。”姜晚义半靠在床头,抬手来接药碗,“将人支走,你要和我说什么?” 苍清直言,“你是李玄烛?” “他同你说了?怪不得要拿药烫他的嘴,想必是说不出什么好话。” 姜晚义吹了吹药碗,犹豫了半天,皱着眉勉强喝尽手中药,一张俊脸立时龇牙咧嘴。 大师姐的药毋庸置疑确实难喝。 桌上放着一盘蜜煎,不知道谁买的。 苍清拿了几颗递给他,搬来把椅子坐到他床旁,语气平和,“给我讲讲李玄烛的事。” “讲可以,先说好李玄烛是李玄烛,我是我。”姜晚义嘴里含着蜜饯,说话含糊不清。 “放心吧,知道你心有所属,对人情根深……”苍清忽然卡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曾经也有人用这个词对她表明过心意,最后还不是说反悔就反悔了? 苍清迁怒于人,没好气道:“赶紧讲吧,我同你保证,即使以后我找回记忆,也不会从中作梗,棒打你这只苦命鸳鸯。” 也不过半个时辰不到,姜晚义就简单讲完了她和李玄烛的过去。 苍清:“所以他定然是在冥府又知道了些什么?” 姜晚义点头,“且情况可能比前矢讲得更严重,保不齐你从前真是爱李玄烛爱得死去活来。” 苍清气笑了,不管知晓了什么,这就退缩了? 胆小鬼李明月!自以为是的李明月!这么不信她! 她说:“姜爷想不想知道郡主的心意?要不要与我合作?” 等苍清走出姜晚义的屋子,正巧听见隔壁李玄度的屋里传来说话声。 先是白榆的声音,“你躲什么,药都洒了,本郡主喂你是看得起你。” 而后是李玄度的咳嗽声,他哑着嗓子,“你突然将碗凑上来,就是为了烫死我?” “我已经替你凉过一会了,清清可是让我刚煎完就喂你,她说得话我当然要照做,”白榆的语气带着幸灾乐祸:“我说你到底怎么惹她了?她连瞧都不来瞧你,还要拿药烫你。” 屋里沉默了一会,才听他说:“给我,我自己能喝。” 白榆惊讶的声音,“吹都不吹一口就闷了啊,不烫了?” “那既然药喝完我就走了,挺好,比小姜省事,他至今还说没力气得别人喂着喝。” 白榆说着话,人就已经出现在门口,跨过门槛和站在姜晚义门口的苍清撞见。 她笑嘻嘻喊她:“清清,你才从小姜屋里出来?我就说小姜麻烦,每次都得哄着喂,我今日本想出其不意整碗倒进他嘴里,这才洒了。” 苍清朝白榆走过去,恰好和半靠在床上的李玄度对上视线,她瞥开目光,回道:“对,我一勺一勺喂得他,哄了半日呢,他怕苦得拿蜜煎哄着喝药,你不知道他喜欢吃甜食?那桌上的蜜煎谁准备的?” 白榆眯着眼笑,摇摇头。 李玄度的屋里传来一连串咳嗽声。 苍清瞧都没往屋里瞧一眼,报了一串甜食名:“栗黄、桂花糖糕、膠牙糖、山楂丁、糖豌豆、乌梅糖、蜜枣儿、玉柱糖、薄荷蜜、琥珀蜜……这些都是他爱吃的,明儿我让二娘多给他买一些哄他喝药。” 白榆点头,这回眼里带上疑惑,“你什么时候对小姜这么上心了?” 屋里再次传来咳嗽声。 苍清忽道:“今儿风大,我得去给姜郎拿屏风挡着些床。” “姜郎”两字还特意加重了音调。 说完转身往回走,推开姜晚义的房门走进屋子。 白榆听她这么一说,看了看李玄度房门大开的屋子,听到他止不住的咳嗽声,也进去替他拉过屏风挡住了床。 祈平郡主自认为她照顾人的本事,因为小姜有所精进,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又退出来,替她表兄关上房门。 姜晚义看着又走回来的苍清,轻咳着说道:“你说得那些甜食果子,好些我都没吃过。” “不重要。”苍清替他拉过屏风,压低声音回他:“明天让二娘都买了叫阿榆给你送来。” 姜晚义轻笑,“苍三娘说我吃过,我自然就全吃过。” 苍清满意点头,“合作愉快,姜郎。” “合作愉快,三娘。” 次日,尤二娘果然出门买了许多的甜食果子,大部分都被白榆拿去了姜晚义的屋里,小部分被祝宸宁送去了李玄度屋里,但后者居然一口未动,每次都是硬生生灌下一碗滚烫的苦药。 不过几日,李玄度和姜晚义便好全了。 大师姐的医术向来药到病除,但苍清没有急着出发,找得借口是:要等院中狼藉重新修整结束。 上元节时,一群人去观灯,苍清给谁都买了花灯和甜点果子,就没给李玄度买。 不过想来他也不稀罕,毕竟他赢得的花灯当着苍清的面,随手送给了路边陌生小娘子,惹得人小娘子追着要名姓。 姜晚义都瞧不下去,将自己赢来得花灯送给苍清哄她开怀,后者欣然接受,两人有说有笑,还直夸姜晚义心细,是不可多得的良配人选。 在场的没一个真是蠢人,即使在自己的感情上会当局者迷,但若是瞧别人各个都是人精,任谁都能瞧出苍清、李玄度和姜晚义三人的关系不大对劲。 苍清和李玄度非必要不讲话。 偶尔开口喊得居然是李道长和苍师妹,客气又疏离。 李玄度和姜晚义讲不到两句就能骂起来,不是你老子就是我老子,此老子还非彼老子。 偏两人何事又都要怼着讲上两句,导致老子满天飞,祝宸宁听不下去,当晚就将自家师弟训诫一番,日后才消停。 姜晚义和苍清的关系倒亲近许多,带上个白榆,三人常凑在一起不知道乐些什么。 举止亲昵,仿若失散多年的兄妹,互相的称呼居然还是三娘和姜郎??? 又过几日,在白榆知道苍、李二人已然意绝后,用星临鞭将李玄度的房门给抽烂了。 鞭子里的白灵作为苍清的好友,想来也很不高兴,每一鞭都打穿了木门,怕是又想起那扬州负心汉来。 白榆站在院中扬声怒骂:“臭道士你当初在汴京怎么同本郡主说的!” “当时做得那般决绝,不过半年功夫你就忘得一干二净,就能变心?” “啪”的一鞭子甩在门上,打出个深深裂口。 “你是被下蛊了还是被下了降头!” “汴京城怎么出了你这么个负心汉!” “啪”的又是一鞭子。 “有你这般脑子有疾的表兄,真让本郡主蒙羞!” “将作监选定的琞王府址还紧挨着平国公府,有你这般邻居真是倒了霉了。” “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啪,啪,啪,连甩三鞭。 姜晚义搬了把竹椅在一旁翘着腿看热闹,白榆若是骂累了,他还贴心地递上茶水。 然而李玄度在从始至终未出声理过白榆,屋里安安静静好似根本没有人。 等苍清从外头回来,看着这门挑了挑眉,转头问姜晚义,“你也不拦着?” 姜晚义正在磕南瓜子,“我觉得郡主骂得挺对。” 桌上小碟子里,还堆着他用手剥出来的南瓜子仁。 苍清很不客气地抓走一小把,在姜晚义抗议的目光下塞进嘴里,气鼓鼓嚼着嘴,“骂就行了,伤门干嘛?木匠昨日刚结账走人!” 正月里工费本来就贵! 她冲白榆喊道:“阿榆快停手,过来吃小姜剥得瓜子仁,我刚尝了,味道可好呢。” 转念一想,这是钱家的房子,让李玄度自己去给钱师妹说一声,应当就不用赔了吧? 她还真就冲着对面屋子喊道:“李道长,你自己去同钱师妹交代,我没钱赔。” 一直安静的屋里也真就传出声音,回了她三个字,“知道了。” 原来他在屋里啊。 此事终于作罢,当事双方都已经和解翻篇,旁人还能说什么,慢慢也就都接受了。 等院中一切尘埃落定,已是正月末,苍清六人同尤二娘和钱师妹道过别后,再次启程,朝着矩州行路。 出了泸州城,来时的路和去时的路已不是同一条。 自然来时的心境和去时的心境,也早已换过一番。 《虔心炉》卷完。 第117章 到矩州时已是二月下旬, 万物复苏。 进入黔东南,此处依山临水,山势连绵不绝, 众人只能弃马而行,同风也被寄养在了高级马行。 因过去太久, 已记不起小莲所说的寨子名,只得找人打听这附近谁家种桑,结果户户种桑养蚕, 又问姓陆的村寨也是一无所获, 深山中的寨子并无哪处姓陆。 浮生卷的地图里显示这处有神物,让祝宸宁摇卦卜出大致的方向后,苍清一行人便顺着这个方向走进深山,打算一处寨子一处寨子的找寻。 山间潮湿泥泞,满是湿滑的青苔,又多荆棘, 到处是藤蔓、蕨类, 众人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山路,心里还犹记路人的告诫:山中多野兽, 最爱在夜间袭击行人。 拄棍走了大半天, 苍清实在是精疲力竭,哪怕今日穿着裆裤和平头鞋,走起来依旧不顺,鞋底沾满湿滑的泥,树木横生出的枝节,将纱罗裤裙刮破好几道口子。 见天色已近黄昏,便找了临溪的一处高地,打算安营过夜。 分配任务后, 苍清同大师姐、李玄度去拾柴,她在前头拿月魄剑当砍柴刀。 陆宸安摸着自己腰间的宝剑,连连惋惜,“小师妹啊,你这般真是暴殄天物。” “小师弟你怎么舍得自己的佩剑被如此糟蹋呢?你就惯着她吧。” 大师姐并不知情月魄剑原主就是她,苍清只笑答:“这叫物尽其用,哪来那么多怪物给我杀?说是这山间有野兽,可一路行来,竟连只野兔、山鸡都无。” 李玄度一路无言,并不参与她们的聊天,只跟在她后头拾她砍下的柴。 苍清也没主动搭理他。 等他们拾完柴刚在营地升起火,姜晚义那边三人也已带来了晚饭。 看着姜晚义手中提着的几尾鱼,苍清顺手掏出月魄小剑扔给姜晚义,“拿去削鱼鳞。” “……”陆宸安捂眼,“那么漂亮的小剑,简直是……” 祝宸宁接口:“焚琴煮鹤。” 苍清毫不在意,对姜晚义喊道:“姜郎!一会在浅溪里洗干净些!别带鱼腥味回来。” “……” 之前行路时也有在外夜宿的时候,但在深山老林里还是第一次。 众人围着篝火坐了一圈。 白榆仔细地吃着烤好的鱼,她的鱼是有人精心处理过的,一点焦碳都没有。 她问道:“不是说这里多野兽,点着篝火会不会将野兽吸引过来?” 李玄度和姜晚义同时答道:“会。” 又互相嫌弃地看对方一眼,别过脸。 苍清正往自己手上的烤鱼里加盐粒子,“晚上两两一对轮流值夜。” 二月末矩州的夜晚实在是很冷,不点篝火不行。 祝宸宁:“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布阵。” 陆宸安:“我可以撒驱兽药。” 苍清啃着硬邦邦的饼和没啥滋味鱼肉,一口拒绝,“不行,没有野兽来,明日怎么开荤?” 又道:“晚上值夜,麻烦李道长同……” 白榆抢答,“我要和小姜。” 苍清:“可以,李道长和大师兄。” “嗯???祝道长不是一直和陆道长的吗?”白榆不解,嘟囔道:“你若是这样安排,那我要和你。” 苍清笑道:“那姜郎就同大师姐吧。” 祝宸宁又反对,“晩义长得太俊。” “?”苍清很无奈,“李道长不能和姜郎排在一起,他俩放一起过于浪费,大师兄和大师姐也不能一起,太弱。” 陆宸安弱弱说:“小师妹小师弟啊,你俩就不能一起吗?” 苍清和李玄度同时回道:“不能。” 众人面面相觑:真默契啊…… 苍清咬着牙,恶狠狠冷哼:“我俩相看两厌!不能排一起!” 姜晚义:“我同三娘,这总没人反对了?” 是没人反驳,但陆宸安问:“晩义为什么喊小师妹三娘?” 姜晚义拿眼瞧李玄度,勾着唇回道:“陆道长有所不知,她在妖族里排三,何况她在无忧道长门下,上有二位师兄师姐,不也算排三吗?” 苍清点头,“正是如此。” 陆宸安也惴惴看了眼一旁的李玄度,“晩义知道的还挺多……就连我们也不知道小师妹在家中原来是排三。” 李玄度看着没什么反应,“赶紧决定,我一人都成,再拖下去天都亮了还值什么夜。” 苍清叹气,“要不抓阄?” 最后抓阄决出,苍清同陆宸安,李玄度同姜晚义,祝宸宁同白榆。 想来是谁都不满意,但苍清拍案决定不改了,这是天意。 于是其他人都围着篝火,自去找了个舒适的地方休息,苍清同陆宸安在离篝火最近的地方,背靠岩石值夜。 她发着呆,偶尔往篝火里添把柴,大师姐压低声问她:“小师妹,你同晚义是怎么回事?” 苍清瞧了眼篝火边,似乎已经睡熟的另外四人,轻声回她:“他就是我在找的人。” “所以你现在的……心上人是他?” 苍清没有立时作答,目光无意地扫过对面。 篝火对面,倚树而睡的李玄度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似乎已经睡熟。 可有人熟睡时,手还能紧握成拳吗? 苍清勾起唇角,笑回:“如李道长所愿。” “那你和小师弟是完全不可能了?” 苍清笑带无奈,“大师姐,这么好的月色,怎么提这么扫兴的事。” 又说道:“大师姐是觉得姜郎一表人才,比不过李道长吗?” 大师姐:“那到不是,只是毕竟觉得可惜,小师弟不是薄情寡义之人,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在里头。” “无论有无误会,是他言而无信在先。” 她的目光又透过篝火落在对面人的身上,火光映得她眸光灼灼。 “他说过他绝无可能后悔,我也说过绝不会纠缠,大师姐就别操心了。” 陆宸安依然不死心,追问:“若他后悔了呢?小师妹会原谅他吗?” 苍清往篝火里添了根柴,轻声回道:“假使真有这么一日,就算他跪在我面前将真心剜出来给我,苍三娘也绝不会吃回头草。” 陆宸安叹口气,“可是晩义……” 苍清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摇摇头阻止大师姐继续说下去。 篝火对面四人里,至少有两人在装睡。 她莞尔,“大师姐,姜郎向来睡眠浅,再说下去该将他吵醒了。” 陆宸安又叹气,之后再无他话,静寂的林中只有柴火燃烧的桀桀声,和似远似近的夜枭、山魈偶尔传出的怪叫。 一个多时辰后,她先弯腰喊醒李玄度,“李道长,该醒了。” 对上他温和明亮的双眼,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回到了从前。 她移开眼转身又去喊姜晚义,蹲在他身前伸手推他,“姜郎,快起开,该我睡了。” 姜晚义被她推醒,惺忪着眼,嘟囔:“三娘就不能另去寻处地?” “小仙姑我就要睡你这。” 身后传来一声鞋子踩碎树枝的响动,大该是他站起了身,这么好的身手,竟也会踩到树枝暴露形迹? 苍清没回头,只管粗鲁地推开姜晚义,“赶紧起开,别独占着阿榆。” 而后盘腿坐下,找了个舒适的姿势,靠在白榆身侧,闻着她身上的香气,香香甜甜入梦。 姜晚义和李玄度近来不对盘,值夜的这段时间,互相一句话未说,各自默默往篝火里加柴,你一把我一把,倒是把火烧得极旺。 等到了点,李玄度去喊醒祝宸宁,转头却见姜晚义愣在白榆和苍清面前,跟着他的视线看下去,白榆倒在苍清盘起的膝上睡得正香,苍清一手压在白榆的身上,另一手护着她的头。 无论叫醒哪一个必然会吵醒另一个。 就听姜晚义说道:“我继续。” 李玄度同时也说出这句话。 两人又要为这么一件小事争执不下,祝宸宁赶忙打圆场,“晩义去睡吧,我有几句话想同小师弟说。” 姜晚义也不坚持,自去寻了处地方休息。 过了许久,往篝火前添柴的李玄度说道:“大师兄有话直说吧,眼下只有我二人还醒着。” 祝宸宁犹豫再三,斟酌着开口,“我瞧着小师妹对晩义似乎有了些不同。” “嗯。” 李玄度垂着眼看熊熊燃烧的篝火,思绪飘到临安那个落满雪的小院中。 她那时刚学会引火诀,他在院中练剑,窗户下射出来一团乱飞的小火星子,差点烧了他扬起的衣摆。 她兴奋地喊他:“小师兄!小师兄,我引出火星了!小师兄……” 一声声亲昵的呼喊犹在耳畔,同火星子一起溜进他的心里。 耳边大师兄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拉回。 “我不知你到底有何苦衷缘由,你自己的事自有决断。”祝宸宁叹气:“但小师弟真就一点不后悔?” “后悔什么,如今她瞧着不也很开心吗?” 李玄度拿棍随意拨着篝火,竟又开始出神。 他曾与她同执一把剑,同握一支笔,耍同一套剑术,画同一张符纸。 亲眼看着她的火术由火星子长成绚烂的烟花。 也曾睡同一张床榻,饮同一杯茶,念同一句咒语。 但这些日后都不会再有,被他亲口断在除夕夜说出得那些话里。 他没教完的刀法,以后会有别人教她,那人有那么多稀奇的把戏也比他会哄人开怀。 等时间久了她就再也看不上他的剑术和符咒。 耳边又传来大师兄的一声叹息,“这话就骗骗小师妹得了,若不然你为什么不肯上药?手上还留着小狗印。” 李玄度没再应声,只是将手背去了身后。 后悔又能如何?他亲手将她推到李玄烛身边,亲手扯断了同她的姻缘红绳,她也说了绝不会吃回头草。 她的伤心只会有一时,等记忆恢复,他屁都不是。 见他不说话祝宸宁也没再劝,最后说了一句:“你从小就是这么个倔性子,只望你日后莫要悔断肠,到时我可不会替你在小师妹那说好话。” “嗯……”篝火“噼啪”爆了一下打断他后头的话。 夜晚便在篝火燃尽时悄然退场。 等另外几人一觉睡醒,天已经大亮,夜里无事发生,没有任何一只自投罗网的小兽,自然也没法开荤。 稍作收拾开始赶路,今日天色阴沉,惨淡天光透过云层,又穿过茂盛的枝叶洒进林间,所剩无几,使得周遭一片昏暗的绿。 行了一段路,众人发现周围所见景象,怪石嶙峋、树木繁茂,和刚刚并无不同,他们似乎在原地打圈,竟迷路了。 苍清:“大师兄,有阵法?” 祝宸宁摇头:“并无阵法。” 还未等她再发问,李玄度便道:“也无结界。” 难道只是因为林中景物长得太像了? 姜晚义来回拨着地上杂草,偶尔蹲下身查看,“奇怪,地上有野兽行动的足迹,怎么会一路行来一只野兽也未见?昨夜明明有听见山魈的叫声。” “你都认得出?”白榆凑到他身边蹲下,指着地上一个脚印问,“那这是什么野兽的足印?” 姜晚义笑道:“这脚印你问问三娘就知。” 苍清也凑上前,“是狼的。” 三人又说笑成一团,苍清脸上挂着还未落下的笑,转头对李玄度说道:“既然没有外界因素,就烦请李道长用罗盘给我们找个方向吧。” 李玄度还未应声,姜晚义说道:“认路我也在行,倒也不必麻烦李道长。” 于是苍清又转回了头,“那姜郎还不快前面带路?” 相比于同李玄度说话时的疏离,她同姜晚义看着就要熟络许多。 陆宸安看在眼里,是打心里害怕小师妹真就移情别恋,她打断这二人的说笑,随口胡诌了个话题,“我们出门在外也不好暴露身份,不如就以兄妹姐弟相称,师兄年龄最长是大哥儿,我自是大姐儿。” 白榆说道:“若是这么算,我排二,清清又是排三。” 姜晚义却拒绝,“我同李道长同岁可不好排辈。” 祝宸宁奇道:“既然同岁那晩义为何还未束冠?” 姜晚义笑着说:“家中已无长辈,无人替我行冠礼。” 他语气轻快似乎并不在意,但祝宸宁还是觉得自己真是多嘴,夜里醒来都要甩自己一嘴巴子。 苍清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气氛有些沉寂,还是姜晚义自己先打破这古怪氛围,笑道:“我排二,让李道长排三。” 李玄度也哼笑,“自然是我排二,你排三,你正好同苍三娘凑一对。” 姜晚义:“你想做老子的便宜兄长,想都别想。” 李玄度:“老子稀罕做?” 此事在老子声中无疾而终。 苍清最终提议,对外称六人是同门,喊名字或师兄弟姐妹就行。 陆宸安立马道:“那小师妹啊,你就不要老是李道长李道长的喊小师弟了,还是像之前那般吧。” “好的。”苍清很听话,张口喊道:“李师兄。” 陆宸安:“……” 李玄度正侧耳看着不知何处出神,听见她的声音,本能回头应了一声,“何事?” 见他神色有异,苍清也朝着他刚刚看得方向望去,“李师兄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李玄度答道:“没有,只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 苍清凝视了半晌,也肃容正色道:“我似乎闻到一丝及浅的腐臭味,又像错觉。” “先找出路吧。”李玄度翻手取出罗盘,又道:“苍师妹,借剑一用。” 苍清也不问作何用处,将月魄剑递于他。 六人的队形便成了李玄度和姜晚义两人走在最前头,祝宸宁和陆宸安居中,苍清和白榆垫后。 行了一段路。 白榆对她说道:“今日的路要比昨日好走许多,没有那么多刮衣服的藤蔓、树杈了。” 苍清压低声回她,“你探头朝前看看,小姜早替你将树杈都砍干净了。” “他为什么要替我砍树杈子?”白榆果真探头去看,“你又怎知不是替你砍的。” “阿榆不要明知故问。” 白榆叹气,“那你呢?” 苍清对她眨眨眼,“无论我心悦谁,我的心意同你的心意永远都不矛盾。” 李玄烛的事,大家都多少知道了一些,昨夜白榆并未睡着,也一定听到了她与大师姐的谈话。 “阿榆,你可以因为自己的心意不在此处,装作看不出来,但绝不要因为我。” 何况,她自有为她砍去树杈子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说:友情提示: 这一卷,妹宝的性子会因由变化多端,甚至会变得更不要脸,脸皮之厚恐怖如斯,限定版妹宝,不是ooc。 第118章 没过多久, 周围景象发生变化,耳边出现潺潺流水声,显然已经绕出刚才的所在之地, 脚下也成了石土相间的土路,但队形未变。 苍清依旧和白榆在最后头讲私话。 苍清有意帮人打听, “你之前同我说你有郡马爷的人选,是谁?你喜欢他吗?” 白榆敛起眉眼,是谁啊? 这人曾在出公务时, 因她的轿辇挡了他捉妖的路, 一箭射在她的轿顶上,还大放厥词:“别对着干?不过就是个草包郡主,小爷我偏要干。” 她当时坐在轿中,听着他踩过轿顶追妖而去,二人连面都未见上,梁子就结下了。 那……喜欢他吗? 她不由自主微微勾起唇角。 白榆许久不答话, 苍清只好又问:“姜郎的样貌品行可符合郡马爷的要求?” 还未听到白榆的回答, 前面人停下了脚步,苍清朝前喊话:“怎么了?” 前头传来回答:“前方有人。” 荒山野岭的有人, 便意味着离村寨很近了。 苍清往前头走去, 站到李玄度和姜晚义中间,他二人虽并排而行但离得很远,中间空出一大块地,又挤进来个白榆,依旧有余。 前方林间传来金属清脆的相击声,叮叮当当一阵响,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能听出来人很慌张, 狗撵似的跑得极快。 一个靛青色身影,从远处的小土路上跑下来,越跑越近,便看清他穿着黔东南苗人衣裳,头上身上都戴着大量的银饰。 怪不得跑起来一路响。 忽而见到他们一行六人,也很诧异,惊讶过后,这人喊道:“有怪物!快跑!!!” 开口竟是带南方口音的官话。 很快人冲到几人面前。 李玄度拉住他,“什么怪物?” 这人显然跑了许久,上气不接下气,吞咽几次吐沫,才喘着气道:“没看清,你们也快跑吧!” 众人立马戒备,然而等了许久,也未见他说得怪物追击过来。 苍清:“……怪物呢?” “可能是没追着了?”这人回头反复看过几次,也缓过来神,自我介绍道:“我叫傅识,看几位的穿着不是本地人吧?可是从江南而来?” “我们从京城来这里寻人。” 离得近了,苍清才仔细打量起眼前这人来。 身形颀长,约莫有六尺多,比小师兄还高出小半个头。 模样俊秀,光看脸倒像个书生,如此儒雅之人配这一身异域服饰,还真有种别样的风情,最奇怪的是竟还让人觉得有些眼熟,好似哪里见过。 苍清又问:“这附近是有寨子?” 傅识听到她是从京城来,稍显失落又很快回道:“再走十几里路便是我住得术青寨。” 白榆惊讶道:“十几里?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毒虫最喜阴,我今日出门是替我家娘子来捉虫,结果不知为何平日里常见的毒虫,全然无了踪影,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 经他这一提醒,众人也忽而意识到,这一路来不仅不见野兽,也无毒虫,确实不寻常。 傅识还挺热情,“你们是来寻人?寻谁?也许我能帮得上忙。” 好容易才遇上个本地苗人,自然是不能放过,苍清便问:“此处可有姓陆的寨子或是人家?” “姓陆?”傅识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注意到他的神色,苍清立马追问:“你认识?” 傅识虽有犹豫,却还是回道:“我家娘子便姓陆。” 苍清:“那你家院子里可有一颗大桑树?” 傅识点点头,眼里更是犹疑,“你们到底是谁?” “我们受人所托,要将一件东西带到这陆姓人家去。”苍清也不瞒他。 “什么东西?” “要见到你家娘子,确定了身份才能告诉你,烦请傅郎君替我们引荐。” 苍清说得很诚恳,傅识瞧着却犹豫不定。 踟蹰间,他摸了一下后脖子,抬头望天,“下雨了?” 苍清心中突生警觉,鼻尖又闻到那似有似无的腐臭味,正要动作,李玄度比她快一步,一把拉开傅识。 刹那间,傅识原本所站之处,从天上打来个黑乎乎的东西,速度极快看不清模样,同月魄剑相击,发出“铛”的一声金属声,似砍在硬物上,随后那怪物“吱吱吱”鸣叫着消失无踪。 傅识吓了一跳,左右瞧着,“定是那怪物追过来了!赶紧跑吧!” 他转身又要跑。 李玄度拉住他,“傅郎君瞧见的怪物是什么模样?” “就是刚刚那巨大的黑影啊,忽的不见了,忽的又追在身后,我之前也未见过,不清楚它到底什么模样。” 苍清抬头往上看,除了交错的树枝、茂密的树叶和阴暗的天空,什么也没有,“难道这就是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的东西?” 姜晚义拔出夜影刀平靠在肩头,带动环守上的铜钱叮咚,“如果是的话,那一定就是它将周边的野兽毒虫都吓退了。” 苍清点点头,脖侧忽然一凉,有什么黏腻冰凉的东西滴在她身上,一股恶寒迅速传遍全身,激得她缩了下脖子。 心中突生奇怪的情绪,具体什么情绪也说不上来,只知五味杂陈,极是不爽利。 连摸都没敢探手摸,也来不及抬头看,本能之下,几步躲去李玄度身旁,抓着他的手,举起月魄剑朝她原先所在之地刺去。 李玄度也正好伸手来拉她,动作丝滑地护她在身前,二人一前一后,无比契合共执一把剑。 天上冲下来一团黑影,正冲着她刚刚所站立的地方。 这一次月魄剑不知为何愣在空中,姜晚义的夜影刀先迎上这怪物的袭击,又是一阵似吱吱又似沙沙的鸣叫声,黑影再次消失无踪。 见没了动静,苍清方才松开李玄度握剑的手,李玄度也放开了护在她身前的手。 这该死的肌肉记忆,和配合无间的默契。 苍清尴尬地站去白榆身旁,想了想又走到姜晚义身后,小声解释:“我刚刚手上没有趁手的武器。” 李玄度也转开脸:“换做谁我都会拉的,是吧傅郎君?” 傅识犹在惊慌中,一脸不明所以,“啊?嗯。” 也没错啊,刚刚这位郎君还救了他一命,就是自己被拽个踉跄,没人扶罢了。 姜晚义乐得看戏:“还是说说这防不胜防的怪物该怎么解决吧。” 苍清:“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于是众人在傅识带领下,动身往前行,那股似有似无的腐臭味较之前更浓郁了。 几人皆是一脸防备。 陆宸安出声:“小师妹、小师弟,你们不觉得那怪物的叫声很耳熟吗?” 李玄度:“好像是有些熟悉,但想不起来。” 陆宸安提醒他:“你九岁那年和你的小青梅,送我的大公鸡,忘了?” 小青梅显然在说苍清。 李玄度面露尴尬,“师姐是说喂鸡的毒虫?” 这一提,苍清也想起来,那年大师姐痴迷黔东南蛊术,心血来潮,不知从何处弄来几只毒虫,宝贝似的养在罐子里,谁都不给碰。 结果不慎跑出来一只毒蝎,苍清年少无知,想也不想一爪子拍上去,登时她和毒蝎具倒地。 要不是师父发现的及时,苍清小命当时就交代了。 后来,记仇的苍清和小师兄一起,偷出大师姐的毒虫,全数喂给了观中饲养的大公鸡。 当然最后挨罚的只有小师兄。 也许陆宸安原本在蛊术方面也能有些造诣,但最终这蛊术上的前程,是断送在了苍清和李玄度手上,她只得到一只百毒不侵的大公鸡,从此成为她试药的好伙伴,造就了她现在制药上的成就,也算是阴差阳错。 回首往事,苍清也面露尴尬,大师姐这是故意提得吧,明明可以直接说这怪物的叫声像蝎子,非要先提一嘴大公鸡,她现在要不要跪下磕头道歉? 看着陆宸安一脸戏谑,苍清嗫嚅:“这怪物是蝎子啊……” 白榆问道:“蝎子还会叫?” 陆宸安答:“倒也不是真得叫,有些蝎子的尾针或鳌肢在攻击和威吓猎物时,会发出吱吱吱的响声。它这么大,鳌肢摩擦发出来的声音也随之变大,合着风声自然就有些变调。” 姜晚义转着手中的刀,“所以刚刚那坚硬如铁的东西是它的须肢?” 李玄度道:“也有可能是尾针。” 可这么大的怪物,为何眼下又全然没了踪迹?莫非能忽大忽小? 陆宸安奇道:“蝎子昼伏夜出,既然跟了我们一路,昨夜为何不出手,眼下白日里反而出手了?” 傅识颤巍巍解答:“毒蝎喜暗厌日,还喜绿光,今日的林间绿莹莹一片,怕是激发了它捕食的兴趣,要不我们赶紧跑吧。” 这不是普通的毒蝎,是怪物毒蝎,这么慢慢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脱困,他求助的目光看向李玄度,偏偏后者不为所动。 再看另一位拿刀的郎君,更别提了,每次在他要跑的时候就将他拦住,简直是铁石心肠。 “哎!——”傅识深深叹气。 苍清抬头望天,鼻尖轻嗅,“它似乎就在我们上方如影随形。” 可它身形鬼魅又砍不动,要如何除掉呢? 谁知道它哪一次又会突然冲下来,万一不小心要了谁的命可怎么办? “哎——”她也长长叹了口气。 接下来半盏茶不到的功夫里,她同傅识一起唉声连连。 陆宸安听不下去,“小师妹这是怎么了?” 这么一说,苍清才意识到自己在叹气,心里确实很忧愁,愁得她满头青丝都要白了,她也不可思议,“我在烦什么?” 正这么想着,心中万千愁绪又消失了,换上另一种别样的情绪。 白榆拉住她的手,“清清别怕,我保护你。” “我看上去很害怕?”苍清问。 这里除了傅识哪个不是身怀绝技,她有必要害怕吗? 白榆点头,“你手都在抖。” 苍清的身体的确止不住地打哆嗦,心中泛起无边的恐惧,竟越想越怕,她握紧了白榆的手,也依旧没让心下好受些。 傅识跟着说道:“我倒确实很害怕。” 苍清朝他看去,他竟也在瑟瑟发抖。 “又不是鬼,你怎么怕成这般?”李玄度的声音从她后头传来。 她莫名烦躁,嘟囔了一句,“要你管。” 恐惧感莫名消失了,一股难言的憎恶感,又在此时蹿上心头。 苍清心里没来由的烦躁不安,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最后不自觉停下脚步,紧跟在她身后的李玄度立时踩到了她的鞋。 苍清回头,控制不住地皱起眉,极其厌恶地说道:“你跟这么近做什么?不知道我烦你吗?离我远些。” 回身用力推了他一把,李玄度不防她,踉跄着退后两步。 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停下脚步看过来,她身侧的白榆震惊,“他再讨厌,清清的反应也不用这么大吧?” 第119章 见所有人都朝她看来, 苍清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看了眼犹在震惊的李玄度,不知为何心砰砰直跳, 刚刚的厌恶感消失了。 不过一刻钟,她的情绪和性子竟转换了数次。 如今瞧着小师兄心里只剩无限荡漾, 她红着脸低下头,羞答答捏着嗓子说道:“你们做什么都瞧我?” 这扭捏作态的话刚出口,所有人都发现了不对劲。 姜晚义侧头, 狐疑地打量她, “三娘,你这是怎么了?” “我……”苍清自己也慌,可说出来的声音细弱蚊蝇,她又拿眼偷瞧李玄度,见他还看着自己,更是面皮发烫, 完全抬不起头来了。 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所有人都停下脚步, 探究好奇地看向她,这下她更是觉得自己的心意被所有人都瞧穿了, 脸红得能滴出血。 这样的状况没持续多久, 苍清心里忽然又觉得开心不已,就好像天大的喜事全在同时发生,忍不住笑起来,诡异的是一旁的傅识竟也跟着笑起来。 她捂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胃腹发疼,感觉要就此笑死过去。 好不容缓了一些,苍清终于想到原因, 抬手摸向后颈,又用另一手指向正笑得开心的傅识,艰难地笑着说道:“我同他定是哈哈……中了那哈哈哈哈……怪物的毒。” 那怪物滴在她身上的不明液体估摸有毒,她现在大概率是毒发了,所以才会情绪如此多变。 虽情绪还在不停转变,但好歹心里有了方向,苍清总算勉强冷静下来,能做些思考,赶紧转身对阿榆说道:“若那东西再来……” 话未说完,刚刚还在笑的她就带上哭腔,红着眼泪水连连,“你便用鞭子……将它困住呜呜呜……” 满心的悲伤让她话不能成句,心仿佛都被揪成团,皱巴巴的沟壑里全塞满了鼻涕眼泪,堵得心头发闷。 只能一边抽噎一边拿袖子抹眼泪,勉强将话说完,“它若是变小,你也要收紧鞭子,呜呜……” 越说越伤心,眼泪控住不住地“啪嗒啪嗒”掉,她想到之前推了人,心里头更加难过,转头对李玄度说道:“呜呜……刚刚不是有意推你,对不住……我怎么能这么坏呢。” 李玄度皱着眉,转开了眼,“无事,不用放在心上。” 苍清哭得梨花带雨,陆宸安看得心疼,上前去拉她,“小师妹别说了,这时候还在想着出主意,赶紧让我瞧瞧。” 不曾想手刚碰上她的脖子,苍清一把将人推开,“别碰我!” 刚刚还在哭得人,这会又自顾开始在原地转圈跺脚,一个劲说着,“好气啊!” 她忽然瞥见持刀的姜晚义,立刻柳眉倒竖,“姜晩义,你手中的刀是在挑衅我吗?” 也不等人回话,手掌一翻一团火就冲着姜晚义打了过去。 姜晚义转身躲开,可接二连三的火球不停朝着他打去,他又不能还手,只能急急出声喊道:“三娘住手!” 他这一喊苍清还真就停手了,转回身又朝坐在地上的陆宸安走去。 陆宸安没有李玄度那么好的功夫,那一推直接被推倒在地,见苍清朝自己过来,吓得屁股往后挪了两步。 苍清是要上前扶她,可又在半路笑起来,嘴上断断续续说着:“大师姐……哈哈哈,对不住哈哈哈哈……我控制不住。” 怎么听都像是在嘲讽。 众人:“……” 祝宸宁赶忙扶起陆宸安,这回没人再敢靠近苍清。 众人瞧着这场面,看看身旁同她差不多情况的傅识,姜晚义提议,“不如先将三娘和傅郎君捆起来,李兄不是有那什么捆仙绳吗?” “不行。”李玄度断然拒绝。 姜晚义挑眉瞧他,“怎么?李兄不舍得?” “不是。”李玄度沉着脸,“捆仙绳她受不住,我只是同她意绝,但依旧是她师兄,也并不打算谋害她。” 妖用捆仙绳,那真是自讨苦吃,但用普通的绳子对她而言想来无用。 姜晚义了然笑道:“可相比于文弱的傅郎君,三娘瞧着更危险,随时可能出手伤人。” 李玄度冷着脸,“相比于我师妹,姜爷还是关心关心随时会出现的怪物吧。” 一滴粘液就在这时落在姜晚义的脚边,他骂道:“李兄可真是乌鸦嘴!” 头顶立时冲下来一个黑影,还好他反应够快,这一次没用夜影刀去挡,退开数步躲过攻击,出声喊道:“白榆!” 白榆的鞭子早就拿在手里,朝着黑影甩去一鞭,鞭尾快速缠住那道黑影,又轻轻上提,黑影被拉到近前。 众人终于看清它的真面目,果真是只通体暗黑的蝎子,尾针高高竖起朝着空中乱刺,两只如大钳般的须肢挥舞着,全身使劲地扭动想要挣脱束缚,带动口涎四溅。 知道这蝎子的口涎有毒,自然得躲避,挥剑的、挥刀的、护人的乱做一团。 怪物毒蝎坚硬的胸甲,被星临鞭上的榴花形刀片磨得滋滋作响,像指甲划过玻璃,听在耳朵里简直是煎熬。 它见自己被卷住无力挣脱,身形忽的缩小,白榆谨记着苍清的嘱咐手腕一转,星临鞭依附着它也随之收紧。 可它竟越缩越小,恢复成不到手指大小的普通蝎子形状,鞭子再卷不住它,它爬在鞭身上反过来朝白榆攻击,速度极快顺着鞭子就朝着手柄处爬来。 姜晚义挥刀砍向毒蝎,却只砍中星临鞭发出重重的金属蜂鸣声,它爬动得速度太快了。 李玄度朝着毒蝎打出一张杀妖符,但也只是阻了它一会,反而是鞭子里的白灵向来怕他的符纸,鞭子整个剧烈颤动起来,他只得罢手。 眼看着毒蝎离人越来越近,情急之下,姜晚义拉住白榆握鞭子的手,“阿榆松手!” 白榆反应自是不慢,正要松手,苍清却长吁短叹地拉住鞭子的另一头,鞭身上锋利的榴花状刀片此时是张开的,瞬时划破她的手心,流出的血顺着鞭身往下淌。 她似无所觉,只知叹气,“哎——” 已经接近手柄的毒蝎被鲜血吸引,立马掉转头,冲着鞭尾快速爬去。 众人皆惊,纷纷出声朝苍清喊道:“你做什么!?” 李玄度的反应最快,收剑回鞘,二话不说就冲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腕想强行叫她松手,“放手!” 苍清依旧叹着气,手上暗自与李玄度的手较劲,就是不肯松手。 在毒蝎爬到她面前时,她空着的手快速覆向毒蝎,唉声叹气地念咒语:“炎焱炽焰,哎……” 一年多的配合让李玄度即刻会意,一手还握着她的手腕,另一手快速掐诀,帮着她念全咒语:“炎焱炽焰,神火天降!” 苍清的掌心瞬间爆出连串火焰,顺着绷直的鞭子快速游走而去,如一条游龙快速窜到白榆那头,速度比毒蝎还快。 白榆烫得抓不住手柄松了手。 苍清随后也松开手,星临鞭掉在地上,火焰消失,她提溜起被烧焦的毒蝎给众人展示,“哎,原来就是这东西。” 事情发生得太快,众人还未接受事实,毒蝎就死了。 李玄度松开她的手腕,“你不要命了?!就不怕还没将它烧死,自己先被毒死?” “我本来就中毒了呀。”苍清从叹气的状态又变成恐惧的模样,发着抖从李玄度身边连着退开好几步,捂住心口,颤声对他说道:“你别说话,太凶我害怕。” 说完还打了个冷战。 李玄度:“……” 他凶了吗? 一旁的傅识正在哭,涕泗横流,“太吓人了。” 李玄度:“……” 这时候不需要气氛组好吗?! 回神的陆宸安小心翼翼靠近苍清,“小师妹,你现在这情态可还会变啊?我给你瞧瞧伤。” 结果苍清瞪她一眼,自顾将手中的毒蝎丢到地上,恶狠狠踩上几脚,“可恶!可恨!” 她垂下的手还“滴滴答答”地在流血,已经在地上流了一小滩,这阴沉的表情,配上这动作模样,像极了正在行凶的杀人恶徒。 陆宸安忙退开数步,朝众人求助,“怎么办?” 众人皆摇头,谁敢在老虎头上动土,活腻了? 活腻了的李玄度走上前,刚靠近,苍清的掌风就朝他袭来,他挡下一击,反手擒住她手腕,结果她另一只手迅速给了他胸口一拳。 李玄度嘶了一声,这手劲还真大,来不及先揉揉被打得地方,强行将她制住。 “放开我!我讨厌你!” 不顾她的叫骂,掰过她在淌血的手,转头对陆宸安说道:“大师姐,赶紧。” 苍清却又开始哭,眼泪说掉就掉,“小师兄你松开些,弄痛我了。” 李玄度一惊,手上立刻松了力道,却不敢真得放手,等陆宸安包完手上的伤,再检查过脖子后头被毒蝎口涎滴上的地方,苍清已经又换过两次状态。 检查完苍清,陆宸安在姜晩义的帮助下,也查看了傅识的情况。 “脉象紊乱,滴过口涎的地方已经呈蛛网状蔓延开,而且有继续延伸的趋势,这是蛊毒吧?” 李玄度问:“大师姐可能治?” 陆宸安摇头,她对蛊术不在行。 傅识叹着气开口,“哎——看那蝎子想来就是蛊毒,蛊毒向来只有下蛊之人知道解法,哎,我带几位去找我家娘子吧,她是极其厉害的蛊师,也许有法子,哎——” 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消息,还偏是这种语气说出来,众人闻言,面上都不太好看。 蛊毒这东西他们多少也都听说过,不同派别养蛊之法不同,有时候两方派系或寨子斗法时,经常是死伤无数,原因正是蛊毒难解。 若是被下蛊,能找到高人解蛊当然最好,但更多时候,高人都不愿出手。 一是既然中蛊必然是得罪了何人,高人解蛊等于是同下蛊之人宣战,大多数能解蛊的高人,都不会愿意随意与另一位下蛊人结仇。 二是高人解蛊就是在同下蛊之人斗法,解了,下蛊之人被蛊术反噬,反之亦然,所以没点交情,谁会愿意替陌生人解蛊。 只能盼望傅识同他家娘子感情好一些,毕竟他和苍清中得是同种蛊毒,他有治,苍清便也有得治。 李玄度沉着脸,深深蹙着眉心,偏苍清正在害羞,扭扭捏捏在他怀里红着脸,细声细气说着话,“你可以松开我了。” 好好一句话,用这样的情态说出来就变了味,若不是中了毒,苍清这辈子大概都不会这么说话。 李玄度无视了她的话。 就这么过了片刻,怀里人安安静静没了动静。 他低头一瞧,对上她油光发亮的眼睛,如一只正要偷腥的猫。 她不知又换了何情态,见他看她,竟说道:“玄郎不要这样看我,我快要被你迷倒了。” 李玄度也愁得要叹气了,一言不发抬手封住她的心脉,怀中人立时昏睡过去,等背起她,李玄度才对傅识说道:“麻烦傅郎君前头带路吧。” 傅识正在发脾气,“带什么路!和你们很熟吗?你们不会自己走?” 还用苗语骂了句什么话,转身就要往来时的路跑。 众人:“……” 最后只能由姜晚义强行拉着他,好说歹说哄着上了路,差一点就要拿出捆仙绳。 在傅郎君时而哭,时而笑,时而又怒,变着情态的说话声中,众人离术青寨越来越近。 也算是摸出了些门道,除了发怒的时候难以接近,其他时候思想逻辑依旧很顺,而什么时候换什么情态完全不可控。 但无论哪种情态,都不好受,笑得时候笑得胃腹直抽抽,哭得时候又哭得肝肠寸断,叹气时愁得能一夜白头,怒的时候似乎一拳能打死头牛…… 走了约莫十里地,在一个三叉小路口遇到个茶摊,众人不解,这荒山野岭还有茶摊? 傅识笑着解释,“有的哈哈……三条路哈哈……分别通向不同的寨子哈哈哈,这里一直就有茶摊。” 他突然又发怒,“不走了!累死了!凭什么我要自己走路,都给我滚远些!” 一屁股坐在茶摊的长条竹凳上,哐哐摔茶碗。 茶棚里迎出个也穿着苗人服饰的老妪,用苗语和蔼地说着他们完全听不懂的话。 祝宸宁说道:“小师弟你将小师妹放下也坐会,一会我背小师妹。” 李玄度回道:“我不累。” 姜晚义上前想将人换到自己背上,“你就坐下吧,都累出汗了还说不累,一会我背三娘走。” 李玄度不经意地躲开他的手,“一会再说吧。” 白榆也劝道:“我们可以轮流背清清,你不用硬撑。” 李玄度执着地摇摇头,就这样背着人站在一旁。 颈侧忽有冰凉的水滴落下,顺着他的颈肩流进衣领里,他下意识偏头去瞧,耳边传来苍清抽抽搭搭的哭声,“你快将我放下。” 人是醒了,却还是动不了。 所以李玄度并未理她,也未回话。 她趴在他背上,一会唉声叹气,一会笑个不停,还会在发怒时喊:“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直到她在某次羞答答地说了一句:“我要……姜郎背。” 声音很轻,但是他听见了。 于是李玄度将她放下来,正要喊姜晚义过来接手,不曾想苍清一下来,就甩开他的手害羞地跑了。 李玄度无奈低笑一声,他又被她骗了,什么时候能动的? 看着她跑到茶摊的长凳上坐下,他也走上前喝茶休息,背着人走了十里山路确实是累。 苍清和傅识一会哭一会笑得模样,吸引了茶馆老妪的注意,她认真瞧了半天,用苗语同傅识说了几句话,傅识正在叹气的脸忽而煞白。 李玄度瞧见傅识的脸色转变,问道:“傅郎君,怎么了?” 傅识叹着气,“她说这是七情蛊,无解,没救了。” 李玄度追问:“什么?说清楚些。” 傅识说不出更多来,倒是那老妪用不太熟练的官话,回答他,“七情蛊,人的七情六欲,困住了,解不了,等死。” 她拉开苍清的后衣领看了看,摇着头叹气,“扩散到心肺,就死了。” 第120章 苗人大多擅蛊, 即使有不会的也是耳熟能详,看傅识的表情便知这老妪所说是真非假。 那何谓七情? 喜、怒、哀、惧、爱、憎、欲。 凡人都有七情六欲,会爱会恨, 会憎会厌,会哭会笑, 喜怒哀乐是人之本能。 此蛊不过是将人的众情绪放到最大展示出来,除非这人无情,不然困在其中根本无解。 苍清此时正在经历七情中“惧”, 心中害怕极了, 这么说来自己不是要死了? 桌上忽然传来“啪”的一声,吓得她打了个哆嗦,抬眼望去竟是李玄度拿在手中的茶碗碎了,瞬间茶香四溢,滚烫的茶水洒在木桌上,又一路顺着桌沿全滴在他衣裤上, 他竟浑然不觉。 二人视线相交, 他站起身朝她走来,弯腰将她从长凳上抱起, 又对傅识说道:“现在就带我们去找你家娘子, 快。” 苍清发着抖一点也没想反抗,任他抱起后缩在他怀里,心中抑制不住的恐惧,让她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将整张脸埋进他的颈窝处,忍不住颤声说:“我害怕。” 似乎这样就会好受些,可心下又害怕起他会将自己推开,这蛊毒真是什么都能令人怕上一番。 李玄度搂着她的肩背, 将她往怀里紧了紧,下巴靠在她的肩颈上,话说得既坚定又温和,“别怕,师兄不会让你死的。” 她当真就觉得心下安定许多,虽然依旧不可控地抖个不停。 大约是二人如今的模样太像是情人在拥抱。 这旁若无人的亲昵,让茶摊老妪又用那不流利的官话说道:“蛊毒会传染,不可以交合。” 苍清一听,又怕起他会被自己传染蛊毒,要抬起头问问这般是不是就会传染,李玄度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刚有动作便被他摁住,让她动不得。 他的手在她肩背上轻抚宽慰,听他沉着声喊傅识,“傅郎君,赶紧带路。” 傅识正陷在七情中的“哀”,看着这两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伤心事,满脸的泪水。 抹着泪起身带路,姜晚义在一旁看着他,以防他换情绪时生出变故。 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只是低着头加紧赶路,除了刚笑完的苍清,这会子又开始“憎”,对抱着她的李玄度拳打脚踢,使劲反抗,不愿意被他抱着。 好似几世的怨偶,怎么也看不顺眼,嘴里骂着负心汉一口咬在他肩头,尖利的狼牙穿破他的肌肤,血流了满襟。 咬完没多久,又伤心欲绝哭着道歉。 姜晚义瞧不下去,劝道:“让三娘睡过去吧。” 李玄度摇头。 之前不知道情况严重时还好。 可如今…… 只有她会说会笑,哪怕是打他骂他,才是活生生的,能让他有些安全感,若是安静睡过去一动不动,他就止不住地害怕,怕会失去她。 就算她现在又换了情绪,趴在他的肩头轻轻咬他的耳垂,一声一声在他耳边喊,“玄郎……玄郎……” 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至少是充满生气活力的。 也没剩多少路了,尽管山路难行,但越靠近村寨自然越要比之前的路好走,这么多路都走过来了,也不差这点。 不想眼见村寨就在眼前,傅识恼羞成怒不肯再走,指着眼睛油亮正陷在“欲”里的苍清,恨恨道:“不公平!凭什么就我走一路,她就有人又是抱又是背的?!” 他生气地跺脚,身上的银铃银饰跟着哗啦啦地响,似乎也很恼。 姜晚义在一旁好言相劝,还要防着他突然捡石头偷袭人。 傅识越说越气,“欺负人!!太欺负人!” 姜晚义实在没办法,“那我也背你?” 傅识眼睛发亮,指着白榆吞着口水说道:“她生得俊,我要她背。” 这是又换情绪了,瞧着眼眸里泛着的春水,微红的脸颊,约莫也是…… “少废话,爷来背你。”姜晚义黑着脸,直接上前一把将傅识扛到肩头,傅识也比他高出半个头,看着身形修长偏瘦,其实还挺重,偏又在奋力反抗。 “别乱动!”姜晚义忍无可忍,“傅郎君再乱动就拿捆仙绳绑你。” 若不是需要傅识领路,真想将他打晕过去。 三面环山的术青寨里炊烟袅袅,烟火气越飘越高融进山色里,成了缥缈的仙气。 仙气在高处钻入云层,不知何时又偷偷化作水汽,变作雨水洒到人间。 阴了一日的天在这时下起雨,豆大的雨点突然就打在刚跨进寨中的众人身上。 姜晚义放下傅识,取下头上的斗笠递给白榆,手伸出去后心里便有些慌,不知自己这举动做得对不对,不知白榆会否接受。 只是他又不能像身侧的李玄度那样,如此自然的就运起真力替苍清挡去雨水,他若是要用真力替她挡雨水,那好歹两人得有肢体接触。 从前心意未明时,还能无所顾忌的同她打闹,如今反而是不敢相触。 白榆静静瞧着他,眸若星辰,又瞧他手中的斗笠。 他被瞧得心头氤氲起雾蒙蒙的水汽,就好似术青寨里的百态烟火气歪歪绕绕。 生怕听到她的拒绝,紧张地捏紧了手指,后悔起自己的鲁莽。 想到无解的七情蛊又生烦闷,,总之心间是思绪繁杂,竟一改他从前的淡漠性子,会替身边人担忧了……似也中了劳什子的七情蛊。 直到白榆接下斗笠戴到头上,姜晚义才如蒙大赦,都忘了要运真力给自己挡雨,衣服和心头一起被春雨打湿。 反倒是白榆拉住他的手臂,运起真力替他挡去雨水,轻声对他说道:“眼下解蛊的事最要紧,小姜要是淋了雨再发烧,本郡主可没空再照顾你。” 这下何止是衣服和心间湿润,连眼眶也要湿了,他这二十年来,被人关心的次数怕是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为数不多的牵挂和关心,还都来自于身边这几人。 即使如此,他也只敢隔着衣服轻轻扣住她的手腕,说道:“我来挡雨吧。” 顺势也拉过一旁的傅识,替他挡去雨水。 祝宸宁取出伞和陆宸安共撑一把,要布阵的人修为自然也不差,之所以不用只是因为更习惯像常人般生活。 他俩虽被苍清说弱,但其实也只是在他们这群人里显得弱,若是出去各个技艺超群、出类拔萃。 等到了傅识家中,一进院门,果见一颗大桑树,上头还打了秋千。 一位同样穿着苗人服饰的年轻娘子举着伞走出来,一见众人先是露出惊诧万分的神色,而后发现傅识的异样,快步上前,用苗语对他说着什么。 只见这侗人娘子脸色越来越差,渐渐染上愠怒,又垫起脚去扒傅识的衣领,傅识也相当配合,微弯下腰来给她瞧,举止如此亲近,想来便是傅识的妻子。 她做完检查,取出一颗药丸让傅识吃下,转身用流利的官话对众人说道:“多谢各位救了我夫君,我陆菀向来有恩必报,虽一时还不能解七情蛊,但若是信得过,几位便先在此间住下,我定不会叫那谋害我夫君的人好过。” 她又递来颗和刚刚一模一样的药丸,“此药并不能解毒,但可以暂时控制住情绪变动,让人好受些。” 陆宸安上前接过药丸,道谢后转身的空隙放到鼻尖轻嗅,确定无毒后又交给李玄度。 等傅识渐渐恢复常态,李玄度才把药喂给苍清,没过多久,本来还在他耳边叹着气,说“真是愁死人了”的苍清安静下来。 又过一会,苍清松开了怀着他脖子的手,“师兄将我放下来吧。” 李玄度将人放下,甩了甩酸麻的胳膊,转头问陆菀,“请问七情蛊可有办法解?” 陆菀多看了两眼苍清的模样长相,满脸苦恼,“有法子解,却很难,七情蛊里的七情分别是七样东西,喜为鹊鸟尾羽、怒为亲人心头肉、哀为少年的青丝、惧为蝙蝠红眼、爱为春日桃花、憎为悔恨之泪、欲为童子血。 “取这七样中的任意六样,喂给豢养的蛊虫,喂足特定的时日,蛊虫未死便生心魔,你们今日遇上的那只毒蝎就是心魔虫。” 但正是因为制作七情蛊只需要六样东西,所以每一位蛊师的七情蛊都有区别,而剩下没用的那一样便是解药,可除了下蛊之人,谁又知道到底没放哪一件? 陆宸安问道:“每样都尝试一下不行吗?” 陆菀苦笑:“当然不行,只有一次机会。” 李玄度问:“时限是多久?” 陆菀答:“毒丝何时蔓延至心肺,何时便是死期,最多也就三日。” 姜晚义皱起眉:“所以我们现在要尽快找到下蛊之人。” 可茫茫人海,黔东南那么多苗寨和无数的蛊师,去何处将人找出来? 众人都想到了这点,全部沉着脸。 苍清笑着安慰道:“你们别愁眉苦脸的,本仙姑福大命大,哪那么容易死。” 她因为之前哭过数次,眼下双眼依旧红彤彤的,这么笑着说这种话像是在强颜欢笑,叫人瞧着更难受了。 李玄度便又转开眼,只问傅识道:“傅郎君你可有什么仇家?或是陆菀娘子有什么仇家?” 命不久矣的傅识瞧着心态还挺好,除了有些哀愁倒不见害怕,“我倒是没有,我家娘子可说不好,毕竟她是族中圣女。” 苍清:“圣女原来能成婚啊?” 陆菀没回答这个问题,只说:“我确实有仇家,但身为蛊师没仇家才奇怪,何况怎么就这么巧偏今日出手。” 难道真就是无差别攻击?说起来心魔虫毒蝎一早就跟着他们,看着其实也不像是冲着傅识而来,可毕竟傅识要比他们先撞见心魔虫,所以也不好说到底是被谁吸引而来。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傅识和陆菀偶尔会交流两句。 说起茶摊的老妪,她本也是术青寨的族人,不过已经孤身一人在那里开茶摊许多年,便利了往来路过的各寨苗人,想来也见多识广听过很多事。 陆菀突然说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茶摊老妪有一件说得不对,情人交欢并不是传染,而是以命换命。” 苍清细问后点点头,只要不是碰到就会传染怎么都行,要不他们六人得在矩州全军覆没。 傅识一听立马反对,“菀娘,绝对不可,你想也别想。” 陆菀只能叹气,又恨恨道:“若让我将人找出来,绝对要将他扒皮抽筋!”《 》 120-130 第121章 天色已暗, 寨子的夜晚来得要比外头城里早许多。 苗人们吃过晚食,就早早关上了院门。 这里气候潮湿,林间多野兽毒虫, 房屋依山临水而建,所以多为石木结构的吊脚楼, 有一边或两边的正房靠着山或平地,其余延伸出去的厢房底下悬空,靠柱子支撑。 陆菀家也不例外, 她家吊楼东边靠着山, 屋侧还有一条小河,共三层,一层为柱子,和二层用木梯相连,上了木梯是长长的挑廊,趴在挑廊栏杆处就可看到楼下院中景象。 陆菀将他们带至三层, 一人配了间厢房, 只是里头长久不住人,带着些霉味, 且每间屋子都多少堆着些杂物。 她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 夜间不可出寨子。 不同的寨子之间常有斗狠之事发生,所以每个寨子外圈都下了各种各样的蛊,到了夜间便会生效,这是寨子间不成文的规定。 众人点头应下,开始自行收拾屋子。 白榆本来就因为苍清的事皱着眉,现在更是苦哈哈的,实在是不太能接受这满是灰尘的屋子,可这回骄矜的郡主硬是没开口。 但即使她不说, 苍清也能发现,好在他们自带被褥,存在各自的乾坤袋里,苍清、白榆和姜晚义没有这么好用的宝袋,都打了包寄存在另外三人那里。 等一切收拾妥当,苍清瞧着挤在她屋里的另外五人,哭笑不得,“你们别愁眉苦脸的,不是还有三日吗?” “阿榆你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神气劲呢?姜郎啊你还是笑起来比较俊,大师兄你也开心些,大师姐别哭丧着脸我都心疼了。” 苍清轻轻捏了捏陆宸安的脸。 最后转到李玄度跟前,“李师兄你最不该这般表现,知情的当你是师兄妹感情好,不知情的还当你依旧心悦于我呢,赶紧回去让大师姐给你肩头上药吧。” “你们这般,我才更难受。”她开始赶人,“快都回去吧,明早我们再想法子,今夜谁都不许私自出去行动,听到没有?” 苍清将人往外推,等关上房门,她脸上的笑才落下来,说是还有三日,但谁都知道这件事的难度有多大。 难怪茶摊老妪会说无解,连心魔虫出自谁手都无处可查,可不就是无解吗? 想不到她苍清没有丧命异族之手,竟要死在这蛊毒上了,可即使还剩三日寿命,也不该哭哭啼啼得过,思及此她心中便暗暗下了个决定。 晨起,苍清像无事人般去敲另外五人的房门,结果一路敲过去,一个人都不在屋里。 这五人昨夜莫不是背着她,偷偷出去替她找解药了? 无论愿不愿意承认,解药这事基本是无望了,可他们夜里出去得危险却是实打实的,若是谁因为替她寻药,再遇到什么蛊术有个三长两短,她就是下了冥府都不能心安。 不知是不是中了七情蛊的原因,她的情绪起伏很大,心中腾起一股火意。 还未发作,楼下院中传来姜晚义的声音,“三娘,既然起了就赶紧下来吃朝食。” 苍清忙趴到挑廊的栏杆上,往下瞧,另外五人坐在院中石桌前,抬着头冲她笑,心中的火气登时烟消云散。 今日无雨,阳光正好,斑驳光影透过院中那颗枝叶繁茂的大桑树,洒在这五人身上,叫他们各个都贴上了金箔,瞧着真是富贵,迷了她的眼生出雾气来。 她“噔噔噔”跑下楼,也坐到桌前,笑问:“今日吃什么?” 大师姐将一盘肉端到她面前,“小师妹昨日不是说想开荤,尝尝这鸳鸯炙。” 苍清夹了一块入嘴,笑着点头,“好吃是好吃,但明明就是野雉肉,大师姐还骗人说是鸳鸯肉。” 白榆也吃了一口,“鸳鸯寓意好。” 苍清摇头,“鸳鸯才不好,蠢得很,若是一对鸳鸯被拆开,就会双双因相思而死,太不懂变通了。” 她放下筷子,“不吃了,吃多了人也变得这般蠢可不好。” 白榆惊讶道:“可这是他一早特意去给你抓的。” “谁?”苍清看着她笑,“若是姜郎抓来,那我便多吃些。” 李玄度:“是他,毛都是他亲手拔的,血也是他放的,道士不杀生。” 道士不杀生??? 苍清朝姜晩义看去,果见他衣上细微处,还沾着少量鲜亮的羽毛。 她又重新拿起筷子,“一起吃吧。” 用过朝食,五人眼巴巴等着苍清分配任务,她不禁觉得好笑,“我今日要找陆菀问问小莲和陆苑的事,你们自己行动,注意安全。” “好。”五人一口应下,起身就走。 “哎?”苍清以为他们多少还得同自己拉扯一会,或是互相劝慰一阵,没曾想居然这么简单就同意了。 等他们都走出院门,苍清也起身去找陆菀,说明来意后果真没有寻错人。 陆菀是陆苑的阿妹,当年做阿姊的才是族中圣女,但因为爱上了外乡人刘铭远,便抛下族中所有和彼时还年幼的阿妹,不顾一切离开了这座生她养她的大山,最后落得个客死异乡、尸沉深海的下场。 妹妹陆菀也就代替她成为族中新的圣女,守护族人,与天神沟通、传达天意,以及预测吉凶祸福。 既然没寻错地,苍清按照与小莲的约定,将穿心莲的种子埋去院中大桑树下。 她向陆菀借小锄头,陆菀找出把不到一丈的手持小锄头递给她,问道:“你要锄头做什么?” 苍清正要回话,院外进来个苗人女子,瞧见苍清眸光晶亮的上下打量一会,才转头同陆苑用苗语说着什么。 不多时陆菀对她说道:“族中有些事要我去处理,我去去就回,苍娘子自己随意。” 苍清点点头,那苗人女子却也走到她跟前,用不熟练的官话夸她,“你真好看,皮白,你眉心的朱砂痣,可好了。” 明明是夸赞,苍清不知何故,心里泛起一阵恐惧,大概是托七情蛊的缘故,她如今的情绪非常敏感。 她连忙抹掉眉间的朱砂痣,“拿朱砂点的,不是天生的。” 幼时在观中,师父每次叠纸元宝,都会顺手在她额间也点上朱砂印,说是能驱鬼邪,所以她化人形后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 苗人女子眼底露出一抹可惜之色,笑着继续夸道:“那也好看,这皮啊,又光又滑。” 说着还上手摸她的手,看到她手上裹着纱布,又叹道:“怎么受伤了呢?” 陆菀看不下去,将这苗人女子拉走了。 苍清目送她们离去,总觉得这苗人女子瞧她像在瞧一件物品。 打过一个冷战,她蹲去大桑树下挥小锄,直挖得树底下的小蚂蚁们乱了阵脚,慌张地往桑树上爬,苍清不想难为蚂蚁,避开了它们挖坑,挖着挖着又想起船上和临安的事,一切物是人非。 她现在的情感相当丰富,情绪很容易被调动,脑子不好使,泪点也极低。 再想到自己命不久矣,眼泪“吧嗒吧嗒”落进刚挖好的坑洞里。 眼泪太咸,会齁死小莲的种子吧? 苍清拿袖子抹掉眼泪,换了处地又重新挖坑。 小锄头勤勤恳恳挖着泥,一不注意刨出条筷子长的大蜈蚣,吓得她尖叫出声一蹦三尺高。 这要是换做从前,她不可能被这东西吓到,还会兴冲冲抓起蜈蚣,去问大师姐讨巧,毕竟这多脚虫是药材。 可现在的她一脸无助望着桑树底下,日头照进坑洞,里头银光闪闪似乎埋着什么东西,被锄头砸伤的大蜈蚣,正翻着身在坑里不断蜷曲扭动。 “咦!”苍清一脸嫌弃,放弃了上前瞧瞧的想法。 真是挖也不是,不挖也不是。 陆菀正好从外头回来,忙上前询问,“这是怎么了?没事吧?” 苍清不好意思地解释,“挖坑的时候有条大蜈蚣爬出来了。” 陆菀朝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立时抬高了声量:“你挖那里做什么!?” 似是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说:“那处有我养得蛊,你要是不小心碰到可是会没命的!” 苍清恍悟,那银光闪闪的东西是陆菀埋的蛊,她窘迫地笑笑,“我本来就要没命了。” 陆菀一噎,缓了声说道:“苍小娘子要做什么?我帮你。” 苍清便同她继续讲小莲的事,陆菀听完满面戚戚,叹了口气,“这也是阿姊自己的选择,都是命,倒是你,千里迢迢还送她们回来。” 最终在陆菀的帮助下,将穿心莲种子成功埋在大桑树下。 苍清净了手,坐到桑树的秋千上,问一旁正在采桑叶的陆菀,“刚刚那位来找你的娘子,为何要那样瞧我,她又同你说了些什么?” 陆菀面上一窘,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发问,避开她的视线,手中摘桑叶的动作却不停。 “你还挺机敏,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族中每年都要为神选一位新娘,她是媒人,所以见到漂亮的女子就总爱多留意。” “献祭?!”苍清的眉毛立刻拧在一处,冷下脸带上防备之意。 陆菀立马摇头否认,“这些少女只要嫁给神一年时间,等期满就可以回家另行嫁娶,嫁过神的女子,上门求亲的少男能将门槛踏烂。” 苍清脸色好了些,“那这一年她们在哪里?” 陆菀指着自家屋侧靠着的山头说道:“这座高山名为青龙山,山上有处石洞,每年选出来的新娘便送去这洞里,此后一年吃住都得在里头,不可以出来。” 苍清:“这一年里山洞中就她一人?那不就是关禁闭吗?” “是孤单了些,不过日后带来的荣耀伴随终身,没人能再随意欺辱她,毕竟她曾是天神的新娘。” 陆菀莫名轻笑了一声,“包括这些女子本人出来后,也都觉得能被选上是种幸运,毕竟只是在里头住一年,又不需要真得做些什么。” 奇奇怪怪的习俗,苍清是不能理解的,但既然并不伤及性命何况又只有一年,她也没什么立场和资格去管。 只问:“寨子里这样的洞多吗?” “这样半封闭的洞穴也就青龙山上一处,不过山中还有其他岔路横生的溶洞,溶洞可不好轻易进去,迷路在其中只有死路一条。” 陆菀手中的桑叶已经采满一箩筐,她走去屋里,“我得去喂蚕了。” 第122章 苍清将头靠在秋千绳上, 她深切感受到蛊毒带给她的影响,不仅是情感还有身体,如今稍微做些事就会觉得疲累。 不知坐了多久, 天近黄昏,姜晚义先踏进院中, 他竟瘸着一条腿,走起路来跛着脚,看见她在打秋千, 立刻停下脚不再往前走, 问道:“三娘还未回屋?” 但苍清已经发现了,忙从秋千上跳下走到他身前,“你腿怎么了?” 姜晚义无奈笑说,“无事,今日查下蛊之人跑了太多地,不小心绊到了, 晚些让陆师姐瞧瞧就好。” 他能被绊到? 苍清扶他到石桌前坐下, “那你在外头查出什么了?” 姜晩义摇头,“什么也没查到。” 苍清安慰他, “无妨, 别有负担。” 院门口又跨进来一人,苍清余光瞥见来人模样,立即对姜晚义说道:“姜郎,你可以喊我小仙姑,或者阿清也行。” 姜晚义背对着院门,看不见来人是谁,随口回道:“怎么突然说这个?再说‘小仙姑’不是他喊你的吗?我不合适。”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你管他干什么。” 苍清说着用手去拍姜晚义的胸口,吓得后者身体直往后躲, “三娘做什么?” “别躲。”苍清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 姜晚义居然听话地停下后退的动作,也真就对她喊了一声,“小仙姑,饶过我吧。” 苍清满意地对他笑,虚拍了拍他的衣襟,“你这胸肌还挺坚实。” 身后原本顿在院门口的脚步声又动了,从他们身后路过,径直往木梯上去。 苍清悄悄叹了口气,出声喊住他,“李师兄先别上楼,过来坐,我有事同你们说。” 余光又瞥见白榆从外头回来,苍清喊她,“阿榆也过来。” 回头却见白榆提着鞋,光脚站在青石板上,裆裤的裤脚高高挽起扎在膝盖处,身上全是污泥,干巴巴的沾在漂亮的裙衫上头,像是不防苍清会在院中,一时愣住在院门口。 再看仔细些,白榆小腿上还有细小的红印和伤口,在她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扎眼,苍清赶忙起身去瞧,“阿榆你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了?” 白榆先一步凑到她和姜晚义跟前,将她按回去,鞋子随意往地上一丢,也坐到一旁石凳上,“下河捞鱼不小心摔了,你俩在聊什么?” 捞鱼?爱干净的小郡主会下河摸鱼? “那你让姜郎陪你去啊。” 白榆眼睛红红的,似乎是哭过,随口回道:“他又不会水,也就之前的浅溪还能派些用。” 苍清歪了下头,瞧向姜晚义,“啊?你不会水吗?” 姜晚义只在白榆进院时回头看过一眼,之后就转开了目光,也不是非礼勿视的缘故,怎么说呢?如果是苍清或者陆师姐光着腿脚,他大概根本就不会在意。 如走过来的李道长,就能目不斜视地在白榆旁边坐下,再损两句,“搞成这样都没捞到鱼,自己倒先成了淤泥里的小榆(鱼)。” 白榆异常得没回嘴,只白了他一眼。 苍清瞧出了姜晚义的情态,二人本就有合作在先,她又有意做红娘,于是说道:“阿榆,你不觉得姜郎生得很俊俏吗?” 白榆点头:“确实很俊,但祝师兄和臭道士也不差啊,特别是祝师兄……” 苍清打断她的话,“也不能只看脸,小姜的身体肯定比大师兄更好。” 她轻轻拍了拍姜晚义的手臂,“不信你摸摸看?” 白榆听话地上手摸了摸,不同于苍清虚碰衣服,白榆是实打实一寸寸地在摸,边摸还边抿嘴笑。 “你再摸摸他胸口。”苍清余光瞥了眼李玄度,又加了一句,“我刚刚摸了很坚实。” 姜晚义:?住嘴啊!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合作也不是这么合作的? 他都感受到李玄度身上蔓延过来的杀气了。 姜晚义的身子不自觉绷紧,不知是因为杀气,还是因着前胸放肆游走的纤纤素手。 白榆摸完很认真地评价,“确实不错,我之前在姚玉娘的幻境里就知道了。”她又指了指坐在一旁冷脸看戏的李玄度,“但我表兄应该也不会差吧?” 苍清啧了一声,“这么高兴的时候,阿榆别扫兴。” 天边绚丽的夕阳正照在他们身上,姜晚义额角被晒出细汗,脸颊也晒得发红,红到耳根,他就这么一动不动,任小郡主上下其手。 春日夕阳有这么大的威力吗?苍清在心里发笑。 白榆收回手,“你俩在这半天,就聊这?” 苍清一噎,“其实我还有事要同你们说,等大师兄和大师姐回来吧。” 等祝宸宁和陆宸安走进院中,苍清招呼二人也来坐下,又咦了一声,“大师姐你腰间的宝剑怎么少了一把?” 陆宸安一脸伤怀,“今日遇上野兽,打斗时它带着我的飞虹剑跑了。” “那剑鞘呢?”苍清问。 “剑都没了还要剑鞘做什么!” 苍清瞧着大师姐难过的模样,心里也觉得难受,大师姐爱剑如命,要不是为了给她找解药,这剑定然是丢不了的。 祝宸宁背着手在旁宽慰,“以后还会有更好的,先听听小师妹要同我们说什么吧。” 两人也在石桌前坐下。 苍清趴到石桌上对另外五人招招手,示意他们也靠过来,“我今日打探到一些消息。” 她压低声,“之前大师兄卜卦,不是算出此地的神物在一处洞穴里吗?” “这个寨子东面有座青龙山,上面就有一个巨洞。”她将今日听闻有关于“神的新娘”的事讲与几人听。 李玄度听完说道:“你还有心思想神物?” 苍清这才抬头看他,却见他脸色苍白,连唇色也没有往日鲜艳,“你今日又遇上什么了?是不是受伤了?” 她轻轻嗅闻,但她的嗅觉没有往日灵敏,闻不准确。 李玄度随口答:“没有,床板太硬昨夜没睡好。” 苍清故意诈他,“不用瞒我,我闻到血腥味了。” 李玄度不见反应,“路上杀了头小野猪,沾上的血气。” 说好的道士不杀生呢? 苍清还要问,李玄度棋高一招,先发制人,“你在关心我?莫不是还要纠缠?”!!!狗男人!苍清想骂人。 他既这么说,按他俩如今尴尬的关系,苍清也不好继续追问,顺他心意说回七情蛊的事,“昨天路上遇到的那个茶摊老妪查了吗?” 李玄度回道:“查了,人不见了。” 果然有问题,昨日事发突然,众人心绪不宁一时没留意这老妪。 但她既然原本是术青寨的人,就不会无处可查。 他们此时都趴在桌上,苍清眼尖瞧见大师兄撑在石桌上的手,一直握着拳,还隐隐似在抖,她出声询问:“大师兄你的手又怎么了?” 祝宸宁立马将手背到身后,“没什么。” 今日这几人各个可疑,定然瞒着她什么。 苍清不强求能问出来,只沉下脸严肃道:“我这条命就这样了,你们尝试挽救可以,但别背着我做什么出格的事,要不我做了鬼日日来你们床头吓人。” 她故意说得很凶,结果另外五人没一个被吓到的,反而都别过脸不瞧她。 嘲讽拉满,忘了,怕鬼的只有她自己。 李玄度还要嘴贱:“你若来,我就收你进葫芦里,替我打工。” 做鬼还要打工?说得是人话吗?换作从前她必然上手揍人了。 眼下只能语重心长地劝:“我是说真的,我绝不同意你们为了我让自己受伤。” 见几人依旧不应她,语气发狠,“你们谁要是为了我伤害自己,我就是活下来了,也会再把命换给你们!听到没有?!” 一阵沉默后,李玄度开口:“师妹别太把自己当回事,没别的事我就回去休息了。”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当金乌再次从东边的青龙山上升起时,苍清还剩下两日不到的寿命。 她起来后觉得比昨日更累,精力越发差,拉开衣领一瞧,蛛丝状的黑线已快到心口。 坐到铜镜前,镜中的她脸色惨白、一脸死气。 苍清出了半晌神,才拿出胭脂和檀粉画了个飞霞妆,又用红豆大的朱色琉璃做花钿,代替平日用朱砂画的朱砂痣,琉璃璀璨果然更衬气色。 最后在唇上点了红色口脂。 直到镜中的她瞧着重新染上活气,苍清才起身推开屋门出去。 悄悄趴在挑廊上往下望了许久,另外五人依旧在大桑树下的石桌前等她,交头接耳不知道说着什么,平日耳力极好的她,这样的距离她竟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同样的连他们的长相也已看不清晰。 苍清扶着木梯缓步走下楼,等出了吊脚楼,晨曦照到她身上的那一刻,她扬起笑高声喊道:“今日吃什么?” 李玄度回她:“烤野猪肉。” 抬头看见她先楞了片刻,眼里的情意一时没藏住。 苍清装作没瞧见,走到给她空着的位置上坐下,“就是你昨日杀得那头?” “嗯。”李玄度收回目光。 苍清今日的胃口很不好,根本也吃不下什么,只随意吃了些,便说道:“我今日要去寨子里走走,你们要一起吗?” 姜晚义:“我有事。” 白榆:“我也不去。” 苍清又看向祝宸宁和陆宸安,这两人也摇摇头。 “那我自己去吧。” 结果原本最不可能会去的李玄度说:“我和你去。” 于是六人又各自行动。 苍清同李玄度走在青石板铺就的村路上,一路无言。 远处连绵的青龙山前,一条蜿蜒的河水穿过村寨,不知流向何处,青山远黛,近水含烟,依山临水的木楼青瓦隐在雾气里,像极了山水画。 当今皇帝就爱画也擅画,不知他又能画出这世间几分模样。 既想到了官家的画,又是相似的景色,不免就让人忆起在信州二人重逢的日子,那时候的李玄度说话做事,总是意气风发,二人斗嘴他说出得话也经常能将她气死,当然现在还是能气死。 但有段时间,他对她格外特殊,是在扬州,还是临安?原来他的情意起得那么早。 这两日苍清常想起从前的事,约莫就是老人常言,人将死前的走马灯。 她心里想得人和喊出得名字,却不是同一个,她说:“姜郎擅风水,不知能不能瞧出这山这水有无问题,我虽瞧不出,但总觉得哪里怪异。” 李玄度淡淡回应,“我没他这好本事,明日你找他再来一趟即可。” 明日?想必明日朝阳初升时,她就算没即刻死去,也一定是完全起不来身了,如今走这么半天她都觉得累得慌。 正巧走过一户人家,她便扶着墙头停下来休息。 “啪”的一声。 墙里头传来碗碟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 苍清身子跟着跳了一下,脚下打软就要蹲去地上,她如今胆子小,体质也弱得很。 身边的李玄度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接二连三的摔碗声从屋里传来,还有苗语的叫骂声,叽里呱啦除了知道是在骂人,根本听不懂骂得什么,没一会屋里传出少女的哭声。 一个抹着泪的小娘子冲了出来,差点和在人家门口发愣的苍清撞个满怀。 那小娘子看见她竟楞住不哭了,说了一句苍清听不懂的苗语。 小娘子的身后又追出来两个妇人,其中一个就是昨天去找陆菀的媒人女子。 她瞧见苍清两眼放光,也说了一句苗语,和刚刚那小娘子说得一样。 又用不流畅的官话说道:“好漂亮,你应该做,神的新娘。” 那种渗人的感觉再次出现,苍清抓着李玄度腰侧的衣摆躲到他身后,只探出个脑袋,伸手指那个在哭得小娘子开口说道:“她是今年你选中的神的新娘?” 媒人女子说道:“是的。” 苍清问:“那她为什么哭?” “这是哭嫁,你们汉人女子,出嫁前,也都会哭的,不是吗?” 不是啊,若两情相悦只会满心欢喜,在泸州城,借着李淮和玉娘那场婚礼的光,她体会过的。 “汉人女子也能做你们神的新娘?” 媒人女子摇头,满脸兴奋,“不,不是所有,只是你,我保证,神一定会喜欢你,你想做神的新娘吗?” 闻言苍清连头都缩回李玄度的身后,本就紧拽着他后背衣服的手收得更紧,她内心的恐惧都要溢出来了,谁要做劳什子的神的新娘,有病吧? 欺负她现在中了蛊毒,浑浑噩噩脑子不好使,就能坑蒙拐骗她了是吧? 身子忍不住微微发颤,不知是因着这过分热情的媒人女子,还是因为那所谓的“神的新娘”。 李玄度反手到身后护住苍清,冷飕飕说道:“她已经同我成亲了,做不了神的新娘。” 媒人女子露出极其痛惜的神色,但估计是见二人年轻,依旧不死心地问道:“成亲,多久了?圆房了?” “五年,你说呢?”李玄度撒谎不带一点心虚。 媒人女子再不做声,徒留满脸遗憾,回头和那小娘子又说了几句便走了。 那小娘子也被家人拉进屋去,院门关上前,小娘子磕磕绊绊用官话说了一句,“真的好像……” 好像什么? 门“啪”的关上了—— 作者有话说:苍、李、白、姜,陆五个人,五颗心,一万个心眼子,无数的马甲(大师姐略拖后腿)。 众人:胡说八道将成为玉京小队的团队精神。 正直大师兄:排挤我?信不信我开启已读乱回模式? 第123章 眼下苍清只觉更加疲倦, 身上发冷、脚下发软,脑子发混,她松开拽着李玄度衣服的手, 从他背后走出来,轻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李玄度看着她, “很累?” 他突然在她面前蹲下身,“上来。” “我自己能走。”苍清说。 “一会昏过去,我一样得将你抱回去。” 见她还是不动, 他露出些不耐烦的神色, “难道还要我多跑一趟,回去喊你的姜郎来背你?” 苍清现在看东西更模糊了,她的五感随着她的七情六欲,一起被七情蛊折磨的不成样子。 她不再执着,趴到他的背上,脑袋靠在他肩头, 贴得这般近, 他温暖的体温透过他宽厚的背传过来,驱散了些她身上的寒意。 心中千回百转, 又想起在信州抱着他的腰, 叫他带自己翻墙的时候,她当时还吃他豆腐摸他胸口。 阿榆没猜错,她小师兄的身体确实也不差,她早在进姚玉娘的幻境前就知道了。 想到此竟情不自禁笑出声。 李玄度侧头问她:“想到什么了?” “没什么。”苍清敛了笑意不答他,直到眼皮越来越沉,再撑不住睡意,她才靠在他耳边轻声喊他:“小师兄。” “嗯?” “别学鸳鸯。” 还没听到他的回话,她便完全失去了意识, 闭上眼陷入深深的黑暗。 再醒来时,她已在陆菀家的吊脚楼厢房里。 里微弱的烛光下印着个人影,烛火微晃,带动人影变幻。 她从床上坐起身,视线有些模糊,揉了揉眼睛,出声喊道:“小师兄?” 李玄度坐在桌前,撑着头打瞌睡,听到喊声抬眸看她,“醒了?” 苍清握了握拳,觉得自己的精力应当还能再撑一撑,便下床也坐到桌前,出声赶他,“你怎么还不走?夜都深了,不知道男女有别?” 离得近了,瞧见小师兄的脸色,也没比她早上好多少,惨白兮兮的。 他竟什么话也没说,起身推门走了出去,苍清看着他的背影舒下口气,这么看来他应当不会学鸳鸯。 她苦笑一声,不知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早的晨光,呆愣良久,直到桌上烛花爆出一声响,她才回神。 将月魄剑取来放到桌上,又拿出锦包里的月魄小剑和浮生卷也一起放在桌上,仔细想了想除了她的银钱,似乎也没有其他事情要交代的。 但钱她还是决定留一半,让姜晚义给她换成冥币带下去。 苍清坐回桌边,打算用凌阳师叔告诉她的口诀,取出心口的锁灵珠,房门再次被推开,李玄度竟又回来了。 苍清慌慌张张站起身,以手扶着桌子,“小师兄还有事?” “嗯。” 李玄度径直走到她面前,低头看她,眼眸深邃好似要将人看进心里去。 苍清差一点要沉沦在他温柔的眸色中,稳稳心神问道:“什么事?” 他用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视线受到阻隔,她一时呆愣住不知如何动作,唇上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他在吻她…… 他还探舌进来轻轻舔了下她的舌尖。 苍清不自觉吞咽了下才反应过来,伸手将人推开,后退着绕到桌子的另一边。 “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玄度收起那副深情的表情,不咸不淡地说道:“以命换命。” 她忙道:“你我之间并无情意,李道长何必以身犯险。” 二人之间如今隔了张桌子。 他朝左前跨了一步,“我并非为了你,而是为了苍生。” 苍清往左后退一步,“我死了浮生卷自然会易主,并不妨碍你们继续找玉京。” “那样太麻烦了,茫茫人海去何处再去寻人?” 苍清心下一阵慌乱,心念间,放在桌上的月魄剑出鞘飞至空中,剑间抵在李玄度的心口分毫处。 “李道长当初说过,你若动我,就让我拿它杀了你。” “是说过,但当时我对你有情自然不忍伤你,如今不过是完成使命,护你周全。” 他缓缓朝前走,月魄剑便缓缓往后退,依旧和他的心口离着分毫距离。 他笑了,“怎么你不舍得下手?” 苍清掰着桌角的手都开始发抖,控制月魄剑花掉了她最后的精神力,“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就真动手了。” 月魄剑却在这时脱离了她的掌控,眼见着剑尖触到李玄度的心口,衣襟立刻洇出一片血红。 “别!”说是再上前就动手,可他亲自动手受了伤,苍清还是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还好月魄剑真就不再上前,苍清很想夺回对它的控制权,但以她现在的体力实在是力不从心。 李玄度挑眉瞧她,“我从前怎么教你的?下手要果断,不然可再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他一挥手,月魄剑自动回鞘。 “别忘了月魄剑也曾是我的配剑,我控制它易如反掌。” 苍清无法反驳,叹口气又揉了揉眼睛,她现在可真是太弱了,连眼前人的模样都快要瞧不清楚,如何会是他的对手。 李玄度玩世不恭地笑道:“三娘还是别反抗了,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即使你没有中毒,我想睡你也是易如反掌。” 何况是现在这副病殃殃的模样。 苍清有气无力地回他,“你什么时候学来得这种浪荡话?” “三娘记错了,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他吊儿郎当的又说道:“对了,今日三娘格外好看,口脂的味道也不错,一会定要再尝尝。” 苍清对他再了解不过了,他怎么可能是这种人。 也很清楚他在打什么主意。 苍清又抬手揉眼睛,可无论怎么揉,始终看不清李玄度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他故意说这些话时,羞不羞?有没有红脸? 她到底是有些生气了,恼道:“别喊我三娘!” “姜晚义能喊你小仙姑我不能喊你三娘?”李玄度往前逼近了一步,语气都冷了几分。 这是醋坛子翻了吧?满屋子酸味。 苍清心下怒意顿消,只剩下无奈,她仰起头即使瞧不清也努力看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告诉他,“他可以这么喊是因为我喜欢他。” 她知道小师兄打得什么主意,他就是那只蠢鸳鸯,看来今日借姜晚义做得戏还是不够狠。 那便由她亲自再来说一遍。 她说:“但我对李道长你早已毫无男女情意,所以你不能喊。” “你真得已经喜欢上他了?”李玄度的声音听上去格外慌张。 “对!所以你不必为了不值得的人牺牲自己。” 她这话刚出口,他竟直接就从桌子另一边翻身过来,不过瞬间功夫就已经站到她面前。 呆愣愣的苍清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他揽进怀里,他粗鲁地扯开她的衣襟,大半个肩膀便露了出来,这还不够,他还用指尖挑开她的抹胸,眼神在她胸口巡视了一圈。 “你来真的?!”受到惊吓的苍清抬腿踢他,全身都在抗拒,然而有气无力反倒像是在撒娇,“你放开我,李明月,你不可以这般做,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又伸手打他,软绵绵的毫无力道,反被他擒住了双手。 “你不知道。”他低头看着她。 他的耳朵和脸都是红的,眸色却平淡无波,根本没有情欲,眉心道印都未变色。 可下一秒他依旧把脸埋到她颈肩,“即使你喜欢他也无妨,今日这事我做定了。” 他在蹭她的耳垂,“我的身体肯定比他好,不信你试试。” 好酸的醋坛啊,苍清现在不止是在心里骂,直接骂出声,“你这负心人,做什么痴情儿!” “负心人才更会做这种事。”李玄度停下动作,抬起头玩味地瞧她,“别动,让师兄再尝尝你的口脂。” 话说得轻浮,脸却是更红了,这回连眉心道印也变了色。 纯情少年学什么浪荡子,学都学不好。 他今日的行为极其反常,也正是这反常扰得苍清心慌不已,没精力去细思。 他扶着她腰的手,居然还轻轻掐了她一下,一阵酥麻感传遍她全身,真是疯了。 门外这时有模糊人影走过,苍清忙喊了一声,“大师兄!”外面的人影明显顿了顿,却不见人进来,难道喊错人了? “别反抗了,他们默认了。” “李玄度你要是敢做,我现在就咬舌自尽,不给你救的机会。” “你知道咬舌是死不了的,到时成了哑巴找不着新夫婿。” “不如试试?”苍清语气发狠,“看是你动作快,还是我……” 他直接用嘴堵住了她后头的声音。 苍清咬紧了牙关但也没撑多久,身子发软,根本使不出力气,若不是他扶着她的腰,她能直接滑坐到地上。 直到两人嘴里满是咸涩的泪水,他才停下,大概是这会子距离近,苍清终于能看清楚眼前人的模样,和他对上了视线。 他一片绯色的脸上还在笑,明眸善睐,眼若晨星,原本有些白的唇色,这会子也因为亲吻又红艳起来,好看是真得好看。 但他怎么笑得出来?苍清气得抽出一只手打在他身上,他箍着她的手,放到唇边。 “我的小仙姑怎么又哭了?” 语气温柔似乎两人之间依旧情意无限。 已经有许久没有听见他这么喊她,再一次听到却是这般情景。 李玄度声音低低的,“同我欢好就这么令你难过?” 苍清咬牙切齿,“相爱之人才叫欢好,如今我与你两无情意,这便叫欺辱。” 他正色道:“无论有无情意,我同你在幻境中也算拜过堂,怎么能算欺辱?” “李玄度!我不同意你这么做!既说过意断情绝,为何要反悔?” 李玄度并不在意,轻笑一声,“我偏做,偏反悔,你能拿我如何?” “无赖!” 这回他眼里是真有万分情动,满目缱绻,“小仙姑既然不肯,便睡过去吧,睡过去就不知道了。” “等等。”苍清急急出声喊他,此刻心慌意乱,睡过去就意味着完全失去了主动权。 但眼皮却不受控制的想合上,她努力板起脸,“如果你死了,我绝不独活,你今日还是省省力气吧。” 李玄度又笑了,“苍三娘不吃回头草的骨气呢?” “没了。” 见他笑容更肆意,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不吃硬的,她便来软的,半阖的眼里又蓄上泪水,“玄郎,求你别这么做,我不愿明日醒来却要失去你。” 可李玄度软硬不吃,只是抬手擦掉她的眼泪,又亲了亲她的额头,最后将她搂进怀中,轻拍她的背脊,哄道:“睡吧,明日就能好了。” 苍清便在此刻陷入睡梦中,只恍惚感觉被他抱起放到了床上,又听他说:“没有你,我亦觉了无生趣。” 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也格外好,等早间醒来时,屋里只有她一人。 身上的无力感消失了,心头郁结情绪也全然无踪,拉开衣领一瞧,心口黑色的蛛丝已消退。 拿起铜镜照了照脖子后头,被毒蝎滴上口涎处,留有个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印记,像胎记似的。 推开门走出屋,从挑廊往下望,院中石桌前只有四人——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为救妹宝到底做了什么? 他这些反常言语又是为了什么? 第124章 苍清伸个懒腰, 活动了下筋骨,直接翻身从三层高的挑廊跳至院中,朝院中四人喊道:“今日吃什么?” 凑到石桌前瞧了瞧, “只有炸蚕和炸蝎子?” 她不满,“姜郎今日没有抓野雉鸡吗?” “之前的雉鸡是李兄给你抓的。” “就知是他, 他平日里最会骗人。” 那今日肯定是没人再替她抓了?不过炸蚕也不是不能吃,苍清随手拿起一条往嘴里塞。 白榆赶紧拉住了她。 “干嘛?”苍清进食被打扰,语气带着不耐。 白榆欲言又止, 最后只问:“你就不问问臭道士在哪?” “为什么要问?这不是他自己的选择吗?” 正常来讲她确实应该悲痛欲绝, 但她竟丝毫不觉得伤心,这点倒是很奇怪。 姜晚义哼笑了一声,“果真绝情。” 苍清挑挑眉:绝情? 刚想辩驳两句,思考了半天,又觉得他好像说得也没错,耸耸肩又将手中的炸蚕往嘴里送。 却被白榆一把打掉。 苍清恼道:“阿榆干什么?我饿了。” “清清不准吃!” “为什么?” “清清不觉得很恶心吗?” “不觉得。” 可能昨夜消耗的体力太多, 苍清现在很饿, 像围着寨子跑了百圈那么饿,就是给她来三条炸蜈蚣, 她也能面不改色吃了。 木梯上缓缓走下来一人, 苍清转头看了一眼,诧异问道:“你还没死啊?” 李玄度白着脸,咳嗽两声,“你就这么盼着我死?昨夜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晚义再次感叹:“果真绝情。” 他们这般苍清心中更加犹疑,她走到李玄度身边,当众开始扯他衣领。 李玄度摁住她乱摸的手,语气无奈,“不用看了, 我没和你……没中七情蛊毒。” 苍清不信,还想继续,“瞧你小气的,昨夜自己扯我衣服的时候不也看……” 她的嘴被李玄度捂住了。 身后还是传来了另外四人的一声,“嗯?展开说说?” 苍清并不理身后的四人,扒掉他捂着自己嘴的手,“你没同我睡觉的话,我的蛊毒谁解的?” “嘶——”身后四人异口同声吸了口凉气,这种话就这么水灵灵的当众问出来了? 姜晚义感叹,“不愧是绝情丹。” 祝宸宁接话,“当真无情。” 白榆忍不住说道:“看来这回是真无情意了。” 陆宸安哭丧着脸,“虽然成功了,但我依然为小师弟难过。” 李玄度说道:“大师姐不必难过,我对她的情意剩得也不多,过个把月也就散干净了。” 众人:嘴硬吧你。 苍清疑惑地回过头看向那四人,“什么绝情丹?” 李玄度从她身边走过坐去石桌前,以手撑头似乎还挺累,“我昨夜喂你吃了绝情丹,虽然蛊毒未解,但你眼下断情绝爱,七情蛊拿你也没办法。” 人有七情六欲,除非这人无情,不然无解。 反过来就是,这人无情,自然可解。 陆宸安解释道:“绝情丹是用水蛭、无情鸟、云泽石,以及一味药引,情人的心头血制成,之后每日都得吃一回,直到情人心头血尽,从此才是真正的断情绝爱,这是练无情道的修士喜欢走得偏方。” 苍清眼下的脑子好使多了,不犯浑了,“你们熬夜翻遍了古籍,找出这绝情丹的方子……” 她伸手点过桌上众人,“所以大师姐你为了取云泽石,亲手毁了飞虹剑;大师兄的满手水泡和伤,是为了磨坚硬的云泽石;姜郎伤了脚身上还沾着羽毛,是爬陡峭崖壁寻那无情鸟?阿榆满身污泥血痕不是下水捞鱼,而是在抓水蛭?小师兄的脸色那么差是因为割心取血?” 陆宸安平日里最宝贝她的配剑,连大师兄都比不过,她却说毁就毁了。 祝宸宁的手平日里只用来卜卦布阵,没有手连卦词都写不了,更别说摇龟壳、掐诀布阵。 姜晚义的腿脚是他吃饭保命的家伙,就算他轻功再好,那悬崖多陡啊,摔下来肯定就没命了。 穆白榆从来都是仪态高雅,如阳春白雪,最不能忍脏污,却肯下到淤泥里,叫那些恶心的东西吸她的血。 李玄度说是情意两绝,割心取血的速度比谁都快,绝情丹的药效不会骗人,他真得剜真心给她了。 他们伤得都是他们平日里最在意的东西,却愿意为了苍清的性命放下这些。 苍清何等聪慧,一下心领神会,这就是为何昨日他们尽力装着一切如常,也要瞒着她的原因。 昨日的苍清绝不可能同意他们这么做,昨日的苍清若是知晓,定会觉得自己的心被磨盘碾碎成了渣滓,碎成无数细末,感动得一塌糊涂。 但眼下她看着他们的伤,内心毫无波澜,这也是他们愿意在今日告诉她的原因,他们也知道她已经不会在乎。 七情蛊在三日内实在无解,所以他们另寻了法子来延长时间。 但如果不能在心头血流尽前找到解蛊的法子,她和小师兄二人之间依旧必然有一人要死去? 这么做也确实是以命换命,小师兄昨夜倒也没骗人,只不过两者方式不同。 昨夜第一个吻他就把药送进了她嘴里,被失去五感又惊慌失措的她咽了下去。 这若是换作昨日的苍清,肯定死也不会同意,偏偏药生效需要一段时间,所以他才会讲那些平日里,根本不会对她说得胡话,就是为了扰乱她的思绪,不被她发觉他真正的企图。 怕拉扯时牵动心口的伤,会渗血暴露,又借机先用月魄剑刺破了心口,提前流出血来。 他也根本不是在掐她腰,是点了她麻穴,怕她聪慧猜出来真的会自绝。 她会睡过去也是因为药效发作了,并不是李玄度动的手。 这一晚都在他的算计下啊。 这狗男人一如既往会骗人。 而绝情丹的药引是情人心头血,想要有效果,必须是服用时双方皆有情意在。 这也是为何她说到心悦姜晚义时,李玄度会慌了的缘故,他是真信了,怕紧赶慢赶辛苦做出来的药用错了药引,等看到她心口的蛛网确实在消退才又放心,至于后头他说得那些话是为何…… 算了没必要深究,现在的苍清根本不在意,甚至想上前拍拍她小师兄的肩头,对他说一声:谢了啊师兄,若日后你真死了,阿清会尽量记着年年给你烧纸。 不愧是绝情丹,无情道士修仙必备佳品,当真绝情。 但到底没说出口,苍清坐到石桌前,朝着李玄度摊手,“今日的药呢?” 李玄度从袖中取出个瓷瓶递给她。 苍清二话不说,倒出瓶中红豆大小的药丢进嘴里,心头血炼得药居然没什么味道,不如小师兄的吻来得好吃。 她真得觉得好饿,突然很想再尝尝他的味道,站起身凑到李玄度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李玄度抬头回看她,“干什么?” 苍清对他露出个狡黠的笑,当着另外四人的面,用手扣住他的下巴,低头吻了上去。 一个敢亲,一个不反抗,只有桌上另外四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全部转开了眼,只拿余光偷偷打量。 等苍清坐回石凳上,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脸都不带红的。 倒是本来白着脸的李玄度,这会子脸上有了血色,嘴唇被苍清咬破了,鲜血留在唇上,像涂了朱色口脂。 苍清舔了舔唇说:“不知道大师兄和姜郎的尝起来什么味道。” 她的眼神在另外两人的嘴上来回巡视,最后锁定在祝宸宁身上,“还是大师兄更胜一筹。” 说着就又站起身,欲往祝宸宁的方向走。 祝宸宁将半个身子藏到陆宸安身后,“师妹救我。” 李玄度脸上的血色立时又退了,伸手拉住她,“你别吃窝边草!” 苍清疑惑地看他,“你不也是窝边草?我不也吃得好好的?” 也没见他刚刚反抗啊。 “我以后你也不准吃!”李玄度牙都要咬碎了,恶狠狠地威胁,“不然我就不再给你药,你今日才服药第二天,药效可不足以支撑你日后一直断情绝爱。” 没有药怎么成?这现在是苍清的命脉,怎么也得把整个疗程服完,或者服久些等药效稳固了才行,她点头答应又坐回石凳,“那好吧。” 被自己的药拿捏一下,她忍了。 白榆不解地问道:“不是绝情了吗?” 陆宸安回她,“七情六欲,绝得是七情而非六欲,若真无欲无求那些无情道的还修什么仙?” 修仙又何尝不是一种欲望? 没有了情只有欲,所以他们往往会比别人更肆意妄为,做事全凭感觉,饿了就吃,困了就睡,自然想要做……什么的时候也不会克制自己,一切随心所欲。 果然又听苍清说道:“我苍清向来有仇必报,既敢对我下蛊,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弄死他。” 李玄度无语:“向来?你从前一直怂得很,什么时候有仇必报过。” 苍清才不管他说什么,又道:“还有那玉京,本仙姑也势在必得,望各位师兄师姐配合。” 这无波无澜的语气,众人偏偏就是听出了十足的野心,他们觉得她若是现在就寻到玉京,绝对会立马用它来颠覆人世间。 断情绝爱的苍清现在强的可怕,因为没有了牵挂和软肋以及……最重要的品德,只剩下欲望。 陆菀恰好走进院子,看到他们打了声招呼,“郎君娘子们吃得可好?” 她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约莫也是做了什么特殊的法子,去保自己夫君的性命。 苍清本来觉得是否要问问傅识的情况,客气客气,可说实话若不是为了药和玉京,她连眼前这五人的生死都不在乎,实在是懒得发问,算了,这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干脆只问:“你们寨子有多少蛊师?附近又还有多少个寨子?” 众人一听她这话,就知她这是想将所有蛊师全找出来,严刑拷问,宁可错杀也不放过。 估计她现在看众生皆平等,蝼蚁和人,不碍事时风轻云淡甚至可以出手帮一把,但只要碍事,她一样可以毫不犹豫全部手刃。 姜晚义立马出声,“陆菀娘子不用理她,自去忙吧。” 苍清脸上露出不爽的神色,眼刀直接扫向姜晚义。 众人从她的眼神里读出新的信息,她是在考量自己和姜晚义之间的实力,以及姜晚义对她的用处到底大不大。 姜晚义叹气,“哎三娘太绝情,真是白折了腿。” 苍清皮笑肉不笑,“姜郎别叹气,我自知即使你折了腿,目前也依然不是你的对手,日后还要靠你寻玉京,何况你生得俊,现在不能吃,不代表小师兄死后不能吃。” 李玄度也叹气,这是打定主意无论有没有解蛊,都要吃尽他的心头血,修成无情道了。 喉头发痒,他忍不住咳了两声,才道:“我们有茶摊那老妪的线索你要不要听?” 苍清这才从姜晚义身上收回目光,对他点头,“快说。” “昨日查到的消息,她早年间确实是术青寨的人,后头和寨中人起了冲突才离开的寨子,留下个不大的儿子在寨中吃百家饭长大。” “什么冲突?” “据说是她的女儿在某一年成为神的新娘,但却出了些岔子,还没嫁给神就出事,不知所踪。” 苍清点着自己的额头说:“我前两日混混沌沌脑子不大好,今日我才想到,若是一年一个新娘,期满就回家,那整个寨子岂不是遍地神的新娘?” 还有什么可稀奇□□耀的? 陆宸安压低声:“你们昨日不是看见今年被选中的新娘在哭吗?有没有可能陆菀撒谎了?” 白榆:“不如今日找机会再找那小娘子问问?” 姜晚义:“我昨日去过青龙山了,那山洞门口无一人把手,全是用得蛊术守门,想进去不容易。” 苍清夸道:“姜郎挺敬业,腿都瘸了还爬高山,我们作为一个队要得就是这个精神,你们都学着些,少睡觉,多干活,才能早日寻到玉京。” 众人:“……” 牛马也不是这么用的! 苍清无视队员们的白眼,又问:“大师兄,你这手受伤了还能卜卦布阵吗?不会废了吧?” 祝宸宁从刚刚开始都不太敢说话,就怕引起小师妹的注意,他可打不过她。 看到祝宸宁的表情,苍清又说道:“大师兄无需担忧,我就是作为领队慰问一下,即使你真的废了手,就这你模样我也会将你留在身边的。” 她不会以为这是在宽慰人吧???祝宸宁也长长叹了口气,好想念从前的小师妹。 陆宸安拍了拍祝宸宁的肩,小声在他耳边说:“她是我们从小带大的小师妹,让让她,何况等解了七情蛊,小师弟自然就会将她的药停了。” 苍清耳朵尖,“停了药到底会怎么样?” 李玄度回她,“不怎么样,到时你已经吃了许久的绝情丹药效早就根深蒂固,我不用死了而已。” 其实绝情丹不管服用了多久,只要在心头血未尽前停药,不需要多久,就能慢慢恢复正常的七情六欲。 但没人敢告诉苍清,就怕她觉得自己现在这个状态极好,若是知晓了会耍阴招强取豪夺,李玄度并不想半夜睡觉,还要防着有人暗中谋害他。 苍清半信半疑,“不是说要吃尽心头血,方才大成吗?” 这也就是她能说这种话,换做任何一个人,李玄度的剑都已经架人脖子上了。 但即使这样李玄度也差点开口骂人,忍着未发,“你不大成也已经很无情了,留着我给你寻玉京好处只多不少。” 苍清毫无愧意,“如果你同意给我吃得话也不是不行,而且以后不能管着我。” 不知为何她就是特别馋小师兄的血肉,这么说着腹中更感饥饿,她看着李玄度挑了下眉,再次站起身,“我好饿啊,你们不饿吗?” 李玄度也紧跟着站起身。 姜晚义和祝宸宁也都站起了身,这三人一脸警惕地看着她。 苍清哼笑一声,“玄郎,别人说不好,你,我要是想睡,哦不,想吃易如反掌,你即使站起来也没用。” 李玄度觉得这话很耳熟,想来都是报应,不自觉又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 但她只是走到院中掐了个决喊道:“月魄!” 吊脚楼三层的某间屋中,顷刻飞出来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围在她身边悠悠转着,发出阵阵金属蜂鸣声。 “去。” 月魄剑立时又冲着院门外头,五十开外的一颗大桑树而去,一下扎在个毛茸茸的东西上,那东西吱吱吱叫着落在地上。 众人惊奇。 白榆:“她的修为是不是又长进了?” 姜晚义:“李兄,吃你的心头血能增进真力还是和你……” 李玄度:“闭嘴!你休要打我主意,老子即使伤了心口,一样能将你打趴下。” 陆宸安:“断情绝爱的人修为长进是很正常的。” “玄郎可别狂了,你也不行。”苍清走回石桌前,傲慢地批评他们,“有东西在暗中伺机而动你们都不知道,还搁这大言不惭。” 又说:“去个人捡回来,烤了吃了。” 众人皆叹气,他们这两日都快累死了,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留意周边,就这还不能让她满意,真是好想念从前的小可爱苍清。 而在某处不知名幽暗的洞穴中,有一穿苗族服侍的人,在月魄剑扎中那东西时,哇的吐出一口黑血,她抬袖擦了擦嘴,阴森森说道:“真是碍事。” 第125章 陆宸安走出院子, 提回来一只血淋淋死透的黑毛老鼠,白榆立马蹿开老远,嫌恶地挥手, “陆师姐拿远些,这玩意没比那炸蚕炸蝎子好多少。” 苍清看着还在滴血的大老鼠, 平静说道:“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了。” 这死老鼠身上有和那毒蝎一样的味道。 “接下来怎么做?”陆宸安也觉得手中的东西恶心,所以她提回来后, 甩着老鼠的尾巴直接丢到了地上。 “烤了吃。”苍清面无表情说道:“你们谁去处理?” 众人:“???!” 祝宸宁:“别看我, 我的手还伤着。” 陆宸安:“小师妹,我是绝对不会帮你处理的。” “咦——”白榆直接转开脸。 姜晚义:“我当年就是差点饿死,也没吃过这东西,三娘还是自己来吧。” 苍清并未放弃,灼灼的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 李玄度冷气森森说道:“你要是敢吃,日后别想再吃我……的药。” 苍清啧了一声, “你总是能拿捏到我。” 李玄度抬手, 剑指朝前方随意一点,月魄剑凌空而起朝着院外飞去, 这回是刺在百步外的地上, 一只彩色雉鸡倒地而亡。 他幽幽开口:“我不行?” 又一挥手,月魄剑带着野雉鸡回到院中。 苍清满意点头,拍拍他的肩,“不错,今日优秀队员评给你,去拔毛吧。” 回应她的是她小师兄一连串虚弱的咳嗽声。 祝宸宁弱弱出声提醒,“小师弟,今日已是三月初一, 忌荤腥不杀生。” “嘶——”李玄度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两日心绪不宁,给忘了日子,赶忙双手抱拳掐了个子午诀,忏悔道:“祖师爷,弟子一时糊涂,切勿怪罪。” 陆宸安补刀:“你刚刚还同小师妹犯了色戒,请罪去吧。” “?!”李玄度以手抚额,咬着牙满脸懊悔,今日怎么就是初一了? 苍清丝毫不在乎,吃过烤雉鸡仍觉得意犹未尽,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给几人分配完任务便各自出门。 等晚间六人重新聚在一起交换信息后,苍清做了个决定,“我要代替那小娘子去做神的新娘。” 李玄度出声反对,“不可,每年送去的新娘,只有极少数期满后能活着回家,其余全部消失无踪,这洞里显然有问题。” 苍清连个眼神都没给,“反对无效,你没资格替我做决定。” 李玄度冷笑,“没有我,你明日吃不到药,蛊毒复发就得死,你说我有没有资格?” 苍清终于抬眼看他,神色几番变幻才弯眼笑道:“小师兄说得极有道理,你自然有资格。” “但这洞我必须要去,除了我,你们当中还有谁能光明正大进去吗?” 众人沉默,那洞口草木深深看上去与寻常无异,实则四处危机,各种毒物肆虐。 一个七情蛊就让他们六人精疲力竭,若是再中其他招,后果不堪设想。 苍清:“你们今日也看到了,那洞口有只和今早一样的大黑老鼠在盯着。” 卦象推演出神物所在之地,极有可能就是在青龙山这处石洞,而下蛊人和这处偏也扯上了联系。 苍清语重心长,“神娶亲时全族人都会敲锣打鼓前去观看,洞口的蛊自然就会撤了,所以我得去吧?” 虽然有险,却值得去冒险。 白榆说道:“他们只要一个新娘吗?非你不可?” 苍清点头,心道:若不是非我不可,我会亲自去冒险?早让你们去了。 众人思虑片刻,似乎只能这般。 陆宸安说:“小师弟,一次取三日的血,你可能坚持?” “还可以一次性做三日的药量?” 苍清眼神晶亮,“那所有的药一次性都制完可行吗?这样若是实在找不到七情蛊解药……” 李玄度气血攻心,冷冷打断她的话,“你若是继续有这种想法,也别等解毒了,我今日就自绝在你面前断了你的药,同你玉石俱焚,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 “知道了知道了。”苍清不满,又商量道:“那十日的药量行不行?三日太少,万一我进去后没那么快出来,岂不是要死在里头?” 李玄度沉默后,回说:“五日。” 苍清想打商量,“九日?” “你是今日就要与我殉情?” “五日就五日。”苍清斗志昂扬,“我就不信除了你还有人能困住我。” 李玄度以手支头,疲累地垂下眼深深叹气,昨日还在他怀里伤心欲绝,哭着说不愿失去他的人,今日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谋害他,好将他吃干抹净为己所用。 真是令人唏嘘。 之后便找来陆菀,将苍清愿意做神的新娘这事说与她听,当然众人眼下对陆菀也是疑心重重多有防范,多余的话并未提起。 陆菀有些惊讶,可她在明知苍清中了七情蛊还未解的情况下,居然还是找来那媒人女子传达了这意思。 更可疑了。 媒人女子肉眼可见的高兴,但又犹疑地看着苍清和李玄度,发问:“你和他,不是成亲,五年吗?” 苍清回道:“托词而已,有名无实。” 媒人女子显然不放心,取出个小罐子说道:“让我验一下。” “怎么验?” 陆菀解释道:“我们有一种蛊虫,只食童子血。” “哦,那割他吧。”苍清从锦包里掏出月魄小剑,朝李玄度的方向扔去。 不知状况的祝宸宁:“小师妹现在还真是一点亏也不愿意吃。” 媒人女子摇头,“他不是新娘,用不着验。” 苍清挑眉,脸上带着威胁的神色,盯着那媒人女子,“我觉得……验他就是验我,你觉得呢?” 李玄度和姜晚义也觉得有些难办,她和李玄烛细节上的事目前只有他们三人知道,谁知她和李玄烛有没有…… 但若是不过关,她自然就没法去做神的新娘,李玄度跨步上前抓过她的手,不由分说拿小剑割破她的手指,将血滴进小罐子里。 苍清抬头瞪李玄度,忽然踮起脚,凑到他耳边极轻地说道:“你是不是想破坏我的计划?” 说完报复性的一口咬在他耳垂上。 李玄度疼得倒吸凉气,捂着耳朵忙退开数步,拿小剑比心口,“小狗再咬我一次试试?” 苍清恨恨舔唇,她又被威胁了,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偏还拿他没办法。 媒人女子盯了一会小罐子里的动静,将罐子一收,眉开眼笑道:“过两日,神娶亲,我会将东西给你送来。” “嗯?过关了?”苍清的注意立刻被吸引走。 想到从来异族和妖物都特别喜欢苍清,恨不得将她吃干净,李玄度不禁发问:“你的血真这么好喝?” 姜晚义则心下一松,总觉得即使是前世,但李玄烛这颗小白菜没有被拱真好,他正色道:“李兄别胡说,我们三娘就是童子。” 苍清眼下只关心两件事:神物以及七情蛊的解药,她不想再被人拿药威胁。 出声对媒人说道:“我虽答应做神的新娘,但我有条件。” “什么?”媒人女子问。 “既然是成亲总要傧相吧?” 苍清伸手点过其余五人,“他们来做我的傧相,把我送到洞口。” 这颐指气使的模样,让众人觉得她才是族中长老。 媒人女子有些踟蹰,傧相只要女子,可这五人里三个都是男子,陆菀上前同她用苗语说了几句话后,她才点头应下,“可以。” 见事情办成苍清昂着头,说道:“你可以走了。” 众人:“……” 要不要再跪下给她磕一个。 苍清才不在乎他人在想什么,目中无人的自顾打秋千去了,大桑树便跟着秋千的律动轻轻晃着。 很快来到神娶亲的日子,陆菀给他们一人准备了套傧相服。 苍清这边半夜就有人过来给她梳妆,她困得头一点一点,半阖着眼,在心中暗想,苗人成婚的吉时居然不是在黄昏吗?竟还得半夜起来。 等雾蒙蒙的天色照亮吊脚楼的挑廊时,苍清终于穿全苗人的婚服。 主要是身上佩戴的银饰实在太多,光脑袋上带的冠就重得令人发指,这要是在阳光下打起架来,敌人除了会被银饰吵死,还会被自己身上的反光给晃瞎了眼,还好今日天阴。 媒人娘子满脸喜色,特别要求她贴上那朱色的琉璃花钿来做朱砂痣。 临出门前,苍清偷偷将浮生卷和月魄小剑藏进袖中,月魄剑肯定是带不进山洞,便暂时拿在手中打算一会给李玄度。 从挑廊望出去,院外已经围满了来凑热闹的苗人。 她的傧相们也已经穿戴整齐在院中等她。 苍清走下木梯,第一眼先看到的是她小师兄。 少年清风朗月的俊脸,在清晨的薄雾里被敛去了几分傲气,连带着瞧着她的眉眼,都因微弱天光贴上些许柔和。 这挺拔的身段,配上苗人异域风极强的红色傧相服,她摇着头连啧三声。 他耳朵上那条小银蛇挂饰一晃一晃的,简直是在引她犯罪,见他喉结滚动,她难耐地舔了舔唇,腹中饥饿感再次浮现。 李玄度瞧见苍清第一眼也楞了神,可见到她舔唇立马回神,忙抬手抵在她身前半寸位置,阻止了她前进的步子,低声警告,“那么多人看着,你给我注意点分寸。” 苍清勾着唇笑,小声回他:“没人的时候,就可以没分寸了?” “也不行,今日的药你还想要吗?” “无趣。”苍清笑意渐冷,转开目光去瞧其他几人,又被另外四人吸引。 “哇”的赞叹声才刚出口,李玄度带着警告的一声咳嗽,打断了她后头的轻浮话。 他沉声威胁她,“想清楚再说话做事。” 苍清咬住唇用脸骂人,竖起食指点他,“给我等着。” 等她解了七情蛊,或是吃够了心头血不受威胁的时候,定要……定要……定要什么? 打又打不过,吃又吃不到,这么想着,苍清抿着嘴皱起了鼻尖,还是不够强啊,定要先提升修为才是真。 她冷哼了一声,将手中月魄剑扔给他,转身走人。 后腰带被人轻轻拉住,腰带上的银饰,发出一阵“叮叮当当”的铃铛声,苍清回头瞪他,却见李玄度竟看着她在笑,满脸的宠溺。 这一笑让苍清怔在原地,脑中空白,恍然间心都多跳了一下,不由自主抬手摸了摸脖侧后头的蛊毒印记,七情六欲似乎有点反扑。 不过一瞬她又回神,反手去拍他扯着自己后腰带的手,“干嘛?” 手被他握住,掌心中塞进来个凉凉的小瓷瓶。 李玄度松开手,从她身侧经过时,歪起头轻声说道:“药拿好,丢了可没有第二份。” 第126章 青龙山高耸入云, 连绵不断,虽就在陆菀家旁侧,直线距离极近, 但想要到目的地,却依旧得走歪歪绕绕的山路。 苍清是不用走路的, 哪怕是雾气缭绕,蜿蜒难行的山路,也有人抬着竹辇, 稳稳当当将她送去山洞前。 她乘着一摇一摇的竹辇昏昏欲睡, 她的傧相们行在她旁侧,只听姜晚义说道:“日日走山路小爷这伤腿都要废了。” 白榆:“我背你走?” 姜晚义不说话了。 苍清耷拉着眼皮,回他,“有大师姐在,废不了。” 旁边抬竹辇的苗族脚夫听不懂官话,于是她又说:“你们在外别闲着, 大师兄别忘了布阵。” 走了半晌午的山路, 李玄度的脸色已经煞白,但竟没有落下脚步。 苍清坐在竹辇上慵懒地支着头, 拿眼扫他, 语气故作散漫,“一次取五天量的心头血而已,受不住了?你不是很厉害吗?” 李玄度只是淡淡答道:“别打我的主意,我若死了定拉你一起。” “哼。”苍清撇过头,她刚起趁他病要他命的想法就被发现,小师兄实在是太了解她,日后留在身边,岂不是处处能找到她的把柄来管着她? 简直是祸害, 再好看也留不得,得想法子赶走。 又行半天,终于行至那处石洞,一旁的瀑布从峰顶直泻而下,“哗啦啦”的水声震耳欲聋。 氤氲出的雾气将此处渲染的像是仙境。 洞口的蛊术全已撤去,洞前林间的荆棘野草,也显然已经被处理过。 各处围满了寨子里的人,在响亮的瀑布水声下,叽哩哇啦用苗语说着话,吵得很。 苍清被请下竹辇,却没有立时进洞,而是由傧相抱到一处高台的神座上坐着。 神的新娘也是神,从出陆菀家院门开始,脚便不能沾地,因为神不可沾惹凡尘。 神座是全银打造,在天光下闪着冷光,雕着五毒图样,铺着厚厚的锦缎。 苍清斜倚在这高处的银色神座上,半隐在水雾里,冷眼瞧着下头的这些人。 看在下面的人眼里,竟确实有神睥睨众生的模样,她身边五位同样衣饰华丽的傧相,同她一起隐在仙雾中,各个仙姿佚貌,就好似她的天兵神将、座下童子。 若这五位傧相侧头瞧瞧苍清现在的模样,便会发现她此时目下无尘的气质,同瘟神李淮几乎一样,甚至更胜一筹。 而那媒人娘子,正在下面一脸肃静地仰望着苍清,用苗语反复说着同一句话,译成官话便是:“神女再临,护佑术青。” 术青寨的那些族人们,说得也大多是一样的话,例如:“神女终于回来了。” “保佑寨子五谷丰登,六畜兴旺。” 以及,“像,真是太像了……” 陆菀换上了色彩浓艳的圣女服,身上的银饰也没比苍清少多少,做着奇怪的手势念着奇怪的咒语,不知在举行什么仪式。 等一切祝祷仪式做完,山洞厚重满是爬山虎的大门,在一声沉重庄严的“吱呀”声中被打开,里面许久也不见有人走出来,去岁送进去的新娘,大约是没法成为荣耀了。 苍清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不禁让她坐直身子,朝另外五人问道:“之前的新娘在里面吃什么?” 仙人之姿瞬息荡然无存。 另外五人也顿住,人一旦睡眠不足加之身染病痛,脑子就容易漏细节,竟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 苍清自吃过绝情丹之后,口腹欲较之以往更强,常感饥饿,这确实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显然是来不及了。 但以他们调查的信息来看,以往确实也有期满后活下来走出山洞的新娘。 她们无一不是夸赞,说成亲当夜便见到了神,还说神长得芝兰玉树,光风霁月,对她们更是温柔相待,即使是已经重新嫁人许多年的妇人,说起来还会脸红。 又说,神会带她们去神仙洞府春宵一刻,那里宛如仙境,在仙境与神度过一年时光后,神又会将她们重新送回山洞中。 所以她们都认为那些没出来的新娘,是被神真正选中长久留在了仙境,甚至还很是羡慕。 可问她们神具体何模样?仙境何模样?却又像失忆般如何也想不起来。 苍清摆摆手,又靠回椅背,“算了,这洞瞧着也没多大,或许我很快就能出来,若那神真的长得芝兰玉树、光风霁月,我也不是不能和他……” 话未说完便被人无情打断,“你要是跟着他去了神仙府邸,没了药必死无疑,你想清楚要不要同他共度春风。” 苍清白了一眼李玄度,天天死死死的,扫兴的很。 白榆非要添油加醋,“可他是神啊,七情蛊对他来说是小问题吧?说不定同他共度春风后就解了,如果真得很俊美,完全不亏啊。” 李玄度赶在苍清眼睛亮起来前说道:“小师妹趁早死了这条心,真神会年年娶新娘?能活着出来都得烧高香。” 苍清只想把这人的嘴捂住,能不能别说话了?难听! 没过多久,圣女上高台来请神女入洞,当然苍清不能下地依旧得由傧相抱着。 她本来指名要祝宸宁来抱,但大师兄说手疼。 姜晚义以伤着腿为由,拒绝了她的要求。 李玄度推说他心口重伤,抱不动。 说来说去都是怕她觊觎他们的美色。 大师姐倒是愿意像上来时一样抱她,但她还是决定下去的这趟,选更漂亮的白榆。 可怜小郡主比苍清还矮半个头,硬是将她抱下了高台。 其实都是有功夫的人也没有多累,但姜晚义就是舍不得了,走上前要接手抱后半段路。 然而看着苍清迫不及待朝他伸出的双手,忽觉如芒在背,有一股阴森森的杀气,瞬间罩过来,让他顿下了手中动作。 白榆催促道:“快将她抱走呀,她这衣服好重。” 在白榆期盼的眼神攻势下,姜晚义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无视身上那股能杀人的戾气。 若再打起来,残疾对残废,指不定谁输谁赢。 姜晚义走上前准备接手,给他施压的人先他一步接过苍清,往洞口走去。 剩余的傧相被留在门口,进洞的只有圣女、苍清以及抱着她的口嫌体正直的男傧相李玄度。 踏进洞口,惊起洞内蛇虫鼠蚁一阵响动,大大小小的各类虫蚁即刻四下逃窜开去。 洞里头不大也不小,尽头有一座用红帕盖着头的神像。 神像旁边也有银色神座,上头铺的红绢早就满是灰尘,圣女陆菀先一步上前,打理干净又换新的红绢,才退到一旁请神女上座。 还嘱咐说:“在神到来前不可下座。” 李玄度抱着苍清踏上阶梯,将她放到神座上,此时弯着腰低着头,他便轻声嘱咐,“我们很快就来接你,自己注意些,不准动那些歪心思。” 苍清仰着头听他说话,闻到他身上降真香的味道以及甜丝丝的血腥气,他头上戴的银饰晃悠悠垂到她眼前,他耳侧上挂得银制小蛇,像活过来了似的,在朝她吐信子。 暼了一眼圣女的位置,被小师兄挡着应当瞧不见她,二人又离得如此近,苍清实在没忍住,赶在他起身前,快速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吻。 舔了舔唇又找补:“这不算动歪心思,用不着断药。” 小师兄这次居然没有威胁她,还对她笑了。 苍清歪着头打量他,有些搞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知道他有情意,不然绝情丹不会生效。 但她心中已经没有情,便再也不会理解有情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如何一会喜一会悲,一会愿意一会又不愿意? 一会可以为她去死,一会又说要同她一起死。 爱果然会使人神志不清,她庆幸还好自己已经断情绝爱了。 看着小师兄同圣女一起走出山洞 ,厚实的大门重重关上,扬起的尘土带走了石洞中最后的天光。 洞中有盏气味造型都很奇异的长明灯,她很不喜欢长明灯散发出来的味道,但也是因为有它才照亮了洞中景象。 苍清即刻从神座上跳下来,如今除了小师兄还能管住她,没有人能再左右她的想法,她怎么可能乖乖坐在神座上等神?神算什么东西。 她做得第一件事就是抬手去掀旁边神像的红盖头。 语气轻佻,“你就是神?何时会来啊?” 话刚出口,盖头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地上,看着眼前栩栩如生的彩色神像,苍清陷入沉思。 这神像做得太过真实,如活人一般,比得上姜晚义吹过气的纸扎人。 这分明就是一个真人站在她面前,低垂着眼,脸上无喜无悲,并没有悲天悯人的神态,只有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脸,就连身上穿得衣服也同她的一样。 “竟长得同我一样。” 她情不自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眉间那颗朱色琉璃花钿,又去摸了摸神像眉间的朱砂痣。 有只黑色的小蚂蚁从神像的眼皮上爬过,神像无知无觉眼都不会眨动一下,苍清这才惊觉自己看得太过入神,竟将神像当作了真人。 心中多少有些震撼,她又坐回神座上缓了缓神,以手支着头沉眉思索。 这就是媒人娘子看见她爱不释手的原因。 那她岂不是自己娶自己? 不对,若这神像就是寨中人口中的神,为何那些活下来的新娘会说神是男子? 这更像是……按照这神像的模样给另一位神在找新娘,那山洞中难道还有别的神像? 思及此她重新起身走到神像边,用脚踢开神像旁的碎石杂草,地上确实留有另一座神像存放过的印子痕迹,在洞中粗略地搜寻一番,可最终并未找到另一座男神像。 绕过一圈又走回神像前,她的脸上露出犹疑的神色,刚刚被她掀开丢在地上的红盖头,此时又盖在了神像的头上。 是刚刚自己无意间给它盖上的?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做过这多此一举的事。 苍清上前,又一次掀掉盖头,神像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半阖着眼,眉心的朱砂痣红得耀眼。 手中的红盖头被她随手扔在旁边的神座上,转身再次去查看山洞,这回她在山洞中搜寻得很仔细,一块一块石壁摸索着查找,以免漏下细节,也许这里会有暗门也说不准。 查着查着心中渐渐疑窦丛生,这不算太大的洞里,怎么一具骸骨也没有?之前没有活着走出山洞的新娘都去了何处? 莫非真被留在了神仙洞府? 又绕过一圈当她再回到神像前时,看着重新盖上红盖头的神像,头皮发麻,脚步不自觉往后退,她记得清清楚楚,她将红盖头扔在了神座上,不该也不可能又回到神像的头上。 这里除了她,就只有这座和她长得一模一样,仿若真人的神像。 谁会将红盖头捡起来再盖上? 有鬼? 这要是换做从前的苍清,一定脸都得吓白,她最怕鬼了,哪怕是现在服过绝情丹的苍清,也觉得此事过于诡异,以至于心跳都不免加快几分。 她静下心来打量着眼前这另一个“自己”。 难道神像真是活的? 她走近几步抬手扯掉红盖头,又伸手去触摸神像的脸和脖侧,并没有活气,摸上去也是硬石的质感,只是长得像真人而已。 总归是进阶版的苍清,这回她拿着红盖头,坐到了一旁的神座上。 “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重新将这盖头拿回去。” 石洞中除了回声无人回应她,倒像是她在自说自话。 她翘着腿倚靠在神座里,冷眼瞧着洞中的另一个自己。 神像的耐心要比她好上许多,依旧是那副耷拉着眼,半死不活的模样,没有任何变化,看久了令人麻木,思绪便开始飘。 原来她瞧起来也很俊俏,怪不得小师兄会一见钟情,这模样换作她自己也很难不动心啊。 若是光论长相,她和小师兄还真是天生一对,想到这她又心痒难忍,直感腹中饥饿,不自觉地勾起唇笑了。 若一会来的神不如她小师兄好看,她就先将神揍上一顿,若是比她小师兄还好看,那确实很难听小师兄的话不动歪心思。 脑袋突然重重点了一下,苍清猛的睁开眼,心下一惊,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目光快速扫向神像,看着重新盖上红帕的神像,全身汗毛刹那间炸起,脊背发凉。 翻身从神座上跳下,狐疑地打量洞中景象,屏息去听,山洞里静寂无声,除了她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只有偶尔传来的虫鸣声。 确确实实除了她没有其他活人。 犹疑地再次走近神像,抬手想要掀盖头,碰到红帕时又陡然停住,眼睛直直盯着眼前的红帕,耳边全是她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心跳加速,心中涌起潮水般的恐惧,是那种真相近在眼前,却不敢直面的惧怕。 这一次她会看见什么? 还是她自己吗? 又或是其他什么? 她胆怯了,放下手退开两步,缓了缓心绪围着神像转了一圈,神像的两只手都成半握状态,似乎原本她手中应该拿着什么东西。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云寰,还有云寰对她的称呼“苍官”,心中恐惧更甚。 莫非眼前这神像便是苍官? 为什么在偏远的黔东南会有苍官的神像? 她竟觉得神像半垂着的那只手里,拿得应当是一把剑,另一只曲起的手中应当是 鬼使神差的,她从袖中取出浮生卷放了上去,果真严丝合缝。 不知何处吹来丝丝冷风,极其轻微,若不是她精神高度集中,将神识全用来留意周边动静的话,大概都不会留意到。 “过来。” 身后突然传来说话声和石块掉落的声音,将本就处于精神紧绷的苍清吓了一跳,冷汗便在此时从额间滴落。 身后再次传来喊声:“还不走?” 苍清咽下心中恐惧收回浮生卷,转过身,看着来人勉强笑着开口:“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走剧情的时候不建议一目十行[可怜] 第127章 苍清看了眼紧闭的山门, 朝着来人走过去,“小师兄,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李玄度笑道:“你在这里, 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快来的。” 他微微侧着头,耳侧的小银蛇在长明灯的光晕映衬下, 闪着银光。 苍清点头,“倒是合理。” 这一打岔她心中对神像的恐惧消失无踪,笑道:“你的血好喝吗?比得过吻吗?” 李玄度无语地看她一眼, “又想断药?” 苍清嘟囔:“肯定是……比不上……” “嘀咕什么?” 苍清嘿嘿一笑, 回道:“没什么,你替我去揭开神像的红盖头吧。” “啊?不是掀开的吗?”李玄度走上前去看神像,凑得格外近,好似他看不太清。 苍清也啊了一声,回过身去看。 神像还是那个神像,眉间有颗朱砂痣的神女, 并未变成其它可怕的东西, 可红帕却不在她头上了。 难道刚刚的一切都是她做得梦? 见他还呆站在神像前,苍清问道:“你看到的神像是何模样?” “同你……”他顿了顿说道:“一模一样?” “我刚看见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惊奇。”苍清走到他身边问道:“山洞门没开, 你从哪里进来的?” 李玄度才回过神, 答她:“在别处找到一条路。” 苍清挑了下眉,“其他人呢?” “里面太大,去巡视其他地方了。”李玄度走到洞门口,伸手去转那盏造型奇异的长明灯。 之所以说它造型奇异,是因为这盏灯虽然做成了美人提灯的形态,可美人全身黑乎乎的,三段式的身材比例也有些奇怪,且这灯散出的味道实在难闻, 让苍清避而远之,至今也未查过它。 随着李玄度的动作,只听“咔哒”一声,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上出现了裂缝,小石块簌簌地往下掉。 原来刚刚听到的石块砸落声是来自于此。 苍清:“你刚刚就是从这处来的?” “对啊,走吧。”李玄度率先进了缝隙。 这裂缝瞧着实在太窄,仅仅能容一人通过,有些挤得地方估计要侧着身才能过。 傧相的衣服上虽也有许多银饰,但没有她身上那么多,倒用不着脱也能进这裂缝。 苍清犹豫的这一会,李玄度朝她伸出手,“快点,走啊。” 神情中带着迫不及待,似乎生怕她不走。 “你等我会。”苍清抬手摘掉自己头上的银冠随手往边上一扔,不巧砸到那长明灯上,居然将灯身磕出道口子,流出了乳白色的液体。 她咦了一声,多看了两眼并未上前,又将身上大部分能摘掉的银锁链、银片,也全都取下来丢在地上。 身上还剩下些不能拆卸的银饰,以及手腕脚腕的银铃铛,但也减重不少。 苍清对李玄度笑道:“好了,走吧,你带路。” 进入裂缝,先时走起来很挤,走了很久走到后头渐渐宽敞起来,可以二人并排而行,偶尔会有天光从顶上的缝隙处漏进来。 只是岔路变得极多,也不知他是如何识得的路,苍清便问:“你做记号了?” 他说:“我寻路的本事不需要做记号。” 又转过个弯,到了一处新的洞室,地上和石壁上冒出许多粗粗细细的藤蔓。 这洞室不大,比之前神女的山洞要小上许多,一眼就能看完,四通八达通着好几条小岔路。 苍清问:“那么多路,该走哪一条?” 李玄度瞧着对此处极为熟悉,随手指了一条,“走这边。” 苍清却被这里的景象吸引,洞中角落里,堆砌着一颗颗比脑袋还大的椭圆形汉白石,有些还被白色藤蔓掩着,她走过去刚蹲下身想仔细看看。 李玄度忽然朝她喊道:“小心!” “怎么了?”她本能回头,便见其中一条岔路里,伸进来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巨大足肢。 原本已经走到前面的李玄度立马又回转过来,从地上扯起来她,“愣着做什么?!赶紧走!” 晚了一步,足肢的主人整个身子已经挤进洞中,苍清从未见过比她人还大好几倍的巨型毛蜘蛛,就是她化出原形变到最大,估计都比不上它。 见她犹在震惊,李玄度将她推进了另一条岔路中,急急说道:“顺着这条通道直走,去下一个洞室等我。” 苍清看了看那长着八只黑溜溜如晶石般眼睛,正从嘴里吐粘稠白丝的巨型大蜘蛛,转身毫不犹豫的先跑了。 谁知道这蜘蛛会不会又是蛊,万一也带毒,这么小的洞室打起来它乱喷毒液,两个人反而都得死,想来他一人应对不成问题。 跑得时候连头都没带回一下,一口气跑完了这条通道,果真又见到个小洞室,这一处的洞室顶上没有天光,她只能翻掌燃起掌心火。 火光“唰”的在她手心燃起,照亮了这个小洞室。 苍清的心咯噔了一下,这不大的洞室里盘踞着一条巨型蜈蚣…… 她放轻步子缓缓往后退,深怕惊动了这条红黑相间,比她大上许多倍,将整个洞室都填满的蜈蚣。 如果只是普通的变异蜈蚣,或是蜈蚣精都没有那么可怕,但若是扯上蛊,那她是一点风险也不想冒。 她缓步往后退,后脚跟不慎踩上石子,脚腕上的银铃发出叮铃铃脆响,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就见那蜈蚣密密麻麻的腿动了。 苍清咬牙暗骂了一句,利索转身跑进另一条岔口,头也不敢回跑得气喘吁吁,好在蜈蚣并未跟上来。 前方出现另一个小洞室,这次有了经验,还未进洞先燃起掌心火来照明。 这个洞里没有巨虫,苍清刚松口气,洞室昏暗的角落里忽而闪过一束寒光,眼角余光一瞟,那里坐着个人,空洞的大眼定定地瞧着她。 心里又冒出寒意,这处又是什么鬼东西在等着她? 谨慎而缓慢地将手中火光往前凑近,赫然瞧见一架白骨,这白骨穿着同她一样的衣服,刚刚那寒光便是衣服上的银片,遇光折射所致。 这一定是没出来的新娘中的一个。 但见只是白骨就没什么好怕了,苍清走过去蹲到她身前仔细看了一番,面无表情随口说道:“真可怜。”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死在这里,神为何未将她带去神仙洞府,也未将她送回山洞?是没有瞧上她? 苍清起身离开这个洞室,记不清又转过了几个弯,这里那么多岔路和密密麻麻的小洞室,各个都长得差不多,她是当真分不清东南西北。 “真该死,什么鬼地方,那么多岔路。” 也不知道在此处打转了多久,若是找不到出路,她也得成为下一个死在这里的新娘。 又想到那只大蜘蛛,她轻声骂道:“怎么还不来找我,杀个蜘蛛这么慢,真废物!” 苍清烦躁地抬脚踹岩壁,石土“哗啦啦”落她一身,还引得身上佩戴的银铃银饰,跟着一阵铛铛响。 吵得她头皮都要炸了。 心口忽然一疼,苍清愣愣地捂着心口,陡然回神暗道一声:“不好!李明月有危险。” 立刻转身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另一头。 说回神女被送进石洞后。 寨中人并未立刻离去,又围在洞门口举行着某种仪式。 五位傧相自然也不会走,早在圣女送苍清进洞时,祝宸宁就在另外三人掩护下,悄悄在洞门周边布下清障阵,只是这抖个不停的手啊,终归是妨碍了掐诀的速度。 等布完阵祝宸宁已是满头大汗。 此阵一成,哪怕寨中人走时又重新施上蛊术,布了阵的这一段路他们都能随意出入,不再受蛊术侵扰。 仪式结束,寨中人陆续离去,五位傧相也没有留下的理由,所以先时也跟着一起下山,走到一半人群渐散,他们便越走越慢,渐渐隐去了身形。 由白榆继续跟着回陆菀家,随时盯着寨中人的动向也方便替他们打掩护,另外四人又绕回山洞前,推开石洞大门,扬起一阵灰,天光随之蔓延而入。 等灰土散尽,外头的空气流通进石洞中,四人抬步跨入,第一眼见到得是那尊苍清模样的神像,和神像前掉落的红帕。 “三娘?”姜晚义最先走到神像前,伸手在神像前挥了挥,又探指在神像的脖间,并未感受到任何活人气息。 “三娘变成石像了?好酷。” “……这不是她。”李玄度打量着眼前神像,满脸犹疑,“我之前抱她进来时,这里就有这座神像,只是罩着红帕,没看见脸,原来竟长得同她一样。” 大师姐慌忙问道:“那小师妹去哪里了?难道已经被“神”带走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慌,快速在石洞中找过一遍,并未发现苍清的身影,最后四人站在造型奇异的长明灯前,看着灯身上流出的白色油脂状物体陷入沉思。 李玄度捡起灯旁的银冠,“这是她之前戴在头上的。”又看着掉在地上的其余银饰,一路掉到石墙边,他说:“不像是打斗掉落,倒像是自己摘下来的。” 祝宸宁很是紧张,“既然不是强迫,那小师妹是心甘情愿跟着走的?难道这神真长得极其俊俏,合了小师妹眼缘?” 陆宸安正在瞧长明灯,“这灯油是动物的油脂。”她凑上前很仔细地闻了闻,“里头添加了驱兽粉,兽类闻到这味道会避而远之。” 姜晚义说道:“这灯的造型可真独特,人不像人,兽不像兽,虫不像虫。” 倒像是什么东西在拟人。 陆宸安忽然捂住口鼻,直起了身,“还有安神药的味道,莫非神是将小师妹迷倒了带走的?” 闻言李玄度皱起眉,面色冷若霜雪,抬手去摸长明灯身上流出的乳色液体,又覆掌在灯身上转了一下。 旁侧的岩壁立时传来“咔咔咔”石块间摩擦的分离声。 李玄度说道:“如果已经有人将她带走,应当就是走得这条路,我要进去看看。” 姜晚义立刻说:“我同你一起,万一这是处溶洞,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我一人去,你留在这里替大师兄看着阵法。”李玄度拿出张追踪符,轻念出一句咒语,符纸上闪过阵金光。 他将符纸递给姜晚义,“有它我就不会迷路,别弄丢了。” 姜晚义不接,“就你现在这般模样别逞强了,我去,你留下。” 祝宸宁上前接下符纸说道:“晩义你留下,让他去,若真有什么事,现在的小师妹会毫不犹豫舍掉你,却不会舍掉他。” 他也了解小师弟,性子很倔没必要劝,平时嘴再硬,心上人不知所踪,根本就不可能还待得住。 何况眼下也只有李玄度管得住苍清,以防她做出出格的事。 陆宸安递给李玄度仅有的五颗药丸,“小师弟,护心脉的,收好。” 李玄度接过药收进袖中,转身走入石缝。 先时狭窄,越行越宽敞,顶上偶有天光照入可帮着视路,又行一段路,但见一处洞室,里头有一颗颗半人大小的椭圆型白石。 他继续往前走,又见另一处洞室里有只巨大的蜈蚣盘踞其中。 没人会想和一只比人都大上许多的蜈蚣打上一场,哪怕是他,也不会在伤着心口的情况下,随意给自己找麻烦。 脚步缓缓往后退,却不慎踢到一颗石子,身上的银饰立时发出一阵响动。 他一怔,忍不住咬牙暗骂。 好在那蜈蚣并未被吵醒,依然安睡在洞室中,李玄度舒了口气,又缓缓往后退,耳际忽有瘙痒之感。 心中警惕再生。 头也未回,出声喊道:“月魄!” 腰间的剑自行出鞘朝着他身后刺去。 同时快速回身,见一只巨大的黑蜘蛛站在他背后,毛茸茸的足肢正高举在他头顶。 月魄剑刺在这足肢上,就犹如一根长签插在了象腿上。 李玄度召回月魄剑,大概是吃痛,蜘蛛的足肢一阵颤。 李玄度仰头看着蜘蛛,心下思量,打还是不打? 打的话,不知它是妖是蛊还伤身,不打的话,它这么大的形体将整个通道堵得严严实实。 大蜘蛛可不会给他时间考量,它抬起足肢,口器晃了晃,朝着他扑过来。 李玄度反应很快,剑尖点地,以做支点,趁它起身飞扑时,仰面丝滑地从蜘蛛的腹部底下穿梭而过。 丝毫不恋战转身拐进一个岔路,找人要紧,没必要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结果这蜘蛛紧追不舍,一直追在他身后吐蛛丝,拐来拐去直追到个更大些的洞室。 李玄度实在是跑累了,无奈停下脚步,回身直面蜘蛛。 顶上裂缝的天光照在他身上,衣上银片的反射光能照瞎人眼,然而对面是一只靠光线明暗,来判断猎物方向的蜘蛛,并不受反光影响,反让它能更快捕捉到猎物所在之地。 这里简直是它最佳的猎场。 李玄度惨白的脸露出一丝苦笑,刚刚跑得急,叫失血的他一阵阵发晕,放下捂着心口的手,缓缓说道:“你想死不能怪我杀生。” 蜘蛛听不懂他的话,口吐蛛丝朝着他扑来。 李玄度轻念咒语,剑指划过月魄剑的剑身,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身位在空中几番变幻跳至大毛蛛的头上,举剑扎在蛛目上。 蜘蛛吃痛,猛地跃起老高,李玄度一手牢牢抓着它身上坚硬的毛,依次刺瞎了它其余七只眼睛。 蜘蛛疼得猛烈甩身,在洞室中四处乱撞,想把他从身上甩掉,有几次撞在岩壁上,撞得李玄度头晕目眩。 再一次要撞上时,李玄度抓着蜘蛛毛翻身下滑到它的下鄂处,趁蜘蛛立起身,反手一剑刺进它的下颚,又借势一路滑行而下。 当他的双脚重新落地时,这只大毛蛛已经被他开膛破肚,轰然倒在洞室中。 他白着脸拭去额间汗渍,想叹气却生生忍住了,心口的伤毫无疑问再次撕裂,轻轻呼吸都疼,因心间失血过多而产生的晕眩感,让他的身子晃了晃。 在心口连点数下止住血,凝神半晌,才重新选了一条岔路抬脚走去。 还未出洞室,脚步又往后退,一步一步退回洞室中,看着通道里朝着他而来的人,满脸惊愕。 李玄度举起手中的月魄剑,指向来人,冷声发问:“你为何要假扮我?” 来人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上的衣服也如出一辙,一样毫无血色的脸,一样满身的伤。 他登时便想明白其中关窍,“就是你带走的她?她现在何处?” 来人也是满脸愕然,声音冷漠,“你又为何扮我?” 听到这个回答李玄度二话不说,双手结印,月魄剑凌空而起朝着来人刺去,“妖孽还不现形!” 另一个李玄度,同他做出相似的动作,只是他的手里并没有剑。 几番来回打斗之下,李玄度凌空握住飞起的月魄剑,落地举剑抵在半跪在地上的那个李玄度心口,“你到底是何方妖孽?为何要扮我?”—— 作者有话说:已知带妹宝进裂缝的李道长是假的。 那么现在呢?站着的和跪着的,哪个是真的? 第128章 感知到李玄度有危险的苍清跑得飞快。 手腕上、头上以及衣服上的铃铛声跟着响了一路, 直到她又跑过一条通道,转进一个洞室。 身上铃铛声和脚步同时停下,眼前也豁然一亮, 这个洞室比之前的都大,朦胧天光透过顶上一条大裂缝洒进洞室里, 照在她眼前的两个人身上,银饰的反光让她忍不住闭了闭眼。 这处洞室中,有两个一模一样, 浑身是伤的小师兄。 站着的那个拿着月魄剑, 指着地上跪地的那个。 跪着的看见她先说道:“我才是真的。” 站着的那个嗤笑一声,“手下败将。” 苍清的眼神从他俩身上扫过,落在一旁死去的黑色大毛蜘蛛身上,腹部深深的剑痕一看就是月魄剑的功劳。 想来刚刚有过一番打斗,但却不知是哪个小师兄杀了这蜘蛛,照常理来讲, 应当是之前同她在一起的那个杀的, 毕竟当时是他们一起遇上的大毛蛛。 苍清走到两人身边,问道:“你为什么要假扮我小师兄?” 也不知道问得是哪个, 自然也没有人回答她。 苍清笑道:“哪个小师兄愿意将真心剜出来给我瞧瞧, 自然就是真的。” 跪着的那个说:“心头血都给你吃了,还不算剜心吗?” 站着的那个说:“真要剜出来,你可就再没有心头血吃了。” 苍清眨了眨眼:“那……谁的心头血好喝,谁就是我的小师兄,要不都让让我尝尝?” 站着的那个说道:“这种时候还在动歪心思?” 跪着的那个也说道:“别打我主意。” 苍清叹气,“那你们怎么证明谁是真?谁是假?” 站着的小师兄将剑刺向跪着的那个小师兄心口,“死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可这剑到底刺不下去,跪着的那个抬手握住剑锋, 止住了他往前送的力道,血“滴答滴答”顺着指缝往下落。 “那也要你有这个本事。” 他骨节分明的手,此刻被月魄剑毫不留情地划出了血,源源不断的血珠子滴在地上,很快就形成了小血泊。 苍清看着跪地的那个,说道:“月魄剑在谁手上,谁自然是真得小师兄。” 地上跪着的便说:“他抢走的。” 苍清笑了,“我的小师兄向来很厉害,怎么可能被抢配剑?” 她同站着的那个一起握住月魄剑,“你教我的,下手要果断。” 站着的说道:“那怎么还不动手?若是错过……” 他话音未落,背后心口处扎进一把小剑。 苍清旋了一圈月魄小剑才拔出,冷声道:“敢动我的药,真是找死。” 从他手上夺下月魄剑,伸指轻轻一推,站着的那个便毫无反抗地摔倒在地,身上的血洒在跪着的李玄度身上,后者只是冷眼瞧着她做完这一切。 苍清蹲到跪着的李玄度身前,笑嘻嘻问他:“干什么这么冷漠地瞧我?是你教我的呀,杀人时下手要果断,没错吧?” “没错。”直到此时,李玄度才身子一松跪坐在地,咳出一口血,“不然可再没第二次机会了。” “小师兄可真是自信啊,就不怕我杀得是你?” 李玄度轻笑:“你从进来的时候就分出了真假,不过就是想玩我罢了。” 他伤得挺重没忍住又咳了两声,扯到心口的伤,不由用手捂在胸前,手上的血和心口的血交融混合,滴滴答答渗湿了衣摆。 苍清不否认,眼睛直直看着他心口,从看到他手心不断渗出的血时,她就又开始恍惚。 若非不舍得他的血白白浪费,她还想再多玩一会的,毕竟日日被他拿捏,难得能看到他吃瘪。 闻着他身上腥甜的血气,勾出了她最原始的食欲,兴奋得她喉头滚动。 忍不住越凑越近,近得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还有血液在奔腾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苍清咽了下吐沫,他的血肉疯狂地吸引着她,实在太诱人,心中的欲念不断冲击着她的大脑,只想将他扑倒就此吃干抹尽。 才刚靠近他的心口,头顶传来他冷淡的声音:“若你现在就喝尽心头血,日后找不到七情蛊的解药,你必死无疑,你自己好好思量还要不要图一时爽快。” 仿若一盆冷水浇头,苍清生生止住了自己的动作,抬起头对上他淡漠的双眼,又咽了咽口水,“小师兄说得对,那清心咒怎么念来着,你不是常念吗?给我起个头?” 李玄度笑道:“小师妹也有今日。” “该死,你这血怎么闻着就这么香。”苍清看着他嘴角渗出的血,实在没忍住,凑近他飞快地舔了一下他的嘴角,犹嫌不够还要再进一步。 李玄度的手又抵在她身前,止住她的动作。 苍清恼了,“干嘛?这里又没人。” 李玄度不理她,从袖中取出一颗护心脉的药吃下,又在胸前连点数下止住血后才说道:“你再闹下去,我就要死在这了。” 苍清叹气,抬手对着他施了个避尘决,衣服上的血迹统统不见,只剩下满身血气依旧在蛊惑她。 而后回身真得念起了清心咒,念罢她问道:“你怎么搞成这般模样了?” 李玄度不答反问:“那你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明知故问有意思?”苍清反手到背后,从后腰带上扯下一颗虎头铜铃铛,扔到他怀里,“今早给药的时候挂上去的吧?刚刚响了一路吵死了。” 李玄度苦笑,原本是想用悬心铃保她安危,结果却反过来了。 苍清又一脸认真地发问:“我实在想不明白,你明明喜欢的不行,当初又为什么要这么决绝说不喜欢了?” 因为完全不在乎,所以苍清很实诚得继续说道:“我之前猜你一定有什么不愿说得原因,才放弃了这段感情,所以故意拿姜晚义气你,你也上钩了,那你到底为何喜欢却还装作不喜欢,爱是这么矛盾的东西吗?” 李玄度闭上眼,自顾盘腿打坐调息,显然并不打算回答她这个问题。 苍清忽然又觉得心口发疼,自从服药后,只要李玄度心口疼痛难忍时,她的心头也会疼。 想了想约莫是今日的药还未吃,忙从袖中取出小瓷瓶,倒出一颗绝情丹,吃完咦了一声,“你不是说只给五日的吗?为何里头有十颗?” 李玄度依旧不说话。 但只要和情爱无关的东西,苍清立马能想明白,“这就是你现在倒在这里的原因啊,那大蜘蛛也是你杀的吧。” 她蹲到他身前,对他露出个狡黠的笑,“你那么喜欢我,一定也愿意为我死吧?所以你之前对我的威胁根本就是假的?” 苍清为自己想明白了这歪歪绕绕的“爱”很是高兴,也为日后再不用受制于人兴奋不已。 却见李玄度睁开眼,终于开口了:“喜欢你是真的,威胁也是真的,但凡你敢动不该动的心思,我也愿意同你做对鬼夫妻。” 苍清看着他的眼睛,并不像是在说假话,歪起头又想不明白了。 李玄度笑道:“你没听过殉情的都是相爱之人吗?有爱才会殉情。” 苍清连连摆着手,“我如今同你不相爱,你不要同我殉情。” 李玄度又道:“不殉情也行,可你日日对我如此无情,只想着要我的命,伤多了心,爱也是会消减的,没那么喜欢指不定日后就不愿意为你赴死,便会断了你的药,可你又打不过我不能来强的,你说怎么办呢?” 苍清忙道:“先别消减,至少在药量吃够前别消减,我保证在找到七情蛊的解药前,绝不再对你动不该有的坏心思,也不再觊觎你的美色。” 李玄度别开眼咳了两声,“对我偶尔觊觎一下也可。”又故意沉下声,“但对别人就绝对不行,尤其是姜晚义那小子,能做到吗?” “绝对没问题。”苍清殷勤地凑到他身边,“你自己能走吗?我扶你吧?抱你都成,回去后叫大师姐给你好好补补血。” 苍清扶着他起身,又轻声问道:“药效稳定一般要多久?我已经有十天的量,是不是差不多了?心头血饮尽又要多久?” 在李玄度的眼刀扫过来前,苍清立刻摆手说道:“不问了不问了。” 李玄度低低笑出声,引动心口的伤芥辣辣的疼,事实上无论吃多久,药效都不会稳定,有大师姐护着他的心脉,只要别横生枝节,这心头血大概率吃不尽了。 他的小仙姑自从中了七情蛊,吃了绝情丹后的性子可比以前好骗多了。 前者中了毒混混沌沌、又呆又愣;后者只要是情爱相关的,都想不明白。 换作以前,哪怕除夕夜说了这么多绝情话,她依旧能猜出他一定是在瞒着什么,反过来布局引他吃醋,他确实差一点就要忍不住,想不管不顾地将她从姜晚义身边抢回来。 但无论是什么性子他都觉得可爱至极。 只是她的爱无论从前还是以后,都不会属于他,他不过是偷得些眼下的时光,饮鸩止渴罢了。 忽听她自言自语:“不吃药就会心口疼,还会想那些情啊爱啊的事,这药效退的也太快了,难道……” 李玄度心中一紧忙说道:“你不是觊觎我吗?” “嗯?”苍清思绪被打断,摆手拒绝,“小师兄不用考验我,饱一顿还是日日饱我分得清楚。” 李玄度转看眼,“此处无人,偶尔觊觎一次无妨。” “真的?” “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苍清垫起脚,仰起头,“一会可别又后悔。” “嗯。” “那你把头低下来些。”—— 作者有话说:妹宝:“爱是什么?” 李道长:这不就是爱吗?矛盾不休,明明说了狠话决定放手,但每当她靠近的时候,又希望她是自己的,她为什么不能是自己的?[爆哭] 第129章 等苍清心满意足的结束这次觊觎行为, 她小师兄已经快站不住,脸色倒是红润不少,没白得似乎下一秒就要魂归故里那么吓人。 她就说那假冒人的血, 肯定连小师兄的吻都比不上,她当时在石洞中还想着, 反正都是小师兄的模样,尝尝那位的心头血解解馋也不是不行。 瞧李玄度的状态似乎不太好,苍清说道:“能坚持吗?是打道回府还是去探神仙洞府?” 李玄度道:“走吧, 去探神仙洞府, 别小看我。” “我背你吧?我也不是没背过。” “不用了。” “我同玄郎你用着一条命,别和我那么客气。” 李玄度直接换了话题,“你进山洞后都发生了什么?” “遇到“神”了,这个神还同你一模一样,也穿着傧相的衣服,耳侧挂着那条银蛇。” “他的身姿和你也一样, 玉树琼枝、光风霁月, 我早该想到的,”苍清啊了一声笑道:“玄郎就是那个年年娶新娘的神啊。” “别开玩笑。” 李玄度半靠在苍清身上, 一只手搭在她肩上由她扶着, 他收了力,并未将全身重量倚在她身上。 “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不是你。”苍清翘着下巴,一脸神气,“我是不是很厉害?” 李玄度被这可爱的模样逗笑,夸道:“厉害,是因为他身上没有我的气味?还是因为悬心铃?” 当时在洞室里他被拿剑指着的时候,苍清一进来,他就发现了她舔唇的小动作, 以及看向自己时那贼精的小眼神,一定又在打他的主意。 她说:“即使没有用这两样,我也能认出来。” 李玄度:“嗯?” “是感觉,心意相通的感觉。”苍清皱起鼻子,“这么说很奇怪,但此心意非爱意,我解释不了,也许是我吃了你心头血之故,你的命既是我的命,你心口痛的时候我也会痛。” 想不明白她就不想了,扬起笑又无比自豪,“反正无论什么时候,在我这里,谁都假扮不了你。” 这些话听在李玄度耳里,真是比世间所有表白的话都来得动人心,侧头去看她骄傲的样子,心跳加速,脑子缺氧又开始头晕目眩。 她即使无情,随口说出得一句话也能叫他欣喜若狂。 控制不住想拉起她的手,同她剖白自己的爱意,义无反顾告诉她,自己的爱藏得有多煎熬。 可最终还是缓了缓心绪,没有将那些深埋在心的话说出口。 只道:“他还挺厉害,应当不是人。” 苍清点头,“他扮你扮得很像,连语气也一模一样,说出来的话也没有大漏洞,若非是我,任何一个人都会被骗过,他到底是怎么学来的?” 李玄度摇头,就连是什么人是妖都没有瞧出来。 “你既然一开始就知道他在假扮我,为何还和他进裂缝?” 苍清回道:“我太想知道他的目的,就故意没有揭穿。” “下次记得一定要等我。” 苍清笑嘻嘻地打马虎眼,“下次再说,对了,你是看懂了我给你留得线索才一路找来的吧” 临进裂缝前,她摘了身上多余的银饰,那银冠打到的地方,便是机关所在之地。 剩余的银饰所指则是裂缝的方向。 李玄度应了声“嗯”。 苍清又问:“那你进洞时看到神像了吗?和我一模一样的那个。” 李玄度点头。 “神像盖着红盖头吗?” “没有,掉在神像前的地上。” 苍清露出迷茫的神色,是撞鬼了?还是做梦? 她将事情同他说了一遍。 李玄度替她解了疑惑:“长明灯有问题,石洞里不够通风,大概是你产生了幻觉,裂缝一开,空气交互,你又清醒了。” 苍清点头表示赞同,也是,要不然小师兄的小银蛇耳饰,怎么可能会变成活的呢?是幻觉啊。 又说:“石洞里原本应该有两座神像,一个是我,我猜另一个应当就是你。” 李玄度蹙眉,“你是说一个是你,一个是李玄烛?” “嗯,你说得可能更准确些,就是李玄烛的神像不知去了何处。” 李玄度收回了搭在她肩上的手,直起身,“我好些了,自己能走。” 苍清注意不到他的情绪变化,继续说道:“可我和李玄烛的神像,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么偏的地方?我是妖不是神啊。” 李玄度的声音又变得冷淡起来,“等你日后恢复记忆就能知道了。” 二人边交换信息,边往追踪符的反方向走,在某个小石洞里,又见到一具白骨。 苍清近前查看,这一具没有穿新娘服,只是普通苗服,身上各处都是发黑的银饰,没什么稀奇的,唯手骨上戴着的一个银镯,依旧白地发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李玄度也半弯着腰在看,“这个银镯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样的。” 苍清一拍掌说道:“陆菀娘子手上有个一样的。” 她上手去取尸骸的银镯,用力的时候没有注意,身子惯性地往后撞,不小心撞在一旁的墙上,引得石土纷纷下落砸在她身上。 在哎哟哎哟声中她站起身,没好气地瞪李玄度,“不知道拉着我些?” 却见李玄度正仔细看着她身旁的石壁,她也转过脸去瞧,发出疑问,“这块石壁底下怎么是银色的?” 李玄度在石壁上来回擦拭了两下,露出更多的细节,银壁上竟还有精致的雕花。 “这里难道有处地宫?,还是说离神仙洞府近了?” 可当二人又一次穿过某条极其冗长的通道后,眼前豁然开朗。 入眼竟是村落屋舍、田地溪径,不是地宫也非洞府。 虽说这的天空掺着一些朦胧的绿意,以及土黄色的路面带着许多断口裂痕,除此之外,此处风光秀丽,俨然是个世外桃源。 有同他们穿着差不多服饰的女子行在路间,瞧见他俩还会用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打招呼,很是亲切。 李玄度讶异地发问:“我们是走出山洞了?” 苍清也是满脸惊诧,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这里和术青寨长得并不同。 “难道是无意间穿过青龙山到了另一个寨子?” 村子其实不算大,村民都是一副忙忙碌碌的模样,来来回回看见他们也不觉得惊讶,每个人都很和蔼,脸上挂着微笑,但就是这样才更诡异。 一个村子里若来了陌生人,有意无意露出防范之意,才是正常表现。 有自称是村长的漂亮女子,说着官话极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什么也不问,就领着他们去了一处空置的小院落,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却只有一间卧房。 村长大声说着话,叫他们日后安心住在这里,什么也不用做,只管好好相处就行。 村长走后,苍清看着卧房里唯一的床,又看看李玄度,茅塞顿开,“有没有可能我们真的是到了神仙洞府?她是将你认成了那个假的?而我就是你这个“神”刚娶回家的新娘?” 李玄度夸道:“你真是聪明。” 苍清欣然接受他的夸奖,“那便留下来找出神娶亲的真相,如何?” “可以,但我们只有九天的时间。”李玄度取出仅有的一张传音符通知了外头另外几人。 苍清又露出那神赳赳的嘚瑟模样,“本神那么聪明无需九天。” 李玄度又被她逗笑,“那小神女,再去村子里逛逛?” “走吧,小神男。”苍清挽住李玄度的胳膊,拉着他走出院子。 村民见他俩手挽手,均露出欣慰的表情,一路走过去,但凡遇到个村民,都是这种标准式的笑容对着他俩,抿着嘴,嘴角高高扬起,偶尔脑袋还会左右晃。 如今也算胆大的苍清都被瞧得心里发麻,“她们不觉得笑得脸僵吗?” 李玄度:“怕了?以前的你这时必然要躲我身后了。” “以前的我确实弱了些,见笑。” “你现在也不够强,继续努力。”明明他眼里全是宠溺,偏偏说出来得话就是要讨嫌。 “小师兄,今日可是我救了你。” “是因为谁我才会伤了心脉?” 苍清回道:“总有一日我会超越你,打败你,吃了你。” 李玄度笑应:“好,我等着这一日。” 又走了段路,忽见远处某间小院落同他们的那间一样。 二人近前,躲过村民的视线,悄悄推开院门走进去,院子里空无一人,青霄白日,不知为何竟让人觉得鬼气森森的,极其不舒服,就好像眼见着一条大蜈蚣,顺着你的后领子掉进了后背。 这里也只有一间卧房,房门是上锁的,只有个纸糊的窗户也许能望见屋里景象。 苍清趴到窗户上想往里瞧,可惜纸糊得太厚,不太能瞧得清,她伸食指在窗户纸上烧了个洞。 凑上前,透过洞往里瞧,里面一片黑什么也看不清。 李玄度在她身后问道:“瞧见什么了?” “看不清,黑乎乎的。” 她刚说完,屋子里放着床的位置处,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 苍清睁大眼,瞳孔也不自觉放大,集中注意力想要瞧得更清楚些,一大团黑影便在这时冲着她的方向而来!瞬间到了她眼前,黑乎乎的竟是一大团头发。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身后传来村长的尖利的声音。 苍清的身子陡然跟着跳起,立刻起身收回了视线。 村长这一回脸上没有了笑容,他严厉地对李玄度发问:“你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 依旧心有余悸的苍清解释道:“这里院子都长得差不多,我们走错了。” “迷路?”村长的神色更加古怪,凑上前,头左右动来动去打量李玄度,额间垂下的发丝也跟着晃啊晃。 苍清想到那个假的说过,他寻路的本事极好,又忙说:“是我迷路,他来寻我回去的。” 村长这才收回视线,又恢复了僵硬的笑容,“既然寻到了就赶紧回去吧。” 就这样被村长强制送回了他们住的院子。 苍清同李玄度说起她看见的头发,二人猜测半天也没有个结果。 因为到了晚食的时间,有村民给他们送了饭菜来,看上去异常丰盛和美味。 白玉碗中盛着一颗颗元子,元子中间黑色的馅,在透明薄皮里若隐若现。 另有一盘不知是什么的红色碎薄片,外侧排列着一颗颗像红珠似的凸起,整齐地码在盘中。 还有用绿色盘子盛着,薄厚相间切成片的乳白色不知名肉片,摆盘成圈,形似鳝鱼。 看着各个好看,闻着却有股若有似无的腐腥味。 他们愣是不敢动筷,就算是眼下觉得很饿的苍清,也分得清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小师兄能吃,陆菀家的炸蝎子能吃,这神仙洞府的美味佳肴不能吃。 等送饭的村民一走,全部偷偷倒进了院子角落挖得坑洞里。 夜已深,苍、李二人饿着肚子躺在一张床榻上。 在苍清觊觎了两次犹嫌不够,第三次凑到李玄度面前的时候,李玄度拿过被子拦在二人中间,警告她不准再跨越雷池一步。 苍清很不满,轻声发问:“小师兄既然喜欢我,为何不同意?” “心口疼,受不住。”李玄度随口敷衍。 “我不信,大师姐一定给你药了。”苍清不依不饶,“我好饿,你好香,我好馋啊。” 她掀掉拦在中间碍事的被子,又缠了上去,“不是说可以偶尔觊觎一下吗?” 李玄度推开她,他不敢说她身上的香气萦满了他的鼻腔,惹得他心烦意燥,喉头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已经亲过两次了,你真当我定力这么好?赶紧离远些。” 他背过身不再理她,闭上眼假寐。 心中却不免叹气,她不同意时,他就是中了相思咒也能熬下来,但她如此主动才真的叫人难熬。 是他不想吗?还不是怕她解了蛊毒恢复七情六欲后,又反过来骂他登徒子,就如前几天给她喂解药时那般,又哭又骂的。 若是日后再恢复记忆,以她对李玄烛的爱意,估摸更要心生懊悔,保不齐就真要拿月魄剑追着他砍了。 到时候两个人明明注定没法继续走下去,却断又断不干净,要怎么问心无愧的相处?怕连朋友都没得做。 苍清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如今随心所欲,想要什么就只管去做,硬是将李玄度的身子掰正过来,“那玄郎就别忍了,你的道印比血还红,不会骗人。” 她利索地翻身而起,带动身上铃铛一阵叮当响,动作间,已是居高临下看着他,手探进他下衣摆。 不知是不是之前更衣解裤带时,被她瞧见过的缘故,位置找得极其精准,李玄度身子一抖,整个人都绷紧了。 即使屋内光线很暗,李玄度也能瞧见她那虎豹似的眸子,在黑夜中闪着带春意的星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他无奈地擒住她乱动的那只手,“别闹,你会后悔的。” 苍清可不会放弃,俯下身凑近他耳侧,玩着他的耳朵,柔声说道:“绝不后悔。” 温热的呼吸绕在他耳边,惹得他全身血肉都开始沸腾,心里的妄念又盘旋在心间,叫嚣着要飞出来。 “玄郎就同意吧,你明明是想的。” “玄郎。” “玄郎。” …… 她一遍遍唤他的名字,是他李玄度的“玄”,不是李玄烛的“玄”,这叫他怎能不心驰荡漾。 “玄郎啊……” 每一声都是温言软语,好像他就是她此生放在心头,最珍重、最爱的那个良人—— 作者有话说:七情蛊的毒性暂时被控制住了,所以口口不会以命换命,也可以当作是李道长失血过多,神志不太清晰,或者已经上头,忘了,又或者他根本不怕死。 看看我下一本要开的预收吧,《黑化值竟是好感度》绿色封面那本。[可怜] 第130章 “玄郎, 何必忍着那么辛苦。” 耳鬓厮磨,她亲昵地唤着他的名字。 “玄郎,让我取了你的道印。” 每一声都仿佛在对他下咒。 李玄度的心脏就在这声声咒语中, 跳得越来越快,若不是大师姐的药, 这样的心跳速度,他估摸自己此时就该昏了。 不,他已经在发昏了, 手脚通电似的一阵一阵发麻, 胸腹涌起大股灼热的气流,一半毫无顾忌往上走,一半横冲直撞往下行。 女妖精磨人的本事,确实是无师自通,令人难以把持。 她亲吻他的颈侧、喉结、每一寸肌肤,最后吻住他的耳垂, 用牙齿轻轻啃咬。 “玄郎, 我喜爱你的身体,喜爱你的血肉, 爱得叫人发狂, 你就同意吧。” 湿润的气息喷在耳侧,引得人心头发痒,浑身战栗,这叫人怎么忍? 她说“我爱你”啊,管她爱的是什么,就是甘心陷在里面出不来,他对她也有满心的爱,实在无法忍。 还好屋里没有点灯烛, 瞧不见他发烫的脸红如血,认命似的闭上眼,松开了钳制着她的手,他确实是想的……想要占有她。 终于定力溃不成军,妄念占据上峰,他放弃了反抗,任她肆意掠夺。 苍清同他默契十足,他不用开口也知道他这是同意了。 怕压到他心口的伤又直起身,探手去解他的腰带,腰带上的银饰在夜间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今日这铃铛声竟不讨人厌了。 偏在这时,一道视线从窗户射来,如影随形地黏在她身上,阴冷恶毒。 苍清停下手上动作,偏头朝窗口看去,有人影印在窗纸上,这么暗她不应该看得清的,但她就是知道有什么东西,正透过窗户的缝隙探进了屋里,像眼睛一般望着床榻。 她甚至能想到这黑影脸上的笑脸,嘴角此时必然扯得老大,能一直裂到耳根子,令人毛骨悚然。 一个恍惚间,她被李玄度交换了位置,身处下位。 李玄度半侧着身,替她挡去了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视线。 他说:“她想看便让她看。” 二人就这么保持着对望的姿势,苍清眼见李玄度的眼里越来越清明,他定然在心里默念了清心咒! 苍清本就不多的恐惧早已全然无踪,心中的怒气腾腾往上窜,她差一步就能成功吃上了,胆敢打扰她的雅兴,她现在!就要!冲出去找人干一架! 李玄度注意到了她的情绪转变,抱着她的手收紧,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警告:“别轻举妄动。” 苍清气得龇牙,李玄度又被她逗笑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以后多得是机会。” “你哄小儿呢!”苍清低声骂道:“你不急我才急,你一个清心寡欲的牛鼻子小道士,还动不动就念清心咒,还能有机会才有鬼了。” 李玄度低低笑起来,其实遇到她后,清心寡欲是什么?他早就不知道了。 故意逗她,“那我们继续?” 苍清再无情也不至于当着人的面行事,“别拦着我,我现在就要出去将她千刀万剐!” 李玄度必然是要拦住她的,“你说她想看见什么?” “还能是什么,今日神娶亲,自然是春宵一刻。”苍清没好气地说道:“她是瞧高兴了,我的千金可跑了。” 她明确知道小师兄清醒后,绝不会再给她第二次机会。 “那我们就让她看。”李玄度一手覆掌于床板上,木质小床轻轻摇晃起来,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声。 苍清还是气呼呼的,“多此一举!我本来可以亲自让它响。” 也就只有吃过绝情丹的苍清,才能不羞不耻,说出这么大胆热烈、毫无顾忌的话。 这气鼓鼓的模样,真是越看越像一只要求得不到满足,所以气得张牙舞爪的小老虎,让李玄度想起了他抓过得各色虎妖,于是笑着哄她,“我给你讲个睡前故事清清火?” “不听!不听!” 李玄度却自顾讲起来,“我十二岁那年,和师父在外追捕一只伤及多条人命的虎妖时,误入了某个不知名山村。” “这个村子有大片的花田,还和这里一样,村中几乎只有女子,这些女子各个年轻貌美,白日里常常在花田中跳舞,甚至夜间也会宿在花田中。 “当时西边正在打仗,我以为这个村子里的大部分男人都被征召服役去了,可事实并非如此,后来这个村子仅有的男人也越来越少,到最后村里竟只剩下我和师父一老一少两个男性……” “后来呢?”苍清问。 李玄度一手支头,一手搂着苍清,满眼温柔地看着越听越认真的怀里人,笑道:“后来村中又莫名出现许多名年轻男子,村里的女子常常与他们一同在花间玩乐。” “有一日我听到屋外有异响,‘嗡嗡嗡’的还有扇翅的声音,师父不在,我又心中好奇,便自己出门去看,顺着声音来到花田边,却见大白日里,男男女女不着寸缕互相搂抱在一起,我当时年纪小,只注意到他们各个生着薄如蝉翼的翅膀。” “他们是妖吗?”苍清的注意力完全被故事吸引,催促道:“说快些,再后来呢?” “后来这些人看见了我,挥手招呼我过去。” “那你过去了?” “我让月魄剑过去了。” “不愧是你,正道之光,所以你杀了他们?” 李玄度摇头,“师父出现在我身后,阻止了我的行动并将我喊了回去。” “我问师父他们在干什么,师父说这叫婚飞,是一种繁衍后代的方式,我不理解又问既然生有翅膀那就是妖怪,为何不收了他们,师父却说他们活不了多久的。” “为什么?”苍清满眼疑问。 “我当时同你问了一样的问题,因为它们不是人,也不是妖,只是普通的蜂,当年我和师父误入的这个村子,是我们追踪的那只虎妖为了困住我们,设下的一个微观世间。 “而蜂的习性便是如此,一个族群中会有一只雌性蜂王,其余工蜂也都是雌性,当需要繁衍时,族群中才会出现雄蜂,它们在繁衍任务结束后便消亡死去。” 苍清若有所思,“所以……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含蓄地告诉我,你不想做这只雄蜂,被我榨干价值最后死掉?” 李玄度无语地扫她一眼,“脑子里每天在想什么废料?” 他抬手曲指在她额头上轻敲一下,“睡觉了。” 窗户外的人影已经不见,床也停下了晃动。 苍清打了个哈欠,确实是被摇困了,她蜷起身脑袋往李玄度的怀里拱了拱,真是好久好久没有小狗蹭头了,好想念啊。 闻到他胸口甜丝丝的血气,听着他极轻极浅的呼吸声,心里竟怕他真得会死,想到两人共用一条命,于是伸手搂住他的后背,悄悄用真力给他疗伤。 她虽然是妖,可她是小师兄一手教出来的,所以没有妖的灵力只有凡人的真力。 李玄度立时发现了她的行为,笑说:“刚刚火急火燎的,也不见得你心疼我。” 他止住她的动作,在她发间落下一吻,“安心睡吧,我没那么容易死。” 不知是苍清如今心大,还是小师兄的怀抱太温暖,又或是睡前闹腾太久,一夜无梦安眠至天光大亮,竟起晚了。 等她睁眼时,第一时间先对上的是小师兄的双眼,柔情似水藏满爱意。 他估摸已经醒了许久,只是被她抱着动不得身。 她没有一丁点的不好意思,朝他笑了笑,松开了压在他心口的手,翻身下床。 热情洋溢的村民送来了朝食,他们不敢吃但又实在是饿,便出了屋子,在村里四处走动,瞧瞧能不能找到些吃食。 今日阳光正盛,不似昨日阴沉。 刚走没几步,就发现村子里的湖水竟一夜干涸了,又行一段路,见地上有处小小的泉眼,里面的清泉汩汩流动,却没有枯竭。 苍清凑上前闻了闻,“这个泉水瞧着如此清冽,闻着沁人心脾,肯定能喝。” 她率先用手掬起来一尝,果真甜滋滋的,立刻挥手招呼李玄度过来喝。 照理来说泉水是不够饱腹的,但这处泉水喝着竟意外的让人不再饥肠辘辘。 勉强解决了饱腹问题,苍清又道:“小师兄把衣服脱了,我帮你清理下胸口的伤。” 李玄度愣神的功夫,苍清已经拉他在泉水旁坐下,解掉他上衣的系带,扯开了他的衣襟。 施过避尘决的绷带,看上去干干净净,可解开绷带,便能看见他心口反复割开愈合,又崩裂的伤口。 血迹犹在,真实又狰狞。 若换从前的苍清见了,定又要眼泪汪汪。 “你还挺能撑。”苍清背转过身,伸手进怀取出个带系绳的红帕子,用清泉水反复浣洗干净后,一点点擦净他心口的血迹,又问:“应该带纱布了吧?换新的。” “嗯。”李玄度就默默任她动作,只是毕竟露天敞衣,还是会不好意思,耳根子被烈日晒得发红。 擦完心口,苍清又拉过他昨日被月魄剑割伤的手,也仔细清理了一番,“出去前每日都得来换新才行。” 等一切弄完,李玄度看着自己身上、手上包扎整齐的纱布,夸道:“不过半年多,包扎的手艺突飞猛进啊。” 苍清直言不讳,“京兆府那次之后,我找大师姐认真学了。” “为了我?” “对啊,不然呢?我也没替别人包扎过。” 她是无心随口一说,但李玄度的心又被打直球的苍清击中了。 旁人都道,眼下是他李玄度在拿捏着离不开药的苍清,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来都是苍清将他吃得死死的,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忽见苍清洗干净手上的帕子,又要重新塞回怀里,他出手拦住,“湿掉的帕子怎么还往怀里塞?” 苍清认真回道:“这不是帕子,这是我的抹胸。” “什么?!!”李玄度瞪大了眼,他的脸不争气的又红了,“你、你拿这个给我清理伤口?” 这若是穿着汉人衣裳,抹胸直接可见,自然是不能脱,但眼下穿着苗服,抹胸是藏在交领外衣里边的,真是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苍清以为他在嫌弃,便说道:“这是婚服的抹胸,昨日新换上的,而且我刚刚洗了好几遍,眼下条件差,没有比这个更柔软,还不带装饰的绢布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玄度支支吾吾,好好的话变得难以企口,“那……那湿了更不能穿,会着凉。” “没事,我是妖。”苍清说着又要穿回去。 李玄度出手拦住,别扭地拿过她手中红得耀眼的“帕子”,真力聚在手心,掌腹摩挲轻轻与这“红帕”相触,不过片刻便将它烘干了。 他现在的脸色,绝不会比掌中之物的颜色浅,都不敢直视苍清,别过脸将手中私物递还。 苍清不觉得尴尬,接过来塞回怀里,将系带从脖后绕过,几番动作反手在背后打结,问道:“你在害羞什么?昨夜不是碰过了吗?” “……”李玄度:那能一样吗?!!! 再说他碰什么了?不都是她在乱摸他吗?手法还……无师自通。 苍清又问:“你今日吃护心脉的药了吗?” 李玄度回:“还没。” “怪不得玄郎心跳那么快。”顿了顿,她指着他眉心的朱色道印,又说:“不过比你昨夜要行事前的心跳速度还是差一些。” 李玄度:“……” 禁言术呢?!求姑奶奶你别说话了好吗? 虽说她向来厚颜,但这么直接的小仙姑,李玄度实在快扛不住了。 天知道他那夜给她喂绝情丹时,说得那些诨话都反复在心中练习了好几遍,又模拟了好几种场景才推门进去,即使如此说出来时还觉羞臊。 真希望她的七情蛊毒赶紧解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服下,吐息半晌,等心态平稳才说道:“走吧,去其他地方看看。” 人还未动,耳边突然传来巨大的嗡鸣声,李玄度从苍清惊恐的眼神中就能瞧出,他背后的东西绝不会是善类。《 》 130-140 第131章 发出嗡鸣声的东西带起得劲风, 足以让他知道危险离得有多近,来不及回头,单手捞起发怔的苍清抱到肩上, 转身避到了一旁。 等视线与那东西相接,竟是一只有几人这么大的蝇虫, 它人头大小的红色复眼发着光,口器附近的毛须须就好似发黄的铁树。 它停在他们刚刚站着的地方,用漆黑如墨的眼睛瞧着他们。 却没有继续进攻的意思, 口器的位置探出一条长着吸盘的黑大圆柱, 搓起了它那对长着似钢针般黑毛的前足肢。 李玄度同刚刚的苍清一样怔住了,满脸的难以接受,这里的虫类怎么都如此之大?而且这也太丑了,让他不免就想到之前在洞室里看见的大毛蛛,以及足肢发红的大蜈蚣。 他将苍清从肩头放下来,问她:“你之前在洞室里有没有见到一条巨大的蜈蚣。” 苍清转身倚在他怀侧点点头, “我跑得时候还踩到个石子, 脚踝上戴得银铃一阵响,还好没将它吵醒。” 李玄度笑道:“我也踢到了, 它也没有醒。” 这时候他还能笑得出来, 自是因为想到他们踢到的石子,怕不是同一颗,搞不好二人连当时作出的反应和表情也是一样的。 它们面前的这只蝇虫,搓完了手又搓起长满毛的脑袋,搓着搓着,它巨型的头就当着两人的面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出老远,没了头的蝇虫, 露着空荡荡带粘液和碎肉的脖颈,还无知无觉地继续搓着手。 “咦——” 二人同时发出一声嫌弃,真是又恶心又惊悚。 也是这时,终于有村民发现了这只巨型的外来入侵者,一个传两,两个传四,整个村子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赶来战斗。 很快这只蝇虫就被众人合力给解决了,根本用不着李玄度出手。 他俩早趁机溜走,继续在村中闲逛。 和他们一样的院落,整个村里还有好几处,只是昨日之后村长防得紧,在每个和他们一样的院落里,都派了村民守着。 这个村里竟也没有男人,可以说“神男”是整个村子唯一的男性,可除了“神”的新娘,村子里的其他年轻女子似乎对这个“神”都不感兴趣。 倒是苍清总觉得村长对她很关注,那眼神就好像要将她生吞活剥,充满掠夺性。 村里也无小孩儿,最年轻的女子也是及笄之龄,她们早出晚归一切都井然有序,女耕女织,却从不要求神和他的新娘劳作,不仅如此,还整日好吃好喝的供奉。 除了村中某处洞穴禁地,也从来不限制他们的自由。 越说是不能去的禁地,苍清越是要去,傍晚时分,二人避过村民进入洞穴,第一眼瞧见得是一条笔直的路,路的尽头有一尊男神像。 第二眼瞧见的,是洞穴两边一个个脑袋大小,裹在乳白色椭圆形薄膜里,形似婴孩的不明生物。 苍清拉着李玄度走上中间的路,凑近了去瞧这一个个像虾米似的不明生物,能瞧见薄膜里,它们蜷起的四肢在微微颤动,似眼睛的黑点一眨一眨的。 “这不会又是什么秘术小鬼吧?”苍清打了个寒战,毕竟这里可是黔东南啊。 如果只有一个也许也没那么可怕,可实在太多了,一个叠一个堆在一起,像虫卵似的,密密麻麻另人心头莫名泛呕,这么多要是一起爬出来,可太吓人了。 李玄度也觉恶心,让人头皮发麻,“不好说,没见过。” “倒是没见到黑气,也许不是。”苍清抱着胳膊安抚自己竖起的汗毛,“先去瞧瞧那尊神像,我瞧着像你。” 二人走到路的尽头,这尊男神像正是李玄度的模样,也是无喜无悲的神情,一脸的威严不可侵犯,冷清清的,让人瞧着就退避三舍。 石洞中丢失的男神像,竟被藏进了村中的这处洞穴里。 苍清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神像,“我还是觉得小师兄你更有温度些,李玄烛瞧着似乎应当住在九重阙。” 她伸手去摸神像的脸,手才刚接触到,脑中忽然闪过无数的片段,画面中一杆银枪那样耀眼。 她瞬间怔住,眼睛直直望着前方,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眼里竟不自觉流出泪来,轻声唤出声,“玄郎……” 站在她身旁的李玄度,瞧见这一幕,脸“刷”地白了,她在用昨夜床榻上喊他的名字喊别人,就当着他的面。 她吃了绝情丹,怎还会伤情流泪?不该会如此的。 他的眼底迅速洇上红痕,剜心的伤突然就疼得不能自已,他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每一下呼吸,心间针扎似的扯动,都在提醒他就像个笑话。 他长着和李玄烛一样的脸,用着和李玄烛相似的名字,却不是她的心上人。 他早该料到的,他算什么玄郎,眼前这尊石像的主人才是她心中真正的玄郎,他不过是个替代品。 可她吃了绝情丹啊。 用他李玄度心头血做药引炼成的绝情丹,在服下后,那个说他死了她也不独活的小仙姑,便再也不在乎他的性命,只图自己快活。 却依旧能在只是看到李玄烛神像的情况下,心绪震荡至此。 她对李玄烛的爱意,远远超过对他的。 他在冥府就知道的。 李玄度自嘲一笑,转过身不敢再看下去,抬手捂住了心口,实在是太疼,疼得眼底洇出的红痕生出了水珠,跟着笑出来。 不知这样哭着笑了多久,她突然从背后抱住了他,她说:“玄郎,你是不是心口又疼了?” 身体蓦然一僵,大脑无法运转,呆愣半晌,李玄度才转回身,看着脸上犹挂着泪痕的苍清问道:“你……叫我什么?” “玄郎。” 李玄度迫切地想求一个答案,“你刚刚喊得‘玄郎’是谁?” “你。”苍清覆掌在他的胸膛,“心口又疼了是不是?都疼哭了。” 真力通过她的手掌心,源源不断传送进他的身体里,胸口针扎似的痛感消失无踪。 她说:“你疼得时候,我也会疼,我们如今共用着一条命,你得护好自己的心脉。” 呵,原来如此。 李玄度打断她的动作,指着神像说道:“他才是你的玄郎,以后别再这样叫我,我也不会再应你。” “可他只是一尊石像。”苍清歪起头看他,一脸疑惑,“你好像很难过,为什么?” 还未等到李玄度的回答,身后传来了诡异的“啵啵”声,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个个爆开了。 一阵阴风扫着苍清的脊梁骨刮过,身体比大脑先做出反应,苍清一下扑倒身前的李玄度,后者也在瞬间意会,默契地带着她就地滚了一圈。 二人相拥着从中间的路上,滚进了两侧的椭圆型不明物体里,与那些裹在透明薄膜里的“虾米”们,撞了个脸贴脸。 来不及觉得恶心,一长条形似蛇的东西从洞外穿刺进来,速度极快,连模样都瞧不清,所过之处只留下丝丝粘液。 好在他们边上就是神像,替他们留出了个能阻挡这条“粉蛇”行动的死角,二人爬起来,蹲在这处死角,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着那诡异的蛇形物在洞里掠夺。 耳畔传来一声极重的波波声,苍清侧头一看,正好近距离对上某个乳白色不明物体,里面那形似婴孩又形似虾米的东西蛄蛹着,像要挤破薄膜拱出来,又好似要破茧成蝶,不不不,这玩意儿就算是破茧而出,估计还是软乎乎的肉状物而不是蝶。 这恶心的像虫卵似的东西,比苍清的脑袋还大,此时离她也就一尺不到的距离,等于是贴在她眼睛上。 “啊!”苍清轻呼一声,人不自觉就往后退,想远离这东西,身后紧挨着她的李玄度,被她挤出了死角。 李玄度:?!! 也就瞬间的功夫,那蛇形物再次探进洞中,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整个洞穴忽而晃动起来,时而轻,时而剧烈,那蛇形物“咻”的就不见了。 晃动未停,担心洞穴坍塌,李玄度拉起苍清跑了出去,路上见到的村民似乎都对这晃动习以为常,依旧忙碌地做着手头的事。 苍、李二人虽心中道奇,却也一时无解,外头已是黄昏,等回到住得院落,就有村民送来晚食。 这次居然有一盘菜闻上去很香甜,金黄粗糙的外表,像极了干透的丝瓜瓤,用来洗锅碗瓢盆的那种。 吃是不敢吃的,一骨碌全倒进了院角的坑洞里。 到了夜里,苍清躺在床榻里侧格外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安安分分的,反叫李玄度更加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心里不可控的就会想到白日洞穴里的事。 一想到她这么安分极大可能是在想别人,不由就恼火起来,就只因为白天见了神像,晚上她便对睡在身侧的他丝毫没了兴趣。 心里一时酸楚,一时恼火,还有被困在谷底快压不住的不甘“心”。 可当苍清察觉到他在频繁翻身,又凑上前喊他玄郎时,他心里那股恼意却更甚了。 抑制不住地生起气来,推开她摸上来的手,冷淡地说道:“说了别这样喊我。” 黑暗中,苍清又露出疑惑的神情,“那你要我喊你什么?” 她搂上他的腰,将脑袋往他胸口靠,哄道:“那我以后喊你李郎好不好?或者阿玄?” 李玄度再次将她推开,语气更加冷漠,“都别喊,也别靠过来。” 苍清不耐地皱起了眉,“你到底怎么了?在闹什么?” 李玄度也不知自己在闹什么,他有生气的权利吗?可……就是醋得发狂。 他背转过身一言不发,心里又忍不住想,如果她继续来缠着他哄上两句,他就不生气了,毕竟等断药后关系如旧,他也只有眼下这些时光还能拥有她。 可等了许久,她却当真不再靠上来,也不再哄了,回身一看,她已经拽着他的衣角悄然入睡。 想来是对他根本没有耐心,也全然不在乎,他对而她而言,从前是替品,现在也不过就是死不得的药而已。 李玄度撒气似的,从她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角,过了一会,却又忍不住悄悄覆掌在她握拳的手上,自嘲苦笑,眼角不争气的又红了。 后面的几日,和之前并无大差别,只是苍清发现李玄度对她的态度,变得极其冷漠,关系回到了中蛊前。 苍清思来想去,约莫是自己那夜缠得太过分,差点就取了他的童子身之故,她明明保证过不再对他动心思,结果当夜就出尔反尔。 不让她喊“玄郎”应当也是这个原因,好在近来身上燥意全无,这么想着便也安分守己,不去触他的霉头。 二人依旧每日都要在村子里逛上一天。 几日查探下来,也有别的发现,比如他们用符咒试探村民完全无效。 又比如村子的周边都是万丈深渊。 一到夜间寒露就很重,清晨时总会有雨水,早上若是起得早,出了屋门,必然能见到湿漉漉的土地,地面上的裂缝便都成了浅溪。 到了中午若是阴天,则能见湖水,若是阳光好,湖水必干涸,若是下大雨,湖水溢满却也不会倒灌,顺着地势哗啦啦地全流去了深渊。 偶尔村中连土地带屋子都会晃动,一晃大半日,却没什么大危害。 进村的第八个晚上,二人依旧同榻而眠,李玄度身上的外伤恢复得速度极快,似乎那泉水当真是什么神泉,只是他心口到底还有些内伤在,加之郁郁寡欢,也是好不全的。 就在他即将入睡时,身侧的苍清忽然说道:“小师兄,我如果同你在这里生孩子的话,一定会是女儿,但有需要的时候也会有男儿。” 李玄度昏昏欲睡,声音低低的,“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不是胡说,我一直在想,这个村里为何没有小孩?她们又是如何让这个族群延续下去的,今日终于想明白了。” 他强行拉回即将进入梦乡的思绪,想了会说道:“你是想说‘神’和新娘的孩子应该都会是女儿,只有需要的时候,这个族群才会出现男儿,比如‘我’。” 苍清笑起来,“对,小师兄就是那只雄蜂。” 李玄度这下完全清醒,“这个村子是个虫窝?” 第132章 苍清点头, “小师兄在来此的第一夜,就已经把真相当故事讲出来了啊。” 李玄度想了想说道:“可是按照蜂的习性,婚飞时不应当只有一只雄峰, 为什么这个村子里只有一位‘神’?且每年只娶一个新娘?” 苍清微微皱眉,“这也是我想不明白的地方, 但毕竟虫类的生活习性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能肯定的是我们一定在虫窝里,那些日日送来的吃食, 你还记得有份是摆盘成一圈的乳白色肉片吧?” 李玄度点头应声, “嗯,你知道是什么了?” “是蚕,盛放它的盘子很可能是被切过的桑叶,或者其他叶子,因为被放大了数倍,所以我们才一时认不出来, 还有那盘红色薄片, 有很多整齐红珠的,是蝇的复眼。” 李玄度听得皱起了眉, “那像元子的东西……” “大概率是某种虫卵, 里头黑黑的馅,大概率就是未孵化的虫。” 李玄度暗自庆幸,“还好没吃。” “也不全是虫,那日香香甜甜的像丝瓜络的是酥饼,要不是因为姜晚义爱吃甜食,我在泸州时给他买过许多,还闻不出呢,就你俩打架发烧那次。” 李玄度淡漠地回了声嗯。 苍清无知无觉, 继续分析:“只是不知为何,我们似乎变得很小,这是虫的视角,食物也全被放大了,你想那巨大的蝇虫,还有蜘蛛和蜈蚣。” “还有,我将那个扮成你的“神”说得每句话,仔细回忆了一遍,发现他说得那些毫无破绽的话,都是你抱我进洞时同我说过的,以及我说过的。” 比如李玄度说的:我们很快就来接你,自己注意些,不准动那些歪心思。 又比如苍清说的:这不算动歪心思,用不着断药。 以及:竟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越说灵台越清明,李玄度早已毫无睡意,“你这么说起来,我遇见他后,他说出得话也都是在学我说过的。” 确实只有虫才能无处不在,在暗处偷窥,而后将人模仿的惟妙惟肖。 也只有虫,会靠嗅觉来识人,且从不迷路。 村长夜夜都在窗前窥探,可那么黑的夜,她绝对不是用眼睛在看,而是用虫的触角。 苍清干脆起身盘腿坐在床上,“这个村子原本真正的‘神’被我杀了,它死前血洒在你身上,你就有了它的气味。” 这也是这个村子接纳李玄度的原因,至于他身上其他的气味,它们会认为是他出去一趟,在外沾上的。 “而我,本来就是她们想要的外来物。” 李玄度:“可符咒无效,她们并非妖物,如此诡异想来也不会是普通的虫。” 苍清:“那就很大可能是异族。” “异族竟还会群居?” 苍清笑,“也没人说过每种异族只能有一个啊。” 他二人在这里讨论着虫,虫族的主人,也按时出现在窗外窥伺他们。 李玄度半坐起身,轻声问道:“现在还是明早?” “自然是……现在!” 苍清话音刚落,李玄度的手上射出一道疾风,窗户纸瞬间燃烧起来。 他翻身从床上站起,月魄剑已然握在手中。 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苍清透过火焰,看到一张扭曲变形的脸,眼睛长在两侧,原本是眼睛的地方长着一对长长的触角。 口器就如螃蟹的额足,一动一动的,又像一对黑色尖刀,只需一口就能咬断人的脖子。 苍清也赶忙跳下床,跟着李玄度冲出屋门,屋外黑压压站满了“村民”。 有些还长着人脸,有些却已经换了恶鬼模样,这些虫众在黑夜中各个犹如鬼影。 苍清料想不错,村长近日来每次遇见她,看她的眼神越来越来炙热,垂涎万分,虽猜不出是要做什么,但从刚刚黑影出现在窗口时,她就知道等不到明早了。 手中结印,朝前一挥手,火星飞扬,冲门外站着的大片鬼影而去。 她负责清扫虫族村民,替正与虫王村长打斗的李玄度作掩护,类似这样的事,二人从前不知做过多少次。 有时候甚至不需要眼神交流,心念间便灵犀相通,做出相同决断,眼下她吃了他的心头血更是如此。 她避开朝她咬来的虫族村民的口器,抓住它脸上的触角,手中火焰顺着触角燃至它全身,提起来在空中甩了一圈,朝着其他虫众扔了过去。 火焰瞬间通过这只扔出去的虫人,在虫众中间蔓延开,犹如火树银花,烧得“噼里啪啦”一阵响,虫众村民们顿时像热锅上的蚂蚁,炸开了。 她飞身冲进去,又随手抓起一个村民往空中一抛,“破!” 天上炸开一朵绚丽的烟花,她接二连三的在虫众群中挑拣着,玩得很是开心,大声笑着喊李玄度,“小师兄瞧好了!我请你看烟花。” 她挥手朝空中一扬,喊道:“花千树!” 无数火星点子从天而降,纷纷扬扬照亮夜空,落到地上的虫众身上,立刻燃起来,星星点点犹如满天星辰。 李玄度应战的是虫族的王,还是个异族,他又受着伤,哪有她那边那么轻松,但他还是分神去看她的烟花。 平日里装得再冷漠,在看见她恣意的神态时,还是止不住扬唇笑了,高声回应她,“哪里是花千树,明明是星如雨。” 他这一分神,让虫王有了可乘之机,额前两根触角变幻着位置,来偷袭他,一根触角偷偷从背后接近他心脏的位置。 李玄度自有所觉,回神应对,不等他出手,背后“砰”地炸开一朵小小的烟花,虫王的触角立马缩回去。 用不着回头都知道是谁在玩炮仗,果不其然,她张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小师兄,不用谢!” 这种时候实在不该再分神回头,但她现在嘚瑟的样子,属实是太像一只无法无天的小老虎。 眼见有虫人要伤到她,他召回冲着虫王去的月魄剑,剑转了方向,朝着小老虎苍清方向而去。 后者不躲也不避,依旧只顾玩着自己手里的火球。 这是知道他根本不可能会伤害她。 月魄剑饶着苍清转了一圈,替她杀尽了周边虫人,他说道:“小师妹,不用谢。” 苍清的眼睛弯成月牙,伸手握住飞在眼前的月魄剑柄,几个纵身间,站到他背后将剑塞回他手里。 李玄度头也不回,语速很快,“你不是一直怀疑那些院落里关着其他新娘?我们先去瞧瞧,再回头来解决这异族村。” 二人边打边退出院子,朝着另外几个与这处相同的院落而去。 虫王和虫众紧追不舍,它们的数量实在太多,挥舞着口器和触角,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来。 根本杀不完。 等到了其中一处院落,李玄度在前,用剑劈开锁头踹开门,苍清在后,往里放了一朵烟花来探路。 火焰的光照亮屋内景象,苍清看清了那团头发的来源,身上的张扬一下收敛。 屋里的床榻上,平平整整放着一张美人皮。 所以虫王每每看她时,露出得那种不知餍足的神情,是在觊觎她的皮囊。 那些送来的新娘,也大多成了这些美人皮,就如人有许多衣服一般,成为了虫王“衣服”中的一件。 李玄度踹开门后,就回身清理周边跟来的虫众,感知到苍清身上气场有变,又见她进屋后未说话,立时知晓屋内有异。 回头朝屋里看了眼,见到那张美人皮,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去下一处。”他拉起苍清,二人飞身跃出墙头,朝着另一处院落赶去。 后头跟着的虫众实在太多,这些密密麻麻的虫人,无孔不入,相叠着来咬他们的脚。 “小师兄,上房顶吧。” 李玄度停下脚步,朝苍清张开双臂,“上来。” 苍清随即原地助跳而起,被他抱进怀里,双腿顺势环住了他的腰。 所有动作一呵而就,不过须臾,李玄度带着苍清飞身上了屋顶。 二人相拥,他来认路,苍清趴在他肩头,面朝着他身后,放火清理地面上跟来的虫众,月魄剑飞在身前,斩杀不长眼爬上来的虫人。 第二个院落,一张美人皮。 第三个院落,一张美人皮。 第四个院落、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院,床榻上放得全是美人皮。 第八个是最后一个院落,也是他们来得当天进过的那个院落。 踹门进去,里面终于是个活生生的人,穿着新娘的衣服,一头青丝长至脚踝,应该是长期被绑在屋里,神色有些呆滞,似乎是陷在白日梦里。 李玄度放下怀里的苍清,用剑砍断绑绳,苍清知他的意思,是绝不可能不救人的,上前拉起新娘,一起往外跑。 多加了个人需要照看,自然不能再像先前那样,合二为一抱着打架,便换成苍清背着新娘 ,李玄度来清理身后的虫众。 苍清:“先将人送出去,再喊阿榆和姜郎一起来剿虫巢。”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刚刚不知去了何处的虫王,此刻又出现在面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它的身后响起无数似人非人的脚步声,或许应该是“沙沙”的虫子爬动声,由远及近,听着似乎是又召来了大队人马。 李玄度快速对苍清说道:“你带着她先出去,我断后,此次追踪符的口诀是‘清风动天地,明月心倾之’。” 每一张跟踪符使用时,都需要另设置一个独立的口诀,方便使用时来感应和追踪,每次使用新的追踪符时,可以用之前常用的口诀,也可以重新设置。 显然李玄度不知从何时起,设置的追踪符口诀大多是这句。 苍清面上微怔,随后轻舔着唇笑道:“玄郎是真的很喜欢我啊。” 李玄度撇开头不接她的话,只召回月魄朝前一挥,替苍清在黑压压的虫众里,劈出一条空路。 “赶紧走,别在我面前碍眼。” 苍清背起人,跑进他开出的路里,还不忘回一句,“你是我一人的明月,留着命等我回来。” “放心,死不了。”李玄度凌空而起,挥剑如虹,替她拦住了要追上去的虫王。 苍清头也不回,朝着进村的路跑。 不过跑了一半,甚至还未出村,黑压压的虫众拦住了她的去路,平日在村子里,也没见到那么多的村民,也不知此时这些虫人都从何处而来。 没人在旁看她的烟花,苍清也失了玩炮仗的兴致,挥手随意打出两个火球,一股刺鼻难闻的焦味,在虫众中蔓延开。 在一阵难听刺耳的“吱呀”乱叫声中,苍清灵敏的耳朵里,传进一声与众不同极细微的脚步声,危机感瞬间传遍全身。 她即刻转身,看到来人,神情变得古怪异常,“小师兄?” 看着持剑指她,神情冷漠的李玄度,脚步往后退,“你怎么了?” 李玄度并不答她,剑锋朝着她刺来。 苍清堪堪避过凌厉的剑气,出声喊道:“李明月,你疯了?!” 第133章 李玄度随意换了个姿势, 手一挥,月魄剑再次朝苍清飞射而来。 苍清放下背上的新娘,就地一滚, 避开月魄剑的攻击,出声喊道:“月魄!来。” 重新站起身时, 原本在李玄度掌控下的月魄剑到了她手上。 这一次李玄度有了反应,脸上露出些许迷茫的神色,出声召回了月魄剑。 苍清恼火起来, 竟次次抢不过他, 眼见李玄度掐咒念诀又欲发起攻击。 不知道这是着了什么魔,竟认不出她,下手一次比一次狠,剑剑冲着她的命门而来。 她的修为没他深厚,自然不是他的对手,加之也不可能真得对他下手, 好在他有伤在身, 但即使这样,苍清每次也都只能狼狈躲开。 时不时还有虫人近前骚扰, 身上终于是破了数道口子, 涓涓流血。 刚被一个虫人咬得肩头皮开肉绽,李玄度一招“梨花春雨”又朝着她袭来,苍清眼中寒光渐甚,双手快速结印,“今日就让你这不开眼的小道长瞧一瞧,你教我的剑术有无长进。” 调动起真力,心念与月魄剑相连,体内却突兀的出现一股灵力, 完美的与月魄剑契合。 手一挥,原本应当从她头上落下的剑影,如春雨般落进旁边虫众群里,杀死一片虫人。 月魄剑也再次到了她手上,看着愣住满脸不解的李玄度,她将剑反手背到身后,冲到他身前,趁他发怔之际,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李玄度回过神,露出极其嫌恶的神色,用袖子抹了把脸,劈手朝她打来,苍清得逞后立刻退开,嬉笑道:“在你眼里我现在是何丑陋摸样?竟让你如此厌恶?” 她这番动作没有让李玄度认出她来,反而使他变得极其暴躁,肉眼可见的火了。 月魄剑又从她的手中回到了李玄度手里,一段咒语过后,他怒喝出四个字,“——西风驾鹤!” 糟糕,玩脱了。 “西风驾鹤”这剑式,招如其名,是毫不留情的杀招,原本名为“驾鹤西去”,是苍清跟着李玄度学剑术时,觉得不够吉利,给它改得名。 但无论叫什么,都是一剑便可叫人归天。 苍清自知躲不过,余光瞥见不远处躲在阴影里的虫王,正一脸得意阴狠地笑看他们内斗。 咬牙在心中暗骂这贼虫子阴险,也不知对她小师兄使了什么阴招。 她快速说道:“小师兄还看烟花吗?” 扬手朝着天空打出一个火球,在空中“砰”地炸开,淅淅沥沥如流星雨般往下落,撞了李玄度满怀。 火星子却一点也未灼伤他,周身不断下落的星柱,只是掩住了他发招的视线。 苍清趁机朝着虫王飞奔过去,擒贼先擒王,无论它耍得什么花招,打搅了这贼虫子,小师兄自然就能清醒。 顺手从地上捡起一根又长又直的树棍,来到虫王近前,一棒朝着它的头打了下去,虫王似早有准备,躲也不躲,只是触角在空中使劲乱舞。 一股疾风便从苍清身后急射而来。 “该死!”苍清又骂了一句,树棒来不及打下去,翻身躲过身后月魄剑挥来的剑气。 等转身一看,“啊?” 一个小师兄成了数十个小师兄,全部长得一模一样,连手中的月魄剑也如出一辙,每一个都拿剑指着她。 “虫贼子又玩哪出?”她转头瞪虫王,虫王早又退开老远,一脸阴狠,就等着看他们内斗。 苍清顾不得虫王,转着手中的树棍,念出火咒:“赤焰炎焱,神火天降!” 整根树棍燃烧起来,她抬手转着棍花,火星子四溅,一刻也不耽误地冲进人堆里,火棍毫不留情地打在他们身上。 躲过无数朝她砍来的剑,最后满身是伤,停在其中一个李玄度身前,熄掉树棍上的熊熊火焰。 “无论何时我都能一眼认出你。” 她开起了玩笑,“玄郎却认不出我,叫阿清好伤心。” 李玄度面对这些和他长得一样的人,显然也很震惊,再瞧见她手上燃烧着的木棍,更是满脸疑惑,从始至终只防不攻。 “你再不认出我,我们可就要死在这了。”苍清将手放到他胸口,朝他身体里缓缓注入真力,“不管它用什么法子迷惑了你,不如听听你心里的声音?” “扑通、扑通、扑通。” 心跳声先时平稳而,随着真力的输入忽而加速,“扑通扑通扑通。” “苍清?”李玄度看她的眼神从疑惑变为懊悔,终是认出了人来,视线在她身上来回逡巡,“我竟伤了你?” 苍清不想同他纠结这事,随口安慰:“没有,这些都是虫人咬的。但你要是再来一次,那说不好我可真要死你手里了。” 至此她心中石头方才落地,拉起李玄度的手,“赶紧走!” 路过呆呆傻傻躲在角落里的新娘,苍清顺势拉起她,运气不错,竟没有一个虫人对这新娘感兴趣。 “小师兄肯定要救你,赶紧起来自己跑,我可没力气再背你。” 然而没跑出多远,都不等人松口气,虫王率着它的虫子虫孙们追至身后,瞧着是绝不可能放过苍清的。 身侧是万丈深渊,出村的路被密密麻麻的虫人堵住,苍清恶狠狠地说道:“天都亮了,贼虫子还有完没完?等我出去定将你的虫巢一把火烧个干净!” “你出不去的,留下做我的皮囊吧。”虫王阴恻恻地笑,口器张得老大,声音如破了口的陶罐,听得人耳朵疼。 苍清捂住耳朵,说出得话依旧气焰嚣张,“做梦!那就打死你再走。” 似乎只要李玄度在身旁,她就满身的胆,又成了耀武扬威的小老虎,什么都敢挑衅,“小师兄上!” 李玄度: 好一招狗仗人势…… 李玄度为难地看她,“你知道的,我防不住异族和神物的幻术。” 这确实是事实,李玄度杀起妖来基本上是站在巅峰,除去半仙九尾狐云寰,从未在妖上吃过败仗。 但异族的小把戏从来只对苍清不管用,对其他人用起来轻而易举。 这就有些难办。 “那我亲自上,你给我打下手。”苍清转起手中的树棍。 李玄度竟还有心思问一句,“你这树棍又直又长,何处寻来的?” 瞧着他看树棍时晶亮的眼神,苍清哼笑,将手中树棍递给他,“随手捡的,棍子给你。” 李玄度:“剑归你。” 二人不约而同做出了交换武器的动作。 下一瞬苍清的身形就到了虫王的身前,学着李玄度平日打架时的模样,开口轻念咒语。 月魄剑竖在身前,双手结印,幻化出无数剑影,纷纷朝着虫王砍去,让它一下少了好几根足肢。 她立刻冲李玄度炫耀,“这招学你学得可像?” 晨曦微光照在她满是傲意的脸上,身姿坚韧恣意,如孤峰间随风生长出的青松。 李玄度大声回应她,“如出一辙!” 何止是动作学得像,连细微的神情都一模一样。 看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李玄度心间满是自豪,不知不觉间,她已从一颗小苗,长成傲然挺拔的苍松。 夸她的同时不忘甩着棍花替她打下手,不让那些虫众靠近她半分。 敲死一个,打横捅死一只,又挑飞一串,这棍子他耍起来竟也无师自通,想来也是,他耍枪都不在话下,何况区区树棍。 几个纵身间行到苍清身侧,替她击开虫王袭来得触角,叮嘱她,“别分心!” 苍清冲他笑,剑指划过月魄剑的剑身,在剑身上引出一串火焰,朝着虫王挥去,虫王抓起一侧的新娘,身形退至悬崖边,作势要将人往崖下丢,想以此作为要挟。 然而冷血无情的苍清,如今只在乎自己和李玄度的性命,并不受威胁,也不打算给它留命。 手中的剑跟着转了方向,冲它而去,途经之处,留下道道火影,热烈的火风带出大片飘扬的火星子,灼得人睁不开眼。 “小师兄,以后这招便叫‘清风皓月’可好?” 身后人没有回应她,苍清都无需回头,暗道声不好,一定是虫王见威胁无效,又对小师兄下术了。 果然,李玄度手上的树棍又朝着她击来。 “烦人!”苍清躲开这一击,眼见虫王将新娘扔下悬崖,控制了人转身就想跑,她冲上前揪住虫王的触角,燃着火的月魄剑毫不留情冲着它刺去。 天地在此时轻轻摇晃起来,她脚下没站稳,动作稍缓,李玄度比她快一步,纵身挡在虫王身前,苍清一惊,截断手中动作,剑锋生生停在李玄度心口分毫处。 她心下一松,熄掉月魄剑上的火焰,然而剑都还未放下,心口处传来难以承受的撕裂感,苍清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人,哽声喊出他的名字,“玄郎……” 李玄度手中的棍子并未像她般截住势头,他面色冰冷,如对仇敌,毫不留情用树棍的钝头,直直扎穿了她的心口。 剧烈的疼痛感,让苍清想起在洞穴里,她抬手触碰到神像时,脑中闪现的无数片段。 碎片里有一幕,一杆银枪贯穿了她的胸膛,死亡的恐惧太过真实,心里生出无边的恨意,使她遏制不住地发抖,甚至流下泪来。 可当时人却动弹不得,她不得不出声喊小师兄求助,直到他心痛难忍传递给了她,才身子一松脱离了束缚。 而眼下。 碎片里用银枪扎穿她胸膛的人,同眼前这个用树棍捅穿她心口的人,相互重叠。 她原本黯淡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冷,眸光中侵染上恨意。 周身忽的散发出不可侵犯的威压,像是换了一个人,连虫王也在瞬时动弹不得分毫。 她抬手握住木棍,开口时嗓音清冷孤傲,“你又要再杀我一次吗?月华神君。” 手中用力,生生将木棍一寸一寸拔出胸口,明明疼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发颤,她却只是死咬着牙关,赤红的双眼里,挤满怨恨,死死盯着李玄度。 “月华神君,你欠我两条命,该你还得。” 语毕,止在李玄度心口的月魄剑,刺进他的血肉,剑身穿透他的身体,一同扎进他身后虫王的身体里。 苍清拔出月魄剑,甩出一串血珠子,洒落在地上。 若看仔细些,她闪着泪光的眸中,不仅有恨意,还有无尽悲痛。 没有了虫王的控制,李玄度瞬间清醒,眼前原本恶心的虫王变回苍清的模样,他愕然地瞪大眼睛。 胸口传来剧烈的痛感,可都比不上要失去她的恐惧。 他都做了什么? 她心口不断涌出的鲜血,和他握在手里的棍子,都在提醒着他,他到底做了什么。 那么钝的棍子,硬生生撕开她的皮肉,整根捅开了她的左心口,又被她强行拔出,她得多疼。 心口一阵阵的绞痛,不知是因为被刺的剑伤,还是因为伤了她而痛心不已。 李玄度脸上的血色,在刹那间退了个干净,他整个人都慌了,手脚冰冷,全身都冷得在打颤,偏偏丝毫动弹不得。 苍清身上散发出的无形威压,限制了他的行动。 眼见她挥手收走虫王析出的玄色光点,又飞身而起,睥睨着整个村子,好似天神下凡,威严却无情。 “蝼蚁。”她只说了两个字,漫天火星子从天而降,如落雨般,洒遍了整个村子,将这个虫巢烧得一片火光。 她便在火雨中,飞身跳进万丈悬崖,再没有瞧一眼身后的他。 直到这时,李玄度才脱离威压,身形一松,跪倒在地,心口同样鲜血淋漓。 她真的如她所说,无论在何时都能将他认出来,可他呢?说着爱她,却次次认不出她。 还亲手杀她,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她定然生生世世都不愿意原谅他了,若不然为何连瞧都不愿意瞧他一眼,就无所顾忌地跳了崖。 如何就到了这一步。 他摇摇晃摇撑着手站起身,毫不犹豫跟着跳下了悬崖。 第134章 白榆今日起得早, 百无聊赖坐在桑树底下打秋千,这九日里,小姜同祝师兄在青龙山上, 基本不回来。 陆菀家只有她和陆师姐住着,借口找了无数个, 但其实陆菀瞧着,也并不是特别关心他们的去向,今日更是一早就出了门去, 不见人影。 秋千在她的控制下摇摇晃晃, 震得树上桑叶也跟着摇晃。 白榆皱着脸叹气,过了惊蛰后爬出来的毒虫越发多,也不知何时才能解决这里的事,真是愁人,她讨厌小虫,只想快些离开这里。 才刚坐上没多久, 眼前忽然天降下来个人, 就掉在她的脚边,将出神的她吓了一跳, 赶忙跳下秋千近前查看。 掉下来的是个陌生女子, 穿着苗族新娘的衣服,气息平稳,就是昏过去了而已。 她急急朝着吊脚楼的三层喊道:“陆师姐快来!天上掉下来个人。” 又抬头去看天,却见大桑树最粗的那个枝干上,在冒极细微的火星子,正要细看,脚下“砰”的又砸下来个人。 也穿着新娘的衣服,全身是血, 胸口的衣服破了个大洞,红色的新娘服被鲜血浸透成黑色。 这个她认识! “清清!”白榆慌忙上前,将人从地上扶起来。 陆宸安听见喊声下楼来,正巧看见苍清从树上掉下来的景象,她也慌了神,快步上前去查看苍清的情况。 “没事没事,还活着,身上都是小伤不碍事,就是心脉有些弱。”陆宸安心下稍安。 桑树上又掉下来一人。 这个也是浑身的伤,他却没有晕,刚落地,就自己爬起身,踉跄着往苍清所在的地方而来。 见他跌跌撞撞的,陆宸安赶紧去扶他,“小师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李玄度却像是听不见她在说什么,爬到苍清身边,将她从白榆膝上抱进自己怀里。 他脸苍白得吓人,双眼血红,嗫嚅着唇喊她的名字。 “苍清……” “阿清,阿清……” 陆宸安去检查他的伤口,他也无知无觉,整个人像失了魂,满眼只有怀里人。 检查完,陆宸安在他身上点了几处穴道,止住了胸口的血,说道:“还好,避开了要害,根本没有伤到心脏。” 李玄度闻言浑身一震,看着怀里人苦笑出声,“我宁愿你真的杀了我。” 猩红的眼里本就蓄满泪水,一说话便溢出来,一颗接一颗如断线的珠子,全滴在怀里人的心口处。 这就是他现在还没死,还能在这里抱着她的原因,她到底又是手下留情了。 无论什么时候,什么身份,她都遵守着她的诺言,一定能将他李玄度认出来。 白榆被他的模样吓到了,“你到底是怎么了?清清她没事啊。” 陆宸安更了解自己的师弟师妹,瞧着苍清胸前衣服的破口,以及满身的血污,大致也就猜出,如果没有锁灵珠,小师妹难逃一死。 这次他们遇到的事,定也是九死一生- 苍清又做了个很长的梦,可惜醒来只记得模糊的片段。 月华神君用一杆银枪杀了苍官。 苍官转生成狼妖苍清。 狼妖苍清又因锁灵珠封住了记忆,成了现在的她。 锁灵珠不仅能护心脉,还会自动重新封存记忆,又许是那些记忆太苦,才启动了自我保护机制。 谁知道呢? 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对神像不是苍清和李玄烛,是苍官和月华神君。 李玄度、李玄烛和月华神君,这三个长得很像的人有什么关联,她眼下不知道。 但很明显她苍清前世确实就是苍官,她不仅少了一段和李玄烛相关的记忆,还少了一段前世苍官和月华神君的记忆。 她隐约记得,苍官同月华神君本来应当很好,却不知为何最后会拔剑相向? 不过既然是前世就无关紧要,她忽然就理解了姜晚义对待前世时的心理。 苍官是苍官,苍清是苍清。 何况她吃了绝情丹,更是不会在乎这些恩怨情仇。 只是碎片化的记忆一时间涌入,纷乱无章,让她睁开眼望着床顶许久,等从床上坐起身,才注意到她的屋里竟还有三人。 见她安然醒来,白榆和陆宸安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唯独李玄度依旧跪在她的床榻前,还是满身伤痕,连血衣都未换下,就这样颓着身低垂着头,身上的傲气无影无踪。 她轻声喊他:“小师兄?” 李玄度猛然抬头,眼里全是红血丝,张口就是:“我错了。” 他折了傲骨的模样,落在苍清眼里,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能碎,和横放在他膝前,冷硬的月魄剑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跪着往前挪了一步,靠得她更近了些,哑着声同她说:“我错了。” 苍清下了榻去扶他,“你这是干什么?” 李玄度没起,还是同一句话,“阿清,我错了。” 苍清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今日还未服药,绝情丹的药效有些不稳定,他心疼时,她依也会跟着心疼,对他的身体血肉也依旧有欲望。 如今心头的疼痛感,让她不免心绪复杂,最终蹲到他面前,安慰他,“你不必如此,你又非有意为之,是那贼虫子用了离间计,异族的手段你本来就防不住。” 她笑嘻嘻的又不正经起来,“我现在生龙活虎,你要真是心中有愧,不如以身相许。” 李玄度却是无法原谅自己,伸手去拔月魄剑,“你要是恨我,我便将心剜给你,以证真心。” “别别别,那我不得跟着疼死。”苍清忙从他手上夺下月魄剑。 她才不在乎这些事,什么恨不恨的,她只在乎自己的性命,如果他剜心而死,没了药她也活不下去。 “我不恨你真的,心不用剜给我,给尝两口心头血就行,我馋很久了。” “可我恨自己,我不能原谅自己竟一次也认不出你,也不能原谅自己伤了你。” 如果没有护心脉的锁灵珠,她此时定然已经被他亲手杀死,这次运气好有锁灵珠,那下次呢?以后呢? “玄郎,七情蛊还未解,你死了我也活不了。”苍清擦掉他脸颊上落下来的泪,耐心宽慰他,“你应当也猜到这是什么虫族了?” 李玄度只觉满身疲累,他的命是得为她留着,可心里依旧无法释怀。 他低垂着头,轻声回应,“是蚁。” “对嘛,蚁王是可以靠信息素控制族群的,你身上沾了虫人的血,染了人家族群的气味,它想控制你真是轻而易举。” 苍清看出了他的懊丧,将他抱进怀里,他的额头抵在她胸腹处,不肯靠得更近。 苍清强行将他摁进怀里,微弯下身,用下巴去蹭他的头顶。 “何况它还是异族,不是普通的蚁。说起来也怪我在洞室时玩心太重,故意将那虫人的血洒在你身上。” 他明明被她抱在怀里,却依旧垂着手,不敢回抱她,像只做错了事彷徨无措,乞怜的小狼犬。 “你竟还要安慰我?”李玄度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嘶哑又沉寂,听得人心里都跟着不好受了。 “那不然怎么办?你要再伤怀下去,我这心都快跟着被疼死了。” 苍清没有胡说,他的眼泪沾湿了她的心头,另她的心间也满是潮湿。 她继续哄道:“玄郎要是想将功补过,以后便对阿清唯命是从可好?” 手抚上他的后背,不知是第几次给他渡真力,来治他的心伤,却是他唯一没有阻止的一次,直到苍清自己的心间不再跟着疼痛,她才停手。 又过良久李玄度回道:“好。” 唯命是从这个承诺,苍清也许是随口哄他的,但他却认真思量过。 从答应这一刻开始,他此后的人生,便什么都要听她令而行。 无论是要他去杀人放火,还是其他无理取闹的要求,只要是她的心意,只要她开口,即使违背他的意愿和原则,也得豁出命去做。 永远和她站在一条战线上。 苍清抬起他的脸,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眼含秋波,“那让我验验玄郎的真心。” 说完吻住了他的唇。 顺着他脸颊流下来的泪,尝起来又苦又涩。 不过一会,她就将他推倒在地,等他终于搂住她的腰,回抱她时,又伸手解开他的衣襟。 他当真一点也未反抗。 苍清笑着结束了亲吻,一路往下,经过下巴、喉咙,锁骨,手指在他心口处游移,最终选定一处,露出狼牙一口咬破了他的肌肤。 如愿以偿吃到了他最新鲜的心头血,见到了他的真心,连日来的饥饿一扫而空,头一回有了饱腹感。 她倚靠在他身上,温柔地小口小口吮着,像情人间缠绵,而李玄度躺在冰凉的地上,双手扶着她的腰,一声不吭任她贪婪汲取。 当陆宸安急冲冲推开房门时,看到的场景便是小师妹半趴在小师弟的心口前,得意洋洋地舔着唇,像一只刚进食完心满意足的小兽。 小师弟半敞着上衣,手摸在小师妹的后腰上,满眼深情缱绻。 陆宸安急急转过身回避掉视线,手足无措,“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的关系发展的这么快,我是真有急事。” 李玄度从地上坐起身,拢上衣襟,“我们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大师姐不要脑补太多。” “噢噢噢,我都懂,我保证守口如瓶!哦不,我什么也没看见。”陆宸安依旧没回身。 李玄度叹口气,顺手擦掉苍清嘴角残留的血渍,问陆宸安道:“什么事这么急?” 陆宸安这才转回身,说道:“我刚刚给师兄报你们的平安,送回来的传音符,说是在青龙山上见到那茶摊老妪了,问我们下一步如何。” “叫他们等着。”苍清站起身,将李玄度也从地上拉起来,又说道:“玄郎留在这里养伤,我去会会这老妪。” 说着话人往外走,手被人拉住,她回头问道:“怎么了?” “我想同你一起去。”李玄度看着她,眼里带着不安,似乎生怕她会拒绝,几乎是在恳求她,“我撑得住,不用你分心来保护,我还能保护你,留我在你身边陪你同去……” 他竟真的在遵守那个唯命是从的承诺。 苍清哭笑不得,回握住他轻微发颤的手,转头对陆宸说道:“大师姐,给他喂药。” 陆宸安犹在愣神,她心神大震!这还是小师弟吗?!想去青龙山直接去啊,谁拦得住你? 从前也没见你做事征求过谁的同意,这进洞前还轻松拿捏着小师妹的人,怎么几日不见就被小师妹驯服了? 可不就是驯服吗?向来桀骜不驯,遇谁怼谁的小师弟眼下在小师妹地方,瞧不见一丝傲气,温顺得像只家犬。 老天啊,那谁还能管得住如今这无法无天的小师妹,她那貌美的师兄要怎么办啊?! 白榆也跑进来催促,“怎么还不走?” 见到苍清和李玄度交握的手,立即成了瓜田里的猹,“你俩和好了?” 又赶忙否定,“清清如今无情,看来是臭道士单方面被驯服了。” 陆宸安仰慕地看向白榆,想不到小郡主平日瞧着万事不经心,见解却总是那么犀利,一下就抓住精髓。 白榆继续说道:“恭喜清清,下一个要拿下谁?祝师……” “小祖宗!少说两句!我们赶紧走吧。”陆宸安打断她的话,将她推出门—— 作者有话说:已知:妹宝心口受损,就有概率切到苍官大号。 请问:到底什么原因? A、动到了锁灵珠。 B、其他原因。 再请问:那为什么死不了? A、锁灵珠可护心脉。B、其他原因。 答案在本书的最后几卷,请不要偷看答案!会失去很多剧情反转上的乐趣。 第135章 苍清出门前, 特意飞身到桑树上,检查有无漏网之鱼,仔细看下来, 桑树上早就一只蚂蚁也无,徒留一小块被烧过的痕迹。 她跳下树笑问李玄度:“你知道我们用来充饥的清泉是什么吗?” 李玄度猜也猜到了, “桑汁?” 苍清点头。 陆宸安说道:“桑叶汁润肺去燥,桑皮汁清热解毒,可治外伤止血, 不过有小毒。” 李玄度:“怪不得外伤好得那么快。” 忽而想到苍清替自己擦血迹的“绢帕”, 白脸上开始透红。 偏偏苍清还一脸恍悟地说道:“我说那夜之后,我对你怎么清心寡欲了呢。” “?”陆宸安一脸求知若渴,“你俩那夜……” 如果让她问出来的话,苍清一定会毫无保留,没羞没躁的全说出来。 李玄度赶在大师姐问出不该问的问题前,抢话道:“在虫村时, 经常地动山摇, 不会是白榆你在打秋千吧?” 他随口一说,白榆却奇道:“你怎知我常打秋千?前几日我打秋千时, 还有只穿山甲从树上跑了呢。” 穿山甲??? 李玄度恍然大悟, 所以探进洞中的长条形粉蛇,是穿山甲的长舌? 那白榆倒是侥幸救了他们一回,要不他就成了穿山甲口中的“小蚂蚁”。 他说:“你一打秋千,桑树跟着晃,桑树上的虫村自然也躲不过去。” 话题被岔开,陆宸安也就忘了刚刚要问什么,顺着新话题说下去,“可你们不是从青龙山石洞的裂缝里进去的吗?为何又会从桑树上下来?” 苍清回:“这个说来话长, 那就让大师兄他们再等等吧,我也确实要找个重要东西。” 她走到桑树前,随手折了根粗些的桑枝,扒拉起树底下的土。 边挖边说:“我们进入裂缝后走了许久,才遇到的那些岔道和小洞室,这些小洞室就是蚁巢,原本应该是正常普通的蚁巢。” 陆菀家的吊脚楼正屋所靠山头便是青龙山,别看上去的山路歪歪绕绕,其实石洞离她家直线距离很近。 她挖了半天土,用桑枝挑起一条死去已久的大蜈蚣,侧过身给另外三人看,“小师兄你瞧,我们在洞室瞧见的那条大蜈蚣,其实是我之前埋穿心莲种子时,不小心用锄头打死的那条,被蚁虫背回了蚁巢。” “这大蜈蚣居然是死的。”李玄度无奈一笑,怪不得他们都踩到了石子,却没将它吵醒。 苍清继续解释:“一种外貌和习性都和蚁很像的异族,不知如何占领了这个巢穴,当我们走进这个裂缝时,在异族的控制下随着缝隙的宽窄变化,逐步缩成虫蚁的大小,后头我们又走了一条很长的坡路才到虫村,这条路应当是从树根到树干蛀出的虫洞。” 李玄度大致也能猜到,可仍有些疑问:“那为何蜘蛛、蜈蚣没有跟着缩小?” “我想可能只有人会跟着缩小,或者是异族化成人形后,带进去的东西才会跟着缩小,毕竟蚁可以背起比自己大数倍的东西,具体得去浮生卷里找这个异族的信息来求证。” 李玄度又问:“你指得被异族带进去的东西,是虫村中的男神像?” 苍清答道:“嗯,我猜这异族既然喜欢拟人,那一定是见这神像俊俏,便带回了它们的老巢。” 之后所有要扮“神”的公蚁都按照这模样来长,虫村中放男神像的洞穴,只是桑树上的某个小洞眼,里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恶心玩意,自然就是公蚁卵,这也就是为何会吸引到穿山甲的缘故。 苍清简单讲了一番她和李玄度在虫村中的奇遇。 在旁听了许久的白榆忽道:“那些碎石原来是神像啊。” 她走到院子的角落里手指一堆碎石,“你们把清清抱回房时,我忽然听到院子里有巨响,回头就见桑树下一堆彩色碎石,我嫌挡路就给整角落里了。” 苍清只回头看了一眼,就认出这确实是神像,点头说道:“约莫是异族死光后,术法不能再维系,石像烧不掉变回原形,自然也从桑树上掉下来摔碎了。” 她继续在桑树底下挖着,漫不经心说道:“不过这神像不是李玄烛,而是月华神君,石洞里另一个神女像,是我的前世苍官。” 陆宸安惊奇,“啊?小师妹你当真就是苍官?那月华神君又是谁?” 苍清随口回:“我也不知道月华神君到底是谁。” 李玄度正好走到苍清身边蹲下,想看看她挖那么久到底在寻什么。 苍清恰巧抬头,同他对上视线,笑靥如花,“保不准月华神君就是小师兄你的前世。” 李玄度瞬间怔住,忽然就想起在跳崖前,她说得那两句话。 “你又要再杀我一次吗?月华神君。” “月华神君,你欠我两条命,该你还得。” 压下的恐慌感再度涌上心头,他慌忙拉住苍清的衣袖,张了半天嘴,也找不到合适的解释,最终只说出一个“我”字。 苍清全然不知他在想什么,“咦”了一声,“陆菀不是说在这处埋了蛊。” 她记得当时确实看到坑里有银色的东西,怎么挖了半天没寻到? 她没抬头,自然也瞧不见李玄度张皇失措的表情,依旧自顾说着话,“小师兄,你记得我们看见的那个银色雕花石壁吧?我猜就是陆菀养蛊的罐子,可能是个神物也未知。” 苍清又扩大范围用力挖了几下,结果银罐子没见到,挖到个已经骨化的手。 “啊呀,挖到洞室里那两具白骨了,看来异族死后所有变小的东西都恢复原样了。” 苍清一点也不带怕的,还招呼另外两人来瞧,她这才抬头注意到李玄度异样的神色,“你怎么了?” 刚问出口忽又说道:“小师兄,你的追踪符被毁了。” 她用过这张追踪符,自然也就能感应到它。 这一变故,让李玄度从月华神君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急道:“不好!大师兄他们有危险。” 陆宸安和白榆一听,顾不上问月华神君和土里埋得白骨是谁,皆心急如焚起身朝院外跑去。 李玄度也忙起身,结果蹲久了又因失血过多犯晕,身子朝前踉跄一步,后起来的苍清扶住他,“别硬撑。” 李玄度怕她会将自己留下,忙道:“我没事,真的。” 苍清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拉着他往外走,“放心吧不留下你,但要是有什么事你得往后站,你的命是我的,记住了?” “嗯,记住了。” 四人一起匆匆往青龙山的石洞赶去。 瀑布边,石洞门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陆宸安:“他们会不会进了裂缝里?” 李玄度爬了山路,面色不佳,吐息半晌回道:“这裂缝里面断了和蚁巢的连接,现在一定已经塌了,是条死路,他们进去也会再出来。” 他和白榆其实也着急,但追踪符被毁,或许有人不想让他们有外援,青龙山那么大可不好找踪迹。 四人中唯苍清不慌不忙,站在洞口,朝外张望。 离洞门口最近的一棵桑树上,喜鹊立于上头,聒噪叫着。 她手搭凉棚瞧了会说道:“姜郎不是给我们指路了吗?” 白榆忙问:“哪里?” 苍清手指喜鹊所在的桑树树干,说:“上头刻了一条小鱼,还有一个小狼爪和罗盘,阿榆你瞧这个狼爪,和我们那天在林间迷路时,见到得一模一样啊。” 另外三人也凑上来,白榆说道:“真是刻得好像啊,他在提醒我们那日迷路时找路的事?” 苍清点头,“没错,小鱼是指阿榆,狼爪说得是我,罗盘说得是小师兄,但他还有另一个意思。” 李玄度替她说道:“他这是说找不到路,就顺着有水的地方走。” “对,这附近有水的地方只有山洞前的瀑布。”苍清又指了几颗树,“这几颗上面都只刻着小鱼,如果猜得没错,跟着这些小鱼走,瀑布近处一定会有最后一条小鱼。” 白榆轻蹙着眉,脸上是藏不住得担忧,“可小姜不会水,这潭水这么深,他岂不是很危险?” “先去瞧瞧吧,也许这瀑布后有路。”苍清顺着刻有小鱼的树往瀑布走去,“他既然能留下记号,就说明最开始事情还不算紧急。” 但后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眼下的死活可不好说。 这话苍清不打算说出来,省的引来没必要的麻烦,她现在怕麻烦的很。 另外三人约莫也是能想到的,不说大概是怕加重其他人的担忧。 越靠近瀑布路越难走,土路泥泞,石路湿滑,瀑布扬起的水雾没多久就淋得人浑身湿透。 凌冽的寒意直渗进人心里去,凉飕飕的,风再一刮让人心间发毛,即使是正午的阳光,也暖不到一点人。 最后停在离瀑布还有段距离的位置,瀑布后头确实有路,但路断在这处了,想接近必须要下潭水。 潭水上飘满桃花瓣,岸边一棵大桃树上,果然刻着小鱼,这条小鱼的尾巴高高扬起,瞧着特别神气。 苍清露出些赞许之色,“姜郎在有追踪符的情况下,还另外留下线索,这性子真是谨慎,看来找玉京确实缺他不可。” 瀑布声音很大,大概只有离她最近的李玄度隐约听见了。 他看着这条小鱼许久,鱼尾的最后一笔斜斜划出去一道,似乎是刻得人在这时遇到了什么紧急事,受了惊吓,他朝几人指指瀑布后头。 苍清冲他点点头,他俩想得一样,这条小鱼扬起的尾巴,指得就是瀑布后,那二人去得必然就是这处。 从这里想要进瀑布后头,虽还有一段潭水的距离,但姜晚义的轻功好,他完全可以从侧边的崖壁,或是水面上直接过去,即使再带个祝宸宁估计也没有问题。 但他腿脚还没好全,所以也说不准。 苍清四人想要过去就有些难度,以他们的轻功,这段距离大约只有没受伤时的李玄度能过去,而游过去的话,这里水性极好的只有白榆一人。 再说这深潭瞧着就叫人毛骨悚然,总觉得那深不见底幽绿色的水中,会突然伸出一只鬼手将人拉下去,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想下水。 苍清思量片刻,拉了拉李玄度的衣袖,示意他弯下身听自己说话,结果她刚凑到他耳边,潭水里传来巨大的一声响动,四人赶忙望向声音来源。 这一看直接将他们吓出魂,飘着桃花花瓣的潭水里,印着两张惨白的人脸—— 作者有话说:桑皮汁有毒性,不要因好奇擅自食用,桑葚果寒凉,也不可贪多。 第136章 哪怕因为绝情丹, 苍清如今的胆量较之从前有所增大,但乍一下瞧见水面上浮着的两张鬼脸,想到冥海的死灵、恶鬼, 骨子里对鬼的恐惧,还是让她本能蹿去李玄度的身后。 然而脚下石块湿滑, 还未到人身后,先因为过于惊恐没走稳,一脚滑进深潭中, 和水面上的鬼脸来了个亲切问候。 一切不过在瞬间发生, 落水声隐进瀑布声中,另外三人从看见鬼脸的震惊中回神时,苍清已经被瀑布的水流冲到了潭中心。 潭水冷得刺骨,冻得她手脚立刻失去知觉,连决都掐不了,人就开始往下沉。 还要吓人的是, 那两个鬼脸正钻入水中, 四只眼睛一动不动瞧着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体内真力缓缓运行, 暖了手脚后做得第一件事, 便是往上游。 水里的两个鬼脸跟着她动了,水中视线模糊不清,这时她才发现这两鬼脸,竟共同长着一条长长的蛇身,庞大的蛇尾翻动起来,搅得潭水暗流涌动。 将她往更深处冲去,冲得她头晕目眩,暗流的吸力也根本挣不脱。 身上有滑溜溜的东西缠上来, 越勒越紧,本就在水中闭着气,眼下更是勒得她肺部都要炸了,心跳加速脸发青,全身力气都跟着被抽走。 其中一张鬼脸以奇诡的姿势扭到她的眼前,阴气森森地瞧着她,如盯着濒死的猎物。 她的火术被这冰寒的潭水天克,一点也施展不出来,唯袖中还藏着一把月魄小剑。 使了全劲将手中的小剑扎在鬼脸上,用力一划拉,血水在水下蔓延开,身上紧覆的力道却只是稍微松了松,这怪物反因疼痛和血气暴躁起来,卷着她在水中来回翻腾。 气息憋到极限,冰冷的水立马灌进她的口鼻,又涩又疼,窒息感瞬间笼上来,浑身早已失了劲再无力支撑,握着小剑的手,缓缓松开垂下。 今日怕不是要葬身在这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成为怪物的口粮了。 生死关头苍清竟还忍不住想,下一世打死也不要再踏进,这到处是毒虫的术青寨一步了。 意识就此剥离…… 混混沌沌中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睁开眼,四周一片昏暗,视线所及皆是恶鬼,一时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 若不是她正被小师兄背着,头靠在他肩上,鼻腔里闻到的都是属于他的气息,她指定又能吓一跳。 缓了缓神再看,才瞧清这些恶鬼只是形态各异、鬼斧神工的石棱,又转过头去找光源,原是大师姐手中拿的引魂灯。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是一片无望的黑,有种怪物隐在其中,伺机而动,随时会冲出来将人一口吞噬的恐怖感。 还好之前没有急着将引魂灯收进浮生卷里,倒是派上了用处。 苍清竖起耳朵,放出神识去感受周遭的环境,除了呼呼风声,只能听见几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安静得另人压抑。 一阵寒风刮过,透骨的凉,牙齿都跟着打颤,灌过潭水的喉咙发涩,忍不住咳嗽出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背着她的人立马喊她:“阿清?醒了?” “嗯,这是哪里?” “溶洞里。”李玄度声音又低又哑,听上去状态也很差。 另外两人也立马围上来,离光源近了,才发现她俩浑身湿透还带着伤,白榆更是脸上都挂着彩,额头不知是撞到哪里,都青肿了。 苍清又咳了两声,哑着声问道:“你们三人合力将那怪物杀了?” 陆宸安抓过她的手号脉,随口回道:“嗯杀了,主要是小师弟和阿榆杀的。” 白榆语气轻快,“小事一桩,不过是条两头一身的蟒,哪里算得上怪物,本就被你刺了一剑,濒死状态,就是没有臭道士,本郡主也能轻轻松松解决了它。” 李玄度跟着说道:“小师妹不用怕,根本不是鬼,不过是头上戴着鬼脸面具,定是有人戴上去故意装神弄鬼。” 苍清沉默下来,小事一桩?都长着两个头了还不算怪物?三个打一个还浑身的伤,绝对是经历了一场恶斗。 他们这是在安慰她。 小师兄救她,她勉强能理解,但想不通大师姐和阿榆为什么也要冒着生命危险下水。 似乎她从前也同他们一样,将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视作至关重要的好友,从前的她也一定是会去救的,那她现在怎么就那么冷血无情? 心里竟有些难受,她将脸埋进小师兄的脖间,轻轻喊了一声,“玄郎。” 忽而惊觉今日的药没有吃,她说怎么涌上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急急开始翻袖口,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装有最后一颗绝情丹的小瓷瓶不见了。 李玄度背着她自然发现了她的动作,问道:“你在找什么?小剑我给你拿回来了,收在我这里。” 谁关心月魄小剑啊。 “最后一颗绝情丹,好像丢在潭水里了。” “什么?!”另外三人瞧着竟比她还慌。 他们是真在关心她,不像她只关心自己和小师兄的性命,说实话如果小师兄不是药引的话,那她估计只在乎自己的命,这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她不由苦笑,竟想安慰他们一下,“没事,我们不是在瀑布后的溶洞里吗?大不了到时兵分两路,一定赶得及回去制药。” 没想到她这一说,另外三人脸色更黑。 李玄度说道:“我们无意间从潭底进来得这里,并不在瀑布后的洞里。” “什么?!”这次换苍清慌了,这还怎么在今天内找到出路回去?这可是岔路无数,深不可测的溶洞。 许久她长叹一声,“看来天要亡我。” 就说下辈子再也不要来这处地方了,处处危机。 “别说丧气话。”李玄度将她往上提了提,说道:“天若是亡你,我就杀上那九重阙。” 苍清知道他在哄自己,还是接话道:“去九重阙岂不是死路一条,不如玄郎直接下来,同我在冥府做对鬼夫妻?也别多走一步歪路了。” 李玄度想了想,竟答应下来,“也行。” 陆宸安说道:“那我和你们大师兄就年年给你俩烧纸,有什么要求托梦告诉我们,一定满足。” 白榆也道:“到时我让小姜带我去冥府找你们玩。” 李玄度:“一定请你去我和阿清的家里坐坐。” 越说越离谱,下了冥府就要守冥府的规则,该投胎投胎,该受罚的受罚,该湮灭湮灭,哪有说得那么轻松。 但苍清竟不觉得慌了,如果这就是友谊的话……无情道什么的或许也不是非修不可。 几人说着话,脚步未停,又走了许久,苍清侧头正瞧见李玄度惨白的脸色,以及额间的细汗,溶洞的路坎坷,非常不好走,想来他杀完怪蟒还背她走一路,一定很累。 抬手替他拭去额间的汗,“小师兄背了我这么久,放我下来吧。” 李玄度轻声回她:“我不累,阿清,我想多背你……” 他话还未说完,不远处传来“呼啦啦”一阵响动,伴随着及其难听的“吱吱吱”叫声。 陆宸安举起手中的引魂灯,往那个方向照去,一大团黑乎乎看不清是什么东西的黑影,冲着他们这个方向飞速而来。 “蹲下!” 这回李玄度不得不把苍清放下来,快速将她护进怀中,二人同时下蹲伏低。 等这群黑压压的东西从他们头顶飞过,李玄度才松开苍清,回转身朝着还未飞远的黑影射出一道金光,只听“吱吱吱”一声尖叫,有东西掉在地上。 走过去一瞧原来是只蝙蝠。 苍清也凑过去,对上一对圆溜溜的红眼,头长得像老鼠,正张嘴露着尖利的犬齿。 落地后的蝙蝠无法自己飞起来,整个头抖个不停,似乎在恐吓威胁,又凶又恶。 看了一会她拾起蝙蝠重新放飞,转头问陆宸安,“大师姐,你刚刚有瞧清蝙蝠是从哪个岔路过来的吗?” “好像是这条……不对,是这条……”陆宸安手指着岔道不敢确定,倒是躲在她身后的白榆,指着其中一条肯定道:“是这条道。” 白榆最讨厌各种长相恐怖恶心的动物,惊恐之下竟还能如此细心,记住蝙蝠飞来的方向,倒是不像平日里表现的那么大大咧咧。 苍清将心思藏下只说道:“蝙蝠不会无缘无故群体出动,前方要么有出口,要么有大动静吓到了它们。” 前头适时传来一声“砰”的巨响,响声贯彻整个溶洞,有碎石从顶上掉下来,砸在几人身上,苍清赶忙拿手护头,这若是运气不好可是会被砸死的。 李玄度早又将她拉回怀里,替她挡去大部分的碎石。 更多的蝙蝠一涌而出,黑压压的从各个岔路的甬道里飞出来,实在是太多,比刚刚还要多上一倍,紧挨着他们弯下的脊背刮过,让人只觉黏腻湿冷,毛骨悚然。 当然这是另外三人的感觉,被护在怀里的苍清,只能感受到她小师兄温暖的胸膛。 听着“呼啦啦”扑腾翅膀的声音,苍清轻轻暗骂了一声,“该死,竟有些被感动了。” 绝情丹的药效真是垃圾,大师姐做得什么三无丹药!质量一点不过关。 没人护得白榆,此时内心已经恐惧到极点,紧绷着身子,整个背脊都在发麻,好像无数的小虫在她背上爬。 偏还有一只蝙蝠不长眼,撞上她护着头的手,那丝滑温热的触感,让小郡主尖叫出声,大喊:“阿娘!!!” 音高得盖过蝙蝠的扑腾声,回声穿透岔路传出老远。 好在这群蝙蝠并不逗留,不久便离去,几人站起身。 白榆白着脸犹在瑟瑟发抖,加上之前杀怪蟒时已经受伤不轻,又走了这许久的溶洞,这一吓腿肚子都打颤,根本站不起来。 李玄度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要损她:“这就把郡主吓趴下了?原来平日里都是狐假虎威。” 白榆发着抖也不忘瞪他。 “真走不了了?”李玄度叹气。 看了眼已经生龙活虎能自己跑的苍清,伸手去拉蹲在地上的白榆,“起来,我背你走,找人找路要紧。” 白榆气呼呼拍开他的手,“本郡主就是爬着走也用不着你背。”又颤着声说道:“等我缓缓,一会就好。” “行,那你缓着。”李玄度完全没坚持,也在她旁边坐下。 又是失血又是杀怪,又是背着阿清走了一路,他也累得很,除了阿清,其他人根本背不动。 “我来背阿榆吧。”陆宸安走上前,将白榆从地上半抱半扶起来。 苍清小狗歪头,看着眼前明明各个脸色很差,却还要互帮互助的三人,疑惑半天破天荒说道:“我来吧。” 眼下反而是她在李玄度背上休息许久,瞧着气色最好。 走上前将人背到身上,她居然在心疼他们?看来绝情丹药效渐退,真是离死不远了。 她叹口气,说:“走吧,赶紧去前头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人朝着第一批蝙蝠飞来的岔道走去。 这条甬道并不长,没走多久,眼前出现个空间还挺大的岩洞,只是不知为何烟雾弥漫,瞧不清里头具体景象,只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流水声。 一股潮湿腐朽的味道,夹着浓重的血腥气,冲进众人鼻腔。 李玄度眼见苍清原本迷茫的眸中,带上萤光,渐渐染上弑杀之气。 这表情他很熟悉,前头是想喝血,后头是想杀人。 他出手去拉她,苍清却突然间化出原形,带着背上的白榆一起跃进洞中。 见没拦住李玄度发招的速度也很快,“巽决!” 烟雾被风一吹,缓缓散去,里头的景象渐渐清晰起来。 第137章 前来救援的苍清四人在路上被绊住, 姜晚义和祝宸宁便只能自己撑着。 这九日来他们每日都在山洞附近守着,一来是要护着阵法,二来也是为了方便接应。 而今日得知苍清和李玄度已经安然回到陆菀家, 原本要撤离的二人,偏巧就见到那茶摊老妪, 和一个少年出现在石洞附近。 远远的也听不到这一老一少,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就只见他们在瀑布潭水边徘徊。 等了许久不见有其他动作, 祝宸宁才送出一张传音符给陆宸安, 结果送完没多久,这老妪和少年忽然消失不见。 传音符并不能无限使用,且也用完了。 祝宸宁转头问道:“晚义,你可瞧见那两人去哪了?” “没看清,应当就在那瀑布附近,去瞧瞧?” 二人便往瀑布行去, 走了一圈发现又绕回原点, 试了几次都无法靠近潭水。 祝宸宁口中轻诵咒语,手指几番掐算, 过了许久他才说:“没有迷阵。” 他的手在磨云泽石时受了伤, 不仅是因为矿石坚硬,还因这石有微毒,所以他的手至今还会抖,布阵掐诀的速度大不如前。 姜晚义从怀中取出个小小的琉璃瓶,手指盖在瓶口,倒过来晃了晃,而后将手指沾上的液体抹在眼睛上,口中念了句咒, 再睁眼时,便见林中飘着大大小小的黑影。 “是鬼打墙。” 这琉璃瓶中装得是泡过柳枝的阴水,柳枝并非什么柳枝都行,用来泡柳枝的水也是如此,制法不再赘述,只说抹在眼睛上,便能见到凡人所不能见之物,既为阴阳眼。 只是此水太阴,不可多用,伤眼伤神。 “就是这些鬼东西扰了我们的路。”姜晚义收起脸上的笑,拔出背后的刀,撸起袖子就准备干架。 祝宸宁拉住他,“等等,别打草惊蛇。” 他没开眼自然是瞧不见,但也听出鬼东西数量不少,“你眼下瞧得清,能不能直接过去?” “能是能。”姜晚义收了刀,略一思索,走到石洞门口最显眼的一颗大桑树前,拿出刻刀刻下小鱼、狼爪和罗盘。 边刻边说:“对方明显是有备而来,不想让人发现行踪,做两手准备总没错,他们来时若也遇到鬼打墙,就能顺着记号去寻我们。” 有了阴阳眼,不再受鬼影干扰,二人顺利走近瀑布。 瀑布后竟有路,一直连到他们脚下,虽很窄却可以直接走过去。 但姜晚义不喜欢水,不愿离瀑布太近,于是停下脚步,在离瀑布还有段距离的地方,挑了颗最漂亮的桃花树来刻记号。 这条小鱼他刻得格外认真,竟出了神,刚刻鱼尾的最后一笔,深潭里传出巨大响动,溅起得水花将岸边上的两人浇了个透,寒意瞬间传遍全身,他手中的刻刀也就在这时,因受惊斜划出去一道。 “小心!”祝宸宁一把拉开桃树下的姜晚义,一条粗大的蛇尾打在桃花树下,震得桃花瓣纷纷扬扬落入潭水中,美得有些诡异。 蛇尾一击打空仍不罢休,卷土重来,潭水边的石路本就生满苔藓,湿滑打脚,刚刚的拉扯让姜晚义晃了两下,好在底盘够稳,换个人估摸已经滑进深潭中。 “先撤!”他喊得很大声,奈何瀑布的水流声实在太大。 还好祝宸宁读懂了他的意思,二人慌忙后撤。 深潭中使劲翻腾的怪物,并不打算放过他们,尾巴一扫打在潭沿边,打碎了那窄窄的石路,直接断了他们回头的路,只能急急往瀑布的方向退。 不仅如此,一波又一波的水柱从头浇下来,让人根本睁不开眼。 这般不停歇地往人身上浇,和掉进水里也无甚区别,姜晚义只觉口鼻间全是冰凉刺骨的水,阻塞了呼吸,心间就跟着滞住。 脑中又开始出现原本该埋在记忆深处,那男人恐怖的声音。 “你知不知错!” “小杂种!你知道错了吗!” “教你多少遍了!?为什么还学不会!” “同你那爹一样无耻!” 这声音同浇在身上的水,一起疯狂环绕着姜晚义,无法抽离。 潭水又是刺骨的冷,身上热量渐渐流失,脚上的力也就使不出来,本就伤着腿,也不知哪一脚踩空,心跟着一提,整个人就已经被水淹没。 冰冷的潭水顷刻漫进口鼻,冲进心肺,胸口如被巨石压覆再无法呼吸,这窒息感和少时被那男人,一次次摁进水中一般无二。 往事的走马灯在脑中快速地转着。 那男人是他师父,整日最爱借酒消愁,偏偏脾气古怪性格暴戾,似乎有无尽的怨恨,看他的眼神更是常带着厌恶,稍有不顺便会揍他。 功夫没练好是一顿毒打,衣服没洗干净也是一顿毒打。 儿时院中有一水缸。 符画不成、咒背不出、书读不好、红绳缠不会、刀法耍不对、被恶鬼吓哭,从梅花桩上掉下来,都会被师父摁进水缸里反思。 问他知不知错。 一遍一遍,反复摁进水里,凉水涌进他的喉间是苦的,灌进鼻间是酸涩的,每次都被迫清醒着,感受生命从自己体内抽离时的恐惧。 每一次他都不断地讨饶:“师父我知错了!” “我知错!不要把我摁水里,不要……” “我错了,求求你……” 常常求饶的话还未说完,就只剩咕噜噜的水声。 哪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只要师父一瞪眼,他就会立刻跪地认错。 其实他不爱笑,但不得不每天笑着去讨好,只要能少挨一顿打怎么都行。 明明他已经很乖,也从不敢哭出声,依旧逃不过喝缸里的水,也依旧满身的伤痕。 有次跟着师父抓水鬼,冬月里他被扔进湖水中去做诱饵,发了几天几夜的烧,差点又没熬过来。 也记不清有多少次,险些就要被恶鬼穿肠破肚,师父就在边上冷漠地看着,骂一句没用的杂种。 可每次都是差一点,每次他都熬过来了。 后来他的轻功好过师父,他再也追不上他,也不能再强行将他的头摁进水缸里,更没本事再叫他去做诱饵。 也不再叫他杂种,看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复杂。 可他心中的恨意却不可能就此消亡,终是在一天晚夜里,拿着师父赠得夜影刀走进他屋中。 师父只说了一句,“你来了,动手吧。” 那夜很黑,他却清晰地看到师父已是两鬓斑白,明明不算大的年纪竟这么老了。 手中的夜影刀自己打起颤,握也握不住。 思绪拉得更远,他六岁前有一对不算好的养父母,某个冬夜,积雪那么厚,山匪屠了村,小小的他倒在雪地上将死未死,心口有处血窟窿,仰面看着雪花从空中飘落。 越来越多的雪粒子盖在他身上,飘飘洒洒长得似棉花,却冷得像此间潭水。 是师父将他从雪地里捞起来,救了他的小命。 传授他功法,供他吃喝,虽从未有一日给过他好脸色,但勉强也算是今日一棍,明日一掌地将他打大了。 他走出师父的房门时,夜影刀上犹在滴血,他听见师父说得最后一句话是:“阿俪,我将你的孩子养大了,可他实在太像他,我实是恨你们。” 这一年他十四岁,和师父诀别,从此便是颠沛流离的日子,睡过山洞、蹲过房梁、吃过榆钱饱腹、从虎口夺过食、抢过小孩的糖,还骗过无知少年的钱。 也做过朝廷的鹰犬,统领着千军、杀过许多人。 又多少次差点悄然死在替主顾办事的路上。 他的世界里,只有权利与活着。 直到……直到他遇上一群同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他们同他这个躲在黑影里的人不一样,他们那么真诚那么热烈,配得上世间形容少年时最好的词。 也撞上一位小娘子,她是夜际的星芒,是春日的桃花,是他珍藏在心间,不敢宣之于口的爱。 是第一个会立时将他从水里救起的人。 他们是救赎他的那道光。 这光照进幽绿的潭水,照在水面飘荡的桃花上,内心变得极其平和,窒息感与恐惧感消失无踪。 他伸手想抓住这道光,抓住那朵桃花瓣…… 忽而有人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从水中提起,耳中重新充斥上嘈杂的水流声,眼睛和鼻腔也瞬时涌上酸涩感,肺部疼痛难忍,猛烈地咳嗽起来,呛出一滩凉水。 走马灯的速度很快,所有事也不过是一瞬间,他刚落水便被拉起。 那怪物似乎还在穷追不舍,大片的石岸被拍碎,掉进潭水中,姜晚义被人拖拽着也不知要拖去哪里,耳边萦绕的全是祝宸宁快如蜂鸣的念咒声。 等他缓了神,他们已经是在瀑布后,祝宸宁浑身湿透,指尖上全是血,想来刚刚是用血画得阵。 眼前人一脸焦急地看着他,又在关心他,“晩义你还好吧?” 喉头依旧涩疼涩疼的,如刀割锯扯,他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回头看去,潭水连着那怪物都已被冰冻住。 看出他的疑问,祝宸宁答他,“是冰封阵,坚持不了多久,回头路被巨怪断了,我们只能进洞。” 姜晚义点点头,又休息了会,才起身同祝宸宁往深处走去,甬道中每隔一段路就燃着长明灯,然越往里才发现这是一处深不可测的溶洞。 除了燃着长明灯的小块区域,周边全是漆黑一片,静得除了风声和水滴声,就只剩下二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姜晚义忽然停下脚步,惊疑地看向祝宸宁,哑着嗓子询问:“祝师兄,那追踪符……防水吗?” 他这一提,祝宸宁立马一脸惊惶,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哎…… 真是横生枝节。 二人都垂下头,这符放在姜晚义身上,定然已经打湿了。 还好在外头留了记号,一路来又有长明灯,寻到这里问题不大,但他们如今这惨兮兮的状态接下来得路…… 祝宸宁说:“不能再往里走了。” 姜晚义也是这个意思,他靠着一块丑陋的石柱坐下,盘膝打坐,“等他们吧,应该马上就到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睁开被潭水浸红的眼睛,不自觉侧起耳朵,连呼吸都放得极缓。 安静的溶洞里,传来除他们以外的声音,先时极细微,后头越来越清晰。 沙沙沙—— 姜晚义一下跳起来,拉起刚在他身边坐下的祝宸宁,喊道:“跑!” 正在侧耳倾听声音来源的祝宸宁,猛地被他拉起,急问:“往哪边跑?” 不用等姜晚义回答,下一秒他已经看到了来物,忍不住打个颤,转身同姜晚义一起往溶洞深处跑去。 第138章 密密麻麻缠绕相接的蛇, 从四面八方,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涌来。 姜晚义拉着祝宸宁没命地跑,如果只有他一人的话, 这些蛇肯定是追不上他,但祝师兄刚刚也未放弃一到水中就成了废物的他, 他又怎能将人丢下。 不过肺部呛水,腿伤也没好全,跑起来确实不如从前。 不免想如果三娘在的话, 大概已经扔着火球, 朝九哥嚷嚷着要吃烤蛇,九哥那会飞的剑应当也能砍死几条,一定还会毒舌地损两句,说他无用只会跑。 还甚是想念陆师姐的驱蛇粉,和难吃却有效的丹药,有她在打架都特别安心。 而阿榆……幸好她不在, 她还是别瞧见的好, 不然吓哭了他又得想法子哄,为三娘抓水蛭的时候, 她就扯着他的衣袖哭天喊地, 眼睛哭得红通通的像小白兔,全然没了平日里的张扬劲。 这种时候他竟笑出了声,迎来身旁祝宸宁不解的眼神,他笑得更加开怀。 跑了许久,跑得浑身都热起来,身后才终于没了沙沙声,可乱跑一通,他们也已无意间从甬道跑进一个岩洞里。 眼前的景象让姜晚义收了笑, 微皱起眉,这洞里有人,很是热闹。 老妪和那十五六岁的少年自是不用说。 陆菀和傅识竟也在。 望向闯进来的他和祝宸宁,眼神里的含义各不相同,复杂的很。 姜晚义背在身后的手已经摸出铜钱,脸上却重新带上笑,“你们四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凑一起打叶子戏?” 老妪先开口,“后生,识相的赶紧走,别多管闲事。” 原本说得不顺畅的官话,竟变得极为流利,想来之前都是装的。 那少年站在老妪身边,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 在岩洞另一端的陆菀没有说话,看着像是受了些小伤。 而她旁边的傅识说不了话,他安安静静躺在石台上,闭着眼不知死活。 姜晚义的视线将他们一一扫过,最后落在老妪身上,依旧笑着开口,“陆菀娘子这是来找婆婆你,算七情蛊的账了?” 老妪也笑,不复最初的和善,瞧着反而有些阴,“是又如何?” “是你就好办了,我只要解药,保证不参与你们之间的斗争。”姜晚义话说得很轻松,背在身后的手却握得很紧。 “你这后生别想耍我,当我不知你们同陆家相熟?” 祝宸宁刚缓了气也说道:“婆婆,我们确实不知你与陆家的恩怨,我家阿妹属实是无妄之灾,还等着解药救命。” “她还未死?”老妪露出稀奇的神色,可立马冷哼一声,“她的死活关我什么事?你们要怪就怪她命不好,偏和陆家扯上关系。” 老妪似乎懒得再同他们废话,“想活命就赶紧走,若留下我可不讲情面。” 说是这么说,但她才说完,那少年就有了动作,抬手间有什么银色的东西,朝着姜晚义和祝宸宁飞射而来。 姜晚义手中铜钱也瞬间射出,而后拉过祝宸宁,快速后退,抬手拔刀,动作一气呵成,还不忘问:“陆家和你到底有什么恩怨?” 铜钱击中那银色的东西,掉到地上竟是一条小蛇,红眼,三角头,瞧着就有剧毒。 “那你不如亲自问问陆菀!”少年的蛇被铜钱镖击杀,语气很冲。 陆菀显然不打算开口,她本处下风,如今来了他和祝宸宁,自是多个帮手,有看着他们斗,她好渔翁得利的意思。 具体恩怨姜晚义自然无从得知,但可以从已知的信息里大胆诈一下。 “是因为神的新娘?”他转着手里刀,往前走了几步挡在祝宸宁身前,语气故作轻慢,“那可是荣耀啊,你家女儿应该感谢陆家大恩大德才是。” 老妪阅历深,瞧不出什么神色变化,可少年藏不住情绪,被激得脸上浮现愠怒,骂了一句苗语,“我阿姊将她当作推心置腹的好友,她却……” 话未说完被老妪喝止。 看来猜对了。 姜晚义不打算放过这个机会,“她却什么?她却不仁不义送你阿姊……去死?” “可我听说你阿姊没进洞就死了,这怎么能怪人陆家吗?” 老妪冷笑一声,“后生,别套话了,想死满足你。” 她口中念念有词,岩洞中立刻出现“沙沙沙”声,无数大大小小的毒虫从缝隙中爬出,朝着他们而来。 姜晚义看着一地油光发亮的大蜈蚣、大蝎子和丑陋毒蛇,起了满身鸡皮疙瘩,要不说阿榆最讨厌这些东西,他也很不喜欢。 何况他能和人打架,和妖打架,和僵尸鬼怪打架,但不会和虫打,求助的目光看向身后的祝宸宁。 后者立刻甩出一张火符,烧得毒虫扭曲翻滚,确实阻了阻攻势,但源源不断的毒虫从四面八方爬出来。 祝宸宁又扔出两张火符后停下手。 姜晚义急道:“继续扔啊!别停啊!” “没了,只问小师弟拿了三张。”祝宸宁不疾不徐地回他。 “……”姜晚义:“一个观里出来的,祝师兄不会引火决?” 祝宸宁抖着手掐着决,淡定回道:“晚义不是也不会吗?” 确实……不会,他只会雷决、土遁决、杀鬼决之类,走阴时能用上的术法,最主要的是他那暴戾师父也没教过他引火决,要是活着出去,一定得觍着脸找三娘拜师学学火术。 眼看着毒虫要爬上脚,姜晚义咬咬牙,决定认怂带着祝宸宁再跑一次,等三娘和九哥他们到后再杀回来。 不曾想陆菀竟出手相帮,挥手洒出无数白色粉末,毒虫像是遇到天敌般一时间全部退散。 她也终于开口说话,却是对着老妪,“我同你之间的恩怨,不要涉及我夫君,你说出解药,罗蔷的事我愿意给你个交代。” 老妪又在冷笑:“陆菀,圣女本不能成婚,你却破了族规,还给他下情人蛊也要同他在一起,想必很爱他吧,看着心爱之人就要死在眼前,你如今什么感受?” 姜晚义收回要逃跑的长腿,和祝宸宁一起往角落里挪了挪,隐去存在感。 感情他刚刚说那么多,都不如陆菀一句话,得到的信息来得多? 陆菀只是重复说着一句:“放过他,我给你个交代。” “晚了!”老妪怒喝:“他死了你好歹还能给他收尸,我家阿女却是死不见尸!” “当年傅识刚进寨子时,也是我家阿女先看上的,她愿意让给你,你却如此狭隘,利用圣女的身份非要至她于死地,为什么!!!” 陆菀却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心虚吗?午夜梦回可会害怕报应!?她将你当作至交好友,你为何要背叛她!” 陆菀还是不反驳,也不辩解。 老妪似乎原本还对陆菀抱有希望,希望她能解释,可她一句话不说,老妪终于是失望,眼中的怒火暗淡下来,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悲伤,“也是……你怎么可能理解一位母亲的丧子之痛。” 她对身旁的少年点了下头,“动手吧。” “陆菀,我不会杀你,杀圣女会遭天谴,但我绝不会让傅识活下去。” 少年手中多了把苗刀,冲着躺在石台上的傅识冲去,陆菀即刻也有所动作,你来我往间,显然是少年身手更好些。 老妪只是在旁瞧着,忽然对姜晚义说道:“后生,替我和你朋友道个歉,她那条命老生背了。” 姜晚义正要回话,祝宸宁拦住他自己开口:“婆婆,你无法排解丧子之痛,就要拉着我们也感受失去至亲之人的伤痛吗?” 他说着话,人已经缓慢地往岩洞中间走去,姜晚义垂手握着刀护在他身边。 “陆菀不能理解你的丧子之痛但我可以,人世间谁没有在乎亲近之人?你有女儿,我也有阿妹。” 祝宸宁已走到傅识所在的石台边,手扶上石台,手指所行之处留下道道血痕。 “她年幼时体弱,我和宸安一宿一宿地照顾她,将她从垂死的幼儿,带到如今亭亭玉立,你却轻言一句‘道个歉命你背了’,就想将她的性命拿走?” “我不认为你有这个权力随意取人性命,你若是这般伤及无辜,同你所恨之人有何区别?” 祝宸宁脊背挺得笔直,面上毫无惧色,说话时没有加重过任何一个字,语气却无比坚定,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眸光渐亮。 “我从前从未用所学杀过人,但若你非要殃及我阿妹性命,我便再让你失去一子。” 扶着石台的手金光大盛,他闭上眼,口中轻诵起咒语。 从之前毒虫爬出来时,他就已在悄然设阵。 身边总有毒虫暗器乱飞,祝宸宁丝毫不见动摇与害怕,大概是对姜晚义极其信任,相信他定能护自己周全。 姜晚义也确实不负所望,一直在替他挡乱飞的暗器。 老妪听他这么说又见他手中动作,终于显出慌张,用苗语同少年说了几句话,少年便转过方向来打姜晚义。 而老妪则亲自对上陆菀。 姜晚义的刀法自然极好,身形走位虽因受伤使不出全力,但耍这少年绰绰有余,只是对方有不少秘术,行动间总带着鬼魅的阴招。 少年的目的显然也并不是姜晚义,而是祝宸宁,总在不经意间变幻招式,打姜晚义个措手不及。 再又一次被少年洒出的毒烟,逼离石台边时,姜晚义半蹲在地上,后撤的脚印在地上滑了长长一道印子,还不及起身,眼见着少年的苗刀砍向祝宸宁,手中的夜影刀瞬时离手朝少年掷去。 少年为避刀锋身形一缓,夜影刀擦着他的前胸而过,深深插进对面的岩壁上。 也就这顿神的功夫,姜晚义已飞身而起,冲回石台边,侧身抬腿,一脚踢在少年身上,这力道直将人踹退数十步。 他不敢耽搁,又一阵风似的,反手拔回插在岩壁上的刀,重新站回祝宸宁身侧。 那少年刚站稳便再次反扑,少年脖间忽而爬出数十条毒蛇,每一条都嘶嘶吐着信子,从不同的方向击向他和祝宸宁。 姜晚义慌忙间抬刀去挡,一下砍死两条,毒蛇凉凉的血洒在他脸上,腥臭的气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涌,忍不住念起之前阿榆给他喂药时,塞进他嘴里的山楂丁,酸酸甜甜的。 不由地骂爹,自从踏进这里,再没吃到过甜食果子。 又有几条毒蛇冲着他和祝宸宁面门而来,挥刀砍死冲去祝宸宁面前的两条,他自己后仰去避另外两条,不想一歪头,就看到地上也有几条爬上他的鞋面。 看来今日是避免不了被咬。 但痛感并未传来,耳中听见祝宸宁低低地念出一句咒语:“……困吾与天地方位,得此间之印,控光阴不息,阵起!” 所有人的动作在此时全部顿住。 姜晚义抬脚踢掉缠在腿上的毒蛇,疑惑回头看向祝宸宁。 不禁惊叹,要不怎么说是个娘子都喜欢祝师兄,这种时候他还是这么温文尔雅,春风和煦。 祝宸宁对他扬起一个实在温柔的笑,同他解释:“身在此阵,以我为阵眼,我既是时间,光阴流速皆在我掌控之中,他们的行动在我神识间宛如龟速,我可以轻易夺走阵中任何人的性命,他们却动不了我们分毫。” 姜晚义握着刀都忍不住拍掌,露出佩服的表情,“没白等,真是令人顶礼膜拜。” 祝宸宁笑回:“这是个费时费事的杀阵,第一次用有些生疏,若是手未伤应当能再快些。” “不必谦虚!” “没有谦虚,越是厉害的大阵,限制越多也越伤神,时间有限想办法问出解药。”低声说完,祝宸宁一挥手,其他人重新恢复行动,只是根本再近不了他们身。 姜晚义轻轻松松将少年踹倒在地,刀架在少年脖子上,冲着老妪喊道:“怎么样?我兄弟厉害吧?想要你儿的命,赶紧说出解药。” 祝宸宁露出个宠溺的笑,也对老妪说道:“我们对你与陆菀娘子间的恩怨并不十分清楚,也从未参与,我们只要解药。” 老妪阴沉着脸,“真是碍事。” “赶紧的!老子耐心有限。”姜晚义难得不是笑脸迎人的模样,语气豪横跟个匪头似的,露出了些许本相。 手中刀往前送了送,少年的脖间立刻印出白痕,再往前可就要命了。 “等一下!我可以说。”老妪的脸上露出慌张之色,“只要说了就能放过我儿?” “当然,只要你别故弄玄虚。”姜晚义随口回道。 老妪却看向祝宸宁,“后生,我要你的保证。” 她倒是很会看人。 祝宸宁点头,“好,只要你说得解药是真,我们留你儿一命。” 老妪叹口气,终是说道:“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七情分别为哪七样对吧?” 祝宸宁点头。 喜为鹊鸟尾羽、怒为亲人心头肉、哀为少年的青丝、惧为蝙蝠红眼、爱为春日桃花、憎为悔恨之泪、欲为童子血。 老妪苦笑一声,“那你们一路行来,竟还没猜到吗?” “老生取不到,也不舍得取的唯有一样啊。” 祝宸宁和姜晚义异口同声,“是怒?” 老妪点头,“就是亲人的心头肉,我阿女已经不在了,剩下个阿男我也不舍得取。” “如何?解药你们已经知道,可以放我母子一条生路了吗?” 祝宸宁沉思片刻,正要撤阵,姜晚义忽然拦住他说道:“不对!七样东西里‘欲’为童子血,三娘那日在院中咬破了李兄的嘴我们有目共睹,若解药是‘怒’,那服错解药,三娘早就该死了,除非……李兄不是童子或者解药不是‘怒’而是‘欲’。” 祝宸宁凝眉,小师弟眉心还带着守身道印,是童子没错,总不能在道印上身前,就已经不是了? 他们眼下去何处求证小师弟是不是童子,这种私事除了无情的小师妹,谁会挂在嘴上说。 老妪说道:“童子血也得是童子新鲜的心头血才行,解药就是‘怒’,信不信由你们。” 一直沉默的陆菀说道:“童子血这句她没骗人。” 听到陆菀的声音,老妪露出一口黄不拉几的牙,咯咯笑起来,“陆菀,即使告诉你解药,你也救不活傅识,他哪有亲人啊,他的亲人远在南边,是你强行将他霸在这里,一切都是你自作孽。” 陆菀神色几番变化,重新沉默下来。 祝宸宁比陆菀急,“一定得是有血脉关系的亲人?” “当然。”老妪似乎有些不理解:“后生之前说了那么多,你那阿妹同你居然不是亲兄妹?既然不是亲生的,你那么费心干什么?” 祝宸宁缓了缓,“我虽不是她亲兄,但她自有亲兄弟姊妹,不劳你烦心。” 姜晚义闻言脸色渐沉,却只是说道:“祝师兄,你有捆仙绳吗?我们先将这一老一少捆起来。” 祝宸宁当真从自己的乾坤袋里,掏出一条银色的软绳丢给他,“只有缚妖绳。” 这还是苍清在汴京时送他的,头回用。 姜晚义三、两下将老妪同少年绑了,才凑到祝宸宁耳边轻声说道:“三娘并无其他兄弟姊妹,之前是我配合她做局气李兄的,喊她三娘只是因为,她将你和陆师姐当作亲人,在无忧道长门下排三。” 进洞后一直云淡风轻的祝宸宁,这下是真稳不住了。 万物讲究平衡,布了个抬手间就能要人命的阵法,自然限制颇多,也极其伤神,一时慌乱气血上涌,他直接吐出口血,神思不能够再支撑这么大的杀阵,挥手撤去。 姜晚义被唬了一跳,忙去扶他,想明白其中关窍极是懊悔,不该现在就同他说这些,这师兄姐妹三人向来感情深厚,能互相以命相护。 扶着祝宸宁在旁坐下,安慰道:“祝师兄先别急,也许这老婆子在骗人,待我再去好好审审。” 刚要转身,斜侧刮来一阵疾风,他若是现在避开,身前的祝宸宁必然就会中招,身体本能地要躲,心神却将身体控住,接下了这一击,左后肩头被一把银色小飞刀扎中。 姜晚义转身,却见发招的是陆菀,他神色一凛,“陆菀娘子这是何意?” 陆菀什么也不说上手就开打,姜晚义肩头见血,自然不会手下留情,十招内夜影刀就架在她脖子上。 若不是那些毒虫暗器,他能更快拿下她,满脸不解再次问道:“你们术青寨的都脑子有疾?我和你无冤无仇吧?” 他姜晚义在道上,确实也有不少仇家想要致他于死地,但眼下还没人敢真的来挑战他,何况这里是偏远的黔东南,不是汴京城,谁会认识他姜爷。 陆菀竟无奈一笑,垂手而握的刀掉到地上。 姜晚义以为她这是要认输,不曾想紧接着就传来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传遍了整个岩洞。 他的第一反应是,刀柄处居然藏有火药?这下要粉身碎骨,再见不到他的小鱼了,耳膜嗡嗡嗡地发疼,口鼻似乎流出血来,只模模糊糊听到陆菀说道:“对不住了,姜小郎君。” 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139章 姜晚义混混沌沌陷在黑暗中, 他似乎是被人抬到哪里平躺着,又似乎有人割开他的手腕,鼻尖是浓烈的血腥气, 还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可他醒不过来,双眼怎么也睁不开, 就好像是被鬼压床,身体和眼皮都很沉,唯独意识清醒着。 耳边忽而听见一声尖叫喊阿娘的高音, 传到他这里, 都已经被溶洞中的风吹得变形,听不出是什么在鬼哭狼嚎,但姜晚义就是能听出白榆的声音,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陆菀惊讶的表情,“竟然醒了,看来迷药量不够。”她放下手中的刀往袖子里摸去。 姜晚义勉强转了转头, 他四仰八叉被铁索绑在石台上, 原本睡在石台上的傅识不知去了何处。 全身无力应是被下了药,手腕处疼痛难忍, 那“滴答滴答”声正是从他手腕处而来, 是他的血一滴一滴往下落的声音。 眼看陆菀拿出不知何物,要再给他加重一次药量,他忙说道:“你死也让我死个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 陆菀的动作停顿,竟真回答他,“具体做什么不能告诉你,因为愿望不能说破,但姜郎君为我术青寨女子做得贡献, 陆菀日后铭记在心,定给你立个长生牌位。” 放狗屁的长生牌位,死都死了小爷稀罕?姜晚义在心中将陆菀骂了一通,问出得话很老实,“到底什么贡献?” 陆菀不回答这个问题,自顾说道:“原本不用牺牲你,我夫君就能做,可惜他被下了七情蛊救不回来,废了。” 说着话她放下迷药,另取出个小罐子,又从里头夹出只小虫,要往姜晚义手上的伤口处放。 姜晚义急急喊道:“喂喂喂,什么脏东西就要往小爷身体里放!?” “情人蛊。” “!!!” 姜晚义心跳加速,一下慌了神,本来疼得发青的脸色瞬间苍白,“你不必用这种东西,我可以直接爱你,真的,别放,别放别放!!!” 陆菀被他抗拒的表情,和违心的话逗笑了,手上动作渐缓,“你爱不爱我无所谓,我只是需要你心甘情愿为我去做事。” “你都用情人蛊了,那能是心甘情愿吗?!!”姜晚义即使全身使不出力,心神慌乱,几番挣扎下,脚踝处的铁索竟也被挣得哗啦啦响,“陆菀娘子要做什么直接说,我替你去做就是。” “你若知道是什么事,哪里会心甘情愿送死。”陆菀神色纠结,似也很是无奈。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才布局多年,不曾想好好的引子被罗婆婆毁了,只能委屈姜小郎君代替我夫君去做引子,若是用过情人蛊不算心甘情愿,实在不行还有个祝郎君可以再重新培养,只是又要多等几年。” 没头没尾的,情急之下姜晚义一时也听不明白她到底在讲些什么,终于骂道:“你们术青寨的,果真是各个脑子有疾!!” 手腕上的铁索被他挣得一阵响。 陆菀不打算解释,重新去夹罐子里的小虫,忽而不知从何处斜射来一枚铜钱,打在她手腕上,力道不算大还是叫她手上吃痛,劲一松罐子掉地上,芝麻大的情人蛊虫不知道跑去哪里。 同一时间,只听到角落里传来极轻的一句,“云霞披身,迷途知返,阵起。” 岩洞中忽而就弥漫起无数的烟雾,将人的视线遮挡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如坠云间。 姜晚义身上劲一松,暂时安全了,刚刚他使出仅剩的全劲,才用没被割腕的手,从袖口处够到一枚铜钱打出去。 可刚放下心,也没休息多久,忽然耳边发痒,常年在江湖行走的人,警惕性自然很高,放下的心再次提起。 却又听见九哥念诀的声音,烟雾散去,耳边是毛茸茸的巨大狼头。 “三……三娘?” 以及狼背上的白榆。 “阿榆?” 苍清疑惑地瞧着眼前石台上的姜晚义,绕着他走上一圈,最后露出尖牙往他手腕上凑,这要是咬下去手就直接废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晚义急道:“三娘!我不是九哥!你不要认错!!!” 白榆趴在苍清背上,牢牢抱着她的脖子,也一个劲喊她,“清清,这是小姜!不是食物啊。” 然而毫无效果。 好在李玄度及时赶过来,挡在姜晚义身前,替他护住了手。 姜晚义感动地要哭了,“李兄你就是我亲兄。” “我没你这么无能的阿弟。” 话是这么说,月魄剑却飞至空中替姜晩义砍去铁链。 如今他们人多势众,陆菀暂时也没了法子,加之忽而瞧见一头巨狼,更是怔愣,只能老老实实待在一旁。 苍清对挡在眼前的李玄度很不满,伏低身,龇了龇牙,虽做出进攻的姿态,却没有真的扑上前一口咬下去。 李玄度相当大胆,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又强行顺下了她炸起的头毛,“好久不见苍苍,就是大了些,有点不习惯。” 苍清绿色的瞳孔瞬间收紧,往后退两步,竟在一只现原形的狼妖脸上瞧见了慌张。 见她没完全失智,似乎能认出人,李玄度继续说道:“阿清,留他一条命吧。” 闻言苍清忽的化回人形,她背上的白榆一下摔在地上。 白榆:??! 她揉着屁股爬起来:没爱了!姐妹间的友谊分崩离析了! 苍清眼下根本不关心姐妹,神情依旧带着渴望,看着已经爬下石台,摇摇晃晃站起来的姜晚义,又看了看坐在一旁满手血的祝宸宁。 极其轻地说道:“玄郎,我似乎并不只对你的血肉感兴趣。” 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鼻尖萦绕的全是血腥气,激发出她的兽性,再配合绝情丹未完全消散的药效,让她根本忍不住妖嗜血啖肉的本性。 她缓步朝着祝宸宁走去,袖子被人拉住,苍清回头,表情冷淡:“你要拦我?我已经给你面子放过姜晚义,你的承诺不值钱吗?” 话一出口,李玄度松了手。 这可把祝宸宁吓得不轻,看着缓步朝自己走来的苍清,求助道:“小师弟你倒是拦着她啊!小师妹我是你阿兄,你不能乱来!” 陆宸安捂住眼,不忍地转开头,“师兄你放弃吧,小师弟已经被驯服,救不了你。” “好阿兄,我就喝你一点血。”苍清勾了勾嘴角,“正经事我可以晚上去你屋里找你。” 手腕又被人拉住,苍清刚要发火,李玄度用剑划开自己的手心,送到她眼前,“喝我的。” 苍清停住脚,怔怔看着他的手心,很是犹豫,“可我想尝尝别的口味。” “你要我心头血也可以。” 李玄度才说完,祝宸宁和姜晚义阻止的话堪堪出口,苍清已经隔着衣服,一口咬破他心口的皮肤。 三人的脸白了又白,李玄度是失血过多,祝宸宁是惊吓过度,姜晚义是即失血过多又惊吓过度,加之迷药劲未过,连带着头都晕乎乎的,脚步直打踉跄。 白榆就站在他身旁,顺手扶了他一把。 姜晚义站稳后,却立马挣脱退开两步,将手背去身后。 白榆只觉莫名其妙,面色带上些恼意,“反应这么大干什么?扶你还嫌弃?” “不是,脏,被毒虫血水沾了一身。”姜晚义垂头避过她,坐去了祝宸宁身边。 白榆看着他,余光扫了眼自己的掌心,竟是一手的血。 怪不得刚刚扶他的时候手感湿腻,原来衣上全是血,只是他整日只穿深色的衣服,黑色即使被血染透了也瞧不出来。 这就是他爱穿玄衣的原因?受了重伤也不会叫人瞧出来。 他这是怕她嫌弃他身上脏污,还是不想让她担心? 这么重的血气,也就不怪苍清会闻着味,第一时间冲到他身边。 一打岔,苍清已享用结束,却丁点事也没有,姜晚义和祝宸宁才松口气,他俩一致认为要么那老婆子在骗人,要么李玄度不是真童子。 苍清的神志和一丢丢道德也重新回来,看着李玄度的手和胸口皱起眉,轻声嗔他:“你真是不要命了。” 明明可以和从前一样,强制阻止失了神志的她,非要棋行险招,守着那个唯命是从的诺言。 李玄度歪着身,脑袋靠在她的肩头,垂着眼整个人有气无力,“正经事也可以找我,不要找大师兄。” “我疯了你也疯了?”苍清扶住他,为他输真力止血,轻轻叹气,“不是让你站在最后吗?出什么头。” 陆宸安一时间忙得很,六人里除了苍清越来越精神,另外五人包括她自己都负伤,全坐在一处休息,趁机快速交换信息。 苍清却越听越觉得哪里有问题,到底是哪里不对,又一时想不透。 直到姜晚义问道:“九哥,你到底是不是童……” 李玄度打断他,“别问,和姜爷你还没熟到这个地步。” 大庭广众之下,姜晚义你要点脸吧。 突然机灵的陆宸安,拉开苍清的后领口瞧了眼,兴奋出声:“黑印不见了,七情蛊毒解了。” 众人心中压了数十日的心事大石,终于全都落下。 姜晚义哼笑,“这都能误打误撞解毒,三娘你可真是天选之子的气运。” 祝宸宁也道:“差点就被人骗了,真是歹毒。” 坐在不远处发愣的陆菀听见后,脸上忽的重新带上喜色,喃喃出声:“原来解药是‘欲’。” 起身快步走到老妪和少年身边,这两人还被缚妖绳绑着,之前也被她迷晕,眼下被吵醒脸上带着些茫然。 她二话不说就扯开少年的衣襟,掏出匕首就要取血,少年竟是一点也未反抗。 苍清歪起头看着少年的胸口,上面留有取心头肉的伤疤,她见过李玄度取心头血割开口子的伤痕,两者区别很大。 她开口问身边几人,“七情是哪几样东西来着?” 陆宸安答她:“喜为鹊鸟尾羽、怒为亲人心头肉、哀为少年的青丝、惧为蝙蝠红眼、爱为春日桃花、憎为悔恨之泪、欲为童子血。” 路菀此时已经接了半盏心头血,送到躺在角落里的傅识嘴边。 那被取血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讥讽。 这讥讽没有逃过一直盯着他看得苍清眼睛。 “慢着。”她出声阻止陆菀的动作。 陆菀顿住,回头疑惑地看她。 苍清勾唇笑,“我气运确实好,但解药不是‘欲’。” 见陆菀半信半疑,她耸耸肩很是无所谓,“你要是想他死你就喂吧。” 陆菀更加不解,“那你是如何解得?” 不止是陆菀,另外五人也是满脸疑惑。 苍清说道:“你们想想这老婆子的亲人就剩下这小少年一人,心头肉只能用他的,而他既然是童子,取心头肉的时候必然会带上心头血,毕竟又不能像洗羊肉似的先过水。” 众人恍然,既然带上了心头血,‘欲’又怎么会是解药。 那老妪依旧面无表情,少年倒是因为被戳穿真相满脸愤恨。 “那解药到底是什么?”陆菀急忙问。 李玄度在这时轻笑出声:“原来解药是‘憎’。” 笑容苦涩无奈,带着些庆幸还带着些后怕,多少次差点就让她在解毒前喝到心头血。 一时又不知跳崖前伤了她是好事还是坏事,若没有伤她,他就不会心绪震荡,悔恨万分跪在她榻前认错,她也不会阴差阳错在亲吻时,吃到他的泪水。 陆菀的表情又变得失落,想来是无处可寻这悔恨之泪。 老妪大笑起来,“陆菀,你救不了他,但丧夫之痛又怎么和我的丧子之痛相提并论,我连给阿女收尸的机会也没有!” “你有的。”苍清指着陆菀说道:“你阿女就埋在她家院里。” “什么?!”陆菀和老妪同时惊讶出声。 第140章 苍清取出个银镯子扔给陆菀, “这是你那位旧友之物吗?” 看陆苑和老妪瞬间呆滞的表情,就知道她是猜对了。 她对老妪说道:“老婆子你也别费心弄死傅识了,陆菀不过是拿他当引子。” 又看向陆菀, “你手上有个银盏吧?之前埋在你家院中大桑树下那个,这东西我要了, 你自己交出来,还是我打到你交出来?” 她身边五人都尴尬地咳了两声。 这绝情丹的药效说好吧,昨天吃的, 今天还没消散, 还是这么嚣张无情,说不好吧药效又很不稳定,道德时不时还能回来些,对他们五个手下留情。 陆菀敛上肃容,声音警惕,“你如何知道的?” 苍清随口答道:“这不用你管, 你只需将祀毒盏还我。” 她之前就隐约觉得那银色罐子是神物, 只是凌阳给得册子中,并没有说祀毒盏上有刻花纹, 但她刚刚随口诈了一下, 还当真是个盏,这就让她更加确信。 见陆菀一言不发,苍清站起身出声喊道:“月魄!” 月魄剑从李玄度的腰间出鞘飞到苍清手中,她要打到陆菀交出来。 李玄度伸手拦住她。 苍清烦不胜烦,头也不回,“小师兄你再拦我,我连你一起打。” 解完毒没有利用价值后,态度转变之快让众人嗟叹。 李玄度:“不拦你, 让我先同她说两句。” “还有什么好说的?”苍清回头蹙眉瞧着李玄度,在看到他泛白的唇色后,犹豫了一瞬,竟真就乖乖坐回他身边,支起头耐下心等他先说完。 李玄度开口说道:“陆菀,我就一个问题,若你老实回答我,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你心中所期待之事。” 陆菀:“好,你问。” “我小师妹本是好意,受人之托将小莲与你阿姊陆苑的种子带给你,也算是对你陆家有恩,你为何还在明知神娶亲九死一生的情况下,同意她进洞?” 陆菀道:“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样貌,就知道她注定逃不掉这事,何况她当时本就命不久矣,能替下我族中一个少女的生命,也算死得有价值,再者我知你们一定当日就会将她救出,朋友间不就是如此?” 李玄度点点头,“确实如此。” 苍清之前还想不明白的事,这下全想明白,她嘴快说道:“原来你对祀毒盏许得心愿,是希望族中少女再不用进洞,你想弑神?” 陆菀的脸瞬间煞白,祀毒盏可令人心想事成,可愿望被说破后就不再有效。 老妪吼道:“她这不忠不义之人,怎么可能做这种好事!” 李玄度:“也许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陆菀明显是强稳着心神,“李小郎君,我已经作出回答,你是否该告诉我更多,我想知道的事了?” 李玄度点头,“你想做得事,我小师妹已替你完成。” 他将在虫巢以及弑“神”的经过讲出来,自然是只拣重点略过不该出现的部分。 时不时还得阻止没皮没脸的苍清,做不必要的细节补充。 比如是怎么诱骗他睡觉,没成功还要发脾气…… 陆菀听完神色愈加复杂,沉默良久,忽而自言自语:“你当初猜得果然不错,那怎么会是真神,你从来都比我聪慧,比我有能力,你才是该活下来的那个。” 她眼睛有些红,走到老妪身边解缚妖绳,“罗婆婆,罗蔷并非我有意害死,但与我确实脱不开关系。” 心愿已经达成,是时候解除误会。 事情要从很久之前说起。 术青寨的族祠中有幅自古传下来的画,画着一对神仙,关于这对神仙还有个口口相传的故事,讲得是某个年间,正值天下大乱妖邪四出,这处深山老林也不曾躲过,无数从未见过的妖魔鬼怪在各个寨中肆虐。 神女与神男便是在这时出现,据说他们当年,就住在青龙山的那处石洞里,二人几乎是形影不离。 等这对神仙离开时,这处已恢复往日宁静,寨中人感念仙家恩德,自发塑得神像供在石洞中。 那神仙画像是在石洞中寻得,想来是神回到天上,便舍掉了这些身外之物。 故事与画就这样一代一代的往下传,不知哪日开始,寨中陆续有人梦见神男在四处寻找神女。 寨中人一合计,决定给神娶亲,样貌要挑与神女相像的,哪怕一分像也行,但即使这样的也不好挑到,所以那时并非年年送,也确实是期满就回家,数量不多自然各个能做荣耀。 白榆实是忍不住插话:“你们术青寨的人是不是脑子有疾?这都是什么逻辑,就算月华神君真的在找神女,你们给人塞替品?他也看不上啊。” 姜晚义应声,“我同阿榆想法一致,就是有病。” 陆菀苦笑,也不反驳,“那是祖上流传下的习俗,我其实并不清楚。” 再后来石洞中的神像莫名少了一尊,遍寻不见,而画传得时间久了,也越来越模糊,神女还能照着石像临摹,神男的模样却是再无人知晓了。 陆菀说回她自己身上,“我十岁时阿姊私自离寨,族中圣女之位空缺许久,恰逢连年天灾,寨中人都认定是神寻不到心上人的缘故,当即选我做圣女,与神沟通重新往石洞中送新娘。” 那年她十五岁,少年懵懂无知,族中长老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不曾想天灾真的结束,而新娘也消失无踪……十二年来,回来的新娘数量不过一只手。 “罗婆婆在我阿姊离家后,待我如亲女,她的阿女罗蔷是我的手帕交,我们年岁相当一同长大,在我做圣女的第七年,也是我和罗蔷遇上傅识的那一年。” 傅识从南边来做生意,无意间误入林间,他身段挺拔,长相白净清秀,长得和寨中的男子不大相同,罗蔷一眼相中。 “当时也正逢神选新娘,我们都认为这石洞有问题,便商量着找出问题所在,罗蔷提议当年的新娘由她来做,让我同媒人去说,我几番犹豫最终还是答应。” “在进洞的前一天,罗蔷找到傅识同他表明心意,可傅识拒绝了她,说自己已有家室,他的妻儿还在等他归家。 “罗蔷很伤心来找我哭诉,后来我们趁着石洞前的蛊术大部分都已经撤去的空隙,当夜进了石洞,寻到那机关又进了裂缝,却迷失在无数的洞室和岔道里,里面到处是比人还大的虫,我们历尽千辛、精疲力竭,也未寻到出路。” “我本以为就要死在里头,我怪她不该因为一个男人,就意气用事拉着我进洞,她说她早就瞧出我也对傅识有意思,定在心里瞧她笑话,还说我残忍,年年将寨中女子送进这鬼地方,说我是杀人犯。” 饥饿、恐惧让两个少女发生了无意义,却激烈地争吵。 “而后我被她打晕,等我醒来时她已经不在身边,想到她竟将我独自丢下,当即心灰意冷,不曾想兜兜转转,我竟意外走出裂缝回到石洞,而她永远留在了里头。” 说起旧事,罗婆婆老泪纵横,用枯黄的手抹着眼睛,涕不成声,想来午夜梦回都在思念自己的阿女。 陆菀倒是没哭出来,只是泪眼盈眶,颤声继续说:“后来我才知,罗蔷用她的死换来我的生,祀毒盏本是在她手中,她心甘情愿以身做引,祈愿陆菀一生平安顺遂。” 她手里拿着从罗蔷手腕扒下来的银镯,轻轻摩挲,“这上头刻有她的名字,是我亲手所刻,是个‘蔷’字。” 蔷,多刺,美丽、坚韧也充满危险,而罗蔷这朵蔷薇,也最终困死在回回绕绕的石墙中。 陆菀也终于是忍不住抹了下眼睛,“午夜梦回时,我都懊悔不已,我就不该同意她去做新娘,我亲手将她推到的死路,而她死到临头竟还想着救我,人怎么能这么傻呢?” 傅识不知何时醒了,轻轻唤她,“菀娘。” 陆菀看了看他,抽泣了声,说道:“其实每位蛊师都只有一对情人蛊,母蛊在我身上,子蛊刚刚已被姜小郎君打翻不知去了何处。” 她走到傅识身边,“傅识,我其实并未对你下情人蛊,都是骗你吓你的,就为了让你误以为自己只能爱我,对不住害你至此。” 傅识勉强扯出个笑,“后来,我知道了。” 陆菀的泪眼瞬时睁大,“那你为何还……” “陆菀,我是心甘情愿替你做引,去救族中那些女子的,只是可惜我中了七情蛊,再无价值。”一口气说完傅识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流出血来。 无论陆菀用了什么法子留他性命至此,约莫也是撑不了多久了。 陆菀似也有不忍,“你不是说临安还有你的妻儿吗?你不是说你离家时,你阿女还不到周岁还不会喊阿爹,你要回去抱她吗?” 陆菀抬手抹泪,轻声同他说:“傅识,我并不爱你,我在利用你。” 也许最初时也动过心,可对罗蔷的愧疚与悔恨,圣女的责任都让她不可能再爱上眼前的人。 傅识苦笑道:“我也知道。” 陆菀也苦笑,轻轻擦掉傅识嘴角的血,抹过泪的手指划过他的唇,“我们以后两清,你可以回你那心心念念的临安了。” 两人相视苦笑,却再无言。 在术青寨的这个溶洞里,万事起因都不过一个情字,友情也好、亲情也罢、爱情也成,终归都成了还不清的债。 苍清看着这两人又歪起了头,喃喃:“身形颀长,面似书生,临安还有妻女……” “你就是何慧那离家多年失踪的夫君!?” 白榆跟着说道:“小桃的阿爹?” 李玄度也恍悟,“怪不得初始相遇,就觉得你身形眼熟。” 他们曾在何慧家见过画像的。 想到小桃想念阿爹差点死在前岁除夕,白榆便对陆菀说道:“可你即使是为了族中少女们,也不应当牵连无辜的傅郎君,你明知他家妻儿在等他归家。” 陆菀眼中还带着泪光,似笑非笑,“大义总是会有牺牲的,何况自古以来,男人们为了权力斗争和无聊的私欲,从而牺牲的女人还少吗?怎么不见你去抨击他们。” 白榆默然。 傅识也道:“我是自愿的。” 苍清眼瞅傅识,很是纳闷,“你心里放不下妻儿,又喜欢陆菀,人真的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 姜晚义恨铁不成钢:“三娘,不要给人点破,多尴尬啊。” 苍清依旧直言不讳:“你又不像我失去了记忆,你这不是负心吗?” 众人:“……” 骂人还知道先把自己择出去。 但想来傅识也没法回答她,岩洞里只剩沉默。 苍清等了又等,“难道我说错了?那你们谁给解释一下?” 她看向另外五人,无辜的大眼里满是求知欲。 李玄度拍了拍她的头,“说得没错。” “既然没错……”苍清坦然地对上他的目光,“这就是你除夕夜要同我意绝的原因?你怕我记起李玄烛的事后,同时爱上两个人,成了负心人无法抉择,难以自处?” 李玄度没想到她会突然说中他心中所想,愣了片刻才低声道:“阿清不是负心人,我才是。” 苍清也抬手摸了摸他的头,郑重其事地说道:“别难过,等我吃够绝情丹,就不会有这种问题,我答应你在我的床榻边给你留处位置,不赶你走了。” 众人:“……” 简直是对牛弹琴。 出去的路有陆菀他们带着,要比进来时方便许多。 苍清还发现罗家那小少年,看陆菀的眼神怪怪的,不再是先前那般充满恨意,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他手心中还握着个不知哪里捡来的装蛊小罐子。 不过她不是很关心,没多久就忘到九霄云外。 出来时已是第二日下午,等回到陆菀家夜幕正好降临。 如愿拿到神物饲毒盏的苍清众人,当然很想连夜离开这个地方,然而各个身受重伤,寸步难行。 只得再在寨中修养几日。 第一日,苍清还缠着李玄度要绝情丹,都被他找理由搪塞过去,为此还又牺牲过几次色相。 第二日,她不再围着他打转,只是偶尔还会对他说些浑话。 第三日,她对他整个人以及血肉都失去兴趣。 第四日,她开始哭唧唧地找他们一个个道歉,给李玄度捧来一堆补血的丹药,也不准他下床,泪眼朦胧的给他胸口上药,三餐都亲自送到他面前。 又给祝宸宁跑前跑后,绝不让他的手做一件脏活累活;还反过来磕着头,答应教姜晚义引火诀,以报答救命之恩。 抱着陆宸安和白榆,眼泪鼻涕说着体己话,好几个夜间,三人更是睡在一起,好得如连体婴孩,嘀嘀咕咕也不知道天天在商量什么,还说定要找最好的剑送给大师姐。 第五日,苍清完全恢复正常,同李玄度说“唯命是从”是脑子不正常时随口胡说,不必当真遵守。 还反复同他道歉,说之前那些床榻上的糊涂事不是她本意,她摸着胸口一脸庆幸,说还好没有真的对自己的同门师兄们,做出什么罔顾人伦,不可挽回的事。 第六日,李玄度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她不再亲热地喊玄郎,也不故意疏离地喊李道长,而是依旧喊他小师兄。 相处起来自然的似乎又回到在信州初遇之时,也像是没开窍时,可以毫无顾忌同他玩笑,如久别重逢的同门师兄。 第七日,重新启程。 苍清将月魄剑赠予他,说是报答剜心割血的救命之恩,还说天上月不应当失魂落魄,叫他振作些。 又过了几日,几人照常赶路。 李玄度打马行在大师姐旁边,询问缘由。 大师姐满脸可惜,很无奈地告诉他,“绝情丹不继续吃下去的话,不需要多久就能重新拥有正常的七情六欲。” “唯有一样不好,那便是用谁心头血做得药引,同这人从前有过的情意,从此一笔勾销,了无痕迹。” 原来如此,李玄度拉着缰绳的手紧了又松,脸上扯出抹苦笑,兜兜转转绕了一圈,一切竟回到他最初所愿,当真是言出法随,该他受的。 她也果然比他信守承诺,无论是一眼认出他,还是她说得那句“就算他跪在我面前,将真心剜出来给我,苍三娘也绝不会吃回头草”。 她都说到做到。 即使他悔断肠也没用,她真的不会再回头,也不会再喊他玄郎。 那个平时遇险时只躲他身后,永远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说和他心意相通,与他默契十足的小仙姑,现在围在别人身边。 她的眼里全然没有他了。 也许这样也挺好,至少以后她找回记忆的时候,不会再为难。 脑海中想起除夕夜去冥府时,崔府君同他说得话。 “怎么是你,今日她没同你一起来?算了,既然是你,也看在她的面上,我便不追究你盗册录打伤我冥吏的事了。” “你这身份我也得罪不起,当时你神魂俱散,她为了你能顺利转生,都能心甘情愿堕入饿鬼道百年,若我真对你怎么样,她一定又会来闹,你赶紧走吧。” 说完崔府君一挥手中大笔,强行将他送出冥府,虽说是没有拿他怎么样,但这一下依旧让他生魂受创。 崔府君也定是因为他的样貌,认错了人,毕竟冥府册录上,清清楚楚写着,李玄烛的转世为九皇子赵玄,而姜晚义才是真皇子。 他的年岁生辰也与他一般无二。 宝兴四年,五月初九日。 准确来说,生死簿里,根本没有他李玄度的名字。 说不好这是不是他的生辰年岁。 且当它是吧。 但不可否认,他拿了他的人生。 其实仔细看,他与姜晚义二人,无论身形样貌,都有几分相似。 而苍清对李玄烛的爱意,为了送李玄烛重入轮回,甘愿堕入饿鬼道百年。 日日在黑暗无光的底下忍饥挨饿,日日被吃不饱的恶鬼啃食血肉、吃干抹尽,等第二日血肉重生,重复前一日的苦难。 这便是她怕饿,喜爱吃食的原因,也是她怕鬼的真正原因。 思绪回拢,目光落在前头的她身上,她骑着同风,行在姜晚义和白榆旁侧,三人相谈甚欢。 同风一直时不时回头寻他,她拉着缰绳不会感觉不出。 也好,真的。 可心口的伤明明已经愈合,却又开始疼,许是感受到他的视线,苍清回过头,脸上还挂着同姜晚义说话时的笑,朝自己招手。 “小师兄别磨蹭,行快些,阿榆和姜郎还说要赶在桃花落败前,去梧州看花呢。” 《祀毒盏》卷完——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宝宝们还满意吗?是目前最长的一卷,接近十万字,我真的埋了很多伏笔的。 下一卷建议攒几章,一口气看比较爽,很期待你们来揪伏笔和逻辑,自认没有特别大的漏洞(叉腰骄傲),当然要是宝宝们愿意先订阅再囤就更好了,给你们鞠躬,说渴了,宝宝们能不能赏点营养饮料?[求求你了]那个什么液,啥时候能破千啊。 差点忘了要给李道长点首歌。《 》 140-150 第141章 紧赶慢赶到梧州城三合县时, 已经四月末。 春日的花一夜开一夜败,没有几日可差,城中的桃花树早已剩下绿油油的叶子, 唯高山林间的桃树枝头,偶有一抹绯色。 照常在城中租赁了处宅子安顿下, 眼瞅着没几日又要到五月,白日见长,日头也越来越毒辣, 端午时节亦是毒虫四出。 几人觉得术青寨之行, 到底是给所有人都留下了阴影,于是决定这回,定要先好好在城中玩乐一番,不急着寻神物。 今日晌午六人坐在一处用朝食,祝宸宁做了春游踏青计划,等会的目的地是城外显真寺。 他说:“‘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如今还想看桃花得去高处。” 苍清点头,“这家寺庙的斋菜似乎很好吃, 临近端午一定还会有白团, 据说也是一绝。” 末了又特意补充一句:“就是做成花、果、兽形状的甜糯米团,姜郎定会喜欢。” 姜晚义复议,“没吃过,想吃!而且听说寺庙里就有一颗百年大桃树。” 白榆已经迫不及待要出发,“我昨日同小姜和清清去茶馆听书,听闻这个什么寺庙与众不同,里头很大,还有财神庙和月老庙, 求什么都灵验的很。” 陆宸安问:“你们三个连着几日都跑去这个茶馆,这书真有那么好听?” 姜晚义想了想,“主要说书人很会吊人胃口,常将悬念留到第二日。” 苍清也点头,“无论是打戏还是情戏都讲得很好。” 原本沉默着的李玄度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们印象最深的那个故事是什么?” 白榆抢答:“是少年情深到追妻无望!” 苍清接口:“是罔顾人伦还忘恩负义!” 姜晚义补充:“是因妒生恨竟杀人割心!” 李玄度挑眉,“三个故事?” 三人异口同声:“同一个!” 李玄度:“那确实挺精彩……” 总觉得这个故事哪里怪怪的,听着很是耳熟,特别是那句‘少年深情,追妻无望’,点谁呢? 白榆猛点头,“我还明白个道理,说书人引用得一句诗词,说得特别好‘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苍清:“你是说年少时光不该浪费,该在春日开放就当开放?” 白榆答:“没错,世人大多年少情深却兰因絮果,说明不应当追求情啊爱啊,我们应当活在当下。” 众人:“所以?” 白榆:“我决定眼下要去给自己找个俊俏郎君做伴侍,及时行乐。” 姜晚义张着嘴一脸愕然,筷子掉在地上打到了脚; 陆宸安被漱口茶水呛到,不慎咽了下去; 李玄度撑着头捂住眼睛,不想再听她胡扯;就连祝宸宁也难得挑起了眉。 只有苍清还忙着夹菜,“那你不要找丑的,配不上你。” 白榆:“那是自然,要功夫好,长得俊,品性佳,还得身长五尺八!” 苍清忙道:“我知道谁符合你的要求!” 众人各怀心思地朝她看来,她筷子都未放下,不慌不忙拍着李玄度放在桌上的手,“我小师兄!肥水不流外人田,阿榆考虑考虑。” 她又凑到白榆耳边,讲悄悄话,“我试过,吻技也很好,你试试保证不失望。” 白榆咬耳朵回道:“他不会同意的,我打不过他。” 苍清悄悄给她出主意,“来强的会不会?直接趁其不备推到墙上强吻他,他还能真拿剑砍你?实在不行就问大师姐讨药。” 白榆上下打量起李玄度,神色相当纠结,“条件是符合。” 但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李玄度耳力好又离得近,偏偏就听见了她们的私话。 “别用挑菜的眼神看我,我五尺九,不符合你的要求,而且我真的会拿剑砍你。” 真想去拎拎苍清的耳朵,听听她脑子里有没有水声。 不知道自己差点要被揪耳朵的苍清,点了点祝宸宁,“那这个,长得极好、品性极好,外家功夫差了些,但修为其实不差,反正大师姐也不喜欢,霸着浪费资源。” “阿榆也不用瞧我,五尺七。”祝宸宁叹气,“而且这诗词不是你想得那个意思,它表面是说虚度了年少光阴,其实是在暗喻怀才不遇。” 姜晚义不发一言,重新拿了双筷子继续吃饭,就是半天也没吃完剩下的最后一口饭。 小郡主穆白榆斗志昂扬,显然不是在开玩笑,“兔子不吃窝边草,还是得去外头找。” 等用完朝食,六人出发去三合县城外的显真寺踏青。 大约是临近端午,也可能真的是很灵验,即使寺庙所处的位置很高,香客依旧络绎不绝。 寺庙中殿宇众多,前殿由正殿和多个偏殿组成,已是香火鼎盛,然而旁侧某个小殿中的财神庙,更是人山人海。 苍清垫脚张望,“挤不进去啊,我还想拜财神爷呢。” 李玄度嘴里的“我带你过去”刚说了一半,苍清转头就对姜晚义和白榆说道:“那我们去月老庙吧?那里清净人少。” 三人一拍即合,和另外三人打个招呼就跑没了影。 祝宸宁看着他们的背影,感叹道:“这三人如今真是形影不离,小郡主和小师妹整日跟在晩义身后。” 陆宸安说道:“是啊,就如从前小师妹跟在小师弟身后一般无二。” 大师兄:“再过几日怕不是能吃上喜酒了。” 大师姐:“保不齐明年我和师兄就能抱上侄了。” 大师兄:“小郡主要找伴侍,小师妹直接将小师弟拱手让人,却唯独没有推荐晩义,这还不明显?” 大师姐:“女追男隔成纱,小师妹要是来强的,晩义肯定是不会拿刀砍人的,保不齐实在扛不住热情,也就被迫接受了。” 大师兄:“而且吻技也是可以传授的,小师妹从小师弟那里学来的技巧都能教出去。” 悄悄话竟都听见了??? 你一言我一句,句句戳人肺管子,李玄度白了他俩一眼,“你俩少说一句,我就能多增寿一日。” 祝宸宁忙道:“那你倒是追上去啊,情意没了也并非不能重新培养,从前是她跟着你,如今你也可以死缠烂打跟在她身后。” 陆宸安:“就是,你倒是去追啊,别到时候人家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再来找我们哭啊。” 李玄度才不信,苍清和姜晚义怎么可能生米做熟,谁看不出姜晚义喜欢白榆。 他咬着牙,硬气地回道:“放心!保证不哭,若饭熟了我还亲自喊你们端碗来吃。” 说完抬步往月老庙走去。 他们这一逗留,等到月老庙的时候,那三人已经拜完出来了。 苍清和姜晚义手上,都明晃晃带着月老处求来的红绳,红的叫一个鲜艳,偏偏白榆手上还没有。 李玄度默默移开目光,没人同他戴姻缘红绳,他对拜月老提不起丝毫兴趣,还忍不住在心中暗想:月老庙的香火少,定然是因为平日里总乱拉红绳! 而那颗百年大桃树就在月老庙院中,只是上头挂满红幡,不见桃花,倒是能零星见到刚结果的小山桃。 白榆有些遗憾,“我还想看桃花呢,之前术青寨的那颗桃花树,花瓣全落在深潭里,树上根本没有。” 苍清仰头望着大桃树,倒是来了兴致,“阿榆,我们也挂红幡许个愿吧?” 她当即合掌闭眼先许了个愿:“愿年年桃花如旧,都能叫阿榆瞧见。” 白榆听了脸上立时扬起笑,“但这是月老庙的相思树,是求姻缘的吧?” 话虽如此说,却立马要去找人买红幡,一回头姜晚义已经拿着红幡朝她走来,她眉开眼笑接过来又道:“没有笔啊。” 姜晚义将手上的红幡分给众人,笑看白榆,“你想写什么?我帮你写。” 白榆想了想,满脸诚恳,“既然是求姻缘,那就愿我找到一个身体好、长得俊、品性佳,身长五尺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好伴侍。” 姜晚义:??? “你……来真的?”姜晚义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替她写,万一愿望成真了可怎么好,他支吾道:“太长了,写不下。” 白榆不依不饶,似是下了十足决心,打算自己亲自写,姜晚义怕她乱写,只能叹着气妥协,“我给你写。” 指尖划在红幡上,替她写下了十一字:酒酽春浓,遇良人共享良辰。 虽心中不愿,但若是她坚持,姜晚义自觉以他俩的身份关系,也没有任何资格去反对,可依旧是藏了些小心思,若她心悦他人,只望此人是位良人。 若不是的话……他就打到他是。 “遇良人共享良辰?”白榆气呼呼瞪他,“我不要良人,我只要伴侍。” 本是差不多的意思 ,称谓有变,意思也就变了。 姜晚义哄她,“是不是良人还不是郡主你说了算?你且将他当作伴侍,只享良辰不就行了?” 不知是不是白榆好哄,又笑眯眯看他,从他手中接过红幡,诚心许愿后,飞身到高处挂去桃树上。 姜晚义便趁此时,快速在自己的红幡上写下心愿,飞身挂去另一处。 苍清也以指代笔,在红幡上写下一段话,又凑去看身旁李玄度的,问道:“小师兄你写得什么?” 李玄度正好写完,已将红幡收起,笑回:“你若是想看,我们可以交换。” 苍清将红幡护进怀里,摇头拒绝,“那不行。” 陆宸安也想去看祝宸宁的,然而也被挡住。 祝宸宁一双桃花眼,笑起来比得上春景,“师妹别闹,瞧见万一就不灵了。” 六人皆落笔,高低不同的自行挂上了树。 月老殿不大,逛完一圈,正要再去前边的财神庙瞅瞅时,庙门口走进来一位妇人,由女使婆子陪着,瞧着约莫三十出头,仪态端庄姿容婉丽。 正巧和要出庙的他们相遇,妇人见到他们一行六人,竟呆愣片刻,特别是瞧到白榆同姜晚义时,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中带上复杂的神色。 苍清顺她的目光看去,白榆和姜晚义正说着话,无意识地凑得很近,笑意盈脸,少年人青涩克制的爱意藏也藏不住。 不过片刻那妇人又别开眼,同身旁的女使说道:“走吧,去给初哥儿求份好姻缘。” 本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苍清几人也不再逗留,往前殿走去。 六人一路说说笑笑,春和景明,年少时光正正好。 远远瞧着财神庙依旧人声鼎沸,苍清提议,“不如先去后殿讨份斋饭来吃?” 众人附议。 显真寺的斋饭确实很有名,好不容抢到个位置,僧人介绍着素菜。 “各位施主,这是龙须菜。” 苍清给另外五人解释:“就是香油淋豌豆苗,若拌豆豉食用更香。” 僧人笑道:“这位女施主对吃食上想来颇有心得。”又递上一盘,“这是傍林鲜。” 苍清:“清炒春笋,春日的笋与冬日不同,在春雨后破土而出,嫩而鲜,就好似……” 身后传来一声妇人的轻笑,苍清话被打断,回头看去,见是在月老庙前,见过的那位端庄婉丽的妇人—— 作者有话说:这样烂的数据,是什么让我坚持日更的,当然是每一位看到这里的你们啦~ 超大声说一万遍:谢谢你们的陪伴!!! 宋代一尺=31.68cm 李道长五尺九≈187cm 妹宝173cm 姜判官五尺八≈184cm 小郡主160cm 大师兄五尺七≈181cm 大师姐178cm 现在你们知道无忧道长的厨艺有多好了吧?他带大的3+1都长得很高。 第142章 妇人开口声音温婉, “春日的傍林鲜确实是最美味的,就好似刚露头的少年相思,最是清甜可口。” 苍清摇头, “娘子的比喻不恰当,笋长得太快, 早间还是食材,午间就成了建材,你这般比喻岂不是在说少年深情却不寿?” 妇人一愣, 而后无奈轻笑:“也许就是昙花一现。”她不再继续话题对僧人说道:“小师父, 麻烦也给我来一份傍林鲜。” 僧人放下手中的菜,迎上前引妇人在一处坐下,双手合十,“女施主稍坐。” 苍清回转头用饭,同另外几人嘀咕:“这娘子怕不是寺庙的供养人大香客?瞧那小师父对她的态度可见不同。” 大多数香客都等上许久才入座,且多数为拼桌, 即共用一张大木桌, 然而这妇人不仅被引至一处单独的小隔间,还可随意点菜。 一旁同桌的女香客听见后, 自来熟地替她解答:“小娘子猜得不错, 这是三合县里大商户沈家的大娘子,名唤江浸月。” 她以手掩唇,“她可是我儿时最仰慕之人,年轻时是坊间最出众的歌伶,样貌技艺样样第一,弹得一手好琵琶,就是我再学十年也学不来,可惜她嫁人后就封山了, 其实她第一回 嫁的……倒是继续弹的,第二回据说是沈家觉得万事都因她这琵琶……” 苍清鼓着腮帮子点头,忙不迭夹菜塞嘴里,再夹菜塞嘴里。 本来她是有认真听的,但一转头发现她的师兄师姐们,正用筷子打架。 他们一行六人,桌上却只有四碗菜,因寺庙中讲究食无求饱,万事不过量。 另外五人抢得可比她还快,这不筷子都已经打起来了,吃个饭还得比谁的修为更深厚。 小师兄的真力,那筷子自然只有残影,和姜晚义的筷子已经打完几个来回,大师姐正要往菜里撒药,打算占为己有,就连大师兄也扒着一碗菜不放。 不得不说这寺庙的素菜确实味美,特别是这道“傍林鲜”。 可惜端午节物“白团”太热销没有吃到,据说今年还是寿桃和桃花形状的白团,又好看又好吃。 等面前的碗碟全空了的时候,苍清又听到旁边的女香客说道:“明日五月初一,白日里禅师会讲经,到了晚间寺庙中还会有火除邪祟的活动。” 苍清随即来了兴趣,本来他们也是打算晚间借宿庙中,还随身携带了换洗衣物。 但这样的活动通常是早就传遍县里的,寺院中恐怕再腾不出普通厢房,留出的好厢房也不对外开放,只是以备不时之需,供有钱有权的贵客。 几人都觉得这事不好办。 平日里都不怎么带着李玄度玩了的苍清,偏偏这时候把求助的目光放到他身上。 一双充满期待的含情眼,就这么望着他,甚至拉起他的手轻轻晃着,一声声喊小师兄。 这待遇他已经许久没有得到了。 李玄度被喊得飘飘欲仙,神游天外,她明明可以找白榆,但她却先来找自己。 不过区区六间厢房,就算她要整个寺庙,本王都要取来送她! 于是一路行来,从未亮出过身份的琞王殿下,在明知自己不是真皇子的情况下,第一次用权势压了人。 姜晚义在旁欢快嘲笑他,“啧啧啧,九哥在三娘面前装起来,像极了跳杆求偶的小花雀,就和你们养得那只珠雀一样。” 无视了快要笑抽过去的姜晚义,端着一身矜贵气的李玄度,面不改色地由僧人领着,行到殿后厢房。 等领路的僧人退下,李玄度才一甩袖袍,走到姜晚义身边,侧头靠近他耳边轻声说道:“学着点,什么叫天潢贵胄的气度,别到时候认回去了,被人朝笑仪态不端。” 不想姜晚义冷哼一声,“九哥自己坐着这位置吧,姜爷我不稀罕。” 李玄度本来还想回两句,忽听身后苍清在同白榆讲私话:“我小师兄端着身份装起来,真是白衣卿相、翩翩郎君,我都要心动了,阿榆你真得不考虑吗?” 白榆心不在焉,正看着姜晚义方向,或者说是越过姜晚义,看着隔壁厢房里的一陌生郎君,分不清她到底在瞧谁,“长得不错,可以考虑。”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的结束了此次话题。 这段对话,也被同样背身她们的姜晚义听见,眼见着身侧李玄度的嘴角弧度,越扬越高压都压不住,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给了他一肘击。 “收着点!瞧你这德行!又给你爽到了是吧?嘴都要笑上天了,要心动就是说还没心动,乐个什么劲!” 李玄度没同他计较这一击,只是回怼道:“你还是想想为什么郡主独独没考虑你吧。” 脸上的笑是落不下了,越笑越放肆,来时被嘲笑的人,这会子反过来嘲笑人。 认完厢房的路,午间几人又去前殿闲逛。 无论是哪位佛陀或是神仙,苍清、白榆和姜晚义三人都是倒头就拜,跟三结义似的。 无意间走到某处侧殿,里头是观音像,这三人又开始结义,等发现拜得是送子观音的时候,大哥二姐三妹已经认亲结束。 三妹苍清先开口,“你们说,观音会帮我把刚刚的心愿,传达给隔壁财神吗?” 还未等来回答,目光先被一位年轻的小娘子吸引,同他们一般年纪,生的娇俏可人,旁侧相伴的女使扶着她,一同虔诚地对着观音还愿。 “得菩萨垂怜,遂信女此生心愿。” 眸中有泪光闪动,像是喜极而泣。 菩萨垂着眼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也不知有无听见。 二姐白榆的眼神犹疑,“真有这么灵?” 大哥姜晚义很是无所谓,在他眼里神佛都是一样,“我求得平安长寿,灵得话最好。” 几人退出送子观音的侧殿,天边晚霞如火,已是黄昏。 财神庙前终于不再拥挤,苍清冲在第一个,回头同身后另外几人说道:“我拜了一天,终于是求到正主头上了。” 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膝盖着地摔在地上,她疼得龇牙,揉着膝盖骂骂咧咧去瞧绊她的东西。 这一看便呆愣住,鼓鼓囊囊一个月牙色的钱袋子,被她踢了一脚,白花花的银子散落在袋口。 她拾起钱袋,朝赶来得李玄度甩了甩,“小师兄,这庙也太灵了吧?” 李玄度将她扶起来,俯身帮她揉膝盖,只问:“磕疼了?” “本来是疼的,捡了钱就不疼了。” 李玄度很是无奈,“你今日当真求了一日财?” “那倒没有,月老庙里求得姻缘。” 李玄度迟疑着问:“和谁的姻缘?” 苍清捡了钱心情很好,随口回他:“当然是和我心悦之人。” “你有心悦之人?!” 苍清抬头看他,二人视线交汇,她扬唇浅笑,“对啊。” 庙门口又进来一人,是位不过弱冠的年轻郎君,神色忧愁,低头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苍清见着他,拿着钱袋子的手,忙背到身后。 不仅如此,她还扯过身旁发愣的李玄度,挡在自己面前。 年轻郎君走上前询问:“这位郎君,可见过一个月牙色的钱袋?” 李玄度心情不大好,睁眼说瞎话,“没见过。” “???”几步外的祝宸宁发出疑问,小师弟的品德,竟已被小师妹带坏至此,刚下山时明明还修身洁行。 年轻郎君满面忧愁,“钱倒不是最要紧的,只是里面有重要之物。” 他又转头去问另外几人,除了祝宸宁,其他几人都转开脸装起聋子。 祝宸宁很诚实地回道:“刚刚见过,现在瞧不见了。” 年轻郎君露出希冀之色,忙问:“何处见过?” “一位小娘子手里,人你现在也是瞧不见的。” 句句实话,句句废话。 年轻郎君想当然认为,是人已经离开此处,继续问:“那小娘子是何样貌?” “如神君座下童子。” “啊?可否再详细些。” 不等祝宸宁再答,苍清瘪着嘴,从李玄度身后探出头,“重要之物应当贴身携带,放怀里才对,你能丢说明也没有很重要。” 李玄度点头,“没错。” 就如她送他的九星簪,便妥帖收在他怀中,日日不离身。 天色已昏暗,苍清又突然出现发声,打了年轻郎君个措手不及,“你……你从何处冒出来的?” 苍清不答反问:“你这重要之物是什么?” 年轻郎君答:“是枚月牙形玉佩,我家长辈极看中此物,我是来替她寻的。” 苍清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钱袋子,里头确实有一枚月牙形的翡翠色玉佩,顶部还坠着一颗星星,包在月牙中间,戴在身上的话,星星大概会一摇一摇地撞在月牙上,发出脆响。 她从李玄度身后走出来,将钱袋子扔还给这年轻郎君,“拿走拿走,膝盖都痛起来了,这庙一点都不灵。” 年轻郎君见钱袋子失而复得,脸上止不住的喜悦,忙给她道谢:“在下沈初,谢过小娘子,原来小娘子就是神君座下童子,以表谢意我只要玉佩,银钱作为谢礼赠予小娘子。” 他从钱袋中取走那枚月牙形的玉佩收进怀里,将钱袋递出。 同样失而复得的苍清,喜笑颜开,丝毫未做推辞,利落接下,“收回刚刚的话,这庙可太灵了!” 连带着看沈初也顺眼许多,多瞧了几眼,眉眼温润,清逸俊朗,竟与今日在月老庙见过的那美貌妇人眉目相似,他又姓沈名初,莫非同那妇人是母子? 白榆走上前啊了声,眼睛油亮亮的,“我见过你,就在刚刚厢房那处,你住我们隔壁?” 沈初答道:“随亲同来踏青,确实借宿寺庙中。” 苍清随口问道:“今日似乎见你家长辈在为你求姻缘,所以你身长多少?” 沈初有些莫名其妙,但眼前人是帮他寻回月牙佩的人,犹豫着老实回道:“五尺八。” 白榆立马接口:“会功夫吗?身体如何?” 沈初面露尴尬,“会,还极好,身体……还算康健。” 穆白榆感慨,“清清,这庙实在是太灵了!” 她走上前郑重地对沈初说道:“我叫白榆,白云的白,榆树的榆,很荣幸认识你。” 沈初退开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笑道:“取自‘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可是指最亮的那一颗玉衡星?那当真是富贵的好名字。” 白榆:“还会背文章,文采也好。” 苍清瞧见了他退开的脚步,说道:“还很有礼节,简直是集大师兄小师兄姜郎的优点于一体!” 一旁姜晚义神色暗了又暗,心中直腹诽:谁不知道是星星似的,就你说出来,显着你了。 李玄度也没比他好多少,两人的面色沉得快将这夜色比下去。 也都认为对方已经足够烦,再来一个真是没有安生日子了。 陆宸安快步冲进殿中,倒头就拜,“求财神爷保佑我,财源滚滚,万事如意,剑术超过小师弟!” 有僧来殿中掌灯,见着他们便上前施礼,“几位施主,天色已暗,山路难行不安全,请尽快离去吧。” 这是并不知他们在寺中借宿。 苍清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他们是来踏青的,可别又撞上什么怪事,真是被术青寨给吓怕了。 犹豫地问道:“为何不安全?” 僧人半垂着头回答:“半月前有位女施主归去的晚,在山间失踪了,想来是不慎失足掉落山涧。” 他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苍清心有不忍,也双手合十回道:“我们借宿与此,不必挂碍。” 僧人这才离去自行做事—— 作者有话说: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陇西行·天上何所有》 玉衡星:北斗七星之一,最亮的一颗。 第143章 五月初一。 山间鸟鸣春涧。 薄雾未散, 寺庙的晨钟就先响起。 铛——铛——铛—— 扰人清梦。 今日的素斋有僧人专门送来屋里,这待遇可不止升了一些些,也没有什么食无求饱、过不过量了, 自然筷子也不用再比武。 虽是分餐而食,但几人还是凑在一个屋里, 坐在一张桌前,白榆一直同苍清在交头接耳,二人时而面色泛红, 时而喜笑盈腮。 陆宸安问道:“你俩说什么这么高兴?” 平日里一向厚脸皮的苍清, 竟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斟酌半天才组织好语言:“阿榆在同我讲德顺长公主的各色伴侍,以及他们同长公主之间的爱恨情仇,讲得……很细。” 白榆说起来比她自然的多:“我母亲是个洒脱的人,清清,我们应当学她不拘小节。” 苍清似在考虑,没有立时作答。 姜晚义平放在木桌上的手, 不自觉掰住了桌沿, 骨节捏得发白,他正对面的李玄度, 手指也扣在桌子沿上, 都能瞧见手上暴起的手筋。 直到苍清说道:“我对伴侍的故事有兴趣,但对找伴侍没兴趣,我更喜欢吃食。” 李玄度的手松了劲。 白榆:“你可以喊伴侍半夜给你下厨,把他当半个索唤。” “嗯?”苍清脸上露出些兴趣,“展开说说?” 李玄度松了劲的手,又重新捏紧桌沿。 白榆:“我母亲有个伴侍,会十二种地方菜式,还会做药膳, 他每日除了同其他伴侍捏酸吃醋,就是潜心研究菜式讨我母亲欢心。” “还有一个伴侍功夫极好,最得我母亲目前欢心,你不是喜欢学术法功夫吗?” 苍清的眼睛更亮了。 陆宸安:“阿榆,你母亲的这功夫,不是小师妹想要的那个功夫吧?” 白榆:“不是吗?他很会打架的,我母亲常背地里叫他出去办事,回回满身的伤,我儿时无意撞见好几次。” 苍清想了想,笑说:“我又不是皇亲,没有养伴侍的权利,还是不要了。” 李玄度扶桌的手再次松开。 白榆:“无妨,只要我一日未死,我的就是你的,我们可以共用。” 苍清咬着筷子,瞧了眼她小师兄,一脸认真,“昨日的沈郎君各方面确实都不错,如果他愿意的话,那我考虑……” 话未说完,身前的木桌“啪”的裂成两瓣,碗筷菜汤撒了一地。 李玄度和姜晚义同时站起身,互指对方异口同声,“是他!是他干的!” 祝宸宁被撒了一身,却只是好脾气的笑眯眯看着这两人,陆宸安忙着帮他擦衣服,数落他,“师兄也不知道避一避。” 苍清则皱起眉,不太高兴,“浪费粮食是可耻的!我还未吃饱!” 李玄度立马低声哄人:“我再给你去取。” “桌子坏了又得赔钱,昨日才捡得钱。” “我还是琞王,他们不敢叫你赔。” “算了,一起去大食堂吃。”苍清眼神在李玄度和姜晚义身上流转,批评道:“今日瞧在琞王这个身份的面上,本仙姑大发慈悲放过殿下一回,下不为例。” 山间清晨,春风仍料峭。 六人一路吹着春风,又来到昨日吃斋饭的食堂,巧的是沈初同那妇人也在。 沈初同他们来打招呼,互相做了引荐。 结果苍清猜得不太准确,妇人江浸月是沈初的婶母,她身侧还站着一位儒雅的中年郎君,应当就是沈家员外郎,沈初的叔父。 这商人身上竟有几分文人傲骨,不像富户,倒像清流文贵,穿上红袍,绝对有士大夫的气度。 瞧着这对夫妇举止间,相敬如宾感情甚好,昨日送子观音前还愿的年轻娘子也在旁侧,是江浸月的儿媳,亲儿则在外游学此次并未同行。 原是沈家夫妇二人,带着儿媳以及侄儿前来踏青。 几番说道,江浸月又谢过几人帮忙寻回月牙佩,这原来是她年少时与友人的信物,很是珍惜。 还有这寺庙今年的节物白团,就是沈家的甜点果子铺提供,还特意做成了桃花和寿桃的形状,虽每日限量,依旧早早就被定空。 他家就是做吃食起得家,怪不得江娘子说起傍林鲜也头头是道。 不过现在生意做大后,多方行业都有所涉及,名下还聘有许多工匠,就是这寺院中都有修缮生意。 苍清说他们一行六人就是来看桃花的,可惜月老庙的桃树也无桃花了。 沈员外看着他们六人感慨道:“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劝他们定要好好珍惜年少好韶光。 用完素斋,白榆直接去找了沈初,昨日还好到似在结义的三人,今日只剩姜大哥和苍三妹,兄妹相依去了前殿听高僧讲经。 李玄度没有去前殿听经,他去了月老殿,找苍清昨日挂在桃树上的红幡,行径确实不太光明磊落,但本来他也无所谓什么君子之道。 白榆的红幡众人都知道内容,是姜晚义替她写得“酒酽春浓,遇良人共享良辰”,所以一眼就能瞧到。 但姜晚义的却也很好找,并不想看都能看到,因为他写得是“愿穆白榆此生长寿亦长春”。 点名道姓,心意明明白白。 李玄度不由露出苦笑,明明是姻缘树,这小子求得却不是姻缘,原来这世上也不止自己一个痴儿。 目光继续在姻缘树上巡视,他记得阿清就是将红幡挂在此处。 吹来一阵春风,将红幡吹得打转,他隐约瞧见了她的红幡,写得似乎是:祈愿郎君,岁……逢春。 哪个郎君?大约是姜郎,看来阿清要同他一样单相思了。 想再看仔细些,可风却不止,李玄度不由出声:“好扰人的风。” 正要飞身而起去折幡,身后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他回过头,来得正是显真寺的了尘禅师,昨日表明身份时已经见过,不过二十弱冠少年人的模样,是寺里最年轻的禅师,如此年纪已是公认的高僧。 此处就他们二人,这了尘禅师显然是在点他,李玄度不禁发出一声轻笑,是风动?幡动?还是心动?恐怕确实是心早就随清风而动。 他收了笑,正色道:“本王平日里读得道经,悟不了你们佛家偈语。” 了尘禅师手中捻着佛珠,“皆是相,无有不同。” 李玄度不理他,背起手自顾瞧被风吹卷的红幡,可风就是不肯停歇,如何都瞧不见阿清写在上头的心愿,也无法得知她心悦的郎君到底是谁。 心越焦,风越急,却无可奈何。 不由接受了这禅师的话,叹气道:“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 “殿下既然明白,当知风月皆色尘,心不动,风即止。本是童子命,何苦惹尘缘。” 李玄度即使心中仍觉恼,却不得不承认事实,清风已止,明月独留,无处惹尘缘。 她的红幡想来必定与他无关。 “了尘禅师不必在此给本王开小灶,自去前头讲经布道吧。” 李玄度不再执着她的红幡心愿,回转身负手走出了庙门。 留在月老庙中的了尘禅师双手合十,诵出佛号,“阿弥陀佛,神君本是天上月,自当回去九重阙。” 许是心已止,月老庙中的风在此时停了,苍清写得红幡不再翻卷,直直垂下来。 上头写得是:“祈愿玄郎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但李玄度既然已放下这处执念,想来此生都不会再踏进月老庙,瞧见她写得红幡。 前殿许愿池旁有高僧在讲经,苍清的目光却盯在许愿池里,许愿池与一旁的荷花池相连,都是由林间山涧引进,是活水池。 许愿池中满池铜板,荷花池中自然种满芙蕖,如今小荷已经露出尖角。 不免想到京兆府曲江池里吃过的那些莲子,差点叫她清心寡欲削发为尼,嘴角挂着笑,眼睛盯得的却是许愿池里的乌龟王八。 有一只大王八瞧着很是灵性,会从许愿池里咬铜板回荷花池里,也不知都运去了何处。 昨日见过的那个了尘禅师不知何时上了台,正在讲《妙色王求法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还有《佛说鹿母经》:“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以及:“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若明今日事,昧却本来人。” 万般苦难皆由心动,心动则伤…… 苍清看向身边回来的李玄度,瞧他神色有异,随便找了个话题:“小师兄,这禅师在说什么?” 李玄度正在出神,听见她的声音回过神,随口答她:“他在说缘起缘灭世事无常久,不必执着于情爱,若总执着于眼前,便会丢失自我。” 他参禅的速度,同他悟道的本事一样快,记起师父也自小就一直告诫他,红尘破道心,切莫沾惹。 但终究还是辜负师父教诲,一脚踏进了红尘。 可若此生没有遇见苍清,他定不会动凡心招惹红尘,确确实实是童子命。 这大概就是躲不过的宿命。 不禁叹了口气,“一切虚妄皆由心生,心止则道……” 话未说完,双耳被人用手捂住。 捂着他耳朵的苍清一脸认真,对他摇头,“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小师兄千万别听。” 很难得的,苍清居然丢下姜晚义,单独将他拉离前殿,郑重其事告诫他,“小师兄,你是道士,降妖除魔才是你的责任,不是剃度为僧普度众生。” 李玄度只觉好笑,“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做和尚了?” “反正那秃驴念经没什么好听的,你也千万不要记心里去。” “其实讲得也不无道理……” 苍清急道:“有何道理!若这些和尚自己早已放下,为何要臣服世俗让寺中有月老庙?世人拜佛,求得不就是心中欲望?灵验就拜,不灵验就走,若世人无欲无求,神佛又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李玄度:“正是因世人有欲,误解了佛的本意,佛才要救众生于苦难普度众生,对于佛来说世人拜不拜,他都在那里。” 苍清反驳:“佛在哪里都没用,若没有香油钱,他的金身金漆早已剥落,他的殿宇也早坍塌,佛的弟子自己都逃不过世俗尘缘,怎么好意思渡世人?” “佛像不过法相,那了尘禅师刚刚不也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苍清打断他,“小师兄!我不是同你来辩经的!你今日不准去前殿听经,也不准私下见那了尘和尚。” “为何?” “你是道家子弟,拜过三清祖师的,参什么禅机。” “我也没说我要另投他门。” “也不准悟道!”苍清拉着李玄度强行往寺外走,“离晚间还早,不听经了,我带你去山间走走,让山风吹一吹你那渐起的琉璃心。” 从离开黔东南到如今,这是二人久违的单独出行,苍清同他讲起那会叼铜钱的王八。 二人牵手行在山间,入眼是翠山清涧,大多数时候都是苍清在说话,李玄度虽心不在焉,手倒是很实诚的牢牢牵着,一路都未放开。 直到日头渐落,从后山转回寺庙时,不巧就见到了尘禅师和江浸月在密林间说话,这二人相隔四五尺的距离,不算近,也不算远。 继续往前必然要同他们撞见,不往前就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了尘禅师:“阿月,近来可好?” 江浸月:“一切如旧。” “阿月应知执起孽生,你……从前就是这性子,眼下亦如此。” 江浸月叹气:“从前的已放下,眼下的又执起。” “缘来则应,缘去不留,观心净性,放下执念,自能解脱。” “缘来则应,缘去不留?”江浸月的目光落在了尘手上的佛珠上:“禅师自己可解脱了?” “阿弥陀佛。” 江浸月轻笑:“椿龄,年少时你是这般模样,如今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你还是未老,我却是已风烛残年。” “阿月无需以色观我,一切法相皆是假名,二十年与百年无不同,少年与中年亦无不同,当下才是最重要的。” “了尘禅师说得是,万事由心起,执念无所放。”江浸月说完这句,便转身朝着寺庙走去,不久后了尘禅师也抬步离去。 另一边林间,有一儒雅的中年人,在这二人走后,也转身走远了。 其实距离还挺远,但谁叫苍清和李玄度耳力好。 苍清尴尬地挠挠头,“小师兄,好像又同你回到了从前替人看事,查真相时听墙角的日子,只有我和你。” “嗯,所以我们为什么非要听这墙角?” “大概是天意,不得不听。” 如果是大师兄的性子,必然不用被迫听墙角,李玄度很无奈,其实他也不是很想听。 苍清倒是无所谓,“我在云山观时,香客和各位师兄师姐们,就喜欢在我身边强迫我听他们说话,我想走还不让我走,我这听墙角的癖好是被迫养成的。” 李玄度抿起嘴,最终还是忍不住低笑出声,“那你一定知道很多秘密?” “是啊,谁家夫人铁了心要同丈夫合离,追妻无望;谁家婶子和别人有一腿,有私生子;有书生年年不中,最后只能继承家业;哪家小娘子被迫同心上人分离,另嫁他人;还有婚后丈夫出家抛妻弃子的。” “还真是精彩,那么多年听人倒苦水,真是难为你了。” “习惯了。”苍清调整心态说道:“小师兄,我就说这和尚自己也不曾心空空,却急着拉人下水,你千万不要听他妄言。” 李玄度:“我瞧着这两人很正常,不过就是江娘子在求疑解惑。” 苍清正色道:“他没有称呼她为施主,而是喊她阿月,这就不正常,若是参禅又何须单独约在此处,此为其二,就算他的行为无有逾越,但他的心还不够澄澈,至少是还未真的参悟。” “嗯,小师妹说得也对,刚刚在他们之后走掉的中年男人,好像是江娘子的夫君沈员外?” “应当是,走吧,回去吃斋饭。”—— 作者有话说:索唤:宋朝的外卖/跑腿小哥。 (1)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宋.陈著《续侄溥赏酴醾劝酒二首·其一》 (2)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慧能《六祖坛经》“风未动,幡未动,仁者心动” (3)风动心摇树,云生性起尘。——宋.释怀深《升堂颂古五十二首·其三十九》 (4)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金刚经》 第144章 等到晚间, 前殿空地上人挤人,全是来看火除邪祟的信众香客,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苍清六人便寻高处的百年老树, 上到树上来观火。 祝宸宁和陆宸安在一棵矮些好爬的树上,谁叫前者功夫不到家, 李玄度也就近随意寻了一棵,飞身上树。 苍清本来想去找白榆和姜晚义,但一想到李玄度今日从听完那了尘禅师的经后就神不守舍, 于是飞身上到他所在的树, 在他旁边坐下。 李玄度很诧异,“你怎么来了?不去找你的姜郎?” “一会再去,主要怕你想不开,落发为僧。” “你想多了。” “那你向我保证。” 树下已有僧人在特制的棍上燃起火,挥舞间,如两条火龙游行于天地间, 洒出的火星子掉进许愿池中, 晕出涟漪后熄灭,真像是“星如雨”。 李玄度瞧着火景发怔, “你何必在意我是僧是道。” “还是在意的。” 李玄度侧头瞧她。 苍清笑说:“我们是一个队的, 你要是出家了,我岂不是少位得力干将?” 听到这话李玄度无奈轻笑一声,果然是想多了,“我本来就是出家人。” “那不一样,反正你得同我保证。”苍清朝他伸出小指晃了晃。 李玄度伸指勾住,“行吧,我同你保证今生不舍红尘。” 苍清嘴角上翘,眼角弯弯, 收起垂着的脚,做出要往下跳得动作。 李玄度扶了她一下,“要走了?” 虽未打算阻止,神色却不由暗了几许。 “那我再陪你一会吧。”苍清竟重新把腿垂下。 轻轻晃着腿,她又道:“小师兄想看烟花吗?”不等人答,抬手朝天上一挥。 “砰”的一声,天上当即炸开一朵火焰,星星点点的火星子又往下落。 她说:“这才是我的星如雨。”又指指下面许愿池里的,“那是假冒的。” 再一挥手,周边的树上全部亮起星星点点,“这是花千树。” 虽只是幻术,却叫底下的香客信徒们,各个激动不已,直呼这趟没白来,比往年的火除邪祟都要精彩,香油钱没白捐,今年定能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李玄度看着“花千树,星如雨”心情复杂,她哄人的本事真是渐长,但他神思恍惚,根本不是因为琉璃心童子命,相反他的心早被清风蒙了红尘。 苍清又说道:“我将你教我的引火诀教给姜郎了,他学东西比我快。” “嗯。”李玄度觉得烟花不好看了,心里只想着,我教你的你又教他,挺会借花献佛,是不是以后吻技也要教? 又想她都没教自己放焰火,也没教自己“花千树,星如雨”,以后他俩就互相放着看,还有他李玄度什么事。 忍不住在心里阴阳怪气。 以后就不是“小师兄想看烟花吗?”而是“姜郎想看烟花吗?” 一时觉得照着原定的路线,让她去找李玄烛挺好,一时又觉得心里烦闷,愁绪万千。 爱当真是很矛盾的,克制与占有常常打架。 为什么他就不能是陪在她身侧的人,为什么他的前世偏偏不是李玄烛,而大概率是那薄情寡性,只会捅人心窝子的月华神君。 好想骂人! 有关李玄烛的记忆就算回来,他依旧能默默陪在她身后,若是前世苍官和月华神君的记忆回来,他定然就成了她的仇人,想起她当时眼里的滔天恨意,心中恐惧随之而来。 果真是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忧思万千,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另一棵树上的白榆瞧见空中的火焰,立马扯身旁的姜晚义叫他快看,“这是清清放的!” 姜晩义却没抬头,只是在看地上僧人挥舞火棒时,落进许愿池里的火星子,池面一闪一闪,像极了繁星点点的夜空。 白榆继续说道:“你不是问清清学了火术吗?你也会吧?” “我不会,她只教了引火诀,这焰火是她自己衍生出的火术,连九哥都不会,我怎么轮得到。” 他这时才抬起头,猝不及防撞上白榆的视线,让他的心都跟着漏跳一拍。 二人坐得近,面对面都能感受到她的呼吸,她身上的香气钻进他鼻腔,又直冲上脑,发烫的身子往后退了退,靠上后头的树干,退无可退。 真是动也不敢动,她要是再往前,他就要掉下树了。 她的笑眼,璀璨如星,真好看,直看进他心里去,心就乱了。 唇上突然一凉,如蜻蜓点水,他整个人蓦然僵住,脑中有什么东西,跟着天上的烟花一起轰一声炸开。 而后真的后仰着,直直摔下了树。 还好反应够快轻功够好,下落途中翻身在其他横枝上借力,勉强稳住身形双脚着地,没有摔死成为显真寺的惨案。 若不然城中第二日的小报就是:某贞烈少年郎在寺中以死明志,竟只因初吻被夺。 白榆急急从树上跳下来,冲到他面前,“你没事吧?” 姜晚义摆着手后退,“你离我远些,我就万事大吉。” “你反应也不用这么大,本郡主有那么遭你嫌?”她极轻声嘟囔,“不是喜欢我的吗?” 人声嘈杂,姜晚义只听见前一句,缓了缓惊吓过度的心,“小郡主,你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些?” 这些撩人的技巧。 白榆显得有些鬼祟,“想知道?” 她上前来拉他的手,“我带你去看。” 姜晚义忙躲开,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直接拒绝,“我不去。” “那你是要本郡主夜间,自己一人走回厢房吗?”白榆因他的避嫌撅起了嘴,很是不高兴。 “难道你会害怕吗?”他问。 “我柔柔弱弱一小娘子,万一遇上歹人怎么办?”她回。 柔弱?姜晚义指了指她腰间的鞭子,又扬了扬眉,“这是寺院,哪有歹人?” “白灵最近正在闭关,神识已封,没个一年半载出不来,何况今日那么多香客,保不准就有歹人,算了你不去看,那我自己回去了。” 白榆不再理他,转身踏步离开,瞧着气鼓鼓。 还怪可爱。 姜晚义看着她的背影,眼里全是不自知的笑意。 情不自禁屈指摸了摸唇,心中几番纠结,最终还是跟上脚步。 不远不近地跟着,本想将她送到厢房门口就走,结果半路白榆就转回身,将他从阴影中揪了出来。 她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说:“不是不来吗?” “我就照拂一下队友。” 话是这般说,其实郡主并不是玉京小队的正式成员,这个借口很拙劣。 姜晚义心下尴尬,脸上却没皮没脸嘻嘻笑着,脚步都放那么轻了,到底怎么被发现的。 白榆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你衣服上的皂豆香气出卖了你。” “骗谁?你又不是三娘的狗鼻子。” “真的,我喜欢这个味道,自然特别留意,你用得什么法子?说是皂豆,我却未找到一样的。” 这回姜晚义只是轻笑了下,没有立刻作答。 儿时洗不干净衣服会被师父揍,他为了少挨揍,想着法子将衣服洗得更干净,习惯便保留下来。 当然这是不必说的。 只道:“你用得是宫中独有的香料,衣服够香了,何必和我这种市井小民气味一样?” “你不是市井小民,你是江湖侠客姜爷。” 白榆一双星眼,在黑夜中熠熠生辉,“我儿时就常想着仗剑走天下,但我表兄只教我鞭法不教我剑术。” “你表兄?九哥还会鞭子?” “我说得表兄是三哥昭王,他给我请得教习师父,他阿娘是宫里的贵妃娘娘,也是我姑母。” 姜晚义微侧头,京城坊间有传言,说是唯有昭殿下能管住小魔王祈平郡主,都道郡主对他格外特殊,怕不是倾心相待。 “所以……你之前醉酒喊得表兄是他?” 在泸州城江县那个晚上,她醉了酒拉着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哭得梨花带雨,眼里的泪光碎碎如星,平日里总是如此骄傲的人,原来也会有脆弱的一面。 看着那样一双眼,听她一声声喊他表兄。 她抓着他手臂的力气也没有很大,可却猝不及防抓住了少年的心。 让他破例狠不下心离去,无数次脚步都已经行到门口,又折身回去,替她在塌边值了一宿夜。 白榆没有回答“有关表兄”的问题,忽而说道:“对了,本郡主送你的衣服为何不穿?” 姜晚义一愣,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问。 刚到梧州三合县她送了自己一件新衣,说是在江县时醉酒弄脏了他衣服,后又被尤二娘洗坏心里过意不去,特意赔他的。 也不知都过去那么久,怎么就突然过意不去了。 可那是一件星郎色的袍衫,青衫那是九哥和祝师兄平日爱穿的颜色,他向来穿惯了玄色、青黛色。 星郎色实在是太浅,若沾上血迹就会很难洗,也是明摆着告诉敌人,他受伤了还很严重,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他回道:“不耐脏,我不像三娘和九哥会避尘决,衣服只要过两遍水就能洗干净。” “可我想看你穿,脏了就丢,本郡主再送你。” 他笑笑没回话。 二人说着话,行到了厢房,白榆强行将他拉进屋,关上房门,“来都来了,看看吧。” 点起烛灯,她从被褥底下,翻出一本封面略显破烂的书,递给姜晚义,“你傻站在门口干什么,像我会吃了你似的。” 难道不是吗? 姜晚义迟疑着接过书,很厚,拿在手上还挺有分量,书名署名皆无,破破烂烂的拿粗线缝在一起,又像是被很多人翻过很多遍。 和郡主平日里看得漂亮话本子全都不同。 他翻开第一页。 “嗯?诗词?” 还是手抄本。 又翻了十多页,“话本?” 名字叫作《弃我不归郎执意做恨》。 故事很短,忍不住看完,他感慨道:“好离奇,竟道德沦丧至此。” 连续翻了好几页,“鞭法?你这书里怎么什么都有。” 姜晚义眼下对这本书充满好奇,认真看了两眼鞭法,这就是阿榆平日里耍鞭的招式? 也不是故意偷学,就是同她有关的东西,总是一不小心就记进了心里。 白榆嬉笑道:“对啊,杂学,不是你问得我从哪里学的吗?你再往后头翻翻,还有许多惊喜。” 于是姜晚义毫无防范地翻到了后头,而后“啪”地合上书,满脸涨红,“你……宫里就给你看这种书。” 惊喜?惊吓吧?艳书为什么也夹在里面?! “当然不是宫里的书,这是我从母亲伴侍的房里偷的,想是外头寻来。” 姜晚义:“……” 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他嘟囔:“德顺长公主还真是名不副实,一点也不德顺。” “不准说我母亲,官家就是为了劝诫她才给得这封号,你再往后翻翻,还有短刃、暗器和易容术呢。” “不用……我走了。”姜晚义将破书递还给她,回身就要跑,却发现门闩不知何时被她插上了。 白榆拉住他,“你别急着走,你似乎和沈郎君一般高对吧?” “郡主对五尺八是有什么特殊偏好吗?”姜晚义的身子侧靠在门口,手紧张地扒上门闩。 “没有偏好,随口猜的。” “猜的?猜谁的?” 白榆将他扒在门闩上的手拉回来,又将他身子转正,“你不是喜欢我吗?躲什么?” “你、你知道?” “那么明显,你当我傻吗?会看不出来。” 二人面对面,视线猝然相撞,姜晚义悸动的心狂跳不止,“没真当你傻,但你又不喜欢我。” “你喜欢我就够了,留下来做本郡主的伴侍,明日请你吃白团,你不是说从没吃过吗?” 白团?哪还有心思吃白团,小郡主你不比白团甜吗? 等会,姜晚义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他收了收心,“你来真的?我当你是帮三娘做局,胡说的。” “是帮三娘做局气臭道士,但找伴侍也是真心的,”白榆凑近他,“怎么样?做不做?” 姜晚义的背脊紧紧抵在门上,木门上的雕花和门闩硌得他极为不舒服。 “小郡主,这是在寺院。” “姜爷什么时候这么守规矩了,你在乎过?” “确实不在乎。”他苦笑,比这更大逆不道的事他都做过。 心头面颊都在发烫,视线不可控地往她唇上看,被吸引般想靠得更近些。 手轻抚上她的后脑,将她带得更近些,她身上的气息一下更重了,像是幽幽檀香又带着丝清甜桃花香,萦绕在心间挥散不去,引得喉头干渴。 闭了闭眼,吻却只小心翼翼落在她的额头。 他是向来离经叛道、横行逆施,从不在乎规矩,但他在乎她啊。 她是驱散他心间黑暗的天际星辰,他不愿意也不舍得沾染。 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快速划开门闩,转身落荒而逃,以他的速度,转眼便不见人影。 自然看不到身后白榆脸上扬起的笑,“姜爷的胆量也不过如此。” 也不见她夹在指尖的一枚铜钱,正是从他身上取得。 姜晚义回到前殿的时候,火除邪祟的活动已接近尾声,他随意靠在一棵树干上,抚着胸口,刚刚的事想起来仍觉紧张,心还在砰砰直跳,一定是跑得太快了。 在树上仍未走的苍清眼尖,瞧见了举止有异的姜晚义,看着他和白榆一起走,回来的却只有一人,心下好奇,忙对身侧李玄度说道:“我去找姜郎了。” 说完跳下树,几步走到姜晚义身侧,拍他的肩,“刚刚做什么去了?” 姜晚义神思不定,吓了一跳,回头一见是苍清,“三娘你要吓死谁?” “阿榆呢?”苍清一脸不怀好意,“赶紧说!” 他俩本就在泸州江县时结下了合作关系,姜郎要帮三娘醋九哥,三娘则帮姜郎打探阿榆的真实心意。 再加之现在是“结义”的姜大哥和苍三妹,几月来关系也越发好,没什么不能说的,姜晚义稍凑近了些同她讲话。 只需要支吾一句:“差点做了她伴侍。” 苍清立马心领神会,露出瞠目结舌的神情。 还坐在树上看着底下二人的李玄度,便眼见着,树下同姜晚义说话的苍清,耳朵在火光映照下越来越红。 她捂着脸,似乎在害羞…… 又捂嘴笑得开怀。 心里泛起酸酸麻麻的情绪,实在看不下去,李玄度跳下树,转身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周边闹哄哄的,自然也没听见苍清说得:“姜郎啊,你可比我小师兄孬太多了。” 她的小师兄敢伤着心口,在异族村里答应她的无礼请求。 姜晚义涨红着脸:“不准笑小爷!我和九哥情况根本不同,她也不是三娘你。” 几百岁的妖不守规矩很正常。 但苍清笑得停不下来,嘴角越扬越高,实在压不住啊。 “这么好的机会都不把握,我平日里真是白替你忙活了。” 姜晚义恼了,“瞧你和九哥一个德行!你再笑,我明日不帮你气他了。” “别别别,让他多醋几日。”苍清忙用双手捏住嘴,强忍住笑意。 “我瞧着他都快醋疯了,还不够?”姜晚义可日日都觉得如芒在背,李玄度天天对着他肆无忌惮地散发杀气。 其实绝情丹的药效散了后,根本没有什么绝情意的后遗症,都是苍清拜托大师姐骗人的,整个小队,只有被骗的人蒙在鼓里。 “活该,除夕夜这么狠的话都说得出口,让他多难受些时日。” “嘴上说着活该,每次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心疼他。”姜晚义故意瘪起嘴,阴阳怪气嘲笑她,“刚刚还给人放烟花。” “别学我小师兄阴阳人!”苍清也瘪嘴,“我只是气他这么轻易就放弃,也不问问我的想法,凭什么总是替我做决定。” “三娘求来的月老红绳,怕是送不出去了,即使这回我们四人一同帮你做局,以九哥的性子,就是醋翻了也不会来追你,你若是不主动,等头发白了,他也只会暗自懊悔。” 苍清自然比姜晚义还要了解小师兄,也不笑了,愁起一张脸,“以他的性子,只要李玄烛的事横在其中,必然是我进一步,他就退一步,若我不做这个局,出了术青寨,他就已经重新缩回去当乌龟了。” 现在他以为她不会再喜欢他,反而大胆些。 姜晚义叹气,“那就破釜沉舟,给他上点狠的,他这傲性子该磨磨。” 苍清也叹气。 火除邪祟的活动结束,香客们纷纷离场。 另一棵树上的祝宸宁和陆宸安也跳下树,走上来询问小郡主去向,苍清丝毫没给姜晚义脸面,将事情和盘托出。 而后几人一同嘲笑姜晚义,直笑作一团,把姜爷笑得无地自容。 苍清抬头看了眼原先坐得树上,她小师兄已经不在那处,听着周边热闹人声,她忽然有点悻悻然。 而另一边白榆房间里,姜晚义跑了后,她将取到的铜钱收进袖中,又随手将破书往桌上一丢,书在桌上一滑堪堪停在桌沿边。 刚关上门准备休息。 房门又被敲响,白榆在屋里笑问:“怎么?姜爷是想通了?” 打开门她一怔,笑容僵住,看着门外的人问道:“沈初?你有事?”—— 作者有话说:一路行来,小郡主和姜判官也都从最初的十八岁,到如今也快20了,这个年纪在古代,孩子都能打酱油了,可以做点什么了。 你们问李道长? 他自己不争气。 第145章 五月初二。 苍清被寺庙晨钟吵醒, 走出房门。 高处不胜寒,望向远处山间,峰顶似还有薄薄积雪。 晨风一吹, 犹觉春寒料峭,冻杀年少。 她打了个激灵, 正巧撞见从外头回来的姜晚义,手中捧着一束桃枝,上头娇嫩的桃花还沾着露水。 如今还开着花的桃树, 想来只有陡峭山巅, 但估计也所剩无几,这么一捧想来跑了好几个山头。 小郡主念桃花已经许久,又养尊处优爱风雅,如今城中已无桃花,她屋中若是有桃花插瓶,自然开怀。 姜晚义这是天不亮, 就替她去折桃枝了。 苍清笑眯眯迎上去, 满脸奸诈的表情,“姜郎啊?这么早就给我们阿榆去峰顶摘桃花了?” 姜晚义躲开她, “三娘知道就好, 别打主意。” 苍清压低声,竖起一根手指,“就给我一枝,我气完小师兄,立马将花双手奉送回阿榆屋里。” 见姜晚义不动,又说:“我可是你上司,当日也是你自己说得要为我效命,表现的时候到了。” 姜晚义还是不动, 只拿眼睨她。 “你要是不给,我今日就去阿榆面前说你坏话,再给她多介绍几个伴侍。” 她直接上手抢,“赶紧的别磨蹭,我小师兄马上该出来练剑了。” 姜晚义啧了声,不情不愿给了她一枝,“毫无道德!同九哥一个德行!” 好巧不巧李玄度正巧开门出来,苍清听见身后动静,立马低声威胁姜晚义,“什么表情?给我笑。” “好好好,谁让你是头呢。”姜晚义被迫扬起笑,咬着牙嘴抿成一条线。 苍清满意地转过身,朝李玄度打招呼,“小师兄,这么早就起来练剑,真是勤勉啊。” “嗯。”李玄度只瞧了一眼她和姜晚义手上的桃枝,别开眼自顾练起剑。 苍清偏要往他眼前凑,以桃枝代剑,学着他的动作同他一起练。 “小师兄,桃花好看吗?” “姜郎大清早去摘的,我和阿榆都有。” “小师兄,你刚刚那招是不是耍错了?” “小师兄,你能替我去摘桃花吗?” “小师兄,你的轻功不如姜郎,应该摘不到崖上的桃枝吧?” “小师兄……” “练剑的时候别说话。”李玄度叹口气收了剑,走到苍清身侧,将她执着桃枝的手臂往上抬了抬,指点她,“姿势不到位,多久没练剑了?教你的都忘了?” “小师兄,刚刚明明是你自己耍错了。” 姜晚义翘脚坐在一旁的景观石上,看着这两人会心一笑,眼又溜去看白榆的房门。 一会她开门出来见到桃花,定会欣喜万分,弯着眼对他笑,想到她漂亮的眸子,姜晚义嘴角不自觉扬得更高。 可等了许久,苍清和李玄度这边已经练完剑,祝宸宁和陆宸安也已经起身出屋,僧人送来了斋饭。 白榆的房门依旧毫无动静。 姜晚义再坐不住,站起身走到白榆的房门口,抬手又放下,只来回踱步。 苍清亦发觉不对,上前替他叩门,手刚触碰到雕花木门,房门自动打开,根本没锁。 “阿榆?”她轻轻唤了一声。 无人应答。 屋里空无一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放在桌沿边,像是随手扔的,临门槛边的地上,还掉着一只藕粉色香包。 “她竟出去的比我们还早?门也不锁。” 苍清疑惑地看向身边另外几人,进屋捡起地上的香包,拿在手上来回看,又凑到鼻端轻轻嗅了嗅,“这好像是沈郎君挂在身上的端午驱邪香包。” 昨日白榆就基本一整天都同沈初在一处,根本见不到人。 “一早就又去找沈初了?”姜晚义跟进屋,将手中的桃枝放到桌上,看到那本破烂书,想到里头复杂奇诡的内容,拿起来走到床榻边,打算替她收进被褥里。 结果愣在当场。 另外几人也陆续走进屋,看到了床榻上整齐的被褥。 小郡主是从来不自己叠被的,这屋里除了李玄度和祝宸宁,另外三个都替她整过被褥,所以这三人立马意识到,她昨夜没有宿在屋里。 另外两个没替郡主整过被褥的,也从这三人脸上瞧出了些不对劲。 毕竟姜晚义的脸色可真算不上好看。 苍清和陆宸安也显得有些尴尬,昨天夜里小郡主做的事,除了李玄度不知道,另外几人都心照不宣,那夜不归宿会去了哪里? 沈初贴身佩戴的端午香包,又为何掉在白榆的屋里。 这个院里的厢房总共七间,除了他们六人,另外一间正好是沈初在住,而他到现在也没有见着过人。 本来就破的书被捏得更烂了,姜晚义将书塞进她的枕头底下,闷声不响走出屋,连朝食也没吃,直接出了院门不知去向。 苍清觉得手上的桃枝不香了,默默放回桌上的花束堆里,阿榆这是来真的?不是为她做骗局才说要找伴侍的吗? 姜晚义昨夜不同意,她就另寻了他人? 这一日几人本来早间就该下山回家,但因为白榆一直未归,姜晚义也不知去了哪里,所以另外四人只能继续留在寺庙中。 先是苍清发现前日沈初赠予她的银两,连着钱袋一起不见了,李玄度哄着她又去财神庙求财,竟得知这寺庙中,常有香客丢失银钱且无迹可寻,而了尘禅师总是会替香客们补上损失。 后又见到江娘子同她夫君沈员外,执手从月老庙出来,瞧着恩爱有加。 江娘子虽是个年将四十的妇人,但保养极好,年轻时又生得美,瞧着像是三十的样貌,如今再配上少女情态,竟有些返老回少。 已经到了午间,苍清和李玄度以及祝、□□人去大食堂用斋饭,路上碰到一早上不见人影的姜晚义。 他只问:“郡主回来了吧?我们什么时候下山?” “还没。”苍清答。 姜晚义皱了皱眉,“还没回来?和沈初就那么有的聊?” 苍清摇头,反问:“你早间去哪了” “月老庙,还碰到了尘和尚,叽里呱啦对我讲一通什么空什么尘的,嫌烦就同他打了一架,结果发现和尚竟是个妖,这都什么世道,晦气!” 姜晚义早间走出厢房的院落后,失了魂地随处乱走,走着走着无意间走到月老庙,就坐在桃树下发呆,了尘非要来同他说话。 什么“空即是色”什么“独来独往,独生独死”的,叫他别说了还说,嫌人烦就同人打了一架,不想这和尚会术法,金光罩一开根本近不得身,光听他在那里念叨。 祝宸宁:“了尘禅师竟不是凡人?” 陆宸安:“你们两个听到不觉得惊讶吗?” 苍清和李玄度相视一眼,他们昨天听人墙角时就知道了,除了妖还会有二十年容颜不变的吗? 但妖既然已经皈依,就不是什么打紧的事。 李玄度:“这了尘禅师怎么总是往月老庙跑。” 苍清:“你怎么知道他总是往月老庙跑?” “昨日遇见了。”李玄度转开脸不敢看她,倒也老实回道:“也同我讲了‘心空众生空,心止万物静’的佛理。” 然而苍清根本没问他去月老庙是干什么,而是一脸紧张告诫他。 “什么心空不空的,心若是空了不就死了吗?小师兄你可千万别听他的,他老跑那一处自然是有什么放不下,江娘子不也问过他放没放下吗?妖学佛法本就更难,说是劝人,不如说是劝己,我瞧着心最不空的就是他,法号了尘,其实根本无法了尘。” 一口气讲完,犹不放心地看着他,“小师兄,你昨日同我保证过的,说话得算数。” 李玄度瞧着眼前人万分激动的模样,再次答应她,“嗯,说话算数。” 姜晚义忽道:“三娘你这么说我倒想起,在桃树上看到个泛白的旧幡,署名是江娘子,上头写着‘椿龄无尽’。” 苍清:“椿龄好像是了尘禅师的俗名。” 祝宸宁:“‘椿龄无尽’是长寿祝词,庄子的《逍遥游》有云‘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几人说着话到了大食堂,姜晚义往某张空桌前一坐,一只脚搁在凳上,手搭膝盖,满脸都写着生人勿进。 偏偏沈家人也来大食堂用饭,沈初就是要不长眼的上来打招呼。 姜晚义冷着脸问他:“白榆呢?怎么只有你?” 沈初:“我并未见到白小娘子。” 苍清忙问:“你们昨夜没见面?” 沈初往他婶子和弟媳所在的方向看了眼,脸带窘迫,“你们怎知我同她见面了……” 他这表情配上这话,姜晚义直接沉下脸,转过身不再同他说话。 “阿榆居然没和沈郎君在一起?”苍清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提议道:“那还会去哪里?我们去找她吧。” 几人都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饭也不打算吃了,要去找人。 忽而传来嘈杂声,食堂的人都开始往外跑,隐约听到有人在说:“寺中似乎死人了。” “就在前殿那边正殿旁的某处偏殿里。” “是位年轻小娘子。” 第146章 苍清几人赶到那偏殿时, 殿门口,已经围满了人。 议论声四起。 “年纪轻轻怎么就没了……” “是谁这么恶毒,竟在寺庙中造杀孽” “心口都空了, 那么大个洞,罪过罪过。” 有可惜的, 有哀叹的,有撇过脸不忍再看的。 将围在殿门口的人挤开,陆宸安第一个冲进去, 而后一下瘫坐在香案桌前的地上, 满脸不可置信。 姜晚义原本冲在最前头,可挤进人群后,他的脚步却滞在原地,就垂着手呆愣楞站在门口,原本黑着的脸霎时惨白一片。 满眼的不敢信。 昨夜还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此时安安静静, 紧闭双眼躺在香案供桌上, 一只手无力地垂在桌沿。 平日里永远干净漂亮的裙衫上,全是从心口处渗出来的血, 顺着衣褶和桌沿滴落在地上, 汇成血河,红得刺目。 姜晚义的灵魂仿佛在瞬间被抽离,剩下一个行尸走肉的空壳子,只剩茫然和无措。 不可能…… 这不可能。 他的小郡主不可能死的,前日他还拜尽寺中所有佛陀,只求了一个心愿。 祈愿她此生平安长寿…… 这叫人如何接受? 根本无法接受。 有来瞧热闹的后来人挤到他。 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扑到案台前,停滞的心跳忽而加速, 慌得砰砰砰狂跳不止。 恐惧便在此时一骨碌涌上心间,轻声喊她:“阿榆……” 出声已是颤音。 他猛的回头去拉旁边跌坐于地的陆宸安,“陆师姐,你救救她,救救她!” “求你救救她,要我做什么都行!” 本就红了眼的陆宸安,眼泪顺着脸颊滑落,无力地摇了摇头,已死之人怎么救? 他松开陆宸安,眼里满是迷茫,缓缓转回身,就这样扶在案台前,轻轻去推桌案上躺着的人。 十指早不知在何时失了温度,一手冷汗,还止不住地打颤。 脸上却强扯起一抹笑,“阿榆醒醒……” “我给你折了桃花。” “你不是一直要看桃花吗?” “我给你折来了,小郡主你起来看看。” 他轻声哄着:“若是不满意,我可以再给你去折更好的。” “小郡主再不醒,山巅的桃花也要落了,今岁就没得看了。” “或者、或者你要别的什么,我也都去给你取来。” “你睁开眼看看好不好?” “求你……看看……” 死人不会应声。 可她的身子明明还暖着,心口却有那么大一个窟窿,里面空空的,有人摘走了她的心。 姜晚义脸上的笑终于装不下去,落下来,浑身都跟着发颤的手一起止不住地抖。 抬手去捂她心口那个大洞,黏糊温热的血,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流,暖了他的十指。 她被活摘了心,她才刚死不久…… 他的心跟着空了。 “心呢?阿榆的心呢?” “人没有心,还怎么活……” 跟疯了似地只喊着一句话:“她的心呢!!” 天际的星辰掉进冥间就此破碎,他眼里的星光便跟着碎了,满目赤红。 他此生最珍藏之人,他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忍伤她,却叫人轻而易举取走心夺了命。 一时又低声呢喃:“她那么好从未伤过人,为什么要伤她?” 他姜晚义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为何不来取他的心? 许久,姜晚义终于是被迫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直起身,解掉护腕脱下外衫盖在她身上,动作轻柔,似乎是怕吵醒正在睡梦中的心上人。 重新系上护腕的一瞬间,姜晚义冲到门口犹在发愣的沈初面前,擒住他的衣襟,拔刀的手却被人按住。 他未回头,冷着声开口:“九哥放手,你若是拦我,别怪我不讲情面。” “你怎么确定人是他杀的?!莫伤无辜。” “不是他又如何?找不到凶手我就是屠尽这寺院又如何!!” 他这话几乎是吼出来的,额间青筋暴起,面色铁青犹如从冥府跑出来的夜叉恶鬼,身上的阴煞气浓得能滴出墨来。 围观的香客立时被吓得全跑没了影,只剩几个僧人未走。 身后人依旧未松手。 “今日若是三娘躺在那里,你会怎么做?” 写在月老庙桃树上的红幡,他都不为自己求姻缘,只求穆白榆此生长寿亦长春。 可既未长寿,也无长春。 姜晚义从不拜神佛,唯一一次只为她所求,却并未如愿。 就是将这不长眼的庙宇烧了又如何?反正他本就独来独往一人,做过的恶事也无妨再多加一件。 李玄度松开手,亦是满脸凄怆,人都死了还要什么理智,换做是自己大概也是一样的。 夜影刀出鞘,闪过寒芒冷气森森,沈初已回过神,避让的同时出声喊道:“不是我!” 他的功夫也如他自己所说极好,躲闪间还能回话:“我沈初怎会对一个小娘子下此狠手!” 没人回他,夜影刀的攻势并不减若半分。 “阿弥陀佛。”了尘禅师合掌出现在门口。 便是这瞬间,原本同样伏在桌案前,面如死灰的苍清忽而转过头,眼里全是狠厉色,竟直接化出原形扑向了尘禅师。 了尘不躲也不闪,只是诵出一声佛号,苍清便停在他身前不得再往前。 绿森森的眼里满是狠意,俯低身绕着了尘冲他龇牙,却如何也靠近不了这和尚,爪子焦躁地在地上来回磨。 “阿清,他是凶手?”月魄剑已然出鞘,握在李玄度手中。 一旁姜晚义手上的夜影刀,也立刻停下对沈初的攻势,纵身来到苍清身边,一双血目死死盯着金光罩里的了尘。 苍清恢复人身,声音虽带着哽咽,语气却很坚定,“他身上有阿榆的味道,他见过阿榆。” 了尘又诵了声佛号,手中的佛珠一圈一圈地捻着,“贫僧虽见过这位女施主,却不曾伤害过她。” 苍清喝道:“说清楚!” “昨日夜里,贫僧在前殿诵经,她经过殿前,见到我,走进来问了我一个问题。” 而后一俗一僧一问一答。 白榆问道:“禅师,若心意有违本愿,人应该随心而行还是应该顺愿而为。” 了尘回道:“你的心若被色相所左右,便不该随心而行。” “那禅师的意思是应当顺愿而为?” “愿又何曾不是一种相。” “那就是该无所作为?顺其自然?”白榆抿起嘴,“无为法我不如去问臭道士。”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个问题贫僧已参了许多年,却依旧未参透,但我当年选择顺愿而为。” 白榆又问:“那你可有后悔?” “不曾悔。” 白榆蹲在了尘身前看着他,许久说了句:“禅师,你当修知行合一。”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点拨。” 菩萨座下,木鱼声声意踟蹰。 檀木案台,香烟袅袅心成灰。 昨夜一俗一僧的谈话便到此结束。 眼下众人听完了尘的一番话,神色各异。 姜晚义满身的戾气未收:“老子凭什么信你?” 了尘从僧袍中取出一柄榴花银鞭,“我整夜都在殿中诵经文,今早做完早课才出殿,鞭子是在院中拾得,众僧人都瞧见了。” 这就是他身上会有阿榆气味的原因,苍清稍稍冷静了些,接回星临鞭,“和尚,你是几时见得她?” “火除邪祟的活动已结束。”了尘单手执珠,垂眼回道。 祝宸宁在这时走过来对苍清说道:“小师妹,宸安让我同你说,阿榆指缝里沾有白糖和红色糯米粉,身上除了星临鞭什么都未丢,除却心口也无其他外伤,死前中了迷药。” 他哽了哽,缓了口气,“应当不算太痛苦。” “白糖?糯米?难道是白团?” 苍清回头瞪向沈初,沉声发问:“你昨夜又是何时见得她?” “已过亥时,火除邪祟应当已近尾声。”沈初还未走,面上瞧着也是戚戚然。 他虽功夫极好,但也扛不住疯魔发狠的对手,华服破了口,身上道道刀痕正流着血。 “我昨夜正是去同她说白团的事,昨个白日里她就一直跟着我问我要白团,实在甩不脱,我便答应她今日铺子里送来的白团一定给她留一份。” “她点名要八个,说是一行六人一人一个,还有两个谁和谁多分一个,但白团供不应求本就数量有限。” “最后她只要了四个,说是小、小青还是谁来着一人两个。” 苍清深呼吸,替他说道:“小姜和清清对吗?” “对,小姜和清清,所以夜里我得知铺子那边已将白团送来,便让她赶紧自己去后厨拿,若等明日必然早已分完,我还给了她沈家的名牌,让她用我的名义去取。” 苍清:“既然是正常的事,之前问你为何你一脸窘迫?” “大半夜去敲小娘子的门这种事有违礼教,怎好大庭广众下说,若非昨夜我已有约,实有些私事脱不开身,定然是替她拿了后白日里再给她。” “这小香包是你的?”苍清取出那个藕粉色的端午香包扔过去,“你进屋里了?” “原是掉她屋里了,我说怎的找不着了,还被埋怨一番。” 沈初低声自语,复又道:“说来奇,本是站在她门前说的,忽见她屋里爬进只湿漉漉的大鳖,她便请我进屋替她将鳖抓出去,香包想是那时候丢的,而后她出了门,我便也走了,那鳖我还放生到前殿许愿池里了。” “大鳖?”苍清柳眉拧得紧紧的,想到那只会叼钱币的王八,一时竟觉得沈初说得毫无破绽,不知该不该信。 姜晚义轻声喃喃:“我刚走……她就出了门?” 祝宸宁却道:“阿榆身上没有沈家名牌。” 此话一出,姜晚义腾空而起,一脚将沈初踹倒在地上,“你敢骗老子?!” 刀直接往他心口扎下去,一颗佛珠打在夜影刀上,小小的木珠力道却很大,夜影刀一偏,擦着沈初的胳膊扎在地上,深深扎进廊下的木地板里。 了尘出声阻他,“出家人不妄语,我见那女施主时,她手上确实拿着白团,是四个寿桃形状的白团。” 有个随了尘一同前来的小沙弥,看着不过三四岁模样,白着小脸轻轻嘀咕:“昨夜我也瞧见女施主一人拿着白团行在路上。” 回过神的沈初赶忙爬起身,站去了尘身侧,“有没有拿过去问问我家来送白团的工人,和寺里后厨交接的僧人就能确认,这事我做不了假,也没必要作假。” 失了理智的姜晚义动作被这佛珠一止,忽而卸了劲道,并未去追人,连刀都不要了,松开刀柄直起身愣愣地站在原地。 即使还不能确定凶手是谁,但直觉告诉他,必然是在拿了白团后出的事。 脑中反复想起她昨夜对自己说得话。 “你喜欢我就够了,留下来做本郡主的伴侍,明日请你吃白团,你不是说从没吃过吗?” 明日请你吃白团,你不是说从没吃过吗? 白团啊。 她是为了去给他拿白团。 他只在上山前的那个早上,随口说过一句“没吃过,想吃”。 她就记在了心里? 直到此时姜晚义才再无力支撑,泪水不可控地夺眶而出,已经有多少年不曾掉过泪,儿时是不敢哭,后来是不必再哭。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冰冷的地上,他昨夜为何要退缩?为何要跑掉? 如果他留下来,哪怕再晚一些时候走,再看看那本书后头的短刃暗器呢?只要他再多留一会,只要一会,她就不会一人去取白团。 他会陪她去取白团。 她就不会在回来的路上被歹人盯上。 所有的一切就都会不一样。 姜晚义垂下头,用力咬着手背控制着不发出声,可喉头哽咽,最终还是呜咽出声,呜呜的抽泣声越来越大,似哭似笑。 为什么要跑? 为什么没有留下来? 为什么代价这么大? 悔意呈排山倒海之势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再也站不住,似有无形的山石压垮他的脊梁,缓缓蹲下身,肩背剧烈抖动,膝盖嗑在地上,最终跪伏于地,满身悲怆懊丧。 这满天神佛啊,能不能可怜可怜他,将他的星星还给他? 他真的后悔了。 悔断了肠。 …… 可寺庙中的神像到底都是相。 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听不见他的祷告。 不知过了多久,姜晚义从地上爬起身,走进殿中缓缓将穆白榆从檀木香案上抱起,动作轻柔似乎是怕弄疼她。 走在路上,香客见他都如见了恶鬼避之不及。 她身上的血洇湿他黑色的内衫,外人定然瞧不出血痕,但血又洇进里衣一路直达他肌肤,湿冷黏腻,他自己感受到了。 原来人的血竟可以流出来这么多吗?—— 作者有话说:小提示:尸体不完整,没办法像之前小桃一样还魂。 宝宝们先别慌,都看到这了,想必已经能信任作者最初的几条保证,忘记的宝宝可看看文案的阅读指南第6条~[让我康康] 第147章 姜晚义一路抱着穆白榆走回他们所在的厢房。 苍清默默跟在后头。 进了白榆的屋子, 桌上放着的桃枝没有清水将养着,不过一晌午的功夫,上头的桃花瞧着已经焉巴巴。 花瓣掉在桌上、地上, 染了尘。 来显真寺的第一天,苍清还在月老庙的大桃树下祈愿。 愿年年桃花如旧, 都能叫阿榆瞧见。 今岁的桃花阿榆没有瞧见,以后岁岁年年的桃花她也再瞧不见。 怎么会不恨呢? 何止是姜晚义,苍清也想现在就冲出去, 一把火将这寺庙烧了。 但凶手还没寻出, 事情就还未结束。 床榻边传来姜晚义的声音,“小郡主,我这就叫他们都下去给你陪葬,尸体脏污,就不送去你的郡主墓里了。” 他用平和甚至温柔的语气,说着冷血无情的话。 苍清出手拦住要出门的姜晚义。 “三娘也要拦我吗?我以为你会同我一起杀过去。”他的声音听上去毫无感情, 死气沉沉。 苍清摇头, “同我一起将阿榆的心找回来,找出真正的凶手, 将他千刀万剐送他下地狱永不超生, 而后我们四个陪你将这不长眼的庙宇烧个干净。” 她以为自己会比他理智些,然而话说出来冷飕飕的,也是一片死寂。 这一路行来,她结识许多人,穆白榆是她下山后交上的第一位朋友 ,也是最好的一位,既是队友,亦是亲友。 沉默片刻姜晚义道:“好, 你说得对,阿榆的心是要找回来。” “去换身衣服吧,我们在院中等你。” 苍清走出白榆的屋子,对在院中的另外三人说道:“寺里的僧人已经下山报官,官府的人应该马上就能到,但我不想让他们看到碰到阿榆,还有,我要拿到审案权。” 她看向李玄度,后者冲她点头,“好。” “阿榆的身份不能传出去,省的朝廷介入引来更大的官,麻烦。” “好。” “大师姐你留在这里,等我们替阿榆找回心,不要叫她的身体腐了,阿榆她最怕脏丑,你要记得替她重新梳妆,轻一些,魂还未离体,会痛的。” “好。” “大师兄,等官府的人到后,你得布阵,将人困在寺庙里,没找出凶手前谁都不能走,场地有点大,但要在今日晚间前布好。” “好,可如果凶手在香客里,恐怕这么久早该跑了。” 苍清冷笑:“不,他一定还在,就躲在某处看着我们。” 昨夜凶手就已经将阿榆带走,却在今日上午大白日里才动手,定有什么因由。 又什么都不做只是取心,还敢在寺庙里,在佛陀菩萨座下行凶,这胆量和取心的手法,绝不是第一次杀人。 “阿榆的功夫很好,寻常人近不了身,她身上也没有打斗伤,带走她并能让她毫无防范中迷香的,定然是她认识的人甚至功夫比她还好,我们来寺里算上今日也才三日,你们说谁最可疑?” “要么是寺里的和尚要么是沈家的人。”回话的是换完衣服出来的姜晚义。 苍清朝他看去,却见他未像往常一样穿深色衣服,而是一件极浅的星郎色袍衫,就好像黑夜和星辰都撤去,天将露白,天际那一抹淡蓝。 衣服尺寸刚刚好,就同阿榆猜得那般,五尺八的身量。 苍清的眼睛又红了,刚刚还能镇定说话的她,眼下忽然便哽住。 姜晚义轻拍她的肩,“别哭,她说过她想看我穿这身,等她魂离体走得时候,就能瞧见了。” 明明他也是双眼赤红一片,却还在笑,像是在说再日常不过的事,“她胆子虽大,但冥府的恶鬼各个吓人,我得亲自带她走冥府的黄泉路,送她到三生石前才能安心。” 学了十多年的本事,却救不回自己的心上人,还要亲自送她去冥府,此后便天人永隔再见无望,她的心丢了,他的心也丢了。 “好。”苍清背转身,用手抹了把眼睛,才回身说道:“你和我、小师兄,一起去前殿,审人。” 前殿。 就在了尘昨夜诵经的佛殿里。 已经站满了人,所料不错,官府的人已经到了,来得是县尉和林姓捕头,以及十来个县吏捕快。 沈家四人以及他们的仆役也都在,还有了尘和尚和众僧人,皆在一旁的蒲团上,结跏趺坐轻诵经文。 喊人搬来四把檀木椅放在案前,请县尉落座。 坐在最高位的是李玄度,苍清和姜晚义分别坐在他身侧,县尉就坐在她右下方。 身后是菩萨,身前众人中有一个是将死之人。 苍清不知道县令平时都是怎么审案的,但她同阿榆和小姜一起在茶馆,听说书人讲过许多回,也和阿榆一起在临安看何有为审过案。 她问得第一个问题是:“吴县尉,城中可还有其他杀人割心的案子?” 吴县尉虽也很有面的坐在首位下方,但他此时内心慌得只想把椅子往下挪一点,再挪一点,离这三个嗖嗖放冷气的贵人越远越好。 他就是小小的青袍县尉,而上首之人穿着紫袍,身份象征的金鱼袋,明晃晃挂在他腰间的金銙带上。 身边那二人能同他并排而坐,保不准也是不愿暴露身份的宫中贵人。 只当又是一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案子,谁能想到在鸟不拉屎的偏远乡县寺庙里,会有个亲王? 听闻死者是位女子,闺名似乎叫君竹,瞧着琞王面如寒霜一言不发,谁知道这女子是他的谁,案子办不好他定会被迁怒,搞不好小命也得丢。 战战兢兢回道:“有的,还未找到凶手,但推测应当是同一人所为的连环杀人案。” “叫人去取卷宗,越快越好,必须在天黑前赶回来,你先简单说一下情况。” “是是是。”吴县尉立马吩咐两个县吏下山去取,又挑重点讲了仵作的验尸结果,以及各死者的身份年龄家境情况,在何处做工。 苍清听完又问:“半月前有位年轻娘子,在拜完佛下山的途中失踪,你可知此事?” “知是知道,她家里人报过案,县里也派人搜山了,但就是一直没找着人。” “身份信息。” “本县人,年芳十八,啊对,正是沈家甜点果子铺的女工。” “这么巧?”苍清的目光转向沈家四人,指着沈初问道:“沈初你昨夜在哪?与谁有约?私事又是什么?” 沈初面上一怔,良久才道:“人当真不是我害的。” 他身上的伤已经处理过。 苍清道:“可如今你同了尘和尚的嫌疑最大,你若说不出你昨夜在何处做了什么……” 姜晚义接口:“便直接杀了吧。” 他面无表情说得太慑人,仿佛是杀死一只蝼蚁那么轻松,让人真心觉得他随时会暴起杀人。 吓得江浸月和沈初的弟媳一起出声阻止,“不要!” 满脸恐慌紧张。 “别急,”姜晚义手里转着未出鞘的刀,语气依旧平缓,看似漫不经心,声调却冷得吓人,“你们可以同他一起上路作伴。” 沈员外开口:“你们这是私设公堂!有违律法。” 一个商人竟还懂些朝律,苍清表面虽只拿余光瞥他,心中却是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李玄度反问吴县尉:“哦?本王私设公堂了吗?” 县尉没有判决权,若真查出些什么,不还是这位殿下做决断吗?这怎么不算私设公堂?可吴县尉也不敢忤逆亲王,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 县尉不知变通,苍清便道:“沈员外不要胡言,这哪有公堂?只不过是我家殿下体察民意关心民生,本县的吴县尉就在此坐着,例行询问,查案而已。” “查案带我们去县衙即可,我们一家清清白白不怕你们审讯,但你们仗着自己是王室宗亲,以权势压人将我们扣在此处,出言恐吓良民百姓,如此作为我定要击鼓鸣冤告上京去!” 沈员外的胆量竟比这吴县尉大上许多。 背脊停得笔直,瞧着满身文人傲骨,可眼里灼灼的怒火,又与他身上儒雅的气质很不般配。 姜晚义停下转刀的手,“放心,我怎么会将你忘了,你没有机会走出这里。” 想了想又笑着道:“你还有个亲儿吧?我也定会追杀他,你们一家人可以整整齐齐上路。” “你!”沈员外怒道:“我儿无罪!你们是要屈打成招、冤枉好人?即使是亲王又有何连坐的权力!” “亲王是没有,但我只是江湖草莽,灭人满门不过顺手的事。”姜晚义半伏下身,手臂倚在膝盖上,就这么冷冷地盯着眼前众人看。 “在座的各位若不想成为我刀下亡魂,知道什么就赶快说,我耐心有限。” 江浸月脸上惶恐担忧之色未退,可大约是作为母亲,最忌被人以孩子相胁,也大着胆说道:“不能活着上京,我死了变作做鬼,也能去阎王殿告上一通。” “阎王殿?”姜晚义冷笑一声,“哦对,差点忘了本行。” “我就是掌管你们生死的活阎罗。” 他当真无论是在笑还是冷着脸,都像极了专锁人命的阴间无常。 “你们没有机会踏上黄泉路,等你们做了鬼,我也定将你们打得烟消云散。” 他绝不会让杀人凶犯,再靠近他的星星半步,哪怕是鬼也不行。 木鱼的咚咚声敲得越发急促,诵经声吵得他头疼欲裂,“别敲了!” “和尚,你若不想这寺中所有僧人都死在我刀下,就安静些。” 木鱼声戛然而止,了尘轻诵佛号,“那位女施主既已谢尘缘,施主也当放下,戒去贪嗔痴。” “闭嘴!” 姜晚义喝止了他,“我一时杀不得你,但你的金光可护不下这殿中所有人。” 殿中瞬时安静无声,连诵经声也无了。 坐在首位的琞王殿下亦是冷着脸一言不发,不阻止,不喝骂,似乎是默认了他身边这位江湖草莽的话。 在底下众人眼里瞧着,属实是太荒谬了,亲王能和江湖草莽并排坐一处,谁信啊? 若不是琞王殿下贵气逼人,端着十足的皇子派头,紫金鱼袋大家也都瞧见了,不然这三人如此无所顾忌的作为,真要让人觉得他们是在冒充皇亲国戚。 再说这自称江湖草莽的少年,话虽说得恐怖如斯却有江湖气,面上也沉得吓人,叫人不敢多看一眼,但这一身浅蓝色袍衫,明明也应该是个和煦公子。 而殿下右手边这小娘子,瞧着说话还算和气,可那眼神凌厉的能直接杀人,比之明显得罪不起的琞王和活阎王,总觉得这位身上的嗜血气更重,似乎随时会翻脸失智屠光满殿生灵。 上首三位的关系是猜不透了,又不禁纳闷死的那位小娘子,到底是何贵重身份——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了两章,夸我![墨镜] 第148章 苍清拳起手揉了揉眉心。 脑子里乱得很, 完全没有头绪,理智也常常在崩溃的边缘游走,她很能理解姜晚义现在的状态, 因为她也想咬开眼前所有人的喉咙。 往日里遇上事总能理性分析,只不过是事还没真的挨到自己头上。 坐直身重新接过话头, 对沈家人说道:“沈员外何须大动肝火,这不还没有要你们的命吗?” 她负责唱白脸,“大家不如都配合一些, 有看见过什么, 知道什么的赶紧说出来,定不治你们仆告主的罪,只要快些找出真凶,其他人自平安无恙。” 目光扫向吴县尉。 吴县尉忙道:“对对!沈员外休要胡言乱语,琞王殿下都未发话,自是吓你们的。” 苍清无奈冷笑, “县尉管好自己, 我家殿下的心思别胡乱揣测。” 这县尉显然没有当年何有为机灵,他才是眼下真正有查案权的人, 应当说些替亲王洗去私设公堂的免责话, 再用刑罚吓一吓,快些叫人开口说出实话,免得真动手场面难看。 李玄度只能自己开口说道:“本王极是不愿滥杀无辜,但若实是查不出真凶,也不介意各位不远万里去告御状。” 剩下的话得有人替他说,县尉肯定指望不上,苍清便道:“殿下仁义自是不会草菅人命,但既有人大声嚷着不怕审讯, 想必在场还有其他人这般想,那……” 她顿了顿才继续说:“这处若是查不出,到时人进了刑狱司,还有没有机会去御前可就不好说了。” 又睨了吴县尉一眼,是在警告他,再不做出点样子将你也丢进刑狱司。 吴县尉浑身跟着一震,“沈初!赶紧交代!昨夜到底在何处?!” “我……昨夜我……”沈初却到底说不出来。 苍清又说道:“沈员外江娘子,不如你们替你侄儿说说他昨夜在哪?” “或者沈初弟媳你来说说看?” 站在一旁的林捕头显然比吴县尉有眼力见,已经开始找绑人的锁链。 一阵铁链哗哗声。 有害怕进刑狱司的沈家仆役终于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鼓足勇气说道:“我昨夜见到大娘子在火除邪祟活动结束后,一人对月参拜,手中还拿着什么东西,嘴里也嘀嘀咕咕地念叨些什么。” “好个不忠不义的狗奴才!”江浸月身形略僵,“我不过是对月祈福,为家人求个平安。” 有人开头,后面就顺利多了。 “昨夜铺子来送货,阿郎也在,同那来拿白团的小娘子说过话!还亲自给她递得白团。” 沈初弟媳身边的女使说道:“对对,我昨日替我家娘子去后厨取宵夜,见过阿郎。” 阿郎说得自然是沈员外。 然不等苍清询问,那个常跟在了尘身边的小沙弥也说道:“我昨夜见过沈初郎君。” “阿弥陀佛。”了尘看了眼自己身旁的小沙弥,“小团鱼,出家人切不可妄言。” “师父我没有,我真的见过,他去了……” 话未说完,沈初忽然跪地自首,“不用再问了,人确实是我杀的,我竟不知几位身份如此高贵,想来那小娘子定也是高门大户出身,早知如此,我定然不会挑她下手。” 江浸月去拉他,“初哥儿你胡说什么?!” 沈初的弟媳竟也跪地,“不,不是这样的,初哥儿绝对没杀人。” 沈初却大声喝止,“我见白小娘子年轻貌美,见色起意,为了日后好摘脱自己的嫌疑,才故意先喊她自己去拿白团,而后尾随着在她回来的路上,趁无人截住她,她同我打起来,但我功夫比她好,想要杀人取心轻而易举。” 他这话说完连姜晚义都没动,更别说更理智些的苍清。 “你们不就是想要个凶手吗?现在就可将我绑了,放过我家人。” 一枚铜钱凌空射向沈家四人,打在沈初弟媳发髻间的一支玉簪上,听得一声惊呼,玉簪也应声而碎。 沈初急切喊道:“别伤她。” “沈初,你想耍老子也先动动脑。”姜晚义冷眼瞧着这感情深厚的沈家四人。 苍清也道:“要顶罪也当编些好点的理由,你倒说说你取走的心在哪?” 她话是对着沈初而说,眼睛却瞧着沈家另外三人,江浸月和她儿媳瞧着脸色尤为难看。 沈员外此时安安静静站在一旁,只多瞧了两眼掉在地上的铜钱,而后望向地上跪着的人,和之前义愤填膺的做派截然不同,眼里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讥讽。 沈初轻轻说道:“心在……” 江浸月再去拉地上的沈初,一把扯起他,打断他的话,“初哥儿别说了,我知道凶手是谁。” 话音刚落,苍清眼前忽而一黑,什么也瞧不见了,而后便陷入混沌中。 迷迷糊糊的,她似乎听见了寺中晨钟杳杳。 铛——铛——铛—— 猛然间睁开眼,她竟睡在自己厢房的床上。 心慌地通通直跳,抬眼看着床帐,揉了揉发痛的脑袋,万般庆幸地呼出一口气。 还好还好,原是做了个噩梦啊。 真是荒唐,怎会梦见阿榆被杀害割心,这么吓人的事。 她坐起身,梦里场景历历在目,仍觉惊悚,捂着胸口平复良久。 走出房门。 晨风一吹,犹觉春寒料峭。 冻得她打了个激灵,当即就愣住。 院门口正走来一人,手中捧着桃枝,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她还未上前,姜晩义瞧见她先来了一句,“三娘,别打主意,这是给阿榆的。” 苍清立马迎上去问道:“你昨夜有没有做过一个噩梦?” “没有,小爷很少做梦。” 果然是自己多虑,只是一个噩梦罢了,何况他与姜晚义的对话和梦里并不同,想来只是巧合。 但心里犹觉得慌,今日这桃枝她不要了。 姜晚义却递过来一枝给她,“算了知道你想做什么,小爷心善,拿去气九哥吧。” “我不要。”苍清往后退,身后李玄度的房门开了,姜晚义直接将桃枝塞进她手里,同李玄度打招呼,“九哥早啊。” 苍清手中被迫拿着桃枝回头,也说道:“小师兄起来练剑啊?” “嗯。”李玄度只瞧了一眼她和姜晚义手上的桃枝,别开眼自顾练起剑。 苍清凑上前,小心翼翼问道:“小师兄,你昨夜有没有做梦?” “嗯。” 苍清急问:“梦见什么了?” “不记得了。”李玄度随口敷衍道。 “你仔细想想。” “想不起来。”说是想不起来,剑式却耍错了一招,这明显心里有鬼。 苍清追问:“完全不记得了?那是噩梦还是美梦?” “噩梦。” “什么噩梦?!”苍清凑到他面前,打断他的剑式,吓得李玄度急急收掉剑。 “凑这么近伤到了怎么办?” “你先告诉我,你昨夜做得噩梦是什么?” 李玄度叹气,“我昨夜梦到的是你。” “我?我怎么会是噩梦?是我死了?” “不是!”李玄度急急否认,像在忌讳什么,忽然沉下声,“我只是梦见自己……与你反目成仇。” 苍清不再发问,心里无端起了层寒意。 走到一旁坐在景观石上的姜晚义身边,也坐了下来,问道:“姜郎,今日是五月初二?” 姜晚义点点头,眼神却瞧着白榆的房门发愣,忽然说道:“三娘,不知为何我有些心慌。” “我也是。”苍清站起身,“不行,我得去找阿榆!” 她急忙起身跑回廊下。 正好祝宸宁同陆宸安也出了房门。 “大师兄大师姐!你俩昨夜可有做噩梦?”苍清止住脚步发问。 大师姐:“没有啊。” 大师兄:“一夜无梦。” 苍清又开始怀疑自己,难道真是神经错乱?虽今日到目前为止所发生之事有些类似,但也不尽相同。 可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太过真实。 心下忐忑,还是决定提前敲开白榆的屋门,只要见到她,噩梦不就破了吗? 轻叩门扉,无人应门。 推门而入,里面亦无人。 门槛边有沈初落下的端午香包,破书躺在桌沿,被褥整齐。 只呆愣片刻,苍清转身冲出屋门,往外头跑去。 跟进屋的姜晚义发现她脸色有异样,也顾不上多想,放下桃枝跟着跑出屋,顺道还喊了一声院中的李玄度,“九哥跟上。” 苍清一路跑到前殿,找到梦中那间偏殿,殿门紧闭,却是上了锁的,心念刚动,月魄剑从身后飞来替她斩断了铜锁。 她回头,见另外四人都已在她身后。 屋中并未传出血腥气。 可苍清心中依旧惴惴不安,心跳如擂鼓,推开门会见到什么? 千万千万不要是预知梦。 几番建设,终是鼓足勇气抬手推开了殿门。 第149章 殿中无人。 菩萨、佛陀法相庄严。 铺着绒绢的檀木香案上, 只放着香炉,没有尸体。 也无血腥气,殿中只有琉璃灯燃着的蜡烛, 散发出浓重的灯油味,以及一股浓重的彩漆味。 苍清先是松了口气, 而后连打了几个喷嚏,她嗅觉灵,最受不了这种刺激性气味。 另外四人均一脸不解看她。 她勉强扯出一抹笑, “我昨夜做了个噩梦, 梦里发生了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我害怕事情重演。” 说着话,眼角泛上红痕。 姜晚义警觉地问道:“是不是和阿榆有关?” 苍清点头,“我们分散开去寻她吧?寻到后就赶紧下山,不要待在这了。” 陆宸安说道:“阿榆这么大个人,有点自己的私事也很正常, 小师妹你别慌。” 祝宸宁也安慰她:“只是一个梦而已, 小师妹别太紧张。” “大师姐大师兄,你们去殿中各处盘问僧人。”又点点姜晚义和李玄度, “我们三直接从沈家人那处查起。” “盘问?查起?”祝宸宁有些疑惑。 苍清才意识到自己的用词有问题, 似乎是潜意识里就觉得不是寻人,而是查案。 但也没法解释,只道:“赶紧行动吧,快些找到她。” 五人分开行动,苍清仔细回忆梦中发生的事,江浸月和沈员外这个点应该在月老庙,他们离开后,姜晚义又进了月老庙遇见了尘。 而沈初是在正午时分出现在大食堂的, 这个时间点梦中阿榆已经出事了。 也就是说不想噩梦成真,就必须在正午之前找到她。 “我们先去寻沈初。” 匆忙又往他们所住的厢房赶,还没到厢房,在前殿的荷花池里,遇见沈初同他弟媳,一起在喂池里的锦鲤,身边还跟着几个女使。 苍清快步冲上前质问他,“阿榆呢?见没见过?” 沈初一脸迷茫,“没见过白小娘子。” 沈初的弟媳开口问道:“这位是?” 沈初温声解释,“就是这位小娘子帮婶子找回的月牙佩。” “原来如此,阿梨也在这里谢过小娘子。” 原来沈初的弟媳名唤阿梨,苍清问她,“你一早上都同他在一处?” 阿梨点头回道:“我们同母亲一起在食堂用完斋饭后,来此处消食,我的女使也一直同我们在一处。” 她的解释有些刻意,似乎生怕人误会。 苍清看着阿梨发髻上的玉簪,神思恍惚,在梦里这枚玉簪,后来被姜晚义用铜钱打碎了。 她忽道:“沈郎君,你的端午香包昨夜掉在阿榆屋里了,你知道吗?” 沈初的表情变得不太自然,他身侧的阿梨拿帕子捂住嘴,轻咳一声,问道:“阿榆又是哪位小娘子?初哥儿昨夜里原是去了这小娘子处。” 沈初明显慌张起来,竟忙着同人解释,“不是,我就是去告知她白团的事,我同她什么事都没有。” “你急什么?你同她有没有事关我什么事,我又不会去母亲那告你的状。”阿梨轻笑一声,转开身自顾喂鱼去了。 “我真不是那种人。”沈初手中拿着鱼食也跟了上去。 苍清本就是故意提起的香包之事,瞧着这二人又说道:“梨娘子,少年人心性不定,最是喜新厌旧,今日赠花明日就能绝情赐泪,你作为沈郎君的亲眷,是该好好提点提点。” 阿梨闻言收起鱼食,转身就走,沈初自然也忙跟上脚步。 李玄度轻轻喊了一声,“阿清。” “小师兄别想太多,我不是在影射你。”苍清转身往别处走去。 “三娘,你觉得这两人是有问题?”姜晚义行在苍清身侧,紧跟她的脚步,“我心慌得很,总觉空落落的,你昨夜到底做了什么梦?” 想到他在梦里哀痛欲绝的模样,苍清实是不忍告诉他,只是说道:“先寻人吧。” 在路上恰好遇见,常跟在了尘身边的那个三四岁小沙弥,苍清急顿住脚,喊道:“小和尚,你叫团鱼?” 小沙弥双手合十奶声奶气答道:“施主怎么知道的?” 苍清只觉心间一滞,朝他招手,“你过来,和尚是不能说谎的对吧?” 团鱼小沙弥近前,点头:“阿弥陀佛,师父常言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我问你,昨夜你可看到沈家的那位侄郎君沈初去了哪里?” “看是看到了,但师父说出家人不当讲是非。”团鱼一双圆溜溜的眼四处转着,嘴角还带着些白色糯米粉。 “小师父,我这里有小点心你要不要?”李玄度拿出个用百索彩线、彩珠、经文结成的小符袋,蹲到团鱼面前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小符袋本是寺庙里分发的端午节物,上头还系着蜜糖果和小粽子,他本来是要拿来讨苍清欢心的,但眼下如果能派上用场也是一样。 团鱼的眼睛立时被小符袋锁住,“可是可是……” “小和尚,你是不是偷吃白团了?”苍清伸指在他嘴角边擦过,摆在他眼前,“你师父了尘和尚知道吗?” “阿弥陀佛。”团鱼立刻一板一眼正经回道:“施主想知道什么,小僧知无不言。” “把你昨夜所有见过看过的都告诉我。” “阿弥陀佛,我昨夜见到沈郎君去找白小娘子,说白团已经送到后厨让她自己去取。” “而后我又见沈郎君进了他弟媳的屋子,听见他弟媳在怨他什么“我送得东西就这么不要紧,说丢就丢了”之类的话。” “再然后我想去后厨偷吃白团,路上经过前殿,瞧见白小娘子同我师父在殿中参禅,她手中正拿着白团,我很是眼馋,没有多逗留赶紧去了后厨。” 姜晚义说道:“你这小和尚年纪不大,话说得倒是流利清晰。” 苍清心里却是一片荒凉,这团鱼小和尚说的,同梦里后来调查出的,无论是时间顺序,还是事件都基本一致。 “然后呢?”她问。 “当时后厨已经没有人了,我偷拿了几个白团,从后厨回来的路上又见到江娘子,哦对,我是先见到的……” 他话还没说完,路上经过的香客,慌慌张张地往一处方向走,嘴里说着什么死人了的话。 看着那些脚步匆匆往前殿走的香客,苍清的脑中瞬间空白,她无意识地抬头看日,眼下离正午明明还有很久。 惶恐和无力感袭席卷她的全身,心脏停跳了一拍,而后又更加快速地跳起来,像是为了补上停下的那一记。 她转身朝着前殿跑去,就在早间她亲手推开的那间偏殿中,和梦中一模一样的景象摆在她的眼前。 犹如晴天霹雳,打在她的心上,让她浑身发颤,冷汗岑岑。 噩梦成真了。 似乎无论怎么做,都逃不开命运的玩弄,即使小事有所改变,甚至面目全非,该结的果依旧会结出来。 接下来的事同梦中再无甚不同。 还是在了尘昨夜诵经的佛殿里。 一尊菩萨。 四把檀木椅。 三位凛若秋霜的贵人。 区别在于苍清知道了沈初揽罪责的原因,他昨夜要紧的私事,正是去了他弟媳阿梨的屋里。 而这种觊觎阿弟之妻,罔顾人伦毫无道德的行为,自是没法当众说破,他是在保护阿梨,所以梦中的阿梨虽吓得惊慌失措,依旧万分笃定沈初不是凶手。 那端午小香包,想必就是阿梨亲手缝制赠予他的。 苍清早间正是故意点破香包引人误会。 无论是昨夜还是今日早间,有阿梨绊住他,那他大概率在忙着哄人,没时间杀人。 凶手应当是在江浸月、沈员外、了尘和尚,以及众僧人当中。 但出于谨慎,她还是先问了阿梨身边的女使、婆子,“你们侄郎君今早,可一直在听他弟媳教诲?” 阿梨身边的小女使先答是,而后有两个婆子也说梨娘子回了厢房后,侄郎君一直在门口道歉。 说什么“弟妹别气坏身子,婶子知道了心疼,他就得挨骂,求弟妹可怜”以及“辜负弟妹好意,理应挨骂,求看在婶子面上宽恕一回”,之类的话。 不知为何婆子们似乎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大概是没说什么引人遐想的话,或因常提到当家主母江娘子,侄郎君又未进屋里去,婆子就都以为是侄郎君真做错了什么事,怕挨罚在求人别告状。 又说:“但确实一直在门口逗留着,直到外头出事,侄郎君才离去。” 苍清思量,想来这二人奸事,阿梨身边的女使是知道的,甚至有帮隐瞒的嫌疑,梦里这小女使吓得抖如筛糠,却从始至终未站出来说出此事,看来与梨娘子主仆情深。 这婆子指不定也知道些,大宅门里的事向来都是心照不宣。 而沈员外、了尘和尚,以及其他僧众仆役所言所行,与梦里并无不同。 倒是今日的江浸月和梦里完全不同,她只是愣着神站在那里,至今未发一言。 梦里最后江浸月说过她知道凶手是谁,又想到她对沈初的袒护。 于是苍清赶在沈初认罪前,毫不留情面地问道:“江娘子,见你对沈初格外上心,你同你侄子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才没有!”江浸月脸上带着薄怒,“不过是长辈对晚辈的爱护。” 沈初也忙道:“绝无此事!” 沈员外眼里的讥诮,没有逃过苍清的眼睛,这一家人的关系,还真是另人捉摸不透。 团鱼小和尚忽而出声说道:“我昨夜还瞧见沈员外拿着一柄银鞭。”这就是之前在路上他没说完的话。 姜晚义显然因为此话心绪又有波动。 他眼神冰冷,目光扫到团鱼身上,看得出已经是对这年龄不大的小孩,强行压下心中怒意,尽量平和地开口:“小和尚,银鞭是什么模样?” 但团鱼依旧是被“阎罗”吓到了,往了尘身后靠了靠,哭唧唧地答他:“就是、就是那位死去的白小娘子身上那柄。” 这话一出口,满殿哗然。 苍清也问:“小和尚,你确定吗?” “确定,就在前殿许愿池边见到的。”团鱼瘪着嘴,红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猛点头。 沈员外立时说道:“不可能!当时荷花池边哪有人,你这小和尚不要信口开河!” 了尘叹口气将团鱼往身后护了护。 也就瞬间的功夫,上首位三把檀木椅空出了一把。 众人都还未瞧清那青衫少年是何时下来的,他就已经反手将刀横在沈员外脖颈处,阴恻恻说道:“当时荷花池边哪有人?” 身位变化带出的疾风,让众人身上顿生凉意。 一直从容自若的沈员外,终是显出一丝慌张,“我是去过荷花池,只不过是夜不能寐出来散散心。” 他很快又冷静下来,怒道:“你们竟信一个三四岁稚童的话?他一个小孩怎可能大半夜在荷花池!” “我信。”依旧坐在首位的苍清冷冷应声,又问道:“而沈员外你,有人能替你证明吗?” “我能替他证明。”江浸月身子虽在抖,可仍神情坚定地走到沈员外旁边,抬手握住了刀锋。 掌心处滴下鲜血,落在佛前,她皱着眉,说:“我能。” “月娘,你……”沈员外眼里涌出些别样的情绪,似激动似不解,还带着犹疑。 苍清实是瞧不出个所以,刚想问怎么证明,眼前景象被黑暗吞噬,意识跟着模糊。 身体很沉,似乎做了个很长的梦。 耳边传来。 铛——铛——铛—— 山寺苍杳的钟声,如约撞开了晨间薄雾。 苍清睁开眼,她竟又在自己的床上,梦中梦? 她走出房门,依旧是料峭春风,吹得她打了个激灵。 可姜晚义却并不是从院门外,带着桃枝走进来的,他就坐在景观石上,手中无花。 似乎已经坐了许久,也发愣许久。 看见她,第一句话就是:“三娘,我梦见阿榆她……” 苍清快步从廊下走到他身边,“今日还是五月初二吗?” 姜晚义点头,“是五月初二。”他神色略显迷茫,“怎么了吗?” “我觉得可能不是梦。”苍清迟疑着说出这句话。 “不是梦是什么意思?” “你跟我来。” 苍清率先走回廊下,推开了白榆的房间,屋中无人,香包在地上,破书还在桌沿边,没有任何变化。 “你的梦中是哪一次?”她问。 “哪一次?”姜晚义有些不解,“我只是心慌的厉害,努力回想间,隐约记得做了个梦,梦中阿榆被人取走了心。” “所以你今日神思不宁,便无心再去折桃枝了是吗?”苍清走出白榆的屋子,又往李玄度的屋门前走去。 “嗯,你怎么知道我本来要去折桃枝?”姜晚义跟在她后头应声,“你说得哪一次又是什么意思?” 苍清没有回答他,站在李玄度房门前抬手叩门,“小师兄,快出来。” 门很快被打开,显然李玄度本来也要出门练剑了。 “小师兄,你昨夜做梦了吗?” “嗯。” “梦到的是我还是阿榆?” 李玄度面上也是不解之色,犹疑着回道:“是你。” “好。”苍清又转身去敲祝宸宁和陆宸安的屋子,问了同样的问题。 这两位依旧是一夜无梦。 苍清这时才解答姜晚义,她显得异常冷静,“我已经清清楚楚经历了两次你隐约记得,而他们三个一点都不记得的事。” 这一回,她明明白白将这两次的事,告知给了另外四人。 “虽不知到底何故,但我认为如果不能在阿榆遇险前寻到她,或是找出凶手,她还会再死一次,而我不确定还有没有下一次重来的机会。” 另外四人听完面上都不太好看,尤其是姜晚义。 苍清比他们沉着得多,将四人带到那间出事的偏殿,“大师兄你和小师兄今日就守在这里,无论发生何事,都不能离开这附近,顺便留意殿中和周边。” “我和姜郎还有大师姐去找人。”她抬步往月老庙而去,“走,去堵人。” 在月老庙拦下江浸月和沈员外。 苍清的视线与江浸月一对上,后者立时紧张地拉紧了身边人的手,但苍清只说了一句话,“动手。” 而后夜影刀出鞘,阎罗姜晚义毫不犹豫,割开了沈员外的喉咙。 最先入耳的是江浸月凄厉的喊声,“沈郎!!!” 鲜血溅在众人身上,姜晚义冷淡地说道:“还好没穿她送得那件星郎色衣衫。” 话出口,他自己先楞住,星星点点更多的记忆涌上心头,眼里染上猩红之色,面上渐起冰霜。 “我想起来了……” 瞧着他渐起疯魔的神情,苍清冲他点头,印证他的记忆同她一样。 心下思量,姜晚义如今身上穿得还是玄衫,还没到换上青衫的时间线,但他却能无意识地脱口而出,说明这事他们确实是真真切切经历过。 并且印象深刻到,让原本应当被抹去记忆之人,因痛不欲生、极度哀恸而想起。 虽不知到底什么原因,但绝不是做梦这么简单。 一旁的江浸月蹲伏在沈员外的尸身前,满脸不可置信,“你们、你们……怎可随意杀人!” 她面上惊恐悲痛之色,绝不似作假。 苍清冷声回道:“他的嫌疑最大,杀了他,我的阿榆就少了个威胁。” 陆宸安没有之前的印象,不忍地别过脸,“小师妹,其实把他们绑起来也是一样的。” 苍清还未回话,耳边响起晨钟声。 铛——铛——铛—— 她睁开眼,果然又在床上。 没有多做迟疑,稍作洗漱,就冲出屋子,门一开,廊下站着姜晚义,似乎等了有一会。 他的脸色很沉,“醒了?阿榆房间我已经瞧过,还是一样。” 这回不仅是隐约记得,而是完全想起。 “又重来了啊。”苍清开始敲房门,毫无意外,她的三个师兄师姐,依旧不记得前三次的事。 这次多敲了一个沈初的房门,他果然不在屋里。 给另外三个讲完前三次的经历,祝宸宁沉眉问道:“小师妹,你怎么就确定那团鱼小和尚一定说得是真,他还那么小,确实不太可能大半夜出现在许愿池。” “除非他不是人?”李玄度犹豫着问道。 毕竟了尘和尚是妖,他的徒儿不是人也很正常。 “对,他不是人。”苍清点头,“他是小王八蛋,就是往荷花池里叼铜钱的那只大鳖。” “阿榆屋里爬进去的那只大鳖?”姜晚义同样诧异,但似乎没有比这更合理的解释。 苍清点头,“他瞧着才三四岁,可能三四岁都还不到,那么个奶娃娃说话有条不紊,偏做事和长相仍未退孩子气,师兄师姐不觉得和幼时的我很像吗?” 陆宸安:“可小师妹幼时从未化过人形。” 李玄度:“其实化过,我见过多次。” 苍清点头。 说是幼时,不过是身受重伤被人打回原形,加之没有记忆,所以才重新长了一遍。 但目前这不重要,她继续说道:“结合团鱼小和尚同沈初的话,两相比较,就能发现他两的时间线是完全吻合的。” 化成原形大鳖模样的团鱼,被阿榆和沈初关于白团的对话吸引,爬进了阿榆的屋子,又被沈初抓回荷花池放生。 小和尚气恼万分,就跟上了沈初的脚步,正好见到他进了阿梨的屋子,终归是出家人,非礼勿视的道理还是懂一些,回头打算去食堂后厨,途中必然要路过前殿。 他在沈初这一耽搁,也就正好瞧见取完白团回来的阿榆,和了尘在某间偏殿中参禅,小和尚不仅是心里念着白团,更重要的是怕被师父抓现行,所以慌忙就跑了。 在后厨又吃又拿的小和尚,心满意足离开后厨,重新跑回前殿,才能正好见到沈员外站在荷花池边。 “初一的夜色深沉,即使路灯与殿中都灯火通明,但谁会注意脚边一只大鳖呢?许愿池里可满池乌龟王八。” 李玄度问道:“所以你猜测凶手就是沈员外?可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陆宸安也问:“那如何就不能是了尘故意让自己的徒儿这么说的?他不一直常年把心空来空去挂在嘴上吗?” 苍清:“我原先最怀疑的也是他和沈初。” 沈初是因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说不清引人怀疑,而了尘因为是妖,总让人会把目光放在他身上。 但仔细想想,城中还有其他杀人割心的案子,从县尉口中得知,第一起这心取的并不顺利。 “如果是了尘和尚,你们认为妖杀人会那么麻烦?” 祝宸宁发问:“那江娘子呢?” 苍清:“我对她亦有所怀疑。” 姜晚义:“所以上一回,你让我直接杀了沈员外,就是试探?” “对,我搞不清时光回溯的真正原因,触发机制又是什么,但前三回,每一次江娘子都在其中。” 凶手定是这对夫妻中的一人,当时苍清也是想着杀了他们,阿榆就多一分生存的希望。 姜晚义:“那这回,还去月老庙堵人吗?” 苍清:“不,杀了他时间似乎会重启,这已经第四回 了不知还能有几回,大师兄你先起卦测算一下吉凶和方位,而后同大师姐去那间偏殿守着,我们三去寻人,就是把寺院翻过来也得将阿榆找出来。” 祝宸宁取下腰间铜龟,掐算后说道:“玉衡指辰宫,所处方位为东南,亮星蒙尘,所困之地狭而窄,昏暗且无光。” 他叹口气,“玉衡即廉贞星乃杀星、囚星,吉凶参半啊,得快些。” 几人再度分开行动。 苍清、李玄度和姜晚义三人将寺庙寻遍了,可依旧未找到人,眼看着正午临近,苍清和姜晚义明显越来越焦躁。 屋门若是这二人踹开的,门必然连轴断开,或是门板直接碎裂。 李玄度虽对前三次毫无印象,但光是听他们讲出来,就够胆战心惊,不难想象,经历了两回好友死在眼前的苍清和姜晚义,会有多绝望。 但奇怪的是这一回,没有传来有人死去的消息。 一整日过去,天已近昏黄。 夕阳光照在殿宇的红砖瓦墙、飞檐翘角上,整个前殿都被罩在金光中。 前殿中某间偏殿殿门大开着,光溜进去洒在菩萨像上,给他的彩衣度上金漆,庄严神圣。 案台上燃着香烛,袅袅烟丝融进光中如梦似幻。 这里正是前几回白榆出事的那个偏殿。 苍清站在廊下殿门口,一脸颓丧。 整整一日,别说东南方,他们几乎寻遍整个寺庙,白榆却像是人间蒸发般。 那沈家夫妻今日倒是如常。 可好歹这次没有传来坏消息,没有消息也算是个好消息。 于是本来在外寻人的三人回到殿中。 苍清重新分配了任务,由她和姜晚义在殿中守着。 她是因为心绪不宁,想静下来好好捋一捋思路,姜晚义则是因为情绪极不稳定,已经不适合在外寻人,被她强行留下的。 寺庙里全是烛火味,檀香又性烈,轻而易举就能盖过其它香味,极度干扰她的嗅觉。 殿内传来铜炉砸到地上的“哐当”声,苍清回过头,见檀木香案供桌,被夜影刀拦腰劈断,供台上的铜制小香炉掉到地上,扬起一地香灰。 又见刀锋扫过琉璃灯,排排烛火熄灭,只余白烟打着转飘去空中,一时间殿中全是香烛味。 姜晚义走出殿,站到她身边,“这些味道闻得我头疼。” 他揉着眉心,“阿榆身上也带着些檀香,我却从不觉得恼人。” 宫中独有的香料配方自然和别处不同,具体配方如何不得而知,但檀木绝对是其中一味。 苍清不知如何作答,却听他又低声说:“三娘,我真的很害怕再看到一次那样的场景,连想都不敢想。” 所以他将供桌劈了啊。 恐怕是一见到这香案供桌,就会控制不住想起,心上人曾毫无生气地躺在上面,被人挖去了心。 她轻声回他:“我也是。” 夕阳余辉渐褪,天光越来越暗,熄了烛火的殿宇渐渐隐进黑夜中。 只剩院中的石灯还燃着蜡烛,成为黑夜中唯一的光亮。 又过去许久,李玄度从外头走进院中,两三步就到了廊下,“团鱼小和尚我验了,是小王八没错。” 祝宸宁也回来了,“从僧人处得知,这处偏殿之所以今早锁着,是因为殿中菩萨的彩衣是新绘的,已经关了几日殿门,除去每日点灯的僧人无人会来,原定今日午间重开殿门,只是被我们一早就打开,香客也就提前重新进来燃香跪拜。” 苍清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等寺中万籁俱寂,灯烛渐熄,陆宸安才回来。 “小师妹,按照你的吩咐,我找机会接近沈家人,又暗地观察许久,今日沈家夫妻同侄子和儿媳一直在一处,那梨小娘子已有两个月身孕,沈员外似乎并不知情,但江娘子每日亲自给儿媳送安胎药,明显是知道的,可她亲儿子已经外出游学三月之久。” “有趣。”苍清负手而立,黑暗中瞧不见她是何表情,“这一家人可真叫人猜不透。” 廊下刮来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吹得檐下风铃叮咚作响,夜间的山寺较之白日温度低了许多。 陆宸安摸着胳膊问道:“怎么不进殿里去?里头的烛火怎么熄了?” “进去说吧。”苍清抬手往殿里射去一道火星,一盏琉璃灯亮起来,可她也就只点亮了这么一盏。 微弱烛光照在菩萨像上,形成个巨大的阴影洒在墙上,菩萨的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垂下得眼眸瞧着一半喜一半悲。 跨进殿内,里头的香烛气已被晚风吹散,只余腌入味的檀香味。 苍清随意找了一块蒲团坐下,抱着膝盖陷在自己的思绪中,肯定是漏了哪处细节没想到。 沈家四人一直在同处,便没有传来坏消息,也算是证明凶手就在其中,而这回没去找这家人麻烦,时间也就未重启。 只不知阿榆到底被藏在何处? 凶手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何不当夜行动,还要等到白日?又是如何在光天化日,将人运来此处再杀人割心,却不叫人发现? 脑中念头纷飞,犹如杂乱无章,四处飞的扑棱蛾子。 无意间抬起头,瞧见坐在门槛上的姜晚义,他大概是不想进殿,于是跨坐在门槛上,背靠着门轴,正看着菩萨像发愣。 其实所有人都在发愣出神,殿中安静无声,只有挂在檐下的风铃叮咚声。 若仔细听,略过屋檐的风铃声去听,菩萨像的后头似乎总有极轻的咚咚声传来。 便有一只“飞蛾”撞进苍清思路中,她突地从蒲团上站起身,喊道:“阿榆也许就被藏在这殿中!” 她怎么忘了这处偏殿,就在正殿的东南方位。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凶手要如何在大白日里不被人发现,将人送来此处。 而正是这一回,殿中一直留着他们的人,香客也不断涌入,凶手没有机会再接近,自然也就没有坏消息传出,如果猜想不错阿榆定然还活着。 另外几人朝她看来,“在哪?” “殿中能藏人的地方,除了供桌底下,就只有这处。”苍清指向高大的菩萨像。 供桌已经被劈断,就只剩下这菩萨像。 祝宸宁半信半疑,“可这菩萨像,应当是实心的吧?” “是不是实心劈开看看就知。”姜晚义站起身,手中拿了一日的夜影刀再次出鞘,但只反手背在身后。 他在等苍清发话。 陆宸安问道:“会不会菩萨像后头有什么密道?” 李玄度上前检查菩萨像,“神像是实心的。”手摸上后头的墙面,“墙也是实心的,后头不像有暗道。” “没有暗道?”苍清没有走近菩萨像,她不喜欢上面的新漆味,实在太刺鼻会打喷嚏,还闻着头疼,影响她的判断,坐回蒲团低眉沉思,她猜错了? 可殿中已无其他可以藏人的地方。 “确实是实心的。”姜晚义轻轻敲了两下菩萨像,“好浓的漆味,都盖过了檀香。” 走得近了,彩漆味就冲入鼻尖,他忽然愣住,轻声喃喃:“我隐约闻到了她身上独有的香气。” 檀香中带着些似有似无的甘醇桃花香。 就和那夜她靠近他时,撞进鼻腔里的香气一样,即使眼下很轻很淡,周围又夹杂着其他气味,但心上人的气息早已记在心间,渗入骨髓。 就好像她也能仅凭气味,就将他从阴影里揪出来。 “三娘猜得没错!阿榆一定在这里!” 菩萨像后传来极轻极轻的咚咚声,比之间的更为急促。 “这声音好像不是在神像后头,而是在……底下。” 姜晚义手起刀落,实心的菩萨像四分五裂。 只剩底下狭窄的莲花座。 蜷在花芯中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小郡主,她半阖着双眼,满脸疲倦。 在这个只能勉强容身的地方,分明动不了也开不了口,指尖却夹着一枚铜钱,一下下无力地敲着石座。 也是这时,子时的钟声传来,一更更,一声声混在铜钱的敲击声中。 眼前忽而一团黑,连殿中仅有的琉璃灯也再无光芒。 都来不及将人从莲花座里抱出来。 第150章 时间回溯的第五回 。 苍清睁开眼, 却不是被寺庙的晨钟喊醒,门外传来一阵急急的叩门声,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这一回她连头发都未梳, 就冲出屋去。 正好撞见廊下的姜晚义,他已将院中其余人的门都敲完一遍。 院中漆黑如墨, 抬头望去,天际繁星未散,卯时都未到, 原来他去折桃枝那回, 竟起得如此早。 其余的房间里陆续亮起烛火,照亮了院廊。 李玄度是第二个开门的人,只因姜晚义喊他的名字最多,廊下似乎还有“九哥、九哥、九哥”的回声。 看见黑着的天,和披着头发站在廊下的苍清,李玄度眼里更是露出迷茫之色, “不必特意把我喊醒, 来看你们夜间幽会吧?” 果然又是没有任何印象。 其次被喊得最多的是陆宸安。 大师姐迷蒙着眼,开了门, “大半夜何事?若是没有正当理由, 一人给你们一碗大补汤。” 这个也依旧不记事。 苍清纠正,“是大清早,天未亮。” 姜晚义二话不说,拉起陆宸安就往外跑,“来不及解释了,陆师姐你跟我走。” 苍清也拉过犹在发愣的李玄度,和第三个出屋睡眼惺忪的祝宸宁,“跟上。” 好在出门在外大家都是和衣而卧, 除了发髻微乱或是披头散发外,衣饰还算完整妥当。 一口气跑到前殿,找到那间正殿旁的偏殿,砍开锁链冲进殿内。 一排琉璃灯照得殿中景象极其明亮。 即使还未对外开放,依旧有僧会每日早晚来点蜡烛。 姜晚义抽刀劈碎菩萨像,碎石砸地的声音,在宁静的晨间显得尤为响亮清晰。 碎石灰扬了一身,他丝毫不在意,眼睛只盯着底下的莲花座,和上回不同,这回的白榆仍闭着眼未醒。 他忙将人半扶起来,回头喊道:“陆师姐!” 本来还在诧异愣神的陆宸安快步上前,做过一番检查后说道:“只是药性未过,还在昏迷而已”。 点过几处穴位,她纳闷:“阿榆为何会在这里?” 眼见白榆有了苏醒的迹象,姜晚义整个人都松了劲。 苍清替他回道:“说来话长,一会同你们解释,让他先缓缓吧。” 等白榆睁开眼,姜晚义回回都阴着的脸,更是重新带上笑意,缓缓将她从莲花座里抱出来,蹲下身单膝跪着,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 犹在迷离的白榆,顺手就揽住他的脖颈,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嘟囔着,“唔,我在哪?头疼……” 这一次姜晚义没有退缩,还收紧了环着她的手。 倒是白榆渐渐清醒,骂道:“放肆!你怎么敢脏兮兮一身灰来抱本郡主?” 郡主满脸嫌弃地伸手推人,要从姜晚义怀里站起来。 可保持着同个姿势,在逼仄的空间中躺了一晚上,属实站不起来,“等等,我的腿有点麻……” 而后她被抱得更紧了。 “你抱那么紧要勒死本郡主吗?不知道有违君臣纲常?”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再推人,又问:“你哭了?谁欺负你了?本郡主替你去揍人。” 姜晚义只是哽声说道:“我不知你手中拿着我的铜钱,我若是知道,我早该寻到你的。” 白榆面露尴尬,“你知道了?那我还你吧。” 对时间回溯一样无知无觉的小郡主,在心中腹诽:这铜钱真那么神奇?隔老远也能感知到?那她岂不是白忙活。 隔老远当然感知不到,要在一定距离内,有意识地去控制才有感知。 但姜晚义并不知她心中所想,也不会告诉她是上一回时瞧见的,只回道:“不用还,你想要多少我给你多少。” “啊?”白榆满脸茫然,“本郡主……倒还没穷到,需要拿你铜板来接济的地步。” 怎么都不问问她偷拿铜钱有何目的? 除了苍清,在场定然无人能理解,平日里如此克制的人,今日为何这般反常,抱着小郡主不放。 失而复得的心情,恐怕只有她和姜晚义能体会。 这泪水并非受了欺辱,而是喜极而涕啊。 她也呼了口气,松下紧绷的神经,最棘手的难题解决,其他的事就没那么急迫了。 眼眶泛红,脸上却带着不曾察觉的笑意,有风吹进殿中,扬起她的发丝,拂在脸上痒痒的。 这才记起一路来得匆忙,连头发都还未扎,回转身,极其自然地探手往身侧李玄度怀里掏东西。 手被摁住,“找什么?” 苍清抬头看他,“送你的九星簪呢?给我。” “你要拿回去?”李玄度从莲花座的方向转开目光,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苍清点头,“你应该带着吧?” “没带。” “怎么可能?”苍清不相信,自己上手取,“我都摸到了,这不是在吗?” 不顾李玄度的反抗,抢走九星簪,三两下将垂在身后的长发盘成道髻。 见她的动作,李玄度松口气,说道:“明日记得还我。” 苍清瞧见他的表情,故意逗他,“不还,我收回了。” “小师妹,我今日没惹你吧?”李玄度又紧张起来,“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的道理?” 苍清笑说:“小师兄难道不知道这是……定情信物吗?你又非我良人。” 李玄度当然知道这木簪的意义,所以才不想让她收回去,眼见着又要到五月初九,想来这回不会再有生辰礼。 于是极力争取,“小师妹,这只是去岁的生辰礼,算不得定情信物。” “怎么不是定情信物?!” 好啊,竟然不当她送得九星簪是定情信物,苍清面露愠色,“我说是就是,你如今拿着不合适,我以后的良人见着定然要醋的,除非你……” 话说到这,苍清的脑中因“定情信物”“良人”“要醋的”几个词,又抓到几只乱飞的思绪“飞蛾”。 来不及再继续同他玩笑,话也未说完,就愣在当场,脸上表情严肃起来,眸光流转,神色几番变动。 竟无意间想通了整个事件的关节点。 径直走到姜晚义身边,说道:“姜郎收一收,该干活了,这次我们不能再让时间循环。” 姜晚义这才松开白榆,扶着她一起站起身,说道:“三娘可有法子了?” “不确定,但可以试试,至少眼下已知伤了沈家人,或等子时一到,时间就会重置。” 又问白榆:“阿榆,到底谁绑得你又将你藏在此处?沈员外还是江浸月?” “当然是姓沈的那老匹夫!”白榆说起这事就气不打一处来,“他竟敢对本郡主来阴的,亏我还屈尊降贵谢他给我白团。” 当夜其他事基本都与沈初、了尘说得吻合。 除了白榆取完白团后,先遇见了位陌生少年郎,对她表达爱慕之意,问她愿不愿意花前月下。 这少年郎玉树临风,面相竟还有些眼熟,似在何处见过。 白榆赏了他一记星临鞭,以及一句“什么身份?本娘子也是你能肖想的?”,少年也没纠缠便退了。 而后路过偏殿,白榆又同了尘禅师说了会话,之后走出那处偏殿,往厢房走,这处的偏殿是必经之路,就在殿院外,沈员外将她喊住。 回身见是沈初的叔父,他似乎追得很急,有些气喘:“还好小娘子不曾走远,可算叫沈某追上了。” 白榆便问道:“还有事?” “我刚刚清点了白团的数量,这是多出的。”沈员外缓步朝白榆靠近,又递出一木盒,“初哥儿同我提过多次你同他相熟,你们又替我夫人寻回月牙佩,沈某自然不能怠慢小友。” 说着还打开手中木盒给白榆看。 既是人长辈,又在后厨递过白团聊过几句,再者说得头头是道有礼有节,白榆对他自然没有防备。 何况她是郡主,潜意识里就不会觉得,有人将东西捧到自己眼前,有什么不合理之处,更稀奇的东西她都曾不屑一顾。 又见他手中的白团是四朵桃花形状,和她手里寿桃形状的不同,心下欢喜,随手拿起一个。 指尖上的糯米粉正是这般沾上的。 之后的事她再没印象,睁眼已是在姜晚义怀里。 只听姜晚义幽幽说道:“老子要将他碎尸万段。” “小姜怎么这么凶?”白榆转头瞧他,有些不解,“你今日很是反常。” 姜晚义立时收起脸上的阴沉,扬起个和煦的笑,“我随口说说,阿榆不必当真。” 苍清挑重点将这几回发生的事,同另外几个不记事的人说了一遍。 众人听完,脸色都是又惊又怕。 白榆捂住心口,“忽然觉得心慌,想想都有点疼。” 姜晚义听见这话,面上再未有所表现,只眸色沉沉。 既是时光回溯而非梦,那被挖心的两回,白榆就是真真切切经历过的。 苍清说道:“我对整件事以及他行凶的目的有些许猜测。” 她看向白榆和姜晚义,“你俩记得我们在茶馆听得书吗?” 姜晚义回道:“记得,是少年情深到追妻无望。” 白榆接口:“是罔顾人伦还忘恩负义。” 苍清冷着脸补充:“是因妒生恨竟杀人割心。” 一直认真听着的祝宸宁,忍不住看了眼李玄度,说道:“我以为这是你们编的。” 因为真的很像是术青寨之行总结语。 第一条“追妻无望”自然是说得小师弟;第二条“罔顾人伦、忘恩负义”指服用绝情丹后的苍清;第三条既是月华神君又指小师弟,割自己的心怎么不算割? 他还当是用来点小师弟的。 陆宸安同他想法一致,也道:“竟真听过。” 苍清:“还有那句‘当日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大师兄曾说这是暗喻怀才不遇是吧?” 她继续说道:“我猜所有的原因都来自一个‘醋’字,准确些应该说是‘妒’字。” 她望了望殿外的天色,东方将白。 “但想要确定,还得先去找了尘和他那小徒儿聊一聊。” 白榆忽而说道:“我的星临鞭呢?那老匹夫偷了我鞭子?!”她有些懊恼,“若不是白灵闭关灵识全封,我也不必在这地蜷一宿。” 苍清回她:“第一回 时,了尘说他是早课结束后在院中拾得,按如今这个时辰看,应当还在那偏殿院中的某处躺着,今日我们六人不可分开行动,一起去吧。”《 》 150-160 第151章 此时晨钟响起。 铛——铛——铛—— 第五回 的战役也正式开始。 六人来到了尘和尚诵经的偏殿, 众僧人已陆陆续续过来做早课。 祝宸宁问道:“小师妹,僧人众多,真要直接进去吗?” “大师兄将他去请出来吧。”苍清低头在院中四处寻找, 不多会便在院中某处角落拾到星临鞭。 这会子天未大亮,若是等僧人早课结束出来, 银鞭被日头一照,定然亮闪闪的引人瞩目。 她拾起星临鞭,鞭身和青石板相触的地方, 还留着水痕, 再仔细看鞭子,上头还残留着水藻。 白榆拿过鞭子,脸上涌出怒意,“这老匹夫竟敢将我的鞭子扔湖里。” 姜晚义从院中的水缸里舀来清水,替她冲洗星临鞭,“阿榆别生气, 到时我将那老匹夫绑了, 你拿鞭子抽他就是。” 陆宸安在旁问道:“既然扔进湖里了,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阿弥陀佛, 殿下与几位施主寻贫僧何事?” 祝宸宁正好将了尘请出来, 身后还跟着小团鱼。 苍清当即说道:“鞭子为何会出现在这,那就要问问团鱼小和尚了。” 又道:“了尘和尚,借一步说话吧。” 了尘带着他们来到一处禅房,屋中八人或站或坐各寻了地。 苍清在了尘对面找了张蒲团,盘腿坐于其上,直言:“出家人不打诳语,禅师少年时可入过红尘?” 了尘手中捻珠的动作顿住,不曾开口回话。 “禅师莫非还未曾放下?不然为何缄口不敢言?” 苍清勾起唇角, 出言激他,“同我家殿下说了这么多空不空的,原来自己仍心有所执?未放红尘?你这经当真白念了。” 静默良久,了尘手中的佛珠重新转动起来,“贫僧还是俗家时却有过妻儿,但早已放下红尘。” 见他肯开口,苍清很是满意,“既然放下了就没什么不能说得对吧?再说我亲友差点死在你的寺中,你当负责。” 不等人发问,苍清伸指点向了尘额间,丝丝白光透过她的指尖传入后者的脑中,收回手问道:“可看明白了?” 了尘双手合十,“当真是罪过。” 苍清冷笑,“禅师不介意我们毁了你的菩萨像吧?” “神像亦是相,救一人毁一像,菩萨慈悲,自不会怪罪。” “很好,那希望你能配合。”苍清指指团鱼,问了尘:“所以你也是鳖妖?” 了尘点头。 靠着案几抱剑而站的李玄度,脸上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的神色。 “还真是王八念经,这都能被小师妹随口说中。” 苍清侧过头瞧他,“所以小师兄得听我的,不能听这和尚的。” 二人视线相接,李玄度满眼宠溺,“好,我听你的。” 了尘看在眼里深叹口气,可刚开口一句“殿下”就被李玄度打断。 “禅师没听见本王师妹说得话吗?别再同本王讲你那些佛理,好好答她的问题就是。” 苍清也回过头,心下思量,团鱼说是了尘的徒儿,其实是亲子,但因团鱼也在,所以她未言明,只继续问:“你从前的红尘是江娘子?” 了尘再次点头。 其余众人皆惊诧,李玄度走到苍清身边,也盘腿坐下,亲自问道:“江娘子也是妖?瞧着不像。” “可只有这个解释了。”苍清也等着回答。 不曾想了尘竟摇摇头,“她是凡人。” “我猜错了?这小和……不是你二人之子?”苍清微微皱眉,“你这和尚红尘不少。” “她虽非妖,但施主未猜错。” “可、可妖和人……”苍清将目光投向陆宸安,希望她能给自己一个解释。 站在一旁的陆宸安冲她摇头,倒是祝宸宁说道:“我后头又查过,只是说很难,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大约是千万分之一的机率,反正在此之前我是从未听闻过。” 这种时候没有人去深究他为何无端查这种事,大师兄自也不会说是因小师弟那个荒唐梦。 白榆也坐到苍清边上,满脸兴奋,“我知道了,江娘子定是拜了寺庙中的送子观音!” 就在众人都当白榆是在胡言乱语的玩笑时,了尘竟道:“施主所料不错。” “这也行?”一下就将苍清整不会了,嘀咕道:“既这么灵,那我丢的钱袋何时还我?” 李玄度轻笑着说道:“既是送子观音,求子才能灵,你求财自然不灵。” “哼,这笔钱算小师兄头上,明日记得还我。” 李玄度:??? 他现在哪有钱啊?!私房钱也不放过吗? 了尘却是将头转向团鱼,后者立马哭唧唧,“师父,我改明儿就将钱袋还给这位女施主,你别罚我抄经。” “还真是你这小和尚在偷香客们的钱。”苍清诧异过后,又露出个无奈的笑,“那星临鞭就是你从湖中捡回的吧?” 团鱼瑟缩在了尘背后,软糯糯地点点头,“我喜欢亮闪闪的东西,看见沈员外施主将鞭子丢进水中,就潜入水中去将它拾来了,本想拿给师父瞧又怕挨训,所以就将它藏在角落里。” 白榆招手喊团鱼过来,“为表谢意本郡主送你个金锭玩。” 团鱼的眼神一下亮起来,在了尘说了句“不可”后,又迅速熄灭。 站在白榆身侧的姜晚义,从她手中取过金锭,直接丢到团鱼怀里,“拿着,我们郡主从不欠人情。” 白榆抬头看他,“小姜,你真是越来越合本郡主心意了。” 又看似不经意地问道:“等回了汴京,本郡主替你在平国公府谋个职,为我办事可好?” 姜晚义在她后侧方坐下,“好,郡主到时可别忘了今日的话。” 白榆:嗯?你不应当拒绝吗? 这还是无拘无束的姜爷?白榆凑到苍清耳边说道:“清清不觉得小姜今日真的很反常吗?” 苍清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话却是对了尘说的:“禅师,你这小徒儿根本不适合入佛门,你强求也是一种执着,执空亦是执。” 李玄度也道:“他其实都明白,不过是道理都懂,做到却难,禅师,本王今日也送你一句偈语‘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了尘之所以一直执着于放下,或许正是因为放不下,过于执着“空”。 白榆那夜也是这么劝他的,她说:禅师,你当修知行合一。 “阿弥陀佛。”了尘双手合十,“我从未打算强留,缘起则应,他的出生也本就是机缘巧合。” 李玄度忽而想到什么,眼睛睁圆,侧过脸瞧苍清,“他、他就是你口中那个,‘婚后丈夫出家抛妻弃子’的丈夫。” 苍清点头,“何止,还有小娘子被迫同心上人分离另嫁他人,书生年年不中最后只能继承家业。” “你这无意间提起的事竟件件成真?”李玄度不禁摇头感叹,“墙角听得多,原来还能派上此等用处。” 苍清笑道:“我们猜再多也无用,不如让禅师自己讲讲。” 盘腿坐了许久,苍清腿有些麻,换了个姿势抱腿而坐。 “我们这么多人这回的命运,还等着菩萨垂怜,禅师应当也不想你的小徒儿长不大,永远困在五月初二?” 了尘点头,轻唤:“团鱼,你先出去。” 等小和尚出了禅房,房门关上的那刻,了尘捻珠的动作顿住,改为轻抚。 埋藏在心间即将淡忘的旧事,一时全涌上心头,原来已经过去二十年之久。 他还是青年人的模样,她已经是年近四十的中年人。 而二十年前。 彼时还长着一头青丝,初入人世间,看什么都稀奇的鳖妖椿龄,与弹得一手好琵琶,名动一时的歌伶江浸月,不期而遇。 她在台上弹琵琶,他在台下听她弹琵琶。 视线相接,曲误弦断。 少女怦然心动。 少男芳心暗许。 江浸月赖上他,定要叫他赔那根弦。 他偏不赔,好叫她多缠几日。 直到她那位沈姓竹马,将他堵在门口,警告他,“椿龄,月娘是我父母之命未过门的妻子,你离她远一些。” 他当时怎么回的来着? 他说:“沈自在,你自己没本事叫她喜欢你,要靠父母之命来绑着她?” 沈自在年轻气盛,一样很冲:“你同她才相识多久?我与她曾日日相伴,好到能睡一张榻,你说她不喜欢我?” 椿龄回怼:“儿时的事也好意思拿出来叫人笑话,你可亲自去问问阿月,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从此日日换着由头接近她,同沈自在抢替她拿琵琶的机会。 台上少女琵琶声声错杂弹。 台下两个少年郎争锋相对。 终归竹马敌不过天降。 青涩的少年互赠信物以慰相思。 “椿龄,这是我自出生后便戴着的辟邪木串,它就像是我的一部分,今日赠予你。”便是将我自己也交予你。 “阿月,自遇见你起,我便认为这月牙佩与你相称,该属于你。”而我也当属于你。 情起情深,一切顺理成章,江浸月不顾家中反对,执意要退婚另嫁他人。 她的竹马沈自在同意退婚,还以邻家兄长的身份,亲自送她上的花轿。 就在桃花灼灼的春日,椿龄如愿娶到了心上人。 本来椿龄同江浸月的故事,到这里应当圆满。 然而月牙本就不是圆满之意。 成婚一年后,椿龄与江浸月一同来显真寺游玩踏青。 变故便始于此。 不知他是妖的江浸月,还在月老庙诚心求着“椿龄无尽”,望能共白头,在送子观音前求儿孙满堂时。 椿龄却得了佛缘。 他本是某处古寺里,养在池中的鳖,某日差点被人熬汤送下肚,恰得一位神君相救,自此点化,赐名椿龄。 有佛缘再正常不过。 自此回去后,江浸月发现了他喜欢佛理,但因白日里还要去上工弹琵琶,忙起来也没来细问他。 他自己也没当回事,喜欢佛理的居士,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平民百姓都有许多,于是依旧日日送她上工。 她那位邻家竹马沈郎,也偶尔会去听她弹琵琶,下工时也上前问问她近来过得可好,她每次都笑答:“甚好!” 椿龄都是知道的,他日日来接她回家,常能碰见。 有次还撞见沈郎借醉酒之名吻她,气得他将人打了一顿。 最后还是被江浸月所拦。 从寺庙回来过后一月多,她兴奋地同他来说:“椿龄,你要做阿爹了。” 他只是满脸犹疑地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也无法有喜色。 就如世人所认为的那般,这么久以来,从未听闻过妖和人能有子息。 当时也没人能想到,显真寺实现愿望的方式,是极其诡异的。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矛盾和间隙也自此开始。 最终气得江浸月跑回娘家,椿龄却只当她心有竹马另寻良人,也未来找过她。 两人互相呕着气。 最终他写下一纸放妻书,成全她与她的竹马沈郎。 “相识结誓三载有余,已属幸事,妻娘子既心有他属,当如愿。” “各自分离,愿妻娘子另觅高官,得偿所愿,一言致定,绝无更期。” 而后他来到显真寺,带发修行。 她曾上山来寻过他,同他说:“椿龄,你要不要下山去瞧一瞧你的孩子?是对双生子。” 他只说了一句:“月娘子,小僧法号了尘。” 她依旧日日来寻,起先他避而不见,可无论刮风下雨她都来,心有不忍替她打起了伞。 “阿月,我不是凡人,我是妖。” “妖怎么了?什么妖我都不怕。” “妖和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你胡说,你就是变了心,随便找理由搪塞我。” 椿龄当时如何也想不明白,她既心有沈郎,为何还三番四次来纠缠他,偏说孩子是他的。 缠的他多少次都想跟她下山去,去看看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对双生子。 终于,他想若明日她再来,他就跟她走,可在寺门口等了一天一夜,她都未来。 自此她再也没有来。 听闻邻里都在传,那沈家郎君痴心不悔,聘礼一箱一箱往江家抬,无论吃多少次闭门羹,哪怕将门槛都踏烂,就只为求娶自少时便倾慕之人。 果然阿月就是在耍他玩。 青丝落地,僧衣披身。 可两年后她再次来显真寺寻他,怀里抱着个仍在襁褓中的孩子。 只说了一句:“了尘师父虽尘缘已断,但这孩子我想还是由你来带更合适些,若不然等我老死了,恐怕他都没长大。” 原是江浸月发现双生子有些问题,一年过去,其中一个已经能由人扶着,抬脚一蹬一蹬之时,另一个还在襁褓中。 第二年,一个已经能跑能走,另一个仍在襁褓中。 椿龄抱着这孩子,指尖轻轻抚过他的额间,而后轻笑一声,既无奈又悲凉。 愧意与悔意叫他一病不起。 两月后,大病初愈。 他来到江家门口,敲开了月娘家的门,入眼见到满院的红木箱,上面打着一个个鲜艳的红绸花。 “阿月,我当负责,我可以还俗,先了结与你的尘缘。” 江浸月叹气,“可是椿龄,没有情意的婚姻毫无意义。” “我有。”—— 作者有话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金刚经》 第152章 “你有?有什么?” 江浸月站在红木箱前, 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的红绸。 “当初你疑我,不信我,逃避问题, 自以为是,拱手相让, 你以为你很大方?又当我是什么?” 语气从激烈又变得平缓。 “你又怎知刚开始的两年,我悲痛欲绝一病不起,若非家人与沈郎日夜相伴, 你今日见到的只能是城外一坡黄土, 而不是我。” 她说:“我同你,就如你亲手写得放妻书上所愿,‘一言致定,绝无更期’。” “阿月……我错了,”椿龄开口,嗓音竟哑了, “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可好?” 江浸月只是叹气, “若两年前我日日去寺中寻你时,你说这话我定应你, 或是一年前、半年前, 哪怕两月前我将团鱼送去给你时,仍对你抱有一丝希望。” “可如今我已应下沈郎的求娶,椿龄,人心是肉长的,人一生不能对同一人毁两次约,太过残忍。” “缘来则应,缘去不留,你应当比我懂。” “而我同你的年少缘分, 便如昙花一现,不可强留。” “何况人妖殊途,本非良配。” 她背转过身,再未回头瞧他。 “了尘师父回去吧,我唯有一愿,若团鱼长大后心性与你不同,不要留他在寺中。” 几日后,城中吹打的喜乐传上山巅。 邻人凑趣:“生女当做江家女,前有俊俏僧,后有痴情郎,二嫁十里铺红妆。” 桃花依旧灼灼,宜其室家。 椿龄远远瞧着。 从前竹马沈郎送嫁,今日换了他。 那绑了彩绸的高头骏马他也曾骑过,花轿也曾进过他同她的家里。 他做新郎时是何种心情,有些想不起来了,但当年沈郎的心情,今日他终有所感。 她的身边曾有他。 可以后,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近来可好?” 众人听完一时唏嘘。 陆宸安犹在晃神,情不自禁轻声做总结:“还真是年少情深,追妻无望啊。” 祝宸宁轻咳两声提醒她,“师妹,别当着人面揭人伤疤。” “无妨,贫僧早已放下。”了尘手中的佛珠重新转起来。 苍清抱着腿,下巴靠在膝上,面露惊叹,“我竟没猜到,沈初和团鱼一人一妖,竟是亲兄弟,这兄弟俩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陆宸安替她解疑,“也不是所有双生子都相像,不像的也大有人在,原因参考龙凤子,若是分开养大,更是叫人难以辨出。” 苍清点头,“我起初就觉得沈初眉眼,同江娘子有几分相似,果然不是婶母与子侄。” 这就能解释为何江浸月那么在意沈初,也能解释明知儿媳肚中孩子是沈初的,却毫不在意,是她孙就行了,至于是哪个儿子的重要吗? 反正江浸月应该是觉得不重要。 苍清嘟囔:“我还当婶子和侄子也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她的声音让李玄度思绪回笼,他神色恹恹,轻声回应:“看来小师妹的墙角,还是听得不够多。” 苍清没瞧出他神色有异,只说:“小师兄说得有道理!那换一处地,去听听沈家的故事。” 白榆最爱看奇诡的话本,有故事听怎么能落下,忙问:“这回是罔顾人伦,还是书生屡试不中继承家业?又或是小娘子另嫁他人?” “应当是一起的,但沈家这处得格外小心,我可不想再让时间重来一次。”苍清后仰身子,侧头看向坐在白榆左后方的姜晚义。 “特别是姜郎你,收好你的情绪和刀。” “三娘放心,阿榆无事我就无事。” 白榆闻言心中又起纳闷,也回头去看姜晚义,只得到一个吊儿郎当明媚的笑。 她也情不自禁地对他弯起了眼。 可苍清几人还未起身,门外先响起叩门声,还有团鱼软糯糯的儿音,“师父,有位女施主寻你屋里的一位施主。” 门被推开,门外站着的正是江浸月,她见到白榆明显有所触动,却只对苍清说道:“贵、小娘子,我有话同你说,可否出来一叙。” 苍清起身走出禅房,站在廊下与江浸月几步之隔。 身后禅房门大开着,另外几人身在屋内,耳朵和眼睛却都盯在外头。 江浸月先道:“我支开夫君让他替我去取琵琶,但应当很快就会回来,我们长话短说。” “小娘子并非凡人吧?” 苍清点头,“这五回你也有记忆对吗?” “对。”江浸月眉间带着疲倦,“第一回 ,我同你一样什么也不知,第二回,我想阻止他杀人以失败告终,第三回,还未阻止,你们就将我夫君杀了,第四回,我将他绊住,可子夜钟声一响,一切如旧。” 苍清回道:“江娘子既然有救人之心,那这回也就是第五回 ,我们自个已经成功寻到人,可以停下了?” “其实我来寻你就是想说,我不知要如何做,问问你可知?” 因为第一回 时,见过三位贵人审案的模样,江浸月对苍清其实还是有些惧意,但她心细的发现这小娘子同她一样有记忆,只能前来求助,好在这回小娘子瞧着和气多了。 “你不知道?!”苍清语气一下焦躁起来。 原本在禅房的姜晚义冲出屋,一阵风似的到了她身侧。 苍清将他拦下,“稳住。” 不着痕迹往厢房中递了个眼神,轻声喝止,“阿榆可看着呢,别吓到她。” “我有分寸。”姜晚义敛了敛身上的戾气,“她既然同我们一样有记忆,那此事大概率由她引起。” 江浸月见到姜晚义明显还是心悸,不自觉往苍清身后挪了几步,“原来这位小郎君也有记忆,果然你们确与旁人不同。” 苍清问道:“江娘子不知如何让时间回溯和停止,那前几回是怎么做到还未到子夜就重启时间的?” 江浸月摇头,“我不知道,只知心绪心绪震荡时,似乎就会如此。” 苍清又道:“那江娘子先仔细同我们说说五月初一的晚上,你都做了些什么?” 江浸月答道:“我本同夫君以及女使婆子在前殿看火除邪祟的活动,后来得知铺子送来白团,他就去忙事,等活动结束也未归。 “我回厢房找不见他,便又和婆子一起出门寻他。 “说来也巧,我在荷花池见有位才这么高的小和尚,大晚上手中拿着个银鞭往偏殿跑。” 江浸月拿手比了比身高,说起这小和尚满脸温柔,“就跟了过来,还出声喊那小和尚,结果就是在这处偏殿院门口寻到了夫君。” “你定然认出了小和尚是团鱼吧?”姜晚义毫不讳言。 江浸月苦笑,“是啊,我许久未见他,仍是一眼就能认出来,他同他长得太像了。” “再像也不可能在晚间,路灯晦暗的情况下一眼认出。”苍清叹气:“其实你常常偷偷来见他吧。” 无论是人是妖,母亲怎么可能放得下孩子。 江浸月未否认,只是脸上的笑更加苦涩。 而这就是为何沈员外,没有在当夜就动手杀人割心的原因,江娘子的出现打断了他的计划。 “我还真得谢谢江娘子和团鱼小和尚。”这话姜晚义显然是发自内心。 若是白榆死在五月初一当夜,那真是神仙难救,但小锦鲤白榆,终归还是气运极好地碰上时间循环,救下了她的命。 苍清:“后来呢?” “后来同回厢房就寝,等他睡熟后我却难眠,便披衣出屋,本想在院中赏月,偏是初一无月可赏,想到月牙佩,我就拿出来看了会。” “你为何难眠,是因为白日里见了椿龄?” 江浸月轻笑,“小娘子知道的不少,但并不是因为他,我同他的感情早就过去了,也早已放下许久。” 姜晚义不解,“那你是为了何事?家中子孙?” “自然是因为我夫君沈郎。” 禅房内传来木珠“噼里啪啦”滚落到地上的声响,苍清回头,见是了尘手中的珠串断了绳,木珠滚了一地。 团鱼还忙不迭在旁捡珠子。 想到第一回 时,他的串珠就为救沈初亲自扯断过。 转回头又瞧天色,好像和眼下的时间很吻合,都是刚过正午时分。 果然有些事无论重来多少次,该断还是要断。 江浸月没有回头,继续说道:“我知道沈郎一直有心结,本来他是不愿来显真寺的,但我执意要陪阿梨来还愿,他便一起来了,他对我向来有求必应。” 苍清负手站在廊下,说出自己的猜测:“他的心结想来是因为‘妒’字。” “是啊,因这一字,他还将气撒在小辈身上。” “江娘子不如趁沈员外还未回来前,将故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大约是站得有些久了,江浸月弯腰轻轻锤了下腿,“快四十了,当真是比不得少年时。” 犹记当时年少。 江浸月同邻家沈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他读书写字时,她会替他研磨。 她练琵琶唱歌时,他会替她打扇。 他送她上工,接她下工,风雨无阻。 今日的香煎棋子不香;明日便送来三鲜馄饨。 今日落雨,伞已在她头顶;明日大风,披风便已上身。 春日为她折桃枝,夏日为她采莲蓬,秋日为她敲螃蟹,冬日为她煮热茶。 她想这应该就是爱,平淡温和、习以为常。 两家早早定过娃娃亲,所有人都在同她说:“迟早你会嫁他为妻。” “你二人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便认为她就是得同他白头共老、携手一生的,无论喜不喜欢。 原本她的人生应当就这样规规矩矩,立业、成家,儿孙满堂。 但命运从来喜欢捉弄人。 叫她又遇见一人,方知什么叫怦然心动,方知这才是爱。 于是江浸月开始不愿见到沈郎,嫌他总跟着,更恼他总管着。 她记得曾对他说: “沈郎,今日我没空,明日也没空,后日也没有。” “沈郎,你当去读书,别老跟着我。” “沈郎,我不喜欢你送我的东西,别再送了。” “沈郎,你懂什么叫爱吗?我同你这不是爱,只是捆绑。” 后来她说: “沈自在,我不喜欢你。” “我不愿意嫁你,你听不明白吗?” “你功名都考不上,我能瞧上你什么?” “娃娃亲是我父母定的,你不如去娶他们吧。” “沈自在,从前我不懂,如今才晓得我只当你是邻家阿兄。” 最后她说: “对,我就是喜欢他了,我要同你退婚。” 就如江浸月所说,沈郎从来都是有求必应的。 哪怕是她要退婚。 所有人都不同意,包括她的父母都在骂她忘恩负义,阿娘连连垂泪,“阿月你有今日成就,是沈家替你寻得名师。” 只有沈郎亲自退回了合婚庚帖。 他说:“月娘,我知道什么叫爱,我不认为同你是捆绑,我深陷与此,无可自拔。” 而彼时的江浸月,一颗心全然在椿龄身上,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给他人。 也确实从未爱过竹马沈自在。 他亲自送她上的花轿,强颜欢笑祝她与良人白头偕老。 二人的往来从此只剩她在台上演出,他在台下瞧着。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是瞧着,连招呼也不打,偶尔会在她下工时上前问一句:“近来可好?” 江浸月每每都是发自肺腑地笑答:“甚好!” 直到有一日,沈郎醉酒,将下工的她堵在墙边。 他强吻她,她赏了他一巴掌,他退开同她道歉。 “月娘,从前你的身边是我。” “替你拿琵琶的人也是我。” “月娘,我只是仍不甘心。” 但偏偏就是叫晚来一步的椿龄瞧见听见,这日她才发现椿龄的功夫,比她知道得还好,差点就要出人命。 上前阻拦,椿龄反问她:“你为何护着他?” 椿龄是妖,初入人间其实不大懂得人世间的规矩。 也还在认真努力的学习如何爱人。 拳头是停了,误会的种子却在今日种下——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说说话,说说话呀。[可怜] 第153章 再之后, 江浸月同椿龄的误会加深,她怎么都不能理解,椿龄到底在想什么。 她说:“孩子的阿爹就是你。”他说:“不可能。” 她说:“我想同你共白头。”他也说:“不可能。” 她说:“我只当沈郎是邻家阿兄。”这回他什么都没说, 只以逃避来回应。 等产下双生子,江浸月回到她和椿龄的家里时, 只见满屋灰尘。 不见椿龄。 桌上一纸放妻书。 “相识结誓三载有余已属幸事,妻娘子既心有他属,当如愿。” “各自分离, 愿妻娘子另觅高官, 得偿所愿,一言致定,绝无更期。” 多方打听寻到显真寺,是他一声客气且疏离的:“月娘子。” 她仍是日日往寺中跑,只求他回心转意。 直到身体不支,一病不起。 后来孩子长不大, 她才知道横在她与椿龄间的阻碍, 不过四个字“人妖殊途”。 以及他自以为是的“成全”。 等椿龄回转身想与她破镜重圆时,她早就对他失望透顶。 他逃避着做缩头乌龟时, 她生病濒死, 照顾在侧的是她阿娘,不离不弃陪在身侧的是沈郎。 不顾家人反对定要娶她的人也是沈郎,一如她当年义无反顾要嫁与椿龄。 她同椿龄,永远是她在追逐他的脚步,她与沈郎却正好相反。 她接下了沈郎的聘礼。 就在椿龄重新敲开江家门的那一日。 新婚夜沈郎醉得一塌糊涂,只说是失而复得太过高兴。 江浸月拿着椿龄送得月牙佩,在桌前坐了半宿,清晨光照进屋里时, 将它收进了妆匣的最底层,此后二十年再未取出过。 之后的日子二人相敬如宾,沈郎从不同她红脸,一如少时。 少年时对椿龄炽热的爱,终于重新融化在与沈郎细水长流的岁月中。 只是她终归还有两个孩子,沈郎与邻人都只知有沈初,不知还有团鱼,得知这孩子是妖后,江家便对外称双生子中的一个夭折了。 沈初同她一起来到沈家,因为长辈反对,只记为子侄。 而团鱼太小她属实放心不下,总要趁沈郎外出考学时,偷偷去显真寺瞧一瞧,若是遇见椿龄,她便避着走,若是瞧见团鱼,她定要上去逗一逗。 常常就能见到小团鱼一人,躺在藤篮里在院中晒太阳。 初时她还很是担心,椿龄怎能将团鱼一人丢在院中。 后头才知,他是特意将团鱼留在院中让她来瞧,而他就在院中的禅房里,放出神识便能感应到人。 但二人从不相见。 日复一日。 终于在某一日江浸月完全释然,能坦然面对了尘禅师。 这一年的端午祈福。 她从妆匣的最底层取出了那枚月牙佩,想趁此次陪阿梨还愿时还给了尘。 出门时随手放在钱袋里,不曾想财神殿太过拥挤,挤掉了她的钱袋。 让初哥儿去寻,想着若真寻不到了,也是一种因果。 可不想初哥儿这傻孩子,不仅寻了回来,还大张旗鼓的让沈郎也知晓了。 五月初一时,她约见了尘,却见他手上仍拿着她送得木珠串。 她问他:“禅师自己可放下了?” 他只诵佛号并未答。 想来他不论有无放下,大概仍心有愧意,同沈郎一样心结未解。 于是改了心意决定转赠给团鱼,她知这孩子最喜欢这类饰物,结果却因由,依旧未成功送出。 当夜她辗转反侧,一来为了初哥儿同阿梨的姻缘,二来不知该如何解沈郎的心结,披衣起身在院中拿着月牙佩回忆半生。 初哥儿同阿梨,以及她与沈郎的幼子识哥儿,也是自小一处长大,瞧着初哥儿与阿梨两小无猜,总会想到她与沈郎从前的模样。 原本也已经替初哥儿备下聘礼,可沈郎却横插一脚,越过她直接为识哥儿提了亲。 即使沈郎二十年来待初哥儿如亲子,但到底不是亲子,中间还横着心结。 这事终归做得不好。 所以初哥儿和阿梨的事,她是默许的,甚至还推波助澜特意支走了识哥儿,让他外出游学不得归家。 故事近尾声。 听到此处的苍清极其怅然。 终于意识到之前在禅房时,李玄度为何在听完椿龄的故事后,会神色恹恹。 她真想现在就冲进禅房,对小师兄说一句,你若是再拗着性子,自以为是的想着“成全”我,我当下就拿小剑同你一起自绝,叫你连悔恨的机会都没有。 可想了想有锁灵珠在,她就是将心窝子扎烂也死不了,死得大概只有她小师兄一人。 按下心中冲动,不动声色瞧了眼院外,一袭袍角露在院门口,竹马沈郎已在院外听了许久。 她问江浸月,“江娘子那夜披衣在院中,到底对月许了什么心愿?” 江浸月答她:“愿我此后与沈郎十年如一日,恩爱两不疑。” 院门外传来“铮”的一声,是有人不小心触到了琵琶弦。 “沈郎?”江浸月走下廊沿,朝院门外走去。 门口出现沈员外的身影,怀里抱着琵琶,脸上带着自嘲的笑。 还站在廊下的姜晚义见到此人,立时起了杀意,不等他行动,不知何时出来的白榆拉住他。 “小姜,让我先把故事听完可好?” 杀气瞬间无影无踪。 “好。”姜晚义轻声应答,她的手牵着他的手,叫他不知是该抽走,还是该握紧,只能不松不紧呆愣愣地垂着。 无需等他多思量,白榆的手已经撤走,转而对苍清说道:“清清,这个庙灵验的方式总是异常诡异,会不会是江娘子无意识的一句‘十年如一日’,就叫时间重复在五月初二了?” 苍清本也在思量,摇头道:“应当没这么简单,你们看啊,除了许愿的江娘子,原本所有人里只有我有记忆。” 白榆:“可小姜不是也有吗?” “他的情况和我不同,他原本也是不记得的。” 不过是经历了两回心上人死在眼前,伤痛与懊悔太刻骨铭心,才叫他意外记起来。 李玄度也走出禅房来到廊下,“所以小师妹是觉得,定然又和神物或是异族有关?” 苍清点头,冲江浸月问道:“江娘子,我想瞧瞧你的那枚月牙佩。” 月牙佩送到她眼前,苍清却又不敢接,深怕真是神物,碰了会直接收回浮生卷里去。 李玄度替她接下月牙佩,左右翻转着看了一遍,“虽好看,但瞧着也没什么特别的。” “以往的神物也大多瞧着普通。”苍清回身问禅房里的了尘,“你从何处得来这东西?可知道其中关窍?” 了尘答道:“千年前在古寺的湖底拾得,只当是普通饰物。” 线索又断了,苍清瞧着在院中说话的江浸月和沈员外,凝眉沉思片刻,问沈员外:“所以你是因妒生恨,而后杀人泄愤?” 沈员外一脸茫然,“杀人?” 苍清冷眼瞧他,“怎么?敢做不敢认?” 江浸月叹气,“小娘子,我早就发现,他根本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事。” “不记得?真是好说辞。”姜晚义冷哼,显然不信。 “小郎君先别恼,我有法子证明他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江浸月执起沈员外的手,拉着他走回廊下。 在廊沿边坐下,接过琵琶,柔声说道:“嫁给沈郎后就不常弹了,想来技艺早已生疏,各位莫笑。” 她的沈郎只是安静地站在旁侧,满眼温柔地看着她。 江浸月调完弦,乐声起,初时还显生涩,后头越发清灵,如珠玉落盘。 “此曲名为《初识》,年少时我常弹与沈郎听。” “春风起,豆蔻生,摇曳相思绕心头……” 她与椿龄初见时,弹得是此曲。 “皎皎月,琉璃光,郎情妾意动春思……” 她同沈郎退婚时,弹得也是此曲。 “入苦海,拾执念,心有千结无处说……” “悟兰因,吞絮果,直叹相思不待人。” 江浸月边说边唱,“沈郎心结难解,听到此曲必然想起从前时光,‘他’定会出现。” 果不其然,眼见本来还温文尔雅、平和站在一旁的员外郎,眉宇间染上怒意。 那灼热的目光,一瞬间叫苍清想起第一回 时,她坐在檀木椅上,当时的沈员外瞧他们便是这眼神。 有嫉妒有恨意唯独无惧。 “小师兄制住他!” 音落,李玄度已将人擒住,琵琶声也在此时倏然停下,江浸月急急出声,“别伤害他。” 苍清忙说:“小师兄注意力道,别吓到江娘子。” 谁也不想再重来一遍。 “好。”李玄度松了手劲,取出捆仙绳将人绑了,又站回她身边,温言相问:“接下来如何做?” “让我想想。” 又安抚江浸月,“江娘子放心,我们暂时不会动他。” 江浸月点头,心下却是思量,这小娘子竟能叫琞王替她做事,到底是何贵重身份? 又悄悄打量这二人,瞧见琞王同她说话时的动作神情,忽而明了,是何身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位殿下的心在何处,若是想要沈郎安然无恙,大抵要求到这小娘子身上。 出口便成了,“贵人,无论我夫君做了什么,我都愿意替他一起承担。” 苍清却道:“事情又不是你所做,你有什么好承担的?” 又对李玄度说道:“小师兄,封住江娘子的口耳双识。” 她自个则走到沈员外面前,见他被捆仙绳所缚,正在极力挣扎,似乎极其难受与抗拒,儒雅的面容也变得可怖起来。 瞧了一会,苍清说:“沈郎君,月娘不喜欢你,二十年来喜欢的仍是椿龄,而你却为了这么个没有心的女人,荒废自己的青春,你是否心中怨恨?” 原本在挣扎的人忽而停住,眸底流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厌色。 他被捆仙绳绑住的手腕处,闪过一阵金光。 他像是被灼痛般,又剧烈反抗起来。 正常凡人并不会被捆仙绳所伤,他如此反常必有妖异。 苍清伸手去探他的额间,想要瞧一瞧他眼下的所思所想,被李玄度拦住,“我来,别让他伤到你,你拉着我一样能瞧见。” 白榆忙凑上前,拉住苍清的手,“臭道士,那我拉着清清也能瞧见吗?” “可以。” 得到肯定的回答,白榆又回头拉过姜晚义,“小姜一起来。” 禅房里的陆宸安对祝宸宁说道:“师兄,我也想去瞧。” “那去吧,要我陪你去?” 于是六人手拉手在廊下站了一排。 第154章 沈家郎君沈自在, 玉树临风、年少成才。 家境富裕、长得好、文采好,多少同龄少女的梦中良人。 沈郎原有一身抱负,却在最该读书的年纪, 被江浸月搅乱了心绪,再无心学业, 只得继承家业。 他是知道江浸月总趁他外出考学,和行商时往显真寺跑的,可并不知她只是去瞧孩子。 却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年轻时想着她在身边就好, 可年岁渐长, 醋意终成了心魔。 他当她仍爱着椿龄,他当她是捂不热、照不亮的冷月。 看着她同椿龄的孩子,在自己眼下长大,看着沈初同那人相似的眉眼,心里便酸酸麻麻生出无尽恨意,日日折磨着他。 偏他的孩子, 同他一样不争气, 像个魔咒一般,竟与沈初爱上了同个人。 在明知阿梨与沈初两情相悦的情况下, 仍为自己的孩子沈识, 向阿梨的父母提了亲。 江浸月为此求过他: “沈郎不该棒打鸳鸯,我都已经要为初哥儿求娶阿梨了。” “若阿梨喜欢识哥儿,我定也会为识哥儿求娶,可她喜欢的是初哥儿,强扭的瓜又怎么会甜?” “识哥儿年岁还小,学问也比初哥儿好,应当将心思放在读书上。” 她越是这般,他越是难过。 她同椿龄的孩子是她心头肉, 那同他沈自在的孩子就不是? 强扭的瓜不甜?他当年不也吃到了这瓜? 二十年来有求必应的沈郎,第一次违背了江浸月的心意。 当年他就退让过,难道到了他的儿子,竟还要退让一次? 可月娘竟背着他,让沈识在成亲前就去游学,最后沈识赶不及回来。 连拜堂洞房都是沈初代行。 好一招生米煮成熟饭。 他亲自替沈识提的亲,成婚当日那么多亲朋好友,连亲家也瞧着,新郎竟直接换了人。 他沈郎的脸真是被月娘从头打到尾。 少年时如此,现在亦如此。 可合婚庚帖送得是沈识的,婚书也是沈识之名,他作为长辈只要他不同意,沈初在外便只能喊阿梨一声弟妹。 家中所有奴仆也只能喊沈初一声侄郎君。 他们这个行为便是不仁不义,罔顾纲常。 他也常想,月娘就没有心吗?若是有为何捂不热? 若是重来一遭,他定然早早就离她远远的,再也不沾分毫。 他本来才名如此出众,该将心思花在读书上去考功名,平步青云、封侯拜相,腰间也会有金鱼袋。 该孝顺侍奉尊长,不该忤逆至此叫他们早早仙去,该寻个两情相悦的良人,最后儿孙绕膝、颐养天年。 可桃花能落了又开,人却无法再少年。 沈自在真是一日也未曾自在。 爱消不下去,恨意也在心间无限滋长,直到心魔化出另一个人格,或许叫妖更合适些。 “他”长得同沈郎年少时一模一样,却比他狠,比他傲,比他有能耐。 性子与他完全不同,无惧无畏,杀起人来毫无理由,不过看不顺眼手起刀落。 还能随意控制切换,少年沈郎和中年沈郎的模样。 若说他们之间唯一的相同点,大约是“重生”一回,依旧爱着同一个人,哪怕“他”从不承认。 “他”知道沈郎的存在,沈郎却不知道“他”的存在。 倒是枕边人无意间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长着少年沈郎的面容,被江浸月撞见,见她愣神,本想杀了以绝后患,刀送到她脖间,又移到心口。 最终收掉刀子甩袖出门,等回来时,已经是毫不知情的中年沈郎。 其实这日“他”杀了其他人,只因那位晚了时辰下山的小娘子,同江浸月有一分相似,便遭到无妄之灾,尸体被他随手丢下了崖。 今年的端午,沈郎陪江浸月来显真寺上香,“他”不喜寺庙,本是躲起来的,偏叫沈郎知道江浸月在寻找丢失的月牙佩。 二十年了,她还惦念着同那人的定情信物,又叫他瞧见江浸月同椿龄相见。 恨意将“他”喊醒,“他”便出来了。 五月初一的下午,“他”见到那位沈初身边叫白榆的小娘子,就异常有兴趣,到了夜间又在后厨见到她,热烈明媚,就好像瞧见年少时的江浸月。 心里嗜血的躁动压都压不住,只想瞧瞧她是不是同江浸月一般没有心,若是有又是何滋味。 在寺庙中杀人割心,定比以往都要刺激。 先是以少年沈郎的模样去接近她,就如“他”之前杀那些人时一般,很少有人会抵触他温文尔雅、无害又俊朗的面容。 不想这小娘子傲得很,还打了“他”一鞭子,倒是叫“他”更有兴致。 又换回中年沈郎的模样重新接近她,这一次很顺利。 先将她迷晕,又取掉她危险的银鞭丢进湖中,返回偏殿关上殿门,将她抱到供台上,可刚取出刀子,不过在她心口处比划了几下,殿院外响起脚步跑过的声音。 远远传来江浸月的声音,“小和尚,你等等。” “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还有婆子的声音,“大娘子前边有个偏殿,我们进去瞧瞧吧。” 被扰了兴致,“他”犹豫片刻,最终决定先将人藏进莲花座里。 这处殿前几日刚修过,喊得正是他们沈家名下的工匠,别说拿到这处偏殿的钥匙,就连菩萨神像都是出自沈家之手,机关在何处“他”自然清楚。 走出殿做出偶遇的样子,乖乖跟着江浸月回了厢房,“他”装得很好,没叫她发现自己不是沈郎。 却又见她半夜起身,手中还拿着那枚同椿龄的定情信物,月牙佩,“他”嘴角扬起讥讽的笑。 真想瞧瞧江浸月的心,再尝尝是何滋味。 可惜下不了手,定是因沈郎没出息,竟十年如一日的爱着她,可无论“他”承不承认爱意,“重生”一回,依旧要折在她手里。 五月初二,本想去偏殿杀人玩,江浸月却一直拉着“他”,从早到晚,偏“他”还甘之如饴,真是没出息。 终于得了个空闲,去往偏殿一瞧,香客进进出出,根本没有机会下手,兴致渐缺,已出来许久,“他”便躲了回去,沈郎就回来了。 没多久却被一首琵琶曲再次唤出来,入眼是一群少年人,那个被他藏起来的白榆小娘子竟也在侧。 不等反应便被擒住,绑在手腕上的金色绳子让“他”生不如死,如有万只虫蚁在啃噬,痛入骨髓。 维持不住中年沈郎的模样,变回了“他”原本少年沈郎的样子。 “他”倒不怕死,只是可惜不能尝到这小娘子的心了。 发狠地瞪着眼前这个擒住“他”,又将指尖点在“他”额间的少年郎,忽然笑起来,“你同我很像啊,不过差个契机。” 李玄度心下惊疑,收回了手,另外五人的连接,也就此中断。 苍清瞧出李玄度神思有异,忙道:“我家琞殿下手上干干净净,从未沾过人血,光风霁月谪仙般的人岂容你污蔑。” 她牵紧了他的手,“小师兄别听这妖孽瞎说。” “琞王殿下?”少年沈郎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来回打量。 反应过来的李玄度,指尖随意拨了下腰间金鱼袋,笑道:“像?本王的位置,他这辈子都坐不上,而本王出生就在高位。” 祝宸宁轻声对身边的陆辰安说道:“师妹,小师弟又在杀人诛心。” 别说金鱼袋,银鱼袋也没机会再挂,眼见着少年沈郎的眼里,又冒出怒火。 白榆想到自己差一点,就被眼前这妖异取了心,终于生出些后怕来,怒吼道:“就是!琞王可不会像你这般心理畸形,专取人心!” 她的手还拉着姜晚义未放开,若不然后者估计也已上前揍人。 少年沈郎摇头晃脑,用被绑住的手又指了指姜晚义,脸上重新挂上讥讽的笑,“那你身边这个一身杀气的,和我又有何区别?” “区别大了!他光明磊落,哪像你心思狭隘!”白榆将姜晚义往身后拉了拉,挡在他身前,“再说他哪有杀气?!” 少年沈郎像是看傻子似的满脸讥诮。 这绝对是挑衅! 祈平郡主也怒了,“我还能说出他许多优点,德容兼备、出类拔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百里挑一!” 她直气得冷笑,“你就是怼不过琞王换个人怼,他是本郡主罩的人,本郡主到时也定为他谋高官厚禄,赐他金鱼袋!你、没、有!” 姜晚义羞愧地低下头,身上杀气散得无影无踪,别夸了,再夸脸上面具都带不下了。 少年沈郎满脸阴郁,眼里藏不住的恶意与嫉恨,忽而低沉地笑起来,“各位今日执手,明日亦可能互看生厌,乃至拔剑相向。” 这么难听的话,众人只当他在放厥词。 所有的真相都明了,只是仍不知如何让时光停止回溯正常行走。 苍清愁眉不展,“去年五月我们在十八年前奔波,今年五月又困在同一日劳碌,我们是同毒月杠上了吗?” 李玄度、白榆、陆宸安和祝宸宁一起无奈苦笑。 她又转头对姜晚义道:“姜郎,明年的五月你定要将小郡主捆在身边,寸步不离。” 姜晚义回道:“好。” 白榆松开手,轻拍了她一下,“清清可别咒我。” 苍清却已经看着年轻沈郎在出神,同一个身体,两个人格。 她之前怎么想着来着?用小剑同小师兄一起自绝?她是死不了的,但…… 苍清缓缓松开李玄度的手,又假装不经意地取出小剑。 若不想一直困在五月初二,她倒是有了个法子。 李玄度发现了她的动作,转头问她,“拿小剑干什么?” 苍清顾左右而言他,“天快黑了,好饿啊。” “这上头有小粽子。”李玄度取出个用百索彩线、彩珠、经文结成的小符袋递给她。 正是端午节物,第二回 时拿来贿赂团鱼的那个。 苍清接过手,却没动。 “你到底要做什么?”李玄度语气严肃起来。 小师兄实在太了解她,苍清不得不说道:“想玄烛了,拿小剑思念一下。” 李玄度便不动也不问了。 她说着话拔出小剑,越过白榆往姜晚义走去,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吓得姜晚义往后退却两步,“三娘,疯了?” “姜郎啊,我若是疯了,你可千万,”她顿了顿,忽而往反方向退开,举手拿剑毫不犹豫刺向心口,同时说道:“别手下留情!” 在场的众人全部一时愣住。 小剑深深扎进心脏,剧烈的疼痛感让她闷哼出声,脸上却仍带着笑。 “我是领队,我定然要带你们出去的。” 等反应过来呼唤声四起,都朝着她跑来。 “阿清!” “三娘!” “清清!” “小师妹!” 第155章 “小师兄, 护好他们,别让我杀人。” 带粽子的小符袋掉到地上。 所有人再不得上前半步。 苍清拔出扎进心口的小剑,举手投足间, 已是带上冷冽的压迫感。 她冰凉如水的眼眸,在眼前的众人身上梭巡, 路过李玄度时带上些杀意,最后却是看着少年沈郎,冷漠开口:“你这性子倒是和我有一分相像。” 这是苍官出来了。 她收了收释放出的压迫感, 院中众人这才觉得如释重负。 李玄度喊她:“阿清。” “嘘——”苍官将食指放在唇边, 示意他别说话。 神情依旧冷漠,声音辨别不出情绪,“月华,我今日没空同你算旧账。” “她既喊我出来,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一挥手,原本收在李玄度那处的月牙佩, 到了苍官手中, “我可不能同你们这群蠢货,一起困在同一天。” 浮生卷应召而出, 瞬息将月牙佩收进卷中。 某处空着的剪影绘出图样, 其下还有行注释:永寿铃。 千岁一时,万载长春。 日月经天,循环往复,永寿永继。 苍官结了个印,口中轻诵:“得吾令,听吾行。” 浮生卷光芒大胜,永寿铃重新脱离卷轴悬浮至空中。 她闭上眼,双手掌心上下相对, 永寿铃在双掌间莹莹发光。 铃自动轻摇,星星撞在月牙上,听得阵阵清脆悦耳的铃响。 天际划过一颗流星。 物换星移,时节如流,一切恢复如初。 苍官睁开眼,永寿铃重归浮生卷。 她忽又咦了一声,手在卷面上轻轻一捏,又往地上一甩,“什么东西躲在我卷中。” 众人便见一位面貌清俊的男子,倏然出现在空中又摔在院中地上。 “胡长生?”李玄度喊出这男子的名字。 “胡长生?”苍官重复。 她嘴角擒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九尾狐?” 胡长生揉着被摔痛的半边身子,眼里全是不解,“你的功力什么时候这么强了,小丫……” 后头的话再说不出来,似有无形的绳勒住他喉间,叫他不能再发一言,只剩恐怖的窒息感,脸色渐青。 苍官冷眼瞧他,“在我卷中休养够久了吧?”声音冷冽,寒气森森。 胡长生只觉脖间一松,猛咳出声。 苍官不给他缓神的机会,手朝院外一挥,“去叫你祖宗云寰来见我。” 胡长生的身子便不可控地朝院外飞去。 院中众人瑟瑟发抖,就苍官这能力若是发起疯,别说他们对她手下留情,她能对他们手下留情都得磕头。 偏苍官就往他们而来,停在李玄度面前,看着他别在腰间的月魄剑,眼里全是冷峻的讽意,“神君,你自己的银枪呢?我的剑你也配拿?” 李玄度抬手握住剑柄,强迫自己去直视她的目光,“阿清,这是你赠我的。” 廊下众人瞬间感受到一股杀意,从苍官身上散发出来,让人畏惧不敢言,不敢动。 这杀意没多久竟收了,她的眼底泛起一抹浓重的悲伤。 脸上似笑非笑,“可惜我待不了多久,没法好好同神君叙叙旧,只一言望你记住。” “莫忘了从前你已做出选择,如今便不要假惺惺跟在她身后。” “什么选择?”李玄度眸色暗沉,哪怕极力控制,仍会因苍官身上所散发出的威压,而声音发颤。 “苍生和苍清你会选择谁?” “不会有这种选择,阿清会和我一起选择苍生。” 苍官讥笑一声,盖过了她脸上失望的神色,“离她远些,等我真正归来,定取你命为阿黎雪恨。” “谁是阿黎?” “是我同你的孩子,神君亲手所杀,竟忘了?” 廊下众人心中一片哗然。 李玄度也心下震撼,不由往后退,后背不慎撞在廊柱上。 顾不得疼,忙道:“月华是月华,我是我,我绝不会做这种事。” 苍官眼里尽是奚落之意,她伸手指向年轻沈郎,“你,可会杀自己的孩儿?” “不会。”年轻沈郎迫于压力不得不答,但事实确实就是他连沈初都没动,怎么可能杀自己的孩子。 “瞧见了吗?神君,你可比这妖邪还要狠。”苍官说罢不再言,转身朝院外走去。 “苍官仙尊留步。” 一直在禅房中未出声的了尘,不知何时站在廊下,出声喊住苍清。 苍官回转身,看着他许久,忽道:“你是当年那只被我差点熬成汤的甲鱼?” “是我。” “何事?” “椿龄拜谢仙尊当年不杀之恩。”说着他双膝跪地,行了拜礼。 “不必,当不得仙尊之名,当年也是月华多管闲事将你放了。”她指了指一旁的李玄度,“你当去跪你的月华神君,也是他点化的你。” 说完她又要走。 了尘再次将她喊住,“仙尊。” “还有事?”苍官眼底闪过一丝危险的波光。 “椿龄求仙尊出手相帮,解决沈员外一家的困顿。” “我为何要帮?” “当年月华神君又独自来过古寺寻过仙尊,他留了样东西给仙尊。” “你觉得我在意他留了什么?” “是神君的银枪。” 苍官眼里终于流露出些兴致,“用他的银枪亲手杀他想来会有趣。” 她走到少年沈郎面前,挥手间,众人眼前出现两个沈自在,一个少年一个中年。 “说吧,银枪在哪?” 椿龄抬手间,一柄雕有花纹的银色长棍,出现在他手中,他微垂着头,恭敬得双手奉上。 “银枪一直由你收着?那既早认出我,为何如今才给我?” “神君所托,必要见到苍官仙尊才可奉出。” 苍官接过银棍,几番动作下银棍成了两段,其中一段带着短刃,单用起来也能当棍刀使用。 棍与棍刀重组后,一柄威风凛凛的银枪,出现在众人眼前。 看到银枪的苍官,周身杀机渐显。 不止是她,连李玄度的神情都有了变化。 银枪散发出一阵耀眼的光芒,印进他眼里,瞳孔扩散似乎忆起些什么。 甚至低声喊出:“苍官。” 此话一出,廊下众人身上无形的威压再起,这回不止来自于苍官一人。 无端刮起的风吹得院中古树轻颤不止,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月华,别来无恙。” 苍官冰冷的嗓音,叫众人如浸冬日雪水中。 她腾空而起,近到李玄度身前,手中的银枪朝着他心口刺去,后者避过枪头,腰间的月魄剑出鞘,捏决的速度也极快,欲夺她的银枪。 众人便在廊下看着这二人打,神仙打架他们凡人有话语权吗?没有,连身都不能动一下。 但明显是苍官更胜一筹,李玄度虽借着月华那些碎片记忆,得了些神威,却并没被夺去神智,何况月魄剑也更亲近苍官些。 她枪枪致命,他却不能真的下狠手。 空隙间,李玄度去擒她的手,“苍清!” 被一个甩袖打开,身子连着退后数十步,堪堪止住没跌坐于地。 刚稳住身子,再度上前去夺她手中的银枪。 心念间,银枪竟真的同他有所感应,要脱手朝他而来,苍官忽而看着他,双眼雾蒙蒙地说道:“玄郎又要杀我?” 李玄度的动作就此顿住,“阿清?” 只一下身子便再不能动,和银枪的连接也就此中断,只能眼睁睁瞧着银色寒芒离自己越来越近。 苍官的眼里雾气皆散,只剩嘲讽,“神君也会受骗?” 可枪头仅刺破心口处的肌肤,便急急刹住,再进不得半分,苍官语气发狠,“她竟又在阻我,真是没出息!” 苍官拿枪的手无力地垂下,银枪落地发出金属重响,她也阖上眼往旁侧栽去,众人身子一松,忙不迭冲上前扶人- 苍清醒来时,已是在城中租赁的宅子中。 屋中空无一人,她躺在床榻上,揉揉发蒙的脑袋,捅完心窝之后的事,什么也想不起来。 倒是运气间发觉体内有股妖的灵力,同她的真力并行,竟不觉冲突。 当时在显真寺,她情急之下想到用小剑扎心,她是死不了的,但也许能唤出苍官。 浮生卷本是苍官的东西,苍官对里面神物的使用,定然信手拈来。 她也只是试试,并不确定能不能成功,万一唤出的是嗜血苍清也不是不可能,所以还特意嘱咐姜晚义,若是她失智发疯,定然要将她制住,不能像小师兄似的,惯着她给她喂血。 不过那寺庙灵得诡异,想来她心念着苍官,苍官一定是会出来的,虽有些冒险,却实是想不出其他法子。 既已经在家中,事情应当已是顺利解决。 她起身下床,推门出屋,入眼是大师姐在院中晒草药。 外头阳光正好,微风吹过,暖洋洋的。 “大师姐,阿榆呢?今日几号?” “小师妹醒了?”陆宸安手中的动作微顿,又自顾忙起来,“今日五月初三,小郡主正忙着找伴侍呢。” 时间已恢复如常。 “啊?她还没消停?”苍清走下屋廊,帮陆宸安一起翻草药,“苍官出来了吗?是她解决的吗?她有没有伤人?” 她发出三连问,陆宸安却不太想多言这个话题,连面色都有些忧愁。 “是她,没伤人。” 还想再问,院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白榆语气轻快说道:“今日相看的几个,本郡主都不太满意,小姜你觉得呢?” “确实配不上郡主。”姜晚义声音懒洋洋的,“要不你就死心吧。” 二人踏进院门,白榆一见她,立马冲到她面前,“清清醒了?感觉如何?” 姜晚义手中拿着糖葫芦,也走过来同她打招呼。 “三娘气色不错。”说着话还不忘抬手咬走一颗山楂。 苍清看着山楂,只觉腹中空空,问道:“我小师兄呢?” “和祝师兄出去了,应该就快回来了。”白榆说着话,拉过姜晚义的手,也咬走了一颗山楂,动作极其自然娴熟。 把苍清看得更饿了,但眼见着山楂只剩下两颗,姜晚义是绝对不肯分给她的,也总不能老是欺压下属。 她吞了吞吐沫,背转身叹气。 哎—— 想小师兄的第一秒。 结果心里想着谁,谁就回来了。 苍清听见院外的脚步声,飞快跑出去迎接,“小师兄!大师兄。” 她凑到李玄度身前,“有小食吗?” 又近身去摸他的袖子和衣襟,立时咦了声,“你身上怎么有脂粉气?去哪了?” “没有。”李玄度抽回手,自顾走进院中。 留下满脸茫然的苍清,看着祝宸宁,“他怎么了?我没惹他吧?” 问问去哪里了都不行?又没真打算同他算账。 祝宸宁将她拉到一旁院墙下,轻声说道:“你是没有,苍官惹他了。” 等听完苍官的所作所为,苍清面色纠结,“小师兄真是月华转世?” 祝宸宁肯定地点头。 听别人讲总觉得就是听了个故事而已,她微挑着眉,面露紧张,“那他是记起来了?” “那好像没有,估摸只是一些感应。” “月华真能杀妻儿?会不会两位神仙之间有什么误会。” “不像。”祝宸宁答得很干脆。 “这岂不是让我的计划更难了?”苍清只觉脑袋嗡嗡发涨。 祝宸宁:“没事的小师妹,轻舟已经后空翻,再难也翻不出花头来了。” 苍清:?这是安慰人吗? 玉京小队的,都有病吧! 院中传来姜晚义愤怒地喊声,“李玄度!老子最后一颗山楂!!” “叫唤什么?本王还不能吃你一颗山楂?” “滚!” 不知是饿的还是愁的,院墙下的苍清有气无力,抓着祝宸宁手臂,只觉手都在打颤,“大师兄啊,快扶我一把,又要晕了。”—— 作者有话说:大师兄:开启胡言乱语模式。 小提示:后面几章读起来如有不通顺的地方,都是为了过审。 第156章 过了几日, 五月初七。 入夜后,除了李玄度以外的另外四人,聚在屋里。 五人在桌前围坐一圈。 苍清下达指令:“按原计划进行。” 陆宸安感叹:“小师妹你心也太大了, 月华神君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了,苍官不会原谅他的。” “苍官定然不会原谅。”苍清以手支头, “可我是苍清啊,小师兄也不是月华,心性都不同, 如何相提并论。” 她苍清是在云山观, 被无数爱包围着长大的。 她是无忧最小的徒儿,是小师兄的青梅,她是山间无束的清风,她是她自己。 姜晚义立马赞成,“我认同三娘的话,前世的剑不该斩此生的人。” 陆宸安叹气, “那以后若是想起来了呢?岂不是要闹得很难看?” 姜晚义随口答道:“别让他想起来不就好了?我怎么就没有想起过前世的事, 就你们神事多。” 苍清回道:“等寻到玉京,我们找找其他封印的法子, 不动锁灵珠。” 白榆道:“有一日算一日, 总是想着以后踟蹰不前,必然一事无成,是我的话定然活在当下。” 祝宸宁低声说道:“但即使按计划进行,想来小师弟也不会上钩。” 苍清下定决心:“给他来一计釜底抽薪!破釜沉舟!上点狠的!” 陆宸安又问:“何必上兵法,你之前不是已将小师弟驯服了?直接给他下命令不是更好。” 苍清摇头。 先不说“唯命是从”本就是玩笑话,哪怕李玄度真的同意了,也没法真的开怀。 他内心没有释怀,依旧会患得患失, 再加之现在又多了个月华的事,隔阂如山海。 苍清:“得叫他自己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也得他自己走出来,十万分确定地来选择我,我同他才能继续走下去。” 几人凑一起说完计划,又说起沈家的事。 姜晚义打着哈欠,瞧着很是困倦,漫不经心回道:“自然是杀了,这种妖异怎能留得,小爷我亲自动的手。” “清清,你的前世真的好强。”白榆敬仰之情溢于言表,“苍官随便一挥手,就将沈员外的妖异人格单独分了出来。” 陆宸安附和:“可不吗?我当时都想跪下磕头了。” 白榆忽而朝着苍清略微一低头,说道:“清清快摸我的头。” 苍清依言摸她的脑袋,头发柔顺光泽,忍不住多揉了两下,揉乱了才问道:“为什么突然要摸头?” 祝宸宁替答:“这叫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苍清讪讪地收回手,“此次实属无奈之举,下次不会再让她有机会出来。” 又问:“银枪呢?” 祝宸宁答:“收在小师弟手里,你去问他拿大约会给你。” 五人的密谋夜谈,便到此结束。 白榆在离开前又说道:“清清,若是臭道士实在不长眼,你就跟我混,人尽可夫,不缺他一个。” “算了吧阿榆,你的伴侍我属实没兴趣。”苍清笑答:“我小师兄什么都会,比得过德顺长公主十个伴侍,拿下他我就同时有了打手、厨子、索唤、匠人、教习师父……他还会讲睡前故事,想来替我梳妆也不在话下。” 她说起来,眼眸里是藏不住的喜色,闪闪放光。 白榆难得点头,“那倒是一顶十,说起来明明已经托官媒留意相看伴侍,怎么没有人上门来应聘,你们见过吗?” 祝宸宁撇开头不答,遛出了屋。 “没见过。”陆宸安转了转眼,摇摇头也跟着出屋。 “定是没来。”姜晚义眼角眉梢,都带着浅浅笑意,心下想的却是:我亲自赶走的,能叫你知道? 祈平郡主发出找伴侍的帖子,问询而来,想跟去汴京吃官饭的青年才俊、公子衙内,数不胜数。 他好言相劝,才叫人都打道回府。 自然是没有动手,小郡主说他德容兼备,他就是演也得演出来,又怎么会动手,也就偶尔遇见不听劝的,擦擦刀罢了。 没杀人啊,就是吓唬吓唬,他现在可是德容兼备、出类拔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百里挑一。 是不会动不动就杀人的。 所以从显真寺回来后,他夜夜都守在她的屋顶,守的眼圈发黑,无精打采。 白日里也不放心,出门必陪,属实困得快撑不住。 白榆又道:“无妨,今夜定会有人来。” 瞧着很是自信。 “嗯?”姜晚义一下不困了,“谁会来?” 白榆冲他笑道:“你对这个位置又没兴趣,问这么多做什么?” 她的房间就在苍清隔壁,快步走回屋,将门一关,姜晚义被拦在门外,仍说道:“小郡主,夜里会来的定不是正经人!” 苍清还没关门,对他挤眉弄眼,“姜郎啊,俊俏郎君是揍不完的,你能撑多久?” 低声说完也将门一关。 独留姜晚义在夜风中惆怅。 三娘说得确实有道理,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屋顶不睡觉。 不止是因为寻上门的郎君,显真寺的事也真叫他心里留下了阴影,深怕哪夜未守着,就会噩梦成真。 想来要缓许久。 思来想去,他今夜决定睡在小郡主的房门口,趁着时辰还早,他先去烧了水。 若是她发现了门前的他,便表明心意,若是没有发现,门口好歹能靠着休息。 做足准备,换上她送得星郎色袍衫,来到她房门前,屋里烛火未熄。 他抱着刀靠在门上,门却“吱呀”一声往里打开了,差点就被门槛绊个跟头。 站稳后与坐在桌前看书的人对上视线。 “你不上门闩?!” 事情太突然,反倒叫姜晚义惊慌失措。 白榆眉眼弯弯,瞧着他,“因为在等人来。” “等哪个郎君今夜都不会来。” 真来了他也会将人赶走。 既已经被发现,姜晚义定定神,叹着气关好门,拿过门闩插上,犹豫开口:“做你的伴侍,可以夜夜睡在你屋里?” 见她只笑不答,又道:“给张榻,没有榻打地铺也行。” 可白榆依旧未说话,眼角荡出的笑意,叫人瞧着越发慌张,姜晚义又开始后悔起自己莽撞的决定。 决定做一下最后的挣扎,“我最符合你的要求。” 白榆终于起身离桌,走到他面前,竟笑出声,“等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在哪?”姜晚义立时去听门外和屋顶的动静,心下第一反应是,当着阿榆的面要怎么把人赶走。 可许久不见外头有声响,他才不可置信瞧她,“你等的人是我?” 她点头,离他更近了些,“你穿青衫同我想得一样俊朗。” 姜晚义忍着未退后,“我、我洗过澡了。” 白榆那双比星辰还要灿烂的眼又弯起,“可是伴侍无召不得留宿。” “我就这一个要求,无论你召不召我都得在你屋里。” 守着你。 “好,本郡主答应你。” 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快,姜晚义又开始发慌,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手心里全是汗。 良久才问:“小郡主,那我今日睡榻还是打地铺?” 她没回话,只是踮起脚来吻他。 熟悉好闻的香气又撞进他心头,还未等抓住什么,她亲了两下又走了,还抢走了他手里的刀。 她说:“踮脚太累。” 若即若离的滋味,反倒叫姜晚义更加心下发痒,既已经下了决心,再没什么不敢做的。 试探着双手捧住她的脸,触感软软的,像粉色的白团。 见她未反抗,弯腰低头主动吻了上去,由浅入深…… 果然比白团还要甜。 等停下时早已是面红耳赤,春心萌动,他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些,以免某些东西不听话的硌人。 随便找了个话题:“郡主在汴京时有别的伴侍吗?” “怎么?姜爷还未做上伴侍,就开始醋了?” 确实是醋的,一想到若还要和其他人,争她身边的一席之地,心里就发涨发酸。 越想越难受,偏白榆还笑眼盈盈,一脸促狭地瞧着他,上前环住了他的腰。 “姜爷躲什么?又怂了?” 二人近得只隔了几层碍事的布料。 姜晚义无处可避,醋意又激得他心下百爪挠心,他怎么可能怂? “恶”向胆边生,双手搭上她的腰侧,缓缓摸实了,原来小娘子的腰肢如此轻盈,不足一握。 握着她的腰,轻轻一提,白榆的双腿顺势环住了他的腰侧,软而丰润。 她的手搭在他肩上,脸与他近在咫尺。 姜晚义心想,这个姿势亲起来刚好,他不用弯腰,她不用垫脚。 郡主似乎与他想得一般无二,主动凑上来,吻完又将脸埋进了他颈项间。 温热的气息呼在他颈间。 令人心驰荡漾。 他抱着她,往床边行去。 “用过我,郡主便知他们都比不得我。” 话是放出去了。 真到了床榻前,他又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温柔地将她放下,自己却依旧是傻站着。 在心里反复发问:是不是太快了? 白榆瞧着比他要淡定许多,还问:“姜爷这么自信,很有经验?” “没有,第一回 。”他老实作答。 “那总看过书?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吗?” “看是看过,还未实践过。” “那便试试吧。” 试试就试试! 可心乱如麻,解了半天衣带,反倒越系越紧。 她手中的夜影刀,半出鞘,直接了当割断系绳,随意将刀往不远处一丢,金属撞地声在夜间显得尤为刺耳。 向来刀不离身的姜晚义,刚转身想去拿回来,却听腰间银质鞓带“啪嗒”掉在脚踏上。 郡主说:“你的腰带碍事,硌得慌。” 小郡主,硌人的,有没有可能不是鞓带?你似乎也不太懂得样子,不会是装得淡然吧? 姜晚义来不及胡思乱想,身子被重新转回去,又被推搡一下拉倒了,再顾不得夜影刀,只觉身子发软,半分也未抵抗。 再回神,已由她跨腰而坐。 “姜爷日后可会后悔啊?” “不会,郡主呢?”问完又觉得多余,瞧她这熟练的动作,多此一问。 白榆只答:“不知道。” 随心而行还是顺愿而为,想来哪一个都避免不了后悔。 烛光晃眼,枕下闪过的匕首寒芒,在提醒她要做什么。 可眼前这个在她屋顶守了两三日,还当她不知道,将人都赶走的傻气少年郎。 上一次还落荒而逃,这一次为了能光明正大进屋守着她,竟甘愿放弃无拘无束的生活,宁愿做个无名分的伴侍,日后都困在平国公府里。 眼睛发涨,揉了揉眼,她说:“灯烛太亮。” 姜晚义抬手打出一枚铜钱,屋里只剩斑驳月色。 能隐去他身上骇人的旧伤。 也足够他瞧清心上人眉眼。 “本郡主要在上。” 她又笑了,比得过一室华光,照进姜晚义的心里。 “好。”他也对她笑。 天青色的罗帐落下,接下来的事一蹴而就。 姜晚义只觉先时有些疼,还快得叫人羞愤,约摸也就半炷香时间,根本没书上描写的那么美妙。 郡主似乎同他一样,并不快乐,见她峨眉微蹙,身子都在发颤。 他托着她的腰,阻止她下落的动作,轻声询问:“疼?不来了?” 穆白榆摇头,什么也没说,只弯下身一遍遍亲吻他。 她粉色的精致小衣一次次抚过他的带伤前襟,柔软的触感激得他斗志昂扬。 再后头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如坠云端。 确实美妙! 他头脑开始发昏,“小郡主,其实我才是和你有婚……” 话未说完,她的吻再次落下来,堵住了他后头的话,听她喉间传来极轻的一声嗯。 白榆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才是她真正的未婚夫。 也是她接到的新任务。 她的手抚过她能碰触到的每一处。 他的身体肩宽腰细,肌肉线条流畅紧致,唯一不足的便是身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刀剑伤。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明争暗斗。 又多少次在险象环生处逃生。 白榆的手顺着他的脖颈摸到枕下,里面藏着一把玉柄小剑。 她亲吻他耳垂,轻唤:“小姜。” “嗯……”姜晚义开始恍惚。 明明没有喝酒,却越发醉的厉害,已经分不清天地,往日里最会辨路的人,今日分不清东南与西北。 “小姜……闭眼。”她的声音似乎在抖。 第157章 姜晚义什么都没问, 听话地闭了眼,手还扶在她腰上。 白榆似乎很紧张,身体绷得笔直, 比初时还要僵硬。 “郡主在害怕吗?不舒服就停下来,我可以自己解决。” 等了许久, 一切如旧,除去她的手探进枕下传来的轻微响动,不见其他动静, 也没听到她回话。 姜晚义神智稍清晰了些, 扶着她腰身的手不由加重了力道。 白榆应当是感受到了,拉过他的手摸到她背后,带着他解开了她小衣的系带。 再掀眼时,对上她的星眸,微微发红,瞧见他睁眼, 她似乎松了口气。 她笑说:“本郡主只是累了, 你来服侍我。” 姜晚义翻身同穆白榆交换了位置,借着黯淡月色从上往下瞧, 白榆的眼底, 带着水光,像哭过,又像是要哭了。 让人心起怜爱,想将她整个纳入身心中,保护起来。 他的手攀上她的眉眼,一寸寸往下,手指移到她柔软的嘴唇上。 习武之人的指腹粗粝,带着常年拉弓射剑的茧, 怕她不喜,正要抽走,红润的小口轻张,咬住了他的手指。 白榆的牙齿微微用力,她眉眼含笑,带着调皮和挑衅,勾起了姜晚义恶劣的一面,想逗弄她,想将她占为己有。 指尖触到她柔软的舌尖,轻轻一搅,又快速离去。 白榆轻颤了一下,她的脸白里透红,红晕从她两颊移至脖子,乃至锁骨往下,如初春的娇嫩桃花瓣。 系带刚刚就解了,姜晚义轻轻一扯,小衣落入他掌中,又被他塞进枕下。 他伏低身,在雪白处印下朵朵桃花瓣。 桃花日后也会同旁人这般吗? 想到郡主其他的伴侍,想到她未来的郡马,人就燥起来。 姜晚义突然不想再与别人分享这朵桃花,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觊觎桃花之人全部斩于刀下。 他生性恶劣,只在她这里才有所收敛,不自觉横冲直撞起来。 他能控制身上铜钱的声音,却实在控制不了木头轻摇的吱呀声。 穆白榆蹙着眉,轻轻推他:“我是在那本破书上学的,小姜先别醋,头回受不住。” 一句话叫没经验的少年郎放缓了动作,却仍旧醋得发狂,不肯停歇,“那不是还有郡马爷等着吗?” 她说:“以后大概没有郡马了。” “真的?” 郡主或许是在哄他,但姜晚义仍是抑制不住地弯起眉眼。 轻轻在白榆耳畔唤了声:“小榆……” “我的。” 几番起落,白榆眉眼舒展开,身体也终于松弛下来,渐渐有了轻声嘤咛。 不过片刻,绷紧了脚趾。 人间四月桃花已尽,少年心头春色依旧。 只道是姜郎钓鱼,愿者上钩,谁是鱼?他是鱼。 榆钓姜郎-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这是姜晚义自有记忆以来,睡得最沉的一次,竟连身侧人何时起得也不知。 这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梦中丢了命也未可知,从前是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但大概真的是因为几日未休息好,太累,或是小郡主实在太甜,吃多了糖人就犯困。 昨夜的事犹像在梦中,美妙的不真实,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似乎他还是失了控,被小郡主打了一拳,骂道:“滚下去,本郡主乏了。” 他听了吗? 好像没有。 要不然怎么记得,她后头又会红着眼骂他:“天杀的小家贼,竟以下犯上!本郡主要上呈官家灭了你九族。” 她的额发都被汗水浸透,他依然未停,只说:“我没有九族,我只有你,郡主要灭自己吗?” 她却叹了气,抬手环住他,轻抚他肩背上的刀剑伤痕,很轻地说了句什么,没听清。 从前克制太深,情绪反扑的也就越厉害,笑吟吟的观音相,不小心就暴露出阎罗面。 稍有机会,爱意和占有欲,便如泄洪般一发不可收拾。 但眼下人清醒后,想到自己昨夜的张狂行为,只觉无颜面对小郡主。 那也是她的头回吧? 姜晚义开始担心自己技术不行,又这般肆无忌惮,没让她留下好印象,万一叫她讨厌了。 是不是就再没有下次了? 他坐起身,去拿衣服,一套青衫整齐地叠放在床头,昨夜那件系带断了,衣服应是她新备的。 青衫上还有一段崭新的束发红绸。 他从不用这么艳的颜色。 红绸被握进掌心,姜晚义犹豫片刻,默默穿好衣服,拿红绸随手扎了头发,又将团得一塌糊涂的脏污被褥收拾换新。 从枕下摸出了粉色的小衣,以及一把出鞘的玉柄小剑。 她这是要杀谁? 姜晚义手里攥着小衣,望着小剑,一时发愣。 “姜爷是想将我的小衣拿回去吗?”白榆坐在镜前梳妆,透过铜镜与他对望,眼若秋水。 “不、不是……”姜晚义回了神,手上小衣仿若突然变作火焰,烫得烧手。 他昨夜亲手解的吧?他怎么能这么大胆!!! 小衣上还残留着和她身上一样的味道,桃花浓烈甘甜的气味引人无限遐思。 郡主的衣服都只穿一次,这小衣大概率也一样? 姜晚义觉得自己疯了,竟问了句:“能拿吗?” 白榆垂眸轻笑了一声,“拿去吧,你以后用得到。” 姜晚义:“……” 这意思是没有下回了? 所以郡主是对他不满意? 懊丧之情溢满心头,为什么昨晚不节制一些!!! 姜晚义偷觑铜镜。 铜镜暗黄,看不出她真实的脸色。 白榆捕捉到了他的视线,微微扬唇,“但其实……贴身之物,不止穿一次。” 后补上的这一句,叫少年的脸红得能滴血,再顾不上枕下的小剑。 只当小娘子胆小用来防身的,匕首回鞘重新塞回枕头底下。 姜晚义自觉无脸再待下去,将小衣折叠塞进怀里,回身寻自己的刀。 夜影刀已不在地上,而是在桌上放着。 他拿过刀,对着坐在镜前梳妆的人,轻声道了句:“走了。” 白榆喊住他,“过来,替本郡主描眉。” “我不会。”脚步却顿住,姜晚义勉力静下心绪,又乖乖地转回身往她身前凑。 郡主嗔他,“不是在幻境中扮了五年李淮吗?还没学会?” 幻境中的动作是设计好的,那时能画是因为李淮能画,但他姜晚义是真不会,抖着手替心上人画完后。 小郡主瞧着镜中的自己,深深蹙起两道粗粗的眉,“真丑!竟真的不会,我母亲有位伴侍,会画各式眉形,还会挽各式发髻,他自己扮起女郎来,都叫人男女莫辨!哎?看来还是得像母亲般多找……” “我可以学!”姜晚义急急出声,又蹲下身去,一脸认真地平视着坐在凳上的白榆。 “会描眉的身体一定没我好,会做菜的定然没有我俊,我打架很厉害,也能替你去办事,最主要也不是人人都五尺八,郡主别再找旁人了……” 他就差说一句,求你了。 他怕他真的会忍不住动手杀了这些个旁人,永绝后患。 白榆看着他恳切地表情,“扑哧”笑出声,“身体太好,如今瞧着也是件麻烦事,没轻没重的……” “我下次注意。”姜晚义有些窘,看到她颈下深深浅浅的红痕,都是出自他手,垂下头不敢瞧她,“我是说……若还有下回的话,一定以郡主为先。” 垂头瞧见她光着脚踩在木地板上,连罗袜都未穿。 想了想放下手中的刀,扯出手腕上从月老殿求来的红绳,施术化为两段,握住她的脚踝,轻轻抬起放在他膝上。 白榆自然是知道这姻缘红绳意味着什么的。 她没有收回脚,也未阻止。 心还止不住的“砰砰”跳。 瞧着姜晚义取出枚铜钱,串在其中一段红绳上,上头刻着“长平”二字,是从未听过的年号。 “这是什么?”她问。 “不值当的小玩意儿,保郡主平安。” 姜晚义将带着铜钱的红绳,系在她的脚腕处,红绳衬得她本就洁白莹润的皮肤更加白皙。 他忍不住轻轻捏了一下。 果然便被轻踹一脚。 “昨夜铜盆里的水用完了,替我去打水吧,我要重新描眉。” 白榆高傲地微扬着头。 耳朵却同脖下的红痕一个颜色。 姜晚义起身端盆出门,正好就撞见隔壁同开门出来打水的苍清,见她眼神越来越亮,犹如得知了什么了不起的事。 脸上窘地发烫,心里哀叹:怎么回回都能叫三娘撞见? 九哥赶紧来将人带走吧,再晚一步就要冲我面前喊“姜郎啊”。 只要姜郎后头带上“啊”字,必没好事,不是有所求,就是要戏谑。 苍清自是不负他所望,“姜郎啊,了不起啊,不孬了?” “三娘啊,竟不知你的脸皮这么厚,这种墙角你也听!?” “额……”苍清被他说得却有些羞愧。 但能怪她吗?屋子就在阿榆的隔壁,狼妖的耳力要怀疑吗? 一路来她都能解迷无数,这么点事要是想不明白才是真蠢。 果然姜还是被人吃了。 但确实怪不好意思的,装也得装一下,她别开脸,冷哼,“你以为我愿意听?我还嫌吵呢。” 姜晚义白她一眼,叹口气,“三娘既然知道了,托你办件事,帮我找陆师姐讨个药。” “什么药,谁吃?” “我吃。” 姜晚义凑到她身侧,压低声音说了句话,苍清直接捂住嘴,“你自己怎么不去讨?” “不好意思去。” “难道我一个清白小娘子就好意思?!” “你不是妖吗?没那么多规矩,又同陆师姐那么熟,何况那样的墙角你都听,定然比我不要脸。” 好有道理,无法反驳。 苍清思量片刻,心生一计,也压低声说道:“我可以帮你,但你知道要怎么回报我吧?” 姜晚义冲她点头,“没问题,但凭三娘吩咐。” 第158章 午间阳光正好。 受了大师姐之托的李玄度, 在院中百无聊赖随手翻着草药,日头有些毒,晒得他有些燥。 姜晚义走出屋, 来到院中帮着一起翻药,忽道:“九哥, 早间三娘同我表明了心意。” 李玄度翻药的手稍作停顿,“你既然喜欢郡主,为何不同她说清楚?” “我说了, 但是她俩好得不分你我, 说是只要我愿意她俩可以一起。” “所以你愿意?”李玄度语气都重了几分。 “九哥难道不了解男人?送上门的……”姜晚义只感觉周身又罩上股杀意,不免暗自庆幸,还好他二人所爱非同一人,不然他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 他无视杀意,仍旧说道:“小仙姑都不在意,怎么九哥很在意?不是你自己将她推给我的吗?九哥是后悔了?后悔了自己去追啊。” “你再敢喊一遍试试?!” “你是让我别喊小仙姑还是别喊九哥?” 杀意更浓, 姜晚义觉得自己真是不要命了, 但这是苍清交给他的任务,硬着头皮也要完成。 杀气忽然又散了, 李玄度笑道:“我了解男人, 也了解你,我们德容兼备的姜爷,赶人赶得可开心?需要我帮忙吗?” 这话就有些出乎意料了。 姜晚义停下翻药,略作思量,“那九哥应当也了解三娘,她没皮没脸缠起人来,万一下药什么的,我能防自然得防, 实在没防住,我德容兼备,也是勉为其难要负责的。” 不知何处而来的一朵乌云挡住了日头,天一下阴沉下来,院子里迎来长久的沉默。 姜晚义属实看不下去,出声提醒,“九哥,这筐艾叶都被你捏成粉末了,你放过它们吧,陆师姐回来会骂人的。” 李玄度收了手,即使垂着眼,眼底的失落依旧遮不住。 良久,他说:“你若伤她,我会让你提前去见阎王。” 这下姜晚义又来了劲,撸起袖子翻筐抖草药,无意间露出手腕处的红绳,“放心,三娘同我在一处日日开怀,笑容都比与你在一起时多,我可比九哥会哄人,不会绝情赐泪。” “好。”李玄度瞧见了红绳,不打算再多说什么,移开视线准备回屋。 苍清正好出现在院门口,朝院中招手,他的脚步不自由自主顿住,望向门口,心下竟隐隐生出些期待。 可她弯唇浅笑喊出口的是:“姜郎!出来!” 期待落了空,她明明也瞧见了他,却只是毫不在意地转开眼。 也是,苍清先前在寺庙里就说过已有心悦之人,这人不是他。 可她从前眼里也有他的。 见她扔给走近的姜晚义一个瓷瓶,二人有说有笑,心下只余苦涩。 大师姐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边,出声说道:“小师妹今日问我讨了避子药,就是晩义现在手上拿得那个瓷瓶,还从我这拿走一颗昏药。” “什么?!”一同出现的祝宸宁极为震惊,这消息他确实刚得知。 陆宸安补刀,“可能是以防万一,毕竟现在有了先例,何况他们都拜过送子观音。” 李玄度的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个瓷瓶上,缓了缓说:“她求的财。” 陆宸安同祝宸宁相视一眼,这小子真是油盐不进! “小师弟不会哭吧?”祝宸宁试探地问他。 “不会。” 又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 祝宸宁实在没忍住,训他,“李玄烛若是此生喜欢小师妹也就罢了,他喜欢谁你难道不清楚?你觉得小师妹与他一处真不会受到情伤?会比与你在一处更好?” “椿龄那么好的例子放在你面前,小师妹是妖,可你李玄度只有这一世,机会错过可不会时光倒流。” “还有,月华的事你算自己头上干什么?他会杀妻证道,难道你也会?” 他不会。 李玄度紧抿着嘴,没接话。 陆宸安也说道:“小师弟不要强撑,生米还未熟,局面不是不能回转。” “大师姐是觉得她还会再喜欢我?” 陆宸安点头,“好歹去试试。” “知道了。”李玄度转身回了房。 祝宸宁看着他落寞的背影,轻声问身边人:“师妹,小师弟眼都红了,我们会不会太过分?” “小师妹说要破釜沉舟,釜底抽薪,一招绝杀,必须对他狠一些以绝后患,何况小师妹才是我们一手带大的,算起来小师弟最多算妹婿。” 人全都走开了,陆宸安只好自己翻药材,看着其中一筐碎末艾叶,在心下把李玄度骂了一遍。 说出得话显然是有报复嫌疑。 “师妹说得有道理,小师弟这执拗性子,确实要杀一杀。” 天上的乌云散去,阳光再度洒在这个不大的宅院中,一阵风吹过,有夏天的味道了。 祝宸宁想到在显真寺听到的那些故事,担心像江娘子和沈员外一般,竹马赢不过天降,忽而喊道: “宸安。” “嗯?” 沉默了一会,他道:“我心悦你。” “我知道,我也喜欢师兄。”陆宸安随口应他,手上翻药的动作都未停。 祝宸宁有些懊恼,师妹定然又向以往般,认为他在玩笑。 敛起多情的桃花眼,漆黑的眸中只剩热切,一脸认真,“我心悦你并非玩笑,也绝无虚言。” “嗯,这话师兄在十年前的某个夏夜就对我说过了。” 十年前?他十八岁时竟已经说过? 略一思索,他问:“难道是那晚同你说的?” 陆宸安莞尔,“对,师兄当时神志不清,应是不记得了。” “神志虽不清,但心意不假。”祝宸宁脸上浮起一抹无奈的笑,哪怕意识模糊,竟也不忘对她表明心意。 “我知道。”陆宸安终于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看他,“等此间事了,我们还要回云山观去,你摇卦我制药,老来相伴做对逍遥的道长。” “好,师妹定要说话算数。” “一定。”陆宸安唇边笑容渐甚,“师兄,我昨夜做梦,梦见财神爷对我说求财可以,其他的不要痴心妄想。” “你求了什么?” “我求财神爷保佑我财源滚滚,万事如意,剑术超过小师弟。” 祝宸宁被逗笑。 笑声引来院外的苍清和姜晚义。 “大师兄什么事这么开怀?” 祝宸宁笑声未止,“你大师姐想让你给她多发些零花钱,好买剑谱。” “没问题,只要此战大捷,我定给大家包利钱!”苍清也跟着笑- 晚间。 李玄度正要就寝。 门外响起叩门声,打开门,他的小师妹笑意盈盈瞧着他。 他情不自禁跟着笑,让出身位让她进屋,问:“怕鬼?” 用晚膳时,说起城中近日闹鬼,最爱挑年轻小娘子下手,她定是又害怕了,姜晚义杀得鬼比他还多,身上的煞气估计鬼都不敢靠近,但小师妹像从前一样寻得是他。 无论如何,喜悦还是会本能地溢上心头。 苍清点点头,却没有进屋,“小师兄我想问你拿几张驱鬼符。” 李玄度心间一滞,说了谎,“没有,用完了。” “那、那……” “什么?”他心间又隐约期待起来。 期待她说出那句“我能不能睡在你屋里”,像从前一样,死缠烂打、撒泼耍赖赶也赶不走。 但她却说:“那你现在画给我吧?” 期待再次落空。 他有些懊丧,“你不是自己会画吗?” 从前教她画得第一张符就是杀鬼符,她怎么也画不好,他手把手带着画了足足半月。 之后的每张符起始,他都要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上半月。 曾经日日如此亲近,他如何会不心动成痴。 可若说动心初始,大约在见到她第一眼时,便不自知的一见钟情了,不然为何此后,唯独容忍她靠近,对她事事特殊。 苍清走进屋,在桌前坐下,“那是鬼啊,当然要用你的才万无一失。” 又催促道:“小师兄不想画?那我去找姜郎?” “我画给你!”别去找他,后一句李玄度没有说出口。 取出黄纸,燃香净手,苍清已在桌前替他晕开朱砂。 提笔画出五张驱鬼符。 画完抬眼,见她正托着腮静静瞧他,似乎已经看了许久,眸深如水。 叫人一时以为眼里藏着爱意,可视线不过刚相触,她眼里的水波便消失无踪。 符纸上的朱砂痕刚干透,苍清就收起符纸,起身朝门外走去。 眼见她的手已经碰到门,他终是出声留她:“小师妹。” “嗯?”苍清回过头,仍旧笑吟吟,弯着眉眼看他,“怎么了?” “你不是怕鬼吗?今夜可以睡我屋里。” 她却收了笑,甚至略微蹙了蹙眉。 “小师兄这话说得就好像施舍。” 李玄度慌忙解释,“不是,真心的,床给你我睡榻,留下来可好?” “你这几日对我一直很冷淡,今夜这是怎么了?” “我冷淡不是因为你,只是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 她问:“那你现在可过去了?” 这坎自然指的月华苍官和玄烛的事,他沉默不语,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复。 安静半晌,只道:“留下来吗?” 见她面上神色有所松动,似在纠结犹豫,李玄度紧张地攥紧背在身后的手,甚至屏住了呼吸。 可最后她还是说:“不了。” 本就不多的勇气就此用尽,默默看着她开门走出去。 关上门前她说:“自除夕夜后,你就总是对我忽冷忽热,今日赠花,明日赐泪,既然绝情丹给了这么好的机会,我为何不换个人喜欢?要次次都喜欢你?” “即使我再次喜欢你,你会珍惜吗?承担得住我对你的爱吗?能坚定地选择我吗?下一次遇上些什么事,你是不是又会放弃? “今夜留我在屋中,明夜不高兴了再将我赶出去?我并非只有你这一处可去,你不如先好好想清楚,到底要得是什么再来留我。” 屋门轻轻关上,独留她最后一句话:“小师兄,我本将心向明月。” 这夜,李玄度没有睡好,一整夜都睡睡醒醒,梦里全是她决然离去的背影。 心里有个声音,反复且强烈地在说:再去争取一下,去将她抢回来,别再放手了。 如魔咒般。 第159章 天不过蒙蒙亮, 李玄度便起身,洗漱后都来不及练剑,先去厨间为她做朝食。 她念叨了有两日之久, 说是想念在信州常吃的河祗粥。 这粥就是用鱼干熬白米,前几日就晒了鱼干, 虽做不出一样的,但好歹也能解解乡思。 煮完粥走出厨房,换了身衣服, 站在她屋前的廊下, 抬手正欲敲门。 门开了,开得却是右边姜晚义的房门,苍清从屋里走出来,见到他也是一愣。 他抬起的手僵在空中,半侧过身看她:“你、昨夜去找他了?” 她回过了神,“小师兄管得着吗?” “我不是给你画符了?”李玄度的眼睛忍不住往屋里看。 房门被关上, 隔断了他的视线, “那又如何?我找谁关你什么事,你很在乎?” “在乎!”他急道。 苍清却已自顾走去井边打水。 想来只是怕鬼, 不敢一人在屋中, 这么想着,李玄度跟到井边说道:“我、我给你做了朝食,你可自己去厨间拿,是你念了几日的……” “不用了,姜郎已经出去买了。” 他怔了片刻,才意识到这话的意思。 他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又见她动作间脖领处有红痕点点,想到那个装着避子药的瓷瓶,心间压抑不住地传来一阵阵酸涩的钝痛感。 “你们……” 李玄度的声音又低又轻, 毫无活力。 “好,那你便替我喊大师兄他们去吃吧。” 只觉心痛万分,再撑不下去。 怕被瞧出来不再多言,转身匆匆大步回了屋,关上门靠折着门垂下了头,捂着心口,眼里空洞绝望。 院外,正在井边打水的苍清,手中井绳一松,水桶重新落回井中,卷着井绳呼啦啦一阵转。 她捂住心口,回头望了眼李玄度的房门,深深叹了口气,许久才重新开始打水。 姜晚义从白榆的屋里出来打水,见到她,低声问道:“三娘你怎么唉声叹气的?” “愁,愁得我都未睡好,你这屋里还有蚊子,咬我一宿。” 苍清轻挠脖侧,又做贼似的压着声问:“昨夜姜伴侍应召了吗?” 姜晚义摸摸耳垂,略显懊悔,“没有,被她踹去榻上了。” “那我今夜可以回自己屋睡了?” “三娘忘了?今日五月初八,你今夜的目标是九哥的屋。” 二人说着话,祝宸宁也起身推门出屋,来井水边打水,问得也是,“小师妹,你怎么愁眉不展的?” 苍清又叹气,“虽瞧着有松动,但依旧不能万分肯定能不能成功。” 姜晚义安慰她,“先抑后扬,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要实在不放心,姜爷心善晚点再帮你一把。” 说完打完水,回了屋。 祝宸宁也出言宽慰,“昨日我和你大师姐敲打过他了。” “大师兄,他让我同你说做了朝食,叫你自个去吃,你一会去厨间偷偷给我也端一碗,千万别叫小师兄瞧见。” 祝宸宁:“……” 还能想着吃,看来是不够愁。 等到他去到厨间见到河祗粥,不禁感叹,小师弟还真是信守诺言,亲自叫人端碗来吃了啊。 到了夜间,眼见更深露重。 在院中发愣踌躇的苍清,被另外几人疯狂催促。 大师姐:“别犹豫了,赶紧行动。” 白榆:“我相信你,快去吧。” 苍清仍是犹豫不决,“万一拿不下呢?他会不会又拒绝我?他清心寡欲的,我真能行吗?” 这次若是失败,下次可再没机会,谁也不会蠢到在同一处反复上当。 苍天啊,能不能来个人再给小师兄下一次相思咒。 想云寰的一天。 姜晚义:“三娘平日里挺果决,今日怎么磨磨唧唧。” 大师兄:“夜都要深了,再晚小师弟就该歇下,明日可是小师弟的生辰,别错失良机。” 白榆忽而说道:“小姜,明日本郡主请你去酒楼吃饭,就我和你。” 姜晚义:“为什么?” 白榆笑道:“你不是要以命相帮吗?本郡主犒劳你的。” “也对,差点忘了,三娘等着。”姜晚义走去廊下,站在李玄度房门口叩了三下。 听见里头说了句进来,他推开门,跨进屋中。 “九哥忙着呢?手里的金镯挺好看啊,要送谁?” 正在桌前做活的李玄度抬头看他,不答只问:“何事?” “给你瞧样东西。”姜晚义二话不说,拉开衣襟,露出颈侧和胸口的吻痕。 眼见着李玄度眼里起了杀意,显然是误会了,他再不多言,赶忙回身,飞也似的逃出屋。 跑到苍清身边,低声快速说道:“三娘,你今夜若是不能成功,明日我就得被九哥砍死。” “姜晚义——!!”屋里传来李玄度的怒吼声。 月魄剑冲出屋,朝着姜晚义而来,他拉起白榆的手,往院外跑去,“我出去躲躲,明早院中见!” 苍清抬手握住欲要追出去的月魄剑,蜂鸣声立刻熄了,整个剑都瞧着焉焉的。 她做了两下深呼吸,轻声说道:“大师姐、大师兄,明早院中见。” 再不犹豫,提着剑缓步朝李玄度的屋子走去。 走进屋,关上门。 将月魄剑放在桌上,也在桌前坐下,出声喊道:“小师兄?” 坐在桌前的李玄度,手中的动作半天再没有下一步。 他原本打了个金镯,打算把悬心铃串在金镯上,以代替端午百索的名义重新送一次,去换回之前被她收回的九星簪。 去岁端午,明明说定今年的百索彩绳要他来换。 想来九星簪拿不回来,金镯也再送不出去。 “小师妹又有何事?也来叫我瞧吻痕吗?” 话是这么说,眼睛却还是忍不住,往她领侧处看。 可真瞧见她脖间的红印子,心里立即泛起大股大股的酸潮,拍在湿腻的心岸。 一想到她同别人耳鬓厮磨,喊着他人“玄郎”,就几近癫狂,要生出疯魔来。 “小师兄这是说得什么话?”苍清往他身边坐近,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衣领口,“你想看?那不如看仔细些?” 李玄度一惊,起身要走开,手腕被她强行拽住,用了十足的劲道。 她跟着站起身,“你不敢看?” “我并不想知道你同他的细节。” “可我想告诉你。”她看着他的眼睛,“同姜郎在一张榻上云情雨意,抵首缠绵,夜夜欢愉……” “够了!我不想听。”李玄度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话,心慌意乱,只想马上逃离。 “我偏要说。” 苍清使力抓紧了他的手腕,让他一时间不能挣脱。 目光落在她拉着自己的手上,皓腕上一节红绳刺目。 李玄度撇开头,沉声道:“别说了,我并不在乎你与谁相依,我不想听。” “小师兄,你醋翻了对吗?” 何止是醋翻了。 真到了这一步,他才惊觉自己根本做不到大方的拱手相让。 什么李玄烛、月华,和心中日渐生出的魔障相比,都算不得什么了。 他只想将她抢回身边。 只要她愿意回头,他再也不叫她伤心,再也不说绝情的话。 “是,我后悔了,不该自以为是,不该在除夕夜同你说那些话,小师妹满意了吗?” 他闭上眼,声音都带着绝望,“我同你道歉,只求你别用这些话来报复我,我不想听你同他人如何欢爱,我实是受不住。” 苍清的眸光里含有泪水,倔强地忍着,没有让它们落下来。 这话她等了许久,把他逼到这般境地,她并不好受。 但还不够,以他的执拗、拧巴的性子,必须要他亲自垮过他心里那道坎。 她从自己的腕间扯出那段红绳,将另一端绕在他的手腕上,红绳在两只手上相互交缠。 “我和姜晩义一同在月老庙求得的红绳……” 感受到腕间有东西,李玄度睁开眼。 闻言他心里又发酸,扯了扯自己的手,却依旧被她紧紧拽住,又听她道:“他的已经送出去了,我的姻缘绳,在今日赠予玄郎。” “你说什么?”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不自觉侧起头,“你再说一遍?” 苍清盯着他,认真且执着的重复,“我的姻缘红绳在今日赠予玄郎,作为玄郎今年的生辰礼。” 李玄度避开她的目光,反问:“哪个玄郎?我并非你心中在寻得那个玄郎。” “你是。” “玄郎会狠心的再将心意扯断一次吗?”苍清拉着他的手,放到她胸口心脏的位置,手上的劲道却松了,“若真如此,那你便走吧。” 李玄度眼里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可瞧见她脖侧的红印,眸光很快又暗淡下去,“你不是同他表明心意了吗?不是已经同他……既不喜欢我,何苦再对我说这些话?” “你就是想看我笑话?报复我从前对你的伤害,剖开我的真心来嘲讽我,告诉我即使悔断肠你也不会回头,对吗? “那我便告诉你,我就是后悔了,我看不得你同别人在一起,我醋得发狂,今日我才知我有多爱你,只求你能重回我身边,阿清满意了?” 这一次他手上用了些劲,手腕脱离她的桎梏,转身要走。 苍清用力拉住他,将他推到墙边,“我若是强吻你,你可会拿剑砍我?” 当然不会,李玄度还未回话,唇上一软,她忽然吻了上来。 李玄度来不及反抗,应当说并不想反抗。 有什么东西在他嘴里化开。 拥吻不过片刻,他的视线开始模糊不轻,他推开她,晃了晃头,“你喂我吃了什么?” 最后只听到她说了一句:“大师姐的昏药……” 李玄度就此失去意识,人事不知——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我还是决定为爱做“三”,给个机会吧。 李道长在心里劝了自己一万遍,阿清心里有别人,他不该再踏足。但当妹宝真的选择了别人,他的道心瞬间破碎,只想不顾一切将她抢回身边。 是个偏执又别扭的小道士,可爱就是这么矛盾的不是吗? 她是我的,她只能是我的。 第160章 李玄度再醒来时, 晨光已洒在地板上。 他就睡在她身旁,二人皆是衣衫不整。 先是震惊,后是无措, 再之后是无奈,一时间心里塞满了情绪。 刚要起身, 掀被子的手被人摁住,二人手腕间的红绳还交缠在一起,李玄度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苍清满目委屈, “他们可都在外头, 也都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小师兄这是不想负责,打算再做一次负心人?” 又是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是同样的手段。 那么伶俐的性子,同他撒起娇来,软得像天际的云。 偏他被拿捏得死死的。 李玄度张张口, 一时无言, 最终转身面对着她说道:“你好歹替我把袴裤脱了?能同他来,不能同我来真的?想耍我也该认真……” 她忽然贴上来, 手揽住他的腰背, 将脑袋埋在他的心口处,堵住了他后头得话。 如此单薄的衣服,近得严丝合缝亲密无间的距离,也将她身上的热量百无遗漏地传给他,上蹿下跳地往下走。 李玄度心里一阵兵荒马乱,下意识就要推开她。 却听她道:“玄郎,我很想你,近几月来无一日不在想你, 想你的眉眼,想你额前垂落的发丝,想你执剑绘符的手,想你的身姿,即使我们几乎每日都相见,可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想你。” 有冰凉的水渍化在他心口,止住了他推开她的动作。 如此告白融化了他所有伪装的外表,再硬不下心肠说出什么狠话。 心里不禁想,她明明不是个爱哭的性子,可到他这里就老是掉眼泪,姜晩义说得还真对,自己哄人的功夫着实太差,才总惹她哭。 许是他太久不说话,她抬起了头,二人视线相交,她眼睛发红,轻颤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玄郎,人生苦短,何必拿我同从前的苍清和苍官比?你也不是月华,你只是阿清的小师兄,昨夜你说得那些话我都听见了,那我若是回头,你可会坚定地选择我?” 李玄度实在受不住想将她揽入怀里安抚的冲动,管他玄烛还是月华,管她对谁表明了心意。 他自己的情意呼啸着盘踞在心头,像一只饿极了的野兽,立时就能冲出来。 可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回抱她,亲吻她湿漉漉的眼睛,轻声回应她,“那……他呢?” “你若坚定地选我,我便回头选你。” 他又问:“记忆回来会后悔吗?” 她说:“我只求玄郎的这一世。” 他终于放出了盘踞在心头的,那只名为“爱与占有”的野兽,只要她眼里能再有他,其他都顾不得了。 失而复得已叫他欣喜若狂。 “好。” 修长的手指掐诀做出几个手势,又轻念出一句咒语。 缠在二人腕上的红绳相连处,隐去无踪,只剩各人手腕上带得的那一节。 李玄度施得是同心术,施法后的红绳能相连,就表明她真的对他还有情意,还很多。 心间喜不自禁。 他说:“若日后有一方反悔绝了情意,红绳会自动断开,红绳断裂之日,你我二人分离之时。” “无论发生何事,我绝不反悔,玄郎也莫要再心生退意。” “一言为定,除非阿清手上的红绳断裂,若不然此生我绝无再放手的可能。” 她以身做的局,他心甘情愿踏入。 不待他继续说些什么,苍清主动凑近他,咬住了他的唇。 “四个多月了……”她含糊说道。 从除夕到端午,吵架有四个多月了。 “整整一百三十天。”李玄度回应了她。 相拥半晌,李玄度先撑不住,趁着换气的空隙,阻止了她的索求,按住她乱摸的手。 先前心思不在此,眼下再继续下去,他很难保证不对她做点别的。 李玄度半坐起身,草草拢了拢敞开的衣襟,故作冷静地问道:“吃够了,可以解释了?” 苍清也坐起身,却是侧身趴在了他身上,手环住他的腰,脑袋轻轻蹭着他的胸腹,声调软软地问他,“玄郎想知道什么?” 她只穿了小衣,这个姿势,李玄度从上往下望,正好能瞧见苍清光洁的肩头,和只有几根系带的白净后背。 还有她身前的若隐若现。 贴得那么近,燥意从腹部持续不断的蹿上来,李玄度不直觉绷紧了腰腹。 根本没法冷静。 他又不可能推开她,手也不敢落在她腰际,只能轻抚着苍清的后脑勺。 本能地想把她的头往下按…… 这是什么道理,他不懂。 但他知道,这是不行的。 又忍不住想,李玄烛也摸过她?全身? 心里燥意更甚,想去将那人的手砍了,不止手。 他的掌心顺着她饱满的后脑勺,往下游移,至光滑的后脖颈,碰到了她小衣的系带。 苍清:“咦,腹肌变得更硬了。” “……”李玄度脱口而出:“它在起坐……” 苍清:“?” 在胡说八道什么? 她问:“不该是卷腹运动吗?” “做什么运动?来。” 说完,李玄度撇开了眼,这死嘴! 怎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等了一会,他试图轻声转移话题:“你昨日早间对他表了白……是因为你也喜欢他了?” 他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得到肯定的答案,也怕惹恼了她。 苍清却说:“不喜欢,也从未对他表明什么心意,我让他骗你的。” 她仰起身,侧过脸,“你看仔细些,我脖子上的是蚊蝇咬的,只有这一处,其余地方都没有。” 苍清这个动作几乎是贴在他脸上,鼻腔里灌满她身上的雪松香。 李玄度的视线顺着她的脖子再往下,看、看得更清楚了…… 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处雪白,移不开,好奇褪却小衣后,完整的模样。 之前在术青寨也只瞧见过一半,且当时心急如焚,完全没有旁的心思。 桃红色的小衣后面会是怎样的旖旎风景? 李玄度在手伸出去解她系带前回过神。 清心咒呢?清心咒呢! 他的脸同他眉心道印一样红了,故作淡定:“你先把衣服穿上。” 苍清终于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也不点破,只轻笑了一声,远离了他,着手穿衣。 原来小师兄也没有那么清心寡欲。 手碰到脖侧的蚊子包,为了缓解尴尬的氛围,苍清又继续先前的话题,解释说:“姜晚义身上的并非出自我手,我连见都没见过。” “从始至终,阿清心里只有玄郎一人。” 李玄度几月来,没有一日有今日这么舒心,终于开怀。 不用砍人手了,真好。 “那、那小子从哪弄来的这一身?” 苍清身上的有领子半遮着,之前他看不清,但姜晚义的可是拉开了衣襟,叫他看得真真切切。 李玄度脑中灵光一闪,迟疑地问道:“他……同郡主?” “嗯,我的房间左边是阿榆,右边是他,我前夜睡在他屋中,只是因为大前夜我无意听了他墙角,他恼羞成怒把我赶过去的,昨日早间没想到会叫你撞见,我才将计就计。” 李玄度微眯起眼,“我成了最后一个知道的?” 难怪这两日听不见他赶人的动静了。 “不,大师兄应该还不知道,不过也不好说,也许大师姐同他说了。” 玉京小队几乎没有秘密。 苍清已经重新穿戴好衣衫,打上最后一个系带结,准备下榻。 “城中也没有闹鬼,都是我们胡言编造,近两月来我们这般作为皆是在骗你,只是想激得你自己跨过那道坎,不顾一切来选择我,是我出得主意,从出了术青寨大师姐同你说,绝情丹会绝了对你的心意开始。” 李玄度听得气笑了,白叫他伤心欲绝,醋到险生心魔。 “阿清真是好狠的心。” 他后悔刚刚没解她小衣的系带了,一把将要下榻的她拉回怀里,“这么急着穿好衣服做什么,不如同我来点真的。” “不是你让我穿的吗?”苍清笑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别别别,他们还在门口等着我的消息。” 他将她拉住,“他们真的都在外面?” “对啊。” “那再等等,今日瞧着日头不错。” 一起做局诳他,都在外头晒着吧。 苍清回身抱住他,“其实玄郎每一次心痛难忍时我都知道,我同你心意相连,好几次险要放弃。” 李玄度一时怔然,见她要松开手,他将她搂紧了,“阿清再让我抱一会。” 良久。 怀里人忽然问道:“玄郎看过男女行周公之礼的话本吗?” “没有。”李玄度莫名其妙。 苍清同他拉开些距离抬头瞧他,加重语气,“那你在术青寨虫村时,是怎么知晓行事时床会响的?你有经验?!” 看着她眼里散发出危险的光芒,李玄度愈加摸不着头脑,“我们不是一起在扬州城春风楼,今棠的衣橱里见过了?” 苍清愣住。 “啊我忘了。”她当时对后面的事没有印象。 只记得小师兄发烫的手,他在自己耳边说话时温热的气息,以及自己狂跳得心扑通扑通声。 “我当时眼睛被你捂住了,瞧不见,何况……那应该只是幻象。” 这回换李玄度的眼里充满审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语气拈酸,还往她颈窝边凑,边吻边道:“你若是不说清楚,我就让你白日听响。” 痒得她止不住发笑,见躲不过去,苍清只能道:“就儿时我差点被拐那次。” 那次大师兄、大师姐下山办事,苍清跟着去,却被歹人给哄走,还是李玄度带着凌阳道长赶过去救得她,之后他便打了悬心铃。 “你知道我为何会被哄走吗?又为何舍近求远去找你求助?” 李玄度停下动作,“为何?” 苍清得了空,忙从他怀里挣出来。 “因为那日晚间,我不慎将大师姐的大力粉弄倒,洒进了大师兄的饭里……” 然后苍清就被大师姐赶出屋,在门口听了会墙角,还听到大师兄对大师姐说‘宸安,我心悦于你’。 苍清学得有模有样,“后来我觉得无聊又很饿,乱走才会被哄走的,如果听大师姐的话,乖乖守在门口就不会有事了。” 李玄度睁大眼,满脸震惊,“他们”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语无伦次:“你是说,大师兄他……他们……大师兄,怎么可能……” 苍清点头,“嗯,你想得没错,现在整个院子里就我和你两个是童子。” 她也是那时才知床板是会响的,只是不知,好好的药怎么会出现在饭桌上,还就在那盘她最爱的肉丸子边,又叫她碰撒了 好像捕兽夹啊,她是不是年少无知,被人利用了? 回过味的李玄度又将她拉回身前,勾起唇角眸光熠熠,“求阿清也取了我的童子身。” 二人凑得极近,苍清忍俊不禁,“大白日的,玄郎羞不羞?” 从前没见这人骚话连篇,她的纯情小师兄呢?! 挤进窗缝的日光越来越多,屋中大亮,照得桌上某样东西熠熠生辉。 李玄度的耳朵红得透光,他说:“有一点臊,但和你比起来什么都不要紧了。” 打闹间,苍清指着桌上的金镯,问道:“那是要送我的?” “嗯,除夕夜你将悬心铃砸在我心口,那么用力,我心都要跟着碎了。” 苍清冷哼,“那你还不是绝情地走了?现在来说什么。” 还要在她房门口心碎吐血,自以为大度,真是个傻子。 李玄度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我知错,随阿清处置。” 他下床走到桌前,拿过串着悬心铃的金镯,又走回床边亲自给苍清戴上。 “我现在可算阿清的良人?” “当然算。”苍清晃了晃手腕,大小竟正好,还是金的,铜制的虎头铃扣在上头,并不算违和。 财神爷可真是灵验! “那阿清可以将九星簪还给我了?” “可以。”苍清去床尾翻找出自己的小锦包,从里头拿出九星簪,递还给他,“我们这算不算交换定情信物?” 李玄度笑应:“当然算。” 苍清喜笑颜开,忽而笑容一收,“等等,你哪来的钱打金镯?藏私了?” 李玄度慌了,支吾道:“我是琞王,有钱很正常。” 别的亲王有钱确实正常,但是常年在外不回京,空有闲名家财都在汴京的琞王就不正常。 且凌阳道长从小就收走了他的大小红包,说是替他保管,等他长大再还他,至今也没个影。 若说是他暗地出去替人看事得的赏银,他们几乎日日在一起,就这几天时间,也不能一下打出个金镯。 “你前几日就常常不着家。”苍清叉起腰瞪他,“说!是不是耍手段去玩博戏了?” 李玄度呵呵干笑,“玩是玩了,绝没有耍手段,主要是去见六哥。” “又是暻王?殿下既是去见兄长,博戏都玩了,那定然还听曲了?伶人们跳舞可好看?送到嘴边的绿蚁酒味道如何?” “没有……吧……听没听呢……你听我辩解。”李玄度摇头后退。 “嗯?”苍清走下床步步紧逼。 “六哥那厮点的曲,它非要传进我耳朵里,我也是受害者,舞……是跳了,但我未仔细看,也滴酒未沾。” “还狡辩!怪不得那日你身上有脂粉气!” “大师兄也去了可以替我作证。”被逼到墙角的李玄度指天发誓,“我眼里只有阿清一人,再容不下别人了。” 苍清没憋不住笑,收了势,环住他的腰,仰头瞧他,“唬你的,这事竟不同我说!我早就想会会暻王。” 李玄度:“……” 吓他一跳,还以为刚失而复得,他就要跪搓衣板了。 “你当时还在昏迷中……” 门外院中。 四人挤在一处角落已经许久,阳光正烈,照在四人身上发着光。 陆宸安以手作扇,“都这许久了,你们说小师妹这招能不能成功?我可还惦记着她发利钱呢。” 财神爷只说别的不要痴心妄想,又没说不保佑她发财。 祝宸宁摇着蒲扇替她扇风,“以小师弟能忍的性子,也不好说。” 白榆抹掉额间细汗,兴奋道:“不如我们开个赌局?就赌清清这红绳能不能送出去?” 姜晚义笑道:“九哥也就是嘴硬,都醋得那么狠了,我赌三娘一定行。” 他很了解男人醋起来是什么情状,何况他可不想天天被月魄剑追着砍。 爱意确实是很难藏住的,李郎藏不住,苍三娘也藏不住。 姜晚义摘下头上的斗笠挡在白榆头顶,替她挡去早间烈阳。 遥望山间,显真寺月老庙,了尘禅师取下了江浸月那条写有“椿龄无尽”的泛白红幡,收进袖中转身离去。 结出果的山桃树上,另有六条红幡在温柔的风中轻轻打着卷。 穆白榆的是:酒酽春浓,遇良人共享良辰。 姜晚义写得是:愿穆白榆此生长寿亦长春。 祝宸宁写得是:相思只在,丁香枝上,愿如豆蔻梢头。 陆宸安写得是:君知我旧往无尽,愿同我观春不休。 苍清写得是:祈愿玄郎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李玄度写得是:春和景明,吾慕之人事事如愿。 这三合县显真寺的月老庙到底灵不灵。 只在众人心间。 《永寿铃》卷完—— 作者有话说:又一卷结束啦,好快啊,一会立秋都过了,但天还很热,宝宝们记得防暑。《 》 160-170 第161章 灰暗的天际悬着一轮朦胧的红月。 这轮如勾的红月很大也很沉, 沉到地底下,与地面浅水中倒映的红月相连。 李玄度孤身执剑站在红月前,分不清镜花水月, 孰真孰假。 一眼望去,周遭皆是朦胧模糊的红色, 看不清识不明。 脚下踩过的路,有汩汩水声,滴滴答答地缠着鞋底。 低头瞧去, 是水吗?还是血?闻着潮湿腥咸。 耳尖微微动了一下, 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 李玄度转过身,将剑抵在来人身前。 来人没说话,只看着他笑,应当是在笑吧,他看不清,满目皆是血红。 就如她眉间殷红的朱砂痣。 脑海中萦绕着一个声音。 “杀了她。” “快杀了她。” 反反复复纠缠不休。 “杀了她, 杀了她神君就可归位。” “快杀了她啊!” 当剑锋刺入她心脏时, 李玄度的心也猛然被攥紧了。 眼睛倏地睁开,入眼不再是昏暗朦胧的红色, 只是他的床帐顶。 胸腔中心跳声大的整个屋中, 只余快如擂鼓的“咚咚咚”声。 李玄度拭去额间的汗,连背上也是冷汗岑岑,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梦见,自己亲手杀了苍清的场景。 从在显真寺起,只要是他一人睡,便十之七八会梦见。 缓了良久,他从床上起身,脱去衣衫入了浴桶, 冰凉的水打在身上,洗去了惊慌。 等出屋时,就见苍清站在院中等他,晨光打在她扬着笑的脸上,渡上一层薄薄光晕,透亮鲜明,美好且不真实。 “小师兄今日怎么又晚了?一会日头出来,练枪就太热了。” 李玄度手中拿着月华那杆银抢,笑道:“没有阿清在身侧,夜里睡不好,晨间醒不来。” 蛙鸣蝉噪的七月。 彬州城日日都罩在烈阳之下,刮一阵风都带着炙热的气息。 只有晨间和晚间,适合教习。 尽管李玄度有些抗拒这把银枪,使枪时总会有碎片化的记忆钻进他脑子,似乎这银枪中被施术装满了回忆,但苍清需要一件武器。 也有私心,从前月华是用银枪杀的苍官,如今反过来,他用剑,她使枪,固执地认定如此便不会重蹈覆辙。 好在银枪不拆装时是银棍的模样,二人商定只将它当棍使,或是拆开来一手棍一手棍刀。 但绝不组装成银枪,况且银枪对于苍清来说太长了,并不合适,银棍短一截,稍好点。 李玄度将银棍递给苍清,自己拿起墙边一根长直木棍,带着她舞枪弄棒。 其他几人也都陆续起身,姜晚义出来井边打水,调侃道:“三娘又在耍打狗棍?可别打到自己了。” 在大家的调侃下,月华的银枪被命名为打狗棍。 祝宸宁出门买来朝食,在院中的竹亭里摆开,“赶紧练完过来吃朝食。” 他们一行六人此次租赁的宅子,位于彬州浮云县某条不知名巷子。 像往常一般,院后有马厩院中有井水。 还多了个竹搭的亭子,亭边还有葡萄架,亭中又有长桌,不仅早间可以吃朝食。 夏日夜里用来纳凉消暑也正正好,还能剪几串葡萄吃。 于是到了夜间。 几人坐在亭中摇扇吃瓜,桌上冰盘凉饮,亭柱边点着驱蚊艾烟,好不惬意。 姜晚义手里捧着瓜,夸道:“好可口的瓜。” “这甜瓜是隔壁朱婶送来的。”苍清啃着瓜回他。 “说是想托我们帮个忙,她家儿子已经二十有八,至今未婚,整日神神叨叨说要寻个人,问寻谁又说不记得,她想让大师姐帮忙给她儿子瞧瞧脑子。” 白榆用竹叉挑起一块甜瓜送入嘴,“那确实找对了人。” 小郡主不喜瓜汁黏手,所以她的瓜是姜晚义替她切成了块,摆在盘中的,用得正是她藏在枕下那把小剑。 这把玉柄小剑,那宿为何会出鞘放在枕下,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切瓜正好。 “那我明日去隔壁给他瞧瞧。”陆宸安摇着罗扇躺在竹摇椅中,随口应声。 李玄度道:“不急,她儿子近来出门去了,不知何时会归。” 祝宸宁提议,“过几日就是七夕,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不如我们明日出门去采购些节物,等初六夜也在院中摆桌乞巧?” 姜晚义和白榆齐声道:“我不作诗!” 姜晚义:“儿时我就最讨厌背文章,如今大了还逃不过背诗作词?” 白榆应道:“就是,书不就是用来记录的,若要我亲自记,那要书干什么?” 李玄度笑道:“别说作诗了,就是背诗谁能背得过大师兄。” 陆宸安:“我的针线活连小师弟都比不上,我还是去抓蜘蛛装盒里来乞巧吧。” 白榆:“我不要抓蜘蛛!我选女红来乞巧,我母亲有位伴侍针线活可厉害了,针线不离身,我同他学过些。” 姜晚义:“那明日别忘了买绣花针和彩线。” 苍清:“女红和背诗我都不行,咒语都背不过来,我对月穿针吧。” 李玄度:“那我背诗,顺便替你引线。” 又道:“小师妹的伏妖咒可背出了?今夜再背不出,别想回去睡觉。” 苍清故技重施,双眼瞬间带上雾气,“等过完七夕可好?” 李玄度错开视线,“小师妹别拿小狗眼看我,你已经拖了好几日。” 应该说是拖了将近两年。 “小师兄——” “一会来我屋里背。” “玄郎——” 李玄度凑到她耳畔,低声说道:“阿清是想来我床上背?”?苍清瞪大眼,“李明月!你真是越发不要脸了。” 即使说得再轻,但大伙凑一处这么近,又哪个耳力差? “阿清谬赞,都是和你学的。”李玄度话说得很是坦然。 好在院中路灯昏暗,替他掩去了面上羞色。 陆宸安摇着头:“我那纯情小师弟,如今也被小师妹带得脸皮渐厚。” 姜晚义笑道:“也许九哥一直都是这德行,平日里都是装着正经,毕竟一张床榻睡不出两种人。” 白榆抿嘴点头表示认同。 祝宸宁接话:“还吃什么瓜,回去睡觉吧,狗粮都吃撑了。” 六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夏夜的星空下,互相嬉笑、打闹。 真应了那句: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 良辰美景,正当时- 夜已深,万籁俱静,只余虫鸣声声。 苍清坐在桌前抄写伏妖咒,蜡油烧了半盏,她困倦地头一点一点地打起瞌睡。 回头看斜倚在榻上的李玄度,见他阖着眼,轻手轻脚放下手中笔,走到榻前,手在他眼前挥了挥,没反应。 正想溜走去睡觉,李玄度睁开眼瞧她,“背出了?” “你没睡着啊。”苍清泄了气,一下坐在榻边,拉着他的手开始耍赖,“不背了,我好困,我要睡觉,何况我的灵力都回来了,哪只妖如我般既有凡人真力又有妖的灵力,除了你谁还能打过我?可你又不会同我打。” 话是往夸张了说的,其实能打过她的大有人或妖在。 “知道你现在厉害了,平日里瞧着机灵,这么短的咒怎么就会背不出?”李玄度叹口气,“把抄得纸去拿过来给我瞧瞧。” 苍清依言起身拿过宣纸给他,不满地嘟囔:“让妖背伏妖咒简直强人所难,有违天理!” 她背得时候,打心里都在抗拒。 看了两眼,李玄度裁下一份,折起来递给她,“每日随身带着时常拿出来背,回去睡吧。” 苍清如蒙大赦,接下折纸收进锦包里,“懒得回去,今夜睡你屋里。” 将他从榻上拉起,挑着眉露出个暧昧的笑,“阿清去床上背给玄郎听啊。” 李玄度无奈跟着低低笑出声,由她拉着走回床边,论厚脸皮谁比得过她,逗她一回必要讨回去一回。 但他很喜欢她睡在自己身侧,那样便不会梦魇。 脱去外衫躺在凉簟上,倒也没真背咒,苍清不过说了两句闲话便息了声。 李玄度陪着背了大半夜咒,也困乏得很,几乎是沾枕就睡,只听得一句:“其实你同俪妃娘子眉眼如此相似。” 怎么会不是皇子呢? 不知几更时,街上闹哄哄的,似乎有兵器相交之声。 被吵醒的李玄度刚睁开眼,苍清便翻身将他环住,“同我们无关,玄郎继续睡吧。” 这声音离他们所在的巷子还有些距离,苍清的耳力要更好些,甚至隐约听见了求饶声。 类似“判官饶命”、“妖……”之类的话,像是在清理门户或是派系斗争。 模模糊糊听了一会,她便再次入睡。 等早间醒来时,身侧人早已经练完剑回来,喊她起身练打狗棍了。 苍清洗过脸,懒洋洋地坐在铜镜前梳妆,随口道:“阿榆说郎君替娘子梳妆是闺房之乐,不会描眉的良人不是好良人。” 坐在榻上等她的李玄度回道:“描眉有什么难的,阿清想要闺房之乐,随时喊一声即可,跟着李淮学了五年还不会画岂不是蠢?” “我就说长公主的算不得什么,我小师兄一顶十。” “什么一顶十?” 苍清只笑不语,今日偷懒拿胭脂点了眉间朱砂痣,不过是梳妆习惯,也并非一定要用朱砂画。 手心中白瓷装得胭脂,色泽润亮,她拿在鼻尖嗅了嗅,一阵青梅果香。 邻居朱婶家是开胭脂铺的,这胭脂正是她那里买得,今日头回用。 “你拿我当伴侍?”李玄度反应过来,眯起眼,“你还想要几个伴侍?” 苍清掩唇轻笑,“你去隔壁问问,伴侍能保住童子身吗?你当然是我的心上人。” “明明是阿清不想取,并非我自己想守。”李玄度语气很是委屈,他巴不得夜夜与苍清共枕眠,好驱散他心间的不安噩梦。 另一屋里。 被人骂蠢的姜晚义当即打了个喷嚏,白榆问他:“夏日里睡榻还能叫你睡着凉了?” 姜晚义立时又假意咳了两声,“所以阿榆行行好,今夜让我睡床?” 白榆想了想点头同意,又道:“你这件星蓝色的圆领袍倒是好看,近来劲服也不大穿了,衣服颜色穿得也是越来越浅。” 当然是为了与你相称,这话姜晩义没说,只道:“临近七夕,都是要穿新衣的,何况也不打架。” 白日太热,临近傍晚六人才上街游玩。 路上皆是穿新衣的游人,热闹非凡,各式摊子在街边支起个青布伞,叫卖着摆在床凳上的琳琅货物。 六人两两成对走在街上。 各处都有卖磨和乐的摊子,磨喝乐是七夕节物,对月乞巧时要放供桌上,苍清兴致勃勃上前挑买。 这家做得尤为精致,价也比别家高一些,可挑来挑去就剩下她自己的,怎么也找不到相像的。 忽而瞧见一只小狼模样的土偶,苍清奇道:“磨喝乐不大都是持荷叶的人形土偶吗?” 摊主回道:“确实是,所以这小狼才更是独一无二,今年城中斗兽场,最被期待、呼声最高的就是狼妖,我也下了注赌今年胜者是狼妖,就做了一只讨个彩头。” “斗兽场?狼妖?”李玄度警觉地牵住了苍清的手。 “几位不是本地人?”摊主热情的介绍:“斗兽是我们城中独有的几十年老活动。” “每年邢妖司都会抓许多作恶多端的妖,等到七夕时就让这些妖在斗兽场互相打斗,最后胜出的那只,还得同邢妖司的降妖卫打一场,若赢便可招安或是活命。” 姜晚义哼笑一声,“可算是见到比我还活阎王的了,我捉到恶妖也就给个果断。” 摊主接话,“哟,小郎君是捉妖天师?那可以去邢妖司报名当降妖卫嘛,名头响,薪俸又高,每月有二十贯,前途无量,降妖卫们一身锦衣手持弓箭,可是很受城里年轻女郎青睐的。” 降妖卫? 姜·汴京邢妖司判官·每月五十贯·另有外快·晚义,笑而不语。 白榆随口说道:“他的上峰可是神仙,还是为宫里做事,不比降妖卫名头响亮?” 姜晚义:“听见没有三娘,涨涨薪俸吧。” 苍清尴尬地咳了两声。 摊主一脸了然:“哦小郎君是京城吃官饭的道士啊,那确实也是很有前途。” 这么理解似乎也很合理。 摊主继续说道:“其实斗兽很精彩很有看头,城中富贵人家还会亲自去邢妖司的斗兽场看比赛,每年都开赌局,押哪只妖都行,无论贵家百姓都有无数的大小赌局。” “今年降妖卫的首领木有枝,木判官捉到的这只狼妖,被抓前已经害了数十条人命,必然很凶残,据说这次还抓到了罕见的鲛人,几位若是感兴趣也可以去看看,不过进去的帖子估计得花高价买了。” 苍清摇头,递出六两银子,“不必了,你替我把这五个人偶加这只狼打包好吧。” 六人继续闲逛,遇见个推着摊车的卖货郎。 白榆看上个没打磨好的小铜镜,很薄,不过掌心大小,镜面模糊不清,刻有一尾活灵活现的小锦鲤,背面还篆刻着八卦图。 这能叫铜镜?是铜片吧! 正巧有一位手持弓箭的郎君也瞧上了,还比白榆先一步拿起。 两相僵持不下,这郎君便说:“在下姓木,瞧小娘子也是个习武之人,不如小娘子与我比试一番?谁赢谁得?” 有意思,竟有人不知好歹挑衅祈平郡主。 白榆脸上带着浅浅笑意,“比什么?”——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的胆“色”也是被厚脸皮的妹宝带出来了。 小提示:姜爷邢妖司判官身份,知道的只有郡主(姜爷并不知郡主知道)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马甲一堆。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宋代 无门慧开禅师《颂平常心是道》 第162章 “比谁能百步穿杨。” “射箭?”白榆瞧着木郎君手中的弓箭微微扬眉, 挑得还是他擅长的。 射箭她是会一点,当年磨着她真正的师父学过些,但要百步穿杨肯定不行。 木郎君说道:“既是我所擅长的, 小娘子也可请友人代比,比如你身边这位小娘子。” 他的视线有意无意, 扫过苍清几人,眼里是分不明的情愫,最后落在陆宸安身上。 白榆将目光望向另外五人, 苍清摇摇头, “我不会,我教习师父没教过我射箭。” 李玄度接口:“因为她的教习师父也不精于箭术。” “我说得是另一位。”木郎君却指了指陆宸安。 忽然被点名的陆宸安一脸诧异,“我?我也不会。” 剑术都没练明白还箭术。 木郎君看着她一脸温柔,“那娘子会什么?” 陆宸安莫名更甚,“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你该同她比。” 她指了指白榆。 “当然不能认错。”木郎君似笑非笑, 转回头看向白榆, “那小娘子的哪位友人能与我比?若没有,东西归我。” 试也不试就放弃, 显然不是小郡主的性格, 她扬声道:“我亲自与你……” “我来替她比。”姜晚义出声打断了她的话。 白榆一挑眉,瞧他半晌,明知故问:“你还会射箭?” “就是不会也得会,职责之一,我得替阿榆办事打架。”姜晚义扬唇嬉笑,“怎么能叫隔壁的一顶十比下去。” 一顶十?李玄度茫然且纳闷,“我?我同你有什么关系。” 服侍的主都不是同一个。 姜晚义随口玩笑,“九哥同我的关系, 自然亲如兄弟。” 有外人在,李玄度也没讽他一声姜伴侍,只道:“那十哥快上吧,早输早走人,为兄可不替你找回场子。” 既说亲如兄弟,喊十哥自然是为了自称兄长,压姜晩义一头。 “用不着,九哥自去一边瞧好吧。” 姜晚义转头对木郎君说道:“用你的弓?你先?” 木郎君晦涩一笑,“几位真是有意思,叫没姊妹兄弟的人羡慕不已,街上行人太多不便比试,在下木有枝,愿以铜镜为砖与几位交个朋友。” “木有枝?邢妖司判官?刚抓到一只狼妖的那位?”苍清不由后退到李玄度身边,后者也极其自然地揽住她护进了怀里。 木有枝冷淡看她一眼,答:“正是。” 这不巧了吗?刚听得人名头,一会就碰上了。 穆白榆上前作自我介绍,“记好了,本娘子姓白名榆,榆树的榆。” 她摊手,“给我吧。” 木有枝脸上重又带上温和的笑,目光扫过另外几人,这是等着他们一个个自我介绍。 姜晚义便随口含糊道:“小爷姜晚义。” “汴京城赫赫有名的姜爷?”木有枝上下打量他,目光定在他手中拿的夜影刀上,“在下眼拙,之前竟未认出。” 苍清:“有名吗?” 李玄度摇头:“没听过。” 姜晚义:“你们两个外乡人。” 木有枝:“道上都传姜爷只穿玄衣,头戴铜钱斗笠,有把漆黑如墨的夜影刀,如今瞧着传言非实。” 毕竟今日的姜晚义一身星蓝衫,红绸束发,只剩一把夜影刀还符合上述特征。 木有枝继续说道:“都传姜爷能谈笑间取人首级,上一秒还是菩萨面,下一秒就化身无常索命,做事时一身阴煞气,狠绝冷厉面如阎罗恶鬼,杀人无数,不知是真是假?” 苍清同李玄度附耳,“他这是在夸人还是骂人,我怎么觉得骂得还挺脏。” 李玄度回:“我在他脸上瞧见了仰慕,应当是夸人。” 木有枝瞧着竟有些遗憾,“早知该同你比这一局,汴京邢妖司的……” “哎哎哎!”姜晚义微皱起眉,急急打断。 他偷偷去瞧白榆的神色,“木郎君不要胡说,什么阎罗无常的,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那都是道上胡传,小爷从不杀人。” 还没进中原怎么就叫人认出来了,下次也得给自己另取个名。 “姜爷真是低调。”木有枝一脸我懂的模样,将手中的铜镜递给白榆,“白小娘子,先前失礼了,不知你竟是姜爷的友人。” 白榆接下铜镜,侧头看姜晚义,“汴京城的姜爷?想起来了,我倒是多次听人说起过你的名号,从不杀人还是杀人无数?” 姜晚义急急辩解,“阿榆别听他胡言,从未杀人。” “同在汴京长大,还打算骗我?”白榆目光审视。 可能杀过两个?四个?记不清了啊。 见白榆依旧瞧着他,只好支吾道:“我只杀罪有应得、作恶多端的妖、鬼……以及人。” 苍清:“他狠起来会灭人满门,应该确实是杀人无数。” 姜晚义瞪她。 苍清毫不畏惧,躲在李玄度身后冲他扮鬼脸,总算是报了当年石家村见死不救之仇。 陆宸安跟着补刀:“阿榆你问我拿去疤痕的药是给谁的?正常人身上,哪来那么多陈旧的刀伤剑伤暗器伤?” “陆师姐!”姜晚义急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 眼见白榆眼神变幻,定然是想到了他身上的旧伤,看向他的眼神里带上恍然,还往后退了两步,姜晚义慌了。 上前去拉白榆的袖子反复解释,“那些人大多是官方招子上的通缉犯,江洋大盗、采花贼,我这是为民除害,为此还受伤不轻。” 其实他会被选中加入这个队伍,本也是替这些皇亲贵族,手不沾血的郎君、娘子解决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只是没想到一路来,他手上倒是越来越干净,杀人杀妖杀鬼的次数比从前一月还少。 白榆垂下头,肩膀轻轻耸动着。 姜晚义心慌意乱,没注意到她都快笑疯了,还当她是吓哭了,忙着解释:“眼见为实,这一年来你有见我杀人吗?” 唯一一个还是显真寺那杀人割心的妖异,算不得人。 小郡主挺好哄的,或许根本不用哄,她深呼吸了两下,憋住笑,作出受惊的模样才抬起头,“以后没有我的同意不准随便杀人,除非人要杀你。” “好。”姜晚义毫不犹豫立刻答应,“夜影刀以后只给阿榆切瓜都行。” 白榆嫌弃,“杀过人的刀不准切瓜!” 另外四人各个扬着唇角,一脸笑,“啧啧啧。” 苍清更是瘪起嘴说怪话,“咦!切瓜都行——” 木有枝也饶有兴致地瞧着,原来姜爷和道上传得完全不同,怎么看都是个和容悦色的白面小郎君,下一秒真能变成阎罗无常索命? 若能见上一次想来极为有趣。 这白小娘子似乎是他的软肋,若是替他传出去,他的仇家应当会立刻赶来,瞧瞧有没有下手机会。 是吧?夜琅神君。 木有枝勾了勾唇角,好好的神君不做,一个个的,偏下凡来找死。 余光瞥见谈笑风生的苍清和李玄度二人,嘴角笑意带上了嘲讽。 又见正扬唇笑的陆宸安,木有枝走上前,笑道:“原来娘子姓陆?在下木有枝,可愿与我交个朋友?” 陆宸安转过视线看他,下意识点点头,“陆宸安。” 一旁的祝宸宁不知为何,头回有了危机感,也不是没有别的俏郎君给他师妹递过情笺,有大胆者也曾日日上门赠花,他甚至都能亲自替师妹将信和花收了,回头再调笑师妹几句。 可眼前这人只是说了一句“在下木有枝,可愿与我交个朋友”,他心中的警铃竟响了。 好在木有枝并没有其他动作,只说道:“我还有急事,有机会再会,几位也可去邢妖司寻我。” 竟再不关心其他人姓甚名谁了? 与木有枝分别后,一行六人继续闲逛。 天色渐渐暗下来,该是吃晚食的时候,选了家城中很是有名的酒店,不想竟要排队等候。 这家的青梅酒乃是一绝,错过便无机会再食,于是六人等在门口。 一路行来,苍清和白榆的小嘴就没停过,不是在吃就是在说话,这会子苍清又说想吃城东的凉粉,白榆也说突然想吃桃,拉着姜晚义要去买桃。 苍清的凉粉,李玄度二话不说就要替她去买。 姜晚义笑话他,“还真是索唤啊,一顶十。” 李玄度冷哼,“同是索唤,我以后要和阿清成亲的,姜伴侍有时间还是多想想,如何坐上郡马爷的位置。” 陆宸安同祝宸宁说悄悄话,“小师弟又在杀人诛心,这嘴啊,我们以后可千万别惹他。” 祝宸宁:“忽然觉得小师弟对我们还是挺好的。” 姜晚义咬牙,“李玄度!别给老子逮到杀你的机会,刀下绝不留人。” “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本事,别反死在我剑下。”李玄度头都不回,脚步已往城东而去。 白榆将姜晚义拉走,催促道:“赶紧走吧,针线也忘了买,顺道去买了,再晚针线铺该关门了。” 姜晚义只能乖乖跟着走,远远还能听见他在问白榆:“小郡主之前说过不会有郡马了对吧?” 留在酒楼门口的另外三人忍俊不禁。 陆宸安忽道:“这里离城中最大的药铺挺近的吧?我想起有味药材要买,我去去就来。” 苍清等得无聊,忙将手中磨喝乐塞给祝宸宁,先一步跟上,“我同大师姐一起,大师兄留在这里替我们排队。” 从民房小巷穿过,可更快到对街商铺,二人准备走捷径。 晚风吹过,吹散了日间的燥热,可这风中却隐约带着丝丝腥甜气。 刚行到半路,苍清回头往身后的巷子转角看了眼,“总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有什么跟着我们。” 陆宸安拉住她的胳膊,“小师妹你可别吓我。” “大师姐别慌,普通的妖现在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只要不是鬼……” 眼前重重砸下一具血淋淋的无头尸体,紧挨着她们的脚,打断了她的话—— 作者有话说:姜判官:不能让郡主知道我就是汴京邢妖司判官。 小郡主:不能让小姜知道我知道他是汴京邢妖司判官。 索唤:宋朝的外卖/跑腿小哥。 第163章 “啊!!” 苍、陆二人吓得连连后退。 无头尸前, 出现了一条巨型怪蛇,森寒的白牙探在嘴外,足有一尺长, 头顶还长着莹白尖角。 散发出的阴气,让周边都灰暗迷蒙起来。 “什么东西?”苍清警觉地将大师姐护到身后。 陆宸安躲在她身后, “好像是蛟蛇,刚刚那死人就是它杀的?” 蛟蛇立着身,尖尖的尾巴一甩一甩, 发出难听的“啪嗒啪嗒”声。 “别怕, 小妖而已。”苍清安慰陆宸安,“我们慢慢往后退。” 说是小妖,其实苍清也没有把握,不然也不会后撤不战,但她若是显出惧意,那大师姐定然会更加害怕。 脚步才刚缓缓往后退半步, 无数的冰锥朝她们而来, 苍清立刻结印,念咒的速度极快, “撑花接星!止!” 一顶半透明的朱色大伞挡在二人身前, 冰锥没入伞面,消失无踪。 这招在汴京时,李玄度挡凌阳发得“梨花春雨”就用过,不过相比凌阳的道行,这冰锥显然是比不得的。 但苍清念咒的速度,也比不上李玄度,还是有一些冰锥打到她身上。 苍清硬生生忍下,没叫身后的陆宸安发现, 挥手将伞撤去,以念化剑,“去!” 无数小火剑朝着对面而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只有少数打中,蛟蛇尾巴随意一摆,起了一阵白烟,化掉了这些小火剑。 “我的灵力呢?”苍清嘀咕,她之前灵力已然恢复,眼下却又消失无踪,完全感应不到。 她道:“大师姐别慌,真力还在。” 蛟蛇扭动着身躯,似乎非常暴躁,形态在人形与蛇形间反复变化,竟还是个小娘子。 蛟蛇一跃而起朝着她们攻来,苍清挥手间,无数的火焰从掌中而出,在空中爆出一连串火花,阻了阻状如发狂的蛟蛇。 手中结印,手腕上的金镯跟着无声轻晃,伏妖咒已经在嘴边,念了一半,“……日出东方后面是什么来着?” 她忙求助陆宸安,“大师姐,伏妖咒!” “我、我少时背的,如今早就还给师父了。”陆宸安也很急,但这不是她的专业领域,“要不给你念段药师咒?” “大师姐是哪边的?是要替对面的蛟蛇治伤吗?”眼看着空中火花渐散,蛟蛇的身形再现。 苍清忽然停下结印的动作,翻起身上背的锦包,从里面翻出一张折纸,借着她自己打出的火光,口中诵咒:“……日出东方,吾奉真人命,诛邪伐祟,斩妖与无形,急急如律令!” 一条火龙从她身后飞出,势如破竹,与蛟蛇缠在一起,不仅重伤它还绊住了它的攻势。 “趁现在赶紧跑!”苍清抹掉嘴角渗出来的血。 就说让妖背伏妖咒,实在有违天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一枚银箭破空而来,“咻”的从她们头顶而过,一箭扎穿蛟蛇的身躯,一道细软银网在箭扎中的同时,罩住蛟蛇,无论它如何翻腾也挣脱不开。 厚重的阴气散去,苍清回头看清了来人。 木有枝手中拿着弓,和煦地对她们笑,“二位没事吧?” 他这弓显然是邢妖司特制的,深蓝色的弓身在夜间路灯与民房散出的烛光下,闪着迫人的金属光泽。 他身后还有十几人,皆穿着相同的服饰,将听到响动前来围观的路人驱开,“邢妖司办案捉妖!闲杂人等,赶紧让路!” 这降妖卫还真是威风。 木有枝走到陆宸安跟前,“陆娘子,我们在追这只蛟蛇妖,你没吓到吧?” 陆宸安客气地回道:“没有,多谢木郎君关心。” 木有枝温言:“近来城中常有妖孽作祟,二位家住何处,我送你们回去?” 巷口传来其他降妖卫的声音,“你小子哪里来的?赶紧走!邢妖司捉妖,听不懂吗?!” “滚开,别挡路。”少年人清澈的嗓音明显带着焦躁。 拦在月魄剑出鞘前,苍清扬声喊道:“小师兄!我在这!” 木有枝一挥手,降妖卫便都让开,免去一场打斗。 苍清拉着大师姐朝李玄度跑过去。 近到身前,她放开大师姐的手,一下扑进李玄度怀里,轻声喊他,“玄郎,玄郎,玄郎。” 一声比一声委屈。 李玄度将她揽在怀里,紧张地问:“哪里受伤了?” 他都还未到城东,胸口挂的悬心铃就响起,悬心铃无险不响,这便代表苍清一定是受了伤。 “是内伤……”苍清拖长音调,连带着肩膀都抖了抖。 她刚开口李玄度声音就冷下来,“谁伤的?” “那只蛟蛇妖,”苍清回手指了指,“但主要是我用伏妖咒反噬了。” 说话间苍清又觉喉间一甜,来不及转开头,血顺着嘴角流出,蹭脏了李玄度的前襟。 “玄郎,将你衣服染脏了。” 她轻轻吸吸鼻子,又埋头在他衣服上多蹭了几下。 脏都脏了,别浪费。 擦干净唇上的血,苍清才仰起头,睁着一双小鹿眼看他,湿润润的,当真是我见犹怜。 李玄度被瞧得心都要化了,抬手给她渡真力。 又看了眼罩在银网里,翻腾不休的蛟蛇妖,生生憋下了冲上去砍死的冲动。 一旁的陆宸安同木有枝说道:“不必麻烦木郎君相送,我小师弟来接我们了。” “好。”木有枝也不多说什么。 李玄度问苍清:“邢妖司救了你们?” “算吗?算吧。”苍清不知道怎么回答。 当时就算邢妖司不来,她和大师姐应当也已经能跑掉,何况小师兄也很快就到了,怎么看邢妖司都更像是捡漏啊。 但李玄度还是同木有枝道了谢,“云山观李玄度,多谢木郎君出手相助。” “李郎君不必客气,保护城中百姓,本就是邢妖司的职责,这妖我们便带走了。” 木有枝话说得客气,神色却冷淡,看了李玄度和苍清一会儿,转开了眼。 他又不是狗,别想往他嘴里塞狗粮。 狗粮赞助商苍清,睁着雾蒙蒙杏眼又喊了一声,“玄郎……” 李玄度松开她,蹲下身,“上来。” 苍清立时收了楚楚可怜的扮相,心满意足地跳上背。 还不忘喊陆宸安,“走吧大师姐。” 躲不掉吃狗粮的陆宸安,不禁觉得自己从前真是眼拙。 小师弟何时拿捏过小师妹? 这根本就是从头到尾、从身到心,都被小师妹牢牢握在掌心,刚刚送出去的真力早足够治伤了。 小师妹明显在恃宠而骄。 因这变故,药铺也就没去成,只能另挑时间,凉粉自然也没吃着,等回到酒楼,另外三人已经点完菜等着他们。 祝宸宁第一时间起身问话:“小师弟你受伤了?衣上怎么有血?” “是我的。”苍清跳下背,在桌前坐下。 白榆立马放下手中正啃着的鲜桃,“清清怎么了?” “无大碍,给我递个桃,饿了。”苍清只顾吃桃。 陆宸安便将事情同几人大概讲了一遍。 姜晚义:“又是邢妖司,又是木有枝,这么巧?” 他思量间曲指轻轻敲了两下桌,这手势一看就是拉弦的好手。 殊不知还有更巧的。 几人用完饭回住宅,路过邻居朱婶的院子,她家靠院墙处,种了棵高大的青梅树,枝叶茂盛都伸到了院墙外。 白榆今日吃多了不消食,点名要吃酸酸甜甜的青梅,谁叫陆宸安说青梅能消食健脾,引得她愈发想吃。 此时正值青梅结果的尾声,低处的早已被摘光,可小郡主想吃,姜伴侍自然得爬树为她去取。 青梅摘了一衣兜,也就恰巧又碰到邢妖司判官木有枝,他下了值回家,便撞见这六人在偷摘他家青梅。 好巧不巧,木有枝正是朱婶那年二十八,还未成亲的儿子。 陆宸安很是惊异,直言:“你就是朱婶那位要看看脑子的好大儿?我瞧你没有什么问题,哪里需要我医治。” 不想木有枝竟真说道:“有的,我脑子确实有些问题,陆娘子定要帮我仔细看看。” 众人:? 苍清啃着酸酸脆脆的青梅,同白榆窃窃私语,“我觉得木有枝看上我大师姐了,阿榆你觉得呢?” 白榆嘴里也咬着青梅,点头,“我瞧着陆师姐一点也不抗拒他的靠近,明明今日刚认识却似乎像故友相见。” 姜晚义随手拿起一颗青梅送嘴里,“竹马危险了。” 三人同时看向站在一旁的大师兄,却瞧不出他脸色有什么变化,依旧淡然处之。 刚从自家院中舀来清水的李玄度看着这三人,满脸无语:“不是说要洗了才吃吗?” “本郡主忘了!”白榆看着地上的梅核惊道:“我怎么已经吃了那么多!” 一定是青梅竹马遇天降的戏太好看,看入神了。 苍清安慰她,“没事,多吃就习惯了。” 入夜。 在自己屋中洗漱完又跑来李玄度房中的苍清,盘腿坐在床上,同他讲今日打蛟蛇妖的细节。 “那么长的牙,寒气森森的,冲过来就要咬人,看着特别狂躁,像疯了似的,一会人形一会妖形,是位很凶的小娘子呢!” 边讲边拿手比划,“那打来的冰凌凉得刺骨,还好我的‘撑花接星’使出来的快,灵力也不知为何像散了似的,根本用不出来,大师姐也不会背伏妖咒,得亏你昨夜让我将抄咒的纸随身带着。” 她讲得眉飞色舞,李玄度就安静听着她讲,虽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却全是心疼,“怕吗?” 怕吗?苍清在心里反问,倒也不是很怕,又不是鬼,但…… “怕!”她重重点头,眨巴着眼,“好怕啊,玄郎要是在,早一剑就将那妖砍死了。” 闻言李玄度摸了摸她的头,伸指点在苍清的额间,口中轻念了段咒语,“结吾之力,化气为形,金光罩身,伏妖驱鬼。” 念罢,苍清的额间闪过一道金光。 她问:“你做什么了?” “护身符,能替你挡一次妖鬼的致命袭击。” 李玄度将她拉进怀里,清亮的眸光中藏着深深情意,“以后伏妖咒不背了,我给你画杀妖符。” 苍清心中一暖,语气不自觉带上欢喜,“玄郎可还记得自己是个降妖除魔的道士?” “如何?” “那你对我这小妖,是不是太区别对待了些?” 李玄度眉眼带笑,“是啊,就是双标,你能拿我怎么样?” 揽着她躺倒在床,伸手到纱帐外随手一挥,桌上烛灯熄灭。 “若是其他妖,我依旧不会手下留情。” 苍清回抱住他,温声道:“玄郎看在我的面上,以后对其他的妖也多些怜悯吧。” “阿清不是知道我早就因你改了许多?从未作恶的自然会放,但其他的另说,你也说了我是道士,天职就是降妖除魔。” 他的吻落在她额间,“睡了。” 第164章 之后的几日, 都是大晴天。 外间太热,除了陆宸安要守约去隔壁朱婶家,给木有枝看脑子, 其余众人都不愿出门。 白榆真就躲在屋中做女红,姜晚义在旁拿着本破书, 看得津津有味。 祝宸宁趁着日头好,拿出乾坤袋中的藏书在院中晒。 苍清依旧是每日上课练术法,早晚练银棍。 一直到七月初六。 白榆仍在屋中绣花做收尾工作。 苍清坐在边上看着, 还喝着李玄度给她做得青梅饮子, 好不惬意。 “阿榆绣得是小狼哎,旁边还有条小锦鲤。” 她啜一口青梅饮,故意道:“不就是我和阿榆吗?” 忌妒的一旁帮着摇扇子的姜晚义,多次想将她赶走。 白榆笑道:“我的绣工也就勉强能看,肯定是比不得宫里,更比不上我母亲那使绣花针的伴侍, 清清千万不要嫌弃。” “嗯?真是给我的?”苍清本是随口说的。 白榆点头, “你不是看中了人卖货郎的货郎包,说他的包既好看又能装, 等我夜间拜完月, 你就拿去让臭道士给你做成货郎包。” 苍清身上传来一股杀意,抬眼对上怒目而视的姜晚义,斟酌开口:“那阿榆能不能把大家都绣上去?” “除了小狼和小锦鲤,再加块姜?还有罗盘、银龟和炼丹炉?” 重点是那块姜。 “可我只想和清清在上面。”白榆头都没抬。 苍清对姜晚义摊手,她已经努力过了。 李玄度在外喊她,“阿清,回屋上课。” “来了!” 苍清前脚刚跨出门槛,便听到姜晚义说:“小郡主就不能给我也绣一个荷包、香囊什么的?” 白榆回他, “可我不喜欢绣花,不想再绣了。” 苍清暗想:阿榆能在屋中老实坐上几日,已属实难得。 这么说来她对她是真好,难怪姜晚义要妒忌。 走过廊下,又见祝宸宁大烈日的,站在院门口发呆。 好奇心让苍清迎着日头凑上前去瞧,正好见到大师姐和木郎君,站在朱婶家的青梅树下有说有笑。 她收回目光,施术为大师兄在头顶打起一把朱色伞,替他挡去午间烈阳。 不曾想“撑花接星”还能这么用。 默默走回屋中,在临窗的桌前坐下,同她小师兄分享了这个信息。 李玄度听完说道:“虽说他们已经有夫妻之实,但那毕竟事出有因,多年来大师姐似乎确实从未在不开玩笑时,说过她喜欢大师兄。” 苍清很是担忧:“或许大师兄当时神志不清,根本不知道他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你看他平日里连手都不会主动同大师姐牵一下。” 若说大师兄是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可大师姐并不是守礼的性子,但她对大师兄虽然比旁人亲近,却也不会过于逾矩。 又问:“你觉得木有枝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玄度道:“才几面怎么看得出,瞧着倒也是一表人才,能做邢妖司判官,即使比不得汴京城的,恐怕武力也颇高。” 他这一说,苍清更急了,“不行!我得帮帮大师兄,青梅竹马不能被拆了,我们得替他们助攻。” “如果大师姐就是喜欢别人呢?” “那我自然也不会勉强。” 李玄度笑道:“好,都听你的。” 苍清沉思一会说道:“你是没见着当时木有枝那一箭有多帅气,大师姐当场就发愣了,要是只有大师姐一人,说是天降神人英雄救美都不为过!指不定大师姐就喜欢武力高的。” “你也觉得木郎君那一箭很帅?”李玄度单手支头,一脸兴味地看她。 苍清露出了星星眼,“何止是帅,羽箭咻一声就从我头顶掠过!一回头好个俊郎君,身后还呼啦啦跟一群手下,各个蜂腰细腿,锦衣带弓,木郎君为首还能压手下一头,那把弓也很拉风,我都想学射箭了。” “是怪我来得太晚没有英雄救美?还是怪我不擅拉弓射箭?”李玄度眼里危光更甚,“也压我一头?” 意识到的苍清立马反口,“当然肯定是没有我的火龙帅,也没有谁比玄郎打架时更叫人心动,玄郎鹤立鸡群,天下无敌第一俊!” 顺便岔开话题,“到时同阿榆和姜郎也通个气。” “你仍旧喊姜晚义什么?”李玄度凑近她,二人脸对脸近得能听见呼吸声。 苍清有些慌乱,心跳似乎比之以往快了些,眼不住地往李玄度唇上扫,支吾道:“姜、姜郎啊。” 而后嘴就被吻住,李玄度送了她一个霸道且缠绵的吻。 窗户大开着,正对着院中,略微黏腻的夏风吹得人心更燥了。 姜晚义正巧出来替小郡主去摘青梅,廊下路过见了个正着,捂住眼,“二位青霄白日不觉害臊吗?” 李玄度不得不松开苍清,给了姜晚义一记白眼,“碍事。” 苍清捂脸,做害羞状,“竟被十哥瞧见了,真是不好意思。” “三娘就别演了。”姜晚义也翻了个白眼,忽道:“你又喊我什么?” 李玄度很是满意这个称呼,“为兄给十哥介绍一下,这是你嫂嫂。” “滚!便宜都叫你二位占走了。”姜晚义转身就走,飞身上树自去摘青梅。 夏风依旧徐徐,窗外艳阳高照,苍清听着蝉鸣阵阵,一改先前心下燥热,只觉岁月静好心生欢喜。 她问道:“今日学什么?” “震字决。” “嗯?你不是怕雷?所以一直不肯教吗?” 李玄度往砚台里舀了勺清水,轻划着松烟墨条,“若我哪天……又认不出你要伤你,你就用它对付我。” 苍清心下一软,不由说道:“玄郎对我的心意,当真是天地可鉴。” 想起他给追踪符设置的口诀是,‘清风动天地,明月心倾之’。 想到在术青寨虫族时的经历。 他性子孤傲、心思敏感,但其实一直在用他的方式,默默爱她。 看他提笔在宣纸上,写下震字决的咒语。 她轻声道:“清风不会同明月反目成仇、拔剑相向的。” “嗯,不会的。”李玄度回得很轻,也很坚定。 接下来的下午,苍清一直在掐诀背咒。 直到日头西斜,天边才隐约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雷鸣。 但哪怕只是如此轻的一声,李玄度手还是抖了一下,“不错,如今学东西比从前快多了。” 伏妖咒除外。 苍清停下掐诀的手,伸了伸懒腰,忽而问道:“说起来你身上会游走的那个金色光点,似乎好久不见了?它到底是什么?” 李玄度也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回答她:“我也不知,自襁褓时就有,无忧师叔也瞧不出来,大些后再不发作,也就没当回事。” 后来同师父离开云山观,便又旧疾复发,短则一月,长则几月必会发作,倒也不致命,但自与苍清重逢后,又已经一年多未发作了。 苍清回忆,“我似乎能控制它,别人也可以吗?” 李玄度摇头,“别人不行,你对我而言总是独特的。” 苍清思量着说道:“听你说来,怎么似乎只要我在你身边就不会发作。” 那金色光点于她而言,还挺亲切的。 透过大开的窗看出去,屋外院中,另外几人已在竹亭中摆上乞巧的贡品。 白榆出声喊她:“清清快出来。” 苍清和李玄度结束话题,先后走出屋。 看着一桌的瓜果点心,苍清吞了吞口水,刚伸手便被陆宸安打了一下,“忍着。” 白榆安慰她,“我刚刚已经被打过一下了,要不你同我一起吃青梅?” 苍清摇头拒绝,“吃了好几日青梅,牙都酸了。” 陆宸安也嘱咐:“小郡主,青梅再甜也不可贪多。” 苍清忙道:“对!青梅得配竹马。” 没头没尾的,除了李玄度谁都不理解。 “竹马又不能吃。”姜晚义这么说着,顺手收掉了白榆面前装着青梅的瓷碗。 遭到一阵抗议,“本郡主饿了,总得有点东西给我垫肚子?” 吵吵嚷嚷又闹上一阵,苍清将这二人拉到另一边,低声将心中想法说了。 姜晚义听完笑道:“我是月老吗?刚忙完你和九哥,又要忙青梅竹马。” 话虽如此说,却兴致勃勃,三人商定后走回亭下。 天边霞光渐退,月色携着晚星款步而来,清风拂过,出墙的青梅树枝簌簌轻响。 几颗熟透的青梅掉落,砸中站在院墙边打水洗瓜果的祝宸宁。 一切准备就绪,众人对月参拜。 念诗的念诗,抓蜘蛛的抓蜘蛛。 苍清正拿着绣花针,往针眼里穿彩线,誓要比她小师兄快一步穿过七根针。 事实上李玄度根本没同她在比,只是弯唇笑看着她。 直到姜晚义穿到第七根针,说道:“彩线穿针也没有这么难。” 李玄度食指与中指轻弹,彩线自动穿过了他眼前放在桌上的七根针。 只穿到第五根的苍清,还在拿嘴抿线,她噘嘴抗议,“小师兄你这是舞弊!” 门外传来男人的朗笑声。 众人齐刷刷看向院门口。 “小六?”白榆嘟囔了一句,放下手中彩线,不动声色瞧着来人。 来人依旧在笑,“九哥竟和小娘子们比穿针,真是出息。” 李玄度收回目光,“六哥倒是出息,形单影只觍着脸,我们走哪你跟哪。” 被骂狗的暻王赵殊咳了两声,“我若是想要小娘子,哪里寻不着。” 李玄度:“你心中所念非良人,要去何处寻?” 直击要害。 暻王深呼吸,真想把这人嘴给缝上,咬着后槽牙回道:“不用九哥操心!我马上就能如愿了!” 他刚说完,苍清手中打出个火球,直朝着暻王而去,后者忙翻身避让。 火球却只停在他身前,“砰”地爆开,一瞬间院中亮如白昼。 “久闻暻殿下大名,今日得见,院中太暗,得仔细瞧瞧。” 苍清冁然一笑,“瞧瞧是不是人模狗样。” 人都寻到家门口了,这显然是苍清给得下马威。 暻王赵殊自然能看出来,重新站定后,他付之一笑。 “这位想必就是浮生卷现任主人,官家钦定玉京特使苍清小娘子?倒是生的娇俏可人,本王府中王妃之位空悬,小娘子可有兴趣?” 李玄度冷笑,“她是本王的琞王夫人,劝六哥别生不该有的心思。” “九哥的夫人是祈平郡主吧?榆姐儿这般天仙似的美人你竟不要?真是猪油蒙心。” 暻王悄悄往白榆所在的方向看了两眼,又道:“再说男未婚女未嫁,本王去求官家赐婚,你能奈何?” “你大可以去试试,看看有命请旨,有没有命娶。” 李玄度正眼都未给他一个,只帮正站起身拿远处花糕的苍清递盘子。 苍清咬了口花糕去看暻王,笑得人畜无害,“暻大王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让我做夫人?” “有何不知?”暻王皮笑肉不笑,抬手一挥,一道凌冽气冲着苍清而去—— 作者有话说:蝉鸣声声、微风不燥的夏季,这几章真的是主角团相对惬意的好时光了。[让我康康] 第165章 李玄度身都未起, 不过随意挥袖,就化掉了打来的银针。 然而暻王的目标本就不是人。 暗器一针化二针,被挡掉的不过是幌招。 六个磨喝乐里的小狼“啪”碎了。 暻王发暗器的招式, 当真是出神入化,不愧是老六。 李玄度神色陡然冷下来, 目光森森朝暻王扫去,也没见他手上如何动作,暻王腰间价值连城的玉佩, 便脱了绳飞到苍清手上。 “这次且拿这玉佩赔给琞王夫人, 若再有下次,休怪本王不顾念与你的兄弟情谊。” 可白榆却忍不下这恶气,起身喝道:“小六你找打!” 本还傲气凌人的暻王立时收了气焰,不动声色往后退两步,嘿嘿干笑两声,“榆姐儿, 我还比你年长, 你给点面子,都这么大了, 别老是小六小六的喊。” “我刚刚没说话, 已是给足你面子!”白榆冷笑,从凳上踩过一跃而起。 她身侧的姜晚义都来不及拉住她,只能问:“郡主是要自己打?” “我的小弟我自己训。”白榆扬起手中鞭子甩了出去。 暻王狼狈躲开,“榆姐儿,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儿时他同穆白榆在一个教习师父下学基础功,白榆不知是武学方面比他要有天资,还是在外另有师父,尽管比他小一岁, 仍能追着他打。 他堂堂穆贵妃之子,昭王的胞弟,必须为郡主马首是瞻。 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得先归她,简直就是宫廷霸凌,偏贵妃和他哥昭王,还处处包庇她。 一直打到白榆出宫住回平国公府,路上偶遇依旧会被打,还得时不时送好东西去平国公府孝敬她。 也许现在他二人修为,已不相上下,但这童年阴影可算是深入骨髓,打心里的畏惧,无论如何都低她一招了。 时常想他和昭王都是白榆的表兄,她怎么就只怕三哥不怕他六哥呢。 不过要说起他三哥昭王,咿,他也怕。 新做的华服这就被打破了口,刚千金购得的玉佩也被琞王抢走,来这一趟真是亏大了,暻王急急出声,“郡主停手!我是来替官家宣旨意的!” 他将手中圣旨往前一递。 白榆果然停下攻势。 暻王清清嗓子,又恢复些许傲气,“九哥、榆姐儿还不过来跪下接旨?” “直接宣,我不可能跪你。”李玄度正忙着哄苍清,根本没空理他。 天高皇帝远,就他一人来宣旨,谁能拿他当回事,这处可不是汴京,没有御史台。 “见旨如见陛下,九哥是要谋逆吗!”暻王瞪大眼,有些不可置信,“我回去定在爹爹那里参你一本。” 李玄度道:“这话不如问问你和太子,你三哥知道你的所作所为吗?要不要我替你报信?” 暻王一噎,冷哼,“我为兄你为弟,跪我怎么了?!终归是养在外头的,一点长幼尊卑、礼义廉耻都不懂。” 李玄度毫不在意他的话,头也不回只对苍清说道:“明儿再去找那摊贩买一个,别扔别扔,生气也别和钱过不去,这玉佩能买下好几家铺子。” “这种日子他打碎我的磨喝乐,他这是在咒我倒霉!”苍清拿着玉佩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想想还是气。 “你们这些皇子皇孙的,天天仗势欺人!叫我们平头百姓如何过日子!” 又对白榆喊道:“阿榆多抽他两鞭子!” 白榆闻言,重新扬鞭,“小六啊,实在不好意思,以后见到苍清躲远些,惹她就是惹我。” 眼见银鞭又缠上来,暻王手一翻,手中多了一把折扇,开合间无数银针朝着白榆射去。 “小六有长进,敢反抗了?”白榆跃起,双脚蹬在墙上借力,凌空翻过一个跟头,避过银针,手中鞭子往空中一扬,只听噼里啪啦银针全数落地。 还不等暻王喘口气,银鞭早换了方向,一下抽在他脚上。 “等等等等,我给榆姐儿寻了好玩的东西。”暻王从怀中掏出几张帖子,递给白榆,一脸谄媚。 “明日七夕邢妖司斗兽场的入场请帖,望您笑纳。” 白榆接下帖子,看都不看直接纳入怀中,“我们根本不屑去。” 暻王:“那你收那么快!还给我。” “孝敬本郡主的东西还想拿回去?”此时离得近,白榆拿鞭柄当短刃,去击暻王胸口。 后者忙握住她手腕,止住她的攻势,结果立时被踹了一脚,疼得他龇牙,手中扇柄刺出尖刀。 二人打起近战。 小郡主的近战功夫不差,鞭柄在她手里,使起来像短刃,来回间,袖中竟还藏有绣花针。 竟也是个使暗器的好手? 苍清眼见身侧姜晚义蠢蠢欲动,出声喊道:“阿榆回来休息吧。” 白榆手握鞭柄,横着击在暻王身前,将他击退数步,才停下手,“小六的功夫还是这么差。” 暻王松了口气,收掉折扇,“是我让着你!本王不跟小娘子斗。” 苍清冷着脸又对李玄度说道:“你不揍他,我就拿你撒气。” 李玄度立时站起身,终于正眼看暻王,“我有心放六哥一马,可本王的夫人不原谅你。” 他手上捏决一挥袖,“做弟弟的只能同你说句抱歉。” 暻王连连后退,只觉腹部被重重打了一拳,恶狠狠咬着牙出招应对,“九哥有本事来点人间的招式啊!” 李玄度懒洋洋回道:“招式好用就行,你管我人间阴间。” 陆宸安看得皱眉,不忍地闭上了一只眼,对祝宸宁道:“我今日算是知道,小师弟有多尊敬我俩了。” 平日里总会多应她几句的祝宸宁,今日只回了声,“嗯。” 暻王被打得实在受不住,将谕旨往白榆手里一丢,飞身越过墙头跑了。 “榆姐儿自己看旨意吧!” 他打定主意,以后可以直接骂九哥,他最多回讽两句,虽字字扎心,好歹不会轻易动手,榆姐儿虽老揍他,但也不会真下狠手。 可绝对绝对不能惹苍清,这是个小心眼! 白榆走回竹亭,凑到石灯旁读圣旨,看了两行,笑道:“小九,官家将我同你的婚事解了。” 她的笑容忽又僵在脸上,转而变为愤怒,“有完没完!” 苍清走到她边上看圣旨,便瞧见圣旨后头,她与其他皇子的姻亲,这皇子正是刚刚落荒而逃的六皇子暻王。 白榆将圣旨往李玄度手中一丢,“我都要怀疑是小六为了耍我,假传圣旨了。” 李玄度打开一瞧,说道:“他还真有这个胆,但似乎没这个必要。” 苍清问道:“阿榆,你同暻王似乎很熟?” 白榆冷笑,“能不熟吗?我自小和他一处长大,他就比我年长一岁,我从儿时揍到他及冠。” “反正谁都能当本郡主的郡马爷,小六不行!” “都把我打饿了。”她重新在桌前坐下,看向姜晚义,“要净手。” 姜晚义起身去给她舀水,看似随口一问:“所以你同暻王是青梅竹马?” “什么青梅竹马,是死对头!宿敌!” “那郡主不喜欢,我替你去将他做了。”姜晚义舀了水回来冷冷说道。 苍清和李玄度对看一眼,皆心下暗忖:暻王是你失散多年、同父异母的兄弟吧?这就要将人处理了? 活阎王啊!收着点吧,煞气都溢过来了。 白榆道:“那倒不必,我也没那么讨厌他,他这人对我其实还挺好的,只是他儿时可太逗了,我看到他就想笑,人又很欠总想揍他,我们从前三人……” 话音戛然而止,郡主说起少时的事,脸上的笑不是假的,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哀思。 白榆很快转了话题:“虽不想认也确实是青梅竹马。” 想到要助攻,又加了一句,“就同陆师姐和祝师兄一样。” 但陆宸安和祝宸宁没回她。 姜晚义“哦”了一声,面上不见变化,只在一旁坐下,拿起放在桌上的夜影刀,开始擦刀。 苍清看在眼里忙道:“今日就到这结束吧,阿榆,你看紧十哥,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十哥?你说小姜?”白榆咬了口花糕,瞧着并不在意。 李玄度郑重地对她点头,“听阿清的,看紧些,最好能将他那‘替郡主切瓜都行’的夜影刀收了。” 不想白榆还真放下手中花糕,从姜晚义手中收掉切瓜刀,回刀入鞘,说道:“困了,回屋吧。” 说完拉起姜晚义先行回了屋。 剩下四人随手收干净桌,也各自回房去。 苍清亦步亦趋跟在李玄度身后,临到门口,李玄度回身问她:“今日依旧睡我屋里?” “嗯,我有话同你说。”苍清跟进屋,将门一关,上了门闩。 李玄度笑看她的动作,也不拦,“你屋里的寝具又该落满灰了。” “不重要,你先同我讲讲暻王的事,你口中他心念之人是阿榆?” “嗯,在汴京时你离开的那两日,他上门寻过我,问我如何肯主动去解除婚约。” 汴京城的衙内纨绔无人不知,暻王心悦祈平郡主。 平日里李玄度虽老是拿郡马的事讽姜晚义,但众人都知白榆同九皇子的婚约,那是定然要解除的。 就算真解不了,姜晚义肯定也不介意和她有婚约,欢欢喜喜就去做郡马爷了。 “但她同暻王的婚约,若是暻王不肯放手,可就不好说了。” 李玄度说着话解下腰带,脱去外衫。 天气炎热必然要洗澡,洗澡水是日间早就晾晒好的。 他将脱下的衣服挂到衣架上,“所以还不如和我一直拖着婚约等此间事了,眼下反而更麻烦。” 苍清坐在梳妆镜前的矮凳上卸钗环。 “你是说这婚约是暻王从中作梗特意求来的?” 那倒确实如他自己所说快如愿了,可既然汴京城无人不知,白榆和他一处长大,会不知道他喜欢她? 拆卸完头面她仍未起身,盘起双腿于凳上,敛眉沉思。 “暻王几乎一路跟着我们,他是如何次次知道我们的踪迹?” 她有隐行踪的锁灵珠,连云寰都没法一下寻到她。 李玄度回她:“那必然有人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他本已经走到屏风后的浴桶前,忽道:“不如小仙姑先洗?” 苍清正在想事件的关窍,随口应声,“你先吧,我还有事没想通,我不介意用你用下的水。” “我先的话……等你洗完我又白洗了。” “为何?”苍清疑惑地抬头看他。 李玄度指了指葡萄纹的薄纱屏风。 苍清意会了他的意思,脸上发热,这屏风是夏日专用,实在太薄,会透人影。 “我刚刚关门时,你怎么不提醒我,下次我还是先回屋洗了澡再来寻你。” 她从矮凳上起身走过去,脱去纱罗背心,挂到衣架上,正要脱织金裆裤和抹胸,见李玄度还怔怔地瞧着她,轻喝:“你转过身去!” 李玄度摸了摸鼻子回过神,听话地转过身,他巴不得她睡他屋,免他夜间梦魇,怎么会提醒。 “你那日做局时怎不知羞?” “那日虽衣衫不整,但只是不整,又不是全然坦诚相见,如你所说,我连裤子都未帮你脱。”苍清下到水中,恼道:“说正经事!” “阿清说哪方面的正经事?” “玄郎脑子里在想什么废料?” “阿清不是废料。” 李玄度听见入水声,走到榻前回转身坐下,目光便正好对上印着人影的屏风。 皓腕抬起落下,带起的细密水珠,还有几滴打在几乎透明的屏风上,也落在他的心间,引得阵阵酥麻。 他不自觉吞咽了下,转开眼,“有些想念术青寨时的小仙姑。” “还说呢,那种时候你都敢答应,真是色昏了头,要不是虫王突然出现,你就该以命换命死了。” “现在不会死了。” 苍清一噎,默默闭上嘴,这话什么意思她心知肚明—— 作者有话说:(1)背心:类似无袖短衫,是宋朝女子夏季衣橱常见样式,纳凉消暑佳品,可内穿也可叠穿在外,还可以在露着的手臂上带金色臂钏。 裆裤:宋裤。 第166章 苍清趴到桶边伸出手去, 化指为兰,轻轻一弹,桌上烛灯熄灭。 “小仙姑防我防得可真紧啊。”李玄度哑然失笑。 屋里忽而变黑, 鼻尖萦绕上皂豆清香。 耳际只余下汩汩水声。 没了视线他反而心无旁骛,听得更仔细。 无需闭眼都能想到她的动作, 水珠从她的脖间流下,积在锁骨处,手臂轻抬时便又顺着白皙的胸口滑下, 落入水面, 荡起旖旎的波纹。 叫他想入非非。 有反应了。 他无奈苦笑,力一松,后仰躺倒在榻上,支着一条腿不敢乱动,真是好热的夏夜。 等她洗完穿好小衣,转出屏风时, 他果然热得出了一身汗。 也不重新点灯, 踏着屋中月色,慌忙间冲到水桶边, 三两下除去剩下的衣服入了水中, 好叫这凉浸浸的水浇一浇火气。 苍清坐在床上,借着月色瞧见他的模样,不禁觉得好笑,明日还是得回自己屋里去睡才行。 她一个妖,并不守人间礼仪,只不过是前不久,刚知道了师父给小师兄批的命数。 李玄度是天生的童子命,而苍清偏偏是他的红尘劫, 若他不能守着童子身,便终有一日会命丧红尘劫,死在她手上。 她倒是不想信,总觉得……是凌阳师叔为了留住自己出色的小徒儿,和她师父联合起来骗她的。 毕竟这消息就是在小师兄生辰过后没几日,凌阳师叔匆匆传符给大师兄,托他转告于她。 不直接告诉徒儿非告诉她,想来是知道告诉徒儿,定然还是拦不住,凌阳师叔偏心偏的没谁了。 但苍官和月华的前世摆在面前,叫她不信也得信。 一想到若是小师兄这辈子,都不能叫她吃上一口,也是怄火的很,滚犊子的童子命红尘劫,她非得想法子破了这劳什子卦象不可。 她叹口气躺倒在床,真是妖生艰难。 没多久李玄度洗完澡,在她身侧躺下,二人说回暻王的事。 苍清道:“暻王虽同阿榆青梅竹马,但我能肯定阿榆不喜欢他。” “那她喜欢谁?十哥?”李玄度心不在焉,拿起床边放着的青蓖扇,轻轻扇着风。 “她对十哥和对别的郎君完全不同,你竟瞧不出?” 苍清都怀疑,白榆从前口中的郡马爷人选,就是姜晚义,一步步引着他上钩呢。 要不骄蛮的小郡主,怎么一路来单对姜晚义容忍度这么高?对他永远和颜悦色。 李玄度轻笑,“没注意,我只知十哥陷得挺深,郡主若是嫁给别人,搞不好这小子会去抢亲。” 苍清摇头,“以十哥的性子,若郡主是自愿嫁人,我觉得他不会去,但若他真去抢亲,你会去帮他吗?” “不帮。”回答的很干脆,不过片刻李玄度又道:“算了,勉为其难帮他一把。” “我抱得美人归,怎能叫兄弟孤独终老,他喊我一声九哥,又应下了我喊的十哥,做兄长的,定然要将他塞进花轿,直接送进平国公府。” 苍清掩口失声,笑完又道:“官家真讨厌,总拿皇权压人,无论阿榆想不想成亲,和谁成亲都应该由她自己决定,阿榆好可怜,总被绑在谕旨上,决定权都没有,若有机会一定要替阿榆将婚约解除了。” “好,定想法子替她解决。” 夜渐深,李玄度抬手解下纱帐。 “玄郎,讲个故事吧。” “想听什么?” “你和凌阳师叔有遇见过什么上古妖兽吗?” “没有,但听过许多,给你讲个夔妖如何?传言夔和九尾狐同为上古神兽……” 没多久故事说完,二人执手,双双进入梦乡。 晨光破晓,苍清被屋外说话声吵醒。 先是她大师兄的声音:“宸安今日还要去?” 而后是她大师姐的,“嗯,那木郎君确实是有些问题,是我从未见过的疑难杂症,定要将他治好了不可!” 大师兄问:“我陪你去可好” “那么热的天师兄在家里休息吧,我自己去就行,不同你说了,木郎君一会就要去上值,我得抓紧时间。” 院中再无声,想来大师兄没有坚持。 苍清翻身起来同李玄度抱怨:“大师兄为什么就不能再主动些?直接跟去啊!” 李玄度握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拉回怀里,“阿清不也一点都不主动吗?可能无忧师叔门下的徒儿,都是这般不长嘴?” 夏日夜间就寝只穿了贴身的小衣,二人贴得近了,便又有什么不妙的情绪在其间流转。 苍清捶了他一下,赶紧起身穿衣,“凌阳师叔门下的难道长嘴了?!还不是暗恋我大半年都不敢开口?只会狗叫。” 若是早些表明心意,赶在什么李玄烛、月华的记忆出现前将生米煮熟,再去拜拜那灵得可怕的显真寺,指不定现在孩子都有了。 李玄度哑口无言,没法反驳,也起身穿衣洗漱出门练剑去了。 早间他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上多了把银弓。 等姜晚义出屋时,正好就见到李玄度在院中射靶子,他开口调侃,“九哥今日好兴致,不练剑不使枪,倒是练起箭术了?” “谁叫我家小仙姑喜欢射箭的郎君,昨儿个还夸人木郎君,蜂腰细腿,射箭帅。”李玄度手劲一松,一只羽箭射在靶子上,可惜不是正中心。 坐在竹亭中吃朝食的苍清闻言呛了一口,真记仇! 姜晚义半信半疑,“小娘子们当真都喜欢射箭的?” 他从前怎么没发现,那阿榆喜不喜欢? 应当不喜欢,他想起了些不好的回忆,比如把箭射在人郡主的轿顶,忍不住抖了抖,希望阿榆不会想起来。 又道:“九哥这准头不行,我来教你。” 李玄度将弓递给他,“十哥今日瞧着满面春风,看来郡主昨夜是将你哄好了。” 姜晚义心情确实不错,至于怎么哄好的没必要细说,太张狂会被锁的。 反正每个屋都有白日就晒好的洗澡水。 而白日里事事听郡主话的人,吃了醋晚上便反了天,毫无节制。 破书上学得知识正好能用,郡主还再三同他保证,绝不会让暻王坐上郡马的位置。 真话假话暂且不提,将人哄好了就行。 苍清用完朝食出了竹亭,也走到他们身侧,加入聊天,“阿榆怎么还未起?我去喊她吃朝食。” “三娘别去,让她睡着吧,昨夜累坏了。”姜晚义语气懒散,姿态却端正,射出一只羽箭正中靶心。 院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昨夜同她打架又没下狠手,怎么就累了?” 暻王换了身朱色新衣,风度翩翩摇着折扇站在木门边。 “你怎么又来了?”苍清白了他一眼,“打没挨够?” 姜晚义默不作声,重新搭上一支箭,这回蓄势未发。 “本王来瞧瞧未婚妻不行啊?”暻王话音刚落,姜晚义手中的弓立时转过方向,朝准了他。 暻王一脸懵,“姜判官这是做什么?就算你同本王在汴京时就不合,但本王好歹也算你的前任上司,许久不见就不能客气些?” 苍清和李玄度一脸诧异,左右四顾,“谁?!” 什么姜判官?哪个姜判官?汴京城邢妖司的姜判官? 暻王确实任职邢妖司主事,邢妖司的官方武器就是弓箭。 瞧着先前姜晚义正中靶心的那支羽箭,李玄度夺下姜晚义的弓箭,拉过他的手,正反面仔细检查了一遍。 指骨间拉弓留下的茧,虽因长时间未使弓箭褪了不少,仍能瞧出来。 好小子! 竟然是汴京城邢妖司的判官!所以他使弓箭一把好手。 姜晚义被李玄度强行中断了拉着的弓,不满的轻啧一声,“低声些!别叫郡主知道。” 苍清/李玄度:“你还有理了?!” 一个队伍的,一点都不真诚!说好的穷困潦倒,刀尖舔血走阴师呢? 苍清:“罚俸!罚俸!罚俸!” 姜晚义干笑两声,“九哥,我教你射箭吧,免费的。” 门口的暻王:“……” 这几人有病吧,叽里呱啦说些什么呢?能不能给他两万贯。 “喂,我说你们有没有点教养啊?” 他暻大王人还在院门口插蜡烛呢。 姜晚义无视了他,重新拉开弓,对上靶子,对李玄度说道:“九哥看牢了,勾弦时指要松,追得再紧也无用,射不中就是射不中,反会影响撒放,撒放时要稳,无关紧要的不必经心。” 弦松箭出,羽箭扎穿了靶子。 教人还是暗讽,暻王听没听明白不知。 反正李玄度一听便明了,瞧着箭靶上穿透红心的羽箭笑道:“看来不仅得收切瓜刀,弓箭也得收。” 姜晚义也哼笑一声,将弓箭递还给他,“不玩了,犬吠声太大,小郡主该被吵醒了,我还得替她重新去打洗澡水。” 暻王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自顾走进院中,闻言说道:“从前总和本王对着干的姜判官,竟沦落到打洗澡水,那日后本王的洗澡水也要麻烦……” 他话未说完。 李玄度刚到手的弓箭,又回到姜晚义手上,速度极快,拈弓搭箭,手一松,羽箭出。 暻王急急避开,手中折扇一扬打落羽箭,但凡他反应慢一些,就该心口中箭一命呜呼了。 “姜晚义,你敢对本王来真的?!” “老子在汴京就想揍你了!让人警告你的话,你是一句未听。” 姜晚义将弓还给李玄度,又道:“实是忍不了,九哥一会千万别同小郡主告状。” 说完转身就走。 暻王吼道:“你那狼妖小跟班近来不见,替你去汴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他哪能忍下这口气,折扇一挥,无数银针朝着姜晚义的后背而去,却在中途迎上火球,银针掉在地上成了焦黑针。 这话本是想挑拨离间,不曾想苍清无动于衷,反阻了他的攻势。 “他现在是我的下属,你在我的地盘,想动我的人?”苍清面上带笑,笑意却带满挑衅,“来,我同你较量,你是想同我来文的还是武的?” “本王打不过九哥还能打不过你?”暻王正气头上傲慢极了,忘了昨夜刚打定的别惹苍清的主意。 “来武的!” 苍清依旧在笑,“急什么,我话都未说完。” “文的,我让琞王这就发一道折子回京,就说有人要妨碍朝廷根基,想阻我寻玉京,武的嘛,我家琞殿下有火没处发,拿你出气正好。” 李玄度清清嗓子,一把揽过苍清,“夫人说什么呢,还有外人在,怪害臊的。” 暻王:??? “还能叫人代打?!” 苍清:“暻王做邢妖司主事的时候,难道事事亲为?你这样怎么做得好领队。” 李玄度:“只等夫人一声令下。” 被迫吃一嘴粮的暻王怒喝:“你毫无道德!” “和妖讲道德?”苍清只当是夸奖。 昨夜暻王独独打碎小狼的磨喝乐,便说明他知道她的身份。 “本王好心来告知你们神物的消息,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暻王说着话,往院门口退了退。 苍清:“你能安什么好心?要说快说。” 暻王:“彬州的邢妖司有样宝物唤作鲛人瞳,据说能辩天下妖邪,听着就很像神物不是吗?” 李玄度:“六哥向来纨绔,信誉可不高。” “你们爱信不信,不信难道就不去了?你们向来不都是,知道是陷阱也要去的吗?” 苍清眸子微眯,“你跟了一路,倒是将我们的行踪摸得很透。” 她微侧头对李玄度使了个眼色,后者才刚翻掌,已经退到大门口的暻王飞也似的跑了。 院中独留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跑真快。” 邢妖司逃跑的功夫是批发的? 过了一会苍清压低声说道:“阿榆和十哥,最初真的互相不认识吗?” 姜晚义是邢妖司的判官,同暻王曾是上下级,暻王和白榆又青梅竹马,走得那么近。 以白榆的性子,怎么着也应该在汴京就同姜晚义碰过面了才对,可看他二人最初的模样,确实是不认识的。 白榆在装?还是姜晚义在装?又或者说有一方在刻意避让? 李玄度回她:“姜爷的名号既然那么响,我们不在汴京不知道很正常,白榆和十哥二人至少应该互相听说过,只是竟从未听他们提起。” 苍清:“这三人的关系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李玄度重新搭弓射箭,“想不通就先别想了,找机会直接问。” 苍清在旁瞧着,忽道:“玄郎射箭天下第一帅,谁都比不得。” 这马屁拍的突如其来。 有人心慌了,手一抖,破空而出的羽箭出了靶,落在地上。 李玄度:“哦?我还以为是木郎君射箭最帅。” 苍清:“……” 二人相视,忍俊不禁。 李玄度感叹:“还好阿清没有竹马。” 想了想又觉不对,他似乎就是她的竹马,又改口:“还好没有天降。” 好像也不对……他在信州与她相见却不相识,怎么不算天降? 苍清替他说道:“玄郎既是阿清的竹马,又是天降。” 竹马敌天降,自己醋自己,没毛病。 至于李玄烛与苍清的旧事,走到今日二人早就默契地无视了。 可情况格外相似的另外两对,竹马和天降谁输谁赢就不好说了。 说来也真是太巧了些,两对天降竟都是邢妖司判官,而竹马倒稍有些不同。 李玄度问道:“斗兽场去吗?” “去。” 午间,苍清将另外几人召在一处,商议去邢妖司斗兽场的事。 结果白榆将请帖拿出来,只有三张。 斗兽场的席位都是定好的,没有帖子即使能进也没有座位。 苍清有些头疼,她作为领队是一定要去的。 李玄度的武力值最高也不可能不去,但武力值同样不差的姜晚义,绝不会留白榆一人行动。 没有祝宸宁寻宝团控很是不方便,同样的没有陆宸安遇事打架就不安心—— 作者有话说:夔(kui) 第167章 苍清正苦恼这次行动选哪三人。 陆宸安从怀里拿出一张帖子, 犹豫着说道:“木郎君给我的,他本来邀我今夜去看斗兽。” 苍清急问:“你答应了?!” 陆宸安:“还没,还在考虑。” 众人默契将目光全投到了祝宸宁脸上。 连陆宸安也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都看着我做什么?”祝宸宁脸上带笑, “师妹想同他去就去吧。” 众人一致认为,这是强颜欢笑。 陆宸安似乎松了口气, “那我今夜就跟着木郎君进斗兽场。” “大师兄!”苍清急得用手肘戳了戳身侧的祝宸宁,“有点表现啊。” 祝宸宁离她远了些,“小师妹, 你已经有小师弟了, 别对兄长动手动脚。” 苍清:“?” 又开始已读乱回了是吧? 明显是在逃避问题! 只得自己说道:“大师姐,你有机会问问那宝物的事,问完就赶紧离席来寻我们。” 陆宸安想都不想,答应下来,“好。” 苍清还是不放心她一人行动,转头对李玄度说道:“小师兄, 给大师姐上道纸人术, 若是有危险也好叫我们知道。” 纸人术有点像单次使用的悬心铃,可以在遇见危险时, 瞧见纸人所视最后一幕。 李玄度拿出黄纸, 随手剪了张纸人,口诵咒语:“听吾之令,授汝之命,汝之所视,吾之所见,速速显灵。去!” 小纸人立时飞到陆宸安衣领处,爬进了她的衣襟。 一切就绪,最后商定李玄度和白榆, 直接以琞王以及祈平郡主的名义去,但这样定然会碰到暻王和邢妖司的主事,与他们同在首席上。 必然也就与苍清三人的席位不同,而陆宸安的席位估计是和木郎君一起的。 但好歹都在斗兽场里。 商议结束苍清单独将祝宸宁留下,问他:“大师兄真是一点也不知着急?” 祝宸宁回道:“小师妹眼里你大师姐同我一起时是什么情状?” “嗯……自然的就像家人,大师姐爱发呆,你们在一处时,可以很久都不说话。” 苍清微扬着头认真回忆,“又或者明明在同处,却各做各的事,她从不主动找你陪她去做事,倒是大师兄你自小就喜欢跟着她。” “而且她从不对你做太过逾矩的事,也从不对你撒娇示弱……”越说越心惊,苍清一下住了嘴。 无论是男对女,还是女对男,无论内心外在多强大,总会忍不住在心上人面前扮可怜,撒撒娇的。 就连她小师兄这么傲娇的人,受点小伤还要博一下她的同情,多装几日病。 更别说她自己,前几日遇蛟蛇妖时刚装过。 苍清小心翼翼地去瞧祝宸宁的脸色。 祝宸宁苦涩地回她一笑,“那你知道她同木郎君相处时,又是什么情状吗?” 苍清不敢问。 祝宸宁已自行说道:“那么木的人在木郎君面前,变得如此生动,站在青梅树下,九分颜色笑起来更添三分。她同他说话时,神态是鲜活的,她看他时眼里含光,她从未这样看过我,那应该就是看心上人的神色吧?” “可是……”苍清还想说,可是好歹努力下。 “没什么可是的,我的情况同小师弟不同,当时我们都知道你们互相有情意,才能助攻帮你们,才能去劝他,但我同宸安……小师妹觉得我该亲手去毁了她的快乐?” “我做不到,也没有哪本书哪句道理教过我这般做。”祝宸宁无奈摇头。 “人人都说我生得十分好颜色,若她喜欢我早该喜欢了不是吗?我也并非没同她表明过心意,怎能算没有努力过?想来是我这性子不符她意,即使近水楼台,也摘不得她这月。” “所以大师兄是打算放弃退出?” “从未开始,何来退出?” 苍清叹气,“大师兄都不去争一争,就不怕成为第二个沈郎,或是像椿龄一般抱憾终身?” “她从来不是争夺之物,她有自己的心意与想法,我只管守在这里,若她心里有我,她选择我是我之幸,若她只当我是亲人兄长,不选择我,我亦尊重。” 祝宸宁抬手摸了摸苍清的脑袋,“让阿妹挂心了,我性子不像小师弟和晩义,不会因此生心魔。” 苍清点点头不再相劝,心下却仍未死心,今夜从斗兽场回来,定要去大师姐那边打探一番。 然而斗兽是城中百姓的彻夜狂欢,今夜注定是问不到答案了。 等几人走进邢妖司,才发现斗兽场是在邢妖司后头另辟的塔楼,有十层高,可以容纳上千人。 一楼中心围成圆形作为角斗场,设有结界,听不见看不见外头观席处的响动。 二楼是关押妖兽的场所,三楼开始到六楼,绕着中心围成的一圈皆是隔间用作观席,一个隔间四张椅,桌上有茶点,炉中燃着香。 隔间的落地大窗正对楼下角斗场,闻言这大窗是用鲛绢和打磨过的蚌壳,以及琉璃制作而成,韧而薄透,可以清晰地看清场中景象。 想想妖兽在下面打得血肉模糊,达官显贵在楼上品茗观赏。 真是血腥且雅致。 楼层内从下往上逐渐斜上去,六楼再往上便不知是做何用。 不曾想斗兽场竟是这番模样,几人被迫分开,三队人互相并不知方位,虽帖子上有房号,但每层那么多隔间,并非有序排列可不好找。 李玄度和白榆的观席在三楼,正前方首席,离得近看得清,隔间也比旁的大。 苍清、祝宸宁和姜晚义三人的观席在四楼。 而陆宸安同木有枝一起。 眼下她坐在五楼某个隔间的椅子上,心中想得只有两件事。 一是小师妹交给她的任务,从木有枝处打探邢妖司的宝物。 二是木有枝的脑子到底是什么问题。 她检查过很多遍,乍一看与常人无异,却不知为何木有枝就是想不起要寻之人是谁。 他每每忆起便悲伤万分,头痛不已,任怎么想都只有很模糊的印象,最后痛到昏厥。 他和小师妹的情况又不同,小师妹就是正常的少了段被锁灵珠封印的记忆而已,和大多数失忆的人差不多,但木有枝更像是脑中多出了什么,缚住了他的记忆。 这从未见过的疑难杂症激起了她熊熊斗志,让她几乎无心食宿,日思夜想。 本来她和木郎君走那么近,还怕师兄会吃醋。 不过师兄这性子和小师弟不一样,他似乎根本不会醋,从前也有郎君给她写情诗,师兄还各个点评了。 真有面对心上人同别人走得近了,不会生出占有欲的?瞧瞧小师弟对小师妹的偏爱和醋劲,再瞧瞧晚义对郡主,会不会是师兄其实也没这么喜欢她? 应该是吧,要不然他怎么就是不愿记起十年前,那个夏夜的事? 想来君子作风要比她更重要些。 算了,如此作罢,日后能相伴到老就够了。 想着想着思绪又飘远。 坐在她对面的木有枝忽而问道:“见陆娘子配剑,想来精于剑术?” 陆宸安回神,尴尬笑道:“那倒没有,就是喜欢而已。” “你这把剑很漂亮。”木有枝拿过桌上的茶壶倒茶。 “这把剑叫观澜,我师兄送我的,本来还有一把飞虹剑,也是他送的,可惜路上毁了。” “你师兄,那位祝郎君?”他将茶递给她。 陆宸安接过杯盏,点头。 “你常提起你的师妹和师兄弟,想来感情一定很好。” “那是当然,我们几个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以后老了也是要相伴的。”陆宸安说起来,脸上不由自主带上笑意,眸色熠熠。 便如祝宸宁说得那般,九分好颜色更添三分。 晃了木有枝的眼。 隔间里一时安静无声,直到陆宸安问道:“听闻邢妖司也有件宝物?可以辩世间妖邪?” 木有枝点头,眼神带上些探究,“陆娘子有兴趣?” 陆宸安直言不讳,“对啊,世人大都对宝物有兴趣,我的宝剑也是我的宝物。”想到她的飞虹剑,又道:“但无论什么宝物都比不得人命重要。” 说得很坦然,木有枝反便也直言,“那宝物唤作鲛人瞳,在邢妖司许多年了,如今就在我手中,确实可以辩出世间妖邪。” “那它是什么摸样?”陆宸安问。 木有枝笑道:“什么模样不能告诉陆娘子,只说物如其名,这本是鲛人一族的宝物。” “鲛人?能滴泪成珠的鲛人?难道是他们的眼睛?” 不等答,楼下角斗场中放过了礼炮,第一批决斗的妖兽被从二楼扔进场中。 有些人形有些妖形,各个脚上都戴着铜环,铜环前方虚空处投射有数字,应当是邢妖司控制妖兽的手段,也方便观众认妖。 角斗场中设有结界,听不见外头观席的声音。 但观席处却能通过这楼里特殊的机关构造,听见场中的声音,无论是说话声,还是打斗声都是清晰无比。 今年的斗兽一共五场,每场十活一。 五位活下来的妖兽,还得最后决出胜者。 这样依旧不够,五十位妖兽中唯一活下来的这个,得和降妖卫打一场,赢则活。 今年负责打斗的降妖卫,便是判官木有枝。 陆宸安虽是道士但医者仁心,无论决斗的是人是妖,都不太愿意看这种残忍血腥的场面。 她指着一楼角斗场里,一个铜环号数为八的总角之年小妖问道:“木郎君,他才那么小,能做什么恶?为何也将他抓来此处?” 木有枝朝角斗场里随意瞟了一眼,“陆娘子莫被他的表象骗了,他就是鲛人族的。” “可不都说鲛人纯良无害,只会流泪?” “陆娘子又错了,鲛人歌喉动人,说话间轻松便能蛊惑人心,他们还擅织,平日织出的鲛绡白如雪,可御水。” “但当泪哭尽时,他们会以血为线,织出血绡,色如红玉,被血绡缚住的生物无有逃脱的,除非鲛人亲自收回,不过以血织绡风险很大相当于拿命赌命,所以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信不信这一场活下来的必然是这小鲛人。” 木有枝也不知为何自己会如此自信,似乎从前已见过相似的场景。 陆宸安惊讶之余,目光不自觉往角斗场看去,场中已经开打,先时还好,不过是互相试探,各家术法极为耀眼,楼内亮如白昼。 那总角小妖瑟缩着躲在角落中,倒是极为容易叫人忽略。 想起有一年师父带他们去南海,她和师兄遇见过一只男性鲛人。 鲛绡价值百金,鲛人贪恋尘世,被歹人所获被迫落珠织绡,他们救下他,替他医了伤放回海中,他躲在礁石后唱歌致谢,歌声确实很好听。 鲛人报恩临走前,还送了她一颗极其罕见的红色珍珠,这颗珍珠如今便镶在观澜剑的手柄上。 似乎也确实提到过血绡,以血为线若不织成绡,便还有一个功效,可惜记忆久远,实在是记不清了。 “陆娘子怎么又在发愣?”木有枝瞧着她笑道:“是想到什么了?” 听见喊声陆宸安转过头瞧他,忽而觉得眼前的景象如此熟悉,似乎此情此景,在何时何地已经发生过一次。 木有枝也是这样看着她,温柔地对她说:你想到什么了? 她便伸手去摸他的脸,同他说:木郎,我可以不去吗? 闯入脑中的画面,让陆宸安不由自主地倾身,去触碰木有枝的脸,后者竟也不躲,依旧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木郎君,我们从前是不是认识?” “陆娘子也这般认为?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你面善。” 她的手碰到他的脸,一瞬间像触电般,二人同时打了个激灵。 这一激灵没叫陆宸安想起二人间是否是旧相识,倒是叫她想起,以血成线若不织成绡,便是鲛丝。 “我知道了!”陆宸安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我知道木郎君的病因了。” “是什么?”木有枝稍侧着头看她,却被她这般明媚的情状吸引,沦陷在她的双眸中,她眼里醉人的光,似乎穿过时光带他回到了忆不起的从前。 忍不住想靠近。 他站起身朝她走去,而她也正好站起来走向他,神采飞扬。 “木郎君,扣住你记忆的是鲛丝啊!” 鲛丝只有以血为线的那只鲛人才能解。 “你可记得得罪了哪只鲛人?竟让他以命相缚也不让你记起?” 木有枝的脚步顿住,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想要冲出来,可头疼得厉害,疼得他不能自已。 满心的悲伤涌出来填满他的胸腔。 “真可惜。”陆宸安抬手指他的脑袋,“这样的话我是解不了了,若是我能解,我定然抽掉你脑中的鲛丝。” 就在这时,她与木有枝额间相触的指尖,萦绕上细细红丝,朱红色鲛丝从他的额间溢出来,缠上她的手。 吓得陆宸安忙收回手,手指虽脱离了木有枝的额头,红丝却依旧不断,连在二人中间。 眼见着木有枝眼神起了变化,眸色闪烁,重新跌坐回椅上,直到红丝落满地不再相连,他依旧没动。 良久才道:“我想起来了。” 声音竟带着哽咽,“悦娘,我、想起来要寻之人是谁了。” “嗯?谁是悦娘?”陆宸安迷惑不已,刚刚那解决了毕生难题的兴奋感,一下无影无踪,反倒觉得有些诡异,心间发毛。 木有枝从椅上重新站起来,含泪望着她,眼神带满了情绪,是激动、是喜悦、是不安,是失而复得的不敢置信。 走到她跟前,朝她伸手,连手指都在微微打颤,“悦娘终于回来了。” 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木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他却不由分说将她抱进了怀中。 陆宸安一把推开他,“知道你久病初愈心情激动,但男女有别,病人同大夫间还有许多感谢的方式。” “悦娘不记得我了?”木有枝眼带失落,“也对,你自然是不记得的。” 又笑着道:“无妨,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你不记得更好。” “我们没必要开始,既然木郎君的病已好,我便告辞了。”陆宸安转身往隔间外走。 手被身后人拉住。 木有枝:“你刚刚不是问我,我们是不是认识吗?你不想知道答案了?” “你放开我,我不想知道了。” 木有枝未放手,“即使你不想知道我们的过往,那、那这几日的相处,你难道没有动心吗?” “木郎君你说什么胡话?我们才认识不过几日,你觉得我能动心?” “可你看我的眼神做不了假。” 陆宸安回过身,正色道:“我觉得你误会了,你可能不知道我的医术,已经许多年没有遇上疑难杂症,碰上你自然会激起我的胜负欲。” “那眼神只是你看疑难杂症的胜负欲?你觉得我信吗?” “不管你信不信,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她的声音冷下来,“我另外五个同门师兄妹也都在这楼里,你不要……” “有喜欢的人了?”木有枝打断她的话,沉下声,“是谁?你那小师弟?还是你那师兄?” “绝不是你那两个师弟……是你那师兄?” 他逼近她,忽而冷笑道:“定然是他,他同他很像,真巧啊,几人竟都碰到一处,那正好,千年恩怨一起算了!” 陆宸安不接话,只是在他靠近之时,反手扬出了药粉。 却毫无效果。 “悦娘,凡人的药粉对我无用。”木有枝将她往自己身前拉近了些,二人面对面。 “你不是凡人?”陆宸安定定神,假意抬手去摸他的脸,还未碰到,手腕一翻,掌心朝上,轻呼一口气。 药粉如仙尘般飞扬在二人中间。 她道:“那对付妖的呢?” 这次木有枝晃晃头,阖上眼朝着她倒了下来。 陆宸安扶住他,往旁边的椅子上一推,快步走出隔间。 她所在的位置在五楼,一整圈的观席隔间几乎一个样,只能靠门口的门牌数来记,一时有些分不清左右。 还未穿过走廊找到上下的楼梯,身后响起了木有枝冰冷的声音,“悦娘要去哪里?我带你去。” 第168章 四楼观席隔间中。 苍清望着场中形态各异的妖, 想到这残忍的比试方式,大夏天的身上起了阵凉意,背上却汗津津的。 五十活一, 想想都让人胆寒。 说的是全为作恶多端的妖,但这批上场的妖兽里面, 有个化为人形的小妖,不过总角之年,那么小就作恶了? 角斗场中厮杀声一片, 而那八号总角小妖, 躲在角落里抖如筛糠,默默流泪。 等比赛过半,已是血肉横飞,术法的光时不时亮起,破败残肢对上绚丽光景,当真是美得残忍。 让人目不忍视, 耳不忍闻。 残肢断臂鲜血淋漓的场景, 让同为妖的苍清心下泛呕,别开脸, 对祝宸宁说道:“大师兄起卦, 我们该出去寻宝了。” 从未杀生的祝宸宁也不想看,他背过身先念了段静心咒,而后才摘下银龟起卦。 “竟是坎卦。”他眉宇间带上凝重之色,“坎为水,方位为北,找有水之地。” “这处何来的水?算了,小师兄和阿榆定然不能立时脱身,那么多楼层, 只能我们三分开先去寻。”苍清说着就要走出隔间。 “等等。”祝宸宁喊住她,“此卦险阻重重,步步陷阱,大凶。小师妹确定要行动吗?” 苍清稍作犹豫,问道:“大师兄摇卦的问题是什么?” “神物方位。” 苍清苦笑,“那不就行了?我们有的选择吗?” 卦象已出,浮生卷在手,即使守在这里不行动,一样会应卦,避无可避。 她想了想,对姜晚义说道:“你和大师兄一起行动。” 姜晚义问:“那你呢?一人可行?” 祝宸宁也道:“我还是与你一起。” “别小看我,你们才更要小心。” 见他俩仍一脸担忧,苍清摇了摇手腕上的金镯,“我有悬心铃,真有事我可比你们安全。” 事实上,浮生卷在她身上,他俩跟着她才可能危机重重。 姜晚义点头,“也是,铃声若响,九哥定能立时寻到你。” 苍清嘱咐:“既然卦象危机四伏,顺便将大师姐找回来。” 三人一同出了隔间,穿过走廊行到楼梯口,一个往下,两个往上。 临分别,祝宸宁又将她喊住:“小师妹。” “嗯?”苍清回头。 “此次需得置之死地而后生,方有一线生机。” 苍清皱起眉,“大师兄,你别吓我。” 祝宸宁苦笑,“我们回回不都如此?” 姜晚义也苦笑,“祝师兄你这是安慰吗?” 话虽如此说,三人走楼梯的身形却不见犹豫,义无反顾。 此卦大凶,但会应在谁身上,一人或是几人身上,谁也不知。 苍清下到三楼后未停顿,又继续往下,她的目的地是二楼关妖兽的地方,她总觉得这五十只妖兽里,必然不是各个凶恶,有心想相救。 路上也偶有一两个观客出来走动,所以他们的行动并不突兀。 行到二楼,再不见观客,她的脚步也停在楼梯拐角处不再往前,此处有两个降妖卫守着。 即使只有两人,也不好起正面冲突。 若是变作木有枝的模样,便能迎刃而解,但苍清的灵力自那日打蛟蛇妖时,就不见踪影。 幻化是妖的术法得靠灵力,真力是无法幻化的。 想了想她直接走上前,惶恐地说道:“这是何处?怎么如此吓人。” “你是何人?来这里做甚?”其中一个降妖卫上前喝道。 苍清往后退了一步,作出受惊的模样,“你、你好凶。” 又转头楚楚可怜地看向另一个降妖卫。 “两位郎君是英勇不凡的降妖卫吧,我大概是迷路了,可能送我回去?” 另一个降妖卫上前,上下打量她,接话:“哎,人娇滴滴的小娘子,柳四郎你这么凶做什么!” 被喊柳四郎的说道:“哪家小娘子会在这处迷路?直接上楼不就好了?”他拿出面铜镜往苍清身上一照,“这么漂亮怕不是哪来的女妖精。” 苍清不动声色任他照,小师兄的罗盘都瞧不出她是妖,小小铜镜还能照出来? 果然镜子上印出的依旧是人像,柳四郎嘀咕,“还真是人。” 立时就有些不好意思,“我送你上楼。” 另一个降妖卫不干了,“哟柳四郎,你怕不是为了故意吸引人小娘子的注意吧?” 苍清却一眼就瞧出,这唤柳四郎的更难缠,便怯怯说道:“那麻烦柳郎君了。” 转身先行走上楼梯。 柳四郎就不远不近跟着她,于是刚到三楼,她便“哎哟”了一声。 跟在他身后的柳四郎警惕问道:“小娘子怎么了?” “脚崴了,你过来扶我一把。” 柳四郎走近她,却没有相扶,反而问道:“小娘子贵姓?哪家亲眷?可记得在几楼几号隔间?” “姓赵,应当就是这一楼。”苍清随口胡诌,趁人靠近的同时,直起身,手上药粉一扬,笑道:“送柳郎君尝尝我大师姐的独门秘方,专药人。” 柳四郎立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苍清随意将他拖进一间隔间,里头正好是位年轻小娘子和她的女使,她示意她们噤声:“别出声,这位降妖卫受了点伤,托小娘子照顾一下。” 离开时,她透过大窗往决斗场里望了一眼,那八号总角小妖竟还活着,只是脚边落满了珍珠。 来不及多看又走回二楼,另一个降妖卫见到她,凑上前询问:“小娘子怎么又回来了,柳四郎呢?” 苍清二话不说又扬了次药粉,这个可比柳四郎好搞定的多,她拍拍手,轻道一句:“真累人。” 收拾完难搞的降妖卫,这才仔细打量起二楼。 这么重要的地方只有两人守,应当还有其他机关或是克制妖的法宝。 往里走了走,见大小铁牢笼里关满了各色妖,各个瞧见她却都没有反应,只蜷在笼中间,眼里全然没有生机。 这铁牢笼显然是特制的,每扇牢门上刻有专对付妖的符咒,她不敢碰。 直到见到其中一个铁牢笼里有位老熟人,正是蛟蛇妖。 苍清记得她人形的模样,眼下她抱着膝缩成一团,听到动静抬起头,看见她眼中一亮,又迅速暗下去。 苍清捕捉到了她神色变化,问道:“那具血淋淋的无头尸是你杀的?” 蛟蛇妖点点头。 苍清叹气继续往里走,却听蛟蛇妖又轻声说道:“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不想的。” “什么意思?”苍清重新走回她的笼子前。 蛟蛇妖问:“你能救我出去吗?” 苍清:“若你理由得当,我便救你。” “我叫娇娇,在此之前我当真从未杀过人,那日是我刚到城中,到了夜间不知为何灵力全无,不慎显出原形,便叫降妖卫一路追杀。” 这蛟蛇妖竟和她一样灵力忽然消失。 苍清的灵力本是被锁灵珠封印住的,是捅了几次心窝子后,才无意间解锁出来,又有真力傍身,自然不会因为灵力又消失就显出原形。 但其他妖可没她这么好运。 她追问:“然后呢?” “他们抓住我后却不杀我,其中一人又将我丢在那巷中,我当时只觉恐惧万分,心中狂躁难忍,之后的事我控制不住。” 娇娇说到这呜呜哭起来,她本来就是个初出茅庐,刚入人世间的良善小妖,单纯且胆小的很。 “我说得都是真的,你相信我!我那夜也不是故意要伤你,实在是疯魔难控,我原本就要化蛟龙了,杀了人便等于前功尽弃。” 她忽而化作一条小蛟蛇,“你瞧我头上的角都不见了。” 苍清想起大师兄那夜确实说起过,蛟蛇若是要化成蛟龙时,头顶会长出白角。 妖修炼不易,不会轻易丢弃自己的道行,想来这便是这条蛟蛇的劫。 过了成蛟龙,没过要命。 又问:“你那日在城中都做了些什么?” 娇娇重新化回人形,仔细回忆着,“也没什么,新到一处地,自然是吃喝玩乐,逛了几家铺子,买了些小玩意。” “说仔细些,越具体越好。” “啊?这、这重要吗?”娇娇有些不解,却仍老实说道:“去知名酒楼尝了青梅酒,去胭脂铺逛了逛,试了试新胭脂,又在西街逛夜市,吃了不少小食,忽而浑身发软,开始现原形。” 听着没什么特殊的,苍清与她唯一相同的,是都喝了青梅酒,但她的青梅酒是遇上蛟蛇妖后才喝的,她的灵力却在喝青梅酒前便不见了。 思量间,苍清抬手去碰铁牢笼,不出意外被烫了一下,立时缩回手。 娇娇诧异,“你也是妖?我以为你是捉妖天师或是道士。”她又瘪下嘴,眼泪汪汪哭起来,“那我今日岂不是注定要死在这了。” 苍清安慰她,“我确实是道士,你等着,我去喊人来。” “你还有帮手?”娇娇精神为之一振。 隔壁铁笼里有几只妖见苍清是同类,重新燃起生的希望,纷纷说道:“我也同她一般,灵力忽然消失。” “我也是!” “我从未害人。” “我才刚化出人形。” 有人带动一时间整个二楼吵嚷起来,无论好妖坏妖、老的少的,皆想抓住这救命稻草。 群妖忽然又全部噤声,重新缩起身子,低下头蜷在笼子正中。 都不用回头,苍清便知大事不好。 身后传来柳四郎冷飕飕的声音,“小娘子为何还在此处?” 苍清沉下脸,忍不住直皱眉。 怎么这么快就醒了?不应当啊。 转回身时,脸上已经挂上怯弱无辜的表情,“柳郎君说什么?我听不懂。” 柳四郎冷笑,手中的弓抬起,对准了她,“别装了,妖孽。” 也不等她回答,银箭离弦朝她射来。 苍清脚尖点地,凌空前翻,躲过这一只箭,重新在地上站定,她收起害怕的模样。 “有话好说啊,柳郎君。” “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朝柔弱小娘子射箭?你这般是要孤独一生的呀。” 柳四郎确实不懂怜香惜玉,也不接话,只顾朝她射箭,甚至三箭连发。 这银箭是邢妖司特制,若是被扎中,觉无好果子吃。 小小邢妖司,除了木有枝竟还有高手。 当箭是朝自己射时,那当真是一点也不帅了。 “从此刻起本仙姑讨厌所有射箭的人!” 苍清连番躲避,还得注意避开挤满二楼会烫人的铁笼,不忘加一句,“玄郎除外。” 又躲开一支银箭,她本不想伤人,忍无可忍飞身而起,踏在另一只箭上借力,近到柳四郎身前,手上结印,剑指点在他身前,“柳郎君看仔细些,我明明是人。” 手腕被对方握住。 她猛然抽手竟挣脱不开,另一手挥掌上前仍被制住。 柳四郎一手擒着她双手,迅速交叉举过头顶,扣着她的手逼着她后退到墙边,“我瞧仔细了,小娘子不是人。” 他丢开弓,手摊到她眼前,轻吹一下,他掌心中星星点点的荧光,喷在苍清脸上。 又凑近她,压低声音说道:“叫小娘子也尝尝邢妖司特制的涣神粉。” 近得差一些就能亲到她。 “放肆!滚远些!”苍清撇开脸,提起膝盖击向对方裆部。 柳四郎反将她的腿扣住,动作之野蛮,甚至狠狠踩在她脚面上。 疼得苍清龇出了尖牙,朝着他的脖子咬去,真是轻敌了,不曾想降妖卫里,还有武力值比她高的。 柳四郎这才离她远了些,躲过她的攻击。 “苍官,许久不见,竟这般弱了,亏我还多此一举。” 苍清一怔,“你到底是谁?!” “连我都不记得了?我可寻了你好久。”柳四郎说话间,面容开始变化。 “朱婶?”苍清惊呼出声,“你会幻化,你是妖!?” 朱婶勾着唇笑起来,笑里带着凄凉,“你就一点没觉得我眼熟吗?” 苍清对朱婶完全不觉眼熟,第一眼见到时除了惊讶她长得分外年轻外,别无其他。 “你是妖,那你儿子木有枝也是妖?” “苍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的处境,落我手里只有死路一条。” 苍清手脚皆被他制住,毫无反抗之力,心下不知为何生出狂躁之意,耳朵发痒,竟稳不住人形了,可脑中还算清明,忽就想通了她使不出灵力的原因。 “让妖灵力溃散,守不住人形的原因,是你家铺子卖的胭脂?” 朱婶大方承认,“不错,里头加了邢妖司专为妖研制的散灵粉。” 这胭脂,近来她日日都在用,不仅点在眉心还用来涂唇,想来加在胭脂里的散灵粉只对妖有用,所以即使小师兄跟着吃到了也不会有事。 “你也是妖,竟对同族毫无怜悯之心。” “苍官当年可曾放过我了?” “想来我当年定然杀的你很惨,才能叫你千年来还记着。” 朱婶面色一凛,“没错!我恨你恨的牙痒!”她手上加重力道,捏到了她腕间的金镯。 苍清很是心疼,可千万别捏断了,还要拿来救命的。 恶狠狠回道:“那我真是悔不当初,没将你斩草除根!” 不知是忆起了什么旧事,朱婶一掌击向她,“你还是直接去死吧!” 苍清闭上眼,想象的疼痛却并未到来,她身上闪过一道金光,反将朱婶震开老远。 得了空,苍清毫不犹豫往楼梯口跑,实力间的差距她很清楚,只要和苍官扯上关系,哪个不是道行高深的千年老妖,不是她这种小妖能惹的。 妖贵在有自知之明,该认怂就认怂。 她本来也是故意激人动手,悬心铃要受伤遇险才会响,只是不想朱婶竟直接使出杀招,要置她于死地,将护身符给打出来。 她仍是一点伤未受,如此一来小师兄那边的悬心铃定然也不会响。 心下那股难忍的嗜血燥意,一直在击打她的神志,神思开始恍惚,渐渐瞧不清脚下的路,脚步不稳,多次摔倒在地。 苍清颠颠撞撞爬起来,头也不回,只管往楼上跑。 她身后的朱婶被震开后,往地上吐了口血,脸上闪过犹疑,“什么东西这么凶?” 又很快反应过来,拿起弓瞄准她,最后却放下了手。 苍清并未跑远,昏在半路上,邢妖司专门对付妖的涣神粉,和那专克妖灵力的散灵粉一样好用。 朱婶走过去,冷笑道:“苍官,你辜负了族人的期望,辜负了我阿妹朱明舒,直接让你死,可真是太便宜你了,还是该按原计划来。” 说话间,她的面容又开始变化,待停下时,已经是木有枝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给宝宝们捋一下,朱婶是木有枝变的,木有枝有个妹妹叫朱明舒(别管为啥不同姓,哈哈),朱婶的模样用的就是中年版妹妹的样子,木有枝明显认识他们一行人。 ps:苍清他们没有上帝视角,还不知道木有枝和朱婶是同一人。 第169章 李玄度和白榆这边。 他们的隔间在三楼正前方, 离得极近,厮杀声格外清晰不说,场面更是直观。 若只有画面也就罢了, 只是还能闻到浓烈的血腥气。 在角斗场中的第一批妖兽打到尾声时,白榆被血腥气冲得实在受不住, 捂嘴干呕了两声。 一旁的暻王给她倒了杯茶,“榆姐儿何时这般胆小了?” “小六你闭嘴。” 这个隔间里,一共四人。 祈平郡主、琞王、暻王, 以及此地的邢妖司主事, 姓山。 李玄度也看得直皱眉,出言问道:“山主事,你们这活动举办多久了?” 山主事:“回殿下,已经有三十年余年。” 李玄度:“每年五十个,哪来那么多妖给你们抓?” 山主事一时回答不上来,半天才道:“其实每年的数量是不定的, 有多有少, 而且也不知为何,我们这小城里总是莫名会出现很多的妖, 有时候还抓不过来。” 白榆呷口茶, 吐了吐气道:“说起来清清和陆师姐之前,不就在路上遇到个蛟蛇妖?” 山主事:“这些妖各个凶恶,扰得百姓不得安生,还好我司木判官能干。” 暻王插话:“今年要和妖打的降妖卫就是这木判官吧?” 山主事:“正是。” “不如今年玩点新鲜的?”暻王看向李玄度,“九哥是道士,这点妖在你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吧?” 李玄度冷哼一声,懒得接话。 暻王:“不如今年九哥替木判官打一场, 让为兄掌掌眼?” “六哥可真把自己当回事。” 李玄度言外之意自然是:你算什么东西,还想坐高台命令我给你表演。 暻王也确实是有想看戏的心理在,毕竟叫这整日一身孤傲的小子,下场给自己演上一出打戏,想想都觉得爽,若是能再受些伤,那更是大快人心,可惜他不接招。 出言继续怼道:“九哥莫非是爱上了个妖,从此便再杀不得妖了?” 李玄度轻嗤,“我能杀六哥你。” 暻王:“我又不是妖!你杀我作甚?” “不是吗?那和人沾边的事,你竟一样不做?” 李玄度头都未转,依旧瞧着场下。 这已经是第二批打斗的妖,上一批活下来的,竟是那总角之年的小妖,但也已是奄奄一息,五决一的时候恐怕就难活了。 白榆:“小六,他骂你不是人。” “我听出来了!”暻王手中转着茶盏,好气啊,回回怼不过他。 暻王清俊的眉目,逐渐带上些讽意。 “道士的天职就是斩妖除魔,你爱上个妖要娶来做夫人也就算了,但身为皇子,也理应为百姓分忧分责,九哥不会是不行吧?” “有道理。”李玄度唇边带笑,眼里却全无笑意,“六哥也是皇子又比我年长,不如亲自下场给弟弟做个榜样,长幼有序,你先去我自当后来。” “若是在场中被吓尿了,六哥还可以溺自照,正好瞧瞧自己几斤几两。” “六哥不会不行吧?” 一旁本来还很淡定的山主事,默默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琞王爱上妖这么劲爆的消息,是他能听的吗? 琞王和暻王明面上就如此不合,这种事是他该知道的吗? 都传宫中的穆贵妃和俪妃亦是不合,眼下看她们的儿子便知所传非虚。 虽说如今的太子是皇后所出,与这两位皆不是一母同胞,但日后凳上王座的,到底是哪位皇子又有谁知? 这种皇家秘辛知道的越多越危险,他战战兢兢打断两位亲王间的争锋相对,“下官、下官想去方便一下。” 李玄度随意挥挥手,“下去吧。” 山主事出去后,暻王再接再厉,“我哪有九哥本事,多大能耐担多大责,为民分忧的事不分长幼,有能者居之。” 李玄度面向白榆说道:“郡主,他承认他不行。” 又道:“既不行,六哥还是体面些,自去找官家退婚,总不能以后叫金枝玉叶守活寡。” 暻王怒不可遏:“谁说我不行!!榆姐儿,你别听他胡说。” 李玄度挑眉,很是不信的哦了一声,“口说无凭,给郡主证明一下,要我亲自送六哥下场吗?” 白榆也确实听不下去,赶在暻王被激下去前,出声阻止,“小六,你够了啊。” “榆姐儿,你和九哥才认识多久,你怎么站他那头?” 白榆忍不住翻白眼,“小六我是为你好,你同他打嘴仗就是在找不自在。” 她要不拦着,小六这会已经在角斗场里了。 山主事很快回来,作揖行礼后,重新在椅上坐下,额间已不见汗渍,脸上也淡然许多。 李玄度撇开暻王问道:“山主事,听闻你们邢妖司有一件宝物,可辩天下妖邪?” 山主事:“回殿下,确有此物,名唤鲛人瞳,但这东西认主,眼下是木判官私有。” “将木判官唤来,本王要见他。” “这……”山主事站起身,拱起手微弯腰,恭敬道:“回殿下,木判官马上就要与妖决斗,眼下恐怕来不了,何况那宝物是长在身上的,若要取下来必然会受伤,就没法打了。” 白榆:“长在身上?是眼睛?” 山主事:“回郡主,正是,且也不能强取,若是眼睛受了伤,宝物……也会毁掉。” 白榆:“那决斗岂不是也很危险?赶紧换人去打。” 山主事:“这……恐怕不行,今年的妖比往年要凶,除了木判官,他人无法胜任。” 暻王笑道:“我就说这事非九哥莫属,除了你还有谁能替木判官,别说妖兽,就算是神祇对你来讲,也不再话下?” 李玄度冷笑一声,“六哥似乎很想我下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吗?” “我能有什么目的,不过就是看九哥不顺眼,嫌九哥在这碍我同榆姐儿叙旧。”暻王转向白榆,殷勤地给她倒茶。 白榆接下他的茶,“小六,叙旧可以,但本郡主是不会同你成亲的,你趁早死了这心,等回汴京我会亲自去向陛下呈情。” 李玄度:“听见没,六哥还是主动些,自去退了吧。” “九哥你闭嘴!” 当着旁人面被郡主当场拒绝,暻王心情变得很不好,手中茶壶重重往桌上一砸。 但琞王的嘴显然没那么容易闭上,李玄度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六哥想让我下场可以,但得有彩头。” “什么彩头?”暻王重将目光锁在他身上。 李玄度抿了口茶水,“一封上请退婚的折子。” 暻王目光闪烁似有犹豫,想了想到时折子写不写,还不是他说了算,何况请旨退婚是儿戏吗?说请就请,说退就退。 即使他真发了这折子,官家也不一定同意。 最终应道:“好。” 李玄度怎么会不清楚暻王在想什么,但只要有这封暻王亲手写得退婚折子,其他问题自有解决方法。 “六哥的暻王印可带了?”他随手间取出本未书写过的空折本,手一扬扔给暻王,“现在就写吧。” “你还随身带折本?!”暻王本能地接住飞过来的折本,满脸写着不敢置信。 “笔墨也有。”李玄度将东西一一放在桌上,“赶紧写,别忘了盖章。” 盖章的亲王印分两个,大的在府邸,小的所有亲王都会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你从哪里取出来的?”暻王上下打量他,千防万防,没防住琞王东西带得全。 白榆也难以相信,“臭道士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心?” 李玄度:“受阿清所托。”也是为了十哥。 后一句没必要说出来,只道:“阿榆真是没大没小,你不喊表兄也该跟着喊声九哥。” 这话暻王表认同,“没错,榆姐儿日后嫁了我,该跟着这么喊。” 李玄度:“你少废话,赶紧写。” 话是自己应下的,暻王被架着下不来,被迫写完退婚折子,但章盖下前,又说道:“既是九哥下场,今年的规矩得改改,把最后一场的十只妖留下来,和前四只一起,九哥一对十四没问题吧?” “可以。” 暻王:“嗯?” 应那么快? 暻王觉得妖留少了,又道:“光下场打对九哥来说仍太过简单,得加码。” 李玄度撇头看他,微眯起了眸子。 暻王被瞧得发毛,大着胆子说道:“九哥得把眼缚起来。” 李玄度眸色渐沉,语气森寒:“六哥还真是像极了那烂葡萄。” 暻王:“什么?” 这个白榆知道,前几日在院中常摘葡萄吃,“他骂小六你一肚子坏水。” 又对李玄度摇头,“臭道士,真没必要,婚约之事我们可以另想法子,本郡主若是不想嫁,难不成还有人能逼迫的了我?大不了本郡主出家,去道观了此残生。” “榆姐儿你!” “宁愿出家也不嫁我?” 暻王脸色黑沉,语气也冲了许多,“下不下场随你,反正又不是本王寻宝,这章不盖更好。” 作势便要将印章收起。 “废话说一句还不够?赶紧盖。”李玄度起身走到暻王身侧,瞧他折子上写得内容,确认无误后,收紧袖摆绑上护腕。 “不如剩下还未开场的妖一起上,本王不想等了。” “九哥好自信,真叫人佩服。”暻王在折子的最后盖上印章,“场中妖孽必得一个不留。” 李玄度:“可以。” “刺啦”一声。 李玄度扯下暻王袖摆的一长条布料,“暻殿下可得记住自己的话。” “你做什么?!”暻王怒喝。 “不是六哥要求缚眼的?” “毫无教养!为何不扯你自己的?!”暻王气得牙痒,这朱红衣裳可是当季新款,今日刚换上。 “我没钱买新衣。”李玄度随口答他。 “骗鬼啊!”暻王瞪着他做了两下深呼吸,转头将手中折本递给山主事,强忍着声,没好气说道:“暂由你保管,若是琞王不能完成任务,这折子还得回本王手里。” 山主事双手接下,纳入怀中,转身朝李玄度道:“琞王殿下,下官这就带您入场。” 李玄度先走到白榆身前,朝她笑了笑,“受十哥所托,必得照拂好郡主。” 双手结印在她额头轻点了下,便有一阵金光闪过。 白榆回他一个笑,“这什么?” 暻王也问:“十哥是谁?我们有第十个兄弟吗?” 李玄度往隔间外走去,不咸不淡回道:“护身符,专防暻王。” 脚步声渐远,隔间中只剩下白榆和暻王。 后者一脸晦气,“防我?我怎么可能真的伤榆姐儿。” “小六一肚子坏水,整日扮猪吃老虎,不防你防谁?” 暻王冷哼一声,“榆姐儿又好到哪里去了?明知他此去会对上谁,你竟不拦?你同那苍清的姊妹情也做不得真。” “我拦了啊,没拦下。”白榆一脸惊讶,“何况在你说前,我当真不知他会对上谁。” 暻王讥笑出声,“你整日装得天真无邪,下起暗手来可比我狠,还好我与你一同长大,不然被你暗杀了都不知。” “你没有让我装的必要。”白榆依旧坐在椅上,收了脸上惊讶的表情,把玩着手中杯盏,对他的话丝毫不在意。 “我没有让你装的必要?那谁有?你的任务目标?” 暻王的声音不免多了些冷硬,“若是想要场上一个不留,九哥必得亲手杀了苍清,他若是不杀,榆姐儿也就别想能拿到那道折子。” 无论哪个他都乐见其成。 “我们从小斗到大,青梅配竹马,黑心配坏水,这婚若本王不退,陛下也得思量。” “既从小斗到大,小六也当知道,自小就没人能威胁我,必要时我会请母亲出面。”白榆仍比他淡然许多,语气不急不缓。 “长公主殿下知道你眼下的所作所为,还会替你出面吗?”暻王冷声道:“你打算留他的命到何时?” “暻大王知道的消息不少。”白榆的声音也冷下几分。 “我对榆姐儿的消息向来关注,你的美人计可成功了?” “小六还是管好自己,本郡主同你并非一路人,日后兵戎相见也不是不可能。” “他和你就是一路?还是他们和你是一路?”暻王压低声,“不会是舍不得了吧?” “没有。”她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青釉色的杯盏,显得漫不经心,“我不过是想多玩几日。” 暻王不信,冷嗤一声,“说好的要叫他痛不欲生,报一箭之仇,如今既然得了新任务要杀他,不正好报这仇?” 见她不搭腔,暻王又道:“要不要本王替你出份力杀了他?” “啪”的一声,白榆手中杯盏,毫无征兆地砸向暻王脚边,溅起的碎片划破了暻王的衣袍。 “赵殊,你若是敢动他,别怪我不顾念儿时情谊。” “你还要为他杀我?!”暻王脸上划过一丝阴鸷,“你动心了?” “他要是知道你在汴京时,暗地里对他耍过的阴招,使过的绊子,你觉得他还会喜欢你?” “从我这经手的就不止一件,本王不介意替郡主传扬出去,聚宝盆的事,郡主可还记得?” 白榆闻言脸上阴沉下来。 “你可以试试我会不会杀你。”她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小六你记好了,我的任务目标只有我能动。” 暻王:“你要去哪里?” “你管不着。” 白榆再未多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隔间—— 作者有话说:没错,小郡主也是个白切黑,一张床睡不出两种人。 前情提要:郡主曾在汴京时假意对李道长下过情蛊(看在苍清的面子上放了他一马,主要是李道长自己也是个贞洁烈男),后又让人用聚宝盆精给姜判官找点事做,本意是给他赚点外快,顺便拖住他寻玉京的脚步,结果导致他命悬一线,身受重伤。 第170章 斗兽场的六楼往上有什么? 在七楼, 姜晚义和祝宸宁瞧见了一个极粗极大的铁笼,里面关着只面如龙、状如牛仅一腿的上古妖兽夔(kui)。 传言夔妖发声如雷,可唤水除障。 在八楼, 瞧见的则是一间间排列有序的铁牢房,里面关着一群大小不同, 但年岁都很小的妖兽,大多还未完全化出人形,不是长着妖耳, 就是有尾巴, 还有的人身兽脸。 姜晚义率先问道:“这是妖的饲养层?” 祝宸宁也好奇,“哪里抓来这许多各种各样的小妖怪?” 在九楼他们找到了答案,这里也是一间间排列有序的铁牢房,每一间牢房都关着一对妖兽。 很显然这楼是繁殖层。 但一路行来反而是关着夔妖的七楼,有一队降妖卫守着,避开后再往上便无人值守。 八楼和九楼的楼梯处烛光昏暗, 楼梯口设了机关和阵法, 想来妖兽繁殖是机密,越少人知道越好。 偏偏碰上的是擅机关和阵法的祝宸宁, 当真是如入无人之境。 不知十楼会是什么? 刚要往上走, 九楼的楼梯拐角闪过一个人影。 姜晚义出声喝道:“谁?” 那人影全身都罩在黑色的斗篷里,融进昏暗的楼梯间,根本瞧不见面容,听见声音有瞬间的怔愣,而后快步往下逃去。 “想跑?” 姜晚义紧追两步,掷出手中的刀,欲拦住来人往下的脚步。 黑衣人不得不急急后仰来避刀,也就是这么个空隙, 姜晚义几个纵身间就到了人前。 语气漫不经心,“还没人能从我姜爷手中走脱。” 拔回插在墙上的夜影刀,毫不犹豫朝着来人扫去,迎上一把两头带尖的漂亮银色短刃。 你来我往,黑衣人逮到机会就往下跑,一路从九楼打到七楼与六楼的楼梯拐角处。 姜晚义堵住了对方向下的路,短刃朝着他的喉间刺来,他抬刀去挡,另一手去扯黑衣人的兜帽。 勾唇笑道:“让爷看看你是谁。” 黑衣人立时握住他的手腕,止住他的动作,反拉着他的手飞身而起,双脚蹬在墙上借力,翻身越过他换到了他的后侧,再次往六楼跑下去。 “你在躲我?你到底是谁?”姜晚义眼里露出犹疑之色。 此人几乎不愿意同他打,几次看似凶险而来的招式都是虚招。 但对方不会回答他。 扯住黑衣人的衣袍,用力往回一带。 在黑衣人回转身时,夜影刀瞬势朝着对方腹部划去,他是吃准了短刃必然来不及收回来挡,不想黑衣人竟直接拿小臂护住腹部来挡刀。 夜影刀在此人小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这一来回让二人拉近距离,刀与短刃在身前相撞,击出一串火星,姜晚义用的力道不小,刀刃相抵,逼得黑衣人步步后退,退至向下的楼梯,险将踩空摔下去。 如此近的距离,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扑面而来,叫他怔愣住。 心中犹疑更甚,刚刚一路打来招式极其眼熟,在哪见过。 这黑衣人还正巧比他矮了一个头。 便是这时,黑衣人被逼的无路可退,一脚踩空,身子往后倒,眼见着要摔下楼梯。 姜晚义腾出一只手,及时拉住黑衣人的手腕,将人往回带了带。 这个变故让相击的刀与刃力量不再平衡,短刃突破夜影刀,朝着他胸口刺来。 他不仅未避反撤开刀。 没有传来被利刃扎中的疼痛感,原本该垂直对着他的短刃,换了方向横着击在他胸口,将他打退数步。 趁此机会黑衣人转身下了楼梯,他跟着下楼却没有再追击,只是看着人一路跑到三楼拐进走廊,不知跑进了哪处隔间。 总觉得若继续追下去,黑衣人一定会发银针暗器。 祝宸宁从楼上下来问道:“人呢?” “跑了。” “跑了?竟还有晩义追不上的人,那看清面容了吗?” “没看清。”姜晚义从发愣中回过神,顺着香气抬步走进三楼的走廊,停在某个隔间门口,指尖碰上移门,却良久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不远处的另一间隔间门拉开,暻王从里头走出来,看见走廊里的他们一脸惊讶,“姜判官你怎么在这里?” 姜晚义垂下原本要拉门的手,朝暻王走去,问道:“九哥和郡主在里面?” “只有本王。”暻王说着就要重新把门关上。 姜晚义已经走到他面前,出手拦住,用力往边上一推,抬步越过暻王走了进去。 里头却当真不见白榆和李玄度,只有一地的碎青瓷。 场中在这时传来报幕声:“为了增加本届斗兽的趣味性,邢妖司今年改了角斗规则,将直接由一位降妖卫,对战剩余的三十二位妖兽,胜出者仍将只有一位。” 楼内顿时从各个隔间中,传来观众的高声议论。 “这不是木判官啊,没见过,一对三十二行不行啊。” “竟如此狂傲还拿红绸覆着眼?那倒是有看头。” “开盘开盘!!” “这降妖卫好俊,我押他赢!” “改规则?”姜晚义透过大窗朝场中看去,便正好就见到了站在场中执剑的李玄度。 “九哥?!”姜晚义一惊,“他怎么在角斗场,那阿榆在哪?” 隔间外走廊里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以及其他观客的惊呼声,“有妖跑出来了!” “阿榆在这!”站在门口的祝宸宁立时喊姜晚义,“晩义!郡主同一只狼妖打起来了。” 姜晚义冲到走廊,走廊尽头,白榆的银鞭打在她身前半人高的一只狼妖身上。 一队降妖卫从他身边跑过,他伸手抢过其中一位手中的弓箭,应战的弓,弦是已经上好的。 搭箭拉弓朝着狼妖射出一箭,击中狼妖的肩头,击退了狼妖。 白榆收鞭回头瞧见他,还一脸坦然冲他笑。 姜晚义没笑,他眸色深沉,凌空而起,手挽长弓,单手捏决以念化箭,弦上搭上三支冒着白光的箭矢。 毫不犹豫松手射出,箭如飞虹穿过长长的走廊,朝着走廊尽头疾射而去。 印在白榆的瞳孔中,便是三发催命箭,她身子稍稍后仰,其中一支箭擦着她额间而过,瞬势抬腿后空翻,脚尖踢在箭尾上,助了它射向身后再次扑来的狼妖一臂之力。 狼妖朝后栽去重重倒地。 她也重新站定,怒吼道:“姜晩义!你竟敢朝本郡主射箭!” 姜晚义将弓随手一丢,朝她跑来,这时才笑道:“这虚箭只对妖有用,伤不到郡主。” 果然其中一箭是为了试探她的招式,可白榆当时并不敢赌,在心下暗悔,面上不显,“那又如何!睡了几日床胆子愈发大了,今日滚去睡榻。” “知错了。”姜晚义嘴上这么说,却仍抓过她的手臂仔细瞧着。 小臂上,有刀伤。 “狼妖伤的,不碍事。”白榆收回手。 姜晚义抬眸看她,语气幽幽,“是吗?” 白榆不搭腔,从袖中取出个银色箭头扔给他:“姜爷,本郡主想起来了,两年前你就朝本郡主的轿辇放过一支冷箭,还说了什么话来着?” 姜晚义神色一变,再顾不得狼妖伤的还是刀伤的,支吾起来。 两年前汴京城,端午节前后。 邢妖司姜判官率着一众降妖卫,在一次追击逃跑的恶妖之时,与乘着轿辇出行的祈平郡主,在一条窄巷中迎面撞上。 两边都不肯让步。 一个说:“管你哪来的皇亲国戚,别挡老子干活捉妖。” 一个说:“哪来大放厥词的小贼,叫本郡主让路想都别想。” 少年轻狂的祈平郡主,刚得到赐婚于九皇子的旨意,正心生烦闷,又喝了些酒乏得很,连轿帘都未掀,只让小侍女明月下去叫人别挡道。 其他降妖卫劝解:“头,这是平国公府的轿子,里头定然是嚣张跋扈的祈平郡主,别自找麻烦和她对着干。” 意气风发十八岁的姜判官,为了追这只妖已有几日不曾好眠,这妖狡猾多诈,今日好不容易叫它露出行踪,若是错失良机下次不定何时会现身,难免就暴躁了些。 朝着郡主的轿顶放了一支箭,扬言,“别对着干?不过就是个草包郡主,老子偏要干。” 说完飞身而起,踩着郡主的轿顶而过,追妖去了,他明明可以从侧边屋顶上过,却偏踩她的轿子。 那箭斜扎进轿中,又听见他出言无状,他还踩她轿顶,傲气的祈平郡主气得掀帘而出,羊皮小鞭都握在手中了,可也只瞧见姜判官一个背影。 二人连面都未见上,梁子就此结下。 但后来,姜晚义虽仍然多次从他人口中,听闻祈平郡主在京城中的胡作非为,却是一次面也再未相见,她像是有意躲着他。 时间一久这么个小插曲他早忘了。 且之后那段时间背得很,做事总是极为凶险,没时间记这么件小事。 姜晚义想到必然有仇家在暗中使绊子,已经查到暻王头上,正要再细查,又出了些变故,接到新任务,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二人在京兆府偶遇,他又想起这桩旧事,一直希望郡主可千万别想起,其间他都不敢拉弓射箭,瞒下了邢妖司判官的身份。 眼下郡主旧事重提来算账,且还留着当年那只箭矢的银箭头,姜晚义赶忙将箭头一收,换了话题,“九哥为什么在角斗场?你又为何会遇上狼妖?” 二人重新往暻王所在的隔间走去。 白榆也没有想同他深究,给他解释,“九哥与小六打赌……然后我就出来去寻你们,在二楼遇上了一只逃出笼的狼妖,就打起来了。” “二楼?那你遇见三娘了吗?” “没有,下面只有一排空笼子。”白榆看着眼前从他们身边来回经过去处理狼妖尸首的降妖卫,说:“二楼连个降妖卫都没有。” 有出来走廊看热闹的观客,满脸狐疑之色:“这里也有一只狼妖?那场中怎么还有,哪个才是今年那杀人无数的恶妖?” 另一位说:“那自然是场中那个,铜环还在脚上挂着呢。” 又有人说:“那杀人无数的狼妖号数是二九吧?哟,竟是位俏生生的小娘子,想不到如此人面兽心。 白榆像是随口说道:“俏生生的小娘子不会是说清清吧?” “怎么可能?三娘有……”姜晚义话未说完,刚走进隔间,便见到祝宸宁难看的脸色。 往场中一望,那蹲在角落里,鬼鬼祟祟的小可爱,不是苍清又是谁?《 》 170-180 第171章 中了涣神散的苍清醒来时, 发现自己被关在铁笼里。 身上毫发无伤,悬心铃还在,只有背得锦包不见了, 脚踝处套着个铜环,上面投射有号数二九。 周边的笼子里关着其他的妖, 蛟蛇妖娇娇在其中哭哭啼啼。 她想安慰几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引动体内真力试着开铁笼, 毫无意外烫伤了手。 楼梯拐角处传来脚步声, 来得是柳四郎样貌的朱婶,他走到铁笼前对着她笑。 “得到苍官你在城中的消息时,我不知有多兴奋,想都不想就同意了和他们的合作,抓到你竟意外的顺利,不是天助我是什么?” 苍清说不了话, 只能静静看他, 问不了他“合作”是什么,“他们”又是谁。 “你当年为了月华杀我一次, 今日能看你二人对上, 谁死我都畅快极了。” 听他这话,苍清微歪起头,这意思是要让她和小师兄打?怎么打? 且这人似乎不知苍官后来已经和月华反目成仇。 她无声张嘴吐出几个字:“你死心吧。” 无论会不会对上,她都不会对李玄度动手的。 柳四郎并未读懂她的唇语,掌心中升起一团银光,手掌一翻银光打进苍清身体中。 “苍官便代替那只狼妖下场吧,别想着跑,你跑不掉的。” 他一挥手, 所有的铁笼门全部“咔哒”一声打开。 苍清走出笼子,她也没想着跑,脚上的铜环是邢妖司特制,若能轻易逃跑,那些妖在灵力恢复以后,怎么可能还乖乖听话去打斗。 再者也不知他刚刚在她身上施了什么法。 有一只不信邪的小妖,刚出笼子便朝着柳四郎袭去,只听柳四郎轻轻念了句什么,那妖倒在半路,痛苦地打滚呻吟。 看吧,果然如她猜测的一般。 柳四郎收了术,喝道:“赶紧都给我滚下场!” 二楼有专门下到角斗场的通道,苍清下到场中,先是被鲜血淋漓的角斗场,熏得干呕了一下。 到处散落着断肢残臂,围墙上也溅满血,脚踩在地上黏黏糊糊的,走动时能听见鞋底与地面发出“咕叽咕叽”声。 浓重的血腥气,让人不由自主想到残忍的角斗画面,心中多了几分畏惧。 满地血污的场正中,站着执剑而立的李玄度,红绸覆眼,白衣翩跹。 长身玉立,连衣角都干干净净。 如悬在天边永远洁净温和的银月,与这个地狱般的红色角斗场割裂开来。 少年气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这脸与两年前相比,褪却了些稚气,越发棱角分明,却仍带着股纯良感。 满脸写着四个大字:正的发邪。 再加八个字:尔等逆贼,速来受死。 苍清无声笑起来,没有即将与心上人对立的惧意,见了他反倒叫她心间原有的几分恐惧顿消,生出安心之态。 数了场中妖的数量,算上她自己一共三十二个,虽不知李玄度会在场中的具体缘由,但大约也能想明白其中关窍。 那总角小妖又立时躲去了边上,苍清跟着他走过去,在他旁边找了块相对还算干净的地蹲下。 指了指地上掉的稀疏小珍珠,对他莞尔一笑,做出口型:“你是鲛人?” 总角小妖不答话,只是害怕地往后退了退。 也不知听没听到,瞧这样子像是怕苍清偷袭他。 身边又走来一人,苍清回头见是蛟蛇妖娇娇,哭哭啼啼地来拉她的袖子,眼睛肿得像核桃,肩膀一抽一抽的,哭得说话直打嗝。 苍清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背,又翻过她的手写字,结果娇娇抽抽搭搭地说道:“我、我不识字。” “……” 蛟蛇妖常年在深山中,不识字也很合理。 苍清只能张张嘴无声安慰她,“别怕。” 指了指李玄度,“我的人。” 而后这三只妖一起蹲在边上“观戏”,若有瓜子的话,她定然会和旁边这两位分享,边磕边看。 眼下这种情况,几十只妖虎视眈眈对着李玄度,苍清是不可能为了自保对他用雷决的,也不会上去与他对打半招。 今日他若是铁了心要下杀招,场中所有妖,包括她在内都难逃一死,她的生死不过在他一念间。 但她不觉害怕。 毕竟她又不是逆贼。 已经有隔间的观客开始吵嚷: “二九号怎么同那八号一起躲角落里不上啊。” “那么凶的狼妖定然是蓄势待发,那八号之前不就如此?” “同她一起的四五号就是蛟蛇妖吧?我押了她来着,长得真是好可爱,好想养。” “疯了你,妖会吃人的。” 而场中。 站在正中的李玄度气势太慑人,他手中的月魄剑,无论是从前在苍官手中,还是后来在他手中,都斩过无数妖魂。 看着这样一把寒芒四射,嗡嗡作响的剑,没有哪只妖敢第一个做出头鸟。 李玄度等得有些倦,先发话:“各位有想上的便一起上,若不想上……” 一道白光夹带着寒气破空而来,李玄度侧身避开。 这位头个发招的妖大哥,恶狠狠喊道:“他都看不见我们,怕什么!迟早都得死,不如争一争!” 有人带头,另有几位也开始发招。 李玄度勾了勾唇发出一声轻笑,口诵法决,周围的灵气波动汇聚成金色光圈,以他为中心,一圈圈快速朝外扩大而去,将袭来的妖全数震开。 金圈扫荡全场,像是在确定场中所有妖兽的方位,自然也往苍清所在的边上而来。 苍清默念口诀,手上掐诀的动作极快,在这金圈打过来前,在三人身前撑起一把朱色的半透明伞。 她和娇娇倒还好,这小鲛人怕是再受不起这一击。 小鲛人一脸诧异地看她,满脸写着“你为何要救我”的疑问。 苍清努力露出一个和善的笑,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依然被无情躲开。 她不觉尴尬,收了伞目光重新落回场中心。 李玄度翻身躲过几招袭来的妖术,身形变换间,月魄剑离手绕在他周身,修长的手指快速掐着决。 “一念为善一念作恶,善恶昭彰,追踪无形,去!” 手一挥,无数荧光洒向场中各处,落在众妖身上,吓得他们连连后退,纷纷出招躲避,荧光无孔不入沾在身上,甩也甩不掉。 连躲在边上的苍清三个也被洒中,娇娇和小鲛人很是害怕,苍清作为一个哑巴,不得不努力安抚这两妖。 她听见了小师兄念出的咒,虽没学过,但想来就是用来追踪妖行迹的。 渐渐的也有妖发现这荧光,并无什么异样和疼痛。 李玄度手中掐诀的动作未停,剑指朝上,往天一指,“破!” 原本设在一楼角斗场的结界应声碎裂。 他又重新握上月魄剑,剑气如虹朝前一挥,“开!” 同一时间,苍清将左右两侧的小鲛人和娇娇,用力往场中一推,迎上了那剑气。 吓得飞身而起的两妖脸色骤变:??? 然而这剑气并未伤到他们,反而破开了脚上的铜环。 “看在小仙姑的面上,本道长今日放你们一马。” 李玄度停下所有动作,垂剑而立,“我在各位身上下了追踪术,无论你们从前如何,但凡日后敢伤人,必然妖丹爆裂而亡。” 苍清听见这话,眉眼弯弯脸上抑制不住扬起笑,他当真记着那夜她说的话,嘴上说是绝不手下留情,却终归因她对妖多了些怜悯。 她今日也会因他的怜悯心,留下一条小命。 众妖却是面面相觑,不知此话是真是假,会不会是这些狡猾的凡人耍他们的手段。 很快顶上又要重新罩上新的结界,透明的无形罩子向场中心靠拢。 苍清起身走向娇娇,对她指指顶上,又推推那小鲛人示意他们赶紧跑。 蛟蛇妖娇娇来拉她的手,“一起走!” 苍清摇头后退两步避开,指了指李玄度和自己,又对她摆手,做出口型:“快走!” 眼见着出口渐渐缩小,娇娇再顾不得其他飞身朝着顶上而去,顺利出了一楼,撞破蚌壳琉璃窗,跃进三楼某个隔间,引来一阵惊呼。 那小鲛人也跟着要跑,忽然回头朝苍清扔来个葡萄大小的朱色东西,才飞身跃起出了角斗场,再未回头。 她伸手接住一看,竟是颗温润圆亮的红珠。 场中众妖见真的没有陷阱,纷纷趁着结界重新合拢前,逃出了这要命的角斗场。 楼上隔间里瞬间乱成一团,尖叫声四起。 自然有那凶恶的妖想趁机报复,然而刚起个歹念,场中执剑之人只是轻轻打了个响指,恶妖便真的爆体而亡,炸出的血沫碎肉溅满隔间。 在三楼津津有味看戏的暻王,瞬时目瞪口呆。 先是震惊李玄度的修为,后是心有余悸自己先前对他的挑衅。 最后想到折子,又笑着对身侧的白榆说道:“看来榆姐是拿不到折子了。” 白榆侧头看他,“小六再仔细想想,你当时的要求是什么?” 暻王楞了仅瞬间,破口大骂,“他竟同本王玩文字游戏!!” 姜晚义好奇地问道:“他的要求不就是九哥下场吗?还能是什么?” “他的要求是‘场中妖孽一个不留’。” 字面意思,眼下场中确实一个妖也未留下,都跑了。 白榆笑着朝暻王伸手,“小六不如现在就将折子给我。” 暻王阴恻恻开口:“榆姐儿是早就知道了九哥的计划?” “不知道啊。”白榆答得很是无辜,“我怎么可能猜到臭道士在想什么,不过我相信他们。” 暻王摇着手中折扇,意味不明地说道:“我说郡主身边的二位,还是多长点心吧,特别是……” 白榆扫了个冰冷的眼神过去警告他,背着的手朝暻王打出一枚绣花针,被后者扬扇打落到地上。 在暗地里打了两个来回,直到姜晚义不耐地皱起眉,看似巧合地往后退了一步。 二人才迫不得已停手。 白榆回转头面向姜晚义和祝宸宁时,已是脸上带笑,一双眼灿若星辰。 祝宸宁站在窗前,并未留意暻王的话,仍紧张地望着场中,“小师妹为何不走?” 暻王的目光也扫向场中,冷哼,“不是还有个苍清吗?她也是妖,也不算一个不留。” “这话你敢当着琞王的面说吗?”白榆跟着看过去,而后长眉轻蹙。 不知何时回来,一直默默拱手站在旁侧的山主事,无声地勾起了嘴角,无人知道真正的山主事,此时正昏死在某个隔间中。 角斗场中。 只剩下缚眼的李玄度,和说不了话的苍清,二人面对面而站。 先前结界一破,外头的喧闹声传进角斗场中,隐约能听见远处有阵阵雷响。 别人瞧不出,苍清却一眼发现小师兄在硬撑,眼下结界明明重新合上,而那雷声不仅未停,反而越来越近。 先不说朱婶单给她施了术跑不了,哪怕只因这无故传出的雷声她也不能跑。 李玄度出声问道:“你为何不跑?” 他用红绸覆着眼,看不清眼前景象,所有一切瞧着都是一片朦胧的红雾,如梦魇中那般。 苍清没法回答他。 “铜环没开?”李玄度耳朵微动,重新挥剑,她脚上的铜环碎开,“竟独独漏了你。” 他靠打出的金圈和听声辨位,金圈被她的伞挡掉了,开铜环时她又蹲在边上,脚都没移动一下,只将小鲛人和娇娇推出去,自然漏了她。 “我再给你开一次结界。”他捏决的手因时不时的雷声,在轻轻打颤。 苍清手指一点,一束白光朝着他缚眼的布条而去。 “你这小妖怎么还动手动脚?”李玄度撇头躲过,脸上似笑非笑,“你不走,我摘不得覆眼的布条。” 场中妖孽必得一个不留才能拿到折子。 “一会赶紧走!有东西要来了。” 苍清有些急,即使他看不见,也绝对不会让她有机会近身,想探手止住他捏决的手都不行。 不等再次破开结界,那东西便已出现在场中。 面如龙、状如牛仅一腿。 “夔妖?”苍清无声地说出这两字。 李玄度给她讲过上古妖兽夔的睡前故事,发声如雷,可唤水除障。 怪不得会有雷声,她立时拦在李玄度身前,将他护在身后。 手中结印,炽热的火焰从掌心挥洒而出,一条朱色火龙撞上眼前的夔妖。 雷声暂止,夔妖口中喷射出冲天水柱缠上火龙,火焰熄灭,火龙成了水龙,倒回头冲着苍清而来。 第172章 身后人搂住她的腰, 带着她后撤开,躲过击来的水龙。 “你这小妖,让你走非不走。” 苍清回头, 见李玄度已经解开布条,笑吟吟看着她, “我这次认出你了。” 见她眼里的疑问,他说道:“只有阿清会护在我身前。” 被下了善恶追踪术的妖,起心动念间, 善与恶便都会被他感知到。 在他还未问出“你怎么不跑”时, 就感受到了眼前人对他强烈的善意。 这世上没有哪个妖,会傻乎乎的冲过来想要保护他,除了苍清。 无论他多强大,在她心里仍然是要被保护的对象。 何况这回,他的心比眼睛先一步认出她。 苍清对他微张了张嘴,用手点了点, 示意他自己说不了话。 李玄度抬手解开她身上的禁制, 立刻听到她叽里呱啦一长串的说话声。 “你为何会下场?” “阿榆呢?” “又怎么知道我在场中?是何时认出我的?” “刚刚的雷声不是我发的震字诀。” “怎知就不是哪只小妖看上你长得俊,要报答你的不杀之恩, 所以才不怕死地冲过来保护你?” 哑了那么久不能说话, 可真是把苍清憋死了。 其实她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也有很多事想告诉他,但是有些话不能当众说和问。 李玄度带着她又避开一次攻击,只笑着回答了她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是觉得我长得俊,要报答不杀之恩?那便以身相许,回去我们就拜堂成亲,洞房花烛。” “呸,脸皮越发厚了!” 他们的说话声, 毫无遗漏通过角斗场特殊的机关构造,传至观席各个隔间,还没走的观客都大为震撼,这种时候这自称道长的降妖卫,还有心情和二九号妖调笑? 不知名降妖卫一剑破开结界,放走众妖不说,又与传言最凶的二九号狼妖关系非同,还要一起打上古妖兽。 明日城中小报必然是头条。 今年这斗兽看得可真是稀奇,出去能吹好一阵,只是妖跑了这押出去的银钱算谁的? 同样听见对话的首席隔间里。 姜晚义同祝宸宁对看一眼。 这夔妖不应当被锁在七楼吗?是谁将它放出来的。 连暻王也是一脸懵。 “山主事,这夔妖也在角斗之列?” 一直闷声不响的山主事上前,回道:“回禀殿下,夔妖并不在角斗之列,下官也不知它如何会从牢笼中脱逃出来。” “你作为邢妖司主事你不知?那谁知?木有枝?他人呢?” 面对暻王的四发问题,山主事只是仍旧拱着手,不惊不躁,“下官亦不知。” 白榆出声骂道:“好个山主事,你就是这么玩忽职守的?!” 姜晚义从场中分出视线,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色,要说还有谁经过七楼走到了八楼,那便是他放走的那位黑袍兜头的黑衣人。 而祝宸宁想得是他小师弟怕雷声,这夔妖发声如雷,时不时来这么两下也是个麻烦,但有外人在,这事他不能当众说出来。 只道:“上古妖兽不同于之前那些本就受了伤的妖,得停止角斗。” 暻王肯定不会出声阻止,他巴不得李玄度多遭点灾。 只说:“姜判官就这么干看着,不打算去帮忙?” 事实上不用暻王说话,姜晚义也已经打算破开结界,直接从三楼打碎窗子跳进角斗场中。 白榆按下他捏决的手,“不可,楼里还有百姓,结界一旦破了,恐夔妖会逃出伤及无辜人性命。” 上古妖兽可不像之前那些小妖一般,打个响指就能自爆。 她转头对暻王说道:“小六,不管如何,我们对百姓的责任是一致的。” 暻王也有所思量,无论他和郡主之间怎么明争暗斗,又分处于何阵营,也不过都是为了那一个位置,失民心的事做不得。 “也对,那姜判官就别去帮忙了,让九哥自己应付吧。” 白榆白他一眼,压下心中想要爆锤他头的冲动。 “山主事,赶紧停止活动,集结所有降妖卫将楼里观客全部疏散,带我们从二楼入场。” 暻王忙道:“本王可不下去送死。” “也没想让你去,这疏散百姓□□场面的功劳,本郡主今日就让给你,来日定不同你争,但接下来你别使阴招妨碍我们。” 暻王有自己的考量。 这事如果闹大了定会传回京中,他这回既已站在明面上,所作所为便不能有大错漏,泸州城的邢妖司出了事,他稳定民心,也算小功一件。 “好,本王卖郡主这个面子。” 他和琞王不同。 琞王是为官家做事,只要玉京一日未寻得,无论怎么作为就是把天翻了,官家都能揪着快愁光的头发,替他把事情遮掩过去。 更何况琞王一身凛然正气,完全无逐鹿之意,圣眷正隆。 他如今和琞王对上,想都不用想,他绝对是头个被官家放弃的。 而祈平郡主在京中时,就是被所有人娇宠着长大,又有长公主替她收拾烂摊子,她那为国捐躯的爹还是她的保命符。 别说她空坐高位,官家要留着她,稳一稳其他武将的心做足面子功夫,就是她真做了什么事,只要不到最后一步,官家想动她,文官们的头都能撞烂殿柱,满殿都是“陛下三思”和“已死谏之”。 唯独他暻王赵殊,不如他哥昭王出色,不比中宫太子尊贵,也比不得琞王浩荡皇恩。 平日里装得纨绔,也不过都是些走鸡斗狗的小事,被弹劾几回不勤勉、不修身养德,官家也乐得除了太子以外的皇子这般作为。 但若是在明面上伤了人命,牵一发动全身,他和太子走得近…… 他光是为了那一纸赐婚诏书,就花费了比他人更多的心思,做了足足两年的筹谋。 也唯有这一件事,他绝不会让步。 看着山主事带着人离开隔间,他取出从山主事身上探得的折本,轻轻一扬,折本烧起来,落地就成了灰烬。 “他已经不在了,我不会让你也离我而去。” 赵殊说得极轻声,几乎是气音。 他虽总怼不过琞王也打不过他,但论玩阴的,光风霁月的琞王,恐怕不会比他擅长。 郡主少时忽而沉迷下九流之术,不敢光明正大让昭王寻教习师父,是他陪她一起在外头,偷偷学得这探囊取物。 那段时间他们每天都费尽心思,以取得对方身上的东西来决胜负。 二人同有的回忆也不止这一点。 虽总无利不往,但到底她想揍的人,他同她一起揍回去,他讨厌的人,她同他一起捉弄回去。 她背不出文章挨了戒尺,他嘲笑她再挨她的鞭子。 这样的事还能说出一箩筐。 她在他茶碗里下药,他便在她饭里放毛虫,而后挨打。 她涂乱他第二日要交给少师查验的文章,他便在她的文章里夹她最爱的闲书,而后书被没收,他挨打。 她趁他午间休憩时,跑他屋里吹新寻来的唢呐,他便在她早间赖床时,拿着锣鼓在她窗前敲,而后挨她的打。 她故意等在他去同官家和娘娘请安的路上,靠近他同他表白却借机划烂他腰带,导致他在请安时,腰带落地宽衣解带,被训仪态不端禁足三日。 明知是美人计,唯独这一次他没有报复回去,但仍挨了打,因为他解禁后堵在她下学的路上,在起哄声中对她扮了回浪荡纨绔。 那起哄之人的面容他都快淡忘,只是每遇夏日,夜风抚上发丝时,仍会想起曾经三人打闹于大街小巷并行的身影,如今只剩他和郡主。 原来少时已经过去这许久,久到郡主似乎也要离他而去。 从小斗到大,互相嘲笑到大,明明少时说过愿意陪他斗一辈子的人,为何不过出来一年就转了性。 出发前,她也说得是:“小六就看好吧,本郡主这回要亲自讨回那一箭之仇,叫姜判官落得个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望着场中并肩而战的五人。 夔妖发招时她会挡在姜晚义身前。 任那人牵住手将她护在怀里,这亲密无间的姿态,明显已经不是队友这么简单,更别说什么讨回一箭之仇。 还说没有不舍得,还不承认动了心。 美人计需要把自己赔进去吗? 同样都心狠手辣,他到底输在他哪里? 暻王叹了口气,负手走出隔间自去做事,再不想多瞧场中一眼。 若是穆白榆知道暻王心中所想的话,大约能回答他一二。 姜晚义在认清自己的心意后,便单单对她收起离经叛道,变得克己守礼。 也绝不会拿毛虫去吓她,他只会在她哭得时候默默递袖子,偷偷替她扫除所有障碍,寻来她想要的所有东西,小心翼翼哄着他的星星。 若要问输在哪里? 那只能是因为姜晚义不知她的伪装,误将她当作天上星芒,绝不肯沾污她一点。 不惜藏起自己的阴暗面,去变成她喜欢的好德行,努力追赶上她的善良好与她相称。 别人都以为她嚣张跋扈,愚蠢无知,可她的骄纵在他眼里成了优点,是闪闪发光的,是明亮纯善的。 喜欢可以放肆掠夺,而爱却是深藏克制。 这是他教给她的第一课,让从不知何为爱的祈平郡主,懂了情爱。 她也不曾见他真的对自己冷过脸,不曾亲眼见过他的阎罗面,他在她眼里也是明媚向上,是发光的。 她伪装成光,他因她伪装出的光而成为光。 人和动物都一样有趋光性,会被光所吸引。 哪怕他和她追逐的那道光,都是海市蜃楼,仍旧义无反顾,只作不知。 第173章 角斗场中。 五人一同对战发声如雷的夔妖。 最开始祝宸宁用天罗地网将他缚住, 他却直接化成一滩水出了金网。 更有趣的是夔妖的攻击,总追着另外四人跑,独独放过李玄度, 甚至李玄度打过去的术法,夔妖都不躲, 皮糙肉厚硬接下。 但很奇怪,这术法对夔妖而言明明很痛,伤害却不大, 像是被什么化解了。 讲道理李玄度的修为是五人中最高的, 不该如此。 苍清是被夔妖追打的最勤的那个,本来水克火就已经叫她妖生艰难,她还绝不能靠近李玄度周身或是身前,不然就像被定位了般猛追着打。 若是李玄度护着她,稍一得空,夔妖就会变本加厉地来攻击她。 机灵的苍清发现了其中玄机, 立时改了身位, 躲到李玄度身后抱着他不撒手,对着夔妖放狠话, “你来啊, 本仙姑在这等着你!” 她这个身位和夔妖间,永远隔着李玄度,夔妖动,她就拉着李玄度的后腰一起变动方位,像极了老鹰捉小鸡。 夔妖停下了对她的攻击,转头去打小郡主。 这一回被定位的换成了白榆,逼得她暴露出更多招式。 她不仅鞭子耍的好,还被迫打出了枚铜钱镖, 用得就是先前显真寺,从姜晚义身上摸来的那枚铜钱。 苍清都直呼,“阿榆何时会发铜钱了?十哥教的?” “嗯,我教的。”姜晩义将白榆护到身后,他当然没教过,二人发招的招式都不同,但仍替她应下。 可思绪不免被分散,想起了那本破书后面的某一页,写得就是暗器,再后面呢?再后面是短刃的招式。 她为何偏把那本破书,光明正大地拿给他看? 白榆扯了一把正出神的姜晚义,拉他避过一次袭来的水棱。 “你发什么愣,不要命了?” 她提着鞭子,在心中将这夔妖骂了数遍。 和苍清不同,白榆无论有没有接近李玄度,都会被追着打,夔妖像在逗她玩,当然和她并肩作战的姜晚义一样挨了几下,一时也瞧不出夔妖追得是她还是姜晚义。 鞭子甩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金属声。 “你们倒是想个法子将他制住啊!” 一旁的祝宸宁很是疑惑,他这阵是布还是撤?似乎他现在就很安全啊,所有的火力皆集中在白榆和姜晚义边上。 最后实在分不出胜负,几人也都打累了,全站到李玄度身后,成了小鸡崽中的一只。 正讨论要如何解决这奇怪的上古妖兽。 夔妖竟在这时化作人形。 和兽形完全不同,人形的他抬起一张英俊却带着伤的面庞,嘴角渗着血,多添了几分柔弱无助感。 好似一捏就碎的琉璃,一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眸哀伤地看着众人。 一头及腰银发束在身后,身姿挺拔宽肩细腰,白色的锦袍划破了口,露出他那精壮的腰腹线条。 “哇哦——” 苍清和白榆同时由衷地赞叹出声。 一个咂着嘴说:“这还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另一个舔着唇:“小姜,你刚刚下手太没轻重了。” 换来李玄度和姜晚义不屑的冷哼声。 一个冷飕飕说:“我可以替阿清再多打几下。” 另一个咬着牙说:“确实不够重,可以的话应该直接打死。” 祝宸宁忍不住笑出了声。 夔妖却只敬仰地望着李玄度,那双灰蓝色的眼眸里还带着泪水。 “神君果然将阿音忘了。” 瞧这说话模样,瞧这尊敬的眼神。 众人:神经啊! 你早说你和月华有点关系在身上啊,还累死累活打那么久。 怪不得这夔妖虽凶,却不下死手。 苍清撇头探究地看李玄度,“找你的?” 怎么找她的就是差点要她命的仇人,找李玄度的就这幅要死不活,似乎多少年的主子久别重逢,再见已是他人仆的模样? 凭什么她没有跟班小弟? 酸,好酸。 李玄度微微挑眉,“我打了你半天,你这会子给我来这出?” “阿音以为神君还在惩罚我当年犯得错。” 这茶里茶气的眼神,很难不让人以为他别有所图。 “等会儿。”苍清往前跳出来一步,指着夔妖道:“我不管你和月华什么关系,他现在是我的人,他也不会回九重阙,别打他主意。” “不然……不然我……”她左右看了看,夺下李玄度手中的月魄剑,朝夔妖一指,“不然我砍死你。” 刚刚还说下不去手的呢? 夔妖竟没追击她,反而缩缩身子,怯生生喊了声,“神君——” 李玄度一瞧苍清的态度,好整以暇地说道:“阿清不要这么凶,你看你都吓到他了。” “?”苍清眼里透着清澈而迷茫的神情,看看李玄度又看看夔妖。 在见到夔妖拿略带挑衅,和得意的眼神看她时,脸上闪过一抹愠色,当真手一挥,月魄剑破空而去。 “小妖精茶谁呢?!本仙姑砍不死你。” 李玄度一下没憋住闷笑出声,将她拉回来,同时召回月魄剑。 “知道急了?还整日乱夸别的男人吗?” “你在故意逗我?还以为你听不出他在装可怜。” “怎么可能,只有你对我扮可怜才有效,我心中只有……” 苍清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后面肉麻的话别说了,那么多观客呢。” 白榆一脸求知若渴:“这会子观客应该已经遣散了,不如让我们来听听这夔妖和月华的故事?” 苍清直觉这妖说不出好话来,何况月华的事她也没兴趣知道。 她心里还挂念去寻大师姐,好在出门前施了纸人术,不知她有没有跟着其他观客出了楼去,木有枝毕竟是朱婶的儿子,还是略有些担忧。 但这夔妖将她们绊在这里,一时也没有其他解决法子。 “你到底什么身份?为何出现在此?” 夔妖根本不理她还冷哼一声,仍旧瞧着李玄度,满眼乖顺。 苍清冷笑,扮可怜谁不会似的。 她回身怀抱住了李玄度的腰,抬起头委屈巴巴地喊了声,“玄郎——” 立马有一团水球朝着她后背呼啸而来,夔妖阿音怒吼:“苍官你这个大骗子!你放开神君!” 这话一出,让众人更加确信夔妖同月华关系不菲。 瞧出了这点,苍清哪还会怕他,都不带躲的,反将人抱得更紧,连头都埋进身前人的怀里,蹭了蹭他坚实硬朗的胸肌,可怜弱小又无助地轻声说道:“呜……好怕。” 自会有人替她打回去。 很快她就听到术法相击的声音,夔妖身上明显重重挨了一下。 又闻李玄度说道:“虽不知何故我打不伤你,但你也休想动她。” 这回换苍清挑衅地去看夔妖,一脸得色,月华的心意她不知,李玄度的心意她还能不知? 夔妖瞧着又委屈又不忿。 “神君从前就偏心她!都是您座下的童子,她还是后来的。” 闻言苍清脸上由得色转为疑色。 “苍官是月华座下童子?” 看苍官对月华的态度,哪有半点尊敬?照这么说,月华杀苍官还是清理门户? 夔妖怒骂:“苍官你卑鄙!作为童子爬床污神君清白!污都污了你还不信守承诺!将我一人留了千年之久。” 他看着苍清的眼神竟也带上了哀伤。 苍清:“啊???” 说得都是什么跟什么? 祝宸宁有些不信,“虽只见过一面,但瞧苍官仙尊的傲气,不太像是会做出这种事。” 这种事苍清做得出来,但苍官那一身冰渣似的冷冽气质,别说是爬床,爬梯都不会做。 “她才不是仙尊!我都还未称仙尊,她同我一般永远是千里殿的童子!” “先别嚷嚷,”白榆反手叉着腰垫着脚,满身都写着这里好脏,出声提醒:“这里的味道实在闻得我想吐,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仔细说说?” 角斗场的地到处血污,黏糊糊的,打架时没法在意,这会儿越待越不自在,何况她今日打了许多架当真是累了。 众人将目光望向夔妖,他倒也愿意换个地方将此间误会解除,唯有一个要求,必须听他认真把前龙去脉讲完。 于是几人重新回到三楼首席隔间,听夔妖阿音讲一讲,他同丰神俊貌的神君月华,以及卑鄙不堪童子苍官的故事。 这称谓是他自己加的,听着多少有失偏颇。 事实上,小童子只有夔妖阿音一人,当时他确实还是个小童子,总角之年,犹如凡人十一二岁的模样。 但苍官已经是十七八的少年人样貌。 阿音记得当时月华神君下界不过半月,回来时便带回了苍官,同他说她以后也住在千里殿中。 一开始阿音还挺喜欢这个小阿姊,人长得漂亮,战力还高。 然而苍官的习性很奇怪,她起初性子并不冷淡,反而活泼好动,只是似乎不太懂礼教,无拘无束,做事完全凭自己喜好。 但永远冷清的千里殿,忽而多加了个性子虽傲,但天不怕地不怕完全不守规矩的童子,阿音觉得好玩极了。 即使最初苍官不怎么搭理他,他依旧屁颠屁颠,跟在身后同她一起惹祸。 那段时光,送进千里殿讨债的信函,多得像落不完的雪花般,能将殿门盖住。 刚开始都是小事。 偷了财神殿的元宝法器往人间撒钱。 抓了玉轮殿的玉兔养在千里殿,就不还给玉瑶神君。 抢了星辰殿夜琅神君养得小锦鲤,强迫小锦鲤皎皎吐泡泡给她看。 拔了宜晖殿的仙草用来喂兔子,还指着鼻子骂人宜晖殿的寒池神君,是臭种地的小气糟老头。 苍官真是对九重阙上的什么都很好奇。 月华忙着炼神器,还得抽空管教约束苍官,仅余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很少再顾及听话的阿音。 渐渐的画风开始诡异。 月老殿的红绳被苍官拿去,绑了星辰殿仙池中的敖蟹,用小气糟老头寒迟神君的炼丹炉烤了后,送给夜琅神君养得小锦鲤,结果人小锦鲤不理她。 苍官便把夜琅神君的星辰殿炸了。 第174章 隔间中, 夔妖阿音似乎又回到了小童子时的模样,抱怨道:“你成天就知道惹祸,都是神君替你收的烂摊子!” 苍清不服:“关我什么事!” 她现在作为领队, 很有领队样子的好伐啦,常常运筹帷幄统领全局的。 “你讲你的!别老找我茬, 小心我叫神君削你!” 隔间中有四把椅,她和姜晚义以及夔妖是站着的,还空出一把。 李玄度唤她, “阿清过来。” 她走过去, 两人间的距离刚能够到手,她便被拽进他怀中,坐在了他膝上。 说是在挑衅,不如说更像是警告,宣誓主权来应证她那句话,他真的会为她削人。 这种被偏爱的感觉让苍清心生欢喜, 可不免又想到明明是同一个神魂, 前世的月华怎么就会和苍官反目成仇? 夔妖阿音却像是习以为然,只是委屈巴巴地嚷道:“神君从前就是这般偏心!” 从前。 苍官炸了人夜琅神君的星辰殿。 这事阿音参与了, 敖蟹也吃了。 受罚的时候, 他被罚扫千里殿整整三个月,还得去登门道歉,苍官居然只是被罚打扫神君的屋子,外加替神君修神器。 神君的屋子向来一尘不染,有什么好扫的,这根本就等于没罚她,阿音不服。 问:“神君为何偏心至此?” 答:“本君不觉偏心。” 又问苍官。 苍官答:“他也吃了敖蟹,还夸我炸得好, 为什么要罚我?你说炼神器是惩罚?” 这么大的事,夜琅神君都亲自上门兴师问罪,阿音不信向来严厉的神君会夸她。 再后来,苍官开始学聪明了,索性做了事一股脑嫁祸给阿音,二人之间的友谊分崩离析。 月华从来不听他解释,只问:“那你跟着去了吗?” 阿音自然跟着去了,但主谋从来都是苍官,他最多是跑腿看热闹,递一把柴的小兵。 而苍官则必然在旁边扮无辜装可怜,这些都是她在九重阙跟不同的神君仙尊,以及童子们学来的。 她学东西很快,好的坏的都吸收。 只要对她有用她就会用,阿音的这份茶可以说是苍官当年亲授。 可当年茶不过苍官,所以阿音觉得神君极度偏心,他从来不罚苍官。 于是渐渐讨厌起苍官,势必要与同她争夺神君的注意力。 虽说这是他自己在暗中较劲,苍官根本没在意他,还会骂着他蠢货,再亲自教授他怎么演的更楚楚可怜些。 何况她无需故意争夺关注,她每日只需要在九重阙逛一圈,自有上门问责的神君仙尊,来千里殿声讨她。 而后她会跟进神君的房间,再偷偷给他递个眼神,意思是:学好了,阿姊亲自给你示范一下怎么演。 其实阿音知道,神君最偏心,她无论演不演都不会受罚,只需要多注几卷图册,陪着神君炼炼神器就算是罚过。 可苍官本身就喜欢做各种奇怪的东西,有时候为了找某样炼器需要的物件,能把九重阙翻一遍,神君回回都纵着,甚至还会带她下界去寻。 这种日子过了几百年,九重阙的各殿看见苍官就关门。 当然也有一个殿她从不去,那就是瘟神殿,一开始也是去过的,确实没讨到好处,刚跨进殿中莫名其妙就能自己摔一跤。 不过可惜这殿中的神君,眼下已经因故陨落,不然他倒是九重阙除了月华神君以外,唯一能治苍官的人,前者靠哄着纵着,后者靠诡异的气场。 后来苍官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要私自离开九重阙。 神君将她拦回来时,阿音觉得这一次定然是要重罚的,苍官偷拿的卷轴里,可都是神君做出来的神器。 可神君依旧没有惩罚她。 不仅未罚,神君还失了清白,第二日,阿音见到苍官从神君屋里出来,她的眉间多了颗朱砂痣。 阿音偷偷往里屋里望了一眼,满地狼藉,神君满脸疲态,支着头垂眼倚在榻上。 最主要的是往日向来衣冠齐楚的神君,这日竟衣衫不整,额前发丝散乱,随意地垂在耳际,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 且此后苍官日日都与神君同住。 尽管阿音还不大,但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阿音气不过,都是神君的童子,她怎么能这么卑鄙,竟靠这种手段逃避责罚。 苍官又在九重阙留了百年,这下变本加厉,还开始一言不合就打其他神君的童子。 她神力强横,没有童子能打过她,有时候那些神君仙尊们也不是她的对手,每次都是月华神君替她上门去赔礼。 有一回他跟着月华神君去宜晖殿给人寒池神君道歉,候在殿外时,隐约听见他们的谈话。 “月华啊,也真是难为你牺牲至此。” “苍官本性不坏,是我们将她……” “无论她本性如何,都留不得,……还要多久?” “快了。” 阿音模模糊糊听到这段话,自动补全了信息,听见苍官不会长留在九重阙,当真是将他高兴坏了。 之后月华常常带苍官下界玩,阿音从未下过界,他时常觉得神君真的很偏心,但一想到反正苍官快走了,便忍忍吧。 不想这一忍又忍了许多年。 有一回神君和苍官从下界回来时,带来一只九尾狐,苍官很喜欢这只小狐狸,给她取名云寰,还亲自教她术法,让她唤她阿姊。 阿音从前也唤过苍官阿姊,后来和她单方面绝交后,他就再也不唤她小阿姊。 仔细想想,虽然苍官总是在外惹是生非,打人童子,但在千里殿里,她从不欺男霸女。 除了常常嫁祸阿音以外。 但若是真有人欺负他,苍官定然带着他去杀回来。 她说:“千里殿的苍官仇不过夜,若是当日没来找我算账,过了夜便不再认账。” 还有一位例外,夜琅神君养得那只漂亮小锦鲤皎皎,苍官也极其喜欢,总是去星辰殿瞧她逗她。 苍官刚来时还对神君说:“等小锦鲤长大后想同他成亲,就是你说的人间那种,成亲后可以日日待在一块。” 神君告诉她,“这锦鲤是女孩子。” 苍官很是可惜了一阵,后来跑星辰殿,在夜琅神君的书房放了一把火,只因夜琅神君让化成人形的小锦鲤,扮成男童子的模样,叫她误会了。 夜琅神君来千里殿追责的时候,她直接挥着月魄剑上前应战,丝毫无惧,且还知道引人去别的殿宇打,打塌了寒池神君的宜晖殿。 从此小锦鲤再不扮男童子,宜晖殿的修缮资金也由星辰殿出。 尽管夜琅神君打不过苍官,但也已是为数不多,会当日来了结仇怨的神君。 阿音时常羡慕她,同为童子,她怎么就能那么厉害,与神君对打还不落下风。 也许这就是月华神君留她在身边的原因? 终于苍官住在九重阙千里殿威风了千年后,不再到处惹是生非,像是玩腻了。 可阿音反而觉得她性子,变得孤傲冷淡,神情常带着落寞。 这九重阙想来是真的冷清,将这么活泼的性子也变得不活泼。 她学来那么多不同的性子,最终还是最像月华神君。 有一回她对他说:“阿音,我马上要回家了,你日后会不会想我?” 阿音听见这话,回道:“才不会!你赶紧走。” 可他还是忍不住又问:“你家在哪里?我……我以后和神君去看你。” “很远,你到不了那里,你要替我照顾好云寰,别叫人欺负她,替我多去瞧瞧皎皎。” 阿音也很喜欢云寰和小锦鲤,于是拍着胸脯保证,“你赶紧走吧,我绝对不会叫人欺负了她。” 阿音想,等了千年可算是将苍官盼走了,以后千里殿的童子就只有他一人,嗯……云寰也勉强算上好了。 反正再没人和他抢神君的关注就是喜事,可他又有些舍不得苍官,于是哼哼唧唧问:“我、我要是、留你,你可以不走吗?” 苍官答:“等小阿音什么时候能打得过我,我就不走了。” 阿音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就连云寰得了苍官亲授都快比他厉害了。 反观他家神君,眼里只剩下苍官和那破卷轴,根本不管他,哪里还记得对他的教习。 又等过半年。 某日月华神君不知因何事,要独自下界,临行前,交给他一个装满仙丹的琉璃瓶,嘱咐他必须每日放进苍官吃得仙露里,亲自看着她喝下去。 他又觉神君偏心了,好东西都给苍官,但神君的嘱托他自然要照做的,还要做得极好。 偏有一日,他无意间知道了这瓶中不是仙丹,而是瑶台梦。 再强悍的神君碰了瑶台梦,也是元清神散,瑶台一梦。 最终剃了仙骨化作凡人。 不禁又想苍官吃了许久仍能追着人打,若是不吃,恐怕月华神君也降不住她。 恰巧这日苍官从宜晖殿回来同他说她可能不走了,还说:“阿音,千里殿又要多一个人来,你别讨厌她。” 阿音听她说不走了,心下竟生出些高兴,问她:“谁要来?” “你日后可以叫她阿黎。” 他又问:“她什么时候来?从哪来?” 苍官指了指她的腰腹,“我也不知她何时会出来,等月华回来问问他。” 阿音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惊讶之情,嘴巴张得老大,“从你肚子里来?!” 苍官点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云寰都还不知。” 她脸上带着笑意又说,“以后阿音做她师父可好?” “真的?”阿音有些不信,“我只是童子,神君会同意吗?” “会的。” 阿音竟开始期待阿黎的到来,不知她会是何模样,是像苍官还是像神君? 可阿音又很是惆怅了一番,那这瑶台梦,还放不放进她的仙露里? 明明同为童子,苍官怎么就比他有能耐那么多,什么都敢做,敢单挑各位神君仙尊,敢直呼神君的名讳,还敢和月华神君生孩子。 但是她说她不走了,阿音的惆怅之情便消减几分。 从苍官来了后,千里殿真是越发热闹,神君瞧着都不再清冷孤寂,就连向来和神君不合的夜琅神君,也常带着那漂亮的小锦鲤来吃茶。 不知何时起,他害怕千里殿会重新变得冷清。 她不走了,热闹就不会溜走,这样真好。 第175章 可阿音在某一日早晨起来时, 却发现千里殿只剩下他一人。 月华神君还未回来,苍官也不见踪影,还带走了云寰和夜琅神君的小锦鲤。 独独没有带走阿音, 甚至连道别都没有。 他寻遍千里殿,除了柄和月魄剑一模一样的小剑, 再无任何苍官存在过的痕迹,就好像她从未来过,这千年的热闹不过是一场瑶台梦。 等月华神君回来时, 带着满身的伤, 以及那画轴和苍官的月魄剑。 夜琅神君都能将小锦鲤追回,他家神君为何没将苍官和云寰带回来? 阿音想着她的剑从不离身,她定然很快就会回来,云寰也会一起回来。 可某日,他听别的童子们说。 “忍了千年,往后的日子清净了。” 又说: “她那一族天生就擅造物。” “月华神君造出的十二件神器可守三界。” “苍官为护月华神君还手刃了同族, 夜琅神君也在场。” 有童子唏嘘, “那也打动不了月华神君,不知苍官死前是何心境。” “月华神君还真是冷情冷性, 相伴千年, 神器一成便毫不犹豫立刻亲手除去。” “怎能如此说,月华神君不惜牺牲色相,布局千年就等这一日杀她,那一族本就天性卑劣,神君定然是忍了许久。” 阿音冲上去同这些人打了一架。 他才不信,月华神君向来最偏心苍官,怎么可能亲手杀她。 定是这些人记恨苍官往日作为,才胡说八道, 当他们千里殿没人了? 他没有苍官能耐,自然被人打得鼻青眼肿,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带着他去杀回来。 月华神君将他提回殿中,亲自给他上药,瞧着还是和以往一样神态自若,丝毫不见异色。 垂着眼眉目舒朗,轻轻将药涂在他红紫的伤口上。 这是自苍官来后,许久再没有的待遇,可阿音高兴不起来。 身上的伤将他疼哭了,于是掉着泪问神君,“神君,苍官去哪里了?她什么时候回来?” 月华回他:“她不会回来了。” “他们说得不是真的……对吗?” “都是真的。” 阿音仍然执拗的喊道:“不可能!阿黎还没来,苍官不会走的。” 月华问他:“谁是阿黎?” 后来阿音在千里殿等了百年,才真的确定苍官不会再回来,可他仍不信神君会亲手杀了最偏爱的苍官,偏执的认为苍官定然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走。 千里殿又同从前一样恢复了冷清,连夜琅神君也不再前来讨茶喝。 殿中只剩他和月华神君。 起初神君瞧着很是轻松,像是了结一桩大事,可自阿音与其他童子打了架被神君提回来后,便常能瞧见神君拿着那柄月魄小剑发怔。 他问神君:“这小剑是苍官做的吗?神君也想苍官吗?” 月华点头:“是苍官做给娉黎的。” 阿音不知神君这点头,是应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 又或许两个都是。 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眼睛发酸,只能抬起头,视线却不知该落在哪里。 这千里殿到处都留有苍官的身影,似乎撇个头就能听见她又在聒噪地喊神君。 “月华……” “月华……” 如果神君早些回来,苍官一定会去殿门口迎他,扬着声喊:“月华!” 而后认真地问神君:“神的孩子也会是神吗?” 阿音就可以嘲笑她,“不然是妖吗?” 她定会继续问神君:“那阿黎什么时候会出来?” 阿黎啊…… 阿黎再也不会来千里殿了。 阿音也不会再有小徒儿了。 有时候阿音也会怨恨神君。 阿音终于是垂下扬起的头,闭上眼,拿手抹去了眼里不知何故生出的水。 偶尔他也会见到神君拿着那卷轴发愣,他趁靠近时偷偷瞟过两眼,卷轴里没什么特殊之处。 不过是些图像和注解,还有许多处注有小字,是苍官的字迹。 他问过神君,“卷轴里写了什么?叫神君看得这么入迷?” 月华答他:“是苍官的心意。” 自此神君下界越发频繁,即使偶尔回来,也是在文奎神君的司命殿里待着。 再后来神君下界历劫去了,千年都未归。 他去问文奎神君,他家神君何时能归?文奎神君答曰:“那么多劫里,情劫最难归。” 后来阿音独自守着千里殿长大,仍时常想是不是他没有继续给她的仙露里放瑶台梦,才让她有机会走掉的? 神君也定然怪他没将事情做好,才会也丢下他,离开了九重阙。 苍官带走了神君,带走了她喜欢的云寰,连夜琅神君的小锦鲤都带走过,却独独漏下他阿音。 想来定然是不喜欢阿音。 阿音也不喜欢苍官了,最讨厌苍官,她总是骗他,嫁祸他,不带他玩,抢他的神君,从一开始就讨厌! 阿音最讨厌苍官,她说话不算数,若是再见到她,定然要同她打一架!而后再不理她! 阿音……最讨厌小阿姊了。 …… 隔间中众人听到此处。 白榆支着头,回答他,“不是因为你没放瑶台梦。” 以她看了多年话本的经验之谈,这事绝没那么简单。 “你真笨,千里殿的小童子从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人,哪里是她卑劣污月华清白,明明是你家神君为了造神器使得美人计!说不定连那卷轴也本就是苍官的。” “不可能!我家神君不是这种神!” 夔妖阿音绝不可能承认,哪怕他内心深处也是这般想。 可若是承认了,便是承认苍官再也不会回九重阙,因为她定然不会原谅神君。 “何况、何况神君这不是将苍官找到了吗?!” 他手指向苍清,也就将目光转向了李玄度,却发现他的神情很古怪,连带坐在他膝上的苍清亦是如此。 白榆跟着转过视线去瞧,也发现了苍清的异样,她手捂着心口,袖口滑落到小臂处,不仅露出了金镯,还有一节红绳,红绳此刻正忽明忽暗闪着光。 李玄度也瞧见了她腕间的红绳闪烁,心下发慌,环在她身前的手不自觉收紧,轻轻唤她,“阿清。” “阿清,我不是他。” 他李玄度绝不会对苍清使什么计,布什么局,也不会在清醒的情况下伤害她分毫。 但苍清没有回他,只是在发怔。 良久才极轻地回了他一声,“我知道。” 腕间的红绳不再闪烁,又成了普通且赤红的样子。 李玄度那颗慌了神的心才重新落下去。 苍清移开他环着她的手,从他膝上站起身,神色已然恢复如初。 “阿榆应当说得没错,那卷轴想来就是浮生卷。” 原来十二件神物并非来自玉京,而是来自九重阙,且就是出自苍官和月华之手,浮生卷上苍官注的小字,她到今日终于明白了些意思。 两相玦可神魂互换,小字写着:月华的身体很好玩,敖蟹的也不错。 苍官曾与月华以及敖蟹互换过身体。 流光四方砚可穿梭时空,小字写着:废品,差点没回来,都怪月华造物不精,待吾重造。 光是从阿音的口述,以及浮生卷上的小字,就能窥见千年前那个活灵活现的少女。 苍官定是个有趣的神仙。 可这样一个生动的少女,为何就成了那样冷冰冰、充满怨恨的苍官仙尊。 还有穹灵玉的小字注释:万魂方成,吾心悲极,月华慰言,斯人已逝,非人哉,无须感怀。 苍清依旧不懂。 这会是让苍官性子转变的缘由之一吗? 一时想不明白,苍清看向夔妖阿音,“你为何会下界出现在这里?还叫人抓了?” 夔妖阿音继续讲起来。 他在清冷的九重阙独自一人,守了千里殿千年,除去偶尔跑一趟司命殿,几乎不出门。 神君下界前留了厚厚的一摞书,叫他勿忘修行。 于是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只一心修习,他想快些长大,等有一日术法强过苍官,便能去将她找回来。 只要她回来,神君和云寰也会回来,到时千里殿又能热闹起来,夜琅神君定会继续带小锦鲤来喝茶。 都许久未见过小锦鲤皎皎,听闻她长大了,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他靠着这信念撑过这孤独的千年。 去司命殿找文奎神君时,偶有听闻小锦鲤常带着星辰殿其他童子偷溜下界,夜琅神君就得不辞辛劳,去将他这些不听话的童子们一一找回来。 近来又听闻小锦鲤跑下了界,这次略有不同,她是与其他小童子私奔了,还扬言就是下界做妖,也再不要回这毫无人情味的九重阙。 气得夜琅神君当真就不去寻她,直言:“九重阙要什么人情味,都是当年苍官将他的皎皎带坏了。” 原来这九重阙除了他阿音,还有其他人记得苍官。 可不过几日,夜琅神君又反悔,下界将小锦鲤捆了回来,将她禁足在星辰殿。 而这一次小锦鲤消停没多久,竟偷溜去司命殿,偷盗文奎神君的司命簿,给自己批了份精彩人生,头也不回地跳下入尘台。 夜琅神君借着交情,查看司命薄阅览了她的精彩人生,又去瞧过几回成了凡人的小锦鲤。 也不知瞧见什么,等小锦鲤兴高采烈体验完人世回来时,夜琅神君的脸色黑沉沉的,好久都没再管小锦鲤。 终于在小锦鲤又一次踏进司命殿时,夜琅神君急急赶来阻拦不成,脑子一抽跟着跳了入尘台。 原是想将小锦鲤拉回来,结果可想而知,一起跌入凡尘。 据司命殿的童子们说,二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只听见小锦鲤在朝夜琅神君哭诉什么苍官、敖蟹,神君还不认之类的话。 这是千年来阿音第一回 觉得,苍官的事或许有隐情,他该找夜琅神君问清楚,若是他不肯说,也许小锦鲤也知道些什么。 可这一回这二人下去时,没来得及找文奎神君的司命簿批人生,若是遇上些不可控的事,很可能像瘟神殿那位一般折在下边。 所以他出了千里殿,偷偷下界来寻夜琅神君和小锦鲤,想护他二人此生周全。 刚下界人生地不熟,遇见只九尾狐,因云寰之故又同为上古妖兽,他对九尾狐颇有好感,何况这只九尾狐的一双眼,同苍官有几分相似。 与狐妖同行,她说可以帮他寻人,毫无防备,醒来就被关在此处,他那铁笼还与别的铁笼不同,专克上古妖兽。 直到有黑衣人闷声不响打开了他的笼子。 但他并未立时走出笼子,那九尾狐不知对他做了什么,还有些目眩神迷。 后来无意间走进角斗场,见到神君和苍官时,他一时激动地连吼了几声,听在李玄度耳里便是雷声阵阵。 阿音不会知道神君下了凡竟会怕雷,等他平复情绪停下吼声,苍清对着他打出了火龙。 他立时想起苍官说过的话,以及她的所作所为。 阿音决定绝不原谅苍官!谁叫她将他一人丢在千里殿千年之久。 说完故事,夔妖阿音略带得意说道:“苍官,我现在能打过你了。” 苍清白他一眼,并不打算理睬。 姜晚义忍不住问他,“既都是熟人,那你说清楚就好,后头追着我打干什么?” 第176章 “见到夜琅神君太激动, 实在是忍不住。” 众人:“什么?!!” 怎么遍地神君,不要钱吗? 姜晚义一脸呆滞,指指自己:“啊?谁?我吗?” 阿音点头, 又露出无辜的神色,睁着一双大眼, “那九尾狐当真不是坏人,她真的信守承诺帮我寻到了您。” 不仅找到夜琅神君,还意外寻回苍官和月华神君。 姜晚义沉下眉, 带着些谨慎问夔妖:“你什么时候下界的?” “刚下来没多久。” 姜晚义心下微松, 他才不要做什么神君,何况上界的仙人果然没有人情味,他只想在人间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和一个携手一生的人。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我前世是什么身份,你们又不是不知, 时间对不上。” 姜晚义的前世是李玄烛, 怎么可能还会是夜琅神君?除非冥府的册录出了问题。 这也不可能,谁能随便改动冥府的册录? 一时间进入众人脑海中的思绪和信息太多, 来不及分门别类详细问明, 也定有漏下的,也只能日后思起时慢慢再探究。 众人皆神色不明,各有思量。 最终苍清先出声,“先别管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几人缓缓神,凑一起将今夜在斗兽场的所见所闻,信息互换。 苍清将自己遇上朱婶的事说了。 “难道朱婶就是当年苍官杀得同族?” 又问夔妖阿音,“苍官到底是哪一族?” 这个问题阿音当年也探究过, 可童子们各个讳莫如深。 “只说那一族就是那一族,没人能说清到底是哪一族。” 李玄度问道:“那朱婶又是如何活下来的?还是说苍官当年其实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苍清忿忿,“还不如不留,千年后的我差点死她手上。” “下次别这么莽撞,该先来寻我。”李玄度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护身符果然已被抵消掉。 心下不禁庆幸也还好给她设了护身符。 又瞧见她用胭脂点在眉心的朱砂痣,轻轻用指腹抹去了。 苍清察觉到他的动作,抬眸瞧他。 “阿清要是想偷懒,以后每日我都可以帮你晕朱砂替你点。” 她摇摇头,“以后都不点了。” 像这些与苍官无意间相似的巧合,她一点都不想要。 刚刚听夔妖讲起苍官与月华的旧事,她就惊悸不安。 那杆银枪扎在心口的疼痛感,又真实地浮上心头,听到后头更是胆战心慌,有些画面无意识地窜进脑海中,挥之不去,甚至听见了月华在喊她的名字。 苍官。 她稳了稳心神,“我们先去找山主事,问一下十楼的情况,还要找木有枝,最好能联系上大师姐,她若是见到角斗场中的我们,应当也会想法子联系我们才是。” 几人边说边抬步欲出隔间,夔妖阿音也跟上脚步。 苍清伸手将他拦住,“你跟着我们做什么?” 阿音又开始扭捏,欲言又止了半天,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你当年说过,打赢你,你、你就不走了。” “可我不是苍官啊。” 再说若是苍官真回来,夔妖恐怕就不一定能打赢了。 阿音很执着,“你就是苍官!” 好不容易找到了神君和苍官,他是绝对不可能走的。 见苍清不为所动,他又道:“何况我还要护着夜琅神君,还要找小锦鲤。” 他的眼里有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配上他特意做出来的可怜巴巴的神情。 终是叫人狠不下心将他赶走,苍清拧着眉勉强应下,“行吧行吧,跟着可以,凡事得听我的,还有不准叫我苍官。” 她放下拦着的手,自顾往前走去。 阿音赶紧跟上,“我只听神君的。” “嗯?”苍清眼里起了丝薄怒,“你家神君现在都得听我的,不想跟着就走。” “知道了。”阿音垂头应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但语气中仍略带些不服气。 苍清很满意,故作倨傲命令他,“把你这发色和瞳色换成正常的,瞧着不三不四像什么样子,吓到人了怎么办?” 阿音很不满,之前还盯着人流哈喇子,这会又说人不三不四。 但还是听话地换成黑色。 白榆多瞧了两眼他银色的及腰长发,夸道:“其实还挺好看的。” 阿音回她:“你也挺好看的,不比皎皎差。” 白榆轻声嘀咕,“那你之前还追着我打。” “那是因为你身上有……” 阿音话未说完,走廊前方尽头的某隔间走出来一人。 远远的就见这人微低着头,用手抚着脑袋,两道长眉也紧紧皱在一处,一看就是刚昏迷醒来。 苍清立马叫出他的名字,“柳四郎!” 柳四郎听见声,抬头朝他们看来,也立即认出她来,“你、你、是你!” 他往后退了半步,面上浮上谨慎之色,本能地去摸身上的弓。 隔间中又走出两人,是一位华服小娘子和她的女使,约莫是听见喊声才出来的,见了苍清忙道:“哎?小娘子,你回来了?” 她同柳四郎说了几句后,柳四郎虽仍面带警惕,但好歹没有立时张弓。 整栋大楼都已无观客,这三人的出现让安静下来的走廊里,注入了些人气,重新喧闹起来。 眼下这情景,不用苍清开口,李玄度掌中已然多了个八角罗盘,因身边还有个阿音,所以罗盘中心的指针动得很厉害。 他速度极快,如一阵风似的,快步近到柳四郎身前,施术捏决,等罗盘在柳四郎面前一晃而过时,上面的指针已经安静停下。 “是人。” 苍清缓步走到李玄度身边,脸上尤带着狐疑之色,“所以,这个被我药倒的柳四郎是真的?” 她又问那小娘子,“你们怎么还未离楼?” 那小娘子极为正经地回道:“受小娘子所托,这位郎君未醒前不敢离去。” 苍清哭笑不得,这世上竟还有她这般,正直守约到有些傻气的人。 “小娘子怎么称呼?” “姓山,家中排四,唤我山四娘即可。” 山四娘回完话,三楼某个角落又传来一声极轻的“哎哟”声。 等发声的主人揉着脖子走到光亮处。 走廊里呼喊声四起。 “山主事?” 山四娘:“阿爹?” 山主事先是喊了一声自家女儿,“四娘?” 目光一转,登时又看见李玄度和白榆,“琞殿下?郡主?” 忙理了理自己的官袍上前行礼,“二位殿下怎与小女在一处?” 瞧这光景,想来降妖卫疏散百姓时,并未一间间隔间的搜寻查看。 等山主事走近,李玄度的罗盘也对着他查探了一番。 “山主事是何时被人击晕的?你身上可有暻王给得折子?” “回殿下,下官出来方便,之后便再无所知,直到方才。”山主事顿了顿,认真思考片刻,又答:“暻王不曾给过下官什么折子。” 白榆惊道:“后头回来的山主事就已经是假的了?那小六一直同他在一处会不会有危险?” 姜晚义随口问道:“郡主很关心他吗?” 白榆也顺口答道:“废话,那可是本郡主打小的玩伴。” 姜晚义哦了声,“那我帮郡主去寻他。” 说着抬步要走。 白榆拉住他的胳膊,“你别一人行动。” “郡主要和我一起?” 白榆的手顺着他的胳膊下滑,牵住他的手,一脸了然地笑看他,“他没你重要。” 闻言姜晚义有片刻愣神,她从未对自己表白过任何心意,这勉强可以算是第一回 。 “好。”姜晚义收回跨出去的脚,反握住了她温暖柔软的手。 “那就不去了,让他自生自灭。” 山主事半垂下头,眼观鼻,鼻观心,没看见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最大的安全。 这皇家的密辛怎么会如此之多! 还不忘对自家女儿和柳四郎挤了两下眉,示意他们不该看的别看。 其他人完全没有山主事那么小心翼翼,丝毫不在意小郡主和姜晚义说什么做什么。 苍清、李玄度、祝宸宁,以及非要凑上来的阿音围在一起,探讨一番后得出结论: 这扮作柳四郎和山主事的都是朱婶,那么朱婶的样貌有可能也是假的,但既然承认了朱婶家铺子里卖的胭脂里,加有邢妖司特制的散灵粉,就说明定然和木有枝脱不开关系。 眼下迫在眉睫的任务是,找到木有枝和陆宸安,以及找回丢失的锦包。 包里面可有浮生卷、月魄小剑、毕方丹以及李玄度给她画得杀妖符。 但看山主事的模样,想来是不会知道木有枝在何处,于是李玄度只问他:“十楼是做什么的?” 山主事仍旧半低着头目不斜视,答:“十楼是空着的,这楼除了一楼角斗场和三至六楼的观席,其它楼层平日里只用来关妖兽,都是由木判官打理。” 李玄度:“你身为泸州城邢妖司主事,也定然知道八楼、九楼是做什么的了?” 山主事不明琞王之意,他刚刚不是已禀明,其余楼层是关妖兽的吗?为何还要做此一问? 他不会术法,也不出外勤,平日里很少来这楼里,但几年前刚上任浮云县的邢妖司主事时,也各处查看过,确实就是关妖兽的无疑。 他思索片刻,回道:“殿下是要去八楼、九楼看看?下官陪您同去。” 苍清认真瞧了山主事许久,出声说道:“不用了,你带着你家女儿和这降妖卫,将三至六楼所有隔间全部搜寻一遍,若还有人就赶紧驱离,搜完后你们也速速离去,明日我们自会去邢妖司再寻你。” “这……”山主事有些犹豫,看看琞王,又稍抬眸看了看郡主,他还是得等这两位示下。 李玄度对他挥手,“按琞夫人说得做。” 山主事:??? 不是说琞殿下爱上了妖吗?眼前这个小娘子是妖? 他正要作揖退下,余光又见琞夫人在琞王衣襟处摸了半天,也不知摸出了什么,收进她自己袖中。 又发话:“若是见到有哪位不肯离去的陆姓娘子,同她带句话:‘朝有清风,暮现明月,朝朝暮暮相见’,也不用强驱她,随她留在楼中。” 山主事不懂这话有什么要紧的,还要托他带,但他深知不该问的别问这个道理,应下后带着另外两人转身离去。 等楼中只剩下六人,苍清才加快步伐往楼上走去,“先去十楼,解决我们自己的事,再去管八楼和九楼。” 越往上,楼梯间越暗,阿音也越走越慢,苍清不得不多次催促他。 行至一半,穆白榆忽道:“听闻夔妖会自动追踪神物所在的方位,是真的吗?” 阿音一副你很博闻强识的表情,点了点头,“当年在九重阙,有段时间苍官老是想带着那卷轴偷溜下界,神君便在我身上下了术让我守着殿门,但凡神物靠近,我便会有所感应,追击带有神物的目标。” 他有些犹疑,“可这消息你们凡人是如何知晓的,谁传出去了?” 苍清眼里都开始放光了,像是发现了罕世的宝贝,“管他谁传的!好用就行,你现在能感应到神物吗?” 阿音往后挪了挪离她远了些,“能,这楼里就有好几处,除了你们这处,顶上也有。” 苍清了然,她身上就有一样锁灵珠,若再算上大师姐手里的引魂灯、流落在外的浮生卷,以及不确定是不是神物的鲛人瞳,确实是好几处。 阿音又道:“并不会一直对着同一件无限追击,目的只是通知神君,神君偏心的很,才不会让我真得伤到她。” 李玄度不客气地戳穿:“月华是怕她伤到你。” 阿音其实不太想承认这个事实,但既然是神君开口,只能回道:“神君忘了,您在我身上还施了道术,可护我不被苍官所杀,您还自己在我身上试了几次,所以神君也打不死我。” 苍官并没有真的伤害过他,每次见他在殿门口守着,就直接转身离去。 但这也正是李玄度打在阿音身上的术法,不会重伤他的缘故。 苍清感叹:“神君还真是处处留术啊。” “留术又非留情,阿清这是醋了?”李玄度唇角擒着笑,“那也该吃我的醋,吃月华的做什么?我今日还给大师姐和郡主也下了术,这醋你吃吗?” 他满脸写着:来吃我的醋。 苍清被逗笑,挥手拍在他手上,“你先问问大师兄和十哥吃不吃。” 手被他顺势拉住,“大师兄吃不吃不知,十哥定然不吃,那就是他托我的。” 姜晚义躲开了白榆瞧过来的略带促狭的眼神,“九哥胡说的。” 祝宸宁只是微微扬了扬唇角没接话,他心里惦记着人,虽说有纸人术护着眼下并无危险,但他还是想尽快见到她,心里才能真正安心。 几人的脚步很快,转过弯便到了十楼,出了楼梯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尽头有道石门,远远就能瞧见上头雕刻有图画。 阿音说道:“里面有神器,我感应到了。” 在神物的吸引下,他不由自主往前走了一步,黑发变化为银发,连眸色都由黑重新转蓝。 祝宸宁忙上前将他拦下,“等等,有机关阵。” 可还是阻晚一步,走廊的墙壁上瞬时射出一道道金光。 阿音迅速往后避让,扬起的银发触到金光,一下被削断,发丝在往下落的途中,有更多的金光打向这小小的一束银丝,将它切得粉碎。 这金光竟如利刃般锋利—— 作者有话说:恭喜我恭喜我,本文今天破七十万字啦,鲛人瞳也已经是第十个神物。 奇幻对于小透明来说是个很凉的频道,不冲出去到首页,下夹子后收藏会涨得很慢很慢,我的收益定然是冲不出去的,可心是火热的,毕竟从零到千,有你们的陪伴,就很好啦,接下来依旧会日更到完结。 ps:如果不是资深VIP读者,PC端订阅会比APP贵哦,宝宝注意~可以APP订完去pc看。[红心] 第177章 李玄度忙上前, 护着祝宸宁避开打来的金光。 等六人退回楼梯安全处,仍心有余悸。 苍清微皱起眉,看着眼前的走廊, “原来光也能杀人?” 可不管前方如何危机,要寻神物, 十楼就必须进去。 只一会她就下了决策,“大师兄先破阵吧,小师兄和十哥在旁护着他。” 她自己则不自觉靠上了走廊的墙壁, 准备理一理思绪。 拿走浮生卷的大概率就是朱婶, 可她到底是谁?她能变幻模样,扮作那么多人,会不会就是木有枝? 朱婶或者说是木有枝,和苍官又有何具体恩怨?口中同她合作的“他们”又是谁? 以神物为诱饵引他们来此处的,就是朱婶口中的“他们”吗? 入帖是暻王给的,邢妖司有鲛人瞳的消息也是暻王放的, 还不惜以退婚折子为代价, 让小师兄下场同她对上。 如此看来暻王会是“他们”吗? 那又是谁将她一路的行踪透露给了暻王? 与姜晚义交手,又将阿音放出来的黑衣人是谁? 阿音在路上遇见的九尾狐会是云寰吗? 那云寰为何不直接来找她, 还要多此一举? 大师姐眼下应当是安全的, 可若是未出楼为何还未遇见? 眼下真是疑问重重,真就如大师兄所卜得卦一般,今夜处处陷阱,一念定生死,稍有不慎就会被算计进去。 光是她自己就在生死边缘走过两趟。 “阿清。”李玄度出声喊她,“阵已破,走吧。” 苍清从思绪中脱离出来,抬步上楼梯走进走廊。 李玄度等在楼梯口, 等她走近便来牵她的手,“刚刚在想什么?” 二人走在最后,苍清低声回他,“想今夜总总困境到底是谁设得局,目的又为何?” 李玄度也放低声音,轻得只有他二人能听见:“也许这个‘谁’不止一个。” 这句话让苍清的思路豁然开朗。 或许是有几方势力同时出手,姻缘巧合造就了这番复杂局面? 几步间已经走到石门前,另外几人都在等他们,自动将中间的位置让与她。 看着石门上刻绘的画像,苍清立时想到她大师兄卜得卦。 坎卦,坎为水,方向为北。 这石门的位置便在楼的北面。 石门上绘得正是海景,无声的海浪拍在礁石上,有鲛人躲在石缝间,偷偷往外张望,神情谨慎且期待。 苍清似乎闻到了海水的味道,潮湿腥咸,心下竟生出些不安,她牵紧了李玄度的手,轻轻吐口气,用力推开石门。 石门往两边缓缓打开,一片无际的水域映入众人眼帘。 这水只有薄薄一层,脚踩上去,都不会没过鞋面,只有抬步间,缠上鞋底的水滴重新滑落回水面时,滴滴答答的水声。 苍清发觉与李玄度交握的手被牵得更紧,偏头去看,便见他正紧咬着下唇发怔。 唇下咬得泛白,再使劲就该咬破了。 李玄度注意到她的视线回看她,嘴上松了劲,扯出一抹牵强的笑。 眼前朦胧发昏的景象,脚底那湿哒哒的触感,他在噩梦中已经见过数回。 好在这里没有梦里那轮红月,这水也犹如明镜,并非血水。 这么大的空间,看不到边际的空间,唯正中放着一面一人高的铜镜。 他定定神牵着苍清的手,汲水而过,走近这面铜镜,镜中除了印出他们一行六人的影像,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没人说话,在这空荡渺茫的地方,静得只有心跳声。 铜镜上的景象忽而转变,六人的影像消失,转而印出一幅幅连环的图像。 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手中执剑,独自行在繁闹的街市,东瞧西看,满脸奇色,似乎看什么都稀奇。 随手拿了人摊贩床凳上摆的东西,却不付钱,大摇大摆离去。 小贩出声喊她,“哎!你这小娘子还未给……” 话未说完,摆满货物的床凳上多出数粒铜板。 “我替她付。” 说话的男人一身紫衣,气质出尘,长着和李玄度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却更清冷孤傲、成熟凌厉,不见一丝少年气。 他不紧不慢跟在那少女身后,直到某个转角,少女回身将月魄剑横在他的脖间,出声质问:“你是谁?为何一直跟着我?” 他抬手只用两指,轻松移开剑锋,笑道:“我叫月华,想与小娘子交个朋友。” “没兴趣。”少女转身就走,几步间便不见踪影。 月华看着她的背影,收了笑容。 第二日出现在少女的必经之路,与不知名妖物打了一架,受伤不轻。 少女果然被他吸引,但只是兴致勃勃蹲在一旁看他打,手指轻挥,似在学习他的招式,等妖物一死,少女拍拍衣摆,毫不犹豫转身走人。 第三日他来到少女暂住的茅屋前,拖着一身伤敲开了茅屋的门。 赶在少女关门前说道:“我知道你找的卷轴在哪里,但你得先救我。” 而后他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如愿躺在茅屋的床板上,这应当能称做床吧,参差不齐、凹凸不平,搁得他浑身骨头疼。 少女见他醒来,立时问道:“东西在哪?” 月华轻咳两声,“说不清那妖物到底是何东西,但下了追踪术,等我伤好了才能带你去。” 而后他在茅屋中赖了大半个月,才拖拖拉拉带着少女找到那偷了她卷轴的不知名妖物。 可却仍不肯走,缠着少女问名姓。 少女正翻着他送给她的人间话本,随口答:“我在这没有名字,但在我们一族叫仙家九八七,你要是想就叫我仙家或九八七。” “那我给你取一个可好?”月华凑到她身边,笑问:“你有喜欢的东西或……人吗?” 少女抬起头,正好亲到离她极近的月华的脸。 但她只是嫌挡视线,将他推开些,随手指了指茅屋前的一颗苍松,“我喜欢这棵树。” 又低下头去继续专心看话本。 月华无奈轻笑一声,低语:“都说仙家无情无爱,果然如此。” 他叹口气,“那日后我便唤你苍官。” “嗯。”少女随口应他。 他们在人间又待了许久,直到某日月华同少女说:“苍官,我带你去九重阙好不好?” “九重阙好玩吗?比这里热闹吗?” “好玩还……热闹。” 铜镜中画面一转。 苍官慌张地奔跑在山林陡石间,她眉间的朱砂痣红得妖冶,不知是跑了多久,终于是一脚没踩稳,跌在乱石泥泞中,磨破了手心。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先护住了腹部。 手持银枪的紫衣神君,从天而降拦在她的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苍官,别跑了,你走不掉的。” 苍官当真是跑累了,干脆坐在地上,面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 “神君要的东西我已经给了,当真不能放我一条生路?” “不能。” “月华,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苍官红了眼,“你放我走,我不会再回来了。” 月华叹口气稍稍错开视线,“你和你的族人造得杀孽太多。” “难道神君就没有造杀孽吗?”苍官脸上的哀戚转为讥讽,“你的苍生是苍生,我的族人就不是苍生?我就不算苍生?” 月华:“你的族人……你自己不也杀吗?” 苍官的眼不自觉睁大,她眼底的红痕越来越重,最终眼泪硬生生憋回,化作苦笑,“所以,苍官和三界苍生之间,你选苍生是吗?” 月华未答,其余的神君也已陆续赶到。 夜琅神君边上还跟着个漂亮的小童子,见到苍官便想朝她跑过去,被夜琅神君拎住了领子。 她又踢又打,“神君放开我!你们以多欺少!” 夜琅神君无奈地抱住小童子,“皎皎!本君还未找你算私自下界的账。” 皎皎抱着夜琅神君的手臂使劲晃,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袖子,“神君,皎皎求你别杀苍官!” 苍官竟在这时笑出了声,她从地上爬起身,手掌一翻,月魄剑握于掌心。 语气是无尽的凄凉与决绝,“几位神君要一起上吗?” 有位神君出声,“苍官,吃了这许久的瑶台梦,以你如今的神力,怕是我们中任何一位都能让你神魂俱灭。” 说着手中法器一扬,朝着苍官打出道金光。 月华出手拦住这道金光,“千里殿的人,本君自己动手。” 银枪一转,迎上月魄剑,发出阵阵耀眼的光芒。 瑶台梦毁去了苍官大半的神力,这一战并未打多久就分出了胜负。 银□□进她心脏时,月魄剑却停在月华心口处分毫的位置,止住了动作。 “月华,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从未爱过我,对吗?” 苍官抬手拔出左胸的银枪,手上动作稳得就好像摘一片树叶这么轻松,神色却痛不欲生。 “月华,跟你上九重阙是我错了,为你重注浮生卷也是我错了,但我此生做得最错的决定,却是那次为你留在九重阙。” 她松开银枪,直直从空中掉下去,跌落泥泞中,溅起一层枯枝落叶。 月华也重新落地,冷眼站在她身侧。 手中垂握的银枪上,鲜血顺着花纹蜿蜿蜒蜒一路滴在地上,和苍官身上流出来的血混在一起,越聚越多。 他说:“苍官,难道你就有心吗?” 不知从何处冲出来一只小九尾狐,一口咬在月华胳膊上。 月华将她从身上拎开,还未动作,垂死的苍官扶着地,半撑起身出声阻他。 “月华!放过她。” 话至一半又倒下去。 小九尾狐挣脱月华的手,跳到苍官身前化出人形,嚎哭着喊阿姊。 苍官吃力地抬手去摸她的双丫髻,“别哭了,是我蠢轻信世人诺言,成王败寇,死了无话可说,云寰日后切记莫要学我,快走!” 她用尽最后的神力将云寰推出去,而后手重重地垂落在泥间,阖上了眼,连眉间的朱砂痣也跟着消退。 “——阿姊!!!” 铜镜中的画面忽的断了,镜面重新浮现出六人的身影,只余下那声肝胆欲裂的“阿姊”犹在耳中。 李玄度只觉痛心切骨,万箭钻心。 那银枪似乎扎在他的身上,若是可以他当真想冲进这镜中,护在苍官面前,替她挨下这一枪。 总说苍清不是苍官,李玄度也不是月华,可这真真切切的画面如潮水般涌进他心间时,才知有多难区分开。 痛的身子稍稍弯了些,更加用劲拉住身侧人的手,生怕稍一松劲,苍清就会离他而去,可紧握的那只手还是使劲挣脱甩开他的手。 心间立时浮上不安,侧头去看,目光相接,她看他的眼神已是视若路人。 他慌张出声,“阿清!” 苍清只是冷漠地看着他,抬手抚上他的脸,“玄郎好狠的心。” 她腕间的红绳也在瞬间黯淡无光,“啪”地断开从她的腕上滑落,掉进水中。 李玄度垂头望着落在水中的红绳,怔在原地。 红绳断裂,便意味着苍清对他的情意也绝了。 “阿清……”他伸手去拉她。 苍清收回手,避开了他的触碰。 “玄郎这就觉得难过了?” 她翘起唇角,笑容带着讥讽与凄楚,“那你可知当初被你亲手杀死的我是何心境?” 她喊得是玄郎,不是月华。 “你都想起来了?” “对。” 轻飘飘一个字,却如刀刃扎在李玄度心上,剜出道道血口。 “阿清,我绝不会像月华般伤害你,你信我。” “神君当年也做过无数的承诺,先说喜欢我,又说会送我回家,后来说爱我,最后你说定护我周全,也如今日这般一句句说着‘苍官,你信我’,可到头来全是谎言和背叛。” “可我不是他!你这么说对我不公平,我李玄度此生绝无可能背叛苍清。” “那今日的你又会如何做选择?苍清和苍生你选哪个?” “你,我选你。” “是吗?” 苍清显然不信,“一向正义的李道长,竟肯为了一个妖放弃苍生?” “这怎么可能呢?” 她忽然扯过身旁的祝宸宁,剑指点在他的喉间,“既然选我,那我杀了他如何?” “阿清不可!” “三娘!”姜晚义离祝宸宁更近些,可打向苍清手腕的铜钱刚发出去,人却不动了,紧接着便听见铜钱落入水中之声。 “扑通”溅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小水花。 总比那轻巧的红绳要重一些。 李玄度眼见着除他之外的另外四人全被控住,动不得分毫。 这是苍清或说是苍官在逼他做选择。 果然,苍清再次询问他。 “玄郎,如何?” “阿清,把手放下。” “剑就在玄郎手上,选择权也在你手上。” 李玄度终于有了动作,却是解下腰间的月魄剑丢在地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他的衣摆,印出一幅水画。 “我不会伤害你。” 说完他快速近到苍清身前,去擒她的手。 苍清的身形比他更快,嘴角勾着不易察觉的冷笑,指尖轻轻一划。 李玄度脸上一热,目露惊恐与不敢置信,本能地扶住了朝他倒下来的祝宸宁。 血不断喷洒到他的身上,温热黏腻,又滴滴答答落进水中,晕出一圈圈血涟漪。 他慌忙去捂他师兄的喉咙,鲜血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不断地往外涌,将地上犹如明镜的海水,渐渐染成一滩滩血水。 不等他反应过来,苍清手指又点在姜晚义的喉间,再次问道:“那这个呢?玄郎选谁?” “你疯了吗!?他是你阿兄!!”李玄度放下怀中相扶的人,重新站起身,满眼惊疑不定直视着眼前人。 月魄剑感受到主人心绪的震动,在水中不断发出蜂鸣声。 “神君当年都能杀相伴千年的苍官,十几年的阿兄对苍官来说又有什么值当?” 苍清的眼里绝情又冷漠。 “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但我给你机会选择,选我他死,选他我便放了他,等你来杀我。” “玄郎,你选谁?” 李玄度只觉浑身都在打颤,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短短的指甲仍嵌进紧握成拳的掌心,却丝毫无觉。 良久,他哑声说道:“我不会杀你。” “哦?那就是选我。”苍清的手指欲要划开姜晚义的喉咙。 “等等!” 李玄度紧握的拳头松开,掌心稍稍外翻,血水中的月魄剑出鞘,飞到了他手中。 苍清嘴角微微上扬,眸中闪过一丝讥诮,声音渐冷。 “玄郎选他?” 李玄度没有答话,只是举剑近前朝着她刺去。 苍清立时松开姜晚义,脚步后撤,在地上浅水中划开一道水波。 重新站定,对着执剑而立的李玄度说道:“看吧神君,你总还是会选择苍生的。” 天际边不知何时升起一轮如勾红月,与倒映在水中的红月相连。 浸染的周遭也愈发的红。 李玄度便这样执剑站在苍清对面,神色悲怆,眼底血红,“阿清为何定要苦苦相逼?” “玄郎,我未曾逼你,你问问你的心,是它在逼你。” 周围变得极其安静,只剩下苍清的声音。 “神君,杀了我你便可以回那九重阙去。” “难道神君不想归位吗?” 周遭朦胧发暗的红光太刺目,李玄度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视线越发模糊朦胧,识不明看不清,满目只余猩红。 就如无数次梦魇时一般无二。 孤身一人站在红月之前,分不清镜花水月,孰真孰假。 他真希望闭眼再睁开时,发现自己仍是在做梦,可眼睛闭合数次,无法醒来。 这次不是梦。 耳尖微微动了一下,身后有极轻的脚步声。 李玄度转过身,苍清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不说话,只看着他笑,应当是在笑吧,他看不清。 脑海中萦绕着一个声音。 “杀了她。” “快杀了她。” 反反复复纠缠不休,侵蚀着他的心智。 “杀了她,杀了她神君就可归位。” “快杀了她啊!” 他抬起手将剑抵在她身前。 第178章 “神君终于还是要下手了?” 苍清这次未躲, 任李玄度拿剑指着她,还竖起两枚手指将剑尖缓缓下压,从心口推至胸腹。 “这里才能将我杀死。” 而后手中结印, 以念化出一把火剑,同样抵上他的心口。 “这一回看看谁的剑更快。” 即使瞧不大清, 李玄度仍能感受到她视线中,带着的嘲讽与冷漠。 脑海中还重复着同个声音。 “杀了她。” “快杀了她。” “她杀了人,她罪无可恕。” 仔细听, 这声音却是他自己的。 他狠狠咬了下舌尖, 低声喝道:“从我脑中滚出去!” 萦绕的声音忽而全部消失。 李玄度眼里是决绝的狠意,持剑的手仍微微发着抖,最终垂下手,剑尖指地,毅然迎上她的火剑将她抱进怀中,“我不会杀你。” 灼热的火剑穿心而过, 烧得他五脏六腑跟着体验了一把剥肤之痛。 “我答应过你, 无论如何都会坚定地选择你。” 月魄剑无力再握,又落地躺进水中。 “我们拜过堂的, 也绑过月老的红绳, 我认定你是我的妻子。” “妻之过当夫来受,你杀了人我替你抵命,求阿清放过他们吧。” 他抱着她,慢慢阖上眼,心口在初时痛过后又变得麻木。 大概就要死了。 与她重识这两年也算一响贪欢。 这一生就这样罢,好歹守住了对她的承诺。 勉强扯出一个笑,李玄度此生并未背叛苍清,也没有对不住苍生。 有师兄相伴, 黄泉路也不算孤单。 等了许久。 怀中人忽而消失不见。 重新睁开眼,红月无踪,眼前虽仍旧昏暗,却不再是一片朦胧的红。 脚底下踩得那层浅水清澈透亮,也并无月魄剑的身影。 月魄剑还好好得挂在他腰间。 低头瞧心口,毫发无伤。 他没死? 身边无人也无铜镜,只有李玄度孤身一人。 原本无边际的空间成了一个独立的房间,回身看哪里还有石门的影子,只有地上盈盈海水依旧。 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什么是真的? 李玄度重新打量房中景象,空无一物,房间四面墙,每面都有一个门。 翻掌取出八角罗盘,抬脚踩着水朝北面的那头门而去,门后仍是个房间,房间中三个门,朝北的那面墙没有门。 这回挑了东面的门,走了进去。 不出所料,依旧是个房间,四面墙,四个门。 这显然是一处迷宫。 心里焦急起来,不知苍清和另外四人又在何处? 要如何在这样的迷宫中寻到她? 心念一转,李玄度掐指捏决,试着诵出了那段话,“朝有清风,暮现明月,朝朝暮暮相见。” 意念瞬间与她的方位相连。 这果真是她所设追踪符的口诀。 不由擒起笑,抬步朝着其中一道门走去,一路行过数个房间,终于再又一次打开门时,见到苍清两眼无神站在房间正中。 又见她伸手朝前走了两步,嘴里喊着:“你们别走,别留我一人。” 露出腕间红绳,朱红鲜艳,并未断裂。 瞧这样子,李玄度便知自己刚刚是经历了心魔。 他内心深处最担心最恐惧之事,便是与苍清反目成仇,拔剑相向,自己会像月华一般亲手杀了心上人。 无论有无自主意识,他在术青寨的虫村中就已经做过一次。 若刚刚他真动手杀了心魔中的苍清,他必会因懊悔愧疚将意识永困其中,肉身便会走火入魔,外人瞧着也就疯癫了。 但他没有这么做,反而是迎上火剑,真正跨过了内心深处的那道坎,火剑穿心而过,杀死的是他的心魔。 置之死地而后生,从此心魔将不复存在。 再不会有梦魇。 至于铜镜中看到有关苍官和月华过去的画面,大约来自他从银枪中所得的记忆碎片,在内心潜意识中自行重组。 铜镜虽是假的,但所见画面大概率是千年前,真实发生过的事。 前世的神君月华也许是负心人,但他李玄度绝对不是。 她说过只求他这一世,那这一世他绝无相负。 眼前苍清又出声在喊人,“玄郎也要走?” 不知这玄郎喊得是他还是李玄烛。 “你们为何都要走?”她的身子朝前走了好几大步,眼见着就要撞上墙。 “玄郎”喊得是谁早已经不重要,李玄度快步上前,挡在她身前,护住了她将要撞上墙的脑袋。 “阿清,醒醒。” 眼前人没有丝毫反应,仍旧陷在她的心魔中。 “苍清醒醒。” 苍清忽而剧烈挣扎起来,悲痛欲绝地质问着。 “你们为何抛下我?” “为何独独不带我回家?” 李玄度只得先强行将她制住,趁着空隙,闭眼结印,剑指点在她的眉心,跟着进了她的神识中。 …… 苍清站在繁华的街市。 街道整洁,鳞次栉比的房屋镶金嵌玉,犹如贝阙珠宫,各处瑶草琪花。 除了刚下过雨的青石板湿哒哒的,到处都是水滩,一不小心就会踩起水花溅湿鞋面外,一切美好的像世外桃源、瑶台银阙。 她师父无忧老道长,摇着蒲扇站在路口反复叮嘱她,“苍苍啊,万事小心切不可莽撞,一定要记得回家的路啊。” 大师姐在旁不耐催促:“师父你赶紧回去吧,我们就在山下多待一日而已,也能唠叨这么久。” 大师兄笑得无可奈何,“师父,我们明日就回观了。” 无忧吹胡子瞪眼,拿手中蒲扇敲大师兄和大师姐的头,“小兔崽子催什么催。” 小师兄牵住她的手,“师叔放心,有我在,谁能欺负他们三个。” 自然也挨了一下蒲扇打头。 “还说呢,我最不放心你这小崽子!” 可无忧终于还是三步一回头地离去。 苍清瞧着他的背影,今日的师父似乎有些反常。 心中不知为何有些难过,她不由伸手轻声喊他,“师父……” 那仙风道骨的小老头,脚下的步子并未停留,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街口。 而后这短短的一天,她又见到无数的人,他们曾经都与她有过或长或短的相识,有些成了朋友,有些转头又成了陌路。 还有的早已诀别。 在学堂做夫子的黄莺儿、九尾狐胡长生、疯癫的刘铭远、陆苑和小莲、小鬼刘祁、掌船的何老大、坚韧不屈的何慧、可爱的小桃、张小巳、何有为、今棠、孟青棠、元真意、似和夫人、穆将军、石家村的六娘和阿黄、许时茴、姚玉娘、李淮、尤二娘、钱宗悦、陆菀、傅识、江浸月、沈初、椿龄、小团鱼。 他们都在对她挥手,同她道别。 她问:“你们要去哪里?” 他们每个都说:“我们不属于这里。” 到后来,云寰也来同她道别,“阿姊,我已经长大了,你瞧,我多像你,你瞧,我长成了你期待的模样。” “阿姊,接下来的路我不能再陪你了。” 没关系,她也有自己的阿姊和阿兄,还有阿榆和十哥。 至少小师兄会一直陪着她。 大师姐在喊她,“小师妹快来,我们要走了。” “去哪?”苍清抬步想跟上,脚却动弹不得,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在原地。 “当然是回家啊!”阿榆朝她招手,“清清快来。” 姜晚义也回头催她,“三娘,你还走不走?” 大师兄一如既往温和地对她笑,“小师妹该回家了。” 她想跟上去,脚步却似乎被这雨水粘在了青石板上,动不得分毫,她着急地朝他们挥手,“你们等等我。” 他们在喊她。 “小师妹。” “清清。” “三娘。” 他们都说:“你不走,那我们就先走了。” 苍清急忙伸手挽留,“你们别走!别留我一人!” 沉重的双腿因急切的心终于往前跨出一步。 眼前繁华的景象忽而换了模样,所有的街景匆匆往后退去,如抓不住的残影。 身边原本紧牵着她手的小师兄也放开了手,转身离去,徒留背影。 “玄郎也要走?” 她疾跑几步伸手去抓他的衣摆。 只抓住一片虚无。 “你们为何都要走?” 无论她如何追赶,他们都如退去的街景般越行越远。 最后入眼只剩荒芜一片,天际红月如勾,地下悬崖峭壁岩浆滚滚,犹如烈狱。 她孤身一人,站在流动的岩浆中。 举目一片红光。 “你们为何抛下我?” “为何独独不带我回家?” 为何无人来拉她一把。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无数的恶鬼从橘红色的岩浆间涌出来,攀上她的脚,撕咬她的胳膊,敲骨吸髓,要将她吃干抹尽。 她杀过的那些异族、妖孽嘶吼着冲到她身前,如此之多的异族,有许多她不曾见过的模样。 “苍官你造了那么多杀孽,还想走出这里?” “苍官,你又是被放弃的那个。” “苍官,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 “我不是苍官!我不是!”她大吼着,奋力挣扎着往后退,想将这些将她咬得千疮百孔的恶鬼从身上甩掉。 “你做不好的!你迟早会害死他们!就如当年那般害死万千同族。” “你会害死他的。” “他会死在你手上,他们也都会因你而死。” “我会害死他们?不、不会的……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恶鬼化作黑影在她身边盘旋呼啸,鬼哭狼嚎。 “可其实你真的在乎他们吗?” “你从来只在乎自己,你眼里没有苍生。” “胡说!我在乎!我在乎他们!” “可他们却已经抛弃你了。” “留下来,你属于这里,这里才是你的家。” “不,不是的!”她步步后退,“这里不是我的家!” “留下来吧,你救不了苍生。” “你总是让他们身陷险境,九死一生。” “留下来吧,你做不好救世主。” “你还会亲手杀死他。” “你看,他们都离你而去,他们也不相信你,无人会来拉你一把。” “他们抛弃你了。” “他们抛弃我了?”黑影缠上她的身体,钻进她的皮肤,一点点蚕食她的心。 “你若真的在乎,留下来,他们就不会因你而死。” “留下来,他们就不会一个个离你而去。” 苍清轻声喃喃自语。 “我留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因我而死?” “我留在这里,他就不会死在我手上……” 心防渐渐崩溃,手脚发冷,异族、恶鬼、妖孽一拥而上伴随着内心的绝望慢慢将她吞噬。 “是啊,他们抛弃我了。” 她不够强大,不够聪明,总是让他们深陷险境。 她做不好这个领队,她没有能力保护他们,他们迟早会一个个离她而去,甚至死在她手里。 她从来胆小,没有心怀苍生的意愿,也没有拯救苍生的魄力。 “他们也不相信我,我又成了被放弃的那个。” 没有一人来拉她一把,也没有一人肯留下来。 更无人来带她回家。 可她也是被迫架在这救世主的位置上。 她其实……也只是一个普通人啊,她也只想回到云山观,躺在院中晒晒太阳,怡然自得地同小师兄,同他们过完这一生。 “留在这里,他们就不会因我而死。” 双眼缓缓合上,融进了黑影中。 渐渐沉沦。 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掌握住她的手,有人在轻声却坚定地唤她。 “苍清。” 丝丝温暖通过交握的手,传到她的身上,重新温暖了她的四肢百骸。 “小师兄?” “我在。” 苍清闭上的眼睛重新睁开。 “小师兄没走?” “我不走,我陪着你。” 有人来拉了她一把,有人愿意为她留下来。 红月无踪,红光退散,眼里重现清明,眸中却沾上雾气。 “玄郎,我找不到家了,找不到你们了。” “我带阿清归家。”—— 作者有话说:无论如何,云山观的苍清和云山观的李玄度,永远都是双向奔赴的。[红心] 第179章 从推开那道石门起, 众人便进入了各自的心魔。 在祝宸宁眼里。 他此时站在云山观后厢房的窗前,支摘窗半开着,雨水“滴滴答答”顺着窗沿往下淌。 连日来的雨搅得他心绪不宁, 地面总是湿哒哒的,一踩溅起一水泥。 最苦恼的是屋中的书卷也都受潮发软。 他师妹来不及晒的草药都该发霉了。 陆宸安打着伞冲进他屋里, 手中收着伞,嘴里不忘同他抱怨,“日日下雨, 下山的路都难走了许多。” “那你为何不等天晴了再下山?”祝宸宁接过她手中的伞。 “那木郎君的病情耽误不得。” 这木郎君的名讳, 他近来常从师妹嘴里听见,不知从何时起,她提起他的次数越来越多。 祝宸宁拿过一块干净的锦帕,上前要替她擦淋湿的头发。 刚凑近,陆宸安避开几步,接过锦帕, “我自己来。” 他有瞬间怔愣和疑惑, 不自觉问道:“怎么了?” “都这么大了,师兄该同我避嫌才是。” “避嫌?”他觉得有些好笑, 这二十几年来他们日日同处, 何时避过嫌。 “师兄谦谦君子,当然要避嫌。”陆宸安两眼直直地看着他,“师兄心中不正是这么想的吗?” 是啊,他向来知礼守礼。 他是该这么想。 第二日,木郎君上山来寻陆宸安,原本还站在祝宸宁身侧的人,忽然便离他远远的,主动同他避起嫌来, 就好像是怕这木郎君会误会。 祝宸宁看着师妹同木郎君言笑嘻怡。 心下泛起些酸楚之意。 小师妹不知从何处蹿出来,对他好言相劝,“大师兄啊,再不把大师姐娶回家,她就该跟别人成亲了。” 小师妹皮得很,最爱开玩笑。 可小师妹的玩笑,竟成了真。 看着陆宸安一身红衣与他人喜结连理,他只能对她道一声,“恭喜。” 这天气真讨厌,整日阴沉沉的,闷得他心间喘不过气来。 走在回观的路上,头一回觉得同她走过无数遍的山路,如此难行,即使不下雨,也是满地泥泞雨水。 小师妹又冒出来同他说,“大师兄,你去抢婚吧。” 他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这不符合礼教。 可没有陆宸安的云山观了无生趣,平日里爱得那些书画成了摆设。 粗茶淡饭食之无味。 斯是陋室睡卧难安。 原来有她在,才能人间有味是清欢。 说好的老来相伴,怎么就变了卦,要他孑然一身在这观中孤独终老。 是他表明心意不够早吗? 可他少年时就已经同她说过无数遍“宸安,我心悦你”,她从来只当他又在玩笑。 小师妹拉他来到陆宸安的家门口,逼着他看院中抱着孩子哄的陆宸安。 “大师兄,你知道你输在哪里吗?” “你输在只动嘴却不动身心。” “你守着你的那些礼教却守不住良人,又有何用?” “爱是克制,可有占有欲的克制才是爱,无占有的克制,不过就是虚谈的君子作风。” “你当真爱她吗?还是误将长久以来的习惯当作了爱。” 他当然爱她,他当然有占有欲,可她不爱他,占有欲就成了虚妄。 小师妹往他手里塞来一把剑。 “那就去杀了那个人,将她抢回来。” “不。”祝宸宁摇着头后退,“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 他怎么可能随意为了一己私欲去杀人。 “你不想还是你不敢?” “我不想,也不能!”他义正辞严地回答。 小师妹仍在质问他。 “若她受人欺辱,你有能力保护她吗?” “你敢为她杀人吗?” “你空有一副好皮相,却如此懦弱无能,她如何会喜欢你。” “是啊,我懦弱无能,她不会喜欢我。” 他只会拈毫弄管、卜卦布阵,在她心里定然比不得箭无虚发的木有枝。 小师妹却忽然变了语气,言辞激烈。 有如魔音,声声穿耳,句句钻心。 “你还在为自己寻托词。” “祝宸宁你不是没能力,你是不敢!” “你要守着你的君子教义!” “可你问问你的心?” “你当真光明磊落吗?” “当真从未有过私心?” “从未做过有违礼教之事?” 不,这不是小师妹的声音,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扪心自问,你当真未做过吗?!” “你当真心怀坦荡吗?!” “还是你、不敢承认?” 他被逼问地步步后退,最终跌坐于地,地上永远干不透的泥水打湿了洁净他的白衣。 黑压压的云层越来越低,好似要落到尘埃里,天色愈发昏暗,如天狗食日。 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空洞洞的只剩他伶仃一人。 “祝宸宁,你当真从未做过有违礼教之事吗?” “还是你不敢承认?” 他无力地躺倒在地,任黑褐色的泥渍沾上他的白衣,也攀上他的心将他拖入泥潭,染尽红尘。 有违礼教的事他做过,十年前就对她做过。 床笫缠绵,一夜荒唐。 可即使事出有因,他又怎么能做这种不符合礼教之事。 不能也不应该做,更不敢承认,不敢直面自己的心,跨不过那道叫礼义廉耻的“坎”。 借着意识不清,只当全然不记得,作茧自缚,时间一久连自己都骗过。 可其实早已刻骨铭心,最终在合适的时机,依旧破茧而出。 每个人都有自己难以跨越的心魔。 而这就是他祝宸宁的魔障,跨不过去的坎。 他的心魔不是别人,是他自己。 因为他不敢认,所以她便也当作不记得。 因为他不想认,所以她便从来当他的表白在玩笑。 可其实她早已经对他说过无数遍,“师兄,我也喜欢你。” 她的十二分好颜色,十年前就对他展露过。 不敢承认不敢去接受爱意的,从来是他自己。 浑浑噩噩白白蹉跎了许多年。 他闭上眼,不再望着压顶的黑云,任它们愈压愈下,将他包裹进去,寒意瞬间侵袭他全身,冻得他手脚发麻,神识僵滞。 “祝宸宁。” 有人在喊他。 “祝宸宁,快醒醒。” 他听出来了,是宸安的声音,可眼皮太重根本睁不开,似乎就要这般睡过去。 “师兄醒醒。” 她依旧坚持不懈地在唤他。 他勉力睁开眼,眼前黑蒙蒙一片,周身除了他自己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吗? 眼再次阖上,唇角无奈牵起一抹苦笑,即使这般境地想到的仍然是她。 有水滴落在他脸上,冰凉凉的。 这鬼天气,又下雨了? 水滴又落在他唇上,尝起来苦涩无比,他记得这个味道,十年前就尝过。 那挥之不去的魔音又出现了。 “祝宸宁,你还是不敢直面自己的心吗?” 不知哪来的力气,他一下从泥潭中坐起身。 “她愿意护着你的君子风骨,而你也当要为她放下赘余的礼教。” 这句是祝宸宁对着自己说的。 热量重新在体内聚拢,神智也逐步回归,盘起跏趺坐,手中快速结印。 “魑魅魍魉皆缚,事火咒龙皆清,心窍通,魔障除。” “——破!” 乌云散去不再罩顶,周边虽依旧昏暗,入眼却一片清明。 身处在四面皆墙的房间中,中间放着一架机杼。 陆宸安蹲在他身侧,脸颊犹挂泪珠,却满眼欣喜,“师兄!你醒了?” 祝宸宁笑着对她点头。 他还坐在一片浅水的地上,身上衣服都湿透了,凉飕飕得贴着他的身体,但心间却是火热。 再无顾忌将她揽进怀里。 “宸安,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突然被抱住的陆宸安有些许怔愣,她的师兄平日里从不避讳她的接触,但他自己从不主动逾越分寸。 久而久之,她也就习以为常,二人亲近却不过分逾矩。 祝宸宁松开她,抬手拭去她脸上的泪痕。 “十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我爱你,从前现在,我都爱你。” “嗯,我知道,我也……”剩下的话被他的吻堵住。 浅尝辄止的一个亲吻。 “陆宸安,同我成亲。” 他说得是陈述句。 前头的话再配上这个吻意思足够明了。 他不是在开玩笑。 “好。”陆宸安破涕为笑,将他从地上扶起来,“师兄的衣服都湿了。” “无妨。” 祝宸宁起身后先将她来回看了一圈,确定她没受伤后才牵起她的手。 “师妹为何在这里没有出楼?” 陆宸安同他说了木有枝的事,“我刚刚醒来就坐在那机杼前,又看你躺在浅水中,怎么喊也喊不醒。” 闻言祝宸宁环顾四周,这个房间四面都是墙,连门都没有,他疑惑:“我是如何到的这里,他们又去了何处?” 他之前明明看着小师妹和小师弟推开那石门,而后几人一起跨进浅水中,如今脚下的浅水依旧,人却全不见了。 “会是什么迷阵吗?”陆宸安拉着他走回那机杼前。 她刚醒来时,注意力全被深陷心魔的祝宸宁吸引,这会子才注意到机杼旁还有一卷卷绢布。 拿起来凑近一看,白绢柔软薄透,色泽光亮,上面还绘有图样。 “是鲛绡。” 祝宸宁也瞧见了,“这上面画着什么?” “画着我和悦娘的恩爱过往。” 身后传来木有枝的声音。 祝宸宁回身,将陆宸安护到身后。 这人是如何无声无息,就这样出现在了这四面皆墙的房中?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悦娘,倒是你,该好好想想怎么活着走出这里。” 木有枝神态轻松。 “挺厉害啊,能从穹池水中破障而出,不知另外几人有没有你这本事……”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隆隆雷声,盖过了他后头的声音。 祝宸宁负手站在陆宸安身前,一样神态自若,眉宇间瞧不出什么惊慌之色,“所以一切都是你搞得鬼。” “是我又如何?” “你到底是何方妖孽?” 木有枝轻蔑一笑,“我为何要告诉你,从前你不是我的对手,如今换了副皮囊,依然会是我的手下败将。” 他朝前走了两步,抬手张弓,“悦娘过来,你若是听话,这一世我可以给他留个全尸。” 陆宸安目光凌然,“痴心妄想。” 想来木有枝迟迟未下手,就是顾及她在旁。 刚刚虽只来得及瞄两眼鲛绢上的内容,但也猜了个大概。 她抽出腰间的观澜剑,跨前一步挡在祝宸宁身前。 “前世我选了他,今生仍会选他,你大可以再杀我一次。” 木有枝显然被她这话激怒,持弓的手因用力过猛而青筋暴起,“你上一世选的是我!是他蒙骗了你,是他将你害死的!我不曾杀你!” “是吗?这鲛绢应当是悦娘亲手所织,这上面的画想必也是她所绘,和你说得好像有所出入。” 陆宸安将手中所执鲛绢向他掷去,力道不大,鲛绡轻飘飘的在中途就落进浅水中。 “你仔细看看!上面绘的清清楚楚,你一次次让悦娘去角斗场以死搏命,替你织出血绡,这就是你口中说得相爱?” 木有枝竟收了弓,立时将鲛绡从琼池水里拾起,像是对待稀世的宝物,语气也有所缓和。 “我看仔细了,每一处角落我都瞧得仔仔细细,即使记忆被你的鲛丝所缚,可几十年来每每瞧见这画我仍心痛万分。” “从前确是我不知好歹,悦娘怪我,我无话可说,可你对我的爱意,在这鲛绡上写得明明白白,为何不认?” 陆宸安对他的话有所怀疑,从一旁机杼上又扯过一卷鲛绡,快速扫了几眼。 鲛绡上所绘,大部分确实是悦娘对木有枝的情意,他们曾相伴多年,直到悦娘一次次上角斗场替木有枝织出血绡。 绵绵情意转为字字啼血。 后来出现了另一人,是个降妖卫。 绢绡上有关这降妖卫的事,只有极少极少的一部分,只绘在鲛绢的最后一小块地方,少到可以忽略不计。 周围光线昏暗,陆宸安要睁大眼睛凑近了才能看清。 有一年这降妖卫在最后决斗时,故意提前输给悦娘,让她不必走到最后一步以命相搏。 不想第二年悦娘仍要上场,但这一次与她最后决斗的却不是这降妖卫,没人再放她一条生路。 三场角斗,悦娘奄奄一息织出三幅血绡。 木有枝对她说得是,“悦娘,你做得很好。” 那降妖卫什么也没说,只日日为她送来疗伤的丹药。 第三年,这降妖卫在悦娘上场前将她放走了。 可她仍被木有枝追回,这降妖卫也为护她而死。 绢绡的最后是悦娘撕心裂肺地控诉,以及木有枝冷硬决绝的话语,“你若敢自绝,我追到黄泉碧落,也会将他再杀死一次”。 陆宸安摇头感慨,她的前世显然也没比小师妹好多少,还好孟婆汤不掺水。 她冷眼瞧着木有枝,“我不曾看错。” “悦娘的双手因你被迫沾满同族的鲜血,每一年她都要在三场角斗中努力活下来,为你织出三幅血绡。” “悦娘,其实后来我已经不打算再让你上场织血绡。”木有枝神色哀戚,抬手指着祝宸宁,“可你那时已经受他迷惑,执意要跟着他离开。” “你现在说得好听,当年有人救悦娘于水火,不走难道还等着终有一日死在角斗场中?” 陆宸安难得话那么多,还字字珠玑。 “悦娘就是被你伤透了心,才会以血为线,以命相缚,咒你永失永忘,护她心上人生生世世周全。” “你的心上人应当是我!你曾说过‘山有木兮木有枝’,我现在知道了你心悦我,你知道我们一族,于情爱迟钝……” “晚了,悦娘早已不爱你,何况她早死透了。” 陆宸安将手中鲛绡扬至空中,挥剑将其斩碎,纷纷扬扬落进水中。 “你同她就如这鲛绡早已思断义绝,缘分已尽。” “悦娘……”木有枝满眼愕然,良久才说,“也罢,碎了就碎了,反正已经寻到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别再痴人说梦,我同你更无任何缘分。” “怎么没有缘分?半月前,在隔壁院中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回来找我了,难道这不是缘分?你无意间解掉相缚的鲛丝,难道不是缘分?” “放狗屁的缘分!”陆宸安烦不甚烦,若不是要拖延时间,真是懒得再理会,骂道:“人在的时候不好好珍惜,死了又搞这出那出。” 一旁的祝宸宁因为她的脏话闷笑出声,原来师妹也会骂人。 陆宸安还抽空同他低语一句,“师兄有没有觉得这话也能拿来骂月华?” 祝宸宁只弯着眼点点头,背在身后结印的手金光浮现,回手朝前一指,“阵起!” 指尖所指虚空之处,出现圆形金色法阵,剑指又朝前轻轻一点,法阵朝着木有枝所去。 这时他才回道:“月华还是好一些,至少自己也堕入了凡尘。” 木有枝从始至终未将他放在眼里,嗤笑,“凡人的术法对我不管用。” “我知道你很特别,普通的阵法对你无用。”祝宸宁脸上仍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所以用得是湮神阵。” “即使杀不了你,也足够重创你。” 木有枝翻身躲过,不慎碰到法阵的手臂仍被灼伤,滋滋冒着白烟,麻木感立时顺着手臂延伸。 他终于收起轻视之态,手一扬打出一道光朝着法阵切去,如流星划过照亮了昏暗的房间,速度极快却击碎了法阵。 祝宸宁抬指凌空又随手绘出几个法阵,追着木有枝而去。 “它会一点点化掉你的力量,你有把握次次躲掉吗?” “湮神阵是大杀阵啊。”陆宸安也露出惊讶之色,这才不过几句话时间。 “师兄你的修为是不是提升了?” 祝宸宁点头。 影响布阵速度以及威力大小的除了真力,心态和神识也很重要。 结印时心识不能慌,控阵时神识不能乱。 对他来说心魔一除,心识更稳,修为自然会提升。 “师妹不拿他练练剑术吗?”—— 作者有话说:(1)“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论语》 第180章 不知在这无尽的房间绕了多久, 仍未找到另外几人的苍清愈加烦躁。 墙上的门,数量似乎一直在变化。 上一秒刚从这个房间出去,再回头就有可能已经不是之前的房间。 她拉着李玄度的手, 不禁轻轻晃了两下,“大师兄也会用追踪术, 怎么还没来寻我们?” 以祝宸宁的记性,不应当会记不下她的追踪符口诀,难道是不知这是口诀? “莫非是还未从心魔中脱身?” 可大师兄这般性子, 能有什么心魔, 若他都出不来,白榆和姜晚义该如何? 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不免又加快几分,只听得踏踏汲水声。 “刚刚听见的雷声定是阿音发出的,他不是会追踪神物吗?怎么也不来找我们?” 苍清越说越着急。 她并非自己破除了心魔,而是李玄度将她带出来的。 她的内心深处, 仍然害怕会将他们带入死境。 “别急。” 李玄度握紧了她的手, “你忘了阿音的雷声有什么用?” 二人掌心的温度,通过相牵的手逐渐一致, 抚平了她心中的些许燥意。 “对啊。” 夔妖发声如雷, 可唤水除障。 “那他们此时定然也都清醒了。”苍清激动地忍不住高高甩起手臂,“至少不会困死在心魔中!” 李玄度一脸纵容地看着她,任她带着自己的手也摆得老高。 他说:“我们不能再继续兜圈,得想个法子。” 便听见门后传来吵嚷的说话声,一抬头,东面墙上的门被打开,白榆和阿音一同走入他们所在的房中。 “阿榆!”苍清立刻冲上去,给了白榆一个热烈的拥抱, “你没事!你没事就太好了。” 李玄度低头瞧自己被甩开的手,也走上前,无奈又无声地笑起来。 白榆差点被她冲倒,回抱住她,笑道:“清清别担心,我是谁啊,怎么会有事。” 夔妖阿音在一旁很是不屑,“若不是我见你深陷魔障,发出雷鸣替你破障,你早被心魔吞噬了。” “我自己也马上就能出来了好吧。”显然白榆这话说得不是很有底气。 苍清松开她,问道:“对了,你们二人也是凑巧相遇的?” 阿音回道:“我追踪神物来找人,路上先寻到了她。” 白榆也问:“我们不是一起在石门口吗?为何会分开各自深陷魔障?” 阿音一脸骄傲,“我是神君坐下的童子,可没有陷入魔障。” 李玄度问:“那你定然清楚事情始末?” 阿音又泄了气,摇摇头回道:“我、我视力不太好,进到昏暗的地方就看不清,等我好不容易适应光线,你们已经不见了,独留我一人在一间房中,身后是石门,前面也有一门,我就开门进来找你们了。” 白榆啊了一声一脸了悟:“原来你夜盲啊,怪不得在楼梯上就走那么慢。” 阿音冷哼不答。 苍清笑问:“那小童子你可知道我们为何会陷入魔障?” 阿音立即又神气起来,明明已是少年人,心性犹似童子。 拿脚在地上来回淌了两下水,“当然知道,脚底下踩得水是夜琅神君星辰殿中的穹池水,可放大凡人心中的贪嗔痴。” 大约是想到当年趣事,他突然笑起来,“苍官你当年还在穹池中捞过敖蟹,提溜回去时还是拿月老的红绳绑的蟹。” “说了不准叫我苍官!我叫苍清!苍清苍清!” 苍清举起拳头在阿音眼前晃了晃,“再喊错,叫玄郎揍你!” “知道了知道了。”阿音勉为其难答应,又道:“说起来在上界时,有那么一两回,你似乎也这么喊过神君,玄郎玄郎的。” 苍清:“……” 李玄度:真是没完没了了!谁都要来同他抢这声称呼。 阿音:“好像是神君在凡间的化名,叫什么‘李玄烛’。” “什么?!”苍清和李玄度以及白榆同时喝问。 李玄度拎起阿音的衣领,扯到近前,“你确定吗?” 阿音吓了一跳,委屈巴拉地摇头,“不确定。” 苍清:别说了别说了,这张地图点,信息量太大,消化不过来了。 她安抚住莫名暴躁起来的李玄度,“算了算了,眼下这都不重要。” 白榆忽问:“小锦鲤皎皎也是养在这穹池水中?” 阿音理理衣襟,回道:“那当然是不是,皎皎上界时就已经化出人形,何况锦鲤是淡水鱼,穹池水是从银河处引来的水,如人间海水一般是咸的。” 白榆:“你尝过?” 阿音:“还真尝过,是咸的。” 而后这两人探讨起琼池中,还有哪些水生物是可食用的。 苍清听见天上的吃食,也很想一起,但眼下不是时候,最后强行忍住加入的冲动,逼自己转身同李玄度说道:“我俩来说正事!” 李玄度确实有疑问,不仅是有关李玄烛和月华的,还有…… “所以这里为什么会有天上的琼池水?” 苍清悄悄侧头看了眼,相谈甚欢的阿音与白榆。 若说是阿音……他此时正咧着嘴傻笑,瞧他那员外家傻儿子刚离家远游,谁都能骗一骗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卧底叛徒。 苍清摇摇头感慨:真是白白浪费了一张俊脸。 只能先按下不提,只道:“现在最紧要的是找到其他人。” 李玄度取出八角罗盘,“卦象既然显示方位为北,我们顺着北面走,他们应当也能同我们想到一处去。” 苍清道:“可是这房间中的门一直在变化,即使我们顺着北面走,也可能又绕回来。” “先试试吧,只要北面墙上有门,就只走北面的门。” 于是四人并列而行,往北而去。 走了许多个带北面墙上有门的房间,罗盘上的指针不会骗人,按理说离北面应当是越来越近的。 可不知从哪个房间起,只要是北面的墙都没有门,往东西两边走,渐渐的东西面墙上的门也会消失,一个房间只会有两个门,或是直接成了死路,不得不退回去。 绕着绕着回到有四个门的地方,必然是又回到了原点附近。 像极了鬼打墙,又像是这个迷宫根本没有出路。 终于再有又一次停在一间北面无门的房间时,苍清停下脚步。 “不能再像无头苍蝇似的转下去了。” 她拉过李玄度的手看罗盘上的指针。 前面是北面没错,但没有路啊。 白榆问道:“为什么不把墙劈了?” 李玄度答她,“试过了,术法打过去就像被吸进墙里,什么痕迹也留不下。” 阿音突然说道:“我能感知到这墙后北方有神物。” 苍清问他:“有几个?” 阿音答:“两个。” 苍清立即说道:“那就不是浮生卷。” 如今流落在外不知名的神物剩两个,以及大师姐手中的引魂灯,和她体内的锁灵珠。 “难道是大师姐?那还有一个是谁?木有枝的鲛人瞳?” 浮生卷应当也是被木有枝一伙拿走了,那他身上就不应当只有一个神物。 苍清心间又升起急燥之意,不自觉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只听得啪嗒啪嗒的汲水声。 搅得她更加心烦意乱,抬脚重重踢了两下水,溅起水花打湿了鞋面。 这个无边无际的十楼到底是何构造,为何来回走了那么几遭,依旧未碰见姜晚义和大师兄。 他们又是如何在进入心魔的情况下,离开石门附近各自分散的呢? “阿音!”苍清突然出声喊道。 她停下焦躁不安的步子,脚下不停被步子晕开的涟漪,也随之安分下来。 “阿音你在最初石门口时,可有听见纷乱离去的脚步声?” 阿音想都没想答道:“听见了,四周皆是“踏踏”汲水声,我还喊你们等等我,结果谁都不理我,倒是听见夜琅神君喊了声‘师父’。” 李玄度说道:“当时我们定然都已经陷在心魔中,又怎么精准地找到房中的门走出去,还走散了?除非……” 他微微扬眉,也跟着想通了关窍,“除非这门是假的?” 苍清点头,“我同你想法一致。” 她走近墙边,探手朝墙面摸去,如她所料,手直直穿过了墙壁。 收回手转身看向另外几人。 “人都有惯性思维,就好像当初我们一听见铜钱声,就会觉得是十哥,我们在空荡荡的房中看见门,先入为主就觉得只有这一条出路,没有正常人会傻到有门不走而去撞墙。” 白榆也明了:“我们困在心魔中,自然瞧不见房中景象,不受视觉影响,动作间就穿过墙壁各自分散开去,越离越远。” “我们穿墙过去看看。” 李玄度说完,忽而愣在原地,眼前出现了一幕由纸人传给他的画面。 “悦娘今生是救死扶伤的大夫,所以对我下不了狠手?” 木有枝浑身带着杀意抬手张弓,满脸戾气,怒吼着: “这一世悦娘依旧要挡在他身前吗?!” 画面转瞬即逝,李玄度回过神,“大师姐有危险!赶紧走!” 四人一起急急穿过墙,入眼却仍是一间四面无门,也无人的房间。 又朝北连续穿过几堵墙后,再又一次穿墙而过时,见到的终于不是空无一人的房间。 祝宸宁和陆宸安立于屋中,背对他们,一前一后同执着观澜剑,与他们身前的木有枝成对峙姿态。 “师妹别怕,你杀得不是人,只是个怪物。” 话是这么说,眼前这个毕竟外表同常人无异。 即使陆宸安剖过尸,杀过鸡,但作为医者,手刃活“人”还是头回,她的手仍在轻微打颤,只极轻地应了声“嗯”。 肋下正汩汩流血的木有枝,瞧见出现在房中的苍清,黑眸中带上讥讽,“怪物?” 勉力抬起手朝着苍清一指,“那她是什么?” 陆宸安本能回头。 祝宸宁却未回头,也不答话,趁此时机将观澜剑往前一送,刺进了木有枝的胸腹。 又在陆宸安感受到手上动作要回头时,替她松开握剑的手,及时掰过她的身子,正面朝他,“下次不要替我挡箭,我有你在,只要不是命脉怎么也死不了的,但你受伤了谁来给你瞧?” 陆宸安已经缓过了神,从袖中取了药吞下,“没事,只是伤了左胳膊。” “差一点就扎到心脏了,还说没事。”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丝毫不管带着观澜剑直直倒下去的木有枝。 苍清目瞪口呆看向李玄度,“这大师兄是真是假?” 夭寿啦!有生之年见到大师兄亲手杀人,哦不,杀妖了。 李玄度同样瞠目结舌,回望苍清,“看罗盘,应当是真的。” 他急急赶来救人,结果根本不需要出手,事情就已经结束了? 他的光环呢?他的高光呢? 龙傲天失业了? 苍清瞧见他的表情就知他作何想,笑道:“我作为天命之子都没有高光,小师兄还想有?” 二人相视而笑,都长长松了口气。 苍清问阿音:“这里是你感应到的神物所在地吗?” 阿音点头,指了指陆宸安又指指地上的木有枝,“她和他身上就是之前感应到的两个。” 陆宸安身上的是引魂灯。 苍清便走近木有枝,却见他脸上带着诡异的笑,让人顿感毛骨悚然,总觉哪处不对劲。 想到他对自己下的狠手,拔出插在他胸腹的观澜剑,又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白榆走过来问道:“清清,你在干嘛?” 答曰:“补刀。” 李玄度也近前,“赶紧找找神物,十哥还不知所踪。” 转头又瞧了眼白榆:“郡主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十哥。” 白榆先是一愣,而后才答:“他那么厉害有什么好担心的,何况只要出了魔障,他除了找不到出路,也不会有其他的危险,一会总能碰上。” 说得也不无道理,众人也都因她这话放宽了心。 “你们快来看看。”苍清出声喊人。 她正蹲在木有枝身前摸人眼睛,“不是说鲛人瞳在眼睛里吗?我摸了半天也没反应啊。” 李玄度没再同白榆说什么,也蹲下身去瞧。 见到苍清的动作,笑她,“你这样就是将他抠瞎也找不到。” “那你来,”苍清哼了他一声,又鼓起脸颊,“人都死了早瞎了。” 她鼓起的脸颊像极了白里透红的仙桃,实在太可人,李玄度没忍住上手在她脸上轻捏了一下。 才说道:“如果是神物的话,锁灵珠怎么取,鲛人瞳应当就怎么取。” 苍清嗔他,“掐痛了。” 拍开他的手才施法去找鲛人瞳。 这模样看在李玄度眼里,更可爱了,手贱又捏了一下。 “我都没用力。” “我不管,你手劲大,就是掐痛了,必要还回来的。” 苍清说着话手上动作未停,施法后,还真有东西从木有枝双眼处浮出,落在她手中,熠熠生辉照得满屋华光,许久才隐去。 几人全凑到一起,盯着她手上形似眼珠的东西看。 陆宸安感叹,“这就是鲛人瞳?” 李玄度:“还真是神物,六哥也有靠谱的时候。” 苍清:“浮生卷不在木有枝身上。” 那浮生卷又被谁拿走了? 锦包里还有小师兄给她画得杀妖符和月魄小剑。 小剑、毕方丹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就算了,杀鬼符和杀妖符啊,花真力画的符,真是心疼。 李玄度答她,“应当是觊觎玉京的某方势力,这木有枝或许只是一枚棋子。” 苍清将手中的鲛人瞳丢给他,拍拍手站起身,“小师兄你先收着,我们赶紧去找十哥,然后回家!” 祝宸宁问道:“浮生卷不找了?” 苍清弱弱发问:“如果、我是说如果实在找不到浮生卷,我是不是就不用去寻玉京了?” 她的小心思是没有浮生卷,他们就不用再跟着她身陷险境,她也可以回云山观找师父,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看着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神,李玄度转开脸,闭紧了嘴不忍心打击她。 苍清见他们各个不说话,只有“傻大儿”阿音问了句:“玉京是哪里?” 她叹口气,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几人又凑一起交换了下信息。 苍清做出最后推测,“小师兄说得有理,我猜木有枝和苍官有仇怨,于是就和幕后之人联手,一个想要我的命,一个想要玉京,若是再让我队中折损几人,他们也乐见其成。 而大师姐的前世,极其巧合的和木有枝有关系,恰好又替他医好了脑子,几件事就都撞在了一起。 李玄度做补充,“暻王是太子的人,今夜这些事,他必然也参与其中,不知从中获利几何。” 说到此处他又和苍清对视一眼,二人心下想的都是:只是不知,具体还有哪几方势力也掺了一脚。 苍清道:“我们先找十哥,浮生卷的事不用担心,不管谁拿的迟早都会双手奉还。” 李玄度也笑,“看来他们并不知浮生卷的秘密。” 他们定不知浮生卷只有苍清能打开,眼见着只剩下两个神物在外,于是各方势力皆蠢蠢欲动,既是试探也是窥伺。 在泸州时瘟神李淮说是从暻王处得到的消息,也许只是不想点透月华和苍官的事找得托词,当然暻王也大概率是去寻过他的。 现在再回想他当时说得“你莫要走我的老路才好”,以及什么仙不仙的话,全能解释通了。 几人说着话,抬步准备一个一个房间找人,才刚走出一个房间,迎面穿墙而来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姜晚义。 相见第一句话便是:“这什么鬼地方,差点将老子绕晕,还好爷够机灵,看出来这墙有问题。” 苍清是第一个笑出声的,而后众人都笑起来。 真好,六人今夜重聚一堂,都还活着。《 》 180-190 第181章 从斗兽场回到家已是第二日晌午。 几人全累得扑进凉簟中, 门一关纱帐一放,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全然忘了邢妖司还有一个山主事在等他们。 山主事一直等到初九的早上, 才见着琞王,身边只跟着个十七八岁见什么都好奇, 名叫阿音的少年。 倒是毫无亲王架子,来同他交代八楼和九楼的事,只是说到此后不得再有此类斗兽活动时, 稍有些严肃。 又说已经上禀官家, 不日就会有汴京邢妖司和佑宁观的人来处理这边的事,叫他好自为之。 山主事叹气,罚俸是避免不了了,不知会不会遭贬谪。 而后琞王带着那少年,去了趟斗兽场的十楼,等再出来时面色就不如之前好看了, 那少年则肚子圆滚滚的一直打嗝。 他去十楼瞧了, 普普通通、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的一个楼层,就放着一架旧机杼, 散着些质地上乘的碎白绢, 也不知有什么稀奇。 山主事当然不会明白琞王为何会变脸色。 等琞王殿下晚间回到小院。 同另外五人聚在一处吃晚食时,讲起斗兽场十楼的情况,五人也都神色各异,变了脸。 苍清夹在筷间的炒鸡蛋掉在桌上,“你是说木有枝的尸体不见了?” 李玄度点头,将掉在桌上的鸡蛋夹起吃掉,又夹了块新的放她碗里。 他今日带着阿音去处理琼池水,夔妖可唤水亦可吞水, 却见十楼只剩下一地水和那机杼。 阿音吞了水都不用他催,马不停蹄赶回上界,得将一肚子的水吐回星辰殿的琼池里去。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待他下回偷溜下界,不知几时。 白榆轻声嘀咕,“处理的还挺干净。” 祝宸宁听见了,说道:“看来幕后势力确实很大,往后我们得更加谨慎。” 陆宸安忽而从桌前站起身,“忘了收药!你们先吃。” 夏日天色暗得晚,本来吃完收正好,但说着事,吃饭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若是留到天黑透,草药就会受了夜间潮气。 祝宸宁也起身,“我和你一起。” 二人将一筐筐药往屋里搬,数量不多,几下功夫就搬完,陆宸安忽然咦了一声,“浮生卷怎么在我药筐里?” 苍清吃着饭,这回是一点也不惊讶,“你们看,我就说迟早得送回来。” 又问:“我的包呢?一起送回来了没?” 陆宸安拿着浮生卷走回竹亭,“只有浮生卷。” “可恶!”苍清气愤地拿筷戳了两下碗。 包没了,里面的东西自然全找不回来。 李玄度拿眼看她,“舍不得小剑和毕方丹?” “当然是舍不得玄郎画得符,我在意着呢。” “符有什么要紧的?”话虽这么说,但李玄度的心里早乐开了花,她说在意他画的符,那等于就是众目睽睽下在说“我在意你”。 当真是希望她再说几句“我在意”。 苍清果然说,“当然要紧。” 可也只说到这,因为白榆说道:“清清你再等几日,等我将我们六人都绣上去,你再拿去做货郎包。” 苍清很是感动,注意力转移到白榆身上。 李玄度也默默戳了两下手中的竹筷。 这回换姜晚义乐了,试探地发问:“郡主将我放在那条小锦鲤旁好不好?” “好。”不想这回白榆答应的很是爽快,“就是最近总乏的很,夜间熬不到多晚就犯困。” 她快速吃完碗中剩下的饭,拿茶水漱过口,起身要回屋,“不说了,这就去赶工,要不一会就该打瞌睡了。” 姜晚义也三两口扒尽碗中米粒,又不小心吞了口漱口茶水,连咳好几声。 苍清笑话他,“瞧你这点出息。” 李玄度应声,“今日不是轮到你刷碗,别在这碍眼了,赶紧走。” 祝宸宁慢条斯理坐下继续吃饭,也不由低笑出声。 姜晚义自己也觉得好笑,转身回屋,临跨进屋时,却不自知地悄声叹了口气。 进了屋,白榆已拿出针线筐在捣鼓。 桌上一盏烛灯,一本破书。 他坐到桌前,打开那本破书,翻到前几页在显真寺时看过的那个故事,开口问道:“《弃我不归郎执意做恨》里高门贵女和刺客相爱想杀的故事,在隐代谁?” 白榆头也没抬,轻声回答:“大宋德顺长公主赵韵和西夏族子李观书。” “所以长公主的那些伴侍,都是同一个人……” “嗯。” 姜晩义只觉脑中轰鸣声作响,太阳穴突突直跳,背上汗涔涔,透湿了衣裳。 大约过了有那么半晌,他合上手中书,径直走到屏风后的浴桶前,宽衣解带泡进水中。 冷津津的凉水漫过他的肩头,冲去一身冷汗,也让他清醒了些,但冷意渗到心头,忍不住打了个战。 无力得靠上桶壁,身子不断往水中滑。 喃喃自语:“郡主何必给我看这书,又何必诚实相告。” 入水太深了,又想起少时被扔进水中的痛苦,他确实很讨厌水,这曾经是他唯一的弱点,如今又多了一个。 洗完起身披衣,打算出门将桶中水换了,白榆喊住他,“不用去重新打水,我晚饭前已洗过了。” “对,忘了。”他便上了门闩,回身走去榻边。 半倚在榻上看桌前的白榆低头绣花,桌上烛火将她的影子印在墙上,黑影大只更显得她小小一个。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抱在怀里小小的,好像一捏就能碎,却不过是假象,她的肌体线条柔韧结实,和她的性子一样,是百折不屈的。 她的手也小小软软的,能被他的手包裹住,但她的掌心指根处有茧,是使鞭子和短刃留下的茧子。 她的指侧也有薄茧,是常年发暗器留下的茧。 二人曾十指相扣,他熟悉她身上每一处肌肤,却刻意忽略了最不该忽略的地方。 良久,他说: “郡主本就不是此行队伍中的一员,不如回汴京去吧?” “此地离汴京路途遥远,小姜放心我一人回去?” 白榆捏着绣花针的手停下动作。 “你还要跟我回平国公府吗?” “等此间事了,我、我就回汴京去找你。” 白榆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轻笑出声,笑意尽带无奈。 “平国公府困不住姜爷这尊大佛。” 屋中再无他话。 烛灯明明暗暗,剪了几回灯芯。 夜渐深。 白榆看着手中做好的荷包,起身从衣橱中拿出一件玄色衣衫,将荷包缝进了这件玄衣的衣襟胸口夹缝处。 她的手艺很好,无论里外都看不出这衣服里暗藏玄机。 做完这些她收掉针线筐,拿过一条薄毯走到榻前,姜晚义呼吸平稳,想来已是睡熟,眉心却轻轻蹙着。 她抬手轻轻抚上他的眉心,低喃:“我该拿你怎么办?” 姜爷的名号,在汴京耀武扬威的祈平郡主是早就听过的。 光是暻王就常朝她抱怨,自己手下的降妖卫判官难搞,偏这姜判官不仅功夫好,道上有人,朝中还有靠山,打不过骂不得。 先头井水不犯河水,她并未在意。 但在巷中狭路相逢,一箭扎穿轿顶后,她不仅偷偷查过他,远远地去瞧过他无数次,还叫人背地里给他使过几次小绊子,叫他身上多贴了几道伤。 在京兆府郭员外家再次正面遇上时,她一眼便认出他。 趁他发愣偷偷绊了他一脚,可惜姜判官忙着一见钟情,还以为是自己慌了心,才不慎掉入湖中,却不想想好好的怎么会掉下去。 他当她良善第一时间就将他救起,她不过是想戏耍他。 他当她是照进生命的星芒,她却是一颗凶星。 后来他知晓了她的郡主身份,二人各怀鬼胎对当年这事只字不提,互相扮着善面。 其实她同他是一路人,白面黑心,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 白榆将薄毯盖在姜晚义身上,俯下身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若是他有朝一日知晓自己的心上人,不知暗害过他几回,还会是心上人吗? 白榆吹灭桌上烛灯,放轻脚步划开门闩,悄然出了门。 漏进月光的屋里,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露出一个自嘲的笑,眼复又阖上,因那个吻陷入昏睡中。 隔壁屋里。 苍清还同李玄度在美人榻上对弈。 她执黑子,“我同阿榆下棋时总不得胜。” “郡主在宫里免不了要学习琴棋书画,厉害很正常。”李玄度落下手中白子,“吃你一子。” “我是扑吃,置之死地而后生。”苍清神态自若,黑子放在眼位,“几方势力蠢蠢欲动,不如将他们全引在一处?” “阿清有长进,棋路诡谲,步步陷阱。” “这么简单的陷阱你会没看出?又故意让我。” “没有,”李玄度轻笑,在棋盘上应下一子,又敛起眉肃容:“此次的事似乎和妖界、上界均有所关联,一招错,步步错,需万分谨慎,你有几分把握?” “五成,都说擅弈者善谋,阿榆最喜用相思断,名断实连。”苍清拈着黑子在指尖摩挲,徐徐落下。 “而玄郎每一步看似分散,实则处处关联统筹全局,等着大杀四方?” 李玄度摇头,“才五成,你这一子未免太冒险。” 苍清:“主动出击,逢危就战,势孤玉碎。” 落子的速度渐快,屋中只剩棋子与棋盘撞击的“啪嗒”声。 一局下罢,苍清莞尔:“玄郎输了。” “我服输,你靠过来些,把眼闭上。” “是有奖励?”苍清笑眯眯的,身子靠向放着棋盘的矮桌,又乖乖把眼闭上,“玄郎要亲就亲,怎么那么见外,还让人闭眼。” 李玄度也倚身前倾,却是手中结印,快速轻诵出咒语。 “以吾之名,以吾之身,结生死契……” 伸指点在她额前。 苍清隐约听见咒语,身子本能往后撤,可已经晚了一步,金光自她额间发散,迅速罩满周身,许久才消退。 她睁开眼收起笑,“李明月你疯了?对我下生死咒?” “本就是我将你推上的这条路,往后路途凶险,你受的伤都由我替你承担。” “你把咒解了!” “不解。”李玄度下了榻走到她身前,将她抱起,往床边走去。 “除非阿清哪日强过我。” “李明月你卑鄙!你无赖!你厚颜无耻!你毫无道德!”苍清愤怒地在他怀里甩着脚,拿头撞他。 他还要调侃她:“你是练过铁头功吗?头那么铁。” 她力大,几欲挣开,“你少拿我来促狭!” “阿清想听响?” 苍清立时不动了,安安静静搂住他的脖颈。 李玄度眸光如水,笑着安抚,“只要阿清平安,我就平安。” “李明月你这个痴儿!傻子!我现在最最怕的不是鬼。” “那是什么?”李玄度将她抱到床上,自己也上了床解下纱帐。 苍清却不再答他,倒头将脸往枕间一埋,闷声闷气地说道:“睡觉!” 傻子!傻子!最最怕的当然是你会因我而死。 《鲛人瞳》卷完—— 作者有话说:今天更两章,一会11.30还有一章。[亲亲]- (1)扑吃是指落下一子故意让对方吃掉,以达到吃对方更多子的局面。 (2)相思断,‘断’是围棋术语,相思断即为看似两边棋子毫无关联,事实上藕断丝连。 (3)“逢危就战”,“势孤玉碎”,均是围棋术语,十句口诀中的两句。 “置之死地而后生”,原为兵法,此处既是指卦象,也是围棋中的一种手段。 《天龙八部》中有一局珍珑局,便以自杀棋子来获胜。 第182章 洪州城三足县。 秋风萧瑟, 黑夜无边。 月初的月色黯淡无光,零零散散洒在某处破庙的石阶上。 阶上站着一位华服女子,仪态高雅, 云鬟雾鬓,年约三十五六。 她说话时, 自带一股威仪。 “郡主可寻到东西了?” 穆白榆站在杂草丛生的前庭,与这女子面对面,不怯却也收起了平日里的张扬。 “没有。” “郡主既然没有寻到东西, 就动手吧, 也是时候了。” 即使夜色很暗,不大能瞧清楚,白榆也能感受到对面人盯在自己身上,那锐利坚定的目光。 她踟蹰着不答话,似乎这般就能拖延着时间,不必面临抉择。 那女子再开口, 语气并未因她的沉默而着恼, 依旧沉稳如水,“郡主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你若下不了手, 本宫让你师父过来。” “不用,我自己来。”白榆急忙应声,明知德顺长公主是在逼她接话,可仍是不敢冒险,师父的能耐她见识过。 她犹豫着询问:“母亲,他非死不可吗?” “郡主切不可感情用事,你们身份对立,如若他知你所行之事, 会对你手下留情吗?” 德顺长公主朝她丢来一个小玉瓶,说话的声音放得温和了些,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劝诫。 “榆姐儿,你且记着,人一旦得到某样东西,便会忘了曾经垫脚仰望星辰,求而不得的感受。” 白榆攥紧手中的玉瓶,仍然倔强地问出了原本不该问得话:“那母亲同师父呢?也是如此吗?” 德顺长公主有一瞬间的沉默,幽幽说道:“人都是如此,得到了便不会珍惜,本宫同你这般大时也曾几度迷茫,欲生欲死,可真正面临选择时,才知情爱是最不值当的,利益与权力才是维系关系最可靠的手段。” 她说这话时多了平日里绝对不见的怅然,可再开口又恢复天之骄子该有的从容气度。 “你的美人计有本事让他倒戈吗?” “本宫不逼你,你若是不信,大可以先去试试,看他会不会违背原本的心意来选择你。” 白榆并非不明白其中道理,她其实早就试过,那本破书不就是隐晦的试探吗? 她既害怕他看清她的伪装,又期待他发现真相,想知道他会如何抉择。 可二人间这层薄纸还未捅破,他没有做出选择,她也就不知该如何抉择。 “知道了,更深露重,母亲保重身体。”白榆将玉瓶收进袖中,转身走出破庙。 她的身后,德顺长公主赵韵仍然立在阶前,惨淡月色打在她脸上,藏不住她眉心淡淡倦意。 有一人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她身旁。 此人肤色极白,近乎惨淡。 身姿挺拔,宽肩窄腰,劲服之下胳膊和腿紧致的肌肉,都在显示着他的力量。 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站着。 长公主赵韵却先开口:“观郎认为本宫刚刚说得不对?” 李观书轻应,“殿下说什么都是对的。” “我同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赵韵扯出个笑来,“观郎且看着吧,看那后生会不会选她。” “也许他会的,殿下别低估了郡主的美人计。” “美人计啊……”赵韵眸光落在院中的荒芜之处,似是想起什么旧年往事。 “本宫培养她,保她高官厚爵,就是看中她红尘不上心的性子。” 白榆的绝色容颜是把利刃,汴京有多少青年才俊,甘愿拜倒在她的罗裙下,连那六皇子不也是?可她何曾动过心,每次都是又快又出色的完成任务。 “不曾想这孩子也会深陷歧途,之前给她的情人蛊,她就没有好好执行任务,本来和赵玄的婚事该水到渠成……让赵玄成为她手上的利剑。” 赵韵轻轻叹了口气,“这次她迟迟不下手我就该意识到的,两个九皇子,她都没拿下,终归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殿下当知越是不懂情爱的人,在动心后往往会比旁人更执着更猛烈。” “那观郎你呢?” 李观书沉默下来不答话,赵韵也不强求,只道:“派两个人去盯着郡主,若那九皇子选错了,她却依然执迷不悟,你就亲自动手,替她将人除去。” “嗯,好。” “还有……另一位九皇子,多加留意,必要时也可出手解决。” “别忘通知老三昭王,此次行动后,姑侄间的合作到此结束。”——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比较特殊,任何有关身份、马甲、行为,以及其他疑惑的地方,本卷最后一章应该都会有解释,但不建议提前剧透,会索然无味。 第183章 苍清几人这回没有租宅子。 因此次的卦很奇怪, 无论走到哪处,得到的卦象都是一样,就似乎那神物无处不在。 所以行到哪算哪, 自然也只能住客栈里,因这客栈有闹鬼传言, 一行六人只订了四间客房,倒是省了另两间房钱。 但即使同住一屋,李玄度显然也不顺心。 与苍清在一起前, 他连自渎都不会, 在一起后,清心咒都压不下那一日高过一日的火气。 明明两情相悦,每宿都同榻而眠、软香玉怀。 可他的小仙姑并不想取他的童子身,苍清入睡的速度叫他惊叹,偶尔多亲她一会,都能叫她推开说困了。 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魅力, 忍不住问陆宸安:“大师姐还有绝情丹吗?” 自然是被他大师姐轰出了屋。 当然也有不困的时候。 有一回, 情到深处,苍清说月事来了, 这理由她一月用二、三次, 他要不要去找大师姐问问,反反诈? 还有一回,他使出浑身解数,都哄小仙姑同意了,郡主夜间想吃橘子,这个点只有城西破城隍庙附近的夜市还有摊子,且不一定有鲜橘,姜索唤要出门, 硬把苍清拉去陪白榆。 更多的还有,她熬夜看了几宿兵法,还拉着他一起看。 从第一计“瞒天过海”到最后一计“走为上计”,从“兵者,诡道也”到“兵形似水”,诸如此类。 也不知她何时如此好兵学了。 更有甚者,听见隔壁客房有老夫妻在吵架,苍清拉着他听墙角,他记得吵架内容是: 女声:“这店里不仅闹鬼还是处黑店!就你偏要住这!” 男声:“放屁!你就是看老头子我不爽,四处找茬,那么多人住着哪有事?!” 女声:“我之前瞧见前后都是脸没有后脑勺的女人,刚刚又瞧见院中有人鬼鬼祟祟手中拿着刀,那刀上还在滴血!” “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 “我不管,明日必须换一家。” 男声:“胡闹吗!房钱都付了,你这老婆子尽爱瞎折腾!” 女声:“好哇,年轻时追求我时日日将我捧在手心里,现在变了心了,敢大声同我说话了,男人果然得到了就不珍惜!” 男声:“我说老婆子我们都知天命的岁数了,你能不能消停些?” 从黑店吵到琐事,从闹鬼翻起旧账。 吵了半宿,苍清拉着他听了半宿,直听得李玄度困得撑不住睡过去。 而昨夜,苍清主动去找白榆,还不肯另开一间房。 他和姜晚义被迫住一屋,上半夜谈武德,争床铺使用权,发现这小子深藏不露,使出的招竟还有些眼熟,似乎在郡主身上瞧见过。 下半夜休战,双双打地铺,一左一右。 李玄度想苍清想得无心睡眠,忍不住问道:“十哥看过那种书吗?” “什么书?” “就是……就是郎君娘子不同的生理性别造成的个体差异。” 姜晚义:“?什么玩意儿?” 一长串的。 他忽然恍然大悟,“哦,男女房事的书,怎么九哥也想看?” “我作为道士怎么可能看那种书!” 李玄度当然不是问得这个,但既然说起了艳书,要一本学学也不是不行,看看书上都是如何哄人的,保不准就是他一窍不通,阿清才回回推拒。 于是沉默半晌他又道:“所以你有吗?” 姜晚义低低笑起来,“我没有,你若想看我替你去外头寻一本。” 他总不能把小郡主供出来,说她那本奇诡破书里就有这方面的内容,好像叫御夫术。 仔细说起来他确实没有,这破书是郡主的。 “别告诉我家小仙姑。”李玄度仍是一本正经,“其实我原先是想问,小娘子一月到底来几回月事。” 这他没说谎,确实是想问这个来着。 “书上说得是一回吧。”姜晚义仔细回忆了一下,郡主有来过月事吗? 于是又改口:“可能体质有差,次数不同,有的多来几回,有的干脆不来?你应当去问陆师姐,我也不确定。” 这两人,一个是老童子凌阳带大的,一个是酒鬼师父带大的,先前又都不近女色,对这方面的知识确实毫无涉猎。 李玄度:“这不是羞于启齿吗?” 姜晚义:“说得好像我就问得出口。” 谈话到此结束,第二日姜晚义还真替他寻来一本书。 趁无人时在走廊上扔给他,“接着,限量定制本。” 薄薄一本,连字带图,稍一翻看便春光乍泄,李玄度啧了一声,“《春日繁花.上》?不愧是姜爷,没少去柳巷吧?” “别胡说,若是叫郡主听见,爷十族都不够她砍。”姜晚义转身就走,末了还补充一句,“小爷除了出任务的时候,从不去那地方,越是纸醉金迷、欲念盛行之地,鬼怪越甚。” 这道理李玄度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书揣进怀里,看来姜判官在汴京,真是出过许多任务,才有这么深刻的体会。 然而这本书到了夜间,就被在他怀里摸小食的苍清发现,都怪他自己揣怀里后就给忘了,应该藏进乾坤袋里才是。 苍清拿着书对着烛光翻看,“好啊,李明月,深藏不露啊。” “十哥的!”李玄度立马供出姜晚义,很没底气地说道:“我、我只是替他保管。” “十哥?他从何处来的?阿榆给他的?” 又问:“怎么只有上册,下呢?” “不知。”李玄度跟在她旁边一起看,白日只是草草看过两眼,具体内容也是才刚映入眼帘。 于是屋中只剩下纸张来回翻动之声,以及二人此起彼伏的“哇哦”声。 苍清面带绯色,忽然将书合上,“哇什么哇,没收了!” 李玄度:? “你不会是想吃独食吧?” “怎么可能,本仙姑不屑于看这种书。” “那小仙姑你先把口水擦一擦。” 苍清吞咽了一下,眼睛在书和他之间来回扫,“其实第六页的姿势,啊不是,故事情节跌宕起伏,讲得不错。” “第十九页首尾呼应更精彩些。”李玄度同样脸上发烫,“阿清要与我试试吗?” 二人越凑越近,屋里安静的只剩下渐渐变重的呼吸声,以及他“扑通扑通”加速的心跳声。 “咚咚咚。” 还未亲下去,门外传来敲门声。 李玄度只觉身心皆恼火。 但苍清没动,他便也没动,连脸都未转开,依旧盯着她的嘴唇,只是语气不善地问:“谁?何事?” 门外是祝宸宁的声音,“见有烛光,小师弟和小师妹还未歇吧?” “歇了。”李玄度随手打了个响指,桌上烛灯“啪”熄灭。 祝宸宁哦了声,“那我们就自己去吃夜宵了,有敖蟹。” 李玄度叹口气,咬着牙用脸骂人,下次一定提前熄灯! 果然苍清立马说道:“等等,我也去。” 手一挥,烛灯重新亮起,她将手中书塞进新做得货郎包里,“书没收了,有机会你去把下册寻来。” 李玄度无奈,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祝宸宁屋中。 熟悉的画面,六人围坐桌前。 桌上放着敖蟹、蒸糕、橘子、石榴,还有一壶茱萸酒和一叠姜醋。 秋季的蟹正是肥美时,苍清剥蟹壳的手法相当熟练,都不需要用到小剪子。 但常年在宫中被侍奉惯的小郡主,显然不愿这么吃,嫌麻烦她只吃了半个蟹,连茱萸酒也只饮了半杯,只顾剥橘子吃。 苍清咬着蟹腿,“阿榆胃口不好?” 姜晚义先笑答:“怎么可能,三娘没发现她都丰腴了些?” 苍清仔细瞧了一番,点头,“确实是丰腴了些,珠圆玉润、肤如凝脂,更贵气也更好看了。” 姜晚义语气自豪:“那都是我投喂出来的,阿榆日日不是想吃这就是想吃那,来回差使我出门买,我轻功都被练得越发精进。” 白榆瞪他,“你不想替我去买直说,我换个伴侍。” 姜晚义立时投降,“哪个索唤能有我脚程快,郡主错过了我,可就再没有更好的了。” 苍清忙道:“我小师兄也很快!” “是吗?”姜晚义带着戏谑哦了一声:“那多喝些茱萸酒补补肾。” 李玄度摇头否认:“我用不着,十哥夜夜辛劳,定然比我需要。” 姜晚义的视线落在他眉心道印上,笑说:“九哥不会是不行吧?” “找死?”李玄度冷眼瞪他,“我送弟弟一程?” 姜晚义笑得越发张扬,“九哥近来火气无处发,这般冲?” “是啊,”李玄度先前好事被扰,正想找人出气,轻笑一声,“你想找打直说。” “谁揍谁?有本事出去打一架。” 两人的火气似乎都挺大。 苍清及时拦住他们,伸出三枚手指晃了晃:“十哥,据我说知,阿榆召你的次数极少,你是不是不行?” 李玄度发出一声嗤笑。 姜晚义:“……” 他的气焰一落千丈,委屈地同白榆抱怨,“阿榆你怎么什么都同她说!” 白榆讪笑:“你太吵啦,谁叫你非要去取笑那小童子的,他道印都没人取,你让让他吧。” 李玄度:“……?” 他咬牙切齿,“阿清真是什么都往外说啊。” 苍清挠头:“你们太吵啦!都罚俸!罚俸!” 虽没有出去打架去肝火,但四个人仍是闹哄哄的,你一句我一言。 陆宸安倒了一杯茱萸酒递给苍清,“小师妹,敖蟹性寒吃多了腹痛,你别贪多,佐着酒吃。” 苍清接过,小抿一口后,转而问祝宸宁,“大师兄,今日卦象如旧?” 祝宸宁点头,“如旧,浮生卷中可有指示?” 苍清摇头,“没有指示,整张地图里除了我所在之处,再没有其他红点。” 姜晚义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找到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来日方长慢慢来。” 说着话顺手从白榆手中掰下一瓣橘子塞嘴里,立马皱起脸,“好酸。” 白榆将手中的橘瓣送进嘴里,面不改色,“马上重阳节了,去登高赏菊、插茱萸吗?” 祝宸宁赞同:“届时城中寺庙都会有斋会,还会有舞狮表演,定然热闹。” 苍清一拍掌,“十哥说得对,这又不是什么好差事,我们不如就将事情放一放,过了重阳再说。” 陆宸安不动声色瞧了眼白榆,“人太多太杂,晩义到时要顾好小郡主。” 姜晚义笑道:“我定然不离郡主左右。” 众人一拍即合。 因由虽各不相同,但谁的心里都隐约觉得,神物一旦全部寻回,离分别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却谁也没有说破—— 作者有话说:(1)“瞒天过海”、“走为上计”出自《三十六计》,“兵者,诡道也”、“兵形似水”出自《孙子兵法》。 兵形似水:用兵当如水,避硬攻弱。 第184章 散了夜宵会, 苍清在客店后院溜达消食,李玄度在旁陪着她,显得闷闷不乐。 苍清瞧出来了, 问道:“小师兄为何不开心?” 李玄度叹口气,“你已经在这处转了数十圈, 是要代替那店家的驴拉磨吗?” 他可太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几只敖蟹而已,哪里需要消食, 不过是不想回屋睡觉, 想将他磨困了再回去。 圈厩里应景地传来一声“呃啊呃啊”的驴叫。 苍清笑出声,“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店家若是肯出高价,我也不是不能替他拉磨。” 李玄度不理她,只道:“我困乏了。” “真困了?” “嗯,回屋吧。”李玄度上前拉她的手, 行至一半, 忽而发问:“阿清对我是有哪里不满意?” “我对玄郎一百个满意。” “那你、那你为何总是拒绝我?” 苍清一听就懂他话中之意,正要像往常般, 找托词搪塞过去, 李玄度已经料到并先她一步说道:“你是向来不守人间礼仪的。” 他垂着头蹙眉看她,眸色清润显得很是委屈,“你心里是不是还有别人,所以不愿?还是有其他苦衷不肯说?” 苍清在心里深深叹气,这人怎么这么聪明? 真是有苦说不出,若是告诉他真相,他定然不管不顾地来磨她,那她哪里还扛得住, 先前多少次都差点没守住。 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不自觉就皱起眉心。 李玄度见她这般模样脸上落寞之色更甚,也不再发问,拉着她转身回屋。 苍清感受到他浓烈的情绪,将他身子往回带,正视他,“玄郎,我心里眼里只爱你一人,再装不下旁人。” 眼见李玄度的眼睛瞬间亮起。 她忙道:“但玄郎是凡人,凡人就是要讲究礼仪的,你必得先同我成亲。” “可在我心里我们已经拜过堂,阿清早已是我妻子。” 他说这话时一脸认真,眼里流光溢彩。 听得人心都要化成一汪春水,叫苍清真想立时将他拉进屋里去。 忍了又忍,她才道:“我不管,你是琞王,你得找官媒来说亲,三书六聘将我娶回家。” “原来阿清要得是这个,怪我之前没猜透你的心思。”李玄度朗声笑起来,像是连月来的困惑,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那阿清将八字给我,明日我就找媒人合婚,但只以云山观道长李玄度的身份,而非琞王赵玄,可行?” 苍清本来也就是虚找个由头,她想了想故作遗憾回道:“我不记得自己的出生年月和生辰,没有八字。” “那可怎么办是好?”李玄度又微拢起眉头,显然真的有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慢慢想。”苍清拉起他的手,带着他往门廊下走,“先回屋吧。” 上了木梯,经过某间客房,里头传来小郡主的声音。 “姜晚义,这艳书你哪来的?怎么只有下册,上册呢?” “九哥的!我只是替他保管。” “你还敢骗人了,九哥一个道士会看这书?” 门外的苍清和李玄度对视一眼,可算知道下册在哪里了。 李玄度摊摊手,无声的表达着一个意思:“看吧,我就说是十哥的。” 这时候不嫁祸还有更好的时机吗? 屋内白榆还在逼问:“说!上册在谁手里?” 姜晚义无奈辩驳:“在九哥手里,就是他托我去寻的。” 屋外走廊,苍清犹疑的目光落在李玄度身上,她可比小郡主要了解这小道长,后者默默转开视线望天。 屋内白榆显然很笃定李玄度的品德。 “不会是姜爷和哪个小娘子的定情信物吧?闻着一股脂粉香。” “绝对没有,小爷我发誓,上册真在九哥手里!不信郡主明日去问他。” 白榆半信半疑,“你看这书是要干什么?破书还不够你看?” 姜晚义声若蚊蝇,“精进技术。” “我都两月未召你了,你精进技术去哪用?” “郡主也知已经两个月未召我了?刚我还因此被三娘和九哥取笑了。” 姜晚义满腹委屈,“是腻了?要换新人了?昨日就见你多看了两眼店家的儿子,他哪有我俊?年纪还比我长上许多,不过是长得白净些,可瞧着弱不禁风的,体力肯定不行,一身读书人迂腐气,定也不肯半夜给你去买橘子。” “我看两眼你话就这么多。” 白榆好笑地解释,“我就是见他一直偷偷打量清清,才多看两眼。” “真的?那……郡主今夜召不召?” “行吧,”白榆回得很傲娇,又嗔道:“本郡主身娇体贵,你注意力道,动作轻些。” 屋外走廊。 苍清忙将李玄度拉走,“走走走,赶紧走。” 后面的内容不适合高风亮节的李道长。 李玄度根本未注意到屋里两人后头的话,语气森森,“那店家儿子在打你主意?” “指不定人就是觉得我好看多瞧两眼。”苍清将他拉回屋中,上了门闩,“赶紧洗漱睡觉。” “觉得你好看多看两眼?”李玄度眯起眼,“明日就换店住。” “换什么换!房钱都付了。”苍清不理他,自去床边铺床。 “玄郎还说呢,一路行来你招蜂引蝶的,娘子们无论长幼各个都要多瞧你几眼,就大前日还有当着我的面将花往你怀里扔的,我说什么了?到我这里难得有不瞎眼的郎君,懂得欣赏我的美貌,你就这幅德行!” 李玄度轻咳两声,“那就不换了。” 过了一会又语气欠欠地说道:“阿清是说我瞎了眼才瞧上你?” 苍清拿起床上软枕朝他扔过去,笑嗔,“就你嘴贱!非要说话!” 李玄度笑着接住软枕,“那花其实是丢给大师兄的,就是准头不大行。” 苍清整完了床铺,又去铜盆边取了刷牙子和牙粉来洁齿,含着木刷的嘴鼓鼓的,说起话来含糊不清。 “少安慰我了,当我瞎?人家小娘子一直在对你暗送秋波,进了洪州城后,你们人人都被丢过花,就我没有收过花。” 李玄度将枕头扔回床上,走到她身边拿铜盆里的水洗脸,水拍在脸上,沾湿了额发,“你想要花,我明日就去买,临近重阳桃花菊开的正好。” 苍清蹲在他身侧,往地上的木桶里漱口,闻言抬头看他,“那不一样。” 李玄度低下头也瞧她,额前被水打湿的碎发跟着垂下,“哪里不一样?” 柔和的烛光打在他如玉的侧脸上,合着他的湿发氤氲出水汽,仿若晨间旭阳初升,芍药花蕊间来不及蒸发的水珠,柔和透亮,让人想连花带珠摘下来尝一尝。 苍清看楞了,视线忍不住聚焦在他的唇上,用眼吻了千遍。 “还买什么花,你就是世间最好的芍药花。” “嗯?”李玄度发丝上沾着的水珠顺着发尖滴落,正好滴在她额头。 凉凉的,一滴入魂让苍清回了神,她赶忙抬手一抹,站起身随口说道:“也真是奇,一路来怎么除了玄郎,就没有其他郎君喜欢我,莫非玄郎真是心瞎眼盲?” 李玄度已经收拾妥当,上前将她抱进怀里。 “即使我真瞎了眼,在我心里阿清也是天下最好看的小娘子,我唯一喜欢的小娘子。” 他像是知道她之前在想什么,也不打招呼,托着她的后颈将唇凑上来。 脸渐红,心滚烫。 热烈且绵长。 苍清快要呼吸不过来了,忙将人轻推开。 他微偏起头笑看她,长睫扑闪扑闪的,眼里带着朦胧水汽。 “还要。” 语气像是在撒娇,搂着她的力气却根本撼动不得分毫。 苍清忙讨饶,“要先成亲。” 再继续下去,她很难保证,不将眼前这朵世间最好看的芍药花采摘下来,收入怀中占为己有。 “我知道。”他说。 不等苍清松口气,李玄度被亲红的薄唇又说出了一句,“法子多得很。” “什么什么?!”苍清瞪大眼。 “阿清看过书了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李玄度说完不管不顾又吻住她。 苍清慌忙推开他,“我忽而想起,从前梦到的背影或许不是李玄烛而是月华,那喊得玄郎也可能是月华。” “这种时候,阿清别提扫兴的这两人。”李玄度不满地轻啧了一声。 扫兴才对,她没藏住小心思,忍不住露出得意的笑,故意喊道:“玄郎,玄郎啊。” 李玄度毫不在意,玩味地目光在她脸上来回荡,也喊道:“阿清,阿清。” “玄郎。” “阿清。” “阿清……” 瞧着他清眸里渐起的情愫,眉心道印颜色渐红,苍清倏然闭了嘴,怎么起了反效果? 她又被他抱回怀里。 桌上烛光随着二人动作间扬起的风,轻轻摇曳。 光影印在墙上,一高一矮,重合交叠,矮个的影子身后探出尾巴,缠上了高个影子的腰。 他抓着她的手,探进他的衣衫里,从心口一路往下直至腰腹。 屋内黑下来。 金銙带落地,在夜间发出一声脆响。 青纱帐微微颤动,带出窸窸窣窣的轻咛声。 黑暗中,传来男人低哑难抑的嗓音。 “替我解决。”—— 作者有话说:怕鬼的宝宝们,下一章看到妹宝去后院等人就可以快速翻过,(前半部分有重要信息,不建议翻过。) 牙刷北宋就有了哈,之前作话里有提过。 菊自古是高洁雅致象征长寿的吉祥花,重阳节赏菊是雅事。 桃花菊,粉嫩嫩的,花瓣层层叠叠特别好看。 第185章 翌日, 九月初一。 吃过朝食后,苍清就不见李玄度的身影,一直到晚间她同另外四人一起在客店前厅用晚食, 他还未回。 苍清难得胃口不佳,拿着筷子空夹着碗里的米饭, “小师兄忙了一天为何还没回来,他到底做什么去了?” 白榆直言:“清清在害相思。” 少女情怀被戳破,苍清干脆放下筷子, 捂脸托腮, 坦然承认,“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陆宸安笑得开怀,“小师弟一早就给师父传符,细问你身份公验上所记载的出生年月,和救你回云山观的时间是否一致。” 祝宸宁弯起桃花眼,“也给凌阳师叔传符, 告知了他要娶亲的消息, 这会肯定忙着在外筹备下定。” 陆宸安接话,“恐怕这会全云山观都已经在奔走相告, 我们小师弟要娶小师妹了。” 又埋怨道:“师兄, 你学学小师弟的速度,你走到哪步了?” 祝宸宁:“师妹是要我同小师弟一起在外办了吗?” 陆宸安掩唇而笑,“也不是不行。” 听闻这个消息,苍清目瞪口呆,缓了缓才道:“全云山观是什么意思?” 陆宸安答:“就是小师妹理解的意思,师弟师妹们都知道了你的身份。” “……”苍清以手扶额,“小师兄的行动也太快了。” 想到李玄度昨夜行径,这般那般, 磨了她半宿,到后面不仅手酸,她全身都酸。 要是真成了亲,日后还拿什么理由搪塞? “不行!”她急切出声,见众人都疑惑地朝她望来,又赶忙解释:“那个……那个身份公验上的不是我真实的生辰。” “那我再去走趟冥府,查查阿清真实的生辰?”偏偏李玄度正好回来,听见了她的话。 “我以为八字只是走个形式,毕竟阿清真实的年岁也上不了合婚庚帖。” 确实是形式,没必要让他为此走一趟冥府路,徒增风险。 “别去冥府,我开玩笑的,”苍清回头看他,改了个理由,“你哪来的钱下定置办?” 无论是先前吵架分手还是重新在一起,李玄度大部分银钱都收在她那里,手头上照理不会特别宽阔。 这回为了阻他的行动,苍清更是故意拖延给他发薪资,又以替她买东西之名多次花掉他的私房钱。 自他知道自己不是真九皇子后,就不喜琞王的名头,按理说也不会去钱庄动琞王的资产…… 苍清忙道:“不准耍手段去博戏。” 李玄度回道:“阿清放心,我自有法子。” “那你……”一时没了办法的苍清嗫嚅,“那你也太急了。” “一日不将阿清娶回家,就一日不放心。”李玄度眼角眉梢都漾起张扬的笑意。 这样的喜悦之色,也撞进苍清的心头,酥酥痒痒来挠她,叫她不忍扫了他的兴头。 也叫她脸上绽出笑来,“大庭广众小师兄不知脸为何物了,少说几句快些来吃饭吧。” 另外四人也发自内心跟着笑,若是时光在此刻停下,也是桩人间美事。 白榆忍不住感慨,“显真寺还真挺灵,就是实现心愿的方式有些诡异。” 求姻缘的、求财的、求平安的,纷纷点头表示认同。 姜晚义问:“阿榆当时拜了满殿神佛,连送子观音也没放过,求了什么?” 白榆眼神轻轻落在他脸上,眸色幽深,“我求心中所不决之事,能有个结果。” 姜晚义毫不避讳,迎上她的目光,“那有结果了?” 白榆先转开视线,无奈一笑,“方向有些不对,但不能说没结果。” “什么结果?” “喜果。” “看来郡主不决之事已有抉择,且顺心顺意。”姜晚义显然有自己的理解。 白榆只笑不答。 晚饭后李玄度又出门去,还交代苍清不必等他,早些回房。 陆宸安将白榆拉走,嘀嘀咕咕好一阵,不知在说些什么。 等白榆回房时,苍清也跟进去坐了会,直到姜晚义开始赶人,她才拖拖拉拉回到自己房中。 时至二更,李玄度仍未归。 苍清实在百无聊赖,便去客店后院溜达,还同圈厩拉磨的毛驴聊了两句。 客店前门已关,想来李玄度只会从后门或是翻墙进来,她便在后门处等他。 秋风萧索,吹在身上已带上些凉意。 心中不知为何升起怪异感,后脖子寒森森的,她拢拢领口,轻声自语,“怎么还未回。” 忽而听见身后传来“呲呲拉拉”石块相磨的声音。 她立刻回头看去,借着不远处二三层各间客房里,漏出来的烛光打量四周。 黑幢幢的院中什么也没有,只有黑白花的野猫,从院墙上跃过嗷了一嗓子。 “嗷呜——” 声音尖利如鬼魅。 苍清转回头,重新看向半掩着,只漏有手臂宽一条缝的木门,轻轻踱了两下步子,显出焦急之态。 身后再响起“呲啦呲啦”的磨石声。 她又一次回头望去,依旧什么也没有,除了那黑白花的野猫蹲在墙头,用绿森森的大眼望着她。 吹来一阵夜风,刚刚还不觉如何的后院,此时变得阴气森森。 稳稳发毛的心神,朝着野猫龇了下牙,思量要不要回房等。 磨石的“呲啦”声却再次传入耳中,同时还伴随着驴兄粗粝的一声,“啊——呃——啊——呃——” 这是驴受了惊的表现。 苍清猛地回头,只一眼便叫她愣住,黑夜中,院里西北角的磨盘竟自行在转。 院中只她一人,那么重的磨盘不可能是风吹动的。 想到昨夜自己玩笑的那句“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觉头皮发麻,有冷汗从额角爬出。 大着胆子喝道:“谁?别装神弄鬼!” 无人回应,墙角的猫早已不知去了何处,连驴兄也不见踪影。 院中磨盘还在转着,这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她低下头不敢瞧,撒丫子就往廊下跑,嘴里嘀咕着:“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昨夜并非有意冒犯,勿怪勿怪!” 脚步急急刹在半路。 眼前出现一双红色的绣花翘头履。 视线上移,一位穿着红嫁衣的女子拦住了她的去路,脸白如纸,红唇如血,黑白分明的双眼死死盯着她。 苍清吓得往后退开数十步,将将要靠上后门的门板,惊声发问:“你、你是人是鬼?” 红衣新娘张开红唇,伸手指她,朱红色的长指甲似要来扣她的眼珠,嘴里“啊啊呃呃”发出奇怪声响。 阴森诡异到了极点。 苍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畏畏缩缩抖声安慰自己,“没见黑气就不是鬼,即使是鬼也绝非厉鬼,许是游魂……” 抬手掐诀,“你、你若是人,这不会伤害你。” 颤着声口诵杀鬼咒,还不等念完,先惹怒了眼前的红衣新娘。 眼见新娘的面上逐渐狰狞可怖起来,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黑气,周遭瞬间阴风阵阵。 “娘呀!真是鬼!”苍清吓得腿打颤。 鬼对于她而言是来自内心深处,难以克服的恐惧,再厉害的术法在她这里,见了鬼都要矮上三分。 长久以来,她总躲在李玄度身后,从未真正一人对上过如此厉鬼。 也不管会不会夜深扰人,朝着不远处客房大喊救命。 “十哥!有鬼!姜晚义!姜晚义!!” “白榆——!!!” 声音之大即将破音,却无人应她,只有眼前鬼新娘“咯咯咯”的凄厉笑声。 客房中透出来的昏黄烛光愈发暗淡,变得极为不真实。 鬼新娘脚尖点地,抬着后脚跟,一步一步朝着她走来,嘴里“啊啊啊”的说着什么。 两只眼都流出血泪来。 苍清赶忙重新捏决,尽管手抖得不受控制,杀鬼咒终归还是携着火光瞬出,冲着鬼新娘而去。 寂静的夜空中划过一声尖利的鬼叫。 鬼新娘的头,突然从脖子处耷拉下来,发髻上的花冠跟着晃晃荡荡,欲掉不掉。 “咯咯咯”的笑声,依旧回荡在后院中。 这样一击也未将这厉鬼打散,想来怨念极深,苍清手中没有符箓,打狗棍在屋里,和她也并未心念合一,无法召唤。 腿因为极度恐惧已经动不了半分。 眼见着鬼新娘抬手转动自己掉下的头,一点一点摸索着重新扶正,继续一步一踮脚地朝她走来。 她这才发现这鬼的前后都长着脸,没有后脑勺。 第186章 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的, 这种时候,苍清竟想起李玄度给她画得杀妖符以及五张杀鬼符,全在彬州斗兽场随着之前的小锦包一起丢了。 现在背得货郎包是新做的, 上头还有阿榆绣得代表他们六人的图样。 花样是阿榆绣的,包是小师兄缝的, 里头还缝进了之前斗兽场那张追踪符。 大师姐送了她一个装满药的葫芦瓶,就挂在包带上。 大师兄在包上设了乾坤阵,让她可以多装些东西。 而十哥送了她一枚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铜钱, 说要是哪天落魄了能买个馒头, 就挂在葫芦瓶旁边。 思及此,苍清福如心至,提起包往自己身前一挡。 鬼新娘猩红的指甲都已经戳到她眼前,愣是被包上的铜板一阵金光挡了回去。 姜晚义一身走阴的本事,她猜他特制的铜钱定然驱鬼。 但厉鬼终归是厉鬼,杀鬼咒都杀不死, 一枚铜板也不能叫这鬼有什么事。 好在拖延一瞬也已足够, 苍清缓过劲,沉重的腿勉强能动。 前面的路被挡住, 只能从后门跑出去。 才转过身, 就见门缝处,伸来一双苍白细长的手,恰巧与她面对面近距离撞个正着。 心猛地一提,似乎要从喉咙里冲出来,她捂住嘴,没有尖叫出声。 “吱呀”一声,门缓缓打开。 门口站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院中昏暗,苍清一时也未认出这是何人, 只当后有红衣新娘,前有白衣男鬼,不得不又后退半步,颤声发问:“你、你又是人是鬼?” “鬼?小生自然是人。”青年男子见到她先是一愣,又问:“客人怎大半夜一人在此?” 他这番行为动作,让苍清嗓子眼里的心重新落回去了些。 “真是人?那赶紧跑!有鬼!” 再顾不得多言,话未说完就要往外冲。 “有鬼?”青年男子一脸疑惑,将她拉住,“院中仅小娘子你一人啊。” 他忽然笑道:“莫非小娘子就是那书中所说,专吸人精气的美貌女鬼?” 苍清被他阻了步伐,又听他这话心下惊疑,正要回头看,却见门口又拐进来一人。 她立时越过青年男子,冲出门去跳起来扑进来人怀里,双腿环在他腰侧,像八爪鱼似的将人整个熊抱住。 声嘶力竭地嚎哭道:“小师兄你怎么才回来!” 李玄度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脸懵地将她托住,往上提了一下,“阿清这是怎么了?” “有鬼!我撞鬼了!这客店有鬼!” “谁是鬼?他?”李玄度腾出一只手,指了指同样不可思议的青年男子。 手里还拿着一朵桃花菊,是今日买来要送给她的。 苍清转过头去看院中景象,驴兄好好在圈厩中,黑白猫也趴在墙头,唯独没有鬼新娘的身影。 她仍然死死抱着李玄度不肯下来,“我真撞见了。” 不远处客房二层的挑廊上趴出来个身影,“三娘,大半夜你鬼哭狼嚎什么?不就是将你赶出去了吗?没必要如此报复人吧。” 苍清怒吼:“刚刚喊你救命都不知道应!要你何用!罚俸!” 姜晚义疑惑:“你有喊我?” 青年男子也和气说道:“小娘子定然是眼花瞧错了,小生家客店怎会闹鬼。” 苍清将脸埋进李玄度的颈窝,委屈极了,“我就是瞧见了。” “我信你。”李玄度轻声安抚她。 又看了眼青年男子,肤色极白,穿着白襕衫,自称小生,立时让李玄度想到姜晚义口中,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也就是多瞧了他家阿清两眼的店家儿子,说是姓张。 开口时便带了几分刺,“张郎君的店里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吧?” “客人勿要将莫须有的罪名扣于小生。”张生立刻文绉绉反驳。 “没有最好。”李玄度抱着苍清抬步朝廊下走去,行至二楼遇上趴在挑廊上的姜晚义。 苍清终于从李玄度身上下来,但手仍死死拽着人衣服。 “十哥刚刚当真没听见我喊你?” 姜晚义摇头,“进屋里说。” 三人都进了屋。 苍清:“我不仅喊过你,还喊了阿榆。” 白榆坐在床沿边,“我也没听见。” 姜晚义:“这么近的距离,你若真喊了,我怎么可能没听见?你刚刚抱着九哥鬼哭狼嚎,我在屋里就听得一清二楚。” “我真喊了。”苍清将遇见女鬼的事情简单讲了一下,“刚刚多亏了十哥的铜钱。” “小爷的铜钱自是独一无二。”姜晚义说着话却是看向李玄度,一挑眉,“兄弟我够意思吧?” 李玄度只淡淡回道:“知道了,你这人情本道长记下了。” 白榆的目光饶有兴致地落在货郎包坠着的铜钱上,“你的铜钱也给我一枚,我挂衣服上辟邪压惊。” 姜晚义笑道:“给你的那枚已是这世上绝无仅有,可比三娘的那枚好了千百倍,还不够?” “是吗?那挂衣服上。”白榆抬起脚,要去解脚踝处拿红绳系着的铜钱。 “等会。”姜晚义阻止她的动作,“挂衣服上的我另给你,这枚别摘。” 白榆便作罢。 她脚踝处的红绳铜钱只是漏出来一瞬,苍清也就只是随意瞥到一眼,似乎刻着“平”字。 她现在心有余悸,根本也注意不到其他的东西。 客店闹鬼竟是真的,几日来无事,还以为是以讹传讹,今早还又交了十日的费用,要一直住到重阳之后。 这么想着,不自觉瘪下嘴,另外三人忙不迭开始哄上司。 姜晚义安慰她:“三娘,小爷教你段咒,下次再撞鬼可以用。” 他手上结印,诵道:“天官借道,百鬼莫近,仙家降世,诸邪回避。” “我就不能不撞鬼吗?”话是这么说,苍清还是老老实实记下了短短的咒语。 等回了他们自己屋里,苍清只在床前呆坐着。 李玄度蹲在她身前哄她,“我去将那鬼抓来,摁头让她给你道歉。” “不要,不想再见。”苍清撇开头。 “那花也不要了?”他将手中桃花菊送至她眼前,层层叠叠的花瓣白里透粉,煞是好看。 她终于转回脸来看他,“花还是要的。” 他个子高即使蹲着依旧能与她平视,却敛了眼小心询问:“那我给你簪在鬓边?” “嗯。” 得了令李玄度轻轻将花插到她发髻上,娇艳的粉花称得她乌发柔亮,面色嫣然。 他哄道:“阿清最俊了,花都得羞。” 见她还是恹恹,又道:“我现在去给你画符,画一百张,若是再遇见,你就拿符当柴烧使劲往她身上扔。” 说着就要起身。 她将他拉住,“你别走。” 即使修为再高,哪可能一下画出一百张符箓,若真画出来,不是废符也得把人的精力耗光不可。 他半起来的身子便又蹲下去,“那我不走。” 苍清这才注意到他平日束发戴得玉簪不见了,又瞧见他腰间的金銙带换成了勒帛,今早可是她亲手替他系上的腰带。 “你的金銙带呢?” “融了。” “腰间玉佩呢?” “当了。” “玉簪呢?” “卖了。” 苍清越问越惊疑,“殿下这是要紫服换布衣了?” “阿清嫌弃?”李玄度执起她的手,“不想用琞王的身份,师父又不肯将多年来替我保管的老婆本还我,急着筹备只能如此。” 他从怀里取出一份帖子,“这是细贴,里面详细记载了我的田宅、资产以及家中亲眷人口数,请阿清收好。” 苍清只静静听着他讲。 凌阳师叔自然是不肯同意她二人成婚,但徒儿执意,也知拦不住,便同她一样在钱上做点小动作,能拦一时是一时。 李玄度又不想认琞王的身份,也不想等,恐夜长梦多,如此就越过了宫里和师父来娶亲,虽于理不合却很符合他的性子。 见她默不作声,也不接帖子,李玄度一脸认真地说:“明日还会送来许口酒,阿清可别忘了‘回鱼箸’。” 望着这么一双眸光灼灼凝着期盼的眼,苍清终于还是接下帖子,扯出个笑回应他:“那我还得去买活鱼?” 见她收下,李玄度如释重负,“明日让大师兄大师姐陪你去买,他们是你的家人。” “明日你还要出门?” “嗯,从前不知道,原来婚礼如此繁杂,还有许多事要筹备。” “可我会想你。” 听见这话,李玄度脸上蔓延开无尽的笑意,眸子如天上明月皎皎生辉。 他站起身也坐到床边,将她搂进怀里,“明日我定会在天黑前回来。” “那客店中的鬼怎么办?” “十哥的老本行自是交给他,况且鬼也不在白日出来,你若是怕就寸步不离地跟着白榆。” “白日倒也没那么怕。”苍清颓丧地将头靠在他肩上,“我是不是很没用,这样要怎么做得好领队。” 李玄度轻抚她的后背,“有血有肉的人谁没有弱点,我怕雷,十哥怕水,郡主怕脏。” 他稍作停顿,语气认真诚挚。 “万事不怕叫作胆大,迎难而上才是勇敢,阿清在我心里最是勇敢。” 苍清从他肩上抬起头,伸手捏他的脸,“小师兄哄人的本事渐长啊。” 他抬起手轻轻捧住她的脸,用温情脉脉的眼神注视她,柔和的能掐出水。 “我说得是实话,若今日我们深陷险境,我相信只有阿清会奋不顾身将我们都救出来。” 如此动人的情话听在人心里,能将所有歪歪绕绕的愁绪都清空。 可与这样一双秋水盈盈的眼对视着,别有另一番情绪转着弯缠上心头。 苍清闭上眼,主动凑上前献吻。 亲上的却不是他柔软的唇,而是他温暖的手心。 一睁眼,见他拿手挡住了嘴。 “阿清,今日初一,忌食荤。” 苍清终于憋不住,低声笑起来。 先前害怕、低落以及自我怀疑的情绪,这才终于一扫而空—— 作者有话说:(1)勒帛:绫罗绸绉制成的布帛腰带 (2)定亲前,男方要送一担许口酒,作为许婚信物,女方要将淡水两瓶、活鱼三五条和筷子一双放进这酒瓶里,便叫“回鱼箸。” 婚礼流程出自《东京梦华录》 第187章 鸡鸣声起, 天际将白。 李玄度醒来时苍清还未醒,他放轻手脚起身,里衣被什么东西压住, 抽了几次都未成功。 回身轻轻掀开被子,见衣角紧紧拽在苍清手中, 她蹙着眉心,正轻声喊着什么。 他俯下身凑近了听,才听出她在喊自己的名字。 “玄郎……” “玄郎, 别走。” 昨夜定然是将她吓坏了, 才会陷在梦魇中,若不是忙着婚事,他定要亲自将那鬼揪出来打散不可。 在她额间落下一吻,掐指捏决对她施了个安神诀,见她眉心渐渐舒展开,悄然松开她的手抽出衣角。 起身穿戴梳洗, 又画了几张符箓放进她的货郎包里, 才推屋出门,去后院练剑。 结束后在后院仔细搜寻了一番, 不见有何诡异之处。 毛驴在圈厩中嚼嘴, 磨盘安安静静,没一会还有客店的小厮来磨豆子。 同小厮交谈几句,也说未见诡异事件。 抬头见到姜晚义的身影出现在挑廊上,招手叫他下来。 “十哥可有看出这后院中哪里不对劲?” 姜晚义也绕了一圈,又盯着拉磨的毛驴看了一会,摇着头,“不会真是三娘看花了眼吧。” 他同他一样什么也没瞧出来。 眼见天色越发亮堂,李玄度道:“我先去找大师兄, 叫他算个日子,看看九月哪日好些。” 姜晚义跟着上楼,“九月哪会有适合成婚的日子,九哥就这么急?” “急。” 不知为何,李玄度总觉得不尽快娶回家,这辈子就都娶不到了。 姜晚义并不能理解他这迫切的心,“再急九哥好歹租处宅子?难道在这客店中嫁娶?” “有什么问题吗?只是走个形式。”话是这么说,但李玄度心里也觉得似乎不大合适,也想着所有事都做到最好,才配得上他的小仙姑,但精力财力人力皆有限。 恰好在挑廊上遇见白榆,听见他这话,她立时反驳道:“你要么不做,做了就当做好,哪个小娘子不想风光嫁人?” 李玄度便问:“小娘子当真都是如此想?” “自然,本郡主出嫁时虽比不得公主出降,但定然也是仪仗开路,有数百顶装满嫁妆的轿子随行。” 白榆吐槽他,“你好好的亲王仪仗不要,非要在这办穷酸婚礼。” 祝宸宁从屋里出来,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笑道:“小师妹想来不介意,小郡主向来喜奢,不知晩义可有攒够老婆本?” 李玄度先道:“没攒够也无妨,我朝重嫁成风,郡主的妆奁已足够风光。” 姜晚义却轻笑一声,说:“哪轮得到我,她自有亲王郡马,比得上公主仪仗。” 李、祝二人当他如常在拗性子,并未当回事,也未注意到一旁白榆脸上的笑落了下来。 李玄度请祝宸宁帮着算日子。 果不其然,大师兄也说九月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日子。 “九月九倒是黄道日,但重阳日馀事勿取,何况小师弟也知道九数极阳,重九更是如此,这日子太好,物极必衰。” 李玄度是道士,自然知道九数极阳,偏嘴硬,“九月九,久久长长,寓意其实不错。” 姜晚义说道:“不如九月初十?撇开重九日。” 白榆也道:“九月初十?正好是我生辰。” 姜晚义轻挑了下眉,眼神在她身上辗转,“真的?那你去岁怎未说起?” 白榆神色淡淡,“我如今说了你又不信,你要有心都不必等我说。” 姜晚义被呛了一声,收回目光垂眼扮乖,“今岁的生辰我陪你过。” 祝宸宁掐算一番,显然也不甚满意,“虽是黄道日……师弟不如再等等,过出九月,十月里有的是好日子。” 李玄度也只能先作罢,“明日我先请媒人上门。” 说完又要出门去,临走前不忘回头嘱咐,“她怕鬼,你们今日不要留她一人行动。” 众人:“知道了!赶紧滚!”- 苍清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身侧人早已不知所踪,昨夜梦魇连连,后头才睡得安稳些,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 想着还要去集市买活鱼,再晚早市该收摊了,忙收拾妥当准备出门。 门一拉开,就见祝宸宁和陆宸安在挑廊上说话,见了她立时说道:“小师妹我们陪你去买鱼。” 苍清很是诧异,“嗯?你们怎么知道我要去买鱼?” 陆宸安指指门口,“小师弟的许口酒都送门口了。” 她侧转身往身后望去,门口果然放着罩花络的酒瓶,连同罗绢、八枚银胜和大花一同绑在担上。 红艳艳的很是喜庆,将苍清的脸庞都映成绯色,不自觉就弯起眼,原本成亲只是托词,如今心下竟隐隐生出期待。 祝宸宁说道:“作为小师妹的阿兄,这鱼当我去买。” 于是三人一起去了市集,赶在收摊前,问鱼贩买了最后五条活鱼,苍清还不打算回去,又走进城中较大的一家珠宝珍玩铺子。 店铺小厮立时迎上前,“客人要买什么?” “将你店中所有成色好的玉绦环拿来我瞧瞧。” 在前台算账的掌柜一听这话,停下拨算盘的手,悄悄拿眼打量苍清三人,见样貌气度非凡,心想今日这单子若成,必是笔好买卖。 从台后走出,亲自出来将人引至二楼,“客官楼上请,好东西啊都在上面。” 苍清手上提着装鱼的小竹筒,脚步轻快,踩着木梯,蹬蹬蹬跟了上去。 掌柜小心翼翼端来个木盘,里面平放着数十枚玉绦环,苍清只扫了一眼便摇头。 于是第二批又拿上来,依旧是摇头。 她倒是不算特别懂玉石,但从暻王手中得来的玉佩,此时正挂在她的腰带上,走起路来环佩叮咚,那成色要说能抵几家铺子呢。 连着上来好几批,都没有另苍清满意的,正打算走人,眼一斜,正巧见到店铺一小厮端着个紫檀木盘往楼下去。 紫檀木价贵,而木盘中放着的那枚海棠形玉绦环更是玉质温润,瞧着就价值不菲。 她立时将人喊住,“掌柜为何不将那块拿出来,尽拿些次品敷衍我?” 掌柜一瞧,顿时面露为难,“客人好眼光,只是这块玉绦环已有贵人定下,这不正要送下去,您要不再瞧瞧别的?” 她还未回话。 楼梯间传来一男子清润的声音,“小娘子眼光独到,竟与我相中同一块。” 正是掌柜口中的贵人,想来是在楼下等的不耐,便自行上楼来。 苍清偏头去看,眉尾不由轻挑,面上露出些惊异。 这郎君自木梯处走上来,长身玉立,身形竟有五、六分像李玄度。 再见这人容貌,五官清俊,鼻梁挺拔,脸上带着疏离感,也有两分同李玄度相似。 让人不免觉得这人骨子里定也带着傲气。 一旁陪同在侧的祝宸宁和陆宸安脸上也是惊愕之色。 光说长相也就算了,但配上这身形气度以及说话的语气,两分像能添作五分,只是年纪稍长几岁,瞧着更为成熟,也更温润些。 因这缘故苍清觉得此人面善,多了几分亲近,便问道:“那这位郎君可愿相让?” 这男子笑道:“若是娘子自用,赵某愿意相让,敢问娘子可是?” 苍清自然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只道:“赵郎君出个价吧。” “赵某不缺钱。” “那算了,我们去别处瞧瞧。”她也不多纠缠,站起身要走人,腰间的绶带玉佩相撞,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小娘子且慢。”赵郎君出声将她喊住,“赵某愿意将此物转让。” 苍清虽一眼相中这海棠纹的玉绦环,觉得它与小师兄实在相配,却也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只站着不答话,重新拿眼打量这人。 但他仗着有那么几分像李玄度,叫她实在讨厌不起来。 赵郎君显然瞧出了她的谨慎,笑道:“赵某当然也有私心。” 他抬手一指苍清腰间那块从暻王手中得来的玉佩,“我看中了它,愿以此作为交换。” 一路行来深知讨价还价的重要性,苍清故作冷笑不屑道:“赵郎君应知我这玉佩,比这海棠形玉绦环价高许多吧?” “赵某可再出三百金。” “成交!”苍清相当爽快地答应,利索地开始解腰间的玉佩。 赵郎君脸上一滞,大概是在后悔价出高了。 而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钱货两讫,苍清喜滋滋将交子和玉绦环藏进货郎包中。 发现包中多了几张符箓,会心一笑。 又从包里取出之前小鲛人送她的朱色珍珠交予掌柜,嘱咐道:“将这珍珠用银丝镶成坠子,不可损破,也不能打孔,五日后我来取。” 掌柜从未见过如此之大色泽莹亮的朱色珍珠,小心接下,忙不迭点头,“客人放一百个心。” 交了定金她便往店外走。 身后赵郎君却将她喊住,“有缘相识,敢问小娘子名姓?” 苍清回过头,正好见赵郎君轻扬唇角对她温柔一笑,这笑容将原本两分像的面容推至四分,差点晃了她的眼。 “姓苍。” 说完拉着师兄师姐走人,路上陆宸安问道:“那朱色珍珠是鲛人的血珠吧?和我观澜剑上镶得这颗一样。” 苍清点头,“之前那个八号小鲛人送我的,我打算将它做成坠子挂在月魄剑上。” 祝宸宁笑道:“据说这血珠,必然是织成过一次血绡才能产出一颗,还不是次次都有,就是不知有何用。” “就是无用也好看啊,朱色珍珠瞧着就稀奇。”苍清又拉着他俩去了趟钱庄,直接将刚得的交子换来三十两金锭。 陆宸安感叹:“这金锭得快三斤了吧?” 祝宸宁也问:“小师妹你要这金锭做什么?学小郡主打赏?” 苍清神秘兮兮地说:“订做金銙带上的带銙。” 陆宸安一听立时笑问:“本朝厚嫁,那小师妹不给自己准备妆奁?” 祝宸宁也道:“怪不得小师弟舍了琞王的身份,原是怕小师妹的妆奁比不过聘礼。” 苍清闻言还真有了片刻的愣神,这要是真一担担的聘礼往客店里抬,不说扰民,就是走得时候也带不走啊,回去定要同他说将聘礼兑成交子。 陆宸安却当她在为拿不出嫁妆忧思,安慰道:“小师妹别担心,回了云山观叫师父补上,这妆奁钱当他出。” 苍清回神笑出声,“那师父他老人家可得倾家荡产了,又是聘礼又是双份妆奁。” 等去完金铺定下带銙样式后,三人又逛了会儿才回客栈。 已是傍晚时分,李玄度也已回来。 六人用罢晚食,祝宸宁便将准备好的两瓶淡水、五条活鱼和一双筷子放进许口酒瓶里。 放完快意笑道:“我作为苍苍的阿兄今日代师父允了你们这婚事,小师弟准备下定吧。” 李玄度也是喜眉笑眼,“阿玄谢过兄长。” 陆宸安则幽幽说道:“小师弟,你若是敢负我阿妹,我定想法子将你毒死。” 李玄度抖了抖,“不敢。” 苍清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 原来和心上人定亲是这番心花怒放的滋味,管不得什么托词借口了,恨不得明日就将这亲结了才好。 又想到他着公裳骑俊马的模样,绛色喜服自然是要金銙带来相称的,只觉自己今日当真做了个正确的决策。 李玄度忽而凑近她,将不知何物簪到她头上。 不等问姜晚义先戏谑道:“九哥这火急火燎的性子,再不拦着些,怕是明日就能吃上酒了。” 白榆也笑:“我们新姑爷这是相看上了,迫不及待插钗子呢。” 苍清听过也见过别人家娶亲,通常男方送完许口酒,女方回鱼箸表允,便到了定亲议程,在此之前男女相看,若相中了,男方要将一支钗插到女方帽子上,俗话叫“插钗子”。 她即使平日里脸皮再厚,这会子心旌摇曳,周围人一起哄,也不由藏不住羞意,捂住了脸。 见她如此,另外几人更是一阵调笑,到最后廊檐下只剩六人盈盈笑语。 夜风徐徐,时光正好。 …… 等各自回屋。 苍清取出海棠形玉绦环,递到李玄度眼前,“呐,送你的。” 李玄度乐了,“原来阿清也迫不及待给自己准备着妆奁?” 他接过玉绦环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瞧这喜不自胜的模样,若是让他知道,还给他打了配喜服的金銙带,保准要神气的上天。 她忙矢口否认,“才不是,就是瞧不得你拿破布条作腰带,本仙姑发善心罢了。” 李玄度将玉绦环收进怀里,又低头瞧自己的腰间,“这勒帛哪里破?十哥常用,我这就是问他拿的。” “十哥是走江湖的,他用勒帛身姿潇洒,何况他穿青衫时配得也是鞓带。” “阿清怎么还夸起旁人了。” 苍清拿眼多瞧了两眼他腰间的黑色勒帛,“近来十哥是不是又不怎么穿青衫了?几乎日日是玄衣。” 李玄度行至床边去铺床,随口应她,“习性难改,也许他穿不惯浅衣。” “可阿榆喜浅爱艳,十哥束发的红绸不就是阿榆送的?我还以为他会为她改了习性。” 李玄度笑回:“深配浅,白配黑,也相宜。” “也对。” 苍清今日的心情当真不错,不再深究,走到床边拉过他一起坐下。 兴致盎然同他讲今日一天在外的事,说起鱼贩的最后五条活鱼。 苍清道:“本来有六条的,其中一条死了,先被其他人买走,你说巧不巧,不买活的,买死的。” 讲到珍宝铺那有两分像他的赵郎君,又说:“不知为何如今觉得你与十哥也越发相似。” 李玄度好奇发问:“哪里相似?” “五官相似,不对,你与十哥说不上来哪里像,也许是性子像,总觉你二人就该做兄弟。” 又继续讲起玉绦环,自然无数次地提起那赵郎君,“他真得很像你,比十哥更像。” 李玄度本来津津有味听着,听到后头眯起了眼,眸中渐渐泛出危光。 揽住她后腰往前一带,微微挑起眉垂头看她,“阿清提起他的次数太多了。” 说着作势要来咬她的嘴。 “不提了,不提了。” 苍清嘻嘻笑着,头一歪故意躲开他的亲吻,松松插在发髻上的钗子落在床铺上。 她拿起来一瞧,晶莹剔透的玉钗,是一轮弯月的形状。 “玄郎这是将自己赠予我了?” “是,阿清可要将我珍藏于心。”—— 作者有话说:(1)馀事勿取:指除了黄历上宜做之事,其余都忌做。 黄道日:黄道吉日,多数宜嫁娶。 但九月九的黄道日例外,阳极必衰,忌嫁娶。 (2)银胜:妇人的头饰,用银箔剪成小人形状的彩花。 娶亲仪式均出自《东京梦华录》。 (3)交子:类似于银票,宋朝专有。 玉绦环:腰间系绦带时,配在绦带上的玉环,绦带有点像长长的细系带或是彩绳。 (4)金銙(kua四声)带:金色装饰物的腰带,带銙:鞓(ting一声)带上的装饰物,有方形、圆心、心形,材质主要有玉、金、银、犀、铁等等,有等级制度区分,四品以上才能配金。 第188章 今日李玄度又起个大早, 这回拉上了姜晚义。 被迫早起的白榆惺忪着眼跟在这二人身后,骂骂咧咧。 “为何你们出来租宅子,我也得跟着?我又不懂风水。” 李玄度回头诧异地看她, “你是睡傻了?明明是你自己非要跟着来。” “胡说。”白榆打着哈欠,她是不可能承认睡迷糊了这种事。 一晌午, 三人看了多处仍未定下来,只要姜晚义说好的地方,白榆必能挑出错来。 姜晚义不得不问道:“郡主今日对我是有哪里不满?” 总不能是前夜他说话不算数, 索取无度, 她还在生气?当时就瞧她兴致缺缺,他的技术当真有这么差? 于是又问:“还是郡主前日对我不满?” “都没有。”白榆不理他,转头走去李玄度身边,“其实本郡主知道有处地方符合要求。” 李玄度疑问地啊了声,“郡主不是不懂风水吗?” “确实不懂。”白榆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处是我京中一位故友的别苑, 原是他为自己卸甲归田后所备,去瞧瞧吧, 当真是一处极好的地方。” 姜晚义问道:“哪位故友?他能同意?” 白榆只是点点头, 回答了他后一个问题,“以我同他的关系,他定会同意。” 七拐八绕转过几条巷子,白榆带着他们停在一处没有门匾的朱门前,轻轻叩响了铜环。 出来应门的是位老仆,见到白榆先是愣神半响,才凑近瞧了又瞧,似乎是老眼昏花看不清, 又似乎不敢置信。 直到白榆出声喊道:“谢老伯,许久不见。” 老仆闻言眼眶迅速泛红,不顾礼数上前拉住白榆的袖子,哽声喊道:“小郡主?” 白榆竟反常的没有斥责老仆不懂规矩,反扶住老仆骨瘦如柴的手,“谢老伯,我来看他。” 她这话叫老仆的眼泪夺眶而出,瞬间老泪纵横。 站在石阶上的李玄度和姜晚义对视一眼,皆不明所以。 等老仆收了泪,引着三人跨进大门转过垂花门,入眼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池塘里锦鲤成群,花圃中植满应季绿植。 一看就被打理得很用心,确实是处好地方。 白榆说明来意。 谢老伯便道:“郡主所求,哪有不行的道理。” 不知忆起何事,他又泪眼婆娑起来,“每年若不是平国公府出资修缮,我家小郎哪里还有栖身之所,是郡主心善。” 白榆却只道:“谢老伯带他二人去四处瞧瞧,一切按他们说得做,我去看看他。” 说完也不同另外两人解释,自行转入回廊离去。 谢老伯应下后,带着李玄度和姜晚义在宅中游览,顺便各处介绍着。 “这宅子里向来冷清,能办喜事再好不过,我家小郎从前最喜热闹。” 李玄度虽心有疑惑,但也不好问人隐私。 姜晚义毕竟关系不同,自然忍不住发问:“你家小郎是何人?为何不出来相见?” 谢老伯带着他们在正屋瞧,“说来二位小郎君是小郡主的友人,我本该如实相告,但我家小郎身份特殊,实不便说起,郎君们不如亲自去问小郡主。” 这意思是如果郡主不愿说,那他也不会说。 李玄度安抚地拍了拍姜晚义,示意他稍安勿躁,不想姜晚义也就此作罢,只同他说了几句风水布局的事。 三进宅院不算太大不多时便看完,定了哪间做婚房后,二人跟着谢老伯往郡主所在之处走。 还在门外,便模糊听见郡主的声音,不太清晰。 “谢小侯爷,本郡主今年二十了,小六也二十一了,该你唤我们阿兄阿姊了,我们都很好……不出意外平国公府会有人继承,你别记挂我……本郡主该走了,你可要护着我此行顺利。” “下次相见不知是何时,保重。” 李玄度当即在脑中搜寻了一番,京中哪门哪户的侯爷姓谢,还未有结果,白榆已经出屋与在廊下的他们正面遇上。 她说:“宅子看完了?那走吧。” 除了眼尾微红,面上瞧着毫无不妥,看这样子是并不打算引见,也不打算解释。 李玄度稍稍错了脚步,斜身趁着谢老伯关门前,往里头望了一眼。 屋中一尘不染,不是书房也非卧房,唯一张桌案。 案上放着香炉,供得是一方牌位,上刻:友人谢将军之位。 李玄度一怔,谁会这般刻牌位?除非……这人的名姓是忌讳,不可为人知晓,也不当有牌位。 郡主的故友竟是已故之人。 出了宅院,行在路上,三人都各有思量,无人说话,街上的喧闹仿佛与他们无关。 身后忽而传来一声呼唤,“义儿。” 李玄度立时发觉身边姜晚义的身子一僵。 待回转身,见到一两鬓斑白的男人,瞧着也就不惑之年,却早生华发,一脸憔悴。 “义儿竟连师父也不叫?” 姜晚义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成了拳,直捏得咯咯作响,嘴上却仍闷声不吭。 白榆拉住他握拳的手,上前半步侧身挡在他身前,“哪来老汉,乱认亲。” 这男人拿眼扫她,目光落在她二人相牵的手上,又瞄见她挂在对襟系带上的铜钱,眼里露出些了然,讥讽道:“你当真是毫无长进!这般胆小无用,竟躲在弱不禁风的小娘子身后。” “弱不禁风?你是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我?”白榆腰间的鞭子早已握在手中,如游蛇般瞬势朝着男人扫去,攻势犀利狠绝。 男人的速度也极快,避开打来的鞭子,一道残影似的近到白榆身前,徒手去抓银鞭。 却抓了个空,姜晚义眼疾手快,搂住白榆迅速后撤,不让男人靠近分毫,而银鞭同时一转方向,打在男人脚下阻了他的步子。 男人再想近前,一柄未出鞘的宝剑拦在身前。 “这位不知名前辈,你出言挑衅在先,又以大欺小,真是不讲武德。” 明明是他们先动手,到了李玄度嘴里,愣是说成男人无理。 男人咳嗽两声,似乎有些气喘,收了势看着李玄度微微愣神片刻,才笑道:“义儿也有朋友了。” 笑容里不知是讽刺还是欣慰,叫人捉摸不透。 又道:“许久未见,你不与为师说两句吗?” 姜晚义松开揽在怀中的白榆,上前几步对男人说道:“我与你早已恩断义绝,无话可说。” 男人又猛烈咳起来,“你拿什么与我恩断义绝?咳咳,你手中的刀都是我赠予,除非将你这一身本事还与我。” 话说到这份上,在场人也都猜出这男人的身份,李玄度想到阿音在斗兽场时说过,姜晚义在心魔里喊过‘师父’,更是心下明了几分。 他放下拦在男人身前的月魄剑,说道:“既是师徒一场,拜入门时磕过头,出师时自然也该磕头三响。” 这话已是给了两方台阶,但下不下全在这二人自己。 既是心魔,哪有那么容易破。 不曾想姜晚义竟真当街双膝跪地,手中的夜影刀放于膝前。 “砰砰砰”地磕下三个头,声音重得行路人皆驻足注目。 等起来时额上已是破了口,沾着灰尘,鲜血如注。 男人受下他这三声响头,咳嗽连连,咳得直不起腰。 姜晚义站起身,抹了把顺着鼻梁流下来的血,一言不发走到白榆身边,想去牵她的手,伸手时见自己手上沾着血迹,又默默收回手。 只说:“走吧。” 缩回的手在半路被白榆拉住,她拿出帕子替他拭去手上的血,又抬手去擦他额间滴流下来的血。 踮起脚轻轻吹着他的伤口,“痛不痛?” 她的动作很轻,血一时止不住染透帕子也弄脏她的手,她丝毫无觉,只专心做着这一件事,就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比这一件更要紧。 看着她眼眶微红,姜晚义却无声笑了,抬手止住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别擦了,走吧。” 又招呼李玄度:“九哥走了。” 而后头也不回转身离去,独将夜影刀留在原地,这是既要出师也决心断义。 李玄度正要抬步跟上,这男人将他喊住,“小友留步。” 他回头,见男人拾起地上的夜影刀,“麻烦小友将这刀给他送回去吧。” “前辈不如自己去送。”李玄度不接手,也没迈步。 他在等更多的解释。 男人却并不打算多说,以手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他决意如此,若我去送他定不会要。” 李玄度仍是不接,“师徒一场自然互相了解,他执意之事,我去结果也是一样。” 说完要走。 “那麻烦小友替我将此物转交于刚刚那位耍鞭的小娘子。”男人又从袖中取出一个老旧的拨浪鼓,“这是义儿幼时之物。” 木质的拨浪鼓红色漆皮都已经剥落大半,鼓面的印花更是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瞧出是个胖娃娃抱着条锦鲤。 唯独手柄处光亮,像是被握在手中无数次拈转,以至于都包了浆。 “这刀小友替义儿收着吧,日后他想要就给他,若是不要……再丢了便是,我留着也无用。” 前边,姜晚义已经在催促他,“九哥还在磨蹭什么?” “来了。”李玄度思量片刻,接下拨浪鼓和刀转身离去。 第189章 客店大堂。 苍清正同大师兄、大师姐一起用午饭。 客店门口走进来一位娘子, 身穿紫色褙子,她拿眼在堂中一扫,立时笑着走到苍清身侧。 露出一个恰到好处不谄媚, 也不寡淡的笑,“这位可是苍家小娘子?” 苍清看她这打扮便知是媒人, 笑着应声,“是我。” 媒人立即递上一张帖子,“这是细贴, 清苍小娘子过目。” “细贴?” 苍清心中纳闷, 写着男方信息的细贴李玄度已经亲自给过她,为何请媒人再转交一次? 陆宸安也道:“怎么是官媒?小师弟最终还是打算用上身份?” 媒人也分好几种,能穿紫色褙子的是宫廷官媒,专为达官显贵、皇亲国戚说亲。 媒人捏着声笑道:“为亲王说亲,自是官媒。” 苍清这才放下手中筷子,接过帖子, 笑嗔, “小师兄真是多此一举。” 官媒人见她接下了帖子,脸上更是笑得可亲, “苍小娘子既然接下了帖子, 请将八字告知于我,若是需要相看……” “等会。”苍清打断她的话。 这话听着越发不对劲,她忙打开细贴一看,怔在当场。 帖子上写得亲王名姓不是赵玄,更不是李玄度,而是赵隐,这资产倒是挺丰富。 她所认识的亲王只有两位,一位琞王赵玄, 一位暻王赵殊。 “谁是赵隐?”苍清将细贴塞回官媒人手中,“你找错人了。” 官媒人心下一惊,她奉命而来,那亲王瞧着温润如玉,但说话时总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若是不能将事说成,怕是要惹祸上身。 忙捋平整被捏皱的细贴,重新放置于桌上,“哪会错呢。” 凭借多年来的三寸不烂之舌,官媒人面上故意挤出一丝可惜之色,压低声,“要说娘子这般品相也就昭王可与您般配,若是错过这般佳婿还去哪处寻?小娘子莫要在这时候矜持。” “昭王?”苍清重新拾起筷扒饭,笑道:“又是来寻麻烦的。” 这昭王怕不是替他那胞弟暻王来报仇的。 她稍侧头看媒人,“你都说了是昭王,他的婚事能轮到自己做主?” “这……”官媒人哑口。 她也不是没质疑过,但昭王执意,并表示任何后果他自会承担,她只需要将东西送出去,就能得丰厚的酬金。 本想着一介平民遇上金龟婿,这事稳成,不想这小娘子如此不识好歹。 只好改口,“即使日后真不能做大娘子,以昭、赵郎君的身份地位,也是一辈子荣华富贵,赵郎君肯亲自提亲足以见重视,自是对娘子你爱慕非常,有夫君宠爱着,和那正头娘子又有甚区别?” 见苍清只知吃饭,官媒人又将目光投向桌前另外二位,“苍小娘子年纪还小,不懂其中道理,二位作为亲眷年长几岁,应当知晓媒人我用心良苦说得都是正理。” 陆宸安开口赶人,“媒人还是别费心了,赶紧回去吧,我家阿妹自有两情相悦之人。” 客店门口又进来一身穿褙子的妇人,头戴冠,晴日里手中还撑着把小伞,一进店便四处张望,似在寻人。 这身装扮必然是私媒。 赶在她上前询问店家前,苍清朝她招手,“你要寻得人在这。” 这妇人笑着迎上来问道:“是苍小娘子?” 苍清点头。 得到肯定的回答,私媒人立时挤开官媒人往前凑,递出一张帖子,“这是李家郎君托我送来的合婚庚帖,下定的日子记在里头呢。” 苍清放下筷子接过帖子,这回先打开看过后,才重新合上放进小包中,又拿出一吊钱递出,“媒人来一趟辛苦,这钱请你喝酒。” 私媒人笑嘻嘻接下,说着吉祥话,“小娘子与李郎君当真是天作之合。” 官媒人急了,“你们已经进行到下定了?” 苍清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只将桌上那张细贴塞进她手里:“你回去带句话给赵郎君,玩过得了,有事直接来,我同玄郎在这等着他。” 官媒人手中攥着细贴,琢磨着这话的意思,怎么想都觉得这话不能带回去,思量间,门口出现一人替她解决了这难事。 来人正是昭王赵隐,“苍娘子的话不必托人传达了。” 官媒人迎上前,微弓着腰,轻声说道:“赵郎君,您看这。” 赵隐面上依旧和煦,“你先回去吧。” 官媒人虽如获大赦,却就是觉得昭王是面如冠玉,心下指不定多黑,也定在怪罪她没将事情做好,脚下抹油赶紧跑了。 苍清叹口气,也对私媒人说道:“你先回去吧。” 等私媒人走后,她才再次开口:“赵郎君没听过一句话吗?” “什么话?” 赵隐面上含笑,款款走到她身边寻了张凳子坐下。 这张布满虫洞不知被多少人坐过,早已经发乌发亮瞧不见木纹的烂木长凳,硬是被他坐出了金丝楠木椅的效果。 苍清别开眼,“别人吃饭时,就该回家了。” 赵隐低低笑起来,“苍娘子真是幽默。” “……”苍清第一次遇见比自己脸皮还厚的人,“骂你没教养听不出来?” 赵隐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不是苍娘子说让我直接来的吗?如今我来了你又不欢迎?” 苍清答:“那是在不知道赵郎君就是昭王之前。” 这人明明对她的行踪名姓全部了如指掌,昨日在珍宝铺却还要故意问她名姓,昭王定然要比他那胞弟暻王难搞。 可小师兄是假的九皇子,怎么会和真皇子们长得像? 她昨日也正是因此没想到这一层,更不会去留意他姓赵。 果然赵隐说道:“我并未刻意隐瞒,只以为苍娘子聪慧,见了我的样貌又知我姓赵,必能想到。” 好嘛,还反过来被人阴阳着骂蠢,怼不过,想小师兄。 苍清忿忿,朝着祝宸宁和陆宸安投去求助的眼神,结果这二人对她耸耸肩,一脸的爱莫能助。 骂人这事,他们不在行。 赵隐见她不说话,换坐到她的长凳上,离她仅一人距离,语气极其认真地问:“苍娘子为何不收我的细贴?对我的条件不满意?” 苍清忍不住转头去看他,“你是疯了吗?问出这种……” 话到一半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赵隐竟趁她转头时忽而凑上来,二人差点对上脸,吓得她身子急急后仰来避,重心不稳险些从长凳上摔下来。 祝宸宁眼疾手快站起身托住她后背,护她到自己身侧,在二人中间重新坐下,隔开了她与赵隐,并说道:“赵郎君自重,我家阿妹已经许人了。” “只要未拜堂,便不算夫妻。”赵隐依旧面如春风,说出来的话却让人觉得凉飕飕的,“即使拜了堂,也可和离。” 苍清抓着祝宸宁的胳膊从他背后探头去看赵隐,“你为了恶心我们,竟愿意牺牲至此?” 赵隐也歪着头看她,“我为何要恶心你?” 苍清嗤笑,“那你还能是真看上我了不成?” “还真是,一见阿清误终身。”赵隐这张金质玉相的脸,温和地说出这般情话,换任何女子听在耳中,都可能会面红耳赤。 连苍清都有些许晃神。 但以他们的关系他当众喊得如此亲昵,真是相当失礼,就是李玄度初时都很少这般喊她。 这可真是个没皮没脸难缠的主。 原本因着他同李玄度几分像的面容,还心存客气,眼下已是荡然无存,苍清沉下脸,“玩笑开够了吗?” “我并非玩笑。”赵隐眸色深深地瞧她。 眼神热切,看得苍清心生怪异。 “真是疯子。” 她白他一眼,缩回头掩在祝宸宁身侧,不再理会。 “那三哥定然一语成谶。”李玄度抬步从客店门口进来,面上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要误了终身,孤独终老。” 他刚到客店门口,还未见到人,先闻其声,昭王那句“一见阿清误终身”,直接唤出他的危机感,怒气随之涌上心头。 又讥讽道:“三哥短短几十年寿数,忍一忍眨眼就过,不似我修行之人,要同心上人相携几百年。” 就差直说短命鬼,别肖想了。 “九哥还是这般尖酸刻薄。”赵隐收回落在苍清身上的视线,转而看向李玄度,眸色冷了几分,“除非盖棺定论,又怎知花落谁家,九哥别到时百岁千岁独过。” “三哥的嘴也不遑多让。”李玄度走到苍清身边,跨坐在长凳上,挑衅地回看赵隐。 后一步进来的白榆见了赵隐,吓了一跳,匆匆放开拉着姜晚义的手。 支吾地喊道:“表、表兄。” 姜晚义手中一空,眸光暗下来,轻呵一声,自顾走进客店,临近找了张空桌,在长凳上背对桌坐下,支起腿冷眼看着。 陆宸安一眼瞧见他的伤,忙走到他这张桌上坐下,问他情况替他处理伤口,他认真回答着,眼却忍不住往白榆地方瞥。 白榆挪着步,走到赵隐跟前,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看来榆姐儿近来过得很是滋润,不如在汴京时苗条。”赵隐笑看她,又平淡地说了句:“该居安思危啊。” 白榆一句反驳的话都没有,只默默在旁坐下。 苍清却看不过眼,侧过身极其娴熟往跨坐着的李玄度怀里一靠,说道:“吃你家米了?废话如此多。” 她现在有靠山了。 “苍娘子就是幽默。”赵隐偏头瞧她。 视线从她半倚靠着的姿势,又落在李玄度腰间的绦带上配着的海棠形玉绦环,语气冷下来,“作为郡主,她难道没吃吗?” 苍清回怼:“她现在是我的人,自有我发薪俸。” 赵隐丝毫不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的饷银又从何而来?” 苍清一噎,但无需她出声求援,李玄度已抿起薄唇冷笑道:“三哥好胆魄,叫弟弟佩服。” 他将手中的夜影刀放到桌上,“啪”的一声,让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此处。 “若是我就不敢说郡主吃着我家米。” 李玄度笑容不减,目光沉沉,“三哥是聪明人,应当分得清掌国库和食国禄的区别,平民便作罢,身在皇家我们同郡主可无分别,还是说……” 偏在此处停顿了一下,复才说道:“你有其他不该有的心思?” 赵隐黑眸一眨不眨看着他,眼里带着的冷意,如千年不化的寒冰。 好一会他脸上才重新恢复温润笑意,“九哥言重,我不过是同表妹玩笑,她爱吃谁家米吃谁家米,只要别数典忘祖就好。” 说这最后一句时,他又移开视线转而看向白榆。 桌上氛围剑拔弩张。 各个说话声音不重,气势不小,祝宸宁夹在他们中间,思来想去,说道:“你们继续。” 而后从长凳上站起,跨出来坐去了姜晚义和陆宸安那桌,“那桌夹枪带棒,还是小孩桌好啊。” 白榆也起身,低声说了句,“表兄不必挂怀我吃谁家米,我自不会数典忘祖。” 说完也走到另一桌坐下。 这桌便只剩坐在同一张长凳上的李玄度、苍清、赵隐三人。 赵隐刚往苍清方向挪了挪,那把刚刚还被放在桌上,通体漆黑的刀便抵上他胸口,虽未出鞘,也能感受到从刀柄处传来的力道。 李玄度执刀的手微微朝前用力,阻了赵隐继续靠前的动作,“我们很忙没空招待,有事说事。” 赵隐握住剑鞘,也使了劲,一寸一寸往旁边移开,面上仍一派和气,“我不过是来通知九哥,你要的,我也想要,各凭本事。” 他站起身,姿态优雅地跨过长凳,也不等人回话,转身走出客店。 苍清侧身仰头问李玄度,“他想要什么?玉京?” “大概是吧,不然还能是什么。”李玄度歪头垂眼看苍清,对上她的明眸,一瞬间觉得昭王要的也许不是玉京,也不是王座,而是他眼前这个人。 不然为何单单说来通知他“九哥”,而不是来通知“他们”。 这根本就是明晃晃在朝他下战书。 他摇摇头,定是自己想多了,昭王同苍清算上之前在珍宝铺,今日也不过才第二次见面。 另外几人又坐回这张桌上。 说起官媒人的事,苍清笑道:“昭王想要玉京竟如此明目张胆,但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未免有些舍本琢末。” 祝宸宁道:“也不算舍本琢末,毕竟你掌着浮生卷。” 李玄度听完敛起眉心,除了他琞王,没有一个亲王会明目张胆谋求玉京,若昭王敢,刚刚也不会被他三言两语用官家掣肘。 心下反而更加肯定了自己刚刚所想之事。 昭王要得绝不是玉京这么简单。 心慌更甚,将眼前人揽进怀里,郑重说道:“阿清,我不想等了,九月初十就挺好。” 第190章 李玄度执意要将日子定在初十, 祝宸宁也不好说什么,只道:“原本婚礼都在黄昏时,我们需稍提前些。” 李玄度点头, “好,只有我们几人没那么讲究。” 又对姜晚义道:“让你磕头拜别, 没让你以头抢地,破了相如何做我的傧相?” “九哥出得馊主意,这会又埋怨上我了。”姜晚义前额已经被缠上白色纱布。 若不是他今日扎头发的是朱色发带, 白布缠头瞧着多少有些想要俏一身孝的意味。 陆宸安对自己的医术很是自信, 一拍桌子,“小师弟还未进我家门,就开始质疑师姐我了?” 准姑爷李玄度立时不敢再造次,使劲摇头,“不敢。” 为了转移话题,他忙从乾坤袋里取出拨浪鼓, “白榆, 刚那男人给你的。” “给我的?”白榆好奇地拿起来瞧,顺手就拈着木柄转了两下, 发出“咚咚”脆响声, “为什么要给我这么个破烂玩意儿?” 李玄度回道:“说是十哥幼时之物。” 苍清也凑上前瞧,“很难想象十哥幼时拖着鼻涕水玩拨浪鼓的模样。” 祝宸宁笑着接话,“这有何难?你想想小师弟幼时的模样不就行了?” 绝对比姜晚义的幼时更开朗无拘。 陆宸安点头,“他穿着抱腹和开裆裤当街撒尿,小师妹又不是没见过。” 苍清陷入一阵沉思,拿犹疑的目光在李玄度身上来回扫。 开始怀疑自己一个近千年的妖怪,怎么会喜欢个小破孩。 李玄度立马打断她的思绪,“别想了。” 陆宸安又道:“小师弟也用不着害臊, 你忘了其实小师妹幼时也没比你好到哪里去,她还……” 苍清忙去捂她的嘴,“别说了。” 但李玄度的思绪已经被拉回幼时,她还…… 她还在他与别的小孩比谁尿的远时,做过裁判…… 气氛一时沉默下来,只剩下拨浪鼓被拨转时发出的“咚咚”声。 众人终于注意到一言不发,盯着拨浪鼓发愣的姜晚义。 苍清拿过白榆手中的拨浪鼓,来回轻轻晃了一下,“怎么感觉这个拨浪鼓声音和其他的不太一样?” 正待仔细听,姜晚义忽而从她手中抢过拨浪鼓砸到地上,“九哥怎么什么东西都往家拿。” 李玄度知他有心结一时难解,只道:“那切瓜刀想来你也不会要了,不如送给我?” “你要就拿去。”姜晚义站起身,转身就走,“我先回房了。” 从在显真寺端午后起,姜晚义就几乎和白榆形影不离,但最近这二人分开的时候越来越多,这几天更是越发明显。 苍清看着姜晚义离去的背影,思量间说道:“阿榆,我们是好友,亲如姊妹,对吗?” 白榆正弯腰去捡被砸在地上的拨浪鼓,听见她的声音,轻声应道:“嗯。” 苍清的眼神跳过拨浪鼓,落在她手指的血印子上,这是姜晚义额间的血,还没来得及洗。 换做平时小郡主早该嚷着让姜晚义去打水洗手。 苍清浅笑盈盈,真诚发问:“那你做我的傧相吧?” “我自然要做的。”白榆脸上登时扬起笑,她已经直起身,手中缓缓拨转着拨浪鼓。 拨浪鼓的鼓面不知磕到地上哪块石子,划破了,转起来时多了杂音。 下午众人又各自忙碌。 到了晚间。 姜晚义如前两夜般,被打发在后院守株待“鬼”,他没有老实待在后院,飞身上了客店二层楼顶。 夜风吹起他束发的朱色绸带,扬在他轮廓日渐坚毅的下颌上,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从袖中摸出一片茱萸叶,放在唇间吹出那首特定曲子。 不多时前矢出现在他身侧,递给他一张卷起来的黄纸,“烛君要我查得有关暻王,以及长公主和郡主的事,都记在上面。” 姜晚义的目光在纸上来回梭巡,眸光愈暗,脸色愈沉,意气便消散,融进沉沉夜色里,再也捞不出半分。 心中怀疑之事,在此刻全数得到认证。 手一扬,引火诀起,手中黄纸化为灰烬。 他僵硬地说出一句,“俪妃娘子那边继续查。” 等前矢走后,姜晚义仍踩在房顶黑瓦上,任夜风吹起小郡主送得朱红色发带,与额头白纱相缠,悠悠转着圈来打他的脸。 良久,才蹲坐下来,和在梧州三合县时守在她屋顶上,一般无二的姿势。 脑海中不断嗡嗡作响,额前磕伤的地方钻心的痛,他用手捂住头。 不敢想,不肯想,忍不住想。 她提灯站在夜空下的荷花池边,比星辰还要耀眼,成了黑夜中唯一的光,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明媚张扬。 掉湖里的第二日,寻了借口去见她,她将他逼在门上,说:“你长得不错,那方面也很行吧?要不你教教我?” 在江县,她夸他:“年纪轻轻一表人才的小郎君。” 又每每忽地蹭到他身边,扬声说:“我要和小姜一起!” 醉酒拉着他的袖子,满脸泪水,说:“表兄,别走。” 她对他笑:“你身上没有阴煞气,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 挡在他身前,替他辩驳:“他明明正直坦率,光明磊落。” 一勺一勺给他喂药,“本郡主从未照顾过其他人,你是头一个!” 偷偷给他准备了蜜煎却不承认,强硬地塞他嘴里,只说:“吃太多糖会蛀牙哦。” 无法无天胆大妄为,却在见到小虫时,躲到他身后,扯着嗓子喊:“小姜!!” 替他包扎伤口时,会轻轻吹气,问:“痛不痛?” 又曾说:“我与你一同去闯荡江湖可好?” 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美人计…… 白发回首,仍是那个星星点点的夜晚,和少女皎皎如月的面庞。 无需赤膊相见,就轻而易举攻破了他的城池。 姜晚义长吁一口气,随手拾起片青瓦往下砸去,“啪”的一声,青瓦砸落在后院地上,粉身碎骨。 一切,都是骗局。 她带着目的一步步刻意接近。 就为了等着有一日他动心后,反来羞辱他,报那一箭之仇。 也怪他当时年轻气盛,出言无状得罪了她,叫她讨厌了。 活该如此。 而之所以最后放过他没有羞辱,也只是因为得了更狠的任务。 他的初吻是她的计谋。 取他的铜钱只是在寻那样东西。 说要找伴侍也不过是单为他一人设得局。 那把枕下的玉柄小剑要杀之人,也正是他。 他意乱神迷,爱得不可自拔的那晚,她在迎着欢,谋算如何取他性命。 他以为的“光”步步是陷阱。 他垫脚仰望的星辰,拉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进这陷阱中。 他还甘之如饴。 “光也会杀人。” 姜晚义又拾起一片青瓦重重往下一砸,许久都未传来瓦片落地之声。 起身往下望,见李玄度站在后院仰头看着他,手中拿着他砸下去的青瓦。 “十哥不抓鬼,在屋顶躲懒也就算了,还暗害兄长。” 姜晚义藏起情绪破颜一笑,飞身下了屋顶,“你怎么来了?三娘呢?” 李玄度将手中瓦片随手放在院中角落,“我来寻你抓鬼,她同白榆和我大师姐在一处。” 又问:“可有反常?” “没有。”姜晚义懒散地在后院逛了一圈,最后脚步停在栓驴的圈厩前。 天色越来越暗,鬼却无影无踪,只有毛驴在“啊呃啊呃”的叫唤。 李玄度见他兴致缺缺,随口问他:“和小郡主闹矛盾了?” 姜晚义在圈厩前盯了毛驴半晌,“我什么身份,哪敢和她闹矛盾。” 李玄度当他如常玩笑,“又没人真拿你当伴侍,全当你是准郡马爷。” 姜晚义冷笑一声,“我算哪门子郡马爷?高攀不起。” 京兆府重遇那日,她就说过“你知道本郡主什么身份吗?就敢高攀”。 想来重头到尾,只有这句是真心话。 李玄度见他如此神色,又听他继续这般讲话,也知这二人间,平和的外表下藏着深不可测的裂痕。 并非全是高攀不起之类的理由,此前来了个竹马暻王,他也能正大光明吃醋,神赳赳拿弓箭射人,暗讽暻王“射不中”。 “你别自馁,阿清和我说,小郡主对你同别的郎君都不同。” “是吗?睡过一张床榻总得有些不同。”姜晚义伸手去捋驴面,一下一下顺着毛,“这点不同有时候会要命。” “不怕九哥笑话,你见郡主何时说过心悦于我之类的话?” 她永远都是高高在上,从不曾真的平视过他。 即使在情动缠绵、十指紧扣时,她都不会喊他一声“晚郎”说一句“我喜欢你”。 仔细说来算上第一回 ,她其实只召过他四个晚上,陆师姐给的避子药一共十颗,如今还有七颗。 其中一晚是前几日他求来的。 记得她说得是“行吧”。 多勉强。 他是她从一开始就讨厌的人,这四夜大概也是虚与委蛇,不得不行的骗局。 她不满,并非他索取无度、技术不好,是他并非良人。 她对他没有爱意,自然不愿同他亲近,她未当他是良人,也不愿送他亲手绣得荷包。 京城人都知祈平郡主倾心昭王,也唯有昭王能制住她,今日见了昭王就急着与他撇清关系,不就是最好的证明。 “九哥知道要怎么训驴吗?”姜晚义的手摸上毛驴耳后根,驴在他手中安静下来。 “拉磨时要蒙住眼,他便不会知道自己在原地打转;要哄着他说他才是世上最好的驴;不能叫他知道主人心狠曾杀过多少驴;更不能叫他知晓主人最后会将他也杀死。” 九哥,我就是那头驴。 迟迟不杀,不过是东西还未寻到。 夜色深沉,他眼里无光,嘴角的笑都带着自嘲,“我和她这辈子都不可能了,她会回汴京做她的高门贵女,我若是能留得命在……算了,是我自己眼盲心瞎。” 李玄度面上严肃起来,“往事已过,你该信她,今日不过是见了几个人,那谢小侯爷是已故之人,至于昭王,虽然京城都传她对他……” 姜晚义却直接打断他的话,“这毛驴耳朵里塞了东西。” “嗯?”李玄度上前两步,指尖燃起火焰,火光照到姜晚义手中所执之物,他皱起眉,“符纸?” 姜晚义展开黄符纸,上面的符已经花得瞧不清,“看来是有人做了手脚。 “这鬼是人为制造的假象?”李玄度指尖流转的火焰,映在他脸上淡漠的眉宇间,眸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神色,“这就迫不及待开始行动了。” 姜晚义眸光微动,“九哥,有时候即使是身边人也不可信,娶亲时万事小心,若是延期更好。” 李玄度将符纸收进袖中,熄灭了指尖的火焰,周围霎时陷入黑暗中,再看不清他的神情。 “该来的躲不掉,有你做傧相护在一旁,定然事事万全。” 良久,姜晚义才回道:“你执意,兄弟便祝你此行平安顺利。”《 》 190-200 第191章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 众人各自忙碌。 直到九月初九,重阳节。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九月九。 六人此前便约好今日要登高望远, 观舞狮、插茱萸。 一早,苍清起床后, 将昨日备好修过的山茱萸插到李玄度的髻上,以茱萸枝代替发簪。 “茱萸驱邪,保玄郎平安。” 李玄度也替她在发髻上簪上一枝茱萸, “也护佑阿清长平。” 红色的茱萸果垂在青丝间, 远远瞧着像极了相思子。 二人牵着手出屋,趴在挑廊上等另外四人,昨夜落了雨,后院黄泥地上还有坑坑洼洼的积水。 不多时,姜晚义先走出来,穿着玄色劲服配着黑鞓带, 用青黛色发带束着发, 手中拿着铜钱斗笠。 几乎是一身黑。 苍清问他,“十哥的茱萸呢?” “他不要。”白榆从屋里出来, 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穿着琥珀色交领衫, 天青色合围前缀得朱色绶带上,缠着红色茱萸枝。 这一身秋色与姜晚义的玄色,当真是一点都不般配。 她手中另拿着一枝茱萸,本应当是给姜晚义准备的。 “本郡主再问你一遍,当真不要?” “不要,戴再多茱萸也止不住有心人算计,靠这么个玩意就能驱邪保平安,那这世上早无邪……” 姜晚义话未说完, 白榆扬着头将手中多出的茱萸枝从二楼扔了出去。 茱萸枝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形,轻轻落在院中的积水里,沾上了污泥。 苍清微微睁大眼,抿紧嘴,悄悄打量眼前二人。 郡主向来傲气,她能问第二遍,已经是对姜晚义与众不同。 但姜晚义见了这一幕也只是闭上嘴,撇开了头。 祝宸宁和陆宸安走出来,这二人也在衣襟和发髻上别着茱萸枝。 六人中只有姜晚义一人没有插茱萸。 吃过朝食,出发去城中有名的不守春山。 据说是因这山头比较高,春日总是比城中其余地方短且晚,春辰常常转瞬即逝,得名不守春。 偏偏这山上有个道观叫长春观,意为:山不守春,观长春。 舞狮队伍也正是以此观为起始点。 早早出发,等到观中时也不过才刚过辰时。 云山观李玄度四人先在长春观中拜三清,等拜完出来时便见殿外等候的姜晚义正在和一位陌生年轻娘子说话。 二人瞧着甚是熟络,像是旧相识。 而白榆则在一旁不远处,找一位老道长解卦。 苍清走过去,就听这老道说:“女居士所求之物,远在千里近在身前,但得失无常,相见无期。” 她问:“阿榆你在求问何事?” 白榆随口回道:“替小姜问问姻缘。” 老道长闻言明显一愣,却捋着长胡未说话。 另外几人包括姜晚义与那陌生女子也走过来,都听到了她这话。 陌生女子一听,柔声笑起来,“晚郎的姻缘近在身边,莫不是说我?”又道:“还是算了,相见无期的姻缘可太令人难过了。” “晚郎?”苍清面露震惊,不由重复了一遍。 这称呼可比什么姜郎、李郎这种关系近一些好友间也能喊得亲昵的多。 她细细打量起眼前这女子,清丽婉约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姜晚义笑道:“铃娘别开玩笑。” 又给众人介绍:“这是我儿时便相识的邻家阿姊,金照铃。” 苍清的目光从金照铃这处又飘回白榆身上,后者面色不见异样,只是垂眼看着手中的卦签似乎在出神,那薄薄的竹签传来轻微碎响。 她忙自荐:“苍清,晚郎的上司。” 李玄度很有眼力见,也道:“李玄度,晚郎的同僚。” “祝宸宁,晚郎的同僚师兄。” “陆宸安,晚郎的同僚师姐。” 几人合力将亲昵的称呼,变得大众化。 金照铃目光落在白榆身上,显然在等着她自荐。 按理说平日的郡主早该起来宣誓主权,可眼下她就是不说话,苍清忽而觉得她有些像客店里那头毛驴,死倔。 明明路都给她铺好了,只要说一句“白榆,晚郎的……” 晚郎的什么?同僚?朋友?苍清又觉得她不说话也很符合她的高傲性子,这应当由姜晚义来介绍才对。 她又转而瞧向姜晚义,结果看到第二头驴。 金照铃迟等不到,再次发问:“晚郎,这位貌美小娘子怎么称呼?与你是何关系?” 姜晚义回道:“白榆,我们……没关系。” 苍清众人:? 这小子被鬼附身了???项上人头还想不想要? 金照铃松口气:“那就好。” “啪嗒。”郡主手中卦签断成两瓣。 老道长从刚刚开始就眼睁睁看着,却无力阻止,此刻皱起脸,显然心痛万分。 “不好意思老道长,想事想得太出神,没注意。”白榆放下一锭银作为赔礼,起身走到姜晚义旁边,没事人似的说道:“午间有舞狮会,这会子下山正好能一路瞧见。” 于是六人外加金照铃一同走出道观,行在山间几人宽的小道上,金照铃不是闷性子,一路和姜晚义行在最后有说有笑,说着儿时趣事。 小郡主原本也走在姜晚义旁边,听他二人说话,渐渐倒落了单,站在哪里都不合适。 行到半山腰路渐宽,正好见到长长的舞狮队伍,周边已经围了不少人,鼓掌起哄。 苍清六人三两一对,有前有后,渐渐被人群和舞狮队分开。 鼓声阵阵,黄橙的狮子随着节奏跳跃、翻腾,每一只都灵动可爱。 白榆今日穿得衣服主色正好是琥珀色,和小狮子的颜色相似,又长得出众,有一只狮子便舞到她身前,冲她摇头晃脑。 她倒是成了人群焦点,谁都往她身边挤。 原本还在和金照铃说话的姜晚义,视线穿过混乱的人群锁在她身上,眉毛忍不住拧起来,她周围的人实在太多了。 金照铃问他,“你怎么不走了,在看什么?” “没什么。”他心不在焉地回道。 姜晚义的目光下,白榆本在逗狮子玩,随着周围人越挤越多,她显出烦躁来,蹙起细长的纤眉。 近四月来,他在晨间为她描眉无数,渐渐练就一手描出清雅纤细另郡主满意的眉式。 也识得了许多不同的眉样,那个叫涵烟眉,那个又叫柳叶眉,郡主为了他能记住,使了不少法子,他也闹过不少笑话。 唇角不由自主荡起的笑意,又很快被他收回。 见她开始左顾右看地找人。 找谁? 管她找谁。 轮不到他来管,以她的能耐也不需要他。 低垂下眼只当不见,抬步准备走人。 “姜晩义……” 他的身形瞬间停住,周围人声鼎沸,本听不见她的说话声。 但他就是听见了,她独有的清悦嗓音穿过层层人群传进他的耳中。 又也许是瞧见的,她嘴巴开合间分明就是在叫他的名字。 “小姜……” “姜晩义……” 声音里渐渐染上焦急,还夹带一丝哆嗦,他不敢确定。 她会害怕吗?会真的需要他? 脚比思想先动,身后金照铃在喊他,似乎还在说些什么,听不清。 只顾挤过重重人群去到她身边。 “小姜?” 她仍在喊他的名字。 “我在。” 姜晚义牵住她的手,温暖的触感让他心慌意乱的心,重新安定下来。 将她从人群中带出来,她抬眸看着他笑,带着几分得意与狡黠,像是在说,你果然会来的。 原来……是苦肉计吗? 姜晚义沉下眸光,在心中自嘲,下意识要松开她的手却没成功,她用劲将他死死拉住。 不远处有个小孩不知好歹冲进舞狮群,引起一阵骚动,向来对周遭环境敏锐的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就见金照铃冲到人群中,要去救那小孩。 一只跃起的狮子,来不及躲避,冲着金照铃踢去。 “金照铃!” 姜晚义稍一用力挣开白榆的手,身形如一道残影,也瞬势冲进人群。 “姜晚义!” 身后那道熟悉的声音又在喊他名字。 音色焦急。 这次他没回头。 白榆只觉手腕往下一沉,掌心脱离了那温暖的触感,眼看着他的身影冲进舞狮队中。 有利器的破空声从某处传来,冲着舞狮队中那玄色的身影而去,她立时解下腰间银鞭,凌空跃起朝着羽箭甩出长鞭。 舞狮队乱了阵型,场面本就已经纷乱,因这一箭更是拥挤起来。 这一甩她用了十足的劲,才赶上飞射的羽箭,羽箭被银鞭一击一卷,落在地上。 而她的眼里只有那道玄色身影,等她拦下箭矢脚步重新落地时,无意踩到一人的脚,身子一歪,往侧边倒去,还未站稳又不知被谁撞到肩头。 人挤人,脚下踩空,她无声无息从山路一侧的陡坡滚了下去。 行在前边的陆宸安听见后边的嘈杂声,回头看,就见后头的舞狮队早就乱了队形,人群骚乱,互相踩踏。 她想起什么,回身要去找白榆和苍清,祝宸宁拉住她,“师妹现在冲进去,也是为这乱阵多添一脚,有晩义在,小郡主不会有事的,小师妹和小师弟就更不用担心了。” 苍清和李玄度恰好从前头走回来,他俩走在最前头,根本没在后面。 李玄度问道:“后头怎么了?” “像是观客太多,拥挤之下发生了踩踏。”陆宸安虽知祝宸宁所言在理,但不知为何还是惴惴不安。 苍清也皱起眉,“阿榆呢?在后头?” 等前头的舞狮队和后头的拉开距离,不大的小道重新宽敞起来。 后头的舞狮队和人群也终于渐渐恢复秩序,开始往前行进。 等在边上的苍清四人,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等到队伍最后却只见到姜晚义和金照铃。 苍清忙询问:“阿榆呢?” 姜晚义和她问出了一样的问题,“她人呢?” “这要问你啊,她不是一直行在你身侧?” “我……”姜晚义不知如何作答,等他抱起那小孩又拉过金照铃撤出舞狮阵时,回身去看,人群中已寻不见那抹秋色。 他只当她是先走一步。 金照铃帮着说话:“当时场面太混乱,晚郎是为了救我和那小孩,才没顾到白小娘子。” 陆宸安面色焦急,低着头走回头路,苍清跟在她身后,“会不会被挤下陡坡去了?” 在不宽的小道上来回走了一遍,并未见到白榆的身影。 只捡到一支歪折的羽箭,银色的铁质箭头闪着寒光。 “下面没人。”李玄度去陡坡寻过一圈回来。 姜晚义刚从陡坡下上来,陆宸安便冲上前推了他一把,“我那天怎么嘱咐的你?!你又是如何同我保证的?” 她难得发了火,“你说你定然不离郡主左右,那她现在人呢!?” 姜晚义被推得脚步往后退了半步,一言不发,只是轻拢眉心看着那支弯折的羽箭,以及上面利器造成的划痕。 祝宸宁上前拉人,“师妹,晚义不会比你好受。” 苍清面色凝重在旁说道:“十哥,同样的错误你怎会犯第二次。” 姜晚义明显身形有那么一瞬的凝滞,却仍旧缄默不言。 “阿清……” “小师兄你别替他说话,不然你就是同他一样,”苍清的视线从金照铃身上快速闪过,语气冷了几分,“得陇望蜀。” 她手心朝前一摊,“十哥自己看看这是不是你的铜钱。” 掌心赫然躺着一枚普普通通篆刻着“宝兴重宝”四字的铜钱,正是白榆平日里挂在衣襟上的那枚。 姜晚义神色微变,却只说:“她不会有事,也许已经下山了。” 金照铃也开口:“还真是晚郎的铜钱,他这铜钱粗看和普通的一样,细看每一枚面上都有道细痕。” 她目光又落在苍清货郎包葫芦瓶旁缀挂的铜钱,笑道:“晚郎还真是四处送铜钱啊,还以为只单给了我一人。” 不知是不是故意,这语气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带着审问的意味。 姜晚义轻应:“嗯,所以没什么稀奇的。” 陆宸安被气笑,手握上腰间观澜剑,“不会有事?你知不知道她……”—— 作者有话说:“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唐 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第192章 “陆师姐……” 有人出声打断了陆宸安后面的话。 众人全侧身看去。 白榆从前头山脚的方向走上来, 发髻一丝不乱,全身上下干干净净,手中还拿着一支糖串。 除了面色有些白, 不见任何异样。 姜晚义紧拧在一处的剑眉瞬间松开,迎上前伸手去拉她, “你去哪了?不知道大家都在担心你?” 手落在半空,被巧妙地避过。 他有瞬间怔愣,目光又不自觉落在她有些倦怠的眉心, 细长的纤眉似乎和之前不同, 像是又重新描过。 这变化极其细微,但今早她的眉是他亲手所描,他不会看错。 白榆侧身从他边上走过朝陆宸安走去,“陆师姐别担心,我没事。” 她主动探手给陆宸安把脉。 “就是人太多觉得挤,便提前下山等你们。” 陆宸安捏上她的手腕, 见脉象平稳, 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没事就好。” 白榆笑回:“有陆师姐的药, 万事无忧。” 她垂着眼, 无人能瞧见她眼里到底有无笑意。 苍清只注意到她原本缠在腰间绶带上的茱萸枝不见了,额头似有青肿,覆粉后瞧不大清,脖侧有极细的划痕,也像是已经处理过。 便轻声询问她,“阿榆,这箭矢是你打落的?” 白榆抬起头睁着一双无辜星眸,略显惊讶, “什么箭矢?” 这折断的羽箭上有明显的刀片划痕,出自星临鞭一节节的榴花瓣。 可她不想说,苍清也不再问。 白榆确实不能承认,当时她踩空滚下山坡,凭借着一身功夫,硬是用手中银鞭勾住下滑途中的树干,堪堪止住身形,没有跌下山涧。 一手执鞭,一手护肚,顾头不顾尾,腿撞在石块上又痛又麻,头也在树干上重重磕了一下。 她吃下一颗陆宸安给的药,闭眼躺在泥地中,静等腿上的麻劲过去。 直到师父寻到她,将她从泥地中背起,说得第一句话是,“小郡主,他并未选择你。” 白榆趴在李观书宽厚坚实的背上,亦如儿时那般,他将在外玩疯了的她寻回。 儿时小小的她趴在二十出头的李观书背上,手上拿着糖串,小脚一晃一晃,还未到公主府,就睡熟过去,一松手,白胖小手中拿着的糖串就往地上掉。 糖从不会落地,李观书总能精准无误接住,给她放在卧房中,等她睡醒又能继续吃。 其实儿时出宫的机会不算太多,只是偶有机会在长公主府住上一段时间。 但与师父相处的点滴她都清晰记得,他比她不怎面见面的阿爹,更像她想象中的父亲。 眼眶不由就泛出红痕,连声音都带上几分哽咽。 “此次情况不同,他是为了救人。” 她拿袖子抹了抹眼,“若不是师父的箭,我也不会掉下来。” 李观书轻轻叹气,“看来郡主仍是执迷不悟。” 他一路将她背到山脚下某处无人的林间,扶她坐在石块上,探手把脉,“为什么不告诉他?” 白榆微扬起头,背脊挺得笔直,“平国公府又不是养不起孩子。” “也许他会为了这个孩子选择你。” “这样的选择我不需要。” “小郡主是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单单为了你这个人来选择你,是吗?” 白榆点点头。 她想知道,当二人间的窗户纸捅破后他会如何选择。 也想知道,当姜晚义知晓她不是他心中所想的那般天真无邪、纯洁良善时,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爱她这个人。 更迫切地想知道,他对她此前的那些爱是不是也有条件,是不是不堪一击。 会不会像以往那些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一般,轻易上套,又在得知她的真面目时,唯恐避之不及。 李观书在她小腿处按了几下,替她消去腿上麻劲,“小郡主的倔强同公主殿下少时如出一辙。” 秋风吹动林间树叶,哗啦啦一阵响,落下无数枯叶,有一片悠悠打着转落在白榆身上。 随手拾起,边际焦黄的叶上有两个虫眼,不守春山的春日已经离去许久了。 秋日无桃花。 她将鬓边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微瘪下嘴,“我不如母亲有能耐,也不如她果决。” “呵。”李观书自嘲一笑,“她的果决和能耐,让我和她的孩子胎死腹中,小郡主还是莫要学的好,有时候性子太傲也不是好事,也该低头去平视心爱之人。” 他取出梳子给她重新梳齐跌乱的发髻,擦干净她脸上的泥灰,又细细替她按原样绘好纤眉。 最后拿出绣花针,缝补了她被荆棘藤蔓划开的裙子和衣袖。 一切又恢复如初。 唯独少了衣襟前的铜钱和腰间绶带上的茱萸枝。 “小郡主想知道他会在他们和你之间选择谁?” “嗯。” “那你便回去吧,明日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李观书将她送出林间,递给她一支用油纸包住的糖串,最后说道:“榆姐儿,明日他若是未选你,师父会替你杀了他。” 白榆的思绪到此处回拢。 她剥开手中糖串的糖纸,将糖送进嘴里。 和小时候的味道一模一样。 甜中带着酸。 她扬眉浅笑,“清清不是还要去取为新郎官准备的喜服?赶紧走吧。” 苍清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平日总温暖的手,今日有些凉,“从现在起到客店,阿榆要不离我左右。” “好,那清清可别放手。” 一行七人便以二、三、二的队形走在街上。 之前的鲛人血珠和金跨带前两日已经取回,珍珠如今正挂在月魄剑手柄尾部。 等取回喜服准备回客店,金照铃才同他们告别,姜晚义打算送她回去。 李玄度将他拉住,“十哥别忘了,你一会还要陪我大师姐和白榆去宅子铺房。” 又拿眼暗示他,别做得太过分。 姜晚义作罢,只同金照铃嘱咐了几句。 六人继续往客店方向走去。 李玄度行在姜晚义边上,低声问他:“你怎么回事?脑子被驴踢了?分不清轻重。” “你才被驴踢了。”姜晚义随口反击。 李玄度叹气,“你今日这事做得不好,那金娘子是救过你的命吗?不知分寸跟这么紧。” 姜晚义得目光落在前头一人的影子上,回道:“是,两年前在汴京她救过我的命,若非她,我早死了,你们也见不到现在的我。” 稍作停顿,又道:“那次是一只聚宝盆成精。” 前边有人的脚步滞了一瞬。 而李玄度噎了下,后头的话也就全数吞回腹中。 只有苍清说道:“聚宝盆成精,那岂不是有很多钱?你的铜钱莫非来自于此?” 姜晚义回她:“不是,我的铜钱是祖传手艺,有师承的。” 又说到他师父,那奇怪的男人,这回是都闭了嘴。 一路众人再无话,各有思量。 等回到客店,见大堂处堆着担担红木箱,每个箱子上都打着红花,足有数十个,将堂中一半的路都挤满了。 苍清望向同样一脸懵的李玄度,不用问也知这不是他送的,他的聘礼经众人商量只有一担,里面是三金。 金钏、金鋜、金帔坠。 以及销金喜服、销金盖头、珠翠冠、冠花等。 而这一担如今正放在苍清屋里。 店家儿子张生,拢着袖子揣着手走上前同他们打招呼,说起话来一股子酸腐气,“客人回来了?此乃赵家郎君送来的聘礼。” 他用拢住的袖子往苍清的方向拱了拱,“聘娶之人正是苍家小娘子。” 李玄度咬住牙根,恶狠狠说道:“店家这是不打算做生意了?将垃圾堆在大堂。” “非也非也,嫁娶实为喜事,况那赵郎君出手阔绰,已将客店包圆,碍不着生意。”张生又取出一张聘礼单递过来。 李玄度扯过单子冷眼扫过,手一扬,聘礼单无火自燃,落在地上成为焦土的一份子。 他面如寒霜,抬脚踹倒一担红木箱,里面的金银器物、珠翠美玉哗啦啦倒了一地。 尤觉不够,抽出腰间月魄剑,一剑又劈开一箱,织金红裙、销金大袖倾倒而出,竟是新娘喜服。 赶在他砍下一箱前,苍清出手拦住,“他就是想膈应我们,随他去吧。” 回头与另外四人交换了眼神,将此处事宜交给他们后,哄着李玄度跨过一地狼藉先行回了客房。 屋中。 李玄度坐在桌前,拿起茶壶倒了杯茶水一口灌下,将茶盏重重磕在桌上。 在一旁准备明日衣物的苍清听到响声回头瞧他。 见他这番气恼模样,笑意难忍,“玄郎还在恼什么?他哪样比的上你?” “恼他竟敢觊觎我的妻子。”又说:“他自是比不得我。” 苍清将金銙带和他的喜服、幞头、笏板都整理出来,“无论真假,且让他做梦去,阿清此生的良人仅玄郎一人。” 又将傧相服也分配好,“明日一早就要来迎亲,你早些去宅子那边准备。” “这就急着赶我走了?”李玄度从桌前起身,走到她身边,睁着大眼做小狗乞怜状,“不想走,要不明日让十哥替我将同风牵过来,我直接从这处同阿清一起坐轿去新房。” 苍清伸指点他额头,“是你娶我还是十哥娶我俩?” 她又取出一套玄衣,“对了,这是阿榆昨日交代我的,说是明日必须要让十哥穿在傧相服里面。” 李玄度接下这套乌漆嘛黑的衣服,“她怎么不自己给?” “阿榆大概是觉得她给的他不会接,更不会听话的穿上身。” 这回恼意爬上了苍清的眉间,两道柳眉聚到一起,“此前阿榆出事时十哥伤心欲绝,这回人丢了他比我们谁都淡然。” 她又松开眉心,怅然道:“他将星星摘下来,转手又不要了,爱时是真心,但真心无常。” “前日暗探送来的消息,阿清也看了,十哥和郡主间隔着什么你又不是不知。” 李玄度试着替他开脱,“又也许他是强装镇定,何况他自认郡主从未喜欢他,他……总有自己的理由,想来忠义难全。” 苍清也知理是这个理,只是仍然会心生感慨。 “喜不喜欢不该看表面,再说这世间总有无数的理由叫有情人终成怨偶,都该学学我,从始至终从未退缩。” “所以我说阿清最是勇敢。”李玄度笑道。 苍清叹口气,面上满是惆怅,“明日不太平,玄郎定要平安。” “别担心我。”李玄度单手抚上她蹙起的眉心,指腹轻揉,要将她的忧愁熨开去。 他只想顺利将苍清娶回家,可纷争不止,无论将日子定在何时,他们都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但若退缩不娶,又恐此生无缘再娶。 红绳相缠之日,他承诺过,此生绝不再退缩。 “有十哥护在轿旁。”李玄度眼里闪着坚定眸光,“我信他。” 苍清:“若是他没有选择我们呢?” 李玄度的眸光中又泛上不易察觉的戾气,“我会亲手送他一剑,断了与他的兄弟情意。” 苍清不再多言。 她其实也在等一人坦白。 也在想这人到底会如何抉择。 九月九的重阳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作者有话说:郡主有孕在身,宝宝们是不是在上一卷就猜到了? 关于四个月显不显怀的事,作者真的去查过,还真有不显怀的,是符合逻辑的,更何况这是在奇幻,众所周知奇幻频最大的特点就是奇幻,想想影视剧中女娲后人,九个月要生了都和平地似的,是不是能接受了,hh- 婚礼参考资料皆来自《梦梁录》、《东京梦华录》、《中国装束.宋时天气宋时衣》、《我在宋朝穿什么》、《武林旧事》,后不再赘述。 婚礼流程只做参考不完全一致,李道长是皇子,应该穿紫色公服,抛开身份应该穿绿色,但这次还是决定穿红色,喜庆- 铺房:布置新房,婚礼前一天或前几天,女方要派人去新房挂帐幔,送部分嫁妆。 三金:金钏、金鋜(zhuo)、金帔坠。 金手镯、金戒指、霞帔上的金坠子。 男方的聘礼除去三金外还会准备新娘的大袖礼服、霞帔、盖巾、花冠等,女方也要为新郎准备公裳(青色官服)、幞(fu)头、靴、笏(hu)等。 第193章 九月初十。 黄道日。 宜:嫁娶、祭祀、行丧、成服。 忌:祈福、求嗣、入殓、会亲。 今日天朗气清。 天不亮, 苍清就被陆宸安从床上拉起来沐浴梳妆。 说是外头请来的梳妆娘子已经等候多时,男方的迎新队伍也已经在客店门口敲锣打鼓“催妆”。 等她沐浴更衣后,立刻被安置在铜镜前, 白榆将请来的梳妆娘子喊进屋。 苍清打眼一瞧,嗬, 好高挑的娘子。 和大师兄差不多高,半老徐娘,风韵犹存。 梳妆的手法极其娴熟, 画红妆, 描娥眉,点朱唇,贴珍珠、绘面靥。 梳妆娘子的手苍白修长,只是骨节稍大了些。 发髻梳的也是京城时新的样式。 又带珠翠冠,插上桃花菊,她还特意要求将那支弯月玉钗也一并簪戴上。 客店外催妆的奏乐声起伏不断, 陆宸安说道:“我去拿酒拦一拦。” “陆师姐, 等会儿,”白榆将她喊住, “起了大早都未吃朝食, 还是得先拿元子羹迎一迎再拦,别忘了给抬轿奏乐的赠彩绢和喜钱。” “好,”陆宸安应下准备出门,转头又问:“彩绢放哪了来着?” “哎,还是我去吧,”白榆拉门出去,“陆师姐在这陪着。” 坐在铜镜前的苍清忙道:“给我也来一碗。” 不一会儿,白榆端着木盘回来, 盘中有八碗元子羹,给她和陆宸安各一碗后,端着盘子再次出门。 陆宸安不偏爱甜食,只随意吃了两口,放下勺说:“客店前门拥挤,我得去看顾着阿榆。” 苍清吃着元子羹随口问道:“大师姐近来对阿榆很是上心。” “不上心侄儿跑了怎么办?”陆宸安话刚出口就捂住了嘴。 然而为时已晚,闻言受了惊吓的苍清一口元子噎在喉咙里,猛的咳嗽起来。 梳妆娘子给她抚背,不知敲了下她哪里,差点被噎死的苍清缓过来一口气。 陆宸安见她缓过气,不等她继续发问,转身开门溜了。 走到客店大厅,厅中坐着迎亲队众人,客店门口也站着许多人。 白榆在按俗“挤兑”李玄度,“新郎官一早就赶来,这么迫不及待见新娘?连剑都未解?要砍谁?” 李玄度一身绛罗色公裳,手中端着元子羹回道:“不放心,怕有人使绊子抢我新娘。” 清朗温润的嗓音带着迫不及待的愉悦。 白榆继续:“新娘仙姿佚貌,新郎官长得丑,难堪匹配实该担忧。” “你说得对。” 李玄度剑眉星目,俊朗无双,但被说丑也只有应声的份,再毒的嘴今日都没法用。 白榆又给同样着朱色傧相服的祝宸宁,递去一碗圆子羹,最后分到站在客店门口的姜晚义面前。 她目光直白地盯着他看了许久,姜晚义从不穿红衣,唯有两次都是做傧相,这次外加在术青寨那次。 两次都好看。 见他也看着自己发怔,便问:“我穿朱裳好看?” 姜晚义点头,情不自禁说道:“你穿什么都好看。” 说完又像是意识到什么闭了嘴。 白榆闻言弯起眼,递出手中的元子羹,“吃吗?” 端着白瓷碗的手在空中停驻许久,他不接。 “姜爷怕我给你下毒?” 她收回伸在半空的手,拾起碗中瓷勺舀了一口送进嘴中,复又递出,“吃吧,很甜。” 可他仍是不接,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两厢僵持间,姜晚义身后蹿出一人,“给我吧,我正好饿了。” 金照铃拿过她手中的白瓷碗,勺子还舀在途中,未送进嘴里。 白榆手一扬,“啪”的一声,瓷碗被打落在地上碎成瓷片,一颗颗白胖可爱的小圆球混着乳白色浓稠的汤汁,散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 她收起笑,说道:“这碗我吃过了,金娘子去桌上另拿一碗吧。” 李玄度坐在一旁长凳上,支着条腿吃元子羹,瞧着这一幕,烦躁地转开了眼。 陆宸安面色纠结,脸皱得像桃花菊,“从没见小郡主脸这么黑过,眼都气红了,晩义也真是,元子羹我也吃了有没有毒我还不知道?” 祝宸宁先是一掌拍在李玄度支起的腿上,“新郎官注意仪态,哪学来的一身江湖气?” 又压低声用他们三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单给他下毒也不是不行。” 李玄度因他的动作,撑在膝盖上的手肘跟着一晃,手中的瓷碗没拿稳,洒出来些元子和汤羹,落在地上。 “大师兄拍那么用力做什么?差点弄脏喜服。” 他放下腿,为避免踩到洒出的元子弄脏官靴,视线便落在青石板上的两处元子上,颜色略有不同。 剑眉下那双亮如明月的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他放下手中的白瓷碗,问道:“大师姐,你就将我的新娘一人留于屋中? 陆宸安很有自知之明,“小师弟觉得我在与不在有区别?” “也有道理,那新娘何时可出门?” “让你的迎亲队将“催妆”乐奏响些,将新娘子吵得心烦意乱,自然就出来了。” 陆宸安说完,走到门口将白榆拉回来,“不嫌人多挤得慌?” 白榆抿着嘴,半晌咬着牙说道:“陆师姐,拿苦酒灌他!” 李玄度上前欲要劝阻,刚起身离凳,白榆回头瞪他,“新郎官坐下!还想不想娶亲?他不喝,你喝?” 李玄度难得体验了番怂人的心情,默默坐回长凳上。 新娘还在兄嫂、弟妇手里,得忍。 十哥啊,不是兄弟不帮衬,是兄弟没资格喝,谁叫你不知好歹得罪郡主。 同样作为傧相有资格喝的祝宸宁站起身,将姜晚义拉进厅中,又挡在他身前,“请姑嫂赏喜酒。” 白榆站在放着元子羹的木桌前,眯起眼笑着倒了碗酒给祝宸宁,“今日喝不尽这坛酒,进不得门户,见不着新妇。” 陆宸安默默在旁递上第二只瓷碗,白榆往里倒上酒液,却拦住了陆宸安要递出的手,“陆师姐等等。” 白榆光明正大从袖中取出个小玉瓶,拿至酒碗上方,白皙的手指轻点玉瓶,白色细小颗粒顺着瓶口洒进酒碗中。 亲自取过碗晃了晃,递到姜晚义面前,“姜爷敢喝吗?” 陆宸安看着她的动作,抿紧嘴默不作声。 “催妆”的鼓乐声炮仗声越发响亮,新娘却迟迟催不出来。 白榆说道:“你不喝,你兄弟见不到新妇。” 身后观客和迎亲队伍开始起哄,“喝啊!快喝!管他加了什么,后生别孬啊!” 姜晚义眸光定定地看着她,接过酒碗送至嘴边,还未喝下,身后忽有人重重推了他一下,手中的酒碗一晃,大半酒水兜头照着白榆洒去。 白榆快速后撤,险险避开洒向她的酒水,脚绊在长凳上,后腰“砰”的撞上木桌沿,桌凳移位,连带着桌上的元子羹也一阵晃荡,扬出些在桌上。 没人注意到她身上,一个葫芦形小药瓶从袖中掉出,滚进桌脚边的阴影处。 陆宸安忙扶住她,关切问道:“如何?可有不适?” “没事。”白榆重新站定。 目光从姜晚义身上流转到他身后的金照铃,语含讥讽,“真是配合默契。” 他明知是谁推的,却一言不发。 白榆冷笑着从他手中夺回酒碗,一口闷下剩余的酒,随手将酒碗搁在桌上,有些兴味索然,“陆师姐拦着吧,我去看看清清。” 陆宸安劝阻不及,眼看着白榆撞了后腰又喝了酒,气得瞪姜晚义。 往白榆搁下的酒碗里重新倒上一碗递过去,怒气冲冲道:“喝!” “冲一冲你那被猪油蒙了的心。” 姜晚义瞧着离去的那道红色身影,心思不在酒碗上,接下碗胡乱灌进口中,眼神微动,这酒…… 怎么是甜的? 回神仔细往碗底看去,底下还留着颗粒残渣,是砂糖啊…… 李玄度走到他身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金照铃,说道:“十哥今日的心思到底在何处?可还能替我护好轿?” 姜晚义不答,只一碗碗接下陆宸安递来的酒,碗底砂糖融干净后,这酒只余苦涩,喝得他直皱眉。 脑海中不由浮现出那个嗜酒如命、两鬓斑白的男人。 似乎体会到了一些他的心情。 等酒坛见底,祝宸宁晃了晃手中只盛过一盏的酒碗,暗自感动,师妹对他真好。 陆宸安不知大师兄的自我感动,只恶狠狠看着姜晚义,“今日暂且饶过你。” 也转身走回了客房。 不多时新娘终于在白榆和陆宸安二人陪同下,顶着绛纱盖巾走出来。 李玄度的眼落在一身销金绛色盛装的苍清身上,便再移转不开。 顿时心花怒放,眼里再瞧不见其他。 视线穿过薄透的绛色盖巾,她杏面桃腮,半垂着眼。 视线下移,又见她唇点娇红,如珠如樱,心下发痒,迫不及待想尝尝这颗娇软欲滴的樱桃。 不出意外,他今夜就能吻她千遍万遍。 许是注意到他直白炽热的眼神,她微微抬眸,二人目光相撞。 她对他弯起眼。 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李玄度脚步不由往前凑。 媒人适时拦住他,笑道:“新郎官莫急,自去前头骑马引路吧。” 他只能看着新娘被扶进装点满鲜花的喜轿中,也转身上马,在一声一声的吉祥颂词中,骑着白马同风,引着花轿行在队首。 路上他频频回首,礼未成,心下焦灼难安。 另外四人都行在轿旁,姜晚义还破例重新拿上了夜影刀,苍清的货郎包背在白榆身上。 照理是不会有事的。 可今日,不同寻常。 喜乐吹吹打打,和着炮仗声、吵要喜钱声,哄哄闹闹一路向前,媒人说着吉祥话往路边撒糖果、小钱物。 好不热闹。 离新宅越发近,李玄度的心揪得更紧。 又转过一个街口,撞见一行舞狮队,重阳已过,今日为何还有舞狮队? 舞狮队没有昨日的狮子数量多,与昨日的颜色也不同,不是以黄橙为主,而是红色加白色。 李玄度喊停了迎亲队伍,等在路口,想让舞狮队横着先过去。 舞狮队却转了弯,改换路线就是要往喜轿前凑。 迎亲队伍的人数本来就多,再有瞧热闹的行人,一时间场面就拥挤起来。 迎亲的喜乐与舞狮的鼓声相撞,原本听鼓点而行,矫健灵活的狮子们有一只步子出了错,整队就都乱了阵脚。 同时也冲散迎亲队形与花轿前的另外四人,只剩姜晚义还守在轿前。 李玄度欲掉转马头,有一只狮子便有意无意的,拦在他的马前。 他并不打算与之纠缠,弃了马飞身而起,脚尖在同风背上一点,又借力踩过几只彩狮头,稳稳落在花轿前。 只有他头戴的直脚幞头翅脚晃了晃,帽上银胜头饰也跟着哗啦啦一阵颤。 身后媒人还在惊呼,“新郎官莫走回头路!” 他置之不理,只朝着花轿喊道:“阿清。” 许是周边嘈杂,花轿中无人回应。 他加重声音又喊了一声,“苍清。” 抬手欲掀花轿帘子,媒人匆匆赶来,阻止他的动作,“不合礼数,不合礼数。” 花轿中有了回应,“玄郎,我在。” 是她的声音没错,李玄度心下稍安,“可有事?” 苍清回他:“我无事,玄郎去前头吧,将队伍带出去。” “好。”他应声。 又看了眼守在轿旁的姜晚义,几乎不喝酒的人被灌了一整坛酒,显然有醉意,眼里却还清明。 轿中又传来苍清的喊声,“玄郎。” 正欲转身的李玄度应道:“嗯?何事?” 轿帘下探出一只素手,他忙回握住,手心里传来异物感,等素手收回,他摊掌一看,是张不知谁画的平安符。 “玄郎定要平安。” 他柔声应道:“好。” 迎亲队伍重新整列,喜乐奏起,滴滴答答,咿咿呀呀…… 舞狮队伍也恢复阵型,退出街口,继续横着从迎亲队伍前行过。 李玄度领着迎亲队行出街口,不远不近跟在舞狮队后头,冷眼盯着前方。 有轿夫奇道:“咦?新郎官是不是带错路了,怎么往新宅反向走?” 有人应他:“管他呢,多绕几圈总能走到的。” 无故刮起一阵阴风,乌云遮日,周遭灰蒙蒙一片。 该说不说今日可真是个黄道吉日,远远的竟有哀乐传来,混在嘈杂的舞狮鼓点声中。 直到乌云散去,金光重新洒在街道上。 一队抬着黑棺的行丧队,与渐行渐远的舞狮队擦肩而过,又与迎亲队迎面撞上。 喜队与丧队平行而过,反向而行。 红喜轿鲜花簇簇,黑棺木白幡茫茫,在一瞬相交,又一瞬分离。 生与死,囍与奠,阴阳两隔。 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唢呐声声,呜呜咽咽。 奏出两重奏。 非喜即悲。 李玄度的视线落在那乌木棺上,一路看着行丧队安安静静、整齐划一从旁经过,未触及喜轿分毫。 四处飘飞的纸钱迷了他的眼。 迎亲队跟在舞狮队后走出很远,有张纸钱缓缓飘至李玄度眼前,又落在他盖于马身的红衣上,指尖夹起纸钱,他凝视良久。 回过头,喜轿旁四人紧随左右。 心下不安骤然升起,打马回身,急行至花轿前,队伍也因他的举动再次停步。 白榆问他:“怎么了?” 李玄度不答,翻身下马,不顾媒人阻拦强行掀开轿帘。 轿中早已空无一人。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惊呼出声:“人呢?!” 祝宸宁满面惊疑:“白事队伍行过时我们都在旁边,并未有人靠近分毫。” 惊愕之后回过神的陆宸安也道:“之前舞狮队虽冲乱了队伍,但那时明明还在的!晩义也守着的,对吧?” 姜晚义点头,低声应道:“嗯,我寸步未离。” 只有白榆沉着脸一声不吭。 李玄度只觉一股气血涌上头,“嗡”的一声在脑中炸开,之后嘈杂的嗡嗡声就一直在耳际徘徊,经久不散。 好一计抛砖引玉。 他掀帘只是为了确定,可真看见里头空空时,心还是被重击了一下,竟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将阿清带走了。 他该注意到白事家属过于安静,脸上毫无哀戚之色,队伍过于整齐,仿若训练有素,更应该注意到,乌木的棺材怎会出现在平民家中。 也早该注意到抬棺之人,在经过舞狮队后脚步变重,那是空棺中多了人的缘故。 这么拙劣的演技偏偏骗过了他的眼睛。 可谁会在这时真的对浮生卷的主人下手,不该冲着他和姜晚义来吗? 重新翻身上马,两腿用力一夹,策马狂奔朝着行丧队伍而去。 姜晚义看了眼白榆,忽而想到什么,飞身上了屋顶,踩着瓦片疾行,走直线去追李玄度。 剩下三人的速度也不慢,抢过迎亲队伍里其他的马匹,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 独留身后迎亲队在秋风中茫然无助。 行丧队伍离去的时间不算太久,但已不闻哀乐声,不知他们走了哪条街哪条巷子,李玄度便顺着方向一条一条街,一落一落巷,分毫不落的找。 马蹄声最终停在一个僻静破落,周遭几乎无邻的小巷。 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那么一口乌木做的棺材,放在死巷尽头,什么抬棺人,什么吊唁家属统统不见。 下马快步行到木棺前,一掌拍在棺盖首侧,“轰隆”一声,整个棺盖从前往后移开落地。 苍清一身绛色喜服平躺于棺材中,销金盖巾下的双眼紧闭,神态安详。 “阿清!” 李玄度俯身去抱她,手触到她身体的时候蓦然愣住,眼前人浑身冰冷。 手指探上她的颈侧,气息全无。 在她身上连点数下,不见作用。 他愣在当场,久久不能回神,刚刚他骑行于喜轿前的马背时,他的新娘躺在黑棺中与他擦身而过。 红白相错。 姜晚义比他后到一步,瞧见他这副失神模样,同样探手去摸苍清颈项,顿时一惊。 又去探脉搏,不敢置信,“三娘她……死了?” 另外三人赶到的时候,便恰好听见姜晚义这句话,白榆跃下马,几步冲到棺木前,与前面两人做出了相同的动作。 她扶着棺木沿的手忽而一松劲,无声的缓缓跌坐于地,面色苍白悲怆。 她攥住陆宸安的罗裙,极轻地喊道:“陆师姐……” “我腹痛……” 无人听见。 今日九月初十。 黄道吉日。 宜:嫁娶、祭祀、行丧、成服。 忌:祈福、求嗣、入殓、会亲—— 作者有话说:成服:穿上麻衣丧服 行丧:举办丧事,出殡 入殓:进棺材 求嗣:求子嗣 会亲:与亲友相会 第194章 李玄度终于回神说道:“这不是她。” 这不过是偷梁换柱, 金蝉脱壳。 若不是他对阿清下过生死咒,二人之间有咒相连,真要被骗了。 众人只当他接受不了事实, 魔怔了。 他也不解释,唤出月魄剑, 在众人惊呼声中往棺中一挥,“故弄玄虚。” 原本还躺在木棺中的人,忽而化作两截碎黄纸。 李玄度转身骑上马, 不发一言再次离去。 “真是假的。”受惊不小的陆宸安缓过神, 深深舒口气。 这时才注意到裙头下拉的重量,低头就见白榆一手紧攥着她的裙角,一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如纸。 忙问:“阿榆怎么了?” 蹲下身,耳朵凑到白榆唇边才听清她说:“清清没死?对吗?” 陆宸安点头,“棺里是假的。” 白榆松了口气, 哆嗦着说道:“陆师姐, 我腹痛。” “给你的药呢!”陆宸安慌忙拉过她的手探脉息。 “药不见了……大概是掉了。” 陆宸安神色立时严肃起来,她之前炼出来的所有保胎药全给了白榆, 手上没有适用的成药。 当即就要将人从地上抱起来, “撑着,我带你回客店。” 忽而瞥见白榆身上背着苍清的货郎包,包上挂着的葫芦瓶里装满各式药物。 抱人的动作一止,慌忙将里头的丹药全数倒出来,找出一颗塞进白榆嘴里。 当时只是随手有什么丹药装什么,这一颗安胎药是最后看葫芦瓶还有空余,拿来凑数的。 陆宸安装药的习惯向来如此。 不曾想今日竟派上用处。 重又抬手探脉。 “没事,只是心绪起伏过大, 不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的,小师妹不会有事,小侄儿也不会跑的。 陆宸安不知是在安慰白榆,还是在安慰自己。 又红着眼轻声数落,“叫你喝冷酒,今日还如此不小心,撞了腰还骑马!你真当你功夫够硬,身体够好!” 越说越难过,声音都哽起来,“一个两个如此不省心……日日受伤等着我治,真当我是什么在世神仙?知不知道我每次提心吊胆的,这次若是小师妹真有事怎么办?侄跑了又怎么办?” 姜晚义回神听见陆宸安的话随口问道:“什么纸跑了?” 纸不是在棺材里吗?被九哥削成了两片。 转头见白榆面色惨白坐在地上,脸上浮出丝惊诧,犹豫着蹲下身问道:“你怎么坐地上?脸色还那么差,棺里是假的,三娘不会有事。” 他微眯起眼,语气带着试探,“不是吗?” 白榆有气无力说道:“不关你事,走远些。” 姜晚义又不说话了,却也不走,仍蹲在她身边。 陆宸安见了他,神色一亮,“你给她输真力。” “啊?”姜晚义的脸上是一闪而过的茫然,“为什么?” “别废话,不然有你后悔的,”陆宸安拉过他的手放在白榆小腹上,“往这输。” 说完起身牵过马,“我和师兄先去寻小师妹,你俩晚些时候跟上。” 临行前再次嘱咐道:“多输一会。” 姜晚义看着陆、祝二人扬马而去,目光收回到白榆身上,若有所思地问道:“真受伤了?何时受得伤?怎么没血?内伤?我看看。” 句句都是不信任。 却动作自然且娴熟地解她衣服的系带。 “看个屁!”白榆稍稍恢复了些神气劲,止住他掀衣服的手,轻声喝道:“姜爷哪来那么多问题,不舍得真力就滚。” 姜晚义被她一阻,意识到大白日即使是在无人的巷子,也不好随便掀娘子衣服。 讪讪收了手,“郡主哪里学来这些粗俗的话?” “从你这里。” “……”姜晚义默然不做声。 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不再多问,靠着棺材在她身侧坐下,将她从地上拖抱到他腿上,“地上凉,还脏。” 一手揽她后背,一手平放在她肚子上,听话地隔着衣服缓缓往里注真力。 之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白榆这次没有推拒,二人此时的距离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也将千杯不倒的她熏醉了。 微仰头看他,看得发怔。 他那张笑起来时人畜无害的娃娃脸,如今瞧着也越发硬朗,下颌线条渐渐收紧,少年稚气渐退,不笑时确实有些乖戾。 和两年半前,她第一次偷偷去看他时,不太一样了。 当时的他骑在马背上,停在榆树下,穿着邢妖司的锦服,腰束黑鞓带,手挽银弓,晨间的光透过榆树叶,照在他肤白俊秀的脸庞,肆意张扬。 与人说话时,总弯着一双深邃星眸,露着小虎牙,等人一转身,便收了笑抬手对着人就是一弓。 她常躲在一旁远远观察他,想着该如何报复他,若是凑巧见到他同哪个小娘子多说笑两句,她转头就会在他执行任务时使些小绊子。 她也认识金照铃,不止一次瞧见他二人一起行动,金照铃总“晚郎晚郎”的喊他,听得人烦。 她不喜欢金照铃,从前现在都是。 但偏偏是金照铃救过他的命,在聚宝盆那次。 这怎么可能呢?那次不就是个敛财小妖吗? 她不过是使了些小手段,也是为了拖住他,莫要踏进玉京这条险路而已。 当时还同小六调侃“邢妖司饷银太低,叫姜判官挣些外快”。 他垂在额前的碎发,扫在她脸上,痒痒的。 唤回了她的思绪。 他如缎的乌发拿青黛色的发带随意扎着,用得不是她送的红绸。 白榆开口问道:“你都知道了是吗?” “嗯?”姜晚义抬起垂着的头,二人视线相交,他又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应了声,“嗯。” 而后又是缄默不语。 近来他沉默的次数越发多,白榆轻声问他:“你到底要选哪边?” 他却同时出声,“你到底哪里受伤了?” 她轻轻推掉他抚在她小腹上的手,似笑非笑,“没有受伤,骗你修为。” 姜晚义眸色微动,认真考虑了她此话的真假,思量间不自觉抬头,便又见她那双闪着碎碎星光的黑眸。 近在咫尺的距离,他只要再往前一点点,就能吻到她。 今日不胜酒力,他只觉自己真是醉了,张口说道:“郡主真的胖了,有小肚子了。” 她果然怒道:“滚!!!” 他却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垂下眼眸,尽量放缓声音叫人听不出情绪:“以后没有我替你跑腿买夜宵,会瘦下来的。” “姜晚义。” “嗯?”他抬眼。 她趁他抬眸之际,快速在他唇上轻轻一吻,“知道后,你还喜欢我吗?” “会选我吗?”问得认真且执着。 姜晚义错神须臾,这算什么?美人计? 故技重施? 数次暗地谋害他,再问他喜不喜欢她?他是这么贱的人吗? 不等他回答,有道声音打断了他二人的谈话。 “你俩在做什么?”金照铃缓步走近,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晚郎不是说同她没关系吗?为何抱着她?” 姜晚义身子微动,松开了环在白榆后背的手。 白榆眼里的星光,瞬间黯淡下来,忍不住发出一声轻笑,撑着地从他腿上站起,冷声道:“你的好搭档来找你了。” 姜晚义想去扶她,手伸到半空又缩回,眼看她牵过之前骑过来的马,翻身上马扬长而去,只留一句,“我这碍事之人便不打扰你们了。” 他叹口气站起身,拍干净衣摆,开口问金照铃:“怎么回事?” “该问问你的好郡主。”金照铃走上前语气不善。 姜晚义舔了舔唇,不作答。 见他不说,金照铃又说道:“她今早给你的元子羹里下了药。” “我知道。” “灌你酒也是想拖住你。” “我也知道。” “她还给你酒里加药!” “那不是药。” 那是她知晓他不喜涩味,为他加的砂糖。 “你……”金照铃终于意识到些什么,面露迟疑,“你真喜欢她?你在保护她?你疯了?” 她冷嗤一声,不敢置信,“这还是我们冷情冷性的姜爷吗?” 姜晚义敛起眉,“金照铃,我欠你的人情会还给你,但别对我指手画脚。” “你喜欢谁我管不着,”金照铃面色严厉,说话声都加重几分,“姜世子,别忘了你和她身份对立,不会有好结果,别坏了计划,到头来害了我们性命。” “知道了。”姜晚义转身就走。 金照铃上前去拉他,“你去哪里?” 姜晚义避开她的手,说道:“你事情没做好,我替你去收尾。” 脚下步子加快,不让人追上。 天际烈日当头。 已是下午。 他这大半日除了一坛酒几乎水米未进,上腹饿下腹急,都快憋不住尿了。 路上瞧见卖鲜橘的,还是停下脚买了一篮子,她这段时日都快将橘子当饭来吃。 这大概是最后一次替她买橘子。 顺路回客店吃饭,放空了肚子里的水,人都清醒不少。 提着竹篮走上楼梯时,正巧遇见一列数十位女使,缓缓走下木梯,不知是谁家出行这么大阵仗。 将橘子放回她屋里,见桌上放着他幼时的那面拨浪鼓,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起来一瞧,其中一面的鼓面被沿着木围边割开,整张取走了。 思量不出个所以然,放下拨浪鼓,出了客店朝着新宅而去。 原本此时应该热闹的新宅,眼下冷冷清清宅门紧闭,唯有宅门前一对贴着囍字的红灯笼晃晃悠悠。 翻进宅中,只见四处挂着的红帐幔,都显出些萧条落寞来。 转过长廊,一道黑影在假山处一闪而过,他立时拔刀追上去。 刚转到假山背后,脚步急急止住,一把玉柄小剑抵上他的胸口。 他的脚不得不一步步往后退。 看着眼前拿小剑抵着他的黑衣人,轻声喊出她的名字。 “阿榆……”—— 作者有话说:金娘子:我那恋爱脑同事没救了。 《急,上班已经够烦了,同事还是个恋爱脑怎么办?》 第195章 “表兄, 没多久又见面了,你的好搭档呢?”白榆轻笑一声,执剑的手并未放下。 姜晚义自嘲一笑, “你早就知道。” “我就是为你而来,你不也知道吗?或许我该叫你赵晚义?或是李晚义?”白榆掀开黑色兜帽, 露出一张同样带着自嘲笑意的脸,“嗯?西夏世子。” 姜晚义深深叹口气,二人间的纸终于还是在此刻捅破。 “那你便动手吧。” 手一松, 夜影刀哐当掉在地上。 “杀了我这个细作, 去领功。” 姜晚义握住匕首剑身,锋利的刀锋立时划破他的掌心,他无知无觉,只握着小剑往自己心口送,“杀我!” 神色决然,星眸里有细细碎碎瞧不真切的悲切。 “郡主早就想这么做的, 不是吗?” 玉柄小剑的刀尖穿透衣服抵在他心口, 却未继续前进。 白榆握着剑柄的手,因用力过度在微微颤抖。 “你放手!” 他想送剑明明可以握她的手来用力, 偏要抓剑锋, 让手心鲜血淋漓。 “姜晚义,你放手!” “郡主为何不动手?” 他即使握着剑锋力道仍是很大,她不得不铆足劲,用双手收住小剑,生怕没抓稳手一滑,刀锋会因惯性没入他心脏。 手心里渐渐渗出细汗,玉质的手柄沾了汗渍越发湿滑,叫白榆快要握不住。 “姜晚义, 我算计你许多回,但这一局我输了。” 即使机关算尽步步为营,可那个晚上没杀你,从此再也杀不了你。 有微光在他的星眸中流转,但也只是一瞬,又立马黯淡无踪。 “郡主想好了?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 她的眼落在他握着剑锋的手上,血一滴滴往下淌。 多疼啊。 花了近四个月,一日不落地为他上药,才将他身上那些旧伤消痕,今日却又叫他添了一道。 她撇开视线,轻声应道:“嗯。” 他松开剑身,她才松开剑柄。 小剑落地,玉质的剑柄磕在冷硬的地砖上,玉石俱碎。 或许这是他的苦肉计,但她心甘情愿中计。 在显真寺她问过了尘禅师一个问题。 若心意有违本愿,人应该随心而行,还是应该顺愿而为? 阻止他的行动,甚至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是她的本愿,但偏偏他成了她的心意。 令人唏嘘。 若早知有今日,当年绝不使性子报复他,去多瞧他一眼,叫他成了心头牵挂。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帕,抬起他的手替他包扎,“很痛吧?” 伤口太深根本止不住血,不过一会便渗湿了整张娟帕。 他就默默任她动作,不说话也不逃避。 包扎完,白榆缓了缓心绪问:“清清在哪里?” 姜晚义脸上出现一丝犹疑,“三娘不是已经被你们救走了?” “那行丧队不是你们的人?”白榆也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又很快被她藏起,“那木棺并非我们所为。” 怪不得他如此淡定,还会寻来新宅,原来以为人是被他们救走的。 白榆从货郎包上的葫芦瓶里找出颗止血药,强硬地塞进他嘴里,“不准吐!” 又道:“姜晚义你不能动她,不然我和九哥都不会原谅你。” 姜晚义自嘲一笑,“我本就没想动她。” 但你们不会信。 远处忽然射来一道凌冽银光。 姜晚义垂着的手,手指虚勾,地上的夜影刀重新回到他的手上。 “铛——” 击落一枚飞刀。 一刻未做耽搁,凌空掉转刀柄,反手朝隐在阴影中的某处掷去。 只听那处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以及倒地声。 “郡主应当处理干净身后的尾巴。”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毫不避讳地杀人。 从前是怕她会不喜那样的自己,如今想来无论他是黑是白,都会叫她厌恶,毕竟他从那一箭起,就被她讨厌记恨了。 她现在说得每句话,每个行为,都会让他不由自主去想是不是又在耍计谋,引他自投罗网。 “我如今同郡主势如水火,日后再见便是敌人,走了。” “姜晚义。”她出声将他喊住。 “郡主还有事?”姜晚义重新转回身,对上她那双装满星辰的漂亮眼眸,今日瞧着与往日大不同,多了些他瞧不明白的情愫。 “我……不会给你第二次杀我的机会。” 白榆无奈笑了一声,“姜晚义,今日……是我生辰。” 姜晚义一怔,他原本答应过今岁要陪她过生辰,可谁知这又是不是她想阻止他行动,随便找得借口。 无论生辰真假,以后岁岁年年大约都没有机会再陪她。 神思一晃,想起四个月前的五月初九日,她突然提出要请他去酒楼吃饭听曲,原是在为他庆生。 他从未提,她早已知。 从无人为他庆生,她又是第一个。 “算我食言,今日不能陪郡主过生辰了。” “等等,我还有话同你说。” 白榆快步朝他走来,说道:“你蹲下来些,这样我就不用仰着头同你说话。” 虽然不明白她的用意,姜晚义还是乖乖照做,曲膝与她平视。 她看着他,水润的眼眸微微发红,“姜晩义,我还想同你说,我喜欢你。” 姜晚义的眼不自觉睁大,心里有道城墙轰然倒塌。 可不过片刻又重铸高墙。 曾经期待许久的话,今日终于从她嘴里说出来,却不敢信了。 他曾想过,放下一切隐姓埋名跟着她回平国公府。 或是她愿意,就带她远走高飞闯荡江湖。 但这些都是在知道她的真面目之前。 没人能办到一如既往去信任,和爱一个无数次要杀自己的人。 他是爱她,但真没这么贱。 姜晚义敛下眉宇间起得细微涟漪,说道:“郡主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 白榆原本与他平视的头,因这话微微扬起,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有眼睛泛得更红。 身形倔强而傲气。 姜晚义凑近她耳边,压低声,“郡主要找的东西,我早就给你了,你不必再在我这委曲求全。” 说谎骗我。 她在长春观与那老道长的对话,他都听见了,当时他同金照铃说着话,注意力却在她身上。 她求的卦,要找的东西,远在千里,近在身边。 就挂在她的脚踝上,一晌贪欢后的那个早上,他亲自替她戴上的。 那枚长平钱在一日,她就会平安一日,化险为夷。 说来也巧,这枚钱还是在追击成精的“聚宝盆”时意外获得。 姜晚义直起身,最后一次将白榆抱进怀里,“它会护你转危为安,万事无忧。” 不曾想她也抬手搂住他的腰,回抱了他,像是在做告别。 手还不安分地在他后腰间轻蹭。 姜晚义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上,有些贪恋这一时的温暖。 他说:“小姜谢过小榆不杀之恩。” “去另寻良人吧,我祝郡主日后与真心喜欢的郡马,永结……永结、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短短一句,说出来要比想象中艰难。 “眼光放高些,至少不能比我差。”不然我会不甘心。 他松开她,轻声道:“走了。” 转身欲走,衣角却被扯住。 白榆红着眼,往他手里塞来一张纸,“本郡主记下你今日的话了,也送你四个字:孙庞斗智。” 她松手放开他的衣服,极轻地说:“再见。” “再见郡马爷。” 不管他听没听见,她扬着头傲气十足,先他一步离开,转身走进长廊,脚步很快却很稳,脊背挺得笔直,又成了那个从不低头的祈平郡主。 姜晚义打开手中的折纸,是拨浪鼓那张被撕走的鼓面,看着上面的四个字,有一瞬惊诧和怀疑,复又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走到那处阴影寻回夜影刀,飞身上檐,出了新宅,一路往西夏据点而去。 这处据点选在城西一破旧城隍庙,还未靠近,便闻到里头传来浓重的血腥味。 姜晚义放轻脚步,一点一点摸过去,透过半掩着的院门看进去。 荒芜杂乱的院中,有一人身穿绛色公服,手中执剑背身而立,剑锋滴答滴答在淌血。 他的脚下正躺着一个死人,汩汩鲜血从这死人脖间流出,一直流到他脚边汇聚成滩,沾脏了他黑色的官靴。 院中人低哑的嗓音传来:“十哥不进来吗?” “吱——呀——” 姜晚义推开老旧腐坏的院门跨进去,就见满院的尸体,掩在那些白的红的黄的橙的狮衣下,触目惊心。 心下一沉,在尸体中寻找是否有熟悉的身影。 李玄度背对着他,开口:“十哥在找谁?阿清?还是……” 他的声音听上去毫无生气,冷硬如刀,“金娘子?” 姜晚义还来不及说话,眼前寒光一闪,月魄剑带着凌冽威压朝着他而来。 剑锋上带的血珠,随着挥来的剑身在空中划过,洒在他脸上,冰凉刺骨。 最终剑锋停在他喉间,李玄度已与他相对而立,寒声说道:“姜晚义,我等你许久。” 这就是他真实的实力吗? 剑快得让他避之不及。 “九哥……” “别喊我九哥!” 姜晚义想起阿榆塞进他手里的拨浪鼓面,上面写着四个字:燃萁煮豆。 以及她送自己的四字:孙庞斗智。 二雄不并立。 她在讽他。 亦是劝他,迷途知返—— 作者有话说:白榆:药也下过了,美人计也用了,真心话也说了,尽力了,就是没留住人- 郡主和姜判官刚开始都以为妹宝在对方手里,所以并不太担心,结果却不在?那去了哪里? 你俩先别管她在哪,长公主当时是派了两个人盯着你啊,小郡主,眼下只除掉一个尾巴- PS:李姓是西夏国姓,郡主和李道长的妈妈都姓李(一个叫李似和,一个叫李若俪,两人是族亲,俪娘子是似和夫人的远房堂姐,所以郡主是李道长的远房表妹,也就是说,郡主也是姜判官的表妹)。 族子是统称,包含世子(亲王的继承人)、侯爷、公爷、或无爵位的所有世家子弟。 第196章 苍清低垂着头, 坐在一张紫檀木圈椅里,手被反绑在背后,脚被绑在椅腿上。 有人推门进来, 她缓缓抬起昏沉的头,入眼是发虚的红。 来人一身绛色公服, 红烛的火光晃晃悠悠,她看不清晰他的脸。 她张口喊他:“玄郎……” 嗓子因长久未说话,有些嘶哑。 他没有应她, 走到她身前俯下身看她, 许久才说道:“你喊得是我,还是在透过我看谁?” 她猛然惊醒,用力晃晃头,努力想将来人看清,垂在眼前的绡金盖巾被一杆称挑起。 来人说:“你看仔细些我是谁。” 苍清轻晃脑袋,朝着来人看去, 入眼是与李玄度有几分像的容颜。 “赵隐……” 昭王赵隐放下手中的杆称, 温柔笑道:“与你结为夫妻是我曾埋藏于心的执念,如今总算称心如意。” 苍清眼前渐渐清明, 左右侧目, 她所处之处竟是间新房,红烛正燃,红帐高悬。 她转了转手腕,轻嗤出声,“你见过哪个新娘是被绑在椅上的?” 用得还是捆仙绳。 赵隐半眯起眸,扯出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你是迫不及待要解绳与我拜堂洞房了?” 说出的话和语气与李玄度很像。 苍清不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这人看着温润斯文,骨子里却透着阴鸷冷傲。 和小师兄两分像的脸,五分像的身姿,外表清风朗月,内里也许根本凑不出“光风霁月”四个字。 让她心生亲近,又忍不住心下发寒。 赵隐见她默默不语,凑得更近,低声说道:“你不高兴?” 声音柔和,像在哄人。 “成亲繁琐,一日未进食可是饿了?” 这人不大正常,这个时间她本来该同小师兄拜堂,被他藏进棺材掳到这里,还问她高不高兴?能高兴才有鬼了。 但“兵形似水”,该避就避。 苍清躲开他炽热的目光,垂头不语,不敢招惹他,更不敢激怒他。 赵隐直起身,出声朝门外喊道:“来人。” 一列数十位女使垂头而来,各个手里端着红木盘,盘里是珍馐佳肴、喜果喜糕,以及用彩线相连的珓杯。 女使井然有序地放下东西,安静退出房中。 屋里又只剩她和赵隐。 赵隐随手端起一碗樱桃冷元子,走回椅前,舀着手中勺送到她嘴边,“我喂你。” 苍清撇开头。 他抿起薄唇,唇边漾着冷笑,说出的话却十足温和,“要我一口一口用嘴喂你?” “不用!”她忙拒绝,却不敢真的吃他的东西,慌忙间说道:“我最近吃不了凉的。” “哦?是吗?”他一脸兴味地上下打量她,“那我替你将它温热。” 苍清便眼见着,他手中那碗冷元子上的碎冰逐渐融化,碎冰上的樱桃煎也沉到碗里,淹进元子中。 等碗里冒出白烟,他重新舀起勺送到她嘴边,“吃吧。” 她仍是不开口。 两厢僵持间,他放下勺,骨节如玉的手指捏开她的嘴,直接将碗送到她嘴边,要往她嘴里倒。 “吃!” “烫烫烫!”苍清呸了两口。 这人真是脑子有疾! 坚决不肯吃眼前亏,就只能吃眼前元子,她咬牙说道:“我吃!” 赵隐收了手,脸上重露出温柔宠溺的笑来,“这才乖。” 一勺一勺将热元子送进她嘴里。 冷后又加热的元子硬梗梗的,没有晨间她同小师兄的元子羹好吃。 小师兄站在轿前喊她时,她的脖间抵着金照铃的尖刀。 掀帘的速度,绝不会有尖刀的速度快。 她递给他的平安符,是金照铃示意她递出去的,符好像是姜晚义的笔迹,而她那句“玄郎定要平安”也是在提醒他“不太平”。 小师兄一定能想到。 可递给他的消息也只能寻到舞狮队。 他们有计划的进行着这场婚礼,“树上开花”,借势做事,不想敌对方竟不单是冲着两位“九皇子”而来。 又杀出一方打乱了所有人的计谋,舞狮为砖,棺木为玉,借势抛别人的砖来引他的玉。 将苍清偷梁换柱装进棺材里,最后再施一计金蝉脱壳。 好个连环计。 苍清红着眼一口一口往下咽元子,直到整碗见底,赵隐才满意得收了碗,拿帕子轻轻替她擦拭嘴角。 “你唇间点的朱红,像极了这元子里的樱桃,该叫我尝尝。” 她抿紧唇不发一言,垂下头不去瞧他。 “看着我!”他却强硬地抬起她的脸,强迫她与他对视。 “怎么要哭了?不开心?” 上一秒还加重的音调,下一秒又变得温和,“你想要什么?江山?玉京?我都可以捧来送你。” 看着眼前人,她试探地问道:“真的?我想要什么都可以?” 他点头,似乎很是满意她的配合,手松开了对她的钳制,“你说。” 苍清满脸诚挚地说道:“我想要云山观道长李玄度,想嫁给他,做他的妻子。” 屋中有一瞬的安静,赵隐的脸上很是精彩,几番变化,他沉声说道:“你嫁给我也一样。” 他俯下身,带着强势的威压,漆黑如墨的瞳色直直盯着她,似笑非笑,瞧不出喜怒,看得她脊背发凉。 “天上地下就是死了你都该是我的。” 苍清眼泛红光,“我同你才见过三次!” “你只是将我忘了,可我刚被唤醒就迫不及待来寻你。”赵隐低低笑起来,“你以为,进洪州城后那些多瞧了你一眼的男人,都去了何处?” 他收起笑,眸光森寒,周身都罩着一股浓郁的戾气。 “那舞狮队敢劫你,我已将他们都屠了。”又冷哼一声,“哦,还剩几个漏网之鱼,我定然也不会放过。” 苍清听他说得心下惊疑,方才知他所穿绛色公服上,点点暗红色印子,是血不是水…… 眼前这个喜怒无常的人,当真是让她毛骨悚然,可听他这话的意思似乎是他们早就相识。 却不知是失忆前的还是苍官的。 脑子里犹如一团浆糊,咕咕哝哝起着泡泡。 苍清还在思量间,赵隐已从桌前取来彩线相连的珓杯,要与她喝交杯酒。 她的手被覆在身后。 赵隐便自己执杯,喝尽了手中杯盏里的酒,眸中竟有雾气,语气都带上几分酸楚,“从前没同你喝上的珓杯……我后悔万分,今日补给你。” 又将另一杯酒送到她嘴边,带着不容反抗的力道,灌进她口中,呛得她不住咳嗽。 “他那样对你,重来一世,你还是要重蹈覆辙,那为何不选我?我定不会伤你。” 他的手一下一下轻缓地给她抚背,隔着衣服,她仍觉得有股寒意侵透进她身体里。 忍着心中不适开口:“不会伤我还拿捆仙绳绑我?” “那只是为了留住你的一些小手段。”他避重就轻,手摸上她带着花冠的发髻,声音冷然,“这钗是他送的?” “只是普通的发钗。”话是如此,苍清还是本能地偏了偏头。 大概是看出她全身都在抗拒他的态度,赵隐冷了脸,抬手拔出她发髻上的弯月玉钗,拿在手上来回转着。 苍清的眼睛便一直盯在钗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却像是故意在逗弄她,玉钗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转了几个来回。 突然“一个不小心”,钗从他指骨间滑落,掉在地上,月毁玉碎。 她珍藏在心的月亮就此碎裂。 “赵隐!”苍清怒狠狠地瞪向他。 他瞧着心情又好起来,用脚尖拨了拨地上的碎玉钗,“这种不值价的东西,明日我赔你百个更好的。” “你就是赔上百个,也比不上他一个!”苍清的身子整个往前冲,连带着椅脚都跟着挪动。 赵隐伸出两指摁住她的肩膀,将她制住,“怎么?不是说是普通的发钗吗?承认是他送得了?” “对了,你手上那金镯我也替你摘了。” 那金镯上的铃铛一直响,吵死了。 苍清眼底爬上猩红之色,“赵隐!别叫我活着出去,我定要将你千刀万剐!” “我不过说他一句,你就如此?!”赵隐眼中光影晦暗不清。 从他进来后,她就有意识的在回避他,不看他不同他说话,缩着躲着。 可他不过是动了那人送得玉钗,她就激烈起来,整个人都鲜明无比。 真是护短啊。 不过无碍,如此她就能同他多说几句话。 “你现在眼里只有他,何时能看看我?” 你从前眼里也有我。 他的手抚上她的唇,拇指的指腹在她的红唇上,轻轻来回摩挲,这颗樱桃真是鲜艳欲滴。 “别碰我!” 苍清用力撇开了脸,他的手指从她脸庞一滑而过。 赵隐强势地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正,不容反抗地低头去吻她,还未真正触及又离开,眼神露骨地停留在她嘴边的两颗尖利狼牙上,冷笑道:“你也这样咬过他的嘴?” 她也冷笑着回道:“我怎舍得伤他。” “那我是独一份?”他所有的五官里一双眼最像李玄度,此时乌黑的眸中浸满偏执,“那你便多咬我几回。” 真是个疯子。 苍清不去看他的眼睛,赶在他再次凑近前说道:“我记错了,你并非独一份,我咬过他,可我同他是唇舌缠绵,情难自抑,而你是撬不开嘴就遭了咬。” 她的态度和话语将他激怒。 赵隐的手指摸上她的两颗尖牙,来回摩挲,冷飕飕开口:“驯蛇人养蛇时会将毒蛇的牙掰断,以免伤及自身,不知狼牙做成坠子挂在身上能不能辟邪。” 苍清“嗖”的迅速收掉露在嘴外的狼牙,他的指腹没了阻隔,一下摁在她唇上。 她放着狠话又怂怂的模样,叫他忍俊不禁,“你这娇憨的样子真是叫我心下发痒。” 赵隐用拇指抹了一下自己嘴唇,擦拭掉唇上被她咬出的血。 看着指腹上染着的殷红血迹,眼里渐渐带上嗜血的欢愉,“其实我不介意你将我当作他。” 他将指腹摁在她的唇上,轻轻一划,他的血涂在她唇上,原本只有唇间一点红的嘴唇,被整张涂满,鲜红妖冶。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苍清连声音都抖了几分,吼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对她的愤怒视而不见,“他是怎么唤你的?阿清?小仙姑?” 赵隐蹲下身瞧她,眼神一瞬间变得澄澈起来,竟与李玄度更像了几分。 连语气声音都几乎一模一样,“阿清,留在我身边可好?” 苍清心中对他的抗拒感轰然消失无踪,差一些就要回一句“好”,她移开视线不愿再瞧,“你真是个疯子!” “我是疯了!”他的语气忽而激烈起来,可不过一瞬又放缓,眉头轻轻聚拢,染着淡淡哀戚。 “他只教我爱你,却让我求而不得。” 他抬手在她眼前轻轻拂过,苍清原本清明的双眼渐渐失焦,直愣愣盯着地上那碎裂的玉钗,温和却无神。 他说:“说你喜欢我。” 苍清带着血渍的嘴唇轻轻张合,跟着说道:“说你喜欢我。” “不对。”他像是在教一个刚启蒙的学生,一字一字,极其耐心,“我、喜、欢、你。” 她也跟着说:“我、喜、欢、你。” 他眼里露出欣喜,像个得到了糖的小孩,将她的头转向自己,“看着我说。” 桌上红烛光影摇曳,照印得她那双散了神的眼温柔似水,就如真的在看许久未见的心上人。 他说:“玄、郎、我、喜、欢、你。” 二人对视着,她跟着说:“玄、郎、我、喜、欢、你。” 他又问:“你喜欢谁?” 她答:“玄郎。” “谁是玄郎?” “……你。” 他循循善诱:“连起来该怎么说?” “玄郎我喜欢你。” 赵隐站起身,将两眼无神的她揽进怀中,眸光讳莫如深,“苍官,我也喜欢你。” 这回并非哄你。 从前就该真心实意同你说—— 作者有话说:赵隐的真实身份,可大胆猜一猜。 所以城隍庙中一地尸体不是李道长杀的,他不杀人的。 树上开花:《三十六计》第二十九计,借局布势,借助某种局面(或手段)布成有利的阵势,兵力弱小但可使阵势显出强大的样子。 第197章 城西破旧的城隍庙。 数十具尸体混在颜色鲜艳毛茸茸的狮衣中, 四处乱溅得鲜血将这些代表着喜庆的狮衣,变得触目惊心。 满地血污。 穿着官靴的双脚从空中稳稳而落,脚尖先点地, 踩进院中一滩血泊中。 李玄度手中的剑仍旧指着前方,他其实一剑就能划开姜晚义的咽喉, 但他没有。 他下不去手。 看着眼前这个他视作朋友的人,多少次想问问“为何非要背叛”,最终都化作一招招剑式。 姜晚义握着刀的右手包着一块“红”帕, 正滴滴答答地在渗血珠, 他的身上也有浅浅剑痕,不严重,只划开朱色傧相服,露出了穿在里头的玄衣。 他将刀换至左手,说道:“我并不知三娘在何处,那棺木并不在我们计划之内。” 李玄度的剑朝着他挥出, “我还能信你吗?” 姜晚义的反手刀用得并不好, 堪堪避过凌厉剑气,“没有人会傻到在这个节骨眼上, 杀了浮生卷的主人。” 显然李玄度手下留了情, “我知道,但得到她就得到了玉京。” 他只是不明白还差一件神物,为何如此早的就对她出手,该先除掉他才万无一失。 思及此,眸色微闪:“你们已经找到最后一件神物所在?” 对于这个问题姜晚义并未作答,算作默认,只道:“你该去查其他地方了,不该再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李玄度抬眸随意瞥了眼四周屋顶, “一拨接一拨你也没打算真让我走。” “对你而言,费点时间总能走脱的。”姜晚义执刀近到他身前,压声道:“我可以陪你演。” “演?”他冷笑一声,“姜爷确实好演技,骗我们许久。” 李玄度心里憋着气,气他辜负他的信任,“为何非要选今日?!” “我让你改期了。”姜晚义低声说道。 “这一日便是你所提议,你若真当我是兄弟,完全可以终止行动,你若不当我是兄弟,我改哪日你都会行动。” 他其实也在赌,赌姜晚义会选择他们。 “姜晚义,作为夏公主之子,西夏族子,你在西夏有说话权。” 刀剑相击,铮声轻响,久久不衰。 二人侧身对立,姜晚义一手握拳,撑着握刀的那只手肘,横刀竭力抵住月魄剑的威势,“我一直在提醒你。” “那又如何?”李玄度的剑竖着砍在夜影刀上。 从客店的鬼新娘,到喜轿前递出的平安符。 他是一直在提醒他。 符是姜晚义所画,为了提醒他轿子里有其他人。 新娘霞帔披身,连货郎包都交予白榆,不会无缘无故手中多一张他人所画平安符。 若是姜晚义亲自布局,绝不会如此画蛇添足,也不知是如何哄金照铃照做的。 李玄度其实都知道,可…… “都不如你亲自收手!” 刀剑分离相交,你来我往间,铮声不歇。 三足鼎立,长公主和白榆还算与他们目标一致,目前不算敌人。 都知今日会有一场战,若姜晚义不行动皆大欢喜,若行动便一举端掉此处的西夏据点。 李玄度自信打完他还来得及娶亲。 偏出了岔子。 横生出三方势力外的人带走了她。 不知目的,不知何人。 再一次刀剑相击时,姜晚义忽而问他,“你手腕怎么了?” “不关你事。”李玄度收剑一个旋身换了招式。 他双手手腕的皮肤上,印着麻花状的粗壮红痕,疼痛难忍,似有万只虫蚁在疯狂咬噬,但他执剑的手丝毫不见颤。 他给苍清下过生死咒。 “以吾之名,以吾之身,结生死契,承尔伤,替尔死,护尔此生周全。” 所有打在她身上的术法、受得伤,都会映射在他身上。 他活着,她就绝没死。 唯有一样不好,悬心铃无险不响,风险转移,她无险,铃无声。 他寻不到她。 “吱呀——” 老旧腐坏的院门在这时被打开,一道欠欠的声音传来,“哟,姜判官怎么以下犯上同琞王打架?” “赵殊,别演了。” 李玄度和姜晚义异口同声。 暻王赵殊也不觉窘迫,不进院,只踩在门槛上,像是嫌院中脏污,“你二人说话还挺默契。” 天近黄昏,已到拜堂吉时。 但他的新娘今日怕是寻不回了,李玄度心中甚恼,一掌击开姜晚义,翻身一剑朝暻王刺去。 暻王手中的折扇瞬出,无数银针朝着他而来。 李玄度飞身而起,脚尖点在雪白的扇面上,躲过带毒的银针,用鞋印为暻王作了幅血色扇面。 剑锋朝下一挥,剑气瞬间划开暻王的左胳膊。 暻王根本不敌他,中了一剑连忙避开再不应敌,怒吼一声。 “——发箭!” 原本安静的屋顶瞬时踩过无数脚步声,无数的箭矢朝着院门射来。 暻王:“姜晚义,你就这么干看着他打我?!!” “不然呢?”姜晚义随手击开一支流箭,撇过头视而不见。 “虽与你暂时联手,但老子向来看你不爽,你死了最好,一想到郡主要嫁你,老子五脏六腑都在冒火,恨不能亲自砍你两刀。” 李玄度随意挥开数枚箭矢,冷笑道:“原来还未谈妥,内讧不少啊。” 暻王勉力避开疯狗似的李玄度,朝着姜晚义道:“你最好盼着我今日死于此,若不然你交不了差,遭殃的不止你一人。” 李玄度接口:“我不会杀你,我有一百招让你比死更难受。” 然而姜晚义竟真动了,局势变成二对一,最后又成了李玄度同姜晚义在打。 剑光闪闪,空中只剩月魄剑和夜影刀凌厉的挥击声。 从院中打到屋顶。 刀剑互刺之际,李玄度忽而急急收势,看着没入姜晚义胸侧一寸的剑锋,眼里涌出不可置信,“你为何不躲?!” “你不也未躲?”姜晚义的刀在最后关头收了势,虚砍在他的脖侧,嘴角挂着苦笑:“欠你的。” 一长串的血珠随着月魄剑离体洒在空中,剑锋一转一挥,一块绛色纱罗飘落于地。 剑出怨释,割袍断义。 “姜晚义,从此你我二人互不相欠,日后再见便是敌人。” 李玄度从屋顶飞身落地,往院门口走,无数羽箭如疾风骤雨朝他而来。 他边走边用剑挥掉四面飞来的箭矢,步子稳得仿若这些箭只是雨而已。 路过避在某处的暻王,见他捂着伤口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玄度笑起来,声音冷得令人发寒,“凭你也想阻我?” 话音刚落。 “铮——” “铮——铮——” 身后传来三道锐不可当的破空声,带着浓重杀气穿过那些箭雨而来。 相比之下,从屋顶各方射来的箭雨,在它面前不足一提。 李玄度飞快回身,眼里印出一道极速逼近的狠厉银光,势如破竹。 右手一抬极限在心口处一挡,银光“铛”的击在月魄剑上又落于地,金属蜂鸣不断,剑身仍在晃。 他的脚都往后退了两步。 射箭之人必然是个真力深厚的弓箭老手。 另有两道银箭矢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仍站在屋顶的姜晚义而去,他本就受了一剑,虽不及要害也妨碍了左手使刀,左右快速换手,用有伤的右手挡偏其中一支已是极限。 身子虽快速作出了躲避,那箭却像是预判了他的身位。 两支箭,一支从腹部偏了方向,擦着腰身扎穿他左肋下。 另一支扎在他正心口。 两箭力道之大,姜晚义连身子都往后飞去,呈弧线,像断了线的纸鸢,落进院中满是血污的泥水里,一如那支被他丢出去的茱萸枝。 身上的血从他背后渗出,将周边野草浸红。 吸饱了血的泥地油亮发黑,湿润润的又像海绵,踩一脚挤一血水。 等明年春风一吹,院中野草定然欣欣向荣。 “十哥——!!” 李玄度穿过箭雨冲到他身边,慌了神,肩头随即中了支自远处屋顶树梢而来的羽箭。 他丝毫无觉,只将人从地上半扶起,又在他身上连点数下想要替他止血。 三支银箭,射向李玄度的那支,不过是为了拖住他的脚步,无所谓要不要命,冲着姜晚义的两支,却是实打实为取命而来。 眼看着姜晚义嘴角不断涌出污血,却还在笑。 “对不起……在你大喜之日给你找麻烦,实非我所愿。” “别说话!我带你去寻大师姐。”他欲将他从地上背起来,失了力的身子太重,又扯到肩头的箭伤,李玄度单膝着地,拉了一次竟未成功。 泥地血水染上他绛色公服,多了深深浅浅,星星点点的暗红。 姜晚义扯住他的袖子,往他手中塞来一张纸,说话断断续续,呛出的血比话多,“我、我从一开始、接近你们……就另有目的……但我收不了手……我有了弱点,两边都不会放过我…… 他选哪边都是死,他死或他们和她死。 “你们皆光明……” 有大好前途,唯他是晚夜,陷在泥沼中,挣不出来。 “九哥、哥哥……” 他的手垂了下去,再说不出一言。 身边嗖嗖羽箭声停止,门外另有一道哽咽的喊声传来。 “姜晚义——!!” 却迟迟不见人进来,只听到她在哭喊:“师父你放开我!!你放开我!让我去看看他!求你让我再去看一眼,就一眼……” 而后便息了声。 姜晚义的耳边从嗡嗡嘈杂渐渐无声,但他还是听见了,她在为他哭。 他都要死了已毫无利用价值,她再没演得必要,她是真得在为他伤心。 这就足够了。 咽喉里涌出的血,窒住了他的气息,让他再说不出一句话,也已经听不清九哥在说什么。 他努力想转头往院门外再看她一眼。 也想再对她说一句:小郡主,我其实后悔那日赌气没收你送的茱萸枝,叫它落进了泥水里。 瞳孔扩散……星眸里的光渐渐消弭…… 他的眼阖上。 最终什么也没有瞧见,什么也说不出口。 今日九月初十。 她的诞辰,他的忌日。 重阳已过,无有茱萸。 …… 李玄度手里紧紧捏着他塞给他的纸,一张模糊了的,画着胖娃娃抱着锦鲤的旧黄鼓面纸。 沾着血的纸面只有四个字。 燃萁煮豆。 他被捆仙绳伤着的手,终于在此刻剧烈抖起来,脸色惨白,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冥府的册录绝不会错的。 这定是他想让他悔恨一生的计谋。 他和他怎么可能是同胞兄弟?他二人长得根本不像…… 不像吗?其实连性子都很像。 他摇着头低低笑起来,似疯似癫。 这小子向来与他不对盘,连死都要他不好过,从来就是个促狭鬼。 同他一样的促狭…… 他是气他的背叛,气他不选他们,也气他不拿自己当兄弟。 可他……喊他哥哥…… 可他……没想要他死啊…… 那银箭正中姜晚义心口,李玄度抬手挥剑斩断箭尾,欲带他离开这里。 门口又传来另一道清冷的声音。 音色与他的有些像。 “漏网之鱼死了一条,倒是不用本王亲自动手了。” 今日这小小的破城隍庙当真是热闹——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正得发邪。 姜判官:邪得发正。 本该自私淡漠的杀星,偏行义举- 在网上刷到别的作品的各种同人图(是这么叫的吧?),很羡慕,本来想给郡主约一张妹宝同款人设卡,但要花掉三个月稿费,所以还是先给姜判官约了一张李道长同款,他们的不到一个月稿费,还能承担,就当是姜判官的遗像吧[坏笑][狗头] 以后总会慢慢补齐他们的人设卡的,别人有的,玉京小队六人团也要有,也希望有机会能约一张六人同框的,嘿嘿。 觉得人设卡不符合想象的,请溺爱我一下吧,实在介意不看就好哈,只是个大概造型,脸还是随宝宝们自己想象的[可怜]。 燃萁煮豆:亲兄弟自相残杀。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涕,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曹植《七步诗》 第198章 同样一身绛色公服的昭王赵隐, 抬脚跨进院门。 见到避在门口捂着腹部的暻王赵殊,走上前在他身上点了数下,淡然问道:“六哥怎么伤这么重?” 暻王垂下眼不敢瞧他, 只支吾地喊了声,“三、三哥。” 赵隐冷着脸望向院中仍旧半跪于地李玄度, 眼眸中有暗潮翻涌,“他伤的?” 翻手聚气于掌心,一道火光朝着李玄度而去。 李玄度挥剑挡掉袭来的火术, 缓缓起身, 面上冷冽肃然,一双眼猩红,“昭王目的已达,何故逗留?” 手中剑鸣声不止,恍若下一瞬便会割开眼前人的咽喉。 “十皇子叛国该死。”赵隐瞧着他,亦是满脸冷漠, “你若是想为他杀我, 党同谋逆!” 李玄度横剑砍断扎在肩头的羽箭尾。 “你的好六哥同样勾结敌国,与你并非同个立场。”他加重语气, 冷声开口:“如何不杀?!” 赵隐抬步走进院中, 踏进一地污血里,与他相对而立,“如何?自是因为他乃我胞弟,他做错了事,自有我管教约束!” 他面上带着残忍的笑意,一字一句盯着他说道:“我与你不同,不会杀自己的亲兄弟。” 好个区别对待,好个恶意中伤, 意指李代桃僵。 李玄度面色惨然,月魄剑握在手中,不知是剑身自动,还是垂在袖摆中的手在打颤。 他理所当然会为此所激,赵隐说得何错之有。 若他收剑再及时些,别叫姜晚义先受了伤,他也许不会死。 这个“也许”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足够叫他自责懊悔终身。 有水滴落在他眉间。 下雨了? 晨间还如此好的日头。 今日不应当一直艳阳高照吗? 李玄度抬头望天,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淅淅沥沥、冰冰凉凉地落下来刮人头脸。 细密的秋雨中,闪过一道寒芒朝他而来,迅速与月魄剑影相缠。 你来我往,招招狠绝。 赵隐赤手空拳手中无剑,却不落下风,他冷笑道:“你想再杀个兄弟吗?” 李玄度的发红的寒眸中,翻涌出狠厉之色,与赵隐竟如出一辙,“你也未手下留情。” 二人皆穿绛色公服,唯一区别只有李玄度的簪花幞头在路上已被他摘去,乌发用红绸束着,而赵隐则是玉冠束发。 除此之外,打斗间二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分不出谁是谁。 连一旁的暻王也心生惊诧,他从前怎不觉三哥和九哥如此像。 赵隐一掌拍在李玄度胸口,“你杀不了我,也没能力杀我。” 又一挥手,老旧木门在吱呀声中,“啪”的重重关上,“六哥莫再逗留,不然我定不饶你。” 暻王赵殊一句废话都无,马不停蹄地开溜,屋顶上、树上所有的暗流涌动,也在瞬间撤走。 李玄度被那一掌击退数步,生生忍住了咽喉处涌上来的血气。 “你不是赵隐。” 秋风萧瑟,昭王的绛色广袖被吹得猎猎作响,“我自然是赵隐。” 李玄度的长摆也随风而动,方才震荡的心绪渐渐冷静下来,终于意识到赵隐穿着和他相同的衣服,神色微变,“她在你手上?” “你不是为了玉京,也不是为了大宋安宁而来。” 虽不明所以,但赵隐竟真是单单为她而来。 赵隐脸上带着挑衅的笑意,“终于叫你发现了。” “她在哪?”李玄度手腕被捆仙绳灼伤的红印依旧,执剑的手却比之刚刚稳了许多。 “告诉你也无妨,远在千里,近在身前。” 李玄度眼眸微闪,看了院中满地的尸体一眼,视线又落在地上姜晚义身上,毫不恋战飞身而起,要跃墙而出。 脚腕被人拉住,往下一扯,他回身毫不留情,抬脚踹在赵隐身上,自己也因惯力往后,脊背撞在院墙上,重新落回院中。 赵隐被他踢退数步,眸光凌厉,“我敢来这,就不会让你走。” “你想杀我?” 赵隐笑道:“我只要你这副身躯。” “身躯?”李玄度愕然,但凭借多年来对危机的敏锐,剑已挡在身前,“那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取走。” 两道绛色身影再次在雨中打斗交缠,看不清二人动作,出招快的只剩红色残影。 不过半炷香,其中一道身影以剑撑地,半跪于血污的泥地中,有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另一道绛色身影负手而立,身上亦是道道剑痕血口,他冷然开口:“我说了你打不过我。” “你到底是谁?!”只这么一句话,便叫李玄度体内气血上涌,“哇啦”又吐了一口血。 “赵隐。”赵隐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我也是你。” 瞧见他满眼疑色,又说:“很奇怪吗?神君当年将我舍弃之时,可曾想过我也会拥有自己的意识。” 李玄度眉宇间全是惊诧之色,“何意?” 赵隐不想多做解释,将手掌抵在他额前,“我该回家了。” 李玄度偏头避开,“做梦!” 赵隐并不着慌,“你如今只是个凡人,而我却是神的一缕神魂,你要如何赢我?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强一分,我便比你强上一分,我会永远压你一头。” 李玄度撑着剑身站起来,“你既不能杀我,我便有机会赢你。” 赵隐冷笑着,抬脚侧踢在他的膝窝上,“别执着了,你的身体是我的,她也该是我的。” 李玄度再次单膝而跪,剑支于地,勉强没有倒下去。 雨水打湿他的乌发,水珠顺着鬓发滑落至下颌处,沾上他嘴角边的鲜血,水珠成了红珠一起跌落泥里。 在尘土中溅起一小圈细珠子,形似水晶冠,最终又迅速下落融入肮脏的血雨中。 抬手抹了把脸上雨水,李玄度再一次撑剑站起身。 看着他如此倔强的身影,赵隐心生厌恶,就如当年他忍着剧痛将他剥离时一般模样。 袖摆一挥,一道光打在李玄度膝窝上,叫他双膝跪地。 又张手扼住他的咽喉,眼里全是憎恶,“你知我有多恨你吗?!我原本可以同你一起光明正大爱她,与她相爱共结连理。” 赵隐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看着他额间暴起青筋,脸也因窒息而涨红,心中戾气却更甚,“你为了永远高高在上,不染尘埃,将我剥离出来丢弃,让我万事不知只知爱她,却求而不得!” 他将他摁倒在地,冷眼看着他跌进脏污的泥水中,“神君断情绝爱,不承认动了凡心,那就好好在上面待着,为何还要下来?!为何还要来同我抢她?!!” 空气中有一瞬的沉默,似乎连雨声都在这刻停滞。 “因为你就算剥离了情丝,依然逃不过再次爱上她的宿命,对吗?!” 李玄度一手抓在赵隐扼着自己脖子的手上,另一手仍旧死死握于泥地中的月魄剑柄,也抓了一手混着血的泥水。 找准了时机出手,电光石火间,赵隐却早有所觉,撤身避开。 脱离控制,李玄度呛咳好几下,才艰难从地上爬起,可已经站不起来,只能支着月魄剑半伏半跪,喘着气哑着声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是月华。” 赵隐闻言只觉他滑稽至极,“你不承认也没用。” 看着李玄度满身污泥的绛色喜服,眼里尽是轻蔑之色,“你眼盲心瞎,从前不敢承认对她的爱,如今倒又迫不及待想娶她了?晚了!” 他近到他身前,撑膝俯身冷冰冰地看他,“你不配再次拥有她,你教她学着世人的模样来爱你,可当她满怀憧憬要嫁于你时,要与你饮珓杯时,你独留她一人在屋中,我一直在同你说,去找她,去找她,可你退缩了,你放不下九重阙的高位,还将我这缕情丝注入在你的一丝神魂中剥离丢弃,教我爱而不得。” 他直起身,将指尖点在李玄度的额间,“神君,我也想叫你尝一尝求而不得的滋味,让我来主导你的身体,我会替你好好爱她。” “不……”李玄度吃力地挥开他抵在自己额间的手,眼里全是狠意,“你休想!” 赵隐嘴角的讥诮更甚,“我就是你,你拿什么反抗我?” 一道红光从赵隐的额间钻出,如烟雾般瞬间钻进李玄度的眉心,后者只觉一股寒意罩顶,直冲神识,眼神逐渐失去焦点。 身体里莫名起了股燥意,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在脉络间来回游走乱窜,让他浑身发烫。 两相交战,忽冷忽热,疼痛难忍。 李玄度再也撑不住,月魄剑“哐当”倒在地上,他也蜷身倒进被血色浸透的泥里,咬着牙难捱的闷哼出声。 汗水、雨水、泥水、血水分不清到底是哪个,爬上他的额头、脸颊,乃至全身。 将他的乌发捣乱,将他的红衣染污。 今早还喜服披身、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时倒在泥泞的血泥里,与血色、污泥混为一团。 艰难的与那缕从前被神遗弃的神魂对抗着。 直到他的眼里恢复清明,大口喘着气平躺于地。 那缕神魂重新回到赵隐身上,他嘴角溢出血痕,满脸狐疑,“你为何神魂俱全?” 李玄度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拾起月魄剑,晃荡着身子用剑指赵隐,缄口不言只冷笑看他。 即使这般落魄模样,依旧一身傲气凌然,像易碎的琉璃,脆弱却坚硬。 赵隐俊朗的脸上愈发阴沉,“你真当自己铮铮铁骨?!” 他挥手间。 李玄度手中的月魄剑脱手而出,“铮”的一声钉在不远处的地上,没了支撑他也倒下去,双膝跪地。 他垂着头,发丝从额间垂落至眼前,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珠,一身喜服沾满污渍血水。 瞧着狼狈不堪,背脊依旧挺拔,就如那插在泥地中闪着寒芒的月魄剑,修长笔直。 不屈不服。 傲骨难折。 赵隐凑近他弯腰俯视,粗暴地抬起他的下巴,“我最讨厌你这副倔强倨傲的模样,整日自以为是!” 李玄度脸上挂着不屑的笑,眼神坚毅冷硬,回瞪他,“那又如何?你杀不了我,也取代不了我,再来啊!” 他语气发狠,“老子在这等着你。” 撇头脱离赵隐的手指,喉间的血将他的嗓音洇哑,嘴角也不断渗出血,笑一声,咳一声。 “我就是死了,你也得不到她的心意,更别说我未死!” 他血红的眼眸中闪着桀骜不驯的光。 挑衅与嘲讽并行。 赵隐冷笑连连,复又钳制住他的下巴,逼视着他,“你再用这眼神看我一下试试?!” 另一手拔出李玄度肩头中得箭,带出鲜血淋漓不尽,又用拇指使劲按在他的伤口处,旋转着一点一点往里摁。 “还不认输?” 二人目光对视,李玄度神情依旧倔强,不发一声,满目猩红咬着牙死撑。 “好,好,有骨气。”赵隐浑身罩上一股阴鸷,“我是杀不了你,可我有的是法子折磨你,既然用不了你的躯体,那我便剜了你这双眼,折了你这身傲骨。” 赵隐的手抚上他那双布满血丝的星目,“从前你眼里看不见她,以后也不用再看见她。” “月魄!”李玄度嘶哑着嗓子轻声喊道。 月魄剑铮鸣一声重回他手上,剑身在瞬间燃起熊熊火焰,雨水滴落在上,立时蒸发化作阵阵白烟。 天色昏暗,雨水密集,院中处处血肉模糊,缭绕的白雾让整个场面更加鬼气森森。 像站在地狱炸鬼的油锅前,油锅烧得烟雾腾腾,锅里咕咚咕咚翻滚着气泡,手往锅里一伸,立即骨酥肉烂。 他却轻喝出个明亮漂亮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名字。 “——清风皓月!” 体内爆发出最后的残力,反手划过赵隐的腰腹。 又凶又狠! 刀锋深深没入赵隐的腹部,向左一划拉,升腾起大股白烟,是热血被燃烧产生的蒸汽。 嘀嗒雨声中,还能听见皮肉被烧灼的滋滋声,鼻尖闻到阵阵焦肉香。 一股鲜血溅在跪着的李玄度脸上,开出了朵温暖绚丽的花,又一下被冰凉的雨水冲尽。 赵隐这一次不躲不避,只集中了所有神力,来抵挡这能将人拦腰斩断的一击,“我说过,我会永远压你一头!你杀不了我!” 任腹部流出洇洇鲜血,像是不知疼痛,想来真的是恨极了,即使玉石俱焚也不要叫李玄度好过,速度极快,手拂过他的双眼,直截了当取走他的眼识。 李玄度那双倔眸在瞬间失了神采。 “你这辈子别想再见她。“赵隐轻轻一推李玄度的肩头,看着他倒下去,这时才痛苦地弯起身去捂腹部,兜住往外淌的肠子,封住穴位,让血不至于流尽。 因疼痛万分,赵隐的声音也带上狰狞,几近咬牙切齿,“而我会代替你与她结百岁之好。” 李玄度被推了一下,侧倒于地,溅起大片混着血色的脏污泥水。 浇灭月魄剑的火焰。 再无反抗之力。 如天际明月跌入沟渠,如昆山片玉落入泥潭。 月毁玉碎。 眼前灰蒙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得吃力拖沓的脚步渐渐远去之声,混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 杀他打他都不能叫他失了斗志,唯独赵隐最后一句话,叫他一下跌落深渊,再爬不起来。 天光已退,天黑下来。 断夜了。 他的眼前也由灰转为漆黑。 雨水冲尽他身上的血渍,体内的血似乎要跟着流尽。 全身都被雨水打得湿透,也许是血水,谁知道呢? 黏黏腻腻地糊在身上,将他闷裹得喘不过气来,一阵阵发冷发晕,鼻腔中全是浓重的铁锈血腥气。 不知过去多久。 李玄度依旧躺在冰冷的红泥中,与这血地融为一体,像是被抓进这暗无天日的底下,吃掉了。 耳中传来脚步声,他冻麻木的手终于动了动,而后勉力半撑起身,侧着头哑声问道:“谁?” “小友别紧张,是我,来给我那不成器的徒儿收尸。”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他身边,男人长吁一声,“小友瞧着不大好。” 脚步声又朝着另一边而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以及一连串的咳嗽声,“我将义儿带走了,小友保重。” 李玄度跟着咳起来,呛出一口血,声音越发嘶哑,“前辈,姓名。” “姜化鹤。” “何处祭他?” “汴京。” 变得沉重的脚步声再次离去。 整个城隍庙的院中,只剩他和一地无声的尸体—— 作者有话说:李代桃僵:李树代替桃树而死,原比喻兄弟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后转用来比喻以此代彼或代人受过。 “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林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作为讽刺便是:桃李都知相伴,兄弟二人却反目成仇。 也可意为一方代替一方去死,以保全剩下那个。 “李代桃僵”也是《三十六计》中一计。 第199章 李观书打横抱着昏睡过去的白榆走在街上。 他早间乔装成梳妆娘子, 守着苍清,以护她周全。 等她上花轿,他换了模样, 打算假借凑喜继续护在轿旁,却被昭王拖住, 又同他确认了遍早就计划好的行动。 他们与昭王共同洽谈的此次行动,歼灭余党,除掉叛贼, 守住玉京。 他同他说话合情合理, 等他脱身,苍清已不知所踪。 有一滴冰凉的水落在李观书的脸上,紧接着脚下踩得青砖上开始出现一滴滴水印子。 如繁星点点。 落星了。 他运起真力,替怀中的白榆挡去渐渐密集的雨水。 原先白榆的目标是李玄度,盯着他以防他在寻玉京途中生出其他心思,对大宋不利, 她亦是长公主安插在玉京小队的眼线。 在查到姜晚义与西夏来往甚密, 手中疑有神物时,长公主便递信让白榆改了目标。 接近他, 拿到神物, 在合适的时机,杀了这位地位颇高的西夏世子。 再后来,又查出当年俪妃所诞为双生子,却买通宫人谎称只有一子,其心昭然。 两位九皇子。 兄弟分离,李玄度从小由大宋人带大,姜晚义自小被西夏人养大。 血浓于水,人心复杂, 很难保证李玄度会不会倒戈相向。 街道喧哗,雨声嘈杂,行人躲雨的纷乱脚步声,将李观书的思绪扯得更远。 他今年已近不惑,二十年前他也与这群孩子相同的年岁,年少气盛,意气风发。 秋雨淅沥,十八岁的李观书,刻意接近大宋千娇万宠的小公主赵韵,与她在同处屋檐下避雨,撞了满怀。 编造身世、步步欺瞒与她成为知己好友,成为恋人,又不慎叫她发现长此以往不过都是骗局。 她以剑相对,扬着头同他说:“你今日留下既往不咎,你若出了这道门,我与你破镜难圆。” 他同样心高气傲,头也不回地跨出那道门槛,去执行当日任务。 二人身份悬殊,从此势不两立。 她心灰意冷,亲手拿掉腹中孩儿,不曾同他提起分毫。 等他回来将脸色惨白的她抱进怀里时,她一把小剑扎在他心口,毫不留情,说:“李观书,收起你那副假模假样,叫本宫恶心。” 此后与她相爱相杀、互相利用十多年。 他杀过她,她要过他的命。 看着她另嫁他人,嫁于战场上与他敌对无数次的穆禾将军,也是他阿姊李似和的心上人。 洞房花烛夜,他难抑心中戾气,闯进新房,问独守空闺的公主讨杯喜酒喝。 第二日出来时,手臂挨了一剑,称心如意。 此后无数次夜闯平国公府,闯她的闺房,如入无人之境,二人行事时,前一秒笑语嫣然浓情似水,下一秒匕首寒芒从咽喉处堪堪划过。 她有目的时笑迎他,无所求时拿弓弩射他。 他乐在其中。 偶尔被青年白发的穆禾将军撞见,二人还打过几回。 他作为阿弟,替阿姊教训一下姊婿不行吗? 更何况这姊婿还成了公主的驸马爷,怎能不训? 但最终是他输了,并非是输在战场上。 而是输在长公主府,看着她起高台一步步走入权力中心,他的一身功夫化作公主府的一把利刃。 可二人走到至今,再无法真正信任对方。 天真无邪的小公主,长成步步为营的长公主。 早已破镜难圆。 他偶尔会想,那一日西夏族子李观书没有跨出那个门槛,没有弃她不归,今日又会是何种境地? 怀里的小郡主即使在昏睡中,仍眉心紧皱喊着“小姜”,一声声将他的思绪从过往中拉回。 他亲手射出的银箭杀了阿榆的心上人,等她醒来定不会原谅他。 不知还会不会跟在他后头“师父师父”的喊。 应当是不会了。 他原本还想等她腹中孩儿出生,亲自教习,想来也没有机会。 她的一身武艺,基本都是他偷偷所授,宫里那些教习师父教习时,怕金枝玉叶磕着碰着都是虚有其表。 她顺走的那本破书就是他亲自编写,里面的诗词、话本不过是障眼法,夹在里头的鞭法、易容术、御夫术、暗器、短刃、毒、才是重头戏。 穆白榆是甥女亦是小徒儿。 “哎——” 李观书叹口气,可他给过那孩子机会。 他不像他,只有夏人一个身份,没法选择。 若叫小郡主走上他和公主的老路,还不如他亲自替她斩断这孽缘。 一时伤痛总会过去,藕断丝连才最磨心智。 将人反复蹉跎到死。 转过这条街,前边就是客店,拐角处迎面撞上苍清那两位驾马而行的师兄师姐。 李观书的真力在瞬时撤去,任雨水打在身上。 马嘶鸣着在他眼前停下。 六目相对,大眼瞪大眼。 陆宸安下马,先一步冲上前,抓腕把脉,“阿榆怎么了?!” 祝宸宁打起伞护在旁侧,一脸警惕,“张郎君为何抱着我师妹?” 一身白襕衫的李观书,换上文绉绉的语调:“客人莫要误会,小生绝非歹人,偶遇小娘子晕在路旁,实为好意相助。” 不等祝宸宁继续发问,又忙道:“谁能接把手,一路行来小生实是抱不住了。” 他生得白,宽大的白襕衫罩在他身上,遮去了他的肌肉,配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模样,动作间总觉下一瞬小郡主就要从他怀里跌落。 祝宸宁赶忙接过白榆。 李观书甩甩手,哎哟了几声,仔细瞧得话,还能发现他拢进袖袍中的手,在微微打颤,像真是用力过度了般。 “小生店中还有事,先行一步。” “哎等等。”陆宸安想去拉他,也不见“张生”如何动作,就是极其自然无意般地避过她的手,迎着雨跑了。 正巧不知谁家也在今日办喜事,唢呐吹吹打打。 迎亲队热热闹闹从他们身边快速经过,轿旁跟有数十名女使撒着小银钱、喜果。 即使下着雨,仍有不少行人围上来抢喜钱,隔去了“张生”的身影。 有行人跟不上轿子抢不到喜钱,说道:“迎亲队脚步如此之快,想来是怕赶不上黄昏吉时。” 另有人说:“虽说已近黄昏,但这喜轿似乎是往城外去的。” 也有人说:“这迎亲队怎么不见新郎骑马引路?” 喜轿与陆、祝二人错开而行,早已离开老远,自然听不见路人对话,而等意识到小郡主身上,基本没有被雨水打湿时,“张生”更是不见踪影。 他二人原本与李玄度一起寻到城西的破城隍庙,进去先见到一地尸体,而后又有一拨人冲着他们而来。 李玄度让他二人先去寻人,他来处理断后。 出城隍庙后卜了一卦,竟与白榆在不守春山的长春观求得的卦象一模一样。 “远在千里,近在身前,得失无常,相见无期。” 方位为东。 以卜卦点城隍庙为中心,新宅便位于东边,而客店则在更东边。 先去的新宅,遇上骑马匆忙往城西赶的小郡主,一瞬间就与他们的马相行错开。 她往西行,他们往东,连喊一声都来不及。 新宅无果,立时往客店赶,就又凑巧与昏迷的郡主相遇。 此时已离客店很近,祝宸宁抱着郡主,弃马而行,陆宸安在旁打伞、牵马。 安置好白榆,陆宸安守在屋中照料。 祝宸宁一人在客店中搜寻,他去找客店掌柜与他儿子,却得知张生并非他儿子,他根本无儿。 倒是听闻昨日才入住的一员外郎,刚带着一群家眷离去。 楼梯上下来一小厮,满脸八卦说道:“掌柜,我跟你说,刚走的那赵员外屋里喜绸红罗,弄得像是处新房,连部分桌椅都被换了,你说稀奇不稀奇?” 掌柜还未动,祝宸宁已几步跨至楼梯上,“哪间?赶紧带我去看!” 小厮瞅向掌柜,祝宸宁取出一锭银扔给掌柜,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 等行至那间像新房的客房,竟与苍清和李玄度的屋子仅一墙之隔。 可里面已是空无一人,只留一张空椅,一桌空席。 各个机关算尽,但人算不如天算。 没有人能预料到,月华神君千年前遗弃的情丝神魂,偏在这时被唤醒,占了昭王赵隐的身躯“重生”- 十日后,洪州城三足县,谢小侯爷的“新宅”。 天降大雨。 陆宸安坐在廊下煎药,雨水顺着房檐滴落,如珠如帘,隔出一道水幕。 烟雨朦胧的雾气,与廊下两个药炉氤氲出的水汽,相缠交织不分你我,也分不清药炉与雨水,到底谁温热又潮湿的心在嘤嘤哭诉,化作这丝丝白烟。 祝宸宁从屋里出来,走到她身边,说道:“连日下雨,下得人心绪不宁。” 就好似老天也有流不尽的泪水。 她摇着手里蒲扇,轻声发问:“小师弟睡了?” 祝宸宁点头,“刚睡下,他的眼睛真治不了?” “师兄每日都问。” “他是亲王,日后得上庙堂,还是个道士,以后又要如何画符捉妖。”祝宸宁愁起脸,低声说道:“我怕他那么傲的性子会想不开。” 陆宸安有些烦躁,却还是将声音压到最低,“难道我不想治吗?可他不是普通的失明,是被取走了眼识,有珠无识,将别人的换给他?他会要吗?” 祝宸宁一愣,忙道歉:“我并非责怪你,是我口不择言,未顾及你的心情,抱歉。” 她心里定然更不开心。 陆宸安轻轻叹气,“师兄放心,小师妹一日未回,他不会想不开。” 药炉咕噜噜冒泡顶盖,她裹着厚布将盖掀开了些,顿时一股带着些苦涩的药香,随着白烟扑面而来。 “相比之下,我更担心小郡主,她看着能吃能睡,瞧不出一丝异样,但那篮橘子吃完后,新给她买的橘子一只未动,任它们烂在篮里。” 心照不宣,无需提他的名字。 祝宸宁接过她手里的蒲扇,“我来看着药炉,你去同她说说话,别老叫她一人待着。” 陆宸安起身让座,走过长廊敲开了白榆的屋门。 白榆坐在桌前看话本,抬头微微皱眉,说道:“又要喝药了?陆师姐帮我炼成丹药吧。” 连着喝了十日,实在是喝怕了。 她忽而体会到一些小姜每次吃药时,愁眉苦脸万分推拒的心情。 陆宸安在桌前坐下,笑道:“再喝两日就不喝了,阿榆忍忍。” 白榆脸上露出淡淡笑意,“九哥如何了?” “身上的伤虽重,但再过几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知心结能不能跨过去。” “他可以的。”白榆说完,又低下头看话本。 “阿榆?”陆宸安喊她。 “嗯?” “那你呢?” “师姐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陆宸安转头去瞧放在窗边,新买的一篮子橘子,轻声说道:“橘子不吃就要烂了。” “吃腻了。”白榆轻轻笑道:“之前叫他买了那么多回,临走还要再给我买一篮,多事。” 满满一竹篮,叫她都吃上火了,如今就她一人吃,好不容易赶在霉烂前吃完,酸的甜的,一只都没有浪费全进了肚。 再吃不了别的橘子。 看着陆宸安欲言又止的表情,白榆合上话本子,“陆师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事情走到这一步,非我们所有人所愿。”她认真说道。 “我同他一样流着一半西夏血脉,不同的是我选择大宋是大宋郡主,他选择西夏是西夏族子,我二人立场不同各为子民,子民无对错,错在执政者,若想征服他,必要吞并他。 “可兴、亡子民皆苦,子民何辜?若我和他今天只是子民也就罢了,偏都是执棋者,不能错上加错。 “他既已做出选择,想必……这结局他也早就料到了,他过不去心魔,忠义难全,是以……以死破局。” 陆宸安头回听到,不知人间疾苦的小郡主说出这般话,才真的深切感受到,她从前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性子不过都是伪装。 心中仍不免惋惜,“他也是大宋的皇子,他并非没有机会选择。” “这就更糟糕了不是吗?无人认他这个大宋皇子,却又人人将他捆在这位置上,处处防范想除之而后快。” 他由西夏人养大,也早已认定自己的身份就是西夏世子,而非大宋皇子,自小被塞了满腔的家国情仇、权欲斗争。 忽而有一日得知自己也是大宋人,想必他定然迷茫过许久。 白榆托着下巴,思绪又回到两年前。 榆树下,他一身锦衣坐于马背,与他人言笑晏晏,咬着糖串,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笑起来时会露出两颗虎牙,比光还耀眼。 “可惜没有更早些与他相识,让他走了另一条路,时至今日才会做出这般选择。” 再见不到另一条路的风景。 她当时该走上前,对他说:“我叫穆白榆,白昼的白,榆树的榆,就是你头顶这个榆钱树。” 不用等他介绍,她会说:“很高兴认识你,姜晚义。” 我对你的了解,其实比你知道得还要早许多。 我与你早已相识多年。 于你而言的初遇,对我而言是重逢。 思绪回得更远…… 逼仄窄巷。 他一箭射在她的轿顶上,扬声说着大不敬的烂话。 她此般身份,众星捧月,身边哪个不以礼相待,或是趋炎附势,他偏在知她身份后还对她这般无礼。 他在怎样的环境里长大,才会养出这般离经叛道的无拘性子。 这样的性子,平国公府困不住,她也留不住。 她早就知道的。 白榆托腮的手往前合上捂住脸,轻轻揉了揉带着薄雾的眼。 连日大雨,心间都跟着潮湿了。 她很快又松开手,浅浅笑说:“人各有选择,要走好自己脚下的路看自己的风景。” “而我已经在那日就同他道过别了。” 此后她的人生里,再无那道耀眼的风景。 此后那道风景会在她的心间永存。 陆宸安觉得自己当真是不会安慰人,光张了半天嘴,没吐露出半个字。 白榆拉住她的手,轻声说道:“你在就很好,不必说什么。” 瞧,反倒被人安慰了。 若是小师妹在旁,定然能同小郡主多说上几句。 不似她笨嘴拙舌。 反叫人难受。 她看到被白榆合上的那本话本子,书封上写着书名:《春日繁花.下》。 不知上册在何处? 而小师妹……又在哪? 《长平钿》卷完—— 作者有话说:这一单元其实是讲长公主和西夏族子李观书的故事,但因为临近后期要填主线坑,所以就以情况相似的郡主和姜判官来代讲。 ps:姜判官在不守春山会救小孩,并不是他转性变善良了,也不是完全只因为和郡主赌气,而是舞狮队是他们的人,如果任务前发生踩踏事件,宋官府介入是件很麻烦的事,这也是他同事金娘子会去救小孩的原因,更是李观书觉得姜判官选择了西夏没选郡主,所以发箭的原因- 回顾一下郡主和姜判官在京兆府荷花池边的那次见面。 姜判官:一见钟情 小郡主:久别重逢 《春日繁花》上下册这两本艳书,是带文字情节的,如果忽略里面的艳丽描述与图画,可以当故事书来看,正如本卷最初阿清和李道长所言,首尾呼应跌宕起伏。 所以郡主是在看书还是在思人? 第200章 又是一年寒冬时节, 襄州城已经落雪,白茫茫一片。 一辆能坐下数十人的马车,孤单地停在官道上, 被莹白月色罩上一层寒霜。 没有马夫,没有女使, 所有的一切全都销声匿迹,好似隐进大雪里。 唯赵隐站在一旁,左手腕间绑着一根金色长绳, 一直连到马车里。 马车上悬挂的黄皮灯笼, 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一道。 修长挺拔。 又落寞。 如此冬月,说着话扑面都是丝丝缕缕柔软的白雾气,他却未着斗篷,西北风猎猎撞在他的广袖上,“扑扑”作响。 他只是这样站着,随白雪落满头, 冷眼瞧着拦在马车前的那女子。 女子同他一样不知冷, 寒冬腊月只穿着一袭华美薄衫,雪避她而行。 她喊他:“阿兄, 许久不见。” 他眸中的冷意渐渐褪散, 浮上一抹思及遥远记忆的光晕,他想起来了,这女子他认识,曾喊过他阿兄。 也喊过姊夫。 “云寰?”他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都这么大了。” 云寰往前走了两步,“我不过是去了趟上界与冥府,阿兄可真是做了不少事啊。” 她身后雪地上却没有留下脚印,赵隐这才发现她光着脚, 雪白莹润的脚指丝毫不见冻红,他转开眼,步子朝着马车靠近了些。 “你是来抢人的?” “不,至少不是现在,今日我只同你来谈合作。” 大概是出于九尾狐慵懒的本性,云寰瞧着总是懒懒散散一副松垮模样,“我此去查到几件事,你想要小道士的身体,我可以帮你。” 赵隐轻笑,眼中全然是不信,“他杀了苍官,你恨我们都来不及,哪里会如此好心?” 云寰嘴角也擒起笑,“没错,我同你一样恨月华,在你回到身体前,我自是要好好招待他。” 说着恨意,说话仍慢悠悠的,软软一团像打在棉花上,“你可知你为何拿不到躯体?” “为何?” “你当年……”她顿了半晌,似乎在找合适的措辞,又悠扬得啊了声,“应当说月华神君当年将你剥离后,没多久就亲手杀了苍官。” 这个他知道,虽未亲眼见到,但当年月华狠心将他剥离,就是发觉自己动了情,怕会下不去手杀苍官,如今苍官既然落入凡尘,那月华必然是按原计划下手了。 “情可以丢,记忆却丢不了。”云寰继续道。 “人死了他又后悔,踏遍万水千山想将她寻回,后来带着记忆下凡化为狼妖李玄烛,故技重施接近彼时已是狼妖的阿姊。 “偏阿姊不开窍,他这段情路有些坎坷,还在历劫时遭人暗算,阴差阳错差点神魂俱灭,是阿姊舍了一缕自己的妖魄给他,才叫他重新投生。 “为了护他不叫人查到,阿姊还用心良苦改了冥府册录,为此遭了天谴,堕入饿鬼道百年。” 这段记忆他没有,他在月华杀死苍官前就被剥离,苍清说是不开窍,但能为李玄烛做到这地步,月华的美人计想来又成功了。 所以无论来多少次,无论是何种性子,她都会爱上月华吗? 一时竟不知该喜该忧。 忽而有些理解,为何李玄度总也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月华。 他同他一样,他们是月华的一部分,但月华不全然是他们,他们早已是独立的个体,却又与本体藕断丝连。 马车厚厚的帘子被掀开,走出来一人,她的腕间连着金绳的另一端,手中挽着件斗篷,赵隐忙扶她下马车,“阿清出来做什么?” 苍清将斗篷替他披上,轻声说道:“玄郎,会着凉。” 云寰看着苍清没有神采的眼睛,以及二人腕间相连的捆仙绳,瞧不出情绪地笑道:“我愿意喊你一声阿兄,也是瞧在你生来只会爱阿姊的份上,你总不能一直拿绳绑着,用摄魂咒骗自己?” “不用你管。”赵隐冷冷说道。 手上的动作却很温柔,将苍清拉进怀里用斗篷护住,不叫雪花落在她身上。 云寰那双在白雪映照下,有些发紫的摄人眼眸里,漾起柔和的微光,看着他继续道:“何况真正的“赵隐”即使因缘丢了一丝魄,被你鸠占鹊巢,但他的意志仍然很强吧?” “你会不由自主去爱护他的家人,以他的思维去思考做事,时间一久,你能确保自己不被他所融合或说是……吞噬?他阴狠偏执,他可不爱苍官。” 她说话时总是缓缓的,拿捏着腔调,百转千回得绕进人心里去,“那阿姊就又被辜负了。” 这也是九尾狐族的特性,总是擅长蛊惑人心,放大世人的欲念。 “可小道士不一样,那才是你该去的地方,等你们合为一体,若你为主,主动权皆在你手上,你知这个道理,也想这么做的不是吗?” 云寰继续循循善诱:“只要取出阿姊的那缕魄,你就能回去了,而我能帮你取。” 赵隐:“你如此劳心力,想要什么?” “我想要阿姊的那缕妖魄。” “你想让苍官也恢复记忆?让我二人反目成仇?”赵隐神情晦涩。 “那是你之后该考虑的事,等你拿回身体,有月华的大部分记忆,又有小道士的体魄,你也会很强,我们到时各凭本事如何?” 赵隐思量间忽而笑道:“你在对我用魅术。” 可惜他是神的一缕魂,没有那么容易被九尾狐蛊惑心智。 “你能寻到我和苍官,费点时间也定能寻到他,自行去将他抓了,一样能达成你的目的,何必来找我合作。” 云寰跟着笑,依旧气定神闲,“我自有我的原因,眼下只能告诉你,我不会强迫我阿姊做事,也不会限制她的自由,凡事需得她心甘情愿,只能使点手段找人帮忙喽。” “阿兄,我们可以双赢。” 赵隐终于说道:“怎么合作?” 云寰手轻轻一挥,一只小纸狐飞到赵隐眼前,他接住打开来一看,略微皱起眉,“你若是将他弄死了……” “我不会要他命,若我想他死可比现在简单,我只想要他痛不欲生。”云寰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有了些狠意。 她一步步朝他和苍清走来。 赵隐揽着苍清,警惕地往后撤,“你要做什么?” “呵,我要是想做什么,现在的你不会是我的对手。”云寰笑起来,一脸的意味深长,“这样的阿姊,小道士一瞧就知她被控制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赵隐冷笑,“他瞧不见,他的眼识在我手里。” 云寰停下脚步,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我当真没找错人,你对自己竟也如此狠。” “狠吗?我还觉得不够狠。” 月华有九重阙,有苍生。 李玄度有亲人,有朋友,有大义,有梦想。 而独独他,只能困在爱她这一件事里。 他只是月华注入了全部情丝的一缕神魂,生来就是要爱她的,没有其他选择。 偏他是被舍弃的那个,被月华丢弃,被苍清舍下。 爱而不得。 千年来孤独且煎熬。 合作达成,云寰不再逗留,马车周围瞬间重新恢复原有的景象。 侍女、车夫、侍卫各司其职,另有几辆马车随行其后。 昭王府的老内知瞧见昭王不知何时下了马车,静立在雪中,赶紧走上前说道:“殿下怎下车了?雪夜天寒,赶紧回去吧。” 见他不动,又劝道:“殿下之前被歹人所伤,那么重的伤养了近两月,可莫要再受凉才好。” 赵隐终于有了动作,说得却是:“阿清很冷吗?手怎么在抖?” 苍清抬头看他,一双眼依旧无神,“阿清很冷,要回去。” “苍小娘子怎么也下来了?”老内知甚是惊讶。 苍清却没有回话,她似乎只能听懂赵隐说得话。 老内知在心里摇摇头,暗叹:这苍小娘子人虽生得美,却是个有眼疾的傻子。 也不知殿下瞧上她什么,整日宝贝似的带在身边,还拿绳子绑着,派了专人服侍。 贵人的喜好他属实猜不透。 赵隐拍落身上的积雪,带她回了马车里,对老内知吩咐道:“找处避风的地方安营休息,明早再赶路。” 马车里一应俱全,燃着炭火,烧得很暖。 矮几上还放着盘鹅梨。 小榻上铺着柔软的褥子。 苍清一上马车就踩过厚厚的绒毯,跳到小榻上,将自己整个裹进被子里,缩在边上。 赵隐在矮榻前坐下,笑问:“有那么冷?” “冷。” “都说你是傻子,我瞧着挺机灵。” “阿清不是傻子。” 车厢里迎来长久的沉默,赵隐不说话时,苍清一句话都不会说。 就像是上了机关的木偶,只能等着主人来按下那个开关。 赵隐看完暗探送来的消息,用边上的烛灯点燃,扔进炭盆中。 忽而发问:“你想他吗?” “不想。”苍清毫不犹豫回道。 “你知道我说得谁?” “不知道。” “那你为何直接就说不想?” “除了玄郎,阿清都不想。” “那你想我吗?” “阿清想玄郎。” “我是谁?” “……玄郎。” 一问一答,像极了主人和他心爱的木偶。 这样没有灵魂,只为“玄郎”量身定制的苍官确实无趣,但他却已经很知足,总比千年来饱尝孤独要好得多。 赵隐轻咳了两声,之前被李玄度拦腰砍得那一下,伤得实在太重,至今都还未好全。 不过等换回自己的身体,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马上就是冬至,在这之前将事情解决,你说好不好?” 许久苍清都没有回应,他侧头去看,她已经睡着了。 呼吸绵长,额头渗着细汗。 “不是说很冷吗?怎么还捂出汗了?” 他起身拿出帕子替她拭去汗水,想帮她把裹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掀开些。 偏她将自己裹成了一条毛虫,若是强行拉开大概会将她吵醒,赵隐只得作罢。 都说她是没有灵魂的傻子,做出来的行径,却还是叫他觉得可爱万分。 可爱的有些怪异。 抬手拂过她的双眼,加固了摄魂咒。 合衣在她旁边躺下,虽是小榻,但她缩在最里边,位置还有很大的空余。 想到从前与她一起下界寻材料,二人睡在一张床上,她将他推得远远的,说是嫌他占位子。 若不是他厚着脸皮软磨硬泡,估计应该睡在地上,且她睡相极差,从不管他死活,哪有如今这么安稳。 虽说是用了美人计,但苍官真的像石头般难打动,对他的美色无动于衷。 其实最初挺有挫败感的。 认定她这一族,天生无情无爱。 想着想着便睡过去。 可怜兮兮的连被子也没有,还好有斗篷盖着,炭火烧得也很足,只是旧伤未愈,依旧半夜咳醒好几次。 等早间醒来时,他身上盖着被子,苍清呆愣愣坐在塌边,垂着脚,无聊地玩着腕间与他相连的捆仙绳,像个没开智的小孩。 他问:“你给我盖的被子?” “玄郎在咳嗽。” 他有一瞬间的怔愣,想到昨夜她主动出来给他披斗篷。 她在关心他 不是出于摄魂咒,而是真的在关心。 看着她不停扒拉腕间微微发着光的绳索。 之前竟未发现,她光洁如玉的手腕,因长期被绑着留下了深深的红印。 妖一旦被捆仙绳缚住,灵力即刻消散无踪,绝没有能力自己解开。 如果是纯粹的月华神魂,不会舍得拿捆仙绳绑她,但正如云寰所说,他的性情受到真正的“赵隐”三魂六魄影响,心狠手辣,反复无常。 他问:“很难受?” “嗯,手很疼。” “冬至后就给你解开。”《 》 200-210 第201章 离冬至还有一个月。 赵隐坐在案前, 眸色沉得可怕。 他手中拿着一段捆仙绳,其中一端染着红胭脂。 他就不该心软在冬至前给她解开绳。 怕她耍诡计,解绳后又施过一次摄魂咒, 还假意松懈盯了她一天一夜,见她一切如旧, 今日才放松警惕。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何况被捆仙绳绑了那么久,灵力也不该如此快就回来,她竟还能趁他午间小憩, 打伤看守逃跑。 赵隐将手中的捆仙绳随意丢在地上, 拉开案几的暗屉,脸上立时闪过一丝讥诮之色。 果然连那带铃铛的金镯也拿走了。 又想她到底是何时恢复清明的? 莫非那夜他和云寰的谈话,也已叫她听见? 她说很冷手才抖,如今想来怕是听见她们的计划,又得知情郎被取了眼识,又气又惊。 也就不怪他问“你想他吗”, 她会张口就答“不想”, 怕不是当时脑子里就全是情郎,才能下意识地就知道他问得是谁。 还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中摄魂咒? 可真是沉得住气啊。 “呵。”赵隐发出一声几不可闻地自嘲笑声。 所以也是为救情郎, 才会主动给他披斗篷, 给他盖被子。 那些关心都是虚情假意,是为了降低他的防范心,她嘴里的“玄郎”喊得不是他。 没一句真话。 全是演的。 月华当年打出的回旋镖,千年后扎在他身上- 襄州城某处不知名茶馆。 苍清午间刚从赵隐手中逃脱,傍晚就见到了她两月多来,日思夜想的人。 九星簪绾着道髻,穿着深色厚鹤氅,身姿挺拔靠窗而站, 似乎是在等人。 瞧见他用白绸覆着眼,她的眼睛一下便湿润了,“李明月……” 出声已是哽咽。 李玄度听见她的喊声,只是微微侧了侧头。 她有那么多话想同他说,也有许多问题想问,最终都化作了一句。 “玄郎!” 短短几步距离,她是用跑的,冲过去抱住他,整个人都埋进了他的鹤氅里。 李玄度身子一僵,迅速将人推开,冷声说道:“小娘子自重。” “嗯?”苍清有些疑惑,不管不顾又将他抱住,“你喊我什么?” 身后有一道质问声传来,“阿玄,她是谁?!为何抱你?!” 苍清回头,见到一陌生小娘子,一身绿裙清新脱俗,瞧着古灵精怪很是可爱,正气鼓着脸,用抓奸的神情瞧她二人。 李玄度将她推开,手上点着银棍,朝说话的小娘子走去,“小翠别误会,我不认识她,不知谁家小娘子忽就冲上来抱我,一时没来得及推开。” “小翠?”苍清冲到他边上,拉住他的袖子,“什么不认识?你发髻上还簪着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小娘子别胡言乱语,这发簪明明是我未婚妻所赠。”李玄度将手中的银棍递向小翠。 不等小翠拉住银棍另一头,苍清先一步拉住,挤开小翠站到他身前,“你未婚妻就是我啊,你都给我下过聘了,我还有合婚庚帖。” “胡说,阿玄的未婚妻明明是我!”小翠被抢了棍,一脸愤怒,“我们可是青梅竹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小定下的婚约。” “青梅竹马?自小?” 苍清的表情逐渐扭曲,刚见面时泫然欲涕的心绪,不知被冲去了何处,只剩下满心疑问。 这都什么跟什么? 她被劫走得这两个多月,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小师兄为何会一人在此?另外四人呢? “玄郎,你这是怎么了?撞头失忆了?”她用掌心去触摸他的额头。 小翠将她的手打开,“他好得很,倒是你缠着人家的未婚夫,是何居心?” “他明明是我的未婚夫!我有聘书!”苍清忙低头去掏自己的货郎包,而后掏了个空。 一时情急给忘了,她哪有包啊,身无分文从赵隐那里逃出来。 为了生存,含泪取下金镯,忍痛当掉了小师兄送得悬心铃,千叮咛万嘱咐当铺的伙计,她过冬至后就会来赎回。 小翠瞧见她发愣的模样,一脸神气,“下过聘了?那你的聘书呢?合婚庚帖呢?三金呢?” 苍清醒神,眯起眼看向小翠,“何方妖孽?迷惑我玄郎,报上名来。” 小翠双手叉腰丝毫不怂,回瞪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古翠娥,你才是妖怪呢!” 苍清恶狠狠朝她龇牙:“我确实是妖怪,你若再不老实回答,我一口咬断你的喉咙。” 小翠立时收了势,往李玄度身后一躲,“阿玄有妖怪!” “她定是吓唬你的,若真是妖怪,小翠就先跑,她吃我总也要些时间。”李玄度抽手想将棍从苍清手里拿回,“小娘子你也赶紧让路。” 苍清瞧着这根长银棍,脸上越发纠结,这是月华的银枪,打狗棍啊。 别说她凭着气息就能准确无误地认出他,就是这打狗棍和九星簪,以及他眉心的道印都错不了。 人绝没有认错,眼前人就是李玄度。 她犹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小翠,可小翠就算真是妖,哪里会是他的对手,又哪里有机会迷惑他。 她不在的这段时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月魄剑又去了何处? 李玄度用了些劲,将银棍从她手中抽回,侧身欲走。 苍清忙拦住他,“我、我还有证据,你手上有和我绑的姻缘红绳。” 不等他反应,拉过他的右手,撸起他绑着护腕的袖子,“除非没了情意自行断掉,不然是取不……” 她呆住,“红、红绳呢?” 不信邪地翻了半天,眼里的迷茫一瞬间化为震惊,又逐渐变作失落,“你不喜欢我了?” 李玄度的耐心终于被她耗尽,微拧起眉,“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何时喜欢过你,我已有婚约在身,莫要随意污人清白。” 他抽回手,也不要人领路,自己点拐往茶馆外走去。 小翠忙跟上,主动拉起银棍替他带路。 苍清不远不近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一直跟到巷中一户门前,李玄度的脚步顿住,回头问道:“你还要跟我们多久?”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赶紧上前走到他身边。 “问了你就肯走?”小翠拿圆眼斜她,“没见过你这么缠人的小娘子。” 李玄度:“问。” 苍清:“我想听听你和你未婚妻的过往。” 小翠乐了,“还有这么上赶着自取其辱的人?那阿玄就给她讲讲吧。” 李玄度叹口气,“我同小翠自小相邻,我眼睛有疾,儿时受人欺辱都是她挡在身前,青梅竹马相伴长大,感情甚笃,不日就要成婚,够了吗?可以走了?” “不对。” 明知他瞧不见,苍清还是下意识摇头。 “你的未婚妻和你青梅竹马在道观中长大,你也没有眼疾,你们一起上树摘果,下水摸鱼,撕师兄的书折纸,偷师姐的虫喂鸡,玩法器、挨戒尺,挖观主的酒打铜铃,直到竹马十岁时离开道观,与青梅分离。” 她朝他走得更近些,看着这令她日思夜想的脸,抚上他被白绸覆着的双眼,“八年后,他们在信州重遇,竹马不识青梅,就像今日这般。” 唯一句“不认识”。 她的手在他眼睛上轻轻摩挲。 能感受到睫毛在轻轻颤动,如刚羽化的蝶翅,美丽且脆弱,一碰就碎。 李玄度就任她动作,直到她的手顺着他的脸往下,摸上他的领口。 “小娘子,自重。”他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的动作后立时松开,退开几步。 “你的悬心铃呢?可还挂在胸口?”苍清看着他疏离退开,露出一个无奈的浅笑,“你没发现你退晚了吗?玄郎,你不抵触我。” 小翠上前挡在李玄度身前,“你这小娘子恬不知羞,摸人家未婚夫,还出言挑衅。” 苍清一把推开小翠,“你滚开。” 她看着李玄度,满眼哀思,“玄郎,我不知你又在玩什么花样,我这两月来过得很煎熬,你别再伤害我。” 李玄度勉强扯出一抹笑,有些无计可施的模样,“小娘子你认错人了,你见过哪个道士是瞎了眼的?” “怎么没有?玄郎没听过算命瞎子这个营生?” “我不会给人批命数,我的营生只是在铺子里……”他忽而迟疑,“我这营生……” 小翠被苍清推了个踉跄,似乎是真生了气,“阿玄同个女疯子说这么多做什么,我们回家。” 她拉起李玄度的银棍,带着他走进院子,重重将木门一关。 “砰——” 苍清被隔在院门外。 只听得院中李玄度在问:“我的营生似乎简单的有些过分?真得配拿一月二两银?” 小翠答:“怎么不配?阿玄这般品貌,只要往那一坐就给店家增了多少生意?” “我真的长得很好?” “当然,不知有多少娘子往你身前凑,所以阿玄以后不要同陌生娘子废话。” “她只是将我认错了。” “她认错是她的事,你怎么还替她说话,你别记错了,你是我的未婚夫。” 苍清孤零零站在门外,因这关门声红了眼眶。 心头像是被人硬生生扯开,往里倒了一壶酿坏了的醋,又酸又涩。 他家门檐上挂了两盏昏黄的灯笼,将她的影子印成长长两道。 对影成三人—— 作者有话说:请不要担心李道长的清白,从心到身,除了妹宝,没人能让他失去清白- 听说可以段评作话了?ios是不是总慢一步,有安卓的读者宝宝试过吗? 第202章 寒月里, 苍清在李玄度的屋顶上,吹了一宿风。 等他早间开门出来时,她刚想下去寻他, 住隔壁的邻居小翠,就出现在他家院门口甜甜笑着喊他, “阿玄,我送你去上工。” 李玄度走到院门外那棵老松树下,也对着人笑, 一如从前对她展露笑容时, 大冬日一瞬间春意盎然。 “这么短的路程,我已走过许多年,可以自己去。” 小翠拉起他的银棍,“今日还是我带你去吧,明日我就不能来陪你了,城中要办冬至节会, 我上工的酒楼承包了节庆糕点, 也忙得很。” 苍清放轻了脚步远远跟着,一直跟到他上工的地方, 看着木板上用绢纸糊的铺子名字, 张了张嘴。 王……的冥器铺? 中间那个字因为年久失修,掉了一半下来,半耷拉着,在北风中晃荡。 就这地方,往那一坐,长得再好也不能添生意吧…… 可苍清在外看了一上午,就发现自己错了。 大错特错。 不仅是年轻小娘子,连大婶大娘都要借着买祭祖纸钱的名义, 来同李玄度说两句话。 那个趁乱想摸把脸,那个又趁人瞧不见企图摸把手。 等到午间,苍清的脸已经比冥器店里纸糊的黑马还要黑。 她去买了把菜刀。 而后走进店中,往柜台前一站,将菜刀往桌前一拍,朝着周围的娘子们龇牙。 等周围人见了个女疯子一哄而散后,她冷飕飕开口:“李郎君也叫我摸几把?” 李玄度面无表情,“小娘子别拿我开脏腔。” “我又不是没摸过!还是你主动求我摸的呢,”苍清气呼呼哼了一声,隔着桌子去拉他的手,“那摸手总行?” “不行。”他迅速收回手,叫她拉了个空。 “小娘子莫要胡说,我自出生以来洁身自好,你怎可能摸过。” 没客人的时候,他就坐回椅上,懒洋洋往椅背上斜靠着。 “你再动手动脚,言出无状,我去官府告你骚扰良家郎。” 他都不对她笑了,他对那些客人还温和的笑呢。 苍清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满肚子的话欲和火气,全叫他这冷淡的神情浇灭。 徒留委屈。 她执起菜刀转过身,背靠在柜台上。 柜台两边都沉默下来。 进出铺子的客人,一瞧见她黑着脸的衰样,哪敢靠近。 再配上冥器铺独有的严肃情境,生意一落千丈。 旁边另有一叫王贵的年轻人凑过来,大着胆子堆着笑说道:“这位娘子,您一下午守在这,很妨碍我们做生意啊。” “怎么?你们店里还赶客?”苍清从怀里取出二两银,敲在桌上,“我要定一百对金童玉女的纸扎人,就照着我和李郎君的模样做。” 王贵心想这娘子果然疯癫,谁会照着自己的模样做纸扎人寻晦气,但脸上却笑得更用力,一张年轻的圆脸上挤出道道褶痕,“好嘞,您何时来取啊?” “我要他亲自做。”苍清手指李玄度,“每日我还会来监工。” “我不会。”李玄度直接拒绝。 王贵也露出难办的神色,压低声,“小娘子这不是难为人吗,他、他是瞎子啊。” 苍清毫不避讳,诧异道:“瞎子怎么了?瞎子就能在你们店里吃干饭?还能一月拿二两银?” 李玄度开口:“小娘子不要人身攻击。” 王贵看着李玄度那张蒙住了眼,反而叫人更想怜惜的脸,愤愤不平,大家都是年轻郎君,凭啥各个都只喜欢李郎,不爱他王郎。 他王贵虽有一些些小肚腩,个子也刚够及格线,但至少不瞎啊。 虽不愿承认他长得确实比他招人喜欢,却也只能瓮声瓮气说道:“他只要坐着,就有生意上门。” “原来是引客猫啊。”苍清笑道:“李郎君不会也无事,我陪你一起,成品好坏不论,没有工期,每十日给二两银,直到我玩腻为止,这生意做不做?” “不做。”李玄度不假思索。 这显然是出卖色相,他怎么可能做这生意。 “做做做!”王贵一拍柜台,“小李啊,我是掌柜你是掌柜?” “你是掌柜?我以为你是伙计。”苍清一脸惊奇,脱口而出,“那你怎么让他坐柜台,自己在外扫灰尘?” “小娘子也不要对我人身攻击!”王贵扯着一边嘴角,冷哼,“我这是关爱残障。” 李玄度哼笑出声,“她没有攻击你,她只是真诚地在取笑你的人身。” “你笑啦?”苍清掀开柜台的台板,钻进柜台凑到他眼前。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让坐在椅上的李玄度避无可避,只觉有温热的气息,轻轻喷在他脸上,痒痒的。 她身上的香气跟着溜进他的鼻腔。 他沉下脸,背紧紧贴在椅背上,“小娘子自重,离我远些。” 她却说:“你能不能对我多笑笑?” “不能。”他想都没想就答道。 凑近他的那股气息离开,萦绕在鼻尖的香气也渐渐消散。 李玄度松口气,心下暗道:“这小娘子也太会给人制造压力了。” 王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酸溜溜的,这小李真是不知好歹,这么个美人就叫他拒绝了,果然眼盲所以心瞎。 又想到每十日二两银,酸溜溜变作美滋滋,这小娘子想怎样对小李都行。 苍清退出柜台,神色不悦,“王掌柜不给我搬把椅子吗?” 王贵顺口就要叫李玄度让位,看着贵客的脸色,乖乖去库房另搬了一把放在柜台边,“客人您坐。” 他是很有眼力见的,这贵客显然看上了小李,他怎么能和银子过不去。 于是苍清在冥器铺里,陪着李玄度坐了一下午。 借买东西看人的女客人因她的存在少了许多,倒不是因为她的菜刀,而是她抢着做生意。 王贵在一旁擦擦烛台,摆摆纸人,拿眼偷偷观察这两人,无数次暗想,这小李来了也不过几日,就有娘子为了追爱,自费上他这打工来了,啧啧啧。 到了晚间下工时,苍清主动牵起打狗棍,“我带你回家。” 李玄度却不动,“不用麻烦。” 仍旧那么冷淡疏离。 苍清仗着力大拉了几次,他就像倔性极强的土狗,最多被拉得挪两步。 无奈只能放下打狗棍,由他自己走。 默默替他清除路上所有的障碍。 没走多远,又遇小翠,被冷嘲热讽一番。 “我说你真是恬不知耻,就不能自己再去找个未婚夫?老盯着别人的干什么?” 看着他任小翠牵着打狗棍回家,二人有说有笑。 小翠总有说不完得话要与他分享,而他每次都认真得听,认真得回。 这般景象落进她眼里,心里空落落、酸溜溜,真叫人难受得紧。 也自然又被人关在院门外。 夜间屋顶风大,苍清飞身下到院中,坐在他门前。 一墙之隔。 她却见不到他。 若是来强的,定会叫他心生厌恶,无论是发生了什么事,红绳已消是事实。 他不喜欢她了。 她对他牵挂万分,使计跑出来寻他。 他却不喜欢她了。 原来十哥当时就是用这般类似心境,守在阿榆屋顶的? 还是有区别的吧?至少阿榆对十哥一直是好言相待。 也不知他们都在何处,又如何了。 他会一剑与十哥恩断义绝吗? 阿榆没来同她坦白,十哥也没有选阿榆和他们。 大师兄和大师姐,为何也不来寻她,他们都将她忘了吗? 就像心魔里那般,不要她了? 如果没有出现“月华的神魂”,她和小师兄大概已经除了那处据点,她也会劝小师兄将十哥捆了,强行叫他选他们。 那也应该……成亲了吧? 冬月里天太寒,苍清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两个月来她几乎一直被关在马车里,匆匆跑出来连斗篷也没有。 她轻叩门扉,“玄郎,外头又黑又冷,我害怕。” 屋里,他回:“小娘子,更深露重,早些回家吧。” 从前在信州,也有类似情景。 那时李玄度嘴硬心软,与如今大不相同,好似有哪里不一样了。 他好像不是他了。 想着想着,苍清倚门睡了过去,早间身后的门忽而拉开,她后仰着撞在李玄度腿上。 她慌忙起身,对他笑道:“你起了?我陪你去上工。” 李玄度瞧着一脸困倦,像是没睡好,稍稍偏了下头,说:“你昨夜在我门口睡了一宿。” 用得陈述句。 “对啊,我无处可去,只有你啦。” 她怕一走,就又找不到他了。 “你这样……”他迟疑着,组织着语言。 “你舍不得了?那今夜让我进屋睡可好?” 明知道他看不见,可与他说话时,苍清还是忍不住弯起眼。 “不是。”李玄度摇头,“你这样像心理有疾的法外狂徒,让我害怕。” 他还是因为她的得寸进尺,无所顾忌地对她说出了扎心的话。 “哦。”苍清揉揉眼,笑容落下来,“赶紧走吧,李郎君该迟到了。” “有你在,王掌柜应当不会说什么。”李玄度点着银棍,自行往院外走去。 “所以我也是很好的对吧?”苍清忙跟上。 “再好也与我不适配,别缠着我了。” 她走在他身边,又嬉皮笑脸起来,“适配,适配,我同你哪里都配,你是道士,我是妖怪,你不收我还不叫配?” 李玄度回道:“我不是道士,我只是冥器铺的伙计。” 稍作停顿又问:“你前天不是说你也是道士吗?和你的竹马在道观一同长大,怎么又是妖怪了?整日胡言。” “我没有胡言,我是妖怪也是道士,我的竹马就是你啊。” 李玄度问:“那你是什么妖?” “狼妖。”苍清眨眨眼,“你对我感兴趣?” 李玄度没回答,稍作停顿,他发出声音:“嘬嘬嘬。” 苍清:? 一阵沉默。 李玄度露出个极浅的笑,“你看,你都不应,没有小狗能拒绝嘬嘬嘬,你定是骗人的。” 苍清:“……” 这是她的小师兄,绝对!不会错! “我是狼!是狼!” 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苍清深呼吸一口,“给你讲讲云山观吧。” 李玄度拒绝,“我不感兴趣。” 那逗狗你就感兴趣了?!狗男人,有病。 苍清大度,又说:“那你给我讲讲你的事,好吗?” “不好。” 她自顾问起来,“你当伙计多久了?” 他仍是答了,“不记得,好几年了。” “你父母呢?” “很早之前就没了。” 苍清又开始思考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叫他的记忆出现如此错乱,还是真不喜欢她了所以装的? 街边二楼茶馆忽然砸下来个杯盏,“啪”正好碎在二人脚边,打断了她的思绪,耳边传来对骂声,以及兵器相交声。 她抬头往上看,给他解释原由:“有江湖客在打架。” 李玄度略微皱起眉,“你看,人若强求孽缘就容易倒霉。” 苍清立刻说:“没有砸到人,这叫岁岁平安,吉兆。” “强词夺理。” “我是道士,听我的。” 李玄度不接话。 只有他二人的小巷静默下来。 过了许久,在他感叹真好她终于安静了的时候,她又问:“你喜欢小翠吗?” 他一愣,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就是不喜欢。”苍清笑起来。 他说:“喜欢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都是按礼数嫁娶。” 苍清反驳道:“当然要紧!不喜欢何必去糟蹋婚姻。” 这话是从前在汴京时,他与她说的。 李玄度蓦然半晌,还是说道:“这是站在你的立场上说的,若是换作我和小翠的立场,自然是要遵守约定为先。” 苍清立时又反唇相讥,“若是你二人自己做出的约定,合该遵守,可你们是吗?你怎么不去问问小翠喜不喜欢你?再问问你自己喜不喜欢她?” 李玄度觉得她像夏蝉似的聒噪极了,不打算再搭理她,加快了脚步。 眼前就是冥器铺。 苍清摁住他执打狗棍的手,叫他止了步。 她执着地说道:“我不知你身上到底发生什么叫你将我忘了,但若你二人真心两情相悦,我便不再做纠缠,你敢问吗?” “我为何要问,无聊。”李玄度拍开她的手,只身走进铺子里—— 作者有话说:想要营养液,好像要营养液,打滚~[求你了][求求你了]文章首页直投不会留下评论,我很不要脸吗?是有点,但我真的很想要,文章已经走到后期了,感觉再不讨就没机会了。[可怜]- 引客猫灵感来源:唐.《酉阳杂俎》猫洗面过耳则客至。 唐朝人真是很喜欢猫猫啊,所以引客猫自古有之,后文的招财猫也同理。 第203章 等踏入冥器铺, 王贵立刻迎上来。 做纸扎人的浆糊和纸他早就备好,只等着贵客和伙计到场。 苍清先出去买了朝食,又沏来热茶, 递到李玄度手中。 李玄度并不接受,她软磨硬泡毫无进展, 直到王贵发话,“小李你别不识好歹,赶紧吃了给贵客干活。” 不想李玄度从袖中掏出二十文钱扔给她, 一脸不受嗟来之食的模样。 苍清气得两眼发红, 又数出五文扔回去,“多了!” 等吃完朝食,李玄度开始做金童玉女的纸扎人,只做白胚,明明瞧不见,却仍然能做得有模有样。 苍清在旁, 边给纸扎人上色, 边给他讲一路来他们一起捉妖的经历。 她说起初遇,“你在信州非拉着我去河神庙扮金童玉女做诱饵, 遇到了第一个异族明视君。” 他回:“小娘子不必暗讽我眼盲。” 她说起临安, “在渡船上,我都是与你住一屋,还有冥府和人间很像,泰媪院中的水缸里还养了一只乌龟。” 他回:“我守男德,不会同意你进屋,别编了。” 她说起术青寨的虫村:“月魄剑配火术,这招剑式名为‘清风皓月’,嗯……还叫虫王扰了春宵。” 李玄度沉默:“……” 没必要什么都说出来。 又说他的追踪术:“清风动天地, 明月心倾之。” 还有她的:“朝有清风,暮现明月,朝朝暮暮相见。” 李玄度终于回话,只说:“明月是我小字,娘子自重。” 她坚持不懈和他说话。 李玄度不太爱搭理她,只偶尔会回几句,大部分时间都是沉默。 说得最多的就是“聒噪”、“无聊”、“自重”、“离我远些”。 倒是王贵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苍清脸皮再厚也说不下去,干脆将手中的画笔一扔,问王贵拿了几张黄纸,净手画符。 她要赎回悬心铃,就得想个赚钱的法子。 “客人还真是个道士?”王贵在旁瞧得起劲。 “那是自然,我这画符的本事,可是师承云山观最厉害的小师兄。” 苍清说着话还拿眼瞧李玄度,后者毫无反应。 她又丧起一张脸。 “掌柜,我这驱邪避秽的平安符在你这售卖,与你二八分如何?” 王贵提溜着圆眼笑道,“可以,你这符先给我一张瞧瞧,是不是真能驱邪。” “你都开冥器铺了,还需要驱邪?”苍清递了张符纸给他。 “当然是给我喜欢的人。”王贵仔细将符纸收进怀中,一脸担忧的模样,“二娘她入冬后身子就一直不好,怕不是沾上什么脏东西了,你既然是道士,不如帮我去看看?” “可我没空。”苍清一口回绝。 她要赚钱,还要看着李玄度,很忙的。 王贵忙道:“她家就在冥器铺隔壁,左手边第七家刘家香烛铺,离得很近不耽误多少时间。” “等我小师兄回来再说。”苍清头也不抬继续提笔画符。 冥器铺里的一日,便这样在吵闹声中过去。 傍晚下工,苍清又一路陪李玄度回家。 小翠也在,二人针锋相对,他不帮腔都叫她难过,更别说他还站在小翠那头。 她心都快被他挤兑碎了,却无计可施。 等到夜间,她便只能睡在他屋门口,他知道她在,但从不理她。 夜里下起雪,她敲他的门,“玄郎,外头好冷,让我进去吧。” 李玄度倒是没睡,只是在屋里冷淡地回道:“男女有别,娘子还是赶紧回家,别再执着。” “我无家可归。” 他未再回话。 现在的小师兄,可要比在信州心硬多了。 他好像真的不是他了。 苍清无法,只得缩着身,靠在门上又挨过一宿。 天幕一转,白夜轮换。 如此日复一日。 陪他上工,陪他下工,给他看门。 日子平淡的好似他真就是冥器铺,一个小小的伙计。 今日又下了雪,银装素裹。 苍清在冥器铺里,随意打着转和客人胡扯,忽悠着人买她画得平安符。 王贵对她这位自费打工的贵客,那是一百个满意,从不管她。 她长得好看,现在来冥器店的可不止小娘子、婶子,还多了叔伯和小郎君们。 铺子的生意直线上升,这才是真正的引客猫,啊不对,这是招财猫,要是能聘用下就好了。 这件事,王贵在心里盘算好几日,终于在今日试探着开口,“你有没有在我这长干的打算?” “没有。”苍清和王掌柜如今也算是混熟了,直言,“等我赚够钱将我的东西去赎回来就不干了。” 在王贵心里,她是有钱的贵客,毕竟能十日给二两银,于是问她:“多贵重的宝贝还要你赚钱赎回?” “我未婚夫送我的,很宝贵。” “那你还当?”王贵面露不解,“你瞧着有钱,是有什么燃眉之急?” “孤身一人,迫不得已。”苍清叹气,那金镯有一两黄金,她瞧着能不有钱吗? 王贵提溜着他那不大不小的圆眼,“我可以先借钱给你,你留下来打工,慢慢还我,收你一分利如何?” “不如何。”苍清说这话时恹恹的。 她今日早间起来就有些咳嗽,雪是从昨日半夜开始下的,想来是睡在门口受寒了。 王贵还欲说话,就见小翠远远从对街行来,苍清的注意力一下被她吸引。 等人行到门口,苍清将人拦住不让进,“这儿如今我说了算,我不让你进,你就不能进。” 小翠只道:“今日下雪,我给阿玄送大氅来。” “我替他收了。”苍清霸道地抢下大氅,却是扔给王贵,“送你了。” 二人几乎天天互呛,王贵早已习惯,默默收下大氅退到柜台边,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饮,边喝边看戏。 门口还有小娃在踢蹴鞠,也都停下来看戏。 小翠又气得鼓起腮帮子,“你凭什么随意送掉别人的东西!” “既是送我夫君的东西,我想送谁就送谁。”苍清忍不住拿手指戳了一下她鼓鼓的脸颊,凑近她的脸说道:“你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挑衅!这是挑衅! 古翠娥此生从未遭受过如此劲敌,面上迅速爬上一层绯色,“我不和你一般计较。” 她转身就要跑,临了还说了句,“你也挺可爱的。” 苍清将她拉住,“陪我玩会吧,会踢蹴鞠吗?” “噗——”靠在柜台边的王贵因这话,喷了一口热茶。 “怎么了?”坐在柜台里的李玄度问他。 “你的未婚妻和我的招财猫,居然在雪中玩起蹴鞠了。” “招财猫?”李玄度稍稍歪头,看似不经意地问:“你的?” “对啊。”王贵随口答话。 一回头,忍不住打了一激灵,小李明明覆着眼,却精准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与他对上视线,冷飕飕的,赛过冰天雪地。 王贵支吾着问道:“怎、怎么了吗?” “没怎么。”李玄度撇开头,“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你未婚妻?”王贵身上的压力骤散,回道:“很漂亮。” “我是问招财猫。”李玄度说得很轻。 “她啊,就长得古灵精怪。” “太笼统了,说仔细些。” 王贵啜口茶,看着门外和小翠踢蹴鞠的苍清。 “皮肤很白,有一双灵气十足的杏眼,喜欢描柳眉,鼻尖翘翘的,嘴巴像樱桃,大冬天没穿斗篷也不穿袄,穿着桃红柳绿的薄衫,真是不怕冻。” “还有呢?”李玄度问。 王贵又说:“头上簪两根红色的长绦带,衣服上也有红色绶带,踢起蹴鞠来,红绦带在棉絮般的雪中飘啊飘,像仙女,还像年画上的童子。” 他啧了一声,“你别说,她还真是活泼又漂亮,我都有些喜欢她了。” “你不是喜欢隔壁香烛铺刘家二娘吗?”李玄度毫不留情地戳穿,“你是喜欢她能为你招揽生意。” 被人点名二娘,王贵耳尖都红了,嘿嘿一笑,“小李你知道什么叫喜欢吗?就在这对掌柜评头论足。” “不知道。”李玄度实话实话。 他的脑中此时在想,红绦带是什么样的,红色是什么样的,桃红柳绿又是何种颜色? 他生来眼盲,从未见过,想象不出。 那年画上的童子又是何种模样? 王贵也没打算真和他深究这个话题,只说:“招财猫答应我了,要替我去给二娘瞧瞧邪祟。” “但她说事成要收我十两银!”王贵说这话时两道粗眉高高扬起,“近月来好歹日日相见,真是一点人情也不讲!” 李玄度扯扯嘴角,“你相信她那鬼画符?那你信我是始皇吗?” “嘿,小李你又看不见,她指尖能无火自燃。”王贵稍作停顿,又犹疑地问:“你是始皇?” “嗯。”李玄度从容不迫点头,“打钱吗?等我复国,封你做大将军。” “多少?” “一两。” “嘿,一两银好说。”王贵魔怔地开始找钱袋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你别忘了诺言啊。” “一两金。”李玄度也不知为何偏偏是一两金。 王贵的脑子瞬间清醒,止住往钱袋中掏钱的动作,小李平日里就是这么骗客人买东西的? 怒骂:“骗谁呢你?!你个瞎子会什么?你若是始皇,那我就是大王!招财猫画符的本事,可是师承她那什么什么观最厉害的师兄。” 李玄度手肘撑在柜上支着头,脸朝着铺门。 他听见她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声,脚步在地上蹦跳的声音,鞋面与蹴鞠相撞的声音,还有她的咳嗽声,真是聒噪,冬日竟还有蝉鸣。 他无意识地回道:“是云山观的师兄。” “对,是云山观,她还说她师兄是天下第一的剑客,是她最仰慕之人。”王贵拿手在李玄度眼前晃了晃,心里好奇,他是怎么精准地就能看向大门口的?- 等到傍晚下工。 苍清与李玄度走在回家的小巷子里,地上的积雪被行人踩成了薄冰。 怕他脚下打滑,多少次想去扶他都被他避开。 于是只能提前老远就放火球,将地上的冰全给融了。 她并排行在他身侧。 李玄度的手就在她手边,若即若离,每当苍清故意靠近些,悄悄去勾他的手指,他就会逃走。 走着走着,李玄度终于被逼到墙边。 他停下脚步忍无可忍:“你能不能离我远些?我要撞墙了。” 苍清很委屈,“不能,李郎君那么厉害,有本事施术叫我离远些。” “施术?我不是你那天下第一的师兄,我不会。” “真不会吗?”苍清看着他身旁的老松树,眼里露出一抹邪光。 “不会。” 李玄度话才出口,苍清便将他逼到松树上,“那你定然也推不开我?” 他的背猛地撞在树干上,松枝上的白雪簌簌落在身上,也落满头,将二人淋成小雪人。 “放开我。”他冷声说道。 “不放!”苍清死死抵住他,问得很是认真,“我强吻你,你会拿剑砍我吗?” 李玄度怒了,“放开!我已有婚约在身,你别污我清白。” “就不放!”苍清也很倔。 守男德都守到她身上了。 她故意凑得更近些,差一些就能亲到他,语气带上些失落,“你当真一点也不喜欢我了?” “我从未喜欢过你。” 李玄度无意间摸到垂在她脑后的长条物,顺手捋了一把,这就是那根红色的绦带? 他的脸上又传来那股温热的气息,混着她身上的清香在鼻端绕啊绕。 像雪山上的松枝,清冽甘甜。 不知绕去了何处。 只觉心间被什么东西填满。 唇上忽而传来软软的触感,温润甘甜,李玄度心下一慌,本能抬掌推开她,不知为何似乎将她打出很远,他明明没有使劲。 她应该没事吧? 肩头骤然一痛,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来不及捂肩,紧接着后背和尾椎骨处,以及后脑勺也传来疼痛感。 李玄度疼得不间断的“嘶”了好几声。 这明显就是挨了一掌,又撞墙摔在地上的痛感。 什么情况? 被打出去的是她,疼得为何是自己? 他下手有这么重? 心里划过一丝莫名其妙的庆幸,还好疼得是他。 又立马想这小娘子莫非真是妖怪? 那更要躲远些。 李玄度揉着后脑,抖落身上的白雪,扬声喊道:“我知道你还在,这次不与你计较,日后莫要再来缠我。” 被打飞的苍清坐在巷子对墙下,身体一点也不痛,但心痛。 鼻子发酸,眼里蓄上泪水,看着对面松树下站着的人,忽而觉得很陌生。 她今日借踢蹴鞠之机,旁敲侧击问过小翠,还拿术法试过,结果小翠就是个不会法术的凡人而已,且一口咬定他二人是情投意合的未婚夫妻。 又见李玄度点着银棍走进院中,毫不留情关上门。 越想越难过,强忍着不掉下眼泪来。 苍清冲着他的院门大声喊道:“你不是他!” 她喃喃自语:“你不是他,他不会不喜欢我的。” 冬日的天黑得快,暗沉小巷中只剩路灯,与门户灯笼的昏黄烛火,成了孤寂中唯一的光芒。 不知在墙下坐了多久,冷冰冰的雪水冻得苍清止不住发抖,连声咳起来,她往石灯边靠了靠,汲取烛火的温暖。 “小师妹?!” 忽而听见有人喊她。 一转头,瞧见巷口来人的时候,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大师兄!” 苍清从地上爬起来,朝人跑过去,像头小牛似的,一下将头顶抵在祝宸宁的前胸腹,呜呜咽咽地哭。 祝宸宁安抚地摸着眼前人的后脑勺,“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苍清没回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被雪水打湿的鞋面。 眼泪一颗一颗往地上掉,融进一汪汪雪水里。 像个无家可归的小孩终于找到亲人,再也不用叫人欺负。 所有的委屈便一起爆发出来。 她抽噎着说道:“我以为你们都将我忘了。” “都不来寻我,阿兄不来,阿姊也不来。” “单把我一人丢下,都不要我了。” 她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祝宸宁什么也不问,就安静地听。 良久她抬起头,抹抹眼,“他们呢?” “小师弟没同你说?”祝宸宁疑惑道。 “他……他不记得我了,也不喜欢我了,红绳都断了。”苍清刚止住的眼泪又开始落。 祝宸宁看着她哭肿的红眼,垂眼说道:“天寿节将近,除了有任务在身的,所有皇亲国戚都要回汴京去给官家过节,今岁阿榆也被长公主带回去了,你大师姐和、和晩义也去了。” 他也不算说谎,死的活的确实都去了汴京。 小郡主走后,陆宸安不知为何整日心绪不宁,几次想去找人,可又放心不下苍清和李玄度。 他替郡主卜了一卦,结果得卦郡主此去汴京命悬一线。 三人商量后,还是决定让陆宸安前往汴京去守着郡主,两边随时联络,他和李玄度继续寻苍清,寻到后也会立时赶往汴京。 这些事还都发生在九月里,洪州三足县时。 如今已是冬月,热热闹闹的六人队伍,走的走,死的死,伤的伤。 分崩离析。 他哪里敢对苍清提起,只简单说了几句将事情圆过去。 苍清又哑着声咳问道:“那他到底为何不识得我了?” “这我也不知。”祝宸宁脱下自己的斗篷披在苍清身上,“那日我们吃晚食还在一处,第二日他就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东西都没带走,我找他许久,一点点摸排今日才按卦象寻到此处,见了你还以为是他将你寻到了。” 苍清拢紧斗篷,真是温暖,是家的味道。 “你演卦都找了他许久,可我逃出来后就遇见他了,已经与他在一处待了二十多日。” 这么大一座城,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所以那夜,祝宸宁和李玄度分开各自回房后,后者又遇到了何事?—— 作者有话说:(1)天寿节,宋朝皇帝的生日都是节日,会各自取名,此文就取为“天寿节”定在十二月。 李道长给阿清打的金镯约50g。 一两金≈50g金镯 所以悬心铃当了一两金。 一两金≈十两白银≈10贯铜钱≈10×1000文铜钱 宋以铜钱为主要货币,但带太多铜钱太重没地放,以银代替。 妹宝全身上下只有十两银,每十日就要付二两银给王贵,还要吃喝,为了早日赎回悬心铃,都舍不得给自己买件斗篷,当然要努力赚钱啦。 但是大师兄来了,货郎包回来了,妹宝她又有钱了。 第204章 李玄度早间起来, 按常洗漱后推开门。 门外果然无人,他松了口气,那心里有疾的狂徒娘子, 终于不缠着他了。 昨夜就知她未睡在门口,大概是眼盲的缘故, 他的耳力极佳。 从第一日遇见她,她蹲在他屋顶一宿他就知道,他那夜也一宿未睡。 之后的每一夜, 他都再未睡过一个整觉, 常常发愣到天亮。 摸到平日里常用的长棍,走出院,锁好院门。 她说他家院门口有一颗老松树,苍翠挺拔很漂亮,就昨日傍晚,她对他无礼时靠着的那棵。 顺手摸了一下树干, 潮湿、粗糙。 走了没几步路, 又觉脚下结冰的地面湿滑非常,昨日竟没发觉如此难走。 走进冥器铺, 到柜台边坐下, 习惯性在柜台上一摸,今日桌上没有备好的热茶,也没有朝食。 一上午来铺子里的郎君不少,每个都会问:“哎?那小娘子呢?我来找她买符啊。” 王贵笑迎,“她今日有事,符由我代卖,客人要几张?” 果然就听,“那算了, 我等她在时再来买。” 王贵摸着下巴咂嘴,“这看脸的世间。” 见到柜台后默不作声的李玄度,眼睛一亮扬声道:“哎!小李,你来卖这符吧?卖给那些娘子们。” “有分成吗?”李玄度问道。 “你是我铺子里的伙计,你要什么分成?” “那我不卖。” 王贵走到柜台边,斜眼看他,“我说小李,你这见钱眼开的样都是和招财猫学得吧?” 李玄度不答反问:“她是将这些符以批价卖给你了?” “没有啊。”王贵随手拿起柜台边上的鸡毛掸子,开始掸灰。 “那她送你了?”话出口李玄度自己都不信,她抠抠搜搜那样,拼了命攒钱,怎么可能白送人符纸。 门外进来一人,王贵再顾不得和小李闲聊,拿着鸡毛掸子迎上前,笑道:“客人要买些什么?” 来人也回了个和煦的笑,“我来此处寻我家小师妹。” 王贵一下看楞了,“你就是招财猫那什么观的天下第一师兄?” “云山观。”柜台后的李玄度张口就答。 来得正是祝宸宁,他和苍清分开行动,来守着李玄度。 “谁是招财猫?”祝宸宁看着王贵目瞪口呆的眼神,伸手将他的下巴合上。 王贵讪讪,“招财猫说得就是您师妹,她今日没来。” 祝宸宁笑得促狭:“哦?在她心里我是天下第一?” “嗯嗯嗯。”王贵连连点头,他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人,男女通吃的漂亮,定然比引客猫和招财猫还要迎客招财吧。 他终于放下鸡毛掸子,赶紧搬来椅子请人落座,又砌上热茶,“您坐下等。” 在一旁扭捏着问:“您一定也会画符吧?” “会,你有什么需求吗?”祝宸宁端着茶盏,垂眼轻轻吹着气,姿态娴雅。 王贵挠挠头,嘿嘿笑道:“能不能请您替我卖两张符纸?” 祝宸宁饮了口茶水,漫不经心说道:“有劳掌柜近来对我师妹的照顾,本不该推拒,但说实话,我没有师妹那口若悬河的本事,这符在我手上,大概一张也卖不出。” “哪会啊,您试试嘛。”王贵自然不信,这么个漂亮人儿,只要往那一坐,什么东西卖不出啊。 而后的一下午,王贵很是失望。 来得客人不少,可招财猫这位师兄,一会说:“小娘子,你脸泛红光,绝无邪祟近身,不需要符纸。” 又说:“娘子天庭饱满,本就是富贵相,邪祟勿近。” 以及:“婶子何必花冤枉钱,该去药馆才是。” 正如他所言,铺子里围满人,符愣是一张也没有卖出。 王贵拉不下脸将符去收回,只能道:“郎君啊,生意可不是这样做的。” 一直安静的李玄度冷不丁说道:“你若同意给我分成,符早卖光了。” “我就拿两成!”王贵忿忿,“拿什么给你分。” “对半分。” “哼。”王贵冷哼,看着天光渐暗,他准备歇业,话到嘴边还未张口,招财猫的师兄就说道:“我也该走了,明日再来等师妹。” “你明日还来?”李玄度问道。 “自然。”祝宸宁回道。 等人走后,王贵说道:“小李啊,天寒地冻的,赶紧下工回家。” “嗯。”李玄度起身,临到门口又问:“她干嘛去了?还来吗?” “替我去香烛铺给二娘看邪祟,明日就回来了。”王贵已经很了然他口中的“她”是谁,说着话,随手将铺门锁上,“走吧走吧。” 过了一夜,金乌照常从东边的山上爬出来。 李玄度站在柜台前,对着铺门,一直等到午间也并未听见招财猫聒噪的声音。 她那师兄今日也未来,他不由叹气,就说她是认错了人,什么天下第一剑客的师兄、一路一起捉妖的小师兄、最仰慕之人,应当就是昨日来得那位郎君。 这会子大概是师兄妹终于相认,自然再不会来了。 可相识一场,好歹也得和王贵来道个别吧。 难道是前夜他拒绝的太直白,叫人落了面? 王贵在他旁边絮絮叨叨,“这么晚了,招财猫怎么还未来,没人卖符了啊。” 又说:“不会是二娘家有什么事吧?” 他问道:“符还有几张?” 一阵哗啦啦数纸张的声音后,王贵说道:“正好二十张整。” 李玄度道:“拿来我替你卖。” 王贵半信半疑,一嘴你今日这么好心的语气,“不用分成?” “你这月的月钱给我发了吗?” 王贵干咳一声,将符纸递给他,说道:“明日,明日给你发月钱。” 又掩饰性地拿起鸡毛掸子四处掸灰,嘴里不停念叨着,“二娘应该无碍吧?我得去看看她,可她爹很凶。” 李玄度的耳朵都快听得起茧,“你很喜欢隔壁香烛铺的刘二娘?” “对啊。” “有多喜欢?” “很喜欢……” 王贵微仰起头,想到了黄皮提灯映照下,刘二娘那张白里透粉似鹅蛋的脸盘,以及有些傻气的性子,走起路来似风似火,垂着头喊他“贵哥儿”的时候很温柔,情不自禁笑出声。 “你笑得好猥琐。”李玄度不客气地继续说道:“你流口水了?” 王贵啧啧两声舔舔嘴,拿鸡毛掸子故意在他附近使劲扬灰,“你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和你说不通。” 灰尘在午间透过窗照进来的光里,肆意飞扬,就好似朝世人洒红尘的精灵。 李玄度被尘呛得咳嗽,咳完问道:“那喜欢是什么?” “喜欢啊……”王贵停下手中动作,认真想着,“喜欢就是你每日都想见到的人。” “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李玄度继续问。 “对,你还会时不时想到她。”王贵很满意他的举一反三。 李玄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红色是什么样的颜色?” “红色是符纸上画得朱砂,是月老的姻缘红绳,是娘子们口上的胭脂,是人身上流动的血液,是扑通乱跳炽热的心。” “想不出来。”李玄度摩挲着手中的符纸,脑海中只有踢蹴鞠的声音,绦带在风中飞扬,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簌簌声。 还有冬日的蝉鸣声、雪松的清冽香气,和唇上温柔的触感。 以及想到她时,莫名加速了的心跳。 王贵笑道:“你没见过想不出来很正常,有机会自己用手摸索着去感受吧。” “王掌柜似乎很了解眼盲之人。” 王贵不答反问:“你知道绿色是什么样的吗?” “不知。”李玄度随口应答。 “小翠一看就喜欢绿色。”王贵清清嗓子,决定展示一下自己的嗓音,“我来教你啊,绿色是崖间挺拔的苍松,是春日蓬勃的柳叶,是夏季聒噪的薄翅蝉。” 他嗓音清润很是好听,倒与他普普通通的样貌没那么匹配。 李玄度夸道:“朗诵得真好,台上该有你一角。” “那可不!” “那王掌柜知道什么叫好为人师吗?” “不知道。”王贵摇头,忽而意识到他在讽自己,怒道:“不是你问我的吗?!” “我又没问你绿色。” “行,我自作多情。”王贵用鸡毛掸子使劲拍了两下台板。 李玄度笑道:“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不知道!问别人去。”王贵转身,去整理木货架上的纸钱,“你还是抓紧将招财猫定得一百对纸扎人糊好吧。” 李玄度摸到他身边,自顾问道:“我想请教王掌柜,你知道她的名字吗?” “哎哟!吓我一跳。”王贵一回头就见李玄度站在自己身侧,“我有时候真觉得你不瞎。” 又想招财猫的名字他还真不知道,最开始喊“小娘子”,后来又喊“客人、”贵客”、再后来就是“你”。 和小李聊得时候就一直是“她”和“招财猫”。 他摇摇头,“不知道,连姓什么也不知。” 李玄度哦了一声,又摸回柜台,开始糊纸扎人,不由问道:“她真的还要这些纸扎人吗?” “肯定要啊,她那么抠搜,怎么舍得真金白银买得东西。”王贵想都不想回道:“再说二娘那边事成后,她不得来问我讨十两?” “也对。”李玄度露出个无声的笑。 王贵还在絮叨:“她一份银子恨不得掰成两份用,大冬天连件斗篷都不舍得买,也就给你买东西的时候大方,还愿意为了你十日给二两银,我说你小子真是好福气,有个漂亮的未婚妻,还有仙女似的娘子倒追你。” “我说小李,你若是不喜欢人家,就该早点拒绝。” “我确实拒绝了……”李玄度手上糊纸的动作停下来,他觉得自己又有了新的问题,于是出声喊道:“王掌柜,你觉得小翠喜欢我吗?” “喜欢啊,不喜欢一直围着你干什么?” “万一只是为了守约呢?” 王贵思考了会,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那就是不喜欢?” “如果两个人互相不喜欢,是不是不该成亲?” “你想退婚?”王贵一言点中要害,又开始咂嘴,“那你该去问她啊,问我怎么知道,你小子,两位美人真是选谁都不亏啊。” “我眼盲,长什么样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也是。” 一阵沉默。 “王掌柜,你知道那家当铺怎么走吗?” “小李,你今日问题怎么那么多?话也多。” “有吗?” “有的。” 第205章 这一日, 招财猫依旧没有上工。 王贵坐不住了,在店里焦躁不安地乱挥鸡毛掸子,“三日了, 招财猫怎么还未回来,二娘的事有那么棘手?” 李玄度安静地糊着纸扎人, 这已经是第八十对纸扎人,铺子的仓库里堆满了做好的“金童玉女”,上色的没上色的。 他上不了色, 她大概是不会来上色了。 “王掌柜还记不记得她第一日来铺子时说的话?” 王贵随口问道:“什么话?” “她说‘李郎君不会也无事, 我陪你一起,成品好坏不论,没有工期,每十日给二两银,直到我玩腻为止,这生意做不做?’” 李玄度笑了一声, “她应该是玩腻了, 不会来了。” 王贵一愣,他每日要接待这么多客人, 哪里记得住二十多天前招财猫说过什么, 还这么长一段。 “不会的,她就是要走,好歹也会来我这将银子讨走,除非……她事情没办成跑了?” 李玄度起身往库房走,说道:“她那师兄天下第一这么厉害,什么事办不成,大概是找到了师兄,也不用再赚钱赎东西。” “你去库房干什么?”王贵跟在他身后。 “将这些长着我模样的纸扎人处理了。” “哎哎哎!等等。”王贵忙将他拉住。 处理?开玩笑!这么漂亮的纸扎人, 要是招财猫不要,另卖岂不是又可以赚一笔。 “她肯定会来的!你要是处理了,她来得时候我拿什么交货?” 李玄度想了想回道:“她若来了,我可以重新做。” “那她岂不是又要等?谁这么傻会愿意多花钱等?” “你不是说她是图我美貌,才花钱做纸扎人的吗?” “呃,反正不成!我才是掌柜。”王贵苦口婆心劝道:“我一会就去隔壁香烛铺找二娘问问,等我回来再说。” 而后李玄度怀中抱着个纸扎人,用听力“耳送”王掌柜出门。 临了王贵还反复叮嘱他,“小李啊,你不准动那些纸扎人,不然这月的月钱就不给你发了,我还要先去买上门拜谒礼,若是今日没回,你就将店门关了先回去。” 李玄度回道:“你比招财猫聒噪。” 只听门口的王贵“啧”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朝他飞来,李玄度本能地侧身避开,出手接住,毛茸茸丝滑的触感,鸡毛掸子? “哇!小李你这身手真是瞎子?”王贵惊呆了。 “你赶紧走吧。”李玄度又将手中的鸡毛掸子,朝声音来源扔回去,“你不是说刘二娘的爹很凶吗?拿着。” 一阵手忙脚乱后,听到鸡毛掸子砸中人脑门的声音,以及王贵恶狠狠的声音,“小李!!!” “我一个瞎子都接住了,你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李玄度一脸这怎么能怪我的表情。 王贵无法反驳,“那你也不能让我用鸡毛掸子,打未来老丈人吧!” 打完就不是未来老丈人了啊,而是原告啊! “你误解了,是让他打你。” 听着王贵离去时因愤怒而加重的脚步声,李玄度勾勾唇,抱着手中未做完的纸扎人走回柜台。 等手中的纸扎人做完,他摸了摸玉女的五官,柳眉杏眼,高鼻梁,樱桃唇。 他做过无数遍,他知道她的模样。 半晌,他又摸上自己的脸,金童长这样。 听着外头人声渐弱,估摸已经天黑,他收掉东西,拿起柜台边的棍子,关上铺子锁好门。 又在隔壁饼店买了六张胡饼做晚食,将饼揣进怀里,往家走。 今日的地依旧打滑。 行到自家院门口时,李玄度摸了摸那棵老苍松粗糙的纹理,犹豫着拍了一掌树干。 松枝上的落雪立时纷纷扬扬洒在他身上,和那个傍晚一样,冰冰凉,鼻尖又嗅到了那股清冽雪松香气。 抬手轻轻抹了下嘴唇,他的指腹带着薄茧,不如她的柔软温润。 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不然为何要转身再次朝来路走去。 冥器铺左手边第七家是刘家香烛铺,他一手摸着墙,一手执拐,数着一家家铺子门前的石阶。 一、二、三…… 冬日雪夜,路上几乎不闻人声。 四、五、六…… 连犬吠声也熄了。 七…… 第七个石阶,他抬手叩门,思量着该怎么开口问寻人。 他甚至不知她的名字。 许久都未有人应门。 又叩了几次门,依旧无人回应。 铺子后头连着院,李玄度以手扶墙,往后门处走,路上的地竟不打滑了。 “你在找我吗?” 身后传来一个幽幽的不辨男女的声音。 心间陡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瞬间回转头,他当然什么也瞧不见,这不过是躯体的本能反应。 眼前仍然是一片漆黑。 周身罩上丝丝寒意。 那个声音又响起,“你在找我吗?” 他问道:“你是谁?” “我是卖目郎。”那声音咯咯笑起来,“你要买眼珠子吗?” “卖目郎?”李玄度重复道。 卖目郎的声音空灵悠扬,并不尖利,也不难听,但听在人耳朵里,有种凉意,能直接冻到人的心里。 周围还有不间断的,琉璃弹珠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诡异万分。 “我的布袋里有很多很多的眼珠子,各种各样。”卖目郎的声音带着诱惑,“你要吗?” “不要。” 对面有一瞬间安静,“你要的话,要拿东西和我交换哦。” 李玄度冷笑,“我眼瞎,你耳聋,狭路相逢。” 这回半晌后,卖目郎才继续说道:“为什么不要?” “‘要’才需要理由,‘不要’才是智商正常的人会做得选择。” 何况他只是眼盲,又不是没有眼珠。 琉璃珠落地的声音,一点一点朝着他靠近,伴随着咯咯笑声,“那你卖眼珠子吗?” “瞎子的眼珠你也不放过?什么奇怪癖好。” “我什么眼珠子都喜欢。”卖目郎手里似乎在玩着东西,发出“吧唧吧唧”粘液黏住又拉扯开的声音。 伴随着空荡荡的巷子里,琉璃弹珠的落地声。 “我有很多很多的眼珠,人老珠黄的,新鲜刚挖出来的,带着血丝的……” “你比招财猫还要狂徒百倍。”李玄度也不知道这么吓人的场景,他怎么还有心情打嘴仗,应该害怕地转身就跑才对吧? 他一个冥器铺的瞎子小伙计,到底在自信什么? “猫的我也有,还有阴阳眼,圆眼,杏眼……” “杏眼?” “你要吗?”卖木郎的声音渐渐兴奋起来。 “你要吗?” “你要吗?!” “来吧,拿你的魂魄和我做交换。” “给我你的一魄就好。” 一股腥臭的味道冲到李玄度眼前,他的身体立时做出了反应,迅速后撤,身位变化间躲过了数个朝他而来的琉璃珠,又或许是带血的眼珠子。 谁知道?反正他也瞧不见。 “说了不要,烦不烦,有时间去治治耳朵。” 重新站定时,他自己都愣住。 “哇哦,小李我是有什么武学天赋吗?” 卖目郎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定,忽焉在前忽焉在后,分辨不出来源。 “那把你的眼珠给我!” “给我!” “给我!!” 刮过一阵疾风,李玄度迅速抬腿扫过身前不知是人是鬼,是何样貌的东西。 “给你?你拿什么来换?” 腿不知道踢到这东西哪里,似乎个子不高。 是个小孩? 一阵粘稠的“吧唧吧唧”声落地后,又传来一声尖利哀嚎声,“我的眼珠!!” 李玄度赶忙道歉,“不好意思,我看不见,不是故意踢掉你的布袋。” 卖目郎盛怒,“我好心卖你眼珠!不识好歹的凡人!” 显然卖目郎并不接受他的道歉,周围的气场发生变化,连带着卖目郎的声音都变声拉长。 “还——我——眼——珠——” 李玄度终于有了些汗毛林立的感觉。 身后忽而传来三道声音。 一道女声:“妖孽,挺能躲啊。” 一道男声:“妖孽,还想往哪跑!” 另一道因为恐惧而颤巍巍男声:“你俩倒是等我啊!” 招财猫?李玄度偏头,喊出了最后那道声音的名字,“王掌柜?” “大师兄,快缚住他!”这卖目郎苍清已经追了两日,实在是太狡猾太能躲。 “天地运行,罗网交织,一念即成……阵起!”几乎是瞬间,祝宸宁的天罗地网就朝那形似孩童、长着四目的卖目郎而去。 李玄度只听得念咒声,卖目郎不甘心的哀嚎声。 天下第一的师兄真是厉害,哪里需要他来保护她?小伙计还是回家吧。 他点着长棍去找墙,好顺墙找到方向摸回家。 有人牵起他的棍子,不等他问是谁,她已经说道:“李郎君这回可别犟,我不是想替你领路,但这是在某个非人间区域,你这样是找不到路的。” 他问:“那你会带我出去?” 她答:“我不擅长找路,得靠大师兄。” 二人之间陷入一阵奇怪的沉默。 苍清拉着他走到祝宸宁身边,说道:“大师兄,拿小师兄的葫芦出来,将这妖鬼收进葫芦里。” 李玄度忽然没头没尾来一句,“这是你大师兄,不是你那位天下第一的剑客小师兄?” “嗯。”苍清应道。 他继续问:“所以你这几日没来冥器铺监工,是在替王掌柜抓妖怪?” 她咳嗽两声答:“对,忘了和你说,我们暂时可能出不去,因为刘二娘的两魄未寻到。” 气喘吁吁赶上来的王贵说道:“看吧小李,我就同你说她舍不得十两银。” 李玄度无视王贵,问:“你染了风寒?” 苍清答:“嗯。” 又沉默。 李玄度心生烦闷,她平日里话不是挺多的吗? 叽叽喳喳像冬日在雪地觅食的可爱小家雀,又像夏日不停歇的悦耳蝉鸣。 怎么不爱说话了? 所以他又问:“你现在住哪里?如果没处去,可以住我……” 她答:“招财客店。” 之后继续沉默。 祝宸宁将卖目郎收进葫芦里后,打破沉闷,主动解释道:“这里是个鬼域,世间鬼域无数皆是魑魅魍魉,正常来讲,鬼域和人间相叠却不会有交集,只是襄州城的鬼域不知为何出现纰漏,与人间有了交集,凡人若是不幸踏足,性命堪忧。” 苍清补充:“刘二娘之所以缠绵病榻神智不清,正是被卖目郎迷惑,用灵魂做交换买了眼珠,所以三魂七魄丢了两魄,刚刚得知这魄已被卖货郎做买卖时用掉,眼下不知在何处。” 李玄度心道:怪不得她师兄第二日也没来冥器铺,大概就是来寻她而后也无意间闯入鬼域。 但他只问:“刘家二娘买这么恶心的眼珠子做什么?” “她阿婆眼睛不好。”王贵挥着手中捏了一路的鸡毛掸子解释,又一脸爱慕痴汉,“二娘真是个有孝心的好姑娘。” 众人默契地转开脸。 王贵脸皮厚无知无觉还问:“小李你怎么也进来了?” 李玄度撒谎撒得面不改色,“我来寻你。” “小李你人真好。”王贵露出极为感动的眼神。 “你今日未发月钱。”李玄度面无表情。 王贵面露扭曲,“为了二两银,你至于追来这里吗?” 李玄度答:“至于。” 二两,招财猫要卖十张符纸。 苍清听不下去,打断他二人的对话,“此处随时都会出现鬼怪,李郎君这银棍是武器,你可以拿它防身。” “武器?” “嗯,李郎君没觉得它特别特别长吗?” 李玄度用手摸着棍上的花纹问:“那它有名字吗?” “打狗棍。”苍清答。 李玄度夸道:“好名字。” 王贵翻白眼:“小李,你良心不会痛吗?” “不会。”李玄度说得一脸真诚,又问:“那……娘子你的名字是什么?” “苍清,苍生安宁的苍,清风明……清风的清。”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说道:“清风明月的清,好名字。” 苍清不应声,只说:“王贵,你来替李郎君牵着棍。” 李玄度:“我觉得苍娘子牵着比较有安全感。”想了想又补充:“或者……你大师兄也行。” 苍清将棍递给祝宸宁,与另外二人解释:“这条巷子永远是黑夜也永远走不到尽头,我们必须想办法尽快找到剩下的魂魄,再想办法出去,我已经三日未吃饭,就算我还能撑,时间一久王贵绝对撑不下去。” 若非她拿回了货郎包和月魄剑,三日勉强吃了些强体魄的丹药,都撑不到现在,但也已经饿的不行,撑不了多久。 “最好的办法就是进到这些民房里,一家一家搜,我大师兄带着你二人守在路上找出路,也以免又有凡人进来,我一人去搜。” 说完转身欲走,脚下忽而传来剧烈震感。 苍清止步回身,面露惊恐。 路尽头无数攒动的鬼面人头,往他们这处而来。 第206章 “阴兵?”祝宸宁脸色也在瞬间变色, “它们的出现代表这个鬼域即将要与人间融合。” 苍清面色惨白,“那人间岂不是会有一场浩劫,襄州的邢妖司干什么吃的?!” 阴兵前进的速度极快, 来不及多想,祝宸宁松开银棍, 双手快速结印,打出一个法阵勉强阻上一阻。 又拉过在一旁吓呆了的王贵,飞奔进巷子里的民房中, 抬脚踹开院门。 “躲!别让他们找到!别让他们碰到身体!” 苍清也拽住李玄度的手, 跟着往民房里跑,语气急切,还有点抖,“别松手,跟着我!” 一路狂奔,不忘提醒, “小心台阶。” 脚步不停, 拉着人穿过院子往内屋而去,与祝宸宁他们同院不同屋。 进了屋把门关住, 搬过书橱抵住门。 她急急说道:“你快躲床底下去!” 忽而想到他看不见, 又上前拉过他的手,带着他去躲,但这家的床太低,李玄度进不去。 她只好将衣橱反过来对墙,只留了能进人和关门的缝隙,把他往衣柜里推,“你进衣柜里,一会我把橱柜门对墙贴住, 我去床底下。” 李玄度拉着她一起进了橱中,护她在怀里,反手摸到门关上,轻声说道:“来不及了,他们已经在门口。” 门口应景地传来“砰砰砰”砸门声,盖过了苍清狂跳的心脏“砰砰砰”声。 二人注意力全在门口。 她的脸贴着他的前胸,习惯性的紧紧抱住了眼前人的腰。 这回他没有推开她。 许久,砸门声才退去。 他问:“你很害怕?” “嗯。”她声音放得极轻,“你知道城破时会发生什么吗?” 他答:“烧杀抢掠?” “对,阴兵也是兵,鬼域里的鬼物妖邪见了它们都得躲。” “那确实该怕。”李玄度在心里又问了一遍自己:小李,你怎么还不害怕? 苍清轻声说:“何况他们是鬼啊。” “鬼怎么了?” “我怕鬼。” “道士怕鬼?” “道士还怕雷呢!” 他挑眉,“怕鬼怕雷还做道士?岂不叫人耻笑?” 苍清:“……” 这人骂起来真是连自己的都不放过。 她勉强扯出一个笑,“‘耻笑’二人组,还是关心下眼前的生死吧。” 话音刚落,砸门声再起,比之前更重,更猛。 苍清手都在抖,即使是之前的小师兄,都不一定有把握面对如此多的阴兵,何况他现在还把自己当小伙计,万事不知。 薄薄的房门终于被砸开,抵着门的书柜轰然倒地,发出一声重响。 苍清的身子跟着跳了一下,立时压低声说道:“屏息。” 李玄度双手撑着柜板,凑近她耳边安慰:“我挡在你身前,要死也是我先死。” 不知为何他就是不觉害怕,明明听见屋中至少有三个阴兵在搜寻。 其中一个已经凑到柜门前,正用鼻子嗅问,连带着传来一阵阵极重的腐臭味,让他忍不住低头往雪松香气边凑近了些。 阴兵腐烂发青的手摸上柜门。 苍清紧张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恐惧,缓慢小心地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月魄剑给你,打狗棍归我。” 月魄剑和他心念合一,关键时刻能护住他。 话音刚落,柜门被打开,阴兵挤进了橱柜与墙的缝隙中。 苍清立时将挡在她身前的李玄度往右边一推,抢过他手中的打狗棍,一下敲在阴兵头上,又戳在它残破的身躯上将它推出缝隙。 因为手抖得厉害戳歪了,打狗棍骨碌一滑,穿过阴兵破败的腹腔。 一下拉近了她和阴兵的距离。 若是被阴兵碰到,也会变成这不生不死没有灵魂的东西。 她快速后退,抽出打狗棍,再次击向阴兵,又喊:“月魄!” 月魄剑从她的腰间出鞘飞到了李玄度身前,发出阵阵蜂鸣。 李玄度循声定位,本能握住飞到他眼前的月魄剑,走出橱柜,剑锋在瞬间朝着怒吼而来的阴兵划过去。 她说得那句话“棍给我,剑归你”听着极为熟悉,似在哪里也听过。 可到底是何时听过呢? 来不及多想,肌肉记忆已经让他做出最正确的反应,飞身而起,听声辩位,抬手间劈开屋中三个阴兵的身躯。 耳中只听见阴兵“扑通”倒地,以及滋滋化烟之声,还有苍清极轻声地夸奖:“玄郎天下第一帅。” 李玄度勾勾唇角,重新落地,却因不熟悉屋中景象,帅不过三秒,踩在倒地的书柜脚上,身子被绊得一歪,以剑支地,结果戳在书柜边。 剑一滑,他趔趄。 在不发声的死物面前,他才像个瞎子。 苍清扶住他,“小心。” 他顺势牵住了她的手。 来不及回应,院中传来低沉的吼叫声,像是破了嗓子,只能靠腹腔烂肉相磨来发声。 “院中还有数十个,不引来更多的话,应该能解决。”苍清转至他身后,二人背靠而立,“杀出去吗?还是关门等他们撤去?” 李玄度心中无惧,自然不关心院中有几个阴兵,只问:“你和你小师兄从前就是这般并肩作战?” “嗯。”苍清应着话,手中打狗棍“刺啦”一声燃起火。 李玄度感受到火焰炙热的气息,问道:“火是红色的吗?” “算吧,橙红色。”苍清警惕看着在院中四处搜寻的阴兵,心不在焉答他。 李玄度反手去触碰那火焰,想感受一下她的“红色”,可直到触及打狗棍身,也不觉得烫手。 好奇地问道:“火为何不烫手?” 她说:“因为是你。” 不等他问仔细,另一屋里传来王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再不能作壁上观,苍清拉起他冲进院中,“走,去找大师兄。” 边打边往声音传来的屋里而去,刚到门口,木门板“啪”的碎成渣,从屋里飞出个残肢破体。 门口并行的苍清和李玄度同时侧身避开,“叫人耻笑”二人组的默契一如从前,残体从二人中间飞过落进院中。 苍清忙问:“大师兄,你没事吧?” 借着打狗棍上的火焰往屋内看去,祝宸宁翩翩而立,已经恢复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没事,王掌柜吓得不轻。” 视线下移,王贵正死死抱着祝道长的腿,痛哭流涕。 来不及叙旧,行在路上的阴兵嗅到人气,听到声响,都开始往这个院子而来。 越聚越多,声势浩大,粗哑的“斯哈”声,如鬼哭狼嚎。 苍清哭丧起一张吓白的脸,“不是吧……我不想死在这,变成这么恶心的玩意儿。” 祝宸宁拔了拔沉重的腿,出声提醒:“王掌柜再哭喊下去,我和你都会成为被攻击的首要目标。” “呜呜……”王贵捂住嘴,抬头瞧见门口面无表情的李玄度,不禁羡慕他看不见真好,不用直面这些又臭又丑、腐烂长蛆、不人不鬼的阴兵。 “我去拦住他们,大师兄你布阵。”苍清深呼吸两下,肺里进了凉气又忍不住咳嗽两声,甩起手中长棍,冲进院中。 最可怕的莫过于慢慢等待死亡的过程,真正打起来时,恐惧反而压下不少。 手中紧握着打狗棍,挥舞间凌厉如锋,带着灼灼火焰横扫开一个又一个阴兵,将他们打成碎片。 仍旧抱着大腿的王贵,心中恐惧被惊讶代替,“招财猫成妖猫了,这也太帅了吧。” 闻言李玄度悄悄扬起唇角,她打架时,发髻上的红绦带也会高高飞扬吗? 可惜不能亲眼见一见。 脱掉鹤氅,循声纵身来到她身边,“我和你一起,苍娘子不嫌我拖累吧?” “不会,只要你别发犟。”苍清头都未回,目不转睛地应战,“我会保护你。” 而后王贵就这样坐在地上,抱着大佬的腿,嘴再也没有合上,开始后悔没有给小李打钱,用一两金混个大将军做做。 那道桃红柳绿的身影,带着青衫少年飞身、侧踢,跃起、落下,好像已经合作过无数次,默契十足。 招财猫与引客猫,玉女金童,天生一对。 她念:“穿林打叶!” 他跟着念:“穿林打叶!” 一个个残破的身躯在剑、棍下化为灰烬。 寒剑与火棍天作之合。 王贵看得紧张,紧攥的手心捏出一把汗,还不忘时不时提醒,“小心身后!” 直到他抱着的大佬口中念咒,说了声:“阵起!” 院中所有阴兵的身形都在此刻顿住。 招财猫又说话了:“清风皓月!” 引客猫跟着喊:“清风皓月!” 他手中那把闪着寒芒的剑,陡然爆发出熊熊火焰,朝前一挥,院中的阴兵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一地火海。 这场酣畅淋漓的打斗才算终结。 苍清拉着李玄度走回祝宸宁所在的屋中,几人这时才有时间重新计划。 走到安全的地方,她立刻松开他的手,转去和祝宸宁说话,“危机虽然暂时解决,但阴兵是源源不断的,定还会再来。” 李玄度问:“阴兵出现在鬼域会如何?” 祝宸宁答:“鬼域里一旦出现阴兵,便意味着大战在即,这是鬼域要与人间融合的必然象征,襄州城若成为新的鬼域,定会生灵涂炭。” 苍清接话:“所以我们必须找到两边融合的原因,阻止它,才能护下襄州城。” “那二娘的魂魄怎么办?”王贵终于松开了大佬的腿,从地上爬起身,还不忘捡起被丢下的鸡毛掸子。 李玄度想都不想就回答出口:“眼下鬼域中全是四处游走的阴兵,首要任务是出去通知邢妖司,找到融合的原因,若不然别说寻魂魄,刘二娘全家都活不了。” 似乎他对这些事本就该懂。 王贵捡起地上的鹤氅抖了抖灰,替李玄度披上,谄媚道:“李兄弟你那么厉害,一定要帮小弟我救救二娘。” 李玄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受不起,王掌柜还比我大两岁,还是叫我小李。” 感觉到脸上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一扫一扫的。 又问:“你老拿着鸡毛掸子干什么?” “这不是我出门前你丢给我的吗?我就是觉得拿着有安全感。”王贵叹气,“来这鬼地方,还不如让未丈抽两下呢。” 安静的屋中传来一声咕噜声,王贵揉着肚子说:“小李啊,我真的好饿,没吃晚食。” “没吃晚食,你不饿吗?”李玄度是这么回的。 王贵:? 在说什么废话? 高情商,祝宸宁:“他在提炼你的文字。” 实事求是,苍清:“他在敷衍你。” 不信邪,王贵仍然回道:“饿啊。” 李玄度:“好事,说明还活着。” 王贵信了,瞪眼:“听小李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祝宸宁笑道:“找路吧,先出去,保不齐一会还有恶战。” “我也好饿,打不动了。”苍清有气无力地蹲去地上,将头埋进臂弯中,“三天啊!你们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我还染着风寒啊。” 若不是大师姐妙手回春的丹药,她大概已经高烧不断。 埋在臂弯中的头忽而抬起来,鼻尖轻轻嗅着,这个油滋滋、焦香扑鼻的味道,她之前在橱柜里闻到过,来自于李玄度的怀中。 只是当时精神高度紧张,无暇顾及。 看着递到眼前的胡饼,苍清吞了吞口水,矜持中带着些不确定地问道:“给我的?” “六张饼一共二十文,别忘了付钱。”李玄度别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哼。”苍清冷笑着,很想有骨气地说一句‘不吃!拿走!’,但饥肠辘辘实在抵不住诱惑。 她接过饼,狼吞虎咽之际,还不忘分给同样两日未吃饭的祝宸宁。 手中还剩下一张饼时,她问道:“这不会是你的晚食吧?” “不是。”李玄度张口就答:“这是夜宵,我吃过晚食了。” 王贵看着最后的胡饼舔嘴,一双圆眼中带着渴望,“不如……问问我?” 苍清啊呜一口咬在饼上,无情说道:“你那小肚子里全是肥油,一晚上不吃饭死不了。” 院中再次传来嘶哑沉闷的哀嚎声,带起阴风阵阵。 苍清三两下将剩余的饼塞进嘴里,甩着棍囫囵说道:“我去解决。” 可刚跨出屋门,她就退回来迅速关上门,用背抵住房门,慌忙将嘴里的饼咽下,颤声说道:“我解决不了,我们等死吧。”—— 作者有话说:嘴硬小李丝毫没为以后的自己留活路[狗头],以后可要怎么哄老婆呢[摊手]。 第207章 祝宸宁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忙问:“怎么回事?” “阴将来了。”苍清回想刚刚瞧见的景象,仍觉得汗毛倒立。 那面容枯槁,似恶鬼似骷髅的高大男“人”, 骑在早已死去的黑马上,马的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她。 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与他模样相仿的“人”, 以及一阵列的阴兵。 和这些比起来,之前那些巡城的就是开胃菜。 李玄度不知所谓地问了一句,“阴将很厉害?” 祝宸宁脸色铁青, “何止是厉害, 他们的到来,便意味着融合已经开始了。” “那就是没办法了?”李玄度摸到门边,站在苍清身侧。 荒诞地觉得金童就是死,也该和玉女死在一起。 苍清低声快速说道:“也不是完全没有,大师兄布阵暂停鬼域的时间,拖延融合速度, 阴兵自会暂时退去, 到时我们再按原计划行动找到出路找增援。” 王贵忙道:“那赶紧布阵啊!愣着干嘛。” “他已经在布阵了。”苍清白着脸:“但一整个鬼域这么大的阵耗时耗力,我得出去拼死一搏, 为我师兄争取布阵的时间。” “横竖都是死, 试试吧,拼条活路。”李玄度伸手去推门,“我陪你一起。” 无需靠肢体接触来汲取力量,力量已经通过话语相传。 “好。”苍清忽而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同他一起推开门,朝外走去。 “阿妹。”祝宸宁喊她。 “嗯?” “万事小心,别强撑。” “阿兄也是。” 房门关上,隔上了她与祝宸宁相对的视线。 院中, 火焰随着打狗棍的挥舞,不断扬出缥缈的火星子,疑似星河落九天。 李玄度手中的月魄剑,与这道星河相辅相成,快如道道闪电,凌厉狠绝一遍遍划过天际。 他还有心情问她:“你和你大师兄感情很好?” “嗯,是家人。” 过了一会,他又问:“那和你小师兄呢?” 好似前一个问题,就只是为了引出这一个。 “我差一点可以嫁给他,你说呢?”星河是这般回答的。 “为何是差一点?”闪电刨根问底。 金色的星河在她手中飞速旋转着,飞身而起立与他所执闪电的剑锋处,喝道:“星如雨,落!” 灼目的烟花降临在这个阴暗潮湿的院中,落在一具具姿态诡异的残躯上,爆发出绚烂的光,亮如白昼。 但他看不见。 跳下剑锋,稳稳落地后,她说:“因为缘分已断,他不喜欢我了。” 李玄度收回手中剑,“你怎么确定他不喜欢你了?” 他挥舞起落间,对剑式融汇贯通,心念相连熟悉又陌生,一挑一刺,所有的动作仿佛是刻在骨子里,天生就会。 忍不住又问:“苍娘子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他想告诉她,王贵说喜欢是日日都想见到她,喜欢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她。 还有他无师自通的一点,喜欢是想去了解她的所有,过去与未来。 她回道:“我确定,也知道。” 清理完院中数量不多的阴兵,二人已打出院门。 阴将也已带着他的阴兵行到眼前,高大如山的身躯坐在马上,全黑的眼珠如寒铁般俯视着他们。 今日能否走出这鬼域,全凭运气了,苍清发出一声无奈的笑,“因为他说过,红绳断裂之日,我二人分离之时。” 红绳断了,何来喜欢。 打狗棍上的火焰熄灭,被她拆解分为棍和棍刀两段。 她的眼眸中浮上决绝之色,轻声说道:“喜欢就是望他岁岁无虞,长命百岁。” 语毕,回身一掌拍在他的前胸,将他打回院中,“这一掌还给李郎君。” 快速关上院门,施下一道门禁术。 苍清一手执棍,一手执棍刀,重新转过身,直面眼前比她高上至少三人的阴将。 声音打颤,却仍笑着扬声说:“李郎君,我们不过相识二十余日,你一个冥器铺伙计,不必如此拼命。” “斩妖除魔是我们道士的职责!不是你这般市井小民的。” 阴将青灰如鹰爪的枯手,带着腐臭与戾气朝她抓来,无数的长矛朝着她捅来。 苍清躲过鬼手避开长矛,向旁侧跃开数步,快速将手中棍与棍刀组合成威风凛凛的银枪。 而后将枪一丢,抬手捏决抚在心口前,随着光圈渐甚,她的眼眸暗潮翻涌。 锁灵珠离体,无数的记忆随之而来,有关青芜界的记忆,她都隐约想起来了。 苍清面上似笑非笑,抬手点在自己额间,“生死咒,解!” 又朝地上一招手,银枪凌空而起握在她手中。 不远处一道紫色身影,将一切看在眼中,在锁灵珠离体的那刻,身形一晃朝着苍清而去,却在即将接近的时候,碰到了结界般被弹开去,瞬间无影踪。 寒风凛冽的鬼域巷中,路灯昏黄的烛火随风摇曳忽明忽暗,只照出一道影子。 苍清手握银枪与她的影子一起,目光平静地望着阴将和它的一众阴兵。 “青芜界苍清一人前来迎战。” 阴将嘶吼一声跃下马,手中的方天戟比她人还高,他空空的腹腔往下弯,缓缓对着她施了一礼,戟在瞬间出手朝她而来。 银枪一晃,枪尖寒芒划过夜空迎击而上。 兵器相交,火星四溅。 速度之快只剩银光,留下彗星般的轨迹。 几番你来我往。 方天戟巨大的月牙锋刃从她脖颈处划过,她快速后仰银枪支地,堪堪避过。 飘扬在身后的红绦带,被方天戟的阴冷肃杀气划断,落在地上。 眼看方天戟换了方向再次劈来,苍清顺势后空翻,凌空跃起数丈,枪尖斜向下刺向阴将的眉心。 后者抬起树干粗的胳膊,伸手抓住银枪尖,举向头顶,将另一头的她高高斜吊在空中。 夸张些说,她在阴将眼里小的就像掌心玩物。 苍清打出一个火球正要翻身而落,脚底下阴兵举着长矛迅速聚拢。 她急急收势,骂出声:“见了鬼了!不是单挑吗?怎么以多欺少!” 不能滑下去碰到阴将,也不能落下去摔进围上来的阴兵中,她不得不用双手死命拉住银枪一端。 阴将嗷了一嗓子,似乎在说:“兵者诡道也。” “真是要命!鬼还懂排兵布阵了。”苍清咬牙。 怎么就忘了阴兵也是兵啊。 她现在松手能飞去哪?底下根本没有落脚点。 平日里仗着妖怪天生神力和妖力,不练基本功的弊端在此刻体现出来,她没有阿榆实打实练出的肌肉力量。 这时她还能想到,阿榆莫非就是借着紧致的肌体线条,四个月一点都不显怀,满他们那么久。 阴将抬起另一只手,青灰色露着部分白骨,犹如枯藤的大手朝她抓来。 她竟还在想阿榆和十哥真是厉害,头回就能中。 她当年在李玄烛中相思咒的时候,做了什么? 蛮横地将他绑了,丢进青芜界后山的冷湖中,像钓鱼似的,拉着绳的另一头冷漠地观察他。 还扬言隔天要写一份关于相思咒的术论,贴满青芜界,引以为戒。 似乎还说过其他许多的话,约莫是少了一缕妖魄的缘故有些想不起来了。 真是不开窍啊。 悔不当初啊。 苍清松开握着银枪的一只手,默念出咒语:“赤焰炎焱,神火天降!” 火焰在她的掌心爆发,瞬间冲出,猛烈地撞上那只青灰色的可怖大掌,发出一阵绚烂的火光。 只要再坚持一会会,再一会会,马上,她大师兄的阵法就能成功了。 可单手更是抓不住,手掌开始下滑,掌腹脱离银枪,慢慢的指根也滑离。 万事万物都如此,越用力得去抓取,越是握不住。 云寰所言非假,李玄度就是月华神君,也是李玄烛。 是她为了求与他的这一世,强行抹掉了生死簿中有关李玄度此生所有的信息。 也因此违背天道,堕入饿鬼道百年。 到头来,阴差阳错,依旧是一场空。 阴将的大手又要碰上苍清晃荡的身子。 底下数以万计的阴兵,高举长矛对准了她。 冷汗从她额间滴落。 “咻——”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银箭破空声,正中阴将那只朝着她挥来的手。 阻了它的势头。 耳中传来更多“咻咻咻”声,伴随着门板碎裂的声音,无数的银箭朝着她底下的阴兵而来,特制的银箭头叫它们瞬间灰飞烟灭。 邢妖司? 苍清提着气急得大喊:“射快啊!!杀干净些!我坚持不住要落进阴兵里了。” 随着她的喊声,手上一滑,人就往下掉。 ——啊啊啊!!! 她在心里尖叫。 好歹换种干净的死法啊! 一身腐朽烂肉,不人不鬼,不死不活,成为守护鬼域的阴兵一员,想想就不能忍受。 有焰火在她身下炸开,瞬间烧尽她脚底下的阴兵,她听到了熟悉又令人安心的声音。 喊得是:“清风皓月!” 她落进了他的火焰中。 稳稳站定,没有成为阴兵中的一员。 李玄度纵身来到她身边,替她挥去流箭,说道:“苍娘子真孤勇啊,就这么想当英雄?嗯?” “是英雌。”透过火光看着与阴兵战斗的降妖卫,她心觉万幸。 “谢谢。” “谢什么?” “谢李郎君救我一条小命。” 他冷哼一声,沉默半晌忽而问道:“我是你之前一直提得那位小师兄吗?” “不是。”苍清的眼里,终于有了些英雌该有的孤寂之色。 “我小师兄说过他即使瞎了眼,我也是他唯一喜欢的小娘子,而你喜欢我吗?” “我想也不是。”李玄度没回答她的问题,脸上也不见失落,“我前二十年的人生记得很清楚,普普通通,一览无余。” 羽箭声在这时停下,所有的阴兵和阴将全数消失不见,银枪从高处掉落于地。 苍清上前捡起银枪,重新拆装恢复成打狗棍,换下他手中的月魄剑,“那你就继续做你一帆风顺、普普通通的小伙计,长命百岁。” 收剑回鞘。 转身进院去找祝宸宁,“大师兄的阵成了。” 她身后的李玄度回道:“我只是不理解我一个小伙计,为何会无师自通这些东西,记忆里明明什么也没有。” “你就当孟婆汤掺了水,而你天赋异禀。”她头也未回—— 作者有话说:关于李道长是不是云山观小师兄这个问题。 现在。 傲娇李道长:我想也不是。 过两天。 不要脸李道长:给大家表演一下什么叫忘本。 第208章 从鬼域出来后, 四人同邢妖司的一众人,聚在一处吃朝食。 旭阳照常东升。 家家户户日出而作。 屋顶升起袅袅炊烟,晨曦照在白雪皑皑的屋檐上, 折出洁白的光。 摊主一边手上不停地加急烤着饼,一边与众人闲聊, “昨夜各位官爷出任务了?” “百年难得一见的任务,光是进去就废了不少力。” “哟,那是大妖吧?!各位官爷保一方平安可真是辛苦了。” “哎, 不值一提, 应该的。” 忙了一夜,众人都有种死里逃生之感,又饿又累却又心下松快,大口大口喝着热羹,嚼着胡饼,互相海说神聊。 王贵一口气吃了二张饼, 心里尤记挂着心上人的病, 嘴里塞得鼓鼓的含糊不清地问:“那二娘的那两缕魄怎么办?” “王掌柜,有件事昨夜没来得及和你说。”苍清面带难色。 “你怎么突然喊得这么客气。”王贵心下生出不安, 摇着头说:“不习惯, 你还是直呼我王贵。” 苍清遗憾地说道:“王贵,邢妖司在阴兵退去之后抓到一只噬魂鬼,它交代魄被更厉害的鬼物抢走……说是已经被吃了。” 因判官和刘家有些交情,所以帮着搜寻过。 如果只是少了一缕魄倒也罢,但偏偏是两缕,注定痴傻。 “什么?!”王贵一下站起来,“那二娘日后岂不是永远痴傻了?!” 他嘴里焦香的胡饼,一瞬间变得难以下咽, 全部拿油纸捂住嘴吐掉了,表情难看得像是小脚趾正被门缝用力夹着。 李玄度看不见他在难过,真诚地问道:“她要是傻了,你还会喜欢她吗?” “小李你怎么这时候还那么多问题!”王贵虽然不满他的提问,却还是回道:“当然喜欢了,她何种模样我都喜欢,但她不记得我了啊。” 大庭广众之下,他竟红了眼呜咽起来。 周围坐得近的降妖卫寻魄时,听过他的故事了,有几个还来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 祝宸宁犹豫着说道:“其实还有个法子,只是有些困难。” 王贵立刻用袖子抹干净眼泪,满脸希冀,“天下第一的师兄,我就知您是个有本事的,您赶紧说,再困难我也去想办法。” 祝宸宁依旧不紧不慢,“你分一缕魄给她,但此生你二人必须相伴相随才不会痴。” “我愿意,我愿意。”王贵立时回道。 李玄度歪了歪头,不知在思考什么。 “可我们不知道如何取魄,这就是困难之处。”给予了希望的祝宸宁,拿起榔头砸碎了王贵的希望之心。 眼见着王贵又要愁眉苦脸。 低头喝羹的苍清默默说道:“其实……我会……” “你会?”祝宸宁只疑惑一瞬就面露了然,他昨夜就有预感她会做什么,但仍是轻蹙起眉心,确认道:“你将它取了?” “嗯。”苍清点头,表现出一副极其乖巧的模样。 “那你……” 苍清知道大师兄要问什么,回道:“苍官没回来,只是多了些和李玄烛有关的记忆,以及千年道……” 看着满座的降妖卫,她立马改口,“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再难我们也得替王掌柜试试不是?” 她将脸朝向王贵,“但这次要多收些,一两金,你可愿意啊?” “愿意愿意!”王贵立时应声。 祝宸宁瞧着她如常的性子,眉头舒展,“那就好。” 歪着头想事的李玄度突然发问:“可他二人要如何相伴此生?” 苍清答道:“让他二人成亲。” 王贵猛点头,连声应答:“对对对。” 李玄度发问:“成亲不是要父母之命吗?‘未丈’似乎只是王掌柜一厢情愿的称呼。” 眼瞅着王贵又瞥起嘴,苍清立马说:“人都傻了,王贵又不是什么品行不端的人,想来刘家老丈捡个女婿高兴还来不及。” 李玄度点头,轻声嘀咕,“不是还说要两情相悦吗?” 他又问王贵:“刘家二娘也喜欢你?恢复神志后发现夫婿是你这模样,会不会以死明志?” “小李你能不能闭上嘴?!”王贵怒喝,“哪来那么多问题?!” 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但王喜无意间进鬼域受到惊吓,得先等他的魂魄安下来,于是取魄时间便定在冬至节的前一日。 鬼域暂时被祝宸宁用阵封住,邢妖司也还在查到底是何处除了纰漏。 日子暂时又恢复如常。 一早。 李玄度走出院门,点着银棍往冥器铺走。 即使看不见,也知道苍清默默跟在他身后,脚步放得很轻。 如果头天下了雪,地上也不会打滑,她会替他放火球,他记得那个咒语和烧火焰的声音。 但她不再同他说话。 其实冬日里能听见蝉鸣,是多有意趣多珍贵的事。 巷子不长不短,哪怕他特意放慢脚步,还是很快就走到了冥器铺。 进门,落座,在心中数十个数,她的脚步声就会出现在门口。 朝着柜台走来,将朝食放在台上,说:“赶紧吃,吃完好做工。” 又会听到她烧水煮热茶的声音,将杯盏放在他手边的声音。 如果只有他二人,苍清无事不会主动说话,但王贵在,她的话又会变多。 他喊王贵,“王掌柜,你吃朝食了吗?” “没有,你要分我吗?”王贵答。 她会说:“王贵,你减减小肚子吧,别惦记了。” 他去摸茶壶,说:“王掌柜,我给你倒杯热茶驱寒。” “小李怎么那么热情。”王贵应声。 “我来。”她会提前抢过滚烫的茶壶,“王贵,本仙姑亲自给你倒茶,这是仙水。” 他又喊:“王掌柜……” 王贵不耐烦:“小李你别没话找话。” 没话找话?他有吗? 李玄度只好闭上嘴,默默听王贵继续和她东拉西扯的聊天。 有客人进来,她立马迎了上去,先是笑着问客人要什么,而后是一顿夸,“客人真是仪表堂堂啊!可惜……” 他能想出她欲言又止的模样。 若客人顺着她的话说,问:“可惜什么?” 李玄度无声地笑了一下,她就会说“可惜你印堂发黑,近来定会有血光之灾”。 又或是家宅不宁?小儿夜啼?情场不顺? 她总能对症下药,顺势推荐她的平安符。 客人若是生气,她自有另一番说辞。 就听这客人说:“你这平安符还能让人和好如初?” 苍清语气自信:“那是自然,只要你将这平安符贴在你心悦之人身上,保准你二人甜蜜如初,你贴一张她贴一张,双管齐下效果更好。” 李玄度知道这客人是拿下了,迷失在情爱里的人钱最好赚,看看王贵不就知道了? 果然没一会就传来铜钱声,以及她和王贵的分赃声。 又有新客人上门。 她的脚步朝门口走去,但这客户,似乎是个无赖,她冷下了音调。 李玄度站起身,几步走到苍清身前,问道:“客人,要些什么?” 那无赖没好气地说:“我找她买,别不长眼地挡路。” “她不是店里伙计,我才是。” “哟,蒙着眼,还真是个不长眼的。”那无赖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道:“你是她谁啊?” “我……”李玄度忽然愣住,平日的牙尖嘴利全没了,最后只道:“她是我家掌柜的主顾。” 无赖听完笑得更畅怀,“好远的关系,也来逞英雄,一个残疾的瞎子,还想学人英雄救美?” 无赖的冷嘲热讽,他毫无感觉,还比不得前头那句“好远的关系”来地扎心,只说:“确实想做回英雄。” 但……她似乎突然生气了,声寒似檐上白雪,“闭嘴!什么上不了台面的脏东西,也敢在我这大呼小叫。” 有鸡毛掸子挥舞时的“咻咻”声,以及无赖哀嚎求饶声。 他又露出个无声的笑,英雌似乎不需要英雄来救。 等到了下午。 苍清的大师兄也来一起给纸扎人上色。 她终于定下了时间,说必须在冬至前完成一百对纸扎人。 听着她和祝道长讲他们儿时的趣事,讲他们捉妖抓鬼精彩的过往,讲他们共同的朋友,大师姐、阿榆、十哥、提得最多的是她的小师兄。 他几乎插不上话,那似乎是与他现在的生活,完全隔绝的世界。 这样的世界,他只在鬼域里见识过一次。 偶尔会觉得心间涨涨的,很奇特的感觉,他又有问题想请教王贵了。 不过王贵忙着给苍清支付取魄的酬金,一两金,全数换成了铜板,整整十贯铜钱。 她嫌重在大呼小叫骂王贵,很吵。 他不自觉笑了下。 祝道长在一旁提醒,他们云山观有个宝贝叫乾坤袋,可装万物,最终她还是喜滋滋地将十贯钱,全部装进了她小师兄的乾坤袋里。 嗯……他有点想摸摸看,那个乾坤袋是什么样。 傍晚下工时,小翠来了。 她便不再陪他回家。 只要不下雪,小翠基本都来,拉着银棍走在前头,李玄度默默跟在后面,一言不发。 小翠自顾同他说话:“阿玄你一定不知,听说京城来的昭亲王在四处寻他的夫人,赏百金,真奇了,夫人都能跑。” “嗯,夫人跑了才寻。”他心不在焉地提炼文字,亲王与他这种布衣有何干系? 他只希望今夜可以下雪,明日的地无论早晚都会结冰。 小翠继续说:“最近实在太忙了,好几日未见阿玄,我很想你,你有没有想我?” 李玄度被她说懵了,犹疑地问道:“小翠你喜欢我?” “当然喜欢啊,小翠喜欢阿玄。”小翠似乎不太好意思,声音带着羞赧。 他又蓦然半晌,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小翠答得很快,“知道啊,喜欢就是不愿意与他人分享,想要完全独占;是想要永远在一起,此生不分离。” “也是有好吃的、好玩的、好听的,所有的事第一时间想要分享给她,和她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小翠捂住了嘴,笑声闷闷的,“有时候还会没话找话,她若是对我说滚开,我都要伤心半天呢。” 小翠的声音很好听,如朝露,轻盈透亮。 和她的不一样,她的声音也好听,如雪松,清冽甘甜。 小翠又问:“难道阿玄不喜欢我?” 李玄度久久不答,耳朵里有极细微的蝉鸣声,他偏头朝着某个方向微微侧首,那只桃红柳绿的雪松蝉原来在附近。 临进院门前,他才说:“我会守约。” 第209章 冥器铺附近, 某处不知名茶饮馆,二楼。 下工了的傍晚时分。 苍清和祝宸宁坐在一处临窗的桌前,喝热饮子。 从窗口望出去, 能见到巷中一户门口,挂着两盏黄皮灯笼的人家, 门口有一颗老苍松。 桌上碳炉烧得正旺,“桀桀”火声,淹没在茶馆天南海北的客人交谈声中。 等到陶罐“扑扑”顶盖时, 祝宸宁拎起陶罐分饮子, 清澈带着甜香的热饮子冲进青瓷杯中。 顺水流而出的龙眼、红枣,让苍清的思绪飘到了泸州城江县的那个冬天,她和另外三个人在廊下围炉煮茶。 “好想阿榆和十哥啊。” 但最想的那个人,此时正站在楼下巷中和旁人说着话。 祝宸宁轻轻将青瓷杯推到她面前,“你当真想好了?留下他一人在这?不是赌气?” 苍清捧起青瓷杯,叹了口气, “我原本是在赌气才不爱搭理他, 但从鬼域出来后,就不是了。” “是取出锁灵珠后才不是的吧?”祝宸宁的桃花眼里满是了然, “你甘心将他拱手让人?” “并非我拱手让人, 你都不知道他之前是怎么挤兑我的,他的嘴就像淬了毒,句句扎我心。” 苍清抿了口甜甜的龙眼热饮子,缓了缓心绪。 相比从前他的毒舌,完全不一样。 “只有不喜欢了,才能肆无忌惮出口伤人,他对我的嫌弃、排斥就是证据。” 祝宸宁想到刚寻到她的那个晚上,她一人坐在墙边的雪水里, 偎在石灯旁,像只无家可归狼狈至极的小犬。 明明几月前还被人护在心间,转眼那人就将她关在院门外,让她在冰天雪地的冬夜,睡在门口二十多日。 未婚夫成了他人的未婚夫。 别说是小师妹,连他听了都生气,这事要是告知宸安,一定会气得给小师弟下毒。 但毕竟手心手背都是肉,又绝对事出有因,他叹着气说道:“我们可以将他绑去汴京,慢慢培养感情。” 闻言苍清又大喝了一口饮子,直到嘴里只剩甜味,才道:“先不说他这倔性子绑不绑得了,就说如果他从前对我的爱,只是因为我那缕妖魄的缘故呢?” “这是何意?”祝宸宁等着她解释。 “我在信州刚遇见他时,他见我的第一面就愣住了。”苍清决定掰开来揉碎了,仔细同阿兄说说。 “他从相遇初始,还不知我是苍苍时,对我就是特殊对待与旁人不同,他后来说,他对我是一见钟情。” 回忆起从前的时光,苍清笑了笑。 “那时我们在信州黄宅一起抓狐妖,因为我单方面对他的熟悉,所以动作上难免亲近些,他其实完全不抗拒,最多嘴硬几句。” “你也知道我怕鬼,我当时弱得一点术法也不会,自然死缠烂打要跟着他住一屋,即便找我是他的任务,但阿兄觉得以他的性子,会随意出卖色相做任务吗?” “不会,他不近女色,冷酷无情。”祝宸宁喝着茶饮,肯定地回道。 苍清脸上的笑转为无奈,“你未寻到我的那二十多日,我体会到他的不近女色和冷酷无情了。” 小小的院子,没有别的屋可住,他知道她夜夜在门口,落雪碎玉声他也听得见,实在冻得受不了时她甚至敲过门。 但他无动于衷丝毫不关心,并说她是心理有疾的狂徒。 爱时收起的锋刃,在此刻锋芒毕露。 就连小翠自一起踢过蹴鞠后,见了她都比他热情,都不挤兑她了,总是没话找话要与她多讲几句,还邀请她去家里玩。 苍清咽下满腔苦涩:“我的妖魄,自然天生就会来亲近我。” 祝宸宁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放在他身上的那缕妖魄被人取走了,所以他不喜欢你了?” “不准确。”苍清的语气不自觉冷下来。 “我猜他是被人抹去记忆重新塑造了人生,所以不再喜欢我,又因被取走了妖魄,不会再喜欢上我,多日来,他眉心道印从未变过色。” 姻缘红绳不会骗人,天生童子命也不是随便说说的。 他对记忆中青梅竹马的小翠都没什么情意,能对她这个相识不过一月的人有什么感情? …… 时间回到离冬至节还有一个多月前。 李、祝二人刚到襄州城,在一家名为招财客店的大堂用晚食。 李玄度白绸覆眼,用九星簪随意挽着道髻,窄袖上永远利落地绑着腕带。 广袖太拖沓,已不适合一个瞎子。 他一声不吭吃着碗里的饭,碗里有什么就吃什么。 吃着饭却忽然愣了神,手中筷子落在桌上,不消片刻他伸指在自己额间一点,又重新摸起桌上的筷子安静吃饭。 祝宸宁除了偶尔将桌上的菜夹进他碗里,亦是沉默不言。 见他如此不用问也知,这是又被摄了魂。 两月前在破城隍庙,他同众人打得好好的,忽而对着其中一位冲他命而来的歹徒说了句:“说你喜欢我。” 将歹徒唬了一跳,一时愣了神。 他又来了句:“我、喜、欢、你。” 这位歹徒被吓退数十步,红着脸喊:“你别过来!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为所欲为。” 李玄度很快意识到问题,自行解掉了摄魂咒。 这一路来,他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就会被摄魂,什么都没有的左手腕,更是被磨破了皮印着深深红痕。 浮生卷除了苍清谁都打不开,自然没法查里面的地图以及锁灵珠的位置,只能靠祝宸宁卜卦出大概的方位来推测。 但自进襄州后,有关苍清的线索就多起来,赵隐出入间留下许多痕迹。 祝宸宁问他:“襄州城的冬至节会要去参加吗?” 李玄度已吃完了碗中所有的饭菜,放下碗筷,回道:“他之前行踪藏得极好,如今明目张胆不惜用阿清作饵,是在引我上钩。” 他又去摸桌上的漱口茶水,祝宸宁忙拿了递给他,替他说出后面的话,“可明知是陷阱,还是要去?” 李玄度轻点头,“此前他想要回我的身躯,因故不得,如今请君入瓮定是想到了法子。” “其实他就是你,你就是他,为何互相如此抵触?”祝宸宁问道。 “他恨月华,将我当作月华,也不会轻易与我的魂魄融合召回月华,只会将我的意识藏起来,抹去所有我和她的记忆。” 李玄度放在桌上的手轻轻握成了拳,“让我再也见不到她,代替我与她结百岁之好。” “他是神魂,我是人魂,我没有把握强过他。” “还有一点我同他一样,我也不想月华回来。” 祝宸宁叹气,“那你有何计划?” 李玄度的耳尖不着痕迹地动了一下,说道:“没有计划,我没有阿清聪明,只能见招拆招。” 他摸着自己每日灼痛无比的手腕,扯出一抹笑,“师兄,我很想她,两月来无一日不在想她,冬至节就能见到她了。” 所以即使是陷阱,他也会去。 等到晚间,李玄度穿着身鹤氅,手中握着打狗棍,独自一人站在廊下,脸上不见什么表情。 这个点,客店中只有各间客房里散出的烛灯光晕,以及院中的昏暗石灯。 不过对他而言,亮暗没有太多区别。 身后传来道喊声,“玄郎!” 他身形一滞,回过身,“阿清?” “玄郎!”有脚步声飞快朝他跑来,在他面前站定。 他抬手想去摸她的头脸,“真是阿清?” 她本能撇开头,生气地说道:“你连我都认不出?知不知道这两月我如何过的?!” 他都能想到她说这话时气鼓鼓的模样,可他没有动,只冷淡地问:“怎么过的?” 她似乎难以启齿,支吾着回道:“赵隐他、他……你还是别知道了。”又来摸他的眼睛,关切地问:“你眼睛怎么了?为何要覆着眼?” 他止住她的手,退开两步拉开距离,“既然不肯说就别演了,你不是她。” 眼前人叹口气,说道:“真没意思,一下就被发现了,即使小道士你瞧不见,我还是连样貌也换了呢,说说你怎么发现的?” “我就是在等你。”李玄度握紧了手中的打狗棍,“你不是已经盯我两天了吗?只不过没想到竟是你。” 云寰嘻嘻一笑,“我来通知你,冬至节会是有人专为你摆的鸿门宴。” “你这黄鼠狼会如此好心?”李玄度面露嘲讽。 “喂!我是九尾狐,什么黄鼠狼。”云寰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我承认来找你确实另有目的,你身上有阿姊的一缕妖魄,我来收回。” 李玄度默不作声,只是又往后退两步,背挨到廊柱子,绷紧身体整个人都进入戒备状态,做好了随时打斗的准备。 云寰满不在乎,“放心,我今日不打算伤你,就来和你聊聊。” 她师承苍官,又曾在九重阙住过,也算是半神,战力自然在他之上。 他道:“我确实也有问题想替她问你。” “那你先。”说到苍官,云寰总是多些耐心。 李玄度问道:“是你将阿音带去的斗兽场?也是你传消息给德顺长公主好叫她提前应对?” “对啊,我得知有人想用穹池水害阿姊,特意将阿音送去的呢。”云寰难得语气带上些骄傲,像向父母讨赏的孩子。 “谁想害她?” “当然是上面的人,只是未查出到底是哪个。” 李玄度还想问,云寰止住他的话头,先一步问道:“小道士,你是真的喜欢我阿姊吗?” “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李玄度未做丝毫迟疑脱口而出,“我爱她。” “真的吗?”云寰语气中带着怀疑,“我不信。” 她曾经听月华也是这么信誓旦旦同苍官说的。 甚至她还亲眼见过,月华对苍官无微不至的偏爱。 结果呢?还不是毫不犹豫说杀就杀,临死才知从头到尾都是谎言,阿姊是忘了,但她云寰不会忘,苍官那双眼永远闭上前,写满失望与不解。 她朝着李玄度走近两步,带了些侵略性地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对她的爱,或许只是因为她种在你身上的那缕妖魄?” 李玄度敛起眉,冷冰冰地说:“少在这胡言乱语。” “你身上该有个会游走的金色光点。”云寰语气肯定。 李玄度肃容,缄默不言。 那金色光点他真的有,他之前和苍清探讨过,她不仅能控制光点,还说过觉得甚是亲切,而他与她一旦分别过久,就会犯病。 云寰看他这模样,笑道:“你仔细想想,你靠近她时,乃至每一次肢体接触时,心跳如雷的悸动,真的来自于你的内心吗?” 她放轻音调,嗓音柔和,像是将小鼠缓缓引诱进陷进里的糖糕。 “妖魄天生就会对主人充满向往与喜爱。”她绕着李玄度缓慢地走了一圈,轻轻说道:“世间哪来那么多一见钟情,不过是它迫不及待想要回到主人身上去。” “不可能,你胡说!”李玄度的声音不自觉抬高。 云寰嬉笑着,声音带着蛊惑,“那……不如我们来验证一下,看看没了这缕妖魄,你还会不会爱上她。” 李玄度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道:“我为何要与你验证?” “你不敢吗?不敢直面自己的真心?”云寰的语气依旧不紧不慢,“你怕自己其实根本不爱她,天生童子命的小道士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动心呢?一切都是妖魄在作祟啊。” 李玄度沉默下来,竟真有些质疑起自己对她的爱。 到底是真是假。 不过片刻他忽而轻诵起静心咒,念罢冷笑道:“不愧是上古妖兽九尾狐,光是声音就能迷惑心智,动摇人心。” “那不还是被你识破了?”云寰轻叹一声,“不管在哪个阿兄面前,魅术都次次失败。” 她其实根本不在乎和赵隐的合作,她只想要苍官,得知小道士被取了眼识后,更是有了新的计划。 两个阿兄哪个都是月华,哪个她都讨厌,都想戏耍一番。 “那只能来强的了。”她说这话时语气慵懒十足,似乎只是在说今夜月朗星稀,天气真好。 紫光瞬间从她身上爆发出来,耀眼夺目,让人不能直视。 隐约能见两道残影在光芒中打斗。 等光晕渐渐消散,云寰站在一言不发的李玄度身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拂过,“妖魄我取走了,从今日起,你就是个在冥器铺打工的普通小伙计,父母双亡,有位青梅竹马即将成亲的未婚妻。” 她轻轻蹙起漂亮的眉眼,“谁来扮你的未婚妻呢?” “有了。”她伸手入怀,取出只极其漂亮的绿色薄翅蝉,“你本该在秋日死去,借我阿姊的光,给你个在冬日看人世间的机会。” 这薄翅蝉还是之前她路过冥器铺附近巷中,见快入冬了还有蝉,觉得稀奇随手抓的,真是有缘。 手指如兰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轻轻一点蝉身,一位古灵精怪的少女出现在廊下。 “既是虫,又沾了她的光,你就叫古翠娥吧,一介凡人在酒楼做厨娘,与李家郎君两小无猜,情深似海,好好完成我给你的任务,到了时机,你就可以回家了。” 云寰很满意自己写得话本子,对着身前的李玄度露出个灿烂的笑,“等你重新爱上她,小道士的记忆自然会全数回来。” 她轻抚过他手中的银棍,棍身泛起淡淡银光,里面封存着月华与苍官的所有记忆,有恨有怨,也有很多的爱。 云寰收了笑,眼神里带上复杂的情绪,“即使有些误会,但你当年欠她的,该还她。” “阿兄今生又说爱她,那就证明给我和她看,作为一个没有任何外界因素干扰的普通凡人,若你还能爱上她,坚定得选她,云寰就原谅你。” 她的眼里划过一丝狠意,“若你没有,那我定会替苍官报一枪之仇。” …… 冥器铺对面某处不知名茶饮馆。 “阿兄,续杯!”苍清豪气地将喝完的青瓷杯推给祝宸宁。 祝宸宁笑着重新给她倒了一盏,说道:“你不是恢复了千年道行,不能替小师弟解咒找回记忆吗?” “此咒难解。”苍清摇摇头。 她身上似乎有类似的咒术,锁着苍官的记忆。 这也是她心口一受伤苍官就会出来的缘故,但大概是因为少了一丝魄的缘故,所以苍官记忆不全,只有恨意。 “其实我的道行还未千年,年岁甚至不如胡长生,若是从前的小师兄,我依旧不会是他的对手。”她笑着拿回青瓷杯饮茶。 也就仗着他现在双目失明,想不起术法,仅凭肌肉记忆和武学天赋打架,而她又是真力灵力双修,欺负他而已。 “以前我的门禁术哪里能困住他?你看在鬼域里,小小门禁术他竟要用蛮力破开。” 祝宸宁给自己的杯中满上茶饮,明明碰着喝着都是热融融的,却暖不进人心。 小师弟现在的情况,再跟着他们寻玉京确实不安全。 热闹的寻玉京小分队,越走,人越少。 千言万语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阿兄别叹气,我早该知道会有这结局的。” 枣片在清透茶饮中沉沉浮浮。 就好似人的一生,时局忽高忽低,以为走向得是巅峰,又以为沉入谷底,实际从头至尾漂泊无所依,最后被吞进腹中走完平凡一生。 “在冥府送他投生时,崔府君就劝过我,逆天而行不会有好结果。” 她当时偏说,无论好坏只要是果就行,非求来这一世,结果从一开始她失去记忆起,就踏入了阴差阳错的怪圈。 苍清将青瓷杯送至唇边,一口喝下了那薄薄的枣片。 “现在我只求他此生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做个普通小伙计远离妖鬼,挺好,至少不会因我而死,他的大义和苍生,我替他守。” “行吧,我陪着你替他守。”祝宸宁望向窗外巷中,正在老苍松下说话的两人,轻声说道:“等我们从汴京回来,再来接他,凌阳师叔的道行定然有法子。” 苍清也瞧着窗下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修长身影,低声回应:“若一切结束,我还活着,他也……” 巷中那人清朗的嗓音在同人说:“我会守约。” 心间再度被酸涩填满。 “算了,到时他定然已经同小翠成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苍清笑了下,“有幸相逢一程,已是无憾。” “别强颜欢笑了,”祝宸宁也听见了楼下的对话声,“在阿兄面前装什么?” “阿兄,是苦笑啊,苦笑!” “要不我替你去揍他一顿?” 苍清露出犹疑的眼神,“即使他现在这样,我觉得你也打不过他。” “谁要跟他正面刚。”祝宸宁无语。 “你难道要偷袭?” “?”祝宸宁挑眉,我是这种人? “?”苍清挑眉,那你还能咋? 此时无声胜有声。 “信不信我抬手间一个阵法,就能叫他给你跪下认错?”祝宸宁作势起身,准备翻窗而下,“不信?我现在就去。” 苍清将他拉回座位,“信信信,天下第一卜算子,云山观无忧道长门下首徒,岂是浪得虚名。” 二人相视一笑,默默低头喝热茶。 半晌祝宸宁说道:“鬼域的事情已经查明,是域主无故失踪,鬼域无人管束之因,即使有阵法暂时拖延,它的区域也在逐步扩大,阵撑不了多久。” 苍清神情严肃,“嗯,是该出手了,鬼域与人间的融合点在刘二娘家的那条巷子,随着区域扩大,冥器铺必然也已被殃及。” “那昭王那头?”祝宸宁也沉着眉眼,“以琞王名义发回去的折子,全数被他拦下,城门口全是他的人,简直是要在襄州城一手遮天。” “无事,给凌阳师叔的传音符也是一样效果,他待不了多久,终归要顾及昭王的身份回京去,只要在此之前别让他再接近小师兄就行。”苍清笑得有些苦涩。 她能说什么?月华的神魂再不想认他也是月华,和她小师兄本质上是一样的。 “冬至节将纸扎人化作我和小师兄的模样,往各个方向出城,扰乱赵隐的视线,他想要小师兄我便给他一个,只是要大师兄跟着冒险了。” 祝宸宁笑道:“你若是真见外,也不会为了情郎要你阿兄冒险了。” 苍清也笑:“是是是,阿兄最好了,等解决鬼域的事,我将你化成小师兄的模样,趁着冬至节人多眼杂之际混出城。” 他们演得越真,赵隐才会相信他们给他的这一条“真相”,认定纸扎人就是他们为了出城,做得掩人耳目之计,追至而来。 祝宸宁点头:“他见了你我,自然不会再去想真正要寻的人,其实并未出城,之后我们布阵脱身,他也就再摸不准小师弟到底是在何地消失的,等到天子脚下,他多少要顾忌些。” 一切说定。 苍清饮尽青瓷杯中,最后一口龙眼红枣热饮,轻吁一口气,“临走前阿兄给他住的地方布个安家阵,护他周全。” “好。”祝宸宁轻应,“希望万事顺利。” 第210章 冥器铺。 今日祝宸宁没有来, 王贵出门送货,也可能是溜去看刘二娘。 铺子中只有苍清和李玄度二人,皆垂头不语, 安静地做纸扎人。 李玄度先打破沉默:“还有两日就是冬至节,纸扎人做完后, 你是不是就不来了?” 苍清手中的画笔未停,有条不紊“刷刷”上着色,丝毫不做犹豫回道:“对, 李郎君不用再见到我了。” “你要去哪里?”李玄度不自觉停下了手中动作。 “汴京。” 李玄度点点头, 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是去寻你的小师兄吗?” 苍清沉默下来,在他以为她不会作答时,她说道:“不是,我已经找到他了。” 诡异的沉默氛围,罩在这小小的冥器铺里。 李玄度不想做纸扎人了, 将手中的东西放到一旁, 说道:“我想听听你和你小师兄的故事,完整的。” “你真的想听?”苍清正拿红涂料画纸扎人的唇, “李郎君之前不是嫌我聒噪吗?” 他扯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 “反正都要走了,讲讲吧。” “好吧。”苍清放下手中画笔,起身给自己沏了壶热茶,也递了一杯给他。 她重新坐回椅中,“我小师兄曾是天上断情绝爱的神君,不慎沾染红尘堕入凡间。” “你就是他的红尘?”他问。 “嗯。”苍清手捧杯盏,眼中眸光幽深,“他带着记忆下凡化身青芜界的一只白毛狼妖, 守在我身边,送了我一把叫“娉黎”的小剑。” “所以你真得是妖怪?狼妖?” “对啊,会吃人的那种,怕吗?” 李玄度想都没想就回道:“不怕。” 苍清轻轻饮了一口手中茶,继续讲:“他用了些手段来接近我,为此他还对自己下相思咒,李郎君大概不知这咒的功效,就是……会让人有男女间欲念的咒术。” 但她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大概是一心只想做狼王,又也许是讨厌他透过她看另一个人,所以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 “你是说他对你用美人计?” 小伙计李玄度难得也有对感情,有犀利见解的时候。 苍清点头,“我不喜欢他总是对我处心积虑。” 于是后来离开了青芜界,途中遇上九尾狐云寰与她成为朋友。 得知上辈子竟是被他亲手所杀。 他是后悔了,才下凡来想与她破镜重圆。 “为了这件事的真相我查了很久,几百年后回到青芜界,将阿黎的小剑还给他,拒绝了与他重归于好。” 李玄度问:“谁是阿黎?” “仙家苍官和他未出世的孩子。” “谁是苍官?” “我,苍官是他为我取得名字。” 沉默半晌,李玄度问道:“那真相是什么?” “记不清了。” “是因为时间过去太久?” “或许是因为我少了一缕魄。” “为何?”李玄度今日的问题格外多。 苍清轻轻叹气,脸上无奈,目中哀戚,“李郎君定然想不到,我和小师兄的这一世,竟是我费心求来的。” 她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李玄度也只是认真听着,点点头等她继续讲。 “有人大概不想让苍官和月华神君活着,借九尾狐族与狼妖族起冲突之际,暗下杀手,恰逢李玄烛历妖劫,他为了护我而死,本应神魂俱散。” 李玄度问:“谁是幕后之人?” 苍清摇头,“想不起来。” 只记得她盗来狼族圣物锁灵珠,将他的神魂暂时锁在尸身上,魂不离体。 锁灵珠和世人所传不同,没有起死回生的功效,它真正的能力是:护神魂不离,隐行踪不现,封万物不出。 至于为何她多次捅心口未死,她也不知。 后又求助云寰,寻来神物辞花镜,收敛了他的神魂。 云寰曾说:“既是苍官的愿望,云寰定然完成,但我绝不原谅他,若是日后落我手上,必要叫他痛不欲生。” 云寰恨月华,又是孩子心性,但也是嘴硬心软,至少守住了他的神魂,没有灰飞烟灭。 苍清当时身受重伤,修养了段时间,才带着锁灵珠和辞花镜下到冥府送他投生。 崔府君与他们是旧相识,劝她说:“他此次不是从九重阙的入尘台投生,没有记忆少了一丝神魂,投生后有概率是傻子。” 她说:“我只求与他这一世。” 崔府君便让她用自己的一缕妖魄,修补他的神魂。 怕云寰和那幕后之人日后寻到他,她逆天而行偷改冥府册录,被罚下饿鬼道百年。 人间一天,冥府一月,等她从饿鬼道出来化作小童去寻他时,已近两年后,重伤未愈遇上前矢,险些死了。 所幸被云山观的道长所救,世人误会了锁灵珠的能力,反而封住她的记忆和灵力,她成了他的小师妹,重新从孩童长过。 苍清一口气说完,轻轻吸了吸鼻子,“后面的故事李郎君近一月来多多少少也听过了。” “我与他重逢,一起抓狐妖、杀小鬼、下冥府、探花楼、寻砚台、救村妇、找氺禄、玩博戏、屠虫村、拜神佛、破魔障。 “与他一起走遍大宋的疆土,见过各地的人文,吃过各处的美食。” 李玄度幅度极小地侧起头,像是在感叹:“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定然很喜欢他吧?” 苍清用力点点头,“我爱他。” “几月前,我明明就要与他成为夫妻,可造化弄人。” 苍清从锦包里取出聘书与合婚庚帖,还有他给她的细贴,递给他,尽量将语气压得听不出波澜,“这是我第一天遇到李郎君时说得聘书。” 李玄度接在手中,来回摸了一遍,指腹轻轻摩挲,用得是质地细腻的厚笺纸,上头似乎还贴了金箔,一共三份。 连帖子都如此用心,心中好奇,不知那个他写下这些字时是何种心情。 他问:“聘书也是红色的吗?” 苍清望着他,酸涩的心间生出一支笔,仔仔细细描了遍他的模样,落下最后一笔时,她的眼里蓄起一汪水。 “嗯,是红色的。” 他将三份帖子递回给她,“你说他不喜欢你了,那你一定很难过?” 苍清觉得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匆匆喝尽手中的茶,说道:“明日我不来了,冬至节后我就会出发去汴京。” “一百对纸扎人还差几对。”李玄度轻声说。 “够用了。” 她轻轻将三份帖子放在柜台上,转身朝铺子外走去。 临到门口,脚步稍顿。 “这世间有太多太多的阴差阳错,李郎君以后遇到喜欢的人,一定不要执拗,要及时敞亮地说出口,不然缘分溜走,最终有缘无分。” 她无声笑起来,笑弯了眼角,眼里蓄起的水被挤出眼眶,落下成珠。 李玄度手中杯盏里的茶水,一口未动。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已经凉了。 将茶盏放到桌上,似乎压到了什么东西,探手轻轻一摸,是她的聘书。 聘书上还压着个圆环,摸上去凉凉的,串着个椭形小球。 好像是镯子,他拿起来摇了摇,不会响。 桌上还有另两样东西,一个小小的拇指粗细的圆环、另一个是水滴形的…… “哇!小李你竟然连三金都备下了,是要给小翠的聘礼?” 王贵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吓他一跳。 “你居然如此有钱,这金镯得有一两金了吧。”王贵语气夸张。 李玄度无奈笑笑,竟然走神到没有听见有人进来。 “王掌柜,你知道苍娘子在当铺里,当的是什么吗?” “说是她未婚夫送的,很宝贵,具体不知道是什么。”王贵说完就自顾去忙了。 等忙完一圈回来,就见李玄度还呆站在柜台前,便问:“纸扎人都做完了?” 李玄度没回答,说得却是:“为什么每个人说得喜欢都不一样?到底哪个才是喜欢。” “嘿。”王贵笑了,“每个人心中的喜欢自然都不同,但大差不差,我来教你啊,喜欢就是……” 他忽然停住,李玄度侧头问道:“喜欢就是什么?” “我还是不说了,省的又被人说好为人师。”王贵开始四处找东西,“我鸡毛掸子呢?” 李玄度抿抿嘴,“我诚恳地向王掌柜道歉以及请教。” 王贵顺坡下驴、见好就收,又凑回柜台边,笑道:“喜欢就是你接近她时,会变得小心翼翼手足无措,说话都不敢大声;喜欢就是见到她就开心,情不自禁想对她展露笑颜;喜欢就是你会把注意力不自觉放在她身上,眼里再容不下其他。” “我看不见。”李玄度语气认真。 “那就是耳里再听不见其他,只能听见她说话,只想听她说话。” 王贵随口就换了句式,忽而睁了睁他的圆眼,一脸探究地盯住李玄度,“小李你不会是春心萌动了吧?” 李玄度感受到视线,下意识地撇开头。 “哦哦哦!”王贵满脸兴奋,像是侦破了不得的大案子,“我就说你最近话特别多,问题也多,你这是看上哪家小娘子了?” 李玄度回道:“小翠她说喜欢我。” 王贵抽了抽嘴角,“小李你在朝我炫耀吗?” “不是。”李玄度低垂下头,默然半晌才道:“小翠喜欢我,我就不能喜欢她了。” “她?”王贵略显疑惑。 平日里小李同他讲得“她”,都是指招财猫,但眼下他有些不能确定,于是问道:“你不能喜欢谁?” “雪松。”李玄度答。 “谁是雪松?你的桃花债怎么那么多?”王贵瘪起嘴,酸溜溜问道:“那雪松喜欢你吗?” 李玄度摇摇头,又点点头。 “那你喜欢雪松吗?”王贵又问。 李玄度不答反问:“怎么样才算爱一个人?今天有人同我说她爱他。” “这个问题可就比较高深了,我参不透。”王贵从库房中拖出一把长凳,坐到柜台边,似乎是要好好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李玄度手中摩挲着金镯上的铃铛,“你不爱刘家二娘吗?你都愿意把魄分给她,还不算爱?” “小李你这不是很懂吗?” 王贵双脚踩在凳上,屈膝抱腿,一张年轻的脸上写满了疑惑。 “谁知道呢?也许爱是愿意为她付出生命,只要她此生无忧;又或许是宁愿永不相见、相忘于江湖,也希望他一世平安。” “爱就没有好一些的吗?非得死来死去、忘来忘去才叫爱?”李玄度的脸上同样是疑惑不解。 他总记得似乎有位朋友,曾和他说“爱是克制,是占有、是春日的桃花”,还有一位说“爱是习惯、是信任、是长久的陪伴”。 王贵问道:“那小李你觉得哪个才是爱?” 小小一间冥器铺的柜台旁,两个年轻人坐在一处,满脸认真的思考着这个千古难题。 晨间的冬日暖光从大门处洒进来,长长地落在地上,偏偏遗忘了柜台边这二人。 李玄度想了很久。 “我私以为爱是傲者低头,怯者勇敢,是契合、是成全,是初见就悸动的心跳,是想护佑她百岁千岁,岁岁无虞。” 他在此处做了停顿,“我想,爱是一见钟情。” “你又看不见怎么一见钟情?” “意会。” “我王贵对文字是很严谨的。” “那就……一遇钟情。” “这行。”王贵眼睛亮亮的,他的脑海中有一抹提着灯的倩影。 鹅蛋脸,脸颊上永远带着浅浅的粉腮,骂人时中期十足,走路时风风火火,喊他时温柔似水,她的手牵起来很温暖。 她就像照进永寂的烛火,微弱却生生不息。 “小李。” “嗯?” “你现在想得是谁?” “雪松。” “小李,你眉心的印记变红了。” “什么印记?” 王贵笑了一声,没作回答。 他起身站在长凳上,面朝门口的阳光张开双臂,像是在做什么宣言。 “我王贵认为爱是一见钟情,是敢于牺牲、是不求回报地付出、是即使昙花一现也要无畏得放手一搏。” “放手一搏?怎么搏?”李玄度问。 王贵斜他一眼,“既然两情相悦,就去争取啊,傻子。” “去争取啊……”李玄度笑着,无可奈何地轻摇了摇头,问道:“招财客店怎么走?” “招财客店就是从这出去直走,到底左拐,再……哎太远了,说不清,你叫小翠带你去不就行了?”王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低头问道:“你不喜欢小翠?那她怎么办?” 李玄度露出些迷茫,“我对小翠的感觉很奇怪,我与她似乎已经相识很久,从出生就在一起,亲如家人。” “你这是非典型三角恋,这个我没法替你答疑解惑。”王贵从凳子上跳下来,准备扛凳走人。 “王掌柜。”李玄度将他喊住。 王贵扛着长凳,回头,“你还有问题?” “最后一个。”李玄度伸手进衣襟,从脖间扯出条绳,绳上坠着个虎头铃铛。 “你帮我看看,这镯上的铃铛,和我脖子上挂得这个是一样的吧?”—— 作者有话说:《我的身体和灵魂比我的记忆先认出你》《 》 210-220 第211章 冬至是个如年节的大节日。 近三日全城解除关扑禁令, 许多店肆都不营业,只饮酒博戏。 明日才是冬至,但街巷各处已经一片欢腾。 想在大节中赚上一笔的摊贩正在使劲吆喝。 “热腾腾的馄饨——” “卖馎饦喽——” 热闹非凡。 临近傍晚, 晚霞如火。 苍清和祝宸宁往刘二娘家的巷子走去,今日是约定取魄的日子。 苍清脚步很快, 有位妇人拉着个小女娃从她边上经过。 “阿娘你看,那颗松树的影子好像个妖怪!” 她回头顺着小女娃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影子早没了松树的形状, 歪七八扭的, 像个伸着爪将人拖去深渊的鬼物。 其实不止这颗老松的影子,地上所有东西的影子都不似以往圆润,边缘生出了不规则的锯齿,也比以往的更大。 本该随着光线、物体形状不同,有明有暗的影子全部漆黑如墨。 除了严阵以待的邢妖司,来往行人中没有人注意到, 这么好的天气, 阳光能照到的地方变得极少。 有时候只有孩童,才会去注意脚下的影子。 苍清加快了步子, 从冥器铺经过时, 她还是忍不住往里望了一眼,里面却空无一人。 心中警觉顿生,脚步一下停住,再回身去看,刚刚还人来人往热闹喧哗的街巷,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四周连光影都变得昏暗。 祝宸宁轻声说道:“区域扩大,不知哪一步踏错就进来了。” “魂魄不全之人更容易被此处吸引。”苍清少了一缕妖魄,自然更容易进来, 她叹气,“连累师兄了。” “说得什么话,我们本就该同进退。”祝宸宁手中捏起决,加固之前的布的阵。 苍清忽而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少了两魄的刘二娘,岂不是也有进到鬼域的危险?” “何止啊,如今少了一魄的小师弟也可能会进来。”祝宸宁的语气依旧平静沉稳。 苍清忍不住皱着眉啧了一声,“先去找刘二娘,她一定进来了,可千万别遇到危险,不然王贵得多伤心啊。” 祝宸宁问道:“我们都不知刘二娘的样子,如何寻?” 苍清一愣,她对刘二娘的了解,都来自于王贵,之前见过一面,刘二娘戴着帏帽,也不说话。 想了想说:“我记得她的气息,还有她的身形,应该没问题。” “那走吧。”祝宸宁说道。 往巷子深处走,天就逐渐暗下来,只剩下路灯和门户前的灯笼光晕。 苍清搂紧了身上的斗篷,“师兄你还别说,这鬼域除了天黑些,住得都是魑魅魍魉以外,和人间区别不大。” 乌鸦嘴就不该说话。 一股猛烈的阴风刮来,吹开了她的斗篷,周身立时沾上一股驱不掉的寒意,连牙都跟着打颤。 祝宸宁打出一个金光阵,拦下阴风,“这是阴风煞。” “好……好、冷。”苍清全身都在打着哆嗦,“师、师兄、你你放、晚了。” “刚刚还在修补之前的阵,临时换是慢了一步。”祝宸宁淡然处之。 “那、那、你怎么、怎么没事?”苍清冷得话都讲不利索,能听见牙关打架的咯咯声。 “我的手不能抖。”祝宸宁面不改色地回道:“为了不耽误结阵,刚刚躲你身后了。” “?” 苍清瞪大了眼,真是亲生的。 祝宸宁瞧见她的表情,笑道:“一会就会好的,要么你给自己放个火球取取暖。” “来、来不及了、找、找人。”苍清抖得虽厉害,脚步却比之前更快,“邢、妖司……” 祝宸宁替她说道:“邢妖司不知找到域主了没有?” 苍清点头。 祝宸宁安慰道:“襄州城邢妖司的段判官功夫不错,他们也定会立即赶来,我们这次不会孤军奋战,就是鬼域那么大,不知道何时能相遇。” 这段判官苍清知道,就是朝着阴将的大掌射出银箭的那位,长得浓眉大眼、五大三粗,一身蛮力偏是个腼腆性子。 那日早间吃朝食时,苍清向他道过谢,几句话说不到就红脸,不爱说话只会埋头做事。 二人继续在巷中行走,时不时进到可疑的门户中找找人,除了遇到几只妖鬼,根本没有刘二娘的身影。 又一次踹开一道院门,迎面与一头青面獠牙的僵尸撞了个正着。 “娘啊!”苍清登时往后跃开数步。 不曾想这僵尸也尖利地叫了一声,与她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往后跳去。 祝宸宁捂住耳朵,站在原地淡定的未动,说道:“有些想念小师弟,好想躲他身后。” “大师兄愣着干嘛?!” 这一吓,苍清说话都吓利索了。 她大着胆子走上前,拉了拉祝宸宁,“走啊,找人要紧。” 说话间眼睛往院中瞄了一眼,正屋竟摆着灵堂,白幡在阴风中摇摆。 黑漆漆的堂中停放着一口黑棺。 本来就冷的身体更是发寒不止。 没人比她讨厌棺材!这都要怨月华二号,如今的昭王赵隐。 她不想招惹僵尸,扯了扯祝宸宁的衣袖,“赶紧走。” “小师妹。”祝宸宁却不动。 “嗯?”苍清一边应声,一边警惕地盯着院中同样在观察她的青面僵尸。 祝宸宁放低了声音,“你听棺材里好像有呼吸声。” “什么?你别吓我。” 苍清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青面僵尸上。 毕竟百年饿鬼道绝不白待,那恐惧早就渗进骨髓里。 这会子分散注意力去听,才发现那一起一伏的呼吸声很明显。 “是活人?莫非是刘二娘?” “不知,得开棺。”祝宸宁回道。 苍清:“想开棺必得先除了这僵尸。” 它显然是这棺的守护者,刚刚苍清只是往灵堂方向,试探地迈了一步,它就也往棺木靠近了一步。 “大师兄,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谁吗?” “谁?”祝宸宁心有猜测,“晚义吗?” 苍清点头,“他俩兄弟,一个捉妖,一个抓鬼,绝配。” 鬼域简直是为姜晚义这阎罗量身定制的地方,他若是来定能做鬼域的鬼王。 闻言,祝宸宁难得觉得小师弟此生做个普通凡人,什么也想不起来是件好事。 他突然间理解了小师妹的良苦用心。 没有接话,只道:“小师妹有把握吗?” 苍清看着僵尸青色发黑的干枯皮肤,坚硬如铁,都能反光了,这根本杀不死吧? 千年僵尸,哪是她一个八百多岁的小狼妖能降服的? 何况一路来,也没人教过她僵尸的命门在哪里,该怎么杀。 苍清深深叹口气,“大师兄带红绳了吗?” 就是没把握,现在也得独当一面,再也不是从前吆五喝六,只要出谋划策在幕后指挥的领队。 “你等我翻一翻小师弟的乾坤袋,他应该有。”祝宸宁快速回道。 苍清忙说:“那你再找找他之前有没有画过定身符。” 祝宸宁翻找一番,“好像没有,道士虽然也打僵尸,但我们从未遇到过,定身符还得是……” 他又住了嘴,片刻后找出红绳,“上?” “上!”苍清拉住红绳的一头,纵身冲进院中。 院中传来僵尸“砰砰砰”的跳跃声。 以及苍清哇哇乱叫的声音。 鸡飞狗跳。 还有祝宸宁听不下去地吐槽声,“小师妹,注意身份,好歹是快千年的狼妖,怎么能怂成这样,你没发现它也在怕你吗?” “你来!你来!你厉害你上啊!”苍清手中的红绳已经缠住僵尸,“若是能一剑砍死多好。” “千年的僵尸皮糙肉厚,砍得动你就砍。”祝宸宁盘坐在院门口,手中结印,忙着拖延鬼域融合的速度,根本不打算出手帮她。 苍清口诵咒语,因为阴风煞而发抖的手,颤巍巍拿出一张平安符,“啪”的一下,贴在被红绳缠住的僵尸眉心处。 当然是没有用的。 怎么和话本里写得不一样?看不起她画的平安符? 僵尸两只黑洞洞干枯凹陷的眼,近在咫尺地盯着她,嘴里朝她喷来一口腥臭无比的黑烟,她立刻向后跃开。 若是被这烟喷中,不得当场中了尸毒倒地身亡? 僵尸的青灰色的指甲在瞬间暴涨,又一下朝她划来,快速避过,手捏着红绳束手无策。 “大师兄啊,僵尸到底要怎么抓?没有黑狗血啊。” 祝宸宁:“用晩义的那枚铜钱试试。” 苍清被他这一提醒,忙从随身的货郎包上扯下那枚铜钱,串进红绳里。 运起灵力,身形飞快,绕着本就已被覆住半个身子的青面僵尸来回穿梭,最终将他捆在廊柱下。 看着再挣不脱的僵尸,苍清抹了把汗松下口气,笑道:“等到了汴京,我得问十哥多拿几枚铜钱,大师兄,你说他肯给我吗?要不我去找阿榆要?阿榆定然能说动他给我,阿榆对我最好了。” “你们三个感情这么好,他肯定会给的。”祝宸宁略显吃力地从地上站起身,走向灵堂,“开棺吧。” 苍清快步跟上,手中燃起火焰,凑近棺木。 这是一口阴沉木棺,通体漆黑,火光照在上面,像是被吸进深渊,完全不反光。 她唤出月魄剑,剑尖插到棺盖的缝隙中,只听“咔哒”一声,身后同时传来青皮僵尸的暴喝怒吼。 震耳欲聋,连带着地面都抖了抖。 “喊什么喊,手下败将!”苍清早忘了之前自己的怂样,头也不回,拔出剑锋,扶住棺盖,手上蓄力。 沉重的棺盖一点一点移开,棺内的呼吸声越发清晰。 苍清的手一顿,声音凉得令人听不出情绪,“棺内……为何没有心跳声?” 祝宸宁也意识到不对劲,“里面躺得不是活人?” 二人的心骤然一紧。 耳边忽而传来一声又一声地摇铃铛声,似远似近。 “当啷——当啷当啷——” 以及一道嗓音清朗的男声。 “天官借道,百鬼莫近——仙家降世,诸邪回避——” 苍清顾不得棺内是何方神圣,第一时间冲向院外,刚跨出门槛,迎面飘来的纸钱“啪”的贴在她脸上。 她扯下脸上的纸钱,视线穿过漫天飞舞的白色纸钱,落在昏暗的巷子那头最前面的三道模糊人影上——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国庆快乐![撒花][烟花] 能不能说说话呀,催更也行,我真的会加的。[饭饭] 不想说也没事,当我自言自语就行。[撒花] 最近晋江有中秋活动,签到可以领券,大家别忘记去领呀,用券方式:前一章需要订阅,前面的章节到想订阅的章节的订阅率要大于50%。(券用在字数多的章节当然是最划算的,但一定要用对方式,不然会使用失败。) 第212章 从高到矮, 缓缓朝她走来,身后还跟着邢妖司众人。 祝宸宁站在她身边,声音有些哑, “小师弟果然还是进来了。” 苍清冲到李玄度身前,止住他摇铃铛的手, 急切地问道:“你刚刚念得那段话,是十哥教的,还有这摇铃铛的方式, 一下连两下, 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李玄度面露疑惑。 看着他的神情,苍清眼里热切的光影渐渐消失。 转头打量另外两人,高的是冥器铺掌柜王贵,矮的带着帏帽,是刘家二娘。 身后是不爱说话的段判官,和他的一众手下。 以及在冬风中漫天飘的纸钱。 李玄度突然脱下身上的鹤氅, 递给她。 “干嘛?”苍清有些懵。 李玄度轻声说道:“你的手在抖, 还很凉,是因为赎回了当掉的金镯, 没钱买斗篷, 只穿着春衫所以冷?” “谁和你说的?”苍清定定瞧了他一会,压下心中不切实际的期望,恢复平常的语气,“李郎君自己穿着,我不需要。” “王掌柜说的。”他依旧拿着鹤氅,手伸在半空中,身子也微微前倾,喉结因吞咽上下滑动, 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是在我大师兄寻到我之前,我确实穷困潦倒落魄的舍不得买斗篷。” 苍清接下鹤氅,重新给他披上,耐心解释,“但现在我富得流油,今日也换了衣衫穿着斗篷,我手抖只是因为路上中了阴风煞,一会就会好的。” 李玄度轻嗯了一声,收回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摸了摸鼻子又问:“那你今日穿着什么颜色?” 苍清不明所以,“粉吧。” “粉是什么样的?” “李郎君吃过桃吗?就是那样的。” 李玄度点头:“尝起来又鲜又甜。”他摸了摸耳朵,极轻地说道:“想吃。” 苍清眸色深深,只说:“那李郎君要等夏日才能吃到了。” 二人就在白茫茫飘洒的纸钱中,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 有一种诡异的浪漫。 “我说小李你注意点场合好吧?”王贵无语地打断二人谈话,“这里是没话找话闲聊的地方吗?!” 苍清注意力被转移,看着王贵无奈地笑了下:“王贵你怎么又进来了?” 气氛组王贵手中还撒着纸钱,一脸怨夫相,“你以为我愿意?我原本去二娘家寻你们,小李硬是寸步不离跟在我身后,说是想见见让我魂牵梦绕的二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又看不见,这理由你也信,他指不定在图你什么。”苍清很了解小师兄。 王贵气闷,“我自然知道,但我甩不掉他啊,我二人走着走着,就进了这里,又遇见被鬼物追的二娘,还是小李救下的,再然后碰见了段判官他们。” 又说:“还好小李你跟着来了……” 李玄度淡淡回道:“不用谢,打钱就好。” 一涉及到钱财,王贵立即说:“我没想谢,你多虑了。” 若不是李玄度,王贵都不一定会进来,这傻孩子还一无所知。 苍清也不点破,“那你洒纸钱干嘛?演百鬼夜行?还有这鸡毛掸子,这铜铃,你俩做法呢?” 虽说这些东西在冥器铺里,不值一提的常见。 李玄度回道:“铜铃是我出门前顺手拿的,咒语是随口念的。” 王贵一脸不可思议地砸砸嘴,“还别说真好用。” “那是自然……”苍清瘪瘪嘴。 这咒语和摇铜铃的节奏,可是姜晚义的看家本领。 王贵又嘿嘿一笑,“这纸钱本来是我要送去给顾客的,小李这么帅,该撒点什么增加点气氛,就撒纸钱喽,你们瞅我俩像不像黑白无常,往路上一站,鬼怪皆退散。” “我觉得他像,而你像是给鬼王开道撒花的小鬼。”苍清叹气,哪有亲自撒花的无常。 又想如果是姜晚义和李玄度站一处,那才像黑白无常。 当年在冥府,他俩扮过的。 王贵并不恼,嬉皮笑脸,“小鬼才难缠。” 苍清的视线移到他左手边的刘家二娘身上,她一手紧紧拉着王贵的手,另一手提着盏黄皮行灯,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如果刘二娘在这里,那棺材里只有呼吸声,没有心跳声的会是什么? 她走向段判官,回身手指之前出来的院子,开口说道:“段判官,那院中有一千年僵尸,以及一口阴沉木棺,僵尸已经被我降服,而棺中有……” 话才至此,身旁一直未说话的祝宸宁,忽而“哇啦”吐出一口黑血。 “大师兄!”苍清脸色瞬变,冲回他身边扶住他,“你怎么了?” 祝宸宁抬手轻拭唇边血迹,虚弱地说道:“我实在是拖不住了。” “师兄已经很厉害了。”苍清从葫芦药瓶中,找出颗丹药给他喂下。 他当真是尽力了,那么大的鬼域,硬生生拖到邢妖司寻出融合缘由,只是可惜,至今不知域主去了何处。 沉默寡言的段判官,皱起了他那浓眉,他身后的降妖卫们更是一阵骚动。 纷纷说道:“这怎么办?鬼王还未寻到啊。” “今日怕不是要留在这儿,成为鬼域中的鬼物了。” 唉声四起,士气未战先弱。 “都安静!”段判官惜字如金地喝止了他的手下。 李玄度幽幽说道:“那棺中会不会是鬼王?” 不等苍清说去看看,巷子走不到头的“尽头”处传来马蹄声,声势浩大,路面都跟着震颤起来。 不用说,必是阵法破,阴兵再现。 趁着阴兵还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做惯了领队的苍清下意识做出决断。 “先进屋!” 众人匆匆赶回院中,王贵一见那被绑在柱上的僵尸,就哀嚎了一声,但大概是刘二娘也在的缘故,这回他没有痛哭流涕地抱人腿。 “上门闩,都安静些。” 苍清放开拉着李玄度的手,将祝宸宁扶至一旁。 又立刻转身去与段判官商量,“灵堂中的棺得开,我们需得合作,让你的人分成两队,一队在门口警惕,另一队随你我开棺。” 段判官并非刚愎自用的人,话不多只点头吩咐下属。 而后和她一起走到棺前,准备开棺。 苍清的手刚摸上棺盖,段判官轻声略带些害羞地说道:“苍娘子,我来吧。” 完全没了刚刚吼下属时的威风。 苍清将位置让给他,又觉得好笑问道:“段判官是打小跟所有娘子说话,都这般细声细气?” 段判官点头,刚要伸手去推棺盖。 不知何时跟了过来的李玄度,已经探手找准棺盖的缝隙,用力一推,棺盖轰然落地,也问道:“各个都脸红害羞,那段判官怎么区分喜欢的娘子和不喜欢的?” 苍清看了他一眼,这种时候问这种问题,真的合适吗? 完全不记得自己刚刚也在紧要关头,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也都没有意识到,二人这种在危机时刻的松弛感有多像。 但不得不说站在他旁边,真得很有安全感。 苍清不自觉扬唇,燃起掌心火朝棺内看去,脸上笑容顿时僵住。 身后有嗷嗷乱叫的千年僵尸,棺内躺着这么个东西,这个黑黝黝的灵堂显得诡异莫名。 李玄度问她:“棺中有什么?为何只有呼吸声,却没有心跳声?” 苍清看着眼前的景象,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悄悄往他身边靠近了些,拽住了他的衣摆,说道:“棺中躺着个人,是个男人。” 李玄度继续问道:“什么样的男人?” “很俊的男人。”苍清答。 “很丑的男人。”这话是段判官回的。 “嗯?”李玄度略微皱眉,忍不住伸手进棺。 “别碰。”苍清止住他的手往回带,给他解释:“棺中人左半边是会呼吸,活生生的白净人面,仿若只是睡着了般,右半边是带腐肉的枯骨,已死得不能再死。” 她的眼睛依旧看着棺中人,竟觉得人脸那一半有些熟悉,似乎哪里见过。 段判官说道:“上半身没穿衣服,也没有任何的异味,这是鬼域的域主?” “不管是什么,不会动就好。” 开棺也算有惊无险,让苍清稍稍松了口气。 王贵突然出现在棺边,探头探脑捂着眼往里张望,“哟这是人是鬼,怪吓人的。” 他赶忙退开几步,对苍清说道:“你师兄让我来喊你,阴兵已经开始在街巷扫荡,很快就会寻到这处,他神识受损没法像上次那般布阵拖延,叫你尽快做决策。” “知道了。”苍清看了眼跟在王贵身旁,紧紧拉着他的刘二娘,她手中的黄皮灯笼散发着暖黄的光,是院中唯一的光亮。 苍清问道:“她还好吗?” 王贵叹了口气,“不太好,二娘胆小又傻了,眼下只识得我。” 院门口传来重重的砸门声,和阴兵的嘶吼声,连柱下的千年僵尸都瞬间安静下来。 一股阴风刮进这个院子,后脖颈跟着发凉,似乎有鬼正趴在背后往人衣领里吹气。 刘二娘手中的灯笼一阵摇晃,地上被照出来的人影,跟着张牙舞爪的晃。 她的帏帽被风吹起。 苍清便见到一张形若鹅蛋,腮凝新荔的美人脸,她双眼无神地望着地面,头回听见她出声喊了句。 “贵哥儿。” 大概真是吓到了,声音有些颤,还有些走调。 王贵立时侧头轻声去安慰她。 院门口的砸门声愈重,显然这门板是顶不住了,来不及多思量,苍清朝院中不远处喊道:“阿兄守棺!” “好!你自个小心。” 得到回应,苍清转头神情严肃地看向段判官。 “想活命,同我去杀了阴将。” 语气平淡地说着求生的话,眼里带着必死的决心。 段判官冲她点头,回身对降妖卫下达命令。 “——整列!” “一队上屋顶,二队随我出去,杀阴将!!” 言简意赅。 “我同你一起。”李玄度拦住苍清。 “不行!”苍清立刻拒绝,“你个小百姓瞎掺和什么。” 李玄度扬起唇角对她笑,温和却坚定,“那我等你出去了再去。” 苍清叹口气,脸上却带上笑意,将月魄剑递进他手心。 “剑给你。” 他将打狗棍递给她。 “棍归你。” 苍清有瞬间的怔愣。 门板碎裂的咔哒声,让她迅速回神接过打狗棍,拉住他的手往门口走,嘱咐道:“你就替我杀阴兵,知道吗?” 他没回话,只回握住了她的手。 众降妖卫出声喊着。 “——开院门!” “——杀出去!!” “啪嗒”门闩落地,阴风倒灌,厮杀声瞬起。 这是一场不一定能见到明日晨曦的战役。 若是运气好,此战大捷,旭日照常升起,谁又知院中数十人有几人能瞧见。 但无人退缩。 第213章 “——发箭!!” 一声令下。 象征着护卫城邦的银箭, 彗星般拖着长尾,在昏暗没有尽头的长巷中不断划过。 闪着摄人的光击灭层层阴兵。 阵法一破,两个世界融合的速度加快, 有更多的百姓无意间闯入鬼域。 人类的尖叫声与鬼怪的嘶吼声混在一起。 “寻间安全的院落,分出一小队护卫百姓!” 段判官冲在最前, 他的近战武器,是总长两丈的流星锤,金属软锁链两端, 挂着刺球形的大铁锤。 舞起来残影如流星。 与彗星相辅相成。 配合无间, 共同守护襄州城的百姓。 苍清手中的打狗棍,拆解组装成银枪。 “上次你以多欺寡,今日本仙姑必要讨回来。” 高大如山的阴将嘶吼着,方天戟早已迫不及待冲她而来。 它的命门在头上。 苍清飞身而起,迎敌而上,一击不成, 翻身而落。 “李明月!接我!” 月魄剑带着炽热的火焰挥出, 似昂翔与天际的火凤,发出飒飒鸣啼。 护着那柄杀机尽显的银枪穿梭在阴兵中, 一遍遍跃至半空。 剑锋与他的掌心成了她的跳板与落脚点。 苍清再一次从空中落于地面, 与李玄度背靠背,一人使枪,一人执剑。 围上来的阴兵实在太多。 她手中的银枪扎进一个副将的头颅中,用力一挑甩了出去。 快速说道:“先杀它身后四个副将。” 李玄度手中月魄剑起势。 不断涌上来的阴兵,在火凤啼声中化作点点金光,生生替她杀出一条路来。 “苍清。” “嗯?” “如果活着出去,再带我去走一遍锦绣河山吧?” 苍清来不及回应,拉住他的手, “后撤!” 带着他迅速往后退开数十步,避过一击,退出包围圈,才道:“你活着出去再说。” 李玄度趁空将她的身子掰正,二人面对面。 “干嘛?”话刚出口,苍清脑门一凉。 他说:“望你平安。” 苍清对起眼,瞅着眼前一晃一晃的黄纸,迷茫地抬手一摸。 她被贴上了一张……黄符? “李玄度!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玩?我是僵尸吗?符贴我脑门?!” “对不住,我看不见,本来想贴你身上,但你太矮了。” “我近五尺五,我矮?”苍清咬着牙扯下自己脑门上的符纸,快速在舌尖上一舔,“啪”贴在他的脑门上。 “反正李郎君看不见,贴符正好不挡视线!” 他覆眼的白绸不知何时松了,随着她贴符纸的动作飘落到地上,一双毫无神采的眼显露无疑。 她愣了一瞬间,直直盯着他的双眼看,从前总是笑盈盈瞧她的皎皎明眸,如今散了神,不见生机。 李玄度注意到视线,闭起眼,发出一声低低的笑,又往她身前贴了一张,“你贴一张,我贴一张,双管齐下效果更好。” 这话很耳熟,什么效果更好来着? 这符也很眼熟,但苍清来不及多想,收起心绪,银枪一转迎上从他身后袭来的方天戟。 嘴上不饶人地讽道:“李郎君还真是无畏。” 赶来支援的段判官甩着流星锤,击飞一圈的阴兵。 三人再次进入如火如荼的战斗。 胶着之际,舞着火剑的李玄度忽而又说道:“苍娘子知道之前卖目郎找我时,想要的酬金是什么吗?” “不就是魂魄吗?”苍清手中银枪朝前一刺,糖葫芦般串起两个阴兵。 “对,是一魄。” “一魄换一对眼?”苍清语气迟疑,身形依旧利落。 不及过多思量,她的视线穿过月魄剑的火光,瞥见一抹绿色的身影。 “小翠?” 手掌快速一翻朝着小翠打出一团烈焰,击开追在她身后的阴兵。 小翠也看见了他们,飞奔而来,满脸惊恐,“这是哪啊?” 纷至沓来的阴兵不会放过这么一块鲜肉,纷纷朝小翠围拢。 来不及解释,苍清将身侧的李玄度往那边一推,“这里交给我和段判官,你去救她!” 杀阴兵对于月魄剑来说轻而易举,听声辨位救个人不在话下。 苍清目光沉沉,最后在那眉心处贴着黄符的身影上停留片刻,便转回身继续对战阴将。 “小心!”段判官出声提醒,手中流星锤重重砸在一个副将身上,将它砸成碎饼。 “多谢。”苍清旋身间一枪捅穿了另一个副将的身躯。 “段判官,你喜欢刘家二娘吧?你老偷偷瞧她,瞧她时脸最红。” 越是紧张的时候,无关紧要的话张口就来,她笑了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和他有多像。 段判官红着脸,手中的流星锤甩得更加虎虎生风,嘴上却是默不作声。 “有些话要及时说,等得久了机会就会溜走。”苍清脸上又带上决然之色,“也许此生再无机会相诉。” 银枪配合流星锤,杀死最后一个副将。 段判官回道:“是!” “祝你好运。”苍清纵身而起,冲着阴将头顶而去,手中银枪瞬时燃起烈焰。 火光映得眸光灼灼,身姿毅然,她要做拼死一搏。 “锁住方天戟!” 在流星锤的一端卷住阴将举着方天戟的手时,阴将的另一只枯骨大手,也在同时以山崩之势朝她拍来。 苍清在空中的身形不躲不避,迎着那只大手,银枪倏然转弯,奋力一击扎进它的头颅中,骨骼与金属摩擦发出“咯吱”一声。 也许是太过用力,也许是角度不对,银枪牢牢卡在了头骨中。 她垂吊在半空中闭上了眼,认命地等待着那只手拍上她的身体。 漆黑的眼前爆发出一阵金光,透过眼皮照进她的瞳孔。 耳边响起沙哑却带着狠意的嗓音。 “——湮神阵!” 她睁开眼,金光法阵护在她的身前,挡住了阴将死前想要与她同归于尽的大掌。 回头朝下望,院门口祝宸宁扶着门框一弯身,嘴中喷出一大口鲜血,缓缓往院内倒去。 一个阴兵趁虚而入,嘶吼着冲进院中扎下手中长矛。 “阿兄——!!!” 心神俱震,苍清握着银枪的手陡然一松,毫无防备的,如蝴蝶般朝下坠落。 底下是阴兵高举的长矛,与奋力挥舞的流星锤。 她却什么也瞧不清了。 “——巽字诀!!” 耳边隆隆,有李玄度急速念咒语的声音。 以及阴将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之声。 何处刮来一阵清风,打着卷托住了她飞速下落的身体。 蝴蝶最终落进了念咒人温暖的怀抱。 小翠第一时间围上来,关切问她:“你没事吧?” “阿兄……我阿兄!小师兄你放我下来!” 苍清来不及作答,心里只惦念着大师兄,双脚刚落地,头也不回朝着停灵的院落门口跑去。 月魄剑飞在她的周身,一路替她斩去了不长眼围拢上来的阴兵。 她跑到门口踏过门槛,眼眶里瞬间聚起一汪浅水,心间被庆幸填满。 “发什么愣!我撑不住了!” 王贵颤巍巍举着鸡毛掸子,拼命架着那漆黑长矛,矛尖差一点就要扎上祝宸宁的身体。 苍清抬手握住飞在身边的月魄剑,剑锋毫不留情拦腰扫过阴兵,斩断了它带着腐肉的枯骨,与长矛一起化作灰烟。 她半扶起昏在地上的祝宸宁靠到门边,快速翻倒着葫芦药瓶,取出一颗用灵力化开送进他体内。 看他气息渐渐平稳,这才站起身。 “王贵。” “啊?” “谢谢。” “明码标价,一两金。”王贵甩着发酸的手嘿嘿笑起来,带着些羞赧,“正好给我家二娘打个金钏。” 苍清也发出轻笑,“是该将十贯钱还你,反正我也用不着。” “保不齐以后能用。” 王贵说话间又被站在门口的李玄度吸引,“小李你在脑门上贴平安符干嘛?” “欸?!这不是我之前托你卖的符吗?你中饱私囊?!” “是。”李玄度神色不变,坦然承认。 小翠看着苍清贴在心口处的黄符,撅起嘴:“我也想要,你俩为何不给我?” “你要?那将我的给你。”苍清跨出门槛走到小翠身边,抬手欲扯符纸,“这符我一日能画十几张。” 李玄度拦下她的动作,语气认真,“这是我给你的。” “这是我画得符纸,我还不能做主?”苍清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 平安符贴在他的眉心处,垂在他紧闭的双眼前,一点都不滑稽。 反叫人觉得像千年僵尸成了精,化作美男子下山来,专挑守不住心的娘子,一口一个,吃干抹净。 苍清收回视线,浅浅扯起唇角,取下符纸贴到小翠身上,“你贴一张,他贴一张,双管齐下,皆大欢喜。” 她想起这话为何耳熟,是她曾对客人胡诌过的,那客人求得是与心上人和好如初。 李玄度没再说什么,只是也迅速扯下贴在自己眉心的符纸,一并贴在小翠身上,“都给你。” 小翠挺高兴,咧嘴笑,“你俩真好,最最喜欢你俩了。” 王贵抽抽嘴角,发出声冷笑,“小翠你长点心吧,未婚夫都要被人挖走了。” 闻言苍清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耳垂,“我去把打狗棍拿回来。” “我同你一起去。”李玄度立刻跟上。 小翠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你去干什么?我替你去好了。” “我自己去,李郎君留在这陪小翠砍阴兵玩吧。”苍清将月魄剑塞回他手里,往前快走了几步。 手中不停打出火球,烧灭黏上来的阴兵。 身后似乎依旧有人跟上了她的脚步。 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碎裂之声传进她耳朵,像打在石墙中生了锈的钉子在一点一点往外拔。 “嘎吱嘎吱。” 夹杂在阴兵破铜锣般的嘶吼声中,小到可以令人忽略。 听得苍清头皮发麻,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脚下步子停住,屏息竖耳。 为何阴将死了,阴兵还不散? 视线朝着阴将躺尸的地方瞧去,心里顿时一紧,那里空空如也,鬼物死后没有尸体是正常的,但银枪也不见了。 “小心——!!” 段判官的声音在身后骤然响起。 伴随着“咻——”的利器破空声。 她快速转回身,眼里蹿上惊惶之色,一道银光带着长长的弧线,穿过箭雨飞速朝她而来。 几乎是在瞬间就到了她眼前。 刚刚那细微的响动,是银枪从骨头缝里拔出的声音。 危急时刻。 身旁有道身影飞扑而来挡在了她的身前,银枪瞬间扎穿了这人的右胸口。 苍清伸手扶住眼前软软倒下来的人,满眼不可置信,“你为何要替我挡枪?” 小翠皱着眉,表情极为痛苦,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的话,“我喜欢阿玄。” “喜欢他值得你这么做?”苍清觉得不可理喻极了,不自觉摇起头。 小翠也跟着摇头,因疼痛难忍而扭曲的脸上竟带上喜悦之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求。 被银枪扎穿的身子,毫无征兆忽然向前冲,用力抱住了她,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银枪也在瞬间贯穿了苍清的左胸口。 苍清的眼睛猛然睁大,写满不解。 剧痛在一瞬间从左胸蔓延开去,疼得四肢百骸都止不住地痉挛。 好似回到千年前,月华手执银枪,扎穿了她的胸膛。 这柄银枪仿若钉入骨髓的钉子,被人敲打着一下下击在她的骨血上,每敲一下她就跟着抖一下。 直到钉子再不能近一寸。 二人紧紧相拥如一条绳上的蚂蚱。 封存有记忆的银枪爆出耀眼光芒,苍清瞳孔中的光却缓缓黯淡下去,无力地垂下头,靠在小翠的肩膀上,“为什么杀我?” “因为爱啊。”小翠说。 被小翠拦在院门口的李玄度,晚了一步冲过来,就站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在半空的手什么也够不到。 那双紧闭的眼猛地睁开,无焦点的双眸中竟溢满惊惧,他看不见,却能听见尖锐的物体扎穿心脏时,皮肉撕裂的声音,血液加速奔腾的声音。 以及心脏破碎,骤然停跳的声音。 他的心跟着一缩,似乎也就此顿住。 第214章 小翠的额头上全是汗水, 惨白的脸上却扯出了心满意足的笑。 “是妖魄对主人天生的爱啊。” 她此时的脑海中,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霁,屋檐上、树梢上、青石板上。 冬日的雪很冷和着西北风, 总是冻得她双手双颊发红。 但她很喜欢雪。 在落雪时奔跑,在雪地里打滚, 捧起冰凉的白雪送进嘴中,比起夏日温热甘甜的树枝液,雪水尝起来无滋无味。 但她很喜欢雪。 它是一只夏蝉, 借了苍清身上一缕妖魄化成人形, 有幸见到了冬日。 听过了雪压断树枝的声音;见过了垂于檐下晶莹的冰凌;摸过了雪人松软的身子。 冬日的襄州城。 落雪有碎玉声,雪融时见乱琼。 知足了。 随着苍清的靠近,对她的爱愈发不可自拔,一日赛过一日,甚至比过对冬日的喜爱,迫不及待想回到她的身上去。 今日这般行为几乎是本能。 本能地替她承受伤害, 又本能地想回家。 它本来就是因为这缕妖魄才有的思想, 一只没有多少自我意识的薄翅蝉,抢不过妖魄对身体的掌控权。 再不能完成云寰给它的任务。 “我喜欢阿玄, 是因为你喜欢他。” 九重阙的苍官喜欢他, 青芜界的苍清喜欢他,云山观的苍清亦喜欢他。 所以古翠娥才会喜欢他。 “我因你而生。” “别难过,你不会死的,他早就在你身上下过护心术,只是你忘记了。” 小翠笑看着她的眉心处,渐渐显现出朱砂痣。 抬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水,“但夏蝉都会在入冬前死去,等你出去把它葬在阿玄家门口的那颗老苍松下, 它本就属于那里。” 小翠的身体慢慢消融,最后析出一缕绿光,和着银枪上的记忆银光,一起顺枪身钻进苍清的心口。 留下最后一句话,“我很想你,苍官。” 一只破碎的薄翅蝉掉在地上。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弭无踪。 苍清闭着眼忍着痛,缓缓拔出扎在心口的银枪,胸口的血自行止住,伤口开始愈合。 和从前无数次的一样。 再睁眼时,她眸中已全然没了悲色。 她神情淡然地拿出一块帕子,小心翼翼捡起地上的薄翅蝉,连一片碎翅都没有落下,包起来,放入袖中。 但凡想要靠近她的阴兵,全在两步外便化为灰烬。 做完这些,她起身走到怔在一旁正在质疑人生的李玄度面前,沉默着看了很久。 漠然的脸上,一双眼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浪潮,一时怨,一时哀,一时恨,一时又有爱。 所有记忆毫无遗漏的回来,从苍官初遇月华之时,她将剑横在他脖间问他:“你是谁?为何一直跟着我?” 到苍清与双目失明的李玄度并肩而战,互贴符纸。 她不再只是那个只记得零星片段,满腔恨意的苍官。 她也是青芜界那个为了求与他一世情缘,甘心堕饿鬼道的苍清。 更是那个被爱包围着长大,云山观无忧道长的小徒,苍清。 对他的心境也就变了,一时连她自己都无法理清自己对他的复杂情愫。 最终,她将银枪拆回银棍,换下他手中的月魄剑。 声音冷淡,听不出情绪。 “你在这里等我。” 李玄度紧紧拽住她的手,“你真的没事?” “托处处留术的神君福,扎多少次心都死不了。” 苍清拂开他的手,无需借力,身形一晃已经浮在半空中。 “吾乃仙家苍官,尔等皆需俯首。” 她的双眸成了红色,背后无声张开一对金翅,剑锋朝下划出一圈弧度,红唇轻启。 “灭。” 无数火星子从空中飘洒而落,纷纷扬扬,好似仙家舀来银河水降下的甘霖。 天官借道,百鬼莫近,仙家降世,诸邪回避。 所有的阴兵在瞬间消失殆尽,就连阴将也无影无踪。 看上去一切简单的,好似打了个喷嚏。 但她毕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神力爆表的苍官,只是开了仙家法相,借到点仙威。 苍清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强撑起精神力表现的一切如常。 她必须表现的万分强大,即使受了重伤也得藏起自己的弱点与伤口,不然只有死路一条。 在弱肉强食的鬼域中是一样。 在许多地方都一样。 这是仙家苍官的处事原则。 仙家法相维持不了多久,双眸恢复如初,背上的金翅也在瞬间消失。 苍清从空中落回李玄度身边,牵起打狗棍的另一端,带着他缓步走回停灵的院中。 祝宸宁已经醒了,也听见了小翠说得话,咳嗽两声说道:“你是小师妹还是苍官仙尊?” “重要吗?不都是我吗?”苍清松开打狗棍,蹲到祝宸宁身前,面无表情,音色清冷:“苍官回来了,你还认这个阿妹吗?” “认。”祝宸宁消耗了太多精神力,声音虚弱沙哑:“即使阿妹不认我,我也认。” 短短一句话说完,又叫他连声咳嗽起来。 苍清露出个极浅的笑,伸手抚在他眉心,柔和的金光从她掌心漾开,“阿兄累了,好好睡一觉吧,走时喊你。” 祝宸宁的眼睛重新阖上,唇角扬起一个清浅的笑,安稳进入了梦乡。 苍清缓慢起身,径自走向阴沉木棺,看着棺中那半人半鬼的东西,手抚上棺沿,曲指轻轻敲着。 抬头看向院中,目光一一扫过院中众人。 安睡的祝宸宁、满脸惊恐的王贵、一言不发的刘二娘、闷声不响的小僵尸、刚从另一院中赶来的段判官。 以及寸步不离,安静跟着她的李玄度,神情黯然,不知在想什么。 伴随着指尖一下一下落在棺材板上,发出的沉闷敲击声,她吞下喉间不间断的甜腥气,冷然开口。 “鬼王还没玩够?” 段判官之前的信息还未吸收,眼下更是不解,“鬼王?棺中真的是鬼王?” 苍清微微颔首,“襄州城鬼域域主,鬼王。” “但这只是他的躯体,真正的鬼王在我们身边。” 敲击声戛然而止,苍清终于停下指尖的动作,抬手朝前一指,“王掌柜,重新给大家介绍一下吧。” “王掌柜?!怎么可能!”段判官脸上的不解化作震惊,连话都被惊得变多,“你们怎么各个都如此淡然?” 李玄度轻吁一口气,终于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早觉异样,自然不惊。” 苍清似笑非笑:“还得多谢李郎君之前的提醒。” “是苍娘子聪慧。”李玄度回道。 王贵不满地叹气,一副老爷子操心的口吻,“我说小李,你喜欢雪松就直说,拐弯抹角何时才能修成正果。” 李玄度有片刻的安静,才说道:“我今日喜欢仙桃。” 苍清依旧面不改容,只眉梢轻动了下。 王贵笑起来,牵着刘二娘的手,抬步从门口走到棺边,目光复杂地看着棺中身躯,“我说真的,我演得多好啊,你们到底怎么发现的?” 苍清直言,“你没有影子。” 冥器铺里货物繁多,光影杂乱,没人会去注意脚下的影子。 鬼域昏暗,行事紧凑,更是不会有人在意地上的影子。 直到院中一阵阴风,吹晃刘二娘手中的提灯。 她的脚下只有一道影子。 李玄度轻笑,“昨日早间在冥器铺,你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并不是我出神没听见你的脚步声,而是你当时就在铺中听着我和苍娘子的谈话,你的呼吸声是在你的说话声后响起的,你其实不呼吸也没有问题吧?也本就可以不发出脚步声。” “第一次学人,难免有纰漏。”王贵无奈发笑,“下次有机会一定改进。” “其实猜到你的身份后,再细想相处细节还有许多,比如我将鸡毛掸子扔向你时,你先是本能地躲开,而后才假意迎上去被扔中,又比如你其实不吃人的东西,勉强吃了最后也会吐掉,还有……” “小李你打住,我不要面子的?”王贵将视线转到左手边拉着的刘二娘身上,目光柔和,“给我在二娘面前留些好回忆吧。” “你知道留不住的,你也不打算留。”苍清冷漠地将话接了下去,“她那缕丢失的魄也早就被你寻回,你就是那个噬魂鬼口中更厉害的鬼物。” 连她自己都觉得说出这些话有些残忍,就好像在见证一对注定不可能修成正果的人鬼恋。 而她正是那把劈开人鬼孽缘的桃木剑。 “刘家二娘与卖目郎的交易,并非为了她那不存在的阿婆,而是她自己,她双目无神也并非神志不清,而是因为生来眼盲。” 那阵阴风不仅吹晃了提灯,还吹起了刘二娘的帏帽,她的双眼和李玄度的眼睛一样,漂亮却毫无生机。 “她也许是想看看她的心上人是何模样。” “你也这么觉得对吧?我也是这么想的。”王贵仍旧在笑。 从未见过如此面善的鬼王。 苍清心存善念地点了点头,压着血气实是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开口的嗓音依旧清冷。 “刘二娘本就是个智力比常人低一些的少女,与卖目郎交易其实只需一魄,她的另一魄是天生就少的,也是因此她在某日无意间闯进鬼域与你相识,她目盲自然见不到你那半人半鬼的模样,误将你认成同类,而你也习惯只用左手去牵她。” 李玄度补充道:“也正是她眼盲,所以认声不认貌,无论你变作何模样,她都能认出你,她喊你时喊得是‘鬼哥儿’而非‘贵哥儿’,而你也因此对眼盲之人格外了解。” 苍清接口:“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我和李郎君以及刘二娘都是因缺了一魄无意间进来此处,我大师兄是用追踪符寻我到此处,邢妖司众人则是发觉有异主动进来此处。 “唯独你一个普通人,在鬼域和人间还未融合前,是如何进来的? “不是误打误撞,你根本就是回家。” “瞧你俩这一唱一和。”王贵一脸羡慕地感叹:“招财猫和引客猫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真令人眼红。” 他松开了拉着刘二娘的手,探手进棺木,掌心贴在棺中鬼王那人面的左半边心口处。 刘二娘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显得很不安,伸手朝前摸索着,紧张地喊了声,“鬼哥儿。” “二娘,我一会就回来。”王贵回话时,身形渐渐变淡,最后化作一缕红光钻进棺中鬼王的心口。 原本一直拿在手中的鸡毛掸子“啪嗒”落在棺外的地上。 “扑通——” 棺中传来心跳声。 先时只是一声。 之后,“扑通扑通扑通”。 坚定有力的心跳声不断传来。 李玄度稍稍侧耳,“他回去了?” “嗯。”苍清轻应。 鬼王归位,人间与鬼域的融合到此结束—— 作者有话说:所以只要下雪,小翠就会跑去玩雪,不给李道长带路,她根本就没在上工,她就是爱玩,李道长哪有雪好玩?经常玩到一半骤然想起,哦,忘记做任务了,算了给阿玄去送件衣服敷衍下吧,然后遇到主人,和主人一起在雪地里踢了蹴鞠,开心。[撒花]- 李道长会觉得小翠亲如家人,因为苍清的这缕妖魄之前在他体内,确实从出生就陪着他,且苍清的妖魄也是苍清,他当然会觉得亲近- 苍官的真身是仙家。 苍清现如今的真身是狼妖,仙家只能算法相,类似于开大吧。 第215章 棺中鬼王的眼睛睁开, 他缓缓坐起身,若是忽略他那右半边带着腐肉的枯骨,当真是个俊俏生。 他左右摆了摆头, 又低头看了眼自己未着寸缕的上半身,不爽地出声, “阿僵,本座战袍呢?” 一旁少言寡语的段判官睁大了双眼,轻啊了声, 见旁人都一脸淡然又继续安静下来。 被绑在柱下的千年僵尸激动地嗷了两嗓子。 苍清竟在它脸上瞧出了热泪盈眶以及委屈? “原来它是你养的小宠物。” “对啊, 难养的很,还挑食。”王贵或者说是鬼王,翻身跃出黑棺,随手扯过一条白幡,盖在自己身上,“仙家你真是不害臊, 直勾勾盯着本座看, 觉得本座帅?” 苍清冷笑,“你在我眼里和死人没区别。” “打住吧你,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鬼王将目光转到李玄度身上, 也冷笑道:“小小冥器铺真是藏龙卧虎,仙家、神君、鬼王齐聚一堂。” 当年仙家苍官和月华神君的事,他也略有耳闻,不想竟让他见到了本尊。 “鬼哥儿。”刘二娘伸着双手摸索着往前走了一步,腿撞在低矮的棺木上,轻呼了一声。 “我在这。”鬼王立即回身用左手拉住她,他看着刘二娘的眸光晦涩不明。 “小李啊,你不是始皇, 可本座真的是王。” 似叹息又似自语。 李玄度:“幸会。” 鬼王轻声感叹,“还是你们演得好,本座最初还当真以为你们就是普通人。” “他不是演的。”苍清扫了眼刘二娘,以及落在她脚边的鸡毛掸子。 “鬼王还是说说为何擅自离开鬼域险酿成人间浩劫,又为何要借我们之手杀了你的将军,总不能单单只为了儿女情长吧。” “叛军为何不杀?”鬼王枯骨的右手轻轻朝地上一勾,鸡毛掸子飞到他的手上,瞬间化作一柄乌黑的骷髅法杖。 “趁本座万年羽化虚弱之际,觊觎鬼王之位,区区小鬼他也配?” “原来如此。”苍清瞬间了然,鬼王万年一次的羽化,是最为虚弱之时,等同于凡人。 “所以你借机金蝉脱壳,将真身藏于黑棺中,只待羽化结束杀回去,我们只是你计划中的将计就计,你其实早已恢复元气,而刘二娘则是你计划中横生出的枝杈,因为她,你在人间多留了些时日。” “没错,将军何处不可得?”鬼王那半边俊美的脸上,扬起个玩味的笑,瞧着诡异万分,“小李助本座复国,不如封你做大将军。” 李玄度礼貌回拒:“无功不受禄。” “你主意打到我这了?”苍清寒着脸,一双眼冷冽地睨向鬼王。 鬼王毫不在乎,只发出一声促狭的笑,“本座以为你不在意他,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我当然不在意。”苍清回得很快,又撇开视线说:“只是神君沦落成阴将徒惹笑话,传出去我仙家的前夫做了阴将,岂不是倒我自己的霉。” “你解释这么多干什么?”鬼王笑着摇摇头,“两只死鸭子。” “还是我家二娘可爱多了。”他将刘二娘拉到自己身前,与她面对面,半边人脸上,眼眸润似水。 抬手轻轻撩开了刘二娘的帏帽。 他第一次与这个有些傻气的小娘子相遇,正是羽化初期,在叛军追击下疲于奔命,她提着一盏黄皮灯笼,闯进了他的视线。 她听见动静喊住他。 他瞄了她一眼,随口说了句,“好大的胆子,竟不怕本座。” 便从她身边跑过,不打算再理会,可她跟了上来又喊他“郎君”。 “郎君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我找不到家了。” 郎君?头回有人这么叫他,真好听的称呼。 昏暗的鬼域巷中,他初始并不知她眼盲,鬼使神差顺手拉过她的手,“想活命赶紧跑。” 她的手很温暖。 直到发现她跑得颠颠撞撞,最后只得将她扛在左肩上带着她跑。 之后的几日,他一直带着她,鬼域里没有人的吃食,他便在人间和鬼域来回。 她吃着他带来的食物问他,“郎君叫什么名字?住哪里?等我回家后,叫阿娘阿爹谢你。” 他故意吓她,“我不是人,我是鬼王。” 大概是因为有些傻,她胆子很大,完全不知怕。 “鬼才不会带我找家,你是人,你有心跳声。” 他撇开头说了句:“无知的凡人。” 可不知为何,他生出了将她永远留在鬼域陪着他的冲动。 大概是因为她就像照进永寂的烛火,微弱却生生不息。 没多久,鬼域的环境叫她发起了烧,烧迷糊时她会喊阿娘。 她在想家。 她会死掉,若是死了就能一直陪着他。 但……死了,温暖的烛火也就灭了。 叛军追得太紧,计划也不能再拖,他最终化成王贵,送她回了家。 自此他常常会去看她,只是远远站在一旁。 有人拿石子丢她嘲笑她是瞎子时,她会拿着扫帚中期十足地骂回去。 有人说她一个傻子将来寻不到夫君时,她也会拿着扫帚骂回去。 她总是戴着个帏帽,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就好像是为了告诉别人,她不是瞎子。 可却总是一脚绊倒,又一个人躲在屋后偷偷地哭。 哭着说没人愿意和又盲又傻的小娘子做朋友。 他走过去,坐在她身边,一言不发只递给她一张帕子擦泪。 她抽噎着说道:“鬼王郎君,谢谢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很诧异,脱口而出。 “我记得你独特的脚步声,还有你的气息。” 瞧瞧,她哪里傻了?他笑道:“以后喊我鬼哥吧,我来做你的朋友保护你。” “鬼哥儿。” 刘二娘又在喊他,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二娘,我在。” 鬼王从骷髅法杖上取下个金色的小圆环,拉起刘二娘的手,将这枚金鋜套在她纤长的手指上。 这枚金鋜他藏在鸡毛掸子里许久,是用冥器铺为数不多的盈利真金白银打得。 他不像小李是隐藏的富豪,出手就是三金。 刘二娘随他动作,毫不抵触,“你是不是要将我送回去了?” 瞧瞧,他的二娘到底哪里傻了? “二娘,我真的不是人,你不害怕吗?” “我知道啊。”刘二娘笑起来,她的脸颊像刚剥了壳的荔枝,一笑粉腮跟着微微上扬,连带着毫无神采的眼眸都生出光晕来。 “你是鬼王郎君。” 他那半张人脸也跟着笑,“二娘最聪明。” “我们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相见?”刘二娘轻声问道。 “我会一直陪着你。”他松开她,与人无异的左手拉起她的手,枯骨的右手抬起,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处,一缕红光从他的指尖溢出。 刘二娘也抬起左手,握住他枯骨冰凉的手腕,止住了他的动作。 她的手还是那么温暖。 却握在他的枯骨上,真是糟蹋了。 鬼王身形一僵,手跟着微抖了一下。 她说:“我很想见见你。” 他有瞬间的沉默,最终他说:“好。” 指尖的红光再现,从他的指尖析出钻进了刘二娘的眉心处。 刘二娘的脑海中便出现了他的模样,脸上有转瞬即逝的惊讶,轻声说道:“原来你是这般长相。” 他还是瞧出了她的惊讶,垂下头,眸中带着些失落,“是不是很讨厌?” 她还握着他那只枯骨的手并未逃开,轻轻摇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不会讨厌。 他的睫毛轻轻打着颤,“只是朋友吗?” 刘二娘松开手,缓缓朝他张开了双臂,柔和地笑起来:“我喜欢你送的金鋜。” 鬼王也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真身轻轻抱住了她。 “以后二娘魂魄俱全了,它会替我陪着你。” “鬼哥儿……我不想忘记你。” “我也会想你。”他松开她,低语,“二娘该回家了。” 鬼王抬起那只枯骨手在刘二娘的眼前轻轻拂过,他凝视了她许久,终于轻声地说:“再见。” 这是一场孤独且决绝的道别,他抹去了她所有有关他和鬼域的记忆,此后她的人生再不会有他。 她不记得他了。 她不会想他了。 李玄度瞧不见这二人此时的神情,但光是听对话也已经能体会到此番心境。 就如昨日晨间,在小小的冥器铺中,王贵自己所说,爱是一见钟情,是敢于牺牲,是不求回报地付出。 是即使昙花一现,也要无畏得放手一搏。 宁愿永不相见、相忘于江湖,也希望她一世平安。 鬼王扶住昏睡过去的刘二娘,朝着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段判官喊道:“姓段的,本座听到你同仙家的对话了,来将二娘抱走吧。” 段判官听话地走上前,红着脸扶过刘二娘,显然是想说两句,但最终还是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 鬼王轻笑一声,满载苦涩,“本座会盯着你的。” 他最后望了眼刘二娘,神色倦怠地转身走到绑着千年僵尸的柱下,替他的小宠物解红绳,嘟囔,“绑这么紧干什么?” 苍清一直冷淡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触动,“想不到堂堂鬼王如此纯情。” “比不得仙家的前夫,听闻他当年上天入地寻你的神魂,只为让你复生。” 一枚铜钱滚落到地上,千年僵尸重获自由。 “人都死了,做这些毫无意义。”苍清收起动容之色。 鬼王如今的兴致也不高,只道:“是啊,生死相隔,毫无意义。” 他死,她生,人鬼殊途。 他忽而笑起来,“那十贯钱不必还了,迟早用得到,作为本座给祝道长的酬金,谢谢他帮忙拖延,让本座……让我多享了几日人间的阳光。” “你少咒我阿兄。”苍清勾勾手指,落在地上的那枚铜钱飞到她手上,被她重新绑回货郎包上,又趁机从葫芦瓶中取出颗药悄悄吞下。 院中一时沉默下来。 直到鬼王说道:“对了,你阿妹在我手里,差点忘了还你。” 他抬手一挥,一只九尾狐落在院中,“她胆敢借本座来行事,又闯鬼域想阻本座计划,就将她暂时收了。” “云寰?” 苍清抬步上前,将趴伏在地的九尾狐抱进怀中,动作轻柔。 语气却冷硬,“你伤了她?” “迫不得已。” 见苍清的脸色冷如寒霜,鬼王立刻补充道:“伤了一点点而已。” 他听过仙家当年的战力,十几位神君围攻她一人,刚刚又见她抬手间就灭了万众阴兵,他并不想多个敌人,“她太吵闹,本座只是封了她灵力,过段时间就能恢复。” 苍清面上有所缓和,她也只是装腔作势不露怯,实际上根本没能力真找鬼王算账,见好就收,垂眸瞧怀中小狐。 “小云寰,别来无恙。” “阿姊都想起来了?”云寰的狐眼中满是激动,九条尾巴轻轻打摆,绕上她的手臂。 “嗯。”苍清轻抚着小狐柔顺的白毛。 “上千年来孤苦伶仃地长大,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只一句话,就叫云寰眼里含泪,“阿姊……” 她原本该在九重阙无忧无虑地长大,有阿姊,有阿兄,有竹马阿音,有青梅皎皎。 却亲眼见着阿姊死在眼前。 她怎么会不怨恨月华,爱也好,恨也罢,总要寻个理由才能孤独地撑过这万载千秋。 “阿姊……云寰真得很想你。”—— 作者有话说:鬼王:仙家好高冷,好厉害。 苍三岁:都是装的。 第216章 十一月廿一, 冬至日。 大雪纷纷,如鹅毛,如扯絮。 天际照常亮起, 襄州城一片繁华。 街上行人喜气洋洋,穿着新衣, 互相道和,无人知道昨夜曾与阎罗无常的绞索擦肩而过。 那家王贵的冥器铺,也在一夜间消失无踪。 也许会有老主顾记得这间曾有三个年轻人的吵闹铺子,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 总会渐渐淡忘。 再无人忆起。 苍清头戴帏帽骑在马上,怀里抱着一只白狐,她的身边是同样骑着马被她化成李玄度模样的祝宸宁。 前方数十丈便是城门,守城的士兵正严格地检查着每一位出城的行人。 她昨日强杀阴兵伤了元气还未恢复,李玄度也并未恢复记忆,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段判官自发来送行。 说起来刘二娘身上多了一缕鬼王的元神, 也注定此生与鬼物有缘, 段判官偏正好是降妖卫,可护她周全。 又怎么能说不是天生一对、天造地设呢? 想来鬼王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祝宸宁带着黑纱斗笠, 没叫段判官发现他样貌的变化, “段判官留步,我们这就出城了,后会有期。” “一路保重。”段判官依旧惜字如金。 苍清更是冷漠的已经掉转马头,朝着城门而去,可不过行了两步,马蹄声便急急停下。 看着拦在马前那道修长的身影。 她在心里叹口气,开口仍是冷淡,“李郎君何故街前拦马?” 李玄度白绸缚眼, 雪天未穿鹤氅,手执打狗棍,抬手横在她的马前,“我要同你一起去汴京。” “你如何知我在此?” “初遇时,你提过追踪咒,‘朝有清风,暮现明月,朝朝暮暮相见’,我试了。” 她骑在马上未动,默然不语。 李玄度半天听不见她说话,轻轻侧起了头,语气带上些不安,“带我一起去汴京。” “追得上我再说。”苍清一手轻拉缰绳,转了马头,从他边上路过。 身后传来他紧追不舍跑动的脚步声。 身侧祝宸宁频频回头,劝道:“小师妹,师弟他目盲,雪天地滑,会摔。” “摔就摔了,又不是爬不起来。” 城门就在眼前,苍清一扬马鞭,反而加快了行进速度。 “大师兄赶紧些,一会昭王得了消息就该追来了。” 身后传来金属撞地声。 祝宸宁眼含不忍,“小师妹,他摔了。” 苍清不理。 只是加重了牵着缰绳的手劲,“八十金!我才是你主子。” 身后人爬起来,奔跑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可没多久又听见膝盖着地之声,还带着瓷器碎裂声。 祝宸宁脸带急色,“小师妹,他被路上的碎瓷绊倒,膝盖磕在……” “吁——” 马蹄声再歇,片刻后,回头路上响起哒哒声。 祝宸宁面上带笑,也跟着打马回身。 苍清将手中的白狐递给祝宸宁抱着,翻身下马,去扶跌跪在地上的李玄度。 “李郎君,我昨日已经同你解释过了,你不是他,何故执着?” “我就是他,是你的小师兄,是你的未婚夫。” 李玄度并不起来,依旧跪坐在地上,只是牢牢拽住她的手,摸索着将悬心铃套回她手腕上。 “你不认我,是因为我做得不好,惹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苍清冷声回道。 “那你为何不认我了?” “说了你不是他。” 李玄度轻笑:“还嘴硬,这镯上的虎头铃是你小师兄给你打的,是一对的,那另一个为什么会在我身上?” 苍清:“世上一样的虎头铃千千万。” “分别刻着‘苍’字和‘玄’字的虎头铃,只有这一对。” “你又看不见,那么小的字,你还能摸出来?” 李玄度嘴角弧度更甚,“果真有字,王掌柜没骗我。” 苍清被噎得一时无话,强拽他起来,“膝盖扎在碎瓷上不疼吗?” “不疼,碎碎平安,吉兆,宜出行。”李玄度暗中较劲就不起,“带我一起去汴京。” 苍清冷笑,“不知是谁说的,我是孽缘,这会又上赶着来倒霉了?” “你是祥瑞。”他回得一本正经,“我是道士,我说了算。” “我这心理有疾的法外狂徒可当不起。”苍清勾了勾唇角,冷哼,“李郎君还是离我远些,人若强求孽缘就容易倒霉。” “如此记仇,还说没生气。” “你不起随你,我走了。”苍清用力挣脱他的手,起身欲走。 李玄度反应极快扯住她的衣袖,一改原本跪坐的姿势,直起身,跪在瓷上,大声喊道:“夫人我错了,你怎么罚我都行,别丢下我。” 瓷片因为他的动作,一受力扎得更深,立时流出血来,染红了膝盖边上薄薄的积雪。 鹅毛大雪落在他身上,为他镀了层白霜,身影倔强又脆弱。 “街上这么多行人,你闹哪出?”苍清回身,帏帽下平静的脸上嘴角抽了抽,终于是有了波动。 他又喊了一声,“夫人,我知错了,原谅我吧。” 立即有更多行人被他吸引了注意。 “哟,好可怜的郎君,好狠心的娘子。” “一个瞎子大冬天穿得如此单薄,还要被赶出来讨饭。” 有人劝道:“我说娘子啊,你家夫君千错万错,你也不能叫人大冬日里跪在碎瓷上啊,哎哟膝盖都出血了。” “看得婶子我都不忍心了,娘子你是铁石心肠吗?赶紧原谅他吧。” 苍清扯住自己被紧紧拽着的衣袖,咬牙切齿,“李玄度,道德绑架你玩的得心应手啊。” “小师妹,舆论压死人,原谅他吧。”祝宸宁坐在马上,笑得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还得是小师弟才能激得清冷小师妹破防,又变回那个情绪丰富可爱的小师妹。 他手上被架着腋下抱的云寰眯起狐狸眼,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很不舒服,只想快些跳回苍清怀里去。 但苍清没空理她,她此时正气得直点头,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李玄度!你赶紧给我起来!本仙姑丢不起这个人。” “夫人不带我去,我就不起。” “你你你!颜之厚,世间罕见!” “夫人过誉。” 她怒吼:“那你就跪着!” 他大喊:“夫人让跪我就跪,直到夫人肯原谅我!” 热心路人被他喊得纷纷说和,舆论一边倒,男女老少都可怜跪着的郎君,指责娘子狠心。 “小夫妻什么话不能关起门来说,非要大街上罚跪。” 李玄度不要脸地点着头喊道:“请夫人原谅我!” 瞬势还咳嗽了两声,心软的大娘大婶大叔大伯立刻哎哟着继续劝和。 “天大的错也不能狠心叫自己夫君大冬天跪在碎瓷上啊。” “纯属污蔑!是他自己要跪的!”苍清帏帽下的脸都气红了。 可……围观群众他不信啊。 实在气不过,她也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大声控诉:“是他见异思迁!是他不守承诺!是他将我忘了!老天奶啊,谁可怜可怜我?” 李玄度语气诚恳:“我没有见异思迁,我会忘也是遭奸狐所害,但无论重来多少次我都只喜欢你。” 苍清闻言拉过他的右手,撸起他的袖子,一瞧仍旧空空如也,没有姻缘红绳。 用力将他的手往旁边一甩。 “说得好听,那红绳怎么没有重现?记忆怎么没完全回来?” “毕竟才相识月余。”李玄度重新紧紧拽住她的手,语气笃定,“只要夫人给机会,记忆迟早会全回来,红绳也定能重现。” 苍清冷哼,“你日日冷着脸挤兑我,现在要我给机会了?” “我知错了,该罚。” “你大冬天将我关在门外,还推我!一下推那——么远。”她语气夸张拖了长音,“你就是这么喜欢我的?” “从今日起,夫人打骂随意,我绝无半句怨言。”他又小声辩解,“我只是守德,何况我真的没用力,疼得也是我。” “你胆敢狡辩!”苍清眼含委屈,“那你还杀过我,我和你的孩子也是你间接害死的。” 这回他大气不敢出,轻声嘀咕,“还说我不是他,还说你没因此生气。” “你一日不能完全想起来,就一日不是他,”她一字一顿,“还有,我没生气。” “你就是生气了才不带我走。” “我没有!!” “那你带我一起去汴京。” “我不!” “你就是生气了。” “我没有!” 两头倔驴相对而跪,僵持不下。 围观群众各个面露惊疑,家庭伦理成了今日说法?这热闹真好看。 祝宸宁脸都快笑僵了,虽还想继续看戏,但不得不出声提醒道:“昭王的亲卫来了。” 他将不停挣扎的云寰像沙袋似的搭在马背上,拿绳子系住,“我去将他们引开。” “不行。”苍清结束了这场家庭伦理辩论会,出声阻止,“昭王心狠手辣,你如今顶着小师兄的样貌,我不能让你单独去冒险。” 眼看着刚过晌午,守城士兵竟开始关城门,以赵隐谨慎的性格,身后追来的亲卫中,定然不乏厉害的捉妖师。 而李玄度已经露面被盯上,此前的计划全盘作废。 他就是她人生路中突如其来的横枝,每每打得她措手不及。 苍清叹口气,站起身瞬势扯了李玄度一把,没好气地道:“赶紧起来!带你一起走。” 李玄度立即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手一刻不离紧紧抓着她的手腕,生怕她反悔。 她领着他走到同风面前,先一步上了马,伸手拉住他的左手,“快些。” 他顺着她的腰侧摸到马背,借着她的手,脚尖点地一个翻身便上了马,坐到她身后。 追兵越来越近,城门越关越小,这样下去,必然会被追到。 “大师兄先带云寰出城!” 苍清快速从乾坤袋中取出十贯钱,挂在李玄度小臂上,换下他手中的打狗棍,“往后撒钱。” “这是王掌柜之前给你的那十贯钱?” “对。”苍清一夹马腹,跟在祝宸宁的马后,朝着城门疾驰而去。 李玄度一手环着她的腰抓在缰绳上,另一手扯断其中一串的贯绳,手一扬就往身后抛了出去。 铜板“噼里啪啦”落在青石板上。 刚刚还围着看伦理剧的热心群众们,立时一哄而上捡铜板。 十贯钱一贯不落全留在了城中。 捡钱的行人越来越多,阻了身后追兵的路。 苍清扬声喊道:“王掌柜,谢了——!” 也不知鬼王能不能收到她的道谢。 眼前的城门即将关上,城门边除了城门守卫,还涌上来数个昭王的人,一看手中法器就知是有些道行的。 “抱紧了,摔下去我可不捡你。”她随手解掉身上厚重斗篷的系绳,好让身后人多点空间来抱她。 斗篷从肩上滑落,堆在二人之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李玄度顷身向前,离她的脊背更近了些,双手环着她的腰侧,替她握缰,“不算我无礼。” 她冷笑一声,“比这无礼百倍的事你也做过,想不起来就不认了?” “你认我,我就认。” “想得美,就不认你!” 苍清默契地松开缰绳腾出手,先打出两道火墙,拦住城门边涌上来的守卫。 又朝天上一指,“花千树!星如雨!” 无数的火花在半空中炸开,落下的火星子洒在那些追击而来的亲卫身上,迷住了他们的视线。 便在这漫天星雨中,二人一骑,一人握缰,一人舞棍,驰骋着赶在城门关上前冲了出去。 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上,捉妖师们欲要翻墙而出,她一扬手又是漫天火花。 顺手间她还有空回身,往他嘴里塞了颗止血药。 李玄度下意识嚼了两下,差点哕出口,皱着眉勉强咽下,“这世上竟有如此难吃的东西。” 苍清终于笑了,“忘了告诉你,大师姐的丹药,我们一般是只吞不嚼的。” “你不是忘了,你是故意的。” “对,李郎能奈何?” 二人同执缰绳,纵马疾行,马蹄哒哒一路飞奔往北而去。 扬起的沙尘中突然又传来苍清的怒喝声,“李玄度!你刚刚摔倒都是装的。” 李玄度的辩驳声,“我没有,我柔弱不能自理,离不开夫人。” 还有祝宸宁藏不住的笑声。 以及因灵力被封虎落平阳被犬欺,绑在马背上的云寰叫骂声。 身后渐渐远去瞧不见了的襄州城,捡铜钱的父老乡亲们,忽而发现自己手中的铜钱,光天化日之下变作了一片片圆形纸钱。 也是奇了。 刚过晌午就关了北城门,说是为了捉妖。 真是奇了。 于是这一年的冬至节有了这么个传闻。 常有山中妖狐,为人间繁华所诱,于大节化作少年夫妻,无论男女貌如谪仙,所行之处烟火相随,以戏耍凡人为乐。 《锁灵珠》卷完—— 作者有话说:离汴京时,李道长:坐好了,摔下去我可不捡你。 回汴京时,妹宝:抱紧了,摔下去我可不捡你。 风水轮流转- [烟花]宝宝们,中秋快乐。 很巧,《锁灵珠》这卷在中秋节完成,遥记第一卷 ,妹宝与李道长在信州重逢,也是桂花飘香的中秋月圆夜,那一卷李道长爱上得极快,一见钟情,总担心会被认为太快了,是见色起意,现在回头再看,是不是一切都合理许多? 本文最初的书名便是《今日卜卦小师妹命里缺我》,无论李道长身上有没有小师妹缺得“我”,也无论轮回多少次,他都会重蹈覆辙爱上苍清,只是时间快慢的问题。[粉心] 大家有没有想郡主和大师姐了?下一卷,汴京见。 第217章 腊月的汴京城。 逢雪便有宴会。 今日天寿节恰逢落雪, 司天监谓之大吉。 平国公府豪华的轿子行在去皇宫参宴的路上,马车内白榆半靠在软垫上,身孕虽不显怀, 坐久了还是有些犯懒。 懒洋洋开口问身边人,“还未到?” 身旁的女使明月掀帘往外瞧, “回小娘子,雪天路难行,自是比往日慢一些。”又哎了一声, “邢妖司的人怎么也往宫门去了?” 女使清风也凑过去一瞧, 解释道:“城中近来妖怪闹得凶,天寿节这么大的日子,又近年关,各国使臣来朝,别说是邢妖司,佑宁观的道长们也在待命, 城中全是巡逻的禁军。” 坐在一旁的陆宸安也接话, “对,凌阳师叔今日也参宴了。” 明月是个活泼爱说话的性子, 撩着帘对外面的一列降妖卫评头论足, “那就是新上任的邢妖司主事?好年轻啊,长得真俊。” 清风拿了个软垫放到白榆身后,随口搭话,“暻王殿下因故被撤了职,前任判官又因公殉职,这江判官如今身兼主事和判官双职,判官考核那日我去瞧了,江判官三箭齐发, 百步穿杨,可谓是战无敌手。” “姜判官?哪个姜?”白榆不自觉直起身。 “三点水,大江的江。”清风敛着眼答道:“不是小娘子前几年一直关注的那位姜判官。” 白榆轻应了一声,笑道:“清风还是像个小情报员似的,事事瞒不过你。” 她的目光略过掀起的帘子往外望去,正好见到不远处骑于马背上的少年郎。 头戴直脚幞头,公裳鞓带,狐裘披肩,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正与身侧人说着话往这边看。 二人视线恰好相交,少年目光炽热大胆,他扬起个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白榆有瞬间的怔愣,她撇开视线,低声吩咐,“明月,把帘子放下。” 冬日厚厚的青帘垂下,隔去了外头那道肆无忌惮的目光。 帘子外的风景不是她心中那道风景,不看也罢。 进了宫门先去的揽星阁,是白榆儿时的住所。 屋内碳盆里燃着加了香料的核桃碳,一室暖香。 白榆坐在镜前由人服侍着梳妆,点了红靥,画了斜红,眉间花钿用胭脂细细勾勒出梅花的形状,不过小半个时辰,已是云鬓高梳,满头金钗珠翠。 天寿节,皇帝赐宴百官以及皇亲国戚,从早到晚。 白榆作为郡主不仅要参宴,还得在天颜前舞一曲祝寿。 等宫里的一众女使和梳头娘子退下后,屋中只剩主仆三人以及陆宸安,清风递上准备好的舞衣,“奴服侍小娘子更衣。” 白榆站起身嘱咐道:“将腰覆紧些,别叫人瞧出来。” 除了长公主那头以及亲近之人,无人知未婚的祈平郡主有孕在身,这舞她不能推也推不掉。 “哎哎哎,别覆那么紧!”陆宸安看不下去出声提醒,取出颗药丸塞进白榆嘴里,“小心些,这是孩儿,不是肥肉,能叫你们这么折腾。” 明月将金钏缠到白榆丰腴白皙的上臂,赞道:“小娘子真像画上的飞天仙子。” 这套霓裳舞裙的半个肩膀与手臂都是露着的,好在腹前缀满珍珠,还有从肩膀处斜挂的披帛遮挡腰腹,叫人瞧不出她身怀六甲。 屋顶处传来瓦片踩动声,以及一声猫叫,明月害怕地说道:“清风,你可知城中近日在传猫妖杀人的事?” “半月前的消息了。”清风麻利地将披帛系在白榆腕间,“平国公府那只小黑猫都被我们小娘子喂肥了,你才来说。” 陆宸安抿嘴笑起来,她最喜欢看明月和清风斗嘴,让她想到小师妹和小师弟。 白榆也想到了,笑问:“清清他们何时能到京?” “下月就该到了。”陆宸安想到祝宸宁之前给她传的传音符,笑得更开怀了。 “小师妹和小师弟至今还在闹别扭,小师弟单方面被恢复记忆的小师妹除去了未婚夫的名头,赶出了屋不说还日日得跪搓衣板,说是小师弟那么爱演戏,跪个够。” “九哥的傲气到了清清面前无影无踪,说跪就跪,真是一物降一物。”白榆也在笑,笑起来时点的面靥犹如两个小酒窝。 “他该罚。”陆宸安知道了事情的始末,自然偏向苍清多一些。 见白榆穿戴就绪,她夸道:“阿榆当真是肤若凝脂,天仙下凡。” “本郡主天生丽质,”白榆转着圈在镜前自照,披帛绦带随之飘扬,当真美若仙子,“发间若能再簪朵刚摘的红茶花更妙。” 她今日心情不错,笑着接过清风和明月之前的话茬,“坊间如今传得最多的其实是百乐园的水鬼。” 陆宸安问道:“百乐园?就是那个教坊司名下,专供达官显贵听曲的的酒楼?” 白榆点头,“教坊司里的女乐有些是抄家没入的官宦娘子,逢节日还会在宫里演出,今日也有表演,为官者不可在公宴以外的情况下,私自招艺伎女乐演出,违者杖八十,但女乐们除了演出还需得在酒楼卖酒,倒是可以去买酒喝。” “那水鬼是什么情况?”陆宸安又问。 不等答,门外传来嘈杂声。 “祈平郡主呢?!” “叫穆白榆出来见我!” 内侍女使的阻拦声跟着响起,“殿下!暻殿下留步啊……” “滚开!”暻王的怒骂声紧随其后。 “穆白榆我知道你在!” “清风出去看……”白榆话未说完。 “穆白榆!”暻王赵殊已经一脚踹开了屋门,“你有本事给本王带绿帽,没本事出来见我?!” “小六你发什么疯?”白榆脸上的笑落下来,又对跟来阻拦的人吩咐:“都下去。” “是。”一众女使和宫中内侍全部退下,这两位殿下自小打闹到大,浪荡威名宫中人皆有耳闻,说出这些话还算是正常的。 赵殊看见她的穿着打扮,以及屋里另外三人先是一愣,立时又冷笑道:“怎么敢做不敢认?” 他喝了酒,眸中带着些醉意。 “师姐、清风明月你们也先出去。”白榆给陆宸安使了个眼色。 陆宸安立刻意会,有些更深的事不能让他人知道,她得替她守着门,带着清风明月走出屋,仍不大放心,又说道:“我就在门外,郡主有事喊我。” 这才将屋门关上。 屋中只剩下穆白榆和暻王赵殊。 “小六你此时应当在前殿等开宴,来我这做什么?”穆白榆走到桌前倒了杯茶,递给他,“有事坐下来说。” 走得近了才发觉赵殊身上的酒气很重。 “你饮酒了?” 他不动更不接她的茶,只斜眼看她的腰腹,冷声问:“你同姜晚义行过夫妻之实,还有了?” “你从何处得来的消息?”见他不接,白榆收回伸在半空握着茶盏的手。 “你别管我从何处知晓,你就说是不是?”他不答反问,语气倒是没之前那么冲了。 “是。”白榆将杯盏送至嘴边,却被赵殊握住手腕,止了动作。 “这孩子不能留。” 他的眼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期许,白榆以为自己定是看错了,一扬手用力脱离手腕间的桎梏。 “你有什么权利来管我和他的事?” 杯盏里的茶水随着动作扬了出来,洒在地板上。 赵殊的眼里重新带上冷意,“就凭我如今还是你未婚夫。” “我只有一位亡夫,名姓姜晚义。” 屋顶又传来轻微踩动瓦片的声音,白榆抬头瞟了一眼,她有些想念平国公府那只小黑猫了,今日她的乳娘冯嬷嬷不知有没有给它喂食。 赵殊心绪显然不在屋顶的野猫上,只冷哼,“呵,你们无名无分算什么夫妻?” “小六,我不在意你的想法,在我心里他就是我穆白榆此生唯一的夫君,孩子将来会作为国公府的继承人,我也定是要生下来的,你真想替他养孩子?” 白榆走回桌前,拿起茶壶倒水,也给他另倒了一杯,重新递到他面前。 语气好商好量,“不如我们找个机会向官家呈明,将婚事取消?” 赵殊这回接下了她的茶,声音却冷下来:“当年你能亲手举证送谢叙上断头台,到了姜晚义身上,人都死了,你却当他是夫?还要留下他的孽种?” “小六你醉了。”白榆蹙起眉。 听到谢小侯爷谢叙的名字,她的心揪了一下。 谢叙是赵殊的伴读,她们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有着同样的教习师父和少师,谢叙的文章和功夫都比她和小六的好。 曾经三人勾肩搭背打闹于大街小巷,他总以兄长自称护在她和小六身前。 那个曾并行的人,如今成了一块黑色的牌位,孤魂远在洪州城三足县。 谢叙和姜晚义,一个是她心头永远扎着的刺,另一个是她此生无缘的风景。 可赵殊偏要一遍遍提起这两个人。 “我说错了吗?”他的脸上带上讥诮,“你与西夏族子卖俏行奸,珠胎暗结,不是孽种是什么?” “嘴巴给我放干净些!”白榆强忍下将茶水泼他脸上的冲动,抿了口茶,放缓语气,“有些话说出来伤了你我儿时情分,你醉酒我今日不与你计较,赶紧回前头参宴吧。” “你还会讲情分?”赵殊却并不打算走人,他抬高音量发出一声讥笑,“谢叙一家当年因你祈平郡主的举证才被满门抄斩,你同他念情分了吗?!” 白榆执杯的手猛然一抖,终是忍不住呵斥,“赵殊你闭嘴!” 他发红的眸中哪里还有分毫醉意,只有深深的悲切,“怎么?你也要送我上断头台?” 此话一出,一阵沉默。 白榆努力压下心中翻涌起的情绪,“你今日到底见了什么人?从哪里得知的这些事?” 赵殊不答只道:“我、你、谢叙我们三人一同长大,那么要好,你到底是怎么能下得了手的?” 他微微摇着头,满眼都是失望,“他当年只有十六岁啊,花一样的年纪。” “所以。”白榆微微仰起头看着赵殊,眸光幽森,“你也觉得谢叙是因我而死?你也觉得我将他父亲私通敌国的证据递上去是错的?” “难道不是因你而死吗?!敢做不敢认?”他直视于她,眼睛发红。 “好。”白榆点点头,脸上挂着自嘲的笑。 “这才是你今日来找我的真正目的,你是为了谢小侯爷而来,得知我和西夏族子有了孩子,还要瞒着人留下来,你就更气不过,更为谢叙打抱不平了是吗?” 她已经尽量将语气放缓,说出的话音色依旧高昂到发颤,眼底也爬上红痕。 “小六,我们自小一处长大,你该信我,我的孩子以后也喊你一声叔伯,我们永远可以是朋友……” “信你?你祈平的为人别人不知,我岂会不知?”赵殊疾言厉色打断她的话,眼里的冷漠和疏离肉眼可见,“你若真当我同阿叙是朋友,就问你肚里的孽种打不打?!” “别一口一个孽种!”白榆也冷下了脸,“除非我死。” “你想动我腹中孩儿先动我!” 她的眼里也已爬满红血丝,神情却叫人瞧不出是决绝还是悲切。 “呵。”赵殊笑起来,脸上迅速泛起失望与嘲讽之色。 “祈平郡主你哪有心啊,我知道你为了权力不折手段,但今日才知你到底有多黑心,四年前我们一起去刑场送得他,恐怕他到死都不知他是死在你手里。” “死在从小一起长大最信任的朋友手里! “连我都被你蒙在鼓里整整四年,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会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白榆心下早已被他讥讽的翻江倒海,闭了闭眼,面上只是冷笑,“那暻殿下赶紧去退婚。” “我偏不如你的愿。”赵殊也冷笑,“你手上不是握着我和姜晚义通敌的罪证吗?大可以将对谢叙和姜晚义做过的事,再在我身上做一遍。” 他手中的茶一口没喝,只是转着杯子,冷眼瞧着里面褐色的茶水。 “你还能同他人成婚生子,谢叙却永远只有十六岁了,郡主可还记得他儿时最大的梦想? “他说他想像他阿爹一般,做大宋最厉害的将军,他的箭术也不比你那西夏族子差!可他甚至来不及上战场保家卫国,就折在你祈平郡主的手里! “你的身份明明有机会保下他,你也明明知道他定是被人所冤,可你什么都未做,只是递上不知何处寻来的罪证送了他一程!” 赵殊含泪声声控诉,白榆却只是蓦然不语。 她这般,他更是怒从心起,他多希望眼前人能解释,能辩驳,可她只是一味的沉默。 他想不明白。 为何她能以叛国罪送昔年好友上断头台,却又如此护着西夏族子,还要留下他的孽种。 “你为何不反驳?” 赵殊的双眼赤红,泪水顺着面颊滴落,“是因你无话可说,你用他的命换前程,保住你要没落旁支的平国公府,求来让你子孙袭爵的机会,你卖友求荣!” 白榆执杯的手在微微发抖,明明眼里含泪,眸色却黯淡无光。 “你既不信我,再无需多言。” 赵殊抬手用力抹了把眼,再开口时语气幽幽,“你的平国公府要有继承人了,他的侯府早已败井颓垣,连祭处都无,他的模样我都快忘了,郡主你呢?你可还记得他的模样,夜里会不会做噩梦?” 他继续冷嘲热讽,“穆白榆你是怎么睡得着的?又是怎么能和他人夜夜笙歌,和西夏族子耳鬓厮磨的?” “你给我滚出去!”白榆手中的杯盏啪的裂成碎片,瓷片划开了她的手心,她不管不顾,只是昂着头手指大门,怒斥,“滚出去!!滚!” “这就恼羞成怒了?”赵殊将手中的茶泼在地上,而后杯盏狠狠往地上一砸,瓷片碎裂四溅。 “我不会让你成功把这个孽种生下来,那样对谢叙不公平,我也定会娶你,看看郡主能不能扳倒我,也将我的罪证呈上去,再卖友求荣一回!” 他摔门而出,留下最后一句话,“本王与郡主死磕到底。” 青梅竹马反目成仇。 如那杯泼出去的茶水般,覆水难收—— 作者有话说:这一卷相比其他卷,很短,约摸只有五万字,认准官配呀,其他都是友谊和亲情[亲亲],欢迎磕磕友情和亲情,群像不磕这俩,磕啥是吧,但不要拉郎,爱你们[粉心]。 第218章 赵殊怒气未消, 他本就被官家寻了由头撤职禁足在暻王府,今日天寿节才得以出来。 又得知了旧年好友之死竟出自白榆之手,更是怒上心头。 脚步飞快往前殿而去, 走着走着见到路边站着两人正在说话。 看身上服制便知是邢妖司的人,其中一个是上月新来的判官, 也是代了他职的新任主事。 判官与他身边的降妖卫给他见礼让路。 他的脚步顿了顿,指着判官问道:“你叫什么?” “下官邢妖司主事江昼,昼夜的昼。” 江昼不卑不亢。 “姜昼?你姓姜?”赵殊的眉不经意间挤到一处, “真巧啊。” “是。”江昼笑回。 等目送人离去, 江昼忽而脸色一沉,拿弓的手抬起,飞快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拉弦,对准了暻王的背影。 他身旁跟着的降妖卫轻声惊呼,“你做什么?!” 江昼眸中晦涩,良久才勾勾唇回道:“折花。” 手上弓箭方向一转, 羽箭朝着一棵红花绽放的山茶树而去。 箭身擦着落满雪的山茶树而过, 雪花飞溅,折下一枝灼灼红艳的山茶。 他走过去, 拾起带雪水的红山茶, 拿到鼻尖轻嗅了下,清新淡雅的花香窜入鼻腔,很淡,几不可闻,却令人欲醉。 山茶生而热烈,迎着冬日凌冽的寒风孤芳自赏,即使凋零也绝不一瓣瓣枯萎,总是猝不及防在开得最美之时, 以决绝的断头之势整朵从枝头掉落。 雪中傲骨,肆意洒脱。 绝不独活的姿态,惊心动魄。 江昼在这厢出神,他身旁的降妖卫喊道:“你折花干什么?还干不干活?参不参宴?” 这降妖卫姓牛,爹在朝中身居刑部尚书,没做降妖卫前京中人都喊他一声牛衙内,长得一脸正气,性子却豪放纨绔。 想来京中贵公子都是这般,大差不差。 “话真多。”江昼随手收了弓,小心翼翼地拿着那朵折下的茶花,“让你们去查柳池查得如何了?” “兄弟们将柳池附近都快翻遍了,白日里也没什么发现,这宫中的柳池虽说和百乐园闹水鬼的莲池同属一支,但毕竟宫里没听说闹鬼啊。”牛衙内回道。 江昼手中拈着花枝,轻轻打着转,语气幽幽,“这才奇怪,水鬼还认水域?” 牛衙内拧着眉毛想了会,“许是天家威严,鬼怪勿近,何况佑宁观的道长们也没闲着,又或许是宫中的柳池结了冰,太冷水鬼不爱来。” “百乐园的莲池就不冷?算了,等御宴结束我亲自去一趟。”江昼说着话脚步拐了个弯往后宫方向走去。 “你走错方向了。”牛衙内喊住他,手指着暻王离去的方向,“走这边。” “你先去,我一会就来。”江昼脚步方向未变。 “你又要走?没个主事样子。”牛衙内虽说只是个降妖卫,但毕竟爹曾是当今圣上少时的伴读,又位居刑部尚书,在京中也是横惯的,说话并不算尊重。 何况这江判官才来一月,捡了便宜升任主事没几日,他一时没改过来说话的习惯,其实主要也还不太服。 他此生除了天家贵胄权势压人不得不服,只服三个人,一个他爹打起人来太疼,一个他娘,阿娘若是被他气哭,他爹就打他。 还有一个是前任邢妖司判官,姜晚义。 说好听点,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战友被他的魅力折服,说难听点就是被姜判官揍出来的。 牛衙内嘟囔:“你刚刚就擅自离职,不知去了哪。” 江昼眸中情绪不明,抿抿嘴回道:“去听人讲了个和我有关的故事。” “什么故事?”牛衙内喊着问他。 江昼不耐烦,加快了脚步,也回喊:“少废话,赶紧去殿前替官家看门。” 好好的述职被说成看门,牛衙内不太乐意,降妖卫虽说在京中是异常不起眼的小官职,但能进邢妖司的哪个不是五官端正,一身好功夫的少年郎。 可似乎也没说错,皇帝与一众官员在殿中歌舞升平,他们与禁军、殿前司在外吹冷风,维护秩序。 不是看门狗是什么? 等到江昼回到前殿参宴,牛衙内不要脸地跟在旁。 邢妖司主事从四品的官职,席位排得很后面,只能排在两廊上,而非在殿中,但总比去述职看门好。 牛衙内在廊柱下站得笔挺,配上他那张浓眉大眼一脸正气的面孔,很有那么点派头,一双眼目不暇接地看表演。 所有的演出都在殿前头搭起的彩楼中。 教坊司的演出相当精彩,但他身前坐在矮凳上的江昼似乎心不在焉,无心观赏,对桌上的美食更是漫不经心,只吃了两块甜糕。 一到皇帝敬御酒时,江昼都一口闷地喝尽杯中酒。 牛衙内咂咂嘴:“这可是百乐园最有名的酒,供给宫中的更是精品,你觉得不好喝?” “还行,有点苦,没尝出什么特别的滋味。”江昼随意地舔了下嘴唇,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不懂酒之人饮酒真是浪费。”牛衙内很眼热他手中的酒盏,可他喝不到。 江昼却不再回话,两眼发直地看着彩楼方向,牛衙内的视线随着他看过去,台上跳舞之人,发髻上簪着一朵红色山茶花。 彩衣珠翠,披帛翩跹,宛若仙子。 叫原本无心观赏的江昼都看呆了,牛衙内瞧他这心驰神往的模样,心生促狭之意,微微弯下腰凑近江昼,出声诱问:“好看?” “嗯,好看。”江昼毫不犹豫点着头答道。 牛衙内嘿嘿笑起来:“江主事看上谁不好,看上京中有名的跋扈小魔王,你俩这身份也是云泥之别,怕是要黯然神伤了。” 江昼终于回过神,轻咳一声,“多嘴,我只是在欣赏舞姿。” “欣赏?”牛衙内挑起一边眉毛,“刚刚百乐园的罗珠小姐也在台上献舞,怎么不见你欣赏?她的舞技名动京城,前几日兄弟们去百乐园查案,怎么不见你急吼吼去欣赏罗珠小姐的舞姿?你甚至都没去百乐园!” “是吗?”江昼回得极其敷衍。 手中端着酒杯,无意间就送进了嘴中,不再是一口闷,反而是抿着喝的,但他毫无所觉,虽不再像之前那般直愣愣地傻盯着台上,却依旧不离视线。 牛衙内看着他这掩饰性的动作,抽了抽嘴角。 台上人一曲舞罢,已在谢恩,皇帝很满意,赐金银器物自是不用说。 牛衙内眼见着江昼的心思又飘了,也不知飞去了何处。 只道是如何也坐不安稳,这矮凳上似扎了针,两条长腿竖着放,曲着放都不对,大概只有离席才是最好的。 旁边桌的臣僚与他说话,他也只是随意地点头应声。 殿中偶尔会传来后宫女眷、亲王以及各国使臣家眷的嬉笑声。 江昼整个人才能安静一会。 好不容易挨到散席,江昼飞速将宴会御赐的簪花戴到幞头上,像是终于完成任务,只吩咐了一句,“让兄弟们莫要在宫中逗留,速回邢妖司下职,我去趟柳池。” 而后脱缰野马似的不见了踪影。 让牛衙内总觉得他不是要去柳池查案,而是急着要去私会。 然而牛衙内这回猜错了,江昼确实是去得柳池,他坐立不安只是不愿被拘着参宴而已。 可到了柳池的江昼,却算不得清白了,柳池查案一不小心就能变成柳池私会。 他的眼前,裹着斗篷,髻上簪着红山茶的祈平郡主,正一人在柳池边折花。 让他一个外臣进退两难。 柳池边种得自然是柳树,但偏偏别出心裁的还有几株蜡梅树。 蜡梅花黄橙橙如蜜蜡,娇俏可爱一簇簇挂在枝头,就如眼前折花之人一般明亮。 蜡梅树一半的花枝都悬在池水上,倒映进结薄冰的池水中,又长得高,郡主想折梅枝,脚就踩上池边的石块,这还不够,另一脚又踩上树干,最后干脆飞身上树。 这对白榆来说手到擒来,手扶着树,随手攀折下几枝来。 变故出在下树时,她忽而瞧见树下多了一人,愣神间随着她跳下来的动作,“刺啦”一声,斗篷被不知哪里横出的粗枝挂住,领口系的结随之一松。 人是稳稳落地,梅枝也折到了,斗篷被勾住,一半挂在树上,另一半落进水中,像个吊死鬼似的垂吊着。 白榆看着站在树下的江昼又怔了很久,二人无声对望,似有千言万语不可说。 良久,她回头看了眼挂树的斗篷,纤眉倒竖,“江主事,何故散了宴还不出宫?吓到本郡主该当何罪?” “郡主知道我?”江昼本是见她上了树,怕她会摔才靠近,不想反生埋怨。 “邢妖司新任主事,今日刚听闻你的名号。”白榆未换衣服,还是那身舞衣,没了斗篷寒风一吹,不自觉缩了缩身子。 江昼瞧着她单薄露着肩的舞衣,讪讪回道:“我来查案,不知郡主在此。” “既是公务,本郡主此番不与你计较。”白榆转身就走。 江昼拉住她挽在身上的披帛,轻轻一扯,拉得她回转了身,离他只有一拳头的距离,二人中间隔着她手中拿得梅枝,能闻到蜡梅清冽冷香。 虽守着外臣的本分只拉了披帛,但他们这个距离还是太近了。 他却不躲不避,脱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天寒,郡主注意身体。” 寒风吹得白榆鼻子发酸,眼睛就跟着红了,出声仍是冷淡:“江主事,你僭越了。”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拒绝他的狐裘。 “本就是我无礼在先,弄坏郡主的斗篷,该赔。”江昼飞身上到蜡梅树上,取下她的斗篷,又走回她身边,“虽说划破了,但郡主穿过得衣服不能随便丢在外头。” 斗篷还在滴滴答答的滴水,他拧干了水,将斗篷叠起来,“郡主是拿回去自己处理,还是我帮你处理?” 江昼的眼神明亮,并无任何下作心思。 “赏你了。” 白榆高傲地说完转身就走,江昼比她高了一个头,他的狐裘穿在她身上,能将她整个裹住不说,走起来还拖了一截在地上,有几次没注意差点被前摆绊倒。 江昼手里拿着斗篷,跟上她,“我送郡主回去。” “不查案了?”白榆瞅了他一眼。 “看完了,此处无问题。”江昼回得飞快。 白榆停下脚步,问道:“在查百乐园水鬼案?” “嗯,已有两位朝廷官员的子侄在百乐园溺水而亡,还有人说亲眼见过莲池中有凌空而飘的鬼,如今都在传是水鬼找替身。”江昼坦言相告。 百乐园水鬼的事白榆之前就有听说,只是天寿节以及临近除夕、元宵的缘故,不止宫中,城中其他大户也是频繁设宴,送至平国公府的花笺请帖都推拒不过来,实在是没工夫再去关注百乐园。 白榆直言,“水鬼哪里需要凌空而飘,躲在水中化为肥鱼诱惑人,又或是守在岸边趁人不备拉下去不就行了?” “所以郡主也觉得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可仵作检验了,确是溺亡无人为伤。”江昼眼睛亮亮的,极其自然地站在她边上,毫无尊卑避讳。 白榆睨他,“有没有鬼你江主事不清楚吗?” 明明知道她在讽他,但江昼还是笑道:“也许鬼怪也是与时俱进的,何况水面结了薄冰,没有傻子会踩上去,鬼没法守株待兔,年景不好自然要飘着作案。” “油嘴滑舌。”白榆瞪他,漂亮的脸上神气十足,连语气都带上几分骄纵,“搞不好是妖作祟,江主事还是小心些,别叫百乐园的美貌妖鬼迷了眼。” “郡主说得是,我绝不会被迷了眼。”江昼又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他身着绣金线的枣红色公服,幞头上戴着御赐簪花,一笑起来整个人意气飞扬。 白榆看着他,之前还好好的忽然就冷下脸伸手推了他一把,手中梅枝上的雪水甩溅到江昼脸上,冰冰凉凉。 “江主事还是离本郡主远一些,我心黑的很,保不齐哪日就死在我手上丢了小命。” 她手握梅枝,优雅地提起狐裘的前摆,重新迈步,自顾往宫门的方向而去。 江昼用手背轻抹去脸上雪水,忙又跟上,不远不近,离她一步之遥。 “我不怕,我的命是郡主所救,无论他人说什么,我都不信郡主是这般黑心之人。” “头回相见,本郡主不记得自己救过你。”白榆头也不回,还加快了脚步。 江昼看着她孤傲的背影,露出个无奈的笑,“郡主可知榆树的果实不仅像铜钱还可以饱腹?我少时离家出走挨饿时,便得榆钱果腹相救。” 白榆冷哼,“江主事搭讪未免太过老套,该寻个不牵强的理由。” “那我若是说今日见了郡主就一见如故呢?” 白榆却不再理他。 江昼抿抿嘴也没再说话。 离宫门越近,边上偶有垂头路过问安的宫人,路上其他官员和他们的仆从也越发的多。 江昼将手中的斗篷背到身后拿着,连脚步也慢下来,离白榆越来越远,最后停下来目送她走出宫门。 他有心为她避嫌。 不想白榆停下脚,回头大声喊道:“江主事亲自披在本郡主身上的狐裘,本郡主过两日定也亲自送回邢妖司。” 说完也不等他,直接跨出宫门,径自上了在外等候的平国公府马车。 只引得旁边的其他人纷纷侧目来瞧江昼。 江昼无奈地笑了,她祈平郡主是小魔王,她的名声京中人早已耳熟能详,但明日御史台弹劾的折子上必有他邢妖司主事江昼的名。 她是故意的。 第219章 平国公府。 白榆坐在榻上随意翻着手中话本, 思绪却不在书上,许久都不见翻页。 明月从外头进来,手里拿着一枝白梅, 进屋先笑,“小娘子, 今日放在门口的花是白梅。” “拿去插瓶吧。”白榆表情淡淡,瞧不出欢喜。 可若说是不喜欢,早叫人扔出去了, 明月极是了解自家主子的小心思, 故意说道:“也不知是哪家郎君日日折花来相赠,想必是爱慕娘子。” 从天寿节揽星阁门口,莫名出现一枝红山茶后,郡主闺房门前的榆树上就被人挂上了一竹篮,几日来,竹篮里日日都会出现花枝。 今日是白梅, 明日便是山茶, 换着花样来。 清风跟在明月后头进来,手中提着手炉, “要我说, 真爱慕我家娘子就该光明磊落些,这般藏着掖着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连小情报员清风都没察觉有外人日日出入府内,想来轻功极好,行事也是万般谨慎。 “指不定是什么浪子狂徒之流,娘子更该小心才是。” “他是光明磊落来送得花。”白榆嘴角扬起微不可察的笑,“是你们功夫差瞧不见听不着。” 清风将暖手炉递给白榆,“小娘子怎么还替狂徒说话,莫非小娘子知道谁是赠花人?” 白榆放下手中书接过手炉, 不答反问:“之前让你去查的事有结果了?天寿节那日暻王在参宴前都见了哪些人?” “天寿节人多眼杂,暻王殿下见过的人可多了,参宴前见过刑部的牛尚书以及进宫来演出的教坊司众人。” “刑部啊。”白榆点头,“怪不得。” “奴就不看好暻王殿下这姑爷。”明月在旁修剪白梅插瓶,气哼哼说道:“奴本不该以下犯上擅自置评,但那暻王殿下实在算不得如意郎君,还比不得之前有眼无珠的琞王殿下呢。” 清风白了她一眼,“不该说你还不赶紧闭上你那叭叭小嘴。” 那日在揽星阁,暻王与郡主吵架的事,她二人守在院门、廊下多少也听到了些。 明月性子直,偏要说:“小娘子在京时,暻王就常去百乐园,此次一回京就先去瞧百乐园的罗珠小姐,与之拉扯不清。” “又是百乐园。”白榆皱眉看向清风,“那罗珠小姐也去了天寿节演出,暻王定然见了?” “罗珠小姐是教坊司的女乐,自然是见了。”清风说完又补充,“百乐园的艺伎都是正经吃官饭的女乐,小娘子从前不是也常去?殿下是皇子还有官职在身也不可能公然狎伎,不过就是听听曲。” 城中风气如何,清风自是知道的,这么说也不过是见郡主与暻王的婚事难推,出言宽慰罢了。 明月立时反驳,“明面上是不能,私下里呢?他是亲王非要强人所难,权势压人又当如何?为官者是不可狎伎,但他们的子侄,那些个衙内、舍人、公子们欺男霸女强迫伶人的事做得还少了?” 白榆想到百乐园的案子,顿时来了兴致,“明月你继续说。” 明月见她如此,反而有些惶恐:“罗珠小姐乐籍在身,为平民妾都不能,更遑论进王府,至多是红颜知己,小娘子也无需多虑。” “我多虑个屁。”白榆被逗笑,笑完又正经摆下脸,“我是要听那些个衙内舍人公子都是如何欺男霸女的。” 清风和明月皆是一愣。 清风问道:“小娘子何处学来这般粗俗江湖气的话?” 白榆也愣了半晌,脸上笑容重绽,“从一个促狭鬼身上学的,赶紧说,我一会还要去趟百乐园。” “谁是促狭鬼?”明月插完花拿着梅瓶,走近榻前放在香几上。 白榆笑而不答。 陆宸安推开门走进屋,笑道:“老远就听清风明月又在斗嘴。”她手里端着碗药,“小郡主趁热喝了,不喝不准你出门。” “师姐如今是我的噩梦。”白榆一见她就拿手捂住脸。 陆宸安将药碗递到她面前,拉下她挡脸的手,“暻王那日的话你是忘了?如今饮食起居更要谨慎,七个多月的身孕,有什么事是要命的,前天还有人在你的糕点里下药。” “小六就是气话,他不会真的对我下手。”白榆躲不过去,只能接下碗乖乖喝药。 “那药是谁下的?”陆宸安如今对郡主的饮食起居无不亲力亲为,药都是亲自煎。 “从小斗到大我信他。”白榆端着药碗,眸光平淡。 “可他不信你。”陆宸安神色复杂,什么谢小侯爷谢殊的事,清风明月守在廊下和院外听不太清晰,但她守在门口都听得一清二楚。 虽有些不明不白,但她仍旧选择信小郡主,赵殊显然和她相反。 出发前祝宸宁卜得卦像,命悬一线,九死一生。 这一处生机不知在何处。 陆宸安叹口气,又问:“过几日元日宴,你还要再跳舞?就不能推了?” “在点珍池举办的元日宴极为盛大,各国使臣来朝,我想问官家讨份恩典。”白榆将饮尽的药碗递给一旁的明月,从她端得瓷碗中拿了颗雕花蜜煎塞进嘴里。 含糊道:“元日也没几日了,不会有事的。” 陆宸安问:“这份恩典是为了退婚?” “对,师姐就别担心了,有你在定然万事无忧。” 见陆宸安还是一脸凝重,白榆又朝她撒娇,“之前在不守春山,我滚下斜坡一点事都没有,还不正是师姐的医术举世无双?” “你还提,知不知我当时都担心坏了。”陆宸安故作愠怒之色,“晩义也真是,不好好……” 一时口快说出的话,急急收住,察言观色不见白榆神伤,才松口气。 明月小机灵见气氛不对,说道:“听闻西夏此次进贡了极稀有的香料,叫什么芳。” “遗芳,极为名贵,据说此香的香气经月不散。”清风替她说道:“听闻这次量少,紧着宫里,不知还能不能分到国公府。” 明月问:“不是说元日宴射术赛的彩头就是这香料?” 几人也就围着说开了- 百乐园即使已经出过两条命案,依旧客满为患。 一身枣红色公裳的江昼,站在百乐园莲池边,神情严肃,端详一颗沿岸载种的老茶花树。 茶花树正值花期,满贯的白色茶花。 他忽而飞身上树,茶花的树杈细而多,花又密,没有落脚的枝干,可他的脚尖竟是点在枝叶上,甚至都没有碰落一朵花。 仔仔细细翻着树枝与繁花,不知在找什么。 牛衙内站在树下,仰着头问道:“我说你是和茶花树杠上了?又要折花?” “今日不折花。”树上人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在枝叶间来回,如履平地。 牛衙内惊讶他的轻功,嘴上还是道:“不会是借着公务之名,来百乐园偷懒听曲吧?” “放屁!老子会稀罕借公务之名来听曲?” “那兄弟们都已经来查看过了,你干嘛还亲自来一趟?” “听人百遍都不如自己亲自看一遭。”江昼不知何时已经下树落地,转到牛衙内身后,轻拍他后脑勺,“还不是你们无能,走,去前头找行首。” 等牛衙内回头看时,江昼又已经走在他身前,往前院而去。 百乐园二层厢房,江昼靠在窗前,往楼下大堂望,一众公子衙内在堂中饮酒作乐、谈笑生风。 邢妖司的主事亲自上门问话,百乐园的管事自不会怠慢,亲自奉上美酒佳肴。 江昼的眼依旧望着楼下,淡淡说道:“本官是来办案的,你这般是要本官明日再挨顿弹劾?酒撤了,将之前目睹鬼怪的伶人厮童还有行首唤来。” 牛衙内一听他这话乐了,等人一走,忙道:“主事前两日被弹劾,御史台怎么写得来着?” 他清清嗓子,念道: “邢妖司主事江昼不循法守,与祈平郡主私相授受,有碍观瞻,是为无礼无仪、为官不清,郡主乃圣上钦定暻王夫人,江昼此行此举藐视圣意、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狂悖无道,此等歪风邪气不纠,唯恐京中人人效之,以至礼乐崩坏,事小不察重则倾覆根基……望陛下明察。” 洋洋洒洒写了一整本折子。 御史台向来都是抓到个把柄就往大了说,无事也要编出事来。 江昼听他念完,想到那日宫门口郡主说得话,竟笑了。 私相授受?何止。 “你还笑得出来?”牛衙内不明所以,“第二日城中小报疯传你是郡主跟前新晋红人,你那日还真是去柳池私会?京中魔王都敢私会这胆量小弟佩服。” “不想挨揍就闭嘴。”江昼仍在笑,心里想得却是她怎还未亲自来还狐裘? 牛衙内见他这样,哪里会怕他,依旧说道:“你知道官家怎么批的折子吗?” “要说快说。” 牛衙内回道:“我听我爹说,官家叹着气批折子,‘祈平郡主,穆卿遗孤,忠臣之后,郡主亦为忠君之士,江卿后生可畏,年轻气盛,行事偶有莽撞,情有可原,理应宽宥,驳回’。” “有理有据。”江昼笑容更甚。 门外进来一人打断了这上下级二人的谈话。 “祈平郡主的威名,我也常听说。” 来人正是百乐园行首罗珠小姐,她施施然行礼,“给江主事见礼。” 江昼看她一眼,又望回楼下,“免了。” 罗珠掩唇而笑,“祈平郡主从前就总被弹劾,她第二日必上门去御史台兴师问罪,第三日继续被弹劾,第四日兴师问罪,第五日弹劾……你来我往次数多了,御史台一干人也被将门虎女揍怕了,不弹劾她改弹劾与她交好的人,不过次次被驳回就是了。” “哦?”江昼的兴趣被提起,回头看她,“你知道的还挺多。” 罗珠毫无畏惧地回视他,一双美目流转,笑嗔皆含情。 “来此的郎君总有许多与她相熟的,有些也和江主事一般做过她跟前的红人呢。” 江昼听闻此言,又见她故作风情的眉眼,冷笑着撇开头不再搭话。 等其他伶人、厮童也陆续到来,他才开口问话,“你们中谁见到莲池的水鬼了?” 有位叫阿柳的厮童抖着声回话:“回主事,我那夜路过莲池便见到一个白色的鬼影飘在池上飘来飘去。” “是孙郎君溺亡那日夜里?”江昼问道。 “是。” 另一位女伶也说:“徐郎君溺亡那夜的鬼影是我瞧见的,情景和阿柳看到的差不多,鬼影在池边晃啊晃。” 还有几位男伶女伶说得基本也是一样,有鬼影在池边飘荡。 江昼点头,百乐园郎君溺水案他听手下人汇报过,已有了解。 这徐、孙二人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常与京中其他公子衙内一起玩乐。 “孙郎君那日饮酒时作陪的便是罗珠小姐吧?” 罗珠回道:“是,那日我与几位郎君行酒令,直至深夜,孙郎君说是去解手,之后再未归。” “你一直未离场?”江昼问道。 “不曾离场,直至孙郎君的尸体被发现。” 江昼正在这边问话,楼下大堂传来一道声音。 “让罗珠小姐来见我。” 罗珠闻声行至窗边往下望,一见来人,忽而倾身向前,靠近倚在窗前望着楼下愣神的江昼,捏着腔调扬声问道:“主事可还有其他问题?” 她身上的旖旎香气,顿时撞了江昼满怀。 江昼的注意力全在楼下,不防罗珠来这一出,立时回头将人推开,往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怒喝:“你找死?!” 眼见楼下人抬头朝他这处看来,他连带神色都慌张起来,似乎还想找地方躲一躲。 牛衙内不明所以,问道:“江主事,你慌什么?御使台的人来了?” 若真是御史台的人,那罗珠刚刚的碰瓷行为也忒不厚道。 罗珠不再继续往他身前凑,只笑说:“江主事慌成这般,你家夫人来抓你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刚好是楼下人能见的音量—— 作者有话说:本文最粗俗的“脏”话,“放屁”和“老子”,出自一身江湖气的…… 宋朝的弹劾制度其实是攒一个月,每月统一上报的,不是每日弹劾,这里改了改。[亲亲] 第220章 牛衙内未见到来人是谁, 他面含疑惑,眼露探究,“你什么时候背着我们娶亲了?” 江昼顾不上牛衙内, 转头趴到窗前急着朝楼下人解释:“我是来查案的,绝不是你刚刚看见的那般!是她陷害我!” 引得楼下谈天论地的一众公子也纷纷朝他看来, 想来明日的御史台又有文章可呈了。 “江主事来做什么无需同本郡主汇报。” 楼下的白榆仰头看江昼身边的人,“你就是百乐园行首罗珠?” 她说着话伸手解开身上的斗篷,递到身后跟着的清风手中, 抬步上了楼梯, 走进厢房。 她今日穿着宽松的粉色圆领袍,带着幞头做郎君打扮,但一屋子的人无人不识她的身份。 京中有名的混世魔王祈平郡主。 众人见礼。 “免了。” 白榆自顾走到桌前,却不急着坐下,直到清风将一块软垫铺在椅上,她才落座, 举手投足难言的雍容闲雅。 “我没有打扰江主事查案吧?”她说。 原本一直靠在窗边的江昼几步走到桌前, 一改松散的气质,在她边上端正坐下, 乖得像只等饭的小猫。 “怎么会, 郡主请便。” 与之共事一月的牛衙内,第一次见到乖张的江主事这幅德行,目瞪口呆。 事实上从郡主进来后,牛衙内就发现江昼的眼里又瞧不见其他了,但要说他乖吧,郡主未发话他就敢坐下,还坐那么近,甚至刚刚就他一人未给郡主见礼。 跋扈的郡主瞧着对他冷淡竟也没有怪罪。 看来邢妖司新任主事, 是祈平郡主跟前新贵的消息所传非虚。 白榆不理会江昼炽热的目光,只朝罗珠说道:“听闻罗珠小姐乃丹青妙手,最擅描人像,本郡主今日特来求上一幅。” 她身后的清风上前一步递上锦盒,盒盖一开,绒绢之上一颗明亮硕圆的南珠。 牛衙内好歹也是京中贵族子弟,仍是被这颗硕大的南珠亮瞎了眼,不愧是平国公府,出手如此阔绰。 “能为郡主作画是罗珠的荣幸。”罗珠擒着笑转身吩咐身边的厮童阿柳,去将她的画具取来。 “郡主想要何景?” “随意。” 一旁的江昼开口,“不如画罗珠小姐自己?” 牛衙内又震惊了,郡主求画正常来说不应当画郡主吗?邢妖司小小主事胆敢提要求? 即使是郡主跟前新晋红人,也不当明目张胆求别得女子的画像吧? 然而还有更震惊的,郡主竟说:“那就依江主事所言。” 牛衙内抬手收了收自己差点要脱臼的下巴,看着罗珠走到香几前,在香炉中点上香料,屋中顿时生出一股令人心醉的旖旎香。 罗珠小姐作画时有个习惯,便是必须要焚香,算是雅癖。 做完这些她才走回桌案,在案上铺开画具、宣纸,挽袖作画。 说是丹青妙手,调得颜料倒不是矿石颜料,而是最普通的植物颜料。 果然等罗珠画完将画作奉上时,郡主也说:“早闻罗珠小姐技艺超绝,只可惜用得纸和颜料太次,褪色太快不易保存,倒是浪费了小姐的好才情。” 说是求画,却不见郡主有多看重,只将画递给身后的清风,转而拿起桌上果盘里的一只柑橘,剥着橘皮看似随意地问道:“罗珠小姐是哪年,几岁进得教坊司?” 想来求画不过是托词。 “宝兴三年,十二岁。”罗珠垂着头,瞧不清神色。 白榆闻言脸色微变,手中剥橘皮的动作却未停。 “你今岁才十六?”江昼的神色诧异,但很快收敛,“瞧着倒是老练。” “我在这样的地方,自是得左右逢源。”罗珠抬起头,她的眼里没了方才特意流露的风情,反倒多了些讥讽,“和江主事看重之人可不同。” 江昼眸色一沉,脸上不自察地带上狠意,白榆将手中去了皮的柑橘递给他,自己留下了橘皮放在鼻尖轻嗅。 二人之间没有对话,也没有任何眼神交流,动作小的甚至不引人注意,自然的就好像郡主心血来潮想剥橘子玩,剥完又不想要了,随手安抚下属。 江昼也是极其自然接过,掰下一瓣送入口中,面色恢复如常,继续问道:“你是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 罗珠点头。 白榆试探性地问:“是你和暻王说得那件事?” 本不期望能真问出什么,不想罗珠却一口承认。 “是。” 她将目光转向白榆,直白而刚烈,“郡主不问问我从前的名讳吗?” “不必。”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白榆几乎是脱口而出,她垂下眼,回避开她的视线,“我知道你是谁了,我只是以为你早死了。” 罗珠笑道:“确实是死了,如今站在郡主面前的是教坊司行首,罗珠。” 她的笑里带着凄凉,根本不像是个十六岁少女该有的情态。 白榆苦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曾去寻过你。” “那罗珠在这替她谢过郡主。”罗珠像是随口回的,瞧不出语气中到底带着几分真心。 一时间屋中人全部沉默下来,郡主和江主事不说话,清风、牛衙内和其余伶人也不敢出声。 直到白榆将手中橘皮放下,站起身,“本郡主事了,江主事继续吧。” 她朝外走去,清风收了软垫,拿着斗篷与卷起的画作跟在她身后。 “我也问完了,同郡主一起走。”江昼快步跟上。 侧身路过那几个伶人时,离那位叫阿柳的厮童稍微近了些,不想阿柳像是吓到了般朝后退去,撞到身后的高脚香几。 几上小香炉被撞得翻滚下来,撒了满地香灰。 江昼眼疾手快接住香炉,随即被正烧着的香烫伤了手。 白榆听到响动回身,见到他正把香炉往香几上放,甩了甩烫伤的手问那厮童,“你在怕我?” “没、没有。”阿柳垂下眼不敢看人。 江昼伸手试探地朝阿柳凑近,还未碰到,阿柳就缩起身。 “还说不怕,我有这么吓人?还是你……” 阿柳瑟瑟不答。 反倒是罗珠笑道:“邢妖司的赫赫威名,普通百姓总要忌惮几分。” 白榆走回去,旁若无人地拉过江昼的右手来看,指腹烫红了却不算太严重。 视线被他掌心虎口处和贯穿指根的两道疤吸引,这是握过剑锋的手。 她的眼神闪了闪,松开手,转身下楼。 江昼不再管这叫阿柳的厮童,紧跟其后。 平国公府的马车在道上缓缓前行,江主事和牛衙内骑马行在旁侧。 马车里白榆隔着帘子出声问道:“江主事不务正业反倒做起平国公府的随行侍卫,平日里也这般玩忽职守?” 江昼笑道:“郡主便在平国公府给我某份差事,也赏我个金鱼袋,银鱼袋属实戴腻了。” 牛衙内听见这二人的对话,眼都瞪得像牛眼了,江主事这银鱼袋也没戴上多久吧? 再者平国公府能戴上金鱼袋的差事,只有郡马爷了吧? 这简直是在明晃晃暗示要吃软饭,祈平郡主能答应? 白榆没说话,反倒是清风代为相传,“郡主说了,叫江主事自个去挣前程,少来高攀。” 果然被拒绝了,牛衙内又瞧向江昼,想看他如何回答。 似乎只要在郡主边上,江主事的心情就特别好,永远扬着笑,也不觉被落了面,就听他说,“百乐园非妖非鬼,而是人为,不在我邢妖司所辖范围,明日就转交给刑狱司,不算渎职。” 这回郡主没叫清风传话,自己开了口,“江主事,本郡主有件事想拜托你。” 江昼笑道:“郡主不必如此客气,我乃郡主家臣,赴汤蹈火是为本职。” 牛衙内越听越迷糊,什么本职?什么家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作为大宋臣子,做郡主的家臣这种话能随便说的?郡主要谋反吗? 不曾想轿内的郡主却笑了,“少文绉绉的拿腔作势。” “烦请郡主直言。”江昼偏还玩起斯文来了。 郡主也陪着他玩:“百乐园的案子还劳烦主事继续查探,查清前莫要转交刑狱司。” “既是郡主所求,定不负所托。” 玩归玩,二人语气却都很认真。 “百乐园常有衙内、舍人仗着父兄叔伯在朝为官,行欺压之事,主事可从此处入手。” 马车内传来几人低语声,似乎不止郡主和她的女使二人,还听见什么‘师姐’之言。 随后轿帘被掀起一角,郡主探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手中还握着东西,江昼忙伸手平摊着送到郡主的手下方接着。 一个白色的小瓷罐落入江昼手中。 素手收回,厚帘子重新放下,郡主高傲的声音在轿中响起,“赏你的。” 江昼打开瓷罐只瞧了一眼,笑就在脸上荡漾开了,“郡主有心。” 牛衙内趁机暼了一眼那小瓷罐,像娘子们装口脂的瓷罐,里面似乎是什么药膏。 即使不太明白这二人说得某几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有一件事他很肯定,那便是这二人在打情骂俏。 且真的私相授受!! 城中小报诚不欺我。 从百乐园这一路行来,明日的小报和今夜的御史台,又得加工加点写文章喽。 等祈平郡主的马车进了平国公府,江昼才掉转马头回邢妖司,牛衙内跟在后头,憋了一路总算能说话,迫不及待开口,“主事与郡主关系匪浅啊。” “少来编排我。”江昼嘴角扬起的弧度与他说出的威胁话截然相反,“在外管好你的嘴,别让我听到不该听到的话。” “我是佩服主事,我如今职位不高,却连曲都不敢去听,你居然敢同郡主走得如此近,全京城除了暻王,你是我见过在朝为官唯二敢搭上郡主的,不对是唯三,我之前的老大姜爷他敢和郡主对着干,朝郡主轿子放冷箭。” 牛衙内说起这上任邢妖司判官,一脸心悦诚服。 江昼猛的咳嗽起来,止也止不住,好不容易停下来,他说道:“这不值得学习,怀景,你可千万别学,会丢了良缘。” 他眼角眉梢的笑意终于全收了,反而还带上些落寞。 牛衙内没注意他的谆谆教诲,也没注意他竟喊他‘怀景’,仍暗自感叹,“想我当年还未做降妖卫时,那也是燕馆歌楼各处潇洒。” 显然是有吹嘘的成分,若真如此就是做了降妖卫,也难忍不继续潇洒。 “你想温柔乡了?那就辞了职回去继续做混吃等死的衙内公子哥,如此没出息别跟着我。”江昼很是不屑,单手握缰,另一手拿着小瓷罐,显然心思又飘了。 牛衙内暗自翻了翻白眼,刚刚也不知是谁跟在温柔乡后面寸步不离,嘴都要笑裂了,但他不敢说,换了话题。 “你知道郡主为何拿珍珠换画吗?” “为何?”只要提到郡主,江昼果然感兴趣。 “据说罗珠小姐喜珠成痴,谁要能送她一颗绝色珍珠,便可与她共度春风。” 江昼皱起眉,“那她有哪些绝色珍珠了?” 这话是在委婉地问她私下里,与哪些达官显贵交好。 牛衙内一时没听懂回道:“绝色的不知,光是她自己收集的,大约就有一箱,而且她偏爱有色珠,越红越好。” “怪不得名唤螺珠。” 江昼随口回答,脑海中却是想到了两把剑,这两剑上就有红珠。《 》 220-230 第221章 邢妖司上任不过月余的主事江昼, 不到半月被弹劾了十次。 八次与祈平郡主有关,还有两次,一次是他在骑马上值途中吃糖葫芦, 影响市容,另一次是在元日夜里当街纵马。 不为人知的是, 糖葫芦是郡主给的,之所以会纵马亦是为了郡主。 昨夜年三十,宫里有宴, 归来的本就晚, 白榆又守岁到子夜才睡下,今日若非又有元日宴,她当真是想抱着软被整日不起。 被清风拖拉硬拽才爬下床,坐在镜前仍在打瞌睡。 “小娘子清醒些吧,一会宫里的梳头娘子就该来了。” “卯时都不到呢。”白榆哼哼唧唧,仍旧未睁眼。 “小娘子, ”明月从外头打水进屋, 语气轻快,“猜猜今日放在竹篮中的是什么花?” “桃花?”白榆终于睁开一只眼。 “是玉兰啦!”明月笑着放下水盆, 拿帕子绞了水递给白榆。 这时节除了养种园的暖房, 哪里来得桃花,听说今春第一枝桃花已经开了,但那都是供给宫里的。 她刚刚已经去瞧过竹篮,这会子天都未亮,竹篮中就已放着一枝粉白色的玉兰。 玉兰最容易氧化,这朵瞧着就是刚摘下的,还带着水珠,定是摘下后就急跑着来赠花。 也不知这位不知名赠花郎君到底是何许人, 每每天不亮就折花相赠。 白榆接过帕子擦脸,“去将玉兰拿进来,再将昨日宫宴带回的桃花酥,还有糖串放进篮子里去。” 但无论这赠花郎是何人,郡主明显是喜欢的。 不然也不能投桃报李啊。 等明月拿着玉兰回来,屋顶处传来细微的瓦片踩动声,白榆又说道:“今日要出去一整日,叫冯嬷嬷别忘了喂小黑猫。” “还有,将罗珠的自画像以及那件狐裘,一并送去邢妖司给江主事,就说这画他用得到。” “是。”明月应声出门去做事,她还特意去瞧了眼院中挂在榆树上的竹篮,刚放上的糖串和桃花酥已然不见踪影。 屋内,等明月的脚步声渐远,清风轻声说道:“小娘子不该同江主事走得这般近,长公主殿下掌握玉京所在之事,京中几方势力都已知晓,也都在传藏有玉京地址的锦盒在娘子你手中,眼下只等琞王回京,那赠花郎君还有那江主事保不齐都是冲着这来的,娘子有孕在身还是小心为上。” 白榆淡淡说道:“他不至于为了个不知真假的锦盒,丧心病狂到杀亲子。” “啊?”小情报员清风也难得有被消息震惊的时候,“江主事是姑爷?还是赠花郎君是姑爷?” 白榆不再答她,“去喊一声我师姐。” 郡主不想说的事,谁也难左右,清风无法,只得出门去喊人。 然而等宫里的梳头娘子来了又去后,陆宸安才出现,她今日心里不安,从白榆的饮食到穿着无不检查数遍。 “车马我已经检查过了,马车内的炭火和香料也是我亲自放的,没有问题。” 她说着话跨进屋,见到穿戴好的白榆,咦了声,“今日这衣服和上回天寿节的不同,衣上珍珠更多了。” 清风回道:“此次有教坊司的人伴舞,衣服是搭配的,是江南织造院新上供的罗绢所制。” 陆宸安点头,凑近白榆仔细绕着她走了一圈,亲自给她披上斗篷系了绳结,确认无误才准她出门。 她自己也换了女使的装扮跟在她身旁,往点珍池去。 皇帝在点珍池设元日宴。 亲王嫔妃、文武百官、皇室宗亲能来的都来了。 各国使臣皆在,按往年惯例骑马射箭,各国均派出武臣参赛。 今年的射箭有些许不同,靶子在池中心的一艘小船上,船上是一只木偶虎,射手需骑马在规定的时间内绕池跑上三圈。 待计时香燃尽或是三圈结束,记池中木虎上的箭数,魁首得赏,赐金银器物、簪花香囊。 以弓箭为官方武器的邢妖司自是当仁不让。 邢妖司主事本来只需参宴,派判官去即可,但江昼偏兼任着判官一职,最主要今年拿下魁首,赏赐的簪花是今春第一支桃花。 他今日没有穿主事的枣红色公裳,穿得是朱色窄袖骑装。 头发用红绸带高高束起,腰系玉跨带,嘴里咬着糖串,参赛前还拿着罗珠的自画像在看。 身侧牛衙内好奇问道:“罗珠小姐虽美,但比不得郡主吧?你看那么久到底在看什么?” 这画从百乐园拿走时是未装裱的,被送到邢妖司时仍然是素宣纸一张。 “看纸看颜料。”江昼眼都不带偏一下,用手指抹了抹画纸,忽而没头没尾问道:“那徐、孙两位郎君死的晚上都落了雪?” “对。”牛衙内点头,“京中人最爱雪宴,逢雪便设宴。” 参赛的锣鼓声响起。 江昼卷起宣纸扔给他,“你收着画,小爷去夺桃花。” “哟,主事好大的口气。”牛衙内接下画,调侃道:“可别一支未中丢了邢妖司的脸面,我可不认你这判官啊。” 江昼咬碎糖串,将木签子掷向他,“送你了。” 说完朝赛场边走去。 牛衙内只觉眼前飞过根棍,左右找寻一番,却不知木签子去往了何处。 比赛有专配的马匹和弓箭,马都是精良的宝马,膘肥体壮、性情温顺,光是马身上的配饰就华丽无比,鞍、辔、躞蹀带都镶有金银珠宝,坠着各色彩穗、绦带,若是驰骋起来,必然俊美无双。 江昼分到的这白马瞧着可比他富贵。 他从头至尾将这匹马检查了一遍,又调了弓弦,空拉过几次后牵着马候在一旁,参赛选手十来位,他作为本朝射手,自然被排在最末。 一旁搭起的彩楼就在赛场边点珍池的一艘船上,距离很近,里头丝竹管弦声声。 候场区找个好位置就能瞧见台子,起跑区更是与台子相对,但真跑起来的射场赛区就瞧不见台子了。 他只希望能赶得及回殿廊下的席位看小郡主跳舞,别撞在他比赛期间才好。 可显然并不能如他意,在他前头的射手参赛快结束时,正好撞上小郡主上台跳舞。 郡主进彩楼前路过他,还冲他喊了句:“江主事的红发带吉利,排最末也当拔得头筹。” 江昼又看楞了,她还未脱斗篷,一张小脸裹在厚斗篷的毛围边里,今日的妆容没有斜红,画得是珍珠妆。 对他笑时,用两颗珍珠点的面靥似酒窝,甜得叫他心头一颤,他也想回一句“郡主美若天仙,貌似菩萨”。 但旁人众多,他不想给她找事,不然明日的御史台又得浪费一道折子。 牵着马稍稍换了个位置目不转睛看向台子,旁边的内侍提醒道:“江主事再靠边,就该掉进池子了。” 连他手中牵得马也嘶鸣着开始抗议,在池边踏着蹄子要远离。 江昼无奈退开两步,伸着脖子侧头往台上看。 郡主今日的衣裙与上次不同,缀满珍珠,与她的珍珠妆相得益彰。 给郡主伴舞的还有十位女乐,其中一位正是百乐园的罗珠小姐,各个衣上都缀着珍珠。 但郡主跳起舞来,他便瞧不见旁人了,甚至烦起所有挡了他视线的人与物。 她甩起披帛转圈时,那朱色罗纱的披帛明明那么轻透,在她手里却像是浮云流水,好似看不见的水丝悄悄钻进他心里。 左绕一下右缠一下,最后在心间打了个相思结。 骑射场的锣鼓响起,该他上场了。 他未动,仍旧盯着台子,搭建的彩楼顶部用的是蚌壳窗,日光透过窗,斑斑洒在郡主身上,珍珠柔和的光晕衬的她冰肌玉骨。 直到催他上场的锣鼓敲响第二遍,身旁的内侍也开始催促,江昼才依依不舍移开视线,飞身上马。 绕点珍池射箭对他而言,三圈,都无需等香燃尽就能将箭囊射空,够快的话,甚至还来得及一会在台下遇见她。 马蹄“哒哒”踏着步,气定神闲走上起跑赛道,马上之人优哉游哉戴上护具扳指,而后单手握缰,另一手持弓,甚至抽空回头瞧了眼台上人,与她对上了视线。 她原来也在关注他。 江昼笑了。 他是瞧不见她跳舞了,但她下台来能瞧见他为她夺桃花。 心下雀跃,已是迫不及待想跑上一圈。 射场中铜锣敲响,计时香点燃,他挥手扬鞭,台上却忽然传来珠玉落地声。 “噼里啪啦”一阵脆响,夹在铜锣的嗡嗡余音中。 正要扬鞭冲出去的江昼,拉住缰绳回头,眸中神色急变,只见郡主和女乐衣上缀的珍珠一颗颗滚落于地,在台子上如豆般弹跳着。 即使儿时不爱背文章,也能想到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珠玉配美人添了别样的韵味,在顶上蚌壳窗流转的光晕下,更如梦幻仙境,景是美景,人亦光彩夺目,但这么多的珠子,一步踏错滑倒,后果不堪设想。 她有孕在身,如此甚大的宴会也忌讳失误。 几乎是出于本能,江昼身体的第一反应就是弃马飞身上台,人都已经半起身,理智将他拉住,他若是现在上去,局面才更不可控。 舞姿绰绰的郡主万众瞩目,宴上人目光几乎都被锁在彩楼的台上,没什么人来注意他这个锣响却不起步的射手。 他能想到的事,她自然也想的到,旋转的身躯停下时,只脚尖轻点在珠上,并不踩实。 下一秒,素手一扬,缠在皓腕上的披帛高高甩起,末端挂上彩楼的横梁。 她凌空而起,悬与半空宛如飞天。 其他女乐没有她这好本事,舞步皆有一瞬的停滞,白榆轻道:“照旧,莫停。” 她体轻如风,悬在空中绕着台子晃过一圈,纤足虚点过珍珠,真就如凌波仙子。 另一手上的披帛扬出,甩着圈扫在台上,披帛在她手上成了软鞭,所过之处珍珠一颗不剩,全滚下彩楼,“扑通扑通”落进点珍池中。 真应了那句“珠玉落盘”。 她从空中落于台上,身姿傲然,一脸明媚。 张扬不失高贵。 宴上人屏息注目半晌这才松气,无人不惊叹郡主的舞姿。 珍珠坠地,倒成了特意安排的彩头。 江昼眼里全然是敬佩之色,又笑起来。 他总是忘了,她是百折不屈一身武艺的小郡主。 此时赛场的计时香已燃过半截,江昼回转头,扬鞭一挥,马如闪电狂奔而出。 腿部发力,将核心力量集中在腰腹,双手离缰,飞快从箭囊中抽出羽箭,双箭齐射。 如白虹贯日掠过池面朝着池中木虎而去,破空声如啸。 两箭均中木虎,点珍池外远远围观的百姓顿时一阵欢呼,宴会上的达官显贵被这呼声吸引,这时才将注意力放到骑射场中。 他手中的动作不停,再次拈弓搭箭,两箭、三箭,连发疾射,一圈、两圈,策马疾驰。 随着“哒哒哒”的马蹄声,每一箭都气势汹汹。 俊俏儿郎配宝马,一身红装意气风发。 无论马跑得多快,他的上身始终稳如松,束发的红发带在空中飞扬,不知得飘进多少春闺少女的梦中。 就是九哥来了都抢不过他今日的风头,谁叫九哥眼盲心瞎还失了忆。 可江昼之前耽误了时间,眼看着香要燃尽,第三圈也跑到了头,马儿即将冲出终点线,今日想要赢得那枝桃花,似乎有点难——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勿cue。 第222章 江昼从箭嚢中抽出最后三支箭, 却不急着搭弓。 他勒住缰绳,马立时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随即双手离绳, 仅用腿部发力,身体前倾, 在马儿起扬的同时挽弓三箭连发。 “咻——咻——咻——” 羽箭以惊天之势直冲池心而去,射中木虎,马的前蹄下落, 冲出终点线。 箭无虚发。 当得魁首。 一时间场上热血沸腾, 欢呼四起。 能在马起扬时脱缰,这腰腹力量看着就眼热,想来明日京中就有一群大胆的娘子,往邢妖司门口堵人送花。 各皇室宗亲的彩帐里,那些瞧着比赛的高门贵女们都暗自咋舌。 难怪邢妖司江主事能成为祈平郡主的新贵,只恨自己没有郡主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厚颜手段。 唯有一位起了与郡主争一争的心气, 正是皇帝的幺女年芳十六的福晖公主。 当然江昼是不知的, 他谢恩领赏,将御赐香囊挂在腰间玉銙带上, 手执桃枝往席位走, 老远瞧见白榆在路边等他。 二人视线相触,她转身就走,他勾勾唇,不远不近跟上。 待行到点珍池外某处无人的小园中,他才走近她身侧。 笑道:“郡主不是说要亲自来还狐裘?怎么没来?” 白榆开口回得是:“百乐园的事查到凶手了?” 这不是江昼想听的话,皱皱眉,仍是回道:“嗯,只是未找到直接证据。” 即使周边无人, 白榆还是压低声,“烦请江主事以妖鬼来结案。” 心气一向很高的祈平郡主,难得说话时带着些恳求,即使很细微也让他心里不舒坦,她在为别人求他。 “郡主想保她?” 白榆语气森然,“那些死人本就罪有应得不是吗?” 江昼叹口气,“衣上珍珠不会无故掉落。” “我知道,我已让清风去查了。” “那你还……是因为谢小侯爷?” 白榆冷笑一声,“野黑猫没少爬屋顶,都叫你知道了。” 那日无故出现在揽星阁门口的红山茶,最开始想不明白,到现在也该知道是谁相赠了。 有些事点破后多少尴尬,野黑猫江昼抬手摸了摸眉梢,轻声问道:“你待她如此,你和谢叙……” “我害过你,你也不信我,我知道。”白榆露出个苦笑,往后退开两步,“早叫你离我远些了,还凑上来。” “我信你!”江昼往前两步,再次拉近与她的距离,“我的命是你救的,没理由不信你。” 白榆只是看着他不说话,眼却红了。 单是这样他已能感同身受地尝到她心间的苦楚,涩得他发慌,忙道:“我不问了。” 他不问她却反而说起来:“衣上串珍珠的线是水丝,遇日光则融,安师姐后头检查发现珍珠和衣上都做了手脚,浸过一味叫“落花”的药,此药初始无色无味,遇日光生香,足量可致人胎死腹中……还好有师姐在。” “她这般对你,你还要保她?”江昼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阴霾,藏得很好没有表露出来。 “谢叙有个阿妹,当年才十二,本应也死在宝兴三年,谢叙应当是找了人与她身份互换代为受得刑,她则被暗中藏起,我知道后同小六一起去寻过她,只以为她死了,不曾想她还活着,不知怎的改头换面进了教坊司,或许……是小六背着我保得她?” 她眸中暗涌着复杂的情愫,竟垂了头,“我对谢叙……” “别说了。”江昼打断她的话,“我信你。” 他不愿意看见她低头,她就该永远傲气凌人、娇纵跋扈。 她该肆意张扬。 他说:“这个案子会以水鬼来结案。” “江主事这个人情,本郡主日后定还你。”白榆说完转身要走。 江昼出手拉住她斗篷扬起的一角,又将她拉回来,“你等我就只为同我说这个?” “不然呢?”白榆扬头瞪他,眼底还有些红,“难道是为了看江主事在贵女们面前开屏?” 定然是在彩帐中看了他夺魁,才会听见贵女们的谈话。 江昼闻言无奈笑了,“我是郡主一人的家雀。” 就差明言“我开屏只为你”,白榆冷哼一声,眉宇间却是有笑意的。 “你这雀儿,放你走了还回来。” “既是家雀,家在哪我在哪。”江昼将手中的桃枝递给她,“今春第一枝桃花,我给你夺来了。” 白榆眼底的红痕终于全部退去,笑了,“江主事这般风头无限,谁人不知这支桃花是你所得,我若是一路将这桃花拿回去,岂不是明日小报又要疯传本郡主名讳?” “难道郡主会怕?”江昼微微挑了下眉。 “本郡主是不想江主事明日又被弹劾无礼无仪、私相授受。” “我无畏。” 他可是半月不到被弹劾近十次的江主事,起初若不是顾及郡主的名声,他根本不在意。 但事实上,他二人是一样的离经叛道,一个德行。 “我有所谓。”白榆不接桃枝,只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斗篷一角,转身走了,“江主事也没少爬本郡主屋顶,怎么这支桃花就不认路了?” 这是叫他继续送去平国公府榆树上挂的那竹篮里。 她在顾他的名声。 而他的不守规矩、横行逆施,到了她面前也全部收敛,做事束手束脚。 他只对她一人克制有礼。 笑着看她越走越远,缓步跟上,依旧不远不近。 白榆走在前头,自己都未发现,高高扬起的嘴角压不住了。 走出这处不知名小园子,才没行几步,前头就传来吵嚷声。 有一郎君扬声说道:“小姐如今摆起清高的谱了?” 白榆的注意力自然而然被吸引,这郎君边上还围着几个官宦子弟,唯有一娘子被围困在中间。 偶有行过的百姓也会凑着看热闹。 那郎君又道:“谁人不知,小姐是只需一颗绝色珍珠就能睡的野鹌鹑。” 身边众人亦是一阵哄笑,“带着你那细皮嫩肉的阿弟一起啊。” 又说:“也不知是不是亲弟,怕不是为了方便行苟且之事的借口。” 被围着的正是罗珠,她冷笑道:“那张衙内也得拿得出绝色珍珠。” “哟呵,这是在嘲我穷?”张衙内回头冲边上的另外几人笑道:“谁人不知我大伯是内阁重臣,我阿爹也在朝为官,你跟了我还能亏你?再说你与谁睡不是……” 张衙内话未说完,“啪”的一声,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他先是一愣,立时回过神怒目而视,“你竟敢打老子?!” “本郡主御史官都打得,凭你也敢在我这称老子。”白榆冷笑一声毫无畏惧瞪回去,“本郡主最瞧不惯你这等仗势欺人的纨绔,打得就是你。” 张衙内出身极好,也是向来横贯的。 虽说眼前人不该惹,可毕竟郡主已经出京近两年,威名略散,何况旁侧众人瞧着。 张衙内自觉落了面,鼓着气梗着脖子回道:“你祈平郡主又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无实权的郡主,平日里仗势欺人还少了?” “本郡主就是权!”白榆扬手又赏了他一声脆响,“别说只是你大伯是内阁重臣,就算你爹是太尉,本郡主一样打你,你爹还得让你登门给本郡主来道歉。” 被酒色掏空的公子哥自然是不敌郡主。 可他旁边的狐朋狗友,这时候一个都不敢出面。 清脆的巴掌声余音未歇,张衙内的两颊迅速红肿起来,他捂住脸,又怒又怕,仍旧恨恨道:“平国公府没落是迟早的事,到时候看谁还能保你。” 也算是给自己找回些脸面。 话是这般说,但郡主名义上的母亲是手握实权的德顺长公主,父亲是为国捐躯的忠烈将军。 郡主作为遗孤又在官家膝下长大,定下的夫婿不是这个亲王就是那个亲王,即使平国公府没落了,她祈平郡主有生之年也不会没落。 旁边围着的另几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开始劝和,张衙内自是顺水推舟,借坡下驴,被人围着转身走人。 但“自尊”还是让他极轻声地嘟囔道:“是本衙内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京中谁人不知,她是和谁都能成奸的杂种娼妇,真当自己是高门贵女了,谁娶了她头顶一片绿。” 虽未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知在骂谁,似和夫人和西夏细作的事当年京中也是疯传。 这是连琞王、暻王一起骂了,那几个官宦子弟想笑又不敢笑。 郡主今日未带鞭子,不然定要将这人嘴抽烂,可她也不打算放过他们,抬脚就踹。 “小杂种骂谁?!” 一脚下去,张衙内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他怒吼:“骂你!” “应声挺快。”白榆冷笑,“龌龊之辈!寡廉鲜耻!只会论妇人贞洁长短,以为用些肮脏的下作话就能毁人一生?本郡主不怕这等手段,定打得你满地找牙!” 张衙内从地上爬起身,意识到自己着了道,恼羞成怒,“你这是急着对号入座了?!什么由头敢当街打人?!” 可还未站稳又再次趴倒在地,如一只咕咕乱叫的虾蟆。 江昼手执桃枝,一脚踩在他背上,“本官可能打你啊?小杂种。” 不等人回话,江昼松开脚,单手将人从地上扯起来转了个身,一拳招呼上去,“别说你无官身,你今日就是贵为皇亲,小爷照样打你。” 不忘回头对白榆说道:“郡主往后站,这种人无需脏你的手,家雀就能处理。” 白榆往后走了两步,冷声道:“别手下留情,只要不打死,万事有本郡主担着。” 得了令的江昼下手当真是没有轻重,对着人拳打脚踢,专往脸上招呼。 张衙内仗着家中的内阁大伯,哪会服一个邢妖司主事,嘴上咒骂:“你与她狼狈为奸!为官者无故殴打百姓,我明日必要去敲登闻鼓!让我大伯参你一本!你等着丢官吧!” “这会子你又是百姓了?明日还下得了床再说。”江昼冷笑,手上揍人的动作不停。 “张衙内今日不慎为妖孽所附,胡言乱语冲撞郡主,还好本官恰巧路过,救下衙内小命,感谢就不必了,叫你那刑狱司判官爹下次见了本官别忘作揖行礼让路,高喊一声江主事。” 江昼这厢揍着人,张衙内身边那几个友人一个都不敢上前相帮,但他显然也不打算放过另外几个,顺势以捉妖鬼为由挨个全揍了一遍,满地哀嚎声。 最后拖着张衙内走到边上花圃,将人摁进泥地上,叫张衙内吃了一嘴的黄泥,“这么脏的嘴,留着无用,不如将舌头割了扔油锅里。” 阎罗即使改头换面还是那个阎罗。 让人一只手照样将人打得趴地讨饶。 “别别别,我、我错了,我错了。”张衙内终于是被打得受不了,嘴里塞着泥,含糊不清求饶。 江昼冷哼一声松开手,将人摔在泥里,“滚吧,下次别叫本官再瞧见你,见一次打一次。” 他走回白榆身边,手上桃枝如旧。 那几个官宦子弟立刻将张衙内扶起来,后者呸了几下嘴里的土,还不敢呸太大声。 正要走人,白榆忽然将人喊住。 “等会儿。” 张衙内几人回头,各个脸上都挂着彩,心下皆道不会还要挨揍吧?难道刚刚还是呸太大声了?战战兢兢等着郡主发话。 “你们记好了,本位无需嫁人也是高爵厚禄,守得住平国公府,若还是个男人就光明正大凭本事,将本位从郡主之位上拉下去,再叫本位听见一次你们污言秽语,本位亲手断了你们的根。” 她用了“本位”而非“本郡主”。 这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自称。 张衙内几人顿时裆部一紧,相信她是做得出来的,今日算是正经领教了番京中魔王的可怕。 也是郡主出京近两年,险叫人忘了她这位将门虎女,唯唯诺诺应声,相互搀着一脚一拐离去。 罗珠在旁福了福身,“罗珠在此谢过郡主与江主事。” “免了。”江昼还记着衣上珍珠的事,对她没什么好脸色,“本官是为了郡主,不是你。” 罗珠只是笑了笑,视线在他手中的桃枝和他腰间的香囊上扫了眼。 白榆出言宽慰,“你不必在意一群乌合之众的话。” 罗珠声音极为冷淡,“狎伎之人都不觉羞愧,我又何来羞意,他们是什么臭鱼烂虾,也配叫我记在心。” “那就好,赶紧回去吧。”白榆再无他话,自顾往前走去。 江昼等她走出一段路后,继续不远不近跟着回了点珍池。 看着她进了彩帐,他才走回自己的席位。 牛衙内一见他回来,激动的就如见了财神爷,称呼都变了,“江主事,你真乃神人啊,半柱计时香也能叫你夺魁。” 他上手就想摸桃枝,“还真叫你将花夺来了。” “脏手别碰我花。”江昼避开他的手,瞧了一眼他的发髻,淡淡说道:“宴会结束集结兄弟们去趟百乐园,收网抓鬼。” 于是等宴会结束,黄昏时刻,邢妖司里整队待发。 江昼站在院中,身前的石桌上放有一枝拿玉瓶养着的桃枝,他手中拿着把漆黑如墨的刀。 某位降妖卫见到他手中的刀,赞叹道:“哇,主事的这把刀好帅。” 别的降妖卫也围上来,纷纷瞻仰,“之前怎么不见主事用,它有名字吗?” “有。”江昼不假思索,笑着回道:“名唤切瓜刀。” “这么帅的刀,叫这名?”众人嘴角抽了抽。 江昼点着头:“帅吧,它还有个更帅的名。” 就说这么帅的刀不可能叫这种名字。 几个降妖卫异口同声,“什么名?” 江昼一本正经说道:“郡主的切瓜刀。” 切……众人纷纷转过头,只在心中暗嘁,毕竟郡主有好几位,但和江主事走得近的那位郡主,他们不敢切出声。 终于有资历老的降妖卫坐不住问道:“这刀怎么那么像传说中,道上那位善面阎罗的夜影刀,但道上都在传他被仇家寻仇已经死了。” “什么夜影黑影的,你看错了,这只是切瓜刀。”江昼擦着刀,面不改色。 只有一旁的牛衙内脸色变了又变,一变再变,精彩纷呈,上任判官,他的老大姜晩义上值时只用弓箭,刀是收起来的,但他有幸见过他的夜影刀出鞘。 绝对不会认错。 “你杀了我老大!?还夺了他的刀!”牛衙内突然怒吼出声,把在一旁擦刀的江昼吓了一跳,耳朵都要震聋了。 “吼那么大声,又想挨揍了?”江昼被他的脑回路无语到,瘪瘪嘴,“都说认错了,我这把是仿制品,行了吧?” 牛衙内显然不服,瞪着牛眼一副要为自家老大报仇的模样。 “不服憋着。”江昼笑了一声,“你连你老大都打不过,我能杀了你老大,灭你轻而易举,再喊送你上路。” 他回刀入鞘,拿起石桌上的桃枝玉瓶,往大门外走去,“赶紧整列出发,别耽误我事。” 牛衙内瘪着嘴,收了气势,跟着出门。 有个降妖卫同他玩笑:“牛衙内你那尚书爹犯事被贬了?怎么落魄到拿根木签子簪发。” 京中降妖卫多是官宦子弟,无法无天惯了。 牛衙内也不会计较,抬手一摸,在发髻间找到了那根一日未见的糖串木签子,感情他今日戴着这根木签子在点珍池晃荡了一天!? 怪不得偶尔遇见女眷们,瞧他都是看傻子的神色。 这若是运气不好冲撞贵人,殿前失仪,不得挨板子? 他咬牙:“江昼!你杀我老大,又辱我尊严!我与你不共戴天!” 第223章 平国公府的马车从点珍池出来, 行在回府的路上。 白榆今日晨间起得早,又在外一日,眼下乏得很, 窝在陆宸安身侧,闭眼养神。 马车却忽然停了, 外头的车夫喊道:“郡主,邢妖司出任务,巷子窄, 堵住了。” 一旁的明月正觉这邢妖司不知好歹, 总与平国公府作对,就听自家郡主竟说了句,“让行。” 她虽诧异,但不算多,毕竟也知郡主和新任邢妖司主事关系匪浅。 今早去送画和狐裘的时候还见过江主事,对她很是和气, 还问了郡主几句, 她对这主事其实印象不错。 马车将要退出窄巷,不防一只箭射在了轿顶, 银色箭头不多不少露出一寸。 在打瞌睡的陆宸安一惊, 整个人都精神了,“有刺客?!” 车轿外传来江昼的声音,“烦请郡主出来一见。” “又是他,阿榆你同他……”陆宸安露出些探究的意味。 白榆笑了笑只道:“师姐等我会,去去就来。” 她示意明月掀开轿帘,探身而出站在车缘上。 马车夫立即将轿凳放好,退至一旁。 江昼一见她就笑起来,翻身下马, 抬起手臂去接她的手,白榆一手轻提裙摆,另一手骄矜地虚搭在他的小臂上,由他搀着,踩着轿凳下了马车。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枝桃花,不同的是桃枝如今插在一个小小的玉瓶中,用清水养着。 白榆视线从他手中的玉瓶瞥过,抬起头瞧斜插在轿子上的银箭,故意不说话。 江昼却对她施了一礼。 “在下邢妖司判官,姜昼,小姜的姜,白昼的昼。” 白榆一愣,他说的是判官,不是主事,是小姜的姜,不是大江的江,她听懂了,眼眶微微发热,也回了一礼。 “祈平郡主,穆白榆,白昼的白,小榆的榆。” “就是我们头顶这个榆钱树?” “嗯。” 姜昼的星眸中满载笑意,他将手中的玉瓶递出,“邢妖司在此执行公务,不防惊扰了郡主,借花献佛,拿圣上所赐桃花赔于郡主,贺郡主新春吉利,邪祟不侵。” 声音清朗,笑容明媚,露着两颗小虎牙。 他知道祈平郡主喜奢好面,所以不愿像往常一般将花放在竹篮中,偏偏要借执行公务之名,赔罪之由,堂而皇之、光明正大将桃枝赠予她。 让全京人都知道今春第一枝桃花进了平国公府。 正月里的桃花多稀奇。 就是要让她张扬到底,也是要让全京人都知他姜昼和祈平郡主就是走得近。 还叫人挑不出错来。 邢妖司出任务凶险,偶有冲撞贵人是默许的,即使御使台来了也无话可说。 最主要的是,他在赔当年那只冷箭和烂话的礼。 白榆看明白了他的心意,他是在她回府的必经路上堵她呢。 可还是不肯轻易原谅他生辰当日的失约,以及他不信她真心转身走了的事,眼是湿润的,嘴是犟的,“姜判官什么时候也懂插瓶了?” “家雀得一顶十,不会也得学,不能叫隔壁的比下去。”他弯着眼,眼里含着水汽。 她终是抿着嘴笑起来,接过桃枝玉瓶,“作为回礼,我也有东西要给姜判官。” 白榆回身冲轿子喊道:“清风,将锦盒拿来。” 清风应声而出,手中托着一个小小锦盒,在白榆的示意下直接交到姜昼手中。 “这是什么?”他问。 “姜判官回头自己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白榆凑近他,压低声用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保不齐是姜爷的罪证。” 姜昼轻笑一声,收了锦盒,人却不动,仍旧望着她,这一眼当真是要望穿秋水般。 白榆躲开他的视线,轻声说道:“我想将恩典给她。” 姜昼一愣,良久敛了眼回道:“好。” “赶紧走吧,不是还要去抓鬼吗?”白榆催促他。 “这就急着催人去干活了?”姜昼无奈一笑,解下腰间新得的御赐香囊递给她,“说是外头来的稀罕品,郡主拿着玩。” 等白榆接下香囊,他这才翻身上马,招呼身后的降妖卫往前行,马蹄才踏出几步,他突然又回头问道:“明日想要什么花?” 正要上马车的白榆侧身回看他,想了想狡黠一笑:“养种园的迎春或带花苞的枇杷枝,二择一。” 这个时节迎春花不知开未开,枇杷的花也基本上都落了,想要找一枝带花苞的得很用心去找。 “好。”他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对她说道:“走了。” 将那句明早见,隐进了马蹄声中。 白榆这回没有急着上马车,手里拿着玉瓶桃枝与御赐香囊,看着他骑马离去。 直到邢妖司队伍末尾最后一个降妖卫的身影也瞧不见,她才踩上马凳。 刚进马车内,陆宸安就问:“他是……” 他们的对话她在马车内都听见了,“一顶十”是他们六人才懂的话。 白榆点点头,陆宸安的眼眶一下就热了,“当真?可他……” “师姐还记得在彬州城卖货郎手中买的那面锦鲤铜镜吗?很薄,模糊不清,背面还雕着八卦图的。” 陆宸安点头,“就是七夕时木有枝也想要的那面。” 白榆笑道:“这不是铜镜,而是护心镜,我将它装在荷包中缝进了他衣襟心口处的位置,是他自己运气好命不该绝。” 她不确定护心镜能不能护姜晩义平安,所以在那日道别时,借着他抱她之机,将他的长平钱还给了他,就连着姻缘红绳挂在他的后腰带上。 也是断了他们这段姻缘,从此路不同,风景亦不同。 她放他走了,可他偏又回来寻她,说要做她一人的家雀,李观书编写的那本破书上有易容术,他看过无数遍的。 而神物长平钱传言可逢凶化吉,化一切灾厄。 还好是真的。 陆宸安脸上难掩喜色,急切说道:“我要给师兄他们传信!” 迫不及待就取了传音符自去一旁忙碌。 白榆笑着将手中的桃枝玉瓶递给明月拿着,自己留下香囊,又吩咐身侧的清风:“拿两道折本来,本郡主要写折子。” 清风取出折本,又备下笔墨,问道:“小娘子何事那么急,要在马车上写?” “一是向官家求恩典,让罗珠脱籍。二是明日朝会张家老匹夫以及他的同党必然要讨伐本郡主,我要先发制人。” 清风一惊,“那婚约之事怎么办?!” “总还有其他法子。”她提笔在折本上飞快写着,偶尔轻语出声,“张太尉家风不正,子侄无德,子侄叫什么来着?” 她拿笔杆子点了点额,继续写,“叫什么不重要,公然于街前冲撞妾,目无尊卑法纪……百乐园欺辱女乐亦是常事,毫无私德……败坏京中风气……” 明月在旁忍不住吐槽,“小娘子的文采可真是差啊,日后小主人可千万别像了娘子,定要像那未见过的姑爷才行。” “本郡主你也敢编排。”白榆拿笔杆敲她脑门,又笑道:“你姑爷文采也不佳,到时候让祝师兄来教。” “让小师弟教剑术,小师妹教火术,我来教医术。”陆宸安送完传音符接口,她实在是激动,“你们姑爷那轻功倒是一绝。” 白榆拢了拢斗篷,笑道:“要学这么多东西,还让不让人睡觉玩乐了。” 明明车内炭盆烧得正热,白榆却还是觉得有些冷。 “这才哪到哪?不还得学鞭法、布阵、刀法、符箓……”陆宸安说了半天终于平复下心绪,注意力回拢,忽而皱眉问道:“车轿内的香气怎么如此浓郁?” 她用脚尖踢了踢角落里的炭盆,“我用得香料是安神的,还减量了,不该这么重。” 马车在平国公府门口停下,外头马车夫轻喊,“郡主,到府了。” 白榆将写好的两道折本递给清风,“速送去长公主府,替我问母亲安,定要赶在明日朝会前递到官家眼前。” 又起身拿过明月手中的桃枝玉瓶。 清风应声而出,明月掀起帘子,笑道:“这桃枝就那么要紧,娘子还得亲自拿着?奴多拿一会都不行?” “就你多嘴多舌。”白榆笑着走出马车踩过马凳,往府门走去。 谁都能瞧出她今日的心情好极了。 陆宸安走在最后,下了马车仍旧能闻到那股香气,行至白榆身侧在大门口将人拉住,脸上疑色更重,“阿榆,你身上戴了什么?” 她身上所有贴身或是要入口的东西都是经她检查过的,今日出门前她也再三查验,郡主所用香料也全被她减量了,不该有这么重的香气。 白榆正要回答,忽觉腹中骤然一缩,有股热流顺着腿侧一路滑至脚踝,她只怔了一下立时拉住陆宸安的手。 可还未张口说话,喉中涌上腥甜气,本能用手去接,呕出一口黑血,顺着她的指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吐脏了她一直握在手心中的香囊。 “你中毒了?!”陆宸安被她吓了一跳,瞧见她手中紧攥的香囊,正是香气的来源。 拿过来打开一看,又放在鼻尖仔细扇闻,顿时脸一阵白一阵黑,“这东西谁给你的?!” 陆宸安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肉眼可见地慌了神。 瞧见她这模样,白榆脸上的表情从惊疑到不可置信,最后浮上悲色。 这个御赐香囊他戴了一整天,没有其他人接手过。 他当真是为了那玉京锦盒,才重新来接近她的? 不是什么家在哪,家雀在哪。 “他竟真能为了个假消息对我下手?” 他既然听见了暻王与她的对话,也必然知道了她腹中子的亲爹是谁。 他就是不想认这孩儿,她也没打算非赖在他头上,何必来要她的命。 她苦涩地笑着,话却是再说不出一句了,只有不断从嘴中呕出来的黑血。 身子一歪,手一松,桃枝玉瓶落地,一声脆响后,玉瓶碎得四分五裂。 瓶中清水洒在平国公府门口,混着尘土与她指缝尖不断滴落的血水,洇上娇嫩的桃花瓣。 粉花变作殷红。 天边纷纷扬扬落下雪来,越下越大,明日城中的花除了断头山茶,都该碾落成泥了。 明日,榆树上的竹篮会被雪覆满,不会有花枝。 第224章 百乐园后院莲池边。 夜色深沉, 降妖卫手中的火把照亮半个莲池,半结冰的池面浮光跃金。 也将下落的雪花照成了金箔彩纸。 邢妖司一众降妖卫亲眼见到了水鬼,半隐在黑暗夜色中的高大白色山茶花树下, 一个美人鬼在池边飘啊飘。 美则美矣,就是有些小, 且也并非白色鬼影。 姜昼既姜晩义,拉开手中的弓,搭上两只银箭, 朝着这美人鬼射出, 一箭从美人鬼头上掠过,一箭正中美人鬼。 美人鬼在呼呼北风中,忽的钻进池中不见了踪影。 姜晚义将手中弓扔给一旁的牛衙内,说道:“百乐园的水鬼本官已经除了,收队。” 牛衙内往池水中看了看,却什么也没说。 降妖卫们当真是头一次见这么简单的任务, 都不需要他们出手, 似乎他们只是来做个见证。 但眼见为实,主事说收队, 自是要收队。 整列退出了莲池。 姜晚义还未走, 站在莲池边和牛衙内说话。 他是被牛衙内拖住的,牛衙内听见过几次他与郡主的对话,再见池中还未完全化开的画纸,多少能发觉事情的异样。 “江主事不打算给我解释一下?”牛衙内手中举着火把,冷言冷语。 姜晚义挑眉,“想知道?你喊声……”他轻咳,“喊我声老大,我就告诉你。” “爹”字被急急换成了“老大”, 他是真的马上要当爹了,要有亲儿了,哪能再到处乱认儿。 牛衙内冷哼,“我只认一人做老大,你别再辱我,今日不给出合理的解释,我明日就告我爹,说你徇私枉法。” “你就不怕我杀人灭口?”姜晩义笑起来。 他今日心情好得很,郡主回了他那一礼,还当众收了他的桃枝,就是重新接受他了。 晚些时候还要溜去养种园,为她折迎春花和枇杷枝。 明日他要将花亲自送进她闺房中,将她还给他的姻缘红绳,再给她系上。 “兄弟们还在前厅,也都知我同你在一处,你杀了我你也跑不掉。” 牛衙内冷硬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说你笨你又挺机灵。”姜晚义无奈说道:“那孙、徐二人是罪有应得。” “我猜也猜到那孙、徐二人是自作孽,我是想知具体罪证。” 姜晚义:“京中官宦子弟的风气,你应当有所闻,可还记得那叫阿柳的厮童?” 牛衙内点头。 “他怕得不是我,而是所有男子和我那一身官服。” 姜晚义一开始以为是自己阎罗的煞气吓到了人,后来想起自己易了容,除了郡主一眼就将他认出,无人知他就是道上的姜爷。 “他还有个好友便是死在那二人手中。” 怎么死的,光是想象就叫他觉得恶心,今日的好心情都要被败光,根本不想提及。 查得时候,越挖越深,早知京中子弟多有龌龊之举,不想高官也有牵扯其中。 姜晚义眉宇间带上股厌恶,“这二人就是拉皮条的,没少谋财害命,又吃又拿。” “所以阿柳是凶手?”牛衙内略感吃惊,“也是,罗珠小姐没有作案时间。” “是合谋,阿柳与罗珠感情甚好,亲如姐弟。” “那他们是怎么下的手?” 姜晚义手指那颗高大的老茶花树。 “看见那颗茶花树了?罗珠擅画人像,她画的美人惟妙惟肖,借着夜色更是难辨真假,将她的美人画裁出真人大小,贴于宣纸做成的纸扎人上,用水丝悬挂于山茶树上,那醉酒的徐、孙二人见色起意,自己走上被白雪覆盖的莲池,薄冰难以承受他二人的重量,溺亡其中。” 这还是天寿节时,宫中柳池边郡主的斗篷挂了树,才叫他想到的,后头亲自来百乐园山茶树查看,果在繁茂的花枝间发现了残留的水丝。 山茶树开花时,花枝挤挤挨挨,几乎没有空隙,自然瞧不见丝线。 “水丝遇日光则融,常被江南绣娘们绣花时作定位之用,等第二日,太阳一出来,丝线一断画落入池中,纸和植物颜料遇水就融的无影无踪。” 郡主给他的锦盒,里面装的是丝线和几颗珍珠,以及一张纸条。 珍珠是她跳舞时所穿舞衣上的珍珠,线是串珍珠的丝线。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江南水丝,助主事重现鬼物。” 牛衙内问:“既是溺亡,作案工具又消失了,那阿柳他们何必多此一举对外说闹鬼?” “终归是在热闹的百乐园,难免被其他人瞧见,有其他伶人和客人也见到了这‘美人鬼’,将谣言传开了去。” “也对。”牛衙内挠挠头,哎了一声,“可不是说是白影在池上飘来飘去?这美人明明是彩色的。” “落了雪,不就是白影了?”姜晚义答道。 “还有你的用词需要纠正,只有阿柳的证词是‘在池上飘来飘去’,其余伶人说得皆是‘鬼影在池边飘荡’是池边,不是池上。” 牛衙内恍然的哦了声,又问:“那如果徐、孙二人不靠近呢?或者误杀了别的客人怎么办?” “问题可真多,就不能自己动动脑子?”姜晚义不耐烦。 果然装蠢和真蠢是有区别的,阿榆从前装得懵懂,但能举一反三做些总结,而不是一直问,且经常一针见血点出关键点,就该瞧出来她是装的。 他笑着摇摇头,能被蒙在鼓里这么久,蠢得是他。 抬步往前院走去,还是答道:“阿柳自然是守在暗处的,他还未变声,会以声作诱。” 牛衙内快步跟上,真心夸道:“你还挺厉害。” “查了那么多日才找到证据,也别夸了。”姜晚义不禁想,三娘如果在的话,估计两日就破案了。 阿榆是原谅他了,九哥和三娘不知肯不肯原谅他。 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将他喊住。 “江主事为何放过我们?” 姜晩义回头,见是罗珠,他冷声答道:“我倒是想将你交给刑狱司,你该去谢郡主。” 借着牛衙内手中的火把,能瞧出罗珠在笑,但天太黑,瞧不太清是冷笑还是讥笑,又或是其他什么。 她看着他腰间的玉跨带,说:“你今日散了宴又去见过郡主了吧?” 姜晩义不打算理会,没回话,转身继续往前厅走去。 身后人却自顾说道:“白木香二两,檀香五钱,龙脑、乳香、麝香各一钱” 姜晚义没听懂她意思,脚步未停,他并不懂香料。 “还有桃花一两,用炼蜜调和。” 听到桃花,他脚步一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果然罗珠继续道:“这是宫廷香方,全京只有祈平郡主用此春生香。” “白木香、龙脑、麝香活血通络,气性极烈,虽说她该忌用,但适量使用倒也无妨,何况她身边有能人,我买通她身边的女使婆子,用了许多法子,都不能叫她出事,那日她来百乐园我点的香也是为她而备,她甚至因为不喜这香味还主动闻了柑橘,可她的身体似乎要比我想的还强健。” 罗珠说到此处,姜晚义的神色起了变化,冷声吩咐牛衙内,“将她绑了,带回邢妖司。” 这样的人日日留在外头,谁知下一次又会对郡主做出些什么。 牛衙内在一旁也是听的心惊,若说罗珠杀那徐、孙二人还情有可原,可谋害郡主,死一万次都不够。 他刚有动作,罗珠便道:“江主事别急,我还有几句话想单独同你说。” 姜晩义只道:“绑了!” 罗珠瞟了眼牛衙内,“江主事既不在意你和她的名声,那我便有话直说了。”她笑道:“你可知御赐的香囊中又是何香?” 姜晚义沉着脸,心中已是升起不安,他未转身,也没说话。 “此香名为沉鱼香,檀香、郁金、麝香、遗芳……”罗珠并不反抗,任由牛衙内取出绳索缚住手腕,自顾说着话。 “还得谢谢江主事,你这郡主跟前新晋的红人,亲手送她的香囊加重了春生香的分量,她与你一起待了多久?” 待了多久?很久。 姜晚义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墨,他几乎一整天都戴着这香囊,与她站在一处说话。 他竟遭人算计了。 但他无事,香囊自然无毒,何况他相信陆宸安,所以仍旧未动。 直到罗珠说道:“江主事你说巧不巧?遗芳香是今年夏国进贡的香料,用夏国的东西杀她与西夏族子的奸生子,怎么不叫报应……” 不等她继续说下去,姜晩义回转身如风似的到了她眼前,掐住她的咽喉,“少胡言!本官看她的面上才不杀你,她若有半分差池,黄泉碧落我必击杀你。” “那你现在就杀了我吧!” “你以为我不敢吗?!” 姜晚义一下就能扭断眼前人的脖子,但他并未动手,只是冷眼瞧着她,二人目光相视,暗中仍在较量。 罗珠竟还在笑。 “遗芳无毒。除非“遗芳”配“落花”,她必死无疑。” 罗珠的眼里毫无惧意,只有癫狂,“我要让她给整个谢家以死谢罪!” 落花…… 郡主今日同他提起过,舞衣和珍珠都浸过此药。 “毒妇!”姜晚义真慌了,加重手上的力道,“她保你性命,为你脱籍,你却几次三番谋害与她!” “她能有那么好心?不过都是做样子罢了。”罗珠被掐住喉咙,艰难出声,“我若是毒妇,那死在她手中谢家百来条性命算什么?!” “解药在哪?!”姜晚义险要将人掐死,他几乎是咬着牙在说话,“说!” “此毒至阴,无解,我好心劝你,及时抽身,莫被她单纯的外表骗了。” 罗珠原本白皙的脸,如今满脸通红,青筋暴起,哑着声,一字一句的往外挤,“她构陷忠臣,卖友求荣,自己却与敌国族子暗通曲款。” 前厅的一队降妖卫见主事迟迟不来,前来喊人,便正好见到这一幕,各个吓了一跳,“江……江主事,这是怎么了?” 姜晚义侧头看了这队降妖卫一眼,目光冰冷如刀。 众降妖卫们头回见和善、能玩笑的江主事如此,各个都不敢再说话。 似乎是做了极大的心理斗争,姜晚义松开手,冷着脸说道:“将她带回邢妖司。” 罗珠得了空,边咳边大口呼吸着,声音嘶哑,“瞧上这样毒蝎心肠的女子,不惜赔上自己的前程,就这么急着去给人当新爹?” “还愣着干什么?!” 听到主事喝声,众降妖卫回过神,忙带着人往前厅走。 “去将那叫阿柳的厮童也绑了!”姜晚义沉着脸发话:“一起带回邢妖司,等我回来再审!” 罗珠:“你们别动他!此事与他无关!” 姜晩义并不理会,只对身侧的一众降妖卫说道:“不论你们听到多少,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死。” 牛衙内身子抖了一下,主事明明是平静的语气,却叫他心里无端发寒,这不是威胁恐吓,这是通知。 他与眼前人共事一月有余,还未见过主事黑脸,与刚刚的谈笑风生判若两人,让他想起善面阎罗。 还别说,江主事说话的语气和他的老大姜晚义会有那么一点像。 其实身形也像,应该说一模一样,就连声音偶尔也会冒出一两句音色相同的。 就比如说现在。 牛衙内忽而觉得自己真蠢,轻轻喊了声,“头。” “嗯,”姜晩义只轻应了一声,“怀景带队,别让他二人寻死了。” 冷声说完再不逗留,快步往前院走去。 “江昼!我可怜你。”罗珠在他身后大喊一声。 “我本是看你与那些为官者不同,不想你被人蒙在鼓里,好意劝你迷途知返。” 姜晚义冷笑,“我就是你口中迷途。” 罗珠一愣,忽而笑起来,音如鬼魅。 “恐怕眼下她与她腹中子都已命丧黄泉,我大仇得报,死而无憾!” “你最好祈祷我妻儿平安无事,如若不然,定叫你生不如死。” 姜晚义脚步未停,也未回头,他出了百乐园,飞身上马,在元日的夜里于繁华街市,一路纵马疾行。 绚烂烟火“砰砰”在他头顶的天空绽开,夹杂着街上行人对他的咒骂声,“当街纵马,急着去投胎啊!” 寒风夹着鹅毛大雪打在他脸上,如刀割,他都无知无觉。 马儿在平国公府门前嘶鸣着停下,府门前有清水冲刷过的痕迹,地上结了薄冰,姜晚义翻身下马,都来不及栓马,翻墙而入。 奔至正堂,他怔愣住。 堂中挂起了白幡,仆役垂头往来,肃穆安静。 他忘了所有顾忌,随手拉住一人,“这是给谁挂得幡?!” 仆役见是个神色冷峻的陌生人,吓了一跳,但见他一身邢妖司判官的窄袖锦衣,仍是结巴地回道:“祈、祈平郡主。” 姜晚义扯着人衣服的手一松,仆役仓皇离去。 怎么可能呢?陆师姐的医术冠绝天下。 他面露迷茫。 心头一口气呕住,险要呼吸不过来,伸在半空的手收回,一下一下拍抚着胸口。 他与她才刚重逢…… 这香囊是他亲手递给她的。 少年弯了腰,垂了头,如何也拍不散滞在心间的懊悔。 今春第一枝桃花,最终没有进平国公府便凋零在门口。 第225章 遗芳无毒, 能叫郡主中毒吐血,除非“遗芳”配“落花”。 陆宸安一下便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打横抱起白榆,一路奔回院中, 明月在旁开路。 将人抱进屋放在床上,陆宸安一改平日的木然, 语气严肃而简略,“褪衣物鞋袜。” 明月手脚麻利,解开衣服, 又脱了白榆的鞋袜, 摸到一手湿腻的血水,她一惊,磕绊道:“陆娘子,好多、好多血。” 陆宸安从乾坤袋里取出银针,扎在白榆脚踝处的商丘穴,替她止血, 又下针在三阴交及合谷穴止痛。 她看上去比在府门口时冷静多了。 可事实是, 在医术上她可以瞬间做出诊断并付诸行动,但京中的规矩她不太懂, 到了场面上的事, 接下来却不知该怎么办了。 只知原本生产的地方是早就另外安排好的,并不在平国公府中,理由也是早就找好的,临近产期,郡主会称病不出。 可眼下中了毒,七月早产,根本来不及再去别苑,郡主在府门口吐血, 明日定是满城皆知。 何况此毒极度阴寒,除非用至阳之物来解,她手上哪有这种东西,小师妹从前是有一样的,但在斗兽场那小锦包丢了后,就没有了。 即使没丢,小师妹也不在。 到底该怎么办? 陆宸安何止是慌了神,她如今是六神无主。 若是小师妹在的话,会做出如何决断? 她强迫自己静下心,学着苍清平日的模样去思考。 对明月说道:“喊两个信得过、口风严的人来给我烧水帮忙,守住郡主的院子,对外称郡主邪风入体,突发恶疾,你速去长公主府,请公主殿下出面庇护,再将邢妖司江主事去寻来,速去速回!” 这已是她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 赶在明月离去前又道:“回来时换衣洗手,再进来。” 陆宸安自己也快速去隔壁屋换了衣物,洗干净手,重新回屋时,来帮忙的嬷嬷也来了,其中一个她认识,是常替郡主喂小黑猫的冯嬷嬷,也是郡主的乳娘。 穆白榆不愧是一身好胆魄的将门女,止了血能说话后,仍是一声疼都未喊,就是硬撑着。 一张脸惨白,平日里红润的嘴唇冻得发紫,连身子都在抖。 她往她嘴里喂了颗丹药,轻声唤她,“阿榆,疼就喊出来。” 白榆扯扯嘴角,苦笑,“我要死了对吧?” 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陆宸安红着眼还未说话,一旁的冯嬷嬷先掉了泪,“榆姐儿啊,我的好姐儿……到底谁要这般害你……” “孩子能活吗?”白榆疼得倒吸了口气,才又艰涩开口,“若不能,给我一刀,痛快些。” 宫缩加寒毒发作,想来是痛极了。 即使她已经为她施针止痛,仍叫她不想再受苦。 “能!一定能!”陆宸安的手也开始抖,却不是因为冷,她深呼吸一口,取出引魂灯来照明。 一室华光。 “你和孩子,我都要救!” 话是这么说,头一次心里没底,面上却不能露怯,她也决不能一点努力都不做,眼睁睁看着至亲好友死在自己眼前。 “你别说胡话,放缓呼吸,只管相信我。” 一盆盆热水送进屋中,偶尔会听见一句,“阿榆别睡,吸气时用力。” 长公主来得很快,华服未脱,不知刚从哪个晚宴过来,身边跟着一位内侍以及清风明月。 江主事不在邢妖司,自然是未寻到。 长公主赵韵未进屋,站在院中对旁边的内侍说道:“吩咐下去,郡主突发恶疾,备下吧。” 语气平静,端得是上位者的情态。 平国公府这样的门第,很多东西都是有点预兆就要提前准备的,以防到时失了礼数。 包括白事。 眼下府中人人皆知郡主吐了血,想瞒也满不下,生死未知,不如顺势。 赵韵身边的内侍是李观书扮的,他说:“我就该早些出手将那小子杀了,榆姐儿也不必遭此一劫。” 赵韵横了他一眼,“生做妇人身,若决定生子,不是这个也有那个,那后生已经死了,毒也不是他下的,你年轻时可比他做得绝,人死前好歹没有伤过榆姐儿一根头发丝。” 李观书闭了嘴,转身出院去做事。 赵韵在清风明月的服侍下,更衣洁身,进了屋。 刚进去就闻见浓重的血气。 床榻上的人,憔悴得不成样,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的明媚,汗水将她一头乌发打湿,全沾在脸颊上。 她在轻声喊着,“阿娘……” 赵韵的心一下就软了。 她只将她当作争权夺利的工具,利用她的美貌扫除政敌。 而她也只将她当作依附的大树,借她之势保住平国公府。 各取所需。 白榆从来只喊她母亲,她也未真当她是孩儿。 她喊得“阿娘”不是她,但这一刻赵韵还是走上去握住白榆的手,说了句,“阿娘在,榆姐儿别怕。” 她自己的孩子远在信州,由他人养着,喊他人阿娘,不知过得如何。 是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男人的私生子,指不定是不是亲生种,寻个由头就能理所当然计入名下。 妇人明明是自己亲自生的孩儿,却注定要被戳脊梁骨。 妇人只需听话、乖顺、安分守己。 就好像兄长给得封号,“德顺”。 若是想要一切名正言顺,大概只能坐上那个位置。 赵韵拉着白榆的手,轻声说着:“阿娘在,别怕。” 一遍又一遍。 她喊着:“阿娘……阿娘……” 也是一遍又一遍。 “好孩儿,阿娘在。” 好孩儿,你想要的,阿娘为你去争。 阿娘会让你的孩儿,名正言顺继承平国公府。 可许久,这孩儿也生不出来,指不定就要一尸两命。 房顶传来瓦片踩动的声音,今日这声音不似平日细微不易察,急躁得很,露出许多破绽,惊醒了要疼昏过去的白榆。 她虚弱地喊道:“野黑猫……来瞧我死未死透?” 说话声很轻,屋顶上却瞬间安静下来。 明月端着热水进来,听见这话,觉得甚是不吉利,忙道:“我让人去赶了。” 话音刚落,屋顶处凭空落下枚铜钱,正好掉进她手中铜盆的热水中。 传来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明月抬头,“哪里来得铜钱?还系着根红绳。” “拿来。”床上的白榆忽而有了力气般,喊道:“将铜钱拿过来。” 明月忙端着盆走上前。 陆宸安将浸透血的纱布扔进水中,顺势捞起铜钱递给白榆,“有力气了就赶紧使劲。” 坐在床沿的赵韵抬起头,目光幽幽地瞧着屋顶,轻蹙着眉心,思考着什么。 屋顶再次响起瓦片踩动声,很轻,却能听出来人坐立不安。 联想起近日城中种种消息,她忽然笑了,轻声自语,“观郎也有失手的时候。” 眼扫过白榆紧紧攥着的红绳,铜钱上篆刻着“长平”二字。 赵韵开口问陆宸安,“此毒可有解药?” “有,此毒至阴至寒,唯以火阳克之。”陆宸安手上忙着接生,丝毫未见分神,“阿榆使劲,马上就出来了。” 随着她的话音,一声微弱的孩啼声传出。 陆宸安剪断脐带,极快速地擦干净娃儿鼻腔的血渍、羊水,将身体也清理干净,用早准备好的包被裹上,交给一旁的冯嬷嬷。 “是女娃儿。” 又转头继续忙她的。 “生了……生了!”冯嬷嬷早已止不住泪,孩子果然就如这女大夫所说,保住了。 “娘子,你也定要救救榆姐儿。” “嗯。”陆宸安头也未回。 赵韵看着冯嬷嬷抱在怀中的娃,小得如猫儿,她问道:“解药何物?” “毕方丹,殿下可有?”陆宸安面色极为严肃,她没说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解药。 屋顶上安静了。 “我没有。”赵韵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但也许有人会赴汤蹈火去为她寻来。” 李观书,那后生可比你当年要值得托付。 她吩咐清风:“之前的乳娘用不上,重新去找!切记隐秘行事。” “是。”清风应声退出,正好瞧见一道黑影闪出院门,如风一般。 野黑猫姜晚义下了屋顶,不过出院门才几步路,就被一人拦住去路,此人穿着内侍公裳。 “何人在此鬼鬼祟祟?” 姜晚义没时间搭理,转身就走,这人却追上来不让他走,大约是认出了他今日骑马夺魁的衣服,“邢妖司的人?” 无奈之下,他拔出切瓜刀,对方功夫也极好,几番交手,不占上风。 “小子,你竟还活着?!” “李观书?!” 双方都从招式和夜影刀上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小子知道我?还学了我的易容术。”李观书目光沉沉,“阿榆教你的?” 果然儿大不中留,家传本事说教出去就教出去。 姜晚义自不会说,何止是易容术,破书上所有的内容都学了,还瞧了你与长公主的爱恨情仇,要不然也不能靠招式认出你。 “我今日没空与你纠缠。”姜晚义收刀,转身就走,“想杀我,也先等我为她寻来解药。” “解药是什么?”李观书也收了招式,跟上。 “毕方丹。”姜晩义翻墙而出,骑来的马儿没栓绳,早不知散步去了何处。 李观书问:“你知道东西在何处?” “若非暻王府,就是在东宫。”他飞檐走壁跑得飞快。 暻王虽是昭王胞弟,明面上却是太子的人,曾和他一同为太子做事。 当初在斗兽场和木有枝合作之人,也正是太子,苍清的小锦包最后就是到了暻王手上,自然有概率会到太子手中。 李观书提起真力勉强跟在身后。 “我去东宫。” 他扔给他一个火信,拐了弯朝皇城而去,“找到了互相报信。” 姜晚义脚步未停,单手接住,火信桶上绘着条锦鲤。 等冲进暻王府时,暻王赵殊刚更衣要歇下。 屋门忽然被人撞开,赵殊从床榻上翻身而起,手中已是多了把折扇,喝道:“人都死了?!能叫刺客闯到本王面前!” 屋中烛火忽的亮起,他眯起眼,打量来人,再一眼往人身后扫过去,房门大开着,门口倒着数人。 “江主事,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本王府中有妖鬼?” “毕方丹在哪?”姜晚义懒得同他废话,直入主题。 “什么毕方丹?本王不懂江主事在说什么。”赵殊转身披上外衣,眉目间多了些防范。 “当日在斗兽场,是你们拿走了苍清的锦包。” 赵殊脸色微变,“你到底是谁?!” “是我替你们将浮生卷还回去的,你说我是谁。” “姜晚义?!”赵殊略有些吃惊,“你竟未死。” “让你失望了。”姜晚义近到他身前,几招内将切瓜刀横在他脖间,“东西在哪?” “我不说,你还能真杀了亲兄弟不成?” 姜晚义嗤笑,“你算什么东西,也来与我称兄道弟,我认你了吗?” 赵殊默了一瞬,他们合作过不止一回,他知道姜晚义冷血无情,与其正直的双生哥哥大为不同,真有可能会不顾念血脉亲情动手杀他,遂道:“杀了我,你也拿不到东西。” “不说就是没有,杀了不可惜。”姜晚义的刀往前近了一分,赵殊脖间立即被划出一道血痕,“也免得叫你害阿榆。” 赵殊皱起眉,“我未害过她。” “你敢说你和罗珠不是一伙的?” “不是!” 姜晚义脸色有所改善,“若不是,那就赶紧将东西交出来。” 赵殊心下一思量,也听出了几分,问道:“榆姐儿怎么了?” 天寿节时他听闻旧友之死另有隐情,饮了酒,上了头,说话刺耳,行事冲动。 可次日醒了酒,冷静下来他又仔细思虑过,何况他如今被禁足在府中,非大节宴不可出,做事多有不便。 “罗珠下手了?” “是。”姜晚义耐着性子,“你若对她真有几分情意,只快些将东西给我!” 赵殊看着他,忽而笑道:“东西给你可以,我有个条件。” “说。” “你退出,日后不得再接近榆姐儿。” “可以。” 姜晚义答应得过于爽快,赵殊反而不信了,“你的话不可信,定然会反悔。” “那你还想如何?” “你自绝于我面前,我自会将东西送去平国公府。” 姜晚义一怔。 “怎么?不敢?”赵殊脸带讥讽,手指夹住刀锋,趁他愣神之际,将刀移开,“我以为你有多深情,也不过如此。” “九哥说得对,你一肚子坏水。”姜晚义重新将刀挨近他脖子,冷声道:“你先将毕方丹拿出来。” “我若拿出来,以你的功夫,岂不是轻松就能抢走?” “贼子,这本就是苍清的东西。” 赵殊摊摊手,“随你怎么说,我无所谓,榆姐儿与你的孽种死了正好。” “姜晚义,她的命握在你手里。” 第226章 毕方丹送去平国公府时。 赵殊还在想姜晚义对他说的话。 一字一句像扎在他心上的刀刃, 刀刀见血。 他说:“姜晚义,她的命握在你手里。” 姜晚义只是冷笑着,收掉了横在他脖颈处的刀。 “赵殊, 她不是你我争夺之物,你很清楚即使我退让, 我死了,她依旧不会选你,你步步紧逼不过是不愿承认自己不被她所选择, 找我做理由, 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这样你心里才会好受些。” 他握着刀垂手而立,似乎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 让赵殊心中恼怒不已。 “姜晚义,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我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可她命在旦夕, 你却仍然能以此算计要挟, 还在想她与我的孩子没了正好,你说你对她的爱有几分?你为了谢叙去质问她, 自以为了解她, 却并不信她,爱又有几分?” 姜晚义轻笑一声,笑里尽带嘲意。 “爱是克制,是占有,也是信任,而你只有占有。” “那又如何?”赵殊压下心中被他激怒的心绪,冷笑道:“你依旧不能否认这是爱。” 姜晚义摇摇头,“也许曾经有吧, 但不够,你怀念的是你们儿时的情意,所以面对她的离去和成长,以及谢叙的事,你会歇斯底里,会觉得她背叛了你,你将自己困在死巷中,不愿回头。” 赵殊觉得自己的手在冬夜里被冻僵了,不然为何会抖? “你能在这里同我说这许多,也不见你有多着急。” 赵殊将手背到身后,眼含讥讽,“你的爱多,却也不愿意为她而死。” 姜晚义轻笑,“我不着急,是因为我有把握,你手中根本没有毕方丹。” 先不说长平钱可逢凶化吉,阿榆定会平安无恙。 早在之前,他骂赵殊贼子时,屋外就有一束烟火在黑夜中绽开,混在元日满城的烟花中,不动声色打出了一个锦鲤的图样。 “我已经死过一次,为她为他们。”姜晩义收刀入鞘,“我不会自绝,我今日这条命,她救的,我更要珍惜。” 赵殊冷哼,“她从前可没少害你。”眸色中终于也能带上些讽意,“不怕哪日又死在她手里。” “你不说我倒忘了。”姜晚义脸上带着了然,“她只是使了些小性子,真正的幕后之人是你赵殊。” “小性子?爱还真是能让人盲目啊。”赵殊自是不愿认输,仍要激他。 姜晚义不为所动,只说道:“赵殊,我曾与你都为太子做事,合作过无数次,你说你是为了权,可又甘心做他人的垫脚石,那位置你当真没想过亲自坐一坐?” 赵殊有片刻愣神,无论他站在哪一头,似乎都不是为了他自己,他真的没想过吗? 那个位置。 他不想坐吗? 可他有这个能力吗?他斗不过长公主,斗不过太子,就是他的阿娘也更看好三哥昭王,而不是他六哥。 更别说还有琞王和姜晚义,这二人如今既知是一母同胞,一明一暗,双剑合璧。 赵殊敛去不该表露的神色,讽道:“你难道不是吗?做得最多,在西夏仍不过是个挂名世子,在大宋也不被人承认,两头不做人。” 他与姜晚义从寻玉京开始就各自为营,却又在一条船上合谋,同一个爹,抢着同一个位置,就连喜欢的女人也是同一个。 姜晚义:“我不是,我曾有坐上去的心思,且并不甘心做旁人的垫脚石。” 但现在不同了。 绷了一夜的神经在此刻松懈下来,姜晚义笑道:“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做阿爹了。” 赵殊的火气腾一下上来,可话到嘴边只是冷笑不断。 “你姜晚义的孩子以后得认我叫爹,想想还挺爽。” 这话说出来未免是在强行挽尊了。 姜晚义轻挑眉梢,“暻殿下大气。” “既如此,养孩子的钱可以直接拨我账上,但想要我的孩子管你叫爹,就别做梦了。” “如今我既已回来,你再想娶郡主,绝不会如愿。” 姜晚义朝门外走去,他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再在此地逗留。 身后传来杯盏落地的碎瓷声,一连砸了好几只。 姜晚义勾勾唇,临了还是多说了几句。 “你输了,却不是输给我。” “桃花并不未谁开,即使是在无人欣赏的崖巅,她依旧能灼灼绽放。” “而我姜晚义能行到那个崖巅,与她并肩。” 她是崖巅孤傲的桃花也好,是天际耀眼的星辰也罢,他不会去将星星摘下来,他会做夜幕、做晨昼,他要做与她最适配的那个人。 姜晚义走出暻王府,一路往平国公府而去。 正好在路上遇见李观书。 还未说上几句,就在一无人的冷巷遭了伏击,无数银箭矢朝着二人呼啸而来。 “太子果然不会轻易放我离去。”李观书冷笑,“面上装得仁义 ,暗地里下狠手。” “舅爷先走!我来断后。”夜影刀再次出鞘,迎上箭矢,叮铃哐当一阵响。 “小子,你喊我什么?”李观书抬手间无数闪着寒光的钢针射出,“我杀过你,你不记恨我?” “我当日是甘心赴死,不然舅爷的箭不定追得上我。” 李观书笑了,“果真是后生可畏。” 姜晚义皱眉:“怎么人人都知道官家的批折。” “你姜主事是小郡主跟前新贵的事,满城皆知。” 这城中小报,上到官家下到平民,谁不是瞧得津津有味。 当然李观书能知批折内容,自然是托长公主的福,因着郡主无法无天的性子,长公主不知被官家叫进宫里耳提面命了多少次,让好好管管郡主。 说话间,地面下忽而伸出无数枯骨鬼爪,朝着他二人迅速游来。 李观书推了姜晚义一把,挡在自己身前,“东宫幕僚人才辈出,这鬼阵可不好走脱,小子你既然愿意以身试险,我便先走一步。” 鬼手迅速缠上了姜晩义的脚踝,让他动不得分毫。 李观书便趁此飞身上了围墙,回头笑道:“你今日若还能活着走出此阵,我就当你的舅爷,认你这甥婿。” “?!!!” 姜晚义差点骂出脏话,不,他已经骂了。 破防的他冲离去的身影吼道:“卑鄙小人李观书!难怪长公主再不愿信你!” 他本来就会为了阿榆断后,根本不必暗下黑手。 如此阴险,下手毫不留情,怪不得破书上写得故事这么曲折离奇,能同长公主相爱相杀地做恨。 墙头的身影有一瞬地停滞,却并未回头,不久便不见了踪影。 姜晚义也就嘴上讨了些便宜,处境可不算好,一股寒意顺着脚往上直到后脑,汗毛林立,冷入骨髓。 他挥刀砍断抓着他脚踝的鬼手,立马又有新的鬼手探出来抓他。 无数的黑影鬼手抓住他的脚,他的腿,他的身躯,想将他拖下炼狱。 刀回鞘,他口中诵咒。 “离字诀!” 地面上瞬间火光一片,鬼手瞬间被烧光。 但鬼阵未破,他走不出这条冷巷。 无数的鬼怪会从地底下钻出来,挡住他去见她的路。 “天官借道,百鬼莫近——除!” 手中杀鬼符飞至空中,无数金光闪过,眼前再不见一个鬼物,若是其他阵还真无法轻易破除,偏偏是鬼阵。 “你们怕不是不知道我阎罗的名号。” 姜晚义扯出一个笑,周身煞气浓得能叫人误以为他也是这鬼阵中的鬼物。 身后却有人回答了他这句话。 “哦?是吗?那这样呢?夜琅神君。” 这道男声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姜晚义还来不及细细思量,眼前景象有了变化,灰暗的天际悬起一轮朦胧的红月。 这轮如勾的红月很大也很沉,快要沉到地底下。 周边的房屋、人影、冷箭、鬼物全部都不见了,一眼望去,周遭朦胧模糊,发着红光,看不清识不明。 他回身喝问:“谁?!” 没有人回答他,耳边传来尖利鬼啸声,不过瞬间就到了他身后,脑后吹过一阵疾风。 他急忙回身避开,指尖翻飞,符纸瞬出,打在眼前正朝他龇牙的半人高的……黑犬身上。 也许不能用犬来形容,很难说这头长着上下两排獠牙,三只红眼的怪物到底是什么。 就当是地狱犬吧。 姜晚义终于有了些惊悚之感。 “什么鬼东西,居然不怕符纸。” 他的反应很快,夜影刀已经握在手中,环首处悬挂的铜钱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相击声。 闪身避开袭击,一刀劈在地狱犬上,那么重的一击,也只划开它的皮毛。 眼前这东西还未解决,周边又冒出无数黑影,隐在昏暗的红光中,有远有近,似人非人,似物非物。 朝着他而来。 “这也太多了……”姜晚义啧了一声,“我今日还能从这走出去?” 可今人意外的是,这些人形、物形、奇形怪状的生物,在朝着他而来的路上,自相残杀起来。 他趁机拔腿就跑。 打不过还跑不过了? 也有几个厉害的,追着他而来,其中不乏速度极快的,闪身间就到了他的眼前,拦住他的去路。 各个虎视眈眈,却又像在忌惮周边的同类。 他就像是块不可多得的鲜肉被围困其中,有种被群狼环视之感。 “凡人?”有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人形怪物开口说话。 “异族?”姜晚义抿唇苦笑,原来是异族…… 他从前也遇到过异族,就聚宝盆那次,只对付一个,也险些死了。 “看来今日当真是出不去了。” 也不知这是何处地方,竟会有如此多的异族,东宫还真是深藏不露。 有几个怪物终是按耐不住扑上来,他执刀奋力反击,却也知不过是势孤力穷。 但即使是死也得是战死的。 其他伺机而动的怪物蜂拥而上,互相厮打在一处,鲜血、粘液四溅。 同类相残。 只为争他这一块肥肉。 那说话的人形怪物一直未动,就隐在红光中,目光阴冷地看着他。 直到姜晚义身上破了道道血口子,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 怪物才近身到他眼前,速度极快,伸手或说是爪,五指并拢,袭上的他胸腹,尖利的爪一下当胸穿过。 一口血从姜晚义口中喷出,身体一晃跪倒在地,手中的刀还牢牢支在地上。 他垂头看着自己胸腹前的大洞,窟窿里汩汩流着血,浸透了朱色骑装。 他不想死…… 他还未给她去折明早的迎春花。 血不断从他口中溢出来,连珠似的大滴大滴落在地上。 他还未去看过他的阿女。 他不想死。 姜晚义撑着夜影刀站起身,那人形怪物看着他歪了歪头,再一次伸爪上前。 “——仙家降世,诸邪回避!!!” 嘶哑的声音怒喝而出,手中刀横扫,带出一片绚烂火焰,用劲斩下怪物的利爪,刀上火焰未熄,奋力挥刀间斩尽了周身一步外的所有异族。 可一切也到此为止,姜晚义身子一歪跪倒下去。 终究难逃一死。 眼前所有的异族忽而全部消失不见。 昏暗的红光中,亮起一道白光,光芒中走来一人,也许不是人,她几近透明,没有影子。 一身白衣,白衣下摆沾满血迹,触目惊心。 手中拿着盏莲花灯,是明亮白光的来源,她没有穿鞋,赤足,一步一步行至他身前,轻轻喊他,“夜琅。” 他抬头仰望她,眼眶瞬间泛上红痕,“你怎么寻到我的?” 她半跪下身,将手掌贴在他漏着风的胸腔上,“夜琅神君再不肯认,当年苍官绑敖蟹的月老红绳,也因我贪玩缠在你我腕间,取不下来了。” 掌心与胸腔的贴合处,银光四射,骨血重生,皮肉愈合,她的身形更加淡了。 她牵起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拉起来,“夜琅,皎皎带你出去。” 姜晚义没有反抗,反而牵紧了她的手。 因她手中拿得是引魂灯,二人交握的手心间垂着一枚长平钱,一道红绳正从她的腕间,绕过长平钱缠上他的手腕。 她是阿榆的生魂啊,濒死才会离体的生魂。 她是皎皎也好,是白榆也好。 这一次,依旧是她救了他。 姜晚义哽咽着问道:“这是哪里?” “玉京。” 她拉着他往前走,天边红月缓缓褪去,东方泛起星郎色,人间街道重新显现。 “神君,保重。” 身边的人消散在天将白不白之际。 “阿榆!” 伸手什么也没有抓住。 只有落在地上的引魂灯与那枚长平钱。 在寂静的正月初二清晨,发出一重一轻的离别之音—— 作者有话说:姜判官的火术谁教的,大家还记得吗?是我们妹宝啊,即使玉京小队六人如今还未重聚,却也能互相帮助。 第227章 天际露白。 平国公府郡主的闺房中, 桌上琉璃瓶里插着一束迎春花。 迎春花开,春日也便来了。 白榆醒来时,屋中仍是昏暗一片, 床铺已经是整理过的,干爽整洁, 她动了动身。 睡在脚踏边的明月,被她动作吵醒,赶忙起来问道:“娘子醒了?渴不渴?饿不饿?觉得如何?” 在一旁榻上歇息的陆宸安也立时起身来查看, “可有哪里不适?” 白榆摇头, 半坐起身,原本攥在掌心的长平钱,不知被谁用姻缘红绳绑在了她的左腕上,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轻轻敲打在腕间。 “我没死?是师姐救了我。” “光有我也是无用。”陆宸安拿过一个软垫放在她背后,“毕方丹是长公主的内侍送来的。” 白榆又问:“孩子呢?” “叫乳娘抱去隔壁屋了, 孩子太小一个时辰就要喊醒喂一次, 怕吵到你,有我在, 你放心吧。” 陆宸安的手碰到枕边的引魂灯, 咦了一声,“引魂灯不是被我放在桌上吗?怎么在这。” 白榆侧头看了一眼,又晃了晃手腕,轻声说道:“他来过了。” “谁?谁来过了?”明月在桌前点起烛灯,“小娘子是说日日赠花的江主事?我一会就去外头看看有没有迎春花和枇杷枝。” “不用去看了,花不是已经插在瓶中了?替我更衣,我要去趟邢妖司。” 明月惊呼,“小娘子说什么胡话?!” 陆宸安也不同意, “你刚解了毒,还畏寒,不准出门。” 白榆苦笑,“我若是不去,人就要死在他手上了。” “谁死在谁手上?”明月更是疑惑不解,“真有什么话,我代小娘子去邢妖司传话就是。” “除了我,谁去都没用,我也有些问题要搞清楚。” 陆宸安倒是听懂了,知道拦不住,叹气,“等清风将药端来,喝过再去。” 又吩咐明月,“给你家娘子多备几个手炉,别再受寒。” 等一切准备就绪,白榆才在陆宸安千叮咛万嘱咐下出门,后者要看顾孩子,只由清风陪侍亲自驾马车。 马车用得却不是平国公府的,是另从外租赁的,倒也能坐下四五人,已经收拾妥帖。 一路行到邢妖司,已经过了点卯的时间。 司署外围着许多娘子,司署里也正热闹,降妖卫们争相传着今日的小报。 只有昨夜跟去百乐园的一小队降妖卫中的几人,默默坐在一旁不敢参与这份热闹。 降妖卫甲:“我们主事又上报了,哎哟,福晖公主看上我们主事了,扬言要与祈平郡主相争呢。” 降妖卫乙:“赶紧念念!” 甲清清嗓子,超大声:“《姜郎歌》春闺梦里郎年少,蜂腰宽背红衣俏,骑马夺魁骄,福晖相思招。姜郎不闻意,公府门前礼。元日拜祈平,桃枝宿郡庭。 “咦?主事原来姓姜不姓江。” “不知姜主事这花落谁家,是驸马?郡马?公主府还是国公府?” “那自然是公主府,平国公府要并去暻王府了!” 降妖卫们嘻嘻哈哈一阵笑闹。 跨入邢妖司门槛的清风咳了两声以示提醒,她和郡主都在门口听半天了。 降妖卫们一转身,就见两位头戴帏帽的娘子,不禁心下感叹,这大清早的就有大胆的娘子,追进邢妖司里面了? 清风开口道:“你们江主事人在何处?” 降妖卫们刚要调侃几句,清风将手中令牌往前一展,“看仔细我家娘子是谁再回话。” “平国公府”四个字,让人立刻噤了声。 说八卦说到人眼前了。 立时将人引去邢妖司关押妖犯的牢房。 降妖卫甲看着人远去,继续看报,忽而嘀咕:“小报说祈平郡主身染恶疾,已经出不来门了。” 乙:“刚刚的是郡主身边那两位女使吧,难道是来代传临终遗言的?那还真是情深似海啊。” 此时的姜晚义正在牢房中审人,身边跟着牛衙内和昨夜几个降妖卫。 “怀景,给她止血,醒了接着打!直到说出全部实情为止。” 牛衙内领命上前舀来一勺凉水扑在罗珠身上,等人咳嗽着转醒,他又往她嘴里塞进颗药丸。 罗珠性子倒烈,被打得满身血痕,还一口呸掉药丸,扯着伤口冷笑。 牛衙内看不过眼,劝道:“头,再打该打死了。” “死?岂不便宜她,把药塞她喉咙里,怼下去!她不吃就断她阿弟一只手。” 姜晚义一宿未睡,衣服都没换,还是昨日夺魁的那一身朱色骑装,前胸位置破着洞,被血渍浸成暗红色。 发丝略微凌乱,神情倦怠,多少是有些衣冠不整。 郡主便在这时出现在刑房门口。 姜晚义一见来人,立时丢了刑具,将带着血污的手背到身后,“你、你怎么来了?” 白榆回道:“我来问姜主事要个人。” “她差点将你害死。”姜晚义皱起眉,说起这事语气不算好,却悄悄拿过桌上的干净抹布,背在身后拭手。 “你对谢、你对他就当真那么情深义重?” “我有事问她。”白榆上前一步,掀开帏帽上的纱巾,“让我带走。” 她一脸素颜毫无血色,白得能透光,眼下还带着些许青色。 这般素净的郡主,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张扬意气,只剩憔悴,让人不禁心疼。 她眼里蒙着浅雾,就这般静静看他,姜晚义无奈苦笑,对降妖卫道:“放人。” “多谢。”白榆朝他走得更近,瞧见他前胸的破衣,蹙眉发问:“姜主事昨夜做了什么?搞成这般。” “别靠我那么近。”姜晚义不想一身血气沾上她,本能后退了两步,才打量起她的神情,“你不知道?” 白榆停住脚,语气多了些冷淡,“知道什么?” 看她这样子显然是不记得生魂出窍进玉京的事,自然也不会记得皎皎来救夜琅的事。 姜晚义后来是用引魂灯寻到她差点消散的生魂,赶在黑白无常勾魂前将她送回的肉身。 第一次觉得自己一身走阴的本事有些用处。 巧得是,迎春花并非来自养种园,而是送她的生魂回去时,在路边正好瞧见有一簇盛放,顺手折的。 “没什么,昨夜抓了几个妖鬼而已。”姜晚义看出她的疏离,想来是误会了。 但香囊确实是他递给她的,没得辩解,只说:“郡主大病未愈,快些回去吧。” 白榆见他不愿说,也不再问,扬起手晃了晃腕上的铜钱,“多谢。” 而后罩下帏帽的纱巾,转身离去。 行了两步又回身说道:“姜判官,白团,她的乳名。” 姜晚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嘴角微微扬起。 哪还有什么误会,这长平钱根本就是消除一切误会的红娘。 那她的疏离是因为什么? 他若是看过今日的小报,读一读那首《姜郎歌》,知道邢妖司门口围着的娘子,以及他刚刚退得那两步再多些解释,大概就不会这么问了。 牛衙内喊他,“头,这就放了?你从前和郡主对着干的骨气呢?” 骨气?骨气可生不出白团。 “对着干了,在你瞧不见的地方。”姜晚义将擦手的抹布扔在桌上,拿起狐裘披上身,“我出去一趟,隔壁猫妖你来审。” 而行到邢妖司门口的祈平郡主,这回是真要起小性子了。 门口不仅围了一堆娘子喊“姜郎”,好巧不巧遇见福晖公主,《姜郎歌》里另一位主人公,小公主娇俏可人,比之郡主当年还要恃才傲物,张扬跋扈。 白榆不想同她计较,只在心下将招蜂引蝶的姜晚义骂了一顿,易容也不知道易得丑些。 可福晖公主不知从谁口中听得,郡主的两个女使上门找姜主事,当下就起了好奇心,堵着门不让人走,非要问问所为何事。 清风一边要看扶着罗珠和阿柳,一边挡在白榆身前,“公主殿下我们只是来找姜主事……” 话未说完,眼前掠过一阵风,郡主不见了,不等她慌神,马车内传来姜主事的喊声,“清风,赶紧过来赶车。” 福晖公主也是一惊,左右四顾,“人呢?” 清风只是对她福了一礼,半拖着罗珠和阿柳挤过一群娘子往马车走去。 马车里,白榆掀开帏帽的纱巾,没好气地瞪姜晚义:“姜郎跟来做什么?这会又不避脏了?一身血污就抱本郡主。” “我洗过手了,三遍。”姜晚义往旁边挪了挪,离她远些,听她喊自己姜郎,嬉笑道:“小榆是因为外头那群娘子醋了?” 白榆扬着头不回话。 他又自顾说道:“我也来听听故事,你若一定要将我赶下去,我就只能再做回野黑猫,爬轿顶了。” 边说边拿眼偷瞧她神色。 白榆冷哼,“坐着吧,好姜郎。” “嗯?”姜晚义不太明白,要说“姜郎”这称呼别说苍清当初天天喊,白榆也喊过几次,就是李玄度玩笑时都喊过,似乎不是醋得理由,可这神态语气…… 清风正好带着罗珠和阿柳上马车,掀帘出去前,往他手里塞了张小报,悄声说道:“姑爷自己看看吧。” 姜晚义还没因这声“姑爷”高兴上一秒,就被小报上“福晖相思招”五个字引出一阵恶寒,夭寿了!有悖伦常! 脸“唰”地黑下来。 白榆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忍不住笑了。 只有一旁的罗珠和阿柳莫名其妙,前者更是也黑着脸,她被严刑拷打过,身上带着重伤。 阿柳身上也有伤,不过要比罗珠好多了,他紧紧挨着罗珠而坐,都不敢正眼看人。 罗珠终是忍不住先说话,语气恨恨,“郡主命可真大,这样都死不了。” “你就烧香磕头吧。”姜晚义手中的小报都被他攥皱了,“她若死了,你也别想活。” “我敢毒杀她,就没想活!不然也不敢找你坦白,只是不曾想你与她一丘之貉,竟是那孽种亲爹。” 姜晚义刚侧了下头,恶狠狠啧一声,白榆就赶在他发作前问道:“你明明知道我与西夏族子有情,为何还要大费周章……” 罗珠冷声打断她,“你是想问我为何不直接毁了你的名节?” “我若是这般做,和那些贱男人有何区别,我是要为谢家一百多口人报仇,但也做不出这么下作的事,我只要你一人的命,若非你腹中子是与他的,我也能等几月再下手。” 一口气说完,猛地咳起来,大概是牵扯到身上伤口,一张漂亮的脸皱成了菊花。 白榆侧头瞧了眼姜晚义,后者默默转开视线,只敢在心里暗道:谁叫她不知好歹想杀你,没要她命已是看在郡主面上。 撑在坐椅上的手,不自觉曲起食指轻轻敲击着。 这不能说他心狠吧,不会叫她讨厌吧? 手背忽而一凉,她的手悄悄从堆在椅上的厚实斗篷下伸过来,盖在他的手上。 他回看她,白榆对他弯了弯眼,笑容极浅,但姜晚义看懂了,她是在说:“我明白且接受你护短的心意。” 从前她的手总是很温暖,眼下却凉得似冬雪,他手掌一翻包住她的手,握紧了。 心意在无声间就能传递。 车上另外两人,没瞧见他二人的小动作,依旧各有思量。 罗珠咳嗽完又说:“是我毒杀的你,一人做事一人当,放过我阿弟,他什么都不知道。” 阿柳轻轻扯住了她的衣袖,轻声喊了句,“阿姊……” 白榆看在眼里,说道:“罗珠,有你刚刚那番话就够了,至少你不是真的卑劣不堪。” “你不必假惺惺,要杀要剐随意!”罗珠面露悲壮之色,“只可惜不能为谢家平冤了。” 在外赶马车的清风都听不下去,喝道:“真是不识好人心!亏我们娘子还将恩典给了你。” 白榆却没有再接话,她大病初愈,出来一上午,有些倦,往姜晚义所坐的地方挪近了些,将头靠在他肩上。 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直到马车停下,在外赶车的清风说道:“小娘子,思无崖到了。” 她才被姜晚义喊醒,“来思无崖做什么?” 白榆睁开略显疲惫的双眼,拍拍他的手未作答。 她愣了会神才对罗珠道:“你可还记得这里?儿时我与你兄长还有暻王一同溜来此处游玩,你偷偷跟出来,差点掉下崖,回去后,你发起高烧。” 罗珠掀起青布帘往外瞧一眼,冷声道:“不记得了。” 冬日的风透过掀起的帘子,呼呼灌进马车内,白榆拢紧了斗篷。 “真不记得了?我们三个因你被官家训斥,还禁了足,你兄长最惨,回家又挨了顿板子,罚跪祠堂,你烧得迷迷糊糊还记挂兄长,夜里偷偷点灯去瞧他,不慎被灯烛烫坏了手,虎口侧落下个红豆大的伤疤。” 白榆的目光从罗珠脸上跳过,望向她掀帘的手,白皙修长,是精心保养过要描丹青的手。 “你并非不记得了,而是根本不知,你不是谢叙的阿妹谢启,你只是罗珠,对吗?”—— 作者有话说:开封地处平原,河南的朋友说他们那最高的山是坟头。 但这是架空的,别在意哈,而且开封没有,周边有啊,神行千里,愚公移山,仙侠奇幻嘛,怎么都行。[狗头] 第228章 罗珠一怔, 依旧冷言冷语,“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拜你所赐,在鬼门关走上一遭, 我才想明白。”白榆语气淡淡,瞧不出情绪。 “你不是谢启, 你从江南来,是江南织造使家的女眷,阿柳应是你的亲弟, 你老练不是因为世故, 而是你的年纪本就比谢启大上几岁,水丝在汴京并不常见,因它遇光则融的特性,多是江南绣娘绣花、或是织娘缝衣时作定位之用。” 若不是元日宴上珍珠脱线,她也想不到让清风去仔细查查,昨日一下午清风都在为此事奔波, 直到宴席结束。 清风也不愧是小情报员, 这一查抽丝剥茧,才知此前暻王也隐瞒了她不少事, 再联系百乐园的水鬼案, 以及城中关于罗珠的各色传闻,本想不明白的事,忽而通透起来。 白榆轻轻叹气,“我不知你和谢启有什么情谊叫你愿意为她如此,但你报错了仇,你心中的仇人早死了,死在断头台上。” “什么意思?”罗珠惊问。 “你以为是我将谢家叛国的罪证交上去的,但事实上那些罪证是谢叙亲手交予我, 让我代他呈上去的。” “你胡说!”罗珠惊得差点从座椅上蹦起来。 “我没有胡说,不管你信不信,谢家叛国证据确凿。谢叙大义灭亲本可以活下来,但他不愿意。” 说到这,白榆终于不复此前平静,显出愁容,苍白的面颊眉间微微蹙起。 “我要带他走,甚至连路都给他铺好了……” 洪州城那处宅子是她买给他的,可谢叙说他是谢家子,父债子偿,他该留下来承担责任。 白榆另一只手上捧着手炉,拇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手炉上的绦带,思绪飘得很远。 远到行邢那日,她与赵殊偷偷去送谢叙。 他们躲在人群里,她也如今日般戴着帏帽,谢叙还是一眼就瞧见了她。 冬日风大,吹开了她的纱巾。 他扬着头对她笑,那笑容成了扎在她心中一辈子的刺。 “他才十六岁,还未上过战场,但他在我心中已然是位守护疆土的英勇将军。” 思绪飘得更远,她将罪证呈上去的前夜。 谢叙来寻她,将装着谢父通敌证据的锦盒交给她。 她不肯接受,“不,不,你要我亲自送你上断头台?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小六的感受?” 他说:“永远别告诉阿殊,他最是冲动,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是我懦弱,不敢去面对,还自私得要你替我去承担。 “可官家早已心里有数,不由你我呈上去,也会有其他东西出现在官家眼前,他总会找出由头来,你知道我逃不掉,我也不想逃。 “你是举证最合适的人选,这也是作为朋友,我能为你做得最后一件事,有你和阿殊两位至交好友,我谢叙此生足矣。” 谢叙那日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阿榆别哭,这东西能保你荣华。” 能再保平国公府数十年荣光,也能保住祈平的爵位。 眼睛发酸,白榆松开手炉,抬手拨下了帏帽上的纱巾,“他那么通透的人,也有固执己见之时,固执地认为谢家是因他而亡,他无法面对,也不愿独活。” 谢叙就如那山茶花,猝不及防在开得最美之年,以决绝的断头之势整朵从枝头掉落。 孤傲决绝。 “我自然要守护他的尊严,我祈平没少干坏事,担得起卖友求荣的罪名。” 何况多年来,只有赞她忠义的,但她不想让他成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大义灭亲之举仍旧免不了被人唾骂卖父求荣。 “若你是谢启,我此生都不会告诉你真相,他的小妹妹最敬仰他了,那时候谢启只有这么高。” 白榆拿手比了比,“总是跟在我们三人后面,我们都嫌她跑得慢,嫌她烦,同她说‘等你再长大些就带你一起玩’……” 这样的日子,当时只道是寻常。 曾以为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这样的日子。 思绪扯得更远,他们三人在繁华的街头,走街串巷。 春日赏花,夏日游湖,秋日围猎,冬日宴雪。 一同背文章,一同练骑射。 谢叙总是像个兄长,护着她和赵殊。 她总是在懒得写文章时喊:“阿叙、叙哥儿、好哥哥。” 要甩锅时喊:“谢小侯爷、是谢小侯,都是他带我们做的。” 有事相求时喊:“谢小将军,谢将军。” 他们曾举杯邀月,约定要做一辈子朋友。 马车不知行到何处,风大,吹起了青帐帘。 吹开她帏帽上的纱巾,和谢叙上刑场的那日一样,也吹落了素脸上一滴挂在下颌的泪。 在旁安静听着的姜晚义瞧见了,替她重新放下被吹起的纱巾。 他知道她的骄傲,不喜欢别人瞧见她的脆弱。 罗珠连连摇头,满脸不信,“不可能……不可能!” 说到激动处,她又连连咳嗽,连声线都变得尖锐,“你在狡辩!我有证据!就在那打不开的红锦盒里!” “什么红锦盒?”姜晚义敏锐问道。 罗珠噤了声,显然刚刚只是心绪激荡,一时口快。 白榆拭去脸颊上的泪水,对罗珠说道:“你说我狡辩也罢,东西是我呈上去的。” 为了家国大义也好,为了荣华富贵也好,终究是呈上去了。 她掀起青帐帘往外看了一眼,马车停在崖边,外头白茫茫一片积雪。 那时候也是个下雪结冰的冬日。 十岁不到的谢启偷偷溜出来,被他们三人发现。 她耍小孩脾气,不知从哪个话本里学的,站在崖边威胁他们,不带她玩就跳崖。 结果脚一滑,险些真的摔下去。 “我坦诚相告于你,是想知道谢启后来又遭遇了什么,你若是愿意说,我洗耳恭听。” 罗珠却只是一言不发。 等了一会白榆说道:“看来罗珠小姐是不愿意说。” 她朝外喊:“清风,请这二位下车。” 清风应声进了马车,拿出备好的斗篷递给他二人,“二位请吧。” 罗珠仍旧陷在自己心绪中,也不接斗篷,依旧呆坐着。 白榆也不催,说道:“你若真想寻死,下马车后,从这崖上跳下去,无人拦你,你若不想死,那就用着谢启的身份好好活着,替她的那份一起活,别再自寻死路。” 还是阿柳接下斗篷,拉了拉罗珠,轻声喊道:“阿姊。” 罗珠这才起身,一言不发带着阿柳下了马车。 白榆掀起青帐,看着马车外的人说道:“罗珠,我会替你脱籍,但这是我最后一次放过你,看在你对谢启这番以死相报的情谊上,再有下次,格杀勿论。” 说完她放下青帐帘,“清风,回府。” 马车重新启程。 行至半路,还未进城,马车外传来利器破空声。 “小娘子,有刺客!” 随着清风的喊声,一支羽箭“咻”地射进轿内,姜晚义一偏头,羽箭擦着他的鬓发而过,无数的羽箭随之而来。 轰然一声,马车轮碎裂,轿厢失去平衡,重重一颠簸,歪倒一侧。 姜晚义立时将白榆护进怀里,转眼间抱着人出了马车,刚刚站定,夜影刀已出鞘。 这波刺客倒不算难对付,他一手揽着人,一手执刀。 手起刀落,寒光闪闪。 北风呼呼作响,伴随着刀箭铮鸣声声。 他脚步移动得很快,身形如残影,动作间白榆的帏帽纱巾被风扬起,在空中如缥缈云烟。 她都无需出手,刺客已经是死得死跑得跑。 白榆问道:“这刺客是冲我来还是你?” 姜晚义松开她,捡起一支羽箭看了看,又拿刀拨了拨几个刺客的尸身。 “若是冲你我二人而来,这刺客似乎太弱了些。” 那便是冲罗珠? 白榆道:“看来有人想杀人灭口。” 罗珠手中定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会是她提到的那个红锦盒吗? 不等白榆再发话,姜晚义道:“我会找人暗中盯着他俩。” 躲在角落石头后的清风跑出来,看着被射成刺猬的马车,哭丧起脸,“马儿都被惊跑了,这怎么回去啊?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咳咳,进城再去租一辆车吧。”打斗时白榆受了风,眼下咳起来。 姜晚义蹙眉,摘去她的帏帽,替她拢紧斗篷,罩上镶绒边的兜帽,“再租马车又得在冰天雪地中等,我抱你回去。” 他将自己的狐裘也脱下来,将白榆裹了个严实,只露出半张脸,这才抱起她,“走吧。” 而后,清风就被她家姑爷的速度惊呆了。 先头还好,她勉强还能跟在身后,姑爷大概是照顾她,没将她一年轻小娘子落在荒郊野岭,可等到快进城,人流多起来时,姑爷转眼间就带着她家郡主不见踪影。 徒留她一人默默在雪天走回平国公府…… 踩着厚厚积雪,感受着寒风,清风忽而觉得她家郡主也不是不记仇。 不然也不能特意将人带去思无崖,将负伤的罗珠和阿柳丢在那,叫人大冬日里自己走回城,不冻死也得冻病。 这报复的心思明目张胆,根本也没有藏。 郡主还是那个黑心的郡主—— 作者有话说:【晚点有加更】 宝宝们把手上的活停一停,来恭喜这位作者破两千收[撒花],还上了pc新手金榜,太开心啦,所以晚点加更一章。 这周上了WAP榜单,希望能被wap的漂亮姐姐们溺爱一下!- 掐指一算,妹宝人设卡的画师会涨价,于是立时去问了,结果已经涨价[化了]。 无妨,人一高兴就容易上头,咬牙掏空最近赚得稿费给郡主约了同款,画师单子多,排到十二月底了,那时估计已经正文完结,剩下的稿费想给妹宝和李道长约点双人图小零食,大师兄大师姐,你们就委屈一下吧,朝廷不给拨饷银,就暂时不给你俩约图了。[求求你了] 第229章 回到平国公府, 白榆用过膳,抱了会儿白团。 等喝了药,做过清洁, 便滚进香软衾被中。 屋中炭火烧得旺,一室暖香, 真是满足极了。 这一觉便睡得久了些,再醒来时,屋里漆黑, 不知时辰。 她半坐起身, 轻唤,“明月……倒茶来。” 茶水送至嘴边,还未喝,先闻到一阵皂豆香气。 床边宫灯随之亮起,给她递茶水的不是明月,来人穿着青衫, 五尺八的身量, 脸上戴着猫脸面具。 “还未到元宵,姜主事怎么就戴上面具了?”白榆接下茶杯, 小口啜饮着。 姜晩义替她拿了靠枕垫到后背, 笑道:“既想用真容来见你,又不能以真容示人。” “谁要见你。”她刚睡醒,发丝微乱,素白的脸上,还带着倦容,“你在夜里,不请自来娘子的闺房要做什么?” “我来报救命之恩。”姜晚义在她床沿边坐下,从怀中取出一个螺黛色荷包。 “郡主救我数回, 这么重的恩情,自是要以身相许的。” 荷包正反面都是破的,是被利器贯穿所致,布面上绣着一块生姜和一枚榆钱。 从破口处看进去,里面装着的锦鲤铜镜也是碎的。 除此之外,还露出一截青丝,用红绳绑着。 白榆看着荷包,不自觉抿起嘴。 这青丝是两束合为一束的“合髻”,是她与姜晚义初尝人事的那个清晨,趁他还熟睡之际偷偷剪下来,藏起的情意。 她期待他发现,又羞于被发现。 于是娇纵起来,一撇头,“我何时救过你。” 姜晚义看出来了,但他愿意守着她的这份骄矜,替她理了理鬓边碎发,温柔笑道:“昨夜的生魂引路,缝在衣襟心口处的护心镜,挂在后腰带上的长平钱,不守春山弯折的银箭矢。” “还有第一回 时,藏在枕下的玉柄小剑,你没下手,不是因为东西未寻到,你的情意,我死过一回才看明。” 白榆本想问什么生魂,忽又听他提起枕下的玉柄小剑,想到了不该想的事,白脸染上红晕,却仍是说道:“以身相许,你知道我什么身份吗?就来高攀?” 这话曾在京兆府郭员外家,他掉下水的第二日来寻她时,二人就说过一遍。 那时他说得是:“小娘子多虑,我是想问多少银钱可以买断你昨夜的记忆,替我守住不会水的秘密?” 这回他说得是:“那我为郡主去挣前程。” 白榆的记忆被拉回从前,一时未回话。 她迟迟不答,姜晚义急了,“觉得我挣不来?” 见他如此,她故意逗他,“不是,我已有喜欢的人。” 姜晚义一愣,“谁?不就是我吗?” “姜主事僭越了,这不是你该问的。”白榆的笑就快憋不住,只好努力板起脸来。 “是谁?小爷去砍了他。” “费不着,已经死了。”白榆终是没忍住笑出声,抬手摘下他的面具,看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一字一句道:“亡夫,姜晚义。” 姜晚义也笑了,“郡主要为他守节?” “死都死了还想来管我?自是要花天酒地的作乐,姜主事日后要同我一起去吗?本郡主请客。” 白榆玩着手中杯盏,说着怪话,“何况我不日就要与暻王成婚,想来这节是守不成的。” “那郡主既然不为他守节,不如与我试一试?”姜晚义一双星眸盛满笑意。 “姜爷是听不见后面那句话吗?” “从前未将他放眼里,如今自然也不会当一回事。” 宫灯烛火烧得明亮,将心上人的脸庞清晰地映进眸中,一眼万年。 白榆眼里心间皆发酸,嘴上却冷哼,“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娶到本郡主。” 他忽而将她抱进怀里,轻声说道:“我洗过澡了。” 这话,在七个多月前姜晚义说过一次。 两次的意思不一样。 这次的意思是:我洗过澡换过衣,没有将一身血气带进来,我很想你,请你别推开我。 她听懂了,却装作不懂,偏要问:“今日午间又见血了?” “嗯。” “给团姐儿积点德吧。” “好。” “去瞧过了?” “瞧过了,像你,可爱极了。” “放屁!皱巴巴小得猫儿似的,像你!像你全家!” “是是是,像我。”姜晚义不敢辩驳。 “爹丑,丑一窝。”白榆乘胜追击。 姜晚义不满,“阿榆是嫌我丑?城中那些娘子可不认同你这话。” 白榆立马将他推开,“你还好意思提?!满城春闺的梦里人!” 姜晚义知道她在说小报上的《姜郎歌》,重新将她抱回来,笑道:“整首词里,就‘元日拜祈平,桃枝宿郡庭’最妙,我甘心做郡主的裙下臣。” 说起桃枝,白榆心一软,没再推开他,将头靠在他肩上。 保持着这个姿势良久,才轻声问道:“我已放你自由,既然走了为何还回来?” 他说:“是我自缠自锁。” “我们不同路。”这话仍是试探。 “我如今只是大宋邢妖司主事姜昼,顺路了,以后可以看一样的风景。” 姜晚义将她抱得更紧了些,“阿榆瘦了。” 白榆又红了眼。 不止是因那句“顺路了”,也是因这句“阿榆瘦了”。 “对不起,是我蠢,才害阿榆受苦。”感受到她的情绪,姜晚义垂下眼,睫毛轻轻抖动着,“你若死了,我定为郡主殉葬。” 白榆闻言心间一颤,立时反驳,“我不要,我又不是什么暴虐的郡主,没这种癖好。” 姜晚义显然是认真的,“不止这一回,显真寺那回我差点懊悔终身,三娘说得没错,一样的错误我却次次犯。” “不守春山那回我不该赌气放开你的手,害你滚下坡,你和陆师姐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若有什么事,我难辞其咎,这回又是我将香囊递给的你,你回回救我,我回回伤你。” “野黑猫就这么爱爬屋顶?怪不得生出个小猫崽。”白榆明明声音都已带上哭腔,说得话仍旧在反复试探,“我也黑心害过你,你犯不着如此。” 她需要的是坚定不移的选择。 还好姜晚义看得懂她的小心思,无奈笑道:“阿榆知道山茶的寓意吗?” “不知。” 他说:“我愿意接受你的一切品质去爱你。” 无论你是黑是白,是耀星或是凶星,我都爱你。 “凶星与杀星,合该天生一对。” 白榆怔神,从前的问题在今日都有了答案。 眼里是一片濡湿,她终于回抱住他,说了今日唯一的好话。 “姜爷以后有家了。” 无论姜爷是德容兼备,还是善面阎罗,我都接受,我也爱你。 姜晚义抬手揉眼,揉去了眼里的水汽,笑道:“那阿榆帮我将荷包补好吧。” 又问:“你是何时剪了我的头发做得合髻?” “那日早上……”白榆将脸埋进他颈窝间。 “哪日?”他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姜晚义睡眠浅,没有几次是睡沉到有人剪他头发都不知道的,就那么几夜而已,就是故意问的。 还不等回答,房门忽而被推开。 “见屋里亮灯,小娘子醒了?” 明月提着食盒进来,见有陌生男子抱着自家郡主,吓了一跳,立时喝问:“你是谁?!” 姜晚义变脸似的,笑一收,一个凌厉的眼神就扫了过去。 明月瑟缩了一下,仍是冲上前大着胆喊:“哪来的登徒子!?还不放开我家郡主!” 白榆从姜晚义怀里探出头,瞧见他的神色,嗔他:“这么凶是要将我的女使杀人灭口?” 她轻轻揉了揉眼,才对明月道:“我没事,将东西放下出去吧。” “没,”姜晚义收回目光,重新带上笑,“本能。” 隔壁屋的陆宸安听到动静也赶过来,听姜晚义喊了声“陆师姐”,不由眼眶一热,轻应了声“哎”后,赶紧拉着明月出屋,“走走走,这是你家姑爷,别在这发光了。” “啊?”明月满脸疑惑,“清风同我说姑爷是邢妖司姜主事啊。”她贼兮兮压低声发问:“到底有几个姑爷?” 陆宸安被她问懵了,想了想说道:“不好说,你明日自个问郡主吧。” 明月三步一回头,“可小娘子还未用饭喝药,做清理。” “你姑爷会伺候的。” “姑爷是男子,那产经……不太好吧。” “不过是血有什么不好的,他自己流血都流习惯了,你家娘子从前洗澡水都是他打的。” 屋门关上前,陆宸安就见姜晚义又将人抱回了怀里。 不禁心下感叹:小师弟若有晚义这么会哄人,也不至于现在仍在跪搓衣板,她都能想到小师妹骂人时,小师弟是怎么犟嘴的。 说起来,他们也要到京了吧?——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有完没完? 妹宝:大师姐有说错吗?十哥就是比你会哄人。[摊手] 第230章 姜晚义同白榆一起吃过晚食, 喝了药,替她擦过身子,重新加过炭火, 给窗子开了缝通风。 一切收拾妥当,白榆催他, “明日还要上职,早些回去吧。” 姜晚义走到门前,上了门闩, “我不走, 我今夜就在脚踏边给你值夜。” “那你还是去睡榻吧,我让明月给你拿床被褥。”白榆又滚进了软被里。 她刚要喊人,姜晚义已经走回床边,“不用,我没那么娇气。” “那你是说本郡主娇气了?”白榆睨他。 她两手抓着被沿只露出个脑袋,一双眼弯起, 装着璀璨星光。 好可爱。 姜晚义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 “郡主配得上所有好东西。” 刚要在脚踏上盘腿坐下,白榆从被里探出手, 抓住他的手腕, “那睡床吧,本郡主这么大一张床,分你一半。” 她边说边往里挪了挪,又扯起被子盖住半张脸,轻声道:“以后……郡马爷都睡床吧。” 这一声“郡马爷”喊得姜晚义心花怒放,钓成翘嘴,丝毫不见拖泥带水地脱去外衫,乖乖在她身侧躺下。 “郡主认下了我这郡马, 日后可不准再反悔。” “不反悔。”衾被下白榆牵住他的手,他的手滚烫,比手炉还好使,“真不打算认回去了?” “嗯,有郡主做靠山,还要什么亲王虚名,以后我只是姜昼。” “赵昼,找揍,确实挺难听的,不认也好。” “喂,分一分音和调好吧?” 白榆笑,“我还是喜欢晚义。” 明晃晃借着名字表白。 姜晚义故意问:“是喜欢“晩义”还是喜欢我?” “晩义。”白榆不认。 “晩义如今是我的表字,郡主喊那么亲切,不如……”姜晩义捏了捏她的手,眉宇间带着些狡黠,“再喊声‘晚郎’吧。” 白榆冷哼,“你那好搭档金照铃呢?让她来喊。” “醋了。” “呸。” 姜晚义笑着解释:“她只是邻家的阿姊,常与我一同出任务,她还有两个姊妹。” 儿时被姜老头揍得狠了,他会躲去她家。 “她和她阿娘也都是西夏人,姜老头会看几分薄面,如今她应当是回了西夏,也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那日中箭,他是被呛上来的血滞住呼吸,一时昏过去,等被姜化鹤捡回家,发现心口的银箭击碎了护心镜,堪堪停在心脏前。 但肋下那箭是实打实射穿的,且李观书射箭的力道震伤了他的肺腑。 好在李玄度替他止过血,白榆还在前头给他喂过陆宸安的丹药,才算是保住了他的小命。 “姜老头就是那日你磕头的师父?”白榆侧头看他,“儿时总揍你?” “嗯。”姜晚义也回看她,“我可没原谅他,今日出门前他还对我冷嘲热讽,说我没出息只会儿女情长,也不知道他自己为了俪娘娘荒废的一生,又好在哪里。” 他笑起来时眼里也有星光,“我好歹妻儿在怀,人生美满。” “你如今是本郡主罩得人,别怂他。” “那我可就赖在平国公府不回去了。” “没问题,本郡主答应过要替你谋金鱼袋,说到做到,迟早给你。” 二人相视一笑,相牵的手十指相扣。 过了一会,白榆将话题一转,“所以,聚宝盆那次你怎么脱险的?” 姜晚义抓住她要缩走的手,牵紧了。 眼里坦坦荡荡。 “那次是遇到了异族,长平钱当时在聚宝盆精手中,他注定会遇险化吉,而我就是闯进去救他的那个人。” 当时并不知那怪物是异族,符箓无用,切瓜刀也砍不死,自然九死一生。 “我对付异族都吃力,无暇顾及聚宝盆,是金照邻抓了要逃走的聚宝盆,又回头来找我,长平钱凑巧从聚宝盆身上掉出来,再之后异族就莫名消失无踪。” 和昨夜在玉京时一样,不知这长平钱是否还有其他能力。 “说起来异族似乎只怕九哥的月魄剑和三娘的火术,我如今的火术她教的,倒也有些用。” 白榆说道:“毕竟是苍官仙尊和她造出来的神剑,你忘了阿音说的?连月华都要用美人计困住苍官来替他造神物。” “也是。”姜晚义忽而问道:“阿榆,如果我真的是夜琅神君呢?” 白榆想了想回道:“都说九重阙的神君仙尊们,无论男女各个冷情冷性,你还不知道,月华为了不动情,能将自己的情丝活活剥离。” “你若真是夜琅,我也没想和团姐儿能跟着鸡犬升天,只望你留点人情,别像月华般做太绝,你归位之日,我与你缘断之时,绝不纠缠。” 有时候白榆和李玄度挺像的,孤傲决绝。 听到她这番话,姜晚义皱起眉,侧过身将她搂进怀里,“阿榆说话太绝情,归什么位,小爷才不去那冷冷清清的地方。” 话是这么说,但夜琅是什么性情想法谁又知道,白榆只是笑笑。 又同他讲起破城隍庙中后头发生的事。 李玄度与带月华神魂的赵隐打得极狠,双方都未留情,两败俱伤。 以及苍清找回了苍官的记忆,如今对李玄度爱理不理的。 姜晚义昨夜一宿未睡,白日里又忙了一天,听她说着话就睡沉过去。 这觉是几月来,睡得最好的一次。 一夜无梦,安睡天明。 之后的日子,他白日在邢妖司上职,晚间宿在郡庭。 临近上元节,宫中连着几日都有宴。 祈平郡主称病不出。 御医来过几次,陆宸安扮作郡主轻轻松松就应付了回去,官家还赏了不少东西,让郡主好生养病。 难得不用进宫参宴,白榆便在上元时偷偷溜出去逛灯会。 等陆宸安和姜晚义来抓她的时候,天都黑了,正是赏灯的好时节。 她冲着陆宸安撒娇不肯回去,倒是先把姜晚义磨得没脾气了。 他替她把斗篷拢紧些,将带来的手炉递给她,换下她之前已经凉了的手炉,“走吧,再逛一会。” 姜晚义戴着黑色的猫脸面具,白榆就买了个白色的猫脸面具,与他凑一对。 二人牵手而立,当真是对壁人。 陆宸安也在摊子前挑面具,见到这番情景,不禁想念她的师兄。 “宸安!” 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她蓦然一愣,回过头。 祝宸宁站在对街的花灯铺子前,笑意吟吟看着她,柔和的灯光照在他俊美的脸上。 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人。 陆宸安呆愣在原地,觉得自己约莫是在做梦。 以至于她直接忽略了祝宸宁身边另外两个小灯泡,苍清与李玄度。 祝宸宁穿过拥挤的人潮,朝着她跑来,白榆轻轻推了她一把,笑道:“师姐发什么愣,快去啊。” 陆宸安终于笑起来,这不是梦,眼前人真得是她的师兄和她的师妹师弟。 “师兄!” 这是他们自小以来,第一回 分别如此之久。 她跑过去,大庭广众之下,忘了礼仪冲进他怀里。 而祝宸宁也未避讳,张开手臂拥住了她。 苍清远远看着,笑了。 她拉起李玄度的手,走向白榆与姜晚义。 走得近了,她松开手,上前将白榆抱进怀里,“阿榆,我回来了。” 白榆回抱她,湿了眼眶,“对不起,不该瞒你。” 曾经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同她是一路。 以为能护住她,却叫她被人劫走,若劫她之人不是月华的神魂,后果不堪设想。 “这不是坦白了吗?来得及。” 苍清等的不过就是穆白榆一句实话。 她这个领队该做得再好些,将人拉至一处说清楚,而不是借势做局。 她轻轻拍着她的背,“都过去了,阿榆对我最好,我知道的。” 一旁的姜晚义目光定定看着李玄度。 眼前人脱了广袖青衫,穿得是窄袖玄衣,绑着腕带,眼前覆着黑绸。 他和他从前一样了,一身黑。 那么光风霁月的人,如今睁眼闭眼都只剩黑夜。 他算好了一切,以死破局,却未想到还是叫他让人折了傲骨。 因缘际会,阴差阳错。 就如他们的名字一般。 李玄度、姜晚义,一明一暗。 赵玄、赵昼,一黑一白。 如鲠在喉,不知如何开口。 倒是李玄度先发话,“我知道自己俊,十哥也不用一直看着我。” 姜晚义咽下喉间苦涩,轻笑一声,“还是兄弟吗?” “你做梦。”李玄度也笑了。 烟火在天际炸开。 绚烂的人世间光影交错。 浮生在世,起起伏伏,谁也不知未来的路会如何。 但。 灯火如昼的上元节,繁华富贵的汴京城。 玉京小队,六人重聚- 近日,城中小报出了京中娘子们最想嫁的青年才俊排名。 邢妖司主事姜昼,稳居第一。 如今都在猜姜主事的家到底在何处,好方便娘子们上门提亲。 报坊请了江湖客在邢妖司蹲了几日,也没抓到人,姜主事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晃就不见踪影。 还有传言说,姜昼怕被热情的娘子们认出,出行常戴着猫脸面具。 清风和明月倒是很开心,自姑爷来了后,替她们将事情都做了,清闲不少。 姑爷极重隐私,都不准她们晚间接近郡主的屋子。 但心细的清风发现姑爷日日都是睡在榻上,从正月一直睡到三月里,有那么一日,郡主忽然就叫人将榻上的被褥收掉了。 之后就听陆娘子抱怨,“篦子药”吃得太快,炼不过来什么的,姑爷直接给陆娘子送了好几本书。 什么《一百天剑法速成秘籍》、《十天教你打败第一剑客》、《剑法没你想的那么难》等等。 陆娘子喜滋滋收下,并回馈了几十颗药丸。 郡主的病明明好了,姑爷也没有病,吃得是什么药? 小童子清风不懂。 家住平国公府隔壁的琞王,对此还吐槽了一番,姑爷说,琞殿下这是妒忌。 妒忌谁? 妒忌陆娘子有那么多听着就很厉害的书? 聪明的清风不明白。 姑爷还将一本名为《春日繁花.下》的书送给了琞王,甚至目无尊卑喊人“小童子”。 原来琞王喜欢花卉?万事通清风记下一笔,后来又划掉了,因为姑爷被琞殿下连着几日追上门揍。 就是嘛,琞殿下都失明了,哪里还看得了书。 该揍! 想来,琞殿下也并不喜欢花卉。 前几日清风还听见琞殿下对姑爷说:“过来,哥哥替你束发。” 本以为是殿下自称兄长占姑爷便宜,毕竟姑爷还嚷嚷:“小爷要你个瞎子梳头?能不能行?别梳歪啊……欸!我,头皮都给扯痛了!李玄度你故意的吧?” 不想第二日,常年红绸马尾的姑爷,竟真束起发,戴了冠。 清风暗忖:琞殿下与姑爷吵归吵,打归打,感情却似乎越来越好,有了结拜之相。 《玉京.上》卷完—— 作者有话说:谢谢大家喜欢晚星夫妇,也谢谢大家喜欢六人团。[粉心] 虽然这单元的故事很短,但和后面几卷有关联性,没展开详说的地方后头也都会解释。《 》 230-240 第231章 汴京郊外。 一处荒草杂生、破落不堪的小院。 正午烈阳照进这个被繁华抛弃的小院, 阳光洒在乌黑发亮的土地上。 院中满是尸骨、碎肉以及皮毛,苍蝇在其上“嗡嗡”绕着打转。 一络腮胡大汉正奋力挥刀,砍向砧板上, 叮满蚊蝇的不知名肉块。 “啪叽”一声,砧板上的肉裂成两瓣, 肉沫飞溅。 吓得屋顶处一只小黑猫,弓起背,竖起尾, 全身的毛瞬间炸开。 而屋中, 有一华服男子,紧缩眉心,厌恶地看着院中这一切。 他身旁另有一男人,脸上戴着傩戏的鬼脸面具,清冷说道:“殿下不喜这腌臜之地?可此肉做出的美食,城中贵胄人人趋之若鹜, 更有甚者一掷千金, 您不也是吗?” 被称作殿下的华服男子,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 才回道:“若是早知‘遐龄煮玉’是以此肉做的, 本宫绝不入口。” “是吗?”戴傩戏鬼面的男人笑道:“可遐龄肉美味绝伦,食之还可永驻青春、延年益寿。” 华服男子想到那鲜嫩丝滑的肉质,忍不住吞咽唾沫,别开脸,“你之前答应过会让本宫长生不老,百病皆消,可这遐龄肉,似乎还达不到你之前所说的效果。” “殿下莫急, ”鬼面男转头看向院中,“想要更好的效果,这肉的来源自然要换一换。” 院中,络腮胡大汉神情冷漠,手中剁刀正快速挥舞,似是不知倦,一下一下剁着血淋淋的肉块。 “剁剁剁剁剁剁……” 血肉溅在他身上,他毫不在意,将剁完的肉沫用刀一撇,剐进旁边的木桶中,惊得蚊蝇一哄而散。 他又从地上拾起一块完整的肉块,一刀下去劈成两瓣,机械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 腥臭气冲天,另人作呕。 屋中华服男子瞧着这一幕,捂住口鼻,又连声咳了数下,开口问道:“什么肉?” 鬼面男似乎是料到了他的选择,轻笑一声,“仙家肉。” “仙家?天上的神仙?” “此仙家并非殿下所熟知的那个神仙,仙家一族擅造物,最重要的是他们有万寿之龄,只要吃了他们的肉,别说是长命百岁,就是万寿无疆也不在话下。” 鬼面男的声音低沉好听,带着蛊惑,他手舞足蹈地做起傩戏的动作,口中念念有词:“驱百病,避疫鬼。” 华服男子神色动容,“要去何处寻这仙家?” “殿下运气极好,眼下汴京城中就有一位,只是……殿下也知,异族种类颇多,各个身带异能,而仙家正是异族之首、玉京之主,战力颇高,需得下点手段。” “仙家竟是异族?”华服男子眯起了眼,带着点不信任,“玉京的王既然现世,世间又怎还会风平浪静,你莫不是在诳本宫?” 鬼面男轻笑,“是真是假,殿下拭目以待,不如想想该如何擒她。” 华服男子沉吟片刻,他的病不能再拖了,无论真假,都值得一试,“我朝如此之多的能人异士,仙家再厉害到底也寡不敌众,不如请君入瓮?” “殿下老谋深算,或许可从她身边那几人入手,且还需要一把专杀异族的神剑,”鬼面男顿了顿,略显艰涩说道:“此剑,名唤月魄。” “那这做法……”华服男子看着院中,显然不能再接受此种恶劣环境下生产出的东西。 鬼面男深知他的想法,“殿下放心,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简单的烹饪。”—— 作者有话说:妹宝害羞挠头:我高端吗?[星星眼] 玉京小队其余人:这是重点吗?!- 晚点还有一章加更。[亲亲] 第232章 关于京中娘子们最想嫁的青年才俊排名, 在阳春三月更新了。 邢妖司姜昼,仍旧稳居第一。 排第二的,是今年的探花郎。 要说探花郎差在哪, 当然是腰腹力量了。 平国公府花厅。 姜晚义拿着今日新出的小报,在李玄度身前甩了两下, “瞧见了吗?兄弟我蝉联第一已经三个月。” “我瞧不见。”李玄度一身玄衣,凭栏而站。 “没事弟弟读给你听。”姜晚义清清嗓子,“京中最受娘子欢迎, 最想嫁的排名, 第一位,邢妖司主事姜昼。” 他竖起拇指,朝向自己指了指,“也就是小爷我。” “让我看看琞王排在哪?”他故意将小报来回翻了几下,发出“沙沙”声,说话还拖了长声, “啊……没有。” 李玄度转过身与他面对面, 脸上带笑,喊道:“郡主来了啊。” 姜晚义速度极快, 将小报揉成一团塞进嘴里。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的耳力现在可比他好。 可良久未听见动静,姜晚义捂着嘴,一回头,身后哪有人? 他吐掉嘴里的纸团,“你骗我!” “是你在骗我,”李玄度一本正经摇头,“你说京中娘子们最想嫁的是你,我又瞧不见, 还不是随你说?” “小爷需要骗你?”姜晚义拾起地上的纸团,重新展开,拍了两下,“上头白纸黑字写着,第一邢妖司主事姜昼,第二探花郎方元会,第三,第三不说也罢。” 李玄度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很坚实,疑惑道:“那探花郎哪里比不上你?” “大概是功夫没我好?”姜晚义摸着胸认真作答,“娘子们都喜欢功夫好的。” “哪方面功夫?”李玄度悠扬地哦了一声,“十哥,我也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 “我刚刚没骗你,郡主真的来了,就在你身后。” 李玄度侧身歪头,一脸无辜,动作间总让人觉得他视物如常,“郡主都听见了吧?他心野得很。” 姜晚义回身,手中小报飘落到地上,“阿榆……” 从刚刚开始,李玄度就是在故意一个个问题引他作答! 该死!中计了! 白榆冷笑,“姜晚义,娘子们最想嫁的人,你很自豪?” “没有,绝对没有。” “想娶几个?” “一个。” “你还想娶?” 姜晚义一掌拍在自己脑门上,“不是,我是说我只想娶郡主一个。” 白榆开始说怪话,“大可不必,姜主事那么受欢迎,京中大把贵女想嫁,我哪里轮得到,本郡主还是去找小六,他应当没有排上名吧?” 李玄度及时为兄弟“两肋插刀”,“六哥排最末第十,这个名次正好,不会太出挑,又榜上有名,我支持郡主改嫁。” 插得是兄弟的肋。 姜晚义怒吼,“九哥你闭嘴!你不是瞧不见吗?” 李玄度平淡地回道:“这小报大师兄今早已经给我念过了。” “这样啊。”姜晚义尴尬挠头,“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三娘和赵隐的事。” “哦,这个师兄没给我读。”李玄度冷冷回道:“她又去找他了?” 闭嘴的成了姜晚义。 白榆用拇指和食指捏起地上的小报。 小报后面还写着,昭王好事将近,与一名苍姓娘子频繁相约,不惜花重金博美人一笑。 她看完后瞪了眼姜晚义,扯着他耳朵将人拉到一旁,“你没事去惹九哥干什么?” “我就是想逗逗他,”姜晚义揉揉耳朵,“瞧不惯他整日死气沉沉的样子。” 白榆无语,“弟弟就是弟弟,一到兄长面前就成了幼稚鬼。” 姜晚义叹气,“三娘真转性子了?” 白榆摇摇头,“不知,她与我们相处时明明一切如常,但一到九哥面前就格外高冷,祝师兄说,之前清清受伤时还避着我表兄赵隐,等元气恢复后,就完全不避讳了,定是与苍官的记忆有关,可她不愿意说。” “晚上找三娘谈谈,小爷我先去上职了。”姜晚义将白榆揽到怀里,在她额前亲了一下,“晚间见。” 松开手,转眼间姜晚义就不见踪影。 他们话说得很轻,但低估了一个瞎子精进过的耳力,一旁的李玄度抿起薄唇,无奈地笑了一声。 日间再无话,待到晚上。 苍清手中拿着柳枝一甩一甩蹦跶进平国公府时,立刻被明月请去了正堂,有五人在那里等她。 行到正堂,另外五人一脸严肃,围坐在圆桌前。 苍清毫不在意,往旁边空椅上一坐一靠,“有玉京的消息了?要在这开小队会议。” 她的身后还跟着昭王府的人,替她拎着今日昭王相赠的金银器物。 “将东西放下,回去吧。”苍清指挥着人,“同赵隐说一声,破费了。” 白榆看着茶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金器银器,感叹:“表兄还真是大手笔。” 她瞅了眼李玄度,相比起来,这位远房表兄就过于穷酸了。 李玄度先开口:“阿清,你是我未婚妻,将东西还给他。” “李郎君,我已经将聘书、细贴、三金都还给你了,”苍清语气冷淡,“我与你已经退婚了。” 言语间都表达得一个意思:你管我这么多。 李玄度说道:“金镯没还。” 众人都知他的意思是,你收下了悬心铃,仍是我未婚妻。 但众人也都知,如今的苍清是激不得的。 白榆立时赶在苍清发作前,劝道:“清清,九哥知道错了,别说这种话。” 陆宸安也说道:“不如以赵玄的名义重新下定?正好我与师兄也要定亲,可以一起。” 可依旧晚了一步,苍清并不领情,她当真从腕间摘下悬心铃,“不用了,不稀罕。” 手一挥,金镯落在李玄度身前的桌上,“哐当”一声。 李玄度伸手摸到金镯,笑着轻哂,“你这是迫不及待想与他在一起了是吗?” “九哥!”姜晚义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对,会不会哄人。 苍清冷笑一声,“李郎君别忘了自己当初做过的事,说过得话,一件件一句句,你不记得,我记得!” “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原谅我?”李玄度的脾气也上来了,“苍清,之前将你忘了是我不对,但这并非是我所愿,不如去问问你的好阿妹云寰。” 苍清被气笑了,“你们听听,他这是认错的态度吗?” 姜晚义摇摇头,反正他哄郡主时绝不会这么说话,九哥没救了,再吃赵隐的醋,眼下也不是赌气的时候。 他扯扯九哥的袖子,示意他够了,可李玄度这傲性子,拉也拉不住,不该说的话一句一句往外蹦。 “我每日跪于你门前,态度还不够好?也够还那二十多日让你睡在门外的本了?” 这二十多日的拒之门外,挨饿受冻,不提还好,一提都叫人来气。 苍清冷下脸,坐直身,众人立时觉得身上罩上一层威压,苍官仙尊发怒了。 “李玄度,是你自己当日跪在大街上求着来的,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 “也是你亲口说的,‘日后有一方反悔绝了情意,红绳便会自动断开,红绳断裂之日,你我二人分离之时’。” “我只问你,记忆已经回来的七七八八,姻缘红绳在哪?云寰可没动过你的红绳,别什么都往她身上赖。” 众人齐刷刷转头,一时都将目光望去了李玄度的右手腕,空空如也。 李玄度的脾气散去,语气软下来,“阿清,他给你的,我都能给你,你再给次机会,别去寻他了。” “你能给什么?他财力、心意都比你足,娘子们最想嫁的榜他排第三,你连个影都没有,他心里只有我,你心里装的东西可多了,家国、苍生、大义,唯独没有姻缘红绳,就是没有我。” 苍清收掉威压,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李玄度,他能带我远走高飞,你呢?你能不寻玉京吗?” 众人只见她懒洋洋倚在椅上,一下下捋着柳枝,一脸的不在乎,无人知她心里多期待他能说出那句“能”。 人有时候只是需要一个坚定的选择,这个答案是苍官一直想要的。 何况她也很想知道,没有了自己的那一缕妖魄,他还能不能如从前般义无反顾地爱她。 可李玄度没有说话。 苍清自嘲一笑,“月华没有选择苍官,你李玄度也不会选择我的,所以我为什么要选择你?” “小师妹……”祝宸宁刚开个口,苍清将他打断,“大师兄不必多说,不然连你一起骂。” 她手中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柳枝,“你与月华的那缕情丝比起来,有哪一点值得我选择?你眼盲心瞎,哪里配得上我。” “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争得,你给不了。”苍清从椅上站起身,走出了正堂。 留下另外几人面面相觑。 李玄度笑了一声,“从前的苍清不会说这种话的,对吗?”他垂下头轻轻摇着,“从前我在她心里永远都是最好的,如今不是了。” 笑容苦涩且无力。 “我一个瞎子,确实配不上她了。” 坐在他左右侧的姜晚义和祝宸宁,同时拍了拍他的手臂。 白榆在桌前支着头,说道:“她不再是从前的苍清是既定的事实,她的性子变了,不单单是那个又勇敢又有些怂、活泼善良的苍清。” “她也是苍官,也有了脾气,不再如从前般总是坚定地选择你,你还喜欢吗?还是你只喜欢从前的她?人不是非黑即白,一成不变的,你若不能接受,不如就此放弃,省得互相折磨。” 陆宸安默默点头,郡主看事确实比她犀利。 姜晚义露出个无奈的笑,这确实是他的阿榆能说出来得话,她爱得热烈,但也不容背叛。 曾经他没有选择她,阿榆就可以决绝地放弃他这道风景,在她自己的风景里,一样能长成参天大树。 可九哥的性子与阿榆有时候很像,若不能被全心全意的选择,可能真的会放弃。 但显然现在的苍清也不会再哄着他了。 正应了当初祝宸宁那句,“一院子的人都是一样的倔性子”。 第233章 三月里正是踏青好时节, 城里城外游人众多。 点珍池与琼林苑皆对外开放,池畔、回廊下到处是搭起的摊子彩棚。 初一日,更是御史台都不弹劾, 只管尽兴游乐。 一晌午,琼林苑方向都在放彩炮烟火。 平国公府离琼林苑的直线距离极近。 在院中练盲射的李玄度被吵得头疼, 问身边人,“以往到了三月里,也这般吵闹?” 祝宸宁在廊下替陆宸安磨药, 本不愿说, 但一旁的白榆毫不介意,她逗着怀中的团姐儿,直言:“并不都是如此,这定是我表兄又在给清清放烟火。” 李玄度拉弓的手一松,箭脱靶了,不会发声的死物总是难以定位, 他眉头下压, “白日放烟火?” “我表兄财大气粗嘛。”白榆手中摇着拨浪鼓。 拨浪鼓声声,还是姜晚义儿时那个, 做阿爹的亲自补的。 “你以为他是怎么评上第三的?光靠长相也是不够的, 都说他宠妻无度,你也瞧见清清日日往回拿的金银器物了。” 李玄度哦了声,继续射箭。 白榆看着箭靶后头的几颗歪脖树和墙,都快被扎烂了,没好气道:“九哥你怎么总赖在我府里,你的府邸不是已经建好了吗?赶紧搬回去。” 在旁磨药的陆宸安忽而抬头望天,“哪来的纸鸢啊?” 白榆也望天,“不会也是我表兄和清清放得吧?” 一只小白狐从墙头跃进来, 张口说人话,“你猜对了,阿姊放的,我刚从那处过来,真没意思,我回去睡觉了。” 这自然是云寰,鬼王的万年修为高深莫测,据苍清推测,她大概要被封个一年半载的灵力,才能恢复人形。 白榆打趣道:“自从云寰来了后,府中的那只小黑猫都不见了踪影。” 李玄度微不可察地侧了侧头,耳尖微动,挽弓的手倏而转向空中。 一箭射出,羽箭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射穿飞在半空中的纸鸢,带着纸鸢一起落下,力道控制的刚刚好。 “哟,九哥的射术也这么好了?”姜晚义踩着墙头跳进院中,瞧见白榆怀中的小白团,凑上前拉她的小手,温声道:“团姐儿也在,阿爹抱。” 白榆将团姐儿转到他怀里,“你不好好上职,怎么又回来了?” “出任务路过,遇见福晖了,进来躲躲。”姜晚义垂眼看着怀中小小的白团,“我们团姐儿长大后可别只爱看俏郎君。” 祝宸宁闻言笑道:“今日小报上还说福晖公主去问官家求了旨意,非姜昼不嫁。” 陆宸安忙问:“那官家同意了?” “不好说。”白榆接口,“俪娘子荣宠不断,福晖又是官家最宠爱的幺女,想来是要寻更好的门第,何况福晖公主偏爱俏郎君京中人人皆知,恐怕只是图一时新鲜,保不准改日就又瞧上探花郎了。” “那老头心里明镜似的,不会同意。”姜晩义将团姐儿递回给白榆抱着,又转头去看李玄度。 瞧见那快要被射烂的墙和空空的靶子,啧了一声,“九哥,你心不在焉,就别射我家墙了。” 他说出了一样的话,“老赖在我家做什么,赶紧回琞王府去,爱咋射咋射。” 李玄度确实心情不佳,一句话都不应光射箭,说不准吧,箭箭扎在同一处,说准吧,就是不中靶,像为了出气故意为之。 白榆接过话,笑问姜晚义:“你今日出得什么任务?” “西夏郡主不是要来和亲选夫婿吗?就这几日能到京了,恰逢最近城中死了许多妖,还多是猫妖,上面很重视。” 姜晚义出任务时,都是穿降妖卫的窄袖服制,翻身上墙很是利落,“走了,你们晚上等我吃饭啊。” “晚义等等,”陆宸安将他喊住,朝他丢去一个瓷瓶,“止血药,随身带着,出任务注意安全。” “师姐辛苦,改日再给你多寻几本书。” “别催,避子药正做着呢。”陆宸安笑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姜晚义耳根发烫,赶忙跃墙而出,只剩余音。 “上巳节我休沐,我们六人去踏青游春啊。” 李玄度也极浅地笑了,收掉弓箭,往屋里走,“乏了。” 不远处的琼林苑,苍清捡起被射落的纸鸢皱起眉,上面的羽箭标志她眼熟得很。 旁边跟着的女使很会察言观色:“苍小娘子别恼,我这就让人去查是谁干的。” “不用了,我家小破孩闹别扭而已。”她拿着羽箭和纸鸢走回彩帐。 身后跟着的女使默默不语,内心却在瞪大眼,苍娘子都有小孩了?小小年纪这等箭术?! 彩帐中,赵隐坐在矮几前饮茶,“苍娘子这么快就回来了?纸鸢不好玩?” “还是昭殿下啊。”苍清在他对面坐下,坐姿相当随意,“他最近出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赵隐眼神冰冷,“你想他,本王可不想他。” “我倒也不算想他,就是有把柄在他手上。”苍清取下箭,将纸鸢随手一丢,瞧着矮几上用金碟装的鹅梨,“赵隐,今日的果盘我不太满意。” 赵隐喊人,“来人,换。” “我想吃山楂,新鲜的。” “这个时节何来新鲜山楂?!”赵隐怒。 “哦,殿下真是无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苍清将金碟中的鹅梨倒在桌上,明目张胆将金碟收进货郎包中,“那枇杷总有吧?” 赵隐冷眼瞧着,“苍娘子是要将本王这处搬空,去填琞王府?” “填平国公府也是可以的。” “你别将榆姐儿带坏了!” “看来殿下不是很了解你的表妹。”苍清又搜罗走了桌上的银盏,“何况不是你心甘情愿的吗?若是他出来的话,你整座昭王府都会是我的。” “鸠占鹊巢还有理了?!”赵隐冷哼一声,眉宇间带着狠厉,“若非你答应本王,会替本王将丢失的一魄寻回,本王就是玉石俱碎也定叫他灰飞烟灭。” 苍清丝毫不惧他的威胁,双手撑到桌上,直视他,“你若是敢动他,我定先让你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目光相触,几番明争暗斗,赵隐收回视线,笑道:“哪敢。” 苍清也收回目光,在矮几上支着头,手上转着那支羽箭,“烟火放完了。” 赵隐嘴角抽抽,冷声对身边的近侍说道:“没听见苍娘子的话?赶紧去烟火司取。” “殿下,今年昭王府的份额都领完了。” “那就将明年的也领了!” “这……” “去拿暻王府的份额!” 近侍领命退下。 苍清满意地点点头,“你那一魄丢之前最后的印象是什么?” “本王说过数次了,当日是在东宫饮宴……”赵隐说到此处,忽而顿住,喊道:“苍官。” 苍清抬眸一瞧,眼前人那像李玄度的二分神态又出来了,“月华来了啊。” “嗯。”赵隐浅笑,“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我等你好几日了。”苍清点头。 她往桌上一趴,真挚地说道:“月华,长话短说,我喜欢你,但我不喜欢赵隐,你该回玄郎的身体里去,将玄郎的眼识给我,你们本就是一体的,没必要互相伤害。” “苍官不用骗我,你喊我月华,却喊他玄郎。” 苍清一愣,笑道:“称呼只是做个区分,你也是玄郎,他亦是月华,不必在意吧?” “你不会将我送回李玄度身上,你不会让他想起来有关月华的记忆。”赵隐收了笑,冷下声,“若我给你了,你就会毫不犹豫地将我从赵隐身上剥离,我如今已经不是你的对手。” 苍清叹气,他说得没错。 若非不知他将眼识藏在哪里,她定然一恢复元气,就会将他的这缕魂从赵隐身上取出来,藏进辞花镜里。 “你没发现赵隐在占据你的神魂吗?你不该再逗留了,他是什么性子你比我了解,他在吞噬你。” 眼前人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那又如何?能留一日是一日,总比被你藏起来好。” 苍清循循善诱,“我不会一直藏着你,迟早会让你回去的。” “回哪里去?”赵隐满脸疑惑,“苍娘子要回去了?” 月华是知道赵隐的所言所行的,但赵隐不全知。 闻言苍清又抬头看了一眼,“殿下来了啊,所以你那日在东宫除了太子还见过何人?” “茶水呢?”赵隐看着空了的杯子,眸光幽深,“既是饮宴,宴上自然还有与太子交好的一众门客、幕僚。” “可有让你印象深刻的?”同时与两个神魂说话,苍清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这个问题她前几日就已经问过了,想了想又问:“你可记得你是在何处遇到了他的神魂?” 赵隐却回道:“苍官,他们不知你想做什么,我知。” 苍清抬眼一瞟,以手扶额,“月华,将玄郎的眼识给我。” “我不想让你这么做,你知道我一定会选择你的,送我去他的身体,让我主导他,眼识我自然会还回。” 赵隐将空杯盏覆于桌上,下一句话却是,“少了一魄后,本王虽一切如常,但偶尔会有些情绪不稳,还有些……傻气,本王记得遇见他的地方很暗很红,不是很明晰。” 这话一出,苍清刚酝酿完的情绪再次被打断,她一拍桌,“没完没了是吧?你俩就非得交叉着和我说话?” 赵隐微眯起眼,“他出来了?” “赵隐你就不能让我同他将话说完再出来?!” “是他见了你,自己神识不稳,怎还赖上本王了!” 苍清咬着牙吐口气,“所以你是在一个又暗又红的地方,遇见了他的神魂?” 赵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将桌上倒覆的杯盏拿起来,斟满茶。 “又暗又红……”苍清神色微变,“那里有一轮红月?”—— 作者有话说:汴京城的最后这几卷,都有关联,出场人物也相对多。 给一部分更爱感情戏的宝宝加固一下这章剧情部分知识点。 1、西夏的文郡主要来大宋和亲。 2、城中出现了猫妖死亡案。 3、福晖公主也是俪娘子所生(重点:公主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 4、官家对于姜昼的身份,可能是知道的。 第234章 真正的赵隐没有回话, 月华又出来了。 “苍官,我可以与你站在一处,陪你去面对, 什么玉京、什么九重阙,什么苍生都不重要, 你知道我无论如何都只会选择你,让我回去。” 他只是被注入神君全部情丝的一缕神魂,自然是会无条件以她为首的。 苍清摇头, “你怎知你一定能抢过他, 夺得身体的掌控权?又或是说怎知不会融合唤回月华神君?” 她半起身趴在矮几上,抬手点在赵隐眉心,稳住他的这缕神魂,这回必得让她把话说完。 “我一点险都不会冒的,不论是你还是他,我都不会让你们阻止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你若当真不肯还眼识, 我便直接将你这缕魄取走了。” 再等下去,这缕神魂就该被真正的赵隐吞噬, 失去自我意识。 他苦笑, “我明明最爱你,什么错也没有,只因为我不是主体,我的选择就不被重视,就成了被放弃的。” 苍清被他说得心里发酸,她别开脸,不愿再瞧见他那双带着哀思的眼眸。 “我没有放弃你,所以更不能眼睁睁瞧着你被吞噬, 在我心里,你们是一样的,你迟早会回到他的身体里去,但并非现在。” 他也垂下眼,“但那时我就见不到你了,对吗?” 苍清一怔。 缓了缓才道:“也许在你们上神心里,我们一族卑劣不堪,可那仍是我家,我出来太久了,我的族人还在等我拯救,我们一同造神器时就说好的,各取所需,只是你食言了,骗了我,没有送我回家。” 她对他改用了“你”来做称呼,是将他认作月华的本体,但这缕情丝神魂不认,仍旧用“他”来称呼自己。 “所以我恨他,明明可以送你回家,但他却选了那个高高在上永不染尘埃的高位,要了你的命。” 恍然间,二人似乎又回到了千年前,他逃婚的翌日,千里殿里,是她一声声的质问,与他一步步的后退和沉默。 “确实是放不下高位,也没有选我,毕竟仙家卑劣,你不肯承认自己会对如此低劣的族类动情,就如你到现在也不愿意喊我一声仙家。” “仙家不是你的名字!”他手中的茶杯随之一晃,茶水尽洒。 “你承不承认,我都是仙家。” 苍清抬眸,瞧着他激烈起来的神色,不再同他辩驳,无论是哪个月华,都是这般拧巴。 “月华,后面我要说的话,你没有记忆,但我想告诉你。” 他意识到苍清要将神魂取走,抬手想反抗,苍清已经施术定住他。 “你没有真的杀我,你将情丝剥离后,仁慈的神君仍旧不忍心对我下手,于是做了个死遁局,以为从此两清,不曾想出了些意外,我还是死了,后来你让我借狼妖之身重生,将苍官的记忆封在我心口处,还将真相藏在你的银枪里。” 一口气说完不等他发问,苍清指尖一动,一道红色华光从赵隐眉间钻出。 “月华,你这缕情丝,至少让我知道你从前也不全然是在做戏。” 你真的爱过我。 看着指尖上的光点,她语气平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想守护苍生,我会还你长平。” “本王何时说要守护苍生了?” 赵隐迷茫地看着又空了的杯盏,他想喝口茶就这么难? “殿下想要的是这天下吧?”苍清重新坐下,取出浮生卷,将这缕情丝神魂收进辞花镜中。 “没错。”赵隐坦然承认,“苍娘子好本事,若能助本王一臂之力,到时候与你平分天下,封你为后都行。” 没有了月华的那缕神魂,赵隐眉宇间与李玄度就没有之前那么像了。 苍清嗤笑一声,“少了一魄,人果然傻气,我翻掌间就能改朝换代,这样的本事,怎会愿意与你平分,甘居后宫?” “你是神仙,不能随意扰乱人间秩序。”赵隐也不在意她的讽刺,随手又给自己倒上茶。 “本仙不守人间秩序,你该庆幸我对江山不感兴趣。” 苍清一拍桌,力道之大,震得桌上茶盏一晃,扬出了茶水。 “不过我的族人可就不一定了,殿下自求多福。” 赵隐瞧着眼前空了的茶盏,深深吸气,故意的吧? 他敢怒不敢言,“你既如此大的本事,我那一魄何时归?” “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你还未告诉我那处可有一轮如勾红月?” 赵隐略作思索,“有,还很大。” 苍清点点头,又拿起那只箭矢,轻轻摩挲着。 那缕情丝竟是被月华丢在了玉京,孤独地待了千年。 她将箭矢放在桌上,“本仙今日心情不好,拿酒来!再将烟火全放了,放一天!” 苍清在琼林苑待了一日,等过了饭点,才醉醺醺回平国公府。 刚到厢房门口,就见廊下站着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身姿挺拔,宛如青柏。 抬手在眼前晃了晃,“怎么有两个玄郎?不对,是三个。” 李玄度顺着声音走上前,将她扶住,“你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你管不着。”她闻到他身上降真香的香气,敛起眼,借着醉意贪婪地多逗留了一会,才推开他,结巴地回道:“你、你今日射我纸鸢的账,我还没同你算。” 李玄度摸到她手中所执的箭矢,又闻到她身上浓烈的酒气,皱起眉,“你喝酒了?同他?” “对,这还不明显吗?”苍清脚步虚浮往自己屋中走,刚推开门,手腕被李玄度拽住。 他沉声发问:“苍清,你同他旧情复燃了是吗?” “李玄度,你发什么疯?他不就是你吗?”她想将他的手掰开,却被拽得死死的。 “那不一样!”他眉宇间有抹不去的阴郁,声音倔强,“至少现在不一样。” 苍清撇开视线,只说:“你拽疼我了。” 李玄度并未放手,轻轻一拉,将她抱进怀里,语气带上恳求,“明日别去寻他了,好不好?” 她就任他抱着,软软地倚在他身上。 不知是没有力气推开,还是喝了酒,控制不住情意不想推开。 说出的话,仍是绝情,“李郎君,我昨日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所以是还要去吗?你们当真有那么多旧情可叙?”他冷峻的声音里带着自嘲。 “我李玄度短短二十一年的人生,与你相识也不过十多年,自然比不过你与月华千年情意。” 李玄度话是这么说,却将她抱得更紧,占有欲都快透过肢体语言溢出来了。 “还是说,你当真觉得我瞎了眼,是个废人了,再配不上你?” 苍清不知如何作答,她该说“是”。 可她不忍心,醉意不仅麻痹了她的神思,也麻痹了她的语言,眼泪不知不觉就落下来。 还好,他瞧不见。 许久都等不到她的回答,李玄度似乎是丧了气,“是我碍着你们了?那你让他回来吧,回我的身体里来,我成全你们。” 苍清稳了稳心绪,“李郎……” 刚开口,他的手指就抚上她的脸,“你哭了?” “没有。”她想撇开脸,李玄度的手已经摸到她的泪水。 “你会难过,便是在口是心非。” “那又如何?我昨日、我昨日说得话、依旧作数,你、你的红绳没有再现,你也放不下玉京。” 苍清转身进屋,却因醉酒踉跄着被门槛绊了一下,堪堪扶住门,李玄度已经将她重新抱回怀中。 “阿清,红绳一定会再现的。” “你知道我是童子命,在情感上总是比旁人参悟的慢一些。” 他掌住她的后脑勺,将她带近些,吻便直接落下来,一开始偏了些方向,很快就找准了,不由分说撬开她的嘴。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霸道极了,让她无法思考,不想思考。 从去岁九月她被劫走,到如今整整半年,除了她在老苍松下那次短暂地强吻他,这是二人最亲近的一次,不止是亲吻,还有拥抱。 她沦陷在此间,难以抗拒。 带着醉意的身躯越发无力,到最后完全倚靠在他身上,由他紧紧搂着。 酒酣耳热。 抑制不住地想摘下这轮明月。 手中所执箭矢落了地,抬手回抱住他,主动亲吻他。 李玄度身形有略微迟疑,此前阴郁的神色退散,露出了久违的笑意。 当这个吻结束时,他打横抱起苍清,走到床边。 她的屋子,在她不在家的白日,他来回走过无数次,每一样东西他都清楚的记得在哪里。 有那么几日,他在她的屋中从早间坐到黄昏,等她回家。 “阿清,别再拒绝我。” 无论身或是心。 苍清也真是醉得不清,竟亲手解下他的腰带,扯开了他的衣襟。 亲吻他被黑绸覆着的双眼。 绸带尾部垂到她眼前,她咬住了轻轻一扯,绸带一松,落在她脸上,露出他一双不着焦点的双眸,眼含春水。 房门大开着,却被一阵善解人意的风轻轻关上。 廊下窗户底下冒出五个鬼祟的毛茸茸脑袋,四黑一白,四人一狐。 白榆几乎是用气音在说话:“我们听这种墙角不好吧?” 姜晚义并不在乎,“没事,三娘也听过我们的。” “???!”白榆用脸打出问号。 祝宸宁一脸窘迫:“非礼勿听,我还是走吧。” 陆宸安牢牢将他拉住,“你就不想知道,这一次到底能不能和好吗?” 云寰的尾巴摇得极欢,“地上的阿兄确实比天上的阿兄有趣,可惜灵力被封,不然送小道士一记相思咒。” 另外四人看向小狐狸,脸上都是同一个意思:原来你才是深藏不露的粉头啊。 当初那一记相思咒,也是奔着这出来的吧? 可没听多久屋里就传来慌乱的脚步声,飞快朝门口而来, “嗖”一下,廊下五个身影不见踪影,分别躲在水缸后、树后、屋顶、草丛里。 冲出门的是苍清,她摇摇晃晃直奔到水缸前,舀起一瓢水浇在头上,顺手抹去鼻间流出的血。 囫囵说着话,“真是疯了,差点、差点就将人睡了。” 躲在水缸后的陆宸安在心里祈祷:“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但那道恐怖的声音仍旧在她耳边响起,“大师姐,你蹲在水缸边干什么?” 苍清凑在她耳边喊得极其大声,耳朵都将她震聋了。 “我、我找药呢。”陆宸安站起身,胡言乱语,“有一种药,它是、它是长在水缸上的,只有晚上才长成草。” “师姐直接说找青苔不就好了?” 饮过酒,失去了思考能力的苍清,听不大懂这是诡辩,她用灵力烘干身上的衣服,“那你继续。” 一转身见到树后露出的衣角,“大师兄?你又在干什么?” 祝宸宁从树后转出来,已读乱回:“听……听声音。” “什么声音?”苍清歪头。 “什么声音啊……”祝宸宁抬头望天,吞吞吐吐,“就是、就是……美妙的声音。” “这美妙的声音在天上?”苍清跟着抬头,开始胡说八道:“好像确实听见了。” 这一抬头,就见到屋顶上的另外两道身影,目光一对上,姜晚义立刻先发制人,口不择言:“别打扰我和阿榆月上柳梢头。” 祝宸宁接口:“人约黄昏后!” “对,我们赏月吹风呢。”白榆抢答。 苍清疑惑望天,“赏月?天上有月亮吗?” 一院子的人都抬头望着初一的夜空:“……” “我屋里有,去我屋里赏,我刚赏过。”苍清抬着头笑,摇晃着往前走了两步,一不注意不知踢到什么,将她绊倒在地。 草丛里传来“哎哟”一声,一个白球从草堆里滚了出来。 苍清从地上爬起身,拎起云寰的尾巴,“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阿姊别这样提我!让我族后辈瞧见,忒没面子了。”云寰哭哭啼啼。 苍清将她甩进陆宸安怀里,“你们到底在这里干嘛?!” 四人一狐支支吾吾。 “我知道了。”苍清一脸了然,“你们……” 四人一狐面露羞赧。 苍清嘻嘻一笑,“你们在同我玩捉迷藏。” 四人一狐松了口气。 “不对。”苍清正色。 四人一狐重新提气。 “你们是在与我玩鬼抓人的游戏,我是鬼,我赢了。”苍清随便挑了个方向走过去,大着舌头说:“不玩了,我要去李明月的屋里睡觉了,他占了我屋子。” 而后“砰”一声撞在墙上,她揉着脑袋摸墙,“门呢?” 抱着云寰的陆宸安无语,“小师妹,那是墙,小师弟的屋子在另一边,我带你过去。” 第235章 姜晚义带着白榆从屋顶跃下来, 和祝宸宁一起走进苍清的屋子,李玄度懒洋洋支着腿躺在床上。 姜晚义立刻回身捂住身后白榆的眼睛,“阿榆, 别看。” 又道:“九哥赶紧将衣服穿好。” “你们听我墙角,闯我卧房, 还要逼我穿衣?”一腔热火无处发的李玄度坐起身,闷闷不乐开始系衣带。 这群“狐朋狗友”当真是一点也没想给他留脸面。 也就是没拿他当人。 又或者说,是不愿意让他一人待着胡思乱想。 祝宸宁没话找话, “这是小师妹的卧房。” 白榆扒开姜晚义的手, “你这身材,不穿衣吃亏的也不是我。” “毫无廉耻心。”李玄度忙将衣襟掩上,加快了手上系带的动作。 姜晚义咳了两声,“阿榆,我还没死。” 白榆没理他,说道:“九哥, 你当真愿意让月华的那缕神魂回来?” 李玄度覆眼的黑绸被人用嘴解了, 他那双柔和无神的双眸,像落入湖中的明月, 被水波渡上一层薄纱。 春情未退尽, 哀思已攀缘。 “既然你们都听见了,还有什么不懂的?” 祝宸宁心疼小师弟,可对自家小师妹也无可奈何,“你不是说月华是月华,你是你吗?” “那是在她还只是云山观的苍清时,如今与往日不同了。”李玄度在枕边摸到黑绸,重新缚上眼,缓缓在脑后打了个结, 掩去了他眼里流露的情绪。 可语气仍旧显出淡淡的哀戚与自嘲。 “我当初就不该抵抗,哪来的自信同人说‘就是我死了,也取代不了我,得不到她的心意’。” 长出的绸带垂在他颈肩,随着他摇头的动作轻轻摆动。 “月华说得没错,我当真是自以为是,我算个什么东西。” 那么骄傲的人,竟也有一天说出这番话。 祝宸宁实在是听不下去,叹了气,“小师弟,小师妹是在保护你。” 李玄度只是稍侧了侧头。 如今这副局面,祝宸宁觉得有必要说出来,“是师父给你算了卦,说你天生就是做道长的命,若你不守着童子身,就会死在小师妹手里。” “什么?”李玄度的情绪终于被调动,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 另外三人从他的脸上依次看见,迷茫、无语、了然、还骂了人。 可这丰富的神情过后,他又恢复平静,默默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什么。 三人相视一眼,似乎效果还是不够,如今的症结在苍官与月华。 姜晚义思索片刻,说道:“九哥,知道为何你和三娘从前能在一起吗?” “因为两情相悦。”李玄度回他。 “不对。”姜晚义摇头,“是因为她一次次坚定地在选择你,对你低头,哄着你,不然以你的性子,早八百年就失去她了。” 李玄度神色有所触动,“我没哄过她?我没有低头吗?” 他只对她无数次的低头。 “不够,不是表面的那种,该是发自内心的坚定不移的选择。”姜晚义与他说得仔细,“如今确实不同了,该换你去义无反顾,无论她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不可以退缩,她若是悬崖峭壁上的苍松,你就去做她身边的青柏。” 祝宸宁点头认同,“晩义说得对,无论是你当初退缩要成全她,还是你失去记忆不认她,她都义无反顾选择你,直到她恢复苍官的记忆。” 李玄度的记忆还不是很全,部分细节是没有的。 但他也能想起她花好几个月,下了一大盘棋做局醋他,只为他能坚定地去选择她。 想起斗兽场中,她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相信他的任何选择。 想起他们定亲时,同榻而眠,坦诚交心的对话。 以及他失忆时,她不顾他的冷脸,日日跟在身旁,照顾他,同他讲他们一路来的传奇路程。 除了个别外界不可抗因素,例如绝情丹、苍官碎片,苍清在恢复记忆前,从未放弃过与他的情意。 其实即使是服用了绝情丹,她对他都是特殊的。 云山观的苍清从始至终都对李玄度情深义重,对得起她当初那句表白。 白榆也道:“九哥,我还是那个问题,如今的清清你还喜欢吗?还是你只喜欢从前的她?” 李玄度点了点头,默然片刻,他道:“所以,小娘子该怎么哄?” 另外三人相视一笑。 白榆说道:“每日折花相赠,对她孔雀开屏。” 姜晚义闻言笑着接口:“三娘从前没少用烟花哄你,那你也给她放烟花,又不是只有昭王能放,琞王府难道拿不到火药?” 白榆又说:“清清喜好美食,给她送吃的效果可能比花枝好。” 祝宸宁说道:“知她所知,想她所想。死皮赖脸跟在身后,就像你在襄州城那样。” 姜晚义摇头,“死皮赖脸跟着可以,但不能道德绑架她,三娘如今是一句激不得的,得哄着,你想想她从前怎么哄的你。” 听祝宸宁讲起襄州城的事,他都惊呆了,若没有三娘,九哥确实是会一生童子命的。 姜晚义一脸孺子不可教的模样。 “听我的,娘子说东,你不可说西;娘子想要什么,就给什么,她没说,你也得留意到,送到她眼前;娘子若是拒绝,无论说什么怪话,你都要顺着她说,不可阴阳怪气的犟嘴;别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开脱;最重要的一点,少用反问,多应是。” “听晩义的没错,他确实比你会哄人。”陆宸安带着云寰正好进屋,听见这番话,连连点头,顺带吐槽。 “双生兄弟怎么差那么多,平日感情好的时候瞧不出来,一有问题,小师弟这嘴还不如不长,瞧瞧你今夜同小师妹都说得些什么?‘旧情复燃’这种话你也问得出?也就她今日喝醉了,不然保准一早就甩脸走人。” 白榆听乐了,“还问人有什么旧情可叙,那不都是同你做神君时的旧情吗?” 被无情嘲讽了一番的李玄度垂下头,“知道了,少用反问,多应是。” 白榆安慰他:“你也别太难过,我找机会帮你去探探她的心意,她对我总是能多说些的。” 姜晚义笑道:“九哥也不必太担心,三娘明显全身上下嘴最硬。” 云寰嫌弃地眯起眼,“月华都比小道士会追人,该想起的不想起,不该想起的记得倒是清楚。” 李玄度:“还不都是因为你!” 云寰不满:“你别什么都赖我,你没有完全想起,就说明你对她的爱不如以前,所以红绳才出不来。” 祝宸宁问道:“就不能将术解了?” 云寰摇起尾巴:“你看我现在这样有能力解吗?阿姊不帮他解,想来也是要看看他到底行不行,你们也瞧见了,他不行,心意不到位,所以阿姊不原谅他。” 众人:“好有道理……” 他们将目光转向李玄度:“果然还是你自己的问题,好好反思你最初怎么觍着脸追她的!” 李玄度委屈:“也不能全赖我吧?我如今少了一丝魂魄,有些细节想不起来是很合理的。” 云寰反驳:“胡说!我施术时将你所有的记忆都存下了,才取走的妖魄。” 众人:“别为自己的任何行为开脱!” “……”李玄度:“好的。” 一夜就这般过去。 日上三竿。 苍清起床走出李玄度的屋子,就见院中极其热闹。 晒药的晒药,晒书的晒书,还有晒团姐儿的。 李玄度、陆宸安和祝宸宁与她住在同个院子,这说的过去,但在主院住的白榆和姜晚义竟也在。 她揉着发昏的头,问道:“十哥不是明日才休沐?不用上职吗?” 姜晚义怀抱小白团坐在竹椅上晒太阳,“别提了,福晖日日在邢妖司堵我,小爷被迫连休三日,让怀景应付着她,谁生出的这造孽孩子。” “你亲爹亲娘。”在一旁锯木头的李玄度回道:“她又不知你是她亲兄长。” 给李玄度帮忙的白榆说道:“怀景就是刑部牛尚书的儿子吧?接任了判官一职的那个。” 几个人有一句没一句闲聊着。 苍清安静瞧着院中这一幕,阳光正好,一团和气。 恍若回到曾经六人同住一屋檐下,吵吵嚷嚷、打打闹闹的日子。 她拾起门口篮中放着的桃枝,问道:“谁给李郎君送的花?都送到房门口了。” 李玄度正要开口,姜晚义打断他的话,抢先说道:“不是给九哥的,定是哪位郎君送给三娘你的,近日可有哪位郎君心悦三娘?” “没有。”苍清不假思索,她拿着桃枝送到白榆面前,“送你。” 白榆偷瞄了一眼李玄度,不接手,“清清,你再好好想想?真没有?” 苍清歪起头,认真思索了一番,恍然:“前日与赵隐游湖,正好碰见前三甲的探花郎方元会,他真的好俊,难道是他?” “是吗?有多俊?”白榆这样问道,瞧见姜晚义瞟过来的眼神,又立马说:“肯定不是他,他又不知道你住哪。” “我和他说了,平国公府,还让他来找我玩,他说平国公府他很熟。” 苍清抬手将手中桃枝对着日光瞧,阳光透过薄薄的花瓣,带着柔和的光晕,目眩神迷。 她眯起眼,砸了两下嘴,“你们是不知,探花郎当真是一表人才,惊为天人,福晖公主若是见了他,定然立即将十哥抛之脑后。” 李玄度锯木头的手顿住。 姜晚义一见形势不对,忙从竹椅上站起身,将小白团递给白榆抱着,按住李玄度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说道:“探花郎怎么可能对平国公府熟悉,三娘,你别让浪荡子骗了。” 陆宸安和白榆却已经围住苍清,你一嘴我一嘴地发问。 一个说:“那小报上他怎么才排第二?” 另一个说:“他身量多高?” 苍清回得不紧不慢,“我敢保证,等过几日的点珍宴一结束,他定然升至第一,游湖那日就已有许多娘子,被他的美貌折服,明日上巳节,他说会去……” 白榆迫不及待问道:“会去哪?我们也去!” 姜晚义沉下脸咳了两声。 白榆义正辞严,“清清!你的礼仪在哪?廉耻在哪?他家在哪?” 被她抱在怀里的小白团,舞着小拳头咧嘴笑。 “会有我师兄貌美?”陆宸安将信将疑。 苍清将手中桃枝插至发间,用力点头,“探花郎让人觉得他文能提笔,武能挥剑,玉树临风,身量约莫五尺九,和李郎君差不多,让人忍不住想缠绳子。” “绳子?什么绳子?小师妹,注意道德!给我地址。”陆宸安严肃起来,“我是觉得我高低得去瞧瞧这号人物,不能叫小师妹遭人骗了。” “是吗?”祝宸宁难得幽幽问道:“没有别的心思?” 苍清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日就去瞧他吧,我知道他在哪。” 一直默不作声的李玄度实在忍不住,冷哼一声,“你同他已经熟到互换地址了?原来不止烟花还有探花啊。” “九哥!”姜晚义出声提醒,一会没盯着,这人又阴阳怪气上了,“把口诀背一遍。” 李玄度咽下心中郁气,“少用反问,多应是。我们同你一起去。” “不去了。”苍清也冷哼,转身进了厨间,“我去哪,还得瞧你脸色?你管我烟花、探花爱看什么花。” 小厨房里传来她的抱怨声,“你们都不吃朝食的吗?冷锅冷灶,什么也没给我剩。” 姜晚义立刻拍了一掌身边人,“瞧你做得事,朝食呢?” “我备了。”李玄度一脸无辜。 姜晚义:“那东西还能无故消失?” 李玄度怒唤:“云寰!” 墙边冒出一个白毛脑袋,“不是我!”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谁都能吼她一句了。 白榆赶紧亡羊补牢:“我立刻吩咐人给你做。” “算了,我去昭王府吃。”苍清闷闷不乐从小厨房走出来,轻声嘀咕:“不知这个时节,赵隐能不能给我找来鲜桃。” 显然今日追妻计划,出师不捷。 且看下午又如何—— 作者有话说:妹宝:最爱看李明月这朵芍药花。[爱心眼] 第236章 到了午间, 众人一行五人一狐去昭王府寻苍清时,就见昭王府内一片狼藉。 内侍将众人引至堂中,隔得老远就听昭王的怒喝声:“苍清!你到底在本王府中寻什么?!地都要被你翻过来了!” 而后是苍清的威胁声, “再喊,将你整个府搬空去填国公府和琞王府。” “本王劝你适可而止!” “想威胁人也要先打得过我再说!本仙告诫你一句, 没有力量的时候,发怒都只会让人觉得可笑。” 吵闹中,又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翻箱倒柜之声。 李玄度侧起头, 露出疑惑的神色。 祝宸宁:“似乎昭王与小师妹的关系, 不似传言这般和睦啊。” 白榆笑得合不拢嘴,却又不敢笑出声:“能看我表兄吃瘪,好爽。” 带着猫脸面具的姜晚义也笑:“原来你是真得怕昭王,不是喜欢他。” 白榆:“?” 喜欢?躲都来不及,谁传得假消息? 云寰感叹:“似乎回到了千里殿,跟着阿姊去其他神君殿中翻天覆地的日子。” 她一下冲过去, 跃进苍清怀中。 内侍忙跟上去禀报, 而后趁着昭王未发怒,赶紧溜了。 苍清茫然地看着怀中多出的白狐, 回头问另外几人, “你们怎么都来了?” 赵隐余怒未消,“来了就赶紧将人带走!” 他不敢真得惹怒苍清,却不怕这几个,指着李玄度吼得最大声,显然是有迁怒之嫌,“九哥如此无能,连自家夫人都管不好!叫人在我府上胡作非为!怎么你琞王府已经穷得要琞王夫人出来行窃了吗?!” 他是斯文人,这一顿输出已是觉得自己骂得够难听, 以九哥的性子定然会回怼,不想李玄度只是笑着应了声“是”。 恍若一拳打在棉花上。 九哥这压不住的嘴角是怎么回事? 赵隐不理解,他到底哪句话让他爽到了? 简直是在侮辱人!!! 白榆捂着嘴躲在李玄度身后,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仍笑得快歇过去。 另外几人也一下就明白苍清这半月来,日日往国公府搬的金银器物都出自何处,原来不是昭王甘心所赠。 小报有时候也是会骗人的。 连苍清也因真相被撞破,尴尬笑出声,遮掩性地解释道:“找我办事,收费自然高一些,生意上的事怎么能用“窃”字。” 唯赵隐不明所以,怒而撂下一句,“没皮没脸!” 李玄度毫不在意,旁若无人问苍清:“他去哪了?” “收了。”苍清淡淡回道。 “要让他回来?”李玄度扬起的嘴角一下又能压住了。 “昨夜说得大义凛然,这会后悔了?不想成全了?”苍清瞧着他,故意这么问。 李玄度点头,“是。” 这么爽快的回答把苍清回懵了,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转而问另外几人,“你们……” 众人:“我们来喊你一起去瓦子看百戏。” 几人不由分说将她拽出昭王府,强行拉去桑家瓦子。 虽说有许多伶人去了点珍池与琼林苑表演,但瓦子里依旧很热闹。 一进到瓦子里,李玄度和姜晚义就不见踪影。 陆宸安和白榆拉着苍清来到一台子的最前边,白榆道:“今日有傩戏可看。” 台子上几个戴着巨大鬼脸面具,身穿彩衣的伶人,正手舞足蹈,高唱着:“见傩者,驱百邪,避疫鬼。” 他们的舞姿动作难度极高,诡异地扭动着身子,嘴中念咒,手洒符纸。 苍清瞧得倒也有趣,看了一会,一张符纸飘到她怀中云寰的身上,小狐狸立刻缩了下身子。 “你怎么了?”苍清拾起起落于她身上的符纸,眸色一沉,“杀妖符?” 心念一动,符纸在手中化为灰烬,“这演傩戏的人里竟还有真本事的。” 也就欺负云寰如今灵力被封。 站在她身后的祝宸宁也从空中接住一张符纸,说道:“驱邪避鬼,用驱妖符和驱鬼符就行,如此凶悍竟出手就是杀妖符?” 若碰到法力弱一些的,岂不是直接送了命? 又不是各个都像九尾狐有九条命。 “也正常。”苍清继续瞧着台上演出,“汴京物欲之地,繁华之所,千妖百鬼数不胜数,能人自然也多,大师兄没瞧十哥比其他地方上的邢妖司主事,要忙上许多吗?” 陆宸安故意问道:“这符和小师弟从前的比起来,哪个更凶?” 苍清笑道:“那自然是小师兄的厉害。” “快看,台上换人了。”白榆拉她。 台上演傩戏的伶人换成了两个,一个戴着红脸鬼面,一个戴着青脸鬼面。 青脸鬼面的说:“各位看官,我二人有一本事,可凭空变出世间任何东西。” 听声音就知是年轻人,且还很熟悉。 有看客回道:“那不就是幻术吗?有何稀奇?我们又不是第一回 瞧了。” 其他看客附和,“就是,就是。” 青脸鬼面笑道:“哎,我们变出的绝对是实打实的真东西。” 白榆接话,“当真?” “当然。”青脸鬼面凑上前,蹲下身盯着台下的白榆笑道:“小娘子想要什么?我二人都能变出来。” 苍清瞧着台子上另一道戴红脸面具的身影,说道:“仙桃,你二人可能变出来?” 青脸鬼面语气带上为难,“小娘子岂不是刁难人?你瞧你发髻上还簪着桃花,这个时节哪里有鲜桃?” 看客们立即嘘声一片,“刚刚还说什么都能变!果然是骗人的。” “到底行不行啊?不行赶紧下来!” 一直安静的红脸鬼面说话:“人间无仙桃,我去趟天上为娘子摘桃。”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根金色绳索,往天上一抛,绳索一端直入云霄。 他用力拉了拉绳索底端,神奇的是这绳竟未掉下来,仿若真是从空中悬垂下来似的。 红脸鬼面一手缠住金绳的底端,脚尖轻轻点地,拉着绳索借力飞身而起,转眼就飞至半空中。 在看客们的惊呼声中,空中起了阵烟雾,他就这般带着金绳消失在云间。 不多久,只有金绳的一端从云间掉了下来,悬在空中晃啊晃。 看客们急了,“这绳下来了,人呢?” 不多时,空中掉下一朵桃枝,青脸面具走上前拾起桃枝,对台下展示了一番,说道:“这天上的桃树竟也还在开花?那还能取到桃吗?” 展示完,青脸鬼面夹带私货,将桃枝递到白榆跟前,“小的将这天上仙人的桃枝赠于娘子,祝愿娘子福寿安康,百病皆消。” 说话间已经将桃枝簪在白榆发髻上。 看客一阵嘘声,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苍清在旁忍不住鼓起掌,“甜言蜜语,还得是你。” 祝宸宁摇摇头,“自愧不如。” 陆宸安恨铁不成钢:“这嘴要能给小师弟就好了。” 台上的金绳忽而整根掉下来,长长一条堆在地上。 看客们惊呼,“人呢?绳掉了岂不是下不来了?” 各个着急起来,“不会是偷天上的桃,被仙人扣下了吧?” 青脸鬼面起身又走回台中,捡起金绳,收进袖中,叹气,“看来今日这桃是摘不到了。” 看客们不关心仙桃还能不能取到,只关心这伶人可还有命活着下凡间? 苍清本也没想春日吃到桃,故意为难人而已,正打算转身走人,一颗水灵灵的鲜桃就飘到她眼前。 众人也不知这桃从何处而来,转眼间那红脸鬼面的伶人就带着桃出现在台下。 就站在这索要鲜桃的娘子面前。 “我为娘子缠绳取来仙桃,没有奖励吗?” 苍清瞧见白里透红的仙桃,眼前一亮,接下悬在空中的桃。 上头没有细绒毛,只带着水珠,显然是已经洗过,她贪吃惯了,其他的都能忍,这三月里的鲜桃没法忍。 一口咬在桃上,留下两个小小的牙印。 这用真力催熟的桃子满载心意,甜而多汁,她心情很好,“你要什么奖赏?” “一时不知,娘子且记着还欠我一个奖赏就好。”红脸鬼面背在身后的手指,轻轻往上一抬,空中立时炸开一朵朵烟花。 星星点点的火星往下落,如金丝银缕。 “好,我记下了。”苍清仰头望天,清浅一笑。 这烟花,花千树,星如雨,甚是好看,比得上在显真寺她为他放得烟花。 台上的青色鬼面在这星雨中,笑着说贺词,“我二人在此祝各位看官,邪祟勿近,祛病延年。” 而后锣鼓响、烟雾起,这二位伶人便退场不见人影。 回过神的看客们顿时骚动起来,一阵惊呼。 三月的鲜桃,比正月的桃枝还稀奇,这幻术精彩,明日定上小报。 苍清怀里的云寰也嘴馋,但她不仅吃不到,苍清转手就将她扔给陆宸安,只为腾出手来吃桃。 一颗桃刚见核,身后忽而爆出尖叫声。 “他、他着火了!” 苍清转头去看,就见人群骚乱,惊呼不断。 有一男子全身被燃烧的火焰覆盖,就那样呆呆站在原地,动不了半分,高温停滞了他的行动,四肢僵直,如一根蜡烛。 滚滚浓烟下,一股焦臭的油脂味传入鼻尖,她皱起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自燃?” 李玄度和姜晚义不知何时回来了,前者手中拿着罗盘,沉声说道:“有妖气。” 后者已经冲过去,施出水术浇灭这人身上的火,“本官休沐都不得闲。” 但人显然已经没救了。 很快邢妖司和府衙的人先后出现在瓦子,将此处围起来。 牛衙内,现在该称呼一声牛判官的牛怀景,走上前,对姜晚义说道:“头,你休沐都这么敬业,来得比我还快,我得向你学习。” 姜晚义呵呵,“少拍马屁,赶紧去查死者何人。” 围观人群也都窃窃私语,忽而有人说道:“刚刚那两个演幻术的伶人,放过火!是妖术!定是妖术!” 另有一路人抬手一指,“他不就在那吗?!另一个呢?” 苍清一行人立刻朝所指方向看去,那人和李玄度差不多高的身量,穿着宽大的傩戏彩衣,带着红色鬼面具。 姜晚义一挑眉,看了眼李玄度,低声说道:“你应该没有别的神魂丢在外面了吧?” 李玄度瞧不见,却也听出了意思,摇摇头,“又和我很像?” 牛衙内立即将人喊过来,刚要查问,这人出声喊道:“苍娘子。” 苍清瞧他一会,鼻尖轻嗅,认出了人,笑道:“大师姐、阿榆,给你们引荐一下,这位就是今科探花郎方元会。” 方元会摘下鬼脸面具,“各位幸会。” 这张脸倒和李玄度一点也不像,但确实如苍清所说,惊为天人,白榆立时走上前,“幸会幸会,我姓白名榆。” “祈平郡主,穆白榆,郡主的自荐不够真诚。”方元会温和笑道。 白榆扬眉,“你早就认识我?” “京中小魔王,这般出众的气质样貌,有几人不识?”方元会回道。 姜晚义不满地将白榆拉回来,又吩咐牛衙内先去查死者信息,看是人为还是妖鬼作祟。 他和李玄度均知,凶手不可能是刚刚演幻戏的两个伶人,而这方元会为何也穿着傩戏服? 陆宸安轻啧两声,“这脸确实很难让人有道德。” “我没骗你们吧?”苍清很满意这几位的反应,“方郎君当真是一表人才。” 方元会被夸得略有羞赧,问道:“苍娘子,鲜桃还可口吗?” 苍清一愣,她当然知道仙桃是谁取得,无论他何模样,她总是能一眼认出他。 她眼波流转,却点头应和:“探花郎有心了。” 李玄度的眉头从方元会出现后就紧锁着,他谨记教诲,少用反问,多应是。 听见这对话,也只是薄唇紧抿一声不吭。 “不是,三娘,”姜晚义忍不住了,“给你取仙桃的明显是九……” 身后突然传来另一道女声,“姜昼!你就是戴着面具,我也能认出你!”—— 作者有话说:九哥用真力催熟的仙桃。 阿清也是吃上科技与狠活了。 傩(nuo)戏:扮作鬼神,祈福祛病。取桃的灵感来自聊斋志异《偷桃》 第237章 众人同时回头, 来人是福晖公主。 等众人收回目光,方元会早就重新戴上鬼脸面具,姜晚义更是“嗖”的一声, 不见踪影。 祝宸宁犹记姜晚义跑前对他说:“我建议师兄赶紧将脸捂住,退避三舍。” 他很听话立即垂头躲去陆宸安身后。 一时间场面极其混乱, 各做各的。 福晖快步跑上前,左顾右盼,“姜昼人呢?九哥你瞧见他了吗?” “没有, ”李玄度没好气回道:“十五姐能不能消停些?” 白榆正和苍清说着悄悄话, “你觉得的探花郎和九哥比起来,哪个更俊?更缠绳子?” 苍清回身,看了眼正顾着同自家亲妹说话的李玄度,周围嘈杂,料定他听不见,将声音压到最低, “还用问?当然是九郎, 光是看着就馋,你呢?难道觉得探花郎比十哥俊?” 而后不明所以的福晖, 就发现九哥对自己的态度大转变, 不仅和蔼可亲,竟还对她笑了。 “十五你看错了,姜主事不在这。” 可她的目光已经被白榆吸引,“祈平!你是不是又独享姜昼?” 白榆正和苍清暗戳戳聊少儿不宜,被她一吼抖了一下,有种被当众捉奸的感觉。 无法反驳,说得是事实怎么反驳? 福晖凑到她身前,拿头往她身上蹭, 软下声,“好嫂嫂,有美男子怎么能不共享呢?我绝不告诉六哥。” 苍清是头回见这福晖公主,闻言抽了抽嘴角,眼前刮过一阵风,原本站着白榆的地方,光秃秃的冒光,空了。 当然苍清是能瞧清楚的,姜晚义这速度在如今的她眼里不算什么。 但福晖又震惊了,不过显然她的心理素质相当好,接受度很高,又将注意力转到苍清身上,“你是……” “殿下幸会。”苍清刚说了一句,李玄度说道:“她是你九嫂。” “我不是,”苍清反驳,“李郎君真是不知脸为何物。” “是。”李玄度回道。 这个“是”就回得很巧妙,不知回得是哪一句,果然“少用反问多应是”,绝不会错的。 苍清不理他,转而对安静看戏的方元会说道:“方郎君,你上次不是说,有机会要带我去放孔明灯?我眼下就有空。” 陆宸安也想去,但祝宸宁还牢牢拽着她躲在她身后,思虑再三,她觉得还是师兄重要些,给苍清使了个眼色,怀抱云寰悄悄拉着祝宸宁走了。 这下就剩李玄度和福晖还在原地,非要算得话,不远处正忙案子的牛衙内也能算一个。 李玄度冷飕飕说道:“十五,带我跟上你九嫂,阿兄给你介绍个年轻郎君,绝对比姜主事更俊。” 福晖也不是这么好骗的,“九哥都瞧不见了,怎么知人俊不俊?” “亲兄还能骗你?反正我自己也能跟上,你错过了后悔的是你。”李玄度抬步往苍清的方向走去。 “我带阿兄去!”福晖忙跟上,拉起李玄度的袖子,穿过人群,紧紧跟在苍清身后,“九哥可要说话算数。” 苍清两步一回头,“李郎君,很闲?” “是。” “李郎君你是狗吗?跟这么紧?” “是。” 福晖说道:“九哥,原来你是单相思。” “是。”应顺口的李玄度脱口而出,又道:“不是,你九嫂只是在闹脾气。” 苍清没否认,今日的心情不算差,至少比前几日,以及早间在昭王府掘地三尺,找眼识时要好太多了。 说着话几人已经来到放孔明灯的地方。 这是一处空旷的高台,临近傍晚开始,就会有无数的孔明灯升空。 苍清正要去边上摊子买孔明灯,天空中忽而飘下来无数黄符纸。 她伸手接住一张,又是杀妖符。 杀妖符的威力,要按绘符纸之人的道行来算,思及姜晚义说起的,京中近来有许多妖鬼莫名身亡之事,她抬头看向天上遥遥孔明灯,符纸的来处。 闭上眼,心念间抬起手就要施术,手却被人握住。 “阿清,给我个表现的机会,我不是废物。” 闻言苍清的心一下软了,再看到李玄度覆着的眼,连被握住的手都忘了收回,强忍住将人抱进怀里顺毛的冲动,故作冷淡道:“那你来吧。” 李玄度以念化出火剑,又一剑化数剑,剑指点向半空,“去!” 其中一剑转了弯,冲着方元会的面具而去。 在空中几处孔明灯烧起来时,方元会脸上的红脸鬼面“啪”地碎成两瓣,落于地上。 福晖公主眼睛亮了,短短几秒,未来孩子的名字都取好了,“九哥诚不欺我!” 随着福晖的惊叹声,李玄度说道:“抱歉方探花,本王眼睛不好,失误。” 苍清气笑了,扮可怜等着演这出呢? 还用权势压人! 刚刚产生的心软心酸统统不见。 “琞殿下那么爱演,做什么亲王!做伶人更适合你。” 她冲方元会随意一挥手,“今日不想放灯了,有空再寻你,走了。” 露了脸的探花郎如今是自顾不暇,奸计得逞的李玄度赶忙扯住苍清的袖子,“阿清,走慢些,我跟不上。” “跟不上?你上天入地不是很能耐吗?”瓦子里人多,他身边眼下就剩她一人,苍清也没有真的将他甩开,“我看你就一直瞎着也不碍事。” 李玄度话到嘴边只回了一句,“是。” “你今日只会说‘是’了?” “我怕说错话惹你不高兴。” 苍清沉默着放慢了脚步。 李玄度见势缓和,说道:“我也不全是私心,总不能让十五一直追着十哥,这有违伦理。” “福晖是小孩心性,她只认脸,总能消停,何况你了解方元会的为人品行吗?就不怕将亲妹往火坑引?万一他不是好人呢?” “你早间提起后,我就派人去查过方元会,京城人士,簪缨世家,三代清白,文采斐然,能文能武,还洁身自好,连他家养了几只猫几条鱼都一清二楚,将探花郎往火坑里推,我确实有点惭愧。” 苍清:“……” 李玄度扯着她衣袖的手往下移,试探着去牵她的手。 “别得寸进尺。”苍清警告他。 李玄度没有松手,“你昨夜在屋里,不是这样表现的,还挺急。” 苍清瞪他,强行挽尊,“换任何一个俊俏郎君,我都这么急。” “你是在夸我俊俏?”李玄度也瞧不见她在瞪他,“我甘愿替你解馋。” “你还是只应‘是’吧。” “是。” 被培训过的李郎,确实比之前会说人话的多。 不远处的人群中,有一戴着帏帽的女子,同身边的随侍说道:“一炷香,我要刚才高台上那两个男人的全部信息。” 一炷香后,女子身边人回来禀告,“回文郡主,那面具被击落的是今科探花郎方元会,年二十五,那覆眼的是宋帝第九子琞王赵玄,患有眼疾,年二十一,均未娶亲。” 被唤作文郡主的女子,手中拿着一张小报,“这方元会榜上有名,赵玄未排上名号,想来是因有眼疾之故?有眼疾还这般身手,不会是藏拙吧?有意思。” “回郡主,不知是不是藏拙,只知并非天生,他常年派遣在外,刚回京,信息不是很多。” 文郡主点点头,“探花郎和未排上名的赵玄已是如此,这小报中的其他几位当更是人中翘楚了?排第一的姜昼得多出色?我倒是更感兴趣了。” “郡主,选夫婿还是得看人品和实力。” “知道知道,所以这不挑着吗?阿爹说了除却大宋太子,只要是没有定亲的,京中适龄男子随我选。”文郡主随手划掉排第十的暻王。 “给邢妖司找点事,让姜昼主动来见我。” 被人当猎物盯上的李玄度和姜晚义,还什么都不知。 晚间六人一狐,难得聚在一处吃晚食,正商量着明日上巳节去何处踏青。 春日该赏花。 几人为去哪处争执不休。 白榆首选桃花园。 李玄度说去芍药园。 祝宸宁说:“庭前芍药妖无格,芍药妖艳却无骨格,唯有牡丹真国色。” 李玄度反对:“我倒是认为,芍药是‘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 白榆说道:“看不了,你们不知道今年养种园的牡丹,一朵都未开吗?都道是妖异之象。” 苍清没头没尾提议,“那便去城郊外的龙王庙吧。” 龙王庙无花,但她愿意一起去踏青,众人已是高兴,自然没有异议。 白榆问候在一旁的女使清风,“这龙王庙可有什么稀奇之处?” 清风回道:“回娘子,龙王庙与徐舍人的园子享莺斋一墙之隔,享莺斋里只宴请年轻郎君和娘子嬉闹玩乐,花团锦簇可顺便一去。” 姜晚义皱起眉,放下碗筷,说道:“这处园子……之前的水鬼案死者之一徐衙内,就是这徐舍人的阿弟,恐怕不干净。” 白榆示意清风说些其他的。 清风继续道:“龙王庙附近的山头还有温泉,这泉水引进到周边各处许多园子里,包括龙王庙,庙中泉水供有一柄宝剑,据说是为了镇住庙中邪龙,却不知来历,只说有一日,莫名就出现在庙中,先帝曾为此剑取名镇龙剑。” “好名字。”李玄度面无表情吃着碗里的饭菜,但谁都听出他又在讥讽人。 镇着邪龙的宝剑名唤镇龙剑,就如大米熟了后叫米饭,百姓多叩拜几次就能自动传出这名。 还用得着特意取? 苍清垂头用筷子挑着碗中鱼刺,“我就是为这把剑去的,我要将它取来赠予大师姐。” 她面不改色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龙王庙是她家。 陆宸安停下扒饭,连连摆手,“不必,不必如此。” 苍清将手头挑完鱼刺的鱼肉,送至李玄度饭碗边,又点头示意坐对面的祝宸宁。 “小师弟,吃鱼,”祝宸宁半起身,拉过李玄度的左手,去碰那装满鱼肉的碗,“已经帮你把刺挑了。” 自李玄度失明后,他几乎是不吃鱼的。 等人拾箸,鱼肉入口,苍清才道:“大师姐不喜欢?” 陆宸安面露难色,“恐怕怀璧其罪,会被人以盗贼之名抓起来。” 苍清点点头,“也是,那我重新给你造一把,但那把剑我还是要去取。” 众人不解,“为何非取不可?” 苍清这时才开始吃饭,“那把剑名唤扶摇,是我造的,和月魄剑是一对。” 李玄度:“好名字。” 这回众人听出他没讽人,是真心的,也真双标。 祝宸宁夸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确实是好名字。” “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扶摇谐音‘伏妖’。”苍清丝毫不给面子,理直气壮做着“文盲”。 “可惜是半成品,要魂祭后才能像月魄剑般,杀死异族与神。” “你是说要以人祭剑?”大师姐吸了口冷气。 苍清轻轻说道:“也可以是妖、神,但凡有神魂,皆可,当然祭祀品本身越强,剑就越强。” 姜晚义问:“所以月魄剑里有剑灵?” 李玄度吃完所有鱼肉,放下筷子,“没有,我从未感应到。” “应当是……没有。”苍清神色有些古怪,夹菜的手微不可察的一抖,很快恢复如常,“既然是魂祭,奉献全部神魂炼就此剑,怎么可能还会有灵。” 白榆问道:“就像祀毒盏和虔心炉?以身作祭,神魂俱灭。” 苍清点头,“说起来这些拗口的神物名,大部分都是我取的。” 李玄度:“那……哪些是月华取的?” 苍清边说话也不耽误吃饭,“鲛人瞳、引魂灯、锁灵珠,言简意赅、见字识意的都是你取的。” “还有四方砚,你说‘天地四方谓之六合,知六合者知天下’,又说‘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可她只想叫它流光砚,月华劝说:“会将墨流光的砚台不是好砚台,写不出好字。” 她当时拍着桌反驳:“流光是流光溢彩的流光!是流动的时光!” 月华逗完了她,笑说:“也在理。” 最后就成了流光四方砚。 是所有神器里,唯一不符合队形的名字。 除了李玄度看不见,其他人都发现苍清讲这段时笑了,甚至停下手上夹菜扒饭的动作。 其实李玄度也能感受到,她说话时,他的左手边没有碗筷敲击声,她的声音带着笑意。 苍官也会想念月华—— 作者有话说:妹宝:琞王府的厨子没点眼力见!以后做鱼要去刺! 郡主:你骂错人了,这是我平国公府的厨子……- (1)庭前芍药妖无格……唯有牡丹真国色——唐.刘禹锡《赏牡丹》 (2)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韩愈《芍药》 译文:独眠醒来瞧见芍药神思恍惚,我这是到了第几重仙宫? 李道长喜欢热烈妖艳的芍药花,大师兄喜欢端正的牡丹。 (3)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唐.李白 (4)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战国.尸佼 《尸子》 译文:“宇”代表上下四方,所有的空间;“宙”代表古往今来,所有的时间。 六合:上下天地,泛指天地宇宙。 第238章 上巳节当日。 苍清起来时, 院中不似昨日热闹,只有李玄度一人,在院中给一块长形木板抛光。 房门口竹篮中, 放着一枝枇杷枝,上头结着果。 她无声笑了, 拾起枇杷,摘果吃,入口蜜甜, 这确实要比花枝讨人喜欢, 很难让她拒绝。 “李郎君在忙什么?” “给心上人做秋千。” 苍清抿抿嘴,“他们呢?不是要去龙王庙吗?” 李玄度放下手中工具,朝她走来,“下午去,来得及,大师姐出门采药去了, 大师兄在忙婚事, 十哥去趟邢妖司,阿榆大概还在赖床, 云寰不知道野去了何处。” 他下一步下脚处有根圆木棍, 他看不见,踩到得话定然会打滑。 苍清没动,思量以他的身手不会有问题,眼看着他的脚踩上那根木棍,身形踉跄。 她闪身间留下一道残影,人已到了他眼前,抬手将人扶住。 他嘴角擒笑。 她眯起眼,“你是不是又在演?这木棍怕不是你自己放的?” “什么木棍?”李玄度一脸无辜。 “算了。”苍清松开他, 手腕立时被拽住。 “阿清,带我去趟琞王府。” “你自己不能去吗?那我去喊殿下的近侍,让双喜和金宝带你去。” 这两个随侍的名字是苍清取的,在其他亲王、公主们一众文雅的随侍名字中格格不入。 但琞王宠妻无度,根本不管随侍们的死活。 李玄度说道:“琞王府的厨子请得是汴京城有名的宋大厨,我今日传话让他做了朝食。” 不待他说得更多,苍清反牵住他的手腕,“殿下那么客气干什么,走走走,我亲自带你去。” 走了段路,李玄度脚下迟疑,“这路线似乎不太对。” 苍清回道:“我知道捷径,可以从国公府的东面墙直接到琞王府。” 李玄度身形一滞,“你要带我爬狗洞?” “我替李郎君将洞扩大些,就不是狗洞了。” “狗洞扩大些不还是狗洞?” “怎么会,那就是人洞了。” 李玄度:“……” 你自己看看,这好笑吗? 苍清确实没笑,若是从前他一定会嘴贱回她说“小狗就是小狗”之类的话,再兴高采烈挨她打。 如今的他和从前不太一样了,想来他之前的性子,是受到了她妖魄的影响。 “到了。”苍清停下脚,对着墙隔空拍出一掌。 碎石砸地,噼噼啪啪,烟尘四起,小小的狗洞塌成个不规则的洞门。 “李郎君不喜欢人洞的话,那畸洞门这名怎么样?”她拉着他穿过洞门,到了琞王府的园子。 李玄度:“平生第一次,确实挺激动的。” 苍清抿抿嘴:“我们儿时常爬。” “我是说……长大后第一回 。” “不用解释了。” 李玄度甚是后悔,一句话让前头的努力全废,他如今不大记得儿时之事,应当说是记不全与她有关的事。 偏偏云寰的那个术法奥义就是,什么时候重新爱上,什么时候记忆才会全部回来。 李玄度无话可说,喜欢是很喜欢,在襄州城时就喜欢上了,要不然记忆也不能零零散散地回来。 这恢复的九成记忆也足够他抓牢眼前人,可就是还差点什么。 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苍清都再没接话,应是生气了。 从琞王府的园子走到正堂,一路都有女使、仆役行礼喊苍清“琞夫人”或是“大娘子”。 很明显是李玄度授意。 苍清未作理会,不反驳也不应声。 直到见到堂屋红绸高挂,囍字贴门,才终于开口说话,“大师兄和大师姐决定在琞王府办喜事?” 李玄度点头,“嗯,只等无忧师叔到京。” “那小老头,我都好久未见他了。” 李玄度适当接口:“师叔若是能听你亲口喊一声‘师父’,定然立刻老泪纵横。” “小老头就是爱哭。”苍清弯起眼,心情好了些,“李明月,我饿了,赶紧让你家厨子上菜。” 明月是他小字,喊得很亲近,但她又说“你家厨子”,带着疏离。 李玄度自知理亏,二话不说只唤来人传菜,汴京名厨宋大亲自上菜,春茧、春饼、笋肉馅、诸色包子、诸色豆粥等等摆了一桌。 一口一个“琞夫人”的介绍菜式。 苍清舀了粥入口,点头称赞,“赵隐家的厨子远不及琞王府。” 她舀了一碗递到李玄度手中,“琞殿下尝尝。” 李玄度接过粥,只道:“赏。” 宋大接下一旁随侍双喜给的赏银,连声谢恩。 苍清又夹春饼,“殿下真是越来越有亲王派头了,不大习惯。” 她还是更喜欢从前与她一起混迹市井,靠给人看事赚银两,兜里没多少银钱,还要融金换聘礼的小师兄。 那个平易近人、意气风发的小师兄,虽说“平易近人”可能只有她觉得。 可到底人都是会变的,该学着去适应的人是她。 “阿清,你不用喊我殿下,无论人前人后,你永远可以喊我小师兄,或是玄郎。” 苍清不应声,她确实是故意喊的。 李玄度又道:“小道长、小师兄、玄郎、阿玄、李师兄、李郎、九郎、哪怕李道长都行,只别喊李郎君、赵玄或是殿下那么疏离。” 这些称呼都是苍清喊过的,他是在努力告诉她,他没变,他记得。 环顾四周,候在旁侧的一众琞王府女使、内侍,包括近侍双喜和金宝,各个垂着头,脸上写着:我没听见,也没瞧见。 “李明月,你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好好吃饭吧。”苍清偏不用他上头提到过的称呼。 李玄度得寸进尺:“你这般喊我,总让我觉得你在唤白榆的小女使,不如还是喊我玄郎?” “别蹬鼻子上脸。” 李玄度轻笑,“过两日点珍宴,因西夏郡主与使臣会参宴,此宴特意备了道美食。” “嗯?”苍清的兴趣显然被勾起。 一旁的宋大厨立刻上道地接口:“回琞夫人,这道菜唤作‘遐龄煮玉’,具体配方我虽不知,但据说尝过一次就叫人终身难以忘怀,且食之可延年益寿,最初是从东宫传出来的,如今京中贵族争相追捧,请人上府做一次需得百金。” “这么贵?!”苍清执筷的手被惊得一晃,筷子上夹的包子滚落到地上。 李玄度接口:“点珍宴,有王公侯青年才俊与西夏使臣团里族子们的水上竞杆赛,很是盛大,我也会去。” “都瞎了还不安分?” “我不参赛,但这菜在场宾客皆有。” 苍清立刻道:“带我去!” 李玄度笑道:“那阿清以什么身份去?琞夫人?” “李明月,你威胁我?我去找阿榆,啊不,我去找赵隐,”苍清冷笑,“或者我直接进宫找你爹,将剑架他脖子上怎么样?” 李玄度还未开口,琞王府一众人吓得跪地。 “大娘子不可胡言!” “请琞夫人三思!” “阿清别吓他们了,你不会这么做的。”李玄度忍俊不禁,“都起来吧,夫人玩笑话,不可当真。” 他又冷下声,“此话若传出琞王府,今日在场之人一个不饶。” 苍清冷哼,“在场除去你我一共十人,李瞎子要不要让人依次报个名?” 一众仆役在苍清的威压下战战兢兢起身,心下皆思量,琞夫人连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喊他们殿下一声“李瞎子”反而显得亲切了。 再说他们殿下似乎有什么打一巴掌,将另一边脸也送上去,顺便问夫人手疼不疼的“大病”,眼下指不定正在心里暗爽。 果然就见琞王殿下脸上的冷漠收了去,不恼反笑。 “我知道阿清如今的本事来去自如,我就是想听你喊声玄郎。” 而琞夫人依旧高冷,“喊了就带我去?” “嗯。” “玄郎。”苍清没好气地喊着,“玄郎玄郎玄郎!” “语气有些差,不够真心。” 话是这般说,众人是眼见琞殿下满面春风。 “李明月,你别恃宠而骄!” 确实是恃宠而骄,李玄度低低笑着,“谢谢你看在我的面上,守着人间规矩。” 她其实根本不用受他威胁,如今想去哪个宴杀个人当真是来去自如。 苍清撇头,“少自作多情,那是我生性善良。” “是。” 等用完朝食,苍清立时又翻脸不认人,回了平国公府。 李玄度也只能认命地跟在身后。 另外几人除了祝宸宁也都聚在院中,各自忙碌。 白榆在一旁的躺椅上晒太阳看报,“昨日取鲜桃的两位伶人上了报,说是半仙呢。” 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在苍清和李玄度身上来回扫,眼睛眯成了月牙,“这么好的本事,这桃定然不是探花郎摘得。” 众人一阵附和。 苍清却只问:“昨天瓦子里有人无火自燃,查明了吗?” 姜晩义蹲在廊下磨刀,回道:“还在查,这不是第一起自燃而亡事件,案子刑狱司已经接手,邢妖司没有过问权,说起来也巧,昨日这死者还正好是刑狱司张判官的幼子,张衙内。” “就是那个挨了本郡主巴掌的张衙内?百姓中倒是都在传瓦子闹妖怪,昨日九哥不是也说有妖气?” 白榆将小报翻了个面,“哈,报上还说龙王庙那把剑昨日被人盗走了,目击者说只见一道残影,供台上的剑就不见了。” 苍清眼里闪过犹疑,“竟有人比我快了一步。” 李玄度继续在做他的木工,眼睛不好,做东西也就慢,“那把扶摇剑对你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没什么含义,就是想凑一对。” 李玄度无声笑了,扶摇和月魄凑一对,清风与明月是一对。 苍清无所事事,蹲在姜晚义边上看他磨刀,“夜琅的刀还需要磨?” “闲的。”姜晚义耸耸肩。 陆宸安停下杵药的动作,“小师妹,那我们午间还去龙王庙吗?” 本想说不去了的苍清,见众人全部停下手头的活,一脸期待等着她发号施令,只好说道:“龙王庙附近不是有温泉?我们可以去泡温泉,延年益寿。” 众人这才重新松弛下来,继续如常做自己的事。 可到了午间,这龙王庙终究是未去成。 第239章 事情要从白榆被派出去找苍清谈话说起。 用过午饭, 去龙王庙之前。 院中一颗老树上多了个秋千,白榆强行将苍清拉到秋千上坐下,“九哥给你做的。” “他还挺闲。”苍清双手挽着秋千绳, 将头靠在绳上,脸上看不出喜怒, “阿榆不来坐?” “不用。”白榆递给她一袋各式蜜煎,坐到一旁提前备好的竹椅上。 “你想同我说什么?”苍清问。 见她这般问,白榆也就开门见山, “我想知道, 你在想什么?从前还能猜透一二,如今是一点也瞧不明白了。” 苍清莞尔,“你是来做红娘的。” “就知瞒不过你。”白榆也笑,“但我确实看不透你了,你明明喜欢他为何拒绝他,是因为苍官和月华的恩怨过不去?” 苍清摇头, “不是, 其实我不止是想知道,他能否重新将所有记忆找回, 让红绳重现。” 她还想知道, 他能不能义无反顾抛弃所有,无论对错、黑白,坚定得只选择她一人。 顿了顿,问道:“阿榆,如果十哥不能放下身份坚定地选择你,你会与他在一起吗?” 白榆果断回道:“不会,人各有选择,我不会强迫他选择我, 但我会与他分道扬镳,道不同不相为谋。” “就是如此,”苍清笑道:“这就是另一个原因。”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和他不会长久的,没有结果的事,何必强求。 她的笑容,无奈中带着自嘲。 “强求孽缘,人会倒霉,李郎君很清楚。”她这话倒不像是在回白榆。 无人推的秋千来回摇摆起来,将苍清缓缓带到高处,又缓缓落下。 屋里倚在门后的李玄度竖着剑指的手,来回轻晃着,替她推着秋千,算作回应。 告诉她,他听见了。 他身旁还有另外三人一狐,皆默然不作声。 屋外,白榆问:“你的‘道’是什么?” “我的‘道’是护我族长平。” 此族定然说得不是青芜界狼妖一族,而是指苍官原本的族类。 “你的家族叫什么?”白榆又问。 “仙家。”苍清回道:“就叫仙家。” 这个族类,白榆没听过,她想了想又道:“你的家族在哪里?九哥和月华心性不同,你可以带他一起回去。” 苍清敛起眉心,不知想起什么遥远的记忆,眉宇间笼罩上哀愁,良久才下决心说道: “很远的地方,那里很漂亮,遍地黄金玉石、琉璃宝珠,犹如贝阙珠宫,各处瑶草琪花,族人日出而作,相亲相爱,各个都长得很漂亮。” 她说起来,眉心舒展开,眼眸柔和,“我们擅长造物,我是里面最出挑,战力最高的,是我们整族人的希望。” 说到这她又沉默不语,许久才叹口气继续说下去。 “后来……异族来犯,族人染上怪病,家园尽毁,举整族之力,将我送出来,是要寻救治之法。 “我与月华本应殊途同归,我想杀尽异族,拯救族人,他想封印玉京,还苍生清平。 “我们一同造神器、著浮生卷,可上神们瞧不上我族低劣的身份,鸟尽弓藏,但在月华心里,我也是苍生,他终是没忍心下手。” 白榆抓住重点,“所以他没杀你?” “不是没杀,应当是没杀死我,但阿黎是死了的。”苍清简单同她解释一遍,没说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月华到底是如何将她救回,又如何让她投生为狼妖这事,恐怕要等月华归位才可真相大白。 “不过死了也好,谁知我这等低劣的族类,与神会生出什么怪胎来。” 话有嘲讽之意,语气却很平静。 “怎么会是怪胎,”白榆不敢苟同,想到小白团,出于直觉,她问:“阿黎这名定然是有意义的吧?” 苍清点头:“我为她取名娉黎,娉,问也,黎,众也。” 既是说以天下黎民苍生为聘,也是“聘礼”的谐音。 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人世所有的规则,都是月华教的。 他同她讲过许多有关世人的事,他说世人男女若互相倾慕,会以成亲的方式缔结契约,一生不分离,成亲前还会纳征问名。 “我如他所愿爱上他,想同他成亲,他答应了,却在喝珓杯前跑了,将我一人留在屋中。” 她清冷一笑:“没动情前的月华神君,美人计用得不折手段,动了情反而不敢承认,落荒而逃。” 他既如此,苍官便决定带着浮生卷回家,与他分道扬镳,结果娉黎来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保全苍生与族人的两全法子,想以孩子和苍生清平为娉,再次与他缔结契约。 等他回千里殿的日子,她为阿黎做了一把小剑,还造出了长平钿。 可未等到他,先得知他对她毫无情意,一切都是骗局。 日日一颗瑶台梦,毁她神力。 让她的法子与娉黎的名字,成了幻影与笑话。 苍清仍在笑,好似只是在讲旁人的故事。 “我当时想,原来这就是他不愿与我缔结世人契约的原因。” 秋千不知在何时停下摇摆,屋里屋外寂静无声。 苍清无奈一笑,说道:“都出来吧,正好与你们说一说玉京。” 屋门“吱呀”一声打开,廊下刷刷刷站了一排,像四根修长的玉葱带着朵浓密的蒲公英。 李玄度问道:“你说得两全法子是什么?” 苍清跳下秋千,走到他身前,“两全的法子毁在瑶台梦上了,但我与你做了那么多神器,也不是做着玩的,其实集不集齐十二件神器无所谓,其中几样是失败之作。” “那哪些是能用的?”李玄度又问。 饲毒盏可以祈愿,但需生魂献祭;虔心炉可重聚神魂也可医族人之病,但仍需献祭,这世间越是强大的欲望,付出的代价总是越大的。 同理愿望越大,需要献祭的生魂也得越多。 这两样苍清未提及,只道:“鲛人瞳可以辨出真身与一切邪祟,识别异族;引魂灯不仅能引魂还可以寻路玉京所在;锁灵珠可以封印玉京,一旦封印,世间所有异族会强制回去玉京。” 没有人问她为何不用,皆等着她说下去。 “玉京是人间通往我家乡的必经路,在未寻到救我族人的法子前,玉京一旦封印,我的族人就成了异族砧板上唯一的肉,必死无疑。 “我就成了背弃族人的罪人,不可能背负着全族的命与你在一起,当然我也不会让你这么做,如此你我便成了对立面。 “但你若选我,不再寻玉京,我会陪你走完这一世,我们一起寻救治之法,可你也要知道玉京不封,人间随时会生灵涂炭,与我的族人一样。 “从前你选了苍生舍弃了我们一族,你们上神想将我们赶尽杀绝。” 苍清的手中一直牢牢握着那袋蜜煎,她知道这是谁给她买的,从中取了颗山楂丁送进嘴里。 甜中带酸的口感,叫人想到青涩的初恋。 就如云山观的苍清与李玄度。 “所以,李玄度,这一次你选我还是选苍生?” 她静静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 李玄度抿了抿唇,“我无法违背本心舍弃大义与苍生,而你也不会放弃你的族人。” 这是局死棋。 而二人各执黑白子,对立而站。 姜晚义忽而冷笑道:“若是我,定毫不犹豫选穆白榆,天下苍生凭什么要牺牲我一人来救,我一点福禄未享,苦倒是想叫我尽吃。” 苍清也笑,“夜琅神君还是别将话说得太满,当年我只带走云寰,是皎皎自己跟我走的,天上神君无论男女都冷情,月老红绳都缠上了,也不见得神君肯认。” “我现在认了。”姜晚义剑指一挥,他与穆白榆腕间缠着的红绳间,隐隐显出相连的一道半透明红丝,“是这红绳吧?我无意间闯入过玉京,见到了这红绳。” 这事他之前已经同苍清几人说起过。 他对天起誓,“天地为证,若是夜琅归位,定也会认下这姻缘,如违誓言,神魂俱灭,小爷今日就将话放在这,无论未来发生什么情况,我绝不做第二个月华。” 坐在竹椅上的白榆就静静看着他,唇角挂着笑意,一切皆在不言中。 天际闪过一道一瞬即逝的隆隆雷声,神明的誓言,威力总是更大些。 “很好。”苍清露出个欣慰的笑来。 这样坚定的选择,才值得风雨同舟。 她将视线转回李玄度身上,那倔强的身形叫她脸上的欣慰化作失落。 他终归不是会为了一人屠尽生灵的姜晚义,李玄度不会舍弃苍生和他的道义。 她早该明了他会做出何种选择的。 但心里仍旧是抱着些希望,期待着自己不会是被舍弃的那一个。 却也只能说道:“我今日将话都同你说明白了,李郎君也已做出选择,日后便不要再做无用功缠着我。” “九哥说句话,”姜晚义给了李玄度一肘击,“这很难选吗?抄作业都不会?” 李玄度接下他这一击,并未言语。 若他会因别人几句话就转了性,才叫人怀疑他是被夺舍了。 但苍清仍旧看着他。 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几乎成了她的执念。 又等了许久,终于是失望了,“既然话已说开,我也坦言,我知晓玉京在何处,也知道要怎么进去,但我不会去。” 这就是为何她回京已近三月,却一点也不着急的原因。 “我最后一次以领队的身份宣布,玉京小队今日解散。” 她眼里带上疏离,显出了苍官的威压。 声音冷峻,“从此本仙家与各位桥归桥路归路,无事则安,若有人阻我,不念旧情。” 这话显然是说给李玄度一人听的。 院中另外四人一狐,谁会去抢浮生卷。 苍清一直看着的也是李玄度。 而李玄度只说:“好。” 苍清轻笑一声,再无他话转身出了院。 姻缘红绳消失时,就该预料到,缘分已经尽了,这几月来的期待与执着终究成了泡影。 心中难平,不过是恨明月照她,却不独照她。 恨相逢,恨分散,恨自己对他情有独钟。 云寰瞪了一眼李玄度,“真叫人失望。”说完就跑了出去。 白榆站起身,也跟着出了院,“苍清!我与你一起寻救治之法。” 姜晚义叹口气,“九哥,别怪弟弟,我发了誓,无论如何都得选阿榆,不然会遭雷劈。” 院中只剩祝宸宁和陆宸安,两头不做人,去留皆不如意,不自觉唉声叹气。 “大师兄和大师姐也觉得我选错了?” 祝宸宁拍了拍李玄度的肩,“这哪有对错,只道是造化如此,至少三界的黎民百姓希望你这般选择。” 陆宸安却道:“小师弟你是不是忘了在术青寨许得承诺了?” “什么承诺?”李玄度问道。 “你曾因在虫村误杀小师妹,懊悔不已,答应此生对她唯命是从,你从前是坚定地选过她的。” 李玄度侧起头,“我做过这种承诺?” 陆宸安摇摇头,有些无奈,“小师妹对你失望是有道理的。” “你还有许多事没有记起来,自然也不如从前魂魄俱全时爱她,她定认为你从前那份爱,不过是因为她的妖魄,自己在爱自己,而真正的你和月华仍旧是一样的,她又怎么会再做一次错误的决定。” 人也许真的要等完全失去了,才追悔莫及,月华是如此,小师弟亦是在走老路。 可苍生的责任压在肩头,他和月华一样,无路可走—— 作者有话说:娉,问也。——《说文》古代婚礼“六礼”之一。 黎,众也。——《尔雅》黎民百姓。 “恨相逢,恨分散,恨自己对他情有独钟。”化用宋词——赵长卿〔《行香子(马上有感)》“恨相逢,恨分散,恨独钟。” 第240章 点珍宴当日, 恰逢月半十五。 苍清没有按之前说好的,与李玄度一起去参宴。 二人如今陌生的,还不如苍清与琞王府的门房来得熟, 毕竟门房见她路过,还喊一声“琞夫人”。 李玄度搬回了琞王府, 祝宸宁跟了去,苍清与陆宸安仍留在国公府。 二人已经有十日不曾相见,急得另外四人一狐团团转, 一致认为得想法子让李玄度完全想起来。 于是暗地里下功夫牵线, 可苍清整日不见人影,不是在昭王府就是去找探花郎,倒是与福晖公主混熟了。 今日借着点珍宴的机会,白榆将她一起拉去参宴,“好巧不巧”在门口遇上也正好出门的李玄度。 两个府邸的马车前后相待。 李玄度的随侍金宝扬声喊道:“琞夫人安。” 正要上马车的苍清止步,回头朝李玄度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今日终于未穿玄衣。 一身广袖紫色公裳, 碧玉悬带,用玉冠束发, 簪着一支芍药玉簪。 眼前也未缚绸带, 若不仔细去瞧,已瞧不出他有眼疾,想来要强的琞王私下里没少做训练。 苍清未应声,收回视线一挥袖,转身上了平国公府的马车。 无人注意有道细微的金光,在她挥袖间,绕上了李玄度发间那枚芍药玉簪。 李玄度也自有金宝扶他上琞王府的马车。 等到点珍池,李玄度在观台席上落座, 身旁的随侍金宝惊讶道:“殿下,您的芍药玉簪上怎么有只金色的蝴蝶?” “蝴蝶?”李玄度抬手去触碰玉髻,蝴蝶一惊从簪上飞起,围着他绕了一圈又落在他手上。 不远处席位上,西夏的文郡主瞧见这一幕,很是稀奇,侧头与身边随侍女使说了一句,女使立刻道:“他今日不参赛。” “那就想办法让他参赛。” 女使应下,她家文郡主对这琞王的兴趣,要比其他人都高,甚至比过小报排名第一的姜昼。 前几日他们的马车在街边遇上邢妖司,趁着降妖卫拉弓之际,稍稍使了些术法,其中一支箭就转了方向,冲着他们的轿顶而来,另有一支则冲着路人而去。 邢妖司的姜主事一下就注意到偏轨的箭矢,速度极快,冲到人群中抱起一小娃接下了这箭。 而后怒斥手下。 “牛怀景!你什么箭术?这能射人西夏使团的轿顶上,开后门进的邢妖司?” “我也不知道这箭怎么自己变了方向!头,反正你也不是没做过射郡主轿子的事,这次也担下了吧。” “自己解决,少来碰瓷老子。” 眼看人要走,文郡主示意她将人留下,她便出声喊道:“姜主事留步!你们邢妖司如此无礼?惊到我们文郡主该当何罪?” 姜主事侧侧头,又看了眼那叫牛怀景的,手一撑马背飞身而起,双脚点在马背上借力,一瞬间就到了轿前,抬手拔出银箭,执箭落于地上。 懒洋洋开口:“手下人莽撞,本官回去定当严加管束,还请文郡主别与我们这群莽夫计较,怀景,过来道歉。” 说完也不等人回话就往回走。 这明显就是在销毁罪证,袒护手下。 果然她家文郡主探身瞧了他一会,等他上马离去,立即说道:“走吧。” “文郡主对他不满意?” 文郡主点头,“长得是俊,功夫也好,但性子不行,痞里痞气、目无尊卑,最主要的是他并非童子,我怎会要个被人用过的。” “郡主是如何瞧出来的?” “你没瞧出他一身人夫感吗?刚刚抱孩子的那个熟练姿势,说他没有孩子我都不信。” “郡主研究的真是透彻,奴婢确实没瞧出来,还觉得他少年气十足,不过他与大宋那位祈平郡主的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看来所传非虚。” 文郡主只道:“他的身形瞧着很是眼熟,总觉得像一位故人。” 不管怎么说,她家文郡主是更中意琞王没错了。 她这厢想着,一列列盛装宫使已经依次托着盘进入观台,今日的重头戏除了竞赛,就是这道稀奇的“遐龄煮玉”。 观台上基本都是皇亲贵胄,自然每个席位上都有一盅。 菜如其名,清澈奶白的汤头里,飘着一颗颗滚圆的肉丸,大小均等,肉质呈现半透明状,配上翠绿如玉的芹菜段,散发着阵阵清香。 李玄度闻到味道,思及的却是那个原本该坐在他身旁的人,不知她眼下又在哪个方向。 演出声太大,宾客间的交谈过于嘈杂,她就像是不在这观台上,一直未开口说过话。 他找不到她,但又不想开口问身边人。 宫使出声提醒,“殿下,这菜得在热时品鉴最佳。” “将本王这盅送去祈平郡主的席位。” 宫使应声离去。 能瞧见苍清在何处的金宝笑道:“殿下是想送去给夫人吧?” 李玄度只牛头不对马嘴地回道:“那蝴蝶还未飞走?” 他借送菜之名,留神去听她的所在,反听见了蝴蝶振翅的声音。 “没呢,真是稀奇,蝴蝶竟还会被假芍药吸引。”金宝答道。 怕不是什么妖异? 李玄度不及多想,耳中传入一道熟悉的声音,分散了他的注意。 “啾,我要吃!给我吃!” 很轻,大概只有他这样特别留意的人才能听见,从他斜对面传来,是他与苍清从前养得那只异族珠雀啾啾。 原来她在那。 他们将事情说开后,就像是分家般,连物带人都分得清清楚楚,她收回了月魄剑,他留下了银枪,云寰自然是跟着她,但啾啾她也带走了。 苍清留在他这里所有的一切,她喜欢的小食、胭脂、发钗、衣物也一件件要回。 乾坤袋里再寻不出一样她的东西。 也是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们从前,真的好的不分你我。 身边走近一人,打断了他的思绪,“琞殿下为何不吃这道风靡汴京城的‘遐龄煮玉’?” 听出来人是探花郎方元会。 李玄度随口答道:“本王不好口腹之欲。” “殿下知道这是什么肉做得吗?”方元会自问自答,“坊间都传是仙鹤肉,有永葆青春、延年益寿之效。” “那又如何?” 方元会就站在他身侧,声音不大,“苍娘子是妖,殿下是凡人,您难道不想百岁千岁与她长相厮守?” 李玄度一怔,“她连这都同你说了?” “说什么?说她是妖还是说你二人的关系?”方元会笑着回道:“若是后者,我还知晓你二人如今不睦。” 李玄度也笑,声音却冷淡,“探花郎还是管好自己。” “谢殿下提点。”方元会走前,又留下一句,“也多谢殿下给予机会。” 这话让李玄度深深蹙起剑眉。 他的斜对面,苍清将这些都瞧在眼里,却只是一脸平淡,拎起桌上正风卷残云的啾啾,重新丢进柳编笼中。 “它全给吃了啊!”白榆哀叹。 她之前称病不出,推拒了全部宴会,今儿倒也是头回见到此道菜的真容,还未动筷,桌上的“遐龄煮玉”包括琞王送来的那一碗,全进了鸟腹。 苍清浅笑,压低声说道:“阿榆若知道这是什么肉做的,绝对不会想吃。” “什么肉?坊间不是说是鹤肉?”白榆问。 苍清摇头,耳畔听得一阵悠扬摇铃声,似佑宁观作法时用的那种,也像招魂时的魂牵铃。 她不答反问:“十哥之前在查的那个猫妖无故死亡案告破了吧?” 白榆回道:“快了吧,说是抓到一络腮大汉,拷问之下,竟是捉妖天师,只因记恨猫吃鱼,便对猫妖痛下狠手。” “猫吃鱼?这么说他很喜欢鱼妖。”苍清眼含少许讥讽。 白榆只当她说的“他”是络腮大汉,应道:“也许吧,这事和这道菜有什么关系吗?” 苍清点头,“传闻猫有九命,而这遐龄煮玉用得就是猫妖肉,食之可延年益寿。” “哈?”白榆睁大了眼,庆幸自己没有入口,也庆幸姜晚义今日未参宴,她一手托腮,“十郎今日还在外忙此事。” 邢妖司的一众年轻小伙,有一半被抓来参加今日的夺标赛,姜晚义只能亲力亲为去查案。 说起这竞标赛,二人又谈起京中小报负盛名的前几位,竟没人参赛。 而巧的是,参赛的宋方一众小侯爷、小公爷、小世子,以及官宦子弟们,在开赛前,一溜地吃坏了肚子。 这场水上夺标赛很盛大,加之三月里点珍池全天候对平民开放,场内外还有许多围观百姓。 不乏一些品阶低的官员和富户前来瞻仰圣颜,以及在这一日捉婿。 得标者自是最受拥戴,但其余表现好的年轻人也一样受欢迎。 往年都是大宋人竞赛,今年虽说有些不同,但依旧不乏前来观赛的“翁丈”与年轻娘子。 能顶上的适龄未婚青年才俊都已顶上,连禁军统领,以及在外公办的邢妖司主事姜昼,和判官牛怀景都喊了回来,更别说各位未婚皇子。 可竞标赛人数众多,五十位未婚且会水好本事的少年郎,也不是这么好凑的,眼下还剩两个空位,圣上都想今年夺魁者,定然不是大宋人了。 西夏使臣便在这时请求要太子参赛,这自然不可能答应,且太子早已成婚多年,使臣又退而求其次,要求琞王和探花郎参赛。 这在宋方看来也是在故意为难,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探花郎,和有眼疾的亲王去池上的小龙船夺标? 这小船之间相互碰撞打斗,还未靠近彩楼就翻船落水的,往年不在少数,更别说最后攀爬彩楼时还有一番争斗。 可最终还是如了西夏使臣的愿,只说是使臣团想一睹风采,望宋方诚心相待此次联姻,不要藏着掖着好儿郎。 受了旨意的李玄度起身离席去更衣,苍清与白榆耳语了两句后,也悄悄离席,跟在他身后。 趁人不备闪身跟进隔间,关上屋门。 随侍金宝见到她刚要开口喊“琞夫人”,苍清一挥袖,将人弄晕了。 正在解腰带的李玄度听见动静,出声喊道:“金宝?” 面上已是露出警惕之色。 苍清无声近到他身前,眼前人的身形有一瞬间的僵滞,应当是认出了她。 不等李玄度开口说话,她抬手一抚,眼看着他合上眼,扶住了他缓缓倒下来的身体。 将人扶到榻上平躺下,苍清坐在榻沿边,俯下身瞧他,瞧得入了迷,越凑越近。 若再近些,二人鼻尖就能相触。 她没有继续靠近,只是静静瞧着,像是要将他的容貌清晰地记进心间。 距离如此之近,能闻见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有好一会,她才直起身,伸手轻抚过他的脸颊,又依次抚过他的下颌、薄唇、鼻梁、最后停在他紧闭的眉眼上。 浮生卷随心念而动,从货郎包中自行飞出,悬浮在李玄度的头顶上方。 苍清手指往空中一点,“得吾令,听吾行,鲛人瞳,出。” 一阵绚丽的光芒闪过后,她摊开掌心接住鲛人瞳。 那日她没同他们说的是,鲛人瞳不仅可以辩天下妖邪,照出真身法相,还可以视物。 只是若没了自身的眼识,单用起来不那么清晰,还会夜盲。 苍清将鲛人瞳装进自己的眼中,闭上眼又睁开,反复几次。 待眼前一片清明,竖起剑指从双目前划过,手一挥点在李玄度的双眼上。 “以后用我的眼睛去看人世间。” 她将自己的眼识换给了他,只用鲛人瞳来视物,看东西便有些模糊。 一直停在李玄度玉簪上的金蝴蝶,振翅而飞,停在苍清的指尖之上,轻轻抖着翅膀。 指尖轻弹,金蝶又落回玉簪,晃过一阵耀眼的光,将她与他罩在金光之中,等光散去,金蝶已化作玉芍药上的玉蝶,与玉簪融为一体。 苍清收回浮生卷,再未留恋出了隔间—— 作者有话说:妹宝近视了。[狗头]《 》 240-250 第241章 等琞王殿下回到观席时, 已经摘去玉冠,束着高马尾,一身窄袖红衣, 金跨带也换成红鞓带。 全身没有多余的饰物,干净利落, 就连那一直跟着的小蝴蝶都不见踪影。 整个人神采奕奕,意气风发。 一直关注着他的文郡主细心发现,琞王的双眸比之刚刚更明亮, 走路的姿态也有些许区别, 脚步更轻快。 偶尔还会蹦两下? 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整个人的气质,孤傲清冷中带着些欢脱? 最主要的是之前基本未动筷的琞王,眼下坐在席间,筷子就没停过,精准地夹着每一道菜, 根本不像失明。 尽管他吃饭时也好看, 但总让人心生怪异。 文郡主便更加以为他是有心藏拙,并非真的目盲。 也自然不会知道, 这其实是苍清假扮的琞王, 她要替李玄度去参赛,真正的琞王还躺在隔间榻上好眠。 即使二人曾亲密无间,真扮起来,还是免不了她自己的习性。 但努力端着身份,筷子虽未停,倒也演出了李玄度平日里吃饭时的斯文。 夺标赛很快开始,苍清起身离席,还对白榆眨了眨眼。 夺标赛是在点珍池上, 池中间用无数横杆搭起了一坐镂空小彩楼,彩楼最高处插着旗帜。 岸边停着五十艘小龙船,每艘小龙船仅容二人,一人驾船,一人防守,二人可随时互换且兼可夺标,若夺标其间两人都落水,算作出局。 此次分为红蓝两方,红为宋,两方总计一百人,小龙船同时出发,踩着横杆攀上彩楼,优先取得旗帜者得胜,他的队友无论落没落水皆算胜。 分组是按照抽签排的,苍清当然会做手脚,选了姜晚义,又将探花郎方元会和牛怀景排在一处。 她下到船上,听身旁姜晚义说道:“九哥你一会可得护好我,别叫我落进池里。” 苍清想了半天,若是李玄度会怎么接话? 她清清嗓子,眼波一转,“瞧你这点出息,就在边上替兄长划船吧。” 姜晚义却盯着她半晌,周身忽而带上凛冽气,低声喝问:“你不是九哥,你是谁?!” 苍清啧了一声,用自己的声音回道:“你的前上司。” “三娘?”姜晚义震惊,凛冽气瞬间消散。 苍清轻声问道:“你怎么认出我不是他?” “你见过哪个瞎子眼睛有你这么有神的?” 苍清:“……” 大意了。 姜晚义笑道:“你扮作九哥,是不想让他夺得绣球娶文郡主?” “什么绣球?”苍清眯起眼眺望池中心的彩楼,她如今眼神不好,“不是彩旗?” “改成绣球了,这么大你看不见吗?”姜晚义奇怪地看她一眼。 开赛的铜锣声敲响,岸边瞬间传来一阵呼声。 一艘艘小龙船推开水波,快速冲向池中心。 姜晚义说是在划船,实际就是装装样子,左一下右一下,有一下没一下。 苍清更是站在船头瞧风景,负手而立,如一只孤傲的仙鹤,不屑与凡夫争斗。 他俩谁都不想夺魁,今年彩楼上的旗帜换成了绣球,西夏使臣的那番话谁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她傻,还是他傻? 姜昼不能为他人婿,李明月也不需要争风头,免得招蜂引蝶。 可苍清安静站着的时候,将李玄度那周身的清冷贵气又往上拔高了一层。 加之他俩这气定神闲的模样,反成了一锅鸭子乱舞的池中,两只骄傲的天鹅。 牛怀景奋力划着船带着方元会从他二人身边经过时,还喊道:“头,你放水是不是太明显了?!你这嘲讽拉满啊!” 牛衙内本来冲在很前头,又被人打后退好远,谁叫探花郎光站着,只会躲不会进攻,暗叹运气也忒差,偏偏排到文弱只会握笔的探花郎。 “小爷哪有放水?晕船,划不动。”姜晚义懒洋洋地划着桨。 同样淡定的方元会瞧着苍清,笑道:“听闻文郡主貌美无双,琞殿下不想当郡马爷?” “谁爱当谁当,我、本王岂是这等好貌之徒?再者好好亲王不做,岂会自降身份做郡马,闭嘴。” 姜晚义闻言朗声笑起来,点谁呢? 方元会竟也笑了。 “若是公主,本王定会去抢绣球。”苍清这样说道,还说:“人往高处走,我若是文郡主,就去嫁太子。” 姜、方二人笑得更开怀。 方元会看穿一切似的,偏道:“我就随口问一句,殿下何必解释这么多。” 苍清各瞪了他俩一眼,“再笑给你俩踹湖里!” 姜、方二人立刻闭上嘴,他们知道她是有这个实力的。 只有牛怀景不明所以,琞王说得也没错啊,笑点在哪? 湖中几艘船正撞在一处,船上之人打得不可开交。 初时一般都是红蓝方对打,每人身上和小龙船上的数字是对应的,在上彩楼前,打斗时若是上了其他船,自己的船没顾好翻了,也算出局。 苍清瞧得开心,喊道:“快看!湖里郎君们的衣服打湿了。” 姜晚义瞥了一眼,无语,“我不是阿榆,对男人的胸没兴趣。” “啊,忘了。”苍清迎着旁边牛怀景怪异的目光,遮掩地轻咳一声,“本王其实也没兴趣。” 池中忽地炸起巨大的水花,直接掀翻好几艘船,连苍清他们的小龙船也糟了殃,左右剧烈晃荡着被推开好远。 惊得不会水的姜晚义上了本事,一提真力,稳住船身。 奇怪的是旁边牛怀景与方元会的船,竟也快速稳住了。 苍清是站着的,刚刚那一下晃得她一个踉跄,本能脚尖点地,负手飞身而起,等重新落回船上时,只引得岸上一阵欢呼声。 树欲静而风不止。 水花“砰砰砰”连珠炮似的在水面上炸开,撞着他们的船而来。 “玩这么大?”苍清双手在身前竖起剑指,船无浆自动,水面荡开层层波纹,朝着彩楼前进数十米,躲开了袭来的水花。 “有人在找我们麻烦?”姜晚义也站起身,他本是坐在船中偏头的,如今一起身,船失了平衡,往苍清所站的船尾沉。 苍清手上动作未变,快速后撤朝船中靠拢,目光在池上搜寻,“似乎都自顾不暇,没人使坏。” 又有几艘船载着人,从各个方向直朝他们的小龙船驰来,有夹击之势,可船上的人显然控制不住这船,晃悠着落入水中。 明显是有旁人在控制他们的船。 “十哥站稳了。”苍清剑指一扬,轻道:“进。” 小龙船忽的加速,如游鱼般穿梭在池面上,见缝插针钻过一条条船,眼见着那几艘前来夹击的船撞在一处。 “砰”一声。 撞得粉碎,水花四溅,池面上飘满碎板。 姜晚义眸色深沉,“这是冲着命而来?” 夺标赛都是拼外家功夫以及内力,哪有动真格的,如苍清这般用灵力划船都算舞弊。 苍清先发制人,“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你的仇人也不少吧?”姜晚义不甘示弱。 “我们去彩楼夺绣球,省的殃及池鱼。”苍清架着船往彩楼而去,移形换位,不过瞬间就近到池中到了彩楼底下。 姜晚义笑道:“你是想让躲在暗处的仇敌击碎彩楼,好叫绣球落进水中?” “胡说,我怎会是这种人?”苍清是不可能承认的,她也不急着上彩楼,依旧站在船上,可追击者却就此停止。 姜晚义干脆盘腿坐下,无聊得一下下敲着手中木浆,反正他是不会去抢绣球的,不然回去就再近不得郡主身了。 连池面上也恢复平静,余下的小龙船都加速往彩楼前进。 场内外看客们唏嘘一片。 “琞王与姜主事怎么近了彩楼却不去夺标?” “琞殿下好足的自信,竟还能等对手。” “不愧是占小报首位三月之久的姜昼。” “这是挑衅啊!各位瞧不出吗?!” 不知道看客们在说些什么的苍清迷茫起来,躲在暗处的人,怎么停下了对他们的攻势? “难道只是为了让我们别消极怠工?” 等了有一会,终于有其他小船近到彩楼附近,争相弃船攀爬彩楼。 连牛怀景也带着探花郎到了,不得不说牛怀景自己都不理解,明明他这条船有先天劣势,但就是奇迹般的活到现在。 方元会依旧温和地笑着,顺便朝苍清打招呼,“琞殿下好悠闲。” “彼此彼此。”苍清也对他笑。 不想他们这一笑,引得岸上观战的小娘子们一阵尖叫。 苍清立时跨下脸,又忘了她现在顶着李玄度那张俊脸。 也就是在这时,三枚闪着蓝光的箭矢冲着她而来。 这箭矢竟是以念化出的水箭,她抬手在身前一划,水箭停在掌心前分毫处,再进不得分毫。 “刺啦”化为水,落在船板上,溅湿了她的衣摆。 不等人歇口气,无数的水箭从池面上凝聚而起,冲着她这艘小龙船射来。 “上彩楼!”苍清旋身而起,双手结印打出一道银光,替身边的其他船挡下水箭。 她身后的姜晚义反应很快,立时起身,如一道虚影飞身上了彩楼。 几乎是同时,他们的小龙船被水箭击碎。 姜晚义踩着彩楼交错的横杆,不忘调侃,“看来不是仇家,而是有人看上了九哥,逼着你去抢绣球。” “想得倒是美。”苍清双手抓着横杆,眼里闪出寒光。 “不是两清了?”姜晚义笑道。 “只是不想叫人使手段捡了便宜。” “嘴硬吧你就。” 苍清不理他,见牛衙内正好爬上来,喊住他,“你叫牛怀景?” “想不到殿下竟记得我,还知道我的名字。”牛怀景嘿嘿笑。 “有婚约吗?有喜欢的人吗?”苍清快速问道。 “没”牛怀景刚说了这么一个字,只觉领口一紧,人朝着彩楼上方飞了过去。 琞王殿下竟提起他的后脖领,把他往彩楼最上方扔! “本王送你份姻缘,不用谢!”苍清扔完还冲姜晚义嘚瑟一笑。 不曾想,有人扶他青云志的牛怀景正要摘绣球,那绣球的绑绳断开,直直朝下滚落了去。 他往下一看,下边攀着的人正好就是琞王——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妹宝:我没有嘴硬。[菜狗] 第242章 苍清敏锐地抬头注意到红色的绣球, 暗骂了一句,赶忙松手侧身,只用一边的同手同脚抓踩着横杆。 绣球堪堪擦着她的身前落进水里。 真险, 差点就接到了。 姜晚义险要笑抽过去,实在没忍住促狭, “三娘也有今天。” 他甚至抬手拍掌,只用双脚踩着横杆,就稳住了身子。 水中炸起一朵水花, 绣球被水花一冲, 再次朝着苍清而来,她恼了,抬手间就要将绣球撕碎。 “等等。”姜晚义阻住她,“你若是将它毁了,难免也会被赖上。” 他身位在彩楼上快速变幻,找准位置抬脚踢在绣球上, 绣球一转弯朝着探花郎而去。 好嘛, 谁还没点私心了。 苍清挑挑眉,“探花郎是福晖的。” “啊?是吗?”姜晚义忽而又有些后悔, “早知道踢给赵殊了。” 另一边的暻王怒喝:“滚!本王只是来凑数的。” 不想文弱的探花郎白着脸, 晃着身子往下退了一层,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怎么的,绣球从他的头顶擦着他扎起的马尾而过,落进水里。 毕竟是打斗赛,大伙都不戴帽不束冠,皆是拿彩绸扎马尾,倒矮了几分。 场内外围观的宾客却是懵了,往年都是争先恐后爬彩楼夺标, 今年怎么?这绣球是成了烫手山芋?谁都不想接? 其实也有其他少年郎想接的,但是水箭不饶人。 有人在暗中阻止他们。 而蓝队西夏少男们,似乎是打定了主意也不愿意接这绣球,或是说不敢接。 甚至帮着将绣球往琞王眼前送。 绣球到了后头也不用借力,干脆不装了,自己就会飞。 光追着琞王跑,只听得琞王气喘吁吁的叫骂声。 苍清的轻功不怎么样,又不能当众显出神力,被追得精疲力竭。 再一次避过绣球时,忽而瞥见底下船上站着个看戏的熟悉身影,她如今视力不好,瞧不真切,问身边的姜晚义,“下边那是赵隐?” 姜晚义低头一看,疑惑回道:“对啊,你认不出?” 苍清没回,只找准机会,冷笑着松开抓着横杆的手,飞身下落,跳到赵隐所在的小龙船上。 船身因她的动作,左右剧烈摇晃。 眼前急射而来一团红影,苍清将犹在愣神的赵隐往身前一扯,“借昭殿下挡挡。” 绣球来不及收势,砸在赵隐身前,他本能抬手接住,半晌骂道:“无耻!” “恭喜三哥!贺喜三哥!三哥好本事!” 苍清“啪啪”鼓掌,“作为报答,琞夫人改日不会再去你家翻地了。” 赶在赵隐发作前,她利索地跳到另一艘空船上,唤还在彩楼的姜晚义,“赶紧下来,走了。” 姜晚义翻身落在小船上,苍清双手在身前结印,“坐稳了。” 小船“嗖”的一下,疾驰而出,徒留道道水痕。 挑了围观人少的地方上岸,仍旧不免被扔了满怀的鲜花,她头回收这么多花,喜滋滋照单全收。 一番躲绣球出了汗,日头照在她脸上,额头一圈细汗珠闪着光。 用着李玄度的脸,看在年轻娘子们眼里,自然就是琞王好风采,白净的脸上出了汗,更添少年意气。 她就随手抹把脸,也能引得阵阵尖叫声。 苍清与姜晚义往廊下走,打算随便找个空隔间去换衣、喝口水,还没走几步,有内侍喊住她,“琞殿下,陛下召见,请您速去。” “知道了,本王更衣后就去。” 内侍却道:“陛下是说请您速去观台。” “这么急?连仪容都不顾了?” 内侍催道:“刻不容缓,殿下请。” 苍清未动,低头去看手中缤纷花束,认真从里头挑出两枝,递给姜晚义,“芍药赠明月,桃枝送星斗。” 一枝含苞白芍药,一枝绽放粉桃花。 不必多言是哪个明月,哪个星斗,抬步跟着内侍朝观台走去。 走进观台,穿过一众宾客、内侍、女使,朝着首位御座而去,停在几步外行礼,随口道:“陛下召臣何事?” “九哥来了?不必多礼,家常以待即可。”皇帝瞧见她很是和颜悦色,“热坏了吧,喝口甜酒解解渴。” 又让身边的内侍倒了冷酒送下来。 苍清也不客气,她确实渴了,接过酒盏直接一口喝完,又问:“还有吗?” 皇帝笑着示意内侍又给她倒上,一副慈爱长辈的口吻:“出了一身汗,怎么未去更衣?” “不是陛下急急喊我来的?”苍清皱眉,再回身去瞧,已不见刚刚那传话内侍的身影,又听得文郡主身旁的两个女使在小声嘀咕:“琞殿下怎么回来了?不是让人将琞王请去见我们郡主了吗?” 苍清扫了一圈观台,果然不见文郡主。 皇帝仍旧在笑,“我未喊你,更遑说急急喊你。” 福晖公主凑上前,说道:“爹爹偏心,怎的就赏九哥酒喝,不给我喝?” 皇帝只道:“十五还小,不宜饮酒。” 福晖大概也只是随口一说,她离苍清很近,夸道:“九哥的眼疾好了?竟这么厉害。” 身后忽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打破了殿中宁静。 苍清回过头,就见一穿红袍公裳的官员在殿中无火自燃。 与之前在瓦子的场景一般无二。 黑烟滚滚。 油脂燃烧产生的焦臭味,迅速传遍了整个观台。 他满身火焰僵直地待在原地,只是偶尔在肌肉神经的本能驱使下,挪动一步或是左右摇摆,如一根着了火的风干僵尸肉,寸步难行,痛苦绝望。 尖叫声不是他发出来的,他的肺早就因高温产生的浓烟无法呼吸,声带尽毁也无法出声。 是其他吓坏了的官员、女眷、王侯公卿,以及一众随从内侍在尖声躲避,生怕殃及自身。 福晖吓得躲到她身后。 苍清将目光转向已经回来的方元会,见他一脸冷漠地瞧着这一幕,成了殿中为数不多还能镇定自若之人。 其他参赛的亲王、世子都是先去隔间更衣休息,她和方元会倒成了唯一回观台的二个人。 二人目光相触,他对她勾起一抹温润的笑意。 立刻有殿前司的人冲进观台前来灭火,维护秩序。 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观台的地上钻出无数火影,抓住人就啃,明明只有虚影,缠住人却能将人啃得血肉模糊,失血而亡。 一时间观台上乱作一团,各种声音嘈杂不堪。 “有妖怪!!保护陛下!” “邢妖司在何处!!” “去唤佑宁观的道长!” 福晖躲在苍清身后,“九哥不是道士吗?赶紧捉妖啊!” 也是这时,不知哪处角落传来一道声音,“十五当心!此人并非九哥!乃是妖孽假扮。” 不重却传遍了整个观台。 身后原本牢牢抓着她衣服的福晖闻言一惊,却没有松手,只是犹疑地打量她。 苍清立刻将目光锁定在一人身上,视线模糊,看不清这人的脸,却也从他的衣饰与话语中猜出是东宫那位。 他的身边还站着另一个男人,戴着一张傩戏的鬼脸面具。 胸口处忽而灼热难忍,一股焦灼气在体内乱串,疼得苍清抓着胸口弯起了腰,稳不住身形变回自己的模样。 手中鲜花洒落一地。 福晖诧异喊道:“九哥怎么成了九嫂?” 她又惊呼一声,终于松开苍清的衣服,往后退去,“你、你怎么长妖耳了,啊!还有尾巴。” 苍清没空理她,回身盯着御座上之人,“你给我喝了什么?” 皇帝没回话,倒是太子身边戴鬼脸面具的男人说道:“散灵粉,加强版。” 他的声音异常熟悉,话不过刚出口,苍清立时知道了此人是谁。 “果然是你,终于忍不住出手了?” 乱做一团的观台,能跑得全跑了。 火影四处乱窜,逃不掉的则成了火影的爪下亡魂。 太子与张太尉将皇帝护在一旁,说道:“陛下,这火术定是妖孽在作祟!” 皇帝冷眼瞧着观台上的几具尸体,下了命令,“活捉!” 邢妖司的大部队本就在此参赛,立时全部赶过来,比佑宁观的道士们要快上许多。 殿前司的人刚撤去了外廊,邢妖司的又将整个观台围得水泄不通,朝着她张弓。 “不要!”白榆是整个观台中唯一冲到苍清身前,将她护在身后的,“清清不会杀人!” 长公主赵韵立时喊道:“祈平!回来!” 苍清因疼痛蜷着的身子缓缓直起,冷冷瞧着观中众人,“凭你们?” 因散灵粉的缘故,她的身形在人与妖之间来回变着,配上她痛苦的表情,愈发显得狰狞。 抬手一掌拍在拦在身前的白榆后背。 “——滚!” 穆白榆的身体立时飞起,直往观台外而去。 “有多远滚多远!不准回头!本仙不需要你可怜。” 苍清手掌一翻,月魄剑握在手中,身形一闪,一剑横在太子与皇帝脖间,强忍不适开口:“立刻让门口的降妖卫全撤了!” 即使这般惨状,她的速度依旧快得叫人防不胜防。 “再动一下试试?本仙会立时叫这江山换人,快些!” 她就要稳不住人形。 一旁跟着长公主的李观书,飞身去接被打飞出去的白榆,正好出现在观台门口的姜晚义动作快一步,将人接下,瞧见台上惨像,蓦然一愣。 降妖卫们见到主事,瞬间有了主心骨,皆等着他发话捉妖。 可姜晚义只是将郡主护在身后,并不行动。 他身旁真正的琞王身穿紫袍,玉冠束发,手中执一枝白芍药,一样怔在门口。 苍清一见李玄度,手中的剑有瞬间迟疑。 他不该出现在此处。 太子趁机击开剑锋,拉着老父亲快步后撤,冲邢妖司众人喊道:“还愣着做什么?!要反吗?!” “发箭!!” 降妖卫们手中本就张满的弓,得了令条件反射地射出手中箭。 “!!别——!!” 姜主事终究是喊晚了一步。 道道银光追击着台上那已经维持不住人形的妖怪而去。 月魄剑落了地。 一旁的鬼脸面具男人冷飕飕说道:“别抵抗了,你撑不了多久的,让他们瞧一瞧真正的你吧。” “仙家。”—— 作者有话说:【文郡主小剧场】(可以和正文有关联) 点珍池附近一处观景亭。 文郡主气呼呼骂道:“一帮废物!绣球送不到琞王手里也就算了,人也请不来!害本郡主在观景亭吹了半天冷风。” 女使垂首:“郡主,我们过去请人时,那琞王已被其他人请走,其实……若您真心悦他,不如直接与宋帝言明,请他赐婚。” 文郡主稍作思量:“算了,强扭的瓜不甜,本郡主先去看看那个排三的昭王,既是兄弟,应当也不会差,他现在在哪?” 女使:“昭王这会应当还在隔间休憩,奴这就派人去请。” 文郡主提起裙摆,款款走下台阶,“本郡主亲自去会会他,带路。”- 文郡主留步啊……那可是连祈平郡主都怂的阴湿腹黑疯批男啊。[菜狗] 第243章 这一回挡在苍清身前的, 是一只九尾猫妖。 黑色的九条尾巴,打着卷扫开银光闪闪的箭矢,将她护在身后。 台上众人亲眼瞧着, 天仙似的探花郎摇身一变成了妖怪,与那已经妖化出狼形的苍清沆瀣一气。 惊得福晖公主张着嘴, 半天未说出一句话,早已忘了害怕。 李玄度终于回过神,踏过殿中尸体, 跨过地上火焰, 近到他二人身前,目光落在九尾猫妖的身后,“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狼妖苍清从九尾猫妖身后颠颠撞撞走出来,一步踏得比一步艰难,好像随时都会跌倒。 从前绿色的双瞳,今日是猩红色的, 她直直盯着他, 张口吐露一字。 “是。” “为什么?”李玄度与她对视着,眸中全是不可置信, “他们也碍了你的路?” 方元会恢复人身, 冷声道:“因为他们该死。” “我问得是她,不是你。”他眼里没有方元会。 苍清浑身嗜血难忍,焦躁地龇起牙,眯着狼瞳。 “是。” “那你为何不先杀了我?!” “李道长……今日……要、要替天行道吗?”她疼得话都已经说不利索,“那就,动手吧,快些。” 李玄度的眼瞬间泛起一片红雾,别开了脸。 “九哥你别色昏了头!”太子出声喊道:“你看仔细些, 眼前这两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妖!” 苍清终于撑不住,狼身重重摔倒,身形又开始快速变化,痛苦地蜷在地上,化为人形缩成一团。 提着气艰难出声,却是对方元会说的,“快走!再晚、再晚、就走不掉了。” “我不走。”方元会一改平日文弱模样,声音平淡却带着死气与决绝,“这台上该死之人还未死完。” 抬手间已经握上一支黑杆毛笔,指了一圈台上众人,“想要长生?!来取我九尾猫妖的命啊。” 他手中的笔凌空书写出一道符,提笔一甩,符印朝着台上众人打去。 符印像是会自动追踪般,被沾上之人,瞬间自燃。 笔尖之下,金色的符印一次次绘出,“但凡吃过遐龄煮玉的,都会被符印追踪,一个都别想跑。” 福晖闻言一愣,这就是探花郎今日愿意与她多说几句话的原因? 他阻止她吃这道菜,留了她一条小命,不至于沾上符印灼烧而亡。 台上之人全慌了神,今日这道菜桌桌皆有,恐怕也没有几人未入口。 由人护着避在一旁的皇帝怒喝:“都愣着做什么,杀了这两妖孽!重赏!” 性命攸关,也不说要活捉了。 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官家亲自发话,姜主事的话就不再顶用,数发特制的银箭冲着一狼一猫而去。 苍清根本没想躲,尽管疼痛难忍,她仍能明显感受到体内那股诡异的力量,在吞噬她的身形。 如那鬼脸男所言,她的真容,就要破茧而出。 那甜酒中绝对不止散灵粉这么简单。 她不想让李玄度他们瞧见她的仙家法相,这也是她不给他直接用鲛人瞳的原因。 眼看着银光离她越来越近,只是深深叹口气闭上了眼。 李玄度瞧见了她这万念俱灰的神色,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不战而败直接认命,不管从前还是现在,都不符合她的性子。 他抬手接下射向她的银箭,将她从地上抱起来,语气决然,“我带你走,日后给我个解释。” 太子身旁的鬼脸面具男一直冷眼瞧着,这时纵身拦到他身前,挑着声说道:“琞殿下可别被妖孽迷惑了。” “滚!”李玄度脸色极差,说出的话也冷冰冰的。 在门口的白榆和姜晚义几乎是同时就到了他身边,三人对一人。 身边羽箭咻咻乱飞,身后猫妖仍在挥笔奋战。 鬼脸男眼神落在李玄度怀中的苍清身上,阴鸷地冷笑一声,“它来了。” 李玄度身形猛的一僵,垂下头瞧他怀中抱着的人。 她全身金色尖利的鳞片,刺破他的紫袍,扎进他的皮肤,背上收起来的金翼,坚硬如刀,割开了他抱着她的手臂。 原本白皙柔软的手也成了利爪,长长的尖甲带着倒钩,紧紧扣进他身体里。 或许该说怀中的已经不是人了。 形似金甲大鹏,又说不好是什么,一张虎脸,瞳似龙眼,头长双角,身带双翼,肤生金鳞。 除了脸不同,与金翅鸟妖很像,却又更凶猛。 鬼脸男纵身跃回太子身边,朗声笑道:“各位,在你们眼前的,就是玉京之王。” 声音不大,穿透力十足,观台之上所有人都休战,只望向这一处。 李玄度就这样一动不动,望着怀中的“怪物”,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恍若周遭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已经很久没有视物了,今日刚恢复视力,见到的景象却是他这辈子都不愿看见的。 惊得几乎忘了身上刀割般的疼痛。 玉京之王? 异族? 怀中人翻身一转,出了他的怀抱,跌落于地,坚硬的鳞片与地面撞击,竟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李玄度被她这力道一冲,退后数步,身上被她划开的血口子立即呼啦啦冒出血珠子,洇湿衣裳。 手中所执白芍药,更是早已不知丢在何处。 终于有人惊呼出声,“是异族!只有异族才会长成这般古怪模样!” 佑宁观的道长们也总算赶到,凌阳道长也来了,身边还跟着无忧道长,和他的两个徒儿祝宸宁与陆宸安。 “结法阵!” 道长们齐齐手中结印只对准一人,观台大殿上,如今真是热闹。 苍清只是奄奄一息趴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审视着所有人,这么说也许不对,一个怪物脸上能有什么表情。 李玄度一挥袖,挡下了打向她的术法。 “你是吗?玉京之王?”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低沉,在打颤。 “我不是。”她说。 祝宸宁与陆宸安听见她的声音,皆是一惊,“小师妹?!” “小师妹为何会是这番模样?!” “谁?”无忧道长的白胡子因惊吓剧烈抖着,“你们说她是苍清?” 苍清默默看着云山观的这几人,从地上缓缓爬起来,摇晃着往御座方向走去。 路过方元会,看着他一身伤,劝道:“再不走就真要和我一起死在这了。” “原来仙家,长这模样。”方元会看着她也是满脸震惊,又忽而笑道:“那就死在这吧,他们这些凡人,如此贪生怕死,却又这般轻视生命,该死。” “凡人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这般,人之常情。” 苍清说着话,脚步未停,一步一步往前走。 太子吓得往后退,“来人!快来人!还不快将这怪物杀了?!” 耿直的牛怀景听令想上前,被他爹牛尚书狠狠扯住袖子。 可依旧有无数的术法打在苍清身上,她踉跄着,倒地、站起又倒地。 李玄度又一次飞身到她身边,替她挡去术法,也拦住她的去路。 问她:“那你是谁?” 她答:“仙家。” “是苍清吗?” “是。” 他道:“我带你走。” “赵玄你疯了?!”太子怒喝。 连站在太子边上的皇帝也出声喝道:“你是要眼睁睁看着异族杀你阿爹与兄长吗?!” 李玄度声音嘶哑:“她说了她不是异族。” “玄儿!为师平日里教你的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都丢了吗?!” 凌阳道长看不下去,飞身上前,亲自动了手,一甩拂尘朝地上打去。 “她已不是苍清,她是玉京之王!” 李玄度背身替苍清接下了这一重击,口中热血吐在她金光闪闪的鳞片上,瞬间就被吸进她的身体中。 果真是嗜血的怪物啊。 凌阳看见这一幕,气得瞪眼,“你身为道士,非要喜欢一个妖孽,为师已经是纵容你,如今还要为了异族忤逆尊长?!” “她不是异族!”李玄度吼道。 “这等模样不是异族是什么?!”凌阳道长手中结印又一次出招,“这世间除了异族就没有长这样的妖。” 这回无忧道长比他快一步,一个法阵挡下了他的攻击,“凌阳!我的徒儿轮不到你来训!” “师兄!你也魔怔了不成?!” “我就是魔怔了,怎么?你也要拿了我的命去?!” 凌阳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无可奈何,退至一边,“一群疯子。” 无忧蹲到苍清身前,犹豫着伸手,最后只颤抖着摸了摸她头上的角,忽而就落下泪来。 “别怕,师父来了。” 小老头就是爱哭。 苍清红宝石般的龙眼闪闪的,瞧不出情绪,她的身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带着鳞片跟着一合一张,无忧的泪水滴在她身上,就像滴入翻滚的岩浆,瞬间就化为水汽不见踪影。 下一秒一把利剑穿透了她的身体,剑柄握在无忧的手中,苍清低头看了看,轻轻地说:“原来娉黎的月魄小剑在这里。” 脑海中涌现出无数的记忆。 有关云山观的,有关眼前这个小老头的。 他做得桂花糕最好吃。 他烧得一手好菜,总是偷偷给她开小灶,将她养得膘肥体壮。 她在云山观有单独的房间,他说:“这叫背靠大树好乘凉,谁叫小苍苍的师父是观主。” 折元宝时,他会用朱砂在她额前点个朱砂印,说着吉祥话,“辟邪祛秽,我们小苍苍一生无忧。” 和师兄师姐吵闹受罚时,不,她从不受罚,因为他说:“小苍苍没错!她就是千错万错,也有为师替她兜着。” 千错万错,也有师父兜着啊。 她很想云山观。 但回不去了。 她很想师父。 苍清的龙眼中留下两行血泪,一抬手尖利的爪子穿透无忧的心口。 但师父死了。 她一下拔出利爪,带出的热血喷洒在她的脸上,吸进她的鳞片中,喝了血的鳞片一合一张,满足极了。 无忧的衣襟迅速被大片血渍染红,衣服吸饱了血又顺着衣褶往地上淌。 “滴答……滴答……” 初时很慢,越来越快。 “滴答滴答滴答……” 血太多了,最终在地上积成一滩血泊,无忧侧身倒地,摔进血泊中,未闭上的眼里还挂着不忍的泪珠。 而苍清只是睁着猩红大眼默默瞧着,看不出喜怒哀乐—— 作者有话说:前情提要:在《鲛人瞳》卷中,娉黎小剑也就是月魄小剑,和一堆符纸以及毕方丹,跟着小锦包一起丢在了斗兽场,毕方丹在郡主生产那次作为解药被寻回了,娉黎小剑却没有- 娉黎小剑是苍官按照自己的武器月魄剑等比缩小的,我前面不知有没有提过,再提一次。[求求你了] 第244章 所有人都怔住, 观台上死的死,伤的伤,一片寂静, 都被这一幕捆住了紧绷的神经。 苍清抬起头看他们,那双猩红的眼里似乎带上悲悯, 她站起身,竖瞳散出锋芒。 这头全身金色的凶兽仰天长啸,积蓄的最后力量在瞬时爆发。 原本收起的金色羽翼在瞬间张开, 无数的火焰从她周身钻出, 化作金翅鸟,绕在半空中一声声悲啼,缠上还活着的人身体。 似要拼劲全力将他们也拖进无间地狱,去陪她。 整个观台上早就布下结界,外界的热闹祥和,与犹如烈狱的这处无关。 “结阵!伏妖!除魔!” 所有佑宁观的道士都结印对准了台上的凶兽。 “孽障!!!” 凌阳暴怒出声, 扯过犹在发愣的李玄度, “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你护着的这个到底是人还是怪物!” “若不是你鬼迷心窍一心相护,你无忧师叔不会死!”凌阳捡起之前被丢在地上的月魄剑, 塞到李玄度手上, “用月魄剑去斩杀这只恶兽!” “不……”李玄度执剑的手止不住发抖。 “啪”凌阳重重打了他一巴掌,“孽徒!你还要死多少人才能醒悟?!你的良心呢?” “它早就不是人了,它是异族的王,是会为祸苍生的玉京异族!” 李玄度终于有了动作,他抬剑居高临下抵在苍清的额前,“你从始至终都在骗我们?” 苍清仰头静静看着他,“我不是,不是我。” “那你告诉我, 仙家一族是你这般模样吗?” 她点点头:“是。” “为何杀人?!”他的眼睛倒是和她的龙眼一样红了。 “他们该死。” “那师叔呢?” “它先杀的我。” “我的眼识用得是谁的?” “殿下的倾慕者心甘情愿赠予。” 他问:“所以又是无辜之人?” 她回:“是。” 剑近了几分,抵在苍清的眉心处,“为何要造杀孽?” 她问:“所以,你也要杀我吗?” 他回:“是。” 白榆冲了过来,“九哥不要!” 姜晚义也近到他身前,止住他的手,“别冲动,你会后悔的。” “她、她是苍清。”白榆的声音多少还是带着犹疑。 “她不是!”李玄度摇着头,握柄的手抓得太用力,手背暴起根根青筋。 “苍清怎么可能会杀了自己的师父,苍清也不会枉顾人命!” 姜晚义心硬,白榆与无忧也无甚交情。 可云山观的几人不同,眼睁睁看着师父/师叔一剑刺在眼前这怪物身上,又死在她手里。 没有人的心绪会不震荡。 观台上又传来喝止声,有皇帝的,有长公主的。 李玄度一双含泪血目,环顾四周。 观台上一片狼藉,尸横遍地、火焰灼灼,都出自眼前这个凶兽之手。 她哪里是苍清,根本就只是有着苍清声音的怪物。 “死在我手里,至少不用受苦。” 李玄度侧头闭了闭眼,眼泪争先恐后地滚出眼眶,道士的职责就是斩妖除魔,不是吗? “很快的。” 像是在哄一个小孩。 姜晚义松开手,穆白榆也没再劝,二人只是定定呆站着,不说话不行动,像是默认了。 “那你动手吧。”苍清的声音带着悲切的笑意,“动手,杀我。” 她想知道他会不会动手。 但她又知道,他不会选她的。 今日本就必死无疑。 泪水滑过李玄度的脸颊,一滴接一滴往下掉,他撇过脸,咬紧了牙关。 剑尖颤抖着抵上她眉心,刺破她的鳞片,如此坚硬的金鳞原来只要一把神剑就可以割开。 血珠子顺着她的的额头滑落到下巴,一滴滴落到地上,连成一串断线的红珠,像极了她人形时眉间那点殷红的朱砂痣。 “反正不是第一回 了。”她说。 李玄度执剑的手抖得越发厉害,再近不了分毫。 这对吗? 这不对。 他后退半步,无论她是何模样,又做了什么,他到底是下不去手,“我做……” “做不到”三字犹哽在喉间,未出口,苍清却朝他冲来,主动迎上月魄剑,说:“你终究是没选我,骗子。” 剑锋刺进她的眉心,从后脑的鳞片处贯穿而出。 “李玄度,至少你没有辜负天下苍生。” 只辜负了她一人。 李玄度和姜、穆二人同时愣住,打算杀了她,和真的亲手结果了她,是不一样的。 更别说她用如此决绝的姿态,撞在剑上。 真正的怪物,怎么会做这种自寻死路的事。 只有不忍亲友抉择的苍清才会做这种事。 他们是不是做错了? 眼前的怪物又变回人类的模样,那个爱穿桃红柳绿衣裳的少女,发髻上总是绑着两条红色的细绦带。 走起路来,绦带会在身后飞舞。 那么美好,如此率真。 就如李玄度在信州初遇她的那日一般无二。 月魄剑撤回,带出一溜的血珠子,毫无疑问洒了人满头满脸。 温热的血液溅在脸上又顺着脸颊滑下,浇醒了这三人。 李玄度步履蹒跚,连退几步,险些跌坐在地。 他明明收手了。 他明明……收手了。 苍清半伏于地,身上还扎着月魄小剑,额间又多了一道血口。 大量的鲜血不断从额上流下来,流满脸颊,流进眼里,像是道道血泪,狰狞可怖。 她转头望向太子身边,戴着傩戏鬼面的男人。 这个从始至终引导着一切,又冷眼瞧着这一切的人。 傩戏鬼脸面具,许多人都戴过,探花郎戴过,李玄度与姜晚义取仙桃时也戴过。 血糊住视线,她看不清。 但她从不认错人。 “木有枝。” 此话一出,曾经的玉京小队余下五人,皆是愕然。 姜晚义也立时想起,元日夜里那道熟悉的声音,将他引进玉京的人正是木有枝! 也只有同为仙家的木有枝,有能力将他引进玉京。 唯苍清依旧语气平淡,“木有枝,你的目的达成了,我就要死了。” “不够,不够。”木有枝摘下面具,他在笑,是那种带着嗜血疯狂的笑,“不够苍官,你背弃族人,忘恩负义,你该千刀万剐!!该被分食殆尽!!” 笑声传遍整个观台。 “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绝望吗?你背弃族人也要相护的世人,没有人信你。” 绝望吗?没有人信你。 苍清笑起来,看着不远处被踩坏的白芍药,拖着身子一点点爬过去,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血印。 她拾起花枝在指尖拈转,边笑边道:“赠之以勺药,相招以文无……明月负相思,清风无归期。” 直到涌上来的血窒满喉咙,连咳一下都再无力气。 轻轻叹口气,遥遥看着李玄度的手腕。 她说:“赵玄,你没有心。” 轻得只剩下气音。 瞳孔溃散,那双爱笑会哭的眼终于闭上,撑着身体的手臂随之卸去力道,身子摔下,头重重磕地,没了声息。 “哐当”一声,月魄剑跟着落地,李玄度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魂,只是这么呆愣愣地站着。 “琞殿下当真是绝情啊。” 耳边传来方元会的声音,“比起苍娘子对你的爱,殿下差得太远了。” 李玄度抬起头,陌然看过去。 方元会的目光扫过他,又扫过殿中众人,落在福晖公主身上,虚弱地叹口气。 “世人的爱总归是浮于表面,比不上妖的真挚,只会看脸看这皮囊,一旦看破真相就吓得避而远之。” 方元会脸带讥讽,“观台之上有几人未吃过这道名满京城的‘遐龄煮玉’,可知这是何肉做的?” “是猫妖肉啊,是我的族人。 “你们凡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明明如此弱小偏偏自负甚高,轻视生命,满口仁义道德,自己又造了多少杀孽?今日台上之人死的不冤,不冤!” 方元会低低笑着,有一声没一声,断断续续像是接不上气。 “倒是可惜苍娘子,什么玉京之王,不过是你们想大快朵颐,吃她的肉喝她的血,妄图长生寻得借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木有枝大笑出声,打断了方元会的话,“说得好,世人确实如此,可就算她不是玉京之王,仙家肉可得长生却并非虚言。” “太子殿下!长生就在眼前,还不行动吗?”木有枝的声音带着魔力。 “食仙家者可得永生,贵人们尽情享用她吧!将她的肉一片片剜下来!” 木有枝仰头大笑,身影如鬼魅般一下消失在他们身前。 观台上还回荡着他的声音,“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不止是东宫。 台上那些吃过“遐龄煮玉”的贵人们,眼睛一下就亮了,如饿兽般牢牢盯住地上躺着的人,吞咽着口水防范着他人。 生怕晚一步,就落了后,得不了这长生。 李玄度如梦初醒,踉跄着扑过去,滑跪在地上,将人抱进怀里。 “谁敢动她!!!” 耳边同时响起夜影刀出鞘的蜂鸣声,与星临鞭抽在地上的金属声,护在他与她身边。 可人已经死了。 怀中人的身体还温热着,呼吸却止了,心跳也停了。 他亲自举起的剑,怎么不算亲手杀了她。 直到这时方才发觉,心脏在一抽一抽的,绞痛难忍。 比她身上的鳞片剐进身体里还要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种残忍,他抬手捂住心口。 谁说他没有心,他有的。 所有的记忆一股脑地涌进脑海中,从儿时一起爬过的狗洞,到他送她许口酒。 信州重逢一见钟情,虫族误伤悲痛欲绝。 手把手一笔一横画下的符箓,同执剑一招一式耍出的剑式。 悬心铃、平安符、生死咒。 亲手写下的聘书,亲口做出的承诺。 一桩桩,一件件。 所有细节他都记起来了。 他们拉过钩,说永远要并肩作战,他答应过她,此生都会坚定地选择她。 难怪她会说他是骗子。 “阿清……阿清……” 怀中人不会再应他一声“玄郎,玄郎”。 腕间的红绳偏在这时重现,与她腕间的红绳相连,发着微光,她到死都未绝过对他的心意。 可太晚了,晚了。 这一回时光不会倒流。 李玄度忽而恍悟,她说得不是“赵玄,你没有心”,她说得是“赵玄,你还是没有心意。” 只是说得太轻了,叫人听不真切。 她喊他赵玄。 这个对他而言都觉陌生的名字。 她死前定然失望透顶。 这一世李玄度终究还是重蹈覆辙,走了月华的老路。 一语成谶。 心魔成真。 但这回老天不会再将人还给他。 他忽而低低笑起来,眼睛是弯着的,泪却止不住地掉。 一颗接一颗,无声砸在怀中人触目惊心的血脸上,混进血水中。 “她救过那么多人,却没人来救救她。” 李玄度自言自语:“她未负天下人……是天下人负她。” 包括他自己,包括穆白榆和姜晚义,包括她最信任的祝宸宁和陆宸安。 她一遍遍说她不是,可最后关头,没有人信她。 为什么就不能早些记起来,坚定地挡在她身前。 让她决绝地不愿再解释,一头撞在月魄剑上,他们叫她失望了。 “芸芸众生中无她,要这天下苍生何用?” 周围的人眼见着他身上起了丝丝缕缕的黑气,眉心道印漆黑如墨。 桌上地上,倒了一片的金盏银碟“噼里啪啦”爆裂开。 炸起的碎片,锋利如刀,能直接割开人的喉咙。 “不好!他要入魔了!”—— 作者有话说:【不同视角小剧场 】 在最下面,实在觉得虐的宝可以看,不想被剧透破坏情绪的先别看~还是建议至少等这卷结束再看,这卷就剩两章了。 ============防剧透分割线====================================防剧透分割线============================================防剧透分割线========================防剧透分割线==========================防剧透分割线==================================================防剧透分割线======================================防剧透分割线==================================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诗经》 译:男女结伴,相互戏谑玩笑,赠朵芍药毋相忘。 诗经中的芍药有说是辛夷花,这里不做细分。 古人相赠以芍药,相招以文无。——崔豹《古今注》 天上白玉京……——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不正经的、不同视角小剧场 】 凌阳:天下苍生都要毁在玉京手里了,你俩还搁着情情爱爱!玄儿,为师对你寄予厚望,你年纪轻轻有今日修为成就,吃了多少苦头,挨了多少戒尺,就要毁在儿女情长上?白养你十八年!气死我了。 姜晚义:玉京之王?不愧是小爷认准的头,师父说杀就杀,有够杀伐果断。 白榆:不是,我怎么动不了了?姜晚义你怎么也不动了?!来个人阻止他们啊! 大师兄:师父死了?小师妹也死了?接受不了。 (宕机中……) 大师姐:不可能……小师妹会杀师父?不可能……小师弟会杀小师妹?难以接受。 (宕机中……) 李玄度:我真没动手,杀妻证道的名声说碰瓷就碰瓷??? (入魔中……) 苍清:呵,男人。 无忧:为我花生。 (骑马来的路上……) 请大家相信妹宝。 第245章 凌阳道长一惊, 拂尘打在李玄度身上,挥散了他骤然而生的黑气,“孽徒!还不醒悟?” 李玄度拽住拂尘, 抬起头,眼神冰冷, “师父教我明心静性,教我出生入死,我记着, 我做了, 可天负我!” 他那双失了活气的含泪血眸,一瞧就知是心如死灰。 凌阳道长叹气,“徒儿,知止不殆,可以长久,放下执念, 跟为师回去。” 李玄度显然已听不进去, “既说道法自然,放不下又何尝不是顺应自然, 何不让我沉溺于此。” 凌阳:“歪理!” “歪理亦是理!” “死都死了!你能抱着尸体沉溺到何时?”凌阳扯住他的胳膊, 想将人从地上拉起来,“大好儿郎为了儿女情长这幅模样,丢不丢人?” “别再逼我!” “怎么?你还想叫这凶兽再活过来?别做梦了!” 是,别做梦了。 李玄度用袖子轻轻擦着苍清脸上的血迹,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如今光洁的额头上,喇了这么长一条血口子,血糊淋剌的。 像她手中那枝凋零的白芍药, 被踩坏沾了血。 喜欢的夸她‘情惊恐’,不喜欢说她‘妖无格’,是非对错不过一念之间,各在人心。 可她明明铮铮妖骨,天真热血,在这浊世中傲然绽放。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用时她是领头羊,无用时她是两脚羊。 而他李玄度亦是推波助澜者。 从他拿起剑指向她那一刻,就做错了。 为什么就不能再早些想起来。 他低低呜咽起来。 “你们逼她走上这条路,又逼我亲手了结她,如今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 带着哭腔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歇斯底里。 眼见着他周身再次萦绕上黑气,凌阳道长又怒上心头,可拽了拽手中拂尘,竟是拽不动了。 “好好好,你在怨我,你忤逆至此,还想弑师不成?!”他抬脚就踹。 李玄度沉着脸,松开拂尘,仰身避开他这一脚,身体回正后我行我素,继续抬袖擦着她脸上血渍。 “多年道经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踹空的凌阳重新抬脚,却叫人拦下。 姜晚义的夜影刀挡在他腿前,一言不发,只是冷漠看着他,大有他再动一下,他就替李玄度弑师的派头。 凌阳的劲也一下就消了,他不过是因李玄度的话在无能狂怒,出发前好好的孩子,回来时成了被最亲之人诛杀的凶兽。 一位是多年未见的师父,一位是山盟海誓的心上人,她真心以待的朋友也全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她。 若她不是真的凶兽,只要她还有些人性,定然很绝望吧。 李玄度又怎么会不怨他。 “你好自为之!”凌阳一甩拂尘,转身朝着无忧的尸身走去,忽而惊讶地发现无忧的尸体不见了,地上只剩一张黄符纸。 李玄度像是没听见似的,只顾擦血渍,可怎么也擦不干净,血水混着他的泪水,污了她的脸。 他终于放弃,抬袖用血污的手背抹了把眼,擦去眼泪,也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缓缓抱着人从地上站起,轻声说道:“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 他转头直勾勾盯住太子,眸光冷硬如刀,“木有枝是你的人,你想吃她的肉求长生?” 不怒自威。 观台的三面殿门“啪”的同时关上。 四周倏然暗下来,只剩地上桌上苍清的火术残留下的星点火光。 如地狱鬼火。 “看在兄弟情分上,我可以给你留全尸。” 李玄度的语气很平静,可他周身绕着丝缕黑气,浓郁的能滴墨,配上他脸上划出的血迹,像极杀人无数的恶徒。 太子:“你要弑兄杀父?!你会下阴司地狱遭报应的!!” “报应?”李玄度一声冷笑,森寒入骨,“冥府无阎罗,恶鬼祸人间,何来报应?” 若有报应,死得怎么是苍清,不是这群吃人恶魔。 无数的碗碟碎片朝着太子所在方位飞去,锋利的碗沿划开了护在太子身前的走狗咽喉。 鲜血喷射,浇了周边人满头满脸。 可不过片刻,走狗们的身影化作碎黄纸,飘落于地。 和先前无忧的尸身一般无二。 “原来太子豢养了如此多的妖物,你才是罪魁祸首。” 若不是满观台的人都对苍清虎视眈眈,李玄度不放心将怀中人交予他人,他定立时近前去取了那人的狗命。 太子赵峥挥袖击开飞来的碎片,吼道:“我有什么错?她是异族,扰我国土的异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看是九哥你昏了头,分不清!” 他本就身染顽疾,一大段话说完立时连声咳起来。 “再者她明明是死在你手上,你怎么不自绝?!” 李玄度已听不进任何话,只是冷眼瞧着他,“不用你提醒,杀了你们我自会去陪她。” “赵玄!你就不怕永生永世被钉在耻辱柱上?” “赵峥,你现在知道怕了?”李玄度在笑,赤红的双目可没有笑意,“月魄!” 月魄剑从地上飞起,直朝着太子飞去。 “本宫岂会怕你这乱臣贼子!护驾!”赵峥的脸上恐惧是有的,但瞧见他怀中之人,眼里仍旧流露出渴望。 他被顽疾实在折磨太久了。 赵峥躲开月魄剑,大喝:“琞王意欲谋反!速速拿下!” 众人畏缩不前,前有九尾猫妖探花郎,后有异族凶兽金翅鸟,眼下又来个入魔的琞殿下,这职是真难当。 皇帝瞧着他的模样,只道:“老九!清醒点!放下那异族妖物,速速退下,朕不与你计较殿前失仪之过。” 李玄度置之不理,铁了心要杀储君。 “琞殿下。”方元会喊他。 “滚。” “且听我一言。” “听不懂人话?” 李玄度腾出一只手轻轻一挥,一支落箭从地上飞起朝着方元会射去。 方元会已是强弩之末,勉力躲开,声音虚弱,“我不阻你,她有东西让我转交。” 李玄度终于停下脚步,回身正眼去看探花郎。 下一瞬,一阵凌厉破空声从身后传来,李玄度快速护着怀中人侧身避过,一支弩箭擦着他的脊背而过,朝着方元会急射而去。 后者本就身受重伤,再无力避让,认命地闭了眼,忽而扑来一人,挡在他的身前。 箭矢贯穿她的胸膛又穿过他的胸口,大力之下,二人飞身而起,朝后退去,一箭双雕钉在墙上。 方元会歪了歪头,疑惑地看向身前人,“公主为何替妖挡箭?” “赎罪。”福晖艰难地张口说了两字,血立即不断从口中咳出来。 本就乱成一锅粥的观台再次沸腾。 “御医!!去宣御医!” 可设了结界被关了殿门的观台,已经与外界失联,出不去进不来。 方元会笑了,苦涩且不解,“公主又未害过我的族人,赎得哪门子罪?” 福晖已经回答不了他,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没有九尾猫妖这般能耐,很快就闭了眼,咽了气。 但他已然明了,福晖是想说,如果今日不是他拦着,她一样会无知无觉吃下那道“名菜”,成为他口中的杀人凶手,但她不是有意的,这殿中也有许多人不是有意的。 她并非他口中那种只看皮囊的凡人。 她用命来释他的怨,求换他们生。 方元会扶住小公主的手臂,凑近她耳边,轻声说道:“真傻,我是九尾猫妖,我有九命的。” 他拔出扎在二人身上的箭矢扔在地上,扶着人踉跄落地,稍稍侧头,避开怀中人,才往地上吐掉口中血沫子。 这下,观台上有两位郎君怀里抱着人了。 只是这一位满身伤,属实是抱也抱不住,背靠墙蹲下身,一手揽人一手撑地,如一只下蹲作出防备攻击姿态的猫,目光冷冷瞧着发箭之人。 太子再次抬起手中弓弩,欲要杀人灭口。 “住手!”皇帝冷眼看他,“太子!他身前的是你亲妹。” “陛下,十五已经死了,眼下不可优柔寡断!” 皇帝冷笑,“朕如何作为还需你来指教?!这位子要不要现在就给你坐?” 箭矢终归是没有射出,方元会擦去嘴边的血,冲李玄度喊道:“琞殿下!我走不动了,麻烦你过来。” 李玄度走近方元会,“看来赵峥不想让你将东西给我。” “那他要失望了,我没死透。”方元会取出个红色锦盒递给他。 “长话短说,我和苍娘子用了几日功夫查清猫妖死亡案,联合布下的今日这局‘复仇宴’,但凡会被火焰所伤之人都是罪有应得,猫妖的事你若有兴趣可去问姜主事,他已经查得差不多,我也给他留了信补充证据,只说这锦盒是从一位叫罗珠的娘子手中取得,苍娘子让你想办法打开它。” 李玄度腾出手接下红锦盒,面无表情问道:“你还有其他遗言吗?” 说了许多话,方元会呼吸急促,喘着粗气轻声说道:“麻烦殿下将我与公主的尸身放一处至少七日。” “好。”李玄度转身走人,他还有账未算完。 “殿下!”方元会出声喊他,“你心地光明,你的这双手可以用来拯救苍生,可以斩妖除魔,唯独不应该沾上人血。” “你说什么?”李玄度心间一颤,重新回转身。 台上旁人都不知这话有什么稀奇的,并不比凌阳道长之前的劝解来得有深意,却能叫琞王停下脚步,露出此等表情,就连身上的黑气都散去不少。 只有方元会心知肚明,其实这句话他本是不想说的,还指望琞王替他手刃完剩下的人。 但是有个傻子以命释怨,告诉他凡人也不都是视他人之命如草芥。 且仔细想来,若是苍清还安排有后手,那他没完成她交代的任务,得罪仙家,估计会比死更惨。 “这是苍清留给你的话。”方元会咧嘴一笑,满嘴的血,“她说你是此间明月,不要堕入泥潭。” 李玄度垂头看向怀里的人,她连遗言都提前想好了? “所以……所以……” 所以她算好了一切?所以她早就知晓自己或许会死? 这样才能解释她所有不符性子与逻辑的行为。 “你想的没错。”方元会朝他勾勾手,示意他凑近。 二人附耳密谈,“我与她的计划中,你原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目睹这一切,她说若是你恢复了所有记忆,才叫我将遗言告诉你。” 方元会咳嗽两声,又吐了口血沫,才继续说道:“没有你,也许她能全身而退,她算无遗漏,你总是她的计划之外,但她若是知道你为她入魔,也能瞑目了。” “我只知道这些,剩下的殿下去梦里问她吧,如果她愿意在梦中与你相见的话……” 方元会说完,单手揽着福晖往地上一趟,安然闭上眼等死,“殿下别忘了对我的承诺。” 李玄度木然点点头,算是应过。 这观台上有许多人,死人、活人。 皇帝、太子、长公主、太尉、尚书、未走脱的皇亲贵族、邢妖司的人、佑宁观的道长、内侍、女使、亲卫。 声音嘈杂纷乱。 可他只觉耳中轰轰作响,什么也听不清晰了。 什么手上不该沾人血,他早就双手染血,她的血溅了他满身。 方元会的话中之意。 苍清是为他们而死的。 不想他为难,不想他们受牵连。 她本来可以大杀四方,也许要屠尽满殿。 但是他来了,她就不再反抗,束手就擒。 何必怪别人,苍清是被他李玄度亲手杀死的,最该死的人是他自己。 她总是默默保护他,义无反顾选择他。 他却没有信她、保护她、选择她。 观台之上,不止他一人如此想。 三面殿门又同时打开,日光重新照进观台,外头游人与廊下低位官员的欢声笑语传进来。 而观台中的人只听得见李玄度森寒的嗓音。 “赵峥,看在吾妻谏言的面上,今日放过你一次。” “往后的日子躲好些,见我则死。” 他抱着苍清,一步一步朝观台外走去,脚步沉重,神情癫狂。 月魄剑绕在他周身,随着主人的心意而动,发出阵阵哀啸。 无人敢拦—— 作者有话说:是兄弟就来玄武门。[菜狗]- 赠之以勺药。 于万千浮生中,对你情有独钟。 顽固且执着。 一往而深。 这才是苍清留给李玄度真正的遗言,芍药的花语是:情有所钟,千万人中,我独爱你。 一如从前苍清第一次对李玄度的表白“天下人何限,慊慊只为汝”。 “相招以文无”,文无是当归的别称,所以原本妹宝送李道长一枝芍药是有隐喻的- 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似鄙。——《道经》第二十章。 大意:大智若愚,人生难得糊涂。文中借用下字面意思:众人都有所作为,唯独我顽固愚笨。 李道长是说他甘愿做个痴儿。 知止不殆,可以长久。——《道德经》第四十四章。 译:懂得适可而止就不会遇见危险,才得长久。 第246章 点珍宴的翌日。 猫妖案结案了。 邢妖司办了那么多起妖害人的案子, 杀过无数的恶妖,还是头回替妖讨公道。 抓了数百人,邢妖司都关不下, 又分批送去的县衙牢狱。 那道名菜“遐龄煮玉”竟是以猫妖肉制成,只因传言猫有九命, 食之可长生。 能不能长生未知,永葆青春倒是事实,以至于迅速生出一条产业链。 瓦子里的杀妖符专为妖怪们所设, 道行差一些的, 死了伤了,正好叫人逮了。 真肉假肉,各个赚得盆满钵满。 造下许多无辜杀孽。 无意间吃过一次两次不打紧,吃多了胃口就越来越大,就叫猫妖的鬼魂缠上,打上印记, 一生都活在噩梦中。 姜晚义收到的信里, 是方元会的自述,说得很清楚。 方元会画出的符印只会追踪打上印记之人, 叫他们自燃而亡, 苍清打出的火术也只杀罪有应得之人。 最初城中死得确实全是猫妖。 拥有九尾的方元会在猫妖族,怎么也能算得上是小祖宗,但他生性疲懒,只想“寄人篱下”吃好喝好。 平国公府就是他常待的地方,祈平郡主威名在外,对他这只小黑猫却很温柔,还有她的乳娘冯嬷嬷。 好吃好喝供着,谁是神仙, 他是神仙。 可以说方元会是瞧着穆白榆与姜晩义和好如初,又生了个小白团。 元日夜他还帮忙守了院子,设下结界,驱赶耳朵长的仆从,姜晚义在屋顶上坐不安稳,立不安稳,手足无措来回走的时候,他就蹲在飞檐翘角上打着哈欠看他。 后来猫妖案发,他顶替一孙姓大户刚死不久的玄孙——方元会之名,用妖术篡改全家记忆,一跃成为探花郎。 国公府又恰巧来了群人,其中还有一只九尾狐,凶得很,他忙着查真相就很少再回国公府。 只偶尔路过会去看看老朋友祈平,上巳节那几日,他还顺路在小厨间偷吃了份朝食。 想不到这琞王殿下瞎了眼,还有这么好的厨艺。 也正是因他偷吃了琞王为苍清准备的朝食,当日早间被苍清追撵了整整十条街。 两道动物形态的残影,在汴京城的大街小巷乱窜,明明当着琞王面还夸他,翻脸就不认人。 狗鼻子和猫鼻子,难分胜负。 他东躲西藏,她乘胜追击。 狼妖揍猫妖,轻而易举。 何况她还是隐藏的大佬仙家。 若非他是猫妖跑得贼快,估摸已经被打死。 苍清无意间喊了句“本仙家”,叫他得知她就是东宫在寻的仙家,立刻跪下喊饶命,并将所知全盘托出。 方元会查猫妖案时,找到了那处满地猫妖尸体的偏僻小院,在屋顶偷听到太子与木有枝的对话。 于是二人联手,后头偶尔还跟着个福晖公主,借着邢妖司之名查猫妖案,姜晚义在明,他们在暗,他应当不知道他们,他们却知道他。 苍清说这是她的前下属,心安理得享用着邢妖司的劳动成果,还比姜晚义先一步破案,抓出了一整个作案团伙。 何止是东宫,上到达官显贵,下到平民富户,官商勾结、包藏祸心,连教坊司之前的水鬼案后续,也被苍清查得一清二楚。 他都不得不佩服这个老妖怪的聪慧。 苍清笑说不是脑子好使,实在是热闹瞧得多,墙角听得多。 又同他说起和琞王一起听过的墙角,说琞殿下常常很无奈地陪着她听。 十句话里有五句带着琞王。 她真的很喜欢琞王。 所以每每说起琞王将她忘了,至今也没有全记起,她脸上就写满失落,以至于迁怒他人。 他们找到罗珠的时候,苍清一下将人摁在墙上,一句废话未说,拿月魄剑划开她的衣带,又将人背转过身,扯掉了她的衣服。 衣服从肩头滑落,露出她的背脊,太过突然,吓得方元会立刻急急背转身。 直到听见苍清说道:“毛小黑转过来。” 方元会有些恼,这名字很难听,他是打算用下方家这玄孙名字的,并不想叫回原来这名。 不情不愿转回身,却见罗珠的衣服并未穿好,刚要叫唤,目光被罗珠背上刺青图案吸引。 她的背上纹有一副山水画,画中有一轮红月,除去肩膀部位,整个背都成了细腻的画纸。 苍清说道:“姜爷人狠,但不下流,所以发现不了罗珠身上的秘密,难免就漏掉些真相。” 方元会看完又忙捂住眼,“你倒是下流!非礼勿视,赶紧给人穿上,有辱斯文。” “我还成何体统呢,你当探花郎当傻了?闻不出来?他是男的。”苍清明显是在琞王处吃了瘪,找人撒气,语气很冲。 “你说什么?!”方元会放下捂脸的爪子,睁圆眼。 “嗯……至少是半个男人。”苍清看向罗珠,“对吧?要么让毛小黑检查一番?总不能我亲自动手。” 方元会终于仔仔细细去看罗珠,鼻尖轻嗅,确实是有净身后藏不住的溺味。 他忽觉尴尬,“那你更下流了。” “男人在我眼里都是死人。”苍清松开对罗珠的桎梏,“你要检查吗?” “琞殿下原来不是男人。”方元会不想检查,只想嘴贱,而后“啪”一声,脑袋重重挨了一击。 苍清对他毫不留情,嗖嗖放冷气,“找死可以直言,不必拐弯抹角。” 方元会无力反抗,只能默默揉头,嘟囔:“如此护短,琞殿下领你情吗?” 罗珠拉起衣服,转过身,掸掸被苍清碰过的衣襟,“娘子好本事,竟能凭气味就发现我的秘密。” “确实差点被你身上浓烈的香气糊弄过去。”苍清冷下脸,“你擅制香,还差点以此害死郡主。” 罗珠淡淡说道:“她那日将我丢在雪中,也差些要了我的命,两清了。” 苍清回道:“两不两清,我说了算,我今日暂且不与你计较,只说说你的事,好好配合,我杀你如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但罗珠是个硬骨头,宁死不屈,最后是苍清放出威压定住人,强行识取了罗珠的记忆。 一幕幕肮脏的交易,一鞭鞭残忍的抽打,一句句下作的话语。 通过苍清映进方元会的脑海中,这也许就是罗珠不愿意提及的原因。 他本是江南织造院,罗织造使家的小公子罗缇,相貌堂堂,前途无量,父母和睦,姊妹亲近,兄友弟恭。 多好的人生。 只因京中有贵人要从织罗中捞油水,私下联系他父亲以求合作,父亲为人正直拒绝了。 于是一次供给宫中的织罗就出现问题,罗家因此被抄家,父亲流放途中丢了命,兄弟姐妹们进教坊司、进内侍局。 家破人亡。 他的阿姊罗珍,正当是及笄好年纪,本已经议亲,和他的阿弟也就是厮童阿柳,进了教坊司。 教坊司明面上干净,私底下总有强权压人时,无论女乐男乐,无论是抄家没入,或是买卖而来,进了这处,除非拿到刑部的特赦文书,不然世世代代都是贱籍,如无根浮萍,一世飘零。 别说是官员们的子侄,就是官员们本身,也有许多知法犯法,虽说规定了除公宴外不得唤伶人参宴,但御史台这时候似乎就瞎了。 而罗缇进内侍局净身时,才十三岁,后又被分到东宫,如今已有二十。 他在东宫待了许多年,终于认了命。 可命向来是越认越苦。 他难得出宫去看罗珍和阿柳,运气极差,不慎被某位不知名高官当作伶人瞧上,他本以为表明身份就能无事。 不曾想,转手被太子当作贺礼,赠给了这位高官。 他就这般在人间消失,不知被关在何处。 那段日子当真是再无尊严,背上的图画也是当时所绘,那人将他扒光了,绑在凳上,一针一针刺在他背上,每一下都叫他疼得浑身打颤。 他却连那高官的模样都瞧不清,直到再次被转赠的途中,他发疯似地跑了。 十六岁的他无处可去,第一时间想到的只有他的阿姊罗珍。 当人追来时,他的阿姊敲晕他又扮作他的模样,跳了湖,替他断了噩梦。 从此他成了她,从罗珍改唤作罗珠。 他二人只相差两岁,亲姐弟面容相似,他又是去了势的内侍,肤白皮嫩,稍作装扮便有模有样。 谢启是这时候进得教坊司,十二岁,什么都不懂,一心只想报仇。 她一朝从高处跌进尘埃,侯府千金成了教坊司女乐,仍出淤泥而不染,奋发刻苦,弹得一手好琴。 起初她只说是谢家表亲,谢侯府犯事连坐进得教坊司。 可她午夜梦回,泪水沾巾喊得都是祈平郡主和兄长谢叙之名。 相处渐长,二人身世相近,同病相怜,情谊日渐深厚,谢启对他和盘托出。 为谢家平反与寻到罗家含冤的罪证,成了谢启与罗缇共同的目标。 天不遂人愿,在找证据的途中,噩梦重演。 事情要从年岁渐长的厮童阿柳说起。 他常年跟着男乐女乐去各家宴席演出打下手。 那徐舍人有一处园子叫作享莺斋,与龙王庙一墙之隔,一年四季总有办不完的宴会,春日宴、七夕宴、菊花宴、赏雪宴……就是家里小猫下了崽也能办个狸奴宴。 邀请的都是京中的年轻娘子和郎君,且不论身份高低。 园中一应俱全,会以字画奇珍异宝为彩头,效仿关扑,也设有秋千、斗鸡、斗草、标杆、蹴鞠。 自然是会请伶人侍酒。 徐舍人倒是无官职在身,但他有个兄长是荣昌大公主的驸马,而他另一位阿弟,就是水鬼案中死掉的其中一位。 就在这叫享莺斋的地方,阿柳被几位郎君欺辱,谢启想为他讨个公道,反挨顿板子。 在徐家的地盘发生这样的事,上面有驸马压着,那就是没发生。 谢启年少气盛,多少是有些像她的兄长谢叙,认定的事绝不回头,一瘸一拐回到教坊司,在床上躺了半月,仍要求个真相,求个正义。 可一朝跌入尘泥,才知百姓想要求个公道有多难。 她借着女乐的身份出入各个宴会,抽丝剥茧,发现享莺斋既是挑“莺儿”又是卖“莺儿”也是享“莺儿”的地方,还在某次偷听到刑部的人谈及当年谢家旧案,说起一个打不开的红色锦盒。 谢启设计偷盗锦盒,也因此丧命。 罗缇本来也会受牵连,是他运气好,正巧遇上寻到此处的暻王,罗缇几乎知晓谢启所有的事,稍稍在容貌上编造个理由,便成功冒用了谢启的身份,让暻王保下的他。 从此他的日子可好过太多了。 可他活着却如行尸走肉,心中的仇恨日益增长,在背上那幅山水画中刻下一个个名字,誓要复仇。 先从欺辱阿柳的那孙、徐衙内开始,于是有了水鬼案。 得知祈平郡主回京,他买通国公府的仆从,偌大的国公府总有吃里扒外的,多方打探他得知了许多与郡主有关的事,设计了元日宴香囊毒计。 罗缇也一直在查当年欺辱他的那位高官到底是谁,又要将他转赠于谁,只是迷雾重重,他人微言轻,难以探清。 方元会看完这一幕幕景象,扶着墙哕了两下,回身见苍清亦是一脸呆滞。 良久苍清说道:“毛小黑,将他背上那些名字抄下来。” 在罗缇不明所以的目光下,苍清又说:“将红色锦盒给我,你的仇我们替你报,那幕后之人,我替你查。” “怎么就是我们了?我可没答应。”话是这么说,方元会还是乖乖取出笔墨,再次拉下罗缇的衣服。 苍清冷笑,“你觉得猫妖案与享莺斋能脱得了干系?求长生的和贪色享乐的会是两批人?享莺斋明面上是乐园,背地里是“乐园”,诸色欲念是分不开的。” 繁华的汴京城,人心古怪、妖孽横行,烂透了。 方元会沉下脸,“此话有理,那就按你所言,你可有计划?” “皇城东宫不缺道行高的修士,杀手如云并非那么好进,我若是猜得不错,你说的那个戴傩戏鬼面之人是我同族,我如今不比当年,不一定打得过他和他们。” 苍清将抄录下来的名单卷轴轻轻卷起,收进货郎包中,“他几次三番行动却不直接杀我,皆是想我与亲友拔剑相向,落个众叛亲离、不得好死的下场,那我就满足他。” “你要寻死?”方元会大惊,“那还如何报仇?!” 苍清当时未答他,只道:“过两日的点珍宴,有那道名菜,我们将它变作你的复仇宴如何?” 他二人各有目的,他要为族人报仇,苍清的具体目的他不知,但很明显是要舍己保全琞王和那几人。 毕竟木有枝是要动她身边人的。 这些他都在给姜晩义的信中写明了。 没说的是,琞王出现在观台上是意外没错,但苍清不是因为这个意外才死,他因着一点同为妖的仗义,骗了琞王。 最初的计划里,苍清就会“死”在观台上。 当然这一切和京中百姓无关。 不知动荡的他们评选出小报新的排行榜。 原本无籍籍名的琞王赵玄,因一场竞标赛跃至第一,挤掉了霸榜多月的邢妖司主事姜昼。 探花郎方元会在赛中的表现,多少还是差一些,如今仅能排第三。 不过这排名还未坚持半月,琞王就从第一掉到第十,探花郎更是被除了名。 原因很简单。 探花郎英年早逝。 琞王府办了场喜事。 满城皆知,琞殿下娶了个死人。 《玉京.中》卷完—— 作者有话说:下卷见。[粉心] 罗缇(罗珠)的姐姐和谢启在百乐园什么都没发生,可能不太符合逻辑,这样简单带过也会缺少代入感,但我还是想她们一个跳湖,一个因锦盒丧命,这样干净利落的死掉,谢谢宝宝们的包容。 第247章 平国公府。 姜晚义从琞王府回来, 未在主院中见到白榆,立时往苍清之前住得院中走去。 一进院就见白榆安静坐在秋千上,垂着头, 绞着手,脸上一丝表情都无, 不笑不哭。 但越是这样,情况才越遭。 经此一事打击,云山观三人, 基本是废了。 在得知无忧道长在路上被绊住, 根本还未到京时,陆宸安一病不起。 她妙手回春,一路走来作为整个队伍的核心后勤,保下他们多少次性命,却医者不自医。 祝宸宁整日精神恍惚,一丝不苟的翩翩郎君, 竟也会系错扣子, 忘记束冠,煎药都能数次烫了手。 原本要成亲的陆、祝二人, 如今再无心思。 琞王府高挂的红绸却未浪费, 办了场风光的冥婚。 说是风光,新郎官却连衣服都未换,仍旧是那一身沾着血污的破口紫衣,与他拜堂之人躺在黑棺中,已仔仔细细被清理过。 李玄度不准任何人靠近苍清,亲力亲为一点一点擦干净她身上的血渍,为她换衣,替她结发, 用真力修复她的伤口,养着她尸身不腐。 原玉京小队六人,死的死,疯的疯,病的病,一蹶不振。 姜晚义大约是几人中精神还算稳定的一个。 他朝陪侍在旁的清风、明月招手,等人近前悄声问道:“郡主又是一日未用饭?” 清风点点头,小声答:“已经这般坐了一日,姑爷赶紧去劝劝吧。” 明月看着双目赤红的姜晚义,他不知是熬了几个夜,精神似乎也在崩溃边缘,劝道:“姑爷也要保重身体,如今除了您无人能再劝郡主了。” 姜晚义微微颔首:“下去吧。” 清风明月应声退下。 院中只剩一站一坐的二人,姜晚义走到秋千前,蹲下身,从下往上去瞧白榆垂下的脸,轻声唤道:“阿榆。” 白榆一动未动,只移了眼将视线落在他身上,问道:“如何?” 因长久未说话,声音喑哑。 姜晚义不敢摇头,也不敢点头。 他查了好几日,连冥府也去过,天上地下再无苍清。 她是真得死透了,根本没有什么起死回生,或是金蝉脱壳之说。 放在琞王府正堂棺木中的尸身,早就凉得不能更凉,若不是李玄度日日以真力维持她的容貌,怕是早就进入“黑鬼”阶段,软化尸解了。 可他不敢说,他的小榆明显就靠这口气吊着。 当年谢叙的死,白榆就算了一份在自己头上,心存愧疚多年。 如今又经历一次好友眼睁睁死在眼前,她挡了也拦了,可最后关头身子像是不听使唤般,动不了了。 点珍宴的第二日,她只来回重复着一句话,“为什么没拦下来”。 在得知苍清是为了保他们才死时,她更是心里存了死志。 白榆见他一直不说话,心里便明白几分,“知道了。” 姜晚义一下就慌了神,可他嗫嚅半天却只说:“我会给郡主殉葬。” 白榆神色终于有了丝松动,“我不需要。” “那郡主就当为了我和团姐儿可好?”姜晚义的声音带上哽咽,本来就熬红的眼酸涩难忍,不得不抬手揉了揉眼睛。 “你知道她将我打出去的那一掌,是为了让我避开纷争吗?”白榆说话声音很轻,也很平静。 可叫人听着心下不安更甚。 “小姜,我辜负了她的信任和情谊,我连为她送行都无脸面去。” 姜晚义忙道:“她交代的红锦盒还未打开……至少、至少不是现在。” 白榆平淡开口:“那红锦盒我猜你已经知道怎么打开了,对吧?我们之前一起查的水鬼案,你不说是知道她留下红锦盒的目的,并不是真得想让九哥去寻什么钥匙,她既然看过罗珠的过往,自然也能猜到钥匙是什么。” 姜晚义懊丧地垂下头,是,他知道,那红锦盒的表面覆着鲛人的血绡,所以才打不开。 苍清给李玄度血绡锦盒,是算准了如果记忆回来他会心结难解,一时想不开会活不下去,给他找个事做而已。 原本一切苍清都算无遗漏,多种可能性她都想到了,也都想好对策,包括将阿榆赶出观台。 到时殿门一关,结界起,她在“复仇宴”以死相护的计划就成功了,等他们赶到时看到的便只是她的尸体。 如果李玄度因此恢复记忆,九条命的方元会自会拿出红锦盒,若是李玄度起了心魔,则还有劝解遗言,白榆定会伤心,却不会像现在般毫无生存斗志,悲痛总会过去。 可偏偏那日,姜晚义巧合地走进了李玄度所在的隔间,将他喊醒又与他一起出现在观台上。 成了执剑者、刽子手。 她赠给李明月的白芍药,以及留下的那句话,“赠之以芍药,相招以文无”,本应该是会归来之意。 他们也是因此认定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毕竟她那么聪明,怎么就会甘心走入死局。 可后头又跟了句“明月负相思,清风归无期”。 或许是因为她死在月魄剑下,能杀异族和神的神剑之下,神魂俱灭,才无归期。 她的死局是他们造成的,她一心相护、最为信任的朋友亲手断了她的生路。 姜晚义双手捂住脸,声音嘶哑,“我们得替她复仇,而后陪她上路。”- 皇城。 皇后寝殿。 太子赵峥像往日般来给母亲张皇后请安。 见她坐在榻上,不再年轻的脸上满目忧思,发髻梳得一如既往整齐,团冠下的鬓边不知何时已生出白发。 知她是为着自己的病情,以及赵玄扬言要他命之事苦恼,遣退屋内宫人,宽慰道:“母亲不必烦忧,我才是真龙,赵玄那贼子迟早死我手里。” 话是这般说,但赵玄那日在点珍宴的话也叫他寝食难安,尽管东宫已布下重重法阵,还是日日陷在恐惧中。 午夜梦回,皆是赵玄前来索命的梦魇:冰凉的剑锋割开他的咽喉,除却耳畔一句“抓到你了”,他连他的面容都没看清,就死在他剑下。 赵峥的同胞阿姊,荣昌大公主赵华也在,皱眉说道:“近日京中已莫名死了好几位官员及富商,皆是与享莺斋有来往的,眼下许多显贵都不敢来赴宴,可“那位”近来反而要人要得勤了,我们不如趁机将罪名叩给琞王,反正他都疯了,连死人都娶。” 这几件事赵峥早有耳闻,还上过小报,这些人多是被利器一招抹脖,干净利落,至今未寻到凶手,瞧着像是江湖草莽所为。 可他岂会不知阿姊真实意图,不过是怕享莺斋的事暴露,累及荣昌驸马徐柯和她自己。 但若是享莺斋出事,他被迁怒事小,没了仙家肉,他的病如今还要靠徐驸马寻来的药,何况想要稳坐东宫,也还需要“那位”的帮衬。 赵峥站在轩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整片绿油油的牡丹花叶,今年的牡丹花到季,却连朵花苞都没有,很是妖异。 他幽幽说道:“他又不可能疯一辈子,指不定在装疯卖傻,确实要先下手为强,不能叫他打开那红色锦盒。” 张皇后叹口气,“歇了这心思吧,点珍宴老九如此作为,依旧不见官家动他母子二人。” 九哥生母俪娘子盛宠不衰,官家在明知她当年做出欺君罔上之事后,也只是禁足一月,杖杀了当年参与此事的一批人,说与西夏交好之际,不宜大动干戈。 甚至十皇子死都死了,皇帝还有让人认祖归宗的意思,也不知这俪娘子到底吹了什么耳旁风。 张皇后又轻叹:“总归是年轻好啊。” 她得脸上瞧不太出什么情绪。 但她的一双儿女仍是听出了她心中有不甘与悲哀。 张皇后从亲王夫人做起,坐在这个后位已有二十多年,多年来操持,疲惫不堪,生死荣宠只由一人说了算,像随风飘的稻杆,直不起来又躲不开。 特别是荣昌公主,同为妇人身更能体会母亲多年的煎熬与孤独,她道:“男人贪鲜,俪娘子再年轻漂亮,也比不得二八佳丽,若是俪娘子糟了厌弃,那以九哥的番邦血脉……” “欸?俪娘子来宋前,不是有个情郎吗?我们或许可以拿九哥的身世做文章,九五之尊最在意这种事,爹爹只要对九哥的血脉起一丝疑心,别说是十皇子认祖归宗,就是九哥都难逃父子离心……” “官家确实薄情寡义,”张皇后望向太子,眉眼露出几分哀戚,“自己养大的孩子都能起废黜的心思,更遑论是自小扔在外头的,只是老九能耐,就算他真不是天家血脉,官家眼下也不会动他,甚至还会护着他。” “何必这么麻烦。”赵峥目露狠意,“直接杀了,算在那些被抹脖的人里。” “你有本事杀九哥?”荣昌公主冷笑,显然不信,说话毫不客气,“你别死在他手里已是万幸。” 赵峥从轩窗前走回圈椅前坐下,随手从桌上拿起一颗枇杷,亲手剥皮,“我是不行,但总有人可以,阿姊可知从前供在龙王庙的镇龙剑?” 荣昌点头,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这是把神剑,可弑神,如今就在我手上。”赵铮说这话时,“但还需找人以魂祭剑,才可杀赵玄这假龙一个神魂俱灭,从此高枕无忧。” 这些事他自然都是从木有枝地方所得知,木有枝曾提起过有关这剑的来头,也偶然提过两句赵玄的前世今生。 “找人祭剑还不简单?我那正好有犯事的宫人。”荣昌面无表情说道。 赵峥不屑地轻哼,“驸马养得那些个家伎可不够资格,祭剑者越强,心思越纯粹,剑才越厉害。” “既要厉害之人祭剑。”荣昌翻了个白眼,“又何处去寻?怕不是还未得逞先被人灭了。” “阿姊总这般长他人志气,争都不去争一争。”赵铮喉间发痒,咳了两声,轻声道:“要说心性单纯且功夫好的,身边不正有一个?” “你是说……祈平?她再蠢,又怎可能心甘情愿祭剑?” “自然还得麻烦阿姊,只是祭剑之法需要“那位”帮忙。” 荣昌微侧起头,发髻间步摇跟着轻晃,盛妆的脸上只有冷漠,“可‘那位’怎肯出手帮你?” “这世上万事皆由利起,只要给够甜头,无所不能。”赵峥说完又咳嗽了几声。 张皇后关切问道:“太子的病又加重了?”她一直静静听着这姐弟俩说话,心里担忧更甚,“没了那仙家肉,我儿的病可如何是好?” “阿娘不必担心,总还能靠着姊夫的药撑上一撑。”赵峥说话间看向自己的阿姊荣昌公主,将手中剥了皮的枇杷递给她。 张皇后说道:“不如想法子让人将仙家身盗来?” 荣昌公主接下枇杷,算作应下却并不入口,“九哥疯得不轻,日日拿修为养着那尸体,哪有机会下手。” 赵峥冷冷说道:“清明将近,赵玄身为亲王,总要去皇陵祭祀,木有枝若是知晓仙家尸身不腐,自然会与我合作,正好再来次一箭双雕。” 反正没有药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拼死一搏。 祈平与仙家,他都要。 真龙假龙,终需一战—— 作者有话说:白榆:心性单纯?谁?我吗?- 【毫无逻辑小剧场】 小白团:“你们考虑下嗷嗷待哺的我啊?!这是要让我做孤儿还是打算带我一起上路?” 姜晚义:“一起上路吧,有个照应,阿爹带你去冥府生活,那里我熟。” 小白团:“放屁!” 姜晚义啧一声:“小孩子家家的,不要说脏话。” 小白团:“别给我机会长大,等你们老了,本县主定拔你这糟老头氧气管。” 姜晚义做思考状:“你爹我是神君,应该不会老,嗯,你娘也不会,老的只有你。” 小白团:“……” 赶紧抱紧自家爹的腿,“爹爹,带我一起去九重阙吧,我是你最乖巧听话的好大儿啊!” 第248章 四月里, 时至清明。 今日城中小报卖疯了。 官家悬赏三百金寻那柄镇龙剑。 未说明这剑好端端在龙王庙毫无稀奇地镇了许多年,为何丢了才重视起来,大概就是失去才懂得珍惜吧。 有靠谱的小道消息称此剑乃是神剑, 得之可雄霸天下,护千秋万代安宁。 如今不仅是朝廷, 就连江湖上也争先恐后在寻此剑。 和有利可图的事比起来,小报最后那几则寻人启事就显得微不足道,也不知是谁家女郎、儿郎走失了。 寻剑之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 却与死气沉沉的琞王府毫无关系。 双喜与金宝作为琞殿下的近侍, 日日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一句话说错就惹得这位疯王不悦。 毕竟谁家灵堂挂红绸? 半个月了,他们殿下仍旧穿着赴宴时那套沾着血污的紫衣,戴着玉冠,簪着芍药玉蝶簪,发髻凌乱、不修边幅。 茶饭不思, 眼下乌青, 人都瘦了一圈。 日日给琞夫人的尸身输真力不说,还夜夜与尸身同宿在棺材中, 京中谁人不在背后喊他家琞王一声疯殿下。 这些事李玄度都知道, 可他不在乎,这世间已没有什么能叫他在意,今日清明,他甚至都没去皇陵祭祀。 官家传得旨意,无论是褒奖还是训诫,李玄度看也不看便扔在一旁,如今活着不过是红锦盒还未打开,东宫一行还未死在他手中。 他合眼躺在棺材中, 拉着她冰冷的手,半月来,每夜都是这般,灵堂中寂静无声,身侧人亦是安安静静。 是啊,半个月了,她走了有半个月了。 她从未入过他梦中。 棺材中只有浓重的棺木气,闻不到一丝丝雪松清冽香,属于她的一切都在悄悄溜走。 耳边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声,李玄度的耳力因先前眼盲之故变得极佳,听出是蝴蝶振翅声。 他睁开眼,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靠着窗外洒进来的微弱夜光,竟视物如常。 周围不见蝴蝶。 他从棺中坐起身,蓦的一愣。 堂屋的门大开着,门口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尽管被夜色罩上一层灰影,他也能知道她穿着桃红柳绿的衣裳,红色的发带垂在背后。 李玄度低头看了眼身侧人,还好好躺在棺中,再抬眼那道身影仍旧站在门前。 “阿清……你终于肯来梦中见我了?” 那身影回过身,对着他笑,朝他勾了勾手,张口说话,“来。” 李玄度翻身出棺,冲向门口,伸手却抓了一个空,那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院中。 仍旧对他笑,对他勾手,对他说:“来。” 他一步一步魔怔了似的,朝她走去,“阿清……阿清……” 夜色深沉,都未注意到眼前人没有影子。 不知走出多远,不知身在何方,她停下脚步,回身笑吟吟看他。 李玄度一点一点朝她挪近,腿脚发僵,生怕动作太大像之前那般将她惊走,又怕走得太慢,她等不及会消失无踪。 短短的几步距离像是一生那么长。 终于行到她身前,小心翼翼去拉她的手,“阿清,我很想你,你怎么才来?” 声音是哑的。 “一定是在怪我,所以不愿相见……我知错了,对不起……我不该……” 她一言不发,只笑着伸指点在他唇上,止住他的话头。 她牵他走到石凳前,推他坐下,绕至他身后,拔下那枚芍药玉簪,摘下玉冠,拢起手指做梳,替他重新束发。 “玄郎,你的九星簪呢?” 李玄度的眼眶立时充盈泪水,打着转争先恐后落下来。 上一回她替他束发还是在江县,她对他表白那日,如今只能在梦中。 恍若隔世。 他取出珍藏在怀中的九星簪,递给她。 木簪上头,乱了半月的青丝,在此刻,在她手中被收拾妥帖。 他拉开袖子,给她看手腕的姻缘红绳,“阿清,我都想起来了,你看,红绳回来了,你也回来好不好?” 她绕回身前,依旧在笑,“玄郎,红绳在那一剑之下已经断了,别再沉溺其中,你该醒了。” “不,”李玄度忙站起身,将人拥入怀中,“别走,没有你我了无生趣。” 半个月了,这是他第一次梦见她,如此真实的触感,他不想醒来。 “别走。” “玄郎,缘分已断,该醒了。” “别走,求你。” 她抬起头,伸手抚去他脸上的泪水,“尸身我带走了,玄郎莫再沉溺,白白虚度大好年华。” 怀中人消散无踪,只余蝴蝶振翅声。 天光透过紧闭的堂屋门照进来,雾蒙蒙洒在黑棺木上,如烟似梦。 李玄度睁开眼,仍旧躺在木棺中。 脸上尤带泪痕,心里空落落的,盯着房顶许久,他才回神,再真实也终究是庄生梦蝶。 手习惯性地往边上一摸,摸空了!又来回摸了几下,头脑瞬间清醒,侧头看过去,心下一沉,棺中只剩他一人。 苍清的尸身不见踪影。 李玄度猛地坐起身,双眼在瞬间泛起厉色。 他寸步不离,谁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将人偷走? 翻身出了木棺,刚要冲出屋,目光瞥见棺中放着一顶玉冠与一支芍药玉簪。 李玄度身形一顿,犹豫着抬手摸向发髻…… 守在屋外的金宝听见动静,开门走进堂屋,便见他家疯殿下在翻箱倒柜,满地狼藉。 “殿下,您在寻什么?” “铜镜,铜镜在哪?” “正堂哪里会有铜镜啊……” 金宝这才注意到,他家殿下乱了半月的头发,今日瞧着格外整齐,玉冠与那芍药玉簪,被换成了一根树杈子。 说来也奇,那芍药玉簪从点珍宴后,上头就多了一只玉蝶,但这么小一件事和琞夫人亡故,以及殿下执意冥婚之事比起来,微不足道。 时间久了,金宝也觉得定是自己记错了,也许那芍药玉簪上,本来就有一只玉蝶。 见琞殿下直勾勾盯着自己,金宝支吾道:“奴、奴这就去给殿下取铜镜。” 李玄度将他拉住,“我发髻上戴得可是木簪?头发可重新被梳过?” “回殿下,是。”金宝瞧了一眼,立刻垂下头,心下哀叹殿下又在发什么疯,昨夜就见他一人在院中,失魂落魄喊夫人的名字,说着什么“别走”。 李玄度将人拉至棺前,指着棺中之物,“这玉冠是我之前参宴时所戴?” 金宝往棺中瞧了一眼,立刻注意到夫人的尸身不在里边,联想到近几日城中在传有拐子、流寇、盗墓等事,夫人的尸身也被盗了? 这就是大清早殿下发疯的原因?!!! 金宝惶恐地缩起头,“回殿下,是的。”心中已是在盘算去请谁来才能制住他家殿下发疯,想了一圈,竟无一人。 他分到琞王府也才两年,是看着琞王府建起来的,起初殿下不在京中的日子多好过啊,还能溜去隔壁国公府和清风、明月唠嗑。 眼下看着琞王殿下红着眼,状若疯癫、自言自语,来来回回一句:“不是梦,不是梦……” 金宝捂住眼叹气,没救了,这回是真疯了。 不过那放在棺木中的芍药玉簪似乎有哪里不一样,少了些什么,他一时也想不起来。 好不容易等琞殿下安静下来,门外急冲冲赶来一人,正是同样灰头土脸的姜主事。 一脸急色的姜晚义与李玄度一照面,同时开口。 “阿清不见了。” “郡主不见了!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什么?!你先说。” 李玄度挥退金宝,等人一溜烟跑远,他才将昨夜之事说出。 姜晚义沉着脸问:“你怎么确定那一定是三娘的鬼魂,而非鬼物假扮的调虎离山计?木有枝若得知她未被分食,绝不会善罢甘休。” “直觉。”李玄度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九星簪和红绳知道的人却不多。 何况从点珍宴起,除了他就无人碰过苍清,浮生卷被他取走收在身上,可昨夜之后,浮生卷和月魄剑一起不见了。 他不信他真如此眼盲心瞎,会再次认错人。 “人也好鬼也罢,天上地下,我定要将她寻回。” 姜晚义没他这么好的心态,他不必像李玄度般日日守着苍清的尸身,防止有心人偷盗,他找了苍清好几日,人间与冥府根本没有她的魂魄,死在神剑之下早已神魂俱灭。 眼下郡主失踪,他再无心说什么宽慰之话。 “那你得快些,若是带走尸身的并非三娘的鬼魂,去晚了怕是只剩渣滓。” 话说得不好听,却在理。 李玄度都明白,但有时候吊着人一口气的,就是那么一点星火希望。 梦也好,现实也罢,她入梦而来,总比之前心如死灰好太多,他点头问道:“郡主是怎么回事?” “昨日清明,阿榆跟着长公主去陵墓上坟,宫人说回来时阿榆独自去了趟穆将军墓,之后再未归,我下职后寻去将军墓,只寻到一支珠钗,珠钗不是她的,路上有清理过的痕迹。” 姜晚义脸色阴沉,从袖中取出一支水晶珠钗。 “我想不通到底谁会劫她,又有谁能劫她。” 李玄度敛起神色,“所以你昨夜一宿都未寻到她?也无任何新线索?” 姜晚义点头,“她有长平钱在身,暂时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 可其他的却不好说了。 她本就心存死志。 晚寻到一日,就多一分危险,若是长平钱被人摘去……或是她自己放弃生机…… 他扯住李玄度的手臂,“九哥,我必须尽快找到她,助我。” 第249章 银龟壳摇响了两次, 祝宸宁破例一日卜了两卦。 一卦为祈平,死门坤宫,五行属土, 方位西南。 一卦为苍清,景门离宫, 五行属火,方位为南。 卦相一出,祝宸宁的眉心深深拧起, 拿着笔杆在宣纸上涂涂画画, 许久不言。 姜晚义急得催他,“师兄,如何?!” 祝宸宁犹豫地说道:“死门,主丧葬猎杀、死亡绝望,凶。” 眼见姜晚义的神色愈发阴沉,又忙道:“郡主辰星落土, 死门居坎宫, 宫克门,水克土, 凶门受克, 有生机。” 姜晚义的神色才好一些。 李玄度也问:“阿清的卦象如何?” 祝宸宁摇头叹气,有些不忍心说出口,“景门,主饮酒宴会、血光之灾,景门居兑宫,门克宫火克金,中平成凶门。” 这意思很明显,卦象已然应在点珍宴上, 毫无转还之机。 李玄度垂下头,神情又复呆滞起来,姜晚义推了他一把,“九哥!清醒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化为鬼,也该见上一面。” 这话不知是在对李玄度说还是对他自己说,实际上他也没好到哪去,一脸黑气,随时都能暴起伤人,全靠长平钱撑着信念。 李玄度萎靡的脸上,麻木的瞳仁露出些许生机,“对,我要去将她找回来,不能叫人再伤她半分,她是我的。” 他眼里渐渐起了层戾色,语气还算平稳。 “先寻郡主。你不是说城中近日有拐子、流寇?不知和城外占据山头多年的匪窝有无关联,我去一趟。” 事有轻重缓急,还活着的总比死了的更重要些。 “十哥,道上的事你熟,柳门、彩门、皮门、渣子行,该怎么做你心里有数,尤其是渣子行。” “大师兄,你拿着珠钗去各处珍宝阁,看能不能寻到源头。” 三人对珠钗都不了解,瞧不出什么稀奇,陆宸安病得不轻,不能再叫她知道白榆失踪之事。 不免又想从前都是苍清给他们分派任务,如今小队散了,人也没了,都得独当一面。 三人分开行动,临行前李玄度扔给姜晚义一块琞王府的令牌,这块令牌能让他在开封府衙、刑狱司同级或上级官员前畅通无阻。 祝宸宁带着珠钗,连进了几家珍宝店,都说不是他们店中货物,叫他去别处寻。 这珠钗,银质钗杆,钗首处用水晶串成一朵并蒂莲,精致有余却不算值钱。 就在他再次吃闭门羹时,有一闲汉瞧他姿容甚佳,主动上前搭话,“郎君,这珠钗啊我晓得哪里有。” 祝宸宁的眼睛亮了,“烦请告知。” “好说。”这闲汉带着他进到一处小巷,停在一处门前,在木门上叩了三下,有一小娘子前来应门,见了他顿时两眼放光。 祝宸宁开门见山,取出珠钗问道:“这位小娘子,可知这珠钗何处所制?” “这珠钗我们这就有许多,郎君进来说。”小娘子热情地让出身位。 “许多?你们这是专制这珠钗的?”祝宸宁抬步跨进院中,此处倒很是雅致。 “郎君进来就知。”这小娘子说着话,取出一吊钱递给带他来的那位闲汉,而后那闲汉领了钱喜滋滋走了。 随着院门关上,祝宸宁心中顿生警觉,“你们这里是……” “我们这里自然是寻乐子的地方,郎君请吧,去里头看珠钗。”那小娘子撩开门帘请他进屋。 一向文雅的祝宸宁都忍不住骂脏,这是伎馆?! 他对汴京城不算熟,但也听过小巷中会有暗阊馆,哪里还敢进屋,转头拉开院门就跑了。 若是被师父和师妹知道他来过此处,得掉一层皮。 那小娘子想拦他,但慢了一步,可惜道:“这么漂亮的莺儿,给跑了。” 另一边。 李玄度单枪匹马闯进城外驷霞山一处流动匪窝。 好巧不巧此山地处西南,就在皇陵隔壁的山头,拷问之下,这些匪寇昨日竟接过一单鲜为人知的地下生意。 他那身破紫衣沾上了新的血渍,官靴踩在匪头的胸上,枪尖对着人的眼睛,“老实交代,留你全尸。” 周边的匪徒大气不敢出,更不敢上前相帮。 匪头的肋骨断了好几处,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日光晃了眼,反光下瞧不清眼前之人的神情,可他平淡的语气下透着邪气,叫人听着脊背发寒。 银枪对着眼睛,眼皮闪个不停,让匪头忍不住发颤,比对着喉间还要吓人。 “好汉、不、少侠、大官人,我们也只是混口饭吃……” 枪尖又近了几分,匪头吓得闭上眼,冰冷的尖锋点上他的眼皮,“我说,我说……有人要送几个木箱进山,给了我们大笔钱财让我们借个道。” “借道?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是是,不止借道,还、还让我们将护送木箱之人全数灭口。” “给你们下令之人是谁?” “不知道,那女人带着面具,个子不高,自带威严,她背后肯定是城中某位达官显贵。” “箱子里是什么?” 匪头老实作答:“不知……” “人都灭口了,你们会不对箱子起歹意?”李玄度冷笑一声,银枪尖朝下刺去。 “等等……” 匪头奋力撇开头,枪尖在眼皮上划出一道血痕,慌张之下他连声咳起来,引得胸腹阵阵发疼。 “我们确实是去瞧过,可那些放在山中的箱子转眼便不见踪影,后来连那些死人也都不见了,少侠也在寨中扫过一圈了,没有就是没有!” “哦?”李玄度脚下用力,匪头的胸腔陷下去,断掉的肋骨扎进皮肉,疼得匪头几近晕厥,撕心裂肺。 “剩下的我真不知,城中流寇不是我们的人,近日也没有拐过妇人,更没有盗过尸体,我们不好与尸体同寝这口!求你给个爽快吧!” “骂我呢?”李玄度冷笑。 银枪抬起刺下,心脏骤停。 “本王成全你。” 等李玄度走出匪窝,紫衣血迹斑斑,血污新旧交替,银枪犹在滴血,他面无表情黑气绕身。 匪寇全数歼灭,血漫山岗。 开封府新任府事何有为接到报信匆忙赶去时,只见到琞殿下一骑飞驰,扬起的尘土洒了他满头满脸,连殿下的脸都未瞧清。 这匪寇常年为祸过路行人商旅,还在城中强抢良民,在京中关系网复杂,另历任开封府事束手无策。 何有为刚从京兆府调任过来,原开封府尹太子被撤职,此位如今空悬着,实职都落在他这府事身上,也是头疼不已。 素未谋面的琞王替他解决了这桩心事,这位亲王当真是他的福星。 如此疯殿下口碑也在民间迅速逆转。 姜晚义这边,邢妖司借办案之名,在开封府衙协助下,将下九流的场所全部荡了一遍。 渣子行既是牙口买卖所,抓了一批人牙子关进府衙大牢。 他将人双手绑缚吊在梁上,拿着弓弩朝人射箭,箭矢一次一次又一次擦着人头顶、耳际、脖颈而过。 要死不死的恐惧将人的意志一点点消磨,不过片刻,便有胆小的裤子湿了一片。 “说吧,”姜晚义扔下弓弩,“近日拐的人从哪来?又要发卖到何处?” 立刻有人抖着声回道:“回官人话,都是主家发卖或是家里养不起有正经卖身契的,人还养在院子里,可以一一查验,绝对没有不干净的。” “没有卖去其他地方的?”姜晚义走至一旁拿起烫得正红的铁烙,又放下,来回数次,慢悠悠说道:“比如柳巷?” “没有没有!都是有手续的,除了早就定下要买丫鬟小厮的人家其余剩下的就记在牙行买卖。” “嗯……”姜晚义的目光一一扫过这数十人,看似随意地点了人,“这几个留下,其余的带去他处,按律受审。” 牢狱中只剩四个牙人,他挑了其中一个至今一言不发的,从边上取来一根铁棍,一下挥在人脚踝处。 “啊!!!” 在骨头碎裂声与牙人的哀嚎声中,姜晚义冷声命令衙吏,“将绳吊高。” 牙人的手臂高高吊着,被打碎脚骨,只用脚尖撑着一整个身体重量,上身是皮骨撕裂的疼,下边是刺骨抽筋的痛。 “不肯说实话,就多受点煎熬。” 此处不是在邢妖司,他的手段不见血。 “每隔半炷香打断一人脚骨,何时有人说了,其余人何时放下来。” 这意思就是老实交代,后面的人便不用受刑,找最硬气的一个杀鸡儆猴罢了。 衙吏瞧着牙人痛苦的神色,这腿铁定废了,心中暗叹:不愧是邢妖司的首领,简直是酷吏。 姜晚义不知他人如何做想,也不在乎,径自走出牢狱,他还要去柳门抓人,柳门既是燕馆歌楼。 于是等开封府事何有为灰尘仆仆从城外回来时,发现出去一趟自家牢狱关满了人,邢妖司主事越俎代庖正在他的地盘审人。 开封府的推官匆忙凑他耳边小声解释,“拿了琞王令来的,只说有妖作祟,尽管配合。” “又是琞王?”何有为小声嘀咕:“不是都在传这位亲王少年守鳏,疯了吗?咋这么忙呢?” 邢妖司捉妖办案,向来有特权,邢妖司主事品阶不高,实权却大,又有琞王令在手,更是得罪不起。 见姜主事黑着脸一脸阎罗相,尽管开封府事的官介高上许多,何有为依旧客气问道:“姜主事可查出什么了?” 姜晚义面色不善,“没有,这些人何府事看着办吧。” 他去了趟柳门,仍是未寻到郡主,回来时那几个牙人倒是招供,都未出一炷香时间,果然有不法拐卖的,报出一堆买家伎的府宅。 从高官到富商列满一整张纸。 “收队!”姜晚义将手中黄纸卷了卷塞进袖中,带着自家邢妖司的兄弟们,目中无人,招呼也不打出了府衙。 “他这、这什么态度?!”何有为一甩袖袍,“邢妖司了不起?!” 有气没处撒,欺负他新来的是吧?! 一日下来,琞王府与国公府的府兵一同在汴京城大海捞针。 就连德顺长公主的暗卫也出动了。 李玄度、姜晚义,祝宸宁三人聚首交换过消息,又将郡主失踪的那条路,来回寻了无数遍,一无所获。 祈平郡主恍若人间消失,无影无踪。 晚一分寻到人,就多一分危机,可他们却连谁劫的人、目的为何都不知。 “那珠钗若是伎馆独有,我今日已带人将各处燕馆扫了一遍……” 姜晚义的神情也逐渐开始疯魔,他双手揪着头发,喃喃自语,“如果……如果三娘在该多好……” 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毫无头绪。 李玄度听见他的话,更是懊丧的不行,没有人比他更想她。 没有了领队,他们就像一盘散沙,一身功夫无处使。 祝宸宁也是一脸颓丧:“晚义不是审出了买家伎的人家名单吗?至少不是全无方向。” 姜晚义许久不曾睡好觉,昨日熬了一宿,今日又神经亢奋地抓了一天人,熬红的眼里带着嗜血杀机,“那就一家一家寻!” 李玄度的状态看着只会比他更糟糕,“在驷霞山附近不知所踪的箱子,时间、地点上都太过巧合,也得查。”—— 作者有话说:姜晩义易容/戴面具了,何有为没认出他是当年京兆府的“姜道长”。 姜晩义疯魔中,认没认出何有为已经不重要。 第250章 享莺斋。 荣昌驸马的阿弟——徐舍人的园子。 园中莺啼恰恰, 百花争艳。 年轻娘子、郎君们凑在一处赏花斗草,流水曲觞好不风雅。 也有玩关扑的,扑得正是一支水晶并蒂莲珠钗。 一直到夜里仍旧不尽兴。 荣昌驸马徐柯穿过长廊, 走进享莺斋西南边某间不起眼的厢房中,他的身边跟着荣昌公主府的内知徐氏。 厢房中点着一豆烛灯, 昏暗烛光照进碧纱橱,影影绰绰能瞧见床榻上躺着一人,双手被铁索缚住, 脖子上锁着长长的铁索, 固定在床柱上。 “驸马爷,公主就在前厅,这若是叫她知道,定会大发雷霆。”徐内知是个微胖的男人,跟着徐驸马走了一路还带着气喘。 “别让她知道不就行了?”徐柯而立之年,年轻时还算端正, 如今粉面油头, 爱戴花擦粉,多少显得花哨轻浮。 徐内知有些为难, “这是皇太子定下的人。” “太子?”徐柯冷笑, “若没有我给他制药,他能活着坐在这位置上?祈平如此美貌,让我先用用怎么了?” 徐内知无奈,为了劝阻主子只能随口胡编,“哎哟我的爷,太子爷说了要是雏才行。” “她和邢妖司姜昼的事传得满城皆知,谁知还是不是雏,要我说那暻王也是个窝囊的。”徐柯看向床榻上躺着的祈平郡主, 勾起一抹嘲笑。 “是不是雏我替太子爷验验,若真是,到时随便找个身形一样,样貌相似的,按太子的吩咐送去,太子又不出宫,“那位”老眼昏花也认不出人。” “驸马啊!美人何处不可得?享莺斋要多少有多少,不够我再给您去寻。”徐内知还在劝。 徐柯不耐烦,“你懂什么!祈平郡主这样的美貌,配这样的家世身份哪里再去得?” 他目露凶光,“元日宴就是她打伤了张太尉家那侄儿,我阿弟也是叫她和姜昼伤的,躺床上几日下不来床,我也因她的弹劾罚了俸,今日必要全数讨回来。” 徐柯有两位阿弟,这阿弟说得自然是园子的主人徐舍人,而非水鬼案死掉的那个。 赶在徐内知继续劝阻前,徐柯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赶紧滚出去,别妨碍老子办事。” 将门一闩,徐柯走进碧纱橱,来到床前,目光落在安静躺在床上的祈平身上,视线从她脸上扫到她白皙的颈侧,又一路下滑扫到脚。 他扯扯领口解开了衣扣,“你傲才视物对我从来不屑一顾,如今还不是落我手上……”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两道形如鬼魅的黑影站在享莺斋墙头。 目光所及,不远处是在灯火间嬉笑玩乐的华服男女。 李玄度微微侧头,瞧着绕在园子上方的黑气,诧异道:“此处好浓的怨气。” “正常,越是纸醉金迷欲念盛行之地,鬼怪越甚。”姜晚义厌恶地转开眼,“你是不知这处有多少肮脏交易。” “略有耳闻。”李玄度轻轻揉着双眼。 姜晚义注意到他的动作,问道:“你开眼了?” “没有,”李玄度声音低低的,“她给我换的眼识,似乎天生就是阴阳眼。” 提起苍清,情绪更低,姜晚义烦躁跃下墙头,“你寻东边,我去查西边。” 二人分开行动,姜晚义才查了几处,注意力就被一道气势汹汹的身影吸引,身上华服随着她疾行的步伐,被风吹得呼呼作响。 她身边除了一名近侍还跟着一微胖的男人,大声喊着:“公主殿下,您慢些,保重贵体。” 思及此处是徐家产业,那这位殿下大概率就是荣昌公主? 姜晚义无声跟在她身后,往西边行去。 听那胖男人喊了一路“驸马爷”,眼看着荣昌公主命人砸开一处厢房门,他跃上屋顶,掀开一块瓦片。 透过小小的四方孔望下去,屋里只有一粉面油头的男人,正急急系着扣子。 荣昌公主上去就给了人一巴掌,“养这么多家伎还不够你玩?心思动到哪了?” “公主殿下这是大半夜兴师问罪来了?”粉面油头的男人自然是徐驸马,被扇了一巴掌,也不敢还手,话却带着怨气,“这些家伎为谁养的,殿下心里没数吗?” 胖男人也忙劝道:“殿下,屋里无人,驸马衣冠整齐,绝不会做对不起殿下的事。” “徐内知,别忘了你是公主府的管事。”荣昌环视屋中,一扬手,她身后跟着的近侍立刻上前翻箱倒柜找人。 屋顶上的姜晚义将瓦片孔扩大了些,俯身凑近,随着近侍的动作,也扫了遍屋内陈设。 不过是处雅致且普通的厢房,碧纱橱内的床榻上空空如也,床柱上有一圈金属磨痕,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近侍将柜子里、床底下能翻的地方都翻了一遍,一无所获。 荣昌怒气未消,“驸马想宠幸谁,本位不管,只劝你好好将交给你的事做好,别生不该生的歪心思!” 徐驸马看着荣昌身侧那名容貌颇俊的近侍,冷笑,“我好好歇着,也要挨一掌,殿下可真是跋扈,抄家抄到自家夫君产业上了,若是觉得空闺寂寞也不必把火发到我身上,我从未管过殿下与谁相好。” “徐柯!”这话不知刺到了荣昌哪根弦,“你别忘了,你有今日这荣华地位,都是本位给你的,太子若倒了,你以为本位与你又能好到哪去?” 徐驸马面露讥诮,“所以,你就骨肉相残?给你好阿弟下药?让他永远离不开你?” 荣昌一下冷了脸,眼里露出刀人狠意,“驸马慎言!” 徐驸马噤了声,意识到自己口快说了不该说的话,好在屋中其余两人皆是自己人。 “驸马别忘了明日该做的事!”荣昌一甩袖出了屋,胖男人徐内知也再不敢言,只点头哈腰将公主送出去。 徐驸马走回床前,卸了力似的仰面躺倒,这一番交锋叫他再无其他心思。 屋顶上的姜晚义又等了一会。 今夜听到个了不得的大秘密,公主给自己胞弟太子下毒,姓赵的真是一家子疯批。 只是不知这些家伎到底为谁养的?荣昌公主身边的近侍总觉得容貌眼熟,但他一心牵挂郡主,已无心管其他事。 等那徐驸马鼾声渐起,他轻声盖好瓦片,起身离去。 徐内知送走了公主,又来寻自家驸马,摇醒了人,轻声说道:“驸马爷醒醒,赶紧将人准备一下,明日好按太子的吩咐送去那处。” 徐柯两次被扰好梦,恼起来,“我凭什么听她的,想当年我徐家荣光时……老子想睡个郡主还要她同意?我还非睡不可了。” “我说爷,您消停些吧,皇太子和德顺长公主我们都得罪不起的。” 徐内知欲哭无泪,他家驸马还搁着说大话呢。 “更别说那琞王府也在四处寻人,落在这疯王手里,我们死万次都不够,赶在事情还未传出去前,赶紧将祈平郡主这烫手山芋送去“那位”手中,接下来的事就和我们无关了。” 徐内知探手在床柱上摸暗道机关,“您定是将人藏进暗道里了吧?” 徐柯拦住人,“你按我说得做,去新寻一批莺儿,找个身形和祈平差不多的,送去那处。” 要说窝囊,驸马徐柯可比暻王窝囊的多,毕竟暻王有名无实,随时都会被撤掉祈平郡马的名号,但他徐柯是实打实绑在荣昌驸马的名头上,自成婚以来,任劳任怨,任打任骂,帮着这姐俩做事,到头来连句好话都没有。 太子的病,药方正是来自“那位”手中,其中一味药是女童子血,而“那位”隔几日就要人也不知做什么,这两位全靠着他养的家伎,却又都看轻他。 这次他不想继续窝囊了,不愿再听那狗屁荣昌公主的话。 人他睡定了! 将高高在上的郡主囚在神鬼不知的地下,一点点嚼碎她的尊严,一口口吞掉她的傲气。 等玩腻了像丢破烂似的扔到街上,光是想想就叫他血液沸腾。 徐内知眼见着驸马的神情愈发癫狂,眼里闪出灼灼亮光,知道是劝不住了。 他也算是公主府的老人,本以为将荣昌公主喊来,能像以往般劝住驸马,不想这次适得其反。 想来是非得到祈平郡主不可了,他不知徐柯的真实想法,还劝道:“爷想用,用就是,用完明日再送去……” “你别管了,按我说的去做。”徐柯打断他,“别以为我不知荣昌是你喊来的。” 徐内知摇摇头,正要退下,徐柯将他喊住。 “点珍宴死了不少官员,空出许多位置,那些新任职的,明日别忘了给他们发宴会帖子,你做事老道,该知道哪些人无需邀请。” “是。”徐内知应下,又道:“爷自己小心,祈平郡主武艺不凡,万不可解开铁索。” “啰嗦,祈平这事除了你我,不准有第三人知道,小心脑袋听明白了吗?” 徐柯说完又躺倒在床,手臂往旁边一摊,摸到枚金属圆环,拾起来凑近一看,是枚铜钱,他随手朝门口扔去。 铜钱砸在门板上又落地,骨碌碌一滚,停在门槛边,朝上的一面镌刻着“长平”二字。 园中某处墙头,姜晚义将享莺斋余下几处查过,与李玄度会和,取出抄录着名单的黄纸,划掉了享莺斋的名字,二人朝着下一处宅邸行去—— 作者有话说:药方灵感来源:嘉靖帝明世宗朱厚熜,曾迷信用童子身的宫女经血炼丹,以求长生不老药,因手段恶劣激起宫女的反抗,准备合伙勒死嘉靖皇帝,因饿得没力气也可能是气血虚,以失败告终,史称“壬寅宫变”。 这位皇帝吃丹药吃得重金属中毒,非常暴虐。《 》 250-260 第251章 旭日初升。 街道上摊贩们扯起青布, 支起摊子,来往行人客商在摊前坐下,点上一碗热羹或是馄饨, 开始讨论今日小报上的内容。 西夏使团的文郡主失踪了。 官家极其重视,下令刑狱司与开封府加紧寻人。 何有为愁得几日未睡好, 他才刚上任,麻烦事一件接着一件落到他头上。 先是龙王庙的宝剑不知去向,又是民间拐子、盗墓猖獗, 如今前来和亲的西夏郡主失踪。 本以为宦海沉浮半生, 终于是熬到京官的位置,想来不日就得遭鞭笞,打回原形。 他这厢唉声叹气地查了一上午卷宗,想着几件事间是否有关联,直到下午有衙吏来报,“何府事, 驷霞山发现一具衣饰华丽的女尸, 推官等人都已经先行赶过去了。” “什么?”何有为惊得一下从椅上跳起来,完全忘了仪态, 嚷道:“赶紧带我去瞧!” 可千万别是那西夏的文郡主啊。 刚冲出府衙大门, 擦着脸疾驰过一匹枣色大马,马儿跑出百米,听得一声“吁——”,又掉转回头朝他而来。 他刚要上府衙马车,领口一紧,被人一下横着提上马背,回头定睛一看,这不就是邢妖司那无礼的小子, 姜昼吗?! “何府事抓稳了。” 何有为趴在马背上都来不及尖叫,马儿已飞速跑起来。 等马停在驷霞山附近发现女尸的地方,他的老腰都要被颠断了,垂脚幞头也不知丢在何处,徒留凌乱的发丝在春风中飘啊飘。 他有些晕马犯恶心,颤颤巍巍从马上下来,腿都在抖。 刚要发怒,就见姜主事肃起了脸,一动不动盯着不远处的土坑,浑身都在嗖嗖冒冷气,和着无形的威压将他的怒火全数熄灭。 顺着视线看过去,这土坑约莫是个新坟,不知被哪个没道德的给掘了,正巧叫人撞见,于是报了官,捅到他眼前。 而那具女尸半趴伏在土坑边,华丽的锦衣被褪至一半,半身是光着的,从锦衣时新的样式来看,此人非富即贵。 何有为出声提醒,“姜主事?” 姜主事没理他,一步步走向那具女尸,蹲下身,轻手轻脚将尸体翻过来。 看清了面容后,何有为瞬间觉得周身那股寒意散了。 又见姜主事替女尸拉上衣服,站起身,再次招呼也不打,翻身上马离去。 丝毫不作逗留。 整个人像行尸走肉,行为机械的没有一丝情感。 何有为竟开始习惯了,认定整日和妖鬼打交道的人,有任何诡异性子都不足为奇,八字胡抽了抽,喊来一旁的衙吏,“死者身份查明了吗?掘墓之人在何处?” 衙吏回道:“回何府事的话,查明了,那墓碑上写着名,是城中某大户家眷,刚下葬的,还是夫妻合葬,已经去喊家属了,掘墓人押在一旁,听候问审。” 何有为点头,果然是新坟,也还好不是那西夏郡主,“又是冥婚?先收押吧。” 至于为什么扒人衣服,对于掘墓的来说,好衣服也是值钱的,能扒的都得扒走,新鲜尸体可做鬼媒,旧尸骨头也能入药,指望掘墓贼有道德不如让猪去上树。 又和府衙推官说了几句话,谈起京中近来也有几名家属报案,说是家中年轻女郎、儿郎失踪未归。 但昨日邢妖司抓了一批牙人来审,并没有这些人的下落。 莫非昨日琞王府与邢妖司提前得到了西夏郡主失踪的消息?所以才在府衙这般行事? 何有为私下得出结论,看来琞王与这文郡主关系匪浅。 几番探讨之下,没有头绪,府衙的推官忽而说道:“早间杨员外送来了今夜赏月宴的帖子,何府事会去吧?” 何有为还未回话,推官又道:“这杨员外身后的关系复杂,府事若是不去,定要想个妥帖的理由,听闻这回帖子也发去了刑部。” “再想想,再想想。”何有为拿不定主意,“先回府衙吧。” 他刚从京兆府来开封不过半月,不甚了解京中之事,仅知上月有多名官员莫名染病身亡,据说皆是因一味风靡京城的名菜“遐龄煮玉”。 他人生地不熟,这是一次与京中权贵交好的机会,但生性谨慎的他心中不知为何升起一丝不安。 回府衙的路上,正好就迎面遇上刑部牛尚书的轿子,他立刻下马车见礼。 牛尚书倒也和善,二人互相寒暄,说了几句关于今夜赏月宴的事,又分开而行。 还未行几步路,有衙吏来报,“何府事!有民众报案龙王庙附近有一女子自称是郡主!” 这么要紧的事何有为自然是匆忙赶去,刚到龙王庙就见到邢妖司的人,他的胡子又抽了抽,这姜主事得到消息的速度总比他快一步,眼下正和张太尉说话。 他先给张太尉行礼,张太尉有处园子就在龙王庙附近,他虽称一声太尉,实则兼任枢密院长官,又是张皇后的族伯,官家眼前的红人,这姜主事同太尉说话都是爱答不理,嗖嗖放冷气。 何有为恍然大悟,原来姜昼是平等地藐视所有人,他心下平衡多了,很自然地打招呼,“姜主事,又在呢?” 姜晚义没理他,只是皱眉盯着不远处被人擒住的一个陌生女子,女子嘴里嚷嚷着,“大胆!竟敢对本郡主无礼!还不放手!” 不是祈平郡主,也不是西夏的文郡主。 连张太尉也道:“此人不过是个女疯子,并非什么郡主,让府衙按扰乱治安罪处置就是。” 他身居高位,却不拿架子,也不计较后生的无礼,很是和善。 姜晚义没亲眼见过文郡主,只和她身边的女使说过话,但李玄度身旁的近侍金宝见过,确实不是任何一位郡主。 而李玄度早已潜进张家园子。 不管是巧合还是其他,张太尉的园子附近出现这般事迹,都引人怀疑。 张家高官厚禄,即使是处私园也很是讲究。 李玄度搜得仔细,主搜西南方位,一圈下来,日影西斜,什么也没有搜到,倒是不慎在一处后园误入阵法,脚下的砖似乎有了生命,不断变化着。 他不擅阵法,加之神思不定,转了半天也没有转出去,刚取出罗盘,恍惚间,又听见蝴蝶振翅声。 条件反射地转身,瞥见竹影后闪过一道身影,看不清衣饰样貌,只有红色的绦带高高扬起,在竹叶间一闪又消失不见。 几乎是本能,李玄度立刻跟上去。 下一瞬,那红色的绦带又出现在假山后,他刚到假山处,红影又在月洞门后晃过,一步一步引着他在走。 他意识到了,但心里生出的侥幸心,让他不愿去想这会不会是陷阱。 庄生晓梦迷蝴蝶,一心认定了那绦带的主人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转过几处后,他又一次赌对了。 在那身影最后消失在廊下时,他身边路过两个端着盘子的女使,见了他惊呼一声,“有贼!快来人呐!” 他一身血污,被认作贼人再正常不过,不等人追来转身翻上墙头,刚出张太尉家园子,就碰上一脸焦急的姜晚义。 “九哥如何?” “我见到阿清了!” 二人又是异口同声。 姜晚义不大信,“那她人呢?” 李玄度摇摇头,“后园有迷阵,我在里边迷了路,是她领我出来的。” “你会迷路?罗盘呢?”姜晚义看着他,神色担忧,“九哥你多久没吃饭了?” “我说得是真的,那一定是她。”李玄度反问他,“你比我熬得时间更久,你多久没睡觉了?” 姜晚义自己也说不清几夜未合眼。 两个人谁也没比谁好。 一个紫衣又破又脏,眼下乌青,唯头发还算整齐。 一个发丝凌乱,双眼血红,唯一身主事公裳还算干净。 李玄度以手扶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去找大师兄再来一趟吧。” 等二人回到琞王府,祝宸宁比他二人还急,张口就是:“宸安不见了。” 他出去拿个药的功夫,陆宸安就不见了,连带着她那把观澜剑。 接二连三的出事,姜晚义只觉脑子发胀,嗡嗡作响,耳鸣不止,额间某处钻心的痛,他捂住头,有须臾间的晃神。 鼻腔一热,流出两道血柱,姜晚义抬袖抹鼻,看着衣袖上的血渍,他怔愣片刻,突然疯了似的往外跑。 还未跑出两步,一头栽在地上。 李玄度冲过去将人从地上扶起,检查后说道:“太久未睡,情绪激动气血上涌,撑不住昏了。” 祝宸宁回屋想找颗丹药,翻了一遍,什么也未寻到,陆宸安从点珍宴后一直病着,连先头晒得草药都无心照管,淋了一场春雨,全霉烂了。 他的脑中奇怪地出现一句话。 这个小队当真是缺了谁都不行。 最后还是李玄度从姜晚义挂在鞓带上的荷包中,找到两颗丹药。 是之前上巳节前夕,陆宸安扔给姜晚义的药瓶中余下的两颗,藏在荷包里估计就是以备不时之需。 这荷包螺黛色,布面是补过的,绣着一块姜和一枚榆钱,补过的地方绣着寿桃形状的白团。 李玄度捏开姜晚义的嘴,将药塞进他嘴中,余下的那颗又塞回荷包中,重新挂在他腰间。 而后将人背到背上,送进屋里安顿下。 “大师兄守着他,我继续去寻人。” 第252章 白榆缓缓睁开眼, 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环境,太黑了,什么也瞧不见。 不知身在何处。 昏迷前她如往年般一人在驷霞山祭拜阿爹, 来了一手挽竹篮的美妇人,朝她问路。 “小娘子, 我随家人来山里祭祀,不慎崴脚,家人让我自个回家去, 可我迷了路。” 说话间这妇人还朝她扬了扬手中的竹篮, 一拐一拐凑到她身前。 她瞥了一眼,竹篮中确实是香烛纸钱。 还未答话,下一秒妇人手中就扬出了药粉,早有防备的白榆速度极快,屏息后撤,“暗器毒物, 我玩得可比你好。” 手握上星临鞭柄, 一抖一扬已从腰间解下,朝美妇人甩出, 妇人也不瘸了, 二人身影纠缠在一起。 “你是谁?受何人指使?” “小娘子等下去了问阎王吧。” 白榆的鞭子从妇人身前掠过,“阎王我家里有,无需去下边,不如你自己去吧。” 妇人仰面避鞭子时,头上的水晶珠钗从发髻间滑下,掉到地上,再起身时,鞭子已经缠上她的腰身, 榴花的刀片瞬时张开,划开妇人的皮肤。 她根本不是白榆的对手。 白榆扯住鞭子,将她拉近,问道:“说吧,谁派你来的?” 一道凌厉的银光在瞬间冲着白榆而来,下意识避过,再抬眼,那妇人已中箭身亡。 “得亏主子们有先见之明,备了二手。” 白榆寻声望去,见到一个微胖的男人,这人她觉得甚是眼熟,似乎是京中哪位人物的近侍,还有那珠钗…… 刚记起是谁,周边狂风四起,吹迷人眼,眼前晃过一道残影,只来得及用鞭尾将那珠钗扫进将军墓石门的缝隙中,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是在这处漆黑之地。 白榆动了动因迷药而疲软的身子,立刻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锁链声,她的双手腕各有一个铁环,中间相连的锁链极短,不到半尺。 脚腕处亦是如此。 双手一起摸向腰间,星临鞭不在。 又摸到脖子上的铁环,顺着长长的铁索一路摸过去,还未摸到头,听到石板移动摩擦声。 有光源照进来,白榆立时抬手挡住眼睛,稍缓了缓才半眯着眼看向光源处。 进来的男人手中执着烛灯。 这人她认识,荣昌公主的驸马徐柯,那并蒂莲珠钗她也有印象,是当年驸马送给荣昌公主的定情信物。 一时没认出是因时间过去太久,且公主那一支钗杆是金的,用得也不是水晶而是质地极佳的珍珠,每一颗都大小相同,也曾传为一段佳话。 后来人老珠黄,驸马将这并蒂莲的样式做成水晶钗,随意送给相好的伶人艺伎,想来也是有折辱之意。 虽不知今夕何年,但她未归家,姜晚义一定会寻她,希望她留下的珠钗能叫他瞧见。 徐柯见她醒了,捡起地上铁索的另一头,将她从地上扯起来,“跟我走。” 白榆受锁链的限制,不得不站起身跟在他身后,身上还未恢复劲,走起来晃晃悠悠。 这让徐柯感觉好极了,这些公主郡主出生就在高位,可眼下被他这般锁着牵着,和牵着一个可以随意玩弄的贱奴并无区别。 暗道不长,很快见底行到一间石室,徐柯将手中烛灯插在石墙的卡槽上,“日后你就住在这里。” 白榆抬眼扫了一圈,石室中仅一张石床,石床上零散铺着稻草,地上还有暗褐色的污渍。 “怎么吓坏了?”徐柯用力一拽手中锁链,“平时打人巴掌不是挺能的吗?” 白榆被扯得一个踉跄,冷眼看他,“本郡主与你有仇?” 徐柯不答,自顾说道:“你说整日傲些什么?你若是下跪求饶,我一会可以温柔些。” 白榆只觉莫名其妙,但她从小到大,确实从未被人这般屈辱对待过,尊严不允许让她认怂,瞪着他一字一句说道:“本郡主出去后定会教你做人。” “都说祈平郡主貌美却愚蠢,还真是天真。”徐柯笑起来,扯着锁链,把她往石床上推,“如今无人知道你在我手里,你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今日他偷梁换柱,让徐内知将代替郡主的人送去“那位”地方,去了那处还想活下来,根本就是做梦。 等替代品一死,即使日后祈平郡主失踪的事东窗事发,顺着线索也只能寻到那里,无人会知真正的郡主被他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 他若是死了,她更是只有死的份。 白榆乏力,被他一推,毫无抵抗就跌坐在石床上,带动锁链与石床相蹭,声音刺耳难听。 “你的目的是什么?荣昌公主可知你这般作为?” “荣昌算什么东西?!老子做事要她同意?” 徐柯想戏弄她的心涨到了高处,好比把神女拖进泥潭,让她颜面尽失,让她成为他圈养的小猫小狗,只能依附于他生存,对他乞尾求怜。 心情好时赏顿饭,心情不好时打一记耳光、踹一脚。 折磨她、践踏她,叫她在他面前再抬不起头,再不能趾高气昂。 掌握权力的快意叫他心潮澎湃。 “看来她不知道。”白榆心下瞬间明了,“原来你是将我当作荣昌了,驸马在公主那做赘婿,所以要从我这里寻点尊严?” 徐柯很不爽,他将锁链卷在手上,用力一扯,拉近白榆与他的距离,居高临下俯视她,“闭嘴!” 白榆的脖子被铁环磨破,生疼,却只是仰着头平静地回看他,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悲悯。 她在可怜他。 这眼神将徐柯激怒,他扯住白榆的头发,用力往石床边撞去,“你算什么东西!也来可怜我?” “砰”的一声,这一下撞得很重,撞得白榆眼冒金星,额头钻心得痛,本能地抬手扶额,两腕间相连的锁链被徐柯拉住。 “疼吗?疼就对了。” 平日里不敢反抗的皇权,不敢对荣昌挥得刀,今日全数算在祈平头上,她是她的替代品,是他找回尊严的玩物。 “后面还有的是好处等着郡主。” 徐柯盯着眼前人,将一直握在手中的铁索一头,扣进石床的铁环中,“啪嗒”锁上,腾出双手开始解衣扣。 白榆立时知晓了他的企图,屈起膝往锁链另一头后退,“徐驸马,本位最后一次警告你,你若敢做下流事,本位绝不会饶你。” “如今你是我的阶下囚,我想如何就如何,你拿什么威胁我?” 徐柯很满意她后退的动作,这是终于知道怕了? 但他讨厌“本位”这自称,让他想到了荣昌,冷笑道:“我是驸马都尉,你只是郡主,你怎么敢对我称‘本位’?” 昨夜他来不及行事,就被荣昌坏了好事,之后没了兴致困乏地睡过去。 眼下看着眼前人那姣好的面容,心下躁动不已。 “你日后就是真的从这出去了,名节也已经毁了,没有人会信你是清白的,活着没有意义了吧?不如顺从些,服侍的本驸马高兴了,日后赐你一条白绫,你们不是最看重这些吗?” 白榆冷笑一声,“本位威名在外,就不会在乎别人信不信。名节算什么?给驸马一句忠告,命才是最重要的。” “说得这么大义凛然,不如让本驸马实践一番,看看郡主是否真有这番心气。” 徐柯朝白榆扑过去,动手扯她的衣服。 暗道里传来脚步声,一个微胖的男人拿着烛灯出现在石室门口,正是公主府的管事徐内知,“我的驸马爷哦,您还有心思在这处逍遥?” “又怎么了?!”徐柯数次被打断,心中不耐。 徐内知看了眼祈平,立刻转开眼,垂头说道:“代替祈平郡主送去那处的‘莺儿’路上跑了,虽被抓了回来,但闹出了些动静,引来开封府和邢妖司的人,荣昌殿下此刻正到处寻你要兴师问罪。” “你怎么办的事?!”徐柯面上显出丝慌张,定定神转过弯来,“你是说荣昌没有发现人被换了?” “是,公主殿下只是恼您办事不力,大约是怕连累太子。” “那就别管她。”徐柯反复叮嘱:“此处的事,除你、我之外,不准再有第三人知,明白吗?” “明白。”徐内知点头,又问:“今夜画舫赏月宴,您不亲自去?” “你代我去就是。”徐柯愈发不耐,手指在唇间摩挲,想着一会该怎么彻底折辱祈平的尊严。 徐内知:“可这次还邀了刑部和开封府的几位官人,那牛尚书与新任开封府事指不定也会去,您还是亲自去一趟镇场子吧。” 徐柯犹豫了一下,两眼在白榆身上来回扫,珍宝就在眼前,只差一步就能将其打碎,踩在脚下。 这道视线让白榆非常不适,她想挖了眼前这两人的眼珠,打断他们的狗腿,可力气恢复不全,饿得头昏眼花,只能暗自咬牙,不动声色。 对话一字不落听在耳中,他们敢这么明目张胆谈及,是根本未将她放在眼里,没想给她活路。 这徐内知就是带人劫她之人,那道残影身形之快绝非凡人,只是不知是何方妖孽。 虽信息参差,不知他们目的为何,荣昌和驸马间又有什么龃龉,但很明显全是一丘之貉。 她缩在石床边上,一动不动,只要时间拖延的够久,姜晚义总能寻到她的。 心下希望徐驸马离去,最终听见徐柯说道:“不过一个入门小宴会,你去就行。” 听着徐内知的脚步声越行越远,她轻轻叹口气,她不畏死,却不愿受辱,暗自下了决心。 在徐柯再次将她摁在石床上时,白榆双手合拳,借着手腕上的铁圈,狠狠砸在他的面门,喝道:“本位警告过你的!” 也给过他忠告,命才是最重要的。 趁徐柯吃痛晃神之际,白榆双手迅速抓到连着脖子的长长铁索,套到他脖后,双手在他脖前交叉。 “本位是假天真,驸马却是真愚蠢。” 她不动声色、她掩藏锋芒,不过都是缓兵之计。 不等反抗,她绞紧锁链,发出“哗啦啦”金属响声。 对方是个成年男子,白榆丝毫不敢松懈,双脚一起压住他的两条腿,双手更加用力收紧了勒在他脖间的锁链。 她故意往锁链的另一头退缩,就是为了留出足够的长度,但仍受制于手腕间的锁链限制,加之徐驸马头大,差一些就没套进去。 徐柯不防她会来这出,等反应过来时铁链已经套上颈项,勒得他满面涨红,青筋暴起,想出声喊已经远去的徐内知,却是徒劳。 他双手抓在颈项冰冷的铁锁上,双脚奋力乱蹬,想挣扎出来,却被压得更紧。 两只眼球渐渐往外凸,徐柯目眦欲裂,一字一顿艰难吐声,“你将我弄死……你也出不去……没人……知道你在这……” 声音轻得难以辨清。 白榆只稍稍一愣神,立时手指一卷收紧铁锁,她不敢多犹豫,一旦松手,她将失去所有主动权,再无力拿起铁锁。 她会成为徐柯砧板上的肉。 任人宰割。 “他会寻到我。” 她信他。 若当真困死在这里,那她正好去陪苍清。 命重要,但她不怕死,也绝不能叫人铁链锁脖,践踏尊严。 手上加重力道,整个手臂的肌肉绷紧,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动。 “我今日就当一回黑无常,赏你一条黑索!” 想赐她白绫?做梦! 白榆的脸因紧张激动充血发红,气血上涌,眼底血管爆裂,猩红一片,如稍瞬即逝的晚霞,不要有一刻耽搁,必须立即欣赏这弥留的精彩。 男人断了气,重重倒在她身上,许久都再未挣扎,白榆才敢松手,长锁链从徐柯脖前滑落,“当啷”磕在石床上。 白榆大口喘着气,一点点将徐柯从身上推开,她缓缓爬坐起身冷眼看着身旁的死人,断断续续说道:“本位说过绝不饶你……今日铁链锁喉之辱,加倍奉还予你!” 骄傲是刻在骨子里的,不是浮于表面的身份行为,徐柯这种人不会懂。 这不得已的一下几乎用尽残存之力,白榆两条手臂因脱力止不住地抖,手指被冰冷的锁链勒得血红滚烫。 她第一次亲手杀人,杀得还是皇亲国戚。 头脑嗡嗡发胀,像是要炸开,之前撞在石床上的那处,钻心得痛。 抬脚踹徐柯的尸身,余力不够踹了多次徐柯才从石床上滚下去,她无暇再去思考,若那徐内知不见驸马寻来这处,会是何种情景? 若迟迟无人寻来此处,又该如何? 白榆喉头发甜,一股热流从鼻子里流出,颤着手轻轻抹去,一头栽在石床上,不省人事—— 作者有话说:玉京小队,聚是燎原火,散是满天星!!郡主师承李观书,能徒手杀鬼怪,不解开锁链就以为安全了?呵,天真- 在网上看到一句话:“希望你千万次地拯救自己于水火中”。这世间除了生死没有大事,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困难,请在等待旁人来拉一把的同时,也别忘记自救(在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 我们妹宝一路走来,每一次困境从未坐以待毙,郡主也是,希望她们都能给大家带来力量。 第253章 开封府衙。 何有为点卯后坐在办公案前, 一手执筷,夹起碗碟里的馒头送入口中,另一手拿着新鲜出炉的小报, 正看得起劲。 今日的头条是:杨家画舫失火,整条船葬身湖中, 赏月宴成了灭门宴! 而传言放火凶手很可能是近来在江湖声名鹊起的女侠,“白无常”风娘子。 专劫作恶多端的官员与富商,最爱杀人放火将人丢入湖中, 据说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死在了她手上。 但仍有目击者称有幸见过她, 踏月而来如凌波仙子,眉心贴着珍珠花钿,身边常跟着一只小青狐。 灭门宴还流传出了她的一句名言:“阎王点卯,无常索命,天经地义。” 其行径之恶劣,手段之狠辣, 比之当年道上的善面阎罗的姜爷, 绰绰有余。 有那么一批人更是胆战心惊,据说这风娘子手上有个两指粗的小卷轴, 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名字, 皆是她要杀之人。 不过女侠眼神似乎不太好,曾在夜间杀完人离去时转头撞在了树上,还骂了句“该死,夜盲没瞧见”。 因她索人命时常带笑颜,且必燃烛火,这才被人称为“白无常”。 为此还传出一条诫言:卷上若是有汝名,劝君夜里莫燃灯。 消息不知真假,听着是有些假, 如此高手怎么可能是个夜盲,既说是灭门宴,又如何传出的消息? 再者世上哪有青色的狐狸?定是人云亦云。 何有为看完后,将手中包子一整个塞入嘴中,卷起小报,抹了把额间渗出的细汗,别人不知此消息是真是假,他却心知肚明。 是真的! 因他正是那小报中所言灭门宴中,侥幸活下来的数人之一。 昨夜富商杨员外举办的游湖赏月宴,他就在受邀之列,他向来谨慎,知不去最好,若不然牛尚书为何称病婉拒。 他本来就为着那些案子忙得脚不沾地,也想推诿不去,可刚下职就被同僚架着推进了杨宅门,拿出花笺贴说明来意后就有侍从搜了他们的身,又取来黑绸缚住他们的眼。 等揭下黑绸时,他已置身于一艘画舫中。 正首位置有一长榻,与宾客以珠帘相隔,榻上之人身穿锦衣,身材微胖,却不是组局的杨员外。 伶人在场中演出,排得是最新的戏《洛神》。 何有为坐在案几前,无心赏乐,只觉两股战战。 看着珠帘后那被当尿壶使的伶人,再看觥筹交错的宾客权贵,除了与他一样新来的几位,似乎早已习以为常。 这就是繁华靡乱的汴京城吗? 他撇过头,眼前的“洛神”舞姿曼妙,可他瞧不进去一点,他这个年纪,经历的事也不少了,也见过官商勾结,可大庭广众虐辱伶人,这事叫他心中厌恶。 他家中儿女正值妙龄,与这些伶人一般大,难免不忍。 珠帘后忽而响起一声巴掌脆响,紧接着是一男人的喝骂声,“狗东西!竟敢吐了。” 何有为正拾筷去夹桌上那盘薄如蝉翼的鱼脍,被这一声吼,吓得手一抖,筷上鱼脍落入盘中。 余光瞥向珠帘后,那伶人缩着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微胖的锦衣男人拿着锦帕在擦手,帕上血迹斑斑,他喊道:“何处寻来此等劣货?!” 组局的杨员外立即上前恭谨道:“徐内知莫恼,这批新货,驸马要得急,自然是未教好。” “算你运气好,今日是我,若是犯到主子你几条命都不够!” 杨员外赔笑,“扫了徐内知雅兴,今日又新寻来几位莺儿,可要一观啊?” “嗯。”被称做徐内知的微胖男人用鼻子哼了一声,抬脚踹身边那趴地的伶人,“将这个拖下去,你知道该送去何处。” 这一句句对话毫不避讳地传入在场宾客的耳中,可这些人似乎早已麻木,脸上仍旧堆着恭维的笑,互相阿谀。 何有为夹鱼脍的手抖得厉害,夹了几次都失败告终,气馁地放下筷子,改去端酒杯,酒入喉,却不知滋味。 这帘后之人原来是京中某位驸马家中的内知。 区区一个公主府的管家已是如此作为,那公主与驸马又该是如何一手遮天? 他想起路遇牛尚书时,他对他的告诫:不观不言不动。 忽而明了一切,心中顿升寒意。 这是上了贼船,下不去了。 果然这徐内知开口说道:“今日邀各位贵人前来饮宴,是要引荐几位新朋友,既是新友自然不可怠慢,一会来的伶人,任凭挑选,便在此处行雅事。” 言下之意,是要新来的当场递上投名状,从此撇不干净,若不挑人既是不愿交友,今日恐怕是不能安然回去,明日传回家的约莫就是,某某官员花场醉酒,归家路上意外而亡。 何有为驰骋官场十多年,老狐狸一个,怎可能听不出来,心下兢兢,已在暗自谋划该如何安然脱身。 等那杨员外再回来时,身后跟着几位伶人,一个个精心装扮如仙子,却各个垂着头,脖上栓着铁锁链。 像一只只被缚住翅膀系了项圈的莺雀。 “走近些。”徐内知命令道。 伶人乖巧地走进珠帘后,徐内知双腿交叉搁到放置在榻上的凭几上,脚尖一点一点的打着节拍,一脸惬意。 明明只是内知,却也能仗着公主驸马狐假虎威,在此处一副上位者姿态。 他拿眼一一扫过眼前的伶人,瞧见其中一位面戴珠帘巾,用手一指,恼道:“将面巾摘了,藏着掖着做什么?” 女伶听话的摘下珠帘面巾,冁然一笑,全然没有其他伶人那般畏缩,一下便将徐内知看呆了,出声问道:“你唤什么名?” “清商。” “可会跳舞?” “不会。” “乐器呢?” “不会。” 徐内知皱眉,“那你会什么?” 清商未答,一旁的杨员外赶紧道:“是雏鸟且会服侍人就好,只要主子们满意,才艺可以慢慢学。” 徐内知点头,目光幽幽不知思量着什么,“有理,那便好好教着,此般姿色,应物尽其用。” 其实不止是徐内知,在场之人包括何有为全被此女迷住了眼,她画着珍珠妆,一颦一笑,簪星曳月,耀眼至极。 有位贵人已是迫不及待想要挑人,“清商乃秋日之风,这名字肃杀气太重,娘子冰肌玉骨、沁人心脾,叫我等返老还少,该如夏日清风,不如唤作醒骨真人。” 何有为闻言抽了抽嘴角,这贵人瞧着都已六十有余了,怕不是得用些药才可拯救他那可怜的黑针,还返老还少。 徐内知说道:“这莺儿还未教好,官人不如另选。” 此话的意思很明显,这是想留给他主子或是另做他用。 何有为也想选她,却不是因为此女貌美,即使她眉间的朱砂痣改作珍珠花钿,她的脖子被锁链锁住。 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莫名就安定起来。 在心中默念:是仙姑啊,仕途有救了。 想来那厉害的李道长定然也在附近。 一直微笑瞧着众人的仙姑,悠扬地“啊”了一声。 “我想起我会什么了。” 在场各位期待的眼神中,她淡然说道:“我会杀人。” 权贵们皆是一愣,这说得叫什么话,还想杀人?又是个没打服的。 杨员外立刻扯起她脖上的锁链,将她往前一带,一巴掌便要扇上去。 徐内知阻止道:“别打,那么好的皮相,打坏了用起来扫兴,将锁链摘了,别磨坏了皮。” 耳光声却已然响起,捂着脸的却是杨员外。 “各位官人猜我为何要取名清商?”苍清反扯住脖间铁索,将长长的锁链绕上一动不得动的杨员外脖子。 “秋风萧索,杀人正好,不过我还是喜欢你们叫我白——无——常。” 不是杨员外不想动,而是根本无法动。 何有为闭上一只眼,在心中替人默哀。 事发突然,等徐内知反应过来,只听骨骼断裂声,杨员外已经没气了。 终于有在场权贵认出她,“她……她是点珍宴上琞王怀里那异族怪物!你不是死了吗?!!” 宴上瞬间嘈杂四起,包括那几个伶人,都吓得退到一旁。 徐内知听荣昌公主与驸马提过此事,第一反应是左右四望,“琞王来了?!” 不可能,能上船的都是核查过的,琞王这种刺头,根本不会给他下帖,就如邢妖司那主事也从未收到过请帖。 事实上所有身份对立的亲王、公主以及他们的门客都不在邀约之列。 可不是说此女已经死透了?那疯殿下还整日寸步不离的守着。 “世上相像之人何其多,官人定是认错了!”徐内知从榻上站起身,踉跄着往后躲。 “来人!快来人?!抓住她!” 许久都不见护卫冲进来。 “别期待了,都死了。”苍清甩着手中铁索,笑道:“确实是认错了,我只是来索各位官人命的无常。” “啪嗒”一声,苍清脖子上的铁环断成两瓣,从她的颈肩滑落,垂在半空。 她慢慢朝着徐内知靠近,顺手拿起桌案上的桃,咬了一口,“你不在我的猎杀名单上,你叫什么?我给你记上。” 不等人回答,苍清又将桃砸在徐内知身上。 “不甜,不如他寻来的仙桃。” 徐内知微胖的身子来不及躲闪,脖颈上一凉,铁链冰冷的触感像一条刁钻灵活的蟒蛇,巧妙地缠上他的脖子,一点点收紧。 他惊惧交加,“你到底是谁?!怎敢如此妄为!” “白无常啊。”苍清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阎王点卯,无常索命,天经地义。” 痛苦的窒息感让徐内知抖如筛糠,竟还荒诞地在想,他要将她送去“那位”手中!让她生不如死,这么好的皮不能浪费,正好用来绣山水图,她的骨头应该被做成骨灯。 又想还好驸马爷没来,那祈平郡主被囚在享莺斋地下的事,今后就只有驸马一人知道了…… 很快脑中的画面中断,身体软如泥似地滑在地上,成了赏月宴上第二具尸体—— 作者有话说:晚点11.30有加更[粉心]- 郡主:蠢材,你家驸马已经死在我手上了。 徐内知:所以再也没人知道你在哪了。 郡主:……?[裂开] 第254章 徐内知这些死前的走马灯, 何有为是不知道的,他只赶紧躲进了桌案底下,动作那叫一个流畅迅捷, 丝毫瞧不出是个快五十的人。 宴上骚乱起来,有人惊呼, “是白无常风娘子!!那杀人无数的风娘子!” “什么疯娘子,你才疯呢。”苍清收起铁索,不满地挥袖, 一道无形屏障拦住了想要逃窜出去的权贵们。 “想跑?那些冤死在尔等手上的亡魂可不同意。” 宴席上, 火光灼灼。 有人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我错了……我不想死……” 等到的只有一句。 “今日卜卦,你命犯血光。” 铁索缠上一个个权贵的脖颈,赏月宴成了无常索命的灭门宴,不知这些显贵们濒死前都在想什么? 可会想起曾被他们凌虐致死的无辜伶人? 相比之下, 权贵们死得干净利落多了。 苍清从袖中取出卷轴, 对着火光,扫视一圈宴席核对清点人数, 依次划掉卷轴上的名字。 “果然还是一网打尽更快些。” 小小的卷轴上密密麻麻记满名字, 已经有一半划上了线。 苍清收起卷轴,翻掌唤出月魄剑,随手一挥,剑气瞬间破开了伶人们身上的枷锁铁链。 “望诸位对今日之事缄口不言,只说是船体失火侥幸活命,余下官人切记引以为戒,勿忘良心。” 她挥手撤掉屏障,“船已靠岸, 都走吧。” 剩下的官员连声应是,连滚带爬跑出画舫,争先恐后往岸上跳,反观那些伶人冷静多了,对着苍清施了拜礼,才离去。 唯余一人未走,何有为从桌案冒出个头,轻声喊道:“仙姑!仙姑是我啊,何有为。” 苍清回身看向他,“你怎么在这?挺能藏。” “我刚上任,今日收到这什么宴的请帖……还好遇到仙姑。” 何有为心有余悸,麻溜地从桌案下爬出来,掸了掸衣衫,扶正幞头,“李道长呢?” 苍清闻言垂下眼,“死了。” “啊?那、那真是太可惜了……”何有为也不敢问发生了何事,依李道长的能力想来是遇到了极危险的事,瞧仙姑神伤模样,保不齐还是为了护仙姑才死的。 他正编撰着感人肺腑的情爱故事,自我感动地思量着。 苍清催他,“你赶紧走,不要同任何人说见过我,特别是琞王赵玄和祈平郡主还有邢妖司主事,提都不能提,记住了吗?” 虽不明这三人同仙姑有何恩怨,但提醒了何有为,他立刻说道:“仙姑,我有事求您相帮。” “没空。”苍清转身朝外走去,“赶紧走,不然连你一起烧了。” 何有为仍是揣着手跟在身后,不要脸地自说自话,“那西夏的文郡主失踪了,毫无线索。” 苍清依旧不理他,“你下不下船?不下我可不管你了。” “仙姑若是不帮忙,我迟早得死,早死晚死,没有区别。”何有为打定主意赌一把。 苍清一边检查画舫各处,一边拿眼睨他,“你如今什么官职?” “开封府事。” “你还是这般无能,怎么混上来的?” “是是是,仙姑训得是,也是托仙姑在京兆府时的福。”何有为唯唯诺诺跟在身后。 他正是由京兆府的郭员外保举进京,一桩石家村拐案替郭员外家内知找回女儿,另一桩替郭员外治好了郭小公子的疯病,更别说在临安时的小鬼案,件件都是大案,可不就是托仙姑和李道长的福吗? “请仙姑看在我至少兢兢业业的份上,帮帮我吧。” 何有为虽业务能力一般,但多年的宦海生涯让他很会拿捏人性,挑准了仙姑心善。 “就是不为我,那文郡主可代表着两国交好啊,万一是西夏的阴谋,就算不是阴谋,一个小娘子被贼人掳走……” 苍清叹口气,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行了,罗里吧嗦的,说吧,怎么回事?” 何有为心下大松,将这几日的事详细告知。 苍清顿下脚步,锁起眉,“你确定是文郡主?” “确定,就是西夏的文郡主,”何有为从怀中取出文书和最近几日的小报递给苍清,“连琞王府都惊动了,大街小巷都是琞王的府兵。” “不可能,”苍清的眉头蹙得更紧,“他如今整个人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是我替他梳的,怎么可能有心思管文郡主。” 何有为不明所以:“不会错,还有那邢妖司主事拿着琞王令行事,亲力亲为,若不是文郡主,事关两国邦交,还有谁能让琞王和邢妖司如此出力?” 苍清未做声,手中翻着文书和小报,许久她沉下脸,对他说道:“何府事,开封府还缺人吗?给我安排个职位,这忙我帮你。” 何有为对于昨夜最后的记忆,就是被仙姑拎着后脖领飞身上了岸,而后看着画舫缓缓飘离岸边,在湖中心燃起熊熊火焰。 一艘装点华丽的船带着秘密化为灰烬。 眼下他坐在府衙的办公桌前,用过朝食后,按照苍清的吩咐,去验尸房寻她。 府衙上下就仵作这种临时工可以随意加人,何有为本以为会挨仙姑揍,不曾想她根本不在意,利索地换了仵作的苎麻服制就开干。 今早刚接到民众举报,说有人藏尸,衙吏赶过去一瞧,却发现是原告不满邻居有钱为自己的死儿子办冥婚,所以告官。 因说不清尸体来源,于是收缴查验。 还未行到验尸房,就有衙吏匆匆来报,说是琞王殿下带着邢妖司的一众人马来了。 怎么一有死者,邢妖司必来?这回连琞王都亲自来了?何有为莫名其妙,问道:“姜主事一定也来了吧。” 出乎意料的是,衙吏回道:“没来。” “嗯?”刚想细问,目光瞥见院门口过来一人,他的脑中不知为何只想到一个词“乱七八糟”,似乎在谁嘴里听过。 刚要斥责衙吏什么人都往府衙内院领,仔细再一瞧,这人甚是眼熟,他心下一喜,丢下衙吏冲上前喊道:“李道长啊!李道长,我就知道你没死!” 看李道长这幅模样,满身血污,连衣服原本的颜色都瞧不出了,蚊蝇来了都得上去喝口血再走。 一定是经历了一番生死打斗,指不定就是死里逃生,这么一想,竟热泪盈眶,都忘了细思李道长为何会出现在府衙。 李玄度抬眼看他,完全没有他这般热乎劲,脚步都未停,只淡淡问:“谁说我死了?” “呸呸呸!没死,没死。”何有为甚是激动,紧跟在他身后,高声讲个不停,“李道长福大命大,仙姑见到你定满心欢喜,她以为你死了伤心至极。”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李玄度停下脚,转身看他。 何有为被李道长忽然变得炽热的目光吓了一跳,也紧急刹住脚,支吾道:“没死,没死。” “不是这句,下一句。” “李道长福大命大?” “不对,再下一句。” “仙姑……” 李玄度一把揪住他官袍的衣领,“你见过她?!是不是?她在哪?” 何有为缩起脖子,点点头,“她就在我府衙里当仵作。” “仵作?带我去找她,快!” “好好好,李道长你别急。”何有为自认为很能理解他九死一生后,对故友的想念,也很期待见到二人重逢的喜悦。 仙姑定会夸他办了件好事。 转身吩咐一旁目瞪口呆、无所适从的衙吏,“你安排旁人先去接待琞王殿下和邢妖司,我一会就来。” “可是……”衙吏默默看着何府事被琞王扯走,低声说道:“可是,你面前这人就是琞殿下啊……” 何有为没有听见,领着李玄度往验尸房走。 刚进验尸房,一股难闻的腐味冲进鼻腔,比李道长身上血腥气还重,那么多年了他还是没习惯,脚步停在门口喊道:“仙姑啊!好消息!你可知……” 第255章 没等何有为说完, 李玄度做了个嘘声的动作,他目光定定地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 不知是兴奋还是饿的,脑袋一阵阵发晕, 脚步踉跄,抬手扶住了门框。 他竟有些近乡情怯。 不知如何开口。 手握成了拳, 指甲陷在手心里,会疼,不是在做梦, 她当真还活着。 她活着, 却不愿意来见他。 苍清面巾覆脸,正跟着老仵作查验那具冥婚女尸,拿笔替仵作老周记录检验文书,闻声头也不回,“何府事,民间冥婚现象很严重?” “是, 我今日还听闻那琞王殿下带头顶风作案, 娶了个死人。”何有为随口答道,说完还朝身后看了看, “怎么总觉得冷飕飕的, 有种当人面说坏话的错觉。” “那不一样!”苍清张口就否认,轻声说道:“那本来就是他两情相悦的夫人,生前就该成亲的。” 李玄度听见她的声音,听到她的话,双眼瞬间泛红,心里闷得喘不过气。 苍清垂头写着手中的检验文书,自顾说道:“此人会武,死于箭伤, 腰间有一圈月牙形利刃伤,周仵作推测死了不超过三日,这么快就成了冥婚倒卖对象,定然是有条成熟的产业链,不可能只有这一例,何府事你去将所有冥婚卷宗整理一下,我一会来寻你。” “哦对,此人身份查明了吗?”苍清回转身,声音戛然而止。 李玄度轻轻唤她,声音都哑了,“阿清……” “哪来的小乞丐?”苍清拿检验文书挡住露出的眼睛,“何府事还不快将人赶出去。” “这是李道长!”何有为忙道。 “李道长死了。”苍清不认。 “就是李道长啊,他没死。”何有为突然就没了平日的伶俐,认定这是仙姑没认出人,当然在这件事上,他也很难机灵。 “仙姑你过来看仔细点,真是李道长。” “李道长李道长,你心里只有李道长!本仙姑同你说得话是一句未听,站你眼前的是琞王赵玄!蠢货!”苍清没好气地拿下了挡脸的文书。 “啊?啊?啊?”何有为难以置信,怎么一切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重逢的喜悦呢?仙姑为何要骂他?李道长怎么就成琞王殿下了? “都出去。”李玄度拿出琞王令。 何有为凑近瞪大眼瞧了又瞧,终于是信了,汗颜不已,也忘了跨火盆除晦,进屋扯着发愣的仵作老周灰溜溜跑了。 苍清抱着检验文书,垫脚从李玄度身边溜过,后衣襟被人扯住。 “小仵作留下。” 苍清回转头,瞪他。 “阿清,你在外造谣我死了?”李玄度松开她的衣领,近前去拉她的手。 “小乞丐,你认错人了。”苍清避开他,抬起手掌挡在他身前分毫处,阻止他靠近,“脏兮兮的,离远些。” 李玄度垂头看了眼自己的血衣,缩回手,喃喃:“阿清,真的是你。” 他想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想她定然穿得桃红柳绿,发髻簪着珍珠和红绦带。 也许会哭诉他负心,也许会大声咒骂他。 却不想她穿着仵作的公服,一头乌发都藏在幞头里,面上缚着白色面巾,做着她自己的事,没有悲伤,没有思念。 安然若素。 和他想得全然不同。 他宁愿她打他怨他,也不愿她视他如陌路。 “那夜不是我做梦,是你替我束的发。” “就是你做梦。”苍清否认,“你现在也在做梦。” “那你怎么知道我说得是哪夜?”李玄度弧度极小地扬了扬嘴角,对自己施了个避尘决。 身上衣服焕然一新,紫衣玉带,不复狼狈,只余一身血气,和不精神的脸色。 “昨日在张太尉宅邸,带我出迷阵的也是你对吗?” “不是。”苍清继续否认。 她一直在查罗缇当年到底被藏在何处,在背上刺了图后又要被送去何处,昨日进到张太尉的园子,就正好遇见他。 她不会认,爱与恨有时候可以并行,她爱他但不愿原谅他。 “都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殿下在找得……” 李玄度伸手取掉她眉心贴得珍珠花钿,露出她的朱砂痣,“小仵作上值还贴花钿?” “……”苍清从他手上抢珍珠片,又瞪他,“关你什么事,毁人小娘子的妆容,没道德!” 李玄度瞬势牵住她的手,亲自替她将花钿重新贴回眉心。 失而复得,他心绪极其复杂。 想将她抱进怀里,想亲吻她,想道歉,想同她表明心意,想问她为何狠心弃他不顾,想说好多好多话…… 也本该笑的,却实在笑不出来,只有眼泪在眼眶打转,千言万语化作一声声“阿清”。 “阿清……” “……阿清……” 苍清抿紧嘴,不应声。 在他喊了数声后,苍清终于捂住他的嘴,“听见了,别喊魂了。” 李玄度扒下她的手,将她的两只手都牢牢握在手心,他怔神看了她半晌,仔仔细细、从头到尾,眸中藏着道不明的情愫。 良久,确定她真是活生生的,才轻声道:“阿清,白榆失踪了。” 这事苍清早有所料,他会出现在张太尉的宅邸,是在查郡主的事,但这个郡主绝不可能是文郡主。 能让邢妖司主事和琞王联手亲力亲为的,只有祈平郡主。 苍清甩开他的手,去抚手中被捏皱的检验文书,“有长平钿,她会化险为夷。” 这是变相承认了身份。 李玄度再次牵住她的手,很执着,生怕她会从眼前溜走,又成了黄粱一梦。 “大师姐也失踪了,她还病着。” 这一回苍清没有甩开他的手,肃起面容,“你们怎么回事?!” 没了她,他们不应该就安全了吗? 李玄度摘下她的面巾,捏了捏她的脸,感受她的体温。 他用含泪的星目看她,“阿清,没有你,我们寸步难行。” “我们需要你。”- 姜晚义昏睡一宿,刚醒来收到消息就和祝宸宁匆忙赶到府衙。 二人一见到苍清,全都泪眼潸潸,没人问她是如何活过来的。 “小师妹……阿兄有愧于你,对不住你……” “三娘,对不起……我、我那日……” 苍清坐在案前查看卷宗,抬头看这两人,淡淡说道:“姜爷不必道歉,那日是我定住了你和郡主。” 她那日必须“死”在观台上,若是不定住穆、姜二人,又如何让木有枝以为她真的被所有人背叛,心满意足地离去。 她与木有枝的恩怨非三言两语能说清。 但不被选择的伤心、失望不会因为是原定计划而消减半分。 “何况下手的人是他,与你和阿榆无关。” 李玄度那日不出现一切安好,偏他出现在观台之上,那样的情境下,人难免会想求个答案,其实苍清和凌阳一样,也在逼迫他做出选择。 祝宸宁无脸为自己辩驳,她的话里甚至没提到他,她连他的道歉都不愿意接受。 姜晚义还能说上两句,“宁师兄那日是被无忧道长的事怔住了,九哥他也悔恨至极……” “云山观的苍清在那剑之下已经死了。”苍清冷硬地打断他的话,“如今的我不认识什么祝道长、李道长,他们在我心里也都是死人。” “我没想求得三娘原谅,只求三娘别走了,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一同面对,阿榆她很想你。” “再说吧。”苍清继续垂头翻看卷宗,“坐下查案,赶紧将人寻到才是正事。” 门外传来何有为的声音,“李道、琞殿下您怎么站在门口不进去?” 门被推开,换过一身青衫的李玄度跨过门槛,走到案前,拉过一把椅子在苍清对面坐下,勉强笑了笑,“先查什么?” 很明显是听到了他们全部的对话。 可如今没什么比找人更重要,四人都将自身的恩怨情仇暂时放去了一边。 “掘墓、冥婚案。”苍清分了几卷卷宗给他。 “好。”李玄度乖乖垂头翻看卷宗。 祝宸宁也走近拉了椅子坐下,“小师妹……” 苍清不应,但也分了卷宗给他,又对姜晚义说道:“别愣着,仔细说一说事情经过。” 姜晚义从袖中取出珠钗递给她,将这几日查到的信息全数说了一遍。 “你说这是柳门之物?”苍清转着手中珠钗,“可这是并蒂莲,花开两朵,同根同生,象征夫妻百年好合,或是同胞手足之情。” 李玄度的目光从卷宗里转开,抬起头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柳巷皆是露水情缘,不该有此物?” “也不绝对,但大概率如此。” “你看看这个。”李玄度将手中卷宗递给她,“往年也有报到官府的冥婚案,但不管男女身份皆是不明,查不到来处。” 苍清仔细看了一遍,出声喊道:“何府事,这次冥婚女尸的身份查明了吗?” “啊?”何有为正出神瞧着屋中这诡异的一幕。 听谈话,是有两个郡主失踪了? 也不免心下感叹,李道长也就算了,从前对仙姑就是这般忠犬德行,但就连谁都不放在眼里的姜主事,在苍清面前都听令而行。 不愧是仙姑。 他回神摇头,“没有查到,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人。” “继续去查。”苍清吩咐道。 等何有为离去,她又指姜晚义,“你说阿榆失踪的地方有打斗痕迹?” “是。”姜晚义点头,“而且被清理过。” 苍清忽而从椅上站起身,冲出门朝外跑去,“去验尸房!” 几人跟在她身后,一路跑到验尸房,仵作老周正在院中打水洗手,一见这么多人,愣了愣,挑了唯一认识的人问道:“小苍啊,这是又有案子了?” 苍清上前扯起他的袖子,硬拉着他往屋里走,边走边问:“周仵作,你说女尸腰部有一圈不规则的月牙形利刃伤?” “对,对啊,但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那一箭穿心,不是都让你记在检验文书里了?”周仵作被拉得颠颠撞撞。 行到那具女尸前,苍清松开老周,指着另外几人,说道:“你们过来看看,这是不是星临鞭的榴花刃痕。”—— 作者有话说: 第256章 苍清先一步拉开白布, 屋里昏暗未点烛灯,于是凑近了去看女尸腰上紫红的伤痕。 李玄度将她拉起来些,“怎么凑这么近?都快亲上了。” “是星临鞭的榴花刃痕!”姜晚义只看了一眼, 比谁都激动,“这尸体哪来的?” “有人检举邻人藏尸, 其实是冥婚,今早刚收上来的,身份信息还在查。”苍清说着话又往外走, “走, 再去一趟你们说得巷中伎馆,我怀疑那不是伎馆,而是处周转站。” 她抬指点向祝宸宁,“那个谁,带路。” 李玄度心里平衡了,拍了拍祝宸宁的肩, “她好歹在‘梦’里还陪我演一演。” “别来我这里找存在感。”祝宸宁愁眉深锁, “你师兄我眼下正烦着。” 两人都深深叹口气,追着苍清和姜晚义的脚步而去。 走进巷中, 来到那处伎馆门前, 苍清挥手示意,姜晚义上前抬脚踹门。 “砰”的一声,门板碎裂,烟尘四起。 刮过一阵风,一片树叶打着转飘落,院中空荡荡的,早已无人。 苍清朝屋里一指,李玄度和姜晚义立时意会, 将整个院子全方位搜了一遍,出来的时候,均摇了摇头。 什么也没有。 “这是打一处换个地?还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苍清拧起眉,责备道:“我说那个谁,你当时跑什么?你一身能耐还能叫她们吃了?若不跑让人绑去,眼下指不定已经寻到贼窝,和阿榆团聚了。” 祝宸宁被骂垂了头,瞧着地面一声嘴都不敢犟。 时值正午,风一吹,云开见日,明媚日光洒进院中,土地中亮闪闪的发光,祝宸宁忽而指着一处角落说道:“那个好像是碎水晶。” 苍清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上前,蹲下身,用指尖捻起碎沫晶体,在指尖搓了搓。 “还真是水晶,并蒂莲珠钗上的?”她眉间蹙得更深,“珠钗而已,为什么要毁坏至此?是不想让人顺藤摸瓜还是因为厌恶?” 走出这条巷子的时候,苍清仍旧在想这个问题。 一路行至府衙附近,闻到一阵香气,打断了她的思路,抬眼一瞧,无意识地念出了铺子名,“徐家瓠羹。” 两年前,也是在汴京开封,云山观四人除了李玄度都是头回进京,在城中疯玩,还姻缘巧合穿回十七年前与白榆重逢,如今是近二十年前了。 也就是这家店,陆宸安离了京还念念不忘。 一晃物是人非,心境早已不同,日头依旧这般好,却终不似少年游。 她回头看跟在身后的另外三人,皆是面如菜色,不知几日未曾好好吃饭,稍作思量抬脚走进了徐家瓠羹店。 “店家,四碗瓠羹。” 姜晚义急道,“三娘,现在还不是吃饭的时候。” 祝宸宁也说:“小师妹,宸安下落不明,毫无线索,我无心饮食。” 李玄度还未张口,苍清抬手捂住他的嘴,“你不准说话。” 她不容置喙,扯着李玄度走到一张桌前坐下,“再不吃饭,你们的脑子都快锈了,姜爷一会有力气打架?” “三娘有方向了?”姜晚义忙道:“现在就去,我还能打。” “没有,但我饿了,”苍清坐着不动,“姜爷想走可以走,我不拦着,你们谁要走都可以走,不必听我的。” 局面有一瞬的凝滞。 李玄度立刻道:“我不走,你在哪,我在哪。” 祝宸宁只犹豫了一会,坐到她身边,“都听小师妹的。” 苍清支起头,抬眼瞧姜晚义,等着他表态。 二人目光相视,姜晚义道:“你是头,我信你。” 他行到她身旁,再不多言,只是依旧坐立不安。 苍清扫了他们一眼,“确定吗?” 另外三人点头,“嗯!” “那好,接下来我的任何指令,你们都不准反驳。” 苍清朝着他们招手,四个脑袋凑近在一处,她轻声说道:“我认为大师姐可能是木有枝带走的。” 装有引魂灯和医术工具的乾坤袋,大师姐向来不离身,这她都没带走,唯独顺手带走了镶由鲛珠的观澜剑,必然是意有所指。 “仙家一族但凡动心,一生钟情,如果是木有枝的话,大师姐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会好吃好喝供着的。” 苍清将视线落在姜晚义身上,“相比之下,我更担心阿榆,好在她有长平钿总能化险为夷的,其实我也同你们一样没有任何头绪,想不通对方目的为何。” 李玄度道:“近来城中拐子猖獗,我们猜想或许是随机作案,所以一直在查城中柳门与渣子行。” 姜晚义道:“可如果是江湖之人,又有几人会是阿榆的对手?何况我们查了一圈,能抓的都抓了。” 眼见着他情绪更加焦躁不安,苍清说道:“你急也没用,目前只能先从那具女尸和珠钗入手,珠钗的线索断了,等何府事那边查清女尸身份,也许才能拨开迷雾,等吃完我们再去趟驷霞山瞧瞧消失的箱子,抓几个匪寇问话。” 李玄度支吾:“那个……匪寇……” 已经全死了。 店里伙计端上四碗瓠羹,分开了四颗凑在一处的脑袋,也打断了他的话,“四碗蓝田玉,请客人慢用。” “蓝田玉?”苍清茫然相问:“何时改名了?” 伙计压低声,“这不是京中贵人皆向往长生吗?我家掌柜也是讨个彩头就给改了。” 说得自然是上月“遐龄煮玉”这件事。 “那为何要叫蓝田玉?”苍清不解。 祝宸宁解释道:“北魏有人名为李预,他为求长生,往蓝田寻七十枚古玉,制玉屑服食,店家想来也是知道这典故。” “那这李预长生了吗?”苍清问。 祝宸宁答:“自然是没有。” 姜晚义不参与话题,闷头吃饭,只听得勺子与碗沿相碰之声,一碗很快囫囵下肚,显然是食之无味,也不催就直直盯着另外三人。 苍清被他盯得发毛,又给他喊了一碗,他也来者不拒,给什么吃什么。 “店家,来碗瓠羹。”门口传来何有为的声音。 苍清闻声抬头,“何府事?事做好了?” “都在啊。”何有为憨笑,很上道的没给李玄度见礼,很识趣的不去触姜主事的楣头,凑到苍清身边在同张桌子前坐下,“这都下午了,总得给人吃饭不是。” 店里客人众多,何有为一身公裳,有些话也不好直言,苍清理解,只问:“有突破吗?” “还是没查到,那家人说是卖家主动寻上门将女尸卖给他们的,按提供的样貌去寻,大海捞针啊。” 在八只眼瞪过来前何有为赶紧道:“不管死人活人,有买卖就要走渣子行,再不济也会有上线,人牙子姜主事都抓了一遍,没有遗漏的。” 这老狐狸是说他们自己也没查出,哪能只怪他呢。 苍清一拍桌,“别给我玩这套。” 何有为身子一跳,轻声说道:“我、我有别的消息。” “那荣昌驸马徐柯死了。” “所以呢?”苍清四人齐齐看着他。 其中只有李玄度问道:“荣昌驸马前阵子还好好的,无病无灾,怎么就死了?” “说是死在昨夜的画舫上。”何有为把声音压得更低,恰好伙计送来他的瓠羹,他接过手等人走远才继续道:“刑狱司发了追捕令抓白无常风娘子,赏银二百五。” 另外三人没来得及看今日小报,还是不明所以,姜晚义和祝宸宁将目光投向李玄度,“白无常?疯娘子?” 能有琞王疯吗? 苍清挑起眉,“二百五?银?就这么点身价?完全比不过扶摇剑,凭什么?!” “这是重点吗?”何有为捻了下胡须,以手掩唇低声说:“这是什么脏水都往仙姑你身上泼呢,别人不知,你我还不知?那驸马根本不在船上,反正船也烧了沉了,再捞又能捞出什么?随便找个沉骸都能说那是驸马。” “为什么只有二百五!” 苍清还是不服,从袖中取出小卷轴,打开来点给何有为瞧,“昨夜死的人里有好几个带着官身。” “看看这个,是刑狱司的官吏吧?如果没有那什么荣昌驸马,他们刑狱司是不是连二百五都懒得悬赏?” “轻声些!”何有为眼看周边的视线朝他们这处而来,安抚道:“那倒不是,画舫算作意外失火,抓捕你主要是因为之前那些,再者刑狱司穷啊。” 他视线一扫姜主事,轻声嘀咕,“哪有邢妖司富啊。” 另外三人再蠢也听出个二三来了,李玄度朝店家喊道:“来份今日小报。” 等三人凑在一处看完小报,各个表情丰富,看向苍清的目光意味深长,李玄度心情最是复杂,“阿清这小半月还真是没闲着。” “怎么?赵玄你要再次替天行道吗?”苍清冷眼睨他。 李玄度垂下头,“不敢,他们罪有应得。” 祝宸宁恍然大悟,“小师妹的卦象,景门居兑宫,主饮酒宴会、血光之灾,原是应在画舫处!” 姜晚义终于开始好奇,“你到底怎么金蝉脱壳的?” 对此问题苍清不作答,重新舀勺吃她的瓠羹,“那个谁,你卜了什么卦?” 听见这称呼祝宸宁汗颜,仍是老实回道:“两卦,阿榆是死门坤宫,你是景门离宫。” “死门,很不好的卦?” “嗯,但仍旧有生机。” 苍清放下手中羹勺,“为什么不用六爻?上坤下离何卦?” “明夷卦,坤为地,离为火,火光隐没地下,日头落山,黑暗来袭,不见光明。” 祝宸宁说完见几人皆是一脸凝重,又忙道:“但没有这么算的道理啊,再者韬光养晦伺机而动,此卦并非死局。” “道法自然,莫拘泥于相,我既然提了此卦,那便该应卦。”苍清略作思索,“何府事倒是提醒我了,我忽而想到,如果这人牙不是民间的呢?如果他们有专门的关系暗网呢?” 姜晚义一点就通,“你是说他们在府衙和户部有人,能查到户籍和销户信息?所以能按需找上门。” 李玄度补充:“户籍虽归这两处管,但关系网如此复杂,也可以是刑狱司和邢部,或许每处都有渗透,只要有死人的地方就行。” 祝宸宁也立时明了,“那上头必然还有高位。” “我们从一开始方向就错了,都吃完了吧?赶紧找人。”苍清站起身朝柜台走去,“结账。” “好嘞。”掌柜手中拨着算盘,“五十文一碗,五碗总共二百五十文。” 苍清一如从前做领队时般,习惯性地付钱,从货郎包中取出一小锭不到一两的银稞子,递过去。 掌柜拿出银戥秤,称过银子重量后,又拨了两下算盘,笑道:“巧了,正好再找您半吊钱,我就不剪银子了,您看如何?” 姜晚义靠在柜台边,等得不耐,“赶紧。” “哎好好,”掌柜从柜台中取出半吊钱递给苍清,“客人慢走。” “等等!”姜晚义盯着半吊钱喊道。 刚出声,一阵炫丽的光就在苍清手上闪过,她速度很快,手一挥,阻止了浮生卷从货郎包中飞出,对震惊的掌柜下魅术:“你什么都没瞧见。” 掌柜瞳孔一缩一张,点头,“我什么都没瞧见。” 姜晚义的耐心在瞬间化作飞烟,探身上前扯住掌柜的衣领,喝道:“这枚铜钱你哪来的?!” “我……我……”刚回神的掌柜被他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吓呆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松手!”苍清拉开姜晚义,“我来问。” 不多时,掌柜就交代的一清二楚。 他是徐驸马的远房亲戚,借着那么一点点沾亲带故,他妻子在驸马的亲弟徐舍人的享莺斋,谋了个洒扫的职务。 这枚铜钱就是打扫厢房时拾得,因徐驸马命丧画舫,享莺斋今日闭园,他妻子也就回家来,二人一合计,将这颜色质地独特的铜钱与其他铜钱串在一起来用。 “跟我们走一趟。”姜晚义强压着燥意,拿出邢妖司令牌。 “我、我是人,邢妖司凭什么抓我。”掌柜被他的气势所摄,话说得很没底气。 苍清回身瞧了眼何有为,后者心领神会,匆忙将剩下的瓠羹倒进嘴里,擦擦嘴,起身来到柜台前,拿出开封府衙令沉声说道:“本官现在怀疑你夫妻二人与一起劫案有关,命你速将你妻子唤来,带我们去享莺斋!” 面对何有为,徐掌柜说话利索起来,“什么劫案?冤枉啊,我说各位官人,这铜钱虽年号不对,但是铜的没错,也的的确确是捡的,就一文钱,不必抓我去见官吧?” “少废话!”何有为数出五十文丢在柜台上,“让你妻子过来。” 一番折腾,众人总算是带着夫妻二人朝享莺斋行去。 享莺园不复往日热闹,冷冷清清。 连往来仆役都无。 在徐掌柜的妻子带领下,寻到西边那处厢房,推开门,跨进屋,姜晚义问道:“你确定是这处捡到的?” 声音不大,苍白无力,但在场之人都听见了。 那妇人忙不迭点头,指着靠门的一处地上,“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这,绝对没骗人!” “你何时捡的?”姜晚义又问。 “就昨天清晨,洒扫时捡到的,前夜有客人宿在这处,床铺凌乱,我整理时还捡到一条红绳。” 姜晚义往后踉跄了一步,手又抚上额头,李玄度立时扶住他,“你前夜寻过这处?” “是。”姜晚义僵硬地点头,“我就在屋顶,可明明没有她……九哥,从清明日算起,这是她被劫得第四日了。” “哪位客人?”苍清忙问。 妇人回:“不知,这我们都是不问的,每夜留宿的客人都不同。” “我知道是谁。”姜晚义推开李玄度,趔趔趄趄走进碧纱橱内,看着已经被整理过的床铺,神色郁结且懊悔,“是荣昌驸马。” 他的手抚上床柱,那一圈划痕是绑过铁索的痕迹。 再往下摸,只听得“咔哒”一声,似乎是什么机扩打开的声音,但周遭物什,全无变化,不见暗门。 姜晚义一愣,回过神后疯了似的开始四处翻找。 扯开被褥,倒转橱柜,踹翻桌椅,一阵叮咚哐当。 众人也瞬间明白过来,祝宸宁赶忙上前与他一起找寻暗处机关。 苍清示意何有为将那夫妻二人带出去。 等屋中只剩他们四人,她道:“荣昌驸马不是我杀的,他根本就不在我的名单里,至少不是我白无常杀的,为什么要算在我的头上?” 李玄度在翻箱倒柜声中,冷静分析,“既然死不见尸,或许是失踪了,所以才会被人认为死在画舫上?可徐驸马前夜还活着,画舫是昨夜的事,一个成年男子,为何不过一宿未见就笃定他失踪了?” “那定然是他的亲眷误认为,他昨夜的行程就是要去画舫的?” 苍清从袖中取出小卷轴,重新翻起来,“名单上倒是有个姓徐的,就是享莺斋的主人,徐驸马的亲弟徐舍人,但他也不在画舫上,等等,我昨夜多杀了一个,坐在首位,有些胖,他没说名字……这人会是谁?” “屋中有障目阵。”祝宸宁出声喊道,他手上快速掐决,伸指点向床铺,“破!” 苍清被他的声音吸引,回身看去,原本空无一物的床铺里侧靠墙处,显现出一道暗门。 姜晚义的手搭在床柱上一顺,“咔哒”一声,墙上暗门缓缓朝内打开……—— 作者有话说:蓝田玉这道菜出自宋《山家清供》,古人有服玉长生的说法,宋人以瓠hu瓜代替玉,意指田园之情忘烦忧,清心寡欲方长生。 瓠瓜,葫芦的一种,瓠羹和蓝田玉的原材都是瓠瓜,制作方式不同,不做深究。 第257章 暗道石室。 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小郡主已经醒来许久, 埋头抱膝靠坐在石床上,徐柯带来的烛灯燃尽后,石室中又陷入一片漆黑。 寂静无声只有她与一具死尸, 连时间仿佛都在这处凝固。 从被劫走至今,她水米未进, 只饮过几口难喝至极的血,几近脱水。 嘴里全是铁锈味,身体一阵阵的发冷, 耳际只有嗡嗡耳鸣声, 不知还能撑多久。 一抹光照进暗道,杂乱的脚步声同时响起,由远及近。 她缓缓抬起头,微眯起眼,干裂带着血渍的嘴唇轻张,“谁?” “好个移花接木!”一道女声传来, “徐柯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欺骗本位,金屋藏娇。” 白榆看清来人, 轻声且含糊地喊出她的名字, “荣昌……” 声音嘶哑难听。 荣昌公主也在同时瞧清石室中的景象,见到了驸马被咬开脖颈的尸身,血流了一地,已经凝结发黑,她惊讶之余往后退一步,“祈平你!” 她身后跟了两人,其中一名近侍立刻上前一步挡在公主身前。 剩下一人戴着傩戏鬼脸面具,在旁笑道:“不愧是要用来祭剑的祀品, 苍官身边之人果然无一是坐以待毙的废物。” 白榆缓缓抬起头,用凹陷空洞的双眼看向木有枝,又依次扫过其余人,荣昌身前的近侍,模样长得与太子有几分相像。 她想起来了,那日劫她之人正是这近侍。 这一切果然又和东宫有关,脑中无意识地想到了那并蒂莲的珠钗。 花开两朵,同根同生。 寓夫妻,寓同胞。 荣昌从震惊中缓过神,视线略过地上的驸马尸身,说道:“还是木先生能耐,发现了有人偷龙换凤。” “是你们那位高人发现的,我不过借花献佛,太子殿下既告知我苍官尸身不腐之事,我自然也还他一事,只可惜我去晚了一步,琞王府的棺木中已无尸体,不过倒是遇到悦娘了,也不错。” 木有枝轻笑一声,“看在这事上,那镇龙剑成时,我可替太子杀了琞王,月华迫害我族……若不是他,苍官也不会叛变。” 笑容中竟带着些酸楚。 荣昌一直觉得木有枝阴森森的,说话颠三倒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不能否认他的能力,“听闻木先生也擅长造物,不如亲自主持祭剑大礼?” “这是你们‘那位’幕后高人的事,与我无关。”木有枝冰冷的目光落在白榆身上,“看着苍官在意的人死去,还是死在祭剑上,因果轮回,也挺有意思,但悦娘会难过,所以我不会亲自动手,我只想作壁上观。” 白榆一言不发垂下眼,就这么抱腿蜷坐在石床上,呆滞地听着他们对话,荣昌听不懂的地方,她能听懂。 原是东宫要拿她魂祭扶摇剑,杀月华神君。 途中却被执行劫人计划的徐驸马偷天换日,却不知怎么被他们口中那位高人发现了。 还有很重要的信息,师姐落入木有枝手中,清清的尸身不见了。 但她的注意力因饥饿无法集中,也无法仔细思考,她的嘴唇开裂流血,扯一下都疼,更不会白费力气去与他们说话。 木有枝走到她身前,俯下身,毫不怜惜地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瞧了瞧,说道:“殿下还是赶紧给她喂些盐水吧,若是魂归冥府,可就没法祭剑了。” “乌犀。”荣昌沉声吩咐:“将人带出去喂水,而后送去那处,这次不可再失误。” “是。”荣昌身边的近侍乌犀应声,又问:“那驸马?” “不可再让他坏了事。”荣昌眸色森森,沉默良久,叹口气,“终归夫妻一场……” “昨夜杨家画舫失火,算在那处吧。” 她垫脚绕过血瘫,走到徐柯的尸体旁,从发髻间摘下了那支并蒂莲珍珠金钗,放在他手中,轻声说:“驸马,你说巧不巧,我今日偏正好戴了它,你我今生孽缘就此终,只愿来生勿再相见。” 她唯一次没有在他面前自称“本位”。 是在他死后。 白榆的余光将这些尽收眼底,心下模模糊糊地以为,徐柯许多莫名其妙的言语,其实都不是在对她说。 而是透过她瞧见了另一个人,这个人正是荣昌。 只是不知荣昌对于驸马又有怎样一番复杂的情愫- 苍清四人到底是来晚一步。 石室中只有大滩血污,以及一具男子的尸身蜷在石床上。有半截扣在石床上的铁索,显然是被人以极强的功力生生劈断。 借着姜晚义掌心燃起的火术,苍清凑上前,看到死者肿胀的面部,以及脖间的铰链状伤痕,松口气,说道:“这是被铁索勒死的,死后还被咬开了喉管,地上大滩血应该不是阿榆的。” 姜晚义蹲下身拾起垂在床沿的铁索,从上头取下一片榴色纱罗碎布片,面色凝重,“阿榆清明那日穿得是榴裙,因她阿娘最喜欢榴色。” “荣昌驸马竟真的死了?”李玄度如今眼神极好,一眼瞧见徐驸马身下露出的金钗,探手取出,在手中转着瞧,“这钗……” 祝宸宁立即指着金钗说道:“这并蒂莲珍珠金钗的样式,同水晶银钗的一模一样!” 苍清抓着李玄度的手凑到眼前,来回看金钗,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没有抓住。 “阿榆一定曾经被关在这,仔细找找或许有她留下的线索!” 她自己却未动,以她现在的视力,上去找纯属添乱,但不忘指挥李玄度,“特别是你,别浪费一双好眼睛,搜仔细些,一处细节都别漏。” 李玄度听话地点头,并未意识到这话中其他的意思,而姜晚义已经将徐驸马的尸身从石床上拽了下来。 苍清冷淡看着他的动作,冷然说道:“阿榆是绝不可能将囚禁她的人放在石床上的,定有他人再次带走了阿榆。” 不大且昏暗的石室中,三个男人使出浑身解数,仔仔细细一处不落地寻找着可能出现的线索。 “这里有血迹。”李玄度第一个找到线索,众人一时间全围到石床边。 姜晚义瞧着那点状的血渍,手摸上额角,魂不守舍,低声语,“她受伤了。” “不止这一处,这里还有。”李玄度拨开石床上的稻草,手指石床上的血符,“这是离卦和巽卦。” 这血符号极其细小,似乎是用稻杆沾血写得,不仔细瞧只会以为是溅上的血渍。 一长横,一断横又一长横的离卦;两长横,一断横,两阳一阴的巽卦,最后还画了个月牙。 祝宸宁一番掐算,“上离下巽,六爻中的鼎卦,鼎乃君王祭祀之器,是君权的象征,吉卦,阿榆这是何意?” “阿榆并不懂什么六爻卦象,她对八卦的理解仅限于表象,此卦或许是无意间形成。”苍清轻轻在掌心画着离符和巽符,“我想她是有其他代指。” 李玄度立时了然她的意思,“离火,巽风,离位南,巽东南,难道是指方位?” “她在这黑漆漆的地下,怎么会知方位?”苍清否决了他的想法。 “或许是指外头的方位,整个汴京城。”李玄度道。 祝宸宁说道:“这倒是有可能,但小师弟刚刚说得是后天八卦,在先天八卦中,离位东,巽西南,哪知阿榆用得哪个,这范围可就太大了。” 一直沉默的姜晚义出声说道:“先天八卦可能性更大些。” 众人将目光转向他。 “因为……锦鲤护心镜的另一面刻着的是先天八卦。” 众人点头。 “那月牙又是什么意思?指明月还是指李明月?”苍清思虑半天也没有其他结果,说道:“先出去吧,把那金钗带上。” 四人走出石室,姜晚义和祝宸宁行在最前头,苍清走得慢,落在最后,李玄度陪着她,悄悄拉着她的衣摆。 不知何故姜晚义指尖的火术倏然熄灭,暗道瞬间被黑暗笼罩。 苍清脚步一滞,不再向前。 李玄度脚步未停,被他拉住的衣摆随之一扯,暴露了行径,他干脆光明正大去牵她的手,止步出言问她:“怎么了?” “无事。”苍清避开他的手,手掌一翻,自行燃起掌心火。 李玄度默默收回手,在身后握成拳。 前头传来姜晚义幽幽的声音,“祝师兄的卦象向来很准,即使是无意形成的,明夷卦,日落光藏,阿榆果真被囚在不见天日的地下,又说韬光养晦伺机而动,这驸马定也是她杀的。” 他所言之意,众人皆明。 所以……鼎卦又意味着什么? 郡主又被谁再次带走了? 出了暗道,正好遇上前来寻他们的何有为。 “仙姑啊,刚刚衙吏来报,西夏文郡主寻到了!” 苍清立刻问:“在何处寻到的?人如何?” “没有受伤,好得很,是在一辆豪华马车中寻到的,西夏使臣只说是他们郡主贪玩忘了回家,其他的也不肯多说,想来是顾及名声。” 何有为压低声,继续道:“但有暗报称其是独自游玩时被人引进暗巷拐的,只听得什么‘莺儿’不‘莺儿’的,中途不知要将她送去何地,又听得什么‘偷龙转凤’什么的,趁乱逃跑时她表明了自己是郡主但又被抓了回去,一路上基本都是在转运途中,等再醒来时就好好躺在马车中,像是被人护送回来的,不知消息真假。” 姜晚义说道:“龙王庙附近曾有女子说自己是郡主,莫非就是文郡主,只是我们去晚了一步,真的文郡主被换成假的“疯郡主”。” 何有为也记得此事,“对对,当时张太尉也在,这么看来传言是真的概率极大。” 李玄度也点头,“看来也和享莺斋有关。” 苍清问道:“昨夜画舫居首座的男人是谁?” 何有为回道:“听旁人称他为‘徐内知’,应是哪位公主府的管事。” “只能是荣昌公主府。”苍清神情肃穆,凝眉长思。 半晌她开口,语气肯定,“是我们从头到尾想复杂了,并非什么拐子随机作案。” 享莺斋才是真正的渣子行,它名义上是徐舍人的园子,但背后却是徐驸马。 “在先天八卦中,离卦位东,两相联系指东宫才最合理,巽风也许是指我,阿榆不直接写明,定然是身边仍有威胁,我想大概率是荣昌公主。驸马和公主是一体的,驸马死了,公主秘而不宣,还能为何?” 李玄度接口:“必然还有所图谋,‘偷龙转凤’这龙很可能便是祈平,这凤自然是文郡主,而荣昌和东宫太子一母同胞,脱不开关系。” 祝宸宁不禁感叹,“这大概只有小师妹能想到。”他脑子一抽,莫名其妙说道:“巽五行属木。” 几人异口同声:“木有枝?!” 何有为听得一愣一愣的,“你们说劫持西夏文郡主和祈平郡主的是东宫太子?” 沉默半天的姜晚义深呼一口气,朝屋外行去,“我去找赵峥要人。” 面无表情,语气森然。 “拦住他。”苍清冷声道。 李玄度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姜晚义身前,“她话未说完。” 姜晚义止住脚,回身看向苍清,等她发话。 “巽指风还是指木,又或许一语双关,都不好说。”苍清边说边走上前摁住他的肩,手指微微用力,施了威压,“姜爷别冲动,她不会在东宫。” 姜晚义被她定住了身,一动不得动,“你说要怎么做?听你的。” 苍清松开手,嗓音清冷,“东宫多术士,不好进,同气连枝的公主府可好进多了。” 第258章 荣昌公主府。 门楣光耀, 朱漆大门,兽首金环在夕阳下闪光。 门房来不及去通报,琞王已经大踏步进了公主府, 他的身后跟着另外三人。 苍清从袖中取出仵作干活时的面巾,重新缚到脸上, 依旧行在最后,一身深色苎麻衣和另外三人显得格格不入。 行不到半路,荣昌就急急带着人赶来, 两队人半道相逢, 荣昌喝问:“九哥闯我府门是什么意思?” “问大姐要人。”李玄度单刀直入,“别藏着掖着了,人在哪?” 荣昌微愣,一甩袖,沉声道:“我不知九哥在说什么。” “大姐是非要撕破脸了?”李玄度音色不变,青衫广袖却无风自动, 发出“猎猎”声响。 苍清一直站在最后冷眼瞧着局势, 此时拿眼示意姜晚义,“姜爷, 去试试水。” 姜晚义纵身上前, 夜影刀已然握在手中,荣昌的近侍乌犀立刻应战,几招下来竟不分胜负。 十招过后,乌犀隔空一掌拍在姜晚义身前,后者急退数十步。 李玄度飞身而起,托住姜晚义的后背,止住了他倒退的步子。 “大姐这内侍有些能耐。”站稳后,李玄度手腕一翻, 一柄银枪出现在掌中。 乌犀立刻拦在荣昌身前,横眉冷对,一言不发。 “他不是凡人。”苍清掩在祝宸宁身后,轻声指挥,“赵玄,你上,用火术。” “离字诀!” 银枪挥出的瞬间,“滋啦”火花瞬起,甩得到处都是火星,好似萤虫乱舞。 乌犀的速度很快,身形如风,闪避间,狂风骤起,倒把火星吹向了李玄度这方。 打了几个来回后,银枪转了方向,从后袭上乌犀,他避让之际,银枪已经点在他身前,身后的不过是个虚影。 枪尖火焰一沾上乌犀的身,立时着起来,迅速蔓延全身。 “不要!”荣昌冲过去,不顾火焰灼烫,去拉乌犀的袖摆。 苍清轻轻一挥手,“哗啦”一道水柱从天而降浇在乌犀身上,扑灭了他身上的火焰,还好只是烧烂了锦袍。 祝宸宁在苍清的指示下,出声说道:“荣昌殿下若想留他性命,还请赶紧告知人到底在何处。” “本位说了不知……”荣昌话刚开头,她身旁的乌犀身形一闪,消失不见,落在地上的只剩一个木偶。 不等荣昌去捡,木偶飞起,已落入苍清手中,她紧了紧脸上的面巾,无奈从祝宸宁身后走出来,还是得她亲自出马。 一手拿着木偶,另一手翻掌朝上,掌心是灼灼火焰。 行到李玄度身侧,止步。 “我想,这木偶对于公主殿下来说很重要吧?” “大胆小吏,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荣昌沉下脸,朝着苍清摊手,“还不将他还于本位!” “殿下对驸马如此冷情,对乌犀倒是很看重。”苍清晃了晃手中木偶,“我瞧着乌犀与太子殿下有几分相似,看来两位殿下姐弟情深,这木偶是荣昌殿下自己寻得?还是太子赠予?” 姜晚义在旁冷笑,“姐弟情深?下毒时可不见手软,太子恐怕对此一无所知吧?” 荣昌敛起容,目露惊疑,“姜昼你休要胡言乱语!” 苍清将掌心火朝着木偶靠近,“荣昌殿下,他的生死在你一念之间。” “别!别动他!”荣昌脚步往前,急急朝前探,“你要什么本位都可以给你,升官发财随你选,将他还我。” “祈平在何处?” 眼看火焰即将点上木偶的手。 “我不知道!”荣昌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苍清手上的木偶,人却再未动。 “我猜你同乌犀的感情一定很好,好到驸马都误会了你二人的情谊,将曾与你的定情信物,做成水晶钗随意送人,而你替享莺斋收尾时,毫不留情碾碎了那些水晶珠钗。” 苍清腾不出手,于是用手肘轻碰李玄度,让他将并蒂莲金钗取出来。 “这钗可是你的?我们已经去过暗道,见了徐驸马的尸身。” 等不到荣昌回答,苍清自顾说下去。 “乌犀是你的精神寄托?是某种情感的影射,是深宫中难得的亲情吗?你当真愿意舍弃?” “你懂什么?!也来随意猜度本位的心思!”荣昌忽而疾言厉色起来。 苍清摇摇头,“若我强行读取你的记忆,你所有的心思都会暴露人前,将毫无尊严,不如诚恳些说实话,还能保下你心爱的人偶。” 荣昌脚下虚浮,步步后退,“说了不知道!” “殿下既然执迷不悟,那就让我亲自看看,看我所猜到底是否属实。”苍清覆掌熄火,一步步朝荣昌走去。 荣昌再想后退,却是动不得分毫,她慌了神,连声音都有些变形,“你别靠近我!” 苍清抬起手,缓缓靠近荣昌的眉心,就在即将点上之际,荣昌慌道:“我说!祈平在龙王庙后山孤坟,但眼下还在不在就不好说了。” “此话何意?!”姜晚义声音急切。 “我只负责将人送去那处,自有他人会交接。”荣昌说话时带着些忿恨与无奈。 “交接之人是谁?”苍清指尖又朝她眉心近了分毫。 荣昌面露惶恐,“这我当真不知,他带着青铜面具,看两鬓白发以及声音估摸年近花甲,我们只喊他鼎先生。” 李玄度收去银枪,问道:“你们是如何交接的?” “孤坟上若是燃起三柱香,便代表着他要人了,我们将人送去后,挂上白幡,他那边的人自然会将人接走。” 至此荣昌也不再做挣扎,干脆和盘托出,“若有事相商,想当面见他,便在孤坟前挂一盏白灯,夜半子时,鼎先生自会来相见。” “其余的更多你们就只能去问太子了。”她的目光自始至终看着苍清手中的木偶,“把他还我。” 苍清未动,只道:“你们三个速去龙王庙!” 姜晚义只等着她这句话,脚下生风转头就走,路过祝宸宁拉着人一起离去。 苍清这时才收回手,将手中木偶扔给荣昌,“还你。” 荣昌脱离钳制,惯性往后退了两步,身子都未站稳,就急急去接木偶,木偶入手,她才松了口气。 下一瞬,苍清伸指点在她额间,不等她说话已定住她的身形,大量的记忆随之而来。 在荣昌愤怒的眼神下,苍清扯出个毫无温度的笑,“我喜欢听故事,就看近两日的。” “是要确认她到底有没有骗人?”李玄度并未走,一直静静站在苍清身后。 “大姐防备心太重,强行识取会适得其反,趁她松懈之际识取,这招回马枪耍得不错。” “琞殿下还不走?”苍清未回头。 李玄度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我也喜欢听故事。” 是真喜欢听故事,还是怕她再离开所以不走,已不重要,荣昌的记忆铺面而来。 作为亲王府中第一个出生的孩子,自是被寄予厚望,如她的名字一般。 赵华,华,荣也。 也是长辈们的祝愿,一生荣耀、繁花似锦。 她也确实如此。 但后来阿弟赵峥出生了,所有的目光都去了他那里,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光辉。 看着小小的粉雕玉琢的弟弟,她恨不起来,也喜欢不起来。 弟弟一日日长大,总跟在她身后,说着每个孩子都会说的喜庆话,比如,“我最喜欢阿姊。” 又比如,“等我长大了保护阿姊。” 再比如,“我以后要将所有的好东西都捧到阿姊眼前。” “阿峥永远会保护阿姊……” 她觉得有个阿弟也挺好。 后来她成了公主,封号荣昌,她阿爹的孩子也越来越多,宫里全是兄弟姊妹。 但她与赵峥的感情反而更好,也许是因他们的阿娘成了皇后忙碌起来,无暇关心他们。 渐渐的,无所事事的只有她一人,不读书写字时,她会在宫里无聊地坐一下午。 能做什么呢? 她只是公主而已。 赵峥是长男,他才是真正被寄予厚望的那个人,甚过她。 她的所有荣耀全是虚浮假象。 连阿娘都说,“你阿弟坐上那个位置,你便永远荣华,你只要选个好驸马,日后辅佐阿弟即可。” 赵峥抢了赵华的荣耀。 可他是她的阿弟,一起长大的同胞阿弟,她爱他。 有一回赵峥下学时,给她带来一个人偶,已是少年的赵峥,不再像儿时那般粘着她,也有了自己的许多心思。 可他说:“知道阿姊在宫中寂寞,所以雕了个我模样的人偶陪阿姊,施了术的,会说话。” 她没好气地将人偶扔在一旁,“你不好好做文章,倒在这些东西上花心思,昨日少师布置的策论,我替你写的,你这皇子要不要也让给我做?” 她是真生气,又不知在气什么。 赵峥被她训了一顿,好几日都没来找她。 再见时,是他带着一朵并蒂莲来道歉,“阿姊训得是,我该更努力些。” 同根生的并蒂莲。 她的气也就消了,他的荣耀既是她的,对吗? 等荣昌到了出降的年纪,阿爹为她初选的驸马门第都极高,但她不喜,全然推拒。 恰逢外族前来求亲,她是唯一适龄的公主,好在皇帝不同意,但也最终给她选定了驸马。 只知徐柯选尚公主,也是不愿的,尚公主者不可参政,仕途就此断了,可她是公主,他没有反抗的权利。 她二人或许从初始就是怨侣,因她二人有着一样的野心,却一样的被囚在身份上。 成婚日,她对他说:“驸马不必怨本公主,你该去怪规则。” 但徐驸马却送了她一支金钗,并蒂莲珍珠钗。 不知何意。 婚后二人貌合神离,他借酒浇愁宿于花间,她长夜难眠独坐凉亭。 更深露重,宫人提灯从她身前行过,都瞧不见隐在暗处的荣昌。 满阶繁花不为她而开,荣华也与她无关。 随着年岁渐长,赵峥从少年长到青年,也娶了夫人,成了太子,与儿时不同了,姊弟利益相连,情感却逐渐疏离。 她终于明白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公主,与万千进入不了权利中心的公主一般,无论曾经多么耀眼,迟早会在角落里孤寂落败。 赵峥的荣耀不是赵华的。 那么多阿弟无论哪个登上王座,她都会是长公主,她都“荣华”。 却不是她要的荣华。 赵峥送的人偶忽而说话了。 “阿姊,为何不去争一争?” 为何总这般长他人志气,争都不去争一争,甘心沦为人后,自怨自艾。 “他是我的胞弟,我爱他。” “他抢了你的荣耀,你的位置,背弃了儿时的誓言,敲开你的背脊吸髓喝血。” “所以我也恨他。” 人偶说:“人心真是复杂且矛盾啊。” 她的身边多了一位名唤乌犀的近侍,乌犀,药名,有毒,亦是良药。 无人知他的真实身份,只道是公主身边的新晋内侍。 徐柯看着乌犀与太子几分相似的容颜,理所当然的误解了。 荣昌记得他当日大为震撼的神情,但她不屑解释,他流连花丛她也懒得管。 当得知她让乌犀给赵峥下毒时,徐柯更是大为不解,质问她:“因爱生恨?得不到就毁掉?” 她说:“本位的事,轮不到驸马来管,你且记着,你与本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做好交予你的事。” 他却冷笑道:“并蒂花开,徐郎错付。” 都道荣昌公主喜欢并蒂莲,事实上她喜欢的只有当年赵峥送得那一朵。 而这个事实只被徐柯发现了。 二人就此彻底决裂,连貌合神离都无了,如今徐柯已死,心意如何再不得知。 苍清松开手,疑惑问道:“我只想识取你近两日的记忆,你为何改变心意要给我们瞧从前的?” 荣昌苦笑道:“若是九哥登位,恐怕我就不是公主了,断了念想做个庶人也好。” 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推波助澜杀了他夫人,还帮着太子想杀他,若九哥登上帝位,第一件事就是寻由头肃清太子一派。 “他不会坐那个位置,也不会杀你,你也是他的阿姊,他的手不沾人血,你的账会有人来找你算。”苍清拉着李玄度朝府门而去,“走了。” 李玄度忙将并蒂莲金钗扔给荣昌,对着苍清支支吾吾,“那个……我有件事想与你说,关于这个不沾血的事……” 身后荣昌问道:“你的声音很耳熟,你是谁?” “开封府仵作,不入编的临时工小苍。”苍清侧头瞪李玄度,示意他晚点再说,又对荣昌道:“顺便告诉你,乌犀是异族伪装的,并非木偶成精。” 出了公主府,李玄度忙问:“你怎么知道他是异族?异族真能化人形?” 苍清解下覆脸的面巾,收进袖中,只回答了他前一个问题,“我双目有鲛人瞳,辩世间一切妖邪。乌犀木,原形似树,生于风暴,擅伪装,行动速度极快。” 李玄度眸光深沉,“所以……你早就知道点珍宴上的无忧师叔是假的。” “嗯。”但她当时没法直言。 苍清甩开他的手,反去拎他的后衣襟,“我带着你飞,我们快一些赶去龙王庙。” 李玄度反应极快地躲开,“你可以抱着我,不必提领子,我们一同运力,速度更快。” 苍清提眉,随便找了个借口:“我这身衣服,验过尸。” “我一身血污时,你也未嫌弃我。”他说得自然是之前她假装入梦,替他束发那夜。 苍清抿嘴不接话,现在不是耍性子的好时机,最终揽住他的腰,与他一同飞身而起,朝龙王庙方向疾行而去。 行至半路,她才问:“你刚刚要同我说什么?” “就是关于手不沾血……”李玄度支吾。 “赵玄。” “嗯?” “我不在,你就造杀业了?” “……嗯。” “什么感觉?” “悲痛欲绝。” 苍清有瞬间的怔神,明白他的意思后,脚下步子都不自觉慢了几分—— 作者有话说:北宋初驸马多为武将,且都是任实职,政治活动频繁,有很大的军事政治力量。 中后期尚文,驸马多为文人进士,家族中有驸马都尉的,家中其他人都不可担任实职,政治地位急速下降,但荣华一路上升,子嗣皆可为官,保好几代富贵。(注:宋官制复杂,位高的不一定实权高,驸马都尉和后代都可做官,就是没权。) 无论哪个时期,驸马家世都极好,长得也不差,且公主就是权,是驸马都尉荣华的根本,公主就是得捧着,也有非要作死的驸马,大臣会积极弹劾,皇帝一怒统统贬官,但因不涉及政治中心,被诛杀的驸马就没有唐朝时多,所以宋朝公主看起来会比唐朝公主憋屈许多- 架空文不做考究,荣昌公主无任何原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前文中,德顺长公主下嫁给平国公穆禾将军,皇帝也是有收权的意思在里头,只不过长公主还是太强了,反收拢了穆将军的兵,上一辈的恩怨,想看的宝多的话番外里说,没有就算啦。 第259章 白榆从昏迷中醒来, 睁眼依旧是一片黑,温热流水浸过她的锁骨,氤氲的热气熏在身上, 耳边有涓涓水声。 她泡在温泉中? 身上的铁索已经摘去,但木有枝封住了她的真力, 卸了她的力道,这一回对她防范至极。 其实纯属多此一举,她许久不曾进食, 虚脱无力, 早已经感觉不到饿。 若不是后头乌犀给她喂了水,她大概已经去见太奶了。 她刺破指尖在石床上留下的记号,用了十枚指尖血,因为实在是挤不出血来。 如今又泡在热水里,她只觉随时都可能昏厥,缓缓抬手摸脸, 手都是打颤的, 头上不知罩了什么东西,冷冰冰的触感, 还未仔细感受, 手被人大力摁回水中。 “娘子安分些。”说话的女子舀起一瓢瓢温水淋在她身上,溅起的水花打在脖颈的破皮处,辣得人生疼。 “这是哪?”她开口询问,竟发不出声。 自然也无人答她,周边再无人说话,只有水声与来回的脚步声,以及多名女子替她擦洗身子时,肌肤相碰的柔软触感。 她是被人服侍惯的, 不觉尴尬,但这回显然是祭祀前的焚香沐浴。 说难听点,更像是牲畜要拔毛前烫个热水澡。 很快她就被人从水中拉上岸,冰凉的真丝、罗纱一件件覆上身,穿戴整齐,她们将她摁到椅上,有人给她梳发,有人给她喂蜜水,井然有序。 从始至终她都是被人架着的,像是任人摆布的木偶。 白榆昏昏沉沉,坐下椅子忽而凌空而起,是她们抬起了椅子,不知要将她带去何处。 等椅子停下摇晃,重新落地,耳际传来一苍老的声音,“小郡主,又见面了。” 这声音很耳熟,似乎在哪听过,白榆张了张口,无声吐露,“你是谁?” 她知道他瞧得见她的口型。 “他们都喊我鼎先生。” 白榆微微颔首。 鼎先生自顾说起来,“等吉时一到,你便要以魂祭剑,不怕吗?” 怕?她摇摇头。 “老夫其实还挺欣赏你这女郎的,有勇有谋,临危不乱,赵峥这回倒是挑了个好人选。” 许是见她不言不语,他笑道:“你那情郎疯了似的在寻你,和他兄弟一起快将黑白两道荡平了,也算是为大宋百姓谋福了。” 白榆动了动身,无声张口:“别动他,我甘心祭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不过那后生儿女情长不堪大用,知道你死了怕是自己就要落个肝肠寸断,这份情意倒让我有些不忍心了。” 头顶传来摩挲感,鼎先生在抚摸她的头,像是在给小宠顺毛。 “但剑是一定要祭的,祈平、祈平,祈愿长平……好名字,还指望你圆老夫心愿,且看你自个的造化吧。” “什么意思?”白榆问道。 难道不是单纯的帮太子祭剑吗? 还有他自己的目的? 不知是鼎先生未看见她的唇语还是不想作答,他停下抚头动作,说道:“这个还你。” 白榆的怀里砸来一样金属物件,落在她腿上。 “好了,在此处好好等着,老夫要去开鼎了。” 脚步声渐远……周围再次陷入死一般寂静。 不知过去多久,有股热气从头顶的百会穴一点点蔓延至全身,冲开了她被封住的穴道,力气恢复了些,手也不再打颤。 白榆摸了摸罩在脸上的东西,是个金属制的头套,只露出嘴的部分,靠近下颌处的地方收紧上了锁,所以仍旧摘不下,也看不见。 又摸怀里的东西,凉凉的,刀刃似的榴花鞭身是合上的,她一手握上鞭柄,一手撑着扶手,缓缓从椅子上站起身……- 苍清与李玄度赶至龙王庙时,姜、祝二人已将整个龙王庙都翻遍了。 那孤坟是在龙王庙后山,不远处就是潺潺温泉。 徐家的享莺斋和张太尉的私园都在这附近,不过几条街的距离。 坟前确实挂着白幡,在风中张牙舞爪地摇曳。 拨开坟前薄土,掀开石板,里头一口棺,棺里空空。 姜晚义也不等人找机关,简单粗暴地劈碎了棺材,底下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道。 四人依次跳进洞,苍清燃着掌心火打头,李玄度殿后。 冗道低矮,需歪腰而行,又前后都黑,只有掌心火一处光亮,密闭的空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行了数百步,冗道才渐宽,可容二人同时直立行路。 这冗道像是没有尽头,四人越走越深,真叫人怀疑要穿进地心去,祝宸宁上前与苍清并行,轻声说:“这里的温度似乎比外头高。” 苍清回他:“不是说这里有温泉?应该是这个缘故,总不能是地下火吧。” 他们六人之前约了上巳节来龙王庙附近踏青、泡温泉的,后因小队解散,她与李玄度对立而站,此事作罢。 如今想来还有些可惜。 “若有地下火,我们都得死在这,倒是干净。”姜晚义心不在焉,随口提了一句。 李玄度安慰他,“哪有那么巧,别想太多。” 祝宸宁说道:“地下火?那岂不是又应了明夷卦?” 众人未回,皆各自思量。 那鼎卦又代表着什么? 继续往前,出现一间石室,借着掌心火,瞧清里头密密麻麻插满剑。 “这是处剑冢?”祝宸宁问。 “这些都是废剑。”苍清冷声回道:“是魂祭失败的剑。” 李玄度看着至少有数百把剑的石室,面露惊讶,“你是说,每一把剑上都背着一条命?” 苍清点头。 “是个狠人。”姜晚义冷冷丢下一句评价,转身又步入甬道,朝前走去。 苍清也紧随其后,如今最重要的事是找到白榆,又急行出一段路,前头出现光亮,走近了才发现是甬道两边的石壁上燃着烛火。 耳中听得潺潺水声,竟有一池泉水,蒸汽氤氲,烟雾缭绕。 苍清探手进池,“是温泉。” 姜晚义蹲在地上,指尖引火细细打量着地上水渍,“这里有人来过的痕迹!” 他最擅长追踪,无人怀疑他的判断。 “走!继续往前。”苍清也立时做出决断。 借着甬道两侧石壁上燃烧的烛火,四人越走越快,到后头竟都跑起来,整个甬道皆是“啪嗒啪嗒”的回声。 跑在最前头的姜晚义忽而急急止步,眼前出现了个宽敞的石室,正中心放置着一口双耳方鼎,鼎上雕着盘龙纹,四足上雕着饕餮纹,至少得有几百公斤重。 鼎炉中燃着熊熊火焰。 “扶摇剑!”苍清一眼就认出了鼎正中悬着的那把剑,脑海中所有想不通的事也在瞬间清明。 “月牙指代月华,离火指东宫,巽风是指扶摇,阿榆是想告诉我们,东宫的人要魂祭扶摇剑!” “而阿榆是祀品!”姜晚义面露惊疑。 李玄度眼里泛起厉色:“要杀之人是我。” 祝宸宁做出总结:“所以阿榆才以八卦的形式告知。” “原来这把剑叫扶摇?”石室中响起一个苍老怪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叫人无法循声定位,“确实比镇龙好,若将真龙镇住了,又如何安邦。” “谁?!少装神弄鬼。”苍清伸指点向鼎炉,欲取扶摇剑。 石壁上“咻咻咻”射出无数银珠,打断她的动作,众人纷纷躲避,银珠行至半路“啪”爆开,冒出白色烟尘,一时间整个石室都被烟尘笼罩,观之不明。 苍清在瞬间就成了瞎子,出于本能抬袖挡在身前,护身屏障瞬出,喝道:“躲我身后!” 鼎炉中的火遇上烟尘,火苗“砰”地窜起老高,在空中炸开,又迅速蔓延,一整个石室全是火流。 火焰携着一股高热直冲面门,打破了她的屏障,将人掀翻在地,火瞬间燎上发丝衣袍。 有个傻子挡在她身前,将她护进怀里隔开了火焰,与她一起跌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还垫在她的脑后。 好在屏障挡去了大部分伤害,众人虽被气流冲倒,却都没怎么受伤,只有衣服和发丝被燎。 “不是让你躲我身后吗?逞什么英雄?” 苍清人还躺在地上,袖子一挥,甘霖从天而降,形成一道新的保护盾,罩在四人周身。 李玄度从地上坐起,只露出个浅笑,不回话。 他的手背磨破了皮,鲜血淋漓,手上掐决速度丝毫不慢,“坎字诀!” 一道道水龙冲着石室的火焰而去,火却丝毫不见熄,反而愈演愈烈。 “这可不是普通的火。”那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天上神君的炼丹炉火,若是没有人祭剑永不熄灭,只会越烧越旺,引得山崩地裂,你们谁都逃不走。” 歪七八扭倒在地上的四人,闻言同时笑了,属苍清和姜晚义笑得最开怀。 这就是说,人还未祭剑。 越笑越大声,笑到眼泪都流了出来。 “你们这些后生,还真是有趣,如此狼狈,还如此乐观。” 苍清抹掉眼泪从地上站起,同时拉了一把李玄度,“老头你就是那什么鼎先生吧?你祭剑还要用天火,不如仙家一族。” “确实不如你们,不然也不会失败百次。”鼎先生并不因为她出言不逊而恼怒,笑道:“你还活着,也叫人意外。” 苍清看着石室中熊熊燃烧的火焰,问道:“你从何处得来的这天火?” “告诉你也无妨,这火种在地下已有千年。”鼎先生的声音显然是处理过的,诡异变形,只能听出是个老头。 “老夫也不知是谁所留。” 姜晚义从地上爬起身,质问:“她在哪?!” “你们若是想她安全,不如早些选出人来祭剑,你这后生资质就不错,不如替下你的心上人?反正她死了你也不会独活,都是死别浪费了,起码还能活一个。” “你似乎很了解我们?”姜晚义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 “老头,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苍清伸手拦在姜晚义身前,“这老头根本不在石室中,不然早被天火灼死,成了祭剑之魂,既然还无人祭剑,我们就有找人的时间,走!” 四人同时后撤回甬道,才没跑几步,就见到了另一间石室。 甬道里忽的弥漫起一股烟尘,从前方迅速朝他们而来,挡住他们的视线与步伐。 “不好!不可让着烟尘靠近身后祭剑的石室。” 不然,整条甬道将成为火焰烈狱。 “巽字诀!”李玄度反应极快,双手掐诀,口中诵咒:“春风生万物,万物始清明,起。” 苍清抬手间也起了阵风,两道风一起从四人身后吹出,在甬道中间相撞,混为一股,吹散了烟雾。 连带着甬道两侧石墙上的烛火,也在瞬间被风吹灭,只余身后石室的烈焰火光,照亮脚下的路,打出四道长短不一的影子。 甬道前头陷入无边黑暗。 异动在此时传来,“啪嗒、啪嗒、啪嗒”像是脚步声,纷乱无章,不止一个,同时伴随着“咯咯啊啊”的古怪声响—— 作者有话说:顺便提一下,银枪平时收在乾坤袋里。 第260章 苍清挥袖, 石墙两侧的烛灯从近及远,“蹭蹭蹭”依次点燃,速度极快驱散黑暗。 诡异声音是从前方石室中传来的。 “去看看!”苍清打头往前走。 石壁上火苗跳动, 光亮溜进石室中,一半明一半暗, 里头站着数十人,穿着相同的华丽裙裳,带着一样的头套。 像祭鬼神时巫祝所戴的大头娃娃, 眼睛鼻子皆是画上去的, 只有嘴巴部分有洞。 头套上的脸咧嘴笑着,他们却似乎各个都很痛苦,如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互相推搡,嘴里发出高昂的鬼叫声,像是被割掉了声带, 诡异万分。 姜晚义的手握上背后夜影刀。 李玄度手一翻, 银枪在手:“是妖还是异族?” “都不是。”苍清揉了揉眼,“他们是人。” 祝宸宁双手结印:“那还打不打?” 鼎先生的声音传来:“虽是人, 下了咒也是很凶的, 小郡主或许就在其中,各位可要手下留情啊。” 苍清拦住另外躁动的三人。 “信我。” 身影一闪,已进到石室中,如风般在数十人间穿梭而过,残影之下,这些人不再尖叫,安安静静站着如傀儡。 苍清回到石门口站定,“老头, 你说或许,就表明你也不确定她在何处?” 话音刚落,这些人头上的娃娃头套全数碎裂,化作粉末落在地上,露出一张张惊恐万分的脸。 一眼扫过去,无论是站在明处的还是掩在暗处的,没有一张脸是他们熟悉的那张。 鼎先生笑道:“她跑了,老夫眼下并不知她在何处,不过她看不见,指不定就会自己送上门,落入祭剑炉中,到时可就再无挽回余地,姜晚义,你当真忍心?” “赵玄、祝道长,难道你们真的希望天火烧得天崩地裂,殃及一城百姓吗?” 鼎先生的话像是魔音,牵住了几人的心,甚至无人注意到身后的甬道石板左右移位,原本透出熊熊烈火的祭剑石室不见了。 “所以……你们决定牺牲谁来祭剑?” “别发愣!”苍清出声提醒。 鼎先生继续说道:“舍一人救一城百姓,得一神剑,亏吗?” “老匹夫闭嘴!”苍清双手结印,诵出静心咒。 她清冽的嗓音回荡在一整个甬道中。 “好好找找这老头到底靠什么在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给他劈烂!” 另外三人在她的静心咒中回神,李玄度耳聪目明,看了一圈说道:“似乎是石壁上这些烛灯。” 银枪一挑,挑碎一盏灯,一个圆形晶体随着灯的碎片滚落于地。 祝宸宁看着一地碎片说道:“这是识相透,一种可在远处观人的法器,藏得可真隐蔽。” 鼎先生道:“别费心思了,只要有一盏烛灯亮着,我就能瞧见你们。” “那就将这些烛灯全数打烂!”姜晚义手起刀落,火焰“扑扑扑”地熄灭,烛灯碎了一地。 李玄度人都未动,银枪一划,两侧石墙上的灯“啪”地爆裂,一路而去,只剩烛灯碎裂声。 二人行动速度之快,苍清想出声阻止,为时已晚。 眼前刷的黑下来,她一下成了睁眼瞎,但劈烂的话是她自己说的,只能干笑,“你二人下手还真利落。” 身边无人应她,只有石板移动的咔哒声。 身后突然亮起光,她回头,是祭剑的石室里亮出来的火焰光,连带着石室前的烛灯又回来了。 忽而意识到,刚刚他们身后祭剑的石室消失了,而如今又归来。 苍清环顾四周,另外三人皆不见,凝神细听,前方数十人的那个石室也已不见踪影。 甬道与石室在移形换位。 这机关法阵,不知是哪位高人所设,竟厉害到连祝宸宁都未发现。 鼎先生的声音从新换回来的甬道烛灯中传出。 “你太过厉害会坏事,让你的同族来会会你,若你能成为祭剑者,那最是称心,放心,你若死了,他们自然安全。” 鼎先生这是使法子将她与他们分开了。 苍清冷笑道:“你以为我会信你?怎知你不是也这么同他们说?” 鼎先生只是哈哈笑着不再回应。 前方照不到光的甬道,黑黢黢的,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不言语,就静静等着,等人走进光亮处,手朝上轻轻一抬,月魄剑出鞘,握于掌心。 与那人同时开口。 “木有枝,你我这一战,终是躲不开。” “你当真还活着,苍官。” 木有枝缓步走到她身前,摘下脸上的傩戏鬼脸面具,随手一掷,扔进石室的火焰中,黑色的鬼脸面具瞬间化作灰烟。 “老友相见,介意说说你怎么脱身的吗?” “介意,逃命的本事,怎能随意相告,不如你先说说我大师姐在何处?” “我也介意。”木有枝看着她手中的月魄剑,他语带怅然,“几千年前,你我也曾像你与他们般并肩而战,击杀那些发病疯魔的族人,一路从玉京厮杀出来,如今却要拔剑相向,可叹。” 苍清也苦笑,“你在彬州时,不直接要了我们的命,是想看我与他们对立而站,却轻敌不慎叫我大师兄所伤,我们一族,普通的剑是杀不死的,只会一时陷入假死,于是你将计就计假死遁逃,到了汴京你亦是希望我与他们自相残杀,你恨我至此,可你的手上不一样沾满同族的血吗?” “那不一样,他们已经疯魔到不认识族人了,已经是白天黑夜都毫无转换余地的怪物,不杀会感染其他族人,族中当时的情况心慈手软只会死更多。” 苍清道:“在他们的家人爱人眼里,那依旧是他们的亲友。” 木有枝勾唇一笑,语带讽刺,“你露出仙家法相时,你在乎的那几人,哪个还当你是亲友?” 苍清冷笑,握紧手中的月魄剑,“你说得对,话不投机那便开打吧?” 二人身形皆在瞬间移动,化作残影缠打在一处,招招狠绝,双方都未留余地。 月魄剑挥出一道道锋芒,在石室火光映照下,剑影生辉,如银龙昂翔九皋,直冲木有枝颈项而去。 木有枝翻身回避,抬掌间光影瞬出,打在苍清身上,将她击退。 剑气凌厉,仍旧划开他的颈侧,瞬间渗出血珠,他用手指轻轻一揩,就着火光看了一眼,伸舌舔去指尖血渍。 “你要用这把剑来杀我?”木有枝苦涩一笑,“苍官啊,你可真是狠心,背叛族人不够,还要用我阿妹魂祭而成的神剑来杀我。” 苍清一怔,遥远的记忆如潮汐般冲进脑海,顺着心绪涌向心间一下一下击打心岸。 她缓缓张口:“我从未背叛族人,只是造化弄人。” 木有枝似是同她一样忆起从前,神情凄楚,“苍官,那小郡主是你的至亲好友,我阿妹朱明舒就不是吗?” 朱明舒。 那个被珍藏在角落里,又曾被遗忘的名字,引得苍清心间震颤不止。 嘴唇翕张,“是……她是。” 木有枝轻轻摇头,“我们一族都只有‘仙家’一个共同名字,你可还记得她为何为自己取名朱明舒?这把剑又为何唤作月魄?” “我没忘。”苍清声音微颤。 朱,红也。明舒,月也。朱明舒既是红月之意,明舒祭剑则月魄成…… 她低声喃喃自语,“你在彬州假扮妇人时唤作朱婶,原是在纪念她。” 木有枝:“原来你记得。朱明舒,诛明舒,诛月,她以魂祭剑是要你扫清玉京,诛杀红月,拯救族人,而你做到对她的承诺了吗?” “没有……”苍清站不稳,往后退了一步,“可这并非我所愿,我一直努力在寻救治之法。” “那又如何?仙家早死绝了,死在你那情郎月华神君手中,他灭了我们一整族!而你就是将那群高高在上的神祇引进去的人!” “灭族?不可能……”苍清摇着头,“人间还有其他同族,我见过的。” 木有枝冷冷瞧着她,也跟着摇头,“真是个天真的小可怜,那一样吗?” “木有枝你休想挑拨离间!”苍清不自觉提高了音量,“你恨我不止是因为我违背了对朱明舒的诺言,你是觉得我为月华背叛了族人,所以你也要我死在心爱人的手中,要我被千刀万剐,方能解恨。” “是啊,可惜你狡诈多端,竟死而复生。” “那继续吧,我不用剑也能同你打。” 苍清松开手,月魄剑隐匿无踪。 尽管木有枝曾险将她害死,又多次让他们六人身陷险境、生死一线,但用朱明舒神魂祭的剑去杀她阿兄,杀曾与她并肩作战的族人,她确实做不到。 “你确定吗?苍官,你已经不是从前战无不胜的仙家九八七了,而我这次不会轻敌,你打不过我。”木有枝手心朝上,一块白玉红珠模样的玉佩飘之其上。 “穹灵玉?”苍清看着他手中用骨头制成的玉佩,露出疑惑之色,“怎么在你手上?” “看来你没有好好检查浮生卷,你手上那块是我假造的,别忘了仙家皆擅造。” 苍清点头,“过去太久,我都忘了……真正的穹灵玉是万魂方成一的。” 狭窄的甬道,昔日族人,相对而立,迎接这一场必来的风暴,以往所害种种,叫他们已无退路。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二人的表情都很平静。 “苍官,你可有想念家乡,想念那些死去的族人?见见他们吧。” 木有枝剑指在穹灵玉上一挥,无数黑影随之而出,在狭窄的甬道中呼啸不止,多得掩住了两侧烛灯。 苍清脚尖一点,迅速后撤,双手交叉于身前,金色屏障瞬开,黑影被拦住,“噼噼啪啪”撞在屏障上。 身后石室的火光照出来,甬道忽明忽暗,黑影尖啸盘旋,一下下癫狂地拍打屏障,带着地上她的影子摇曳。 透明金色屏障上留下道道黑色手掌印,它们想冲进来吞噬她,拉她一起堕入无间烈狱。 烈焰与黑影。 这个场景和她心魔中的梦魇很像。 木有枝静静望着她,“苍官,这世间只剩下我与你两位仙家,你知道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我的亲人都死了,我会用尽全力诛杀你,绝不顾念从前情谊。” 准确来说,这世上也许只有木有枝一位仙家了。 苍清苦笑,“既然如此,你还劫走我大师姐做甚?” “也对。”木有枝的眸中露出一丝柔软情意,“杀了你,再杀尽你在意的那些人,我与她自能再续前缘。” “那你也该知道,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让你动他们。”苍清翻掌,月魄剑重新握于手心,“我不用此剑杀你,可没说不杀它们。” 屏障撤去的一瞬,寒光一闪,剑身燃起火光,数道冲在最前头的黑影瞬间灰飞烟灭。 她欲再次挥剑之际,余下的黑影显出人形,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哀嚎呼痛。 “我好痛啊……好痛好痛……好痛……” “痛啊!痛啊!痛啊!” “杀了我们!求你杀了我们!” 苍清手中的剑一顿,面露惊疑,看着这一张张曾经再熟悉不过的面孔,如今再见只剩下陌生。 可那一目目过往铭刻于心,无法忘却。 眼里泛起雾气。 “不……你们早就死了。” 她亲手杀的。 昔日的族人在她面前哭嚎不断,朝她靠近,“痛、好痛……你杀了我们……” 苍清的脚步往后退。 要再杀一次吗?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木有枝闪到她身前,趁她心神不宁之际,一掌挥出,封住她的筋脉,用力将她推向祭剑的石室。 “她魂祭月魄,你魂祭扶摇。”木有枝苦笑,“阿妹啊,她来陪你了!” “——阿清!!!”甬道两侧的烛灯传来李玄度的喊声。 可苍清已然无暇顾及,石门内的火焰在一瞬暴涨,朝着她伸出火舌,灼热的火焰舔舐上她的脸颊,卷上她的发丝。《 》 260-270 第261章 月魄剑落了地, 苍清眼前只剩一片发红的火光。 “好烫……好疼……” 好似皮肤被烧融又撕扯般无止尽的疼。 原来朱明舒死时,是这般感受。 苍清已记不清她的模样,却还记得, 阳光明媚时,她说:“我定能成为最厉害的锻造师!进星际研究院, 像你和哥哥一般。” 还说:“我终有一日,能打赢你。” 苍清当时笑她,“等天黑了, 去梦里, 都能实现。” 天际湛蓝,绿草茵茵,她们一同在空中昂翔,一同俯冲过大地,金色的羽毛,在日光下浮光跃金。 后来天真的黑了。 红月沉沉, 挂在天际。 红月吞噬了她。 她病了。 她说:“我也想去那个叫寰球的地方看看, 还有多久才能打开通道?” 苍清说:“很快,剑马上就能铸成了, 等你病好了, 我们一起去。” 她拉着她的手,轻轻点头,“哥哥说寰球有个词叫‘闯荡江湖’,你知道什么意思吗?就是交几个朋友,一道在人间掀起腥风血雨,留下威名,对,寰球的生物, 都有自己的名字。” 苍清回她:“打架我最擅长,听着就适合我,等门一开,我们一起逃去人间闯荡江湖!” 她咯咯笑起来,“说好了,我们一起去!我已经给自己取了个人间的名字,朱明舒。” 有了人间的名字就有了期望。 日子一天天溜走,可病没有在期望中变好,愈加严重,到最好渐渐失去神志。 清醒时朱明舒会说:“剑还未成吗?仙家九八七,你若是逃出去了,别忘了去闯荡江湖,也别忘了回来看看我,如果我还活着。” 苍清哽声应下,“好,我记下了,不会忘。” 再后来朱明舒求到她眼前,“杀了我,别让我变成那样的嗜血怪物,死在你手中,是最好的结局。” 苍清背转身,懦弱地逃了,她下不去手。 朱明舒最终自己爬上了祭剑鼎炉。 她赶过去时,她已经毫不犹豫跃进鼎中。 “让我成为你手中的利剑,替我复仇,诛杀红月。” “也代我去人间看看……” 这是朱明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明舒魂祭,月魄剑成。 朱明舒终究没有带着她人间的名字,亲自去人间走一遭。 而几千年过去,苍清也终究因由将她忘了,没有完成对朱明舒的承诺,诛杀红月。 “朱明舒,我在人间闯荡江湖了,按你说的,交几个朋友……人间很好……” 眼泪刚出眼眶,立刻化作白烟,干涸在脸上。 “好烫……好疼……” 火焰烫到后头也就麻木了,只剩下好疼,连着心被一层层反复剥皮,再用钝刀子绞上一绞。 事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苍清筋脉尽封,只来得及化出一道护身屏障,却止不住后飞的身体。 眼前渐渐黑了,是火焰灼烂皮肤后,皮与肉粘连在一处,撕扯不开,粘稠绝望的黑。 屏障破裂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以为就要这样死去时,腰上一紧,有东西缠上她的腰将她往前一带,脱离了身后岌岌火焰。 “阿榆?” 苍清睁开眼,奈何眼睛被火光灼伤,什么也瞧不清,但她就是知道勾在腰上的是星临鞭。 木有枝眼见有了变故,速度极快,拾起地上被她丢下的月魄剑,一剑刺向她的心口。 另有一道身影飞扑而来挡在苍清的身前,将她护进怀里,苍清微微抬起的手复又落下,昏了过去。 “悦娘!” 木有枝看清来人,来不及收剑,冰冷的刀锋刺进温热的血肉,就如刺进烂泥一般轻松。 这触感让他慌了神,他松开剑柄,收掉穹灵玉,将倒下来的人抱进怀里,“你、你为何会在这里?” 陆宸安看着他,极其轻声说道:“你凑过来,我告诉你。” “你说什么?”木有枝将头贴近,她环手抱住他,努力攀上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说:“是追踪符啊。” 下一瞬,一把断剑从木有枝的背后刺进心脏,断剑的手柄处镶着一颗红珠。 在他惊疑的目光中,她又说:“木有枝,我与你前世今生的恩怨逝了。” 陆宸安偏头去看倒在地上的苍清,扯起嘴角笑。 “阿妹,你没死,真好……这一次我救下你了……” 没有犹豫。 她说话时,不断有血从嘴里溢出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很快被烈火烤干。 她的手松开剑柄,缓缓从木有枝的后背滑落。 甬道里太热了,血混着泪,黏黏糊糊的。 腻得人心里胃里翻涌不休。 白榆扶着石墙干呕了两下,胸口一起一伏地喘着气。 缓慢地朝苍清所在的位置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腿上绑了铁砣,又重又沉,她本就体力不支,刚刚甩鞭地那一下,竭力而为。 此前摸黑在甬道与石室中走了许久,遇上陆宸安后,她用观澜剑替她劈开套头的枷锁,但观澜剑也因此断了。 短短的路程似乎走了很久,走得她满头都是汗,才走到苍清身边。 木有枝依旧跪坐于地,一动不动如铜像,断了的观澜剑扎在他的背后,虽不能真的杀死他,却叫他陷入假死状态,一时间失去行动力。 白榆来不及伤春悲秋,她还有事情未完成。 抖着手拔出陆宸安背后的月魄剑,将剑尖抵在木有枝身前,双手一起握着剑柄,用力朝前推进。 木有枝的手动了动,大概是她实在走得太久,他恢复了行动力,在她的剑刺下去时,他同时抬手朝她打出一掌。 预料的疼痛却并未传来,闪过一阵金光,写满符文的金色屏障挡在她的身前,替她化去了这一重击,木有枝反倒口吐鲜血。 是李玄度从前在斗兽场时,下在她身上的护身符救了她一命。 月魄剑刺进木有枝的胸腹几寸,白榆再也撑不住,带着月魄剑摇晃着往后栽去。 匆匆赶来的姜晚义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接住她,“阿榆!” 几日不见,她的脸颊瘦下去一圈,姜晚义红了眼,手掌贴在她的心口处,往里缓缓输真力。 再看一旁满身血的陆宸安和苍清,他愣住,轻轻唤道:“陆师姐……三娘?你们……” 无人应他。 他们三人在苍清消失后,也立刻发现甬道中有机关阵法,祝宸宁很快找到机关所在寻到了出口,竟是张太尉家的后园。 在后园一处厢房内,就有透视法器可以瞧见整个甬道与各间石室,而鼎先生早已不知所踪。 也是这样正好瞧见了木有枝将苍清推向石室的一幕,又立刻破阵赶来。 另外两人没有他这么好的轻功,晚到一步,祝宸宁看着胸口流血不止的陆宸安,默在当场。 忽而又回过神,冲过去半蹲在木有枝身前,去探陆宸安的颈侧,轻轻喊她,“宸安……” “师兄小心!木有枝还没死!” 李玄度这厢刚把苍清从石室门口抱至一旁,又飞快上前一下扯开祝宸宁。 抬掌迎上木有枝打出的掌风,术法的光在二人合掌处爆开,闪瞎人眼。 二人双双吐出一口血。 好高的道行,好强悍的修为。 祝宸宁被扯倒在地,顺手捡起月魄剑,起身朝木有枝毫不犹豫刺去,剑锋才没入一半,姜晚义上前拦住他,冷声说道:“祝师兄别急,正好还缺人祭剑。” 姜晚义身形一晃,从木有枝膝上抱走大师姐,迅速退开数步,喊道:“九哥!” 李玄度与木有枝打在一处,这一回,挨了两剑身受重伤的木有枝不是他的对手,很快就将人逼近石室门口,一掌将木有枝打进火焰中。 木有枝也意识到这点,不管身上挨了多少下重击,就是拼尽全力死死拽住李玄度的手腕,拉着他往身后石室的火焰中倒去,誓死也要拉上个垫背的。 一阵尖利的悲鸣声响彻整个甬道,如子规啼血。 众人全部停下动作捂住了耳朵,满面痛苦。 一只头生双角的金色怪鸟俯冲而落,冲开李玄度与木有枝相攥的手,衔住前者的衣领,带着他摔落在甬道中。 金鸟化回人形,耗尽了力气,虚弱地蜷在他身边,李玄度撑起身将她搂进怀里,轻轻吻了她的眉心。 木有枝也被带得偏离石室门口,姜晚义眼疾手快飞身抬脚,将他踢进石室中,却见他根本未反抗,两眼发直,恍惚地看着前方,轻声喊了句:“阿妹?” 顺着木有枝的视线望去,祝宸宁手中的月魄剑发着光,光影投射在上方,映出一位容颜俏丽的少女虚影。 花开并蒂,同根而生。 血脉相连的亲人之血,唤醒了月魄剑中沉睡千年的那一丝残魂。 她目光平和地看着木有枝,看着他与穹灵玉中千万族人的幽魂一起落进火焰中。 又望向李玄度怀里的苍清。 什么也未说。 “砰——” 石室中传来一声剧响,整个甬道随之一颤。 观澜剑断,神剑成,天火熄。 少女微笑着,也化作一只金色虎头怪鸟,展翅在甬道间来回。 声声鸟鸣,高亢清越。 直到身形越来越淡……化作白光重回月魄剑中。 “你带我看过这人世间了,我们一起闯荡过江湖……” “无憾。” 第262章 云开日出。 琞王府厢房, 一行六人都在一屋里。 苍清坐在榻边给陆宸安喂药,一勺一勺送进她嘴里。 “药方是宫里御医开的,效果不如你的。” 在甬道时, 她飞身挡在她身前,苍清只来得及用护身咒护住她的心脉, 也好在剑中右胸,未伤及要害,又有姜晚义荷包中的最后一颗丹药救命。 李玄度懒散地半靠在榻上, 轻笑着应话:“好歹不难喝。” 姜晚义支着腿同他坐在一处, “陆师姐那个药,我想起来人都打战,又苦又恶心。” 二人想起在江县发烧的那回,以及其他无数回,默契地同时皱起了眉。 白榆坐在桌前喝养身羹汤,也想起了那一碗碗保胎药, 加入了他们的皱眉行列。 祝宸宁坐在白榆旁边, 反驳道:“师妹别听他们胡说,我觉得一点都不难喝。” 他从不说谎, 他没说谎。 “没味觉的人, 没资格评价。”苍清和李玄度异口同声。 姜晚义和白榆同时点头表示赞同。 陆宸安恼道:“一个个的,有本事以后别求我头上,姜师弟,注意你的言辞。” 姜晚义点头的动作猝然停下,换上谄媚的笑,“我胡说的,师姐,良药苦口的道理他们不懂, 我懂。” 李玄度被逗笑了,在旁幸灾乐祸,“我就不受威胁,用不着说昧良心的话。” 姜晚义拿起身后软枕砸向他,“小童子,好好反思反思吧你,三娘都不要你了,还有脸乐。” “你这是和兄长说话的态度吗?!”被戳中痛处的李玄度坐起身一下将人摁倒,用手臂锁住他的喉,“你再喊声试试?” “小童子!放开爷!”不怕挨揍的还在犟嘴。 “没大没小,哥哥教你做人。”气急败坏的在弹人脑门。 “幼稚。”白榆翻了个白眼,低头喝羹汤。 苍清将最后一勺药送进陆宸安嘴里,起身走到桌前,将碗搁在桌上,往外走去,“大师姐也好的差不多了,就此告辞,各位保重,有缘江湖见。” 屋中人全数停下动作。 原本还在打闹的李玄度,蹭地从榻上起身,几步冲到她身边,惶恐地扯住她的袖子,“别走。” 陆宸安边咳边道:“小师妹,木有枝已经死了,鼎先生也已经落网,没有人会再害我们。” 六人从甬道出来后,李玄度亲自带着开封府事何有为,将张太尉的那处私宅围了,张太尉承认了鼎先生的身份。 又从暗道以及他家中搜出贪污账册与许多骨灯和皮画,享莺斋那些勾当也公之于众,包括且不限拐子、鬼媒、百乐园伶人,带出权贵无数,引起朝野轰动,人心惶惶。 官家大怒,张太尉自然交予刑部按法处理,徐家皆数下狱,张皇后作为太尉侄女,与太子亦受到波及。 荣昌公主也被以家风不正,未约束好驸马都尉为由褫夺了荣昌的封号,让她在公主府禁足思过,但没几日就传来公主薨逝的消息,是一根白绫自我了断的,官家哀恸。 讣闻,上深哀悼,辍视朝一日,复其号,遣官致祭,命有司营葬。 而困扰太子多年的病奇迹般的好了。 只是关系网太深太复杂,不知官家会不会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 “你们真觉得张太尉就是鼎先生?张太尉在狱中不过两日就暴毙而亡,太可疑了。”苍清拂开李玄度扯着袖子的手,后者坚持不懈继续拉住。 姜晚义也走到桌前坐下,“所以更需三娘你来统筹全局,破解谜题。” 白榆跟着道:“清清我们六人是一起的,你不在我们一样危机重重,并非你引起的。” 众人纷纷出言挽留,言下之意皆是她不必再舍身保全他们。 苍清笑:“我去杀人,你们去吗?” 姜晚义头个说:“杀谁?我替你去,小爷行事最稳妥,前几日刚去过公主府。” 陆宸安:“我可以给你配毒。” 祝宸宁摇头,“这个我真干不了。”想了想又道:“但我可以给你把风。” 这已是做出了极大的让步,愿意与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李玄度拉住她的手腕,看着她,眸色深深,“我们六人天生就该一队,缺了谁都是寸步难行。” 苍清叹气,“我与你们人妖殊途。” “你在我们心中与我们是一样的!”众人纷纷表示:“之前是我们错了。” “可我还是不想原谅你们。”苍清指着李玄度和祝宸宁,龇了龇牙,“特别是你们两个。” 姜晚义忙道:“你不用原谅他们两个,我们还可以孤立他俩。” 苍清:“你们还会职场欺凌?” “我们可以学!” 李、祝二人相视一眼,“可以学!” 苍清想了想,“你们当真要继续跟着我?” “嗯!” “如果我骗了你们呢?比如……我真的是玉京之王。” “玉京之王才配做我姜晚义的老大。” 众人点头附和:“你是什么都行。” 苍清:“那以后都得听我的,对我的指令不可有任何反驳。” “没问题!你是领队!” “好。”苍清朝李玄度伸手,“红锦盒拿来。” 李玄度乖乖从乾坤袋中取出来递给她。 月魄剑出鞘,瞬间割开了锦盒外头缚着的鲛人血绡。 织出血绡才能产生的红珠,既是破开血绡的利器,而月魄剑与观澜剑都有一颗。 锦盒打开,里头是一张绘制在人皮上的地图,上头还绘有一轮红月。 苍清收剑回鞘,取出地图,抖开给众人看,“这是玉京地图,但只有一半。” “还真有这么一个藏着玉京所在地的锦盒啊。”白榆起身凑到她身边看图,又说:“一半?我看着挺全的呀。” 苍清目光一一从他们身上扫过,拿着地图的手轻轻一扬,一道火焰至掌心而出,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下,地图被火焰吞噬,落在地上烧作灰烬。 她问:“你们……没意见吧?” 这绝对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众人齐齐摇头,“没意见!!” 门外拱进来一个毛茸茸的狐狸脑袋,口发人言:“阿姊,今夜还去索命吗?” 苍清还未作答,云寰已经挤进屋一个跃起就往她身上跳,她出手拎住小狐的后脖子,“你去哪里了?搞得这一身脏?” 云寰不满地扭着身子,“去宫里找毛小黑打了一架。” “你找他打架干嘛?”苍清拍着她的背替她掸灰。 “之前他和福晖一道躺尸在琞王府七日,我小小捉弄了一下他……” 云寰的声音越说越轻,“就是用他那支毛笔在他脸上画王八,谁知极难洗掉……结果他醒后抓着我强行将我染成了青色!!”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小报上说白无常身后常跟着一只小青狐。 这次的小报真实度很高啊,又暗自思量,那为何还说白无常是夜盲? 说起来,九尾猫妖方元会舍了七条尾巴换福晖公主的寿元,自己元气大伤只剩一条尾巴,又要重头修炼。 但二人的情谊倒是愈发好,小黑猫如今只住在宫中福晖的寝殿中,成了公主的御猫。 “遇见福晖了吗?”白榆问道。 云寰答:“没有,小黑猫现在无法长时间稳住人形,那小娘子没心没肺的,早溜出去另寻美郎君了,若是寻不到更俊的郎君,不出两日定重新找上邢妖司。” 姜晚义:“……” 大师姐安慰他,“先前小师妹送了我一条九尾狐的尾巴,过几日我将它炼成丹助方郎君化形,也省的小公主来缠你。” 姜晚义感激涕零,“安师姐,你以后就是我亲阿姊。” 他拿手鼓捣身侧人,“九哥,师姐喜欢剑术,替弟弟表示表示,你以后每日陪师姐对练三次怎么样?” 李玄度微挑起一边眉,三次?怕不是一次,他就把大师姐打残了。 他没理他,转而看向云寰,“我怎么不知道你成了青色?” 云寰没好气道:“你当时只顾抱着阿姊的尸身哭,能注意到谁?” 李玄度不大好意思,低下头无奈轻笑,连耳尖都红了。 “所以……阿清,你到底是如何金蝉脱壳的?” 他这一问众人皆用好奇且期待地目光看着苍清。 “想知道?”苍清故意卖关子。 “嗯嗯嗯!”众人点头。 苍清说:“天气越来越热了。” “我给你打扇。”姜晚义不知从何处变出的扇子。 苍清又说:“腿酸。” 白榆立刻拉她坐下,“来坐,我给你捶捶。” 苍清还说:“渴了。” 祝宸宁抢在李玄度前头,倒了茶双手奉上,“小师妹,喝茶。” 李玄度无语,不等她再发话,朝屋外喊道:“金宝,将本王给夫人备下的点心果子取来。” 金宝领命而来,将点心一一在桌前摆开,退下时嘀咕道:“咦,殿下的芍药玉簪上那只玉蝶怎么又不见了?难道是我做梦?” 算了,夫人都能死而复生,一支小小的玉钗就是成精,化作蝴蝶飞走了又如何? 他只想了一会就不再执着,殿下不发疯比什么都好,安然退下。 等人一走,苍清净了手,喝着茶,翘着腿,悠哉地开始解释。 “我确实死了,不过死的只是我的其中一魄和我的肉身,点珍宴那日我将其余的三魂六魄化作金蝶飞在你身边,后来又化成玉蝶藏在你的芍药玉簪上。” 李玄度低喃:“原来你日日都伴着我……” “是啊。”苍清拿起一块澄沙团子咬了一口,“哦也不是,有几日我出去干活了。” 点珍宴上,他后来做得事,说得话,她都知道,也都瞧见了。 姜晚义恍悟:“怪不得冥府中没有你的鬼魂,还以为是因为你死在神剑下,所以灰飞烟灭了。” “对那一魄来说确实是灰飞烟灭,再也回不来了,原本是打算连肉身也舍掉的。” 说到这苍清瞪了一眼李玄度,语气却不是嗔怪的意思,“结果有个傻子硬生生用真力将我的身体修复好了。” 起初,她魂魄离体确实可以算个鬼魂,李玄度用着她的眼识,一双阴阳眼能瞧见她,她只能待在他的玉簪上,趁他入睡之际才出去干活。 后来她实在瞧不下去他失魂落魄的模样,便假装入梦,劝他斯人已逝勿再沉溺,顺便带走了自己的身体。 她也就魂魄归体,复生醒来。 白榆撅起嘴,气呼呼将苍清的腿从自己处撂下,“白为你伤心许多天,差点就要跟着你去了。” 就一会又将她的腿抬上来,自己将自己哄好了,“算了,活着就好,本郡主不与你计较。” 苍清瞧着她,笑起来,“都是傻子。”又看众人,“一群傻子。” 陆宸安一人躺在床上,看着围桌而坐的另外五人,长舒一口气,点珍宴见死不救的心结,终于释怀。 她轻道:“小师妹才是最大的傻子。” 一屋六人,皆相视而笑。 苍清冷哼,“我没说原谅你们啊。” 众人:“好好好。” 《玉京.下》卷完—— 作者有话说:姜晩义:“你~老婆~不要你了~” 李道长:“来人,把他拉出去砍了。”- 玉京小队,缺一不可,生死与共,当然李道长追妻路遥遥,下卷再努力吧,下卷啊,下卷就是终章啦,求喜欢的宝宝们帮忙安利一下玉京小队,哪怕只是在别人求推荐的帖子里提个名。[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讣闻,上深哀悼,辍视朝一日,复其号,遣官致祭,命有司营葬。”——改自《明实录》 译文:讣告传来,为表哀悼,皇上停止上朝一天,恢复她的封号,派遣官员前去祭奠,命令有关部门办理丧葬事宜。 第263章 五月的开封府衙里变得相当热闹。 府衙中多了一只小白狐。 琞王表奏请任开封府尹, 官家很满意他重振旗鼓,终于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加之剿匪有功, 大手一挥,准奏! 邢妖司的人日日跟着他们的姜主事来府衙打秋风, 又吃又拿。 那新来的临时工小仵作苍娘子,最是嚣张跋扈,根本不会验尸, 却能上骂琞王, 下怼姜主事。 路过的小白狐都得挨她两句训,何府事更是天天被劈头盖脸斥责无能。 成了开封府衙真正的主人。 不知道的只道是苍娘子后台硬,哪家权贵出来游戏人生,知道的却缄口不言,“白无常”风娘子谁敢惹啊。 眼下天已昏,苍清还在府衙, 坐在案前翻卷宗, 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记录着什么,脑袋越写越低。 李玄度进来寻她, “小仵作, 还不下职?” 瞧见她的模样,又问:“怎么不点灯,脸都快贴上桌子了。” 苍清抬起头,一翻手,不着痕迹地盖住了原本在写的纸,说道:“没注意。” 屋外笼罩上一层黑纱,不知不觉天都暗了。 李玄度走至她身侧,看她桌上的手稿, 目光瞥到被她盖起的那张信笺,似乎写着“一别两宽”四字,他却不敢相问,另作他话,“还在想驷霞山消失的箱子?” 苍清点头,“你说箱子里面是什么?又是要送给谁?怎么就无故消失了。” “找机会我们再去驷霞山看看。”李玄度将她从案前拉起身,“天都黑了,不饿吗?” “是有些饿了。”苍清看似随意地将桌上的卷宗收了收,整理至一侧,“走吧。” 回到琞王府时,天已经全黑。 二人走在院中,她却不愿与他执手而行,每每他靠近一些,她就避开一些,越走越靠边。 像极了曾经的苍清和失忆的冥器铺伙计小李。 看似一切如常,实际她对他格外的冷淡疏离。 几次想查看她腕上红绳是否还在,也都被她轻巧地躲开,李玄度偶尔会惊觉,她是不是已经对他没有心意了。 苍清将手藏到身后,自顾说道:“这失踪的人似乎也不能全数算在享莺斋,还有罗缇曾说过,他被太子送人后,刺了红月图又再次被送出,如果太子是将他送给张太尉,后一次是要送去何处?” 月初的天太黑了,仅靠着朦胧的院中石灯,她瞧不分明,又不想让李玄度察觉,装作无事地走着。 一不留神,“扑通”一声,脚下一绊,对着天地行了个大礼,同时传来瓦器碎裂之声。 她吸着气揉膝盖,怒道:“谁将这么大一块瓦放在院中!” 李玄度蹲到她身侧,替她揉膝盖,“阿清,你是不是根本瞧不见?” “谁说的?!只是想事想得太入神才会被瓦片绊倒。” “可这是一盆牡丹花。”李玄度探究地望着她,坊间传风娘子是夜盲,竟是真的,她的眼睛怎么了? “都五月了哪来的牡丹花,少骗人。” 苍清嚎得大声,引来屋中其他几人。 祝宸宁看着倒地碎了盆的牡丹花,心疼道:“小师妹是单纯看我不爽?所以要踢碎我新得的姚黄?” 白榆站在廊下说道:“说来也奇,往年到五月,大部分牡丹早过了花期,可今年整个京城,乃至养种园的牡丹至今皆未开,今日竟叫宁师兄买到一盆待放的牡丹花。” 陆宸安说道:“确实稀奇,今日我二人去驷霞山采药,从一两鬓斑白的老头手中买得,说是从深山中挖的。” 祝宸宁已寻了新盆,进屋提来灯,走到苍清身侧扶起花枝重新载种。 烛光下鹅黄的牡丹花,含苞待放已是雍容华贵至极,不愧是花中之王。 仍跪坐于地的苍清张了张嘴,还真是一盆牡丹啊。 “明明就是你将花随意放在院中,欲要暗害本仙姑。” 祝宸宁有口难辩,“我放得还不够边上?” 李玄度赶紧落井下石,“大师兄明着臣服,竟暗地对小师妹下黑手,非君子所为,不似我从一而终。” 他借机将苍清从地上抱起来,往屋里走,“我们自去用饭,不理他。” 苍清怒视他,“你也没好到哪里去,谁要你抱了?放我下来!” 其余几人也全一哄而散进了屋,院中独留祝宸宁吃着哑巴亏。 话是这般说,几人还是等着祝宸宁栽完花,才一起开始用饭。 吃到一半,白榆忽而放下碗筷,大声宣布:“我要与小姜私奔。” “嗯?”众人齐齐停筷抬头,除了姜晚义依旧有条不紊夹菜,“她话本看多了,满脑子《牡丹亭》,只是她与赵殊的婚期近了,我们准备逃婚,出京避避风头。” 这点小事啊…… 众人继续垂头吃饭。 苍清说道:“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我进宫将剑架在官家脖子上,他定然哭着撤回旨意。” 姜晚义醍醐灌顶,“有道理啊,那三娘你今夜就去吧。” 李玄度翻了个白眼:“大孝子,他好歹是你亲爹。” “他又没养过我,当什么便宜爹。”姜晚义不屑一顾。 陆宸安不赞同:“可凌阳师叔在宫中,难免要起一场冲突。” 祝宸宁也道:“宫中守卫森严,能人术士众多,不合适。” “其实,我还有个法子。”苍清一脸高深,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她笑道:“我可以代替阿榆嫁给暻王。” 李玄度将筷子往桌上一敲,“我觉得你还是今夜就进宫比较好,我替你去拖住师父。” 姜晚义冷笑:“大孝子。” “不必了,”苍清挑衅地看着李玄度,“相比于打一架,做暻夫人更简单些,倒时与小六生九个、八个、七个小狼崽。” 姜晚义不解,“九八七,怎么还越生越少?” “嗯?”苍清莫名应了一声,声音很轻,被众人忽略了。 “一共三窝。”白榆解释。 陆宸安笑道:“那还挺热闹,可人和妖生不了。” 祝宸宁:“无妨,成婚后去趟显真寺拜一拜送子观音。” 白榆:“那有没有可能生出仙家来?” 苍清笑道:“不会,我如今的真身是狼妖,仙家只是法相。”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部秉持着对苍清马首是瞻的态度。 李玄度发作不得,重新拾筷吃饭,唯一张脸黑沉沉的,“你们适可而止!” 无人在意他的怒火。 姜晚义继续问:“赵殊不乐意,闹起来怎么办?” 白榆答:“小六那凡人小身板,清清还拿不下他?什么《替嫁之先婚后爱》、《霸道狼妖强制爱》、《狼夫人宠上天》、《娇宠王爷带崽跑》之类的,话本里都这么写。” 李玄度咬牙切齿,“什么乱七八糟的,穆白榆,你少看些话本,都说了脑子就是这么看坏的。” “偏见!我家阿榆聪慧无双。”忘本姜晚义挑着眉反驳,“明儿我再为郡主多寻些话本,看个够!” 苍清淡定地吃着饭,淡定地拍板定案,“就这么决定了,六月十八是吧?姜爷也在同一天办婚礼,就说要娶开封府衙的仵作小苍,到时我们偷龙转凤,暻王得到消息自然会防范,但我可以变作阿榆的模样,叫他防不胜防。” 众人点头赞同。 只有李玄度不满,“亲王成婚,你们当是儿戏吗?发现新娘错了还知情不报,欺君之罪,姜主事你担得起?” 姜晚义无畏耸肩,“我若是在乎欺君,也不会换了身份做邢妖司主事。” “你们……”李玄度气竭,难得也有吃瘪的时候。 “闭嘴!吃饭!”苍清夹起一块鹅签塞进李玄度嘴里,“本仙姑自有法子叫他们乐呵呵的接受,大不了到时候我再进宫一趟和你爹谈谈心。” 李玄度囫囵咽下嘴里的鹅签,“那你为何不直接进宫?” “因为好玩。”苍清撂下饭碗,笑嘻嘻道:“阿榆最喜张扬了,不可能出错的亲王花轿出了错,却成就祈平郡主与邢妖司主事的一段姻缘,再传出点志怪异闻多浪漫啊。” 众人齐齐点头,“对!” 李玄度也撂下筷子,腾地站起身,“阿清!我也能和你生小狼崽,你若是想气我,大可不必……” “赵玄,你在闹什么?我就是不嫁给暻王也不会嫁给你。”苍清收了笑,抬头冷漠地望着他,“我不会嫁给一个杀我两次的人,我与你再无可能。” 李玄度怔了半晌,才轻声道:“我那日未真的动手,我、我最后没打算杀你,你信我。” “可你举剑了。”那就等于做出了选择。 苍清语气平淡,说完又神色如常地起身,“你们慢用,白无常要出去干活了。” 李玄度无力地坐回凳上,看着她走出屋。 她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堵住了他后头所有的解释。 她对他失望至极,而他无话辩驳。 院中的苍清行到院门,又被门槛绊到,踉跄了一下。 “九哥。”姜晚义喊他,“吃完了还不快去给她去提灯,她似乎看不清路。” 李玄度垂头丧气,还陷在打击中,随口答道:“她有掌心火,离开我们的视线,自然会点燃。” 陆宸安问:“她的眼睛怎么了?也不肯叫我检查。” 姜晚义说:“不知,但似乎在点珍宴时她就瞧不清东西,看不清池中的绣球也就算了,这么近的距离连赵隐都认不出。” 闻言,李玄度忽而起身提起门口的行灯,跟着跑出了屋。 为什么偏要等离开视线了才燃火,因为从前的苍清在夜间视物如昼,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如今看不清路。 可为什么不想让他们知道? 应该问,为什么不想让他知道? 他的眼睛成了阴阳眼,他恢复视力前见到的最后一人是她,他的眼识是她给他换的。 换得谁的?答案呼之欲出。 追到院门口,哪里还有苍清的身影。 他又跑回屋,问道:“她可有说今夜去何处?” 屋中几人均摇头,云寰从外头进来,“阿姊提过要去龙王庙附近的华光馆。” 李玄度再次冲出屋,瞬间不见人影。 白榆“哇哦”了一声:“华光馆?清清去找小倌了?” 姜晚义审视她,冷飕飕问:“你去过?”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白榆讪笑,“只是略有耳闻,清风说里头可以泡温泉……对,清风说的。” 陆宸安笑吟吟的,眼里冒光:“一起去吧?泡温泉,早该去的。”—— 作者有话说:李道长:真不是我怼不过这群落井下石的狐朋狗友,我是不敢怼老婆。[菜狗]- 《牡丹亭》是明朝汤显著所著,架空宋朝,提上来用一用。 第264章 华光馆。 换了身衣服以纱巾遮面的苍清, 垂着头行过长廊拐进某处小院落,沿边绕过一池温泉水,无声无息翻窗跃进屋中。 屋中点着一灯烛火, 隔断珠帘后昏暗的内室地毯上,杯盏狼藉中醉卧着两人, 含糊说着话。 娘子感叹:“已是五月,京中的牡丹竟一枝未开,本县主今年鬓边都没得簪牡丹。” 郎君问:“听闻养种园的牡丹死绝了可是真的?” “嗯……”自称县主的娘子轻嗯了声, 拾起脚边的酒盏自斟自饮。 郎君说:“此等异象可别是预示着灾祸, 县主可要小心些。” “有道理,那点珍宴不就……”县主娘子说到这就息了声,嘿嘿醉笑道:“不该知道的事,檀郎还是别知道的好。” 苍清闻言微微蹙眉,这两道声音听着过于年轻,不像是她今日的目标人物。 她的小卷轴上原本还有一半名单, 但大多数都受到享莺斋牵连, 下了狱,唯有一位, 金仙道人。 在罗缇的记忆里, 此人只出现在别人口中,约莫不惑之龄,多起案子都与他有关。 但她已找了他许久,仍旧一无所获,她甚至怀疑,此人就是张太尉身后的那个人,又或者说他才是真正的鼎先生。 苍清挑开珠帘,走进内室, 将剑横在二人脖间,“打扰了。” 耳边立时爆出尖叫声,高音震得她龇牙咧嘴,“别激动,我就问两个问题,不要二位的命。” 县主娘子的酒醒了一半,“你、你问。” “此间主人可是金仙道人?” “什么金仙道人,没听过。” 苍清又看向那小倌。 “华光馆的老板是姓金,但不是什么金仙道人,而是位娘子,我们喊她金娘。” 苍清问:“那她是何模样?可在馆中?” 小倌快速回道:“年约四十,眉尾有颗黑痣,运气好的话她或许在,小娘子您不如出门左拐去大堂问问。” “哦,你们继续。”苍清收了剑,有门不走依旧翻窗而出。 到了大堂,苍清取出一锭金作为敲门砖,结果老板金娘不在,管事见了金锭热情地请她进雅院坐等。 这里的院落都是以一人高的竹篱笆相隔,一院带一屋,配一温泉池。 院中四角各挂着一盏竹灯,照亮那一池流动温泉,雾气在光影中流转,宛若仙境。 刚刚还不觉得如何的苍清,如今得了空见这景致,想到与另外五人泡温泉的约定,起了兴致。 旁若无人脱掉鞋袜,赤足行在院中石板上。 管事见她的举动,很是上道,从身后跟着的一列人里指了两个小倌,“你们俩留下服侍娘子。” “都滚”两字才说一字,院门口进来一道熟悉的身影,苍清出口就成了,“都留下。” 管事一愣,“娘子,这个一锭金恐怕不够……” 苍清手指门口的李玄度,“找他拿。” 管事朝门口望去,昏黄的院灯下,仍旧能瞧出这郎君身穿紫色公裳,好大胆的官人,公裳都不换就敢来找乐子。 “都滚出去。”李玄度沉着脸,用剑指在颈侧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受了威胁的管事瞬间明了,这郎君不是来找乐子的,这是来抓夫人的,一溜烟带着人跑了。 苍清笑了一声坐到池边,脚泡进温泉里,“殿下明目张胆来这,不怕明日御史官弹劾?” “你不是也不怕吗?”李玄度走到她身侧,坐在一旁的石凳上。 “我一个临时工小仵作谁来管?” “那琞王夫人的身份呢?” 苍清踢着水,当作没听见。 已是五月,她觉得热了,于是脱去背心和外衫,只留抹胸,又将背心穿回。 动作之熟稔,毫不避讳身侧之人。 他们曾相拥而眠,更为亲近,也确实无需回避。 水汽氤氲,如浸雾中,她手腕上赤色的姻缘红绳在发光。 这场景……李玄度曾见过,竟与啾啾给他造的美梦如出一辙,后来也在他心中无数次想象过。 而她的红绳还在,也叫他心下欢喜。 李玄度心跳快了两下,明明没有玩水,竟也觉得热,撇开脸去,默念起了清心咒。 她摆腿的幅度不大不小,溅起的水花正好打在他身上,像是故意而为。 无数次地打断他的咒。 泉水叮咚,她双脚间荡起的水波在他心里晕开。 李玄度无奈轻笑,也脱去官靴和罗袜,起身行到她身边,一撩衣摆贴着她而坐,卷起袴腿,同她一起玩水。 苍清停下踢水的动作,欲起身离去,双手被他拉住。 “我的眼识是你的,对吗?” “不是。” 院中四角挂着的竹灯“扑哧”全灭了。 夜色深沉,苍清瞬间什么也瞧不见,连带动作都跟着一顿。 他问:“阿清,这是几?” “五四三二一。”她没好气回道。 一只手就五根手指头,他一手擒着她。 总有一个对吧? 李玄度却说:“我没伸指。” 他打了个响指,院中竹灯重新点燃,“你就是那个无辜之人。” 只此一句,委屈顿时溢上苍清的心头,抿紧了嘴不说话。 二人相顾无言。 良久他说:“你可还记得欠我一个奖赏?” 上巳节时在瓦子里,他曾扮作唱傩戏的伶人,为她上天取仙桃。 在李玄度希冀的眼神下,苍清冷淡地问:“你想要什么?” 夜空中忽而炸开一朵炫丽的烟花,应亮了他的眸光,如水潋滟。 他说:“去岁端午,你在显真寺放的烟火是为我而放,但我当时太傻太自以为是,看不明自己与你的心意,今岁,又近端午,换我为你放烟火。” 他的手覆上她撑在池边的手,握进掌心里,“阿清,我想为你放一世烟火,也想同你看遍人间烟火。” 一朵朵的烟火在天际绽放,又化作星雨落进池中,气浪荡开水波后,隐匿无踪。 毕竟只是术法,不过都是虚无缥缈的幻象。 苍清抬头望着夜空,“这就是你想要的奖赏?” 李玄度摇头,将她的身子侧过来,小心翼翼从怀中取出一枝当归花。 原本复伞形的花序被压扁了些,一团团如星点的小白花却依旧活力可爱。 他说:“相思难避如逃疟,一味文无是良药。” 望她归来,医治他无可救药的相思,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奖赏。 苍清明知故问:“你这是拿萝卜花装当归吧?” 李玄度答:“绝对保真,大师姐种的,我来时用真力催开花的。” 竹篱笆外,蹲着的四人一狐中,有人气得要冲进去揍人。 “怪不得他前几日问我的小苗圃里哪株是当归!还夸我种得好,我就说这小子什么时候会讲好话!” 白榆捂住她的嘴,“师姐,关键时刻,不可冲动!” 祝宸宁牢牢拽住她的手,“自家师弟,忍忍,反正当归是根入药,不碍事!” 院中,李玄度又说:“摘得太急没注意力道,连根拔起了。” 苍清问:“那根呢?” 李玄度答:“来得也着急,根上全是泥,嫌脏顺手丢了。” “你回去要挨揍了。”苍清点着头,视线落在竹篱笆上,却迟迟不接花,双脚又轻轻踢起泉水来。 李玄度可没心思管挨不挨揍,只问:“阿清,可否归来治我心疾?” 见她仍是不接,甚至连答都不答了,那一如既往地冷淡叫李玄度心下难安。 他强硬地将花枝塞进她手里,拥她入怀,唇间相触,她没有推开他。 一番抵齿缠绵,泉边热气氤氲,二人均是面颊绯色。 苍清忽而转身跨坐到他腿上,带起的水珠打湿二人的衣袍,瞬间洇开去,温热湿滑,无人在意。 她的手从他的喉结抚到前胸,又一下将他往后推,李玄度被推得猝不及防,身子后仰,双手撑在石板上。 泉水淙淙,他心慌意乱,“大师兄和我说了,关于师叔的卦象,嗯……童子身的事。” 苍清欺身凑近他的唇,却不亲上去,轻声问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在保护你吧?” 他看着她肯定地点头,一双澄澈的眼,真叫人心动。 险叫她看怔神,苍清转开眼,轻笑,“别自作多情了。” 李玄度忙道:“姻缘红绳不会骗人,你也说了我们是两情相悦,早该成婚的,我们是夫妻。” 二人的唇离得只差分毫就能亲上。 “你说我是你的妻子?” “是。” “所以殿下要自荐枕席?” “是。”李玄度轻应,“求阿清取了我的道印。” 苍清又轻笑一声,朱唇在他唇畔流连,欲吻不吻,在他主动亲上来时,用力将他往后一推。 “可我看不上你。” 利落地从他腿上翻身坐到石板上,冷下脸说道:“本仙看不上杀妻证道之人。” 苍清将手中的当归花扔在他身上,“你以为我会因为你这么几句话,一朵随手摘得的花,就这么轻飘飘原谅你?” 她绯色的脸颊如今瞧着,已不知是被泉水热气熏红,还是因内心怨愤气红。 “别人我都可以原谅,唯独你不行,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一片真心,你最叫我失望。” 李玄度被她一推,索性躺倒在石板上,暗影罩在他身上,将他半个身子融进黑影里,瞧不清他黯淡眸色中的情绪,只见到他绷紧的唇,与握紧的拳。 苍清语气冷漠,“李玄度,你的妻子早就死在你那一剑之下,灰飞烟灭了。” 她站起身刚抬步,脚腕叫人握住,李玄度从地上坐起来,往她手心中塞来一柄小剑。 “如果你铁了心要走,我不拦你。”他伸长脖子迎上月魄小剑,将最脆弱的地方暴露给她,“将我带走。” 剑锋划开了他如玉的脖颈,无暇美玉染上红痕,“这条命还你。” 他用力往前撞,头一撇,欲要自绝。 苍清比他快一步,撤掉小剑,“你疯了?!” “我没疯!是我欠你的。如果不是你早做了谋算,你早就死在那一剑之下,你将眼识赠我,化出仙家法相救我,而我却将你忘了,将红绳丢了,如今又想用一朵花就求得你的原谅,你说得对,你凭什么原谅我,你有权不原谅我。” 李玄度缓缓从地上爬起身,“可我不愿看你嫁给他人,日日思念成疾,抓心挠肝。” 他握住苍清执小剑的手,朝着自己的心脏送去,速度极快力道十足,不容反抗,“没有你,不如死了。” 苍清收手不及,月魄小剑整个剑锋没入他的心口。 “我杀你一次,还你。”—— 作者有话说:“相思难避如逃疟,一味文无是良药。”——明末清初钱谦益《瑶台歌》 第265章 二人同时松开小剑, 李玄度身子一晃跪倒在地,“能不能原谅我?” “还说没疯!这是娉黎小剑!神剑!” 苍清的心因他的举动提到了嗓子眼,脸一下失了血色, 惨白惨白的。 惊慌失措地跟着跪地扶住他,拔出小剑, 带出的血珠落进池中,如红烟般丝丝缕缕绕开去。 “若是我刚刚反应再慢一些,剑再偏一点, 你就魂飞魄散了!” 她的手抚在他的心口处替他输灵力止血, 嘶声力竭,“你也要叫我后悔吗?!” 李玄度握住她的手腕,制止她继续输灵力,笑道:“你还爱我。” “你还笑!”苍清解掉他的衣扣,扯开他的衣服,强制给他治伤, “你想死换把普通的剑!我不拦你。” 灵力不要钱似的大量输进他的体内, 二人如今的脸色都很白,倒是般配得很。 他执着地说:“你还爱我。” 看着他心口处的伤口渐渐愈合, 苍清紧绷的心松懈下来。 她当真是被他吓坏了, 此时情绪一上来,再也绷不住,又气又委屈,眼一红开始掉眼泪,“是,可就这么原谅你,我不甘心。” 李玄度随手拉上衣襟,慌忙替她擦泪, “对不起,又惹你落泪了。” 另外四人一狐听见苍清的怒吼声,也惊地冲进院中,看到这一幕又默默退出院子,重新蹲回篱笆墙下。 姜晚义捂着心口,似有所感:“九哥对自己是真狠。” 白榆小声抱怨,“你们说他到底行不行?本郡主都要叫蚊子咬死了。” 众人一起摇头:“恐怕不行……难哄。” 院中二人相对跪坐于地,苍清仍在哭,小珍珠“吧嗒吧嗒”止不住地掉,哭得李玄度心都要化了,手忙脚乱替她擦泪,根本擦不完,泪水如雨多得能汇聚成泉。 他干脆将她揽进怀里,在她耳畔一个劲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她伏在他肩头抽噎不止,什么都不说,就只是哭,天大的委屈全化作咸湿的泪水,滴在他的肩颈,流进他颈侧的伤口,滋得他生疼,却真实的叫人安心。 他的小仙姑又回来了。 李玄度将她搂得更紧了些,轻抚她的后背,交颈相依,他亲吻她的耳际,无数遍地同她告白。 十句“对不起”中带着一句“我想你”。 这一哭,哭了许久,直哭得李玄度的紫衣从肩头到衣襟濡湿一片。 等苍清渐渐安静下来,停下抽泣,他拾起落在地上的当归花,再次递到她眼前,声音带着恳求,“夫人,可归否?” “不归!”苍清抹了抹眼,开口不再冷冰冰的,哑着声哭诉,“李明月,你没选我……你不爱我!我不要你的花!” 她终于愿意将心头堵得气全数撒出来,去怨他、怪他,不再冷漠以对。 李玄度的眼也红了,“我任你打骂,要杀要剐,只别不理我,好吗?” 他捧住她的脸,与她相视,极其认真地说道:“以后,无论你是人是妖还是异族,我都选你,哪怕你要与天下为敌,我亦站在你身后,与你同执一剑。” 苍清心下仍是恼怒他的所为,冷哼,“我不信。” 李玄度再次表明自己的心意,“我在术青寨时就承诺过你,不论黑白,我李玄度此生对苍清唯命是从。” 术青寨一行,他剜心相救,以命换命。 虫村误伤,他生死相随,跟着跳崖。 云山观的苍清在爱意中长大,可以永远坚定且自信地去选择和相信李玄度,可苍官不行,苍官是反过来的,她需要坚定不移的爱与选择。 苍清刚止住的泪又续上,“可你食言了!你的道义远比我重要多了,我与你不同道,你继续去做你降妖除魔的道士,做你为国为民的琞殿下,又来引我作甚?” 一颗颗泪珠在烛灯下闪着光,被夜风一吹,落进李玄度心间。 他轻轻替她拭泪,嗓音温柔,“你说月华没有选你,但他若没选你,为何会有李玄烛?为何玉京至今未封?他最终还是选了你,对不对?” 月华如此,他李玄度亦是如此。 “无论我忘记多少次,都会爱上你,也许路上会险些误入歧途,但最终会走回正道。” 四目相对,李玄度明亮的眸子,微微发红。 “苍清,你就是我的道。” 他说得真诚热烈,苍清一时忘了哭泣,怔神地看着他,哭得酸涩无比的眼睛一弯,破涕为笑。 李玄度也跟着笑,他手中的当归花随着动作,在她脸颊边轻晃,蹭得她发痒。 “花给我!” “我替夫人簪在发间。” 篱笆外传来一阵骚动,白榆感叹,“不愧是亲兄弟,都能说会道的。” 又响起姜晚义欠欠的声音,在学舌,“阿榆,你就是我的道。” 温泉边水汽升腾,熏红了苍、李二人的脸。 “砰”一声,竹篱笆院门被重重关上。 篱笆外的四人一狐,最后只听见一句“李明月,你自找的”,就再也听不见其他。 云寰打了个哈欠,“阿姊设结界了。” 白榆疑惑:“这算成还是没成啊?” 陆宸安挑眉:“不管成没成,明日都要叫小师弟赔钱!还要让他替我种一个月的地。” 姜晚义了然于心:“不成怎么会设结界?小爷腿都蹲麻了,就这?三娘也太拿我们当外人了。” 祝宸宁松口气,“有些事还是当外人好。” “走了,我们也去泡温泉。”姜晚义拉着白榆起身,顺手往嘴里丢了颗不明物体。 另外三人看到他的动作,心下亦了然,纷纷表示。 祝宸宁:“你俩去,我们就不打扰了。” 云寰:“年轻就是好。” 陆宸安:“新炼的,这就吃上了。” 白榆直接给了他胳膊一拳,“这么多人,你要点脸吧。” “我怎么不要脸了?”姜晚义揉着肩,一脸疑惑,也往她嘴里塞了颗蜜煎,促狭道:“阿榆在想什么?你们又在想什么?” “山楂丁?哈哈。”白榆尴尬。 姜晚义摇着头笑:“你们一个个啊,人心黄黄的,想看什么啊?” 四人一狐说说笑笑,拐进了隔壁的院子。 篱笆墙内。 苍清恼自己没出息,就这般被哄好,恶狠狠瞪李玄度,目光下移瞧见他颈侧的伤口,还在渗血。 怒从心起,将他推倒在地,“李明月,你自找的。” 吹过一阵风,院中四盏灯笼轻轻摇晃着,灭了两盏。 苍清欺身上前,舔舐他的脖颈,腥甜的血辗转在她的唇齿间,李玄度丝毫不反抗,任她啃咬,只在她要起身时,执着地将她摁进怀中。 于是渐渐变了方向,啃咬从颈项换到了他唇畔…… “李明月,我是你的红尘劫,你怕不怕日后死在我手上?” “我在你心中是这般胆小之人?” 水汽似乎又重了些,又热又潮湿,他眉心道印,红似烟火。 她吻他的耳垂,“头回可千万要忍着些。” 补过书面知识的李玄度瞬时明了她的意思,“放心,万不会让你失望。” 金銙带被解下来随意丢在池边,别在腰间的金鱼袋与法器也跟着躺了一地。 水汽氤氲,如浸雾中,这场景竟在最初的那个美梦中见过,叫李玄度有须臾的晃神,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脱下紫衫垫在底下,稍一动作,二人身形反转,他低低笑着,“怎能劳累良人。” 苍清双手环上他的腰,眼前人抱起来又香又硬,用指甲轻轻掐了一下,“读过《大乐赋》吗?” “你说呢?”李玄度给她背了一段,“枕上交头,含朱唇之诧诧;花间接步,握素手之纤纤。” “是这样吗?”他的手盖在她的手上,十指相交,二人腕间红绳隐隐发光,相缠相绕。 裙裳堆肚,苍清的薄纱背心被褪至手臂,都揉皱了。 李玄度用张狂的行为表明他看过。 几番辗转,他靠于她耳畔温声问:“我来应劫了?” 平日清朗如月的声音今日有些低哑,仍是好听。 苍清目酣神醉,还来不及回应,身子一颤,攀住了他后背:“唔……慢点……” 李玄度动作稍顿,可也没停多久,又故态复萌,且有更近一层之兆。 “我忍不住,阿清。” 失而复得的春景在前,忍不住不动。 苍清轻嘤一声,“是这种忍不住吗?” “难道夫人想我快些缴械?”李玄度嘴上说着投降,却身体力行,体魄强健。 他眼底透亮,水润润的藏着一抹春景,苍清瞧得心头一热,与他嬉笑,“如此熟练且经久不衰……莫非……嗯……你是和……嗯……其他小娘子一起试过?” 他无奈一笑,“这小娘子不就是你?” 他们从前一起看《春日繁花》时,照着书中所绘,已试过多种方法,除了最后一步,确实熟练。 苍清弯起眼,非要逗他,“你记岔了……不是我嗯……” 她的声调打着弯儿。 李玄度亲了她一下,“想起来了吗?” “没有……” 剩下的话叫人用嘴堵住…… 钗垂髻乱,发间的当归花压塌了,耳鬓厮磨,似要融进对方身心里去。 他埋脸在她颈项间,急声低唤她。 “阿清……” “阿清……” “嗯……玄郎……” 身心交缠,她的心头,是润无声的绵绵春雨,是天际绽放的璀璨烟火,一时潮湿一时热烈。 是院中温泉氤氲热气;是冬日山间皑皑白雪。 身体冷热交替,心间四季分明—— 作者有话说:[黄心]不太擅长写,再加上要过审,见谅哈,下本感情流我一定努力,就绿色封面那本《黑化值竟是好感度》,求收藏。 枕上交头,含朱唇之诧诧;花间接步,握素手之纤纤——唐.白行简《xxxxxx大乐赋》 第266章 晨曦爬上山头, 屋中渐明,光影打在放下的隔断珠帘上,华光溢彩。 李玄度醒来时, 发现身侧无人,他一下从床榻上坐起身, 唤道:“阿清?” 屋中亦无人。 桌上放着他的公裳和金銙带。 被利剑刺破且团皱带着不明水渍的公裳,应该在池边。 显然是她早间才拿进来的,昨夜不是做梦, 那她还是要走? 睡完就翻脸不认人了? 忽而想到昨日早间公案上, 她用手覆住的信笺,潦草略过,他只瞧见“一别两宽”四个字。 李玄度心头瞬间慌乱不已,急急套上官靴,拿上公裳和腰带,只穿着中衣就冲出屋去。 一边走一边穿衣, 院中亦无人。 院外进来四人一狐, 均一脸促狭地望着他,要将他光洁白净的眉心盯出花来。 祝宸宁摇着头第一个发话, “衣衫不整, 成何体统。” 李玄度只问:“阿清呢?” 白榆笑道:“都这个点了,在府衙吧。” 姜晚义笑嘻嘻戏谑:“九哥昨夜很累?叫你起迟了?今日剑都未练吧?” 李玄度只来得及斜他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不上值?” “小爷我休沐,倒是你来不及点卯了。” “休沐日逛小倌馆,等着本王明日弹劾你。”李玄度头都不抬,匆匆系着腰带,施了避尘决,往院外跑。 陆宸安在后头喊道:“小师弟, 你扣子扣错了。” 已经顾不上的李玄度一路飞檐走壁,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府衙,门房小吏一声“府尹早”刚出口,已经瞧不见殿下的身影。 李玄度先去了趟自己的办公房,屋中不见苍清,又去找何有为。 “琞殿下早啊。”何有为正坐在案前准备吃朝食,犹豫了一秒,起身双手递上用油纸包着的糖饼,“殿下用过朝食了吗?吃点?” “阿清呢?” “仙姑在验尸房。” “有案子?” “今早刚发现的碎骨。” “我去看看。”李玄度跨出屋的脚又收回,走到案前拿走了何有为的朝食,“你自己再去买一份。” 何有为无语,超小声嘀咕:“我……我只是客气一下。” 李玄度听见了,但未回头,“账走琞王府,加十成。” 刚行出院门,苍清迎面走来,手中拿着检验册录,看见她的一瞬,他的心就安定下来。 她没走,没有同他一别两宽,脸上不自觉扬起笑,“怎么不喊醒我?也不等我一起上职?” 苍清见了他,笑道:“还以为你今早不会来了。” 昨夜床笫之欢,玩水半宿。 池畔石板太硬,即使垫了衣衫,她早间起来时,仍觉得浑身骨头酸疼。 他出力更多,想来亦是如此,见他睡得正香,于是给他下了安眠术。 不愧是天下第一的小师兄,还是这么早就醒了。 思及此,难免脸颊发烫,随口说道:“一有事定是临时工的错,我自要勤勉上职,这不一早就有活等着我。” 她走近他,极其自然地解开他衣领处系错的珠扣,又重新给他扣上,“你这衣上有股……味,一会赶紧去换了……” 越说脑中越是不断翻涌上画面,耳朵就红了。 瞧见他手上拿的朝食,赶紧伸指点了点,朝他张嘴“啊”了一声。 李玄度心知肚明她话中之意,青天白日的也不好意思接话,只笑着将手中糖饼送至她嘴边,问道:“什么尸骨?” 苍清咬了一口,咽下后回道:“今早有人见自家的狗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块大骨在磨牙,上前查看狗窝里竟还有半个骷髅头,所以携骨前来报案。” 她就着他的手又咬了一口糖饼,翻开手中检验册录,“仵作老周已经验过了,股骨与颅骨非同一人,因被狗啃过,外观已损坏,但从颅骨厚度,颅腔大小来推测应是女子,而股骨则是男子,时间太久年龄一时推不出。” 李玄度伸指擦掉她沾在嘴角的沫子,“都已骨化,想必是成年旧案,你想查要去翻旧案卷宗。” “我才不查,这是你同何府事的职责,别想丢给我,我只负责替老周记录文书。”苍清拉起他的衣摆,扯着他往公房走,“我忙着查金仙道人。” 李玄度乐呵呵地跟着她走,“我同你一起去查金仙道人,此处就交给何府事,自你来后,我瞧他太闲了些。” 周围往来官吏见了他俩,不忘给琞殿下行礼问好,心里都盘旋着一个问题,今日苍仵作难得对殿下和颜悦色,再瞧殿下,更是一脸春风得意。 二人举止亲密,一团和气。 莫非……是遇上什么天大的喜事了? 比如升迁加薪? 升迁的李玄度问道:“今夜还去华光馆吗?” 加薪的苍清回:“不去了,那个金娘我早间已经见过,就是位凡妇人。” “那今夜回家?”李玄度压低声,试探性地说:“回汴京已有五个月,我们还未住过新房,今夜把珓杯酒和洞房花烛补上……” 苍清的耳朵迅速泛红,“再说吧,我可没说要嫁你。” 李玄度顿时又紧张起来,“你是我的妻子,你不嫁我嫁谁?” “暻王啊。” 李玄度肃容,“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我不同意!” 晚间的琞王府,六人围桌而坐,桌上佳肴珍馐。 一整屋仍旧是李玄度不满的叫唤声,女使近侍统统被吼得退避三舍。 “本王不同意!!” “姜晚义!穆白榆!你们两个赶紧从我琞王府消失,滚出汴京!” 白榆捂着肚子笑,“偏不。” 姜晚义耸耸肩,“我的上司是三娘,我只听她的。” 李玄度站起身,一脸阴沉,“既然如此,本王只好现在就去将六哥那厮绑了。” 正在来琞王府路上的赵殊打了个寒战,同身边近侍说道:“都快入夏了,本王怎还觉得周身凉飕飕的。” 苍清将李玄度扯回凳上,“我非嫁不可,你闹一天了,再闹我就走了。” 李玄度直接歇了声,小声问:“为何非嫁他不可?” “我本来想嫁太子的,但他自从点珍宴后防范得紧,根本没机会,暻王是太子的人,以他和阿榆的关系,可以给我机会兵无血刃地接近东宫,昭王赵隐的那一丝魄是在东宫丢的,而鼎先生的事也与东宫密不可分。” 起初她以为只要与这几人分开,灾厄就不会寻上他们,事实是,他们早就身处旋涡中。 有她无她,他们都会陷入纷争。 苍清细细给他讲解,也是同桌上其他人解释,“整个汴京城还有这么多的谜题没有解开,我不放心你们。” 她本应该着重于寻找救治于族人的法子,却分心来管人间事,众人心下感动。 祝宸宁道:“其实这也并非最好的法子,祈平郡主还是要嫁给暻王,那晩义……” 苍清答:“只是借一下阿榆的模样和身份,等事情解决,自会传出暻王娶的祈平郡主是妖假扮的,而真正的郡主早已与邢妖司主事成婚的传奇故事。” 白榆劝道:“要不再想想?反正还有一个月时间,如今我们六人一处,没什么事是不能解决的。” 李玄度点头,“阿清若是想去东宫,我今夜就陪你杀进去。” 姜晚义阴森森道:“算我一个,算盘打到阿榆和三娘身上,老子早就想杀他了。” “可我不想让你们冒险,也不想让你们兄弟相残,留下千古骂名。”苍清心意已决,“赵殊连阿榆都打不过,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李明月你放心,即使我顶着阿榆的模样,他也近不了我身的。” 虽说不开仙家法相时,她只借到一点仙家的神力,但也够用了。 如今除了她的同族或是神祇又或是以多欺少,没有几人是她的对手,就连李玄度也不定单挑的过她。 “可是你会同他拜堂饮珓杯。”李玄度瓮声瓮气地说,“我和你都……” 我和你都还未真正拜过堂。 无论是月华还是李玄度,无数次阴差阳错。 苍清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怪月华去吧,他种因,你受果。” 她心里当然还是有气,不管是月华的,还是李玄度的。 原谅是原谅了,小性子也是要耍的,看他不爽,她就爽了。 李玄度明白这点,所以他即使再吃醋再不甘心,都不会对她撒气,只委屈吧啦默默坐在桌前,无心饮食,头上罩着朵小乌云。 双喜偏在这时进来禀报:“殿下,暻大王前来拜会。” “不见!让他滚。”李玄度没好气道。 “可……可暻殿下说是来寻祈平郡主的。”双喜迎着怒火垂头回禀。 姜晚义立刻说道:“双喜,听你家殿下的叫赵殊滚!” 然而暻王嫌门口冷,已经自主翻墙进来,听见这主仆的对话,斜了一眼姜晩义,“十哥也就算了,九哥你哪来这么大怒气?我惹你了?” 李玄度冷冷说道:“赵殊你有事说事。” “我是来寻郡主的。”暻王看向白榆,“榆姐儿我找人给你带话四处寻不到你,非得我亲自来一趟。” 姜晚义心虚地转开脸,避开白榆的视线,“别看我,我不知道……” 赵殊继续说道:“我已经表奏官家取消你我二人婚约,你也赶紧发一折上去。” “嗯???真的假的?” 屋中众人满头问号,表情各异。 白榆第一个回神,“小六,你是发烧了,还是又憋着坏?” “都不是,”赵殊神秘兮兮说道:“我只是懂了什么才是喜欢,我对你不是真正的喜欢。” 众人眼见他说这话时,脸带羞意,这是……春心动了。 李玄度顿时心情大好,头上罩得小乌云散了。 “六哥站在门口干什么,来来来,进来坐下说,双喜还不请暻殿下上座。” 姜晚义脸上也堆上笑,“小六用饭了吗?双喜给暻殿下添碗筷。” 赵殊看着这态度大变的二人,起了阵恶寒,捂着胸往后退,“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苍清蹭地从凳上站起来,冲到赵殊身前,以手做剑横在他脖间,恶狠狠威胁,“你必须娶我!” “哐当”一声,赵殊的背重重磕在门板上,哀嚎:“你、你神经啊!我娶你干嘛?我就知道你们没安好心,竟图我身子!” “六哥你自作多情了,她对你本人没兴趣。”李玄度脸上止不住的笑意,上前将苍清拉回来,哄道:“你也不能强人所难,六哥可没我这气性,不敢娶妖的。” “谁说我不敢?”赵殊喉间脱困,抚着胸说道。 “哦?”李玄度双眼微眯,“找死?” “不是,不是这个妖,不对,不是妖。”赵殊的脸竟红了。 白榆何其敏锐,“小六,你的心上人是妖?” 赵殊立刻摇头否认,他越是如此越是可疑。 白榆担忧地看向他,“小六,你不会是被妖孽迷惑了吧?” 赵殊反驳,“胡说,乔娘不是妖!你们怎么不说九哥还被异族之王迷惑了。” 乔娘? 众人面面相觑,从点珍宴至今不过两月,就让暻王变了心意,这迷得还不轻。 姜晚义幸灾乐祸,“不管是人是妖,邢妖司上下祝暻殿下与乔娘子有情人终成眷属,过几日给你们送花篮。” 见白榆的目光瞧过来,他压着嘴角又说:“大不了等婚退了,爷去他府上替他瞧瞧。” “祝福我收下,瞧就不必了,暻王府不欢迎姜主事。”赵殊恶狠狠咬重了“主事”二字。 苍清幽幽问道:“你在何处遇见的这乔娘子?” “本王凭何告诉你?”赵殊刚嘴硬了一句,在她闪着危光的眼神下,没骨气地说道:“我与她清明节时在驷霞山相遇。” 不等人再问,脚下踩油飞也似的跑了,只留余音,“榆姐儿别忘了递折子!” 清明至今不过一月,暻王的事显然不对劲。 若非妖怕不是鬼?—— 作者有话说:小六:乔~娘~子~不~是~妖~[菜狗] 所以郡主失踪的时候,小六作为好朋友完全没出力,因为他正在走自己的剧情,自顾不暇。 第267章 入夜, 苍清无情地将李玄度关在了门外,任他怎么敲门说什么好话都不开。 昨晚是情绪起伏过大,她没控制住, 今夜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当然也是有故意报复的心态在,已经如此轻易就原谅了他, 还不准她记仇了? 在襄州城时,那么冷得天,也不见他怜香惜玉。 门外李玄度说道:“你不愿见我, 我便跪在你屋门前请罪, 直到你肯让我进去。” “那你便跪到天明吧。” 门内苍清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想故技重施?她是不会上当的! 铺开笔墨纸砚,提笔写着昨日早间没写完的信笺,“一别两宽,再无相见……” 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的, 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 嘴上义正辞严,实际上她自己都未注意到, 她此时有多坐立不安。 先是听见姜晚义路过, 揶揄了句:“哟,九哥又在罚跪了?真是个小可怜,明日小报又该有你名号了。” [琞王殿下又又又又被他夫人关在门外跪搓衣板啦!] [现场画像,独家!保真!百两起拍!] “十哥少在我这碍眼,赶紧滚回国公府去,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在外兜售画像。” “嘁,小爷我今日还偏要睡在你这。” 而后是陆宸安,“小师弟, 你到底行不行?实在不行来找我,都是同门,不收你问诊费。” 李玄度:“我怎么可能不行?!!” 白榆拱火,“那和月华比呢?他可是神君哎。” 一阵沉默后李玄度说道:“要不……你俩替我去问问阿清?” “噗——”苍清刚喝进嘴里的茶喷了出来,洇湿桌上铺着的信笺,晕开了上头的字迹。 这帮人真的是,月华和李玄度能有什么区别? 再说要问也该去问苍官,问她干什么? 她只是拥有了苍官的记忆和一点神力,她早忘了。 真忘了吗?提了就难免想起,好像确实是有些区别…… 月华清冷克制,通常都是埋头猛干,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在临近之际,会在耳畔唤她一声“宝儿”。 李玄度更张狂些,不仅花样多,从艳书里学来的浪荡话那是一句接一句,几乎全程都在喊她名字。 “……” 都是一个人,没区别!!别想了! 倒是有点好奇李玄度恢复月华的记忆后,还会像昨晚那般行事吗? 好可惜,或许看不着了。 忆起昨夜的事,苍清心乱了,将洇湿的纸揉成一团,随手往后一扔,纸团滚进脚踏,在角落里停下。 重新铺开纸,提笔准备新写一张,这回还没写两个字,又听外头远远传来一阵铜铃声。 紧接着是一陌生女子的声音,娇怯怯的。 “更深露重,郎君怎一人跪在外头?不如奴家陪你去屋里共饮一杯?” 嗯?苍清将笔往桌上重重一搁,琞王府还养姬妾?还是他故意玩的什么把戏? 无论哪个确实都起了效果,她现在心思全然都在外头了,再下不了笔写一个字。 可门外就这么安静下来,她终是按捺不住站起身,拉开门走出屋。 廊下、院中空无一人,只有院墙边那株姚黄,不知何时已经盛开。 原本鹅黄的花苞,成了乳黄,光彩夺目,妖冶动人。 “何方妖孽,犯本仙头上来了,抢我的人?” 这花明显有问题,苍清揉了揉眼,却找不到这盆牡丹的异样之处,尽管它很美,也只是普通的花而已。 祝宸宁听见响动也开门出来,“怎么了?” “有古怪。”苍清侧身瞧他,“另外几人呢?” “刚刚不还都在院中吗?”祝宸宁答。 他们六人均住在一个院子里,就连白榆在这院中也有屋子,常常不回国公府。 现在整个院中就剩她和祝宸宁,原本在院中的四人全数消失了。 “大师兄有没有听见一陌生女子的说话声?” “嗯。”祝宸宁点头之际,手上已在掐诀,半晌,摇摇头,“院中没有阵法寻不到破绽。” “莫非是进了幻境里?”苍清即刻唤出月魄剑,朝着院墙处的姚黄牡丹挥去。 无论如何,她都觉得这花有问题。 剑气堪堪划断牡丹的一片叶子,吹过一阵风,牡丹花散发出一阵旖旎甜香。 眼前的景象有了变化,还是一样的院落,墙角的牡丹花不见踪影,院中却渐渐显出五个模糊人影,四对一。 白榆说道:“这明明就是宁师兄买的姚黄牡丹,哪是人?” 陆宸安:“是人啊,是位俊俏郎君。” 姜晚义:“分明是位穿鹅黄衣裳的娘子。” 李玄度:“管她是花是人,敢对本道长动手动脚,砍了算数。” 翻掌间银枪瞬出。 “枪下留人!”苍清出声制止。 四人回过头,见了她和祝宸宁,齐声笑道:“你俩也进来了?” 苍清走上前,“你们不觉得这场景和在江县时,见到水仙花的那次很像吗?” 那次也是这般,苍清见到的是郎君,李、姜二人见到的是娘子,白榆见到的是水仙花。 姜晚义说:“阿榆,你对我的爱有待……”话至一半,他发出声声惨叫,“疼疼疼……郡主我错了!” 白榆扯着他耳朵,“是不是想让团姐儿换个爹?” 当时几人以为是“相由心生”,开了窍,懂情爱的才能见到人,所以白榆见到的是花。 如今瞧着似乎不是这个缘由,白榆也许天生独特。 膝盖还隐隐作痛的李玄度乐不可支,“我支持郡主,他今天敢质疑你,明天就敢休妻,不如先发制人。” 难兄难弟从不忘互相落井下石。 “李玄度你放屁!”姜晚义揉着耳朵怒不可遏,“三娘,让他跪到死!别轻易放过他。” “两弟弟好吵。”祝宸宁听得头疼,“你们能不能先管管我的牡丹花?” 花百两买的,怎么就成妖了? 被晾在一旁的牡丹花,也是一脸柔弱无助…… 众人玩笑过后,认真起来,李玄度将银枪背在身后,问:“你到底何人?来此有何目的?” “奴家并无恶意。”牡丹花转了个身,换了模样,这下众人看她均是二八少女的面容。 “奴家乃是牡丹花神,名唤姚凰,被歹人所困,一直处于混沌中。” 白榆恍悟,“怪不得京中的牡丹花都不开了。” 牡丹花神不知所踪,这天下的牡丹花自然都不再开放,乃至枯败而亡。 陆宸安问:“所以你想让我们帮助你归位?” 姚凰摇摇头,她指着祝宸宁说道:“也不全是,奴家得幸于这位郎君相救,带回家精心照看。” 听到这处,众人有了不好的预感,“所以呢?” “奴家因此感念万分,望能留在郎君身边。” 果然是这种桥段。 陆宸安不满:“买花时我也在场啊,怎么不感念我?” 姚凰垂眼:“感念娘子也是可以的。” 李玄度冷笑,“那你对我毛手毛脚做什么?该去找他俩啊。” 姚凰故作羞涩,“郎君丰神俊貌,令奴家心生亲近,若能留在郎君身边,也行。” 还真是不挑。 “呵呵……”一直冷眼瞧着的苍清突然轻笑出声。 众人将目光转向她,以为她这是在吃酸醋,却瞧见她满脸促狭,边笑边点头,“很合理。” 李玄度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哪里合理?” 苍清捂嘴笑,“现在还不能说。” 众人都知她有鲛人瞳,定然是看出了什么。 姜晚义问:“那现在怎么办?总不能真让她跟着宁师兄和九哥。” 姚凰眼波流转,视线从他们几人中一一扫过,“其实……你们中哪位都行,只要让奴家留下,奴家也可以化作男儿身。” “那你跟着我吧,”苍清一脸兴致盎然,“你先化个男儿身瞧瞧。” “不行!”李玄度反对,“疯了真是,你要和陌生男妖同住一屋?” 他的反对无效,姚凰已经旋转身,迫不及待化作少男模样。 苍清瞧着不是很满意,“还能再换吗?” 姚凰再次转身,又换了副模样。 苍清还是不满意,“你的样貌是随机的?那你到底是男是女?” 姚凰答道:“我也不知自己是男是女。” 他的嗓音和语气也瞬间换了。 众人也都极为诧异,植物成精竟如此自由,可随意变幻样貌和性别? 怪不得水仙花那次人人瞧见的都不同。 可苍清有鲛人瞳,她难道也瞧不出花神的真实性别? 他们想问,又一时没法问。 苍清只当没瞧见这几人求知若渴的模样,问姚凰:“你还有其他诉求吗?” “希望娘子可以帮我找到真身和记忆,我实在想不起到底是何人将我困与此花中。” “你觉得你的真身不是那盆姚黄牡丹花?”苍清挑眉,神情古怪。 她这话问得很奇怪,为何要用“你觉得”,众人对她所见到底为何更好奇了。 姚凰说:“这不过是我暂时的栖身之所,我的真身应当是株魏紫。” 这花神对自己真身的品种,倒是记得很清楚。 “你来。”苍清朝他勾手,在姚凰接近的瞬间,苍清伸手拂过他的面颊,在他昏睡倒下来之际,说道:“赵玄,扶住他。” 又喊祝宸宁,“将他重新封印。” 李玄度别扭地将人撑住,不过半晌功夫,他身前姚凰就不见踪影,只见到院中墙角有一盆姚黄牡丹花,原本盛开的状态又成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六人也瞬间从幻境里出来,一切恢复如常。 李玄度忙问:“阿清,你看到的是什么?” “我看到的是你哥赵隐。”苍清回。 “???”众人震惊。 第268章 “原来赵隐丢的魄在这里。” 苍清手指墙角的姚黄, “他是借了昭王一缕魄化形的普通牡丹花,认真来说,算不上是妖, 更不是什么牡丹花神。” 李玄度皱眉:“你是说像小翠那般?” “嗯。”苍清点头,与她在点珍宴上金蝉脱壳也是异曲同工。 “本质上和小翠一样, 但在记忆上有些小区别。” 瞧姚凰这模样,根本不知自己是何身份,真当自己是牡丹花神了, 全是胡言乱语。 定然是有人对他做了点手脚, 篡改他的记忆。 她刚刚与姚凰的对话其实皆是试探,可这动手脚的人目的又是为何? 那个在驷霞山卖花的老头,是巧合还是有备而来? 京中牡丹一束未开,莫非牡丹花神是真得失踪了? 如今汴京城中一切幽微难明,暗藏危机。 苍清敛容,严肃道:“能将他的魄藏在那盆姚黄牡丹上, 加之封印不被人所觉, 只等盛开时才以香气引人入幻境,连我的鲛人瞳都骗过, 此人道行之高或许在你们几人之上, 我们往后行事更要小心。” 众人点头,夜色已深,聊罢各自回屋就寝。 李玄度一掀衣摆,欲要再度跪在苍清门前,苍清眼疾手快扶住,“进来,我有事同你说。” 二人进屋,李玄度迅速拿起一旁门闩插上, 一副不给她后悔机会的模样,苍清被他逗笑,“今日不赶你出去,明日待定。” “有一日算一日,直到夫人完全消气。” 李玄度瞧见桌上她铺开的信笺,走上前轻轻拨开挡着信笺的书册,这回上头只有一句话“红月来临,异族只知杀戮奔命”。 他微皱起眉,她这信到底要写什么? 又要与谁一别两宽? 苍清已在铺床,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动作,说道:“明日同我去趟驷霞山。” “好。”李玄度将书册回正,“就我和你?” “阿清,我们是一队的,将他们丢下不好吧?” “最初也只有我和你。”苍清回身望向他,轻声说道:“小师兄不怀念从前的日子吗?” 她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既然无忧的卦象是他注定会死在她手上,那就是说,在其他时候,李玄度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另外几人的生死却不好说。 最主要苍清已经猜到,李玄度什么时候会死在她的手上。 不知苍清作何想的李玄度走到她身边,将她抱进怀里,“小师妹许久没有这么喊我了。” 他矮下身,下巴靠在她肩上,轻轻蹭了两下,“别再喊我赵玄和殿下,太生疏我不喜欢。” “好,应你。”苍清抬起手轻轻顺他后脑勺的头发,轻声喊他,“小师兄。” “小师妹消气了?” “没有,明日接着跪。” “那今夜去不去新房……” “想都别想。” 李玄度叹气。 新房就是这处院中的主屋,其实离得很近,一步之遥。 苍清说道:“你要的奖赏是‘相招以文无’,我已经给你了,其他的看你日后表现,还要看我心情。” 虽说当归花不知丢在了何处,但她确实已归来医治他的相思,这奖赏确实是给了。 李玄度无可奈何地笑,“不住也罢,反正你在哪,哪里就是新房。” 话是这般说,却还是想与她饮珓杯。 也许是因为多次不得的遗憾。 算了,从前借着李淮与姚玉箫幻境中的婚礼,也算饮过了。 他这般安慰自己,竟也将自己哄好了。 “阿清,如今小队重组,都住在一处,给这个院子取个名吧。” “这种事,为何不找大师兄?” “你是领队,自然你来取。” 苍清知道李玄度其实是想说“你是琞王夫人”。 这处院子也是单为她留的,谁不知这间院子在琞王府是主院,不然新房也不会在这个院中。 但他小心翼翼不敢说,怕又惹她翻脸要嫁其他人,便假借他词。 她没拆穿他的小心思,稍作思忖,说道:“既然我们一起行过大江南北万里路,见过万里风光,叫‘万里居’如何?” 九重阙的千里殿,人间的万里居,遥相呼应。 千里万里皆有你。 “好,明日我就刻匾挂上。”李玄度发自内心的笑。 翌日清晨,李玄度起了大早,想赶在去驷霞山前,将匾做出来。 刚寻到合适的板材才动手,苍清已经起床拉着他出门去了,只来得及让金宝去府衙替他告假。 牡丹花是祝宸宁在驷霞山买得。 暻王与那突然冒出来的心上人乔娘,亦是在驷霞山相遇。 加上之前那群匪寇接到的灭口单子,和在驷霞山神秘消失的箱子,所有的信息都指向这一处。 二人寻到丢箱子的地方,苍清绕着树林来回走了两圈。 除了在一颗老松下,发现一个小小的,只有狗能钻进去的洞,其他都瞧不出名堂。 她和李玄度还对此洞探讨了一番。 苍清认为,“这会不会是盗洞,我们不如下去瞧瞧?” 李玄度表示,“确实很像,可我不想爬狗洞,我也不会缩骨。” 最终因意见不一致,放弃此项议程。 苍清拧着眉说道:“我是不是应该把大师兄也喊来?他定然能寻出玄机。” 李玄度手中拿着罗盘,怅然望天,“你这般说,是嫌我不够出众。” “够出众了,一顶十的全能型选手。”苍清行到他身侧,说道:“将土地叫出来问问。” 李玄度掐指捏决,口诵咒语:“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 苍清夸道:“你看这事就还得小师兄来做才行。” 可念了几遍,都不见土地出来相见。 头顶飞过一群瞧不见的乌鸦…… 又试了几遍,仍毫无动静。 “要不……回去喊大师兄?”苍清试探着提议。 李玄度故作丧气,叹口气,“连大师兄都不如了,从前还能做你的教习师父,如今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地位岌岌可危。” 苍清就知道他要来这出,啼笑皆非,“大师兄是什么废物吗?他也是其中翘楚好不好。”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李玄度咬着唇一脸不爽。 苍清瞧出来他是想让她哄,想被她需要,笑道:“小师兄在万里居也给我做个秋千吧。” “把平国公府的那个去拆来就好。”勉强被安慰的李玄度淡淡答道。 见他如此,苍清垫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有些事,只有小师兄你能满足,比如……” 李玄度一双星目越来越亮,就这么被她几句话轻轻松松拿捏住,心情大好。 他瞧着不远处一棵百年老松,乐嘻嘻说道:“那棵松树不错,砍回去给我夫人做秋千。” 他纵身来到树前,抬手间,苍清腰间的月魄剑就到了他手中,苍清失笑,“用得真是得心应手。” 结果下一秒,站在松树前的人就凭空消失。 “李明月?!” 苍清立时跑上前绕着树走了一圈。 松树还是那棵松树,除了底下那像盗洞的狗洞,不见半点稀奇处。 她冲着狗洞喊道:“李明月——” 连喊了几声。 “李明月,你要是敢逗我玩,我打断你的腿!” 四周无人回应。 想了想李玄度大概率是不会爬狗洞的,苍清又去摸树干,才刚碰上猛的收回手。 她摸到个毛茸茸的东西,树不该是粗糙干硬的吗? 那东西却像是有生命般,还会颤动,苍清凑近树干眯起眼仔细去看,一张鬼脸赫然出现在她眼前。 鬼脸上两个空洞的大眼瞪着她,狰狞万分。 吓得苍清往后退了一步,冷静下来后才重新凑近了,伸出两指捏起这鬼脸的翅膀。 毛毛的触感加上形似骷髅头的胸背,与树干相近的颜色,鬼面蛾妖? 她虽能辩世间妖邪,但也要先瞧见东西锁定住才行,而看不清是她最大的问题。 “你将他弄去哪了?”苍清沉声发问。 蛾妖的翅膀“扑哧扑哧”鼓动起来,无数粉尘随着它的动作撒到苍清脸上。 毫无防备的,她脚下一陷,身子飞速下沉,再睁眼已身处一处幽暗的石道内。 唯一的光亮来自身边李玄度的指尖火术。 苍清立时抓住他的手臂,问道:“李明月!你没事吧?” “我没事。”李玄度嘴角带笑,指尖火映照下的眸色,波光流转,“你很担心我?” 那不是废话吗?! 苍清避开他的灼灼目光,答非所问:“你刚刚‘咻’一下就不见了,我还以为你进狗洞了,那些失踪的箱子定也是这般,都是鬼脸蛾妖作祟,它刚刚应是被你的月魄剑气势所吓。” 她比划着给李玄度解释了一番。 这处的玄机就在这隐藏于树干的蛾妖上,它就像是守门的门房,只给需要的人开门。 如此隐秘怪不得那群匪寇什么都发现不了。 原本抓在手中的鬼脸蛾妖,因刚刚的变故,不知飞去了何处,估计就是为了脱身才给她开得门。 说完见李玄度还是一脸促狭望着她,苍清扯住他的胳膊,催促道:“走啦走啦,去探石道中藏着的秘密,我看不清,你拉着我。” 苍清拉着他在石道中边走边看,两侧石壁坑坑洼洼的,并不规则。 倒像是自然形成,没什么特殊。 就如之前在黔东南的溶洞,只有一种根本见不到头的幽深恐惧感。 继续往深处走,约莫行了有小半个时辰,整个石道变得规整,还隐隐透着股庄重,多了人为凿制的痕迹。 这让苍清想起了之前祭剑的那条甬道。 又行片刻,苍清问:“龙王庙所在的后山是不是连着驷霞山?” “对。”李玄度回道。 苍清停下脚看他,“那岂不是离穆将军的墓穴、隔壁山头的皇陵都很近?” 二人执手,李玄度的步子也被她带停,“直线距离确实很近,地下整片都是连起来的,怎么了?” “你不觉得这里的规格很像墓穴吗?”苍清朝前打出一个火球。 火焰光芒瞬间点亮整个石道,划过一个弧度落在地上,不多时熄灭。 但也足够二人看清周身景象,石墙不知何时变得光滑起来,而前方百米处,有条横叉路以及两扇石门。 “还真是墓室。”李玄度拉着她凑到石门前,“我们走进哪个陵墓了?” 火光照耀下,石门与石壁上的壁画很是鲜艳,且多用朱色绘制。 “这不都是你祖宗吗?你问我?”苍清看着石门上线刻着的威武守门将,说道:“能进皇陵的,必然是皇帝、皇后,还有太后……太上皇之类的吧?” 她搓搓手,神情带着雀跃,“会有很多值钱的陪葬品?进去看看?” 李玄度欲言又止,最终忍不住说道:“你想带我盗我祖宗的陵墓?” “也不能这么说……我就进去开开眼,是拜谒。”苍清心虚,假意欣赏墓壁,默默绕去了一旁的岔道。 “阿清歇了这心吧,这门打不开的,若是从石门走,必然会被里头的防盗……”李玄度话至一半,苍清兴奋地喊他,“这里有盗洞!” “什么?!” “你祖宗已经被盗了。” 苍清走回来拍拍李玄度的胳膊,以示宽慰—— 作者有话说:“元始安镇,普告万灵,岳渎真官,土地祗灵”,道家八大神咒之一《安土地神咒》 第269章 李玄度很快回过味来, 犹疑地看她,“不对吧,我和你一起在府衙做事, 见过民间掘墓贼打的洞。” 盗洞怎么会出现在墓门附近,盗洞都是从地面打进墓室里头, 何况此处还有守陵士兵,谁这么大胆盗皇陵? “我骗你做什么?”苍清满脸肯定。 “不信你自己去岔道看,我们之前看到的那个狗洞, 保不齐就是从外打进来的盗洞。” 李玄度走去岔道, 望着那容两人进的“大洞”,抽了抽嘴角,“你管这叫盗洞?你见过哪个盗洞那么大的?” 这明明就是石门,但这岔道确实也像是后来人为二次开凿。 苍清抿嘴笑,她就是故意在逗他,点起掌心火, 先一步走进石门, “有人捷足先登抢在我前头了,本仙姑替你赵家去出这口恶气。” 虽开着玩笑, 心下却谨慎。 这里明显有问题, 那些箱子保不齐就是运进皇陵里了。 可又是何人所为,目的为何?那蛾妖是为谁在做事? 问题多得能压死人。 二人走过石门,进到墓道中,一路往里走,砖砌仿木结构的墓壁上出现大量壁画。 他们一个指尖火,一个掌心火,照亮半壁墓墙,上头绘着墓主人生前开宴的图像, 大概是按照主人生前所居住的模样绘制,极尽奢华,从爵位到生平经历,无不详尽。 李玄度看完说道:“这是官家的亲爹仁佑皇帝墓。” 就是三年前刚过世的那位。 这位仁佑皇帝身份特殊,因官家是先皇过继子,是以他的皇帝身份是死后追谥的,若他还在世的话,也当有七十古稀之年。 “你亲翁翁啊?” “嗯。” “那更要去拜会一下了。” 穿过甬道走进墓室,苍清忽略角落里的石棺椁,选择往耳室走,毕竟主墓室里的耳室大概率是放陪葬品的。 角落里那口棺却传来“咚咚咚”的撞击声,苍清胆小怕鬼,脚步一拐回到李玄度身旁。 她对未知的鬼物仍旧难以克服恐惧,谁知道棺材里会跳出僵尸还是恶鬼?反正这回不会是鬼王。 一遇到未知鬼怪,她的战斗力都下降了,那是相当唯心。 但苍清绝不会表现出来,这太丢仙家苍官的脸,也不符合苍官的处事原则。 她只是若无其事地主动牵住李玄度的手,“那个我看不清,你带着我些。” 李玄度心知肚明,故意逗她,“你害怕?” 苍清立刻否认,“本仙姑怎么会害怕?” 李玄度扬唇浅笑,“我倒是有些怕,小仙姑如今比我还能打,不如你打头阵去瞧瞧那棺椁?” “那你点灯跟着我。”不肯认怂的苍清故作大胆,拉着他往棺椁走。 离得越近,咚咚声越重,似乎要穿破石棺冲出来,她不自觉攥紧了李玄度的手,一步一步艰难靠近石棺,在心里打气,不能认怂不能认怂! 手刚碰上冰凉的石棺,那声音消失了,棺中安静下来。 苍清在心中安慰自己,定然是她仙家的神威镇住了这棺中鬼物,她回身对李玄度说道:“看吧,本仙姑……” “咚!!” 石棺里传来一声猛烈的敲击声。 与此同时,不知从何处起了阵阴风,吹灭了李玄度的指尖火,周围顿时陷入一片黑。 越是提着心,越是容易被吓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苍清转身一头扎进身后人的怀里,牢牢抱住他,扯着嗓子喊:“玄郎啊!!你翁翁起尸了!” 李玄度只觉怀里怼进来一头小狼,力道之大,让他往后趔趄半步,恍惚间回到洪州城遇见鬼新娘那次,她也是这样吓得扒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她又变回了天生神力却怕鬼的少女。 明明眼前的景象如此诡异,李玄度却希望她能再抱他久一些,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患得患失,总怕会再次失去她。 李玄度将人搂紧了,笑着安慰,“别怕,以这处风水来说他不太可能起尸。” 他重新燃起指尖火,去查看石棺动静,那咚咚声愈发强烈。 苍清冷静下来后,干脆摆烂不装了,抱着他的腰躲在他身后侧,“你翁翁他好像不太欢迎我们。” 李玄度笑,“你都惦记上他的陪葬品了,他怎么可能欢迎我们?” 苍清尴尬,顾左右而言他,“哪里来得阴风?这墓穴里定然有其他通道。” 李玄度也不再逗她,“先开棺看看,你去一旁等我还是和我一起?” “我和你一起!”苍清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李玄度无声笑了下,手扶上棺盖,提了真力用劲一推。 随着石头磨蹭,粗哑难听的一声“刺啦”,石盖移开一条缝,而后整个掀起,轰然摔在墓室地上,扬起的风吹灭了指尖火。 躲在他背后不敢看的苍清忙问:“如何?” “里面还有口木棺。”李玄度重新点起指尖火,探进去一照,里头的木棺是金丝楠木棺。 那咚咚声仍在继续。 这大逆不道的好大孙,毫不犹豫地开了他祖宗的棺木。 棺盖移开的瞬间,李玄度突然抱着苍清往一侧避开去,指尖火也再度熄灭,黑暗中只听得“嗖嗖嗖”的箭矢声。 棺中有机关。 被牢牢护在怀里的苍清,跟着李玄度就地滚了两圈,周围一片黑,什么也看不见。 “咔哒”一声,有机扩开启的声音。 身下的石板向下打开,身体急急向下坠落,迅速传来的失重感让苍清的心往上提到嗓子。 又很快落了回去,不过一瞬就着地了。 这么低矮的高度,仍旧摔得她骨头疼,身上还压着李玄度,她推了推他,“你好重,快下去。” 李玄度赶紧从她身上翻下来。 摔下来的太突然,只来得及用手护住她的后脑勺和脖颈,还好不算很高。 “没事吧?” “有点痛。”苍清坐起身,揉着后背,“你翁翁可真是凶啊,亲孙都不放过。” “里面无人,只有机关。”李玄度替她揉后背。 “不是鬼就好。”苍清舒口气,“是故意设计防盗的?还是有人转移了他的尸身?” “应该是有人转移了。” “我就说有人先我一步!”苍清拉着李玄度的手同他一起站起身,点燃掌心火,四处打量。 他们所处之地仍旧是处墓道,却和之前的砖砌木结构墓室不同,这回更古朴粗狂,是砖石结构的。 又去照墓壁,不再是鲜艳的涂料绘制,而是浮雕,绘刻得是墓主人的生平与战绩。 苍清奇道:“咦?怎么不是你翁翁了?” “这是进了另一个墓穴?”李玄度举起手,用指尖火去照墓顶,他们掉下来的地方。 仔细瞧得话,其实能看出石板与石板间的缝隙,但最吸引他的是石板上绘制的七曜星像图。 “去前头看看。” 整个墓道是回廊型的,不像之前仁佑皇帝的墓穴是长直型的。 一路往前,墓壁所绘图像成了墓主人羽化登仙图,仙子们踩着祥云驾着銮车前来接引。 这也能理解,大多帝王老来都想长生。 可这到底是谁的墓? 苍清开玩笑地说道:“赵家还有鸠占鹊巢,把墓建在别家墓上的爱好?” 李玄度想了想回道:“从风水上来说可能性不大,但若是从疯癫基因上来讲,也不是不可能。” 此时正巧走进主墓室,一口棺椁放于正中,棺盖是被掀开的,走近一瞧,里面只有烂骨一堆,连件值钱的陪葬都无。 墓主人大概也很难想到,死后没有成仙反而是被掘了墓。 拐进一旁的耳室,苍、李二人的脚步双双顿住,并默契地往后退了半步,耳室中堆着几十具白森森的人骨,而他们的脚下是粘稠的尸水。 “殉葬坑?”苍清将掌心火朝前凑近。 这奴隶殉葬制度,早就废弃千年,这么多尸骸,那这处墓室的主人至少得是商周时期。 李玄度知她所想说道:“殷商时期概率更大些,西周的殉葬规模没有这么大。” “不对。”李玄度又否定道:“这尸骨瞧着太新,他们身上的衣服也太新了。”他指指脚下粘稠的黑污渍,“还有这尸水,若是千年前的早就干涸了。” 经他提醒苍清也意识到,“那这会不会是驷霞山被灭口的那些人?” 李玄度回道:“看衣服是像江湖草莽,不过一月多怎么就骨化了?” 累累白骨忽而有了动静,“哗啦啦”朝着他们倒下来,惊得苍清拉住李玄度的手,带着他飞快后撤退出了耳室。 一具具的白骨摔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白骨后是一个人形怪物,他背身盘腿而坐,赤身的皮肤表面生满青苔。 苍清的鲛人瞳很快识别出这是个人,“他……是死是活?” “我去看,你在门口等我。”李玄度松开她的手,走进耳室。 鞋底踩在黏黏糊糊的石板上,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听得苍清心里发毛,视线不自觉就落在地上,粘稠的尸水在昏暗的指尖火下发着反光。 “等会!”苍清喊住他。 却仍是晚了一步,原本如一潭死水的尸水,忽而拥有了生命,长出一条条血红色的触手,缠住李玄度的脚腕。 触尖如舌头般吸住他的双脚,血色触手迅速涨鼓起来,能听见“咕咚咕咚”的饮血声。 尸水表面浮现出一条条水波纹路,迅速向着盘坐于地的青苔人聚拢,这是在给他输送鲜血? 苍清腰间的月魄剑出鞘,握在了李玄度手中,速度极快斩断了这些触手,它们瞬间化作血水流回尸水中,然而他的脚却无法从尸水中拔出。 更多的触手争先恐后冒出来,想将他拉倒在地。 苍清蹲下身,一掌拍在地上,火焰自她的掌心而出迅速蔓延进耳室中,烧至尸水上,所有的尸水吃痛般迅速向着青苔人回缩。 站在火焰中的李玄度与她配合紧密,趁此一剑挥向青苔人,后者却不躲不避,剑气划开了他的后背,不见血。 苍清踏进火焰中来到李玄度身边,“没事了,这是个死人。” 眼前的死人,偏偏又有了动作,他后背的脊梁拱起来,带着布满青苔的皮肤越胀越大,成了不人不鬼的异形,还不停止。 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中破体而出。 苍清和李玄度同时抬手想将对方挡在身后。 这该死的默契,让他们在如此诡异的氛围中相视一笑。 两只手牵到一处,二人执手并肩而立,做好了随时应战的准备。 “啵”的一声轻响,青苔人的皮肤终于拉到极限被撑破,自脊柱中心撕裂开,越扯越大,从血肉中开出一朵紫色的花。 花苞渐渐舒展,花型硕大,状如皇冠,它轻轻摇曳着,丝丝光华绕与身,美得惊心动魄。 李玄度诧异至极,“魏紫?” 苍清同他一样惊讶,“这是某位牡丹花妖的真身?” 还是没有精魄,只有躯体的那种。 第270章 这些白骨并非为原墓主人殉葬, 而是他们的血肉,皆数化作养料,来滋养这株失了精魄的牡丹花妖的真身。 若不是木畏火, 苍清的火焰,恐怕还逼不出这花妖的真身。 李玄度问:“是谁将花妖的真身囚禁在此处?以血肉喂养?” 苍清探手去解李玄度挂在腰间的乾坤袋, “先将它带走,不管有意无意,不能再让它吃人了。” 取花的过程异常顺利, 这花妖只有躯壳, 除了那一地尸水没有任何还击之力。 而苔藓人在花被取走后,也迅速干瘪。 走出耳室,忽略了主墓室已经被人开过的棺椁,继续往前走,见到了真正的殉葬坑。 里面人与牲畜的尸骨早已发灰,角落里堆着陶罐, 石壁浮雕上绘刻的是奴仆们顶礼膜拜的图样, 想来是墓主人想事死如生,死后亦享受荣华。 再往后室走, 见到一汉白玉影壁, 壁上刻绘是祥云缭绕的琼楼玉宇,苍清停住脚,征神地看着这玉碑,不自觉握紧了手。 “阿清,你怎么了?” 直到李玄度唤她,苍清才回神,轻声说:“这是千里殿。” 她不会瞧错的,苍官曾在千里殿住了千年, 她记得殿中的一砖一瓦。 “你看。”苍清手指白玉影壁上一处宫殿,“这是主殿,你常在里头与我一起注浮生卷。” 她的指尖又移向另一处,“这是我从玉瑶神君处抢来的小兔,也被刻在上头。” “桌上竟还有用月老红绳绑着的敖蟹?”苍清越说声音越大,又侧头去瞧李玄度,“这是你刻的?不可能还有别人知道那么多的细节。” 李玄度摇头说:“我不知道,也许是月华刻的。” 也是,他什么都不记得。 可这地底下千年前的墓穴中,怎么会有刻绘着千里殿的影壁? 苍清用掌心火照着,一处处瞧得格外仔细,不忘指给李玄度看,“这只小狐是云寰!这是阿音!” 渐渐的,她弯起了眉眼,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这里这里,是我和你第一次……” 苍清的身子忽然被人掰正,李玄度将她逼在影壁上,挑着眉问她,“你很想他?” 看着他散着危光的眸子,苍清支吾道:“没有,是苍官在想他。” “在你心里我和他谁更行?”李玄度显然是发觉了她的口是心非,亲自问出这个问题。 “他是神君,当然是他。” “嗯?!” 苍清立刻改口,“不对,你就是月华,本质是一样的,是想你。” “嗯?” 苍清终于意会到了他说得“行不行”,是那个意思,忙改口,“你行你行。” 李玄度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口说无凭,不如验证一下?” “在这?古墓里?” 背后抵着的冰凉汉白玉影壁,竟不冷了,苍清还觉有些热,“没一个时辰完不了事吧?” “我尽量控制在半个时辰,如何?” “真的?那……”苍清两只手紧紧捏住衣裙。 忽而发觉李玄度的身子止不住地在抖,意识到他在憋笑,苍清脸“刷”的红了,一拳垂在他胸口,“李明月!你耍我!” 李玄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阿清刚刚不会真想在这和我生狼崽吧?” “李明月!你给我跪到死!”苍清一把将他推开。 “生气了?”李玄度来拉她的手,笑道:“那我满足你?” 苍清冷哼,甩开他的手,不再搭理这促狭鬼,自顾绕去影壁背后,入眼先见到了角落里的一口木棺。 “怎么又有棺?” 还是没有被开过的。 不见棺上有什么封印,那掘墓人怎么会独独放弃这口棺? 李玄度走到她边上,也歇了玩笑的心思,“去瞧瞧?” 苍清点头,可行到半路不得不停住脚,眼前出现一道光影挡住了她的去路,李玄度倒是毫无阻碍地穿过去,还回头问她,“怎么停下了?” 她触摸着那道光影,“有屏障。” 这就能解释为何掘墓人独独漏下这口棺,不是他们不想盗,是根本摸不着边。 “屏障?”李玄度又退回来,仔细摸了摸,什么也没摸到,“我拉着你走。” 他拉起她的手一同往前走,这一回,苍清很顺利地跟了进来。 眼前这口棺是神木所造,再思及所设屏障与白玉影壁上绘刻的千里殿,定又与月华有关。 李玄度开棺的时候就多了几分谨慎。 等棺盖移开,棺内有颗巴掌大的金蛋,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试探地用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蛋壳。 蛋身瞬间冒出一阵金光,凌空而起凑到他身边,惊得他身子往后仰,抬掌就是一道凌厉掌风。 一道金光护身屏障挡在蛋前,化掉了他的掌风。 “这是阿黎。”苍清说道。 “!你是说阿黎还活着?”李玄度目瞪口呆之余,神色中又带着点欣喜。 仙家一族形似金翅鸟,下蛋似乎也合理。 “眼下来看,是这样的。”苍清瞧见他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又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仙家也是胎生的,这应当只是月华给她套的一层保护壳,形似蛋却不是蛋。” 苍清初见这蛋也愣神许久,心绪很复杂,但没表现出来。 娉黎的气息她记得,何况她能瞧见阿黎仙家的真身。 原来神和仙家的孩子,是带神格的仙家啊。 李玄度伸手去触碰金蛋,阿黎直接落进他的掌心,亲昵极了,明显是认识他。 “我这就当爹了?”李玄度仍觉不可思议。 说好的“九八七”三窝小狼崽呢??? 苍清点头,“你能接受的话。” “说实话,不是很能接受。”李玄度小心翼翼将蛋捧到眼前,“摔碎了会如何?” “不知道。”苍清答。 “那阿黎什么时候出来?”李玄度又问。 “不知道。” 这颗蛋热乎乎的,李玄度紧张的手心都开始渗汗了,“你做阿娘的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我没有苍官死后变成青芜界苍清的那段记忆,得问你这个当爹的啊。” 苍清凑到他掌心前,怜爱地用指尖轻轻戳了戳蛋壳,“那带走吗?还是放回去?” “当然要带走了!” 苍清:“可一颗‘蛋’要怎么养?月华又没有留下说明书。” “用修为养,”李玄度斜她一眼,“这是我同你的孩子,不能丢在这不管。” “我和你可不会有孩子。”苍清冷哼,想起刚才他耍她的事,挑衅地看着他,“这是我同月华的。” 李玄度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只能咬着牙纠正:“是苍官和月华的,再说如今我是她爹,阿黎认我。” 他将蛋收进怀中,拉过苍清往影壁走,“去看看影壁后头有没有记着什么。” 影壁后绘刻了月华与苍官最后的那一战,到月华让苍官起死回生的内容,正好就是苍清没有的那段记忆。 前面的苍清之前就已知晓,大概就是月华虽选择了苍生,但还是有心放过苍官与她的族人。 月华也知道仙家一族,三界的武器是杀不死的,那一枪扎在苍官心口,让她陷入假死状态。 在月华的计划中,其他众神见苍官已死,便不会再追杀她,等苍官醒后自会离去,从此二人一别两宽。 意外出在月华的银枪上,他不知这柄银枪已被苍官做过改动,成了神枪。 月华与众神君回了九重阙,一段时间后,月华从阿音口中得知他与苍官有了孩子。 他下界故地重游,就在他二人决战之地,见到一座孤坟,碑上刻着吾妻苍官墓,黄土之下是仙家真身的白骨。 此时人间早已过去百年。 月华当时是什么心境,苍清与李玄度不得而知,只知其他众神来与月华商讨封印玉京之事,他都看着窗外心不在焉。 一人时,也常常拿着浮生卷和娉黎小剑发愣。 李玄度猜月华定然是惊觉即使丢了情丝,还是无可救药地在爱苍官,思念成疾,才会踏遍三界去寻苍官的神魂,可她早已灰飞烟灭。 所以影壁后又记载月华按苍官留下的部分手札,以及半成品,造出第十三件神器,此物形如罗盘,名唤六合仪,可回到不同的时间节点。 就好似一本书册,你可以随意翻到其中一页去浏览。 他用六合仪回到神君们追击苍官的那一日,见到刚死去的苍官,趁神魂还未消散前,用辞花镜收了神魂,又用半数的神力保下阿黎。 将苍官的尸身葬在原处,竖了碑,上刻吾妻苍官墓,而后回到正常的时间节点。 苍清说道:“难怪李玄烛的道行如此不济,能遭人暗算,原来是大半神力给了阿黎。” 可月华既有心救下苍官,为何不直接回到苍官死前呢? 李玄度有其他的问题,“众神为何非要苍官死不可?当真只是觉得仙家一族卑劣,就要灭人一整族?” 苍清沉默不答,继续看影壁。 “你知道对吗?”李玄度坚持不懈,“你知道却不肯告诉我?” 被他问烦了,苍清不耐道:“你以后会知道的,好好看故事。” 再之后就是让苍官的神魂,借狼妖之身重生,这一回月华还对她的神魂下了护心咒,以保她平安。 神君的护心咒,比小道士的护身咒要强百倍,这才是苍清多次扎心不死的真正原因。 除此之外影壁上还刻了一封家书,以及大段“长”生术。 但长生术也只是苍清猜测,因后者被人为涂去,只隐约瞧见“生术”、“五魂祭法”、“火”、“木”几字。 那封家书的内容倒是很简单,只有几句。 吾妻苍官。 昔日误杀非吾之所愿,倘若忆起往日种种,念及阿黎犹在,念吾真心悔过,宽恕则个。千年万年望吾仍伴尔身侧。 所以这块影壁就是留给苍清来看的,和封在银枪中的记忆一样,月华还真是做了多手准备。 苍清细声说:“苍官早就原谅你了。” 李玄度牵起她的手,故作轻松,笑道:“吾妻苍清可原谅吾了?” “嗯。”苍清应他,也原谅了。 墓室外传来纷乱脚步声,苍清立生警觉,与李玄度相视一眼灭掉火术,隐在影壁后。 脚步声越来越近,有火光隐隐传来,在影壁前停下,显出几道斜斜的影子。 是人。 又听有人说道:“这刻得是仙宫吗?” 苍清听见这声音,侧头去瞧李玄度,见他眼里亦带着戏谑之意,她压着声调,幽幽开口:“是啊……” 影壁后,立刻传来陆宸安的惊呼,“有鬼!” 紧接着是铜钱相撞的叮当声,夜影刀出鞘,姜晚义喝道:“何方妖孽,还不速速显形!” 苍清和李玄度大笑起来,从影壁后转出,与另外四人打上照面。 “好啊!你们两个!”陆宸安叉起腰,怒喝:“故意吓我!” 火光下她竟红了眼,“我们担心你们担心的要死!” 苍清心软了,凑上去安慰她,“怎么还要哭了?大师姐何时这般胆小?” “还说呢!”一旁的白榆竟也是眼含热泪,“你二人失踪近十日!今日都已是五月初九了。” “啊?”苍清满脸疑惑,“就算古墓里不知时辰,但也不至于饿了近十日我们都无所觉。” 李玄度也点头,“我们才下来不过一日。” 怪不得他们会寻过来。 六人凑一起合计半天,得出结论,这一处的时间流速和外头不同,苍清望向李玄度,“定又是月华做的手脚。” 她还玩笑说赵家鸠占鹊巢,结果真正鸠占鹊巢的是阿黎。 另外四人看完影壁都对阿黎很好奇,让李玄度赶紧将蛋拿出来瞧瞧。 李玄度不乐意,“看什么看,敲碎了怎么是好?” 姜晚义调侃他,“喜当爹还护上了。” “闭嘴!”李玄度瞪他,又问苍清,“那什么夜琅神君也这么讨人厌?” 苍清猛点头,“你和他在天上就不对付,明里暗里让我去打劫他的星辰殿。” 白榆发问:“所以九哥现在是认下月华的身份了?” 那不认怎么办? 苍官就是苍清,月华就是李玄度。 苍官和月华的孩子,苍清和李玄度难道能置之不理? 李玄度最终还是将阿黎拿了出来,几人轮流转了一手,惊叹不已,陆宸安尤为喜欢,眼里亮着光,“借我研究研究?” “想都别想。”李玄度立时护犊子地将阿黎收了回去,“我儿不是你的实验对象。” 祝宸宁问出同样的问题,“阿黎什么时候出来?需要每日用神力养着?” “我的灵力留着有用。”苍清摸着下巴思量,“不过可以用血肉养啊,你们会替我去抓人来养孩子的吧?” “???” 站成一排的众人齐刷刷向右看齐,跟整队似地望向她。 “这……不太好吧?” 小队重组前,也没说还要抓活人养孩子啊。 苍清觉得好笑,她当然是在凑趣,不可能真像那株牡丹花妖般以血肉做养分。 如今六人又因由聚在一处,跟天意似的,她忍不住说道:“整队,报数,一。” 李玄度向来配合,跟道:“二。” 陆宸安脑子发抽:“三。” 白榆积极跟队:“四。” 幼稚鬼姜晚义从不缺席:“五。” 祝宸宁无奈道:“六。” “七……” 他之后又跟上一道嘶哑如鬼的声音。 墓道里有瞬间的安静。 六人“轰”的一声四散开,全部汗毛炸起。 “谁?!”《 》 270-280 第271章 拔刀的拔刀, 唤剑的唤剑,掐诀的掐诀。 那道声音惊呼:“烛君是我!” “前矢?” 六人冷静下来。 姜晚义问道:“你从哪里冒出来的?近一年都没有你的消息,你怎么在这?” 前矢不解, “一年?不过月余啊,烛君让我先回汴京来查俪娘子的事, 结果我就被困此处。” 白榆抓住关键点,“你是说你一直找不到出路?” “不是找不到出路,是我被一群怪物困住了!走不了, 他们给我上了枷锁。”前矢拉开衣襟给众人瞧他脖子上的项圈。 “这项圈……”苍清尤为眼熟。 这项圈有些像斗兽场里为了防止妖兽逃跑, 挂在脚踝上的那个。 “你说这个墓穴中有怪物?” 苍清和李玄度一路过来,除了见到那株牡丹花妖,可没见过其他吓人的鬼怪。 另外四人更是连花妖都没遇见。 “不在这墓穴中,在另一处空间里,我是上来替他们检查屏障的,每日都得查。”前矢说着话, 转头看向放着阿黎的棺木, 惊道:“棺怎么开了?!!” 他一下扑在屏障前,轻轻拍打了两下, “屏障完好啊?!” “完蛋了, 他们若是得知神子被偷,一定会迁怒于我,我死定了。”前矢的嗓子本来就难听,一哭嚎起来,在这墓穴中回荡,犹如鬼音。 姜晚义捂着耳朵,安慰他,“别嚎了, 你家烛君开的。” 前矢回头看他,半信半疑,“烛君开的?那神子呢?” 姜晚义挑眉笑道:“神子很安全,有人几日前还是童子,今日就当了爹,宝贝的不行,别人碰一下都不舍得。” “姜晚义,你又皮痒?”李玄度竖起了剑指。 “李家小子!对烛君尊重些!”前矢立刻护到姜晚义身前。 “前矢,其实他才……”姜晚义话未说完,李玄度捂住他的嘴,摇头示意他不要说出真相,敷衍回道:“尊重尊重,自家弟弟开个玩笑。” 前矢想夸李家小子几句识时务,却发现自己发不了声了。 苍清缓缓走到他身前,脸上带着诡笑,冷声说道:“吾乃青芜界苍清,好久不见啊,老朋友。” 当年若不是前矢趁她刚出饿鬼道,重伤未愈,非跟她纠缠。 将她打伤濒死,导致她被锁灵珠封住记忆,也不会有后头那么多误会和磨难。 该算账了。 她轻挥衣袖,前矢立时飞身而起,撞向墓壁,“砰”的一声重响,其余五人皆捂住了眼。 姜晚义说道:“三娘下手轻点,别打死。” 前矢陷在墓壁里,哭道:“还是烛君对我好……” 姜晚义冷笑,“打死了,就没人带我们去寻怪物所在地了。” “放心,我有分寸。”苍清欲要挥袖的手突然顿住,“嗯?墓壁后面是什么?” 众人放下捂眼的手一起朝墓壁看去,只见墓壁凹进去一块,露出一处壁龛,其上放着一个锦盒。 苍清上前取出锦盒打开,里头竟也是一张人皮画。 众人纷纷围上前,等她抖开画来瞧。 上面绘得却不是红月,而是贝阙珠宫,苍清瞧着画愣神许久,才缓缓将手中的画卷起,塞进货郎包中。 这一次她没有将它焚毁。 因上头画得是她的家乡。 算上之前那个被鲛人血绡所缚的锦盒,这两个锦盒会是谁所留? 又是谁在替月华守着阿黎? 苍清没有了继续算账的心思,对前矢说道:“带我们去找你口中的怪物。” 不用继续挨揍,前矢求之不得,还不忘说道:“烛君,将神子还回去吧,那群怪物不好惹。” “他们到底是什么怪物?”白榆问。 “我没见过他们的真身,反正不是人。” 诉求无果的前矢,带着苍清他们来到后室一侧的耳室中。 里头只竖着块无字碑,前矢将手掌贴在碑上,周边景象开始迅速变化,原本昏暗的墓室渐渐敞亮,成了旷野。 他在前头领路,顺便讲起他的奇遇。 “我查到一个叫金仙道人的,又顺线索查到驷霞山,打了洞下到地下,结果底下是皇陵,一波三折到了这什么商周时期的墓中墓。 前矢初时也对神子的棺很是好奇,无奈靠近不了,后来无意间走进那放着碑的耳室,随手摸了一下无字碑,就到了这里被那群怪物绑了。 “说我见过他们就不能走,前几日我还在商周墓,救了个两鬓花白的老头。” 苍清用手肘轻轻怼了怼李玄度,“我就说那狗洞是盗洞吧?” 白榆跟腔,“我们也看到了!就在老松下,祝师兄绕着那松树念叨了几句,就找到了阵法所在。” 祝宸宁温和笑,“不值一提。” 李玄度失笑,“术业有专攻,果然应该带大师兄。” 又补充:“不过阿清说了有些事大师兄不行,只能是我。” 陆宸安好奇问:“什么事?” 另外几人也全望向他,苍清怒瞪李玄度,“李明月你敢说,回去后有你跪的。” 姜晚义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你们两个玩得挺开的吧?” 就在众人期待他解答的目光下,远处有人喊了声,“月华神君!” 打断了众人的玩闹。 此时几人已经在前矢的带领下,来到了他口中的怪物村落,倒如人间一般,房屋田地俨然有序,桑树鱼塘葱郁肥沃。 众人将目光转向声音来源,见到一貌美青年,那青年又再次惊呼,“仙家九八七,你还活着!” 苍清直接呆怔在原地,眼里涌上泪花,良久,颤声喊道:“八八八?” 月华这么仁慈的神君,怎么会将她的族人灭族。 月华终究还是放过了她的族人,将他们藏在这里,而替月华守着阿黎的,也正是她的族人。 那就好理解为何前矢能误闯进来,这处地界是月华下得封印,无字碑就是门锁,而前矢与玄烛签过血契,就算没有前矢,估计李玄度碰到那块无字碑时,也一样能进来。 更多的族人听见八八八的喊声冲出来瞧,将一行七人围了起来,七嘴八舌说着话。 “月华神君你回来了?!” “仙家九八七,仙家五六十呢?” “仙家九八七,红月诛杀了吗?”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特别是那位八八八,是真得能叭叭,问题最多。 李玄度一句都回答不上来,苍清看着这群族人已经哭上了,拉着他的手说着些听不清的囫囵话。 其他几人更是没法回答。 但也猜到仙家五六十是木有枝,若他知道月华当年没有将仙家灭族,还偷偷背着其他神君护住了他的族人,应当也能瞑目了。 还有一些其他代号,不知又是指谁,或许是苍官曾经一同杀出玉京的同伴。 白榆还问:“村里这些都是仙家?你们都是用代号互称的?” 当然苍清抽噎着顾不上回话。 直到另一道声音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我的安宁徒儿!你们是来救为师的?!” 一个白眉须发、精神矍铄的小老头走上前,先是笑着的,见到李玄度后,横眉怒道:“孽障!你杀了我小徒儿?!” 再看与他牵着手的苍清,更是怒火中烧,竟直接开始结印,“好啊,我小徒儿尸骨未寒,你这么快就喜新厌旧,有新欢了?” 李玄度忙摆手后退,“师叔,你听我解释。” 苍清在见到无忧道人后,泪水就成了雨水。 她冲过去将眼泪鼻涕蹭在无忧的道袍上,打断了他的施法,大声嚎哭,“我以为你已经被他们害死了!” 她甚至都不敢和另外几人提起这件事。 无忧不知所措,两只炯炯有神的小眼,无助地望向他的另外两个徒儿,“这位小居士很眼熟啊……” 陆、祝二人笑着大声告诉他:“师父,这是苍苍!” 苍清拉起无忧的袖子擦眼泪,哽咽着说道:“师父连我都认不出!” 从云山观出来至今,已经过去三年,十六岁的少女成了近千岁的狼妖,记忆上更是几千岁的仙家。 却是除去汴京穿越那回,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师父无忧以人形相见。 “苍苍?我的小徒儿没死?”无忧张着嘴,愣了半晌,“你们不是传信与我说……” 他喜极而泣,拉着苍清左右瞧着,“真是苍苍?好好好,我的小徒儿果真是人中龙凤。” 这回村路上乱成一锅粥,众人肚里全是疑问。 无忧解释了一番,他原本传信说过几日就可到京,结果路上遇到旧友家里出了邪乎事,因此耽搁。 事态紧急万分凶险也没空传信,等解决后就得到自家小徒儿死了的消息,他惊怒交加,匆匆赶到京中,夜间抄近路经过驷霞山,误入皇陵。 再之后的际遇与几人差不多,只是他在商周墓中被一歹人重伤,幸得前矢与一仙家相救。 但进了这处后就与外界失联。 这里的人愣是不放他走,说是他们的事不可传出去,不然月华神君当初的心血就白费了。 一群人将话说开,该散的也都散开自去忙碌。 苍清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月华不仅救回了阿黎还救下她的族人。 怕苍官不肯原谅他,不惜带着记忆下界历劫与她重修姻缘,可惜青芜界的苍清打心里在抗拒他,没有破镜重圆。 如今所有的误会全清,连带着看李玄度都顺眼不少,蹭到他身边,小声同他道谢:“苍官让我同你说声谢谢。” 她笑容可掬,额角因情绪激动渗出细汗,沾湿了头发。 “有机会我会转告给月华。”李玄度笑着,拨顺她额间被汗水粘住的发丝。 刚要将她抱进怀里哄,无忧挡在他二人中间,语重心长地对苍清说道:“小苍苍,你就这么轻易原谅他了?师父是男人,最了解男人,轻易得到的东西不珍惜的。” 祝宸宁和姜晚义还在一旁帮腔。 一个说:“师父说得在理,世间男子确实大多如此。” 另一个说:“月华做的善事和他李玄度什么关系,九哥之前可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月华。” 无忧也是真的生气,“小苍苍听师父的,咱不嫁他了,云山观中还有那么多好师兄给你选。” 有师父撑腰,苍清顿时委屈极了,红着眼点头。 “师叔!”李玄度慌了,“您之前不是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吗?” “那是之前!”无忧冷哼,“老夫如今怎么瞧你怎么不顺眼。” 李玄度干脆耍起无赖,“我已经是苍清的人了,她得对我负责!我们孩子都有了,孩子不能没有阿娘。” 姜晚义捂住眼,“太不要脸了。” 祝宸宁失笑,“小师弟向来厚颜。” 白榆接话:“其实也可以去父留子的。” 姜晚义:嗯???又点谁? 无忧看着李玄度手中的蛋,抖着长眉,怒目而视,“李玄度!你要骗我好歹抱一只狼崽过来!” 他抬手欲要打人,李玄度不敢反抗,只是背身将阿黎护进了怀里。 “师父等等!”苍清拦住无忧,“这……确实是我二人的孩子,打坏了师父就没有徒孙抱了。” 无忧看看苍清又看看其他人,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长吁短叹,“苍苍你慎重思量,不管怎么说这小子杀你,是不争的事实。” 李玄度:???哪里就是事实了?!他分明没有动手。 但他不敢为自己辩驳。 苍清:“师父……他已将命还我了。” 这小老头是在心疼她,谁家徒儿谁家疼,苍清心下明镜似的,若点珍宴上师父真的在,一定会以命相护。 苍清红着眼扯出个笑,宽慰他,“但师父说得是,虽是原谅了,但绝不叫他好过,徒儿必定日日磋磨他。 陆宸安也在旁安慰,“师父你放心,小师弟至今还跪在小师妹门前,夜里都进不得屋。” 无忧终于是松了口,“合该多跪几日!待我回去定也要好好训诫凌阳,不长眼的东西,趁我不在欺我徒儿。” 陆宸安悄声与祝宸宁咬耳朵,“师父在说大话,他哪里打得过凌阳师叔。” 毕竟无忧的脖子上,挂着和前矢一样的项圈。 祝宸宁笑回:“也非大话,师父的阵法天下第一。” 第272章 因时间流速不同, 几人决定尽快出去。 有月华神君作保,仙家们终于是肯放人,苍清将啾啾留在了里头, 谁都没料到啾啾竟是个小娃娃。 异族竟也能化人形? 难怪会说人话,不过一路来又会说话, 又条理清晰的异族,似乎也就啾啾一个。 可几人问苍清,她也只是一脸惊奇地说不知。 一行人出来时, 在仁佑皇帝墓某处耳室中, 寻到了驷霞山神秘失踪的箱子,里面自然是空的,还因此遇到机关,差点又困在里头。 所以并非从原路返回,无奈之下重新炸了条路才出来,还引起守皇陵的兵将注意, 险些暴露行踪。 外头已是六月初。 苍清和李玄度如往常般去府衙上职, 手里还牵着一条威武大狼犬。 府衙中的官吏皆在讨论皇陵被盗之事。 圣上大怒,下令让刑部彻查, 命开封府全力协助。 抓贼抓到自己头上的李玄度, 听着官吏们的讨论,尬笑一声,心里想着如何交差。 目前来看是交不了差了,拖着做悬案处理吧。 何有为偏凑上来询问:“殿下您这大半月不在京,是去外头公干了?” “那不然呢?”李玄度瞥他一眼,冷冷回道:“难道本王会去盗自己祖宗的墓?” 大概是李玄度的语气太冲,何有为瞧着甚是惶恐,苍清笑着替他解了围, “何府事,之前的碎骨查得如何?那前来报案之人是住在驷霞山附近?” 她之所以这般问,是联系到商周墓中那些被花妖汲取了血肉的白骨。 何有为摇头回道:“还没查明,大概率要算作悬案了,尸骨的年份太久,老周的意思,约莫有个五六年了,和驷霞山也没关系,那户养狗的人家是住在养种园附近的。” “行,我知道了。”苍清将手中的牵绳交给何有为。 “以后这就是府衙里的刑犬,让他去查那碎骨来源,单配一间屋,人吃什么他吃什么,不可亏待。” 何有为不理解但尊重。 接过绳点头应下,看着脸上带着条狰狞疤痕的狼犬,笑呵呵夸道:“这狗长得还挺凶。” 顺手拍了两下狗头,不想这狼犬龇着牙就要咬人,惊得他立时缩回手。 “前矢!不得伤人!”苍清大声喝止,训斥了一番,“伤一人加一年。” 狼犬立刻安静下来。 苍清走前拍了拍狼犬的脑袋,眯起眼笑道:“好好干,为汴京百姓谋福,十六年后你就自由了。” 十六年正好是她在云山观做看门犬的年限,所以她也封了前矢十六年的灵力。 有仇必报,这很符合苍官的处事原则。 晚间下职用过饭后,苍清坐在桌案前,提笔梳理近日得来的信息。 驷霞山神秘消失的箱子为何会在仁佑皇帝墓中?里面装的什么? 仁佑皇帝的尸骨去了何处,好好的墓穴处处机关又是何故? 姜晚义还告知他们,当年初遇他在冥府要救的人正是仁佑皇帝,后来才从委托人那得知,是他师父姜化鹤暗地里将他推荐给的委托人。 苍清思来想去决定明日去趟暻王府,所有和驷霞山有关的事,都不能漏下。 外头传来姜晚义的戏谑声,“九哥,你这一到三娘面前,膝盖就软了的毛病,还没治好?” “十哥少废话,这个点了还不回国公府,在我这瞎晃什么?” 听见李玄度的声音,苍清从桌前站起身,想了想又坐下,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她同师父随口说的话,他就当真听话的照做,每夜必跪于她房门前。 因李玄度的缘故,她开始心不在焉。 不知过去多久,外头安静的她都要以为他已经离去时,又传来陆宸安的声音,“小师弟,定然是你没让小师妹满意,问我买大力丸,十金一颗,保准师妹流连忘返。” 苍清勾唇无声笑起来,其实还是挺流连忘返的,不想竟听他说:“大师姐,我给你百金。” 她腾地从圆凳上起身。 他、他、他、他年纪如此轻,本就已经这般好功夫,再配上十颗大力丸…… 他是想叫她好过,还是不想叫她好过? 外头祝宸宁笑道:“小师弟你别跪在廊下,跪院中去,我让晩义替你……” 后面的话苍清听不清了,显然是故意压低了声音。 不知二人说了什么,当真就听见李玄度起身,跪到了廊外。 另外几人的脚步声渐远,之后屋外院中再无声传来。 苍清心里牵挂他,又不愿放他进屋,心下恼他,这是真打算又跪一宿?那还让不让她歇息? 心神恍惚间,外头却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来,越下越大。 院中的人一声不响,就这么跪在雨中。 天际响起轰隆雷声,携着风雨滚滚而来,她实在没忍住冲外头问话:“你……还在不在?” “在。”李玄度的声音在打颤。 他怕雷,而恢复记忆的苍清隐约猜到了他怕雷的原因。 是因为月华违背誓言遭过天罚,曾每日都要受一道雷霆劫……因此才刻入骨髓。 这给了她极大的理由,师父的叮嘱丢到九霄云外,起身快步走至门口,一下拉开门,冲外头的人喊道:“进来!” 李玄度整个人都被雨水浇湿了,脸色因这雷声显得苍白如纸,他扯起一个笑,晃悠悠起身,“膝盖疼……” 她冲过去,扶住他,恼道:“不知道自己回屋?” “夫人不发话,我不能起。” “痴儿!” “夫人可消气了?” “以后别跪了。” 二人皆被雨水打得湿透。 等进了屋,苍清设下结界隔绝了外头的雷声,替他解下湿衣,将他推至澡盆边,“洗澡去!” 手腕被李玄度拉住,他笑道:“你也淋湿了。” 他抬手间,一块红布盖在了被放在桌上的阿黎身上。 苍清睁圆眼,“你用血绡盖自己闺女???” “少儿不宜,这样保险些。” “……” 于是这一宿,又体验了一番兴尽仍不愿归的春景。 苍清早间醒来看着身侧人,后知后觉,昨夜这雷雨…… 她又上当了! 气得她转身咬了一口李玄度露在锦衾外的肩,却被人瞬势搂进怀里。 他在她耳际低语,“你说过如果我选你,你会陪我走完这一世,别食言。” 苍清一怔,汹汹气势烟消云散。 见他又开始不老实,不免嗔他,“你这么好的精力,莫非你才是专吸人精气的妖怪?” 嬉闹一番,理所当然起晚了。 等用朝食时,姜晚义竟也还未走,于是和祝宸宁一起被苍清训了一顿。 “姜爷这手不想要了是吧?雷决?” “来不及点卯了,小爷我上值去了,晚上再说。”姜晚义拿起桌上的羊肉馒头咬嘴里,又一手抓了两个,飞也似的溜了。 跑不掉的祝宸宁支支吾吾,“小师妹,你听我说,这雨它就是要下的,我只是卜了一卦……” “那你有没有给自己卜一卦,算算今日会不会有血光之灾?” 祝宸宁从桌前起身,往后退,“小师妹,有话好说。” 最大得利者李玄度舀着粥,优哉游哉和白榆在旁聊天,“听闻六哥病了?” 白榆一边瞧热闹一边回话,“好几日了,我正打算今日去瞧瞧小六。” 苍清闻言转头接话,“我同你一起去,我怀疑那什么乔娘有问题。” 被放过的祝宸宁赶忙表现自己,“我也一起。” “你去什么?”苍清坐回桌前,“如今师父到京了,你和大师姐赶紧将婚事办了,也好了结我一桩心事。” 李玄度给她盛了碗粥,看向她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却没说什么。 陆宸安倒是随口说道:“小师妹老气横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即将入土,等着看孩子成家立业的耄耋老人。” “这不是急着喝喜酒吗?”苍清呵呵笑着应付了两句。 说起婚事祝宸宁脸带喜气,“六月十八,和郡主一起办,这回是真的。” 说起来因记挂“无故失踪”的苍清和李玄度,白榆都忘了请旨退婚,当然暻王的旨意也被官家驳回了,并因一会请旨赐婚,一会请旨退婚的,拿婚姻当儿戏,被官家训斥了一顿,罚俸半年。 几人又闲聊几句,等用完饭,不用应卯的临时工小苍,和白榆登门拜访了暻王府。 在见到赵殊一脸丧气,两眼圈发黑的模样后,苍清感慨:“这才是真的被吸了精气啊。” 白榆不理解她话中之意,一脸关怀地望着赵殊,“小六,你这是相思病?” 赵殊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遣退了一众随侍。 苍清同白榆附耳,“他被妖睡了。” 白榆瞪大眼,“乔娘是吸人精气的狐妖?!” 跟来的云寰“蹭”地从屋顶跃下冲进屋,“刻板印象!这是对我们狐妖最大的污蔑。” “阿乔不是坏妖。”赵殊摇头说道。 “迷得不轻啊,如今还在相护。”云寰绕着床来回走了两趟,“他之前不是喜欢小郡主吗?定是中了妖术才会心甘情愿被吸了精气。” 白榆更为不解,她看向苍清,“和妖睡了就会这般,那九哥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谈及私事苍清也会尴尬,含蓄解释说:“吸气这件事是主动行为,不是非做不可……” 再说暻王的修为怎么和琞王比,她和李玄度那叫融会贯通,气行周天的双修。 苍清没好意思提,只说:“阿乔定有所图谋,要么伤的很重,需要用人的精气神滋养,要么就是修炼的邪术。” 白榆略显担忧,“小六还有救吗?没救的话……我现在就让他写个遗产赠予书给我。” “阿榆放心……啊?”听清了白榆后一段话的苍清嘴角抽了抽,轻咳一声,“本仙姑来替他断了这孽缘。” 迎着白榆可惜的目光,苍清走到床前,伸手在赵殊眼前抚过,解掉了他身上的妖术,问道:“你的好阿乔在何处?” 赵殊愣了好一会,眼里泛起迷茫之色,“她走了,我不知她在何处……我这是怎么了?” “你被妖迷了心智。”白榆见他恢复,立刻幸灾乐祸地嘲笑他,毫不留情面,“小六你不干净了!保不齐那阿乔是什么蜈蚣成精的妖,不过若是两情相悦,又岂在界门纲目,哈哈哈。” 赵殊犹在发昏,他扶着额轻道:“阿乔不是虫……” 有暻王府的女使带人前来禀告,“殿下,琞王府的人前来寻他家夫人。” 女使身后跟着的正是双喜,他上前先给几人行礼问安,对苍清说道:“大娘子,殿下让奴给您带话,说是碎骨找到来处了。”—— 作者有话说:姜主事骑马上值途中吃羊肉馒头,影响市容,参一本。 李道长沉迷妹宝美色,不止一次上职迟到,不务正业,也参一本。 哦,两人前段时间结伴逛小倌馆,彻夜不归,再参一本,你问郡主也去了,为什么不参?开什么玩笑,弹劾郡主,我还要不要命了?[问号] 第273章 苍清带着白榆和赵殊赶到养种园。 何有为牵着狼犬, 正安排官吏们在挖土,土堆边已码放着许多碎骨,仵作老周也在, 李玄度则在临时搭起的棚子里亲自审讯。 她走进棚子,一眼先瞧见受审之人中有一位年约四十的妇人, 眉尾有颗黑痣,是华光馆的老板金娘。 李玄度见了苍清,当即起身将位置让给她, 见跟来的赵殊虽吃过《大师姐牌丹药》, 仍旧一脸菜色,又吩咐官吏另去寻把椅子过来,他自己倒是站在她身后。 官吏们早已习以为常,开封府真正的老大,小仵作苍娘子嘛。 但瞧得出受审工匠各个大为疑惑,都悄悄拿眼觑着棚中各位官人, 不知此举是为何意。 苍清翻阅一旁官吏记录的审讯册录, 这金娘竟还是养种园的老板之一,养种园的花木都是优先供给宫中的, 之后才是各府达官显贵, 在特定的节日也会开园供百姓游玩赏花。 而大量碎骨是在栽种牡丹的院中发现,这得夸夸前矢。 她看着册录沉思片刻,脑中有了个诡异的想法,冷声说道:“往年的牡丹总是开得格外好,原是你们在用血肉滋养?” 受审的一众工匠立刻齐齐跪倒在地,大喊冤枉与不知。 “都起来!冤没冤枉,府衙自会查明,我只好奇, 为何独独今年的牡丹不开了?” 苍清将手中册录凹了凹,看似玩笑地说道:“莫非是尸骨埋得太多,养分太高将花灼死了?” 声音却是冷飕飕的,棚子中有一瞬间的安静,各个都静若寒蝉。 赵殊忽然开口,“阿乔……她是花妖。” 他说这话时悄悄瞄了眼白榆,神色带着些窘态。 白榆多好的眼色,拍拍他的背,“若是找到阿乔,我定让她再迷你一次,省的你给我和十郎添堵。” 赵殊无奈轻笑。 何止是白榆,苍清都瞧出来了,没了妖术的控制,赵殊自认为的心上人应该是白榆,可所有的难堪都化在白榆的玩笑里。 青梅竹马的情谊,有时候无关男女情爱,不知赵殊何时能醒悟。 受审之人中有人跳出来喊道:“各位官人说得阿乔可是金乔?金娘家的长女,正是以往打理牡丹院的,因她花养得好,又极爱二乔牡丹,我们都喊她乔娘子,也常戏称她是花妖转世。” 立刻有其他人接话,“对对对,以尸养花的凶手定是她!” 金娘作为母亲,听见旁人这么说自己的阿女却无动于衷,只是缩着身子,状如受惊小兔。 苍清的视线落在金娘身上,她的鲛人瞳能辩妖邪,这金娘并非妖。 但有先前显真寺江浸月的先例,人也是能生出妖的,她不敢托大,微眯起眼,问道:“金娘,你家长女,如今人在何处?” “我不知,她已两月未归家。”金娘颤声作答。 李玄度喝问:“自家阿女两月不回家,你竟一点不关心?!还是你故意欺瞒?” 苍清抬眼瞧他,想到他自小离家在观中长大,师父严厉,并未感受过父母之爱,长大回京也是因为官家有用于他,李玄度看着对官家和俪娘子冷淡,其实内心也渴望得到父母的爱和认可吧? 孩子生来会爱父母。 又想他这两日不仅寸不离身带着阿黎,还日日以真力喂养阿黎。 神子需要的补给能量巨大,定然耗掉他不少修为,李玄度进入父亲的角色快得有些过分。 也许是因为她的缘故,爱屋及乌,又或许在弥补儿时的他自己。 金娘被吼了一声,抖得越发厉害,“回府尹话,我家阿乔生性顽劣不受管束,以往也常有几月不归家的,我习以为常,以为她又是进驷霞山去寻野生花种了。” 驷霞山?这么说倒是与暻王遇见金乔的时间地点都对上了。 苍清将手中册录递还给一旁的官吏,“既然一时查不出,就将疑犯家人带回去受审,其余人近日都不得出京。” 她站起身,“我去外头看看。” 走到外头时,泥地上堆的碎骨比之前多了一倍,老周蹲在地上仔细做着细筛工作,她喊道:“周仵作,查验的如何?” “是小苍啊。”老周抬头瞧她,“你来得正好,赶紧来帮我记录,这可是个大案,何府事说你今日告假不来,我还苦恼。” 他嫌弃地瞧了眼边上的小吏,拿起两块碎骨比划给她看,“与他们说不明白,跖骨与指骨都分不清。” 整个府衙只有耿直的老周真拿她当小助手。 但周仵作的业务能力无可挑剔,苍清也因此跟着学了不少知识,她麻利接过小吏手中的册录和笔,“你说。” “就这些碎骨的初检来看,至少是来自不同的十几人,男人骨白,目前瞧着男女数量对半,年龄最小的不过十岁左右,都未长开,从髋骨与耻骨上推断,至少有四具是已生育过的妇人。” 苍清一边快速记着,一边说道:“也就是说凶手根本不在意男女或是年龄,很可能是随机挑选作案。” 这么瞧着养种园以人尸为养分的牡丹花,与墓中墓里那株以血肉为食的魏紫,真是若出一辙。 “能看出今年的新骨有几具吗?” 周仵作点了几块骨头给她看,“这几个应该都是,具体要等运回府衙拼起来再看。” 苍清还待再问,李玄度走到她身侧,说道:“刑狱司的来抢案子了。” 虽说刑狱司是最高刑法司,有权受理府衙的案子,但如今坐镇府衙的是琞王,刑狱司长官不至于如此没眼力见,为了些功绩来琞王手上抢案子。 必然是受其他位高权重之人指使,那这牡丹案就更不能交予旁人了。 苍清冷笑,“殿下应当已经叫人去请姜主事了吧?” “当然,”李玄度也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花妖作祟,事关亲王,怎么能没有邢妖司。” 等姜晚义带着人匆匆赶来时,听见金家长女金乔的名字,脸上的表情极其古怪,多次问道:“你们确定和赵殊相好的是金乔?” 苍清无数次的点头,“你认识?” “金照铃的阿姊就叫金乔,我还以为赵殊喊她乔娘是因为她姓乔。”姜晚义不断发问,“你们说金乔是妖?” 李玄度立刻吩咐身边官吏,“去将金娘带过来。” 而后是单方面认亲现场。 这金娘还真是姜晚义儿时的邻居妇人,等人离开,只剩他们几人,姜晚义还是不敢置信。 “金乔怎么可能是妖?虽说她来汴京时已经及笄,但她两个妹妹与我一同长大,若金照铃也是妖,这么多年我不会瞧不出破绽。” 白榆同赵殊说笑:“他如今和你之前一样了,只会一句‘金乔不是妖’。” 赵殊叹了口气,“其实她还给我留了封信。” 经此一事,他瞧着老成许多,没有以往那贱贱的神气了。 信中内容很简单,大意是说感君相救,借君精气实为无奈之举,非有意加害,若有来日定还此恩情云云。 “怪不得还给你留了些精气活着。”苍清手中攥着信,“阿乔是不是金乔验验就知,我有个法子,或许能将她引出来。” 几人凑在一处商量后,白榆回了琞王府去找陆、祝二人,府衙贴出招子,说养种园牡丹案的嫌犯金娘已抓捕归案。 邢妖司则传出姜主事今日办案时寻得二株盛放的牡丹,姚黄与魏紫。 要说最奇的是魏紫,据说是在驷霞山地下寻得,而这二株花被送给了琞王,如今就放在开封府衙的主院中。 消息如风似的传遍了整个汴京城,全京唯一开花的牡丹,还是在六月里,实在太过稀奇。 到了夜里,苍清站在府衙廊下,身边是白榆、陆宸安以及赵殊。 院中当真就放着那株待放的姚黄,以及从驷霞山得来绽放的魏紫。 不到亥时,院墙处就飞进来一人,或许说是妖更合适。 苍清淡淡开口:“你来了?” 阴影处传来一道少女的声音,“你们不就是特意引我来的吗?” 苍清侧头看向赵殊,在得到是阿乔声音的肯定回答后,她问道:“你就是金乔,养种园金娘的长女?” 她努力瞧着阴影处,可是那里太黑了,她看不清阿乔的相貌和真身。 “正是,”金乔笑应,“我以为你们就是知道了才设下的局。” “明知是局还来,所以你当真是牡丹花妖?魏紫?” “我确实是为它而来。” “你这是承认了妖的身份?” “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妖不是妖生的,难道还能是人生的?”金乔的语气带着轻慢。 介于金娘是人的前提,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苍清问:“你阿爹是牡丹花妖?” 结果金乔说:“大概是吧,我没有阿爹。” 她迟迟不从阴影处走出来,苍清垂下的手微微动作,朝着金乔所在的暗处打出一道风,将她逼了出来。 金乔只当她这是下战书的信号,避开后冲着院中魏紫而去。 苍清的速度比金乔快多了,转眼就将她拦下,擒住她的瞬间,也看清了她的真身,苍清惊道:“你的真身是二乔牡丹?!” 不仅如此,金乔身上还带着神格。 “你是神子?你父亲是牡丹花神?那你为何要来夺这魏紫?” 金乔奇怪地看她,“原来你们并不知道真相?” 苍清有瞬间的愣神,她原本猜金乔的真身就是这株魏紫,不知何故真身被困驷霞山,神魂受伤才会借暻王的精气。 可在见到这穿着粉紫色裙裳的少女时,才发觉她猜错了。 金乔的真身是一朵双色牡丹,二乔,而非魏紫。 也就是说金乔根本没有神魂与真身分离,那么魏紫另有其妖。 “这魏紫同你什么关系?”苍清问。 金乔却不打算再说,她扭着身子喊道:“你放开我!” 金乔的力气很大,苍清没有用神威压制她,几欲被她挣开。 “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还想走?” “养种园的人不是我杀的,我只想要那株魏紫。” 廊下的白榆适时推了一把赵殊,后者缓缓朝院中走去,开口喊道:“阿乔……” 在他走近金乔之时,白榆朝着他的膝窝打出一枚铜钱,赵殊毫无防备“咚”的一声,跪在了金乔与苍清面前。 “嗬哟,”苍清受宠若惊,玩笑道:“六哥不必对弟妹我行如此大礼,起吧。” 赵殊精力不佳,以手伏地咳嗽连连,说不出话,最后干脆直接坐在地上,不起身了。 苍清与廊下的白榆相视一眼,立时会意,这是苦肉计。 思及金乔给赵殊留的信,苍清说道:“可怜的赵郎啊,病入膏肓没几日活头了,大乔娘子好歹与赵郎也是床笫之交,如此不念旧情,好狠的心。” “胡说!我明明给他留了活路,没真想害死他。”金乔看着赵殊,犹疑问道:“你……没事吧?” 赵殊是真咳得说不了话,只能摆摆手。 苍清再接再厉,“身上的病好治,心疾难医啊,大乔娘子办完事挥挥衣袖就走了,徒留了相思在赵郎心中。” 金乔道:“不可能,他对我的喜欢只是因为妖术。” “我替他解了,结果他说还是爱你。”苍清松开了对金乔的钳制,“你不信自己去看看。” 赵殊因她这话咳得越发厉害,满脸涨红,想说两句都说不出,只是回头看了眼站在廊下的白榆。 金乔蹲下身替赵殊轻轻抚背,“赵郎,我与你只是露水情缘,你怎能误入歧途呢?这岂不让我心下难安?” 苍清点头,“就是啊,乔娘子自己种的因,总得亲手解开,你不是说还要报恩,眼下就是好机会,不如对赵郎坦诚相待,也不枉他对你一片痴情。” 金乔看着孱弱的赵殊,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说道:“魏紫是牡丹花神没错,当日我在驷霞山误入墓穴,得知了魏紫的秘密,被花神打成重伤,幸得赵郎相救,确实不该如此害你。” 这故事听着倒像是二乔版的姚凰,只不过姚凰是被人篡改了记忆的赵隐一魄所伪装。 而牡丹花神是当真失踪了,汴京城中的牡丹才会时至五月仍旧未开,甚至于养种园的牡丹全数枯死。 苍清沉吟片刻,“所以你是想寻这魏紫复仇?” 金乔的眸色暗了暗,“其余的我再无可相告。” 瞧她的神色,是打定了主意不愿再多说,苍清回身示意大师姐,后者立刻从廊下走出来,给赵殊喂了药,止住他的咳嗽。 赵殊缓了气问道:“阿乔,养种园埋在土里的那些人,是你杀的吗?” “当然不是!”金乔高声反驳。 赵殊冷淡地说道:“你日日在养种园照料那些牡丹花,你岂会不知,定也是帮凶。” “不是我。”金乔垂下头,咬了咬唇小声说道:“是魏紫杀的,魏紫最喜欢二乔牡丹,才会以人尸给园中的二乔牡丹做养分,我初知晓时也大受震撼……” “花神喜欢二乔牡丹,为何还舍得打伤你?他不喜欢你?”白榆总能最快抓住问题的精髓。 毕竟金乔的真身就是一株二乔牡丹花。 而苍清问得是,“牡丹花神堕魔了?” 若是花神堕魔,就好解释为何魏紫会以血肉做养料。 今夜他们几人分成两队,一队在府衙请君入瓮,另一队在驷霞山守株待兔。 常人若是得知自己的宝物被盗,第一时间的反应多是去藏宝之地检查。 牡丹花神魏紫若是没有来府衙,那定然是去了驷霞山,神的道行不容小觑,若是堕魔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另外三人很可能会有危险。 苍清当机立断,“去驷霞山!”—— 作者有话说:今天有加更,以后每天双更。 “二乔”、“姚黄”、“魏紫”都是牡丹花的品种。 第274章 苍清几人匆匆赶到驷霞山那颗老松前。 地上躺着一人。 “姜晚义!”白榆第一时间跑过去。 地上的人满身血, 她急喊了两声:“小姜!” “阿榆……”姜晚义睁开眼,“我没事。” 陆宸安也立刻上前替他疗伤,“怎么伤这么重?” 苍清的视力最差, 将周边扫了一圈,不见李玄度和祝宸宁, 心下已有不好的预感,问道:“李明月和大师兄呢?” 姜晚义咽下一颗丹药,虚弱回道:“九哥和宁师兄被花神带走了。” “你们三个加一起, 打不过花神?” 苍清特意将他们三人安排在一处, 就是为了防止出现这种状况。 以李玄度的修为再带上另外两人,就算败了也该有能力脱身。 “因为阿黎……”姜晚义沾着血污的手在草叶上蹭了蹭,才缓缓从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虎脸金鸟递给苍清。 “那花神上来就开打,千钧一发之际,阿黎沾上了九哥的血,竟意外破壳出生了。” 神子需要的能量极大, 李玄度大部分修为都被阿黎汲取走, 神威之大连大师兄的阵都被阿黎倾覆,姜晚义等于要护着两大一小三人, 自然不及花神。 罪魁祸首阿黎, 蜷卧在姜晚义的掌心睡得正香,对一切毫无所觉,背上小小的金色羽翼是软的,随着呼吸一张一张,偶尔还会抖两下。 “九哥只来得及将阿黎交予我,他说‘阿黎要是有事,苍官会伤心,阿清就会跟着伤心’, 让我定要护住阿黎,那花神的模样没瞧清,但她将人带走前留了话,指明让你一人带着魏紫牡丹去思无涯换人。” 所以姜晚义是被留下来传话的。 苍清从他手中接下阿黎,捧在手心中,能感受到阿黎小小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扑通”,轻而有力,阿黎似是感应到娘亲的气息,拿头上软软的双角轻轻拱她掌心。 其实李玄度没有月华的记忆,自然也不必对阿黎有太多感情,完全可以直接中断阿黎霸道的汲取,断掉阿黎的生机。 他是自愿将修为给阿黎做养分,他不愿再杀一次亲子,也是在替月华赎杀妻杀子的罪责。 “你阿爹真是傻子。”苍清拿手指轻戳阿黎的角,“讨债也不挑个好时候。” 她长吁一声,语气还算镇静,“大师姐,阿榆,你们带十哥回家。” “你真要一人前去?不成!”白榆手握上腰间的星临鞭,“我同你一起去。” 陆宸安忙道:“我们是一队的!生死与共,你不能总是这样。” 看着焦躁的白、陆二人,苍清下了命令,语气不容置喙,“我是领队,听我的。” 赵殊由金乔搀着落在最后,金乔听见他们的谈话,忙道:“我可以与你一起去,你用得到我,真的。” 苍清侧头瞧她半晌,应声,“好,但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金娘是你亲娘吗?” 金乔点头。 “你从未见过你爹?” 金乔再次点头。 “那你两个妹妹是凡人吗?” 金乔仍是点头。 “同母异父?”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苍清神色诡异,自语:“我竟被蒙蔽了。” 她转头看向赵殊,“你也一起。” “?我能干嘛?”赵殊不情愿,他的命就不是命? “那花神不是说只让你一人前去吗?” “少废话,别忘了你吃过我大师姐的丹药。”苍清不再理他,回头将阿黎交给陆宸安,“我将阿黎托付给师姐和……” 陆宸安接过手,摇头止住她的话,“别托孤,我不想听。” 苍清无奈将话咽回去,扯出个笑来,“大师姐放心,我定会将你的新郎平安带回来。” 她转过身,不愿他们瞧见她的苦笑,再不多说拎起赵殊的后衣领,对金乔道:“跟上。” 思无涯离驷霞山并不远,不过两个山头的距离,但思无涯要比驷霞山高多了。 苍清一人站在崖边,她对面的崖上站着个女人,二人之间是深不见底的崖底。 六月初的天,黑天摸地,只有她手中提着的一盏丝竹行灯,如落地玄烛,成了此间唯一光亮。 她冲对面的人喊道:“我已一人前来赴约,他们在哪?” 对面人冷声回应,“我要先见到我的真身。” 二人的声音在崖间回荡,形成的回音在夜里如夜枭山鬼。 苍清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记得她的声音。 翻掌间手中已经掐握着一株魏紫,苍清将行灯往上提了一提,烛光立时照在魏紫上,华光四溢。 她的声音带着刺骨寒意,“花神可瞧清楚了?” “你将烛火拿远些!”对面人提高了音量,“我的真身若是出了事,你的人也别想活。” 苍清将提灯放低,“你将神魂从真身上剥离,借凡人身躯重生,好好的神不做,反而戕害苍生,因此堕魔,金娘你图什么?” 金乔的父亲并非牡丹花神,真正的花神是她的母亲金娘。 而将神魂重生在凡人之躯上,想要力量以及真身不朽,需用其他东西来滋养。 那送进驷霞山的箱子,自然也是出自金娘之手,里面大概率就是“养料”。 也是因此骗过了她的鲛人瞳。 从一开始金娘就是在伪装,装成胆小如鼠的凡妇。 “你个几千岁的小屁孩懂什么?”崖对岸的金娘冷笑,“不如问问你的情郎,月华神君,他当年不也将你复生了?” 金娘既然将真身留在墓中墓里,又担着神职,必然是见过影壁,也知道点月华与苍官的事。 苍清恍悟,“那影壁上被划掉的不是长生术,而是复生术?” “没错。”金娘语带讽意,“月华为你复生,应该也没少杀生吧?功成万骨枯,他又如何不是堕神?” “他不是,”苍清语气笃定,平静回道:“月华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以天下黎民为祭。” 她的仙家真身早化作白骨,无需用血肉滋养,但她不会傻到告诉金娘自己如今是一只千岁小狼妖,只借到一点仙家神威。 “人神殊途,相守必遭天谴,所以你是为了一个凡人男子,才甘愿成为堕神?还与他育有二子,而金乔是你与他人所生。” 这二子自然是金乔的两个阿妹,金乔的亲父或许是其他花神,又或许是花妖,不得而知。 金娘冷哼,“还当你是聪慧,原来是那孽子告知于你的?” “你似乎不喜欢金乔?” 从姜晚义口中得知,金乔并非从小养在金娘身侧,来时就已是及笄少女模样,金娘对她的态度,甚至远不如对姜晚义来得亲厚。 这也是姜晚义被留下来报信的原因,金娘认出了他,放了他一条生路。 白榆之前就精准的发现了问题:花神既然喜欢二乔牡丹花,又为何会打伤真身是二乔的金乔。 答案显而易见,花神魏紫喜欢的只是普通的牡丹花,不是金乔这个小花妖。 “她没有将你供出来,”苍清幽幽说道:“她发现了你的秘密,所以你就将她打成重伤?有你这般做阿娘的?为了个男人,你枉为人母!” “本君的事还轮不到你这卑劣的仙家来管!” “恼羞成怒了?”苍清冷笑,“你既知我仙家之身,也当知我杀你如捏死蝼蚁,竟还敢劫我的人?” 无形威压从她身上散发出去,凛冽气刮得林间树木沙沙作响。 对面崖上忽的燃起篝火,照亮了一整个崖际,也让苍清看见了崖壁上悬挂着的两人。 一个白衣,一个青衫,二人垂着头不知生死,琵琶骨都被黑色的铁钩贯穿,封住了筋脉,长长的铁索,顺着他们的肩胛一路往上,握在崖上之人的手中。 “就是知你神威,才不得已劫人。”金娘原本语气散漫。 火光亮起后,来自对面的仙家威压忽然加重,金娘握紧手中的锁链,绷紧身体也放出了神的威势,声音依旧轻松,“哟,瞧见情郎受苦,恼了?” 苍清周身带上难掩的戾气,无声与对面压过来的神威做着斗争,她想即刻冲过去将金娘大卸八块,可对面的是神,不能轻举妄动。 “金娘,你知道得罪我的神,都是什么下场吗?” 苍清嗓音阴沉的没有一丝热度,像幽冥刚爬出来的恶鬼,带着回音,一遍遍在崖巅幽谷中回荡,反复警告着金娘。 “小仙家,你但凡有点异动,我的手就会握不住这玄铁锁链。”金娘的声音伴随着哗啦啦的铁索声,遥遥从对崖传来。 “玄铁锁专克神祇,何况凡人之躯,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我对你们并无兴趣,只要你将真身还我,我自会放人。” “我可以将真身还你,但你得先将人放了。”苍清提高行灯,凑在抓握的魏紫旁边,放慢语速冷声说道:“忘了告诉你,我爱玩火,异族都怕的火。” 她捏紧魏紫的花株,“看看是你松手快,还是我的火术快。” 两厢都将求和与威胁放在明面上。 僵持不下之际,苍清身后忽而传来一道尖锐的风声。 苍清闪身避过,手中的丝竹行灯随着她的动作高高扬起,瞬间火烛倒转,整个烧起来。 对面崖上的金娘在同时朝她发招,一条粗大的玄铁索向她掠来。 变故不止如此,行灯烧烬,她从光明处陡然陷入一片黑,行动因此受滞,避之不及,脚腕被铁索卷住,一下拉倒在地,朝着崖边而去。 “月魄!” 利剑在地上擦出点点火星,在崖边堪堪止住她下滑的身形。 脚腕上缠的玄铁索仍在发力想将她往下拖,苍清一手抓着魏紫,一手握着剑,自顾不暇。 金娘的笑声从对崖传来,“原来你这般不堪一击?刚刚都是虚张声势?” 苍清的身后走出来一人,是金乔,之前身后那道突袭的风声正是来自她的根系。 “乔娘子寻魏紫原来不是复仇。”苍清躺在地上苦笑,“她重伤你,你却不恨她?” 金乔也苦笑,“做女儿的怎么会恨自己的阿娘。” “你这是助纣为虐。” “我不想伤你。”金乔夺下她手中的魏紫,“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娘死。” 苍清没有反抗,任她拿走魏紫,“原来你也是想要求得父母认可的可怜人。” 金娘心情大好,喊道:“阿乔,过来。” 金乔却没动,“阿娘,求您将他们放了吧。” “孽子!白养你这几百年,还不带着老娘的真身滚过来!”金娘怒道。 “阿娘!为何总骂我是孽子?只因我是妖,就永远不及两个妹妹吗?”金乔的声音带上哭腔,“如今真身已得,为何您还不肯将人放了?” “你懂什么?!”金娘的声音里带着厌恶,“你连你那两个妹妹的脚趾都比不得。” “我做了那么多……我总是努力讨好你,我听话、懂事,你喜欢二乔牡丹,我为你在养种园做工匠栽牡丹……你为何从不肯看看我?”金乔冲对面大声喊道,“为何?!!” 崖巅皆是“为何……为何……为何……”的回声。 苍清听得好笑,“为何?自然是因为男人,恐怕你的亲爹不讨喜,而你两个妹妹的父亲才是她的心头好,爱屋及乌,如此你还要帮着她吗?” 金娘本就被金乔激怒,嗓音陡然拔高,“你在嘲讽我?” “没有,我只是说事实。”苍清以手撑剑,从地上坐起身,打出一团掌心火,目光盯着脚腕上的玄铁锁,“你对我们了如指掌,你是东宫的人?莫非你的心上人就是金仙道人?” 苍清燃火的掌心慢慢摸上玄铁锁,“其实你根本就未想放人吧?” 对崖上安静了一瞬。 “本君可以放人,但只放一个,这两位郎君,你选一个。”金娘笑起来,“指责人时大义凛然,难道你会不选赵玄反去救这白衣郎君?我不信。” 苍清不作答,她想顺铁索烧过去的火,全数被吸进玄铁中,月魄剑要撑着身子,没法断砍铁索,扶摇剑在李玄度那里,如今不知在哪。 她脚腕上的玄铁索猛地收紧,金娘拽了拽手中铁索,“别想拖延时间!赶紧选!不然我将他俩都丢下这悬崖。” “我选!”苍清气得牙痒痒,“可我怎知,你不是在骗我?” “你无法得知,但今日这二人必有一人死于你手,你,选谁?” 金娘的手一松,铁索哗啦啦往下滑,崖壁上悬着的两人一同朝下落去。 第275章 “赵玄!我选赵玄!”苍清急道。 金娘重新握住铁索, 崖壁上的两人陡然停住,她咯咯笑起来,笑声传遍山间, “我就说你会选赵玄,白衣小子, 你师妹没选你,你可伤心啊?” 除了回声无人回应她。 “我忘了,你们出不了声。”金娘笑够了, 将其中一条玄铁锁链往上拉, “本君说话算话。” 而另一条铁索哗啦啦迅速往下滑去,很快就瞧不见青衫少年的身影。 “你选他,我偏要叫他去死。” “看你死了心上人还能不能假慈悲!” 原本牢牢支在地上的月魄剑一松,苍清立时被脚腕上的铁索拖出崖边,呈弧线朝悬崖下荡去,她只听见身后金乔的喊声。 反手一剑砍断脚腕上的玄铁索, 身子急速下落, 耳际是呼啸的山风,刮在脸上如刀割剑砍。 肩背上传来撕裂感, 一对金色羽翼自肩胛处长出, 她的双手成了利爪,展翅间朝着崖底冲去。 一声声仙家的悲鸣自崖底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渗人。 叫听到这声音的人或是神都无法行动半分,有血沿着耳廓往外流。 黑暗中一只金甲怪鸟自崖底同风而起,利爪上牢牢抓着一段铁索,铁锁的底端勾着青衫少年。 少年的青衫其实早已被鲜血浸透,滴滴答答的血顺着他的鞋面尖往下淌。 苍清轻轻将人放在崖上, 化回人形,只留一对金翅收在背后,蹲下身点了李玄度的穴道又给他喂了药, 他说不了话,两个玄铁钩牢牢扣在肩胛骨上,也动不了,只是依旧笑看她。 苍清什么都未说,俯身吻在他的眉眼上,站起身转头朝着崖对岸飞去,期间一眼都未看身侧吓愣了的金乔。 算上鬼域杀阴兵那次以及点珍宴的被迫而为,这已经是第四次用法相,她已不是真正的仙家,如此滥用是在烧寿元与神力,不到万不得已,她都不舍得用。 翅膀的扇动声停在对崖上,苍清先去一旁检查了祝宸宁的状况,同样是流了满身的血,同样平静地看着她,眼带笑意。 苍清说:“大师兄今日真该卜个卦再出门。” 省的一语成谶,应了这血光之灾。 快速替他止了血喂过药,苍清起身冷冷看着金娘,一言不发。 神力因她的法相被全数激活,苍官从前的神威碾压牡丹花神,叫人行动艰难。 苍清猜到金娘不是让她在选谁活,而是在选谁死。 所以她真正选的是祝宸宁,她答应过大师姐,要将她的新郎平安带回去。 李玄度这么聪明,应该也知道了她的选择,不知心里是何感想。 金娘受不住她的威压,先开口,“还说月华没为你造杀孽?你护着赵玄不就是护着杀人凶手?” 苍清不打算同她废话。 “月魄!”神剑月魄自崖底飞出,握在她手中,“我说过,得罪我的神不会有好下场,你伤了玄郎,我会百倍还你。” 玄铁锁链朝着她袭来,“咣当”击在月魄剑上,顿时断成两节。 “原来你如此不堪一击。”苍清飞身上前,掐住金娘的脖子,她勾起唇冷笑,“之前都是虚张声势。” 她手中渐渐用力,“我能叫你神魂俱灭。” 崖对面传来喊声,“放过我阿娘!不然我杀了他。” 苍清冷漠地转头望向崖对岸,她看不清,对面黑乎乎的,只模糊凭带着回音的威胁声来断定,金乔蹲在李玄度身边。 “找死?”她说得不重,但整个悬崖来回荡着这一句话。 “找死……找死……找死……死……死……死……” 几乎是瞬间,苍清带着金娘就出现在对崖,金乔身边还蹲着赵殊,二人正在争夺金乔手中的匕首。 要说今日赵殊为何这般好心,来得路上,苍清骗他说陆宸安的丹药是以毒攻毒,必须连服七日,才可性命无忧的痊愈。 带他来为的就是必要之时来克制金乔。 赵殊病中无力,抢不过金乔,但也帮苍清争取了过来的时间,她一个掌风下去,打退金乔,后者哇啦吐了口血,竟还要往前扑。 “执迷不悟。”苍清一手捏着金娘的脖子,另一手再次挥袖,赵殊却冲上来握住她的手腕,轻声说道:“放过阿乔吧。” “你算什么东西?”烧着神力的苍清六亲不认,一把将他挥开,冷眼看着他摔在地上。 “算我求你!”赵殊喘着粗气,半爬起身以手撑地,恳求道:“算我欠你个人情。” “你的人情?有价值吗?”苍清冷笑一声,朝着又欲冲过来的金乔颔首,“那也要看你有没有本事拦住她,她自己想送死可怪不得我。” 跪坐于地的赵殊膝行几步,死死抱住金乔的腿,拦住她的去路,“阿乔!你不是她的对手,别白白送死!”他提高了音量,说完立刻咳起来。 可他边咳还在边说话,“阿乔,别以卵击石!我不想看你去送死。” “赵殊你放开!我要去救我阿娘。”金乔奋力挣着,踢开赵殊,朝着苍清冲来,“你要杀杀我,放过我阿娘。” 苍清用两指抵住金乔的肩膀,“好个母女情深,你以为你为她而死,她就会后悔?抱着你的尸体说对不起?” 多天真的幻想。 却存在于大多数孩子心中。 金乔的身子动不了,却还能发声,“求求你别杀我阿娘。” 苍清怜悯地看着她,“想验证一下吗?” 月魄剑凌空而来抵在金乔的胸口,苍清握着金娘的手同时加重力道。 “我也给你们各自一次求生的机会,她死你活,你死她活,二位选吧。” 她的声音清冽如霜,不带一丝感情。 金乔立刻说道:“杀我!” 金娘愣了一下,说道:“杀她!” “好。”苍清弯起唇角淡淡一笑,眸光依旧冷冽,“二位的选择一致,没有异议。” 她松开掐在金娘脖间的手,同时月魄剑从金乔的心口处当胸穿过,不过片刻,金乔水亮的双眸便失去生机。 苍清拔出月魄剑,金乔如烂泥般朝后倒去,扶住她的反而是与她露水情缘的赵殊。 “金娘,你的长女死在你的手里了。”苍清重新定住金娘,用她的前襟一点点蹭干净滴着血的月魄剑,“你有后悔吗?” 金娘瞥了一眼赵殊怀中的金乔,冷哼着转开了头。 “看来是没有,真为乔娘子感到不值。” “她一个孽子,因我善心活了这几百年已是捡了便宜,她的生命我给的,如今不过是还给我。”金娘眼里带着恨意,“你说过她死我活。” “说得真好,可惜你不该动我的人,我不是月华,没有慈悲心,也不是祝宸宁,从不信守承诺。”苍清冷笑着,将剑横在她脖间,毫不犹豫抹开了她的咽喉。 “苍官有仇必报。” 苍清抹掉溅在脸上的血,居高临下用剑锋拍了拍赵殊的手臂,“金乔死了,你很难过?” 剑锋上滴淌的鲜血擦在赵殊的华服上,赵殊却没反应,他摇摇头,乌黑的眼圈透着迷茫,“我不知道。” “本仙不过是对她小惩大诫,幻术而已,你别忘了欠我一个人情。”苍清俯下身,手抚过金乔的胸口,“乔娘子,你阿娘的话都听见了吗?” 来自仙家法相的神力即将耗尽,苍清没有时间同他们玩,让母女互选也是有私心的,怕金乔太倔藏起花神真身,宁死不屈。 “花神真身在哪?给我。” 金乔被堵住的脉息舒开,她回转过气睁开眼,眼里含上一汪浅浅的水雾,她坐起身,半垂着头,良久似是解脱了般,施法从怀中取出魏紫递给了苍清。 “原来藏在怀中。” 珍惜的东西才会藏在怀中。 苍清正要接手,对崖上传来人声,这回是个男人,“后生急什么?还没玩够呢。” 与此同时,金乔手中的魏紫闪过一道光,用力从她手中挣脱开去,落地化作一容颜端庄的年轻女子,细看其实与年近四十的金娘有些像。 牡丹花神归位了。 月魄剑是神剑,若想死后神魂不散,也得用神物尽快聚魂,就如月华复生她那般,先用辞花镜滋养她的神魂,再送她去轮回转世。 没想到花神的凡躯死后,竟能直接用真身复生。 想起墓穴中滋养花神真身的血肉,苍清不自觉蹙眉,那影壁上刻得复生术到底是什么邪术?月华怎么会将这种邪术留在人间。 他真的曾经想过用这种邪术复活她吗? 来不及多虑。 对崖上的男人再次开口,“放过她,我留你师兄一条命。” “金仙道人?” “正是老夫。” 苍清看向花神,“他果然就是你的情郎。” 仍坐在地上的金乔,神情复杂地看着花神,轻轻喊了声,“阿娘……” “不孝孽子!差点害死老娘,要你何用!”花神一挥袖直接将她打出了崖巅。 赵殊只来得及扯住她的袖摆,只听“刺啦”一声,纱绢撕裂,金乔摔下了悬崖。 苍清用黑洞洞的双眸盯着花神,“你为何如此厌恶她?” 花神冷笑连连,踩住连着李玄度肩胛骨的玄铁索,只道:“如今二对一,你杀我,你师兄死,你去对崖杀他,你的情郎和你师兄一起死。” 局势再次反转。 “你走吧,我不杀你。”苍清走到李玄度身侧护住他,背后的金翅收进身体里,她悄悄咽下胸中涌上来的血气,淡然开口:“人神殊途,如今你已归位,自有天收。” 花神却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都怨你!多管闲事!害我多年计划付诸东流……” “阿瑶!”对面的金仙道人出声止住了花神后面的话。 “那又如何?不服憋着。”苍清抬起手中的月魄剑对准花神,“我的神力你已经见过了,要再试试吗?大不了我舍掉一个,杀了你二人。” 她不着痕迹地揩去唇角渗出来的血,“我劝你趁我未反悔,赶紧滚。” 花神冷哼一声,闪身进了林中,对面的金仙道人也在瞬间消失不见。 苍清仍旧站在原处,片刻后林中再听不见任何声响,才以剑支地半跪下去,鲜血顺着她的唇角渗出来,“啪嗒啪嗒”一滴滴落在地上,溅开污泥,融进地里。 眼前越来越模糊,一片昏暗无光,什么也看不见了。 苍清抹干净嘴角的血,放下月魄剑,转身将李玄度扶起来,手摸索到他肩胛骨的玄铁勾。 “玄郎,忍着点。” 她手上微微发力,一对玄铁勾离体时,李玄度发出一声闷哼,鲜血从伤口处呼啦啦往外冒,他吐掉一口污血,盘腿结跏趺坐,双手快速结着印。 苍清将带血的玄铁钩随手扔在地上,“我走不动了,大师兄等你恢复后过去替他取。” 她干脆往地上一躺,她不止是走不动,她还暂时失明了。 李玄度已经入定,神识皆封,不会回应她。 没多久,林间突兀地响起铁索拖曳声,花神咯咯的笑声在夜间格外刺耳,“金仙说得不错,你果然又是在虚张声势。” 苍清不得不从地上坐起身,摸索着将李玄度挡在身后,“东宫许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对我们如此穷追不舍?” “你毁了我的计划,还要问出此等愚蠢的问题。” 趴在崖边向下张望的赵殊也回过身,喊了一声,“苍清!小心!” 护身屏障在苍清身前打开,堪堪抵掉花神的招式,她立时又呕出一口血。 这一招很凶,花神显然是冲着他们的命而来。 苍清想确定花神拖曳的是什么,她瞧不见,又不能问赵殊,微微侧了侧头,试探地说道:“你是想将我们四人全杀?” “当然。” 崖上苍清这边算上赵殊和祝宸宁正好是四人。 “赵殊。”苍清喊道,听到赵殊的回应,才顺着声音指他,“他是东宫的人,你也放不过?” “一个不留。”花神冷着声,凉凉说道:“你若是经历过我所承受的,恐怕做得比我还狠。” “不怕得罪太子?” “笑话,我堂堂神祇会怕一介凡人?” 苍清笑了一下,“那金仙道人也不怕吗?” 没有听见金仙道人的回应,他不在?还是又隐在暗处? 花神稍作沉默,冷笑道:“强作镇定,你又想拖延时间,你们谁先来?”一阵锁链的哗啦声,她道:“白衣小子,你先吧。” “不要!”苍清急道:“花神!我可以给你做养料,放过他们,仙家的神力你不想要吗?” “好主意,”花神大笑道:“不过你说晚了,来的路上我就已将你师兄杀了。” 锁链声又一次响起,有什么东西“啪”的一声,重重扔到苍清身前,一股浓重的血腥气迅速窜进她的鼻腔。 苍清双手摸索着,碰上身前那人的手,冰凉冰凉的,顺着手一点点往上,黏黏糊糊的,摸了一手血。 肩胛骨处勾着铁索,再往上,脖侧已然没有脉搏在跳动。 “大师兄?”苍清轻轻喊了一声。 她怔了须臾,脑中蒙上一片白雾,直到手开始打颤,才再次出声,“阿兄……醒醒……” “师姐还在等我们回家。” “醒醒……” “祝宸宁!醒醒!” 花神走到她身侧,手掐上她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提起来,“是不是该轮到你了?” 苍清的脚离地,悬于半空,喉咙被死死扼住,脖子似乎要与肩膀分离。 就在她渐渐喘不上气时,脖上的桎梏忽而一松,重新跌回地面,花神说道:“不对,你应该留到最后,让你也亲眼看着心上人死在面前却无能为力,方能解我心头恨。” “别动他!!!”苍清立刻往李玄度的方向跪爬过去,想要护在他身前,可抱了个空,一下扑在地上。 “九哥——!!” 赵殊的喊声带着回声传进苍清的耳朵,花神先她一步,一掌将人打下了崖。 苍清趴在地上,再撑不起身,手紧紧握成拳垂着地。 “——啊!!!” 声声哀嚎响彻崖间,惊得夜鸟纷纷飞出林间,一阵哗啦啦的振翅声。 再之后的声音,她听不见了,只剩体内血液燃烧沸腾的咕哝声…… 第276章 花神一脚将月魄剑也踢下崖, 扼住苍清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提起。 “轮到你了。” 苍清像是认命了似的闭上了眼。 赵殊只能眼睁睁看着,下一个大概就是他了, 耳中听见奇怪的“咯咯”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仔细去听, 才惊讶地发现这声音来自于苍清的体内。 苍清骤然睁开眼,一双黑眸成了红色,即使在夜间赵殊依旧能瞧清, 那是两只如宝石般血红的龙眼。 她的额头生出一对龙角, 金甲双羽在她背后缓缓展开,遮住了半边天际。 星星点点的金屑随着翅膀的翕动,从金羽间洒落,如梦似幻。 花神惊得松开手,朝后退去,可不过几步就止住了步子, 再不得动弹。 “想跑?” 苍清的指甲锋利无比如鹰爪般, 一下穿透花神的胸膛。 短时间内她二次爆出法相,比之前的更凶猛。 “月魄!”她出声喊道。 被踢下崖的月魄剑却迟迟不来。 “你以为我会这么蠢?不做丝毫防备?”花神的脸瞬间失了血色, 她却还在笑。 “我是神, 没有了扶摇和月魄两把神剑,你如何再杀我?” 苍清的手穿在花神的胸腔,她将手往回缩藏进花神的体内,“那我便烧了你。” “娘子!你心上人未死!” 身后传来金乔的声音,苍清也因这话回身往后看去,在见到李玄度的时候,她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松动。 但也不过片刻又恢复冷冰冰的神态,红宝石的龙眼里闪着危光。 “你又想以此要挟我?” “不是!”金乔忙道:“我只是想问她讨个真相, 到底为何如此厌恶我。” “你问了难道她就会告诉你?”李玄度身子晃了两下,又要倒下去,赵殊眼疾手快将他扶住,二人互相搀扶着,走到苍清身边。 苍清一手托住李玄度,将他往自己身边拉近,思虑一瞬,终究是没有立即放火,“如今是我的主场,得按我的规矩来,她不说也得说。” 背后的金羽展开来罩住李玄度和赵殊,将人护在她的羽翼之下。 “小师兄,她杀了我们的阿兄,你说该如何折磨她?” 说这话时,苍清的声音听着还算平静,只是手在花神的胸腔里搅了两下。 “你说花神的情郎金仙道人,可会来救她啊?” 花神痛苦地闷哼出声,嘴还是那么硬,“你死心吧,他不知我又回来了,不会来的。” 李玄度并不知祝宸宁的死讯,他被打下悬崖时神识皆封,是金乔用根系将他拉住才没死。 一时受不住这消息,喉间涌上腥甜气,顺着嘴角不断往外溢,缓了缓,李玄度擦去嘴角的血,问花神:“是不知你来这了,还是根本不会来?” 苍清跟着说道:“又或者,他就在某处静静看着你受苦。” 李玄度接着说:“他不爱你。” 二人一唱一和,让一旁的赵殊想起了自己被九哥扎心的日子。 花神咬牙说道:“他是不知!” “别急,还没玩够呢,”苍清空着的那只手朝地上一勾,一对沾血的玄铁勾落进她手中,“我会叫你生不如死。” 下一秒这对玄铁勾就扎进花神的肩胛骨。 “你也尝尝这勾锁琵琶骨的滋味。” 苍清的手从花神的胸腔中退出来,翻着手将血污擦在她衣上,“好了,赶紧回答你阿女的问题。” 金乔也走到花神身前,眼里有泪光,“阿娘,说吧,我只想要个答案。”她撇过脸,轻声说道:“说了,少受点苦。” 花神冷笑,“我当初真不该留下你……” 苍清尖利的指甲划在她脖侧,一下一下,划出一道一道血痕,“或者你就这么扛着等你的情郎来救你,我好一网打尽。” 花神依旧紧咬牙关,“你这回又能坚持多久仙家神威?” “我替来她说!”对崖传来金仙道人的声音,“后生给她个爽快吧,她受得苦够多了。” 花神微微睁大了眼睛,似是不敢相信对面的人真的会来。 对崖的金仙道人说道:“几位也已经见识过玄铁锁的能耐了,玄铁锁是比捆仙绳还要厉害的法器,专克神祇。” 他最后一个音刚落,苍清就揽过李玄度飞到了对崖,独留赵殊在原地与花神面对面,再次感叹他的命就不是命? 然而对崖根本没有金仙道人的身影,只有传声法器。 苍清本来就是想用花神引出金仙道人,她是打定了主意两个都要杀的,可惜他太谨慎,竟未露面。 法器里金仙道人叹口气,自顾讲起来,“花神们按岁时花信规律各司其职,也能凭凡花探得人间消息,有一年阿瑶她无意间听见人间有位年轻帝王在对月祈祷,望牡丹能延长花期,只因他病重母亲最喜牡丹,以牡丹自诩,认定牡丹落败之日便是她亡故之日……” 牡丹花神感念人间帝王有如此孝心,便为他延长了一月的花期,人皇与神君也因此结识。 初见总是美好的,帝王年轻时也是励精图治的明君,可老来却迷恋上长生术。 想来也是,见过了神又坐在权力巅峰,怎么会不向往长生? 但他并未表现出来,只是与术士暗中筹谋,偶尔在与花神饮宴之时,他开玩笑地同花神说:“神君万岁,朕已垂垂老矣,不知还能与君畅饮几时。” 花神每每只是安慰他,“生老病死、轮回转世乃凡人常态,陛下是真龙,切勿执着。” 花神的意思是他下辈子仍可能投生为帝王,人的轮回也是长生的一种。 然而人皇却已陷入迷障,听不出其意。 终于有一日,人皇到了弥留之际,他仍不甘心,于是蹒跚着来到牡丹园向天祷告,望与花神这位至交见最后一面。 也就是这一面,让花神陷入百年万劫之地。 人皇觊觎她的神力与长生,用玄铁锁将她困在人间,日日以邪术汲取她的神力,不仅返老还童,还成为了半人半魔的妖邪。 金乔就是这妖邪之子。 花神最后在一位法力高强的道人相助下,手刃了仇人,重归上界。 原本是要杀死金乔的,可那段黑暗不见光的日子里,只有这个小小的二乔牡丹陪着她。 从此金乔就像她心头的刺,见到她就像在提醒曾经那百年污点,恨意慢慢在心间滋长。 到后来见一眼都觉厌恶。 花神也没有那么轻松就放过人皇,但凡他转世,必会再手刃一次。 若偶尔错过了时机,她就会掘了他的墓,让他白骨露野又或是鞭尸三百、焚骨扬灰。 已经回到先前崖边的苍清与李玄度相视一眼,帮东宫魂祭扶摇剑,莫非是想让这位人皇神魂俱灭?再不得转生? 李玄度失了那么多血,脑子还是很好使,“所以仁佑皇帝墓是你掘的?他就是那位人皇的转世?” 花神眼神定定地看着地面并未回应,不知在想什么,也许是回忆起了从前那段难堪的时光。 苍清对着林间喊道:“金仙道人,藏着缩着不敢出来一见?” 她一直不动声色地在寻金仙道人,这么黑的夜,用法器视物也不好用,他对他们的举动如此清楚,那必然就在这附近,还很近。 “既然故事说完了,我就动手了。”苍清手抵在了花神心口。 若这故事是真的,花神确实可怜,但她不该动她的人。有仇报仇,更不该戕害无辜生灵。 黑漆漆的地里忽而窜出无数根系,裹住花神,又迅速朝后退去。 苍清并不急,尖利的指甲在李玄度的玉腰带上轻轻一划,等腰带落地,才相携着一起追过去。 她的速度比这些根系要快得多,转眼就追上,但刚转进林中,数道银光自地下而出,围成一个圈将她困住。 花神就在银光外离她一步之遥。 苍清的金翅刚触到银圈就被灼伤,卸去大半神力,不得收紧在背后。 金仙道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湮神阵,你大可以继续碰,直到你维持不住法相为止。” 这位道人对阵法的使用竟颇为高超,对她的了解也颇多。 苍清朝林间喊道:“金仙道人,杀兄之仇铭记于心,我会追杀你,天涯海角。” “我何时杀过你师兄?”金仙道人提高了音量,“你师兄死了?” 林中静了片刻,金仙道人的声音才重新响起。 “人我带走了,各位后会有期。” 根系携着花神向林中掠去。 苍清平静地对身侧的李玄度说道:“玄郎,乾坤袋呢?” 音落,一杆银枪自花神的背后当胸穿过。 李玄度道:“花神杀了我师兄还想活着走?” 花神动不了,但余光能瞧见插在腹腔上的银枪,她的双眸中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怎么?很惊讶?”苍清声寒似铁,“你以为我会这么容易就上当?” 能顺藤摸瓜抓住金仙道人自然最好,摸不到杀一个也行。 “你看过影壁,难道不知银枪也能弑神?” 花神受玄铁勾所缚没有行动力,李玄度即使修为丢了大半又身受重伤,但驱动乾坤袋中的银枪杀她依旧绰绰有余,他哑着声问:“这回可还有其他躯壳供你立即复生?” 花神望着幽暗的林间深处,苦笑着摇了摇头,“执念千载,临了一场空。” “阿娘——” 金乔冲过来扶住往后倒的花神,“阿娘……” “哭什么哭!没出息!”花神骂道:“刚刚不是也要我死的吗?不正好称了你的心愿!” “孽子……你就是来讨债的。” 金乔垂下眼,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的脸颊滴落,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花神的身形渐渐淡去,她闭上眼前,给了金乔一块花神令,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二乔花神,照顾好你两个妹妹。” 她到死都没给她好脸色,到死心里也只有另外两个阿女。 可她给了她牡丹花神令,金乔成了下一任牡丹花神。 林中也再无金仙道人的声音传来,连脚步声都没有。 只有夏夜的虫鸣声,唧唧叫着,像哀乐、像祝词、像嘲声,每个人听见的都不同。 光圈中,苍清垂着头盘腿坐于地上,整个人都颓了下去,身后的金翅隐匿无踪,红瞳消退,一滴水珠“啪嗒”滴在她的手背上…… “啪嗒啪嗒”越来越多的水珠打在她的手背上。 她的肩背轻轻抖动着,能隐隐听见她压抑克制的呜咽声,引得一旁同样席地而坐的李玄度也弯了脊背。 他垂下头,抬手捂住眼睛,不过一会,就有水从指缝中渗出来,无声地落进泥地中。 云山观的小师弟和小师妹,终于再也撑不住,双双栽倒在地。 第277章 “我睡多久了?” 苍清刚一睁开眼, 就掀开被子冲下床,颠颠撞撞往屋外走。 趴在桌上的陆宸安见她醒了,赶紧起来将她拦住, “不过一日,你要去哪里?” “去冥府。” “人间一日, 冥府一月,来不及了。”陆宸安的声音低低的。 “对不起……”苍清抬眼瞧见她红肿的双眼,声音立刻带上哽咽, “对不起……我答应过你, 我食言了……” 陆宸安也哽声回道:“不怪你。” 她这般说,苍清心里反而更难受,“万一……万一呢。” 万一还来得及。 “大师姐,你等着,这回我绝不食言。”苍清推开她的手往外走,走到一半, 她停下脚步, 苦笑,“我真是糊涂了。” 她如今去趟冥府哪里还需要生魂出窍。 “我同你一起去。”陆宸安趁机将她拉住。 “阿清, ”李玄度喊住她, 他艰难地从榻上撑起身子,“带上我。” 门外又进来一人,“清清,还有我。” “别忘了小爷。”姜晚义伤得也很重,整个人有气无力地倚靠在门框上。 白榆搀住他,说道:“清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是一队的, 该生死与共,不要总是丢下我们。” “你们……”苍清不争气地又想哭了,“一群病残怎么去?” 另外四人异口同声,“难道你不是吗?!” 是啊,她站都站不稳。 短时间里二次化出法相,极其伤身。 “我和阿榆去,大师姐,还有你们两个留下守着大师兄。” 被留下的三人执着地摇了摇头,上前扯住她的衣袖,大有不带他们她也不准去的势头。 苍清瘪着嘴,无奈笑了,“东西都带了吧?阿黎呢?” 陆宸安将未睁眼的阿黎交还给她,“药都备下了,月魄剑也已经捡回,封印也让师父解了,只是扶摇剑不知所踪。” 苍清将阿黎塞进怀中,又喊来云寰,嘱托她去皇宫请九尾猫妖方元会来琞王府守着祝宸宁尸身。 一切准备妥当,她一手拉住白榆,一手挽住李玄度,“走吧,都牵牢了。” 闭上眼,须臾间已经带着另外四人,站在冥府的街上。 天空灰蒙蒙的,来往行人都是一脸死气。 因他们是活人入冥府,苍清嘱咐:“将身上的生人气都掩住了。” 其实也是多余一说,都已经同一条道上经历过这么多了。 她轻车熟路带着他们在街上七拐八绕,走进一间院落。 院中石墙坍塌,屋瓦碎裂,砖缝中疯长着彼岸花。 满目荒凉。 “这是苍官和月华在冥府的家。” 白榆:“?” 恍惚回忆起了在黔东南的溶洞中,几人说起死后在冥府的事。 白榆当时玩笑说“到时我让小姜带我去冥府找你们玩”,而李玄度回她的是“一定请你去我和阿清的家里坐坐”。 今日也算是真的来做客了,白榆感叹:“你们在冥府还真有家啊。” 姜晚义说道:“我也有,等救回祝师兄,我带你去瞧瞧。” “?”白榆回道:“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苍清指着院中一面墙,“穿过去。” 她领头穿过墙,再看周边已是站在阴律司大殿某间房中,她当年借着神力,硬是和崔府君建了这层关系网。 崔府君正巧在书案前奋笔疾书,屋中忽而多了五人,他愣了一下,等看清几人的样貌,又见他们来处。 他叹口气,问道:“三位老熟人,此来又何故啊?” 这三位老熟人自然是苍清、李玄度和姜晚义。 苍清如今可算是知道当年来冥府时,崔府君为何对他们格外客气了,同理姜晚义在冥府办事特别顺畅,也是借了夜琅这道身份的光。 “找个人,我要带走。”苍清直截了当说道。 崔府君也是习以为常,“报上名来。” 将祝宸宁的生辰八字,以及名姓告知崔府君后,他翻了翻手中的生死簿,只说道:“去奈何桥找吧,若还在你就凭本事将人带走,我自会替你增添寿数。” “多谢。”苍清转身就要走。 “别谢,我什么都没做,”崔府君幽幽说道:“别高兴太早,若是已喝过汤,前尘尽忘就走不脱了,我也无能为力。” 苍清不应声,带着人匆匆赶到奈何桥。 桥两边的白墙是亮起来的,上头印着一幕幕会动的图像。 一道白衣身影就站在桥上,他每走一步,墙上的画面便延出去一尺。 这墙是三生石,左边是他的前世,右边是他的来世。 中间的他和他走的这条路就是今生,走过了奈何桥便是新的一生。 可他的眼睛只是盯着左边的墙,是一位降妖卫的一生。 这降妖卫第一次真正见到那个名叫安悦的鲛人,是在斗兽场的最后一场赛事上。 彼时她已是伤痕累累,弹尽粮绝的模样,头上的发髻塌了,脸上道道血痕,连嘴唇都渗着血。 可她的一双眼,明亮执着,她的身姿依旧倔强,让他恍惚间沦陷在她的双眸中。 他听过这个女鲛人的事迹,听闻安悦战无不胜,每一年都会织出血绡,缚住与她决斗的降妖卫。 还听闻她是他们邢妖司木判官的心上人。 他大为不解,这样怎么能算心上人? 这安悦可真是个傻子。 也许是出自怜悯,也许是因为欣赏,在第二年时,他主动申请报名参与决斗,并在竞选时打败其余降妖卫,成了那一年与安悦最终决斗的人。 而后他放水了,在安悦织血绡前,就被打倒在地。 他对安悦的关注也不由自主多起来。 安悦似乎喜欢木有枝,常常能见到她跟在木有枝身后,垫着脚仰望她的心上人。 那时候他和安悦都不知,木有枝的真身是仙家。 仙家一族杀伐果断,偏对男女情爱异常迟钝,他们开窍的极其慢,极其晚。 安悦的情路因此极其坎坷。 他看在眼里并不能为她做什么,次年,他想继续竞选决斗,却被木有枝有意刷下来。 这一年他看着安悦在斗兽场,以命相搏织出三幅血绡。 他瞧见木有枝夸她,“悦娘,你做得很好。” 他只能在事后,日日偷偷给她送药,问她:“值得吗?图什么?” 安悦只是对他道谢,说:“恩情难报。” 似乎是他的出现,终于让木有枝有了危机感,对悦娘的态度日渐好起来。 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善事,也算是让安悦与心上人终成眷属,他也挺高兴的。 不想,到了决斗的日子,木有枝竟还是要让安悦上场。 他看不过眼找到安悦,同她说:“我带你走。” 安悦问他,“非亲非故,何必如此?” 他说:“不知道,走不走?” 他们当然没有成功逃走,在路上被木有枝追上,他拼死替安悦杀出一条路,“回家去!回到南海去!去找你的族人。” 木有枝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回家?谁都回不去。” 安悦拦在他身前,“木有枝!放了他!我跟你回去。” 木有枝将安悦扯开,“放箭——!!!” 他最后听见安悦在控诉。 “他若是死了!我也会跟着去!” “木有枝!我与你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祝宸宁看完三生石上的前世今生,下一步就走完了这奈何桥。 身后传来几道喊声。 “祝宸宁!!” “大师兄!” “宁师兄!” “阿兄!回来!” 他的脚步顿住,回过头去,果然是那几个傻子。 陆宸安挤开排队的鬼魂冲过去,却一下撞在奈何桥的入口处,她拍着无形的屏障,喊道:“祝宸宁!祝宸宁!你不能这样丢下我们!” “你回来……”话还没说两句,眼眶里就涌出泪水,“你答应过我,要同我回云山观的,你答应过我,要娶我的,祝宸宁!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祝宸宁见到她,立时走了回头路,石上所印景象随着他倒退的步子,一点点消失。 二人站在无形的屏障前,红着眼互诉衷肠。 有鬼差上来驱人,苍清挡在陆宸安身前,月魄剑握在她手上,铮鸣声声。 “我手中乃是神剑,各位鬼差官人,三思而后行。” 李玄度站在她身侧,手执银枪,“我等并不想伤你们,莫再前进!” 今日在忘川亭熬孟婆汤的不是泰媪,而是两个长相一样的清秀少男,听见骚乱,也走了过来,一见他们,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惊诧。 这二位少男朝着白榆就冲过去,要给她来个热烈的拥抱,“皎皎!!” 未出鞘的夜影刀横着抵在这二人身前,姜晚义沉声喝道:“干什么?!当着爷的面,明目张胆就要抱小爷的妻子?!” 欺他如今残血无力? “神、神君?”二位少男看向他,支吾道:“刚刚没瞧见您。” 姜晚义:?夜琅的存在感有这么低? 其中一位忽而说道:“等等,妻子?” 他怒而转头看向白榆,“皎皎!你不是说只要我跟着你下界,你就和我成亲的吗?” 苍清了然,想来这位就是和皎皎私奔下界的星辰殿童子。 另一位也怒道:“皎皎!你不是说我跟着你下界,此生就和我一起单身到死的吗?!你还说友谊万岁,再也不理神君的,转头你就、你就……背叛我们。” 苍清没忍住,说道:“看来皎皎为了骗你们下界,没少给你们画饼。” 两位少男开始抹泪,“我们信了你个鬼,还为此被神君罚来冥界做苦力,你倒好!还和神君牵上手了!卑鄙!负心!” 不愧是双生子,异口同声的骂人。 又齐声问姜晚义,“神君此来是带我们回去的?” 看来这二位冥界打工人,并不知他们的夜琅神君掉下入尘台了,没能力带他们回去。 苍清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俩是双生小海龟,都长这么大了?” 李玄度嗤笑:“星辰殿是海产品市场吗?不如改名叫水产城得了。” “别笑。”苍清说道:“阿音也是养在水里的,他挑得很,只喝星辰殿的琼池水,为此你常常去隔壁偷水。” 李玄度:“……” 不听不听。 陆宸安也被逗笑,抹了把泪,“你们正经些!” 两少男看见苍清,倒是不说话了,皱着眉,不知道是想起什么不美好的回忆。 苍清也想到了她拿他们的龟壳当木鱼敲的日子。 尴尬笑道:“既然都是熟人,那就好办多了,二位不如将这奈何桥打开,放里头的人出来?” “不行!”两少男齐声道:“他既已喝了孟婆汤,尘埃落定,绝无更期。” 苍清循循善诱,“你们神君就是为了此人而来的。” “那也不行!徇私枉法,受罚的还是我俩!” 两少男看了眼姜晚义,又看看与他执手的白榆,坚持说道:“神君当年罚我们下来时,和我们说既然做错了就要受罚,他以身作则秉公执法,对我们丝毫不留情面,我们以神君为榜样。” 这是在阴阳夜琅偏心?只罚他们不罚皎皎。姜晚义不知为何心里升起一股怒火,想拿鞭子抽这俩不孝徒子。 两少男似乎看懂了他的神情,忙道:“何况我们如今的上司是泰媪,我们得听她的令!” 矛盾转移的很快。 苍清:“那泰媪呢?” 两少男:“泰媪今日不上值。” 其中一个道:“除非神君将我们接回去。” 另一个道:“我们每日两眼一睁就是熬汤,我们要回家!” 姜晚义咬牙:“再叫唤把你俩熬龟汤!” 回家肯定是回不了的,那怎么办呢? 只能打了,苍清叹口气,这两少男立时警觉地退后一步,对周边的看戏的鬼魂说道:“今日都先回去吧,明日再来投生!” 鬼魂一哄而散,只剩周边的一队鬼差,和这两少男。 四周阴风阵阵,黑影呼啸而来。 陆宸安将手中的丹药往上一扔,五人吞药进肚,在奈何桥前站成一排。 夜影刀出鞘迎上鬼差,星临鞭如愿抽在两少男身上,李玄度和苍清一起共用银枪,与黑影缠斗在一处。 月魄剑到了陆宸安手中,一下下劈在无形的屏障上,只听玻璃碎裂之声…… 五人配合默契,各司其职。 这架打得虽畅快,可五人中三人身受重伤,不过少顷,各人身上又是血痕累累。 崔府君匆匆赶来,朝着苍清喊道:“你又要大闹冥府吗?” “你们若是把人放了,我自然不用闹。”苍清击开一个鬼影回道。 “怎么天底下就你有救不完的人?”崔府君走到她身前,替她挥开鬼影,苦口婆心劝道:“死了就是死了,孟婆汤都喝了,三生石也照了,已经尘埃落定,要是谁都要来救人,三界岂不是乱了套?” 苍清沉默,片晌她加重语气,“无论你怎么说,今日这人我们都要带走,你们不配合,我们就只能硬闯。” “并非我想与你为敌,是天道不可改。”崔府君翻手间握上一支狼毫大笔。 “冥府有冥府的规矩,既已喝过汤,进了奈何桥就走不得!” 苍清梗着脖子回呛:“我才是天选之子,规矩由我来破!天道也自要为我而改!” 无形屏障应声而碎,六人重又围拢,严阵以待。 崔府君摇摇头,“当年堕入饿鬼道,被恶鬼嗜血啖肉的痛苦还想再尝一遍?” 他手上的大笔凌空画出无数青面恶鬼,“你好好想想吧!” 见到这些恶鬼,苍清瞬间脸色惨白,僵在原地失去了反抗能力。 任恶鬼撕咬她,一口扯下一块肉,恶鬼争抢着,狼吞虎咽甩着肉咽下肚,她疼得闭上眼,身子不可抑制地发抖,腿却软得动不了分毫。 仿佛又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百年时光。 另外几人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身上流出的血像是蜜水,吸引着恶鬼们前仆后继,一口一口咬到只剩白骨,继续敲骨吸髓。 他们勉力挡在她身前,没有人怪她为何一动不动,李玄度将她护进怀里,用脊背替她挡去恶鬼,“你从前受苦了。” 崔府君叹口气,“放弃吧!等恶鬼咬尽血肉,你们统统会堕入饿鬼道。” “不!!!”有四人异口同声。 有一人发不出一言。 还有一人,他说:“你们回去吧!” 祝宸宁步步后退,踏入奈何桥,摇着头朝他们挥了挥手,“回去吧,我无法看你们为了我受这般苦楚。” 他的身上也被咬得千疮百孔,他知道这是何等的痛苦,死没什么可怕的,但他做不到眼看着自己在意的亲友,为了他堕入无尽饿鬼道,日复一日受尽苦楚。 “回去吧……”祝宸宁说。 “今生与你们不负相识。” 他后退的脚步越来越快,而后转身义无反顾朝着奈何桥的尽头跑去…… 第278章 祝宸宁的身后紧随着五道脚步声, 他的衣摆、他的手、他的腿被好几只手牢牢扯住。 “今生不负,那来生呢?”李玄度指着右边的三生石,说道:“来生你的身边再无我们。” 祝宸宁的来生倒是很富贵, 大概是他此生从不杀生,德行够好, 换得来生平顺。 不必再像今生般总是身陷险境、生死一线。 可他的身边不会再有他们,以后的生生世世都不会再遇见他们。 陆宸安拉着他的手,眼泪盈盈, “祝宸宁, 你从不食言的,你不能单对我不守承诺。” 恶鬼尤在撕咬,奈何桥也因为他们的闯入动荡起来,可他们没有一个松手。 “你们……”祝宸宁在笑,弯起的双眼里溢满泪水,“你们真是傻子。” 苍清牢牢拉着他的衣摆, 扯起唇角苦笑, “我们是一队的。” 我们是一队的,他们对她说过数遍, 今日她也对他说, 对他们说。 “我们是一队的!生死与共!” 恶鬼撕咬的痛处让她笑得格外狰狞,而她只是反复这么一句话。 一只恶鬼撞进她的怀中,张大嘴要咬上她胸间的肉。 怀里睡着阿黎,苍清不得已松开一只手护在身前,恶鬼一口咬在她手腕上,扯走一块肉,血洒在她的衣襟上,又渗进去。 衣襟处钻出一对金色的小角, 慢慢地露出一个小脑袋,一对红宝石大眼,好奇地朝外张望着,先是抬头看了看苍清,又瞧见满身血污的李玄度,皱起眉,“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明明那么小一个,哭声却无比嘹亮,恶鬼被瞬间震碎,烟消云散。 在场所有人都捂住耳朵,白榆大声喊道:“你俩倒是哄哄她啊!” 苍清用两枚手指捏住阿黎的角,轻轻将她提到手心里,盯着掌中嚎哭不止的小仙家,束手无策,也喊道:“怎么哄啊?!” 毫无当爹经验的李玄度喊道:“捂住她的嘴?!”?姜晚义抚额,喊道:“哄她逗她啊!” 阿黎的哭声实在太大,几人耳力受损,不得不互相喊着说话,一个比一个喊得大声。 打斗现场成了哄孩子专场。 苍清用食指摸她的小脑袋,自以为轻声地喊道:“别哭啦!你阿娘的耳朵要聋了!” 被“吼”了一声的阿黎:“呜哇哇……” 哭得更响了。 李玄度也凑上前喊道:“别哭了!我恁爹。” 突如其来的开封话,将其余人全干沉默了,他解释道:“十哥经常这么哄团姐儿!” 姜晚义无语地白他一眼,“我是开封人!我那是在教团姐儿说话!” 受教了的李玄度啊了一声,重新用吴语哄道:“小阿黎!叫嗲嗲!” “她怎么可能会说话!”陆宸安看不下去,亲自上手摸阿黎的小翅膀,“小阿黎!给嬢嬢飞一个!” 众人:“……?” 几个人带着满身的伤,围成一圈,血淋淋地凑在阿黎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大声嚷嚷着哄孩子。 诡异又莫名和谐。 被忽略的崔府君捂着耳朵看了会热闹,清清嗓子以作提醒,咳到冒烟了也无人理他。 手上的大笔画也不是,收也不是。 直到那小仙家不再啼哭,他也跟着松了口气。 喊道:“各位,可想清楚了?” 苍清双手拢着阿黎,领头走出奈何桥,她脚步踉跄,身形倔强,身后跟着另外五人,互相搀扶着,全都一脸严肃。 “崔府君。”苍清坚定地说道:“这人,我们今日一定要带走。” “那就是没得谈了。”崔府君手中的笔高高扬起,他皱着眉,抱怨:“怎么就不早点来救人。” 苍清听出他的意思,显然他是不愿意开罪仙家与两位神君的,只是碍于法规,不得不动手,大概率是会放水了。 可她手心里的阿黎听不懂,只知眼前人伤了自己阿娘阿爹,从指缝里冒出个头,张嘴朝着崔府君就是一口小火团。 燎了他的美髯。 崔府君先是一愣,后又急急扑灭了火,跳着脚用笔指着阿黎,“你你你你……我足足蓄了三十年!” 苍清将阿黎藏到背后,呵呵尬笑道:“崔府君别同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计较。” “这是孩子吗?!”崔府君眼珠往下扫,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胡子,“这是仙家!一族!” “对对对!仙家一族是这样的,没道德。”苍清点着头给他赔不是。 李玄度给他鞠躬赔礼,“是我夫妇二人没教好孩子,望崔府君大人不记小人过,多多包涵,赶明儿给您烧万贯纸钱。” 互相搀着的另外几人,也因他的动作齐齐弯腰,喊道:“崔府君对不起!” 严肃的氛围被打破,成了替熊孩子道歉的修罗场。 崔府君气得吹胡子瞪眼,显然不打算善罢甘休。 这回好像是真得走不掉了。 场面陷入僵局。 不远处传来一声笑,“今儿老生这地盘可真是热闹啊。” 一直在旁瞧热闹的两少男喊道:“泰媪!” 泰媪脸上带笑,手里拿着一束彼岸花,“崔府君,让他们把人带走吧。” “真的?”崔府君眼露犹疑,“这报告谁来写?” 打都不打直接让人带走,这很难交代啊。 泰媪步子矫健地走到众人面前,“老生自会交代。” 崔府君问道:“今日泰媪怎会如此好心?不会是在坑我吧?” “老生还不至于为了崔府君欠的百吊钱使坏。”泰媪走到苍清和李玄度身旁,笑道:“老生百年前欠这二位一个人情,今日当还了。” 冥府与人间的时间不同,泰媪说得百年,人间也不过两年,她口中的人情必然是指她的孙女孟青棠。 苍清回头看了眼李玄度,实话说道:“我们不过是带了个口信,真正救你孙女的是食骨鬼今棠和苏锦,是她们将玉灵芝让给了孟青棠。” 泰媪点头,“老生知道,你们是因,她是果,没有你们的介入不会是这结果,将人带走吧。” “多谢。”苍清不再客气,将祝宸宁的神魂收进辞花镜中。 她和小师兄当年种的善因,在今日结出了善果。 临走前,她又将收在镜中的鬼希娘放了出来,就是那石家村大黄主人六娘的好友,送她投了胎。 做完这些,她同泰媪道过谢,准备走人。 “等会。”泰媪喊住她,笑眯眯将手中彼岸花递给她:“老生再送你一个礼物。” 苍清接过花,刚想问话,崔府君大笔一挥,“少啰嗦,赶紧滚。” 转眼,他们五人已经回到琞王府。 方元会和云寰瞧着他们一身伤,什么也没问立刻扶人在床上、榻上躺下。 次日,几人身上被恶鬼咬伤的裂口,全数愈合,骨肉重生。 又过一日,醒过来的祝宸宁看着床边围着的五人,掀开一丢丢被子往里看了眼,然后松口气,往后缩了缩,“你们……是谁?为何在我屋中?” 众人:“???” 他不记得他们了!!! 陆宸安说道:“祝宸宁,我是你拜过堂的妻子,你连我都敢忘?!” “娘子说笑,我没忘,我是个道士,怎会娶妻?” 这孟婆汤怎么还掺水?!! 陆宸安听见他的称呼,眼又红了。 祝宸宁忙道:“娘子别哭,虽不识得娘子却仍觉得熟悉,想来确实有段过往。” 陆宸安眨了两下眼睛,等泪憋回去,强颜欢笑道:“师兄,我刚是同你在玩笑。” 她朝他伸出一只手,“重新认识一下,云山观无忧道长门下,陆宸安,你青梅竹马的师妹。” “原是一同长大的。”祝宸宁点点头,犹豫了一瞬,回握住她的手,“难怪觉得格外亲切,见了师妹心中欢喜。” 他又看向另外几人。 苍清叹口气,头个说道:“云山观无忧门下苍清,你的阿妹。” “云山观凌阳门下李玄度,你的小师弟。” “祈平郡主,穆白榆,也算你的师妹。” “祈平郡马,姜晩义,你结拜兄弟。” 祝宸宁露出个温和的笑,“幸会。” 另外五人也无奈地笑了。 至此,琞王府变得格外热闹,每个人都很忙。 陆宸安翻着古籍找有关孟婆汤的记载;祝宸宁在家中休养神魂,顺便照顾阿黎;白榆和姜晚义要筹备婚事。 李玄度上值之余,在查五、六百年前北齐史料,还抽空给阿黎做了个手掌大的小摇篮。 唯独苍清神出鬼没,不知在做什么。 六月十八,暻王与祈平郡主的婚礼,如约进行。 苍清和白榆皆起了个大早,沐浴更衣,穿上一样的销金绛色喜服,唯发饰与妆容不同。 白榆发髻用桃花簪花,苍清的是芍药簪花,是之前就约好的。 这是苍清第二次穿喜服,这回要嫁的人不是她小师兄,自然也谈不上高兴与期待。 她变作白榆的模样在平国公府,而白榆在琞王府,后者要嫁的是心上人,自然满心欢喜。 到了黄昏时刻,苍清才在媒人的陪侍下走出府邸,坐上暻王府派过来的豪华轿辇。 上轿辇前她就发现,该卷起的四面纱帘是放下的。 走进轿辇,见里头已经坐了一人,身穿绛色喜服,头戴直脚簪花幞头。 苍清刚往后退一步,李玄度已经拉住她的手腕,将她带进怀中。 他掀开她垂在脸前的薄纱绛色盖巾,低声说道:“变回去。” 他的声音带着不容抵抗的威胁,“还是阿清要我直接这样亲你?” 苍清无奈变回自己的模样,“李明月,你又要闹哪出?” “不明显吗?我来抢婚。” 难怪他也穿着喜服,苍清的目光忍不住在他身上流连,俊是真俊。 瞧了好半天她才正色道:“别闹。” “我没闹,你唇上的樱桃,在三足县我就想尝了。”李玄度掌住她的后脖子,强势吻上她唇畔。 “阿清,你该嫁的人是我。” 二人皆是情意十足,实难控制,亲花了她唇上朱红口脂。 亲得苍清心乱意燥,将他推开,“赶紧下去!” “除非你跟我一起走。”李玄度拽着她的手,“我愿意带你远走高飞,什么亲王的虚名,我本来就不在乎,玉京我也不想寻了,正好和十哥他们一起去闯荡江湖。” 这种话,月华从未说过,三界众生的担子压在肩头,他也不会说。 可李玄度就这么赤诚地说出来了。 不管从前的月华神君如何,小道士李玄度会坚定选择她。 苍清被他说得越发心乱无比,他偏又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口,“要不要验验我的真心?” “怎么验?剖给我?” 他挑了挑眉,笑说:“亲身体验,心跳声不会骗你。” “在这?”苍清杏眼微睁,不敢置信,“你疯了真是,少拿我寻开心。” “这亲王仪仗队至少要在城中绕毛两个时辰。”李玄度将她捞进怀里,带着转了个身,压她在轿座上,“敢不敢?” 他腿长个子高,在空间不算大的喜轿中,给人的压迫感更甚,苍清深呼吸两口,脸愈发热了,勉力去推他,“随便来一阵风,就能叫琞殿下你颜面扫地。” “清风在怀,外面的吹不进来。”李玄度烫得烧人的掌心揽在她腰间,固执地压进她,“我看见你写得信了,给谁的?” 苍清推人的手顿住。 在杂乱无章、辨不明是谁的心跳声中,他又说:“阿清,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 第279章 苍清跟着李玄度跑下喜轿时, 两颊尤带绯色。 轿辇停在暻王府的门口,听得那几个轿夫在闲聊。 “今日这轿子晃得格外厉害。” “路上“砰砰”的烟火挺好看的,就是有点吵。” “刚刚刮了一阵风后, 轿子怎么突然轻了?” 轿帘掀起时,里头只有一枝白玉兰。 众人皆以为郡主逃婚, 暻殿下必然大发雷霆。 特别是暻殿下的近侍,他今日还听见那乔娘子与自家殿下吵了一架。 乔娘子满脸不解:“赵殊,你不是说爱我吗?为什么还要娶祈平郡主?” “本王怎会真的喜欢妖, 那都是为了套消息诳你的, 你不会当真了吧?” “所以你对我一点情意都无?那你当时为何舍命拦我?” 他家殿下冷笑道:“都是妖术,能有什么情意?本王自小喜欢的人是祈平,从前、现在、以后都不会变!” “你们凡人真讨厌!就会骗人,再不要理你了!” 眼见着乔娘子转身跑了,他家殿下怒吼:“喂!我才是被你吃干……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 暻王的近侍自认为是很了解暻殿下的,他就是很喜欢郡主嘛, 然而暻殿下此时只是拿着通草做的白玉兰发愣, 良久竟如释重负地笑了。 白玉兰上还绑着一小块红绢,一瞧就是从花轿上撕下来的, 上书:赵殊, 你欠本仙姑的人情,该偿了。 躲在暗巷中的苍清和李玄度,瞧见赵殊的模样,也相视而笑。 “走了,正好赶得及去参加阿榆和十哥的婚礼。” 二人身着红色喜服,牵手并行,李玄度抬头望月,问道:“我行还是月华行?” 苍清思及喜轿中明月入怀, 低低笑起来,“你行。” 李玄度心满意足,满面春风。 也不知在得意什么。 “憨货。”苍清白他一眼,“自己的醋都吃。” 又莫名感叹说:“你如今这性子实在恣意可爱,若是能永不归位就好了。” “我何时说过我要归位了?”李玄度不明所以。 苍清故意逗他,“那等你一死,我就改嫁。” “不行!”李玄度忙道:“下一世你还得来寻我。” “如果来世你喜欢上别人,变心了呢?又或者下一世的你又不肯认这一世的情缘。” “我不会的!”他停下脚步,与她面对面,眼里带着急切,“阿清,我不会的。” “你真得能保证吗?”苍清提醒道:“冥器铺的小李最初怎么对我的?记忆不全时的你又是怎么选择的?” 李玄度沉默下来,过一会他道:“对不起……” 苍清笑看他,“反正你喝过孟婆汤就会什么都不记得,我不来寻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她说:“凭什么总要我追着你,等着你?” 李玄度一想到这个问题,心里一阵酸一阵麻。 恍若又回到了从前,他暗自思考人妖寿数不同,他该如何百岁千岁陪伴她的问题上。 苍清说:“所以还是乖乖归位吧?这样你就不会忘了我。” 李玄度沉默半晌,“阿清很想月华吗?” 神君千岁万岁,才堪与她匹配。 可他是月华,月华却不是完全的他。 归位后的月华神君,又会是何种心思,神君能为职责剥离情丝一次,难道就没有第二次吗? 那岂不是又要辜负她。 好好的,她突然说起这个话题,就好似在预谋着什么,叫他心慌。 前几日白榆提点他,那些神物在浮生卷中好好的,为什么会散落各地,又恰巧被他们遇见?真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在暗中操控? 白榆说:“清清一定知道什么,只是不告诉我们。” 李玄度认真思量过这件事,他们和好后,他就提出将眼识还给她,他来用鲛人瞳,可当时苍清一口拒绝了,表情也不大自然,她到底在瞒着他什么? 月光洒在并肩而行的二人身上,满头华光。 李玄度牵紧了苍清的手,扯扯唇角笑道:“逗你的,那如何才能归位?” 苍清认真答道:“若是带着任务下来的,死后若功德圆满即可归位;若是下来历劫的,必然要等成功渡劫;还有一种不慎落入凡间的,摈弃凡胎便可回去九重阙,不过这应当也算命中一劫吧,可以算在历劫中。” 夔妖阿音曾说过,月华历得是情劫,如果消息没错,那又要如何成功渡劫? 李玄度沉吟片刻,说:“归位与否,都要先过完本道长这一生。” “……好。”苍清应得很轻。 “阿清,你答应要陪我,不要食言。” “嗯,走吧。” 到姜宅时,婚礼正在进行,李观书和姜化鹤作为长辈坐在首位观礼。 新郎官姜晚义,高坐于中堂一榻上所置椅上,冯嬷嬷正给他倒了酒请他下座。 本来是该丈母来请方才下座,只是长公主在暻王府不便前来。 堂屋中又多了苍清和李玄度这对身穿喜服的新人来观礼,宾客也不惊讶,毕竟今日能来的都是熟人。 苍清掩嘴凑在李玄度耳边说笑:“十哥攒下的老婆本是真厚啊,小小四品官,竟在京中有处三进院。” 难怪在冥府初遇时,他视财如命。 一个从小无爹无娘被虐待长大的人,内心深处定很渴望安稳,偏执得认为,有了自己的房屋,就有了家。 这么多年,孤苦伶仃、刀尖舔血一路闯出来,一定很不容易。 好在穆白榆给了他真正的家。 李玄度笑回:“我们回信州吧?我可以将九曲山整个山头都买下来给你。” “然后在云山观旁建个三进小院,也叫万里居,我给你打个秋千,日头好的时候,你可以在院中晒太阳、踢蹴鞠,再圈处地,种种菜,养几只鸡鸭,你不是爱吃桃吗?我们也可以种满山的桃树,还有枇杷树……” 苍清默默听着,这样的生活,是她从前再日常不过的日子,也是她曾以为一辈子如此的日子。 更是她想回去,却回不去的日子。 不知如何作答之时。 陆宸安替她解了围,“小师妹,你唇上的胭脂花了,我替你重新补上。” “好。”苍清立时转头去与陆宸安说话。 陆宸安取出口脂,视线瞥到李玄度,就见他的唇上、颈侧都沾着胭脂。 忽而福灵心至,知道了小师妹唇上胭脂的去向。 “哟,炎炎夏日,小师弟竟吃上樱桃了。” 她只是随口调侃,结果这两人的脸“唰”的一起红了。 嗯?只是亲一下用不着这么羞臊吧? 苍清怒视李玄度,后者转开脸,嘴角的弧度扬得比高座的姜新郎还要高,还不要脸地舔掉了唇上沾得胭脂。 谁叫阿黎不是人,没有乳母带,夜夜同他们住在一屋,睁着一双大眼东瞧西瞧。 有时候李玄度还真挺“烦”姜晩义的,这小子天天在他眼前耀武扬威,说小白团与他们不睡一屋。 祝宸宁在旁温和笑看着,他的衣襟处露出一对小金角。 阿黎似是知道自己阿爹在心里“嫌弃”她,爬出来跳到李玄度手上,抱着他的拇指“啊呜”咬了一口,又被李玄度送回祝宸宁怀中,“阿黎乖,今日跟着你宁伯。” 李玄度摘去簪花幞头让苍清替他拿着,转头去给自家弟弟做傧相挡酒。 院中进来一人,扬声笑道:“好女婿,丈母还未请你喝一盏酒,你怎么就急着要下座了?” 苍清和众人都回头往院中瞧去,来人一袭朱裙,带着面纱,眼下有颗泪痣,她的身后跟着一男人,虽带着全脸面具,却依旧能瞧见他两鬓斑白,应该说是满头华发。 这场婚礼当真热闹非凡,方元会和牛怀景也是傧相,邢妖司的部分兄弟也都在。 还有府衙的一群熟人加一只狼犬,连仵作老周也没落下,云寰自是不用说,到后头,暻王府那边的事情办妥,福晖公主跟着德顺长公主也悄悄来了。 等新郎、新娘牵手拜谢过宾客,散了席,已经是月上中天,李玄度难得有些醉酒,苍清扶着他回厢房,“兄弟成家,高兴?” 李玄度点点头,“从前以为抢婚的该是十哥,不想抢婚的是我自己。” 他拉住她的手,笑吟吟问道:“阿清何时才肯嫁给我?” 苍清瞧着他微醺的眉眼,他眸中的深情都要化作水溢出来了。 其实苍官与月华早就拜过堂,只是全礼未成,月华在最后一步退缩了,甚至后来剥离情丝违背了誓言。 她抬头望天,“今夜,如何?” 回身吩咐远远跟着的双喜,“去准备珓杯送去我与玄郎的屋子。” 等人退下,苍清拉着李玄度从廊下走到院中。 先替他整了衣冠,将新郎官的直脚簪花幞头重新给他戴上,又整了自己的喜服,最后撩下销金红盖巾,庄重说道: “以天地为鉴,上表三清,云山观苍清与云山观李玄度,于今日六月十八良辰吉时,缔结姻缘。请祖师爷见证,此生我二人绝无相负,若违誓言,必遭雷刑。” 李玄度有点懵,但也只是顷刻的愣神就回过味来,跟着说道:“请祖师爷见证,我李玄度今日与苍清缔结良缘,此生绝不负相思,若违誓言,必遭天罚!” 苍清等他说完,大声喊道:“拜天地——拜祖师——” 二人执手,对月而拜。 “夫妻对拜——” 他们相对而立,都抢先一步朝对方拜了下去。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二人在举头神明的见证下,喜结连理,从此携手并进。 清风吹起新人有些皱的喜服袍角,明月华光洒在新人的青丝上,渡上一层银灰,恍惚间好似已经相伴白了头。 苍清拉着李玄度又跑进屋里,桌上已经放着酒盏,双喜还贴心地备了一对龙凤红烛、一杆秤与一张囍纸。 关了门上了门闩,点起红烛,李玄度拿起桌上喜称,轻轻挑起她的纱巾盖头,“我终于……” 他喜不自禁,语无伦次,“我终于娶到了我的新娘。” “礼还未成。”苍清笑着拿过他的乾坤袋,从中取出一段红绳,缠在两只杯盏上,“没有彩绳,就用红绳代替。” 斟了酒,将其中一盏递给李玄度,“请夫君饮珓杯。” 这称呼喊得李玄度越发醉酒,整个耳朵都发红,只知看着她傻乐,眼神像是黏在苍清身上,一刻也分不开。 把苍清逗乐了,只好先将自己手中所执酒杯送到李玄度唇边,喂他喝下,才就着他的手喝下他送来的酒。 饮完珓杯,同他一起来到床前,把手中酒杯往床底下抛去,手指轻挥,酒杯落地一仰一合。 “大吉!”她笑着说道,“我与玄郎定然举案齐眉。” 她朝他摊手,“悬心铃还我吧。” 李玄度取出悬心铃,亲自套进她手腕,“以后别再赌气摘下来了,好不好?” “好,它在我在,直到我死。” 李玄度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一下,“大喜日子,别说胡话。” 这还不够,苍清又去妆奁前取来小剪子,剪下李玄度的一缕发丝,也剪下自己一缕,用红绳绑在一处。 “合髻。”她将青丝交到他手中,“收好了,愿我与玄郎永结同心、恩爱不移。” “好。”李玄度接过绑了红绳的青丝,收进怀中,“我定与阿清百年和合,恩爱不移。” 苍清上前抱住他,轻声说道:“我答应你,苍清会陪李玄度走完这一生。” 良久,她松开他,弯起眉眼,宣布:“礼成——” “阿清是玄郎的妻子了,玄郎亦是阿清的夫君。” 李玄度眉目缱绻望着她,重复道:“玄郎是阿清的夫君,阿清亦是玄郎的妻子。” 红烛高燃,洞房花烛。 携手揽腕入罗帏。 春宵一刻值千金—— 作者有话说:[求求你了]求评论求评论,让我们一起祝风月99![紫糖]- 玉兰的花语:友谊长存- 携手揽腕入罗帏。——明.冯梦龙《三言二拍》 春宵一刻值千金。——宋.苏轼《春宵》 第280章 新婚第二日, 苍清被李玄度拉着去拜谒长辈。 她死而复生的消息,在木有枝死后就已经传开,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先去佑宁观拜了三清, 见了无忧和凌阳,并高调地告知师父们, 他们已经在祖师爷见证下结为夫妻,有名有实。 气得两位道长甩着拂尘,连踢带踹将他们赶出了观。 一位是怒其不争, 另一位也是怒其不争。 到最后两位老道长自己吵将起来。 一个骂:“都是你那妖孽徒儿!可惜了我徒儿这么好的仙骨!” 另一个骂:“真当你那徒儿是什么好东西!仗着几分姿色勾着我小徒儿不放!” “明明是我家好白菜被你那狼崽子拱了!!” “你还有脸说!当初是谁硬要将小狼崽塞给我养的?!” 听说狼崽都是一窝好几个, 想到以后云山观,满观的“wur,wur”犬吠声,凌阳皱着眉,转移了话题,“世间能寻得几个玄儿这般根骨奇佳的童子命!!配狼妖真是暴殄天物!” 无忧冷哼, “我徒儿是仙家, 一介凡人能娶我徒儿,他就烧高香吧!真要像你这般做一辈子童子, 我都替玄儿可怜。” “老夫今年正好一百岁, 你才小童子!” 无忧冷笑:“说你是童子!不是童儿。” 凌阳怒吼:“你童子!你你你!你是!” 无忧:“反弹。” 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 凌阳:“驾鹤西去!” 无忧:“湮神阵!” “老匹夫!你对自家师弟用湮神阵?!!” “糟老汉!你都要让师兄我化鹤成仙、驾鹤西去了!” 罪魁祸首夫妇早就进了皇宫。 除了要找官家谈谈祈平逃婚另嫁他人的事以外,李玄度非要带她来见俪娘子。 苍清拗不过他,但路上仍然多次想逃跑,她在点珍宴与皇帝撕破了脸,如今以新妇的身份来拜谒,实在是很难不尴尬。 在第三次被李玄度从空殿中揪出来时,她嘴上说不跑了,转身又溜进了一间空屋。 屋中燃着排烛, 昏暗的光线下阵阵浓重的檀香入鼻。 此处似乎是后宫哪位贵人礼佛之地,苍清正要找地方躲,内室中传来女人说话声,“归之,你来了。” 苍清:有人?我没来,我走了。 她垫起脚慢慢往外退。 那女人又说话了,声音带着笑意,“近来我常梦到与你的年少时光,你折牡丹相赠,与我说唯有牡丹真国色。” 苍清驻足:嗯???有墙角可听? 不走还是不走? 大概是她长时间不接话,内室之人又说:“归之,他动了换储君的心思……今年牡丹迟至六月才开,我就该料到牡丹要落了。” 苍清:谁?官家? 她的脚步往后退,离门口越来越近。 那女人叹口气,说道:“是我唐突了,不该约你相见,人生哪有回头路,选错了就是错了,听闻你与你家夫人感情甚笃,那你今日又为何赴约予我希望呢?” 苍清:是你自己非要说的啊,我可没逼你。 她飞快拉开门,正好在廊下撞见来寻她的李玄度,赶忙捂住他的嘴,作出嘘声的动作,拉着他跑出一段路,才问:“刚刚那是谁的佛堂?” 李玄度摇摇头,“不知道,不熟。” 他拽住她的手,防止她再次跑走,“遇到什么了?” 苍清已经没心思跑路,将刚刚听见的告知他,问道:“归之?谁是归之?” “不是你吗?”李玄度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爱听人墙角的归之?” “别闹!”苍清捏了下他的手。 李玄度笑道:“后宫中倒是有一人常年礼佛,官家说她秉性淡泊。” “谁?别卖关子!” “张皇后。” 苍清瞧出李玄度的笑里藏着讽意,张皇后若是淡泊,怎会教出追名逐利的荣昌和太子,但身居高位也无可厚非,他讽得是官家,连枕边人是何性情都不了解。 说着话一只脚已踏进俪娘子的寝殿。 院中却一个侍从都无,这不合理,苍清拦住李玄度,轻声说道:“等等,你没让人提前传话说今日要进宫?” 李玄度正要扬声唤人,屋里偏在这时传来脆响声,像是金盏银盘落地,紧接着就传出男人的喝问声,“我予你的还不够多?!一颗真心不够,你还要我如何?” 果然侍从是被人遣开了。 苍清立即拉着李玄度要往外走,“走吧走吧,你父母正忙,改日再来。” 屋里又传出一声,“陛下说得无奈,为何不把储君之位给玄儿?!” 这话对于一个后妃来说也忒大胆,苍清眼见就拉不动人了,再看李玄度的神色,明显起了变化,他说道:“你在这等我,我先进去看看。” 说完迎着俪娘子的话,抬步往里走,出声提醒道:“俪娘娘可在屋中?儿来请安。”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走动声,李玄度还在门口等了会才进去。 苍清当然不可能真在外头等,跟在他身后走进屋。 一眼扫去,金盏已被拾起,官家坐在榻上,面色仍旧不善,俪娘子站在一旁,见了他们笑道:“怎么不让人先通传一声?” 撞见姑舅争执,苍清更是尴尬得脚趾抓地,以笑掩饰默默走至一旁,找了张椅子自顾落座。 毕竟她已不是几年前初入皇城的小少年,如今的身份,剑都在人脖子上架过了,也不必装着敬重人皇。 “坐吧。”官家瞟她一眼找补道。 李玄度请了安并不落座,直言,“臣今日特携新妇来拜见父母,并请奏离京,回信州。” 这话也算是表明他对储君之位无意,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重磅炸药,打破了屋中伪装出来的平静。 “你说什么?”官家抬手指苍清,提高声诘问:“你说的新妇是她?” “是,臣已与苍清在神明见证下定了终身。”李玄度说着从乾坤袋中取出新鞋、新袜递上,“今日不过是依礼前来赏贺,这是新妇的心意。” 苍清微侧起头,他是什么时候备下的? 俪娘子想接,官家却一拂袖将东西打落,沉声呵斥,“你眼里可还有我这父亲?!有君臣之礼?!” 李玄度冷淡地将东西捡起放在桌上,“就是有才会来,按礼陛下与娘娘应当答贺。” 官家闭了闭眼,语重心长开口:“我朝是没有好女儿了?你非得娶她?她是妖!她当日在点珍宴如何作为你心里没数?” “那是遭奸人暗害,酒还是陛下您亲自递的。”李玄度回道。 “你!这是指责起老子来了?你与太子血脉相连,情谊还比不过个妖女?” “你大闹宴席,私办冥婚胡闹,我都容你纵你!惯得你是无法无天,亲王成婚这么大的事,三言两语就想揭过去?还有老六的婚事,别以为我不知是你们在暗中搞鬼。” 官家深吸一口气,没忍住,怒道:“朕瞧你是翅膀硬了!要父子恩绝!” 俪娘子出言相劝,“陛下何必怄这么大火,我瞧着新妇挺好。” 官家正在气头上,迁怒于她:“你教出的好儿子,朕还未与你计较!” 俪妃冷哼,“妾何时教过这孩子?本就是在外野惯的,可与东宫那位正统比不得,那位您亲自教的,什么血脉相连还惦记上弟妻了。” 苍清可算是知道李玄度的阴阳怪气是继承了谁,官家对俪娘子也真是包容,他被怼得无话可说,转头将怒火发给琞王,抄起小几上的金碟就扔向李玄度。 “生而克父克母的孽障!” 这话委实难听,几乎是杀人诛心。 是在怪李玄度自己命不好,挑了个毒月出生,才会落得自小离宫的下场。 许是作为一国之君的尊严,让他绝不承认错在自己,也是提醒李玄度,夏公主之子番邦血脉,做储君绝无可能。 金碟在中途被劈成两半落在地上,苍清只动作不说话,老子看不出儿子的心思,但她能瞧明白。 就如李玄度自己所说,他就是认这父母今日才非要带她来,若是不认,大概就像姜晚义般,毫不在乎。 可生在天家求常人家的真情?父子君臣,近不得远不得,他还是太执着于得到父母的认可。 所以官家说话虽然伤人,苍清也只是蹙起眉忍着没上去揍这老头,也没骂人,只等着李玄度自己解决。 李玄度的脸上浮出一丝自嘲冷笑,“陛下这般生气,并非单单因臣私自娶妻,而是忧惧臣不再受掌控,成了毫无利用价值的废物。” 他一撩衣摆,跪在地上,身姿决然,“陛下既看臣不顺眼,大可削臣爵位罢为庶人。” 俪娘子也跟着扑通一下跪在官家身前,“陛下这话是在怪妾的出身?满朝谁人不知妾是夏贼,生的孩子自是孽障。” 人是跪着的,话是自讽的,声音却不卑不亢,还带着仗势欺人的态度。 “九哥命苦,自小送出去,陛下想起才召回来,既提点了莫妄想,那如今人要回去又有何不妥?九哥才是真淡泊性子,陛下不喜也就算了,何故发如此大火,又何故不让人回?不如连带着妾一起打发出去,跟着九哥一同就藩。” 俪娘子又拐着弯在骂东宫,但官家不搭茬,只道:“就什么藩?我朝就没有皇子就幡的传统。” “别以为我不知你在打什么主意,老十的事我还未同你算。”官家将俪娘子从地上扯起来,“我说一句,你娘俩说百句?李若俪!别恃宠而骄!” 俪娘子站起身,顺势在官家身侧坐下,继续说怪话,“妾哪敢啊?君恩如流水,今日宠着纵着,明日指不定身首异处。” “胡说八道什么?”官家显然被气得不轻,也显然被拿捏得死死的,只能再次将矛头对准了李玄度。 “老六与祈平的婚事,朕看在德顺长公主与穆将军旧部的面上。”官家顿了顿,带着些身不由己,“作罢。” 事实上,暻王那边也多次上表请旨退婚,但官家不会特意提,他更不会提姜昼到底是什么身份。 “朕会下旨将祈平下嫁于姜昼,给姜昼封爵,但你们这门婚事,朕绝不……” 苍清咳了一声打断他的话,说道:“还请陛下三思,玉京命脉如今握在我手里。” 这是委婉地在提醒皇帝,你赵氏江山也握在我手中。 李玄度却道:“玉京臣不会再寻。” 官家的眼神一下变得锐利起来,这是动到真正核心权利时才会有的神色。 官家对琞王的那些宠爱和纵容,均是有前置条件的,是因为他能力出众,他忠心正直。 他是赵氏江山最锋利的一把剑。 平日里随他怎么做怎么闹,权力在官家手中,哄他就像逗小狗,有宠爱这层保护色在,小狗朝主人犬吠几声,难道主人会真觉得狗要做人,取代了主人的地位?他只会觉得可爱。 但若是忠犬长成了凶恶会弑主的猛兽…… 俪娘子刚刚能说出“身首异处”那番话,正是明白这个道理。 李玄度也懂,但官家已伤了与他的父子情分,他也无惧君臣之别,铁了心要抗争到底。 官家气急,只剩冷笑,“不孝子,你是无惧生死了,你可有想过你的阿娘,你身边其他人?” 他瞟一眼苍清,话仍旧对着李玄度说:“真当你们能敌得过百万雄兵了?” 这是威胁。 场面朝着失控的方向而去,今日不知要如何收场。 老子方绝不允许自身权威被撼动,小子方想要脱离老子的掌控。 君与臣、父与子,矛盾与斗争不过一个权字,而婚事只是浮标,两边都不愿退让。 苍清不给官家继续发作的机会,起身拿起桌上的新鞋袜送到官家面前,放出神威强迫他拿在手里,“新妇在此给姑舅见礼了。” 官家半点不得动,也半句话说不出,怒视于她。 她笑道:“早收了不就皆大欢喜了?答贺陛下改日送去琞王府就好。” 又走到李玄度身边,将他从地上拉起来,轻声劝道:“别执着了,在月华心里他们和万千黎民无所差别,见也见过了东西也收了,我们走吧。” 李玄度怎会不知官家不是甘心接的,但也知她护着他的心,由她拉着站起身,却不愿走。 苍清又道:“金乔与魏紫花神,到死也没有和解,反成了新的心结,有舍有得,你若是早些舍弃掉,就可以直接走出来。” 李玄度仍旧未动,有些东西他想自己争取。 苍清明白,于是说:“你执着的情义,帝王家没有,但我可以给你,云山观可以给你,等到桂花开得时候,我们回家去,你若是执意将自己困在此处,才是辜负了真正爱你的亲人。” 她这话说得不轻,在场之人都能听见。 “玄郎若是执意……” 她看了眼官家,继续说:“脱离掌控最好的办法,是成为新权,而非去得到旧权的认可。” 听着是开解小子,实际也是在威胁老子,我们可以归隐田园,但你若不识相,本仙姑就不回家了,我要坐你这个位置,让你看看我到底能不能一人灭掉百万雄兵。 她冷飕飕说道:“犬豕何堪共虎斗。” “玄郎想要,我可以将江山取来送你。” 一直冷着脸的李玄度无奈苦笑出声,终于被她拉动,“算了,走吧小老虎。” 身后传来官家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朕乃真龙天子!” “龙与虎斗,山鸡得利,陛下三思啊。” 苍清咬着重音说完,拉着李玄度往屋外走。 “小娘子等会。”俪娘子喊住苍清,从妆匣最底层里取来一支琉璃牡丹簪递给她。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却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作为答贺,贺你与玄儿新婚之喜。” 家里自然是说夏国,她是夏公主又得盛宠,不缺宝物,这牡丹簪看似并不稀奇,却藏在妆匣最底层,想来是心爱之物。 苍清本来应该感动一下,但瞧着手上这支双色琉璃牡丹簪,脑海中闪过一道极细的灵光,让她情不自禁问道:“这样式是二乔牡丹?” 俪娘子点头,“小娘子若是不喜欢,我改日再派人……” “不用不用,我喜欢。”苍清收了琉璃簪,又问:“俪娘娘喜欢牡丹?” 俪娘子轻轻摇着头笑道:“年少时最喜牡丹,总觉得那般身份只有牡丹才般配。” 这事李玄度也不知道,母子相互间的了解都甚少。 苍清见她神色落寞,宽慰道:“俪娘娘这般样貌才情,牡丹当配。” 俪娘子笑道:“小娘子嘴甜,可牡丹乃花中之王,一国之母才当配。”她又故意加了句话:“新妇该去拜会皇后才是,不该来我这处。” 如此明目张胆觊觎后位,怪不得来时能听见她和官家对吼着,要让自己儿子做储君。 苍清对她刮目相看,再看一眼她的儿子,闲云野鹤,一身能力毫无权势野心。 真是被凌阳养废了。 又说了几句,苍清拉着李玄度与俪娘子告别离去。 官家身上的压制这时才完全解开,他气得将手中的东西摔在地上。 这哪是给姑舅见礼! 这是在告诫他,别给脸不要脸—— 作者有话说:姑舅:男方父母 犬豕何堪共虎斗——罗贯中.《三国演义》《 》 280-289 第281章 近来汴京城热闹得很。 消息层出不穷, 早间的小报到晚间就是旧闻了。 大街小巷都在传迎亲喜轿出错的事,原本该嫁给暻王的祈平郡主上错花轿,嫁给了邢妖司主事, 官家下旨赐了姜昼爵位,封为开国郡公。 都道姜昼好福气, 平白捡了个爵位还抱得美人归。 而暻王的迎亲花轿里只有一朵白玉兰,百姓不知这白玉兰是通草做的假花,只道是冬日里才有的玉兰在夏日里开花, 定是妖孽所为。 这件事还不算最稀奇, 要说起养种园的牡丹案才是耸人听闻,共挖掘出二十具尸骨,不分男女老幼。 此等旧案,开封府衙从发现第一块碎骨到查出凶手,只花了一月时间,真凶华光馆的老板金娘也已在追捕中伏诛。 就在这之后, 也就是祈平郡主大婚之日, 汴京城的牡丹开花了。 季夏开牡丹真乃奇事也。 京中纷纷办起牡丹宴,养种园为了挽回名声, 这几日皆开园供百姓游玩赏花, 可几乎无人敢去。 午间,苍清几人在琞王府围桌用饭,说起近来京中事,祝宸宁说道:“我明日想去养种园看牡丹。” 陆宸安立即接口:“我与你一起。” “师妹不是要忙着制药吗?不用特意相陪。” 祝宸宁因孟婆汤失了记忆,与他们终归不似从前那般无话不谈,陆宸安更是连身都近不得他。 什么都忘了,连文章都不会背了,更别说卜卦布阵, 守礼是一点未忘。 另外几人也是想尽法子,比如旧事重演之类的,毫无效果,这成了苍清的心事。 到头来最稳的青梅竹马,反成小队中不圆满的,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亲见他二人成婚。 苍清忙帮腔:“我们本来就要去,六月开牡丹实在稀奇。” 众人虽都知开花缘由,并不真觉得稀奇,仍旧点头附和。 “上头给批了婚假,爷难得清闲。”姜晚义信口胡扯:“赏牡丹这等雅事,才适合本郡马如今的身份。” “殿下,宫里来宣旨了。”双喜进屋禀道:“是给大娘子的。” “我?”苍清放下筷子,喝了口茶,起身朝外走,“我去瞧瞧。” 其余几人也放下碗筷跟出屋。 院中放着几台红木箱,等在院中的内侍见了苍清,立刻上前,脸上堆着笑。 “恭贺琞夫人与琞殿下新婚,陛下与皇后娘娘特备了答贺,礼部已登记造册,也让司天监选了吉日,不日夫人与殿下去走个仪式拜过家庙就成了。” 看来官家考量过后,也知龙虎相争实在不明智,最终还是妥协,接受了他们的婚事,苍清点点头等他继续往下说。 “陛下念琞夫人安邦定国有功,特赐夫人爵位,封号定琨。”内侍打开圣旨,准备宣读,也不要求苍清跪接,看他的态度出宫前定是受过嘱托的。 “定鲲?哪个鲲?”苍清抢过他手中的圣旨,自己看起来,看完又扔回给内侍,冷笑:“这老头给这么个封号,是要折了鲲鹏的羽翼,膈应我呢?” 谁不知仙家形似金鹏,鲲化鸟为鹏,定住了鲲则无鹏,无论是定坤还是定鲲,说是敲打,不如说是恶心人。 “琞夫人多心了,琨乃美玉之别称,是赞您品行高洁,忠君守德。” 这么一说,更是典中典,苍清嗤笑一声,“回去告诉他,答贺我收了,封号本仙姑不喜,改成……”她稍作思虑,“改成定圣。” 内侍瞧了眼李玄度,见他只是在旁抱手而观,并无相帮之意,谨慎问道:“哪个琞?上明下玉?” “没注意,倒是一语双关了。”苍清收了笑,一字一句说道:“圣人的圣。” 看着内侍垮下的脸,她都能想到官家听到后大发雷霆的样子,但她不在乎。 “双喜,送客。” 这么一闹,众人也失了继续吃饭的心思,各自忙碌开。 苍清将自己关在屋中,坐在案前写写画画,如今搬去新房住了,她之前的屋子被她当书房在用。 李玄度进来寻她,走近后直接坐在桌上,低头看她的画稿,“这画得是一把剑?” 睡醒了的阿黎从他衣襟里爬出来,也跳到桌上。 苍清将爬到画纸上的阿黎拎开,“大师姐的两把剑都毁了,那是大师兄送的,她从前宝贝的不行,磕一下都心疼,嘴上不说,心里定然难过。” “那怎么又涂了?”李玄度问道。 “样式我一直决定不了,本想绘牡丹,但复杂不说,牡丹是大师兄喜欢的,大师姐除了药草和剑谱没有其他喜好。” 桌上瓶中还插着彼岸花,半月仍不见枯萎,散发出奇特幽香。 被拎开的阿黎又爬到苍清肩上,用力一跳,跳到彼岸花上,啊呜一口咬在花瓣上,嚼了嚼又吐了。 大概是难吃,张着嘴就要哭。 风月夫妇顿时手忙脚乱,苍清用手指按住阿黎的小嘴,“小祖宗,别哭,别哭。” 看着被咬了一口的彼岸花,李玄度笑道:“阿黎像你,什么都敢吃。” 小仙家近来口欲期,什么都想塞嘴里尝尝,凳脚都啃断过两根,如今众人坐下前都习惯性地检查一圈,以免摔得屁股开花。 苍清手上的悬心铃,和他的九星簪都留着阿黎的牙印。 苍清问:“会不会中毒?要不要带着花找大师姐瞧瞧?” “她连恶鬼都能吞入腹,彼岸花反倒干净又卫生。” 苍清点点头,“有道理,那不去了。” 她翻出一张画稿给李玄度看,“这把小剑是给团姐儿的,阿黎有娉黎小剑,团姐儿也该有白团小剑,已经锻造出来了,不过还不到送得时候。” 图纸上的小剑,是按照夜影刀的样式改的,剑格处青面獠牙的恶鬼,与环首麒麟都被画得圆润了几分,倒是可爱许多。 “你之前整日不去府衙,都在忙这些事?”李玄度看过画稿后,抬眸瞧着她的眼睛,“不为别的?” “是啊,不然还能做什么。”苍清避开他的视线,“我答应过会陪你走完这一生的。” “我又没说是这事,你怎么反倒自己提了?”他以手撑桌,俯身逼近,直视她,“阿清,你那日在喜轿中还没说那封信写给谁的?要和谁一别两宽?” 李玄度本就坐在桌上,高出一截,这么动作压迫感直接上来,今日似乎是避无可避,苍清叹气:“你看到多少?” “没多少,就几句,红月来临、一别两宽什么的。” 苍清稍稍松了口气,“写给你的,但那是之前,现在不离了。” 李玄度眯起眼,“和离信?” “算是吧。”苍清心虚地低下头,试图转移话题,“其实前几日,我还抽空将赵隐那缕藏在姚黄里的魄给他送回去了,他当初被东宫设计进了玉京,若非遇到你丢掉的情丝将他带了出来,恐怕就不止丢一魄那么简单了,而是得神不知鬼不觉死在玉京,对了,他和文郡主的婚事还是我牵的线,就点珍宴那场夺标赛,我扮成你……” 她的话又变多了。 偷偷抬眼,见李玄度依旧眸光晦涩地俯视她,又忙低下头,“你不是在查几百年前的史料吗?查得如何?还有啊,你说六合仪会在哪里?会不会在金仙道人手中。” 李玄度叹口气,放过了她,“牡丹花期延长这等异事,确实有记载,但能合上时间的在位帝王,并没有沉迷长生,相反他很年轻就死了,不过北齐皇族都是疯子,像是能做出囚神之事的……” 他说着话目光无意间往床边的脚踏处扫去。 “大娘子!大娘子!”金宝从院外急急跑进来,“文郡主上门拜会殿下。” 见到李玄度,又忙行礼,“殿下也在。” “拜会就拜会,你那么急干什么?”苍清抓起在桌上咬笔杆的阿黎,塞回李玄度的衣襟中。 “文郡主和祈平郡主在府门口打起来了!”金宝可算是喘匀了气。 “嗯?”苍清腾地站起来,拉着李玄度一起朝府门走去,“下次话不要说一半!” “大娘子!奴还未说完。”金宝赶紧跟上,他再晚喊一步就要见不到苍清的身影了。 “说。” “文郡主打得原先是姜主事,但姜主事没还手,祈平郡主看不下去才动手的。”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一口气说完。” “没、没了。” “嗖”一声,苍清带着李玄度消失在院中,徒留金宝搂了把脸,“好大的风。” 无人再注意到屋中脚踏边那一小团纸。 苍清到了府门口,瞧着打在一处的姜晚义和文郡主……的女使,以及在一旁嗑瓜子看戏的白榆,有一瞬的迷茫。 不是说打架的是文郡主和白榆吗? 文郡主又在干嘛呢? 她躲在门后……为自己的女使加油纳威。 李玄度冷眼看着门后的文郡主,“郡主上门即为客,在本王府门口打本王的人是何道理?” 文郡主见了他,气势不减反增,“打得就是你的人!不仅打你的人!还要打你!” 但她并不上前,手扒着大门探出一个脑袋,只是骂人:“本郡主如此出众,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果然是瞎子,你有眼不识泰山!在点珍宴落我面子也就算了,你还……” “本王如何?”李玄度冷声问道。 文郡主却不继续往下说,只让她的女使下手再狠些,她这女使功夫倒是好,能与姜晚义来回对打那么多招,才渐渐落了下风。 苍清看向白榆,问:“不是说打架的是你?” 白榆回:“她功夫极差,我怕将她打死。” 她分了把南瓜子给苍清,二人凑一处,边磕边聊,“这文郡主似乎脑子有疾,在门口遇见上来就打人,还嚷着什么‘负心汉’,小姜竟还愣着给她打。” 李玄度闻言丢下骂人的文郡主,也凑上前分了点瓜子,说道:“脑子有无疾不好说,但人都寻上门来了,还嚷着负心汉。” 他看了眼还在打架的姜晚义,压低声:“阿榆就不怀疑十哥在外头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白榆被他一提醒,表情微变。 李玄度再接再厉,“十哥还愣着不还手,你细品。” 苍清恍然大悟,“十哥今日没有戴面具!定是被认出来了,难道文郡主是十哥的白月光?” “前有金照铃,后有文郡主。”李玄度摇摇头,啧了两声,“阿榆你这家教不严啊,该叫他跪搓衣板,还从没让他跪过吧?你就是对他太仁慈了,他这膝盖和性子都得磨磨。” 典型的我不好过,兄弟也别想好过。 姜晚义分了心,怒吼:“李玄度!!!离我家小榆远一点!我那是愣住了,不是愣着。” 有区别吗? 白榆还没说话,躲在门后的文郡主喊道:“没错!就是白月光,姜晚义你负心!我阿姊为你日日流泪,你倒好换了身份娶大宋郡主!” “哦???”李玄度看向姜晚义,“我胡说的,你来真的?”—— 作者有话说:姜判官终于是吃上我们小郡主的软饭了- 爵位排行:王、郡王、国公、开国郡公、开国郡侯、开国县侯、开国伯、开国子、开国男。 第282章 苍清拦住要上前揍人的白榆, “好歹先听十哥狡辩一下。” 姜晚义一掌将人打退,冲到三人身边,对文郡主喝道:“金照笙!别胡言乱语, 我从未喜欢过金照铃,她从不是我的白月光。” 文郡主不甘示弱, “我们三一起长大,你若不喜欢我阿姊为何不早些说?” 她的女使也立刻护到她身前。 “你阿姊也不喜欢我啊,你自己好好想想!”姜晚义懒得理她, 转身去哄白榆, 后者冷哼一声,“不喜欢?我瞧着不像,人喊你晚郎,是吧?晚郎?” 姜晚义没皮没脸,嬉笑道:“郡主多喊两声?” 白榆:“滚!听不出好赖话,谁和你嬉皮笑脸!” 苍清和李玄度抱着手在旁瞧乐子, “玄郎, 你都没有绯闻。” “阿清也是。” “我有的,你之前还说我要与月华旧情复燃。” “你别这么记仇。” 苍清一脸戏谑地瞧他, 二人同时笑出了声。 这下知道文郡主来琞王府是做什么的了, 是为母亲金娘的死来找开封府尹兴师问罪的。 只是碍于郡主身份,不好直言,只能借机找茬,不想先撞见“死而复生”的姜晚义,乱了计划。 “所以你怎么就成文郡主了?夏皇新给你封的?”姜晚义问出了大伙都想知道的问题。 文郡主白他眼,“要你管。” 苍清也问:“你阿娘是花神,阿爹不该是金仙道人吗?” “什么花神、金仙道人?”文郡主的疑惑不似作假,“我阿娘是正经西夏宗室女, 阿爹是夏亲王。” “金婶的凡人身份是宗室女我知道。”姜晚义皱起眉,“你爹是亲王?我怎不知?你还有爹?” “我怎么就没爹了?”文郡主脱口而出,又马上闭口不言,只是气呼呼瞧着几人。 李玄度冷笑:“宗室女隐姓埋名来我大宋当花匠残害百姓,当真是居心叵测。” “我阿娘没杀人,你们冤枉好人。”文郡主眼睛开始发红,不知生气还是伤心,“定是赵玄你为了功绩,让手下屈打成招,我会为我阿娘复仇,你等着!” 姜晚义听不下去,翻了个白眼,“你真是打小功夫差还天真,所以我们出任务都瞒着你,你阿娘差点将我两兄弟杀了!我们是正当防卫,你不信去问你大姐。” 事实上是真杀了,若非运气好已经尸骨凉透了。 对于这位儿时旧友,文郡主似乎还是有几分信任,红着眼不再说话。 苍清也道:“不管你阿娘是谁,她残害百姓是事实,郡主还是请回吧,以后就是妯娌,别闹太难看。” 结果这一说,文郡主的眼泪再憋不住,“都怨你赵玄!若非你不愿接绣球,绣球也不会落在赵隐手中,赵隐那么好的功夫,我以后日子怎么过?” 原来还有这层恩怨在里头。 无故挨骂的李玄度看向苍清,后者瞪他:怎么?你还想接? 李玄度猛摇头,转而说道:“郡主这女使的厉害之处,本王在夺标赛就见识过了,她定能保你无虞。” 他当然没真的见过,但他后来听姜晚义说过,也是意在提醒文郡主,是她先使诈的。 苍清也道:“昭王从前好歹排过好嫁榜第三,他还是除了姜晚义外,所有兄弟里和琞王长得最像的,你之前不是中意琞王吗?” 文郡主怒道:“本郡主如今最讨厌的就是赵玄!” 李玄度摊手:“本王不在意。” 文郡主冷哼一声,继续抽噎,“本郡主查过了,也见过了,赵隐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我落他手里还有活头?” 苍清给她递了块绢帕,“不至于吧……你都能在善面阎罗身边安全长大。” 姜晚义:? 白榆:“这个我作证,昭王确实是个疯批,与他相比,小姜的狠都是光明磊落,干脆爽利的,而我表兄他会在细微处折磨你,就好似一次次撕烂你指尖的倒刺,还问你喜欢吗?” “……” 众人看向白榆,倒也不用说那么仔细。 文郡主哭得越发厉害。 李玄度想到在破城隍庙与赵隐的那一战…… 苍清也想起了被赵隐魂魄影响后的月华,确实有点疯…… 连仁慈的月华神魂都压不住赵隐的疯,她有些于心不忍,“那你想嫁谁?我替你挽回一下。” 文郡主抽噎:“非亲非故,你会有如此好心?” 苍清:“前提是别再为你阿娘的事来找茬。” “这事等我回去先问问我大姐。”文郡主擦掉眼泪,“那个,你们若是能多喊些郎君,叫本郡主先相看一番……” 姜晚义叹口气,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儿时邻居,感到羞愧。 苍清倒是很爽快的应下,“成,邢妖司最不缺长得好、功夫好的世家官宦子弟,明日我们养种园见如何?” “成交。”文郡主绞着帕子,“本郡主的要求是:长得俊,品性好,还得是童子。” “这……”苍清为难,“我怎么瞧得出人是不是童子?” “这很难吗?”文郡主随手指了门口的几人,“他不是,他不是,他也不是……” “哦?双喜?”苍清满脸好奇,“你的相好是谁?让你家殿下许婚。” 双喜恭谨回道:“大娘子,奴的娃都六岁了,请大娘子对属下们多些了解与关怀。” 苍清:“……好的。” 李玄度正咧嘴笑,又听文郡主指着他说:“才三月不见,琞王你就破了童子身,配不上本郡主了。” 李玄度当即表演笑容消失术,不屑冷嗤,“哪来的自信,说得好像本王能看上你。” 这下轮到白榆惊叹,“这也太厉害了。” 她凑到文郡主身边,低声问道:“你上一次见你这位好邻居是什么时候?他可还是童子?” “本郡主凭什么告诉你?”文郡主高傲地扬起头。 “凭本郡主的身份,明日能给你带更多好家世的儿郎。”白榆比她还傲。 “好吧,”文郡主凑到白榆耳边,“多年前他离家时,还是童子,但我三月前查过他,那时候就不是了,我还怀疑他有私生子,你俩这月刚成婚吧,你还是好好查查吧。” “……”白榆:私生子我生的。 可把苍清听乐了,笑得花枝乱颤,文郡主也没放过她,“听闻赵玄为你办了冥婚,还夜夜与尸体同宿,虽不知你如何复活的,但你一死他就不是童子了,你自己仔细掂量吧。” “……”苍清:“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玄度咬着后槽牙:“本王那时候怎么可能有心思做那种事!” 不对……他被带偏过去了,“本王根本没有那样的癖好!” 文郡主带着女使离开前还提醒道:“祈平郡主,别忘了你的承诺。” 姜晚义的手搭在白榆肩上,促狭笑道:“谁取了我的童子身,小榆心里不清楚?何必做赔本买卖。” “谁?我不知道。”白榆拍开他的手:“是晚郎的白月光吧,今晚不准进屋。” 姜晚义仰头嚎道:“没有白月光!只有星星!是星星!!” 转日,整个邢妖司愿意来的未婚青少年,在养种园办了场相亲宴,啊,是牡丹宴。 不止邢妖司的,还有几位与白榆交好的小侯爷、小公爷,总共约莫有三十来人。 养种园特意开辟出一块场地,供郎君、娘子们打马球,又搭了台子给贵人们休息观赛事,有偶然巧遇的官宦女眷和郎君,也一同被应邀观赛。 场中郎君们纵马挥杆,挥汗如雨,彩头是一株含苞待放的姚黄牡丹。 金乔也在,正翻着册子替文郡主选夫婿,册子上是白榆让清风收集的郎君信息。 就听台上这对姊妹在轻声说着心里话,文郡主说:“我就是两国的棋子,不似阿姊自由,可以山高水阔任意遨游,反正都得嫁,不如挑个自己顺眼的。” 金乔语气肯定:“你若是不愿意,我可以带你走,不会有人阻止你离开这里。” 文郡主压低声,“阿姊莫忘了,我还有个阿爹……就算我跑了,还有二姐,没有二姐,也还有其他宗亲女送过来,相比她们,我自小在大宋长大,反而更习惯些,只要夫君合心意,其实也挺好。” 台上角落,另有六个脑袋凑在一处,用只有他们能听见的声音说话。 大师姐:“金仙道人的年龄在五十至七十之间,唯一的特征还只有白发,这范围可太广了,我们从何处入手?” 他们身边就有好几位白发须眉的,就是官家近年来两鬓都愁白了。 李玄度:“他对奇门遁甲、傀儡机关的研究颇深,还会用湮神阵,这样的人可不多。” “湮神阵?”大师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两下,“好熟悉的名字。” 白榆:“鼎先生绝不是张太尉,那他到底是谁?会不会就是金仙?” 苍清:“我同你想法一样,还有归之……” “我爹来了?!”牛怀景正好驾马行到台子前,慌张地左右张望,“我最近也没惹事啊,我爹不用追来这吧?” 苍清六人同时抬起头。 “你爹?”姜晚义顺口说道:“刑部尚书不是叫牛思野吗?” 李玄度只疑惑了一瞬,“牛尚书,字归之?” 苍清哈了一声,“大新闻啊。” “对啊,牛归之,我爹。”牛怀景挠了挠头,“什么新闻?” 姜晚义挥手,“没你事,去玩吧。” “老大,打马球去啊。” 姜晚义:“太热,不去。” 牛怀景仰头望天,“今日天阴,还好吧?”他又望向李玄度,“那琞殿下?” 李玄度摇摇头,“本王不会。” 牛怀景面露遗憾之色,“暻殿下来了,他的马球术在京中属佼佼者,和那几位小侯爷定然配合默契,下一场我们邢妖司岂非又要输?” “小六真来了啊?”白榆往赛场张望,笑道:“本郡主只是让人给他递了金家姊妹挑婿的消息。” 她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众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了一身紫衣的昭王赵隐。 他骑在一匹枣色大马上,显然也在注意他们,神色悠闲地驾马行到台前,看着白榆说道:“榆姐儿真是闲,还有空替本王的未婚妻招婿?” 姜晚义回呛道:“郎无情妾无意,算什么未婚妻。” “不过刚封个郡公,就敢和本王呛声了?”赵隐面色不善,“还想再死一回?” 苍清和李玄度同时开口。 一个说:“你又是什么东西?!想动本仙姑的人先掂量掂量自己。” 另一个说:“三哥怕是忘了当日有多不情愿接绣球?” 赵隐冷哼一声,不想招惹苍清,只对李玄度说道:“举国皆知,本王不日就要迎娶文郡主,本王可以不乐意接,她不能当众重新选婿。” 文郡主忿忿吼道:“赵隐,你别欺人太甚!” “谁欺负谁?”赵隐目光幽深地看她,“当日是郡主自己将绣球砸过来,也是郡主自己跑来隔间偷看本王洗澡,不打算认了?” “我那是无意为之,不知你竟如此疯执,绣球也本是要给赵玄的。”文郡主声音哽咽,似又要哭起来。 “给赵玄?”赵隐咬了重音,“那郡主恐怕难以得偿所愿了。” 恰好有位少年意气的小侯爷,折了朵牡丹花枝,骑马送来台前,扔给乔家姊妹后,话都不敢说转身就跑。 就见赵隐的脸色愈加黑沉,“郡主喜欢牡丹花?本王替你去夺如何?” 他抬眼望向今日马球赛的彩头,幽幽说道:“本王活着一日,文郡主就别想择新婿。” 说完打马转身离去,文郡主手中的花枝瞬间化作碎片,落了一地。 文郡主吓得抱着她的女使,又开始哭唧唧,只叹自己命不好。 白榆打了寒战,“这就是疯批表现爱的方式?” 她逃他追,插翅难飞。 第283章 李玄度皱眉, 问苍清:“他那么疯,将你劫走时,除了拿捆仙绳绑你, 还有没有做过别的伤害你的事?” 眼看着他眼里戾气渐深,苍清忙宽慰道:“没有没有, 他被你拦腰一剑,两个月下不来床,再说有生死咒, 你也清楚。” 李玄度点点头, 忽而又问:“那有没有轻薄你?” 苍清回忆了一下,“没有。” 她的一点点迟疑,让李玄度瞬间炸毛,冷言冷语,“老子去将他砍了。” 老赵家的疯批好像是遗传,语气越平静, 疯值越高。 苍清将他拉住, “没有得逞,我咬他嘴了。” “他还真敢亲?!” “这个……当时是月华啊, 等你恢复记忆, 就是你自己做的事了。” 听不进去的李玄度喊人,“金宝!将夫人的同风去牵来,双喜,去将护膝拿来。” 他卷好袖子绑上护腕,对苍清说道:“夫人等着,我替你去出气。” 苍清扶额:给谁出气?给你自己出气吧,小醋王。 李玄度已经回头拉起姜晚义,“十哥, 走!去夺花,别如了那小贼的愿。” 姜晚义:“揍人?揍几个?揍不揍赵殊?” 牛怀景看着刚还嫌热不去,眼下跃跃欲试的姜晚义,感叹:果然还得是权才能叫得动人。 就是不往他老大看不上他们这群弱鸡,才不玩的方向想。 他问:“琞殿下不是说不会吗?” 李玄度翻身下了护栏,“现学。” 赛场因这三人的加入,重新分配,李玄度和姜晚义带着邢妖司的世家子,赵隐和赵殊带着小公爷、小侯爷。 分两队,一队八人。 人人皆骑马持杖,共击一球,打入对方球门则插一彩旗,旗多方为胜,得彩头。 李玄度骑的白马正是当年在扬州买的那匹,名唤“同风”,小名“八十金”,也算是跟着他们行了万里路。 同风如闪电般在场上奔驰,和骑黑马的姜晚义,一个回防,一个冲锋。 球过中场,李玄度挥杆将球传给姜晚义,打马回身守在球门附近。 姜晚义在汴京长大,是打惯马球的,他做指挥,勾着球,在邢妖司兄弟的配合下,避过赵殊等人的拦截,乘势疾冲,运球于空中,连杆挥出,击球进门,不给对面一丝机会。 球在场上来来回回,一黑一白两匹马配合极佳,将台上的众人都看楞了,文郡主不禁感叹道:“可惜是一起长大的,当年实在瞧不上眼,赵玄又名花有主了。” 赵隐是对面的冲锋,他一开始并不急着硬攻,看出他们惯用的招式后,才找准机会策马靠近姜晚义,单脚勾着马镫,探身用月杖一拨,从他手上抢走了球。 赵隐驾着枣色马在场中带球横冲直撞,快得只剩红影,直朝着对门而去。 白榆瞧得有些紧张,“表兄马球打得极好,九哥不擅马球,如今又是半残的修为,不是我表兄的对手吧?” 马球是贵族游戏,常年在外忙着捉妖的李玄度确实不玩,但他马术极好,都能在马上单手耍银枪,木质月杖同银枪的重量比起来,握月杖击球实在是过分简单。 他之所以做回防,一是同风性子稳,不适合急冲,二是他要现学马球术的规则。 赵隐带球朝着他冲来,李玄度立时驾马迎上前,抓住时机,趁赵隐挥杆时截住他的球,轻轻一挑传给了围截过来的牛怀景。 牛怀景将球转给姜晚义的途中,又被对面的其他人将球勾走,再次回到赵隐手中。 李玄度本就看他不爽,夺球时有意无意找茬,回回将球挑至空中,手中月杖多次故意挨着赵隐的面门而过,趁他躲避之际,月杖瞬时换了方向又将落地的球拨走。 来回数次后,赵隐忍无可忍,但李玄度的月杖到底没有真的碰到他,只能讽道:“都道九哥襟怀磊落,也会这般鬼祟?” 李玄度不在乎,回击:“今日头回打马球,难免不熟悉规则,三哥就这胸襟?” “不会打?上什么场?不如滚回温柔乡去!” “我还有温柔乡可去,三哥顶上可在冒绿光。” 今日这场马球本就是为文郡主相看儿郎所备。 赵隐不知是不是想起文郡主那句‘绣球也是要给赵玄的’,冷笑:“管好你自己,当初借我身子,我可没少亲你夫人。” “你放屁。”李玄度也冷笑,“真当老子会信你胡诌?老子一剑伤得你体无完肤,路都走不了,便溺都得躺床上吧?” 赵隐根本没有这段记忆,但觉得他说话实在粗鲁扎心,怒道:“野蛮粗俗的贼子,我腹肌上的剑伤,果然是你所为!” 李玄度:“……” 原来你不知道。 “我现在要是说,是三哥自己撞在我剑上的,你信吗?” 赵隐气笑:“你当我是无知小儿?” 李玄度嘴贱:“弟弟替你将六块腹肌切成八块,连句感谢都捞不到?” 赵隐:“滚!!我本来就有八块!” 二人之间电光石火、言辞激烈,矛盾一触即发。 观台上,苍清喊了一声,“糟了。” 白榆:“谁糟了?” “阿黎还跟在他身上。” 白榆惊道:“马球这么激烈的竞技,岂不是很危险?” “危险的不是阿黎……” 场上极其应景的出现一团小火球,冲着赵隐而去,他飞身而起避开火球,落回马背,怒喝:“赵玄!你卑鄙!竟违规耍诈。” 马速很快,大伙又都盯着球,赵隐没有注意到小阿黎,李玄度低头,将露出个脑袋的阿黎塞回衣襟,替阿女认下,“如何?!就是拔去一面彩旗,我们照旧赢你们。” 因违规被拔去一面旗的琞王方,仍旧以两面旗子领先昭王方的一面旗。 正好中场休息,大伙都回台前,姜晚义下马翻上台,走到白榆身边,笑嘻嘻接过她递来的茶水。 李玄度也打马回到台前,偏骑在马上问他的温柔乡讨茶喝,喊得还格外大声,“夫人!赏你家夫君一杯茶喝吧,渴死了。” 这显然是在挑衅赵隐,应了那句他有温柔乡的话。 苍清这边听不见场上的说话声,但很配合李玄度,倒了一碗清凉饮子走到台边,隔着栏杆递给他。 李玄度接过茶碗,一口气灌下,喝得急,水顺着他下颌流进衣襟里,苍清趴在栏杆上,凑近了拿帕子替他擦汗,替他理衣服时顺手掏走了阿黎。 别人不知有阿黎,苍清这探手入怀的动作,直叫人想入非非,琞王长得好看,引得观台上其他女眷只恨替他擦汗的不是自己。 大师姐凑趣:“哎哟,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叫人艳羡。” 连金乔也说:“若是寻夫君,就该寻琞王这般的,长得俊、有能力还专一,这才配称一声良人。” 正喝茶的赵殊多看了她两眼,一口闷掉了手中茶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喝出了苦酒的架势。 白榆瞧见了,忍不住逗他,“小六,你是为了文郡主来的吧?” “当然。”赵殊先看了眼金乔,忽而感觉后勃颈凉飕飕的,一瞧亲哥赵隐正冷眼瞧着他,忙道:“是陪着三哥来的。” 白榆扬声哦了一声,“那我误解了,瞧你在场上马球打得这般积极,想是为了讨佳人欢心,我还以为你不是为了妹妹,那自当是为了姐姐,原来只是为了表兄啊。” “那倒也不全是……”赵殊又拿眼偷瞟金乔,后者偏不看他,他也撇开头,嘴硬道:“我是为了榆姐儿来的!” 姜晚义挑眉,“你还没死心?” 赵隐这边被李玄度一激,非要文郡主也给他倒茶水喝,文郡主瞧他烦,不愿搭理他,还故意夸李玄度,“琞殿下好威风,头回打马球就能打得对面落花流水!” 甚至说:“本郡主就是嫁给琞王做侧夫人守活寡,也不要嫁给赵隐你!明儿我就去找官家请旨。” 众人:…… 李玄度与赵隐的矛盾再次升级,下半场的马球赛,赵隐也不再客气。 二人对上之时,赵隐挥杆击在李玄度座下马的腿上,若非同风性子稳,向来处变不惊,换作其他马早该尥蹶子将人甩下来了。 李玄度也不会忍让赵隐,上了真功夫,回防成了冲锋,抢球的同时,还不忘给赵隐使绊子。 打到后面,进了多少球,就被拔了多少旗子。 这下半场才开个头,场上分数成了零比零。 其他小公爷、小侯爷、世家子们也不是蠢人,瞧出了端倪,有时候马球赛打得也是人情世故,场上三位亲王,傻子才会凑上去,但也不能离场,就在旁边。 跑过来,跑过去。 赵殊要冲过去帮着亲哥,姜晚义打马上前,抬起月杖拦在他身前,“小六,我们来算算账啊?” 若不是赵殊横插一脚请什么婚,小白团也不用做这么久的黑户。 场上的局势成了二对二。 若说李玄度和赵隐还势均力敌,但姜晚义当真是追着赵殊在打,新仇旧恨、公报私仇。 台上文郡主还挥着拳头喊:“赵玄揍他啊!行不行?!” 金乔倒是有些瞧不过眼了,白榆会心笑道:“乔娘子可会打马球?我陪娘子打一场?” 这话正合金乔的意。 白榆换了马靴,系上襻脖,替下场上两位世家子的位置,带着金乔加入马球赛。 陆宸安趴在栏杆上,轻声感叹:“阿榆是有意撮合乔娘子和暻王啊。” “嗯。”苍清眼里没有暻王,只有情郎,敷衍地应声,李玄度的大半修为全给了阿黎,打得久了定会落下风。 陆宸安瞧出苍清的担忧,说道:“那你为何不一起去?” 苍清摇摇头,“别人可以,唯独赵隐不行。” 小师兄从小到大几乎没有吃过败仗,才养出绝不肯服输的傲性子,可当初偏就是输在赵隐手上,才让她叫人绑走,有了后头那么多颠沛流离。 “他本就在懊恼自己,我去了他会加深心结,觉得如今更不能保护我了。” 天际黑云似乎比刚刚又更厚重了些,隐隐有落雨之势,祝宸宁也走过来,“不知为何,我心中隐有不安。”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上腰间银龟壳,“瞧着要下雨,不如将比赛叫停?” 苍清抬头望天,心里也升起一丝怪异感,是从玉京厮杀出来,一种野兽本能的直觉。 她回头去喊金宝和双喜,“去叫停比赛,和你们殿下说,他阿女见不到他哭了,叫他赶紧回来。” 金宝和双喜都知道琞王府的继承人,是一只巴掌大的小神兽,哭起来能叫人耳朵流血,但他们自认殿下疯惯了,这都是小事,属实是见怪不怪,领命下去。 苍清刚准备将阿黎拎出来弄哭,耳边传来熟悉的铜铃声。 “当啷当啷——” 陆宸安急声喊她,“小师妹!场上的人是疯了吗?” 场上何止是人疯了,连马都嘶鸣着乱冲乱撞,场上一共十八人,场面乱做一团。 就是同风也反常地跳跃着不断起扬,想将李玄度从马背上甩下来。 而李玄度一手死死握着缰绳,另一手竟唤出银枪,要扎向同风……—— 作者有话说:近视的妹宝对别人:看不清,他谁啊? 对李道长:在那,在那,在那。 妹宝对李道长自带追踪器。[哈哈大笑] 第284章 观台上, 文郡主在发愣…… 赛场中,其余人和李玄度差不多。 “我去看看!”苍清丢下这句话,飞身踩着栏杆跳下观台, 瞬间就冲进赛场中,跃上马背, 止住李玄度持银枪的手,“玄郎!住手!” 李玄度挣脱她的钳制,二人来回打了几招, 李玄度飞身下马, 远离了她和同风。 坐下的同风尤在发疯,连主人都不识得了,只踏着马蹄不断后跃要将她甩下背。 苍清俯身,手掌贴在同风额上,缓缓给它输灵力,等它渐渐稳定下来, 才飞身下马朝李玄度跑去。 “玄郎!” 李玄度看着她, 眼里全然是警惕之色,抬起银枪对准了她, 止住她前进的步伐。 苍清无奈苦笑。 “玄郎, 你又认不出我了是不是?” 她缓缓拨开他的银枪尖,闪身间凑近他身前,快速在他侧脸上亲了一下,企图以此唤醒他的神志。 “这样呢?” 李玄度脸往后一缩,厌恶地皱起眉,反手一个掌风朝她打来,苍清后退跃开数步,看着他用袖子擦了擦被她亲过的脸侧, 再次抬起银枪。 “还是没有认出?” 小阿黎也从她怀里钻出来,大概是瞧见李玄度拿银枪指着她们,张嘴就是一口火。 李玄度闪身避开,落地时将银枪背在身后,犹疑地盯着苍清,在他眼里,身边全是流着棕褐色粘液的怪物,湿嗒嗒的也实在恶心。 刚刚马球打得好好的,刮来一阵迷眼的怪风。 周边的人景便全换了,只剩一望无际的黄沙与无数的怪物,张牙舞爪地来攻击他,嘴里还发出听不懂的嚎叫声。 眼前的怪物怀里还有一只小怪物,不断朝着他吐粘液。 但……这只怪物明明可以咬到他的脖颈,却只是亲了他一下。 这情景似曾相识。 让他想起在虫村被虫王控制时,有人做过一样的事。 李玄度想了想做出个大胆的决定,将手中银枪插到地上,缓缓朝眼前的怪物张开手臂。 “阿清?” 他缴械投降,若赌错了就是死,但只要有一点可能是她,就不能再动手。 怪物一步步朝他靠近,温热粘稠的身体将他抱住。 有一只黏黏湿湿的手放在他的眉心,那黏腻的气息离得很近,李玄度闭上眼,强忍住心里的抗拒,愣是一步没后退。 不消半刻,眉心的手不再是湿糊的触感,变得冰凉凉的,像酷暑里刮过一阵凉风,灵台一片清明。 睁开眼,抱着他的果然是苍清,她一脸欣慰,笑说:“玄郎这回终于认出我了?” 李玄度心里大大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做的决定,再看四周,白榆和姜晚义他们竟也是见人就打,若不是夜影刀没带上场,恐怕此时已经见血,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和姜爷对上的怕都得躺床上几月下不来。 那些早就落马的郎君们,也都互相厮打在一处,张嘴互咬,或是躲得远远的,却又不跑出场,马儿嘶鸣着,在场中转圈狂奔。 “又有异族作怪?” “不见异族,应该是阵法幻象?”苍清放出神威,想定住场上众人,“得赶紧找到阵眼,破了幻象。” 可神威落进阵法中像是进了茫茫宇宙,散的无影无踪,丝毫不起作用,不管是人还是妖都依旧陷在幻象里。 足以说明设阵之人道行极高,场上人互相打得狠,几乎是以命搏命,如此下去必然会死人。 可如今祝宸宁失忆,他们又不擅长阵法。 苍清这么想着不自觉目光扫到台上,惊呼:“区域扩大了?” 台上也打起来了,在场所有人,只剩她和李玄度以及同风是清醒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圈,瞧见今日马球赛的彩头,姚黄牡丹。 不知何时已经盛开。 李玄度拔起插在地上的银枪,“你去找阵眼,我去维护秩序,以免出人命。” 说是维护秩序,但场上众人如今失了神志,以他如今的修为,以一敌众无异于自找死路,苍清拦住他,“等会,这花有问题。” 她朝着远处放在桌案上的牡丹花打出一团火球。 李玄度的银枪也同时扫过去,花身上闪过一道白光,化掉了银枪的杀气,和苍清的火术。 “果然有问题。” 苍清带着李玄度近到桌案前,用手掐花叶,摸起来碰起来,都和普通的花没有区别,却掐不断。 看来这花就是阵眼。 李玄度也道:“得尽快想法子将这花毁了,破掉阵法。” 他又捏决试了几次,牡丹花依旧完好无损,其间阿黎还一直干扰他。 小家伙扒着苍清的衣襟,鼓起脸颊,坚持不懈“wuwu”朝他吐着小火球,用两只大眼瞪他。 李玄度不厌其烦地挥开火球,轻轻捏了捏阿黎的双角,讨饶道:“嗲嗲知错,别放火啦。” “咕叽咕叽”像在捏软糖,阿黎不满地甩头,从苍清的怀中爬出朝他跳来,他慌忙伸手去接,阿黎竟悬停在他掌心之上,两个小翅膀不停地扇着。 “呵哟,小阿黎会飞了。” 刚说完,阿黎就跌在他手心里。 仍旧不消停,小翅膀一鼓劲又飞到牡丹花上,阻止不及,阿黎已经张口啃上花瓣。 一口一口…… 吃得很香。 每吃一口,都能感受到周边环境的变化,花越吃越少,阿黎抱着花瓣摇摇欲坠,李玄度用手托住阿黎,感叹:“不愧是我阿女。” 竟这般误打误撞破了阵眼。 “看来牡丹比彼岸花好吃。”苍清和他面面相觑,问道:“你觉得设阵之人是谁?” “金仙道人?”李玄度说道:“此人似乎对我们极其了解。” 苍清点头,“他到底什么目的?” 这阵法瞧不出名堂,但凭花防火这一点,就像是专为他们而设,一时又想不通金仙道人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总不可能是单为魏紫花神报仇。 李玄度回道:“金仙道人与东宫合作密切,所求或许是玉京。” 一朵牡丹花下肚,他将阿黎拎回来,大了一圈的小阿黎仰面躺在他掌心中,腆着肚子不过片刻就进入了梦乡。 阵法就这么轻而易举被阿黎破了,恐怕连设阵人也不会想到机关算尽,最后毁在荤素不忌的仙家上。 李玄度将阿黎塞回怀中,“玉京里真是遍地宝物?” “真的,但也要有命拿,有本事用。”苍清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今日是谁提出来拿这姚黄牡丹做彩头的?” “牛怀景!!” 身后传来姜晚义的怒吼,“你敢咬老子!” 苍清回身看去,场中渐渐恢复神志的众人,各个打的鼻青脸肿,满身血口子,还有几个骨折的,躺在地上哎哟哟地叫唤。 经此一事,谁也没了继续开宴打马球的兴致,好在阵法没有扩大出去,只有他们这一片如此,喊来家仆随侍将各家的主子领回家后,也就散了。 回去的琞王府马车里,六人坐在一处,陆宸安正在给姜晚义的手臂上药,疼得后者咬着牙恨恨道:“三娘,只要你发话,老子今天就能冲进东宫,将赵峥那厮给结果了。” 说起东宫,李玄度也是一脸厌烦,“要不是阿清拦着,还用得着你,我早就将他杀了。” 苍清懒洋洋倚在靠背上,“你俩真不在乎弑兄的千古骂名?” “不在乎!”双生兄弟异口同声。 李玄度:“赵峥可从来没顾念过兄弟情谊。” 姜晚义:“刀都数次挨到脖子上了,再不回击岂不窝囊?” “好。既然如此,本仙姑先问几个问题。”苍清坐起身,正色道:“你说今日是牛怀景提出要拿姚黄牡丹做彩头?” 姜晚义点头,“他说他爹喜欢牡丹,想拿回去讨老爹欢心,还是小爷亲手挑的花,随手一拿怎么运气就这般好。” “还说呢!”白榆揉着手腕气鼓鼓瞪他,“本郡主差点死你手上,你是不是早就想杀妻了?” “没有!哪敢啊。”姜晚义语气立刻软下来,“阿榆,你要信我,不管何时但凡我伤你,绝非我真心所愿。” 白榆冷哼,“谁信你。” “十哥他……” 李玄度刚想添油加醋,苍清捂住他的嘴,轻声道:“官家不是有换储君的想法吗?我们不如添把柴?有时候杀人未必要亲自动手。” 被捂住嘴的李玄度含糊说道:“你要借刀杀人?” “没错。”苍清继续压低声:“水鬼案、猫妖案、冥婚案、祭剑案、包括这次的牡丹案,都有东宫的影子,官家明明知道却迟迟不动太子,想来一是顾念亲自抚养的父子情分,二是缺直接证据,你将太子的罪证呈上去,给官家添点堵。” “官家最在意的是什么,你就呈什么。” 众所周知,官家最在意的就是玉京,也就是身下的王座,不管太子最初的目的是不是玉京,官家只要起了疑心,那么废储就是迟早的事。 但琞王与东宫不合,人尽皆知,他递上的证据总是缺些力度。 “阿榆你别忘了给长公主递消息,太子与西夏勾结的事,想来长公主很有兴趣。” “还有给昭王也找点事做,你们还记得赵隐今日对十哥说得话吗?他说‘你还想再死一回’。” 姜晚义诈死的事,除了他们六人以及他师父、牛怀景、长公主和李观书外,就只有暻王赵殊知道。 姜晚义瞬间明了她的意思,“你是说赵殊明着是太子的人,暗地里是昭王的人?” 文郡主也是昨日才刚得知姜晚义还活着,以她对赵隐的态度,不至于那么快透露出去。 苍清点头,“不能百分百确定,只是猜测,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别看这二人表面不合,但实际赵隐极其袒护赵殊,赵殊亦是如此。” 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既然我们一直被针对,那不如把他们都拖下水,将水搅浑。” 她指指李玄度,“今日这阵法的事由你和大师兄去查。” 又指正在闹矛盾的晚星夫妇,“张皇后与牛归之的旧事你俩去查。” 陆宸安点点自己,“那我呢?” “你如今最重要的是找到孟婆汤的解药。”苍清瞧着一脸淡然的祝宸宁,叹气,“也不知道孟婆到底要送我什么礼。” 又没法回去问,自那次后他们就上了冥府黑名单,崔府君画了他们六人的画像,贴在冥府各处,一人悬赏万贯冥钱。 最可气的是冥府的街道上新装了许多照妖镜与识相透,尤其是忘川亭和泰媪家附近。 但凡有鬼见到他们踏入冥界半步,就会立即拉响警报,崔府君养的地狱恶犬闻着味就来了,撵着他们跑。 李玄度问道:“那你呢?” 苍清嘻嘻笑道:“我自然有其他事要忙。” 李玄度再问,苍清也只是打哈哈蒙混过关,显然是不打算说。 第285章 一晃大半个月, 今日七月半。 琞王府,万里居。 书房门大开着。 苍清把锻造好的两把宝剑装进剑匣,最终她还是按照观澜与飞虹的样式, 重新给陆宸安打了两把剑。 “小师弟!”祝宸宁从廊下走进来,见屋里只有她, 又退出去,站在门口问道:“小师弟呢?” 苍清合上剑匣,“今日中元节, 他被俪娘娘喊进宫里去了。” “天都黑了, 还未回?”祝宸宁问。 夏日的天黑得晚,经他提醒,苍清恍然发现,似乎已是戌正,宫门早就落了,李玄度今夜要是不回来也该让人传话的。 “双喜!”她朝屋外喊道。 连喊几声, 来得却是金宝, “大娘子,双喜随殿下进宫去了。” 苍清点头吩咐:“你去宫门口等着, 看看殿下有没有话带出来。” 等金宝退下, 苍清才对祝宸宁说道:“大师兄进来吧,坐下说,门都开着,廊下也有女使来回走动,无妨的。” 祝宸宁手中还拿着本破烂古籍,想了想,他走进屋,在桌对面坐下。 说道:“打马球那日的阵法就是平平无奇的幻阵, 只是布阵者道行高才让我们皆着了道,而你则是因为有鲛人瞳,才能看破幻象。本以为查不出什么来。” 他翻开古籍的其中一页,“小师弟今日出门前还同我在一处,小阿黎爬出来正好啃到这本书。” 苍清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原来这么破烂是从阿黎嘴里救下来的。 听祝宸宁继续说道:“也是巧,我就随意翻看了一下,恰好就翻到五行阵这一页,这五行魂祭阵,是以金木水火土的特性,用牲畜祭祀,求告上苍得偿所愿。” 说起阵法,祝宸宁无意识地滔滔不绝,“若是用一定数量的人祭,可羽化升仙求得长生,似乎还有什么其他效用,只是这页纸被小阿黎吃掉了。” 苍清听得直皱眉,“这等邪法……你这本古籍是禁书吧?哪来的?” 祝宸宁答:“我不知,似乎一直就在我手中。” 从前的祝宸宁若知晓手中古籍是禁书,定然不会去翻看,但失忆后的他不知者无畏,自然而然就翻开了。 苍清随手取来一张纸,提笔,边说边按照古籍里的五行排序写下之前几个案子。 “若水鬼案为水,猫妖案为火,冥婚案为土,祭剑为金,牡丹案就是木?长生才是金仙道人真正的目的?他和东宫是在互借行事!” 她惊呼:“那岂不是魂祭已成了?!” 祝宸宁摇头,“不对不对,阵法哪有这么简单,若是成了,他为何还对我们穷追不舍?” 屋中陷入片刻的沉寂,落针可闻。 “啪嗒”,一滴墨迹滴在纸上,盖住了纸上的“木”字,苍清握笔的手在微微发抖,“我是助他得道成仙的推波助澜者?” 她缓缓张口,声音也有些抖,“猫妖案代表的火,魂祭者并非那些死掉的妖,真正的魂祭在点珍宴上,是那些死于火术的人。” “起于罗珠复仇的水鬼案,魂祭者是沉入水里的那艘画舫,亦是我所为;代表金的祭剑不是剑冢里那些冤魂,而是木有枝。” “冥婚案代表的土,不是那些棺材里的死者,他原本的计划应当是因此案引发的后续,恰好小师兄误打误撞杀了驷霞山的土匪,他们的血渗进土里,染红了半里地,提前完成了他的祭祀。” “所以牡丹案也不是多年来二十具尸骨,他原本是想在马球赛上让我们自相残杀,或是有人动了玄郎和你们,让我再次大开杀戒,用血来滋养那朵姚黄牡丹。” 苍清长吁,“真是好算计,若非大师兄你失忆,恐怕我们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这么恶毒的祭祀阵法,还被他蒙在鼓里。” 祝宸宁也一改先前的淡定,慌道:“那木祭失败,岂不是他还会继续?但东宫已经倒台,谁还能助他?” 苍清:“太子毕竟还未真的下马,若是被逼急了,也不是不可能反扑。” “你是说太子暗地里招兵买马?”祝宸宁摇摇头,否定,“不可能,我们近来盯他这么紧,他但凡有这动作,早被作为谋逆罪证递上去了。” 苍清自然而然地想到了王贵,回道:“人间没有,可以往地下借,今日中元节,鬼门大开不就是好时机……” 她的脸上瞬间布满慌张之色,“小师兄还在宫里!” 本是随口一说,但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能,苍清将桌上的纸折起来收进怀里,站起身,快步往外走,“我去趟宫里!” 走得太急在门口撞上一人,嘴里还喊着,“姜晚义,给本郡主滚出来,你今日未上职,去哪野了?” 苍清将她拉住,“十哥不在这。” 白榆张口就问:“那他去哪了?” 苍清摇摇头,“今日一整天我就没见过他,他没回家?” 白榆回:“早过了下职的时间,明月去了趟邢妖司,结果邢妖司全进宫去了,留下的人说姜主事今日根本未去上职,昨日就告假了的。” “你是说,十哥告了假,却没有告诉你和我们?” “对!”白榆气呼呼的,“他今晚有本事别回来!” 苍清心里的担忧加剧,想了想回身又跑进屋里,从剑匣里取出一把小剑,上头闪过一道金光,她将小剑给了白榆,“拿着,防身。” 又回头嘱咐祝宸宁,“大师兄你留在家里,万一他们两个回来了,给我传信,还有别告诉大师姐,免得她担心。” 而后拉着白榆往外走,“进宫!” 白榆瞧着手上的娉黎小剑,一脸莫名,“进宫干嘛?” “我怀疑宫里出事了。”苍清揽过她的腰,飞身翻上院墙,朝着宫门飞去。 在门口遇见金宝,苍清喊他,“金宝,别等了,你现在立刻去长公主府,还有昭王府……” 等人离去,苍清和白榆翻进皇宫内院,先去了俪娘子的寝宫,里面空无一人。 偌大的皇宫,这个点本应只有皇帝一家与内侍们,作为朝堂的庆寿殿方向却是灯火如昼。 庆寿殿离宣龙门很近。 二人又往宣龙门方向赶去,路上白榆忽而说道:“我这几日瞧十郎,就觉得他怪怪的。” “什么意思?”苍清问。 “说不上来,也许是我多心了。”白榆答。 前方百米就是宣龙门,远远还能听见战鼓声,苍清停下脚步,突然说道:“阿榆,你别去了。” 白榆手中转着娉黎小剑,蹙起眉,“你又要单打独斗?” 苍清摇头,“我不想让你与他碰上。” “什么意思?”这回换白榆问她,“和谁?” 苍清正要回答,不远处传来金仙道人的说话声,“来都来了,坐下喝一杯吧?” 无数的酒坛子自空中而落,“啪啪”碎在地上,溅起的酒液洒到人身上,能闻到酒香。 白榆喝道:“鬼鬼祟祟,你到底是谁?!” 苍清即刻护在白榆身前,看着百米外宣龙门厮杀的兵将,“金仙,你召唤了阴兵?” “没错,其实我很欣赏你。”金仙道人叹口气,“你是六人里最难缠的一个,为了牵制你,我还真是废了不少心思啊。” 知道她擅长火术,还请她们“喝酒”阻止她前进,确实是煞费苦心。 “赵玄在你手上。”苍清没空和他废话,“你要我如何?直说吧。” “爽快。”金仙道人说道:“我要你作壁上观,事成之后赵玄自然安然无忧。” “即使我作壁上观,你们依旧会扣下赵玄,对吗?” 苍清带着白榆,跳上屋檐,飞速朝着宣龙门而去。 金仙道人不作答,只是笑道:“后生,没用的,整个宣龙门都撒了火油,但凡你用火术,所有的禁军、殿前司、邢妖司、佑宁观一干人等都会成为献祭之魂,变作滋养姚黄牡丹的‘草木灰’。” 她作壁上观,阴兵会踏平宣龙门,她动手则是亲自替他完成五行魂祭。 他对她的了解真的很多,却又不够。 “好计策。”苍清脚步不停,飞身踩在宣龙门的城楼顶上,看着下面奋力抵抗阴兵的众将士。 佑宁观的道长们也在,却不见她师父无忧和凌阳道长。 她冷笑道:“可你以为,本仙只会火术吗?” 金仙道人:“雷决?只要起一点火星子,一样会殃及无辜,难道你要拿着剑一个个砍?” “不,你对我的了解还不够多。”苍清的脸上挂着轻蔑的笑,一双乌黑的眸子渐渐变红,直至完全成了晶莹剔透的血红色。 她说:“这一式,我夫君教我的。” 月魄剑从腰间出鞘,悬在她身前。 “——梨花春雨!!!” 一剑化作万剑,如细密春雨般从宣龙城门上落下去,亦如千万银针,底下阴兵在瞬间化作飞烟。 “如何?老匹夫。” 金仙道人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他的声音甚至还带着欣赏,“你这般无所顾忌的使用法相,是不打算活了?” “不劳你烦心,我定然比你这短命鬼活得久。” 金仙道人呵呵笑起来,声带讽意,“二位后生,想见你们的情郎吗?老夫在庆寿殿里等你们,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来。” 显然庆寿殿里已经布置机关和阵法,专为她而设。 苍清收剑入鞘,对身侧的白榆说道:“阿榆,你在城门上等我。” 白榆拉住她的手,“你之前说得那个人是谁?你不想让我碰上谁?” 第286章 苍清回握住她的手, “你觉得为什么我们每次行动,都会被追着杀?” 无论是有计划的踏青,还是临时起意的宴会, 总是有那么多巧合遇上坏事。 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那他们当中出了叛徒。 “如果……我是说如果, 十哥背叛了我们,你会如何?” “他不会的。”白榆脱口而出,“他说过, 他与我顺路了。” “阿榆, 马球赛的彩头姚黄牡丹,是他拿的。” “那只是巧合!” 苍清:“水鬼案罗珠的信息他给我的,猫妖案的主线索也是他查的,包括后面驷霞山有匪寇的消息他给的九郎。” “还有十哥在西夏是哪位亲王名下的世子?他可有和你坦白过?祭剑的事,你觉得鼎先生又为何会放了你,还将星临鞭还给你……” 苍清有些说不下去了, 看着白榆惊疑不定的双眼, 她叹气,“因为鼎先生就是金仙道人, 那你知道金仙道人是谁了吗?” 白榆摇着头, “不……不……” “也许也是我多心了。”苍清抬手在她眼前挥过,想将人弄晕,“你等我,我替你去验证。” 手被白榆握住,“清清,我要自己去问他,若他真的骗我,我亲自动手。” 白榆向来仔细, 作为枕边人,她早就该察觉的,也早有察觉的,只是不愿意去细想,也不肯承认,所以主动忽略了他所有的反常。 “好吧。”苍清揽住她的腰,背后的金翅展开,朝着底下庆寿殿飞去,落地后,她牵住白榆的手,轻声说道:“阿榆,拿牢手中的小剑,若他背叛了你,动手时别心慈手软。” 白榆没应声,只是与她相牵的手,轻轻回捏了一下。 二人携手一步步走上庆寿殿的台阶,周围的禁军损伤惨重,仍驻守殿前,邢妖司的却也不进殿,只是守在外头,似乎是在等谁的命令。 她们止步于殿门口,并不跨进殿内,王座上,坐着一人,绛色纱罗公服未脱,不见往日威风,直脚幞头都摘了,黑白相间的发丝凌乱垂在耳际。 王座旁跪坐着许多妃子与女使,穆贵妃与俪娘子也在,双手皆被绸缎所绑缚。 皇帝的身边还站着数人,有男有女,除了带青铜面具的金仙道人穿着道袍,其余皆穿华服,太子自然在其中,他手中拿着扶摇剑,指着王座上的人。 这么多人唯独不见李玄度和姜晚义。 苍清对正首的人说道:“几日不见,官家落魄了。” 皇帝瞧见她眸子只稍微亮了一下,又暗下去,转头看着太子赵峥深深叹气,“朕待你不薄,位置迟早是你的,何必急于这一时?” 太子道:“陛下一日不退位,臣便多一日惶恐,夜长梦多,陛下不如早些做太上皇安享晚年。” 苍清笑出声,骂了一句,“蠢货。” 不等太子说话,她又说道:“金仙,不,该叫你鼎先生,本仙来了,赵玄与姜昼在何处?” 金仙从人群中走出来,笑道:“后生性子就是急躁,你知道老夫暂时不会动你的情郎,但你若是轻举妄动,我死了你的情郎也活不了,不如先让太子把事做完?或者说说你是何时猜出了老夫的身份?” 这一回他用回了真实的声音,白榆终于知道清明被劫时,为何会觉得鼎先生的声音耳熟了。 “原来真的是你。” 白榆原本还带着点希冀的脸上,只剩落寞。 她站在苍清身侧,二人依旧手拉着手,苍清的掌心凉凉的,浇灭了她心中的燥意。 “文郡主能被安然无恙送回来,正是因为你是鼎先生,亦是金仙,也是西夏的亲王,花神金娘的相好,金照铃与金照笙的亲爹。” 如此多的身份,一层套一层。 但都比不过他另一个身份来得让白榆心惊胆寒。 他是姜晚义的义父。 苍清接口:“文郡主功夫差还贪玩,不慎被享莺斋所拐,若非徐驸马“偷龙转凤”时,没有亲自去,而办事的徐内知没见过文郡主,只当她是普通的小娘子,才有了后头你发现祭剑之人不是祈平,而是自己的阿女金照笙,又给送回来的事。” 金仙道人点点头,“我就说你二人一个心细如丝、一个聪慧无双,麻烦至极。” “而你死期将至。”白榆眼里露出锋芒。 “没错,我确实快死了。”金仙道人坦然承认,“所以死前要尽快将事情做好。” 白榆的话一语双关,既是说金仙病重命不久矣,也是说他得罪了黑白无常,今夜就是锁魂夜。 可听金仙的意思,他似乎不畏死,那五行魂祭不是求长生又是为何? 但苍清想明白了另一件事:“花神金娘留着真身不是为了等你死后,她重回神格,她是要将真身留给你,她想复活的人是你。” 花神被她毁了多年筹谋,所以才会如此记恨,也非要杀了她的心上人不可。 “在思无涯,你给我们讲花神的故事,也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布阵。” “够了!” 太子出声喝止,“本宫没空听你们在这里讲这些无聊的事。”他转向皇帝,“陛下别再执着了,赶紧写退位诏书!” 苍清冷眼看着,“其实本仙不关心这王座上坐的人是谁,但若是赵玄少根头发丝,你们谁都别想好过。” 她往前一步,脚踩上门槛,依旧不进去,“你们当中谁知赵玄在何处?说出来,我就扶谁坐这帝位,前提是我夫君安然无恙。” 没有人站出来回应她,谁敢与虎谋皮。 她问:“赵峥,你要不要与我合作?” 太子冷笑,“别以为本宫不知是你们在后做推手,陛下才急着要换储君。” 苍清也笑,“说你蠢,还真是蠢,金仙这么大费周章,根本不是为了东宫。” “你以为本宫不知?他自有他求。” “你不知!”苍清一脸朽木不可雕的模样。 魏紫花神喜欢二乔牡丹,是因为金仙喜欢二乔牡丹,归根结底是因为俪娘子喜欢。 金仙喜欢的人是俪娘子,他自然不可能真的去帮着东宫。 “金仙道人就是俪娘子少年时的情郎,你遭人算计了,蠢货。” “你聪明?不还是与我困在同一个局面?”太子手中的扶摇剑有些微不稳,剑锋轻轻晃着,“本宫没得选择!” 他喃喃自语:“怎么选都是死路……” “不如拼死一搏?”苍清替他说下去。 太子当初为了活命求生,觊觎仙家肉时得罪了琞王,皇帝也已经动了废储的心思,废太子能是什么下场。 “可阴兵已经被本仙全数灭去,外面的将士随时都会冲进来,你还有什么能拿出手?” 太子吼道:“这一切都怨赵华!!!” 若非亲阿姊对他下毒,他又怎么会走到如今这个局面? 白榆道:“你心性如此,就算没有荣昌,你也有一百个理由走到今天的局面,赵峥啊,你该怪规则。” “祈平说得不错,今日就该将旧则推了,一切重来。”跪在龙椅边的俪娘子站起身,随着绢帛撕裂之声,她手腕绑缚的绸缎飘落到地上。 同时殿内梁上跃下数十暗位,将太子一干人等围了起来,殿外也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将大殿围住,与禁军们分庭抗礼,局势在瞬间发生转变。 “阿俪你……”官家看着俪娘子,又叹口气,“夏贼,狼子野心。” 俪娘子走到官家面前,伸出纤长的手指,用涂了血红丹蔻的指甲挑起他的下巴,“陛下老了,退位吧。” “你当真是辜负了朕对你的一片真心。” “真心?陛下何来真心?妾在陛下眼里不过是个玩物,爱时如珠宝,弃时如敝履,我有的选吗?” 俪娘子挑着官家下巴的手轻轻一划,指尖划过的地方瞬间冒出细密血珠子。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如趁爱还在时掌握时机做执棋人。” 有位头戴九凤冠的华服妇人跟着说道:“本宫与俪娘子斗了多年,唯这句话认同,陛下何来真心,只可惜本宫年轻时没有你这般清醒,老来悔之晚矣。” 这妇人的声音,正是苍清在佛堂中听到过的,张皇后张珏。 苍清和白榆对视一眼,他们查张皇后与牛归之的往事时,也知道了张皇后与官家的往事,正应了俪娘子那句‘爱时如珠宝,弃时如敝履’。 那一年还是孩子的张珏随命妇们进宫拜年,她长得好,几个大人凑趣说此女面相富贵该是皇后命。 玩笑地问她长大后愿不愿意做皇家媳妇,那么多皇子随她挑,张珏看着那些个小哥哥们,随手指了一位穿红衣的小少年,她说:“我要那个。” 张珏指得是少年手上的糖橘,可大人们不明所以,哄笑着说那少年是牛家的小子,五皇子的伴读,看来小珏儿不想做皇家的儿媳。 这么一件玩笑事,在谁的心里都没有留下记忆,唯独留在了少年牛归之心头,他认认真真记在心,认定了张珏是自己未来的妻子。 他会给她送糖橘,会替她寻闲书,会约她去踏青,日复一日,小女孩渐渐长大,成了娉婷少女,她的心上人却不是牛归之,而是五皇子。 这么说起来,若不是牛归之做媒介,五皇子也没有什么机会接近张珏,可就是这么阴差阳错地替别人做了嫁衣。 他为她折过牡丹,她成了五皇子的牡丹。 牛归之是失意的,张珏却是千欢万喜,更别说五皇子与她两情相悦。 后来五皇子成了皇帝,有了更多的牡丹,最初那一朵,早就丢失在时光的长河中。 张皇后如今已不是天真少女,知道什么是成王败寇,已成定局,她从人群中站出来,朝俪娘子走近两步,立刻有暗卫将剑横在她的脖子上。 她却丝毫不在意,摘下头上的九凤冠扔在地上,珍珠断了线,“噼里啪啦”在地上滚跳。 “俪娘子,你赢了,你有官家的爱,也比我有手段。” 她的目光遥遥望着远方空无一人之处,鲜红的嘴唇,轻轻张合喊了声:“五皇子,好久不见……” 亦如二人年少时初见。 牡丹园中,他笑说:“你是谁家的女郎?如此大胆,见了本皇子竟不见礼,还直愣愣瞧着。” 看楞了的张珏回过神,“你就是五皇子?倒是长了副好颜色。” 他折了一枝牡丹赠给她,“小娘子亦是风华绝代,这世间唯有牡丹堪配。” 过了两个年头,官家要为五皇子选夫人。 他在牡丹丛中问她,“珏儿,你选我还是选归之?” 张珏赌气说:“五郎不是要娶别家的千金吗?我选归之!” 他醋极了,将她拉进牡丹丛中亲吻她,“选我吧,好吗?五郎此生绝不负珏儿,若违誓言,众叛亲离。” 世间难得,夫妻是少年。 新婚时,她感叹:“无人能容颜不老,待我迟暮,五郎可会见异思迁?” 他信誓旦旦说:“我与珏儿白头偕老,等晚年满头白发时,我依旧为你簪牡丹。” “珏儿就是王府唯一的女主人,我此生只有珏儿一位妻子。” 第一个孩子赵华出生时,他满心欢喜,“我定会给你和孩子一辈子的荣华。” 他做太子时,他对她说:“别担心,我与你永远携手并进,我是太子,珏儿就是太子妃,日后我是皇帝,珏儿就是皇后,生同衾死同穴。” 他终有一日坐上了那个位置,也如约让张珏做了皇后,他说:“娶穆家女儿是权宜之计。” 为了哄她,他亲自为她在窗前栽下了一片牡丹花,“我的珏儿永远是皇后,我与你的孩子才会是太子。” 后来,张珏记不清他说过多少‘权宜之计’与‘身不由己’,再后来西夏和亲,送来了俪娘子,他连解释都懒,只有一句,“朕是皇帝,朕想宠谁就宠谁,皇后只管坐好你自己的位置。” 从前他喊她“我的珏儿”,如今只有冷冰冰的“朕”和“皇后”。 上花轿时,以为从此奔赴的是爱情,到最后只有枷锁,将她牢牢锁在皇后的位置上。 挣不开,逃不走。 生死荣宠只由一人说了算,像随风飘的稻杆,直不起来又躲不开。 可张珏仍旧抱有希望,直到皇帝说:“赵峥无德!不配做一国储君。” 她反问:“那谁配?老三?还是老九?亦或是老四老七?” “是老九对吧?陛下!他生母是夏人,他血脉不纯!就是我们华儿都比他有资格!” 皇帝语气严厉:“皇后莫乱议朝堂之事!” 她轻笑着问:“陛下可还记得少年时的承诺?” 他沉默半晌,说:“是你教子无方。”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什么叫爱屋及乌。 张珏止不住地发笑,笑完才道:“妾的娘家已经倒了,华儿也死了,妾只剩下峥儿,陛下要夺走妾仅剩的倚靠吗?陛下可有想过妾的晚年?” 他却怒了,“皇后该倚仗之人是朕!” “你是陛下不是五郎,你不值得珏儿倚仗。” 世人皆恨,年少成夫妻。 张珏的思绪回拢,缓缓摘去皇后的霞帔,扔在地上,挺起脊背,至少这一次,她不再做随风飘的稻杆,她的生死荣辱她自己说了算。 “俪娘子,我不愿与官家同葬在皇陵,待你儿执政,夺去我的封号,只望来生勿入帝王家。” “阿娘!”赵峥向前冲了半步,身侧暗卫的剑便划伤了他的脖颈,他止住步子,眼睁睁看着张珏踩过霞帔,决绝地伸长脖子抹在了暗卫手中的利剑上。 “五郎,珏儿没有晚年了,簪不了牡丹了。” 张珏倒下去时,目光依旧望着远处,恍惚间,那个站在牡丹丛中为她折花的少年,在喊她的名字,珏儿…… 珏儿……别选我。 京城最尊贵的牡丹落了。 俪娘子只愣神一瞬,就反应过来,轻叹一声,吩咐手下,“太子谋逆,就地正法。” “等等!”苍清喊道:“你们需要一个傀儡皇帝,赵峥就很合适。” 她默默看了这许久,也已经看明白个大概,她从一开始就猜对了,李、姜二人必然是在金仙手中。 可若说俪娘子要得是江山与傀儡,金仙的五行魂祭不求长生,求得是什么?她还在试探。 俪娘子笑道:“小娘子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九哥才是我亲子,他才合适。” “九郎性傲,你们控制不住的。”苍清道。 “当然要上点手段,再者我又不是只有一个儿子,这个不行就换一个。” 苍清气急:“俪娘子!你是他娘亲啊,若非九郎信任你,你有机会将他困在这里吗?!你这么做,伤得是母子情分。” 俪娘子嘴唇嗫嚅两下,终是说道:“谁人不爱权力,我这也是为他好,九哥年轻不懂事,以后会明白我这做阿娘的良苦用心。” 苍清还要说什么,金仙说道:“你还是先顾好眼下吧,你的法相能撑多久?老夫的湮神阵可一直在等你。” 也正是如此,苍清才一直不走进殿中,只停步在门口,她也一直在想禁军到底是谁的人,为何迟迟不行动。 金仙指了指龙椅斜后方,“你的情郎就关在暖阁,敢不敢进?” 从殿门口到暖阁,一南一北两端,路上不知得有多少陷阱。 “我怎知你是不是在骗人?” 一杆银枪从那头扔过来,落在苍清脚边。 如此,明知有陷阱,却不得不去,苍清的脚不过刚抬起,白榆放开她的手,先一步踏进殿内,“我不怕湮神阵,替你去试试水。” 走至一半,殿内响起铜铃声。 “铛铛铛——” 梁上暗处又落下来一人,一身玄衣,铜钱叮咚,漆黑的夜影刀拦在白榆的身前,她眼里亮起光,“小姜!你无事!” 最后一个音刚落,夜影刀已经朝她挥来,这一刀根本没有掩藏锋芒,奔着白榆的咽喉而来,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娉黎小剑反手挡在身前,瞬间与刀锋相击发出铮声。 白榆后退半步,“你对我来真的?” 姜晚义没有说话,只是冷着脸朝她发招,招招致命,铜钱斗笠戴在头上,他整张脸都被阴影笼罩着,看不清神色。 苍清身影瞬移至前,一把拉回白榆将她护到身后,唤起地上的银枪击开姜晚义的夜影刀。 也就在这时,底下瞬间升起银光,将她困在了里面,她只来得及松开白榆的手,推开了她。 “啪”的一声,殿门在身后重重关上。 显然一整个大殿都在阵中,这是故意要将她引进来。 面对这样的情景苍清不知该说什么,叹了口气,又叹了一声,最后只说道:“我该更早些想到你所求为何。” 姜晚义的义父兼师父,姜化鹤,化鹤成仙,既是金仙道人。 金仙谋求的是玉京。 世人皆以为的,得玉京者得天下。 李玄度其实在马球赛时就提醒过她,可恢复了苍官的记忆后,她太了解玉京里只有灾祸没有天下,才会忘了这茬。 那就更不能让姜化鹤如愿,苍清喊道:“阿榆!动手!” 白榆只是红着眼看姜晚义,“你当真背叛了我们?” 他点头应是。 “所以你从未喜欢过我,那些话,当真全是骗我的?什么顺路,什么家雀,都是假的?” 姜晚义缓慢且机械地点头,说的话却是,“我对郡主是真心的。” 说完又含糊补了句,“只是比不上权力。” “不后悔?” 他还是点头。 白榆原本积攒在眼眶里的泪,没出息的全数落下来。 “真心掺假意,狗屁不如!” “小榆别哭……哭什么?!” “本郡主是哭自己瞎了眼,真心喂了狗。”她抹了把眼,慢慢拔掉娉黎小剑的剑鞘。 姜晚义说:“你打不过我,不如束手就擒,少受点苦。” “本郡主何时说过要与你打。”白榆丢掉剑鞘,将娉黎小剑抵在心口处,“拿我的命去铺青云路不是更好?” “别。”姜晚义显然有慌乱,立时要上前阻止。 可到了身前又顿住脚,白榆手上的小剑趁机一转,换了方向,朝着他的胸口而来。 姜晚义避之不及,被划伤了手臂,头上的斗笠也被击落,他的脸没有了阴影遮挡,能瞧见眉心处隐隐显着一道黑色印记。 他冷笑:“小郡主还真是一如从前般能演啊。” 话和表情是嘲讽的,语气却一如既往的宠溺。 姜化鹤出声喝道:“义儿!赶紧动手,别让她坏了计划。” 殿中响起阵阵铜铃声,夜影刀在空中挥出道道白影,铜钱相击声混着铜铃声,满殿的“丁零当啷”。 白榆看清了姜晚义的容貌,竟扬唇笑了,这回却不接招,只是以娉黎小剑抵着夜影刀,步步后退。 如从前在斗兽场,短刃与夜影刀相击。 那一次,尽管她黑袍披身、兜帽罩头,姜晚义还是认出她,紧要关头收了手。 这一次,退到墙边,退无可退,夜影刀的刀锋离她咫尺之遥。 满殿摇铃声,吵得人耳朵疼。 白榆将娉黎小剑转了方向。 剑锋朝着她自己,夜影刀没有收势,惯力之下,助小剑送进了她的心口。 她苦笑道:“清清,我打不过他,没办法了。” 背靠着墙缓缓坐到地上,不断有血从她口中溢出来。 姜晚义本能想往前扶人,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就像是一具身体有两个人在操控。 脚下一绊直直跪趴在地上,他就一点点往白榆的方向爬,“小榆……” 殿内的铜铃声更重了,夜影刀丢在一旁,他捂住头在地上打滚,痛吟出声,眉心的黑印忽深忽浅。 白榆眼里全是泪,嘴里全是血,她看着他眸中并无恨意,轻声说道:“小榆先走了。” 不过一瞬,她那双灿若繁星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滑落在侧。 银圈中的苍清双瞳越发红,竟如玉京红月,猩红嗜血,“姜晚义你起过誓,负心会遭天打雷劈。” “她舍命应誓,别辜负了。”苍清的声音透着一股视死如归决心。 “不是要祭祀吗?一起吧,你们谁都逃不走。” 殿外轰隆隆传来阵阵雷声,越来越响…… 撒过火油的宣龙门若是运气不好,碰到一点火星子,立即会成为火海,那么关了殿门的庆寿殿便成了蒸炉。 “你说义儿起过誓?!”姜化鹤眼里露出些惊慌,手中摇铃动作不自觉停下。 铜铃声停了。 姜晚义眉心的黑印越来越浅,直至完全消失。 他一点点爬到白榆身侧,颤着手去摸她颈侧的脉息,反复摸了数次,他才相信她真的死了。 他的家没有了。 殿内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震碎了屋顶几块瓦。 姜晚义拔出小剑,起身朝着姜化鹤而去,他猩红的眼里爬满恨意。 “我敬你信你,你为何非要如此作践我?!!” 铜铃声又一次响起,姜化鹤叹口气:“儿女情长,不堪大用!那便也用来祭天吧。” 姜晚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眉心的黑印显现,拿剑的手不可控地朝自己的心口处刺去。 俪娘子不忍,撇过头,“他是你亲手养大的啊,换个人吧。” 姜化鹤冷声劝道:“就是我养大的,我才最知他心性,我们用邪术控制了他,那小郡主死在他手里,你以为我今日不杀他,来日这小子会放过我们?” “可……” “阿俪!成大事者决不可心慈手软,论名正言顺,赵玄要比义儿来得有价值。” 苍清就一直站在银光中冷眼看着,脸上无悲无喜,只有血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你将姜晚义带走后,趁他伤重对他下了邪术?” 身体不好的姜化鹤,在三足县能一人将五尺八的姜晚义背回家,就该引起怀疑。 可惜她当时不在场,李玄度当时也身受重伤眼瞎濒死,哪里知道姜化鹤是如何动作的。 “是又如何。”姜化鹤手中的铜铃声越来越响,和外头的雷声相应和。 “若非如此,我怎会如此了解你们的行动和习性,此术平日里瞧不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知。” 苍清道:“怪不得常能听见摇铃声。” 只是无论是道士、走阴还是邢妖司都是吃这碗饭的,对铜铃声早已习以为常,无人会去在意。 在铜铃的控制下,姜晚义艰难地对抗着,剑锋离胸口越来越近。 “义儿,别再做无谓的挣扎,多年养育之恩该还了。” 娉黎小剑锋利无比,不费吹灰之力就丝滑地刺进姜晚义的心脏,他闷哼一声倒在地上,吊着口气一点点往白榆的方向挪。 如此短的距离却像是相隔天涯,他到死也没有爬到她身边,就闭上了眼。 殿外的雷声没有停,反而愈加响亮。 殿中众人终于开始慌起来,想跑出殿去,可两扇殿门却如何都拉不开。 苍清出言提醒:“别费心了,你们出不去的,他不会破阵,若是解开阵法,我也就出来了,第一个就会要了他的命。” 姜化鹤收掉铜铃,“你提醒的是,你就是最大的麻烦,不该将你留在这里。” “你的五行魂祭不会成功的。”苍清大声笑起来,特意说道:“你没法长生了,也无法如愿了,这小剑也是把神剑,他俩都会神魂俱灭。” “什么?!”姜化鹤又是一惊,缓了口气,从怀里取出个八角罗盘,“谁说我要求长生?我要这天下大统!” “这是玄郎的罗盘!”苍清猛地扑在银光圈上,掌心瞬间被法阵烫伤,冒出一缕白气。 眼前忽而黑下来,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句咒语,“天地四方谓之六合,知六合者知天下。”—— 作者有话说:姜主事即使完全被邪术控制的时候,也抵不住内心对郡主的情意,所言所行看着就很矛盾、古怪,一会冷漠一会温柔-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唐.鱼玄机《赠邻女》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王国维《蝶恋花·阅尽天涯离别苦》 第287章 “刺啦刺啦……” 耳边传来不间断的金属拖曳声, 站在大街上的苍清渐渐恢复意识。 青霄白日,眼前有两个小男娃,大的十岁左右, 小的二、三岁,手里正拖着她的银枪。 “小孩!你们为何偷我的东西?” 两个小孩停下脚步, 小的回头看她,一张小脸圆润可爱,眼里丝毫无惧。 “我没有偷!这本来就是我玄爹爹的银枪!” 奶声奶气, 傲气十足。 “你爹爹?你叫什么?”苍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没有龙角,再瞧四周,她竟然站在琞王府门前。 “我叫廿友!” “念友?” 苍清二丈和尚摸不到头脑,“那你爹是赵玄?” 问出来她自己都不信,眼前这俩小孩虽都有点眼熟,但她怎么不记得她和李玄度除了娉黎, 还有别的孩子沦落在外? 两小孩不答话, 拖着银枪加快脚步,踉踉跄跄往琞王府跑。 “哎!小孩你站住!” 小孩跑得更快了, 琞王府的大门打开, 里面走出来一人,紫衣玉冠。 小小孩一见他,立时喊道:“玄爹爹!” 大小孩喊了声,“殿下。” 苍清也跟着喊道:“玄郎!!” 她快步跑过去将人抱住,“玄郎!他们将你藏哪了?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李玄度就随她抱着,对两个小孩挥挥手。 小孩放下银枪快速跑进府门,琞王府的大门“砰”地关上。 苍清松开他,将他上下瞧了一遍, 除了面色略显憔悴,确实并无大碍,埋怨道:“你回来了为何不差人传信?你知不知道为了救你,阿榆她……” “阿清……”李玄度又把她抱进怀里,声音有些哽咽,“这里是五年后,我没法给你传信。” “我被送到五年后了?”苍清脑中飞快接收着消息,眼里的光暗下去,动手推人,“刚刚那小孩喊你‘爹爹’,那真是你未来的小孩?还不是我生的!” “你怎么那么确定不是你生的?”李玄度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不让她推开,“是你早就计划与我和离,还是你很想我同别人生孩子?” “额……”苍清支吾:“无论怎么说,我肯定不是真心想……” “你想也没用,我此生仅你一人,绝无二心。” 李玄度轻吁一声,弹了下她后脑勺,“小的是团姐儿,大的是双喜家儿子陆久。” 苍清的杏眼瞪成了圆眼,“那你可见到未来的阿榆和十哥了?他们为了你归位了。” 她出门前拿得是白团小剑,施了法将它变成娉黎小剑的样子,白团小剑并未魂祭过,并非神剑。 进殿前,她和白榆就说好的,若是姜晚义有变故就杀了他,让夜琅神君提前归位。 可惜白榆打不赢他,最后只能皎皎先行。 这俩人并非带着任务下来的,而是自己从入尘台跳下来的,只要凡身正常死去,便可归位。 雷声不是违背誓言的雷罚,而是天神归位的恭迎。 她们说的话,不过都是用来迷惑姜化鹤的障眼法,想来他定知姜晚义是神君下凡,神明的神魂祭天,力量自然更强,所以才骗他那是会神魂俱灭的神剑,好让他在姜晚义死后,暂缓祭祀动作,给夜琅留出归位的时间。 “见到了,他们很好。” 李玄度表现淡淡的,似乎并不太在乎,“你怎么不问问未来的你和我?” 苍清先是松口气,又说道:“同个时间同一个人不能相见,你定然是没见过。” 李玄度轻笑了一声,笑意中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我确实没见到你。” 苍清仍是捕捉到了这缕情愫,轻轻唤他,“玄郎……” “嗯?阿清有什么要与我说得吗?” “……没事。”苍清扯出个笑,转了话题,“就是想问问你,今日早间进宫后都发生了什么?” “今日早间……”李玄度顿了顿,似在回忆,“我进宫后中元祭祀结束,去给俪娘娘请安,在她宫里用了茶,醒来就在这里。” 原来姜化鹤是将人送到五年后了? “玄郎,你那八角罗盘就是六合仪,我估计六合仪的图样和咒语是刻在墓中汉白玉影壁上的,只是被人涂掉了。” 苍清分析罢,问:“你来多久了?” “刚来不久,”李玄度又停顿半晌,回道:“也就……一宿。” 苍清继续问:“这里今日是什么日子?” “也是中元节。” “阿黎呢?双喜呢?他不是跟着进宫了?”苍清探手去摸他的衣襟。 被李玄度巧妙地避开。 “阿黎睡着,别吵醒她,双喜他……没过来。” “那我们赶紧回去吧?姜化鹤要开玉京大门!我们得回去阻止。” 李玄度不动,只是抱紧了她。 苍清推他,“你抱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别压坏阿黎。” 李玄度这才将她松开,召回地上的银枪又立刻牵住她的手,“不急着回去,你先给我讲讲都发生了什么事?” 他拉着她,推开府门,听她从金仙的真实身份,讲到姜晚义被邪术控制。 一路走到府院靠西边连着平国公府的墙,李玄度指着处畸形的大洞,说道:“阿清可还记得这个被你扩大的狗洞?” 苍清瞧着洞门上方的石匾,上书:畸洞门。 这就是他特意绕路到这里来的原因? 她觉得甚是好笑,“你什么时候挂的?” “今早才挂的。”李玄度说:“团姐儿一犯错就从这个门跑来琞王府,她阿娘来抓的时候,她就躲我身后,手里拿着你送的廿友小剑喊你的名字,她阿娘就会放过她。” “啊?”苍清困惑不已,“团姐儿她还不会走路吧?” 念友小剑?不是取名为白团小剑的吗? 李玄度立刻解释:“我说的是这里的团姐儿,她大概、大概是把我认成五年后的我了。” “我们还是赶紧走吧。”苍清拉着他往回走,“万一撞上五年后的你,时空撕裂就不好了。” “不会的,他回九重阙了,不是吗?”李玄度盯着她,一双深邃的眼眸写满复杂的情绪。 瞧得苍清心里发虚,“什么九重阙,你今日好奇怪。” “逗你的,”李玄度笑道:“我们是被六合仪送过来的,它与四方砚不同,四方砚是失败品,六合仪没这么多规矩,你想在这里留多久就留多久。” “你怎么突然那么了解?” 李玄度:“你当我这一宿来玩的?我知道的还有很多,走吧,我们去万里居,我慢慢同你讲。” 他紧紧牵着她的手,像是一松开她就会不见,自顾自说着话,“阿清热吗?想吃什么?我给你备了胭脂醉、荔枝膏、冰雪元子、桂花糕……” “唔……有桃吗?” “有。” 苍清回头又瞧了眼畸洞门石匾,上头附着青苔和雨痕,还有几处缺口,似乎已经挂了很久,根本不像今早刚挂的。 万里居,被她当作书房的那间屋子。 里头的摆设竟与五年前一模一样,就好像这里不是五年后。 就好像……她只是进了趟宫接李玄度回家,就过去一夜这么短。 若说有区别,那就是床前的脚踏边没有那一小团纸。 当然苍清并没有注意到,她早就将那随手丢得纸团忘到九霄云外。 圆桌上摆满她平日爱吃的东西,她确实是饿了,甩开李玄度的手,扑到桌前。 坐上凳先灌了口胭脂醉,刚要动筷才想起未净手,一转头,李玄度已将铜盆端到她面前。 洗净手,她招呼李玄度,“玄郎一起?” 李玄度摇摇头,只是贴着她坐下,支着头瞧她吃,苍清嫌他坐得太近碍着她吃饭,几次将凳子往旁边挪,但他总是又贴过来。 “阿清,别走了好不好?留在这里。” 苍清咬了口桂花糕,含糊回道:“说什么傻话,那边的事还没解决。” 这桂花糕的味道竟与师父做得一般无二,她自然地将手上剩下的半块塞进李玄度嘴里,堵住了他后头的话。 李玄度静静看着她,一双星目如雨后湖水,满是水汽,良久,他灌下一口茶,轻吁一口气,“阿清,我有几件事要与你说,你记好了。” “嗯……你说……”苍清头都未抬,筷子也未停。 “孟婆汤的解药是彼岸花,这就是泰媪送你的礼。” 苍清终于抬头,嘴里塞得鼓鼓的,咬着筷子,“你怎么知道?” “你吃你的,先听我说完。” “好。”苍清继续吃起来,李玄度也继续往下说。 “血绡是锻造锁灵珠的原材料。” “魏紫花神与人皇的故事有些许出入,囚禁花神的是妖道,求长生的不是人皇,而是花神爱上了人皇想让他长生,所以仁佑皇帝是妖道的转世,姜化鹤才是人皇的转世。” “凌阳和无忧是被送到了玉京的不同时间段,想救他们只能用四方砚。” 等李玄度说完,苍清也已经吃完。 因为他不停地贴近她,二人围着桌子转了半圈,已不在原来的位置上。 今日的他黏人的反常。 苍清饮过漱口茶水,净了手,问道:“你有找回六合仪吗?” 问出口又觉得多问,若是他找到了,怎么还会困在这里,果然,李玄度摇头,“没有,要回去的话,得用流光四方砚。” 苍清站起身,从浮生卷中取出四方砚,走至桌案前,“那我们走吧。” 门口却突然冲进来五个人,全部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将她吓了一跳,结巴喊道:“大师兄……大师姐……”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看看他们又瞧瞧李玄度,用眼神问他:怎么办? 李玄度笑道:“没事,他们知道我们是从五年前来的。” 苍清松了口气,也跟着笑:“阿榆!十哥!云寰!你们没回九重阙?” “清清。”白榆走到她身前,抱紧她,“我们偶尔下来瞧瞧陆师姐和祝师兄,昨夜凑巧遇见九哥。” 姜晚义也走上前,轻喊了声:“三娘,别来无恙。” 他们对她竟还用着从前的称呼。 这里是五年后,这五人定然知道五年前的后来发生了什么。 苍清赶在他说出不该说的话前,抢先一步说道:“你那师父后来如何了?还有太子。” “死了,”姜晚义回:“我手刃的姜化鹤,太子是月……是九哥杀的。官家做了太上皇,被幽禁在行宫,俪娘子也被九哥送回了西夏。” “六合仪呢?” “毁在大火里了。” 苍清说:“毁了就毁了吧,大家都平安无事就好。” 白榆松开她,揉了揉眼睛,“见过团姐儿了?” 苍清点头笑说:“见过了,长得像你,也爱扮小郎君。” “她身带神格,长得比同龄人慢许多,六岁了,瞧着才两岁大,性子像他爹皮得很,是个惹祸精,前段时间还弄丢了九哥的悬心铃,挨了顿打。” 白榆一边说,一边笑,揉红了眼睛。 苍清应声,“孩子自然是又像娘又像爹。” 白榆还想说什么,到底没有说出来,背过了身去。 屋中气氛变得很怪,苍清露出个灿烂的笑,又问:“大师姐大师兄,你二人可成婚了?” 陆宸安明明在笑,却捂住眼撇开了头。 祝宸宁扯起一个笑,“小师妹说什么傻话,我和你师姐孩子都快二岁了。” “欸?!女娃男娃?”苍清问。 祝宸宁语气发哽,“你大师姐什么本事,双生子龙凤胎。” 坐在圆桌前的李玄度忽然问道:“怎么一直不见五年后的阿清和我?” “大概是回信州了!”苍清高声打断他的话,“我们不是说过等桂花开得时候要回家去吗?” 另外四人一起点了点头,“是回家了,都回家了。” 只有云寰撇着脸,默默不语。 李玄度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也没有问陆、祝二人为何没有回去,就只是瞧着苍清,一眼万年。 苍清将另外几人仔仔细细来回瞧了一遍,见他们都过的圆满,她也算是安心了。 相伴一程,一同闯荡江湖,行到最后他们没有因她而死,比什么都好。 她说道:“小师兄,我们该回去了。” “好。”李玄度起身走到她身边,拿过她手中的流光四方砚,“我来磨墨。” 陆宸安抹了两下眼,说道:“小师妹,你出来一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与你说。” 苍清瞧了眼李玄度,他对她露出个温柔的笑,“去吧,我准备好了喊你。” 她跟着陆宸安出了屋,其余四人也跟着出来。 苍清原本还怕他们会说些埋怨话,陆宸安却只是递给她三个葫芦药瓶,每一个都有人手那么大,里面塞满了药丸。 “小师妹,这是玉京灵草做的,这个葫芦里是伤药,这个是增神丸,可以短时间内百倍增强你的神力,这个是万能解毒丸,别弄丢了。” 苍清眼睛发酸,五年后的陆宸安定然是知道她接下来的计划,这是在提前为她筹谋。 她接过葫芦,故作轻松,调侃道:“大师姐,不过五年,你的医术真是渐长啊,可你哪来的灵草啊。” “傻子!”陆宸安轻轻骂了一句,垂着头走去一旁。 姜晚义也走过来,递给她厚厚一沓黄符,两只手合握都拿不下,轻声说道:“这是月华替你画得符箓,改版过的,能杀异族,耗了不少神力省着些用。” 她鼻头发酸,低声问道:“他好吗?” “他很好。” 苍清再也憋不住,落了泪,白榆拿袖子替她抹掉泪水,“别哭,我们等你回家,别忘了归家的路。” 她递给她一把银色小剑,“拿着,你用得到。” 这把小剑苍清没见过,纯银的样式,上头也没有施法术,就是把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剑。 她将东西一股脑塞进货郎包中,看着走近的祝宸宁,问道:“大师兄要给我什么?” 祝宸宁眼角也是红的,但他还是在笑:“只有一句话,四方砚的注解里有句话叫‘世间不过一绳之蝗’,记住了吗?” 苍清点点头,“你不说都快忘了,注解里还有这么句话。” 当年初入汴京城,还嘲笑过写这段注释的人没文采,不想竟嘲到自己头上。 最后剩下个云寰,她就这么红着眼看她,忽而扑上来,牢牢抱住她,差点将苍清冲倒。 苍清笑她,“这么大人了,平日里的高冷都是装的吗?” 云寰只是呜咽着,车轱辘似的来回说着一句话,“阿姊,我讨厌你!也讨厌他!我要杀了他!” 苍清无奈笑着,轻抚她后背,“云寰最听阿姊话了,是不是?” 她们交颈相依,苍清小声在云寰耳畔说:“就当是为了我,别报复他。” 屋里,李玄度喊她,“阿清,备好了。” 天快黑了,苍清依依不舍与这五人道过别,踏进屋中,李玄度站在桌案前对她笑。 她走近桌案,宣纸上已经写下了“李玄度”和“苍清”五个字,苍清提笔要写下具体时间,李玄度忽而握住她的手腕,止住她沾墨的动作。 她刚要发问,手上的笔被夺走扔在桌上,脊背靠到墙,唇间传来温润的触感。 他居然在这种时候吻她??? 李玄度牢牢抱着她,一手垫在她的脑后,一遍又一遍地亲吻她。 怎么都推不开,从浅尝辄止渐渐缠绵热烈,疯狂掠夺着她嘴里的口津和空气。 沉重的呼吸与加速的心跳声混杂在一处。 她每一次睁开眼,都会对上他的视线。 他一直睁眼瞧着她,眼眸中的水汽更重了,似乎能滴出水来。 他低喘着轻唤她,“宝儿,我的宝儿……” 感受到他的克制隐忍,苍清趁换气的间隙试探地问:“要不一个时辰后再走?” 李玄度摇摇头,边吻边回她,“我很想在床上还你……但又不愿将时间浪费在这上面……所以大概永远没机会还你了。” 话语因亲吻断断续续,显得含混不清。 “还什么?”苍清问。 “没什么。”李玄度笑着,终于恋恋不舍地结束了亲吻,苍清以为他要松开的时候,他又掐住她双颊,捏开她的嘴,不由分说抬起右手送进她嘴里,“咬我。” “啊?”苍清含着他的手侧,话说得含糊,“咬你干嘛?不嫌疼?” “给我留个小狗印,”李玄度的视线流连在她潋滟唇畔上,嗓音缱绻,“阿清,我整个人从身到心都只属于你,求你留个印记在我身上。” 苍清心中疑惑不已,但他的手掌强制地卡在她牙下,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思,遂亮出利齿,轻轻咬了一口,留下一道白印子。 “重些,”李玄度盯着她的狼牙,命令她,“咬穿。” “不行……”苍清才含混说出一句,李玄度掐着她下颌的手用力,助她的狼牙刺穿了他的掌心,他的血流进她嘴里,全数被她吞下。 李玄度这才松开对她的钳制,苍清瞧着他流血不止的手背,刚要骂人,他又吻了上来,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有什么东西在舌下化开,混着他的血液被她咽下。 “你给我吃了什么?” “神药,专克瑶台梦,可以恢复你的神力。” 嘴里全是血腥气,还藏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咸涩味,他吻得忘情,根本不顾及手上的伤,苍清将他推开些,“李明月!你又发什么疯?去包扎啊。” 李玄度将伤手背到身后,“不碍事。” 苍清怒瞪他,“从前没发现,你还有受虐体质。” 李玄度轻笑一声,舔掉嘴角被血染成粉色的口津,“和你闹着玩的,别生气,我有东西要给你。” “什么?”苍清还是从货郎包里取出纱布,拉过他的右手,给他处理伤口。 李玄度静静垂头瞧着,等她弄完,才道:“我的眼识。” 他捏住她手腕的悬心铃,手指轻轻一划,悬心铃上闪过一道白光,他的手覆到她的双眼上。 “以后用我的眼睛去看世界。” 苍清的视线渐渐清晰,她面露惊喜,“我找了许久都未找到,眼识竟是藏在悬心铃里?你怎么知道的?” 李玄度笑道:“你当我这一宿来玩的?我可是做了许多事。” “不对……”苍清犹疑地将他从头打量到尾,“你今日很怪。” 但她无论何时都能第一时间认出李玄度,更何况她还有鲛人瞳。 她逼近他,“这性子倒是有些像月华。” 李玄度挑了下眉,吊儿郎当说道:“像月华不好吗?宝儿不是经常想他?” 这阴阳怪气故意学人说话的语气,苍清觉得自己多心了,笑着哄他:“胡说,本仙姑如今只喜欢小道长。” 李玄度极其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嗯?”苍清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赶紧回去杀了那幕后真凶。”李玄度又露出笑来,将笔还给她,“去写吧,写卯时天刚亮的时候。” “为何是卯时?” “这样我还能与你再待一整天。” “莫名其妙。”苍清接过笔,另一手拿着流光四方砚,沾了墨写完年号,写时辰时,李玄度喊她,“阿清。” “嗯?”苍清停笔抬头瞧他。 他说:“月华远没有你想得那么仁慈,至少对你不够仁慈,不必为他如此,他不配。” 苍清稍有怔愣,应了声嗯又低头写起来。 他再次唤道:“阿清。” “嗯?”这回她没抬头,依旧执笔写着。 他问:“你不是说桂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信州去吗?” “过几日就回去。” 苍清落下最后一笔,屋中只剩下她一人。 她左右四望。 “玄郎?” 打开屋门冲出去,脚下步子一滞,外头不是琞王府。 整洁的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镶金嵌玉,犹如贝阙珠宫。 怎么会到了这里? 再回头,刚刚走出来的屋子已经消失无踪。 第288章 天刚蒙蒙亮, 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李玄度背对她而立,一身的伤。 “玄郎!”苍清赶忙上前将他来回瞧了一遍, “你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刚刚明明还好好的。” “阿清?”李玄度见到她先是一愣,而后犹疑地问:“刚刚?” “对啊, 我们一起从五年后回来时还好好的。” 苍清将流光四方砚收回浮生卷中,又忙不迭从葫芦药瓶里取出一颗万能伤药,塞进他嘴里。 “我们刚刚……”李玄度任由她动作, 看着她的眼神却带着疑问, “一起在五年后?” 苍清手上塞葫芦嘴的动作忽而停住,初始急于他受伤的心平复下来后,意识到他的这两个问题很奇怪。 她问道:“你的银枪在哪?” 李玄度答:“整个乾坤袋都被金仙取走了,银枪应当是在他手中,之前用银枪杀魏紫花神时,露了财。” 这财说得自然是乾坤袋, 可苍清的注意却不在这上头, 银枪明明被团姐儿拖走,在琞王府的门口就被他收走了。 她的视线落在他的右手上, 李玄度满身的血, 右手上自然也整手都是干涸的血迹,唯独没有小狗牙印,也没有缠着纱布。 苍清又问:“你昨夜是被金仙送到了这?” 李玄度摇头,“我应当是被送到了玉京,还有师父与无忧师叔应当也来了这里,但不知在何处,异族实在太多,双喜没活下来……若非有阿黎, 我也险些死了……天一亮我才到了这里,这里没有异族。” “双喜死了?!” 苍清快速将她去到五年后的这一天,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再看眼前满身伤的李玄度,瞬间明了一切。 在未来遇见的那个“李玄度”不是小道长,而是月华神君,双喜的儿子大概是被他收作童子,亲自教养了。 从头到尾去到未来的只有她一人。 月华也根本没用四方砚写过字,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那张纸上写着“李玄度”三个字,她才会被送到小道士身边。 那么多漏洞,只因为他是她的心上人,她就忽略了所有异处。 五年后的那五个人,是陪着月华给她演了一出戏。 他们明明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却没有阻止,明明知道她的决定,却尊重她的选择。 五年后的万里居唯独没有苍清。 想到月华说得那句“这样我还能与你再待一整天”,苍清一把抱住眼前人,脸埋在他的胸口,呜呜咽咽哭起来。 这个拥抱猝不及防,撞得李玄度龇牙咧嘴,“阿清,我还有伤。” 可苍清只是哭,嘴里断断续续说着,“我以为……还很久……原来是今日……看不到桂花了……信也没写好……” 眼泪渗湿了李玄度的衣襟,流进他的伤口,像烈酒烹油,“滋滋啦啦”冒火,烧得他心头发慌。 他只是忍着,手足无措地轻拍她后背,温声安抚,“这是怎么了?我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和哭丧似的?” 苍清嚎得更大声了。 “阿清,我没事,真的,不出半月就能好的,我们来得及赶回信州看桂花。” 苍清扯着哭哑的嗓子说道:“我有事!我其实一直知道……谁是真正的幕后之人。” “不是姜化鹤吗?”李玄度问。 苍清摇摇头,啜泣着,将他抱得更紧了,只说:“等今夜过后,你便知晓了。” 李玄度忍着痛逗她,“小阿黎爱哭原来是像你,你俩掉的小珍珠串起来,至少能在信州买间三进院。” “明明是像你……” 小阿黎听见有人喊,从自家嗲嗲的衣襟里爬出来,溜到苍清的肩颈,拿头轻轻拱她。 苍清将小阿黎抓进怀中,接着哭,一直到天际大亮时,她才停下哭啼。 用李玄度带血的袖子抹干净泪,嘶哑着声说:“我带你看看我的家乡吧。” “这里就是你的家乡?”李玄度重新打量起周围的景象。 虽植物疯涨盖住了屋子,但仍能透过绿叶瞧见那些用琉璃珠宝砌得砖墙。 这里的房屋高耸入云,路边到处停放着奇形怪状的事物,比如生锈了的铁壳做的四轮车、高高的坍塌的灯烛石柱。 又或是滋滋啦啦会响的大喇叭,断断续续在播放着奇怪的音调:“请公民尽快乘坐……前往时空……离开……” 李玄度环顾了一圈,真心夸道:“真漂亮,像想象中的天宫,到处都是我不曾见过的法器。” “那当然了,从前族人还在的时候,这里很热闹,比你们九重阙有人情味多了。” 苍清牵着他的手,往前走,“你想不想去看看我住过的地方?” “想是想,可师父他们……” “这会是白天,他们很安全。” “什么意思?” 苍清笑笑,“等晚夜降临,你就知道了。” 见李玄度仍是踟蹰,她又道:“我对这里了如指掌,进出自由,你就听我的吧。” 二人相携而行。 在凡间难得的稀世琉璃,这里走几步就能瞧见,成了砌屋的装饰都算好的,大部分就堆在河道边,在阳光下发着光。 遇见灵草时,李玄度凑趣,“若是让大师姐来这准会两眼冒光,将灵草都铲光。” “那玄郎就替大师姐带出去吧?” 苍清停下脚步,扶着李玄度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她亲自一株一株地拔灵草,还给他介绍这是什么,那又叫什么。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着些没营养的话。 苍清今日的话格外多,什么都拿上来说,从儿时说到这一路来的经历。 只决口不提玉京的事。 灵草拔到最后,苍清两只手掌合起来都拿不下。 在河边清洗干净,她摘下发髻上的红色细绦带,绑成两捆,系到李玄度腰间的玉带上。 李玄度不理解,笑问:“这么多,阿清不放进货郎包中非得挂我腰上?” 苍清拧起眉,故作凶相,“湿哒哒的!怎么可以脏我的货郎包?” “好好好。”李玄度立马认怂。 这一天苍清带着李玄度走了很多路,他带着重伤,走不动的时候,她就化出狼形背着他走。 李玄度搂着她的脖子,脸贴在她的头顶,“今日我也有幸能骑一回狼王,这等殊荣定要铭记于心,日后得还你。” “玄郎又不能化形,怎么还?” “月华没有原形吗?” “没有,他是宇宙鸿蒙、天地混沌时就产生的上古神祇。” 李玄度想了想,开玩笑说:“那便在床上还吧,给你做马骑。” 朝前行走的狼爪一顿。 原来再没机会还的是这个,苍清的狼眼湿润起来,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她笑着说:“玄郎,五年后多吻我一会吧。” “为什么是五年后?现在不行吗?明天不行吗?” “……可以,但五年后的中元节我们在一起,你也别忘了吻我。” “好。”李玄度认真地答应。 “玄郎,我去过未来,见到了我和你,我们在一起吃饭,你给我备了好多好多吃的,有胭脂醉、仙桃、桂花糕、樱桃煎、蟹酿橙、四喜元子……” “我们一起写字,你还给畸洞门挂了石匾……” “阿清,你怎么又哭了?” “没哭,是风沙迷眼。” 有情人相处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天色渐渐暗下来,一轮如勾的红月冒出地平线。 周围的景象渐渐起了变化,漂亮的楼宇隐去,满地珠宝不见,一眼望去只剩荒芜。 地下悬崖峭壁岩浆滚滚,犹如烈狱。 李玄度认识这里,昨夜他险些死在这,“我们不是在你的家乡吗?又回玉京了?” 无数奇形怪状的黑影,缓缓朝他们靠近。 苍清化回人形,取出长平钿,黑影瞬间消失在百米内,只在外圈徘徊,伺机而动。 她轻声说道:“玄郎,玉京就是我的家乡。” 瞧着李玄度的神情,从惊疑到恍悟,她点头承认,“真的有异世界,我虽不是玉京之王,但确实是异族仙家,我骗了你们。” “那一族”既是“那异族”,所有的异族无论是“明视君”还是“珠雀”又或是其他,都是她族人。 白天与黑夜不同景的玉京,皆是她家乡。 那些族人是真病了,还会传染,白日为人,晚夜为鬼。 到最后,再也回不到人形,没有了白日只剩晚夜,也失了所有理智,只会杀戮。 “我们一路来遇到斩杀的那些就是失了智的鬼,玉京与人间的时空裂缝,是我用月魄剑劈开的,虽是为了护剩下的健康族人出逃活命,但病了的族人也因此逃窜出去。” 所以神君们才要将他们全数斩杀,封玉京护三界苍生,只是异族能力太强悍,不得不用点计谋。 而在只有人形的上神眼里,形态诡异连名字都没有的玉京众生,为了活命祸害他们的世间,怎么不算卑劣。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玄郎,你们的人世间若是有浩劫便是我引起的。” 她与他们不止是路不同、道不同,她与他们根本不在一个世界。 李玄度无奈地苦笑了一声,牵住她的手,“不管你是什么,办法可以慢慢想,我们赶紧找到师父,回家吧。” 他得知了真相,还是选择与她站在一处。 至少李玄度这一生,不会再拿她做棋子来证道。 苍清点点头,“师父他们也在玉京,不过是在不同时间段的玉京,你的八角罗盘就是六合仪,金仙大概是不知道六合仪的具体用法,没法准确的将人送到想要送去的地方。” 李玄度紧蹙起眉心,“天又要黑了,我们没有六合仪怎么找到师父?” “我有法子。”苍清从浮生卷中取出流光四方砚,“四方砚虽是废品,但也算六合仪的前身,与它有相同之处,可以随意回到时间节点,就看你会不会用。” 她又取出纸笔,写下无忧和凌阳的名字,念出了那句咒语,“世间不过一绳之蝗。” 串在一条绳上的蝗虫,每一只都是一个点,所有的点连成一条线,三维变作四维,想去到哪个点如翻书一般简单。 不过是转眼间的功夫,正在和异族厮杀的无忧与凌阳,出现在他们二人身前,两个老头皆是满脸疑惑。 不等人发问,苍清已取出引魂灯,带着他们往人间走。 引魂灯引路,长平钿驱邪,路途格外顺畅。 远远就瞧见,原本只有一条细缝的时空裂缝,如今扩大了数倍,边上皆是撕碎的血绡,无数黑影涌出裂缝奔向人间。 这缝补裂缝的血绡是何人所覆,已无从得知,若非九重阙的神君们,恐怕就只有木有枝了。 虽早有预料,苍清仍是叹息,“五行魂祭成了,姜化鹤打开了玉京大门。” 他们靠近时,那些黑影便因长平钿远远退开。 走出裂缝,玉京的景象缓慢退去。 人间的汴京城亦是夜里,淅淅沥沥下着雨,却浇不灭庆寿殿方向传来的熊熊大火,无数黑影绕在上方。 无忧叹气,“作孽啊!异族四出,人间将有一场浩劫!” 除了苍清,另外三人都是一脸忧色,急急要往那边赶,她喊住他们,“等等,我有法子。” 她走到无忧身前,不顾地面泥泞的雨水,毫无征兆地双膝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无忧吓了一跳,“小苍苍,你这是……” “徒儿从未给师父磕过头,今日谢过师父十六年养育之恩。” 苍清说完站起来,走到李玄度身侧,“玄郎,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非要现在?”李玄度微皱起了眉,催动真力替她挡去雨水。 “嗯,必须说,”苍清兀自讲起来,“孟婆汤的解药是彼岸花。魏紫花神与人皇的故事有些许出入……还有给大师姐的剑我放在剑匣里。” 把该交代的说完,她消了声。 “说完了?”李玄度拉起她的手,“那我们走吧?” 苍清摇摇头,“没说完。” 她放开他的手,将他抱住,埋首在他心口,“我还想同你说,我最最喜欢的就是天下第一的小道长李玄度,比月华和李玄烛都喜欢,我爱你。” 李玄度笑道:“我也爱……” 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眼里涌上不可置信,又在下一瞬了然,他垂下头去瞧,正心口处插着柄银质小剑。 凌阳和无忧也同时呆愣在原地,前者先反应过来,发招朝她打来,“妖女!!” 李玄度背转身将她护在怀里,替她挡下了这一击。 血吐在她的衣襟上,他还对她笑。 “你说……你说……你最喜欢我……你说会陪我走完……这一生,可你还是不要我了……没关系,我还是……还是很爱……” 他的话没有说完,头磕在她的肩头,整个人死沉死沉。 雨水没了真力阻挡全数落在身上,冲掉了他吐在她衣上的血渍。 李玄度终是死在了她手上,应了卦。 年仅二十一。 苍清的眼睛也流进雨水,刺得血红血红,明明做了无数遍心里建设,还是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 雨水稀里哗啦地流,冲走了她落不尽的泪水,这一回,他再不会轻抚她的后背,温声逗趣哄她开怀。 她一如从前,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玄郎……我们殊途同归,我会还你苍生长平……” 待她回家,他在人间的任务便圆满完成。 至此二人再难相逢。 那日离乡,于苍清而言,原是永别。 以后无论信州的桂花开与落,她都见不到了。 “玄郎,往前走,不准回头。” 就算这一生寿数太长,孤独难挨,也别再倒流时光,走回头路。 天边传来隆隆雷声,她缓缓将李玄度平放在地上,一缕银光顺着她的指尖,钻进他的眉心。 等月华归位,苍清又怎么不算陪李玄度过完了一生? 两位老道长因苍清放出的神威,再动不了半分,只见到她浮至半空中,相对的掌心间是那颗一切源头的锁灵珠。 又听她念出了句咒语。 “祈苍生清平,驱晚夜,诛红月,锁众灵之魂,封万物不出,归人间安宁!” 清灵的嗓音在雨夜回荡,犹如风吹林间泉水,洗涤了一切污垢。 隆隆雷声好似战鼓,破坏了这林籁泉韵。 眼前爆出一阵刺眼的白光,道长们不得不闭上眼,等光芒散去,雨夜中已无苍清。 身上的威压也在瞬间消散,凌阳去瞧地上躺着的李玄度,“玄儿!” 所唤之人毫无动静,直到雷声散去,他才睁开眼,眼眸中带上了神性。 悲怆与怜悯并济。 东方将白,天光自山头徘徊而出,照亮世间万千大道。 早起的摊贩开始了一日的忙碌。 月华神君立于繁华街巷,望着人世烟火,喟然而叹:“原来真正的幕后之人是你自己。”- “铛铛铛——” 从皇城方向传来的丧钟敲了数回。 皇后与太子薨了。 翌日坊间都在传,太子勾结敌国逼宫谋逆,所幸德顺长公主带着兵马及时赶到救下了官家。 经此一事,官家自言年迈,禅位于德顺长公主,是否心甘情愿,这自然另说,倒是流传出一句话。 “这位置阿兄坐了许久,该起来了。” 新帝改年号为长平。 祈平郡主一跃成为祈平公主。 只要城中安定,谁做皇帝对百姓而言并无太大区别。 但茶余饭后也聊过几次,比如这么多亲王是怎么同意的?又比如大臣是怎么同意的? 后来一想成王败寇,无论哪朝哪代都得拿兵权说话,长公主血统名正言顺,还手握重权,筹谋多年。 再者他们也不会想到琞王与祈平公主皆是神祇,抵得过百万雄兵。 时间久了也无人在意。 更无人知道,玉京门开,昨夜与死神擦肩而过。 《六合仪》卷完—— 作者有话说:拯救世界的不止有英雄,还有大英雌。 第289章 五年后。 平国公府改作祈平公主府, 与琞王府仍旧一墙之隔。 一个瞧着只有两岁模样的奶娃娃,匆匆跑过畸洞门,哭天喊地, 求爷爷告奶奶。 “玄爹爹我错了!宁伯伯救命啊!我阿娘阿爹要将他们的掌上明珠独苗苗打死了,苍嬢嬢在的话, 定然不舍得我如此受苦!” 她的身后追着两人,一男一女。 一个手上拿着小皮鞭,一个手上拿着戒尺, 说是追, 其实是走,一边互相埋怨斗嘴。 “都是像你!不爱读书就爱闯祸!你还非教她轻功,蹿得比猫还快。” “本君一人能生出来?皎皎你从前成日逃下界,可比本君贪玩的多,再说就她这小短腿,本君真想追, 早追上了。” “姜晚义!你胆肥了?整日在我这本君本君的自称。” 软鞭抽在地上, 发出“啪”的巨响,紧接着“扑通”一声, 夜琅神君膝盖发软, “夫人,我错了,这鞭子留着抽团姐儿吧。” 跑在前头的奶娃娃身子跟着鞭响一抖,两条小短腿加快了步子。 这奶娃娃自然是穆廿友,小名白团,今年六岁。 身后追着的是皎皎与夜琅,也就是穆白榆和姜晚义。 要说小白团犯了什么错,来看看二十多日后, 她的自述。 玄爹爹有个虎头铃铛,一到晚上就会不停地响,特别吵,可他不嫌吵,整宿整宿地握着铃铛,在万里居院中的秋千上枯坐到天明。 我去问阿娘,玄爹爹为什么夜里不睡,总是白日睡。 阿娘说:“一到夜里,怕铃铛再也不响,真的响时又万分揪心,所以无法入眠。” 我不理解,又去问阿爹,为什么铃铛响不响,玄爹爹都不高兴。 阿爹说:“没有这个铃铛,你玄爹爹活不下去。” 玄爹爹是神,即使他将一半的神力给了他阿女,另一半神力化成了丹丸。 可他有千万岁的寿数,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我实在太好奇,于是某日趁玄爹爹入睡时,偷走了铃铛,还拿去同好友们耍了一番,结果不小心弄丢在湖里。 我平生第一回 尝了顿竹笋炒肉,从未打过我的阿爹,拿戒尺狠狠地打了我手心,阿娘气得要拿皮鞭子抽我,被宁伯拦住了。 不过就是个破铃铛,我大哭着发誓再也不要理阿爹阿娘。 阿娘又把我抱在怀里哄,语重心长地说:“铃铛是一对的,另一只在你干娘苍清手中,她贪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铃铛是他们唯一的牵连。” 阿爹也说:“团姐儿,你阿爹我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有护好你玄爹爹的喜轿,他够苦了,你不能再弄丢他仅剩的信念。” 我边抽噎边问阿爹:“他们不是已经成婚还和离了吗?” 苍孃孃的名字我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她的英勇事迹我倒背如流,我的廿友小剑就是她送的。 可我不记得她,只知道她不要玄爹爹了,临走前给了他一封和离书,还带走了我的小姊妹娉黎。 那封信我瞧过的,皱巴巴的,上面还有一滴墨迹。 我识字不全,只认得“一另两见”什么的,不知道写了什么,只知道玄爹爹是收在怀里的。 真是没出息,被休了还对人念念不忘。 阿爹说:“如果她那年没被劫走,如果苍官没回来,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阿娘说:“若是小阿黎在,或许他还会为了这个孩子活着,可他什么也没有,你弄丢悬心铃就是在要他的命。” 我听不懂,或许他们也不是说给我听的,只是自言自语,但我哭完了还是去同玄爹爹道歉,他什么也没说,只在湖中寻了足足半月。 可那铃铛找回来后再也没响过,大概是水里泡久了锈坏了。 离事发已二十余日,铃铛依旧不响。 我心里越发愧疚,于是又去同玄爹爹道歉,他摸了摸我的头,说铃铛不响不是我的原因,还让我明日去府门外等着,若是见到一位手拿银枪,眉心点着朱砂痣的小娘子,就将她的银枪偷来。 我不理解但照做,毕竟有错就要认。 今日的玄爹爹格外不同,白天也不睡觉,还脱去平日的青衫,摘下束发的那两段半新不旧红色细绦带,换上紫袍戴了玉冠。 甚至还施术刮掉胡茬,一点痕迹都没有,瞧着一下年轻好几岁。 要知道他平常连术法都不舍得用,堂堂神君凡事亲力亲为活得像个普通凡人,明明修炼的极其刻苦,却好像要把修为都攒起来。 我悄悄和阿娘说:“玄爹爹是不是恋爱了?” 阿娘红了眼,声音都在发哽,“是,他今日要去见一位五年未见的故人,今日一过再见无期。” 小白团的自述到此结束。 这一年的中元节,月华神君李玄度一早就等在府门后,直到听到苍清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小孩!你们为何偷我的东西?” 李玄度的心跟着停滞,缓了许久才打开门,见到她的一瞬,眼里心里都在发酸。 见不到她时,日日盼着,五年比五百年还要久,可真见到了又发觉时间过得太快,一日如一秒,只希望时间能停下。 她冲过来将他抱住,喊他,“玄郎。” 从前他下界时,在人间的化名是李玄烛,苍官取的。 苍清让他投生为小道士时,又给他取名李玄度,他如今也更喜欢这个名字。 可再次听见“玄郎”这个称呼,恍若隔世。 五年前的七月十五,玉京门大开,十六日雨夜,苍清用锁灵珠封印了玉京,人间所有异族都被迫回到玉京。 包括拥有仙家法相的她和娉黎。 她没死,但他们生生世世都困在两个世界,再不能见面。 苍清走得那么急,连和离信都没亲自交给他,还是他自己在她从前的屋中脚踏边捡到的。 那间屋子,她在时,里面全是她的“秘密”,都不叫旁人靠近,连打扫都不行。 她走后,他不愿别人弄乱她的东西,都是亲自打扫,这才发现了那小纸团。 信中写着: 红月来临,异族只知杀戮奔命,虽有幸与神君相伴千载,但仙家生来无爱人之力,往日已逝,此后一别两宽,再无相见,勿复思量。 且将与我之相思另付良人,切莫空误韶华。 惟愿郎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 她不在,他如何千岁万岁? 春日黄鹂仅剩一只,又何来春景。 苍清早就计划好要封印玉京、让他归位,所以才会提前写信。 而她会写这句“仙家无爱人之力”,是因为浮生卷里有一段对异族仙家的注解,是他写的。 “仙家虎头龙眼,形如金翅鸟,擅造物,无情无爱”。 他曾说她无情无爱,她记仇,在和离信中说怪话讽他呢。 后来,这段注释里“无情无爱”四字被划掉,她在一旁写了一行小字“于情爱迟钝,开窍极晩,但凡动心,一生钟情,仙家九八七心悦神君月华”。 仙家九八七心悦神君月华。 是在苍官死后,他才瞧见的心意。 这一日过得实在太快,李玄度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偏一无所知的苍清眼里只有吃食。 她塞进他嘴里的那半块桂花糕,将他想挽留的话都哽咽在喉头。 明明是她五年前自己交代他,今日要多吻她一会,他吻了,她却一心只想回去,多次要将他推开。 但她还是聪慧的,差些就让她发现,说他今日奇怪,还逼近他说道:“这性子倒是有些像月华。” 他只好学着小道士的性子,故作吊儿郎当地说道:“像月华不好吗?宝儿不是经常想他?” 她果然笑着哄他:“胡说,本仙姑如今只喜欢小道长。” 李玄度实在没忍住,轻声回了句,“可你还是将他杀了。” 苍清没有听清,他也不会说第二遍。 好在她没发现渡进她口中,混着神祇之血的“神药”,根本不是瑶台梦的克星,而是他剩下的所有神力。 他欠她的,该还给她。 天渐渐黑下来,她要走了。 李玄度几番忍不住想抢下她手中的笔,可若她没回去,他千年布局也就毁于一旦。 想要用锁灵珠封印玉京,必须被封印者心甘情愿方能成,整个异族除了苍清没有一个愿意被封印回去,与那些失了神志的族人共处。 当年的计划出了些纰漏,神物锁灵珠无法封印玉京,而当时的苍官与她的族人也不愿玉京被封印。 异族肆虐人间,神君们讨论再三,决定屠族。 他不忍杀她,有心放过她和她的健康族人。 阴差阳错,苍官还是死了,他也才知道了银枪与阿黎的事,以及她的心意。 虽他确实有心放过,但他当时剥离了情丝,已无爱人之力,满心只有三界苍生。 正如他为复生后的她取得名字一般,苍清,苍清,唯愿三界苍生清平无恙。 从救回她,到救下她的族人藏起来,再到化作狼妖李玄烛接近她,又死在她面前,叫她心生懊悔。 等等所有一切,依旧是局。 是他将浮生卷里的神物施了术,散落各地,等她日后再度寻回,所有一切都不是巧合,是有意为之。 是他将复生术与五行魂祭术,刻在汉白玉影壁上。 神君月华才是所有事的幕后推手,是玉京小队所有磨难的源头。 有真心,也有私心。 是美人计,是苦肉计,是为了让复生后的她,甘心封印玉京。 他成功了。 他的功德圆满了。 但这些都是在取掉情丝后做的。 如今情丝回来了,也有了小道士的人生记忆,虽只有短短二十余年,却比以往的爱都要热烈澄澈。 成了局中唯一的疏漏。 他不再愿意她舍生取义。 神君的爱远比不得小道士的爱纯粹,可神明就是为了三界苍生而存在,他别无选择。 眼见着苍清要写下最后的时辰,他喊住她,和她说月华一点不仁慈,配不上她真挚的爱,可她只是轻应了声嗯,继续低头写字。 他又忙问:“你不是说桂花开的时候,我们就回信州去吗?” 她那么想念云山观,若她自己想留下,他决不逼迫她去为了什么大义封印玉京。 他如今有了小道士的心意,愿意为她背弃一切。 苍清连头都没抬,回他:“过几日就回去。” 便落下了最后一笔。 屋里只剩下李玄度一人了,他轻声说了句,“那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徒留他一人在世间。 世界线没有任何的变化,五年前的她还是封印了玉京。 明明已经猜到他就是真正的幕后之人,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回去了。 今日一别,三界芸芸众生中再无他的宝儿。 今日之后。 千里万里,故人长决。 无人再唤他一声“玄郎”。 悬心铃已经好几日未响,夜晚的玉京危机四伏,她可还活着? 那些丹药、符箓和他的神力还是护不住她吗? 若在异世界的苍清死了,他又何来脸面活在这世间。 月华从未负寰球苍生,却多次辜负苍清。 无颜苟活。 他退去紫袍,解下玉冠,换上了那件曾与她一同穿过的黄鹂衫,用她留下的红绦束了发。 一切妥当,李玄度唤出银枪,分成两段,缠有纱布的右手拿着棍刀那段抵上脖颈。 在这一刻,他愈发理解了瘟神李淮当初做出的选择。 那年的除夕夜,她曾问过他,“你也是如此吗?” 同瘟神李淮一般,不愿百岁千岁守着回忆独活,直到心上人的面容模糊,还是困在其中走不出来。 更怕某一天会将她忘了。 他当时回她,“是。” 不愿。 阿清,三界众生的责任加诸在身,太累了。 堂堂神祇,连心上人都护不住。 何必苟活。《 》 【全文完】 第290章 门外响起敲门声。 陆宸安喊道:“小师弟, 快出来!天上有一只仙家在飞!” 仙家? 仙家?! 李玄度丢下棍刀冲出屋门,远远就见夜空中有一只小小的金鸟在飞,“嗖”的一下, 又钻进巷间瓦中。 不论真假,他翻墙而出, 追着那个方向而去,一心一意只有那道金色的影子。 自然顾不上身后的陆宸安同祝宸宁,前者在他离开后轻声说:“给晚义传信, 收掉金鸟纸鸢, 赶紧撤离。” 李玄度走在街上,这个点京中仍旧热闹,不止店家,连摊贩都还未收摊,大声吆喝着。 只有他的背影孤独又落寞…… 他在金鸟落下的地方来回寻了许多遍,根本没有他心心念念的人。 也没有其他的仙家。 不知不觉, 走到文无街。 当初苍清初来汴京, 因九皇子的欺骗赌气离开时,他重新将她寻回的地方。 可那道身影再不会出现, 这一次他再也寻不回她了…… 李玄度垂下头, 失落化作铅块滞住他的心间与喉咙,呜呜咽咽哭都不成调子。 他背后拐角处落下一道金色影子。 随后传来一声嘹亮的啼哭,李玄度回过头,见阴影里走出来一个小女娃,瞧身量不过两岁大,边抹眼泪边喊着阿娘…… 在中元节的晚上,瞧着格外可怜,让他想到小白团和他的阿女。 若小阿黎在的话, 不知是何模样,可有化出人形?身量几何? 小女娃垂着头从他身边路过的时候,李玄度拉住她,问道:“找不到阿娘了?我带你去找好不好?你阿娘阿爹叫什么?” 小女娃带着哭音含糊回道:“……阿爹叫你月亮,阿娘想家就不去。” “什么?”李玄度根本听不懂娃娃语,又问:“那你记得自己家住哪吗?” “阿娘说,开飞生王府,我家。”小女娃哭得伤心,语调越发含混。 抬头看他时愣了会,而后哭得越发大声,眼泪像珍珠,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再哭一会,串起来的珍珠能在信州九曲镇买间一进院。 李玄度捂住要被震聋的耳朵,为自己这个想法感到好笑,小女娃却抱住他的腿,喊起了爹。 在一声声“阿爹阿爹阿爹”中,李玄度着了慌,将小女娃从自己腿上拉开,“哎哎哎,别乱认亲,我家夫人若是误会了会生气的。” 说完他又露出个苦笑,他的夫人已经与他一别两宽,还要他再寻良人,哪里会生气。 小女娃又拱上来抱住他的腿,抽抽搭搭地喊:“嗲嗲,嗲嗲……” 奶声奶气的吴语。 李玄度一怔,抱起小女娃,替她擦掉眼泪,在月光下仔仔细细打量她的脸,一张小脸哭花了,眼睛红通通的像小兔,额头不知撞到哪里,红肿一片。 可仍旧能瞧出那眉眼有几分像一个人。 小娃的脖子上还挂着一枚铜钱,他翻转铜钱,上头镌刻着“长平”二字。 心间翻涌起的浪潮,让他喘不过气来。 李玄度愣得太久,小娃止住了啼哭,抓过他缠着纱布的右手大拇指,鼓起脸,轻轻呼气,“吹吹,嗲嗲别痛。” 他缓口气,温声问道:“你阿爹叫李明月?你阿娘叫仙家九八七?那你叫……” “阿黎?!阿黎?” 拐角巷中又响起匆匆脚步声,还有女子的喊声,“一会没看住就乱飞。” 李玄度缓缓回过头……瞧见一道桃红柳绿的身影,一如在信州初见时的模样。 两两相望,他的眼里也落起珍珠来。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