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失格》 第1章 出狱 铁门在身后“喀哒”一声合上,像把整段过去干脆利落地封死。 顾朝暄眯起眼。 晌午的日头亮得刺眼,她伸手挡了挡,手背上的皮肤被晒得发烫。 她忘了真实的天色是什么样子……高墙里,天空永远被切成指缝宽的几块,颜色似被人用水冲淡。 台阶下无人。没有等候的车,没有熟人的影子,没有一声“你回来了”。 她把唯一的帆布袋换到另一只手里。袋口鼓起,里面装着两件快洗得发白的衣服、一册旧字典、一支掉漆的钢笔。 那是她从前最顺手的一支笔,如今笔帽裂了口。 她拦下一辆沿江的中巴,报出目的地, 司机瞥了她一眼,嫌她说话慢,催促她快点上车。 车厢里空调外机嗡嗡作响,塑料座椅被日头晒得发烫。 车窗外,江面在远处闪着白光,一层一层波纹像压得她胸口发闷的喘息。 江渚市—— 她在纸上写了无数遍的地名,今天第一次用脚去丈量。 下车时已经是午后。 老城区的巷子窄而深,雨棚上滴着昨夜积下的水,落在青苔石板上溅起星星点点的水花。 巷口的小卖部挂着风干的腊肠,塑料旗子被风扯得啪啪响。 她站了一会儿,辨清方向,顺着民乐里往里走。 房东在电话里说,“看房现金,不押不住。” 开门的是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剃着寸头,眼睛从她的衣服扫到鞋,一路扫回脸,既不热情也不厌恶,只是警惕。 “地下室,九号。租金一周一交,提前。晚一天二十块滞纳金。”他说,“别在屋里烧东西,别带人回来,安静点。要是有人找茬,我先把你赶出去。” 钥匙冰凉,她“嗯”了一声,把仅剩的现金数给他。房东掂了掂,像称一袋米,随后把钥匙扔到她掌心。 九号的门很轻,锁孔松动。 推开时,一股陈年的湿气扑面而来。 屋里不到二十平米,一张铁床,一张摇摇欲坠的旧桌子,墙角的水管渗着水,滴答声慢而执拗。 唯一的窗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是一条长条形的气窗。 外面紧贴着一条窄沟,沟壁再往上就是路面。 偶尔有人影掠过,鞋子和车轮的倒影一闪而过。 光线由此斜斜渗进来,被灰尘和沟壁切割得冷白锋利。 她没有急着坐下,先绕着房间走一圈,抬头看天花板的水渍,低头看地面有无虫蚁,再把帆布袋放在床边。 床垫塌了一角,她把它调换方向,又把床单铺平。 手机弹出两条短信:话费欠费提醒与“欢迎来到江渚”的推送。她把卡取出又按回去。 她需要工作。 第二天,她穿上最干净的那件白衬衫,袖口洗得有些发灰,衣角压在黑色长裤里,头发用皮筋束起。雨后的空气潮黏,巷子里的湿气沾上衣料,走两步便贴在背上。 沿江的那条路,早市摊贩收摊,油渍在地面上拉出反光的纹,阳光被反射得碎裂。 她找了份餐饮工作。 在火锅店。 大厅闷热,辣椒在油里炸得“哧啦”作响,红汤冒泡。 老板娘忙得团团转,头也不抬:“来干就现在上岗。一天一百,包一顿,晚班能到十一点。干不了别耽误我。” 没有背景证明,没有询问,没有过去,只有眼前的手脚利索与否。 顾朝暄点头,说“行”。 她把帆布袋塞进后厨角落,换上围裙。 围裙很短,弯腰时会露出腰侧骨头上的一小截凹陷,她下意识把衣摆往里又塞了一点。 后厨里水汽腾腾,蒸汽与辣椒混在一起,把她眼睛熏出一层薄薄的泪。 第一筐碗还没端稳,托盘边缘就被汤水烫了一下,指腹立刻泛红。 她把托盘重新掂起来,从一张桌子绕到另一张桌子,低声重复“您慢用”。 有人扯她的袖子问纸巾,另一个招手要加菜,旁边孩子把筷子敲在桌沿上,发出不耐的铛铛声。 她把一切都记在脑子里:七号桌要一份毛肚三分熟,九号桌要加一瓶冰可乐,十三号桌的辣度太高要加清汤…… 她像从前背法条一样背下这些指令,背下它们的顺序与对应关系。 晚高峰更乱。 油花溅在她手上,她咬了咬牙,继续端盘。老板娘从后面拍了她一下肩:“快!十号那桌催菜!” 她“好”的音节刚落,鞋底被汤汁一粘,踩空半步,托盘里两只小碟子打在一起,叮地一声,汤汁闪出一个弧。 “看着点!”老板娘声音不大,却准头十足。她“对不起”,把纸巾抽出来擦桌,动作迅速而安静。 夜里十点半,店里人渐渐少,汗从后颈流到背。 她站在后厨的水池前刷碗,水声淙淙,碗沿的油花又冷又滑,指甲缝里都是辣椒籽。 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动作,呼吸也放慢……像一个在深水里憋气的人,必须让每一次换气都精确省力。 老板娘最后结账的时候说:“今天你扣了两个小碟,一个三块钱,算你六块。明天早点来,下午四点到岗,晚班。” 她点头,说“知道了”,把那张薄薄的现金小心折成四折,塞进帆布袋侧袋里—— 回到民乐里的时候,巷子里已经暗下来。 江风没能把湿气吹散,楼道里依旧有晾衣服的味道。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锁舌发出金属刮擦的声音。 门内比门外还凉,地下室的水气密不透风地贴上来。 她把围裙叠好,放在椅背上,坐到床边,脱鞋,把脚踝上的那一圈勒痕揉开。 手机亮了一下,是房东发来的提醒:“记得周五交租。”她回了一个“收到”,想了想,又加了一个“谢谢”。 她从不吝于礼貌。 即便礼貌在很多时候无用,她也把它当作残余秩序的一部分——像她曾经恪守的法条,简洁、克制,不解释是善意还是虚饰。 她靠在墙上,眼睛慢慢适应了暗。 天花板上的水渍像一张旧地图,边缘裂开几道纹,像河流从中间穿过。 她没开灯,躺下。 床垫塌陷让她自然向中间陷去,像落进一个被设计好的坑。 楼上有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哭,随后是安抚的低语。她把手放在腹部,掌心的热慢慢透过去,呼吸一下一下平稳下来。 第2章 相逢 时间过得飞快。 顾朝暄在江渚市落脚,已经是半年之前的事。 地下室依旧潮湿,墙角的水渍每逢下雨便扩大一圈,仿佛在提醒她日子从未真正改变。 但她渐渐学会忽视。 每天傍晚,她准时去火锅店上工,换上褪色的围裙,把头发扎得紧紧的,系好腰间那根绳子。 她动作越来越快,能在最吵闹的时刻同时记住三桌客人的需求,不会再手忙脚乱。端盘时步子稳,连老板娘都不再骂她“笨手”。 同事们背后偶尔说:“那个新来的挺能吃苦。” 她听见了也不在意。吃苦算不得优点,对她来说只是生存。 …… 半年里,她过得极简单。 早上起来,去巷口的小超市买两只馒头和一袋牛奶。 下午在房间里看旧字典,把生疏的外语重新背一遍。 傍晚到火锅店,一直忙到深夜十点半,再拖着酸痛的身体回到地下室。 工资不高,却足够她交房租和话费,还能攒下一点。 她算过,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一年,她或许能换一个有窗户的房间。 她不再奢望“重头来过”,只想安静地活下去。 …… 这一晚,火锅店照旧人声鼎沸。夏末的江渚湿热未退,客人一边擦汗一边往锅里涮肉。 老板娘临时接了个大单,几位生意人要来,吩咐她:“去三楼包间帮忙。小心伺候,别惹客人不痛快。” 她点头,抱着托盘上楼。 三楼走廊灯光昏黄,墙上的壁灯亮暗不定。她推开包间的门,热气和烟味扑面而来。 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西装革履,正在划拳。 她低头,把酒一一摆好。 “服务员,加一瓶威士忌。”有人吩咐。 她应声:“好的。” 正转身时,包间门再次被推开。 脚步声稳而从容,带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几位客人立刻起身,笑声里满是巴结:“秦处来了!” 男人走到主位坐下,动作干净利落。 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眼神锋利得让人不敢直视。 “各位不用客气。”他的声音低沉稳重,“这次调研只是例行工作,江渚的情况,我也得多向在座各位请教。” 随之,有人附和:“秦处太谦虚了,将来您可是前途无量,我们江渚还得多仰仗您。” “年轻有为啊,换我们当年,还在科室里跑材料呢。” 笑声和敬酒声一阵高过一阵。 顾朝暄低眉顺眼,把新开的酒放到他身边,手指微微发抖,不敢停顿。 她很快退到角落,安静地站着。 酒桌的中央是灯火通明的世界,觥筹交错,众人围绕着那位年轻干部,语气里全是恭维和期待。 秦湛予举杯小酌,神色淡定,眼神沉稳锋利,落在桌面上,仿佛一切尽在掌控。 他谈到江渚港口的发展,谈到城市的招商和配套政策,语气平静有度,字字有力。 桌上人频频点头,连连称是。 顾朝暄在一旁看着,手里的托盘越来越沉。 记忆深处似乎有一丝熟悉感在暗暗作祟,可她很快压下。 无关紧要。与她无关。 夜渐深,包间里的热气和烟雾交织,笑声此起彼伏。 她悄无声息地添茶、加水,直到有人不耐烦地吩咐:“服务员,把这边收拾干净点。” 她低声答应,把桌上的残渣扫进盘里。腰背因长时间弯着而酸痛,她努力挺直,却在这一刻忍不住抬眼。 四目相对。 只一瞬。 他的眼神冷静锋利,却在撞上她的那一刻,明显停顿。 她心口骤然一紧,立刻低下头,把托盘收紧,匆匆退到角落。 …… 散席之后,三楼包间里只剩下残汤与烟雾。 顾朝暄把桌布一角一角拽下,折叠成整齐的方块,手指却因为酒渍而变得黏涩。垃圾袋在脚边一只一只堆起,红汤锅的余热逐渐冷却,油花凝成暗红的圈。 老板娘在门口锁门时,冲她招了招手:“辛苦了,早点回去。” 她应了一声,背上帆布袋。 身影融入夜色。 江渚的夜总是带着潮湿的腥气。 江风贴在肌肤上,凉得叫人心里空落落。 街灯拉得很远,昏黄一圈一圈,像一枚枚孤零零的岛。她走在其间,影子被切割成断续的几段。 鞋底踩过雨后的石板,溅起一声声细碎的水响。远处偶尔有车驶过,很快便隐入黑暗。 整个城市仿佛在酣睡,只有她一人还被留在夜色之外。 顾朝暄揣紧口袋,脚步不自觉加快。末班车的时间将至,如果错过,她就得走上很久的路。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短促的喇叭。 夜被骤然惊破。 顾朝暄一滞,背脊紧绷。 下一刻,刺目的车灯亮起,把她的身影整个裹住,像一枚不容逃遁的光圈。 她缓缓转身。 街口,一辆黑色轿车安静停着。 灯光劈开夜色,勾勒出驾驶座上那张冷峻的面容。 眉眼在光影下显得更深。 秦湛予。 他静静望着她,指尖松松搭在方向盘上。 风声把寂静衬得更深。车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极长,落在湿漉漉的路面上,孤单得像一笔淡墨。 他开口。 声音低沉,从夜色深处传来,带着不容错认的余韵。 “……顾朝暄。” 顾朝暄心口一震。 她已记不清,上一次被人这样叫,是多久之前的事。 自从那场审判开始,她的名字在人们的口中变成冷冰冰的称谓:被告、罪犯、失格者。 在江渚的火锅店,她只是个匿名的服务员。客人从未在意她姓甚名谁。 只有此刻,在这片空旷的街道上,她的名字被低声呼唤,带着一种长久的执念。 她喉咙发紧,手指在袋带上收得更紧。 车灯静静照着,她无法躲开,也无法装作没听见。 秦湛予再次开口。 “上车。” 顾朝暄唇角轻轻动了动,想要说“不必”,声音却卡在喉咙里。 公交站的灯箱在远处孤零零亮着,没有车影。夜风把她的发丝吹乱,贴在脸侧,凉意渗进皮肤。 她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不用了。我自己回去。” 秦湛予没有立刻再说话。 寂静里,只剩下江风与发动机低沉的声响。 良久,他轻声道:“太晚了,你一个人走路,不安全。” 顾朝暄抬眼,终于直直看向他。 两人的视线在夜色里相撞。 那一瞬,她看见他眼底的沉静背后,隐隐翻涌着一层深不见底的情绪。 帆布袋的重量勒着肩膀,她缓缓后退一步。 然后,转身,往公交站走去。 第3章 询问 顾朝暄跑了。 帆布袋在肩头晃荡,带子割得她肩膀生疼。 鞋底打湿,溅起斑驳的水珠。 夜风割脸,巷子深远,永无尽头。 她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兽,只凭本能逃离那道压下来的视线。 可车灯像潮水,裹着低沉的轰鸣,轻而易举地追了上来。 她跑不赢的。 因为在下一瞬,手腕被猛地攫住。 她的身体猛然被拽回,踉跄着撞进车灯投下的光里。 她下意识要抽回手,却怎么都挣不开。 秦湛予近在咫尺。 车灯从背后打过来,光线刺白,他整个人如同从光里走出的审判者。 那双桃花眼在灯下更显狭长凌厉,眼尾生来带着一丝勾人,但在此刻尽数收敛成寒光,锋锐逼人。 秦湛予低头,看着被他扣住的那只手腕。 瘦得几乎只剩下骨节,冰凉,细得不堪一握。 掌心一收,他甚至能感到她的脉搏在惊惶地跳。 灯光下,她的脸清减得厉害,眼窝深陷,唇色褪白。 那张曾经明亮飞扬的脸,如今只剩下影子。 而他,西装熨帖,领口一丝不苟,立在光里,周身气息克制而冷峻。 这就是差距。 同样从少年大院走出来的人,一个是众人追捧的年轻政要,一个是困在阴沟里的落魄幽魂。 “顾朝暄。” 他低声喊她的名字,咬字极重。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不知好歹!” 顾朝暄没说话。 她垂着眼,睫毛投下的阴影淡而脆弱,任由他攥着手腕,没有挣扎,也没有反驳。 她从前最擅长的,就是言辞锋利。 在法庭上,她能用三句反问让对方哑口无言。 在少年时,她能和他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明亮张扬得不可一世。 可如今,她只是沉默。 街上风声呼啸,秦湛予的指尖微凉。 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汹涌的情绪,将她拉向车边。 车门被推开。 他几乎是逼着她坐进去的。 狭窄的车厢里,空气静得可怕。 发动机的低鸣声和她急促的呼吸混杂在一起,拉出一条压抑的弦。 秦湛予坐在驾驶座,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侧身看她。 她靠在车窗,身子仿若一点力气都没有。 帆布袋被放在膝上,鼓鼓囊囊,显得廉价。 灯光从挡风玻璃斜斜洒进来,落在她脸上。 她比记忆里清减了许多,面颊的弧度被岁月削去,肤色苍白,唇色干涩。 那双眼睛,明明还是旧日的形状,却早已失了从前的光亮。 目光游移间带着戒备,更多的却是惶惑…… 这份神情,他在许多老干部的脸上见过。 他们走过风雨,眼神里藏着迟疑与疲惫。 可她不过才二十几岁。 秦湛予移开视线,手指一点点收紧在方向盘上,青白分明。 沉默着,倒是顾朝暄先打破屏障:“……嘿,秦湛予,好久不见!” 秦湛予闻言看她,没说话。 是挺久的,快四年了。 顾朝暄没有得到他回应也不尴尬,唇角扯了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好一会,他问:“什么时候出来的?” “半年前。” 半年前—— 他正被推举着站上一个又一个主位,觥筹交错,声名渐起。 而她,孤零零地从铁门里走出来,背着一只帆布袋,在这座城市的夹缝中谋一口饭吃。 秦湛予嗓音压得极低:“为什么不回去?” “那里没有我能回的地方。”她回答,旋即又补了一句:“死的死,散的散……留下的,也各自避开我。北京,对我来说,已经是空城。” 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低声地解释自己,从前的顾朝暄,总是昂着头的。 他敛起情绪,又问:“这半年,你都靠火锅店的工钱过活?” 顾朝暄点头。 他看得心绪复杂,想问她为什么不求助,想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样的泥沼里。 可喉咙像被堵住,所有疑惑最终化作胸口的沉重。 “陆峥知道吗?” 听到这个名字顾朝暄指尖一紧,随即垂下眼睫,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他?”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没必要。也没什么好联系的。” 秦湛予眼底闪过丝不易察觉的讽意:“没什么好联系的?你们当年,可不是这样的。” 顾朝暄没有反驳。 半晌,她低低开口,像是在自问:“……他,还好吗?” 第4章 住所 “他挺好的。”语气淡淡,锋芒毕露,“陆峥现在在市里挂副厅,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短短一句话,把他们之间的天平彻底压偏。 一个是仕途正盛的青年官员,一个是背负案底、在火锅店打工求生的女人。 顾朝暄点点头,没有再问。 她的唇色很淡,唇角也没有起伏,仿佛这一切的消息,她早就该预料到。 只是眼睫微微颤动,在光影里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起陆峥,更不知道此刻这份冷言冷语,到底是为了提醒她现实,还是为了让她受伤。 可他很清楚,她如今的模样,已经让他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的酸涩。 她,顾朝暄,从前明亮飞扬,如今却低眉顺眼。 她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 雨停得早,路却还潮着。 车子开到老城区口时,秦湛予的眉心已经皱紧。 这片地方,他并不陌生——是江渚最便宜的片区,工厂倒闭后留下的旧厂房和宿舍,胡同交错,连导航都辨不清路。 “就在前面。”顾朝暄轻声开口。 路越来越窄,最后车根本开不进去。她推开车门,背上帆布袋,径直往里走。 秦湛予下车跟着。 小巷子里潮湿阴暗,两侧墙皮剥落,斑驳的水痕蜿蜒向下。几只流浪猫蜷缩在阴影里,瞪着圆眼睛,冷冷注视他们。 角落里,一个裹着旧军大衣的流浪汉靠在墙边,手边是一只破碗,里面躺着几枚散乱的硬币。 秦湛予脚步微顿。 顾朝暄跟没看见似的,绕过那人,顺手把袋子提了提。 她走得很快,不愿意给他太多观察的机会。 终于,在一幢灰黑的楼前停下。 楼体陈旧,水泥外墙斑驳开裂,墙角生着一簇簇青苔。夜里潮气重,空气里带着铁锈和雨水混合的味道。 “在这里。”她走到一侧的窄梯口,铁门已经掉了漆,锁眼附近有被人撬过的痕迹。 往下走几级石阶,便是半掩着的一道门。门内幽暗,昏黄的光从缝隙里透出。 秦湛予站在原地,目光凝了片刻,才跟上去。 顾朝暄把钥匙插进锁孔,推门。 空气里立刻涌出一股潮意—— 不是难闻到刺鼻的气味,却带着一种常年未散的阴湿。 她似乎早已习惯,动作自然而麻利地按下电门,屋内顿时亮起一盏顶灯。 这是一个不足二十平米的半地下室,墙壁被刷过白漆,但角落仍旧能看到水渍痕迹。 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条长条形的气窗,玻璃蒙着灰,外面正好是一片路面,偶尔有人影掠过,只有鞋子和车轮的倒影一闪而过。 屋子里陈设极简:一张单人铁床,床单是旧的棉布,被她洗得发白,却叠得整齐;床边一张小桌子,桌面摊着一本旧字典和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靠墙的位置放着一只二手小沙发,布面已经褪色,但被她盖上了一块干净的浅灰布,看上去竟有几分温顺的整齐感。 所有物件都不新,但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 她把帆布袋放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水杯,转身走到角落的小电水壶旁,按下开关。 热水烧开的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秦湛予站在原地,目光缓缓扫过这一切。 他很少会出现在这样的地方。 作为政务官员,他去过的“贫困户”家里或许比这还要破败,但那是调研、走访,有摄影师跟着,有笔记记录。 那些场合下,他心里有防备,也有隔阂。 而此刻,他独自立在顾朝暄的房间,局促的空间把他西装上的熨帖与这里的贫瘠强硬地并置起来。对比之下,显得格格不入。 “我这儿没什么好招待的。”顾朝暄打破沉默,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窘意。 水烧开后,她倒进了一个玻璃杯,又犹豫了一下,从角落的小柜子里摸出一瓶矿泉水。 那是廉价超市买来的整包,只剩下最后几瓶。她递过去:“你喝水吗?只有这个。” 秦湛予看着那瓶水,没接。 她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 他似乎一直都有那么点洁癖—— 记忆里,在大院的时候,他的衣领永远干净挺括,书桌的角落摆放分毫不差,连喝水也要自带杯子,很少碰别人随手给的。 顾朝暄垂下眼。把水放回桌子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坐吧。”她抬手示意,“沙发有点旧,干净的。” 秦湛予在浅灰布面的小沙发上坐下。弹簧有些松散,微微下陷,发出一声轻响。他没有在意,只抬手把那瓶廉价矿泉水重新拿起,拧开盖子,仰头,缓慢地喝了两口。 顾朝暄愣了一下。 眼底闪过一丝意外,很快收敛,只是安静地把手里那只玻璃杯放回桌面。 她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关掉电水壶,避免壶盖继续噗噗作响。 屋子重新安静下来。 顶灯的冷白光落在她脸上,把颧骨的线条照得愈发清瘦。 她站在桌边,神情克制,像一只随时要退到阴影里的小兽。 秦湛予放下水瓶,视线落在桌角。 那儿压着一本旧得泛白的英文字典,书脊处用透明胶带缠过。 旁边散着几张纸,密密写满了单词和简短的中文释义。 他伸手翻开一张。 背面是临时工招募的打印条目,被她用红笔圈过“文字校对”“音频转写”“远程翻译”。 纸角下压着一份复印件,抬头处有司法行政机关的红章,上面写着几个字——“申请不予受理”。 秦湛予目光停顿了一瞬,随即轻轻把纸放回原位。 “在学英语?”他开口。语气不轻不重。 顾朝暄点点头:“嗯,记性不如以前了,就写下来反复背。” 她说得平静,没有从前的自负,也没有掩饰,只是淡淡地承认。 “这些工作……”他指了指那几张打印单,“钱不多吧。” “是。不多,刚好能补贴家用。” 秦湛予沉默片刻,看向她:“还在看法条吗?” 顾朝暄眼神一顿,“偶尔。习惯了,想停也停不下来。” 其实,那些翻过无数遍的法条,对她来说早已失了意义。 律师证在她被判刑的那一刻就被吊销了,再背得滚瓜烂熟,也不会有人给她开一间事务所的门。 但她忍不住去看,不过是想在黑暗里攥住一点残存的东西,不至于彻底荒废。 “以后打算做什么?” “还没想好。”她回答得坦然。 “……我认识一个团队,做资料外包的,需要人做校对和转写。价钱比这些散活强。你要不要试试?” 顾朝暄愣了愣,随后轻轻摇头:“谢谢,不用了。” 第5章 电话 “理由?” “麻烦。” 他没动。 “做外包,要实名登记,要打款记录。资料往来总有人审。”她说得不快,却有条理,“我不想给别人添事,也不想哪天因为我,让你那边的人跟着被问。” 他沉默几秒:“可以不用提你从前的经历。” “绕不过去的。”她抬起眼,“平台要身份证,合同要地址,邮件留痕。我不想再赌一次。” 他被她这一句“再赌一次”堵住。 她像怕他误会,又补了一句:“我现在这样,也能活。” “这叫‘能活’?”他的声音压得很低。 她没有接,过了一会儿才道:“计时工资,明白、干净,不欠谁,也不欠我。” 秦湛予看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他本能想再劝一句——说有很多方式可以绕开,说总有人愿意给她一个机会。 话在舌根翻了几次,还是咽了下去。 她的拒绝不是一时倔强,是把所有可能都推演过以后的选择。再往前一步,就要逼着她交出她仅剩的安全感。 他将水瓶放回桌上,缓缓起身:“把你的号码给我。” 顾朝暄抬眼,明显一滞。 她的犹豫没藏住。 不是踌躇,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自保——她已经习惯把所有联系都裁短,门和窗都留一道缝,不让人真正进入。 秦湛予站着,没往前一步:“号码。” 屋内安静了几秒。 她终于轻声报出一串数字。 他一边在手机上敲,一边重复确认。屏幕上那个名字亮出来,他停了一瞬,按了保存,又加了星标。 “也把我的存一下。”他把一条短信发过去,“这个是私人号。” 她的旧手机震了一下。他看见她点开,备注里敲了三个字,又迅速合上。 “那份工作,”他开口,“我不强求。但如果哪天你改变主意——” “我会提前说。”她替他把剩下的话说完,声音不高,不躲闪,“谢谢你。” “嗯。” 他眼尾余光扫到她手背,薄薄一层红点,像被油花烫过。 他眉心一动,没问。 她低头把袖口往下一拢。 “我送你出去。”她说。 “不用。”他摇头,“我识路。” 他转身要走,到门口又停住,隔着一臂的距离,沉声喊了一遍:“顾朝暄。” 她抬眼,眉梢先是一掀,不明所以:“嗯?” “这段时间我在江渚任职。”他把语速放慢,像在给她记笔记,“临港新区管委会的临时驻点,南堤路十七号,三楼西侧。白天基本都在,晚上偶尔加班。——有需要,直接来找我,或者发消息。” 狭小的顶灯在他肩上留下一圈冷白,她望着那道光边,喉咙轻轻动了动,最后只吐出一个字:“好。” 那个“好”,落得很轻,不是应声,也不是依从,更像把一粒字小心放进水里,沉下去,不响。 他点了点头。 门被她替他拉开,潮气从门缝里一并涌出。 走廊昏黄,墙皮斑驳;他下台阶的脚步声极稳。到拐角处,他回头极短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按了按门框,算作告别。 门合上的一瞬,薄铁门先轻轻一颤,随后“咔嗒”一声锁住, 屋里只剩顶灯的嗡鸣和水壶未散尽的一缕热气。 她握着门把的指节慢慢松开,背脊贴回白墙,低头看了一眼还亮着短信提示的小屏幕——备注行里安静躺着三个字。 她没有动它。 只把手机扣在桌上,窗下那条细长的气窗透进来一片路面的倒影,偶尔有车灯滑过,像一束无声的水。 壶里剩的热水还温,她倒了一点在杯里,放在手心焐了两秒,没喝。 第6章 过去 她躺在那张铁床上,床垫硬得硌骨头,潮气顺着墙缝渗下来。 疲惫一层层压住神经,她连什么时候闭上眼的都不知道 意识里时而清明,时而混乱,直到一阵掌声突然炸开,把梦境推到了眼前。 是辩论赛。 场地被布置在礼堂,灯光明亮,讲台正中间挂着横幅——“市中学生辩论联赛总决赛”。 顾朝暄站在队伍的第二个位置,手里攥着几张稿纸,心口一阵阵往上涌。 她抬头望向台上倒计时牌,数字还在不断跳动。 主持人念出了题目: “正方:未成年人网络违法行为,应以教育为主,不必承担法律责任。反方:未成年人网络违法行为,应当依法追责,不能以教育替代责任。” 这一次,她是反方二辩。 准备铃声落下,场内顿时静了下来。 顾朝暄拿着笔,迅速在草稿纸上标出三个词:法律威慑、教育边界、例外情形。 笔锋又急又快,几乎要把纸划透。 有人在她身后低声说:“别急,先把逻辑铺好。” 她猛地回头,看见陆峥。 他挂着志愿者的胸牌,手里还绕着一根备用电源线,随时要去检查投影仪。 他一贯冷静,站在人群里却一眼就能被认出来。 他注意到她手指红了一点,随手把创可贴递过来:“贴上,别写到出血。” 顾朝暄撇开脸,还是接过来:“小题大做。” 陆峥垂眸扫过她的笔记,伸手在“教育边界”那一行轻轻点了一下:“你这句可以放开场。” 她眼睛亮了亮,没说谢谢,嘴角却悄悄勾起来。 ——准备时间结束。 开场陈词,正方一辩声音清晰:“未成年人心智尚未成熟,网络违法行为多因模仿与冲动。与其惩罚,不如教育。教育才是治本之道。” 话音刚落,场内响起一阵掌声。 顾朝暄站起身:“但教育不是挡箭牌。法律的存在,就是要让界限清晰。未成年可以教育,但不能成为违法的‘例外区’。如果没有责任感,教育就会沦为空谈。” 掷地有声。 正方二辩立刻反击:“那请问,如果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因为无知在网络上传了侵权视频,您要他承担刑责吗?这是不是过于苛刻?” 顾朝暄眯眼,唇角扬起一点弧度:“你问得好。但请注意,我们从没说‘一刀切’。教育是必要的,但责任不能完全缺席。否则,请问你们的逻辑下,一个十五岁少年恶意散播个人隐私,导致受害者抑郁自杀——你们也只打算‘教育教育’就算完吗?” 对方愣了片刻,场下“哗”的一声响。 她趁势继续追问:“请回答:你们的教育方案,是否能保障受害人权益?” 正方二辩被逼得语塞,只能含糊其辞:“社会和家庭都有责任——” 计时员敲了桌子:“请回到问题。” 顾朝暄神色淡淡,锋芒毕露:“避开问题,本身就是对责任的回避。” 台下窸窣声一片,连评委都抬起了头。 陆峥在最后一排安静地看着她,手里拿着夹板,笔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条目。 中场休息时,她回到座位,喉咙干得要冒烟。正低头翻资料,一只保温杯忽然递到眼前。 “蜂蜜水。” 顾朝暄一怔,接过来,拧开瓶盖,一股热气涌出。她抿了一口,被烫得咳嗽,却很快被甜意裹住。 “什么时候装的?” “上午。”陆峥淡声回答,像在陈述事实。顿了顿,又补一句:“你前天咳嗽。” 顾朝暄嘴硬:“哪有。” 陆峥没戳穿,顺手把她掉在桌角的笔捡起来,擦了擦递过去:“别再用没墨的笔。” “烦死了。”她小声嘟囔。 ——下半场继续。 交叉质询环节,对方三辩有点急,直接扔出一句:“你们反方,是不是根本没考虑未成年人的心理承受力?你们一味要求追责,不就是把孩子推向绝境吗?” 顾朝暄立刻站起来,声音干脆:“责任不是绝境,恰恰是保护的底线。如果永远拿‘孩子还小’当理由,那受害人该怎么办?她的人生就该被一句‘他还小’抹掉吗?” 正方辩手脸色一变,却被她的气势压得说不出话。 场下观众一片低声议论。 她唇角带笑,抬手一指倒计时:“我还有三十秒,要不要我替你把答案说完?” 一瞬间,全场寂静。 结束铃响,她鞠了一躬,转身下台。后背全是汗,手心也湿透了,却眼神明亮,像刚打完一场胜仗。 结果出来,他们险胜。队友兴奋得跳起来,嚷嚷着去吃烤串。 顾朝暄摇头,把稿子一张张叠好,所有页角对得工整。最后那张“法律威慑、教育边界、例外情形”,被她整整齐齐放在最上面。 走廊尽头,陆峥和赛务老师交接完场地,回身时,把一本厚厚的书递过来。 《证据法讲义》。是她前几天借走的。书角都被他压直了。 翻开时,一张纸条掉出来,上面写着几条交叉询问的路径,字迹细密。 “你写的?”她抬眼。 “抄的。”陆峥淡淡说,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改了两条。” 顾朝暄“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前方队友还在挥手:“朝朝,走啊!” 她抬手晃了晃:“你们去吧,下次。” 再低头时,陆峥正看着她。视线很淡,却专注。 他收回目光,只淡声道:“回去把第四问再看一遍,明天我考你。” “你怎么老像个老干部。” “习惯。”他顿了顿,又补一句,“东边的侧门灯坏了,别走那边,走正门。” 顾朝暄扬了扬手里的书和保温杯,唇角亮堂堂的:“知道啦。” 第7章 竹马 话说顾朝暄跟陆峥认识十几年了。 两个人就是小说里常写的那种青梅竹马——同一条水泥甬道长大,门口同一棵槐树,放学回家谁先按响门铃都能听出对方的脚步声。 陆峥是那种天生让人嫉妒的存在。 分数第一,竞赛第一,运动会百米冲刺第一。 无论在哪个场合,他总能轻而易举站到最前面。 别人眼里,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是老师口中反复提起的榜样,是那种稍微皱起眉就能让一群人安静下来的类型。 但熟悉他的人知道,他从不靠架子立威。冷淡、规矩、克制,这三个词几乎是他整个少年的注解。就算有人不服气想要挑战,结果多半还是输得心服口服。 顾朝暄跟他截然不同。 她天生明亮又锋利。 院子里的老人们喜欢她的机灵,夸她聪慧懂事;同龄人却更多是忌惮,觉得她心气高、嘴巴厉害,不好惹。 慢慢的,她也被惯出了脾气:不肯退让,不愿服输。 所以两人见面,总要吵上几句。 她嫌他死板,什么都要循规蹈矩;他嫌她冲动,遇事只会逞一时之快。 可就是这样,谁也没真的把谁甩远过。 小学到初中,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一路打打闹闹过来的。 初二,邵沅来了。 两人行,变成了三剑客。 邵沅转来那天,教室里议论纷纷。 他坐在顾朝暄的后排,位置靠窗,阳光正好斜斜落在他的桌面上。 少年身量高挑,姿态懒散,侧脸的线条锋利而张狂。 他没带课本,衬衫扣子松开两颗,手里转着一支签字笔,神情疏懒,像是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致。 老师点到名字时,他眼皮才抬了抬,声音散漫:“到。” 就这样,教室里有了新的风口。 课间,女生们偷偷打量他,窃窃私语;男生们心里不服气,没谁敢第一个上去挑衅。 顾朝暄一开始对他没什么兴趣。 她只觉得这人嚣张得过分,和陆峥那种规矩到骨子里的气质完全相反。 她仍旧做自己的题、写自己的笔记,从没主动跟他说过话。 ——直到那天傍晚。 晚自习散得比平时晚些,街灯已经亮起。顾朝暄从小路抄近回家,拐进一条窄巷时,前方传来一阵混乱的动静。 喝骂声,脚步声,夹杂着拳头落下的闷响。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快步走近几米,才看清前面。 七八个外国语学校的男生,把一个人围在中间。棍棒抡得狠,拳脚落得实。 而那人靠着墙,嘴角挂着血,笑容却张狂至极:“来啊,就这点本事?” 正是邵沅。 昏黄的灯光里,他狼狈得不成样子,衬衫半边被撕开,手背青紫。但偏偏那双眼桀骜不驯,像要从泥里硬生生冲出来的火。 顾朝暄指尖一紧。理智告诉她最好掉头走开,别惹麻烦,可脚步却在下一秒冲了上去。 “喂!”她抓起巷口的一截木棍,猛地甩向那群人。 木棍砸在地上,声音清脆,几个男生被她的动作惊得一怔。 邵沅回头,看见是她,愣了半秒,然后嘴角一勾:“小前排?挺仗义的啊。” 顾朝暄懒得理他,抬手就把一个扑过来的男生推开,冷声道:“人多欺负一个,不嫌丢人吗?” 局面一瞬间失控。那群人没想到她敢插手,纷纷喝骂着冲过来。 邵沅擦掉嘴角的血,笑得嚣张:“既然你来了——那就并肩打一场吧。” 顾朝暄咬牙,双手紧握木棍。 局面瞬间混乱起来。 她抡起木棍,硬生生在混战里撑开一道缝,可力气终归不敌男生,手臂还是被棍子擦出一道长痕,火辣辣地疼。 血顺着袖口渗下去,整条手臂都麻了。 邵沅瞧见,脸色一变,骂了声:“操!”他上去一脚踹开对方,反手就抓住她的手腕,“别逞能了,跟我跑!” 顾朝暄还想挣扎,他没给她机会,硬生生拽着她冲出包围圈。 两人跌跌撞撞往巷口跑,后头有人追,他们一路上鞋底砸在水泥地的声音混乱又急促。 灯光昏暗,呼吸急促到像要把喉咙烧着。她的手臂血迹斑驳,却被他攥得死紧,热得发烫。 拐到主干道时,那群人终于被甩开。 两人同时停下,气喘如牛。邵沅背靠电线杆,笑得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行啊,小前排,你挺能打。” 顾朝暄甩开他的手,脸色冷得发白:“刚来学校,就跟人打架,真有你的!” 话是这么说,身子却一歪。邵沅眼疾手快撑住她,低头一看,手臂血流得厉害,心里一紧,不再开玩笑:“得去医院。” 夜里医院走廊的灯,冷白一片。 顾朝暄被推进去处理伤口,袖子被剪开,缝针时痛得她咬牙不吭声。 邵沅蹲在门口,鼻青脸肿,嘴角的血迹还没擦干,却偏偏笑得没心没肺。 …… 门“哐”地被推开。 是陆峥。 他显然是一路小跑赶来的,衬衫下摆都散了,气息沉重。目光扫见她手臂上缠的纱布,瞳孔骤然收紧。 “顾朝暄!”声音冷厉到极点。 她一愣,刚想开口,就被劈头盖脸打断。 “你脑子呢?!”陆峥眼神锋利,像刀子一样,“一群人打架,你也敢往里冲?你以为自己是谁,超人吗?!” 她偏过头,耐着疼气开口:“我路过,看到他们人多欺负一个。” “所以你就上?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门口长椅“吱呀”一声,邵沅站起来,撑着扶手一瘸一拐往里走,脸上贴着的纱布斜了半指,笑还是那副欠打的样子:“陆同学,声儿小点儿行吗?” “她刚缝完针,你拿分贝测她意志力呢?” 陆峥侧目:“关你什么事?” “关我命。”邵沅笑,指指自己肋侧那一片青紫,“再多两脚我就得留那巷子里当标本。她把我拎出来的,你别在这儿冲我救命恩人发火。” 空气像被人扯住又松开。 陆峥收回视线,缓了半拍,垂眼去看顾朝暄,被薄纱裹住的那只手臂还在渗着一点血。 言语到唇边,硬生生磨圆:“疼不疼?” 顾朝暄“嗯”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补了句:“比你吼我还疼。” 陆峥噎住,低低地叹气,把口袋里的纸巾抽出来,按在她绷带边沿:“回去按医嘱换药。今晚不许沾水。” 邵沅在一旁“啧”了一下,往床头柜上放了颗薄荷糖:“提神。你不爱甜的就含半颗。” “别乱吃。”陆峥皱眉。 “药理上没冲突。”邵沅摊手,“我刚问过护士了,陆同学。” 陆峥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三个人在白色灯光下安静了一会儿,只剩滴答作响的点滴声。 等护士拿着病历来复核,陆峥利落地问完注意事项,又把用药时段记在她掌心,像多年前替她订书针时那样谨慎。 相逢即是缘。 反正自那一日顾朝暄跟邵沅并肩而战起,三人之间就像被命运的细线牵拢,再难轻易散开。 顾朝暄的日子并没有因为这场邂逅而耽误分寸。 她向来聪慧,学业如行云流水,临场的较劲更磨出了锋刃的光。 陆峥始终是她的对手,也是她的参照。 两人一同站在分数线的高处,往往你追我赶,谁都不肯落下一分半厘。 终于到了中考那年夏天,他们并肩走进了全市最负盛名的重点高中。 公布成绩的清晨,槐树叶浓得几乎遮天,蝉鸣喧嚣不止,她在榜单前静静抿着唇,眼底却有抑不住的光。陆峥侧过身,看了她一眼,声音依旧平淡:“还不错。” 她挑眉,回了句:“你才是。” 而邵沅呢?他自有他的路径。成绩不是他的立足之本,但少年的意气和张狂给了他另一种机会。 有人说是体育特招,有人说是临门一脚的发挥, 总之,他最终还是站在了同一所高中门口。那日新生报到,他叼着一根棒棒糖,背着书包,漫不经心地朝他们挥手:“同学们,好巧。” 第8章 不熟 出校门时,天色已彻底暗下去。三月的风夹着干燥的尘土,贴在脸上像细细的砂纸。 顾朝暄抱着那本《证据法讲义》,一路步行到大路口。大院的班车早就没了,她拦下一辆出租车,报了地址。 司机听见地名,愣了愣,从后视镜打量她一眼,没多问什么,只闷头把车开进北三环的车流里。 夜幕下的北京城,灯火纵横,广告牌一块挨一块亮起。可当出租车拐进那条通往军大院的路时,喧嚣像被一道无形的门隔断了。 铁灰色的大门立在那里,岗亭灯光冷白,武警笔直站岗。车子停下,顾朝暄熟练地推开车门,把书揽在臂弯里,径直走向门口。 “顾首长家属?”哨兵认出她,声音带着点尊敬。 “嗯。”她点点头,拿出证件。对方一核对,敬了个礼,迅速放行。 大门一开一合,外头是车流与人声,里头却只剩下沉沉的安静。 军大院的夜,总是这样。 道路笔直,两边植着高大的白杨树,枝桠在冷风里瑟瑟作响。 路灯一盏盏排开,冷冷地照着灰色的水泥路面。偶尔有车驶过,车牌都是熟悉的开头,尾灯一闪即逝,院子便又归于沉寂。 顾朝暄走得很慢。 脚步声在空旷里被放大,仿佛能传到很远。她心里清楚,大院里的人大多已经习惯这种压抑的秩序:没有人喧闹,没有人多言,哪怕孩子们,也懂得在外人面前保持安静。 她走到自家楼下时,楼里的灯只亮着几盏。熟悉的窗户暗着,只有阳台那盏感应小灯在闪。 钥匙转开,门锁“咔哒”一声。屋里一片漆黑。 她没有急着开灯,换鞋的动作极轻。客厅里空荡荡的,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零五分,秒针跳动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桌上摆着一个保温饭盒,旁边压着张小纸条,字迹显然是林姨的: ——朝朝,饭在锅里,记得热着吃。我先回去了。 她垂眼看了看,什么都没说,把书放到沙发上,走去厨房。 厨房里有一股余温。电饭煲还在保温,里面是米饭和一碗炖好的排骨汤。汤表面浮着一层已经半凝的油。 顾朝暄舀了一勺,喝了口,味道并不坏,却没有一丝家的温度。 吃完饭,她走到阳台推开窗。 冷风灌进来,吹得她睫毛发凉。 楼下道路笔直空旷,远处警卫的脚步声一板一眼。 她从小在这里长大。外人眼里的荣耀与安全感,对她来说,却是一种无处可逃的束缚。 回到客厅时,桌上的电话忽然亮了一下。是陆峥发来的消息: ——题目看了吗?第四问别忘了。 她盯着那行字,心口微微一热,指尖敲了几个字: ——知道了,老干部。 发出去,她靠在沙发上,忍不住笑了一下。笑意很浅,却把心头那股寒意驱散了几分。 可笑容一过,她又沉默下去。屋子太静,静得能听见风刮过窗棂的声音。 她抱起抱枕,蜷缩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困意席卷而来。 …… 再次睁眼时,客厅一片昏暗。有人替她盖上了一条毛毯,台灯开着,昏黄的光打在茶几上。 她怔了一瞬,走廊里传来林姨的脚步声。 “朝朝,醒了?我刚回来取点东西,看见你睡着了,就没吵你。”林姨放轻了声音,“饿不饿?要不要我再给你煮点面?” 顾朝暄摇头:“不用了。谢谢林姨。” 林姨看着她,有些心疼,却也明白这个孩子早早学会了独立。她叹口气,把厨房收拾了一下才离开。 屋子再度归于沉寂。 顾朝暄坐了会儿,拿起那本《证据法讲义》,翻到书签处。笔记工整,边角压得很直。她翻开夹在其中的那张小纸条,上面是陆峥抄的交叉询问十条,字迹清隽。 她凝视了很久,忽然低声笑了一下。 …… 周六下午的天色,灰白得像一张没洗干净的宣纸。 顾朝暄在家,改完辩题稿,把最后一段话的标点落下,合上电脑时,屋里只剩钟表的“哒哒”声。 餐桌上摆着个保温饭盒,是林姨早些时候留下的。 她拆开盖子,饭和汤都还在,却已经凉透。她舀了一口,淡而无味,没吃下去,直接盖回去。 屋子太静。窗外风吹动白杨叶,沙沙作响。 她盯着手机屏幕,指尖滑过联系人,停在邵沅的名字上,毫不犹豫敲了两句。 【在哪?】 【出来吃饭。】 几乎是秒回:【哟,终于肯赏脸请客?】 她挑了下眉:【AA。】 对方:【啧,兄弟情深,感天动地。】 顾朝暄没再回,换了件外套,拿起书就出门。 …… 后街那家馆子,人声嘈杂,铁板的油烟和碳烤的香气混在一起。门口风铃一晃,叮当作响。 邵沅早早到了,靠窗,半个身子陷在椅背里,校服拉链松开,白色衬衫扣子没系严,姿态吊儿郎当。 他叼着根吸管,见她推门进来,唇角勾了个笑,声音带着惯常的欠揍气。 “听陆峥说,你被人质疑了?” 顾朝暄把书搁到一边,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语气冷淡:“比赛里被质疑很正常。” “不生气啊?” “陆峥叫我不要上情绪。” “啧,你真听他话。” 她白他一眼,抬手把菜单翻过来,“要什么?” “随便。别放香菜。”他说完又补一句,“还有,给我加个牛肋条。” “你上回胃疼。”顾朝暄抬眼,“少油。” “诶诶,顾朝暄,别这么当妈。”他笑,手指在桌面上打鼓,还是没拗过她,“行,你点。” 服务员走后,窗外风把门口的风铃吹得轻响。店里一楼坐满了人,二楼勉强还有空位。热气蒸腾,铁板“滋啦”一声,香味扑面。 邵沅往后靠,脚尖勾住椅脚,像是想起什么:“陆峥呢?” “在学校。”她说,随即把话题转开:“作业做了吗?” “别提这丧气玩意儿。”他翻了个白眼,“我今天心情不好。” “追的那位?”她淡声。 “……被你说中了。”他叼着吸管,发出一声不耐烦的轻笑,“人家约会去了。” “祝福。” “祝你个头。”邵沅把椅子拉近桌沿,伸手去掏烟,“我现在真想——” 打火机还没弹响,“啪”的一声,被她扣住。 顾朝暄把烟盒按回他掌心,眼神平直:“出去抽,或者不抽。” 邵沅盯着她,半晌,笑得更欠:“你就这么不近人情?” 她把他刚才用过的水杯推回去,“你不是想追人?嘴巴像烟灰缸,基本判死刑。” 他被怼得一愣,随即把烟顺手丢进兜里,示意投降:“行,算你厉害。” 菜一道道上桌,热油冒泡,酱汁的香气拱起薄薄一层蒸汽。 两人先后动筷子,没客气,像多年训练好的默契:她先把葱段挑去,他把胡萝卜丝推到一边。 偶尔刀叉碰撞,叮当一声就过去。 “那人谁?”顾朝暄忽然问。 “谁?” “把你心情搞坏的‘约会对象’对面那位。” “秦湛予。你们军大院的。” 顾朝暄“哦”了一声,神色没什么起伏,却难得沉默了两秒。 邵沅看出点端倪,懒洋洋:“怎么,老相识?” “小时候见过一两回。不熟。” “哟,又是你们院里的‘不熟’。”他笑得欠,“就是从出生就互相知道姓甚名谁那种不熟?” 顾朝暄没接,低头把最后一块牛肋条切开。 两人很默契地把饭吃完,AA 结账。 第9章 冲突 早春的风刮得脸发凉,校门口乱糟糟的,车一辆接一辆,人挤得水泄不通。 顾朝暄从车里下来,抱着一摞资料,低着头往前走。偏偏卡在门禁口,一群男生并排杵在那儿,聊得热火朝天,谁都不挪。 人流一挤,她白鞋边沿被踩了个灰印。她抬眼,声音不高:“借过。” 其中一个转头,嘴角一歪,眼神从她的脸一路落到胸前校牌:“急什么,又不是你上庭。” 顾朝暄把资料往上一提,平淡回道:“不好意思,今天还真是我上庭。辩方一辩。” “哟,辩手啊?”那人拖长音,似笑非笑,“辩两句给我听听?光会抖机灵有什么用。” 说着,旁边一个人伸胳膊故意拦了她一下,袖子一掠,把她手里的资料刮掉几张。塑封页“哗啦”散出来。 顾朝暄迅速压住,抬头,笑容冷冷淡淡:“平常在家是不是也这么没规矩?吃饭挡人、走路拦人、顺手翻别人东西。要搁法庭上,已经够判‘妨碍诉讼秩序’了。” 那几个男生一愣,脸上挂不住,语气更冲:“你说谁呢?” “说的就是你们。” 这火苗正烧着,忽然背后响起一声轻飘飘的口哨,把乱糟糟的气氛割开。 邵沅从人堆里挤过来,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整个人吊儿郎当的,嘴里还嚼着一根薄荷糖:“让一让,门口不是你们家客厅,也不是打牌的桌子。要显摆去操场上,不要拦道。” 他说话懒洋洋的,语气却横。目光扫过去,轻轻一刀:“还欺负女生?丢不丢人啊。” “关你屁事?”对方有人回呛。 “关我兄弟的事。”邵沅叼着糖,冲顾朝暄挑了下下巴,“她今天要上台,我今天要看热闹。你们耽误她一分钟,就是耽误我一场乐子。” 话刚落,场面彻底僵住。 那几个男生里脾气火爆的直接伸手推他:“少管闲事!” 动作一大,肩膀撞到顾朝暄,她踉跄了一下,死死护住怀里的资料袋。气血一涌上来,眼神冷得刺人:“别碰我资料。” 邵沅脸色一沉,二话不说,扣住对方手腕,“咔”地一拧,反手就是一拳。拳头砸在脸上,闷响清晰,周围瞬间一片哗然。 “操!”那人捂着鼻子骂出来,整个人直接被打退一步,踉跄着撞到铁栏杆上,鼻血汩汩往下淌。 人群立马散开一圈,有人掏出手机录像,有人看热闹似的起哄。气氛一瞬间就像火药桶被点着。 “妈的,敢打人!”另一个男生冲上来,拳头抡圆了。 顾朝暄没后退,反而横身一挡。 她抱着资料,另一只手狠狠把资料夹往对方面门砸过去。塑封的硬边子生生刮到人下颌,打得对方脸一歪,脚下踉跄。 “我说了,别碰我东西。”她声音冷,眼神像刀子。 周围窸窣声更大,议论声此起彼伏:“卧槽,动手了动手了!”“录像录像!”“这下有好戏看了——” “你找死!”对方彻底怒了,一巴掌抡向她。 那瞬间,顾朝暄眼皮一跳,手臂抬起来挡,心脏提到嗓子眼。可还没等那巴掌落下去,邵沅已经一脚横踹过去,结结实实踢在人腰侧。 “砰!”那人倒在地上,捂着肋骨疼得直抽气。 “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邵沅冷笑,嘴里的糖“咔”地咬碎,眼神锋利得像是要杀人。 几个男生彻底急了,齐刷刷扑上来。场面一下子混乱到极点。 顾朝暄护着资料退到边上,见邵沅一对三都不落下风,心口“咚咚”直跳。可她看见其中一个人绕到他身后,抡着棍子似的东西就要砸下去,本能往前一冲。 “邵沅!” 她扑上去,硬是把那一下拦下来,棍子刮过她肩头,火辣辣的痛瞬间炸开。 顾朝暄咬牙,反手抓住那人手腕,猛地一拽,整个人跟着往旁边一撞,“砰”地一下把人怼到栏杆上。 场面一度僵持住。 她气喘吁吁,手臂一阵阵发麻,脸色却冷得毫无退让。 就在这时—— “干什么呢?!” 一道声音冷厉到极点,从人群外劈下来。 所有人都愣住,动作在那一刻像被定住。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道。陆峥快步走过来,胸前的会务牌子还在晃,整个人气场压得人透不过气。 一眼望过去—— 一个人捂着鼻子蹲地,血糊了一手;一个人抱着肋子直哼哼;另一个被撞到栏杆边,脸色青白。 邵沅站在中间,拳头还半握着,眼神冷得吓人。顾朝暄就在旁边,肩膀衣料被刮出一道口子,里面皮肤已经红肿一片,手里还死死护着那摞资料。 “这是法治周的会场,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陆峥沉声喝道,“要打架滚去校门外,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那几个男生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硬是没敢回一句。 “一个个穿着校服,在这儿学的是什么?仗着人多欺负人?”陆峥冷笑,声音压得全场都听得见,“你们的老师要是看见,脸还搁得住吗?” 被他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那几人不敢吭声,只能低着头,场面一片死寂。 等把人怼得一句话不敢回,陆峥才把目光转过来,落在正中间的邵沅身上。 “还有你。”他冷声,“别人不懂规矩,你也跟着掺和?出手打人算什么本事?这是模拟法庭,不是街头械斗!” 最后一刀才落在顾朝暄身上,声音压得更低更冷:“你呢?今天是辩手,是上台的人!你跟他们混在一起打什么架?嫌丢人丢得不够快?”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被他劈头盖脸训斥。 热意直冲上脸,连眼睛都红了起来。 她不是没挨过责备,小时候也常被他嫌话多、嫌毛躁,可那都是背地里,语气再冷,也带着一点暗暗的偏护。 可现在不同。 他站在那群目光之中,字字句句像是把她钉在当众的耻柱上。 她向来骄傲,最不耐的是这种场合。就像一只锋利的鸟,被硬生生按进笼子里,翅膀拍得鲜血淋漓,却被迫低头。 她想开口,想告诉他,她没错,她只是护住资料,不想白白被人践踏。可唇齿紧抿着,骄傲在胸腔里烧成火,火焰又被冷意扑灭,窒闷得透不过气。 委屈?不,她绝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自己。可那一刻,她确实第一次明白——在所有人面前,被他这样对待,比伤口破皮还疼。 陆峥盯着她,眼神里除了怒火,还有压下不去的担忧。他看见她肩头那块红肿,更是心里一紧,险些没忍住直接拉过来看。 可场合不对,他只能硬生生克着火气。 “开完庭再找你算账。”他说,声音冷得近乎咬牙。 邵沅肩膀一耸:“陆峥,你凶什么。朝暄不是你家人。” “她不是我家人,你也没资格拉她下水。”陆峥冷眼看他,目光锋利到极点。 两人对峙,火药味十足。 顾朝暄抱着资料,指节发白,终于低声开口:“别吵了。” 声音轻,把僵住的气氛劈开一点。 她深吸一口气,背脊挺直,转身对门口的志愿者说:“能放行了吗?我要上庭。” 志愿者被吓得一愣,连忙点头,匆匆放开。 顾朝暄抱着资料走进去,背影挺直,步子却快得有点急。 陆峥看着她,心头一阵烦躁,抬脚追了两步,终究还是忍住。 邵沅吹了声口哨,转身也跟了进去。 围观的人群还在低声议论,录像的赶紧删,怕惹祸上身。场面散开,空气里还残着一股火药味。 陆峥站在原地,手指攥得死紧,指节发白。 他从没这么恼过—— 不是单单因为他们打架,而是因为顾朝暄。 她那么聪明,那么清楚规则的人,怎么也会被拖到这种场面里? 他盯着那道背影,心口烦乱得厉害。 第10章 和好 十几人的模拟法庭教室,已经坐得七七八八。 场地不大,布置得倒有模有样:法官席、检方、辩方、书记员,各自的位置都摆得规整。黑板上贴着红色横幅,写着“市中学生法治周·模拟法庭演练”。 顾朝暄坐在辩方一席,桌上堆满了她护得死紧的那摞资料。 肩膀的衣料破了一块,袖口藏着的皮肤还在隐隐发疼,可她背脊一如既往挺直。 她低头翻页,神情专注,看似冷静,心口却还存着那股火。 不是因为那几个挡道的男生,而是陆峥。 他方才在人群面前那一番训斥,刀刀见血,把她按在众目睽睽之下。 这是她第一次,在外人眼里,彻底被他压得没了锋芒。 那股子骄傲和倔劲被硬生生掰折,偏偏她还得强撑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朝朝,开庭了。”同组的二辩小声提醒。 她合上手里的笔记,站起身,走向辩方席中央。 台下的观摩席坐满了人,低声议论声此起彼伏—— “就是她?刚才校门口打架那个?” “啧,不像啊,这么淡定。” “不是刚刚打架了吗?怎么还能上台啊?” 顾朝暄听见,没抬头。 她握着话筒,眼神冷冷一扫,像把碎玻璃渣丢进水里,瞬间把所有噪声压下去。 开庭钟声响起。 主审老师敲下小木槌,宣布庭审开始。检方上场,言辞激烈。顾朝暄站在对席,等对方结束,才慢条斯理开口。 “各位审判员、各位同学。” 她声音不高,但清晰透亮,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密的计算。 “刚才检方列举的证据,表面上完整,但逻辑链条存在致命漏洞。第一,证人证言前后矛盾;第二,物证采集程序明显违规;第三,所谓的动机推断,建立在假设而非事实之上……” 底下的观摩生愣住了,场子被她一瞬间抓牢。 那几个刚才嚷嚷过的男生也混在人群里,脸色难看,却被迫听她一句一句把检方撕开。 顾朝暄眼神专注,肩背笔直,整个人像换了个模样。 几分钟前她还护着资料和人对峙,现在却冷静得像是站在真正的法庭上。 “综上,请审判庭注意:任何没有事实根据的指控,都是对法律的冒犯。谢谢。” 她轻轻一鞠躬,落座。 全场一瞬间安静,随即响起零星掌声,很快蔓延开来。 角落里,陆峥静静看着。 刚才训斥她时,他是真的怒。可现在看着她镇定自若、锋利张扬的模样,他突然说不出话。 顾朝朝她生来就是要站在这样的地方,被所有人注视,靠脑子和锋芒赢下掌声。 不是被人推搡、撞倒,更不是在众人面前低眉顺眼。 掌声里,顾朝暄抬眼,恰好和他视线撞上。 她唇角轻轻一挑,冷得像在笑,又像在刺他。 …… 散场铃一响,人就跟潮水一样往外涌。 顾朝暄把资料扣好,连拍子都没回,拎起就走,步子又快又直。 刚出教学楼的风口,肩上的疼又抽了一下。她没停,低头把袖口往上拢,继续往前。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她没看。 “顾朝暄。” 她脚步一顿。声音从背后追上来,很稳,也很熟。 她没回头。 下一秒,一只纸杯伸到她眼前。杯身是她常去那家小店的定制款,杯壁上印着淡金的月季——她最喜欢的口味,四季春加柚子丁,加冰半糖。 “……谢谢。”她接过,嗓子有点干,勉强压住。 吸管戳进去,第一口下肚,喉咙被微甜的凉气一裹,原本顶在胸口的火居然往下沉了一截。 他没说话,跟在她身侧,和她并肩走下台阶。走廊尽头人声渐远,只剩风在吹。 走到楼下的槐树阴影里,她停住。转身,抬眼看他:“你刚才的‘算账’,现在算吗?” “你真想让我算?” “当然。” “我是希望你在做什么事情之前不要那么冲动,凡事都要三思而行。” “不说画面传出去影响怎么样,就说那个棍子真砸下来呢?你今天该怎么上庭?拿什么证明自己?” 风声吹过,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很长。 顾朝暄指节一收,杯壁被捏得咔咔作响,她抬起眼:“所以你是说,我就该抱着资料站那儿,被人随便踩,随便推?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你跟邵沅可以用很多方式解决,不一定要用打的。” 顾朝暄嗤笑一声:“可惜他们不讲道理。” 两人就这么僵住,风吹得槐叶簌簌直响。 顾朝暄死撑着,偏偏眼眶发酸。眼泪不听话地掉下来,顺着睫毛往下砸,打湿了果茶杯壁。 明明是自己先鲁莽出手,被人当场逮住训了两句,还敢哭得跟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哭什么?” 顾朝暄仰着脸,眼睛红得像兔子,嘴硬得要命:“要你管。” 陆峥盯着她那股又狠又倔的样子,忽然就笑了出来。 笑意不大,但足够把胸口那股火气冲散大半。 这狗脾气谁给她惯的! 沉默一瞬,他的目光落到她被刮破的肩头。衣料裂开一条口子,隐隐能看到一片红肿。 语气软了下来:“疼吗?” “疼。”她坦白,“但没你刚才那几句话疼。” “活该。” “……”这是人话吗?死陆峥。 陆峥叹了口气,终于把架子彻底放下:“我知道今天不应该当那么多人的面前说你,我道歉。以后有火,当面跟你讲,不在别人面前。” “知道就好。”她嘟囔。 他笑了笑,说道:“肩膀让我看看。” 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警惕还在:“大庭广众。” “后面那间器材室钥匙在我这儿。”他扬了扬手里的门卡,语气很正经,“看一下,擦擦碘伏,不然你晚上该疼得睡不踏实。” 她犹豫了两秒,终还是点头。 器材室不大,窗子高,光线浅浅的。 他找出急救箱,拆了棉签,动作很熟。 “抬一点。”他低声。 她咬着纸杯的吸管,悄悄吸气,袖口被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药水一触到皮肤,刺得她轻轻一颤。 他停了停,看她一眼:“忍一下。” “我怕疼么?”她嘴硬。声音刚落,酒精又一点上去,她还是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嘴硬。”他低低地笑,笑意不重,但真心。 消毒完,他把纱布贴好,又用弹性绷带固定住,整整齐齐。 两人并肩出来的时候,日头比先前亮了些。台阶上落了一层浅浅的光。 邵沅远远靠在栏杆上,叼着根棒棒糖看他们,见状吹了声口哨:“哟,和好如初?” 顾朝暄瞪他:“嘴欠。” 邵沅“嘿”了一声,看向陆峥,挑衅又不至于招人烦:“老陆,下一回当众训人之前,先问问我们愿不愿意,我跟顾朝朝都是要面子的……” 陆峥淡淡看他:“要不想我说你们,你们都收敛一点。尤其是你,下一回别先动手。” 邵沅做了个“拉倒”的手势,转身往场内走:“行了行了,戏散了。我去找人把门禁口那几条视频清了。” 顾朝暄看他背影,抬声:“谢了。” “别。”他头也不回地摆手,“你今天打得比我帅,我是来给你鼓掌的。” 邵沅走远。风里只剩两个人的呼吸声。 陆峥侧过身,看她:“今晚回去,我送你。” “我又没摔断。”她嘴还硬,眼睛却藏不住乖顺,“不过……你要是正好路过,就顺一程吧。” “我永远正好路过。”他说。 她怔了怔,随即笑出来。 第11章 星星 处分还是下来了。 打架的视频虽然被邵沅托人删了,但校门口的监控还在。更别提一群学生目击,纸包不住火。 学校例会上点名批评,记了过,通报全市“警示”。 顾朝暄回到家,玄关的灯竟然亮着。 她愣了一下。 顾首长大多数时候都不回大院,家里常年冷清。只有一双皮鞋摆在鞋架最上层,代表他这趟是真的回来了。 她拎着书包进门,才换鞋,客厅里传来一声冷沉的咳嗽:“过来。” 顾朝暄心头一紧。 客厅灯光明亮,茶几上摊着一份校方通报。顾首长坐在沙发上,军绿色衬衫领口笔直,袖口扣到最上格,手里还夹着一支钢笔,笔尾点在纸面上。 “校门口打架,当众录像。”他开口,声线低沉,“顾朝暄,你还记得自己穿的是什么吗?” “你校服上绣着什么?市重点。代表的是谁?”顾首长目光凌厉,像审问,“你以为你是一个人丢脸?你背后的,是老师,是同学,更是顾家的脸面!” “你想证明自己有多能耐是吧!”顾首长重重一拍桌,钢笔“啪”地一声滚到地毯上,“在校门口抡拳头?你是辩手,不是街头混混!” 她还是不言不语,倔得很。 “说话!”顾首长声线陡然一沉。 她不服气:“谁叫他们当狗挡道。” “还犟?!你要真想打架,军大院里练场那么大,随你折腾,我一句话都不说。” “可你偏偏在校门口,那是什么地方?来来往往的学生跟老师!!” 他缓缓起身,背脊笔直,手指一点桌上的通报,在下最后通牒:“顾朝暄,我再跟你说最后一次,你要是再不收敛,再敢惹出这种乱子,我立刻给你办手续,把你送到美国去,让你自生自灭。” 顾朝暄指节攥得发白,半晌才挤出一句:“知道了。” 顾首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神情冷峻如石。 好一会,他才道:“给我回房好好反省。今晚不准碰手机,不准看书写字,就坐着想……想清楚顾家养你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话落,如同宣判。 顾朝暄抱着书包,唇线抿直,没吭声。她转身,背影挺直,步子快,透着僵硬。 楼梯口的灯光照下来,她肩膀那点青红在校服下隐隐作痛。她没去揉,径直上楼。 …… 房门合上的一刻,顾朝暄靠在门板上,指尖抠着书包带子,呼吸才慢慢放出来。 眼眶酸得厉害,可她硬生生仰着头,把那点湿意逼回去。 她从小就知道,在顾家,哭没有用。 顾家的气氛,从来都是冷的。 父母的结合,是典型的政治联姻。 一个出自军中世家,手握兵权;一个出自书香望族,盘根错节的政界人脉。门当户对,棋逢对手,利益捆绑,却从不谈感情。 婚姻表面风光,私下却早已各行其是。 顾首长常年在外,出差、视察、驻防,甚至驻京时也很少回家。 外面有情人,甚至传出过私生子的风声——这些消息在大院里传来传去,从来没有石锤,但对顾朝暄而言,也不必去求证。她早就明白,这个家不是为了温情而存在。 母亲也不甘示弱。美貌、手腕、身份,她一样不少,出席酒会、社交场合如鱼得水。甚至在外头养着年轻的小白脸,来往得理所当然。她的笑声常常停在电话那头,而不是这个家。 家里,真正能看见的亲人,只有奶奶、姥姥姥爷。 老人们疼她,却也鞭长莫及。 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待在这幢冷清的院子里,面对的是成排的落地窗、厚重的门和空荡荡的回音。 …… 处分的通报还压在茶几上。 客厅灯灭得早,整幢宅子静得只剩钟摆的滴答声。 顾朝暄关了房门,靠在门板上一瞬,才把气缓过来。指尖攥着校服袖口,胸口闷得厉害。 她翻出抽屉里早就偷偷藏好的打火机,塞进口袋,轻轻拧开窗户,翻身下去。 院子里风大,月光凉白。她踩着石板路,熟门熟路地绕过几棵槐树,径直往操场去。 军大院的操场夜里空得很,连旗杆都在风里孤零零的。看台上积了层薄灰,她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一根烟点着。火苗闪了下,她低头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却还是硬撑着吐出白雾。 冷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夜色里,一切都安静。 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抽出来,看见名字,愣了一瞬。 陆峥。 她接起,没先说话。 对面声音压得很低:“你在哪。” “操场。”她盯着脚尖,声音淡淡的。 “在抽烟?” 顾朝暄笑了一下,偏过头吐雾,没回答。 “顾朝暄,什么时候能把你心情不好就抽烟这个坏毛病给我戒掉?” 她把烟掐在鞋底,盯着那点快要熄灭的火星:“等我死的时候。” 电话那头骤然安静下来。 过了几秒,陆峥压着怒气的声音劈过来:“顾朝暄,你就是欠收拾。” 她嗤了一声。 他说:“你给我等在那儿别动!” …… 操场夜风很硬,刮得旗杆哐哐直响。 顾朝暄把烟头掐灭,指尖还残着一点灼热,冰冷的夜色扑面而来,眼睛红得厉害。 “顾朝暄!” 声音忽然从看台下传上来。低沉,压得死紧。 她一怔,下意识想把打火机揣回口袋。下一秒,熟悉的身影逆着风走过来,脚步很稳,冷光下被拉得很长。 陆峥站在她面前,眉目沉着。目光从她身边的灰烬扫到她眼角的红,薄唇抿紧。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抽烟。” 她偏开脸,冷哼:“我已经掐了。” 陆峥盯着她,半晌,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小袋巧克力糖,扔到她怀里。 “嘴里闲得慌,就含这个。” 顾朝暄一愣,低头看那袋糖,是她喜欢的牌子。心口酸胀,但还是逞强:“管得真宽。” “我不管你,谁管你?”陆峥冷声,像在训,但没了方才的火气。 风更冷了。 看台上灰扑扑的,顾朝暄把糖塞进兜里,转身就往草坪走。 走两步,回头看他,“陆峥,过来躺下。” 陆峥挑眉:“什么?” “看星星。”她说得理直气壮。 草坪夜里带着潮气,凉得人打颤。顾朝暄抱着手臂,先仰倒在草地上,长发散开,眼神直直望向漆黑天幕。 陆峥沉默片刻,还是走过去,在她身侧并排躺下。 头顶的夜空冷清,零星的几点亮光,像是被风吹散的火。 顾朝暄咬着巧克力,苦味和甜味在舌尖交织。她忽然笑了一下:“你说,人活着,到底是图什么?” 陆峥转过头,侧眼看她,神情冷峻中带着一瞬的松动。半晌,只道:“图个不后悔。” “图个不后悔……”她轻声重复,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质问,“可真有人不后悔吗?” “至少别让自己后悔。” 顾朝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笑了一声:“说得跟你自己很懂似的。” 陆峥眼神沉下来。 “我懂不懂,你少管。你自己,少折腾。” 风吹过,草尖拍打在手背上,冰凉。 两人沉默很久。 顾朝暄双臂枕在脑后,目光直直落在星空深处,像要把自己整个人丢进去。声音轻,却固执:“我就想看看天上,到底有没有一颗星,是为我亮的。” 陆峥跟她一样,平视着同一片夜幕。沉默一瞬,他忽然笑了一下,带着点讥:“那你眼睛睁大点,别看岔了。” 顾朝暄转过脸,瞪了他一眼:“陆峥,你就是欠打。” 第12章 日出 草尖的潮气顺着衣缝往里渗。 后面两个人就那样仰着,谁也没再说话。 偶尔有值班兵的脚步声从远处路灯下走过,影子拉得极长,又在尽头处被风一吹散。 不知过了多久,操场外那条小路亮起一盏又一盏黄灯。 夜正往清晨过渡,温度却更低了。顾朝暄缩了缩肩,鼻尖凉得发酸。 陆峥转过脸,盯了她几秒,忽然坐起来:“走。车在东门口,我带你去看日出。” “现在?”她挑眉,声音还带着刚哭过的哑,“你以为我有那闲情?” 他没搭理,起身抖了抖外套,把人从草地上拎起来,塞进怀里那袋巧克力里又摸出一块丢给她:“埋怨路上再说。” 车子从大院驶出来时,夜色正深。路灯一盏一盏往后退,城里还在沉睡,只有零星出租车在街头游荡。 顾朝暄缩在副驾,抱着膝盖,额头抵着车窗玻璃。外面风声呼啸,偶尔卷起一树新芽,影子扫过车顶。 “去哪?”她问。 车拐出三环,往郊外的方向去,陆峥淡声道:“去香山。” 顾朝暄下意识抬眼去看他。 车内灯暗,只有路灯一闪一闪掠过,映得陆峥的侧脸时明时暗。 他握着方向盘,指节修长有力,眼神专注,嗓音却淡淡的:“北京能看日出的地方多,可城里灯太亮,天总是灰的。香山安静,站高点能把整个城尽收眼底。” 他说得平静,像是顺手找的借口。可顾朝暄心里忽然一滞。 他什么时候知道她喜欢安静,又什么时候记得她总抱怨城里的天永远看不清? “那你怎么不一个人来。” 陆峥没回答,只伸手去调了下车内暖风。 夜风呼啸,窗外灯火渐渐稀落,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黑影,山林的轮廓在天际线下越发清晰。 车子驶上盘山路,车灯扫过两侧的松树,枝叶簌簌,空气里带着未散尽的寒意。 顾朝暄抱紧膝盖,额头抵着玻璃,鼻尖凉凉的。半晌,她忽然低声:“陆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他挑眉,余光看她一眼:“麻烦?” “动不动闹事,惹祸,打架,抽烟……”她数着,眼神却死死盯着前方。 陆峥轻笑一声,淡淡道:“嗯,挺麻烦。” 顾朝暄心口骤然一紧。刚要回嘴,他又接着说:“可要是换个人闹这一堆,我才懒得理。你不一样。” “我哪儿不一样了?”她声音发颤,带着几分不信。 陆峥没立刻回答,只抿了抿唇。片刻后,声音低沉下来:“因为你是顾朝朝。” 从小就给他惹事又让他擦屁股的顾朝朝。 …… 盘山路越走越窄,天色也一点点褪黑。 快到香山脚下时,东方已经生出一线淡金,像有人用极细的笔在天边描了道亮。 停车场空空荡荡,只有看门老人的小屋透着一盏黄灯。 陆峥把车一停,后备箱拿出两件外套,又塞了个薄毯子到她怀里:“披上。” 顾朝暄嫌麻烦,搭在臂弯里,仍旧仰着脖子倔着:“不冷。” “别逞强。”他没跟她绕,干脆替她把袖子提过肩。 登山道还没完全开,人影极少。石阶上落着昨夜吹来的柳絮,踩上去软软的。 顾朝暄不爱说话,只跟在他身后,听他脚步稳稳,心里的火忽然就安静了些。 半山腰风大,枝叶被吹得沙沙作响,气温又凉下去。陆峥停脚回头,见她耳尖冻得发红,把随手带的暖宝宝塞进她掌心。 “握紧。” “命令口气真讨厌。”她嘴上还硬,指尖却不自觉收拢住那团热。 快到香炉峰时,天已经泛白。远处城廓像一张铺开的剪影,浅青、淡灰、薄金层层叠叠铺过去。 两人找了块视野开阔的石台。顾朝暄坐下,薄毯拢到膝上,呼出的气不再白,眼睛却一眨不眨盯着东方。 第一束光破云而出的时候,她没出声,只“哦”了一下,像个忽然被点亮的孩子。 日轮从山脊背后慢慢抬起,云边被烫成一圈亮,城里的高楼像细针一根根挑在远处,薄雾被光撕开。 鸟叫从林子里炸开,又很快归于安静。 陆峥侧过脸看她。 她的睫毛上落了一点亮,眼里映着朝霞,唇角没弯,眼尾却软了。 陆峥忽然觉得,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锋利收起,骄傲藏在眉眼深处,被一轮新日稳稳照着。 “好看吗?”他问。 “嗯。”她很小声,怕惊动什么,“比我想的好看。” “那就值了。”他淡淡道。 风还在,吹得她打了个喷嚏。 陆峥看她一眼,“披好。” “知道了。”她把毯子往上拢,声音有点哑。 日头一寸寸往上爬,金光铺到脚边。顾朝暄靠在石台背上,热劲儿一上来,眼皮慢慢发沉。 “困了?” “没有……”她抗议完又咳了两声,嗓子发紧。 陆峥没再问,起身去附近售卖亭给她倒了杯热水。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窝着肩打盹,手里的暖宝宝差点儿滑落。 他把杯子放在她跟前,蹲下来,低声:“起来喝口。” 顾朝暄睁眼,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捧着纸杯喝了两口,眉心还是皱着。 下山时风更硬了。她不肯戴口罩,咳嗽断断续续,到了车上整个人发起了小抖。 陆峥伸手探了探她额头,热。 “去哪儿?”她眼圈红红的,鼻音重。 “先回城,直奔医院。”他系好安全带,声音不重,但不容置疑。 急诊大厅的光刺得人眼疼。护士给她测温,三十八度二。开了退烧针和药。 打针前,她还硬撑着说“我不怕”,针头一扎,还是绷了一下。 陆峥看见,没笑,也没安慰,把她手背按稳,垫了张纸巾,像处理一件必须认真对待的小事。 输液的椅子不太舒服。顾朝暄歪靠着,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陆峥给她把毯角压好,去走廊尽头买了温水、纸巾、润喉糖,一样一样塞进她怀里。 回来的时候,顾朝暄侧脸贴着靠垫睡着,睫毛在灯下投一小段影,蜷得很乖。 他站在一侧,看了两秒,忽而拿手机,咔嚓一声。 照片里,某人面色苍白,仍不服输地拿着暖宝宝。 药水一袋下去,热退了一点。天色已亮,薄云像被人揉开,又被晨风抻平。 出门时,诊室门口迎面吹来一阵湿冷。陆峥替她把帽兜拉起,短促地叮嘱:“回去睡。” “知道了。”她哼了一声,嗓子还是哑的。 …… 这一场感冒来得倔。 第一天烧退了,第二天又窜上去,第三天咳得胸口发痛,第四天整个人没什么力气,连走去卫生间都要扶着墙。 窗外的玉兰一夜一夜地开,屋里药味一层一层地叠。 陆峥几乎天天来。 早上带药、晚上带粥,顺手把她床头的烟盒翻出来丢进垃圾桶,再把垃圾袋系死拎走。 她每次都要吭一声“你很管闲事”,嗓子哑哑的,他也不回,只把水杯递到她嘴边,“喝。” 第五天中午,咳得厉害,她靠在窗边晒太阳,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校务处群发来的处分通报落在屏幕最上方——两人“记过一次”,校内通报批评,取消本学期评优,辩论队停赛两周,写书面检讨交由年级留档。 下面跟着几条私信。 邵沅:【顾小姐,官方发了。】 邵沅:【别往心里去,我也一起。】 邵沅:【你要是被你爸收拾得狠了,我给你写检讨,包文采飞扬。】 顾朝暄看着忍不住翻白。 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陆峥探头进来,“吃药时间到了。” 她没动,眼神落在窗外那树白花上,淡淡问:“你拿到通报了没?” “看到了。”他把药放在床头柜,掰开板,“先吃药。” “我问你呢。” “看到了,”他重复,语气还是那样平平的,“停赛两周,邵沅检讨一千字,你一千五。” 她被呛了一下:“凭什么我多五百?” “你主犯,他从犯。”他不紧不慢地把温水递到她手里,“而且你的字好看,凑字数不难。” “滚。”她接过水,咬了药片,灼辣的苦从舌根压下去。 傍晚时分,邵沅来过一趟。 人没上楼,在大门口给她发了条语音,风声很重:“顾朝朝,我就放门口,粥是虾仁的,你爱喝的那家。别多想,我这边我姐骂得比你爸还狠,但该扛的扛,该认的认。你把病先养好。” 末了又加一句:“检讨我先写两版给你挑。” 顾朝暄把语音听完,捏着手机半天没动,胸口那口气又被他“文采飞扬”点着了。 她一边吸鼻子一边打字,指尖飞快。 【顾朝暄】:你再叫一声试试??? 那边回得也快。 【邵沅】:顾同学,别动气,动气伤身。 她冷笑,继续敲。 【顾朝暄】:谁要你写检讨?你写得再好也是狗屁。 【顾朝暄】:“我姐骂得比你爸还狠”你是炫耀被家暴吗?? 【顾朝暄】:还有,虾仁粥我不爱喝,过敏。拿走。 …… 高考那天的风像是专门给他们吹的。 校门口一片喊叫、拥抱、撕草稿纸的白雪。晚风里有热油炸串和柠檬汽水的味道,所有人都在往前跑。 几天后,成绩还没放,QQ群里先热闹起来。 邵沅率先丢了个话题:【散伙儿旅行安排上没?海外走一圈?】 【顾朝暄】:去哪? 消息框里停顿了几秒。 【邵沅】:澳大利亚?潜水、冲浪、烤牛排,阳光正好。 【顾朝暄】:……你有钱? 【邵沅】:我能没钱?要不你出? 【顾朝暄】:滚。 屏幕上只剩两人的你来我往。群里另外一个人一直没有动静。 顾朝暄盯着“陆”字发呆,想了想,艾特陆峥,敲了一句: 【顾朝暄】:你呢? 很久没有动静。 正当她准备掐灭屏幕的时候,陆峥回复了。 你们先定。 【邵沅】:老陆你这样子,该不会是没有想法吧? 【顾朝暄】:他那种人,八成觉得出国就是浪费时间。 【邵沅】:哈哈,顾小姐懂得还挺多。 【顾朝暄】:你懂什么。 消息框再次安静下来。陆峥的头像没再亮。 过了一会儿,他只丢了一句: 【陆峥】:我有事,别管我。 ——然后,再无下文。 群里剩下顾朝暄和邵沅,你一言我一语,把旅行的细节敲开来。 【邵沅】:澳大利亚线路我查过了,先飞悉尼,再去凯恩斯,潜水。大堡礁,世界遗产。 【顾朝暄】:……你查得挺细。 【邵沅】:那是,提前做好功课。机票签证我都能包办。你只要准备护照。 【顾朝暄】:行李呢?我不想背大包小包。 【邵沅】:放心,我安排。你就带你自己。 【顾朝暄】:你这么殷勤,图什么? 【邵沅】:图您赏脸。 她盯着屏幕,忍不住笑了一声。 …… 第13章 旅行 玻璃幕墙外的跑道被阳光烤得发白,热浪层层叠叠蒸上来。 顾朝暄戴着棒球帽,长发收进帽檐,肩上单单挎着个黑色小包。 旁边推着行李的是她的同桌杨淼——女孩生得瘦小,一副学生气,紧张得一直捏着登机牌。 邵沅从安检口朝她们招手,身边还跟着两个朋友,顾朝暄只见过一面,名字都记不清。 有钱人家的孩子,天生带着一股子自在,笑起来都锋芒毕露。 “这是林骁成,那是程屿。” 林骁成先伸手:“顾朝暄同学,久仰大名。去年辩论赛那一场,我看过回放,气势真不小。” 程屿没那么多话,只点了下头算作招呼。 气氛冷清。邵沅顺手把顾朝暄肩上的小包拎下来,吊在手上:“就带这么点?去澳洲不是打一来回。真丢了,你自己都得喝西北风。” “多了麻烦。”顾朝暄抬眼,看他一眼,声音淡淡的。 邵沅笑,眼尾挑起:“行啊,拽。等行程一乱,别哭着喊我帮你收拾残局就行。” 顾朝暄懒得理,转身去看航显大屏上的登机提示。 杨淼小声问:“陆峥不来吗?” 顾朝暄手指攥紧了登机牌,像是被戳中什么,过了几秒才随意似的“嗯”了一声。 “他家事儿多。”邵沅替她接了话,耸耸肩,“这次正好要陪他妈回福州。” 林骁成在旁边吹了声口哨:“可惜啊,要是他也来,咱这趟旅程就更齐整了。” 程屿没插话,单反举起来,对准跑道尽头正在滑行的白色客机,咔嚓一声,把尾翼映在烈阳下的刺眼亮光收进取景框。 …… 候机厅空调冷冽,隔着玻璃却能看到外面热浪翻滚。几个人找了排靠窗的座位坐下。 程屿利落地拆下相机镜头盖,举起来对准跑道,手指熟练按下快门。 “你带单反干嘛?”林骁成嫌麻烦,懒洋洋地说。 “素材。”程屿简短。 “啧,你这是散伙旅行,不是新闻采访。”林骁成摇摇头,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姿态散漫,翘起腿。 邵沅嚷嚷着要买东西,转身去便利店,回来时手里多了几瓶冰镇汽水,随手一人一瓶丢过去。 杨淼没接稳,瓶身“咣”地砸在椅子扶手上,险些掉地。她慌忙捧住,脸涨得通红。 “放松点,又不是军训。”邵沅笑。 顾朝暄旋开瓶盖,喝了一口,冰气顺着喉咙压下去。她心里空落落的,眼神淡淡游离在窗外。 手机屏幕黑着,她没再去点开。 …… 舱门推开的瞬间,冷风灌了进来。 悉尼的冬天,空气干冷,带着海港特有的咸湿味。 远处天空蓝得澄澈,却冷得发硬,仿佛连颜色都凝成了冰。 顾朝暄把帽檐压低,肩头一抖,呼出来的气瞬间在空气里散开。 杨淼缩着脖子:“比我想的冷多了。” 邵沅单手插兜,另一只拎着外套搭在肩上,笑得没心没肺:“北方孩子还怕冷?这点温度算什么。” 说是这么说,他自己下了舷梯也打了个哆嗦,随即大大咧咧套上外套。 林骁成手插进风衣口袋里:“这天儿,倒像北戴河的初秋。” 程屿单反镜头一抬,捕捉着落地窗下被风刮得猎猎作响的旗帜。画面里,几个人年轻的身影,被阳光拉得很长。 出关后,人潮推搡,冷气和冬风交错,把气氛推得更加凌乱。 邵沅走在最前,神色一派自在:“走吧,司机早在外头候着呢。” 推开玻璃门,扑面而来的风更重。悉尼的冬天和北京的冷不一样,没有厚重的雾霾,却是清透的凉,直直钻进骨头里。 顾朝暄缩了缩手指,低头把小包带子攥紧。 路边停着两辆黑色商务车,车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司机穿着制服,站在车门口,姿态笔直,神情规整。 林骁成挑眉,吹了声口哨:“排场不小啊。” 邵沅半点不意外,把车门拉开,回头喊他们:“上车,别冻傻了。” 车厢里暖风开得足,隔绝了外头凌厉的空气。杨淼一屁股坐下,双手捂着杯子哈气,半晌才缓过来。 顾朝暄靠在车窗,侧脸落在光里,神情淡淡。玻璃外掠过的街景是悉尼特有的清冷色调——低矮的红砖房,干净的街道,行人都裹着长风衣,肩上有细细的冷风。 林骁成兴致勃勃:“这地儿比我想的好啊,海真干净。” 邵沅靠在座椅上,手撑着下巴:“等住下了,带你们见识见识澳洲牛排,保证你们直呼过瘾。” …… 别墅在郊外,依山临海。 杨淼打了个喷嚏,小声嘀咕:“真冷……” 邵沅嫌弃地丢了件外套到她怀里:“矫情。” 司机和管家动作麻利,把行李一一拎进屋。客厅里开着暖气,木质地板踩上去暖暖的,与外头的冷风隔出两个世界。 “舒服。”邵沅先一屁股瘫在沙发上,长腿随意往前一伸,把靠垫抱在怀里,整个人散漫极了,“这才像散伙旅行。” 林骁成环顾一圈,啧啧感叹:“还行啊,房子不小。” 程屿没说话,把相机放在茶几上,拧开瓶水。 顾朝暄拉下帽檐,随手把小包丢到沙发旁,靠在椅背上,眉眼淡淡的。 …… 一行人去分房间。别墅是三层的,二楼和三楼各有卧室,落地窗外能望见灰蓝色的海面。 “我先挑主卧!”邵沅理所当然地扛着行李往楼上去,头也不回。 “切。”林骁成翻了个白眼,慢悠悠跟上。 杨淼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默默把行李拎到最里面的一间。 顾朝暄推开二楼靠海的一间卧室。房间不算大,但窗子正对海岸。她走过去,手指拨开厚重的窗帘。 窗外海风呼啸,天边的云被夕阳镶了一道冷金。浪头一层层推过来,拍在礁石上,声势浩大。那股声响,从遥远的海面传来,又被冬风一阵阵卷散。 她盯着看了很久,指尖抵在冰凉的玻璃。 这场旅行才刚刚开始,陆峥的缺席,却像一道影子,怎么都甩不掉。 直到有人在门口喊她:“顾朝朝,吃饭了!”是邵沅的声音。 第14章 视频 顾朝暄应了一声,准备下楼。手刚搭在门把上,手机就在掌心震了起来。 她迟疑几秒,还是接起。 “喂。” “到悉尼了?”陆峥的嗓音从那头传过来。 “嗯。”她靠在门框上,眼神落在脚边。 “冷不冷?” “还能冻死不成。” “好好说话,顾朝朝。”他顿了顿,又道:“悉尼冬天湿冷,不比北京,你少穿一件就够受的。” 顾朝暄咬着唇,没接话。 陆峥又问:“吃东西了吗?” “刚准备下楼。” “那边食物油腻,别光吃牛排汉堡,多吃点汤面,暖和。” 她盯着窗外一线冷金色的海面,心口微微发酸。 “你怎么像我妈。” 电话那头静了片刻,他低低笑了一声,“你妈会这么管你吗?” 顾朝暄怔住,没再说话。 “顾朝朝。”陆峥忽然喊她。 “玩可以,但别乱跑。晚上别一个人出去,手机保持电量,记得随时发个消息。”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带着不容忽视的分寸感,“在外头,安全第一。” “知道了。” 他那边有杂音,像有人喊他。 “还有,晚上少喝冰的,别学邵沅他们胡闹。冷风大,你咳嗽容易犯。” 顾朝暄唇角一抿,轻轻“嗯”了一声。 电话快要挂断时,他忽然又加了一句:“海边景色不错,你站高点看看,会舒服些。” 她喉咙里涌上一股热意,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知道。” “我猜你会站窗边发呆。”陆峥语气淡淡的,却笃定。 话没再继续,那头有人叫他名字,他只低声道:“不说了,有事再打给你。” 嘟声落下,屏幕暗下。 顾朝暄指尖还攥着手机,掌心余温未散。屏幕彻底暗下,黑色的玻璃映出她半张侧脸,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陆峥的声音像是从千里之外穿过风,落进她心口,冷淡又带着不动声色的在意。 她低头,忍不住轻轻呼出一口气。那股堵在心口的郁气,好像被海风吹散了几分。 门外又响起邵沅的催促:“顾朝朝,你磨蹭什么呢?吃饭啦!” 顾朝暄收起手机,把那点余韵藏起来,拉开门下楼。 客厅里暖气开得正足。 大理石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热腾腾的牛排、沙拉、还有本地的海鲜。 玻璃吊灯把光打下来,照得金黄明亮,和窗外灰蓝的海形成强烈反差。 “来来来,顾朝朝,正等你呢。”邵沅伸手一拍椅背,把她按在靠窗的位置,“女主角最后到场,大家鼓个掌?” 林骁成失笑,还是跟着拍了两下。 顾朝暄坐下。 桌上的香气扑面,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真的饿了。 “尝这个。”程屿难得开口,把一小碟海胆推过来。 顾朝暄抬眼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了句“谢谢”,才拿起勺子。 气氛慢慢热络起来。 邵沅一边切牛排,一边神神秘秘:“你们猜我下午联系谁了?” “别卖关子。”林骁成哼了一声,“说。” “我一个朋友,他表哥在这边有快艇。后天带咱们出海,潜水,钓鱼,晚上还能在船上看星星。”邵沅扬眉,得意非常,“够意思吧。” 杨淼愣了愣:“潜水?冬天不冷吗?” “傻啊,人家快艇配套潜水服。冷?冷你就不上水呗。”邵沅嚷嚷。 “你行你上。”林骁成接茬,“到时候别吓得直抖。” “啧,你就看着吧。” 两人拌嘴,程屿却拿着相机,对准窗外的海面,按下快门。闪光灯没开,只留下昏暗里隐约的海岸线。 “拍什么呢?”林骁成探头。 “你们吵架。”程屿语气淡淡。 “靠!”林骁成笑骂一声,反倒没再说。 顾朝暄坐在一侧,安静看着他们,指尖摩挲着杯沿。方才心里的阴霾已散去大半,此刻听着这些闲吵,竟觉得顺耳。 她低头,舀了一勺汤,慢慢喝下去。汤里有本地特有的香料味,不习惯,却很暖。 陆峥那句“多吃点汤面,暖和”,忽然冒了出来。 她不动声色,把汤碗推到面前,喝了个干净。 饭后,邵沅提议打牌。 “旅行嘛,总得点娱乐。来来来,斗地主还是升级?” 杨淼一脸为难:“我不会……” “你只要会看牌就行。”邵沅压根没打算放过她,硬是把人拉到自己这边,“我罩着你。” 林骁成懒洋洋挨着沙发躺下,“行,你罩着。待会儿输了全算你。” 顾朝暄被递了一副牌。她抬眼,本想拒绝,可众人眼神都看过来,索性没推。 灯光落下,桌子上扑克牌噼里啪啦翻开。 笑声、叫嚷声交织在一起。 “炸了!”邵沅猛一拍桌,笑得张狂,“顾朝暄,你完了!” 顾朝暄抬眼,淡淡:“你也就这一手了。” 一串顺子干净利落地拍下去,直接压住。 桌子一片哗然。 杨淼瞪大眼睛:“你不是说不会玩吗?” 顾朝暄挑眉,唇角冷冷勾起一点笑:“谁说的。” 林骁成哈哈大笑:“行啊,顾大小姐,深藏不露。” “那是,我们顾大小姐……”邵沅一拍桌,抢过话头,“从初中开始就这么阴险,谁要真当她是小白兔,分分钟被她咬掉一口肉。” “去你的。” 气氛瞬间热闹起来,牌局一场接一场。 程屿很少说话,却不时举起相机,捕捉他们桌上的笑声、灯下的身影…… ……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 几个人从别墅出发时,太阳刚升起。司机早已把快艇租赁手续办好,一行人直接驱车去码头。 悉尼冬天的海面并不热闹,偶尔有几艘白色游艇停泊在岸边。快艇离开码头后,浪头一层层扑上来,风里裹着咸湿味。 杨淼救生衣扣得紧紧的,手死死拽着栏杆,连动都不敢动。 “放松点。”顾朝暄压低声音,帮她按了按快要被风掀走的帽檐。 “这才叫玩。”邵沅已经兴奋起来,手里摇着一瓶汽水,边喊边大笑,“散伙旅行就该折腾点大的。” 行驶到半程,前方海面忽然出现了一艘大游艇。船身漆得发亮,甲板上站着一群人,正喝酒说笑,隔着风还能听到声音。 “巧啊。”林骁成第一个看见,笑出声。 邵沅顺着看过去,挑了挑眉,嘴角勾着,却没说什么。 顾朝暄眯了眯眼。 甲板上,确实有几个熟面孔。 最显眼的,是黎青。 她穿着米色风衣,整个人明艳张扬。 顾朝暄记得她。 北京的某些场合见过,她和邵沅之间的传闻也听过。 她的注意力却很快被黎青身后的人吸引。 秦湛予。 他穿着简单的毛衣,单手插兜,站在人群稍后的地方,没插话,也没什么表情。 船头的风吹起衣角,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不显眼,却很沉稳。 顾朝暄心头一滞。 他们并不熟,顶多算在同一层面上的圈子里偶尔见过。 但此刻,她分明感觉到,秦湛予的目光落过来。 不是明目张胆的直视,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停留。 她别开眼。 两艘船隔着海面并行了一段,还是有人喊了几句寒暄。 “真巧啊,跑这边也遇见。” “世界小嘛。” 声音混在风里,不真切。两边很快拉开距离,各自往不同方向开去。 快艇上的人又闹了起来,邵沅一边嚷嚷一边计划着潜水、钓鱼的行程。林骁成起哄附和。 快艇抛锚在一处小岛附近,林骁成第一个跳下去,溅起大片水花。邵沅也跟着下水。杨淼吓得不敢动,只能窝在船头,死抓着救生圈。 程屿举着相机,镜头里捕捉下水的人群和甲板上留守的身影。 或许是被程屿感染,顾朝暄也拿出手机。 风大得很,手指一度僵住,屏幕反光,看不清。 她干脆眯了眼,把镜头对准海面。浪花在阳光下碎裂成一层层亮片,伴着船身的起伏上下浮动,像无数细小的白羽扑面而来。 她调到录像模式,先拍了杨淼——女孩紧张得脸发白,死死抓着救生圈,表情滑稽却很真实。 镜头移过去,林骁成在水里扑腾着,冲她喊:“顾朝暄,你下来啊!”再一转,邵沅也在水中,他头发湿透,眼神锋利,朝她抬手比了个挑衅的手势。 她没理会,只是把这些一一收入镜头,最后停留在远处的天际线。 海天相接处,风声吞没一切,只有颜色冷静而辽阔。 录完,她低下头,把片段随手拼接,没加滤镜,只在结尾留下自己低头笑的一帧。笑意不明显,却带着风吹过后压不住的弧度。 编辑完成后,她把视频发了出去,备注只有短短一句: 【你不来,真亏了。】 进度条转着圈。发出去的一瞬,她指尖还悬在屏幕上,心跳快了几拍,似乎有点期待,又似乎在逃避。 没过多久,屏幕震动。 【看了。】 紧接着第二条:【风大,别太靠边。】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仿佛跨越了时差,隔着千里,正有人替她心口压着一层安全感。 顾朝暄低低地笑了一声。她把手机合上,放回防水袋,整个人靠在船舷边,长发被风吹得凌乱。 “喂,你拍了我没?”林骁成游回船边,伸手扒着舷梯,嘴里嚷嚷,“刚才那跳水,英姿飒爽!” “像落汤鸡。”顾朝暄挑了挑眉,把手机翻出来,亮给他看一眼。画面里,他整个人被浪花盖住,只剩下一只手冒出水面。 “靠!”林骁成骂了一句,气急败坏地笑起来,“删了删了,别丢人现眼。” 她没应,手指轻轻滑过屏幕,却并没删除。 程屿站在一旁,把相机举起来,按下快门。镜头里,顾朝暄低头看手机,眉眼被风吹得模糊,却有一种不经意的安静与明亮。 邵沅从水里爬上来,抓过毛巾胡乱擦了擦,坐在她身边,毫不在意身上水珠溅到她的外套:“行啊顾朝朝,拿手机当挡箭牌,故意不上水吧?” 她偏头看他一眼,语气冷淡:“你管得宽。” “就这脾气。”邵沅咂舌,却没再多说,只拧开一瓶汽水,大口灌下。 …… 夜幕降下来,几个人打车去了 The ROCkS。 这片靠海的老城区在夜里亮起一排排暖黄灯光,砂岩砌成的老房子低矮整齐,外墙粗粝,木窗却擦得发亮。 酒吧的门口挂着小黑板,用粉笔写着当天的生啤与特调。 海风从港湾那头吹来,带着点咸味,混在空气里的还有啤酒花和烤肉的气息。 “这地方挺有意思。”林骁成先开口,手插兜,打量着一间门口人声鼎沸的酒吧。 里面透出橙色的光,影影绰绰能看到木梁和高脚椅。 他们推开门进去。 木地板踩上去嘎吱作响,吧台后整面墙都是酒瓶,从深色的威士忌到透明的金酒。 调酒师卷着袖子,动作干脆地摇壶、倒冰。 角落里有个小乐队,低音贝斯和萨克斯的旋律压着背景,歌手的嗓音略带沙哑,却意外和这里的氛围贴合。 “这才叫气氛。”邵沅一屁股坐下,手指敲着桌子,“不比国内那些吵得跟菜市场一样的夜店。” 杨淼紧张得坐得笔直,盯着酒单半天不知点什么。最后小声说:“有没有……不太烈的?” 调酒师笑笑,推荐了杯 paSSiOnfrUit martini。 顾朝暄则挑了一杯琴汤尼,冰块撞在杯壁的声音脆亮。 “来,碰一个。”林骁成举起杯。 几个人的杯子在空中轻轻撞到一起,玻璃清脆的一声在背景音乐里显得格外干净。 顾朝暄垂下眼睫,喝了一口,酒意先凉后热,顺着喉咙一点点涌上来。 人声在酒吧里越聚越多,杯盏碰撞的声音与低沉的贝斯混杂,空气里弥漫着柠檬片和酒精的气息。 顾朝暄喝到第二杯,脸上并没有明显的醉意,但胃里渐渐泛起一股热。 她放下杯子,借口去洗手间,顺着走廊往里走。 洗手间里光线偏暗,镜子上浮着一层水雾。 她弯下身用冷水扑了几把脸,冰凉的触感让头脑清醒了些。 抬头时,镜子里倒映出自己发丝散乱、脸颊泛红,眉眼间带着一点被酒精勾出的懒意。 她用手擦了擦脸,没擦干净,水珠顺着下颌滑落。她懒得管,甩了甩手,推门走出去。 走廊里比大厅安静,只有隐约的鼓点传来。她抬步往外走时,一个人从侧面正好迎面而来。 视线在走廊的昏灯下对上时,秦湛予先停下,目光落在她脸颊。 顾朝暄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手去摸。 秦湛予伸手,把纸巾递过来。 顾朝暄怔了下,还是接过来,低声说:“谢谢。” 纸巾很干,她垂眼擦掉水痕,转身正要走。 背后忽然传来他的声音。 “顾朝暄。” 她脚步一停,回头。 秦湛予看着她,神情没有太大起伏,只是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牛皮纸的请柬,递了过来。 顾朝暄盯着那只伸过来的手,灯光在秦湛予指节间停留,衬得那张请柬颜色更沉。 “这是什么?”她没伸手,只抬眼看他。 秦湛予的眼神很平淡,不带催促,“悉尼大学国际辩论邀请赛的入场函。我是中国队的带队,临时缺席了一人。”顿了顿,他声音压低,“我想请你加入。” 顾朝暄怔了怔。 那张请柬上的字母清晰,金色压纹在昏暗里折出一条冷光,显得格外正式。 她握着纸巾的指尖用力了些,半晌才开口:“你可能找错人了。” “没有。”秦湛予看着她,神情不动声色,“我见过你以前的表现。临场思维、逻辑,还有你在场下的态度,都足够。” “可我来悉尼,不是为了这个。” 空气在这句话后凝住。走廊灯光映在两人之间,显出一段安静的距离。 秦湛予没有立刻收回手。他静静站着,似乎连呼吸都压轻了,像是在等她给个明确的答案。 顾朝暄唇角动了动,把纸巾团好,随手塞进口袋。 她没有去接那张请柬,只轻声说:“谢谢,我不需要。” 转身时,她的脚步没有加快,却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冷意。 秦湛予手里的请柬在半空停了两秒,才缓缓收回。 他眼睫微垂,薄唇轻抿,神色平静,看不出情绪。 走廊尽头的门被推开,喧闹的乐声涌了进来,像潮水般把她整个人淹没。 秦湛予站在昏灯下,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握紧了那张请柬。 片刻,他慢慢折起,放回外套里,神色克制得近乎冷漠。 …… 推门那刻,鼓点像被人拽断,眼前一团乱。 吧台前已经有人翻了高脚凳,玻璃杯碎了一地,酒顺着木地板的纹理往外蔓延。 两拨人正扭在一起,拳风带着酒气,骂声全是熟悉的北京味儿。 杨淼被挤到角落,个头不占优势,眼眶红了,双手护着头,连“别打了”都被嘈杂吞进去。 程屿挡在她前面,手还吊着相机,冷不丁挨了一肘子,闷声倒吸气,仍是撑着不让她被人群顶到墙上。 “你他妈——”林骁成一拳抡出去,打在对面肩口,发狠又失了准头。对面的人也不客气,拽住他衣领往下一摁,肩膀乒地撞在吧台沿。 “住手!”顾朝暄几步冲过去,先把杨淼从角落拽出来塞给程屿,“带她出去!” 没人听见“住手”。空气里全是“滚”“放手”。有人想劝,被胳膊肘刮到,痛得直抽气,又退回门边。 她没再喊,径直上前,抓住林骁成的后领猛地一拽。 林骁成被拉得一个踉跄,回头正要发火,看到是她,骂人的话哽在嗓子眼,脸涨得通红:“他先动的手——” “闭嘴。”顾朝暄的声音不高,压得住,“出来。” 对面有人冷笑:“出来?今儿说清楚再走——谁惦记谁的女人,你们心里没数?” 话音刚落,又有人抡起拳头要上。 顾朝暄眼角一跳,侧身一步,手肘顶住林骁成的胸口把人往后推,自己反手抄起桌上的餐巾筒,“砰”地一声拍在吧台上,硬生生震住了一圈人。 “都别动。”她抬眼,冷淡到近乎无情,“再动,我报警。” 一瞬的静止里,只有碎玻璃碴子在鞋底下“咯吱”作响。有人不服:“报警?你报啊。” “这里是悉尼。”她往后指了指门外,“The ROCkS,监控一堆。酒吧有保安,有报警按钮。你们要是不介意在国外进局子,继续。” 对面那人被她噎住,眼神还横着,嘴硬:“少拿这套吓唬人。” 第15章 被抓 几张铁皮椅横在警局大厅的一侧。 冷白的日光灯从天花板上直直压下来,把空气照得干干涩涩。 林骁成、邵沅他们全被扣在椅子上,双手反铐,身上还带着未散尽的酒气和打架后乱七八糟的狼狈痕迹。 有人鼻梁上挂着血痕,有人袖口撕裂开,鞋子都踢掉了一只。 杨淼缩在角落,眼睛哭得通红,指甲扣着掌心,肩膀一抽一抽,像只被雨淋过的小鸟。 顾朝暄站在一边,双手抱臂,背靠着墙。她胸口起伏得厉害,脸色却冷淡,看不出太多情绪。 出门前说好散伙旅行,什么“纪念青春”,结果没玩几天就真真切切被关进了悉尼的警局。 顾朝暄心底有点发笑,又有点无语—— “ShUt Up, dOn’t talk.” (闭嘴,别说话。) 一个白人警员推门进来,手里还拿着档案夹,用力合在桌面,声音沉下去。大厅里瞬间安静。 空气里只剩下呼吸声。林骁成还想辩解,被顾朝暄一个眼神拦住。 这是在国外,闹下去没半点好处。 过了十几分钟,门再一次推开。 几个穿着得体的身影走了进来,西装笔挺,其中一个是律师模样,后面跟着的人顾朝暄一眼就认出来。 他走在最后,步子不急不缓,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像是和这个嘈杂、狼狈的场景格格不入。 警局的灯光打在他眉眼上,线条冷硬。和几个手忙脚乱的同龄人相比,他的沉稳就显得格外刺眼。 那边的警探一抬眼,果然先和秦湛予这边的律师交谈。 几句低声的交涉之后,两个男生和两个女生很快被解开手铐。 黎青踩着高跟鞋,冷着脸走出来,手臂上还有被抓红的印子,表情倔强。 邵沅见状,脸色一沉,扯着嗓子:“凭什么他们能走,我们不行?!” 几个警员回头冷冷扫他一眼,有人低声警告:“QUiet!” (安静!) 气氛再度紧绷。 顾朝暄盯着秦湛予。她能看出来,他只打算管自己那波人。律师已经在收拾材料,准备带人出去。 她心里倏地一沉。 如果真就这样放他们留下——明天的新闻会写什么? 她呼吸一紧,迈步站出来,声音陡然拔高:“秦湛予。” 所有人的目光同时落到她身上。 她直直看向秦湛予,嗓音冷清,却锋利:“如果你现在走,这事只会升级。监控清清楚楚拍到双方都参与了。要是只有你的朋友被放出来,明早的头条就是——中国游客斗殴,有人靠特权获释。” 秦湛予面无表情看她。 “那是你的担心,不是我的责任。媒体要怎么写,我左右不了。我的责任是把我该带走的人安全带走,而不是替你们买单。” 他顿了顿,眼神冷冷扫过邵沅他们一圈,眉骨压出一股不耐:“你们喝醉、打架,被带到警局,不是小孩吵架,没人会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大厅的空气一下子僵住。 邵沅脸涨得通红,刚要吼什么,被顾朝暄抬手压下去。她盯着秦湛予,呼吸急了一瞬,胸口起伏,却强迫自己声音冷静下来。 “秦湛予,你说得没错,这是我们自己惹出来的麻烦。” 她停顿了一瞬,唇角牵紧,“可咱们好歹是同胞,在国外遇到事,谁都不想真被关进去留案底。更何况……”她盯住他的眼睛,声音低了些,“我们是一个院子出来的。小时候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你让你的律师也帮我们说两句,好人做到底。只要能把人弄出去,不管要赔多少,我们自己认。” 秦湛予没动,也没开口。静静看着顾朝暄,眼底没有一丝要松口的迹象。 顾朝暄咬咬唇:“你们辩论队,不是还缺一个人吗?” “我来补上。”她缓声说,“你要的不是临场反应、逻辑、控场吗?你亲眼见过,我能做到。只要你肯把我们弄出去,这个条件,我答应。” 她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全愣住。 邵沅先反应过来:“顾朝暄,你疯了?你去替他们打比赛?” “闭嘴。”她没看他,只盯着秦湛予。 气氛拉得紧,她整个人像被架在半空。 秦湛予没急着开口。眼神停在她脸上几秒,像在确认她是不是认真的。 过了会儿,他才淡淡吐了两个字:“成交。” 顾朝暄指尖微微一颤。 对面律师立刻反应过来,点头去和警探交涉。桌上的文件被重新摊开,补充了新的签字和保证条款。 手铐解开的声音在大厅里一声声响起。 邵沅活动手腕,脸色有点讪讪,刚要说话,被顾朝暄一个眼神压下去。 林骁成冷哼一声,还是没忍住:“真丢人。” 没人理他。 杨淼哭得眼睛肿成一片,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顾朝暄弯腰,把她拉起来,轻声说:“没事了,走吧。” 警探递过来最后一份文件,让人签字。律师在一旁翻译,确认了赔偿金额和约束条件。几个人轮流签上名字。 手续办完,已经过了凌晨。 大家跟着走出警局。夜风从街口吹过来,带着冷意。 外头的天还没亮,街道安静,路灯一盏一盏亮着。 顾朝暄抱着外套,呼吸慢下来,觉得嗓子里一阵发涩。 身边的几个人都沉默着。谁也没开口。 等车期间,秦湛予抬眼看了顾朝暄一眼,走过来,语气平直:“给个联系方式。赛务那边需要你的身份证信息和邮箱,今晚把材料发你。” 顾朝暄“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报了号码,又加了QQ:“邮箱我一会儿发你。” 秦湛予低头存好,确认了一下:“你明天白天有空吗?上午十点,悉尼大学东侧教学楼,先磨一场。” “可以。”她想了想,又补一句,“资料先发,我先看题库和往届判词。” “好。”他点头,“有变动我QQ上说。” 两人话到这儿就停了。 …… 回到别墅,已经快三点。 每个人都各自回了房,走廊静得只剩鞋底踩在木地板上的声响。 顾朝暄把外套丢在椅背上,洗漱完出来,头发还滴着水,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她拧开门,邵沅倚在门框,手里拎着半瓶没喝完的威士忌,神色带着点醉意,却没有之前在警局时的嚣张。 “顾朝朝。”他声音压得低,半开玩笑半正经,“我来赔罪。” 顾朝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让开。 邵沅抬脚进来,坐在沙发上,长腿随意往前一伸,把酒瓶放在茶几上,推到她那边:“喝一点?反正你现在也睡不着。” 顾朝暄盯了两秒,还是坐下,接过酒瓶喝了一口。烈酒下肚,胃里烧得发热。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邵沅先开口:“要不是你,我们今晚可能真出不来。” 顾朝暄摇摇头:“别跟我说这些。以后少喝点酒,惹事的麻烦没人替你兜。” 邵沅笑了一声,伸手去抢酒瓶:“行行行,听你顾大小姐的。” 气氛松下来,他靠在沙发背上,歪过头看她。灯光落下来,顾朝暄的侧脸显得冷淡,眼神却很清醒。 “顾朝朝。”邵沅忽然开口,“你说,你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很不靠谱?” 她没回答,算是默认。 邵沅自嘲地笑了一下,抬手灌了一口酒,眼神有些迷离。过了片刻,他把酒瓶放下,语气突然慢下来:“要是老陆在就好了,今天晚上救咱们出来的,就不轮到他了。” 顾朝暄笑了。 “真的那么喜欢她啊?” 邵沅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他沉默了片刻,笑里带苦:“喜欢啊。可你也看见了,她眼里根本没我。” “她有什么好的?”她问。 邵沅反问:“那陆峥有什么好的?” “不知道。” 话音一落,气氛静了一瞬,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不是轻松的笑,而是带着一点心照不宣的意味。 从初二相识,到高中三年一路走过,那些并肩的岁月早就把一种默契压进骨子里。很多话没必要挑明,因为答案是什么,早就落在彼此心口。 他知道她喜欢陆峥。那种眼神,骗不了人。 她也知道他喜欢黎青。那份执拗,藏不住。 所以笑到最后,反倒什么都没说。 ……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实,昏暗的光线里,空气里还残着酒气。 顾朝暄困倦地缩在沙发一角,腿上搭着薄毯。 昨晚她和邵沅随意喝到后半夜,倒在沙发上就没再动过。酒瓶还横在茶几上,没来得及收。 手机震动声突兀响起,把她从沉沉的睡意里扯了出来。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摸到枕边的手机,屏幕亮着—— 嗓子干涩,她下意识接了起来,刚“喂”了一声,旁边的邵沅就翻了个身,被吵醒似的,皱着眉,带着醉意的口气骂了一句:“大清早的谁啊?烦不烦……” 他的声音不小,带着酒后还未散尽的粗糙。 电话那头顿了片刻,随即传来低沉而冷硬的嗓音:“你身边有人?” 顾朝暄愣了一下,她回头瞥了邵沅一眼,他已经又闷声倒下去,拉过毯子蒙住头。 “什么事情?” 秦湛予的声音没有起伏:“顾朝暄,你是不是忘记昨晚答应我的事了?” 顾朝暄盯着天花板发愣,嗓音冷淡:“没忘。”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随即是低沉的命令:“十分钟,我到你们别墅门口。” 电话挂断。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客厅里只剩下呼吸声。顾朝暄拇指还扣在机身边缘,眼神有些空。 邵沅翻了个身,隔着毯子闷声道:“谁啊,这么横?” 顾朝暄没答,低头把手机扣在茶几上,弯腰把薄毯从自己腿上扯下来,顺手给他盖好。 她站起来,踉跄一步,扶住了沙发背。 酒意早散了七八成,剩下的是彻骨的疲惫。 可秦湛予的声音像一把钉子,生生钉在脑海里,让她睡意全无。 她进房间,洗了把冷水,换了身衣服。镜子里的自己气色仍旧发白,唇角没什么血色。 她盯着自己看了几秒,把湿漉漉的发尾拧了拧,才拿起外套出门。 别墅的门一推开,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凉意。街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低调的外观在路灯下泛着冷光。 她走过去,拉开后座的门。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冷木气息。秦湛予坐在那里,身形笔直,目光淡淡扫过她。 “动作挺快。” 顾朝暄把外套扣上,靠在椅背:“没办法,您老催得急。” 秦湛予眼皮微抬,冷淡地看她一眼,没接话,只抬手关上文件夹,把它推到她那边。 “题目都在里面,今天上午要先磨一场。” 顾朝暄伸手接过,低头扫了一眼,纸页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判例和条款,英文字母和数字交错得刺眼。 她轻轻呼了口气,把文件放在腿上,手指扣在封皮上没动。 秦湛予侧过身,盯着她:“昨晚回去又喝酒了?” “嗯。”她点头,没有辩解。 秦湛予眉心一蹙,语气更冷:“要是今天状态出问题,丢的不是你一个人的脸。” 顾朝暄抬起眼睛,静静看着他,神色淡淡:“放心。我说过会做,就一定能做。” 车厢里安静了片刻。 秦湛予移开目光,让司机发动了车子。轿车缓缓驶出别墅区,晨曦还没完全亮,悉尼的街道冷清而空旷。 一路无言。 直到车停在悉尼大学东侧教学楼的门口。 秦湛予推开车门,动作利落,回头一句:“下来。” 顾朝暄抱着文件夹下车,冷风扑面而来,吹散了残余的酒气。她跟着他穿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石板路两侧的梧桐叶簌簌落下,光影斑驳。 第16章 辩论 东侧教学楼尽头的礼堂被临时改成了赛场。 拱形顶上吊灯雪亮,台口两侧各插着十几面小国旗,蓝白的会徽悬在中央,电子屏滚动着英、法、汉三语的赛程。 入口处媒体的长枪短炮已经摆好,耳机、同传、摄像位一应俱全。 不同肤色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靠在壁柱下复盘卡片,偶尔有记者穿梭其间,压低声音问一句“hOW dO yOU feel”就匆匆离开。 礼堂里逐渐坐满。主持人用英法汉三语念完赛规,最后落到中文:“本场辩题为—— 正方:在服刑期满或被纠错释放后,应允许曾因犯罪被判刑者在附加条件下恢复从事高公众信赖职业(如医师、律师、飞行员等)。 反方:即便服刑期满或被纠错释放,也不应允许其恢复从事高公众信赖职业,应实施长期或永久禁业。 主持人落字清楚,场内一静,随后是几声短促的掌声。计时员把“1:00 / 0:30 / TIME”三块牌竖好。赛务把四支无线麦按顺序递到正方席。 正方席从左到右坐定——徐泽瑞(四辩/数据收束)、秦湛予(一辩/队长)、顾朝暄(二辩/立论补强)、韩述(三辩/攻辩)。 四人拇指一推,麦克风绿灯齐亮。 主持人:“正方准备好了吗?” 秦湛予起身,站姿笔直:“各位评委、各位同学,大家好。我们来自北京××正方辩队,我是秦湛予。我方立场一句话:在严格边界下,允许条件性复执。” 他抬手,三点落出来得干净利落:“为什么?三层理由。 第一,比例原则。刑罚止于既定的期限,社会惩罚不能无限叠加。把‘服刑完毕’变成‘终身禁业’,是事实上的加刑。 第二,公共安全。永禁会把一部分人推向灰色执业,反而监管不到。纳管之下的‘冷却期+再认证+限期监督’,比‘看不见’更安全。 第三,差异化。与职业强关联的重罪(如医疗骗保、律师伪证),我方也从严甚至不予复执;与职业弱关联的轻罪(如一次酒驾、与业务无关的过失),才进入条件通道。” 他把方案摁在讲台上:“具体怎么做?四把锁。 一,冷却期:6—24个月,按罪名梯度。 二,再认证:专业笔试+伦理面试双合格。 三,限期监督:导师共签、随机抽审;出现一次重大违规,即时叫停。 四,信息透明:范围内告知,用制度承接信任。 我们的命题不是‘谁都能回’,而是‘能回的,要过关;回来了,要看得见’。谢谢。” 台下记分官刷刷做笔记。 第一排的外媒记者朝同传点点头,镜头对准他落座的瞬间。 反方一辩站起,语速很快:“我们不同意。你们谈比例,我们谈不可逆风险。医生、律师、飞行员,这些岗位不是普通工作,是把生命、权利、上百人的安危交在他手里。一旦失误,社会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所谓四把锁,挡不住一次糟糕的判断。高信任职业应当从源头过滤风险——期满可就业,但不应回到这些岗位。” 主持人报时:“正方二辩。” 顾朝暄站起:“我方先澄清一个误解。条件性复执≠无条件复岗。我们不是把门打开,而是把门口做厚。” 她把卡片翻到背面:“对方很担心‘不可逆风险’,好,我们就把风控做到前置可量化。三组操作化标准: 其一,罪名分层。与职业强关联重罪——例如医生伪造病历、律师伪证——我方主张从严至几乎不可达;与职业弱关联轻罪——比如一次酒驾、与业务无关的过失——才进入‘条件’。 其二,过程可检。医生复执前双轨实习,病例月度抽审≥10%;律师复执前合伙人共签、开庭旁听评估。 其三,退出可用。监督期内一旦出现重大违规,零容忍,立即停止执业。” 她略一顿:“对方说公众‘承受不起’,恰恰因为承受不起,所以不能把人推到看不见的地方。你关上门,他就去门外干活了。与其如此,不如把门做厚、做实、做透明。谢谢。” 她坐回去,秦湛予侧过脸,目光短促地与她对上。她的语气冷静,节拍漂亮,他没动声色,却明显把笔镜下压了一点。 主持人:“反方二辩攻问正方二辩,限时一分半。” 反方二辩举麦:“请问,你们承不承认公众信任是一种稀缺资源?” 顾朝暄:“承认,所以我们用透明+监督去守。” 反方:“那对‘曾经入狱’的人,公众天然会不信任,你们如何解决?” 顾朝暄:“把不信任放在制度里解决。你不信任,就看得见他通过了什么考核、处在什么监督中。比你完全看不见安全。” 反方:“如果监督漏了,出现重大事故呢?” 顾朝暄:“即时叫停+追责到底。相比之下,永禁并不能消灭事故,却会增加地下事故。” 计时员举牌“30S”。反方还想追一问,被主持人压手示意结束。 “正反自由辩,三分钟,开始。” 韩述第一个把麦递起:“对方一直说‘一次失误代价太大’,请正面回答——永禁如何避免地下执业?怎么监管到地下?” 反方三辩:“我们可以加强刑罚力度和市场巡查——” 韩述打断:“巡查怎么发现无证行医上门?你是去每家每户敲门吗?” 反方三辩一窒:“那也不能让他回到手术台!” 秦湛予接上:“我们没有让任何人回到手术台。我们让合格的人回到受监督的手术台;把不合格的人挡在门外。二选一里,我们选可控的风险,不选看不见的风险。” 反方一辩插话:“你们所谓‘合格’,真的能筛净吗?” 顾朝暄举麦:“你们所谓‘永禁’,真的能堵干净吗?把问题丢给黑市,并不等于解决问题。” 台下有零星笑声。 反方换思路:“那请问纠错释放——也就是证明无辜的——为什么还要经过这些道道?” 顾朝暄不抬眼,卡片上“纠错者不得二次惩罚”几个字被她画了重点:“因为公众的信息不对称是真实存在的。我们给更短冷却期、减免部分环节,但基本核验不能省。这不是惩罚,是把信任重建做成路径。” 秦湛予顺手把一页数据卡递给徐泽瑞,眼神一点。徐泽瑞心领,低头把最后一段改成“类比+常识”结构。 计时员举牌“TIME”。主持人:“正方四辩总结。” 徐泽瑞声音不高,但条理清楚:“收束两点。 一,风险装箱。规则存在不是为了把风险归零,而是把风险装进笼子。‘冷却期+再认证+限期监督+即时叫停’就是笼子,笼子比‘黑屋子’安全。 二,比例与人。刑罚有边界,人生也要有回路。‘有条件复执’不是放纵,是重建门槛。在‘强关联重罪从严、弱关联轻罪分流’的前提下,我方方案在安全与公平之间给出可执行的答案。谢谢。” 灯光下,他合上卡片。主持人点头:“反方四辩。” 反方四辩绕回“不可逆风险”“公众不安”,最后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错放一个”的变体作结。 评委做最后记录。主持人宣布退场评议,观众席立刻响起交头接耳。 队伍回到等候区。 韩述把麦递回工作人员,咧嘴:“顾同学,昨天晚上失礼了。” 顾朝暄把卡片扣进文件夹:“没事,我们也有错。” “你们来悉尼几天了?” “三天。” 韩述“噗”地一笑:“跟我们时间一样耶。”他往椅背上一靠,“不过我们可没你们那么好。昨天好不容易抽了半天空出去玩,结果……嘿嘿……” 徐泽瑞眉心一拧,抬眼盯着他:“……你还好意思说?” 韩述自觉失言,讪讪地摸了摸后颈,不敢再开口。 顾朝暄闻言心底翻腾着火气,却只能暗暗骂一句:死秦湛予! 要不是他昨晚不念同胞之情,见死不救。逼着自己开口,今天怎么会顶着没睡几个小时的脑袋,坐在这种聚光灯下的席位上? 等候区的气氛还在微妙地僵着,顾朝暄指尖绞着卡片,心里闷火一阵接一阵。 她借口去洗手间,把文件夹丢在座位上。甬道的灯光有点冷,照得人神经更紧。 进了隔间,才刚坐下,她就愣住。 内裤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色,让她心头一沉。 糟了。 她没带备用的东西。出门前光顾着应付秦湛予的电话,连包都没拿。 顾朝暄攥紧手心,指尖发凉。 卫生间里回荡着水声,她盯着那点颜色,脑子里乱成一团。马上还要去接受评委点评,怎么可能顶得住? 她硬撑着站起来,洗了手,抬眼看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比刚才更白,唇瓣没半点血色。 怎么办?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秦湛予发来的消息: 【十分钟后去203室,别掉队。】 顾朝暄盯着屏幕,胸口一紧。手指在屏幕上悬了很久,最后还是咬了咬牙,先垫了纸巾,走出洗手间。 等候区人声嘈杂。秦湛予正和徐泽瑞低声交换卡片,眼神专注。 顾朝暄咽了口气,走过去,声音压得极低:“秦湛予。” 他抬眼,眉心一皱,显然被她的脸色惊到:“怎么了?” 顾朝暄深吸一口气,声音几乎要挤碎:“我……生理期来了。身上没带。” 话一出口,她耳根猛地发烫。 秦湛予愣了下,眼神里闪过一瞬的错愕。 周围人还在说话,没人注意到他们这边。他盯着她几秒,低声确认:“你现在就需要?” 顾朝暄点头,咬唇,指尖攥得发白。 秦湛予没有再问,合上手里的卡片,神色冷定下来。只留下一句:“等我。” 他把文件递给徐泽瑞,转身走了出去。 顾朝暄站在原地,心口怦怦直跳,呼吸都有些乱。 她这辈子都没想过,会在这种场合下,开口求秦湛予。 几分钟过去,顾朝暄坐在等候区,手心捏得发潮,背脊紧绷着。 她余光不时扫向走廊方向,心里一阵阵发慌。 人群的声音此起彼伏,徐泽瑞正和韩述小声讨论,根本没人注意她。 但她自己清楚,下腹隐隐的坠疼和那层纸巾带来的“虚假安全感”,根本撑不了多久。 就在她快要咬牙起身去便利店时,走廊尽头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 少年步子一贯的冷静干脆,手里拎着一个浅色的纸袋。袋口露出一抹粉色包装,不偏不倚,晃得她眼睛一热,耳尖猛地发烫。 他没遮没掩,径直走来,把纸袋往她面前一放,神色平静得仿佛这只是普通的文具。 “去换。” 顾朝暄慌忙接过,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谢谢。” 换好出来时,镜子里的女孩脸色惨白,唇瓣失血,但眼神终于安定了些。 走廊尽头,秦湛予正靠在墙边,双手环在胸前,神色一派冷淡,仿佛这只是场再普通不过的插曲。 她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停在他面前,压低声音:“走吧,谢了。” 少年抬眼,眉目清冷,薄唇轻启:“不客气。” …… “顾朝暄,你很疼吗?” 顾朝暄翻了个白眼,声音里带着点不耐:“你这不是废话吗!” 秦湛予被噎住,眉心轻蹙,但没回嘴。 少年站姿笔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落到她发白的唇角:“要是疼得厉害,就别硬撑。” 顾朝暄偏过头去,冷哼:“我还能走路说话,又不是要晕倒。” 气氛里有片刻的凝滞。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与低声交谈,几名其他队伍的辩手正往这边走。 顾朝暄立刻往旁边挪半步,下意识不想被人看出异常。 可动作太急,腹部猛地抽疼了一下,她呼吸一乱,扶着墙停了片刻。 秦湛予没动声色,长臂一伸,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替她挡住身影。 别人经过时,只看到他冷冷直立的背影,并未注意到她脸色。 待人群走远,少年才垂眸,淡淡开口:“以后要么随身带,要么就提前告诉我。” “要不是你早上那么匆忙叫我,我能不带吗?” 秦湛予微怔,眉心皱得更紧:“我只是提醒时间。” 顾朝暄心里一股无名火,压低声音怼回去:“提醒?你是催命吧。” “行了,算我倒霉。你也别管我了,等辩论赛结束,各走各的,以后别再来烦我。” 甬道灯光冷白,把她脸上的倔意衬得更明显。 秦湛予沉默着,薄唇抿紧,眼神微微一沉,一句话也没回。 走廊尽头传来赛务的招呼声。他抬脚往前走,背影笔直冷淡,没再多看她一眼。 顾朝暄暗暗咬牙:怎么跟陆峥一个样,死冰块。 第17章 生气 评委的点评很快走完,点到为止:结构完整、风控有亮点、声线略冷、节奏可再紧一分。 最后一句“整体可圈可点”落下,掌声起又散,灯光从台面退回穹顶。 队伍退场。 赛务把他们引到侧廊,媒体堵在门口,长枪短炮一排排举起。 韩述被叫住,徐泽瑞也被点名,临时被拉去做采访。 秦湛予没停,低头和工作人员确认下一场时间,礼貌点头,转身从人群缝里穿过去。 等候区的椅子有些凉,顾朝暄坐下,拇指摩着卡片边,掌心还残着一层微汗。 腹部的闷疼像被绳子缠着,不动时还能忍,一站一坐就跟着抽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影落下来。 她抬眼——秦湛予。 少年垂眸,手腕往前一递,掌心一个深灰色保温杯,杯壁还带着被风吹过的凉,另一只手里是两片暖宝宝,包装纸“簌”地一声放在她腿上。 “热水。”他淡淡说。 顾朝暄怔了两秒,接过杯子。 杯盖旋开,腾起一缕白气,薄薄的雾扑在脸上,烫意顺着喉咙往下,胃里暖了一小块,她才像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谢谢。” 他淡淡回应:“不客气。今天你也帮了我。” 顾朝暄撇撇嘴,心想要不是欠着他那份人情,她才不会坐在这里,连觉都没睡好,还要陪他打这种国际赛。 …… 四周人声嘈杂,记者的闪光灯一闪一闪,采访区传来韩述那不正经的笑声,混杂着徐泽瑞冷静的答词。 她懒得去听,只觉得脑子嗡嗡的。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陆峥】。 她指尖一顿,没犹豫太久,直接滑开接听。 屏幕那端的夜色被风切成几缕冷光,陆峥靠着窗,眉峰轻蹙:“你没跟邵沅他们出去玩?这背景……哪儿?” 顾朝暄把保温杯往怀里揣了揣,镜头稍稍下移,露出等候区灰色的排椅和远处拥堵的人群:“悉尼大学礼堂。比赛刚完。” 他沉了一下:“怎么跑那里去了?” 没办法,她把昨晚从 The ROCkS 的酒吧到警局的一整出戏,简明扼要过了一遍。 陆峥听完,沉默了好几秒。屏幕那头的灯光暗,映得他眉骨阴影更重。 “顾朝暄,我说过了多少次了,不要跟邵沅去酒吧!” “你是真不记事,还是当我说的全是废话?国内都拦不住你,出国更肆无忌惮?要不是有人把你们捞出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顾朝暄抿着唇,没吭声。 “还有邵沅。”他嗤了一声,冷意透出来,“从小到大,惹祸的次数加起来能绕北三环一圈。他酒量三两,脾气一斗,你不是第一天知道。你明明最清楚,还是跟着他瞎胡闹!顾朝暄,你到底是脑子糊涂,还是非得和他一起摔个跟头才甘心?” 顾朝暄被他一通数落,心里本来还挺硬,被这几句“非得摔个跟头才甘心”说得发虚。 她捧着杯子不吭声,眼睫扑闪了几下,终于小声开口:“……知道错了。” 陆峥冷着脸:“光知道有什么用?” “不会了,下次绝对不会了。” “你还有下次?”陆峥眉头一拧,语气又重了一分。 她忙摇头,眼睛弯起来,带点小心翼翼的讨好:“没有了,我发誓。你别这么凶嘛。” 屏幕那头的少年呼吸微滞,明明火气还在,却偏偏被她这点撒娇软得半截。 可面上还是冷硬,装作不为所动:“我凶?顾朝暄,你要是真怕我凶,就该早听话。” 顾朝暄“嘁”了一声,“早听话你还不得无聊死。现在多好,你每天都有事儿骂我。” 陆峥被她噎住,半天才挤出一句:“你就会贫嘴。” 陆峥正想继续训她,目光却在屏幕里一顿。 她正仰着脸,借着杯沿掩饰情绪,眼睛还在狡黠地弯着,可那层笑意之下,脸色却是显而易见的苍白。 他眉心一点点蹙紧,语气压低:“顾朝暄,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顾朝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她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脸颊,敷衍地扯了个笑:“哪有,你看花眼了吧。” 陆峥没接话,只盯着屏幕,视线冷沉,像要看穿她的心虚。 顾朝暄被他盯得心口发慌,偏生还要装得若无其事,眼皮一抬,硬撑着把杯子举到镜头前晃了晃:“真没事,你别大惊小怪。” 陆峥不为所动,“顾朝暄,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唇瓣动了动,终于小声嘟囔:“……我……是……那个……来了。” 屏幕那头的少年一怔,神情瞬间收紧,眉头拧出深深的川字:“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疼得厉害吗?身边有人吗?” 他连环追问,像是怕她下一秒就会倒下。 顾朝暄本来想含糊过去,见他这么紧张,反倒有点想笑,抿唇小声应道:“昨天晚上。还行吧,就是有点疼。” 屏幕那头沉默了一瞬。 陆峥目光没从她脸上移开。 “出门在外,尤其你还不在国内,更要照顾好自己。凉的东西别碰,也别逞强。” 顾朝暄抱着杯子,敷衍地点点头:“知道啦,老陆。” 她话里带笑,明显不想把这件事当回事。 可陆峥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一向嘴硬,越是说“没事”,越说明情况不太好。 他记得太清楚了。 每次她来生理期,额头和脖颈总会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得像褪色的纸,手指握笔都在打颤。 好几次,她在教室里疼得冒冷汗,他忍不住把外套扔过去,她还要调侃一句“陆峥,你当自己是老妈子啊”,笑得轻飘飘,让他心口发紧。 生来就是克他。 “顾朝暄。”他再喊了一遍她的名字。 顾朝暄抬眼,愣愣地望着屏幕里的少年。 那一瞬,她忽然生出种错觉:好像无论她身处悉尼还是别的哪座城,只要这一声喊落下,她还是那个会被他轻易看穿的小孩。 “顾朝暄,你要是敢不好好照顾自己,回国看我怎么收拾你。” 顾朝暄把热水又抿了一口:“行啦,我会听话的。” 通话挂断,屏幕暗下去的一瞬,喧闹的声浪重新涌进耳里。 顾朝暄把手机收回兜里,呼出一口气,手心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她抬眼,秦湛予正半靠在墙,眼神落在她身上。 少年眉骨冷硬,唇线收得极直,没说什么,也没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那份静默,本身就像是一层不言的压力。 顾朝暄皱了皱眉。 她说不清为什么,莫名觉得他心情不太对劲。 可转念一想——关她什么事? 她偏过头,重新去看自己手里的保温杯,懒得理会。 走廊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照亮他半边脸,棱角分明,神情淡漠。 可眼底的一抹深色却掩不住,像是夜色里暗暗漾开的涟漪。 他亲眼看见她笑着喊“老陆”,语气里那种自然的熟稔,不像是随口调侃,更像是一种年深日久、旁人插不进去的默契。 秦湛予收回视线。 顾朝暄敏锐察觉到他那点“无缘无故”的冷淡,心里一阵莫名。 ——这人是怎么回事? 她挑眉,忍不住开口:“秦湛予,你摆这张脸是干嘛?欠你钱了?” 秦湛予抬眼,眸色沉静:“没事。” 顾朝暄啧了一声,觉得他真是莫名其妙。 “行吧,没事就别站那儿当雕像,怪吓人的。”她拿着保温杯,低头抿了一口热水,态度漫不经心。 …… 彼时,邵沅在床上翻了个身,整个人瘫在被子里,酒精残余让脑袋昏昏沉沉。 手机震动声硬生生把他从半梦半醒里拽出来。 【陆峥】。 他眯着眼看了两秒,心里“咯噔”一下。接是不接?不接更麻烦。 指尖一点,耳边立刻炸开冷厉的声音—— “邵沅,你他妈还知道接电话?” 邵沅下意识把手机拿远,靠在床头,声音含糊:“……我这不在睡觉嘛。” “睡觉?”那头笑了一声,冷得渗人,“昨晚在酒吧撒野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睡?悉尼警局的大门你是进得太顺了是吧?顾朝暄要是没跟着你,能被你连累成这样?” 邵沅被骂得一哆嗦,想打哈哈:“哎,事儿不都解决了吗?也没——” “解决?”陆峥打断,字字锤下去,“你知道要不是有人及时出面,你现在还在哪儿呆着?你就欠着事儿往身上揽,永远长不大。酒量三两,脾气一斗,非要带人去惹事。邵沅,我最后再说一遍——你要自己作死,我懒得管,但别再把顾朝暄拽进去!” 邵沅被吼得一句话卡在嗓子眼,半天没敢吭声。 陆峥又吼了一声:“说话!哑巴了?” “……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屁。你从小到大,知道的事一箩筐,真到了嘴上就变笑话。你要逞能行,出门带脑子,喝酒带分寸。她在国外,你还带她去那种地方,你有没有把我说的话当回事?” 电话这端安静了两秒,只剩呼吸声。 邵沅揉了把脸,侧靠着床头,不由自主地笑了一声,“你骂得对。昨晚是我蠢。” 那头也没顺势放过他:“还有——她今天状态不对。” 邵沅一愣:“什么鬼?” 陆峥不答,像是把后半句硬生生咽了下去,转而冷冷吐字:“你现在马上起来,去药房买姜枣茶包、热水袋、止疼贴、暖宝宝,再买点清淡的汤面带走,别放辣。她等会回去你就让她吃。她要是说‘不用’,你就说我让你做的,让她冲我来。听见没?” “……行。”邵沅垂了垂眼,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愧意,“我去。” “还有。”陆峥顿了一拍,“把你手机二十四小时开着,别再出现什么‘找不到人’的情况。你要真拿她当朋友,就把你那点嘴上的义气换成落地的事。别让我在福州替你擦悉尼的鞋印。” “明白。”邵沅低声,像是学生被点到名。 电话挂断。 屋子又回到寂静。 窗外云层压得很低,悉尼冬天下午的光像没醒透一样,沉在街面上。 邵沅对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忽然“啧”了一声,把被子掀开,赤脚下床。 宿醉后的头疼像一把钝刀从后脑勺往前推,他去卫生间用冷水拍了把脸,镜子里那张脸有些虚,眼尾红得发亮。 他盯着自己看了两秒,伸手把洗漱台边上昨夜随手扔的腕带捞起来,扣回手腕—— 那是来悉尼第一天,他们几个人一起在海边夜市摊子上买的,廉价的尼龙绳,颜色鲜得有点傻。 外套一披,打电话叫司机。 在悉尼某一家便利店,他把清单一股脑报给店员,店员愣了愣,飞快往篮子里码东西。 姜枣茶包、热水袋、两种不同型号的暖宝宝、止疼贴、一次性热敷眼罩,最后又加了盒巧克力。 结账时店员打量了他一眼,用英语问:“女朋友?” 邵沅捏着卡,笑了声:“比女朋友难伺候的祖宗。” 出门时风更硬了一点,他把袋口扎紧,拐进旁边一家中国小面馆。 店小,人倒不少,蒸汽从厨房口冒出来,带着葱姜味。他比划着让老板少油少盐、走鸡汤底、面里多烫点青菜、切细点姜丝,再要了个外带的纸碗。 老板看他一副语速快、要求多的样子,忍不住笑:“给你女朋友带?” 邵沅把卡往柜台上一搁,笑嘻嘻道:“给兄弟的心上人带的。” 老板一愣,继而会意地“哎哟”一声,笑纹都挤出来:“怪不得要求这么细。放心,我给你按家里口儿做。” 他“行”了一声,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催又不敢催,只在门口踱了两步。 厨房里刀碰案板“当当”直响,姜丝下锅那一下,热气腾地一下涌出来,带着暖乎乎的辛香。 …… 侧廊一路风穿堂,出了礼堂,冷气像刀子贴着皮走。 秦湛予替她挡了一下人流,指尖不着痕地扣住她手腕,把她往里侧带:“车在后面。” 顾朝暄“哦”了声。 车窗外一路是冬日的蓝灰树影,落在她脸上,颜色更淡了一度。 秦湛予没开口,连导航都静音,只偶尔瞟一眼后视镜里她按着小腹的手。 那只手瘦,指节明显,显然是疼得不太好看。 别墅门被推开,门缝里先涌出一股暖意,紧跟着是铺面而来的清香—— 鸡汤的甜、姜丝的辛、青菜的清,像细细一根线,把胃从寒意里轻轻拽出来。 顾朝暄脚步一顿,下意识抬头。 客厅灯开着,餐岛那边有人影一闪。 邵沅叼着一次性手套,正低头把外带盒里的汤面倒进瓷碗里,怕烫得太猛,还用勺子分次勺过去,动作笨拙却挺认真。 旁边一字排开:热水袋、暖宝宝、止疼贴、姜枣茶包,连一盒小小的巧克力都规矩地靠在最边上。 他回身,正对上门口的顾朝暄,嘴里的手套被他“啧”一声咬下来,笑嘻嘻地扬了扬下巴:“顾大小姐终于回来了?” 第18章 惊喜 顾朝暄把门一关,鞋都来不及换,先被那一桌东西晃了一下神:“……你这是,开了个小卖部?” 邵沅把勺子往碗沿一搭,故意叹气:“你终于肯赏脸回窝了。我这边从便利店扫货到面馆,连风带火地跑腿,你一句辛苦都没有?” 她挪到餐岛边,视线从热水袋、暖宝宝、止疼贴一路扫过去,停在那盒巧克力上,挑眉:“今天你不是该出去浪吗?怎么有空当保姆?” “浪个屁。”邵沅打着哈欠,整个人懒散地靠在高脚凳上,“困都困死了。昨晚折腾半夜,早上刚躺下,被人一通连环Call轰起来,谁还有命出去玩。” “谁?”她问,语气心知肚明。 “机密人物。”他一本正经,“名字两个字,尾巴一字''峥’。” 顾朝暄“噗”地笑出来,端起那碗面,低头吹了口热气:“行吧,记你一功。” “记小本本上。”邵沅看她喝了口汤,才心满意足地转移话题,“对了,林骁成他们你要不要管?一早在群里嗷嗷叫,我说我困,他们嫌我拖后腿。” “他们去哪儿了?” “我给出主意了。”邵沅把手机亮给她看,群里一串消息还在往上跳,“让他们去达令港坐喷射快艇——那种三十分钟的Jet BOat,转圈、急停、甩尾,保证把酒气全给吹没了。订好两点的班次,完事儿在旁边水族馆逛逛,看看魔鬼鱼、鲨鱼,连票划算。晚上要是不过瘾,再去唐人街K一把,或者走去赌场那边打保龄球。” “挺会安排。”顾朝暄抬眼,“你怎么不去?” “我?我得在家看祖宗。”邵沅耸肩,“而且喷射快艇风大,你现在去吹那玩意儿,明天非得把命留在赛场上。” 顾朝暄喝了几口汤,觉得胃里慢慢暖和起来,手心也不那么凉了。 “你少在这儿装好人。嘴上说得冠冕堂皇,不就是想偷懒不去凑热闹。” “嘿,你这话就不厚道了。”邵沅一拍桌子,装模作样地正色道,“本少爷甘愿舍生取义守家护院,哪儿是偷懒?你看看这一桌子东西,便利店老板都快当我是批发商了。” “行行行,你是全世界最伟大的保姆。” 邵沅胳膊撑在餐岛上,支着下巴,眼睛一眨一眨地凑过来:“说说呗,今天赛场上咋样?好玩不?” 闻言,她抬眼横他一眼,懒洋洋地吐出两个字:“晦气。” “啊?”邵沅愣了一下,紧跟着笑出声,“怎么,还被人怼翻了?” “滚。”顾朝暄把筷子一甩,没好气地说,“甭提了,我脑袋现在还嗡嗡的。” “得嘞,女王陛下不爱回忆。”邵沅立刻双手一摊,假装投降,“那我不问了,免得你一碗面顺我脸上泼。” 顾朝暄是真觉得自己挺倒霉的。 本来是跟着来旅行的,结果莫名其妙被拎去赛场,一套正装一穿,身份立刻从游客变成了“国际辩论赛参赛选手”。 正常人来悉尼,不是海边冲浪、就是街头赶集,拍点打卡照。 她倒好,白天窝在礼堂里被灯光烤得发晕,晚上还得对着一堆资料背卡片。 ——赛程一排就是三天,小组赛得连打三场,晋级了还有淘汰赛,八强、四强、决赛……要真走到最后,最少六七场,整趟旅行全废。 她咬着筷子,心里默默腹诽:“别人来旅游,她来受罪。” 邵沅看她神游,忍不住笑:“瞧你这表情,跟判了无期似的。” “差不多。”顾朝暄懒洋洋回一句,“你知道我今天坐在台上,脑袋全程嗡嗡的吗?评委说啥我都快听不进去。” “那你还坚持下来了,挺牛的。”邵沅打趣,“要换成我,直接当场倒地装昏迷。” “你才有脸。”她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要不是被你拖去那破酒吧,哪儿来这一堆烂事?” 邵沅乖巧举手:“行行行,我认错。那……你们下一场啥时候打?” “明天上午。”顾朝暄叹口气,“如果再进八强,还得继续。我真怀疑我不是来旅游的,是报了个辩论游学团。” 邵沅“噗”地笑出来,差点把水喷桌上。 她瞪他:“笑屁!” 他收了笑,然后给她出馊主意:“要不我说,你干脆撂挑子不干算了!反正我们已经出来了,谁还能真把你押回赛场去?” 说不想,那是假话。 她确实动过心思,甚至一瞬间幻想过明天睡到自然醒,然后跟着他们去港口坐快艇、去水族馆看鲨鱼,再去唐人街胡吃海喝。 旅行嘛,不就是图个痛快? 可笑意刚爬上嘴角,她又很快收了回去。 “……算了。”她摇摇头,把筷子往碗里一插。 “哎你是真打算替他们打比赛到最后?”邵沅不敢置信。 “做人得有点诚信吧。哪怕我是被迫的,但既然当时点头答应了秦湛予,就不能半途开溜。而且这可不是随便哪个校园小比赛——是国际辩论赛,代表的不是谁个人的面子,而是我们中国队的脸面。” 她说到这儿,语气轻轻一顿,“我不想以后回头想起来,会觉得自己丢人。” 邵沅看着她,半晌没出声。 他习惯了她平日里吊儿郎当、说话带刺,此刻这份沉静反而让他有点不自在。 “啧,你这脑子啊……”他撑着下巴,最后还是笑骂了一句,“活该你累成这样。” 顾朝暄弯了弯眼睛:“没办法,谁让我自己心里过不去呢。” “心里过不去个屁。”邵沅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开始吐槽,“我看秦湛予是脑子坏掉了。人数不够还非得凑队来参加国际辩论赛。他那么能耐,怎么不干脆去死得了。” 顾朝暄正端着碗,差点被他这句话呛笑出来,咳得筷子都抖了两下,然后解释:“他有个队友本来能来的,结果刚下飞机没两天就水土不服,直接进医院了。” “啊?还有这事儿?”邵沅挑眉,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活该!谁叫他们非得折腾到悉尼来比赛。结果好家伙,一上来就减员,硬生生把你给薅过去当壮丁。” “可不嘛,我就是那个壮丁。” 她低头继续吃面,筷子在碗里拨了拨,还是忍不住轻声笑:“说真的,要不是这乌龙,我这趟旅行可安逸了。” “安逸?”邵沅啧了一声,叉起胳膊,“我看你这是认命。要换我,直接拍拍屁股走人,让他们自己玩去。” “你厚脸皮行呗。”顾朝暄看了他一眼,带着点调侃,“我不行,做人要讲诚信。” 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 悉尼的赛程紧锣密鼓。 顾朝暄白天坐在灯火通明的礼堂里,连续打小组赛;晚上回到别墅,嗓子哑得厉害,还得翻卡片、改辩题。 每一改辩题顾朝暄就忍不住又骂秦湛予一遍! 死冰块。 而另一边,邵沅他们已经把“旅行团”模式开到了极致。 朋友圈一天好几更,上午在悉尼港坐快艇,中午跑去水族馆拍鲨鱼,晚上再飞墨尔本大洋路看企鹅;隔天一觉醒来,就又订了去黄金海岸冲浪的行程。 短短几天,他们从海边玩到沙漠,从赌场逛到野生动物园,照片里永远是烈日、啤酒和笑声。 顾朝暄偶尔刷到,心里也不是没羡慕过。可叹归叹,她只能把屏幕关掉,把注意力收回到自己手里的资料。 同样是“澳洲行”,她的行程表上写的只有一件事:辩论。 几天下来,连邵沅都看出来她状态不太对。可她嘴硬,一句“没事”把话堵回去。 电话那头,陆峥的声音却越来越沉。 他本来只是三言两语叮嘱,到后来几乎每天都要确认她的情况。 可隔着大半个地球,再多的话也没办法替她分担什么。 …… 这些天顾朝暄已经习惯了早出晚归。 不过她现在嗓子哑得厉害,说话时带着沙哑,鼻音也重,整个人像被风吹了一整天—— 估计是水土不服导致的感冒。 她裹了件外套,指尖还凉,却没心思抱怨,一遍遍在卡片上过眼,逼着自己把注意力锁回去。 比赛的节奏比小组赛更快。 发言、驳斥、提问,时间卡得死死的。 顾朝暄靠着多年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在场上周旋,可声音发不出来时,她只能硬生生压着嗓子往外扯。 咳嗽卡在喉咙里,几次差点被评委听见。 观众席上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有人小声嘀咕:中国队这个临时换上的女生嗓子不太行;也有人觉得她逻辑紧凑,情绪到位。 她听不见,也懒得去在意。 眼里只有倒计时屏幕上跳动的数字。 ——终于,终场铃声落下。 鞠躬,退场。 掌声像潮水涌上来,又迅速散去。 后台有人递来一瓶水。 她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水刺激到嗓子,咳得更厉害,整个人眼角都红了。 “撑住,再熬一场就进四强。” 秦湛予低声说。 顾朝暄没答,抬手把嗓子压住,生怕自己下一声咳出来太难看。 谁都没注意到,观众席最后一排,靠近出口的地方,有人悄无声息地坐下。 他没有随队证件,也没有带相机,只穿着一件深色卫衣,帽檐压得很低。 那是几天前从福州转机过来的航班。 长途飞行的时差还没完全倒过来,可他坐在那里,背挺得笔直,目光一刻未曾从台上移开。 他没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来。 从她在视频里随口报出“悉尼大学礼堂”的那一刻起,心里那根弦就再也没松过。 ——隔着大半个地球,她说着“没事”。 可他太清楚,她的“没事”,从来都等于“出了事”。 而此刻,舞台上的她,声音带着浓重鼻音,脸色被灯光一照显得苍白,唇色淡得几乎没血色。 在一轮又一轮的攻防里,她依旧笔直站在聚光灯下,倔强得像一株风里颤的草。 陆峥指尖扣着座椅的扶手,薄茧摩擦出细细的声响。 别人看的是赛程和比分,他看的却是她呼吸间不易察觉的停顿。 胸腔里那股压抑得难受的心绪,一寸寸翻涌上来。 …… 后台的灯光比赛场暗一些。 顾朝暄退下来的时候,嗓子像被刀割一样,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她背靠在墙边,额角细汗还没干透。 秦湛予走过来,神色冷静,手里提着一个不锈钢保温杯。 杯壁上还有水汽,他低声道:“感冒药,刚让人买的。你先吃了。” 顾朝暄看他。 眼前的他,正把药片递过来,指尖干净,连动作都克制得近乎冷漠。可那保温杯的温度,却透过她的掌心一点点传来。 她刚准备把药接过去,喉咙里卡着的咳意忍住没发出来。 就在这时—— “——顾朝朝!” 那个声音忽然在人群背后响起。 明亮,清晰,带着再熟悉不过的少年气。 她下意识回头,眼眶陡然一热。 灯光映不清人群,可那道高挑的身影,站在出口的阴影里,戴着帽子,却还是一眼就认出来。 她呼吸猛地一滞。药片差点从指尖滑落。 胸腔里像被什么猛然撞开,鼻腔酸得发胀。 她明明忍了好几天,偏偏在这一刻,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甚至没去想为什么他会在这里,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是陆峥。 秦湛予的手还停在半空。 而她已经蓦地抬脚,冲了过去。 下一秒,整个人已经扑进陆峥怀里。 陆峥早已迎上前来,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样,双臂牢牢环住她。 她整个人埋在他怀里。 一瞬间,后台的空气像被定格。 秦湛予立在原地,目光微微一顿。 他的指尖还捏着药片,掌心的热气逐渐散掉。 药没递出去,水也凉了一半。 …… 休息区的楼梯口人不多,赛场的喧哗被挡在厚重的门板外,显得安静。 顾朝暄坐在台阶上,肩头还残着细汗,手里捧着一瓶水,脸色苍白,嗓音沙哑。 陆峥半蹲在她面前,把药盒拆开,耐心地把药片推出来,递到她掌心,又把水瓶替她拧开。 她接过时,动作带着几分自然,仿佛早已习惯了有人这样照顾。 这一幕落在走廊尽头的韩述眼里,他啧啧两声,胳膊肘撞了撞徐泽瑞,压低声音笑:“我说,你确定他们真不是在谈恋爱?这氛围……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徐泽瑞脸色一黑,把赛程表往他手里一塞:“少管别人。” 韩述没死心,又小声嘀咕:“不是吧,我们都跟顾朝暄当了好几天的辩友,之前可没听说过——” “闭嘴。”徐泽瑞这次眼神更凌厉,像是警告。 他下意识朝另一侧看去。 不远处的窗边,秦湛予正低头翻着文件,眉目冷峻,神情沉稳,看似什么都没注意。 第19章 约定 比赛日剩下的流程走得很快。 颁布赛程、合影、媒体混采,顾朝暄被叫了两次,都让徐泽瑞挡了回去。 她嗓子实在出不来声,只能比了个抱歉的手势。 收拾东西时,她侧头看了眼台阶那边。 陆峥把药盒、纸巾、矿泉水一股脑塞进她帆布袋,动作熟门熟路。 四目一撞,谁都没说什么,她下意识点了点头:“走吧。” 礼堂外风大,冬天的海风从校区空地上刮过。 她缩了缩脖子,把围巾往上提了提。陆峥看了眼天色,把她背包接过去拎着,问:“你们住哪儿?” 她说了地名,又补一句,“离这儿二十分钟。” 上车前,她无意间抬头,在阴影里看见秦湛予。 少年站在礼堂门廊的柱后,手机还贴在耳边,视线却落在他们这边。 她愣了半秒,抬手想打个招呼,对方已侧过身,接着电话往另一侧走远。 车厢里暖气开得不小,窗上起了薄雾。顾朝暄靠着座椅,鼻音更重了些。 …… 别墅在临海的那条坡道尽头。 进门第一件事,他把她外套从肩上扒下来挂好,又去厨房开灯,扭开热水壶。 顾朝暄坐在餐岛边,高脚凳对着厨房,看他卷起衣袖的动作,莫名安心。 “冰箱里有米,有鸡蛋,有姜,还有点青菜。”她想了想,指指下柜,“碗在这儿,锅在这边。” “行。”陆峥应得干脆。 他先把米淘了,放进小砂锅,加了足量的水,点小火,让米在咕嘟声里慢慢开花。 又切了几片老姜拍一拍,扔进去压腥驱寒。水开后,他掀盖,用木勺沿圈搅,改成文火。 热气升起来,把厨房的冷彻底逼走。 顾朝暄撑着下巴,听咕嘟声像一只只小气泡在锅里翻身,鼻子里满是米香。 她看他翻出一根葱,切末,打了两个蛋,筷子一搅,蛋液顺着锅边细细淋下去,跟着粥滚,瞬间化开,成了柔软的金丝。 “盐少一点。”她哑着嗓子提醒。 “知道。”陆峥把盐粒捻在指腹,点到为止,又起了个小锅烫青菜,只放了几滴香油。 最后,他把粥盛出来,撒葱花、白胡椒粉,旁边放一小碟咸菜,和一杯温热的柠檬蜜水。 “先喝这个。”他把柠檬蜜水推到她手边,“嗓子会舒服些。” 顾朝暄端起来抿一口,温度正好,酸甜顺喉。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今天午后。”陆峥洗了手,靠在对面,语气平平,“落地直接过去学校了。” “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说了你就会让我别来。” 顾朝暄慢慢喝着,碗底腾起的热气把眼眶都熏得有些湿润。 她喉咙还疼,没再问别的,只专心把粥一口口送下去。 屋子安静,只有风拍打窗子的声音。 陆峥看她吃完,又给她盛了半碗。她摇摇头,靠在椅背上,眉眼里有点倦意。 “先睡会儿吧。”他收起碗筷,把厨房清理干净。 回头时,她已经窝在餐岛边,高脚凳上微微打着盹。围巾松松垮垮滑到一边,呼吸带着轻哑。 陆峥轻声唤:“朝朝。” 她没回应,只是眼皮抖了一下。 他无奈,把她从凳子上抱下来。动作很轻,却还是把她惊醒了。 顾朝暄迷迷糊糊睁眼,喉咙哑得厉害:“你干嘛。” “送你去房间。”到了楼上,陆峥问她,“哪间?” 顾朝暄半梦半醒,眨了眨眼:“最里面那间。” 卧室的床单是浅色的,她被安顿下去后,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空气里还留着米香和姜味,带着一种不属于异国的熟悉。 半晌,她闷声说:“你不是有课吗?怎么跑来悉尼。” “请假。” “你怎么老这样啊……” 陆峥没接茬,只替她把被子掖紧。 她困意很快涌上来,呼吸渐渐平稳。 灯光被调暗,他坐在床边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夜色里,她眉心仍紧蹙,像睡着也没真正松开过。 他伸手替她把额角的碎发拨开,动作克制而小心。 窗外浪声起伏,夜风吹进来,带着凉意。 陆峥起身,轻轻关上门,回到客厅。 桌上还放着那只柠檬蜜水杯,水汽已散去,杯壁泛着凉意。 他静静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拿起书包里的资料。 …… 第三天的清晨,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屋子,照得整片海面亮闪闪的。 因为赛程调整,辩论赛罕见地空出了一天休息时间。 顾朝暄嗓子还带着沙哑,但精神比前两天好多了。 她穿了件浅色针织衫,外头套了件风衣,把围巾随手搭在脖子上。 陆峥背着双肩包,走在她身侧,步子不快不慢。 两人出了地铁口,就看到悉尼歌剧院的白色“帆船”形屋顶,阳光下泛着光,海风里混着盐味。 广场上人不少,游客举着相机四处拍照,三三两两的学生在草坪上野餐,远处还有人踩着滑板呼啸而过。 “咔嚓”一声。 顾朝暄刚把围巾扯紧,就听到快门声。 她转头,陆峥正收起手机,面色自然。 “拍我干嘛?” “留念。”他只淡淡回了两个字,把手机揣进兜里。 顾朝暄忍不住笑了:“表情严肃得像检查护照。” 照片里,她背着阳光站在台阶前,风把围巾一角吹起来。少女眉眼清清冷冷,眼底却透出点被阳光熏开的亮意。 而他站在她身边,穿着深色连帽卫衣,手插在兜里,下巴微抬,眼神淡淡,整个人生生带了几分少年感的矜持。 就像随手一张,却有种莫名的契合。 “你要不要看?”他问。 “算了。”她摆手,“你拍得肯定巨丑。” 陆峥没多说,把手机锁屏。 接下来的半天,他们一路沿着海港走。 商场外的大喷泉在阳光下溅起水花,孩子们追着笑闹,广场上还有街头艺人弹吉他唱歌。 …… 海港的风带着咸味,吹得围巾的流苏一下一下甩开。 顾朝暄嗓子还哑,话说得不多,但眼睛到处乱转。 陆峥替她拿着背包,跟在她半步开外,偶尔提醒:“别往那边去,人太多。” 他们在街角的纪念品店停下。 一排货架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冰箱贴、钥匙扣,还有穿着考拉小衣服的毛绒玩偶。 顾朝暄伸手拿起一个钥匙扣,掌心里是一只小袋鼠,耳朵立得高高的。 她转过身,笑着问:“可爱吧?” 陆峥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太幼稚。” 话音刚落,她手一松,把钥匙扣丢回去,挑眉:“那你挑一个。” 他随手拿了个最普通的黑白海港大桥模型,转身递给她:“这个。” 顾朝暄噗地笑了,哑声调侃:“你眼光真是一点都不浪漫。” 她又从另一排货架上抽出一只小考拉,塞进他手心,“这个才配你,拽拽的脸,和你一模一样。” 陆峥低头看着手里的玩偶,嘴角微微勾了一下,但没反驳,只默默走去结账。 出了店门,他把购物袋递给她。 顾朝暄接过,发现里面居然多了一只海龟造型的钥匙扣。 “你不是嫌幼稚吗?”她狐疑地看他。 “是给你的。”陆峥随口答,步子没停。 阳光从他肩头落下来,映得侧脸清俊。 顾朝暄捏着那个钥匙扣,心里一热,明明嗓子疼得厉害,却忍不住轻轻笑了出来。 …… 餐馆窗外的海港人声嘈杂,阳光从斜面洒进来,落在桌布上。 顾朝暄嗓子还是哑,喝了口温水才开口:“这几天真是折腾死了,白天打比赛,晚上还得背卡片。要不是在悉尼,换个地方我肯定早溜了。” 陆峥看了她一眼,把面前的刀叉摆正:“虽然是迫不得已,不过我感觉挺好的。” “好什么?”她撇撇嘴。 陆峥没急着解释,抬手给她的杯子里添了点温水,等她咽下才慢慢开口:“我是说,这种经历对你来说有价值。你和海外的选手直接交锋,能看见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论证的习惯,还有他们背后的思维逻辑。” “将来你要是走法律这条路,这些都能帮你。条文和案例是死的,但语言、交流、辩驳的能力,是活的。你提前适应过,之后会轻松很多。” 顾朝暄低头搅着盘子里的沙拉,嘴里嘟囔:“说得好像你自己是教授似的。” 陆峥弯了下唇角,没反驳。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窗外传来街头艺人的歌声,混在海风里,断断续续飘进来。 顾朝暄咬了一口牛排,又抬眼看他:“所以,你觉得我以后真该往法律走?” 陆峥握着刀叉的动作顿了顿,神色看不出喜怒。 半晌,他淡淡开口:“路是你自己选的。至于是不是该走下去……只有你能答。” 顾朝暄怔了一下,心口微热,却又有点空落,偏过头去:“说了等于没说。” 完了之后,又忍不住问了一句:“那你呢?以后想干什么?” “我嘛……还没想好。” “都快进大学的人了,你还‘没想好’?信你个鬼。”她哑着嗓子,带点笑意,语气分明是不信。 陆峥拿起水杯,动作慢条斯理,像是故意在拖延,淡淡道:“那就当我鬼话连篇好了。” “你还真敢说。”顾朝暄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叉子在盘子上戳了两下,“我看你就是故意不说,藏着掖着。” 陆峥被她这话噎了一下,抿唇笑了笑,没正面回应,只换了个话题:“你呢?既然这么不信我,那说说你打算去哪儿?” 顾朝暄一怔,低头抿了口水。她其实早就想过无数遍,只是还没在别人面前说出口过。 窗外的灯光映进来,把桌布照得一明一暗。她咬了下唇角,半真半假地嘟囔:“反正离家越远越好。” 陆峥手里转着的刀叉顿了一下。随即他低下头,把餐盘里的青菜切成小段,像是什么也没听见,只淡淡“嗯”了一声。 顾朝暄眯了眯眼,盯着他:“你这是什么反应?我说要离家远,你就只回个‘嗯’?” “还能说什么。”陆峥放下刀叉,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每个人都可以选自己想要的路。” 这话说得太官方,太像他。 顾朝暄撇嘴:“得了吧,你就是敷衍我。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有计划,只是不想说。” “我如果真说了,你就会信?” 顾朝暄盯着他几秒,忽然笑了:“不信。” “你这种人,天生就是藏事儿的命。” 陆峥没再辩驳,指尖在水杯壁上摩挲了两下,轻轻呼出口气。 …… 餐后,他们走出餐馆。 夜色已经沉下来,悉尼港口的霓虹亮起,灯火像是落进水里的星星,一层一层漾开。 海风带着咸味,拍在脸上,凉得人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顾朝暄裹紧风衣,手指揣在口袋里,脚步却慢了下来。 眼前的夜景陌生又绚烂,她还是忍不住抬头多看了几眼。 “看什么呢?”陆峥在旁边问。 “好看啊。”她偏过头,眉眼里带了点兴奋,“白天人太多,这会儿舒服多了。” 陆峥没说话,只是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歌剧院在夜里像一片白色的帆,海港大桥横跨在远处,车流亮起一串串灯带。 他们顺着人行道往海边走。身后有游客在拍照,也有人靠在栏杆上聊天。风大,吹得她耳边发丝乱跳。 顾朝暄忽然停下脚步,两手撑着栏杆,半个身子探出去,眼睛眯起来:“我想以后去爱琴海。” 陆峥挑了挑眉:“希腊?” “嗯。”她点头,语气笃定,“白房子,蓝屋顶,面朝大海,听起来就很美。以后要是有机会,我肯定要去一次。” 她说话的时候,眼底映着港口的灯,嗓音还是带点沙哑,但认真极了。 陆峥看着她侧脸,半晌才轻声道:“那你等我。等我们都不忙的时候,一起去。” 顾朝暄转过头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是许愿还是随口说说?” “都行。”陆峥回答得云淡风轻,手插在兜里,背脊靠着栏杆,“只要你不反悔。” 她轻哼一声:“我才不反悔呢,你别到时候鸽我就好。” “我不会。” 海风刮过,吹动他们的衣角。 顾朝暄忽然踮起脚尖,像要把眼前的夜景刻进眼里:“那就说定了,希腊。以后我们去看一次真正的爱琴海日落。” 陆峥低头,视线落在她微微上扬的嘴角上。 …… 那天夜里,他们并肩站在悉尼的海港边。周围人来人往,异国的喧嚣声此起彼伏,可他们谁都没再说话。 灯光落在水面,风声把空气里的咸味吹得更浓。 她的围巾被风吹歪,他抬手替她理好。 顾朝暄垂下眼,指尖摩挲着那个海龟钥匙扣,忽然觉得,眼前的海和远方的海,其实没什么不同。 不同的只是,和谁一起看。 第20章 人渣 之后几天,悉尼的天像被谁擦过一样干净。 邵沅他们先一步打包回国,朋友圈最后一条停在机场免税店的酒柜前,配文“各位爷我撤了,祖宗加油”。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清晨去礼堂,夜里回到海边的小别墅,热水淋过肩背,再把喉糖和感冒药按时咽下。 陆峥不声不响地跟着她,把手机调成静音。 她偶尔咳两声,他就把随身的保温杯递过来;她卡在某个论点里出不来,他便把纸和笔推到她手边,沉声一句“换个角度”,再退开,让她自己找路。 淘汰赛密不透风。 签边、驳论、POI,时间像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在她掌心冒着热。 观众席上好几次有熟面孔—— 别队的教练、媒体、甚至隔壁组的选手—— 她顾不上去看,只盯倒计时的红灯,声带像被火柴擦过,但她一次次往外顶,把每个论证像钉子一样钉进木板。 陆峥在后台,极少说话。 中场他会把热水杯和润喉糖放在她左手边,因为她习惯左手先拿;会把下一轮的对手要点用最简短的词写在便利贴上—— “替代性”“可执行性”“利益外溢”。粘在她资料夹的扉页。顾朝暄每次看见,心跳都会慢半拍。 半决赛那天,礼堂的灯比往常更亮。 她的嗓子已经哑成了砂纸,第一句开口就破了音。 台下有人轻笑,她却像没听见,换气、整句、抛点、锁结论,一口气把整条逻辑链铺开。 铃声落下时,全场安静了一秒,随之是密密的掌声。 她走下台,掌心仍是冷的,背却湿透。 陆峥把外套给她:“披上。” 她看了他一眼,耳尖因为热和情绪泛了微红,没说话,乖乖把外套穿上。 决赛在第三天午后。 对手是本地的强校,语速快得像连珠,攻势凶得近乎挑衅。 顾朝暄在一轮POI里被打断两次,她抬眼,嗓音压低:“谢谢你的问题,我后面会回答。先把你们前提的漏洞补一补。” 台下有哄笑。她把笑声当鼓点,越打越稳。 终场铃响那刻,灯光像海面突然开了。 她和队友一起鞠躬,退场。 后台人声轰然,所有人都在说话,大家都在拍她肩膀。 评委合影、主办致辞、颁奖——流程像被事先抹了油,滑过去。金色的奖杯并不重,但她双臂发酸,喉咙痛得像被针扎。 等到合影散了,陆峥才挤到她身边,低声:“第一。” 简简单单两个字。 顾朝暄本来想笑,嘴角刚翘起来,眼睛却酸得厉害。她吸了吸鼻子:“还好没有辜负你这几天当保姆。” 陆峥笑她:“傻死了,顾朝朝。” 替她把围巾又往上提了提。 人潮渐散,秦湛予从另一侧走过来。 少年脱了西装外套,衬衫扣得一丝不苟,神色还是那种不近人情的沉静。 他把一个信封递过去,又把一个硬质礼盒压在信封上:“这是奖金。你打了三场淘汰赛,按比例分你。还有纪念品,主办给的,大家都有一份。” 顾朝暄怔了怔:“分我做什么?我只是临时——” “你是首发。”秦湛予打断,语气平平,“没有你,我们走不到这一步。” 他顿了下,像怕她再推拒,补一句:“队里通过了,别矫情。” “哦。”她只好接过。信封被烫手地塞在掌心,纪念礼盒光可鉴人——一枚刻着赛事年份和地名的纪念章,沉甸甸的。 门口风灌进来,把后场的海报吹得猎猎作响。 秦湛予看她半晌,不知想到什么,目光稍稍沉了沉,又抬起:“谢谢。” 这声谢谢落地时很轻。 顾朝暄没接话,嗓子哑得说什么都不合适。她只冲他点了下头,把信封塞进帆布袋。 “走吧。”陆峥在她身侧开口,替她把背包挪好。 两人并肩往外走。身后有人在喊她名字,是队友和记者,她回头,冲他们挥了挥手。 灯光从身后压过来,她的影子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贴在走廊的墙面,像并行的两条线。 …… 赛后的夜里,海风带着一丝甜味的凉。 小别墅里没有一丝喧闹,只有厨房里那只釉色小砂锅还温着热粥的余温。 顾朝暄把纪念章放在餐岛上,盯着看了会儿,数也没数,又把信封里的钱统统塞回去。 “存着吧。”她把信封推给陆峥,“回去请你吃饭。” 陆峥没接,坐在她对面,手肘搁在台面,声音很淡:“请我吃饭,用不着动奖金。” “那我请两次。”她笑。 陆峥看着她,没说话。 手机震了一下,是家里的消息,祝贺、表扬、安排……一连串冷冰冰的字从屏幕上滑过,他垂眼,很慢地按了锁屏。 顾朝暄没看见,把杯里的凉水换成了温的,递过去:“喝点。” 回国前一天,组委会安排了一个小范围的茶歇会。 有人提议把奖杯带回学校展柜,有人说做一段纪录短片。 秦湛予都“行”,态度一贯克制。 散场时,他把她叫住:“等下。” 他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这是队里给你的感谢信。我签了,其他人也签了。” 纸是硬的,字是冷的。 偏偏“顾朝暄”三个字被写得很郑重。 她看了两秒,叠好收进袋子里。 秦湛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绒面盒子,见她疑惑,语气照旧平平:“别误会,是主办给队长的额外纪念。我不留,给你。” 顾朝暄愣住:“给我干嘛?” “留个纪念。”他说。 她张了张嘴,没想好要说什么,最终只吐出一句:“谢谢。” 秦湛予抿了一下唇,像是想笑,又像是把什么情绪按了下去:“客气。” 两人站着,隔着走廊半扇侧窗。窗外是悉尼的冬阳,冷得刺眼。 “回去好好休息。”他说,“你的嗓子,别再硬扛。” “嗯。” 她转身离开几步,又回头:“秦湛予。” 他抬眼。 “你……”她想说点什么,想起那些临时顶上的日夜、想起他递过来的保温杯、想起后台他“撑住”的那句提醒,可话到嘴边,最后只剩一句四平八稳的祝愿,“以后顺利。” 他怔了下,点头:“你也是。” …… 高考结束到填报志愿这段日子,消息一传开,班级的群里就有人吵着要办毕业聚会。 “这次是真散伙饭了,以后可就各奔东西。” 理由冠冕堂皇,顾朝暄没拒绝。她知道,不管自己答不答应,最后都会有人拉她去。 聚会订在三里屯的纯K。 整层豪华包厢被提前预订,进门时服务生一路领到里面,走廊的灯带镶着暖金色的光。 包厢里的真皮沙发围成一圈,水晶茶几上早已码满了洋酒、香槟和昂贵的果盘,中央巨大的屏幕正循环着最新的MV。 几个男生已经拿着麦克风唱得声嘶力竭,女生们坐在沙发边,手里摇着高脚杯,笑声和电子音效交错在一起。 顾朝暄被敬了几轮,嗓子还是不太好,她只浅尝了几口,就推托着端着饮料杯坐在角落。 时间往后拖,气氛越来越乱。 有人喝到舌头打结,有人跑去走廊大声打电话,也有人趴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音乐声震得耳膜发麻,空气里混着酒精和香水的味道,呛得人头晕。 大概过了后半夜,顾朝暄才察觉到不对劲。 她环顾一圈,没见到杨淼。 一开始她以为人只是去了洗手间,可等了十几分钟仍没回来。她心里“咯噔”一下,起身去走廊找人。 走廊两侧都是包厢,灯光昏暗,门缝里透出的光线忽明忽暗。 她推开洗手间的门,空荡荡的,水声滴答。 再回到楼层另一侧,终于听见不远处某个包厢里传来混乱的声响。 不是单纯的吵闹,而是尖锐的、被压抑的挣扎声。 顾朝暄的脚步一下子停住,掌心因为紧张冒出了冷汗。 她心里隐约有了个不好的预感,胸腔里的空气似乎被猛地压缩。 她抿了抿唇,还是走过去,推开那扇门—— …… 门锁得半紧,她用力一扯,终于“砰”地被推开。 昏黄的灯光下,杨淼蜷缩在角落里,外套被扯烂,长发散乱,脸上带着巴掌印,眼神空洞到可怕。 裙摆撕裂,裸露出来的腿上有几道鲜红的血痕蜿蜒而下,沾在地毯上触目惊心。 “淼淼!” 顾朝暄心口狠狠一抽,几乎是哭着扑过去,伸手想把人搂起来。 却被杨淼尖叫着一把推开,声音嘶哑:“别碰我!别碰我——” 她愣在原地,下一秒,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动作。 姜佑丞。 他正系着皮带,懒洋洋地从沙发边站起,眼神里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带着几分不耐烦和轻蔑。 见到她,他挑了挑眉,笑意冰凉:“顾朝暄?真巧。” 顾朝暄整个人僵住,血液像是瞬间凝固。 胸口的空气被压得发紧,指尖发抖,她死死护住杨淼,嗓音发颤却一字一句:“你做了什么?” 姜佑丞轻哼一声,随手抖了抖袖口:“别小题大做。喝醉了,玩得疯了一点罢了。” “疯?!” 顾朝暄的声音都在抖,眼眶泛红,牙齿死死咬住唇瓣。 杨淼瑟缩在她怀里,哭得浑身发抖,眼泪和汗水把脸都糊乱了,嘴里断断续续挤出一个字:“救……救我……” “姜佑丞,你这是犯罪!” 姜佑丞系好皮带,坐回沙发,神情懒散得仿佛刚才那一幕与他无关:“犯罪?别用这么吓人的字眼。怎么?你要替她报警吗?” 他嗤笑一声,漫不经心抬眼看她:“还是说,你要把这事闹出去?” 顾朝暄心头一颤。 走廊外已经有人听到动静,脚步声匆匆,推门进来的是几个同龄男生,有人眉眼闪烁,有人满脸讪笑。 “姜哥——” “怎么回事?不就是喝多了吗,别闹大了。” 其中一个认得顾朝暄,低声劝:“顾朝暄,别激动……都是一个圈子的,闹大不好看。” “一个圈子?”顾朝暄眼泪涌上来,死死抱紧杨淼,声音发抖,“你们眼里所谓的圈子,就是可以随便毁掉一个人吗?!” 杨淼在她怀里浑身发抖,哭得嗓子都哑了,指甲死死扣着她的袖口,像是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 有人上前想把人拉开:“顾朝暄,听劝,别闹——” “他妈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姜佑丞眯着眼,神色里带着几分不耐烦和挑衅:“顾朝暄,说实在的,就算你爸今天亲自站在这里,你觉得又能奈我何?” “奈你何?姜佑丞,你这是强奸!就是赤裸裸的犯罪!你个人渣!!我要让你付出代价!我要让你坐牢!!” 站在门口的几个男生面面相觑,不敢接话,有人干笑着打圆场:“行了行了,别说得这么严重……都是朋友,喝大了闹一闹,没必要上纲上线。” 顾朝暄猛地抬头,眼神通红,像刀一样扫过去:“喝大了?这是人命,这是她一辈子!在你们眼里就是一场闹剧?” 那几个男生噎住,不敢再吭声。 姜佑丞靠在沙发上,冷笑一声,慢悠悠点燃一根烟,火光在他眼底跳跃:“顾朝暄,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白色的烟雾氤氲开来,呛得人呼吸发紧。 “姜佑丞,今天你可以仗势欺人,但记住,法律不会永远闭眼。我会让所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哪怕豁出我自己,我也要替她讨回公道!” 她说完,颤抖着掏出手机,指尖几乎按不稳,屏幕却在她泪光下亮得刺眼。 整个包厢陷入一股压抑到极点的窒息感。 姜佑丞半眯着眼,盯着她的动作,神情从不耐烦逐渐转冷,声音低沉而危险:“顾朝暄,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要跟我杠,最好考虑清楚,是不是付得起这个代价!” 包厢里一时没人说话,烟雾在灯罩下团成一簇灰白的云。 顾朝暄拇指在屏幕上“110”按得发抖,还是拨了出去。 她把手机贴到耳边:“北京三里屯纯K,八楼边间B18,有人被侵犯——对,女孩子,重伤痕,疑似酒后强迫。请尽快。” 话落,她把手机调成外放,故意没有挂断。 经理和保安这才被动静招来,敲门、进门,看到场景的瞬间脸色全变。 经理下意识朝姜佑丞看了一眼,又去看地毯上的血迹,嘴唇哆嗦了下:“这……这位小姐先去医务室?” “我警告你们任何人不许动她!”顾朝暄冷硬开口,“警察马上到。这里的一切——地毯、纸巾、杯子、沙发、垃圾桶里所有东西——都不许动!” 第21章 崩塌 警局的灯光冷白。 顾朝暄坐在长椅上,指尖死死绞着袖口。 走廊尽头,杨淼已经被带去另一间休息室,身上盖着薄毯,仍在低声哭泣。 她心口堵着,呼吸不畅,眼睛盯着审讯室的方向。 那里面,姜佑丞坐姿懒散,半点没有被拘留的自觉,神色冷淡,嘴角甚至带着若有若无的讥笑。 没多久,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身形颀长的中年男人快步而来,西装笔挺,眼神冷沉,身后跟着一位律师模样的人,手里拎着厚厚的文件袋。 她从未想过,刚刚那个灯光暧昧、喧闹的聚会,会在后半夜变成噩梦。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值班的警官走了出来,手里夹着一份笔录,他扫了她一眼,“顾小姐,情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这件事……可能您误会了。” 顾朝暄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盯着警官。 “误会?”她声音发颤,“你们看到她什么样子了吗?!” “我们会做进一步核实。但根据当事人初步陈述……这更像是朋友之间的情感矛盾,并没有达到刑事案件的程度。” 话音刚落,那个西装男人已上前一步。 他微微颔首,笑容客气而不近人情:“顾小姐,您好。我是姜先生的秘书。这是我们请来的律师。” 律师立刻点头,语气沉稳:“您好,顾小姐。根据我的当事人陈述,他与杨小姐正在交往,今晚不过是饮酒后产生了一些摩擦。二位均已成年,严格意义上讲,这件事并不符合刑法意义上的‘强制’。” “在交往?律师先生,我不知道您是有意混淆,还是习惯性转移焦点。就算存在所谓的‘交往关系’,也绝不能成为否认强制的挡箭牌。法律上明确规定,伴侣之间、甚至婚姻关系中,依然可能构成强奸。” 她直直看着对方,眼神冷锐,“难道在您眼里,只要冠上‘情侣’二字,任何一方就可以随意践踏另一方的身体和意志吗?那您今天说出的,不是为当事人辩护,而是为所有施暴者开脱。” 律师的笑容僵了片刻。 顾朝暄继续开口:“杨淼喝醉了,神志不清,这本身就意味着她的同意能力受限。成年人之间的性行为,必须建立在明确自愿的前提上——而不是模糊的、被酒精淹没的沉默。她没有呼救,就能说明她自愿?那她哭到声音都哑了,也能被解释成情绪失控?” 她猛地抬高音量,直击要害:“律师先生,您自己心里清楚,这些辩词,在法庭上也站不住脚。” 警官侧过身,眉心微微一皱。秘书脸色也有些沉,但仍装作若无其事。 而律师推了推眼镜,重新恢复冷静:“顾小姐,我理解您的愤慨。但我提醒您一句——情绪与法律是两回事。您说得再漂亮,没有证据,也一样无济于事。” “没有录音,没有目击,没有当场有效证据,单凭哭泣与撕裂的衣物,很难认定强制行为。” 顾朝暄猛地直起身,“没有证据?你是瞎眼,没看到创口、淤青、撕裂痕迹吗?还有地毯上的血迹、被破坏的衣物,这些全部都在。你可以在这里用词巧妙地规避,但这些客观存在的事实不会说谎。” “顾小姐,您所指的创口、淤青、血迹,都需要专业的法医学鉴定来确认。医学上,外伤并不一定意味着强制行为。跌倒、撞击、甚至自我抓挠,都可能造成类似痕迹。至于地毯上的血迹,来源需要化验,而目前并没有即时结果。” 他顿了顿,推了推眼镜:“换句话说——在法庭上,这些都只是推测,而非铁证。” 顾朝暄一震。 “再退一步,就算当事人哭泣、情绪崩溃,那也并不能直接与‘强制’划等号。成年人之间的亲密接触,常常伴随情绪波动。她的眼泪,也可以解释为酒后情绪失控。” 顾朝暄咬住嘴唇,血腥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眼眶红得发烫:“她哭得连声音都哑了!那是害怕,不是情绪!” “可是顾小姐,”律师截住她的话,忽然把桌上一份文件推到警官面前,“请您注意这份证词。” 纸面上,是值班服务员的笔录。字迹工整:二十三点左右,见杨小姐自行走入边间包厢,当时她神色微醺,但没有呼救或抗拒。 律师收回目光,平静道:“请问,这份笔录,是否能推翻您刚才所谓的‘强制’?” “顾小姐,法律讲究的是举证责任。指控谁,就要谁来提供证据。现在,您既没有录音录像,也没有当场证人,更没有法医结论。您凭什么认定我的当事人犯罪?” 顾朝暄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走廊尽头,杨淼的哭声断断续续传来。 律师却像没有听见,转向警官,声音冷静而坚决:“目前没有足够证据支持刑事立案。我的当事人全程配合,没有逃避,没有抗拒,请允许他离开。后续如有需要,我们随时再来配合。” 警官犹豫片刻,终究被条文和程序压下怒火。他低声和同事交换眼神,最后点了点头。 顾朝暄难以置信:“你们就这样放他走?你们看不到她那副样子吗?!” “顾小姐,情绪不是法律。您该学会接受现实。” 里面的姜佑丞缓缓起身,整理了下袖口,动作随意得仿佛刚从酒局散场。 他站在顾朝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 “顾朝暄,我早就劝过你,别管不该管的事。小情侣喝醉了闹点别扭,本来也没什么。偏你要跳出来,把事搞得沸沸扬扬。” “现在好了,你看,她不也安安稳稳地待在里面?哭两声就成了证据?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比警察还懂法,比律师还懂事?” “姜佑丞——”她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声音,嘶哑而尖锐。 下一秒,她猛地朝他挥了过去。 掌风带起破空声,可手还没落下,就被他一把抓住,反手狠狠一推。 “滚开!” 顾朝暄整个人被甩得踉跄,肩膀重重撞到走廊的白墙,发出沉闷的一声闷响。力道之大,震得她胸腔发疼。 她的眼眶瞬间充血,泪水被硬生生逼出来。可她仍死死盯着他,咬紧牙关。 走廊尽头,脚步声骤然响起。 “顾朝暄!” 两道急切的声音几乎同时传来。 陆峥和邵沅匆匆赶到,正好撞见这一幕:女孩被推到墙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倔强得像一株逆风里仍竖着的野草。 陆峥的瞳孔猛地收紧,冷意瞬间压下去。 邵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神里闪过滔天怒火。 “姜佑丞——你找死!” 话音未落,两人已快步冲上前。 顾朝暄的肩膀还抵着冰冷的墙壁,整个人因为冲击而微微颤抖。 可就在她抬眼的那一刻,泪光里终于映出了那两个熟悉的身影。 那一刻,她胸口被压得快要窒息的闷痛,终于涌出了一道微弱的气息。 陆峥和邵沅站到顾朝暄身侧,一个冷如冰霜,一个燥得火急。 “怎么,英雄救美?顾朝暄的骑士团倒挺齐整。”他笑意轻蔑,“可惜啊,我又没犯罪!” 邵沅一腔火气“轰”地冲上来,一拳差点挥到他脸上,被警官横插一臂拦下:“住手!这里是警局!” 姜佑丞却连眼皮都没抬,只懒洋洋吐出一句:“邵沅,你怎么还是那么莽撞,你家老爷子要是知道了,恐怕又得训你一顿吧。” 一句话就像点了火药。邵沅瞳孔骤缩,咬牙切齿:“你算什么东西?!” 陆峥伸手按住他肩膀,目光却始终钉在姜佑丞身上。少年一向内敛,可此刻,那种冷冽像是压住了满身暗火。 “姜佑丞。”他的声音如冰,“今天的事,我会记下。” 姜佑丞抬眼看他,眸子半眯,轻笑:“好大的口气。陆峥我劝你还是管好你身边的人,别再插手不该插的。小情侣喝醉闹矛盾,你们偏要往强制上套,闹得人尽皆知……她顾朝暄要脸不要脸,我不管,但你们呢?真打算陪她一起丢人?” 话音一落,顾朝暄猛地挣扎着站直:“丢人的是你!不是我!” “你个死人渣!你做过的事,总有一天会摆到阳光下!千夫所指,下十八层地狱!” 闻言姜佑丞不怒反笑,偏过头,目光掠过陆峥、邵沅,再落回顾朝暄身上,戏谑道:“行,顾朝暄,我等着那天。” 邵沅怒火中烧,猛地跨前一步:“操!老子今天非打烂你的嘴——” “邵沅!”陆峥厉喝,死死拦住他。 姜佑丞看着这一幕,嗤笑一声,把手插进裤兜,转身大摇大摆往外走。秘书和律师紧跟其后,像护送某个得胜的将军。 ——只留下顾朝暄颤抖着手臂,用尽全力抓着陆峥衣袖。 “顾朝朝,冷静一点。” “我不能冷静……他们就这样走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 “发生过。”陆峥打断她,眸色深得吓人,“但你要清楚,发生过,不代表能留下痕迹。” “所以呢?所以她就要忍?就要一辈子背着这份羞辱过下去?”顾朝暄声音发抖,眼神死死盯着他,“陆峥,你也觉得……没有用,是吗?” 陆峥没有回答,只抬手,轻轻把她揽过来,让她不要再颤抖。可他眼神里的克制和压抑,比言语更让人心寒。 “我不信。”顾朝暄声音很轻,却几乎是用尽全力,“我不信这个世道就真是这样……坏人能逍遥法外,好人只能低头。” 陆峥垂眼,手臂微微收紧,嗓音冷沉:“信与不信,结果都不会变。” “姜佑丞的家世,你我都清楚,不是你几句话就能撼动的。你要闹,就会逼杨淼自己把伤口撕开给所有人看。到时候,众人口口相传的不是‘她受害’,而是‘她被人强奸’,她的一生都要活在这个阴影下。” 顾朝暄脸色霎时煞白。 “而姜佑丞呢?他最多被家里训一顿,然后被送出国躲风头。等风声过去,他依旧可以回国,依旧纸醉金迷、潇洒如常。” “不!”推开他,“我不信!法律不是你说的这样,法律应该是公正的,是能保护弱者的!不可能……不可能全是权力说了算!” “顾朝朝,你要学会接受——这世道,不是靠情绪和理想能改变的。不是你喊一声‘不公’,就有人替你讨回公道。你若真想做律师,就要先学会活下去,学会权衡,学会冷静。” 顾朝暄愣住,泪眼婆娑。 “陆峥……难道在你眼里,她遭遇的就这样算了?她以后怎么办?她才刚高三毕业啊!” 陆峥没有立刻回答,眉心拧得极深。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那你要怎样?顾朝暄,你告诉我,你又能怎样?我知道杨淼受了委屈,我知道姜佑丞该死。可报警的结果你也看了,坏人还是好好地走出去,警察一句‘证据不足’,就把一切推得干干净净。你若真要把事情闹到法庭,最后只会让杨淼站在众人面前,把自己的伤口一遍又一遍撕开。到时候,她不光得不到公道,还会被人戳脊梁骨,说她自找,说她不检点。” 第22章 开导 世人常说:法律是天平,人人在天平下平等。 可真正把脚踏进现实的人都知道,天平从不悬在空中。 它被金钱压着,被权势压着,被人际关系与舆论一点点牵扯着方向。 在书本里,受害者的权利被写得清晰,条文里留下无数关乎“公平正义”的承诺。 可在冰冷的警局里,在程序与证据的框架下,那些字句常常变成空洞的纸片,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不发一声。 顾朝暄从来没有在医院的夜里待过这么久。 病房的灯白得像霜,照在杨淼身上,整个人显得脆弱到透明。 她侧身缩在病床里,指尖蜷缩在薄毯下,呼吸一声一声。 顾朝暄守在床边,一次次给她擦汗、掖被子,手掌冰冷得不成样子。 急诊科走廊里,护士推着检查单子跑来跑去,推车的轮子在瓷砖地面摩擦,发出干涩的声响。 顾朝暄的目光跟着那些脚步游移,却怎么也落不下来。 她手机的屏幕一亮一灭,全是同学发来的消息:“顾朝暄,听说杨淼出事了?”“真的假的?”“你们在哪?” 她握紧手机,指尖发白。 …… 清晨的阳光透过医院走廊的百叶窗,斑驳地洒在白瓷砖地面上。 一夜未眠的顾朝暄坐在病床边,眼睛酸胀。 杨淼还在昏睡。 输液瓶缓缓滴下,透明的药液顺着导管进入静脉,她的手背苍白得几乎透明,青筋清晰可见。 眼角残留的泪痕已经干涸,却跟烙痕一样留在脸上。 顾朝暄盯着她看,心口堵得发慌。她想伸手替她擦掉,却又怕惊醒她,只能一动不动坐着。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走进来的是一对中年夫妻。男人四十多岁,身材有些发福,眼神疲惫,穿着一件泛白的衬衫,袖口沾着未洗净的油渍。 女人眉眼间和杨淼有几分相似,头发匆匆扎起,衣服却旧得发毛,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 顾朝暄一眼就认出来——杨淼的父母。 她下意识站起身,嗓子哑得厉害:“叔叔、阿姨。” 杨母应了一声,眼睛立刻红了,快步走到床边。 她看着女儿憔悴的面容,伸手想去碰,却在半空僵住,手指抖得厉害。 “这孩子……”她喃喃,声音颤得几乎断掉,“怎么会弄成这样……” 杨父站在一边,脸绷得紧。他看了一眼,把视线移开,深深叹了口气。 “情况已经稳定了。”顾朝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医生说,还需要好好休养。昨天……情况很严重。” 杨母眼泪掉下来,点点头,却什么都没说。 气氛凝滞。 过了很久,杨父开口了,声音低沉:“昨天晚上,警局那边我们也去了。” 顾朝暄一震,猛地抬头看他。 “他们说,没有证据。”杨父避开她的目光,盯着病床脚的方向,“证词不足,法医结果还没出来。就算要走程序,也很难。” “叔叔——”顾朝暄声音发紧,“可淼淼身上的伤,难道不是证据吗?她昏迷、哭喊、血迹、撕裂的衣物……难道都能被一句‘证据不足’抹掉吗?!” 她的嗓音在病房里炸开,带着青涩的愤怒。 杨母被吓了一跳,忙拉她的手:“孩子,别激动……阿姨知道你心疼淼淼,可——” “可什么?!”顾朝暄眼圈发红,声音都哑了,“阿姨,她是你的女儿啊!你们难道不该第一时间替她讨回公道吗?!” 杨母抖着手,没敢回答。 杨父眉头皱得死紧,沉声道:“朝暄,你还小,不明白。事情不是喊几句‘讨公道’就能解决的。” “为什么不明白?!”顾朝暄眼泪滚下来,“坏人做了坏事,就该受到惩罚,这是最基本的道理!不然……不然我们学的那些法律算什么?!” 病房陷入短暂的沉默。 过了许久,杨父才缓缓开口:“你知道我们家什么情况。房贷一个月一万多,北京的房子要压得人喘不过气。老家还有老人要养,杨淼弟弟明年高一,光是补课费就得十几万。” 他说到这儿,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的疲惫:“你以为我们不想替她讨公道?可真要打官司,需要多少钱?需要多长时间?律师费、鉴定费,甚至后面可能的舆论、上诉……我们哪来那份力?” 顾朝暄怔住。 杨父叹气:“昨天晚上,姜家的人已经来过了。” 顾朝暄心口“咯噔”一声。 杨母忍不住接话,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会给一笔钱,还承诺送淼淼出国读书,让她重新开始。” “钱?!”顾朝暄猛地打断,眼泪彻底涌出来,“叔叔阿姨,你们就用一笔钱,把她这辈子换掉吗?!” “你以为我们想?”杨母也哭出声,“可要真打下去,淼淼的一生……她还能抬得起头吗?所有人都会指着她背后说闲话,议论她被人……” 她声音哽住,最后几个字怎么也说不出来。 “可你们想过吗?!”顾朝暄颤抖着喊,“她要的不是钱,她要的只是公道!她昏迷着都在哭,她醒来会怎么想?她该怎么面对这一切?!” 杨父脸色铁青,忽然提高声音:“那你告诉我,怎么办?!你有办法让法庭立案吗?你能让警察逆着程序去抓人吗?!” 病房陷入一片死寂。 顾朝暄眼泪模糊了视线,说不出话来。 杨母蹲在床边,终于忍不住伏在女儿手臂上哭,声音撕心裂肺。 顾朝暄愣愣看着,心口被钝刀子一刀一刀割。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却冷得像冰。 杨家人已经做出了选择。 在金钱与权势面前,他们不敢再坚持。哪怕心里有愧疚,有痛苦,也只能低头。 可笑又荒唐! …… 八月初的天气闷热。 北京的夏天和南方不同,不是湿漉漉的,而是厚重的热浪扑在脸上,让人透不过气。 院子里那台老旧的落地扇吱呀吱呀地转,风带着一股铁锈味,勉强能驱散几分暑气。 顾朝暄从出租车上下来时,天色已经偏晚。 胡同口的小卖部还亮着昏黄的灯,老人坐在门口摇蒲扇。 她提着行李走进那条再熟悉不过的巷子,石板路被太阳炙过,热气蒸腾。 推开院门的时候,她看到姥姥正坐在葡萄架下,戴着老花镜,手边摊着一本翻旧的《世界文学》。 白瓷茶盏搁在小木桌上,薄薄的茶汤里漂着几片茶叶。 “朝朝回来了?”姥姥抬起头,摘下眼镜,笑容温和。 “嗯。”顾朝暄轻声应了,把行李放在门边,径直走过去,乖乖蹲下,抱住了姥姥的胳膊。 她一夜未眠,眼睛布满血丝,声音也哑得厉害。姥姥皱了皱眉,什么也没问,只拍了拍她的手:“进来吧,屋里凉快。” 屋子不大,老式的木格窗,风从纱窗透进来,带着点栀子花的清香。 桌上放着一碗刚煮好的绿豆汤,碧绿澄澈,散着清凉的甜香。 “快喝点,解暑。” 顾朝暄低头,把汤喝下去,喉咙被沁得一阵发凉,眼眶却更酸了。 “怎么了这是?” 顾朝暄手指一紧。 那晚的画面又像针一样扎进脑子—— 杨淼在角落里哭得浑身颤抖,她抱着她,几乎要窒息。还有警局里,姜佑丞那副满不在乎的脸。 听她把整件事从头说到尾,姥姥只问了一句:“你想替她讨公道?” “想。”她的声音发哑,“可没用。”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蝉鸣。姥姥沉默了片刻,把眼镜推到桌上。 “朝朝,你知道吗?你姥姥年轻那会儿,也算半个有理想的人。” “我二十出头时,留在大学当助教。那个年代,女孩子读书不多,更别提在高校里站上讲台了。那时候我以为,知识能改变一切。法律、文学、哲学,书上写的道理都那么清晰,我觉得人只要秉持良知,就能走得笔直。” 她顿了顿,神色微微暗下去:“可后来,我亲眼看见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因为没有关系,被挤掉了出国名额;也看见一位正直的教授,因为说错了一句话,被迫离开讲台。那时候我才知道,天平不会自己保持平衡,它会被人按住,被权力和关系压弯。” “朝朝,你这次见到的,不过是现实的另一面。”姥姥的声音缓慢而沉稳,“不公平,并不是突然发生的,而是一直存在,只是以前没有撞到你身上。” 顾朝暄咬着唇,眼泪倏然掉下来:“可她什么错都没有……” “我知道。”姥姥伸手,替她把额前湿漉漉的发丝拂到耳后,“我当然知道。可世界从来不是‘对的得到奖赏,错的得到惩罚’这么简单。你姥姥当年没得选择,你同学的父母也觉得没得选择。” 顾朝暄猛地抬头:“他们收了钱!” 姥姥并不惊讶,只是长叹一声:“这就是他们的选择。你不要急着去责怪,也不要急着去怨恨。一个家庭,扛着房贷,供着儿子,老人还要看病吃药。到他们眼里,钱能解决眼下的困境,可所谓的公道,反而是一场无底的深渊。” 她顿了顿,看向顾朝暄,“可你不一样。” 顾朝暄一怔。 “你姥姥年轻时最大的遗憾,是很多事情明明知道不对,却没有力量去改变,只能眼睁睁看着。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你可以走进法律,你可以有一天,让那些‘证据不足’不再成为开脱的借口。” “可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那时候,淼淼的一辈子已经被毁了啊……” “世界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痛苦立刻改变。可你能记住它,能让它成为你走下去的理由。正义有时候不是当下的胜利,而是几十年后你依旧能坚定地说一句:‘我没有放弃过’。” “姥姥……我真的不甘心。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轻易地推翻一切?为什么淼淼哭得撕心裂肺,到头来换来的却只是‘证据不足’?如果法律连最起码的公道都不能给,那我们学的那些字句到底还有什么用?” 姥姥抚了抚她的手,眼神却渐渐深了下去:“朝朝,你忘了,你现在也在享受多少别人得不到的便利。你从小住在军属大院里,周围人都懂规矩。老师对你另眼相看,邻居对你多三分照顾。你去报兴趣班,哪次不是有人打招呼就能插队?你生病住院,哪次不是凭着一张介绍信就能轻易进到别人挤不进去的病房?” 顾朝暄的脸色渐渐苍白。 “孩子,你觉得那是理所当然,可在别人眼里,那就是不公平。只是那些时候,你没觉得不对。因为那不公正,刚好是为你开的门。” 院子里蝉声聒噪,老扇子吱呀转动。顾朝暄呼吸一窒,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惭。 “所以你要记住,”姥姥继续说,“今天的痛,不只是为你同学的,也是为你自己第一次被推到那扇门外,第一次尝到失落和愤怒。你觉得难以忍受,那是因为你终于明白,所谓‘法律’和‘规则’,在权力和金钱面前,并不会天然为你撑腰。” 第23章 道歉 顾朝暄在姥姥的小院里住了一星期。 彼时,院子里的葡萄藤正好挂果,绿叶层层叠叠,把烈日挡下一些。 风扇老旧,吱呀吱呀地转,吹动挂在窗下的白纱帘。 姥姥早起煮好绿豆汤,午后会切一盘西瓜或黄桃,摆在木桌上,等她醒来。 顾朝暄常常睡到日头偏西才起来,头发乱糟糟扎在脑后。 她端着碟子,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里,心口闷得透不过气。 第三天的午后,天色闷热。 巷子口传来鞋底与青石板的摩擦声,稳重,不急不躁。 顾朝暄听见那脚步,愣了一下,抬头。 院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进来。 少年穿着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身形挺直,手里拎着一个纸袋。 眉眼清冷,神色淡淡,眼底却压着一股倦意,像是昨夜没休息好。 姥姥正坐在葡萄架下翻书,抬头见到他,笑着摘下老花镜:“是小峥啊,快进来。” 她招呼得自然,像招呼自家人。 “姥姥。” “欸。” “这是我给您带的茶叶。”陆峥把纸袋递给老太太。 姥姥接过,笑道:“来就来还那么客气干什么。”随即把纸袋放到一边,“天气这么热,口渴了吧?” “还好。”陆峥应了一声,神色如常。 “坐下歇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冰镇饮料。” 姥姥说完,又看了看顾朝暄,见她神情木木的,心里叹口气,便拿起茶杯进屋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陆峥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扫过她,淡声开口:“你打算一直躲在这里?” 顾朝暄咬着下唇,半晌没出声。 “顾朝朝。” 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沉稳冷静,“事情已经这样了,你该清楚,愤怒和眼泪都解决不了问题。” 顾朝暄猛地抬起头:“那要怎么办?证据不够,警察说‘程序’,律师说‘推测’,坏人照样能大摇大摆走出去。你让我冷静?我现在就在反思冷静啊!” 话一出口,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顺着脸颊一滴一滴滑落。 陆峥看着她,眉心拧紧。沉默半晌,他伸手过去,想替她擦掉。 可顾朝暄猛地一偏头,把他的手甩开了。 少年怔了半秒,忽而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点无奈,又带着一点气急败坏:“顾朝朝,你真是不知好歹。” 顾朝暄瞪着他,泪眼通红:“我让你擦了吗?” “你这副鬼样子,不擦能成吗?”他冷冷回敬。 “关你什么事!” 陆峥被她顶得火气往上涌,喉结上下滚了滚,最后只甩出一句:“我看你就是欠收拾。” 顾朝暄眼泪还在流,硬是笑了一下,带着鼻音反驳:“那你来啊,你最擅长打击我了。” 两人就这样僵着。 院子里热气沉闷,蝉声聒噪得刺耳。 良久,陆峥长长吐出一口气,别过头去:“……算了,懒得跟你吵。” 他靠在竹椅背上,仰头看着葡萄藤间斑驳的天光,声音低低的:“顾朝朝,你就哭吧,哭到眼睛都肿了,看邵沅以后怎么笑话你。” 顾朝暄抹了把眼泪,抽噎着回怼:“笑话就笑话,反正丢脸的是我,又不是你。” 他“啧”了一声,没再接话。 顾朝暄撇嘴,一副不想跟陆峥说话的模样。 “朝朝……”陆峥唤了一声,她不理。 于是陆峥换了个更缓和的语气。 “你要是真的想走律师这条路,我不会拦你。”他看着她,“但我劝你别把它想得太干净。” “你打过那么多辩论,应该很清楚。”陆峥继续道,“法理上讲,律师的职责是维护当事人的权益,不是去维护所谓‘正义’。可你现在想的,全是‘对’和‘错’。你要真走到法庭上,就会发现——对错没那么重要,证据才是唯一的筹码。” 顾朝暄指尖攥紧,声音哑哑的:“我知道证据重要。可如果没有人去争取,去把这些东西摆到台面上,那坏人就永远可以逃掉。” 陆峥轻轻叹了口气,像是早料到她会这么说:“所以我说,你太天真了。朝朝,你想用法律去保护弱者,可你想过吗?弱者之所以是弱者,是因为他们根本没力量去撑到那一步。哪怕有了律师,哪怕你拼尽全力,在更大的权力面前……能改变的东西,也少得可怜。” “你现在觉得这是理想,可将来你可能会发现,真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不是法律,而是权力。” 院子里,白纱帘轻轻飘起。 “所以……你也觉得,弱者只能低头?” “不是低头。”陆峥摇摇头,语气很慢,“是学会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资格去争。死了,再多的正义都没意义。” 顾朝暄呼吸急促:“那你呢?陆峥,你也是这样想的吗?你以后也要站在那些有权力的人一边?” 陆峥目光一凛,没立刻答。 蝉声在院子里一声比一声高,像压不住的燥热。 良久,他才开口:“如果我站在权力一边,那至少还能决定一点点走向。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只陪你喊几句‘不公平’,那就什么都改变不了。” 顾朝暄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泪眼通红地盯着他:“所以你宁愿去当那种冷血的人,也不愿意和我站在一起?” 陆峥沉默了几秒,眸色暗下去,缓缓吐出一句:“顾朝朝,你终究会明白,理想主义走不远。” “陆峥,如果法律真如你所说的,不能给人公道,那它就不配存在!” 说完,她猛地转身,冲进屋里,“砰”地关上门,反锁。 陆峥还坐在竹椅上,神色冷静到近乎冷酷。 他仰头看着葡萄藤间透下的天光,唇线抿得极直。 十分钟后。 “顾朝朝。” 里面的人没吭声。 又敲了两下。 “对不起。”他说。 但屋子里依旧没动静。 他去拧门把手,发现被反锁,蹙眉。 “顾朝暄,出来。” 沉默。 “我知道你在听。” 依旧没动静。 最后,只能作罢。 他回到院子里,坐在竹椅上,一坐就是整个下午。 …… 一直拖到天色偏暗,她终于被饿得受不了,悄悄开门探头。 院子里昏黄的天光下,那人还在。 陆峥手里多了一本书,像是随手从姥姥屋里翻出来的,此刻正低着头看,神色一派冷静。 顾朝暄心里“咯噔”了一下,条件反射想缩回去。谁知那人有感应般,抬起眼,目光恰好落在她脸上。 四目相对,她心口一跳,下意识别开眼,佯装镇定:“……你还没走啊?” “走了你才肯出来?”陆峥合上书,语气平平。 顾朝暄被噎得一时无话。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语气比下午温和许多:“饿了吧?” 顾朝暄别开脸:“不饿。” 陆峥看着她,还想说什么,指尖刚要抬起。 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院子里本来就静,震动声格外突兀。 他低头看了一眼,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声音急促,带着慌乱:“陆峥,出事了!邵沅……邵沅把姜佑丞给打了!” 第24章 出事 顾朝暄一愣,下意识抬头看他。 陆峥攥紧手机,沉声道:“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邵沅找了好几个混社会上的,把姜佑丞给堵了,揍得挺狠,现在姜佑丞躺在医院。姜家的人……正在满北京城的找动手的人。” 陆峥闻听眉头深深蹙起。片刻,他“嗯”了一声,低沉道:“好的,我知道了。” 随即,他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顾朝暄看着他追问。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手里还攥着那只手机。 好一会,他抬眼看她,嗓音缓慢:“邵沅出事了。” “什么叫出事了?他怎么了?” “昨晚他带人,把姜佑丞打了。”陆峥的字句一顿一顿,“打得很重。” 顾朝暄呼吸瞬间乱了:“……然后呢?警察知道了吗?” “还没。姜家的人在找他。”陆峥看着她,眸色冷静,“找到会怎么样,你该明白。” 空气像被压住。 北京城,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姜家要找一个人,就像鹰盯着草丛里的兔子,迟早能逮出来。 “不行,我得去找他。” “你找他能做什么?” “起码把他带出来,别让他被抓住。” “带出来?带哪儿去?”陆峥声音陡冷,“顾朝暄,你脑子清醒点。这不是打完架就写个检查的事。姜家什么背景你不知道?老爷子是部队出来的,实权人物。邵家就一做生意的,真要较真,姜家能把他捏死。” “可他是因为我才冲动的!”她声音发紧,“要不是我报警,要不是那晚撕破脸,他不会……” “别扯这些。”陆峥低声打断,眼神锋锐,“他动手是他自己的选择,不是你逼的。” 顾朝暄被他冷冷压住,不甘心道:“可他是我们哥们啊,从小一起长大的,出事了我不管,算什么?” 陆峥盯着她,良久才开口:“管是能管的,可你去没用。” “那你呢?”顾朝暄逼问,“你打算袖手旁观?” 他抿唇,脸线条绷得紧。 过了一会儿才说:“我去找他,你别跟着。” 顾朝暄瞳孔骤缩:“凭什么你能去,我不能去?” “因为我比你懂。”陆峥嗓音压得极低,“你一个小姑娘掺和进去,除了把自己搭进去,还有什么用?顾朝暄,你要真想帮他,就在这儿别动。” 顾朝暄心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倔得要命。 可她知道—— 陆峥说得不是没道理。 她攥紧拳,半晌才吐出一句:“那你说,你真能保住他吗?” 陆峥没立刻回答。 风从院口吹进来,吹得葡萄叶哗哗响。 他盯着她看了好久,才沉声道:“我不能保证什么。但我会尽力去帮助他。” …… 北京的夜,胡同口的路灯昏黄,空气里带着一股潮闷的味道。 陆峥拎着电话,绕过一条又一条老巷子,终于在最深的一处见到邵沅。 他靠在一面斑驳的灰墙上,白色短袖被血迹和灰尘染得一塌糊涂,手背破了皮,指节青紫,眼睛里带着点凶狠的光。 嘴角还挂着没擦干净的血,抽着一根烟,姿态吊儿郎当。 见陆峥过来,他挑了挑眉,笑得又狠又倦:“啧,你倒是找得挺快。” 陆峥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满手的伤口上,神色冷沉:“你疯了。” “疯?”邵沅吐了口烟雾,笑意更冷,“老子要是不疯,姜佑丞还能躺医院吗?死强奸犯!” 邵沅冷笑完,低着头猛吸一口,把半截烟捏在指尖,火星一闪一灭。 陆峥没搭话,走近两步,伸手:“给根。” 邵沅挑眉:“哟,你还学会抽了?” “少废话。”陆峥语气淡淡。 邵沅盯了他一眼,还是掏出烟盒,抖出一根塞到他指间。 打火机“啪”地一声亮起来。 火光映着陆峥的眉眼,冷白的脸庞被烘出一层暗影。 他深吸一口,胸腔起伏,过了几秒才慢慢吐出来,烟雾缭绕,把夜色隔成两层。 “爽吧?”邵沅斜靠着墙,“你们大院的少爷们平时一本正经,私底下不比我清高多少。” 陆峥没接话,只垂着眼,再吐一口烟雾。 缓缓才道:“沅子,这事儿……你得走。” 邵沅笑意僵住,抬头盯着他:“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陆峥侧头看着他,眸子沉得像深井,“出国。越快越好。” 邵沅冷笑:“呵,跑路?你让我像个缩头乌龟一样逃出去?那我昨晚那拳不就白打了?” “别跟我逞强。姜家是什么背景,你不是不知道。你爸做的生意,哪条链子不靠批文和关系?他们要收拾你们,连动手都不用,分分钟断你爸的项目。” 邵沅脸色一点点冷下来,烟头在手里烫得发红,他死死捏着。 “我操,老子就是不服。”他咬着牙,声音哑了,“凭什么?他欺负人,就没人敢动他?我还真得夹着尾巴活着?” “对。”陆峥盯着他,吐字缓慢,“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活着。活着才能有下次。你真以为你这一拳能改变什么?不过是给他们递个把柄。你不走,就等着被撕碎。” 空气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胡同的声音。 邵沅盯着地面,脸线条僵硬,像在死命压着火。过了很久,他才抬眼,眼神还是倔:“可我不想走。” 陆峥没说话,把烟摁灭在墙上,声音冷下去:“你想不想,不是你能决定的。你要真还想以后回来,就听我的,现在出国。” 邵沅呼吸急促,最终狠狠把手里的烟掐灭在鞋底,闷声骂了句:“真他爹的操蛋。” …… 两人并肩往胡同口走。 昏黄的灯把影子拉长,胡同尽头传来零星的狗吠声。 陆峥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黑色房卡,塞到邵沅掌心。 “别回家,也别去找你那帮狐朋狗友。去这儿,待几天。” 邵沅低头一看:“你们陆家的公馆?” “嗯。”陆峥抬眼看他,神情冷静,“那边安保严,你进去就是个陌生身份。姜家再怎么找,也够呛能摸到。” 邵沅捏着那张卡,半晌没吭声。最后闷声道:“……呵,还是得靠你们这些‘根正苗红’的。” 陆峥没回,淡淡看他一眼:“那不是让你逞能的地方。你要是想以后回来,就在那儿安分点,别露头。” 邵沅没吭声。 陆峥又说:“别跟顾朝暄说。她掺进去,只会乱。” “她要是知道,能不管?” 陆峥看着他,眸色冷硬:“所以我才让你闭嘴。” 夜风刮过,压得胡同里的空气更沉。 邵沅没有再说话,把手插进口袋,低着头往前走。 第25章 生日 姜佑丞的伤情,在几天之内传遍了整个大院。 颅脑损伤,昏迷,医生说情况极其危险,即便活下来,也大概率是植物人。 虽然还没查出是谁动的手,但姜家不是吃素的,所以陆峥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一切。 出发那天,天色阴沉。 八月的北京仍旧是闷热的,空气里裹着未散尽的暑气,压得人心口发闷。 他们约在机场附近的一条僻静小路。 路灯昏黄,照出三个人的影子。邵沅穿着一件灰色的卫衣,兜帽扣着,肩上斜挎着一个旧双肩包,背影比往常削瘦。 他看到他们来的时候,冲陆峥挑了挑下巴,眼神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行李就这么点?”顾朝暄盯着他的背包,嗓子干得厉害。 “够了。”邵沅耸耸肩,笑里带着点漫不经心,“国外那边吃穿都不一样,带多了也是累赘。” 陆峥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把手里的文件袋递过去。那里面有机票、证件、还有一张银行卡。 “到了那边,先去卡萨布兰卡转机,再到巴黎,有人会接你。” 邵沅接过文件袋,“谢了。” 顾朝暄目光紧紧盯着邵沅。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似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 她这几天想了无数种见面的场景,甚至提前写过要说的话,可此刻却全都散了。 “以后呢?”她终究还是问出来,声音有些发颤。 邵沅低头,指尖摩挲着那张机票,笑得吊儿郎当,但明显有点僵:“以后……等能回来的时候,再回来呗。” “可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她声音越来越急,“万一……万一他们一直不放过你呢?” “那就一辈子不回来呗。”邵沅挑眉,努力笑得洒脱,“国外的妞儿也不少,我去开辟第二春。” 这话本该玩笑,可没人笑得出来。 顾朝暄鼻尖一酸。 邵沅忽然伸开双臂,把他们两个一把搂过来。 少年的力道,热烈而决绝。 “从初二到现在,我们仨就这么一路过来。”他低声道,语气里却透出明显的哽咽,“要真有以后,在北京或者在巴黎再见。” 顾朝暄僵住,指尖抓着他卫衣的布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陆峥轻轻拍了拍邵沅的背:“到了那边,好好活着。” “嗯。”邵沅闷声应了一句,“你们也要照顾好自己。老陆,看好顾朝朝啊,我不在,没人陪她打架,不能保护她了,你让她别那么任性。” 陆峥应下:“放心。后会有期。” 邵沅松开手,后退一步:“行了,你们别送了。爷们走自己的路。” 说罢,他背起包,步伐很快,却一点头也不回。 顾朝暄怔怔看着,眼睛酸得几乎睁不开。 那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彻底消失在人群里。 夜风裹着汽油味和暑气吹来,吹得她心口空落落的。 陆峥站在她身边,没有说话,只在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 那是一串号码,邵沅留下的最后联系方式。 顾朝暄低头,指尖轻轻攥紧。 …… 邵沅走的第三天,大院的空气陡然紧绷起来。 姜家动用的力量很快蔓延开,暗地里查问、正面施压,风声在走廊里低低流传。 顾朝暄原本以为,凭着陆峥安排的周密,事情能暂时压住。但很快,她的名字还是被牵了出来。 那一晚,院子里,顾首长的身影站在堂屋的昏黄灯下。 她才刚进门,来不及开口,就听见“啪”的一声。清脆又沉重,落在她脸上。 那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被父亲动手。 顾朝暄半边脸火辣辣的疼。 父亲的眼神沉冷,带着久经军旅的铁血威严:“顾朝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和那些靠钻营的商户子弟混在一起。姜家那小子的事,你是不是有给我掺和进去?” 顾朝暄下颌绷紧,眼神倔烈,几乎是吼出来的:“是!姜佑丞他活该!他就是死强奸犯!您知不知道他把一个女孩子的一生都毁了,他——” 话音未落,顾首长猛地一声断喝:“住口!” “姜家如何,那是他们的事。不该你管的事情,你以后一律不准给我去凑热闹。” “可他害了人啊!”她的声音终于颤出来,“那女孩才十八岁!您要我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空气瞬间凝固。 顾首长的眼神更冷。 他缓缓走近两步,身形高大,带着军旅磨炼出的肃杀气息。 “这是你能插手的事?!”他字字冷厉,“世道不是凭你一腔热血就能伸张正义!你要是有本事,把书读到顶点,手里握笔握权,再来谈替人出头!可你现在——不过是个十七岁的丫头!你凭什么?” “凭什么?!”顾朝暄胸口剧烈起伏,几乎是笑出来的,“就凭我是人!就凭我看不下去!” 啪! 一个耳光又重重落下,比刚才更狠。 顾朝暄的脑袋一歪,耳边嗡嗡直响。 她顽固地盯着父亲,眼里燃着泪光,像一簇死活不肯熄灭的火。 堂屋里的空气冷到极点,静得只能听见挂钟的指针一下一下掐着时间。 顾首长的呼吸沉重:“顾朝暄,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从今天起,这件事,在你嘴里彻底消失!你想搭上你的人生去替别人出气,我不会答应!” 他顿了顿,像在强行压住胸口的怒气,缓缓开口:“你的录取通知书这几天就会送到,你该想的,是怎么好好读书,把未来走好。别让我再被人试探,懂吗?!” …… 又一星期过去了。 顾朝暄大部分时间窝在家里。 她妈早就飞去上海,理由是有场重要的宴会要出席,走得干干脆脆;顾首长回部队了,走前一句话都没留下。 家里大,空得慌,晚上就她一个人,连开关灯都嫌麻烦,有时候干脆摸黑在客厅里坐一会儿。 录取通知书是这几天送到的。 红封皮,烫金的校徽,传达室的大爷还特意把它擦了擦才递给她,说:“小顾,恭喜啊。” 她说了一句谢谢,提着就走。 回家也没急着拆,随手丢在书桌角落,压在一堆习题册下面。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拖过去。 她早上照旧六点起床跑操场,跑两圈出一身汗,再回家洗个澡。 下午大多数时候是窝在书房里刷题,明知道暑假应该轻松,可她心里乱得很,不敢停下来。 晚上实在看不进去,就翻翻小说,或者干脆放空盯着天花板。 …… 顾朝暄生日这天,天还没大亮,就被厨房里的动静吵醒。 她披着外套下楼,闻到一股清淡的汤香。 奶奶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炉火烧得正旺。锅里翻滚着热气,一碗长寿面快要出锅。 “朝朝,下来啦?”奶奶回头,眼里满是笑意,“再等一会儿就好,今天你生日,奶奶给你煮面。” 顾朝暄愣了一下,鼻尖酸得厉害。 她的生日也就家里的老人记得。 她走过去,轻声说:“奶奶,我自己来就行,您快坐下吧。” “傻孩子。”奶奶摆摆手,动作熟练地把面捞起来,放进大碗里,又撒了点葱花,盛到餐桌上。 “来,吹凉点再吃。” 桌上没有别的菜,就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可顾朝暄看着那一碗,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暖。 她拿起筷子,吸了一口,面条滑入口中,带着汤底的清香。 “好不好吃?”奶奶笑着问。 顾朝暄点点头,含糊着声音:“好吃。” 奶奶坐在她对面,目光柔和,似乎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 顾老太太年轻时是国内最早一批女性建筑师之一,五十年代从清华建筑系毕业,因成绩拔尖,被留校任教不久,便被派到外地参与国家重点工程建设。 那几年,她常年带着图纸和测量尺跑工地,睡过简陋的工棚,也蹲在泥水里画过图。她的先生,也就是顾朝暄的爷爷,当时正是军队里出来的青年军官。 一个是拿尺作图的建筑师,一个是穿军装带兵的军人,两人年轻气盛,却在一次军区基建工程中相识,一见倾心。 后来爷爷随部队转战多地,她背着儿子仍然在建筑院里熬夜画图,丈夫却在一次任务中不幸牺牲。 老太太从那以后便没再改嫁,一个人拉扯大一儿一女。 几十年过去,她手里留下不少重要工程的作品,在行业里有口碑,但在家人心里,她始终是那个烧得一手好菜、爱笑又倔强的母亲与祖母。 祖孙俩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没一会家里的电话响了。 老太太忙去接,没多久便朝她挥了挥手:“是你姥姥姥爷打来的。” 顾朝暄连忙接过话筒。 “朝朝啊,是你吗?”那头传来姥姥熟悉温柔的嗓音。 “是我,姥姥。”顾朝暄忍不住笑了笑,“您怎么这么早就打电话。” “你今天生日嘛,我们早就惦记着了。”姥姥的声音像一股暖流,轻轻流进心底。 电话里,姥爷也插了句话:“朝朝,又长大一岁了,生辰快乐啊!” “谢谢姥爷。” “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啊?姥爷过两天给你带过去。” 顾朝暄闻言眼睛一转,带点狡黠:“礼物啊……我要辆车。” “车?”姥爷愣了愣,随即笑出声,“小丫头片子,才十七岁,连驾照都没有,车给你干嘛?” “放着也好看。”她理直气壮地说,“姑姑前两天给亭亭买了Mini,那死丫头天天在我面前显摆。” 话一出口,奶奶在旁边忍不住轻咳一声,瞪了她一眼。 姥姥那头倒是笑得温柔:“车啊,等你真考了驾照再说,姥姥先给你攒着。” 顾朝暄哼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弯起来:“好啊,那您可别反悔。” 姥爷插话,声音半真半假地严肃:“车暂时是不能给你买的,但你要真喜欢,跟你姥姥说的那样,我们先给你攒着,等你大学毕业了,姥爷给你挑一辆。” “那说好了啊!”她甜甜应了一声。 挂了电话,整个人还沉浸在刚才的调笑里。虽然嘴上闹着要车,其实心里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大人们记得她,惦记她。 …… 傍晚六点多,太阳刚从高楼后撤开一点热意,她收到陆峥的讯息:【出来一下。老地方。】 她没问是哪儿。 “老地方”只有一个。 胡同的口子窄,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 天光在瓦楞边缘挂着一丝缓慢的金,柳影薄薄垂下来,拂在灰墙上。 穿过两道影子叠起的门,她推开陈旧的蓝漆门栓。 “咔哒”一声,里面是半院荒草、半院青砖的四合房。 那是陆家的产业,旧到连门环上的兽头都生了锈,平时空着,不住人,偶尔就成了他们的“秘密基地”。 屋里凉得多,墙上还留着早年张贴的泛白标语,木窗被风刮得吱呀。 院子角落,老枣树稳稳撑着一片阴影。 陆峥拎着一小袋冰过的啤酒,听见门响,只抬了抬下巴:“生日快乐。” “谢谢。”她走过去接过一罐。 她把易拉环扣开,“啵”的一声,泡沫冒上来,抬手抹掉,仰头灌了一口,冰凉直坠胸腔。 院子里落了尘,味道却干净。老木头、潮土,还有风刮过砖缝的气息。 陆峥从身后取出一个黑色的长盒子,放到她面前:“给你的。” 她挑眉:“什么?” “礼物。” 她低头打开。 黑绒里静静躺着一支钢笔——古董款,二十世纪初的产物,笔帽上有细致的雕纹,笔杆是深蓝琉璃釉,光线掠过时泛出冷冷的幽光。 顾朝暄把钢笔合上,放回盒子里,手掌却还压在上面,笑道:“礼物年年送,都是跟学习有关的,陆峥,你是不是特别担心我不学好?” “难得你知道。”他回答。 她闻言扯了个笑,哼了一声。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老枣树的影子挪了半格,月亮从屋脊上慢慢爬,像把银针悄无声息地往天幕里插。 风拂过胡同深处,带着远处炸酱面馆飘来的油葱香,和夏天尾声特有的潮气。 他们并肩坐在门槛上,谁也没先开口。 第二罐啤酒的拉环响起时,她开口了:“我那封通知书到了。” “嗯。” “红封皮很浮夸的那种。”她侧过头看他,眼底掩不住亮,“我还是选了法律。去的是波士顿那边。” 第26章 分道 她偏过头,看他侧脸:“那你呢?你的通知书下来了没?” 陆峥没说话,指尖摩挲着手里的啤酒瓶,眼神落在远处的铁丝网上。 夜风吹过来,他的发丝轻轻晃动,却只是沉默着。 那一刻,顾朝暄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她盯着他,想等个答案,可风声、虫鸣,还有他久久不出口的沉默,都让她觉得心口越来越紧。 终于,他低声开口:“下来了,北大政法。” 顾朝暄怔了怔,却并不算意外。 ——果然如此。 她早该想到的。 陆家世代皆是如此,从太爷爷起便在政坛任要职,祖父做过多年部级领导,父亲更是身居要位,母亲在外交系统里一向以冷静稳重著称。这样一门子弟,几乎天生便有路铺在脚下。 北大政法,不是选择,而是必然。 她指尖捏着罐子边缘,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心底明明清楚,这样的回答不意外,可仍旧在听见的刹那,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失落。 她记得小时候,幼儿园放学,两人并排牵着手从军区幼儿园走出来,别人问起时,他会说一句:“她是顾家的。” 那时的她只觉得,自己和他一样,都是大院里生长的孩子,天塌下来总有人替他们扛。 如今,他们要走的路,渐渐不是一条。 她去美国,去波士顿,想要用法律与语言争辩出一个公平的世界。 而他,会留在北京,继续走陆家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路,稳稳当当地去往政治高位。 胸口空落落的。 顾朝暄低下头,长长呼出一口气,把快要溢出来的酸涩压下去。 “恭喜你啊,陆峥。”顾朝暄努力让自己笑得自然,“北大政法……很适合你。” 他没说话。 好久,他突然开口:“……对不起。” 顾朝暄怔了怔。 喉咙里有千言万语,可终究只是弯了弯唇角,摇了摇头。 “没关系。”她的声音很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邵沅是,你也是,我也是。” 可心底清楚,那年盛夏的誓言,已经悄然变质。 没什么大不了的,对吗。 她告诉自己。 高二那年,他们三个常常并肩走在操场跑道上,脚下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蝉声聒噪,风里带着青草味。 邵沅随手把书包甩到肩膀后,笑得放肆,说:“以后咱仨去同一个学校,最远也得在一个城市,不许掉队。” 顾朝暄当时点头,笑得眉眼明亮:“那就去波士顿。” 她心里憧憬着海的另一边,法律、辩论,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陆峥没附和,淡淡“嗯”了一声。可就是那个“嗯”,在她听来,和誓言一样笃定。 那时的他们,谁都没想过未来会有岔口。年少的肩膀紧紧靠在一起,以为只要握紧手,就能走到同一个终点。 可如今,誓言还在,三个人却已经各奔东西。 邵沅离开北京,消失在未知的异国他乡;陆峥选择北大政法,注定背负陆家的道路;而她,即将独自去往波士顿。 操场上的夕阳,早已散尽。 他们终究没能再一次,肩并肩走进同一所学校。 顾朝暄抬头望向夜色,心里泛起一丝荒凉。 原来所谓“再次一起去一个学校”,只是他们年少时最美好的幻想,而幻想,总归要和现实分开。 “顾朝朝,我会在北京等你。” “四年吗?” “你假期不回来吗?” “不知道。毕竟你也知道,我从小的愿望就是离家越远越好。” 陆峥掀眸看她,那眼神太深,像是想把她看穿,又像是把无数话都压在心底。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可再远……你还是要回来的。” 顾朝暄唇角僵硬地抿了一下。 “回来?”她轻声重复,语气里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酸意,“也许四年后我还是不会回来呢。” 无论是波士顿还是任何地方,她都要追逐自己的理想。可一想到未来的时光里,他们之间隔着大洋与国界,她忽然觉得有些残忍。 她垂下眼,声音更轻:“也许等我回来,你早就不在原地等了。” 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可那是她心底最深处的惶惑。 “我会在的。” “那我假期回来,你还会陪我去希腊吗?” 他郑重点点头:“会的。” 她释怀了,眼球有了点雾气:“陆峥啊,我八月二十六的飞机,那天你会来送我吗?” “是。”没有犹豫,也没有迟疑。 “我记住你的话了,二十六号那天记得来送我。” …… 八月二十六,北京首都机场 天还没亮,顾朝暄就被奶奶轻轻唤醒。 昏昏沉沉睁开眼,窗外是一片灰蓝的天色,远处隐约传来鸟鸣。 屋子里还留着昨晚的凉气,林姨已经在厨房煮好了一碗清淡的粥,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跟小菜。 姥姥姥爷早早来了,老人家年纪大了,精神却格外清醒,反复叮嘱她:“出国了,不要怕孤单,有什么事就给我们打电话,时差再晚,我们也接。” 顾朝暄鼻尖一酸,低着头应声:“嗯,我记住了。” …… 去机场的路很安静。 天色逐渐亮开,高速路两旁的树影在车窗外一闪而过。 她握着护照和机票,手心一直在冒汗。 下车后,行李箱落在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航站楼灯光刺眼,人潮涌动。人群中,她一眼看见了那道身影。 他站在人群之外,白衬衫,黑色长裤,背脊笔直。手里什么都没拿,却显得比任何人都沉重。 顾朝暄心里一紧,脚步顿了顿。 她本来想过,他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可当真的看见那个人安静站在那里,仿佛所有的不安都被瞬间击碎。 她推着行李走过去。 “来了。”她说。声音轻到几乎被淹没在人潮里。 陆峥只是“嗯”了一声,接过她的行李箱,没有多余动作。 值机、托运行李。手续一点点办完。 家人围着她,反复叮嘱。 “钱要管好,别再任性。” “护照随身带着,不要放在托运行李里。” “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都要随时给家里打电话。” 顾朝暄一一答应,眼眶渐渐发酸。 等一切办完,离安检口只有几十米。 人群来来往往,喧嚣里,她和陆峥并肩走在最后。 他声音很低:“顾朝朝,到那边先给我发消息。” “别吃太多零食,你胃不好。” “生病了要去医院,不要自己撑。” “别信陌生人,不要乱搭车。” …… 一条一条,琐碎而细密。 像是怕漏掉什么,又像是心底压抑已久的东西终于在此刻倾泻出来。 顾朝暄听得心口发涩,偏头看他:“陆峥,你说得像我要去打仗。” 他没笑,侧过脸,眼神深沉:“差不多。” 登机提示响起。 时间到了。 奶奶抱住她,哭得止不住,手一遍遍拍她的背。 姥姥姥爷眼睛也红了,却强忍着泪,叮嘱她注意身体。 林姨捂着嘴,声音颤抖:“记得常回来。” 顾朝暄点头,鼻尖发酸。 最后,她站在陆峥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不到一步。 她说:“那我走了。” “再见,顾朝朝。”他说,随即把行李拉杆递回给她,指尖却停顿了片刻,像是舍不得松开。 顾朝暄拖着箱子往安检口走,步子很快,仿佛再慢一步就会泪崩。走到闸机前,她还是忍不住回头。 人潮汹涌,她一眼看见他。白衬衫的身影,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眼神追着她,沉静、坚定。 她张了张口:“陆峥,你别失约。” 他对上她的目光,点头,唇形清楚—— “不会。” …… 飞机落地那天,波士顿的天空湛蓝。 阳光明亮,但没有家乡的炽烈。 顾朝暄拖着沉重的行李走出机场,心口空落落的。 新环境的喧嚣扑面而来,可她脑子里只有机场那一幕。 他站在人群之外,白衬衫背影冷静得过分,却让她忍不住一遍遍回想。 晚上安顿好宿舍,换了美国手机卡,她给奶奶还有姥姥姥爷打了电话,又犹豫着点开QQ。 陆峥的头像就静静躺在那里,她手指停顿许久,只打了一句:【我到了】。 不到一分钟,他回了。 【记得把护照收好,别乱放。笔盒下层我给你放了49张美金,万一遇上急事可以拿出来用,不要逞强,别跟太多不熟的人走得太近。】 顾朝暄指尖一颤,下意识去翻他送她的那个生日礼物。 果然,暗格里整整齐齐躺着一沓美元,纸张的边角压得很平整。 四十九张,不多不少,正好四千九美金。 这个数额不需要报备,也不会被海关拦下。 她盯着那叠钱,眼睛一点点酸起来。 陆峥的消息又接连跳出来。 【顾朝朝,要照顾好自己,遇到问题随时告诉我。】 她咬唇,假装轻松地回了一句:【你比我奶奶还啰嗦。】 过了几秒,他只回了一个字。 【嗯。】 紧接着又追加。 【不啰嗦你记不住。】 顾朝暄盯着屏幕,笑不出来了。她犹豫半晌,还是打字:【陆峥,我有点想家了。】 对话框停顿了很久,她以为他不会回。直到手机震动,一条短短的消息弹出。 【那就想一会儿。想完了,记得去睡觉。】 …… 一周之后,顾朝暄终于把新环境安顿好。 课程表排满,每天从图书馆到宿舍的路上,她都能听到陌生同学的谈笑声,夹杂着不同口音的英语,偶尔刺耳,却提醒着她与过往世界的距离。 晚上,她在寝室台灯下,盯着手机发呆。 QQ上,陆峥的头像安静地亮着。 可时差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在北京刚要入睡,她在波士顿才刚刚结束白天。消息往往隔几个小时才对上。 那天夜里,舍友在笑着聊 InStagram,顾朝暄忽然心口一动,下载了那个蓝紫色图标的应用。 注册账号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用户名设成了GUZhaOXUan0823。名字+生日数字,她从小就没换过。 陆峥一向循规守矩,不会翻墙,她清楚,他是不会出现在这个平台的。 可她莫名希望…… 如果有一天,他破例了,装上VPN,在这里输入她的名字,会不会第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她? 她把头像设成了宿舍窗外的天空。傍晚的波士顿,蓝得冷清,云被夕阳染了一点橙。 她发了第一条照片:桌上摊开的法学院教材,旁边是一杯牛奶。 配文只有一句英文:“Day One.” …… 第二天清晨,北京时间正好晚上。 她习惯性点开QQ,陆峥的信息安静地躺在那里。 【顾朝朝,昨晚没回我。是不是睡着了?】 【记得劳逸结合啊。】 两条消息,隔着两个小时发出来。 像是他等着等着,终于忍不住又补一句。 顾朝暄眼眶忽然有点发涩。她盯着屏幕,过了很久,才打了一个字。 【嗯。】 随后又删掉,换成一句。 【昨天有点累。】 他几乎是秒回。 【那就早点睡,不要熬夜。】 她看着那行字,指尖轻轻一抖,忽然想把自己新注册的inS告诉他。 可下一秒又收回了。 …… 三天后,点开inS时,发现自己的照片有了第一个赞,头像是空白的,昵称是个句号。 不知道哪位路人点的。 她叹了口气,关闭了手机屏幕。 …… 或许是因为上大学的原因,他们的联系开始越来越少。 不是谁刻意疏远,只是生活本身就有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她在大洋彼岸的波士顿,白天在教室里被厚重的案例与判例压得透不过气,晚上窝在图书馆的角落,和陌生的名字与条文作斗争。 他在北京的政法学院,课程同样繁重,每天在庞大的制度与家族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向别人早已安排好的未来。 时差像一堵墙。 他给她发消息的时候,她往往正埋首书堆,手机静音丢在一边。 等她回过神来,北京的夜已经深沉,他大概睡下了。 一来一回,总隔着好几个小时。 从最初的一天几十条,到后来三五句,再到寥寥数词。 顾朝暄有时候会盯着那些字,愣上很久。 她想告诉他,自己在课堂上因为听不懂笑声被淹没的感觉。 想告诉他,凌晨两点站在街角,望着一排排红砖房时,心里突如其来的空洞。 甚至想告诉他,她在食堂里买的牛奶味道和北京的一模一样。 可最终,打下去的字又一个个删掉。 她怕显得太依赖,怕显得太矫情。 怕隔着万里的距离,把对方推得更远。 第27章 变故 十二月第一天的波士顿,雪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晨,街道被厚厚一层白色覆盖,踩上去会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顾朝暄把书包背上,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走在去法学院的路上。她的呼吸在冷空气里化成白雾,一下一下,很快散开。 手机突然震动。 她停下脚步,从包里掏出来。来电显示的是北京的座机。 她愣了几秒,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奶奶的声音。 “朝朝啊,奶奶……有件事要告诉你,你听了别难过……” “怎么了奶奶?”顾朝暄疑惑。 奶奶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廷岳跟云青,他们……离婚了。” 话音落下,雪地里仿佛什么都静止了。 周围同学说笑的声音,远处车轮碾雪的声音,都在那一刻退了下去。 顾朝暄没出声,眼睛直直盯着前方的雪地。 电话那头,顾老太太似乎怕她难受,低声哄着:“朝朝,奶奶跟你说这件事不是想让你操心。就是……怕你从别人嘴里先听见,更难受。” “我知道了,奶奶。”她把围巾往上拉了拉,挡住半张脸,声音尽量放轻,“他们手续办完了吗?” “还在走程序,”奶奶叹气,“大人的事让大人自己去折腾。你就当……家里换了个摆设,日子照过。” “嗯。”她应了一声。 “你别心里过不去。”奶奶又补了一句,“你在那边好好读书,按时吃饭,冷了多穿。钱不够跟奶奶说。” “够用的。”顾朝暄顿了顿,怕老太太不放心,又补一句,“真不够我会找您。” “好孩子。”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嗓门,“还有啊,过年你要是不想回来,就别回来。奶奶不勉强你。哪天想回了,提前告诉我,我给你把饺子馅拌好。” “好。”她鼻尖有点酸,努力把语气撑得平平的,“那您也注意身体,别老熬夜看戏曲了。” “知道啦。”奶奶故作轻松,“你看,还是你管我。行了,我就说到这儿。外头冷,别站路边打电话。去上课吧。” “嗯。奶奶再见。” “再见,朝朝。” 挂断后,屏幕暗了一瞬。 她把手机揣回口袋,手指在手套里蜷了蜷,吐出一团白雾,往前走了两步,又折回去,把围巾系紧。 傍晚五点,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波士顿的冬天夜来得快,街口的圣诞装饰早早点亮,彩灯在雪地里闪烁。 她从图书馆出来,肩上背包压得很沉。 正要过街时,手机忽然响起。 屏幕上跳出的来电显示是“陆峥”。 顾朝暄怔了一下。 算着时间,北京那边该是凌晨五点。这个点,他不该醒着。 她接起电话,声音压低:“喂?” 那头静了几秒,低沉的嗓音才传来:“顾朝朝。” 顾朝暄吸了口冷风,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你怎么还没睡?北京不是快天亮了么?” “睡不着。”他淡淡回答。 街口的红灯还在闪,她盯着灯光发怔。雪花落在睫毛上,很快化开。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电话另一头,陆峥静静等着。良久,他开口:“叔叔阿姨的事情我知道了。” 她没说话。 陆峥那边也沉默了。电话里只有风声和他浅浅的呼吸声。 许久,他低声问:“顾朝朝,你没事吧?” 这一句问出口,像是击中了她所有的伪装。 她原本想说“我没事”,可话卡在喉咙里,半天也没能吐出来。 街上的人流匆匆而过,她一个人立在雪地里,像被世界抽离。 良久,她吸了吸鼻子,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那头传来微微地叹息。 “朝朝,这个寒假你要回来吗?” 雪落在耳畔。顾朝暄紧了紧羽绒服,她张了张口:“……不回去。” 电话那头静了下来。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却比往常更低:“顾朝朝,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她鼻尖一酸,抬起头,望着街口一闪一闪的红绿灯,眼眶里泛起湿意。 “我知道。” 电话里风声更近了一些,他像是在窗边换了个姿势,压低了嗓音:“你要是寒假不想回来,我去找你吧。我们一起去希腊。” 顾朝暄闻言怔了几秒:“……别。你课程那么满,家里也——” “我不是开玩笑。”他打断她,语气平静,“我办签证、订机票。你在波士顿等我。我们从这里起飞去雅典,再转圣托里尼。” 他把路也替她想好了。 顾朝暄喉咙一紧,沉默在冷风里拉得很长。耳边是偶尔的车鸣,雪被压过的声音一串串地消失。 “陆峥,”她轻轻叫他,尽量把声音放稳,“你不用这样。真的不用。我只是……不想回北京。”她顿了顿,换了个说法,“我想把该读的书读完,把期末写完。希腊,以后吧。” “改到什么时候?”他问。 “等我不难过的时候。” 对面沉默了一瞬。他仿佛在笑,又像是把笑意压了下去:“你不用等到不难过才去看海。” 她不说话。 陆峥便接着往下说:“冬季航班不多,但能衔接上。我这边期末在一月中旬之前结束,寒假是足够的。家里那边,我会说是去参加学术交流。你不用担心。” “你在说谎。”她说得很慢,却没有责怪的意思,“你从来不拿这类事编理由。” “我在讲安排。”他的语气仍旧平稳,“我会把需要负责的事在走之前做完。剩下的,回来补上。” “你爸不会同意的。” “他不同意的事很多。”他停顿了一下,语气轻了些,“可这次轮不到他。” “你何必呢。”她低低地说。 “因为你说不回来。”他很快回答。 她把脸埋在围巾里,笑了一下,笑意却被鼻音冲散:“我怕你来了,发现冬天的海没有你想的那么蓝。风会往骨头缝里灌,天空灰、石阶潮,连明信片都不好看。” 他在那头也轻轻笑了一下:“顾朝朝,在波士顿等我。” “我过两天就去办签证。” “陆峥。” “我在。” “你真烦。”她把脸埋进围巾里,声音闷闷的。 …… 北大政法的期末考试在一月中旬结束。 放假通知贴在校务系统的首页,日期明明白白写着:1月15日起,寒假正式开始。 陆峥看着那个日历,指尖轻轻敲了两下键盘。 他合上电脑,把书桌上的资料摞好,黑色钢笔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 北京的冬天干冷,凌晨时分,风吹过未完全扫净的积雪,玻璃窗隐隐颤动。 他站在书桌前,拉开抽屉,把一摞文件压到最下面。那是家里让他在假期跟进的材料。 航班是半个月前订好的,护照签证也早早办妥。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连舍友都只以为他假期要去做项目调研。 1月17日的清晨,首都机场。 天色还未大亮,陆峥穿着黑色风衣,手里只有一个行李箱。 他刷完登机牌,拉起拉链,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眉眼之间没有一丝停顿。 登机口的玻璃外,跑道尽头亮着刺目的白光。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微信和QQ都安静无声。顾朝暄没有给他发任何信息。 …… 从北京到波士顿,要十几个小时的航程。飞机上昏昏沉沉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眉骨冷峻,唇线抿得很直。 落地的时间刚好是波士顿的清晨。 下机时,冷风扑面而来。 波士顿的雪比北京更厚,气温也更低。他拉上风衣领口,拖着行李一步步走出航站楼。 电话拨出去。 嘟声在寒风里格外清晰。 “喂。” 那头的声音有点哑,好像是刚醒来的样子。 “顾朝朝。”他低声喊。 隔着洋洋洒洒的雪,三个字从嗓子里滚出来,落在空气里,竟带出几分克制的颤。 顾朝暄愣了一瞬:“……你怎么打电话了?不是北京凌晨吗?” “不是。”他看着出口处的指示牌,眼睛微微眯起,“我在波士顿。”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 像是风雪凝住,又像是她整个人怔在原地。 “你说什么?”她惊讶。 陆峥拖着行李出了航站楼。 他抬头,吐出一口白雾:“我在波士顿机场。你在哪?我去找你。” …… 顾朝暄挂了电话,心口乱成一团。 她几乎是小跑着出了宿舍楼,外套扣子没系上,冷风一路灌进来。心脏“咚咚”直跳。 机场大厅。 人群穿梭,行李箱滚轮在地面摩擦出嘈杂的声响。 她远远看见他。 陆峥穿着黑色长风衣,肩背挺直,拉着一个不算大的行李箱,正站在出口的标识下。 那一瞬间,顾朝暄喉咙发紧。 他低头,像是感觉到什么,抬眼看向前方。目光落到她身上的一刻,眉峰轻轻松开。 四目相对,雪光刺得人眼眶发酸。 陆峥抬手,朝她伸过去。 “顾朝朝。”他低声重复,“我来了。” 她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没忍住。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冷风呼啸,世界那么大,机场那么吵,只有他掌心落在她后背的力道是真切的。 …… 波士顿的冬天有自己的秩序。 清晨先是铲雪车哗啦啦刮过街道,随后管理员把一袋袋盐撒在台阶和人行道上;室内的蒸汽暖气按时“嘶嘶”作响,铁管子被热气烫得轻轻发胀;超市门口立着“湿滑小心”的黄三角牌,旁边堆着一筐一次性手套和消毒湿巾。 电车的铃声穿过雪雾响两下,慢吞吞拐进街角。 陆峥在来之前,已经在长租平台上订好了一套近法学院的短租公寓……红砖连排里的一间一室小屋,带小厨房和朝街的凸窗。 他到的当天下午,把行李箱塞进沙发旁的角落,换了室内拖,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把所有窗子都试着开合了一遍,又蹲下检查水槽下的垃圾袋、灶台上方的抽油烟机滤网。 顾朝暄在玄关,一只手扶墙,一只手解雪靴上的扣子,动作笨手笨脚,被他回头看了一眼。 “别在门口站太久,地板滑。”他过去,半蹲下来替她把另一只靴子扣解开,顺手把门边的防滑垫往里扯了点,“鞋子靠边放,别挡住暖气。” “你像管家。”她笑了一下,把围巾解下来丢进他的怀里,“还挑剔。” “安全守则。”他抖了抖那条围巾,搭到暖气片上。 屋里很快有了生活的声音……柜门开合、购物清单翻动、旧木地板咯吱一响,水壶里水泡一点点翻上来。 窗外雪停了,天色还白,隔街的咖啡店在门口竖起了黑板,粉笔写着“姜饼拿铁回归”。 “先去超市?”陆峥问。 “好。”她把头发扎成松松的马尾,拿起手套,“去哪家?WhOle FOOdS还是Trader JOe’S?” “先近的。”他抬手替她把围巾绕紧,“回来重的我拿。” 他们沿着街角走,路面撒了盐,靴底踩上去沙沙作响。 她熟门熟路地带他穿过一条小巷,抄近路到一家Trader JOe’S。店里暖烘烘,入口处堆着一片红艳艳的苹果山和圣诞花,收银台背后的收银员戴着红绿格子的围裙,声音亮堂:“嗨,欢迎!” “我们先拿主食吧。”顾朝暄推着购物车,“米、面、鸡蛋、牛奶、意面、番茄泥。” 陆峥一声不吭地把米袋、意面往车里码,码得齐齐整整。 她看着忍不住笑:“你怎么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习惯了。”他把米袋摆正,像给某条看不见的线按住了边。 顾朝暄把番茄泥放到一侧,推车继续往前:“那你也别把东西码得像证据袋。” “证据袋才不会这么挤。”他随口接。 她“哼”了一声,回头望他一眼,眼尾带着困倦后的柔。 结账回去,天色已经灰了。 门一推开,暖气里滚着水汽的味道扑了上来。 陆峥把外套挂好,去厨房把购物袋一字摊开。 米、鸡蛋、牛奶、番茄泥、意面、鸡翅、蘑菇、青椒、可乐,摆得整整齐齐。 他洗了手,卷起袖子,拿起菜刀,没问她想吃什么,径自把鸡翅放进清水里泡血水,又把姜蒜拍好。 顾朝暄站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靠着门框,没进去。 “陆峥啊,你在北京开始自己做饭了吗?” 第28章 兑现 “怎么了?” “没什么。”她慢吞吞地说,语调懒洋洋的,“只是觉得——” “嗯?” “怎么感觉你厨艺见长了?” 陆峥愣了下,随即低笑:“这话听着像表扬。” “也可能是讽刺。”顾朝暄往前两步,拉了张椅子坐在餐桌旁,“我还以为你只会煮粥。” 没一会,她又问:“为将来学的?” “为将来?”他抬起眼,语气淡淡的,“你说哪方面的将来?” 顾朝暄撑着下巴,盯着他看,唇角微微弯着。 “还能有哪方面,”她慢悠悠地说,“总不能是为了应付中年危机吧。” 陆峥被她逗得笑出声,转头瞥她一眼:“顾朝朝,你这嘴还是这么损。” “那你就说,是不是。” “暂时还不至于。”他说。 闻言顾朝暄“啧”了一声,靠回椅背,不说话了。 几分钟之后,他低头盛菜,把盘子端出来放到餐桌上。 可乐鸡翅摆得整齐,汁浓色亮,甜味掺着酒香,整个屋子都弥漫着诱人的气息。 “尝尝。”他说。 她看了眼他,没动,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 “你先。” “毒不死你,快点。” “谁知道呢。”顾朝暄嘟囔,伸筷子夹起一只鸡翅,动作不快,先咬了一口。 外皮被糖浆包裹得亮晶晶,入口却是恰到好处的软。可乐的甜度在舌尖化开,咸味贴着唇齿,带着一丝温热的香。 她没说话,只安静地嚼着。 陆峥就那么看着她,目光不浓不淡。 “……陆峥,”她轻声说,“你厨艺见长,也挺麻烦的。” “为什么?” “以后想吃你做的菜,还得等你飞十几个小时。” “没事。只要你想,再远我也可以挤出时间飞过来给你做饭。” 她摇头:“不用,我自己也能做饭。” 陆峥闻言笑了下,那种淡淡的笑,带着几分“你说得有理”的从容。 顾朝暄没再看他,低头继续吃饭。碗里的鸡翅几乎要被她拆得干干净净,手指还不自觉地蘸了蘸汤汁。 餐厅的灯是暖白色的,从天花板斜斜落下,照得她的睫毛都打了细碎的影。 陆峥靠在椅背上,静静看她。 顾朝暄低着头,又咬了一口鸡翅,骨头轻轻“咯”一声,被她放在盘沿。 “看什么看啊。”她含糊地说,语气软下来几分,“我吃得很文明。” 他没回话。 屋里静了几秒,只剩下暖气的“嘶嘶”声在流。顾朝暄擦了擦嘴,抬头看他,语气轻飘飘的。 “对了,我们什么时候去希腊?” “看你课业安排,你们学校什么时候放假?” “下周最后一门考试,22号结束。” “那正好。”陆峥说,“24号早班飞机去雅典,转圣托里尼,天气比这里暖些。” …… 陆峥洗完碗,把手擦干。 顾朝暄正坐在餐桌上玩手机。 “走吧,我送你回去。” “这么晚了,不用。” “外面还在飘雪。”他拿起她的围巾,动作自然得像是早已做过无数次一样,替她围好。手指不经意地触到她的颈侧,带着一点暖意。 她愣了一下。 “陆峥。”她低声叫他。 “嗯?” “你以后好好在北京读你书,不用特地来看我,明年的假期我会回去的。” “为什么?” “太累了。” 他低头笑了笑,声音很轻:“那你就别总让我担心。” 顾朝暄没接,抿了抿唇。 出门时,雪停了。 街边的路灯亮着,光落在薄雪上。两人并肩走在回学校的路上,脚步声被雪吞没,模糊又温柔。 “你下周考什么?”陆峥问。 “国际公法。” “复习得怎么样?” “还行吧。”她歪头瞥了他一眼,“要不你帮我讲题?” 他低低笑出声:“你这算是趁机剥削我?” “算啊。”她眼睛弯起来,神情轻快,“反正你成绩好。” 陆峥没接话,只是侧过头看她。 她的发丝被风拂开,落在脸颊旁。那一刻,他突然想伸手替她拨开,却又克制住。 走到法学院门口,顾朝暄停下脚步。 “到了。” “嗯。” 风吹过,围巾被拂动了一下。她抬头时,灯光正好落在她的眼里,像藏了水光。 “陆峥。” “怎么了?” “谢谢你。” “谢什么。” 顾朝暄低下头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她转身往校门里走。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 “陆峥。” “嗯?” “可乐鸡翅挺好吃的。” 他愣了一下,随后轻笑:“下次再给你做。” “好啊,”她的声音带着点笑意,眼尾亮亮的,“下次你做,我洗碗。” “可以。不过,得看你下次考试的分数。” “行,一言为定。” 雪后的夜风很冷,街灯一盏一盏延伸下去。 顾朝暄拉紧围巾,往前走去。 陆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宿舍口那片光影里。 他抬头,吐出一口白雾,掌心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 风从远处的街口吹过,带着淡淡的甜味。 …… 考完那天傍晚,法学院前的台阶被人群踩得发亮。 雪化成了薄水,沿着石缝蜿蜒。 顾朝暄从考场出来,整个人像被掏空,书包带在肩上勒出一道痕。 陆峥站在台阶下把一杯热拿铁递过去。 杯壁的温度穿过手套,烫得她指尖一跳。 “结束了?”他问。 “嗯。”她声音很轻,像刚从题海里浮上来,“国际公法写到手抽筋。” “写了就好。”他替她接过包,“回去歇歇。” 那晚他们什么都没安排。 回公寓的路上,路灯落在融雪上,一圈一圈泛白。 陆峥简单煮了面,切了点水果,桌上就两双筷子,安静得像一幅小小的静物画。 吃到一半,顾朝暄忽然笑:“你做面比可乐鸡翅逊色一点。” “是吗?”他不以为意,“那你少吃点。” 她偏偏把碗端高了些,“偏不。” 饭后她困得厉害,洗了个很快的澡就钻进被子里,连头发都没吹太干。 陆峥没吵她,坐在客厅,电脑翻开,帮她改了几处申请材料。 十一点多,他起身去窗边,拉紧半扇窗。夜雪停了,街面是沉静的暗色,偶尔有清洁车驶过,刷子与地面的摩擦发出柔软的“沙沙”。 第二天,他们去波士顿公园。 雪已经瘦了,只剩湖面一层薄冰。 小松鼠从树根蹿出又缩回去。 顾朝暄把围巾埋到鼻尖,讲话有点闷:“考完突然没事做,觉得好空啊。” “那就空一空。”陆峥把她额前的发梢拨到帽檐里,“人脑也需要放假。” 中午随便吃了份热汤,下午他们躲进一家小影院,选了一部老电影。 电影开场的音乐一响起,顾朝暄才慢慢把背靠上座椅,所有紧绷像被这暗色吞下去。 快走出影院时,手机震了一下。她低头看,是奶奶发来的一句:“考完就好,别熬夜。” 她回了个“好”的表情。 收手机的时候,她偏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没来由地想:要是没有他,这个冬天会很难熬吧。 …… 清晨的机场像一座被提前唤醒的城市。广播压着困意在大厅里来回滚动,咖啡店的灯明亮而清醒。 她戴着口罩,双手捧着纸杯,一半热气熏在眼眶里,一半躲进围巾里。 值机、安检、登机,流程顺得像三年前他们在某个寒假一起排过的队,只不过那时他们站在两条并行的队伍里,最后在分岔处各自走远。 飞机升空,波士顿的雪白在云海下很快成了抽象的一块。 起飞的推背感过去后,机舱里安静下来,只有安全带轻轻磕碰椅扣的声音。 顾朝暄把窗板拉上一半,肩膀挨着座椅,侧过脸问:“你困不困?” “不困。”陆峥把小桌板拉下,推给她一块薄毯,“你睡会儿。” 她没睡,只是闭着眼休息。 半小时后,空乘推来餐车,她要了芒果汁,而他跟她一样。 她捏着纸杯的边,忽然笑:“我记得以前你不喝芒果汁啊。” “以前的事。”他淡淡说,“现在改了。” 她没追问。 一个人什么时候会改掉无关紧要的小习惯?大多是为了另一个人,或者只是为了在某些未知里,握住一丝可见的秩序。 转机时,机场的指示牌把陌生和通行变成了一套简明的符号。 她跟在他身侧,脚步不快不慢。 两人几乎不需要交流,就能在拐角处自然地让开同一个方向。 落地雅典时,光亮得几乎把困意洗掉。 出租车从城市穿到海的方向,白墙上爬着紫红色的三角梅,风带着苦橙的味道。 她把头靠在车窗上,眼睛一瞬不瞬,像生怕错过什么。 陆峥看她,声音压低:“先住一晚,明天去圣岛。” “好。”她没回头,灯影在她眼里跳了一下。 酒店很小,露台正对着一段石坡。 她冲了个澡,坐在露台椅子上吹头发。 冬天的雅典不闷,风穿过巷口,把人的心也吹得松松的。 她吹到一半停住,回头看他:“陆峥,这半年你一个人在北京是什么感觉?” 陆峥站在门框上看她。 “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白天上课、跑学院的项目,晚上去旁听研讨会,剩下的时间就看案例、写论文。” 顾朝暄“嗯”了一声,风吹动她的鬓角,她低头,指尖绕着发梢,动作有点漫无目的。 “听起来挺忙的。” “你呢?”他问,“波士顿这半年。” “跟你也差不多,不过我肯定没你那样自律。” “那你有交到新朋友吗?” “有啊。”顾朝暄语气淡淡的,手里还拎着那只吹风机,风声打在空气里,嘈嘈的。 她顿了两秒,又接了一句:“毕竟我还是得维持最基本的‘社会功能’。” “有像我和邵沅那样的?” 顾朝暄愣了下。吹风机的风还没关,热气顺着发丝往下烫,她抬手去关电源的动作慢了半拍。 啪的一声,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没有。”她说。 “怎么说呢……”她抬眼看向他,眼神散漫,“可能是年纪越大,越难遇到那种不用想太多就能走在一起的人。关系都变得谨慎,靠得太近怕越界,离得太远又容易散。” 风从露台吹进来,把她鬓角的发拂得一跳。她顺势按了下,又笑:“以前我跟邵沅打架、惹祸,你就在后头给我们擦屁股。那时候我们多嚣张啊,连老师都知道‘顾朝暄又闯祸了,快去找陆峥’。” 陆峥低低笑了一声,没接话。 “现在想想,那些事真傻。但也只有那种时候,人才能交到不计较什么的朋友。” 陆峥没笑她:“不傻。” 她“嗯?”了一声。 “有人给你收拾烂摊子,说明那会儿你不用回头看。”他把话说得很慢,“我不觉得傻。” “你这话,还是那股子老干部味。” “那你还不是听得挺认真。” “谁听你大道理。”她抬起眼,语气懒懒的,“就是突然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你一个人在北京离了我跟邵沅是不是很惬意?” “惬意?”他重复了一遍,“我是那样的人吗?” “那你说,这半年,你除了上课、写论文、跑项目——”她眉心一动,停顿了一下,“是不是也认识不少新朋友?” 陆峥看着她,没立刻答。风从露台外灌进来,吹得窗帘轻轻晃了一下。 “算有吧。”他淡淡地说。 “男的女的?”她笑着问,语调平常,像是无聊闲聊。 陆峥也笑,语气比她还轻:“都有。” “哦。”她的手在茶几上敲了两下,“那,关系好不?” “还行吧。” 她没再说话,低头去理吹干的头发,指尖穿过发缝,慢慢往下梳。 那点“哦”之后的沉默,轻微得几乎不成声,但连空气都跟着软下来了。 陆峥察觉到了,笑了笑:“怎么,还查户口呢?” “你想多了。”顾朝暄仰头看他一眼,眼神清亮,语气却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味道,“我就是好奇,除了我跟邵沅,还有没有人能忍受得了你这老干部的脾气。” “挺多的。”他淡淡地接。 “哦?那我是不是得替他们颁个勇气奖?” 第29章 坠落 “那得发一打。”陆峥靠在门框上,语气平平,像是随口说的。 顾朝暄笑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绕着发尾,风从露台灌进来,吹得她鬓角轻轻动。 “这些‘挺多’的朋友里,”她语调不紧不慢,“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特别?”他疑惑。 “嗯。”她装作随意地笑笑,“比如能陪你熬夜写论文、一起去喝酒、还懂得安慰你的那种。” “有啊。”他想了想,声音不疾不徐,“项目组里几个都是。” “女的?” “也有。” 顾朝暄“哦”了一声,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片刻后,陆峥忽然喊她:“顾朝暄。” “嗯?” “别瞎想。”他的声音有点低,有一点不易察觉的认真,“我和那些人都是同学。” 顾朝暄没抬头,只是笑了一下,语气软软的,听不出情绪:“我知道啊。” “真的?” “当然。”她语气轻飘飘的,“就算你有女朋友,也挺正常的事。” 她顿了顿,弯了弯嘴角,“我又不会用‘见色忘友’来形容你。” 话一落,她伸手把吹风机的插头拔了,发出一声轻响。 “睡了,我有点困了。” 她起身往卧室走,风从露台的缝里钻进来。 她经过他身边时,肩头的发丝轻轻擦过他手臂,带着一点湿气和洗发水的味道。 卧室门没关严。 灯光从缝隙里溢出来,细细的一条亮线,落在地板上,随着她的脚步一点点移动,最后停下。 陆峥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那道光。 屋里安静得只剩下风声,空气里有淡淡的橙子味。 过了很久,他才在心里轻轻叹了一句: 顾朝朝,你总爱乱想。 露台外的风吹过夜色,远处传来一点模糊的钟声,轻轻撞碎,散进黑暗里。 …… 清晨。 雅典的天亮得很慢,露台外的天空泛着淡蓝。 顾朝暄醒得早,起身去倒水,看到陆峥蜷在沙发上,薄毯滑到一半。 他睡得很沉,额前的碎发被光线切出一层微亮的边。 她站了片刻,悄悄弯下腰,把毯子往上拉了拉。 手指无意碰到他的手背,温热得有点烫。 顾朝暄愣了两秒,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她忽然想到昨晚自己说的那些话:“惬意啊”“新朋友啊” 全都像故意抛出来的石子,只是想听他心里一丝波动的声响。 可最后,没什么回音。 她又笑了笑,拿起杯子。 顾朝暄低头喝水,眼神轻轻落在他身上。 原来长大以后,所有的“喜欢”都变得克制又体面,连心酸都要藏进最轻描淡写的关心里。 …… 船靠岸的时候,正午的光把海面劈成一块一块的亮银。 圣托里尼的码头人声嘈杂,出租车排成一条蛇,白房子远远叠在山脊上,像一张过曝的明信片。 “先去酒店放行李?”陆峥提起箱子,侧身替她挡了下风。 “好。”顾朝暄刚把帽檐往下压,手机在口袋里震个不停。 她本能地掏出来……屏幕上是“姥爷”的名字,一排未接。 她心口“咯噔”一下,按下接听:“姥爷?” 对面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隔了半秒,老人的嗓音挤出来,沙得不成样子:“朝朝……你、你在哪儿?” “我在圣托里尼,刚下船。您慢点说,怎么了?” “你妈……”那端像是被人递了一口气,声音陡地发紧,“早上出车祸了。现在还在抢救。你姥姥听到就晕过去,送同一个医院了……你快回来——” 码头的风忽然像被人拨到了最大,呼啸着灌进她耳朵。顾朝暄手指一抖,手机差点没拿稳:“在哪家医院?” “协和。朝朝,你快点回来,要不然……恐怕……”姥爷说不下去了。 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呜咽与混乱的脚步声。 “姥爷!”顾朝暄的声音几乎是破出来的,“您别急,我现在就回国,马上、马上就走!” 风从海面呼啸着掠过,卷起一阵刺耳的汽笛声,海浪一层层打上岸,嘈杂的人声在她耳边全变成了一片模糊的轰鸣。 她的喉咙像被盐水灌满,发不出声音,指尖僵硬地攥着手机,整个人几乎连站都站不稳。 “顾朝朝?”陆峥察觉不对,立刻上前,一手接过她的箱子,另一手扶住她的肩。 “怎么了?” 顾朝暄抬头,眼睛通红,嘴唇轻微颤着,连呼吸都不稳:“陆峥……我妈出车祸了。” 他怔了一秒,神情立刻收紧:“在哪?” “协和医院。姥姥也倒了。”她的声音几乎是哭出来的,“姥爷说……让我赶快回去。” 陆峥的手收紧,掌心贴着她的手背,指腹传来的温度是唯一的支撑。 “我们现在就回北京。” ……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 那年的顾朝暄,并没和陆峥一起看到她心心念念的爱琴海日落。 他们甚至没来得及走出码头。 彼时陆峥拽着她往出口跑。行李箱被风吹得倾斜,轮子在石板路上磕得发出急促的撞击声。 到了机场,陆峥也接到家里的电话,是母亲。 陆峥站在登机口外,机场大厅的灯白得刺眼。 广播一遍遍催促登机,行李推车的轮声在地面上来回碾过。 电话那头的母亲还在说着什么,断断续续的哭声穿过电流,糊成一团。 “小峥……你小叔叔出事了,车祸,很严重……你爸也在去医院的路上,你——你赶紧回来……” “在哪?” 他问,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头没能立刻回答,似乎有人在夺电话。 紧接着是一阵混乱、惊慌的嘈杂声。 “小峥啊,你叔叔——”那是陆母的声音,已经哭得语不成句,“没、没抢救过来……” 陆峥怔在原地,手里的手机忽然变得冰凉。 他听见自己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然后挂断。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航站楼的天花板极高,光从上方倾泻下来,一片苍白。人群推搡而过,行李的滑轮划过鞋尖,他仍旧没有动。 直到有人轻轻拽了他一下。 “陆峥。” 是顾朝暄。 她的眼睛是红的。 “航班要登机了。”她哑着声音,试着对他笑了一下。 那一瞬,他喉咙一紧。 她在为另一个痛苦竭力支撑、强忍崩溃,而他自己,也正被另一场天塌压得喘不过气。 命运像是忽然在同一刻,对他们两个同时按下了刀口。 “好。”他轻声说。 她跟着他往登机口走,脚步有些飘。 飞机起飞前,她整个人都靠在座椅上,安静得出奇。 手还握着那支手机,指节一动不动。 陆峥侧头看她,灯光从舷窗外照进来,她的睫毛在光下颤了一下。 他忽然伸手,把她的头轻轻拉向自己肩头。 “睡一会儿吧。”他说,声音低得像叹息。 顾朝暄怔了一下,没有拒绝。 只是靠着他,眼神空茫地望向前方。 飞机起飞时,机身剧烈震了一下。 她闭了眼,泪却从眼角滑下来。 陆峥没有动。 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让她靠着,任由她的情绪像潮水一样一点点散开。 他喉咙紧绷,视线落在远处的安全指示灯上,红得发亮。 …… 从圣托里尼回国那天,北京下着雨。 顾朝暄一夜没合眼,飞机落地时天刚蒙蒙亮。 她和陆峥从机场一路赶到协和,鞋底的水迹一路拖进长廊。那一层的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门口坐着姥爷。老人整个人都瘦了,头发乱糟糟的,手里还攥着一串佛珠,指尖在颤。 她跑过去,声音发抖:“姥爷,我妈——” 老人的嘴唇动了动,喉结滚了一下,迟疑着开口:“朝朝,进去吧。你……你妈走了。” 世界忽然安静。 只有天花板上的灯光还亮着,白得刺眼。 她的手在抖,半天才挤出一句:“您说什么?” 姥爷闭上眼,艰难地点了下头。 关于母亲的车祸,随着回来,也逐渐有了更清晰的说法。 谢云青出事的那天,本是要去首都机场。 同车的,还有陆峥的小叔陆晟。 两人原定乘坐同一航班前往瑞士日内瓦。那是一次联合金融与外交层面的合作签约会,牵涉多个机构与资金流向。 项目由谢云青负责前期谈判,陆晟则作为陆氏集团的对接代表。 一切原本安排得妥帖。 可就在登机前两个小时,司机在东南三环的匝道上失控,车子高速撞上前方油罐车,当场爆炸。 两人都没能等到救援。 医院的走廊长而静。 顾朝暄靠在墙边,眼前一片模糊。她听见姥爷断断续续地说—— “……你妈这些年啊,太累了……有时候我真希望她没那么拼……” 老人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隐忍的沙哑,“那孩子也一样,陆家的那个小晟,是个好人,可惜——” 他没再往下说。 只是低下头,手里的佛珠一圈又一圈地转。 那场事故之后,调查像一张无声的网,迅速铺开。 项目涉及外资审批、资金流向、境外账户,一切都成了“需要解释”的问题。 媒体上只留下一行简短的报道: “因工作疏忽导致出行意外,具体情况正在进一步核查中。” 姥姥听闻噩耗后晕倒,送进同一家医院。医生说是情绪性昏迷,又伴随心衰。 姥爷一夜没合眼,坐在重症监护外的长椅上。 那一年的冬天,北京格外冷。 风一夜一夜刮,落叶扫不尽,灰蒙蒙的天像是被冻住了。 谢云青的葬礼那天,天色阴沉。 灵堂前白花堆成山,香烛的烟气直往上升,混着冷气,呛得人眼眶发酸。 她穿着黑大衣,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站在人群里,神情茫然。 母亲的照片被装在黑边相框里,笑容温柔。 外头不知谁低声说了一句:“陆家那边的葬礼,也在今天。” 顾朝暄怔了怔,抬眼看去。 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另一侧的灵堂同样挂满白幡。 那是陆晟的葬礼。 雪花落在黑伞上,一层又一层,冷得刺骨。 她没见到陆峥。 那几天,她都没再见过他。 倒是看见了杨淼。穿着深灰呢大衣,神情苍白,立在不远处。 杨淼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半秒,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轻点了下头。 顾朝暄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风太大,所有话都被吹散。 哦,还有个好久不见的人。 是秦湛予。 他站在灵堂外的回廊尽头,黑色大衣系得很紧,肩背更显得挺直。 冬天的风从敞开的门缝灌进来,把他鬓角吹得微乱。 有人从他身侧经过,他下意识侧身让开,露出半张被冷意洗得清清楚楚的侧脸。 两边的白幡在风里轻轻拍打,发出不易察觉的窸窣声。 顾朝暄抱着怀里的白菊,脚步停了一瞬。她想不到在这里会看见他。 他很快也看见了她。 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往她的方向走了两步,停在合适的距离。 “顾朝暄,”他开口,嗓音压得很低,被冷空气磨得有点哑,“节哀。” 她“嗯”了一声,喉咙发紧,勉强挤出一点声音:“谢谢。” 秦湛予垂下视线,看了看她怀里的花,又看了一眼那张微笑的遗照,神情很浅,礼数周到,情绪却收得极严。 他像是想说什么,唇瓣动了动,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纸巾,伸手递过来。 “擦擦。”他补了一句。 她没有接,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低声道谢,把那包纸巾揣进大衣口袋。 …… 那段时间,她跟陆峥没有再联系过。 手机里躺着未读的消息与未接来电,她没有点开。 黑白两场奔波把人抽空,醒来就是奔丧、签字、抬花圈,睡去是消毒水的味道和走廊尽头永远亮着的冷灯。 母亲的灵位撤下去没多久,姥姥也没撑住。 消息传来得很安静—— 凌晨四点,医生叹了口气,说“走得平和”。 顾朝暄把“知道了”三个字发出去,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很久,像是还在等一个“不”的通知,却什么也没有。 下葬那天,北京阴得厉害,地面结了薄霜。 灵车停在小楼前,白幡被风掀起又落下。 姥爷穿了件旧的唐装,扣子扣到最上,依旧笔挺。 送到一半,他忽然拄着拐停下,看着她,喉咙滚了滚,艰难地说:“朝朝,有件事情姥爷想跟你商量一下。” 顾朝暄把伞往姥爷那边倾了倾,肩头淋了一点冷雨。她“嗯”了一声,等他往下说。 “姥爷想给你重新安排学校,”老人盯着新覆的泥土,指节在拐杖上轻轻发颤,“年后……你别回波士顿了。” 第30章 雪落 她怔住,半晌才问:“那去哪儿?” “法国。”谢老爷子抬眼看她,眼白里细细的红血丝被风一吹,更显潮,“我有老朋友在那边,手续、学分、住宿都能接上。” 雨丝被风扯成斜线,顺着伞檐落成一串串细碎的珠。 “姥爷能告诉我原因吗?” 谢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良久,他低声道:“朝朝,你还年轻,有些事不必懂。水清鱼自现,你日后自然会知道的。” 她笑了下:“您不说,我自然是不懂的。” 谢老爷子看着她,目光里有一瞬的动容,但极快地又收回去。 “我知道你喜欢波士顿,”他说得缓,“也知道你那点脾气。你要读法律,想像你妈那样有自己的理想……姥爷都明白。” “其实巴黎不比波士顿差,那里华人多,人文气息重,环境也安稳。换个地方念书,对你是个不错的选择。” 顾朝暄没有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清亮。 雨滴敲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嗯”了一声,声音几乎听不见。 那一声里,藏着无数个没问出口的“为什么”。 或许在姥爷眼里,她始终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不该担事,也不必多问。 可现实也是,她确实无能为力。 她能做的,只有顺从。 …… 那几天,顾朝暄都住在谢家。 十二月的北京,天色沉得早。 风一阵紧似一阵,老宅院墙上的灰漆早已剥落,柿子树光秃秃的,只剩两三个没摘下的果子,冻得发硬。 靠墙的葡萄藤早枯了,枝条蜷在铁架上,被风吹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老太太的灵堂撤下后,屋子忽然变得空。 香灰味还在,混着药味和旧木头的气息。 顾朝暄每天早上都会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厨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水壶咕嘟的响声。 姥爷坐在窗边的小炕桌旁,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报纸的纸页被风翻动,发出一声一声的响。 她看着那幅画面,心口微微一动。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什么都变了。 …… 关于父亲顾廷岳,两次葬礼都没来。 母亲葬礼那天。 灵堂前的烛火跳得低,纸灰漂浮在半空。 中午时分,一辆黑色公车停在门口。 秘书下车,怀里抱着一束白菊,神情拘谨,嗓音压得极低:“顾先生让我代为吊唁。” 谢老爷子站在灵前,面色沉静,“花放那儿吧。” 秘书弯腰,把花放在供桌前, 又恭恭敬敬鞠了一躬。 “顾先生临时有会,未能亲自前来。” 屋里一阵风从门口灌进来, 火焰摇晃,白菊的花瓣落了一片。 谢老爷子只是“嗯”了一声, 连头都没抬。 秘书离开时,脚步声很轻。 车门合上,黑色车影滑出胡同口。 顾朝暄站在廊下,目光跟着那辆车,直到尾灯彻底没入风雪。 那天夜里,她没睡。 坐在窗边,看着外头的柿子树。 雪落在枝头,沉了一夜。 …… 第二次,是谢老太太的。 彼时谢老太太灵堂刚撤下,供桌上还留着未熄的香灰。 谢家的院门口,又停了一辆车。 还是那位秘书。 这次,他没带花,只抱着一个白色的瓷罐, 小心翼翼地捧着,低声道:“顾先生托我来上香。” 谢老爷子从屋里出来,那一刻院子静得出奇,只有风声吹动葡萄架上的铁钩,叮当响。 “放下吧。” 秘书微微颔首,把瓷罐放在供桌前。 顾朝暄站在廊下,指尖攥着袖口。 她认得那瓷罐原本的款式,母亲去世时,他也托人送过一模一样的。 风吹起一片香灰,打在她的发梢上。 谢老爷子没看秘书。 “这趟路辛苦了。” “应该的。”秘书低声说, “顾先生让我问候老爷子身体。” 老人没作声,只转身进了屋。 秘书站了两秒,退了出去。 车门“咔哒”一声关上,又一次驶离谢家巷口。 顾朝暄看着那辆车消失。 眼前的风雪让人分不清冷还是痛。 两次。 前妻的葬礼,前岳母的灵前。 顾廷岳都没出现。 来的都是秘书,到底是冷血无情的。 …… 夜深了。 谢家的院子陷在一片暗里,只剩客厅的灯还亮着。 灯光被拉得很暖,照在老式木地板上,泛着一点旧旧的光。 顾朝暄坐在炕桌前,替姥爷整理文件。 桌上摊着几张纸——是谢老太太跟谢云青的遗物清单、银行账单,还有一些尚未核对的收据与证明。 她把纸叠好,一页页放进档案袋。 谢老爷子坐在对面,戴着老花镜,慢慢翻阅一本旧笔记。 他神情平静,眼底的红丝在灯下更明显。 顾朝暄看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 姥姥在厨房忙着做饭,姥爷坐在桌边批作业,她趴在一旁写生字。 时间一过十几年,桌子还在,人却只剩他们两个。 谢老爷子掀眸,看外孙女:“朝朝,去睡吧,这些姥爷来收拾。” 顾朝暄回神:“不用的,我来就好,很快就好了。” 话刚落,手机在一旁震了一下。 【陆峥:我在巷子口。】 短短五个字,她盯了很久。 她下意识抬头,看向谢老爷子。 老人仍低着头看笔记,神情专注,仿佛什么都没察觉。 可下一秒,他抬起眼镜,缓缓抬头。 “陆家那小子?” 顾朝暄没吭声。 谢老爷子眼神里什么都没带,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么晚了,还在外头?” “……他说在巷口。” 谢老爷子放下笔,摘了眼镜,揉了揉眉心。 “去吧。” 顾朝暄愣了下:“这么晚了。” “去吧,外头冷,别让人等太久。” 顾朝暄点了点头。 “那我一会儿就回来。” “嗯。” 谢老爷子重新拿起笔,继续看笔记。 顾朝暄站起身,拿了件大衣。 她在门口停了停,回头看了一眼—— 老人坐在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屋子里弥漫着温茶的香气和纸页的声响。 她轻轻关上门。 …… 巷子口的风更冷,雪细细地落着。 街灯的光在雾气里散开,一切都被蒙上了柔白的色。 陆峥靠在那棵老槐树下,身上落着一层薄雪,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 顾朝暄走过来的时候,呼出的气成了一团白雾。 她没有戴围巾,头发被风吹乱,脸色在光里显得更淡。 “……怎么不围条围巾再出来?” 陆峥说着,已经伸手去解脖子上的那条灰驼色围巾。 顾朝暄怔怔看着,风吹得她的发丝轻轻晃动。 陆峥靠近,气息带着一点冷,淡淡的松木味混在雪气里。 “低头。”他说。 她愣了两秒,还是听话地微微俯身。 围巾在颈间一圈圈缠上去,柔软的羊毛带着他掌心的温度。 他指尖擦过她的下颌,轻微的触感让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别冻着。”他说完,又垂下眼。 街灯下,他眼睫上覆着薄雪。 那一点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寂静。 两人隔着风对视着。 顾朝暄先打破沉默:“你还好吗?” 陆峥没立刻回答。 他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过了很久才出声:“你呢?” 她眼眶忽然有点热。 那几天,她好像把所有泪都忍完了。 母亲的葬礼,姥姥的去世,父亲的冷漠…… 那些压抑着的情绪此刻忽然又要破土而出。 风一吹,她鼻尖都冻红了。 她低下头,轻轻吸了口气,哑声说:“我很好。” 陆峥笑了一下,声音很轻:“骗人。” 他往前一步,离她近了一些。 “我看见你,就知道你不太好。” “你又能看出什么?” “顾朝朝,你瘦了,”他说,“脸都小了一圈。” 她抿了抿唇,没有反驳。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去,吹散了他们呼出的白气。 “陆奶奶,想必很难过吧,陆小叔……”她没把后半句说完,嗓音在风里轻轻一折。 那一瞬,眼泪掉了下来。 她努力抬了下头,视线模糊得连街灯的光都散成一团。 陆峥愣了一下,伸手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她的额头抵在他胸前,呼吸乱成一团。风被他挡在外面,雪花落在他肩上,一点一点地化开。 “别哭了。”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几乎要掩不住的心疼。 可那一句话,反而让顾朝暄哭得更厉害了。 她肩膀轻轻颤着,手指死死抓着他风衣的布料,嗓音沙得几乎听不出原来的温度:“陆峥,你知道的,从小到大,她都没有怎么管过我,她总是在忙,在酒会、出差、签合同。我常常想,她为什么要生我?她根本没空做个妈妈。” 陆峥没出声,只是更用力地搂紧她。 “可她走了之后,”顾朝暄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我才发现我根本没办法恨她……” “还有姥姥……她最疼我了,结果那天她连眼睛都没睁……医生说走得很平和,我不信,我觉得她是怕我难过,故意装得平和。” “我很生气。我生所有人的气,生我自己的气。生那些新闻的气,生那些‘调查中’的气,生……生我爸的气。” “两场葬礼他都没来,派了个秘书就算尽了心。明明……明明我们是家人。” 她说得一截一截的,前言不搭后语。 顾朝暄埋在他怀里,眼泪热得烫,他胸口却全是被雪沁过的凉。 陆峥所有安慰的话都卡在舌根,只能把手覆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 顾朝暄话语囫囵模糊:“陆峥,她们都走了……连我最亲的人都不要我了……” 风从街口灌进来,卷着一地的雪屑,打在他的肩上,也落在她的发间。 陆峥抬起头,看着那盏昏黄的巷灯,眸色深得近乎黑,缓缓开口,他说:“朝朝,人都是这样长大的。有些爱,生得浅;有些人,走得早。而我们活着的人,要学会往前走,要学会接受人走茶凉这件事。不然,这世上每一场离别都会把人摧垮一次。” 顾朝暄靠在陆峥怀里,呼出的气在他胸口打着旋。 后面两人谁都没说话。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才从他怀里闷闷传出来,带着一点鼻音。 “陆峥……姥爷让我年后别回波士顿了。” 陆峥沉默。 “他说……让我去法国。”顾朝暄抬了下头,眼角的泪被风一吹,冻成了凉意。 “巴黎。”她顿了顿,语气里有点空,“他说有朋友能帮忙,手续、学分都能接上。” 雪落在他肩上,顺着衣料滑下去,他指尖却在她的背那儿停了停。 “你会去吗?”他问。 “我也不知道。”她说,“我原本以为……年后就能回去念书,照原来的计划走。” “可现在,什么都乱了。” 风吹过,远处的巷灯忽明忽暗。 顾朝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疲惫:“好像不管我想去哪儿,想留在哪儿,最后的决定都不在我手上。” 过了几秒,陆峥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没什么温度。 “去吧。”他说,“顾朝朝,去巴黎吧。” “为什么?”她问。 “巴黎是个好地方。邵沅也在那里,你过去了,他可以照顾你。” “可我不想……”她说。 他接话:“我知道你有顾虑,你放心去吧,我会经常过来陪姥爷下棋,也会经常去看顾奶奶,你不在北京的日子,我替你守着这边。” 顾朝暄闻言张了张嘴,想说“谢谢”,又觉得这两个字太轻,抵不上胸口翻涌的东西,只好把嗓子里那团酸意又咽了回去。 “可我总觉得……”她低声,“一转身,好像就把所有人都留在了冬天里。” “不是你转身把他们留在冬天,”陆峥道,“是这座城正好在冬天。你离开一下,春天照样会来。到时候你再回来,也能把春天带回来。” 他说完,自己也沉了片刻。 风在两人之间穿过,雪屑打在大衣的呢面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那你日后也会像前段时间突然出现在波士顿一样,出现在巴黎吗?” “会。” “那你到时候会再给我做可乐鸡翅吗?” “会。” 顾朝暄从他怀里退出来,嘴角有笑容,很丑:“陆峥,一言九鼎,君子可不能失信。” 雪落在他发梢上,融成水,顺着鬓角滑下去。 他“嗯”了一声,像是在应她,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答应的事,从来不会反悔。” 第31章 叮嘱 开春的时候,巴黎的风依旧冷,但已经带上了些微的青草气。 顾朝暄抵达那天,天灰蒙蒙的。 飞机降落时,她透过舷窗往外看,看到塞纳河在云下延伸,桥影交错,城市被晨雾笼着。 人群来来往往,推着行李的人擦肩而过,法语的广播声混着滚轮的摩擦声,一切都显得匆忙而疏离。 可当顾朝暄抬眼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时,脚步却忽然慢了下来。 邵沅穿着深灰风衣,神情比从前稳了许多。 风从他身侧掠过,把他鬓角的发吹得有些乱。 他正站在出口处,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在一群下机的人里搜寻,直到与她对上。 他们都没说话。只是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彼此望着。 然后。 他先动了。 邵沅快步走过来的。 顾朝暄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行李箱被他接了过去。下一秒,他伸手,将她整个人揽进怀里。 那一抱,沉默又用力。 顾朝暄的鼻尖被冻得发红,额头抵在他肩头。 风从他们背后掠过,带着远处咖啡烘焙的味道和一丝青草气。 两人出了机场,巴黎的风夹着细细的水汽,掠过塞纳河畔,街角的咖啡馆还未开门,只有行人匆匆走过。 邵沅替她拎着箱子,出租车驶入城区。 沿途的街景飞速后退,橡树的枝桠在窗外晃动。 顾朝暄靠着车窗,看着那些灰白的房顶与浅金的立面,心里一阵陌生的恍惚。 谢老爷子安排的公寓在第七区,靠近一所大学。 小楼有些旧,藤蔓顺着阳台缠上墙面,楼下是家书店。 屋里家具齐整,壁炉边放着几本外文杂志。 她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回头看向邵沅。 “挺好的地方。” “你姥爷安排的,总不会差。”邵沅替她把行李箱放到沙发边,又问,“饿了吗?” 她怔了下,才点头。 “那走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 吃完饭,邵沅提议去他那里走走。 他的公寓在拉丁区,顶层,屋子不大,但一尘不染。书堆在角落,窗台上有一株栀子花。 她环顾四周,觉得安静。 “你一个人住吗?”她问。 “嗯。” “挺好。” 邵沅在厨房冲咖啡,声音被水汽遮了几分。 “还记得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去年夏天。” “快一年了。”他说。 她笑了下,“可我觉得像过了一辈子。” “顾朝朝,别一副看尽秋水的样子,那不像你。” “那我应该是怎么样的?” “明媚、张扬、自信、傲慢。” “傲慢?贬义词?” “nOnO,”他摇摇头,嘴角带着一点浅笑,“那是褒义。你天生该是那种走进教室就能让光线偏向你的人,哪怕不说话,别人也能感受到你锋利的存在感。” 顾朝暄笑了笑,抿了口咖啡,他还是一样嘴贫。 “你打算在这儿读多久?”邵沅问。 “姥爷的意思是读完硕士再回去。” 邵沅“哦”了一声,低头搅着杯里的咖啡。 琥珀色的液面泛着一点光,窗外的风掠过巴黎的屋檐,把下午的天吹得更灰。 顾朝暄靠在沙发上,看着那株栀子花,花瓣有点蔫。 或许是久别重逢,她看着邵沅,忽然觉得少年时的日子简单得像一场未完的午睡。 旁边的邵沅唤了她一声,把她从回忆的漩涡里轻轻拽了出来:“顾朝朝,读完书你会回北京发展吗?” 她抬眼,反问:“你呢?” 他笑了笑:“我啊,不知道。” 顾朝暄闻言说不清心里的滋味:“邵沅,你后悔吗?” “有什么好后悔的,早知道出国是结局,我当初就应该多揍几拳。”他回答得很快。 她没说话,满目心疼。 邵沅受不了她这样,遂说:“别那样看我,我又不是在巴黎过得很差,我爸妈每个月都给我打六位数的钱,我现在还跟在北京一样,很潇洒,很自由。” “就是偶尔有点无聊。没人喝酒,没人斗嘴,也没人半夜敲我门说要去天台吹风。” 顾朝暄弯了弯唇角,却没笑出声。 邵沅抬眼,望着她。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比刚才安静多了。 “顾朝朝,你这人啊,什么都好,最大的问题就是情绪太泛滥了。” “看似硬气,其实心比纸薄。别人皱一下眉,你就想替他解围;别人摔一跤,你要心疼三天。我见过你为了农民工讨薪的事,连夜查资料、跑工地;也见过你为杨淼不顾死活地出头。顾朝朝,要知道有时候共情能力不是一种善良,它是种惩罚。” 顾朝暄翻了个白眼:“嘁,你还说我呢,你也不是?” 两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笑出声来。那笑意里有久违的轻松,也有一点被时光稀释的默契。 咖啡杯轻轻碰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以咖啡代酒。 他们本质上是同一类人:明知锋芒会伤人,仍旧忍不住去握那柄刀。 要不然邵沅又怎会因为杨淼的事去打人,明知道那几拳下去就再无回头路;顾朝暄又怎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案子,和人争得面红耳赤。 邵沅垂着眼,笑得有些无奈:“所以我们才都落得这下场。” 顾朝暄也笑:“可不嘛,谁让我们都不太会‘自保’。” …… 时间很快又过去了一年。 那年春天的青草味已淡去,巴黎的风换上了更明亮的气息。 偶尔,她会和邵沅见面。 两人一如既往地斗嘴,谈天说地,从旧事聊到时政,从国内的八卦聊到法国的选举。 谈笑间,往事像被风吹散的尘土,轻飘飘,不再刺眼。 新学期里,她认识了一个叫许荔的女孩。 浙江人,学社会学。 两人因为一次小组作业结缘,从此常一起出入图书馆与街角咖啡馆。 陆峥很忙,他是北大政法的高材生,做科研、写论文、带助教、实习、旁听听证会,几乎没有真正闲下来的时候。 顾朝暄偶尔能在朋友圈看到他转发的政法新闻,或是导师讲座的合照。每次他出现在镜头里,神情都一贯的沉稳克制。 那份少年气早被无声的规矩磨去,只剩下锋芒被藏起的锐意。 她的生活在巴黎渐渐成形。 早晨的光穿过百叶窗,照在书桌上;下午的风掠过塞纳河畔,卷起街头画家的画布;夜晚,她在小公寓的灯下写论文,听楼下书店老板哼旧法语歌。 她在InS上分享生活,晒咖啡、晒跑步路线、晒许荔送的花。 评论不多,大多是同学或教授偶尔留下一两句。 那天的学校聚会是在一间老旧的音乐厅里办的,教授致辞之后是学生自由交流。 气氛轻松,背景放着法国老歌。 有人举着酒杯喊合照,也有人聊起国内的新闻。 直到一个留学生男生忽然笑着提起:“你们看了没?有个北大的学生,演讲火到国外了!TED官方账号都转发了。” “北大的?” “对啊,他讲的是青年与法治,国内外好多媒体都转了。” 周围立刻热闹起来。 “我看过!就是那个穿白衬衫的吧?讲话的时候全程没稿子,声音跟主播一样。” “对对对,好像还是学生代表。” “叫什么名字来着?” “陆峥。” 那一刻,顾朝暄原本放在酒杯上的手指轻轻一顿。 她抬眼望向那群正起哄的人,脸上仍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只是随意听到个熟悉的名字。可胸腔里,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沉下去。 “视频呢,让我瞧瞧,到底有多帅?” 有人把手机举高,屏幕在灯光下晃了一下一圈人围过去。 画面里,白衬衫、黑西装裤,讲台背后是红圈标志。 陆峥站得很直,没拿稿,语速不快,句子像一层层铺开的钢轨,沉着又稳。 “哇塞,顶级帅哥啊。” “这气场,天选发言人。”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掌声从手机里涌出来,隔着嘈杂也听得清。 顾朝暄无声看着,胸口的那点沉意无声落底,随即又被一种说不清的骄傲顶了上来。 许荔碰碰她:“想什么呢?那么入神?” 顾朝暄回神,唇角勾了勾,声音淡淡的:“没什么,只是……感觉他讲得确实不错。” 许荔闻言笑说:“那种人啊,一看就是前途无量型。” 她顿了顿,半开玩笑道:“你看我们在这边读书,天天焦虑论文、签证、找实习,人家在国内都能被TED转发演讲视频。真是——” “——优秀得让人嫉妒。”旁边的法国同学接过话,口音生涩地笑着补了一句。 一圈人跟着哄笑,却都带着一点发自内心的感叹。 那种羡慕不是轻浮的“好帅”“好厉害”,而是更深一层的——他在自己的国度里,做着属于自己的事,并且做到了极致。 而他们,这些在异国漂浮的留学生,常常在路灯下反复思考着“要回去,还是留下”。 后来散场,外面下了小雨。 许荔拉着她去买热红酒,她听着朋友的碎碎念,忽然有些恍惚。 那一刻她想起很多年前的陆峥。 夏天的风,蝉声压着操场的嘈杂,他穿着白衬衫,手里拿着竞赛题,神情专注又少年。 如今他站在万里之外的讲台上,成为那个被全世界注视的人。 而她,坐在巴黎的夜色里,看着视频里那张熟悉又疏离的脸,有种淡淡的错位感。 他们都走在各自的路上,背影光亮,却再难回到同一个方向。 那晚回到公寓,她在InS上发了一张照片。 雨后的巴黎街道,路灯被水光晕染成金色。 配文只有一句: “Le mOnde eSt vaSte, et ChaCUn y trOUve Sa lUmière.” (世界辽阔,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光。) …… 冬天来的时候,巴黎下了第一场雪。 风裹着寒意掠过塞纳河,街边的铁艺灯架上都挂着圣诞花环。 那天下午,顾朝暄去戴高乐机场。 航班延误了半小时,她靠在玻璃旁,指尖一遍遍划着手机,直到耳边传来那声熟悉的唤。 “朝朝——” 她转过身。 顾老太太穿着一件墨蓝呢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林姨跟她在身侧。 顾朝暄快步迎上去,笑着抱住她:“您怎么瘦了?” 老太太被她搂得微微晃了一下,笑道:“那你也没胖哪去。” 三个人上了出租车。 窗外是灰蓝色的天,巴黎街道安静,偶有落雪从树枝上滑落。 顾朝暄一路说个不停:讲公寓、讲教授、讲学习,讲友人……老太太听得温和,应和着孙女的话,句句有回应。 进了屋,顾老太太环顾了一圈。 壁炉边挂着围巾,书桌上摊着笔记本电脑和一叠笔记,窗台的绿萝长得极旺,角落里堆着几个拆开的快递箱。 老太太走过去,拿起一罐密封好的桂花酱,指尖摩挲着标签上的汉字。 “这是国内寄来的?” “嗯。”顾朝暄笑着接过,“陆峥托人带的,他嫌我在这边吃得不惯,就寄了一堆东西过来,有茶叶、有药、有吃的。” 老太太点点头,没再问,只慢慢坐下。 她的目光在屋里游走,落在那只被擦得锃亮的保温杯上,又落在那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男式围巾上。 神色很轻,却像是在看一段旧梦。 “朝朝。”她忽然开口,声音温柔得近乎缱绻,“一个人在这边,习惯了吗?” “挺好的。”顾朝暄笑着说,“这边节奏慢,我每天跑步、读书、写作业,还认识了几个新朋友。” 老太太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 “你有出息,奶奶放心。” 她顿了顿,又慢慢地说:“不过,人心哪,不在热闹处,而在安稳。日后好好在巴黎读书,知道吗?” 顾朝暄没多想,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奶奶问起了姥爷。 她给奶奶夹菜,老实道:“还好,前阵子体检说血压稳着,就是忙,电话少了点。” 老太太“嗯”了一声,眸色一沉即敛,没有再追问。 …… 顾老太太跟林姨在巴黎住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里,巴黎像是被老人家的步子放慢了。 清晨她会拄着伞沿塞纳河走一小段,回来坐在窗前拆她带来的腌笃鲜与香菇干;下午陪顾朝暄去一趟中超,认真研究法文标签上“盐”“糖”的顺序;晚上她非要下厨,煮面前先把一把葱切得很细,边切边念叨:“人到哪儿,胃就不能受委屈。朝朝以后要学会做饭,人要是连一碗热汤都不会给自己煮,那就太可怜了。” 顾朝暄笑着应下。 临睡前,奶奶总要把门窗再查一遍,替她把围巾搭在暖气上,说第二天好戴,别着凉。 第三天,老太太把角落里几个快递箱理出来。 桂花酱、茶叶、藿香正气水、云南白药、红枣枸杞、布洛芬、保温杯……甚至还有写着“止咳”的小药丸,用牛皮纸包得密不透风。 她指腹在那些汉字上轻轻摩挲,像在摸一封很久以前的家书。 “陆家孩子心细,”她淡淡道,又收回目光,“朝朝,记账要清楚,礼欠了就记着,能还的再慢慢还,不能还的……心里也要有数。” 临走前一晚,雪小了,风却更冷。 老太太把一张深绿色的银行卡从小包最里层取出来,按进她掌心:“密码是你的生日。人在外头,兜里要有底。” 顾朝暄下意识要推回去,被她轻轻按住:“别逞强。好好在巴黎,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她顿了顿,又像是不经意似的补了一句,“朝朝啊,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太信人。人心隔着万重山,有时候,远一点,反而更平安。” 窗外的雪落在阳台的铁栏上,簌簌作响。屋里灯光温暖,映在老太太的侧脸上,显出几分岁月的清冷。 顾朝暄没听出弦外之音,只觉得那话像往常一样,是长辈出门前的叮嘱。 她轻声笑着应了句:“我知道啦,奶奶,我会照顾自己。” 老太太看着她,神情柔和,眼底却藏着某种说不清的怅惘。 那一刻,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是觉得说什么都多余,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的发。 “我的好孙女,奶奶真不舍得你啊。” 第32章 旧账 顾朝暄心也依依,看着顾老太太,眼里有雾:“我也舍不得奶奶。” 老太太看着她笑,皱纹在眼角一层层叠起。 …… 转眼就到了寒假。 巴黎的雪化得慢,街边的树枝上还挂着细碎的冰。 顾朝暄的论文做完初稿,便去市中心的画廊打工。 那是家独立艺术空间,老板是个中年法国女人,喜静寡言。 她每天扫地、搬画、接待游客,偶尔替人翻译几句,也算自在。 这日,顾朝暄站在画廊门口,正弯腰清理台阶上的雪。 午后的阳光被云遮住,天色一整片灰。 她戴着手套,动作不紧不慢,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喂?”她摘下手套,压低声音。 “朝朝,你……你看到新闻了吗?” 是邵沅的声音,带着点迟疑。 “什么新闻?”她一边接电话,一边抬手理了理鬓角被风吹乱的头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只有风声从那边呼啸而过。 邵沅像是犹豫了一下,才问:“你在干什么?” “打工啊,在画廊门口扫雪。”顾朝暄顺手把簸箕靠在墙边,换了只手握手机,呼出的白气在空气里一阵一阵散开,“你这语气怪吓人的,出什么事了?” “没事。”邵沅的声音低了几分,尽量压着嗓子,听起来像是怕自己多说一句会引起什么不该有的联想。 “我刚忙完,看到一条新闻,以为你看到了。” “我?哪有空看新闻。”她轻笑一声,朝画廊里瞥了一眼,“画廊今天人还挺多的。” “是什么新闻呀?” “没什么,就是你喜欢的南韩欧巴被曝光恋情了。” “你特意打电话跟我说这个?” “那不然呢?”邵沅陪着笑,“我怕你伤心啊,特地提前安慰一下。” “谢了,我现在已经封心锁爱,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 “那就好。”他很快接话:“今天冷吧?注意保暖,别又感冒。” “你说这话的口气像我奶奶。”她打趣。 邵沅呵了一声,又跟她扯了一会。 最后,顾朝暄看了眼表,语气轻快,“先挂了,我一会儿还得去拿快递。” “好。”他顿了顿,又道,“别太累了啊。” 挂断电话后,风更冷了。 她把手机重新塞回口袋,继续扫台阶上的雪。 可不知怎么,刚才那通电话像在心底埋下了一点细微的不安。 邵沅的语气。 那种刻意的轻描淡写,反而显得更不自然。 她想了想,还是掏出手机,打开了新闻网页。 屏幕加载的那一瞬,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看到什么。 直到一行行黑字映入眼帘—— 【顾廷岳,涉嫌滥用职权及收受贿赂,被正式立案调查】 【纪检部门通报:顾氏系统及相关军政单位全面审查中】 顾朝暄愣在那里。 手机屏幕上的光映在她脸上,反射在瞳孔里。 风从街头灌过来,呼啸着吹落几片雪。 她却动也没动,机械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行字,像是不认识那些汉字一样。 顾朝暄盯着屏幕,看了很久很久,像是终于从某种梦境里缓过神来。 她猛地吸了口气,拽下手套,划开通讯录。 第一个号码,是奶奶。 拨号音一声、两声、三声。 没有人接。 她又拨了一次。 依旧无人应答。 顾朝暄深吸一口气,点开第二个号码。 陆峥。 屏幕亮着,她几乎要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敲。 电话很快转入语音信箱,熟悉的女声机械地播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第三个号码,是谢老爷子。 那是她姥爷的座机。 可那通电话打了整整一分钟,没有人接。 嘟声在耳边一下一下,像针在心上轻轻戳。 她不信邪,又拨了第二次。 第三次。 到最后,电话被强制挂断。 顾朝暄的手垂了下来。 街上的风愈发急,落雪打在她的外套上,一点点融化成水。 她靠在画廊的墙边,脑海一片混乱。 几乎能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反复地问:怎么可能? 可事实就在那里。 父亲被查。 家里所有的电话都打不通。 连陆峥……那个她一直相信的人也不在。 她忽然记起奶奶临走前的神情。 那双温和的眼睛,带着一点藏不住的倦。 “人在外头,兜里要有底。” “别太信人,远一点,反而更平安。” 那时她笑着回说“我知道啦”。 可现在想来,那不是叮嘱。 是提前写好的告别。 …… 天色已经暗下来。 巴黎的冬夜总是来得早,路灯一盏一盏亮起,光线透过薄雪打在她的脸上,泛着淡淡的冷意。 顾朝暄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手里捏着那部快要没电的手机。 她一开始是茫然的。 后来那种茫然一点一点化成焦躁,再到某种几乎冷静得过分的决绝。 她回了趟住处,把行李从柜子里拖出来。 护照、身份证、钱包、电脑、几件换洗衣服。 一切井井有条,没有片刻犹豫。 她知道自己现在回去是不理智的。 但理智是旁观者的奢侈。 家里出了事,她在异国他乡,看着新闻评论和陌生人讨论父亲的名字、道听途说的案情细节—— 那种无力,让她无法置身事外。 …… 顾朝暄拎着登机箱,站在戴高乐机场的出发大厅。 天顶的玻璃穹顶反着冷白的光,广播里一遍又一遍地播送航班信息。 她穿着那件深灰色呢大衣,围巾半垂在肩上,脸色被灯光照得更白。 登机牌夹在护照里,手指微微发紧。 手机在包里震动。 她以为是航空公司的提醒,低头一看,却是邵沅。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接起。 “朝朝?” 那边的声音有些急,背景里似乎是地铁疾驰的轰鸣,“你在哪?” “机场。”她平静地回答,声音被喧闹淹没,“登机口。” “你疯了?你要回去?” 邵沅几乎是吼出来的。 顾朝暄没回应。 她只是抬眼看着电子屏上的时间,登机还有二十五分钟。 “你听我说,”邵沅压低声音,语气里全是慌乱,“现在国内形势不对,顾首长的案子牵连太广,你一回来就是被盯着的对象。你回去能干什么?他们不会让你见到任何人!” “我不回去,”她的嗓音极轻,“那我又能干什么?” “你等陆峥,”邵沅几乎在哀求,“他肯定知道情况,你不要乱动——” “我联系不到他。”顾朝暄打断他,“邵沅,所有人我都联系不到……”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 邵沅咬牙道:“那也不能回去!朝朝,你现在回去,谁都保不了你!” 顾朝暄没再说话。 她听着广播提示响起,排队的旅客陆续往前走。 风从自动门外灌进来,卷起她脚边的一角围巾。 她轻声道:“邵沅,我得回去一趟。” “顾朝暄!” 那边的声音几乎嘶哑,“你别冲动!” “我不是冲动。”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点淡淡的疲惫,“我只是……想回家。” 想回家了解真相。 登机广播第二次响起。 她抬手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口袋。 背着包,走向安检口。 …… 邵沅坐在出租车里,听着嘟嘟的盲音,脸色一点点变白。 他猛地抬头,对司机说:“DépêChe-tOi !”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当他赶到航站楼时,屏幕上的航班信息已经显示: CA934,巴黎飞北京,已起飞。 他呆立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 掏出手机,翻出那个熟悉的号码。 邵沅站在航站楼外,冷风灌进衣领,脸上几乎没了血色。 他手里的手机一遍又一遍拨出去,屏幕上跳动着那串熟悉的号码。 ——无人接听。 ——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他指尖发抖,连拨了三次,仍是一样的机械女声。 “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 他抬手捂着额头,深吸了口气,却怎么都压不下心里的慌。 顾朝暄在那架飞机上。 她真的回国了。 邵沅闭了闭眼,按亮手机,拨了另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很快接通,传来熟悉又带着倦意的声音:“喂?” “程屿,”他压着嗓音,整个人的气息都带着急切,“你现在在北京吧?” “在。怎么了?” “你能不能——”邵沅顿了顿,声音有些发紧,“帮我找一下陆峥。马上。” 程屿那边一愣,“找陆峥?出什么事了?” “顾朝暄她……她回去了。”邵沅说得断断续续,“她一个人从巴黎飞北京,我拦不住,她现在可能已经在空中了。” 程屿沉默了几秒,低声问:“你确定?” “确定。”邵沅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她看了新闻。” “我明白了,我马上联系陆峥。” “程屿,”邵沅语调压抑,“找到他,让他立马打电话给我。” 十五分钟之后。 手机几乎在震动的瞬间被他接起。 “喂——” “是我。”那头的声音低沉沙哑。 邵沅的情绪在那一刻彻底崩了。 他猛地站起身,是吼出来的:“你他妈关什么机?” “手机被收了。” 邵沅愣了一下,反应慢了半拍。 随即,他的呼吸一点点重了,嗓音发颤:“收了?你家老爷子在阻你?” 那头没有立刻回答。 短暂的沉默之后,只听到极轻的一声叹息,混着夜里的风噪:“你别问。” 邵沅笑了一下,那笑声发涩。 “我不问?陆峥,这种时候你还跟我打哑谜?顾家倒了,顾首长在被查,顾老太太出国避风头,她现在一个人在天上,你让我‘别问’?” 邵沅咬着牙:“你们陆家的人,真是干得漂亮。” 电话那头依旧安静。 连呼吸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邵沅笑声一点点冷下去,疲惫又愤怒,嗓音哑到发抖:“顾朝暄如今家破人亡,连回去的地方都没有……这一切,全拜你们陆家所赐。陆峥,不管你现在在哪、不管你有多少掣肘,我只求你一件事……护住她。”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一点点哽住:“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别让她连命都丢在这场局里。”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终于传来低低的一声“我知道”。 邵沅听着,胸口一阵发闷。 他想骂,却又突然说不出一个字。 陆峥在那头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她要是落地了,我会去接她。无论发生什么。” “你确定?” “嗯。” “别骗我。” “不会。” 邵沅沉默了几秒,靠在墙上,喉咙发紧。 “陆峥……一定要让顾朝朝安然无恙回巴黎来……” 电话另一端只剩一声轻轻的“好”。 随后——“嘟”的一声,通话结束。 …… 北京。 电话挂断后,陆峥整个人安静下来。 他坐在沙发边,掌心的血印一点点干了。 程屿在一旁没吭声,盯着他看了几秒,问:“没事吧?” 陆峥抬头,神情很淡,摇了摇头。 “没事。” 说完这两个字,他站起来,准备去玄关拿外套。 程屿眼角瞥到他手上的伤,愣了一下,问:“这是怎么弄的?” “摔的。” 他拉上拉链,转身道:“借点钱,还有手机跟车。” 程屿没问原因,转身进书房。 不到两分钟,他回来时手里多了个牛皮纸信封和一串钥匙。 “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四个0。”他把信封放在桌上,语气平淡,“车停在楼下西口,黑色S7,油满。” 陆峥“嗯”了一声,伸手去接。 程屿目光停在他掌心的伤口上,忍不住问:“你确定要去?” 他点头。 程屿静了一下,叹了口气。 北京的消息传得快,几乎一夜之间,顾家的事就成了城里最不成文的谈资。 大到军部会议,小到会所饭局,谁都听说了点什么。 谁能想到,陆家和顾家,这两个曾经一同出入国宾厅、家宴连通花园的世交门第,如今成了对立的两端。 两年前,谢云青刚与顾廷岳离婚没几天,便和陆晟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出车祸身亡。 那场事故的通报写得极简:“恶劣天气导致车辆失控”。 坊间传言,说那不是意外,而是顾廷岳一手策的局。 听说是,谢云青握着顾廷岳早年的把柄,借此威胁他,不许那位在外多年的情人和私生女踏进顾家的门,还提议将顾朝暄立为顾家财产的继承人。 由此一场夫妻间的旧怨,最终成了一出看似天意的悲剧。 陆家老爷子陆敬斐白发人送黑发人,谢老爷子谢秉钧两星期之间失去女儿与妻子。 自那之后,这两位在京城沉浮半生的老人几乎同时从公众视线中退下。 表面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早已结成同盟。 一个断顾家的军中根系,一个掐顾家的政坛脉息。 第33章 惊夜 程屿看着陆峥,神情复杂。 窗外正下着小雪,天灰得低,他的语气也跟着沉下去。 “听邵沅说,顾朝暄从小就是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我们这一群人,都是在特权里长大的,她现在一下子从天上摔下来,我怕她承受不住……会想不开……” 陆峥神情平静,眼底暗得发沉。 “我知道,”他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我不会让她出事。” 程屿拿了根烟,没点燃,只是捏在指间。 “你开车慢点,”他叹了口气,语气里透着几分疲惫,“算着时间,她那班飞机,差不多快落地了。” 陆峥“嗯”了一声,转身就要外走。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程屿忽然出声:“陆峥。” 陆峥停住,没回头。 “这件事,现在整个北京都在传,”程屿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顾朝暄她可能……” 他话没说尽。 不管是谁,听到这样的事,都会崩的。 何况那是顾朝暄。 那姑娘从小就活得张扬又骄傲,虽说父母关系不和睦,她依然是那个在人群中抬着下巴笑的人。 陆峥与顾朝暄,就像旧年代碟片封面上并排印着的男女主角名字一样。 他们相识将近二十年,从一个院子里长大,从学走路、上学,到现在各走各的路。 那种情分,不是旁人能插得进来的。 可感情这种事,最怕的就是“信任”二字。 一旦碎了,就什么都不剩。 ……… 航班落地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四十。 北京的天正灰蒙蒙的,下了整夜的小雪,地面全是湿的。 顾朝暄拖着行李箱从出口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泡在冷空气里,头发有些乱,唇色也淡。 她穿着那件在巴黎常穿的大衣,鞋跟沾着薄薄的雪。机场大厅的人声嘈杂,她一出来,整个人愣了下。 陆峥就站在人群后。 他穿了件深色风衣,肩头落着一点没化开的雪,整个人比她记忆里的样子要憔悴。 眉骨那儿有道淡淡的伤痕,看起来像是被什么蹭破了皮,没处理,留着浅浅的痕。 她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 陆峥也看到了她。 他往前走了两步,没戴手套的手在风里冻得发红。 “冷不冷?”他说。 她没回答,只是盯着他看。 很久没见了,他还是那样。只是眉眼间那股沉稳的劲儿变了,像被生活磨钝了棱角,藏着疲倦。 “你怎么在这?”她嗓音发紧。 “来接你。” 她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陆峥胸口一紧。 他看不得她这样笑。 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顾朝暄整个人僵住。 她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陆峥低下头,呼吸灼在她耳边,带着沙哑,他说:“顾朝暄,你怎么那么不听话?为什么要回来?” 她身上是飞机舱里带出来的冷气,冰得发抖。 “我爸被查,”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家里电话全打不通。我不回来,怎么证实他们都不要我了?” 陆峥闻言嗓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朝朝——” …… 车上 她抬眼看着他,神情冷静。 “送我去找我姥爷吧。” 陆峥的手还停在方向盘上,指节紧绷。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低下去:“你姥爷……不在北京。” 顾朝暄眉头皱起:“什么意思?” “谢老爷子前几天去了海南。”陆峥顿了顿,像是在斟酌用词,“身体不太好,医生让他那边休养。” 顾朝暄眸光一暗。 她望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声音轻得几乎飘散在风里:“那我去顾家。” “顾家现在不能去了。”他平静地说。 顾朝暄猛地转过头,盯着他。 “什么意思?不能去?” 他沉默了几秒,才道:“昨天开始,顾家那边已经被查封。院子进不去,门口都有警卫。” 他转过方向盘,避开她的目光,语气尽量放缓:“连顾奶奶那边的住所也暂时封锁调查,你去了,只会被人盯上。” 顾朝暄僵了。 几秒后,她喃喃道:“那我能去哪?” 陆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打着方向盘,车子驶进了主路。 路面积雪未化,轮胎碾过去的声音低沉又长。 “我给你订了酒店。”他说,“用我的身份证开的房。” 顾朝暄怔怔地看着他,唇色一点点褪白。 …… 陆峥把车停在酒店地下车库,车灯熄灭,车厢里一瞬间暗下来。 他靠在座椅上没动,看着前挡风玻璃上那层被呼出的雾气,半晌才说:“到了。” 顾朝暄“嗯”了一声,推开车门下去。 外面雪还在下,风吹得人发抖。 她跟着他进酒店,一路没再说话。 前台接待时,陆峥递上了身份证。 顾朝暄站在旁边,眼睫低垂。 直到他从前台接过房卡,回头看她:“走吧。” 房间是二十层的行政套房,窗外能看到整片城市的雪。 她拖着行李进去,把围巾和外套放在沙发上,回头时,陆峥正把手机和车钥匙放在桌上。 “这两天先住这。”他说。 “你打算让我一个人躲在这里?” 陆峥沉默,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回答。 他抬眼看她:“外面现在风声太紧,你出现得越少越好。” 她没说话,走过去,拉开他放在桌上的手。 那只手的指节有一道裂口,掌心的皮肤擦破,血痕干涸成暗色。 顾朝暄盯着那伤,眼神一点点沉下去。 “哪儿弄的?” 陆峥避开她的视线:“不小心。” 她没信。 径自走到洗手台,把医药箱拿出来,一言不发地找棉签和消毒水。 灯光从她肩头落下,她低着头,眉梢细微地皱着。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陆峥坐在沙发边,看着她替他上药。她的手指细白,沾了药棉的那一瞬,他还是皱了皱眉。 “疼?”她问,语气淡淡的。 “还好。” 顾朝暄低头,仔细地擦着。 “以前你受伤,从来不会不处理,”她轻声道,“更不会这么糊弄。” 陆峥没吭声。 “陆峥,”她抬眼,语气平淡,带着审视,“你爷爷是不是把你关起来了?” 陆峥怔了一下,指尖微微一紧。 “你怎么这么问。” 她没回答他的疑问,又问:“你爷爷怕你去找我,是不是?” 陆峥沉默了很久。直到最后,他才沙哑地说:“嗯。” 顾朝暄的动作顿了顿,手里的纱布停在半空。 她抬头看他,眼神静而冷:“所以你是偷跑出来的?” 陆峥没有否认。 她喉咙一哽:“陆峥,你不用这样的,真的。我们顾家的事情和你没关系。陆爷爷很疼你,你不要因为我让他老人家失望。你走吧,不要管我。” “我不走。” 顾朝暄怔住。 “陆峥——” “我不走。”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比刚才更重,“你别劝我了。” “顾朝暄,你如果还把我当朋友,就别再让我站在外面看着你撑。你明明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的。” 顾朝暄呼吸一窒。 “今天要是换成我,或者邵沅出事,你也不会坐视不理,对吗?”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他已经收敛了那股锋芒,语气变得温柔平稳。 “所以,你别再跟我犟了顾朝朝,再怎么样,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他说,话锋一转,“你坐了一夜飞机,该休息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作打算。” 她张张嘴,最后问:“那你呢?” “我就在外面。” 他看着她的神情里有种近乎耐心的坚定,仿若无论她再说什么都不会再退一步。 …… 因为时差的缘故,她几乎是刚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 窗帘半掩着,光透了进来,落在她脸侧。 那一瞬间,陆峥站在门口,看着她睡着的模样,指节在裤缝上轻轻收紧,又慢慢松开。 ……… 凌晨一点多。 顾朝暄醒了。 她的梦乱七八糟,摸不到一处实处。 胸口堵得慌。 她起身披上外套,推门出去。 客厅空无一人。 沙发靠背上搭着陆峥的外套,茶几上放着他没喝完的水杯。 热气早已散尽,水面反着冰冷的光。 “陆峥?” 她叫了一声,没人应。 顾朝暄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慌。 她急忙穿上鞋,下楼。 电梯门开的时候,她看到酒店大堂那头的旋转门外,灯光昏黄,雪地上有两个人影。 她停住。 陆峥站在那里,背影笔直,对面是陆峥的堂哥陆祁。 两人隔着风,声音仍能断断续续传进她耳朵—— “爷爷要我带你回去。”陆祁的声音冷硬,“你知道现在什么情况,你要是还不回去,爷爷会亲自出马。” “我不会走。”陆峥低声道。 “她顾家出了事,你跟着掺和什么?陆峥,你是陆家的人。” “我知道。” “那你还护着她?”陆祁几乎是压着嗓音,“你忘记小叔叔怎么死的嘛!” “要不是他父亲设计,小叔跟她母亲会死在那年冬天?!”陆祁压着嗓子,一句比一句重,“陆峥,爷爷多疼小叔叔你知道,出了那场事,他整整两年都没踏进祁云路那栋楼,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顾家欠我们的命,早该还了。你要知道,她跟顾老太太现在还能自由,全是看在谢老爷子的面子上。爷爷阻止你,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执迷不悔,你和她,是不可能的。她姓顾,就注定永远和陆家隔着血债。” 雪落得更大了。 北京的冬夜静得出奇,连风声都像被冻住,只剩两个人影在昏黄灯下对峙。 顾朝暄整个人僵在旋转门后的阴影里。 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血债”两个字在脑海里回荡。 那一瞬间,她几乎不敢呼吸。 胸口像被压上了什么沉重的石块,呼吸不到空气,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发白。 陆祁的声音还在继续:“陆峥,你该清醒一点。顾家倒下,是报应。她父亲当年害死的,不止小叔一个。你帮她,帮的是什么?是仇人的女儿。” 陆峥抬起头,眼底的冷意被夜色压得很深。 “够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 闻言陆祁冷笑一声,“陆峥,你以为血脉能割断吗?爷爷这些年不提,不代表他忘了。你要真跟她走到一起,就是在陆家列祖列宗面前认贼作亲!” 风吹过,落雪砸在陆峥的肩上,他整个人静止着,背影沉沉的。 他没再反驳,也没解释,只是握紧了拳。 顾朝暄站在原地,手指一点点发凉。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陆峥那几年开始变得疏远。 消息回得越来越慢,语气越来越淡,连节日问候都成了简短的“好好照顾自己”。 她以为他只是学业太忙,研究太重,人在北大,时间被掰成无数块。 可现在想来,根本不是忙,是在一点点抽离。 她也终于明白,奶奶为什么让她别信人,为什么在姥姥死后,他让她同意姥爷的提议,放弃波士顿去巴黎。 那时她还傻傻地问他,会去巴黎看她吗? 他说“会”。可这一句“会”,她等了整整两年。 巴黎的每一个季节她都在等。 春天的橡树发芽,夏天塞纳河两岸的风,秋天的咖啡香,冬天的圣母院雪夜。 每一次航班降落、每一个节日夜晚,她都告诉自己,也许他真的会来。 可他没有。 一次也没有。 原来不是不想来,而是不敢来。 因为那一条被掩埋在家族血脉里的秘密,早已在他们之间筑成一堵墙。 她的喉咙干得像被火灼过,连呼吸都疼。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转身离开的。 脚步声在大理石地面上空空地回荡,她穿过酒店大堂时差点被迎面而来的风推得踉跄。 保安朝她看了一眼,她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一出旋转门,雪扑面而来,落进她的发丝、睫毛、衣领,冷得刺骨。 她也顾不得去擦。 只是走。 从酒店到街口不过几百米,她却像是走了很久。 夜深得几乎看不见路,她没带手机,也没穿厚外套,只有那件在巴黎常穿的大衣。 她的呼吸一点点乱,脚步也越来越飘。 她突然喃喃地笑:“原来……你早就知道。” 雪夜的北京街道空荡无声。 车灯从远处划过,光线掠过她脸侧,照出一片惨白。 她的手指冻得发僵,握不住围巾。 路口的红绿灯闪烁着,反射在结冰的地面上,一片模糊的光。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只是下意识地往前走。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努力忍着,走了几步,终于还是模糊了视线。 风从她背后吹来,呼啸着穿过街角的树影。 …… 红绿灯在远处忽明忽暗,照得结冰的柏油路面像一层薄玻璃。 她踩上去,鞋跟打滑,身子一晃,几乎栽倒。 一束车灯忽然从斜后方劈过来,白得刺眼。 刹车声在空街上拉出一记尖锐的颤音,几乎贴着她的膝盖停住。 风把她大衣的下摆掀起,下一秒又被重重摔下。 驾驶位的门被推开,有人快步下来,鞋底在冰上“吱”地一响。 “顾朝暄?!” 她抬起头,眼前灯光太亮,晕成一圈白,她只看见一个高个的男人逆着风站在那,肩背线条干净利落。 等光线缓下去,她才认出那张脸。 秦湛予。 呵,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在母亲葬礼上。 他把车门一摔,几步跨过来,先是沉着脸打量了她一眼,伸手把她从雪里拎到路肩,语气压着:“你不要命了?” 她想说“不小心”,喉咙一动,只挤出一口发哑的白气。 她的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发丝被雪水粘在脸侧,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秦湛予皱眉,脱下身上的呢大衣,毫不客气地披到她肩上。 大衣上有他身上清冷的薄荷味和一点汽油味,沉,暖,带着让人发酸的陌生安心。 “上车。”他简短。 她下意识摇头,步子往后退了半寸,像只被惊到的小猫,眼睛里一瞬间闪过防备。 她此刻实在没有力气解释,也不想被任何人看见她这副样子。 秦湛予盯了她两秒,目光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扫了一下,嗓音压得更低:“要么上车,要么我叫救护车。你自己选。” 风掠过,冷得人心口发痛。 她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被他按着肩带上车。 车门一合,暖风立刻扑过来,玻璃上立时起雾。 秦湛予把温度往上调了一格,又把风速加大,手上动作凌厉利索。 “安全带。”他瞥她一眼。 她手指发抖了好几下才扣上。收回来的时候,指节已经红到发疼。 雨刷“哧——哧——”地刮着玻璃,车内光线暖黄,照得她眼底的红更显。 她侧着脸,死死盯着窗外飞退的雪影,不发一语。 秦湛予看她两秒,最终还是问:“去哪。” 她唇瓣轻轻动了一下,很久之后才挤出一句:“……随便。” 第34章 倔意 “没有‘随便’。”他说。 顾朝暄抿了抿唇,转开视线:“那你直接找个地方给我停吧。” 秦湛予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靠在副驾,脸色苍白,唇色几乎褪尽,眼底浮着一层淡灰。 那副模样让人心生烦躁—— 他指节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两下。不问了。 过了一个红灯,他掉了个头,车开进一条不显眼的胡同。 “下车。” 顾朝暄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胡同尽头是一栋老小区,楼体有些旧,但灯光亮着,楼道干净。 “这哪儿?” “我租的房子。”他淡淡地答。 她一怔。 “秦湛予——” “你不是说随便?我懒得再兜了。”他语气平静,但带着几分克制的硬意。 “……” “外面零下七度,你要在车里过夜我也不拦你。” 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冰得刺骨。 她抿唇,最终没再说话。 他先下车,把车门甩上,走到副驾,替她拉开门。 “走吧。” …… 屋子不大,一室一厅,格局方正,像多数北方老小区改造过的样子。 暖气早已开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点干燥的热气,混着他衣袖上的薄荷洗衣液味。 秦湛予回头看她。 顾朝暄还站在门口,鞋上带着细碎的雪,神情有点茫然。 “这里没有女士拖鞋,”他说,弯腰从鞋柜底下拿出一双新的男士棉拖递给她,“凑合穿我的。” 她怔了下,轻声“谢谢”,弯腰换鞋。 拖鞋对她来说太大,脚陷进去,几乎要被绊到。 秦湛予没再看,径直走进客厅,把暖气调高,又去饮水机前倒了杯热水。 杯壁上氤氲的雾气升腾,他走回来,把杯子递给她。 “先喝点,别冻着。” 顾朝暄伸手接过,指尖触到玻璃时被烫得一抖。 秦湛予眉头动了下,伸手托了一下她的手:“慢点。” 她抿了口,喉咙被烫出一点暖意,胸腔却还是空的。 “谢谢。”她说。 “坐那儿,我去拿点衣服给你换。” 她怔住,想拒绝,但他已经转身进了卧室。 几分钟后出来,手里拿着一叠干净的家居服,浅灰的T恤,棉质长裤,显然都是他的。 “去洗个澡吧。”他说,“热水我提前开过了。” 她抬头看他,目光空空的。 “我没关系。” 秦湛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顾朝暄,你现在这副样子,连‘没关系’都不像人说的话。” “………” 最后,她还是接过衣服走向浴室。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水声渐起。 秦湛予靠在厨房门边,拿了根烟,又没点燃,只在指间慢慢转着。 空气里混着水汽和暖气的热味,他抬头望着窗外。 雪夜无声,城市灯光被雾气吞没。 茶几上还放着那只她喝过的玻璃杯,杯壁上一圈淡淡的水痕,她的指印浅浅印在上面。 他走过去,拿起杯子,倒进水池。 手腕微颤,不知是因为屋里的暖气太干,还是那杯水太烫。 他靠在厨房台边,低头揉了揉眉骨。 灯光顺着他发梢落下,映出他眉目间的冷意与疲惫。 今晚遇她是意外。 毕竟本该在巴黎的人,谁能想到会突然出现在深夜的北京街头。 她站在雪地里,仿若一幅被冷风撕开的旧画,颜色都被夜色吞掉,只剩下一点倔强的轮廓。 那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那样狼狈的顾朝暄,他从没见过。 不怕冷似的,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军大院的冬天,风钻进窗缝呼呼作响,她会披着外套跑来他家楼下喊他, “秦湛予,你家暖气热不热?” 那时候他刚转学回来,不习惯北方的冬天,也不习惯她这样不设防的靠近。 他嫌她吵,拿了包大白兔糖塞给她。 那时的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捧到全世界最甜的糖。 她把糖揣进兜里,还特意仰着头对他笑,露出一点小虎牙:“谢谢秦哥哥。” 北京天冷。 军大院的水管常常结冰,他家楼下的树枝上垂满了白霜。 她却天天往外跑,时常跑去他外公家,或者去陆家。 大人们总笑,说她嘴甜、懂事,小姑娘将来准讨人喜欢。 他也没当回事。 直到有一天下午,天阴得要下雪。 她拿着一只玻璃做的小摆件跑来找他。 那是陆峥送她的生日礼物,一个透明的小天鹅。 她护得很仔细,怕他抢似的,捧在掌心给他看。 “陆峥说,这个是他自己选的。” 她笑着说,眼底全是骄傲与小女孩的心思。 他记得那时候自己才十岁,不懂什么情绪,只觉得胸口被什么堵得慌。 他伸手想碰一下,那小天鹅“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她怔在那里,半晌没动。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没掉下来。 他想说“我不是故意的”,话到嘴边又被冷风吹散。 最后她抿着唇,低头把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 那之后,她再也没来过他外公家。 连大院里遇见,也只是远远点头,不再跑过来喊他名字。 若她今晚没与他碰见,她是不是要一个人走在那样的夜里…… 水声停了。 他回神,丢掉那根未点燃的烟。 屋子里暖气太热,玻璃上起了雾,他看不清外面的雪。 浴室的门开了。 顾朝暄出来,头发还湿,披着他的毛巾。 看见他那一刻,愣了下。 灯光下的秦湛予神情淡淡,只是那双桃花眼在这一瞬间微微一垂。 “吹风机在卧室左边柜子上。”他说。 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她点点头,走过去。 吹风机的嗡鸣声很轻,像隔着玻璃传来的,断断续续。 打开冰箱,里面的东西不多,他拿了一袋速冻饺子。 他看着那一层层热气升起,神情沉着。 手腕的青筋微凸,他拢着勺子,动作不算熟练。 卧室那边,吹风机的声音停了。 她走出来,坐在沙发一角。 灯光打在她脸上,她的睫毛仍是湿的,脸颊带着被热气烘出的薄红。 “你饿吗?”他问。 她抬头,声音很轻:“不饿。” 秦湛予没再问什么,把火调小了一点。 饺子在锅里翻滚,漂浮,破裂。 热气一阵阵冲上来,烫得他眼睛微涩。 几分钟后,他盛了一碗出来。 “吃一点。”他说,“不吃胃会难受。” 她盯着那碗白气翻腾的饺子,指尖有一瞬的迟疑。 过了几秒,她伸手接过。 “谢谢。” 汤太烫,气太白,她看不清碗,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舀了一口,机械地咽下去。 味道淡,带着一股速冻饺子的腥气。 可她没皱眉。 只是又咽了一口,又一口。 秦湛予坐在对面,静静地看她。 没有开灯,只留了餐边的一盏小夜灯。 暖黄的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眼底是一种疲倦的空洞。 半碗饺子下肚,她仍是一副行尸走肉的模样。 吃完那碗饺子,屋子里只剩下热气和风声。 秦湛予收拾碗筷的时候,余光扫到她的手。 那双手还没完全回温,指节红肿,皮肤干裂。 他皱眉,走去茶几,拉开抽屉,拿出一支药膏。 “自己擦擦。” 她接过药膏,拧开盖子,低头一点一点往手上抹。 动作机械,没有表情。 药膏挤多了,她也没管,冰凉的药味很快盖过了屋里的暖气气息。 秦湛予懒得管,转身去了卧室。 房门半掩着,能听到里面传来床单摩擦的窸窣声。 他把旧的床单扯下来,重新铺了套干净的被套,又取了条浅灰的毛毯。 十几分钟后,他出来。 “卧室那边干净了,”他说,“你去睡。” 顾朝暄正坐在沙发边,手里还握着那支药膏。 听见他这话,她抬了下头,声音淡淡:“我睡沙发就行。” 秦湛予眉心一动。 “床大。”他说,“我睡沙发。” 她仍旧摇头:“不用,我明天就走。” 他盯着她几秒:“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不要一直瞎逞能。” 她没答。 只把药膏的盖子重新拧上,手指在那瓶子上来回摩挲。 那点倔劲,他一眼就看出来。 苦口良药偏嫌其苦。 秦湛予扯唇,说:“顾朝暄,你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话一出口,空气骤然僵了。 顾朝暄眼神慢慢暗了下去。 几秒之后,她的肩膀轻轻一颤,眼泪就顺着睫毛往下掉。 她没出声,止不住地哭。 秦湛予一怔。 她越哭越厉害。 一开始只是红眼圈,到后来,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想到陆峥,他也这样说过她。 也想到,从小她就爹不疼娘不爱的。好不容易读了大学,母亲跟疼爱她的姥姥还前后脚走了。 现在父亲入狱,家族垮了,奶奶不知所踪,姥爷避着她,陆峥瞒她。 所有压抑着的委屈、无助、孤独,在这一刻全都溢了出来。 秦湛予第一次看女孩子哭成这样,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走近两步,又止住。 低声道:“别哭了。” 她没听见。 “顾朝暄,”他又说,声音哑哑的,“别哭了,行吗?” 她还是没停。 哭得一抽一噎,肩膀一抖一抖的。 他伸手,想拉她的手,又不敢碰。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别笨。 不知道怎么安慰人,也不会说好听的话。 半晌,他只能硬着声音。 “别哭了,顾朝暄,”他低低道,“你哭起来,很丑。” 空气静了几秒。 她抬起头,泪痕满面,睫毛都黏在一起。 眼神空茫,像是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什么。 可那句话,还是让她的哭声顿了顿。 她怔怔地看着他,嘴唇颤了两下,又低下头,眼泪还在掉,但小声了许多。 秦湛予叹了口气。 又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回来时她已经缩在沙发一角。 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轻轻动。 他站在她面前,手里的水杯还冒着气, “喝点水。”他声音很低。 她没抬头。 秦湛予叹了口气,把杯子放到茶几上。 他没再说话。 屋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剩下她断断续续的呼吸声。 等她睡着了,秦湛予才把她抱到卧室里。 …… 大约六点。 秦湛予醒得早,轻手轻脚地从沙发上坐起,拿上钱包和钥匙出门。 清晨的胡同很冷,地面结着薄霜。 便利店的灯还亮着,他进去时,收银员正打着哈欠。 走到日用品区,他拿了牙刷、牙膏和毛巾。 停了片刻,又顺手挑了一双粉色的女士拖鞋,旁边的雪地靴也一并放进购物篮。 想了想,他又折回去,拎了一打女士袜子,最后拿了副羊毛手套,一起结账。 转到服装店门口,他又进去,买了两套居家的换洗衣服。 秦湛予推开门的时候,屋里安静得出奇。 他提着早餐和袋子,脚步一踏进客厅,就闻到空气里淡淡的热气味。 “顾朝暄?” 他喊了一声。 没人答。 卧室的门虚掩着,他走过去,推开。 屋子里光线昏黄,被子凌乱地堆在床沿。顾朝暄蜷在里头,额头冒着汗,呼吸浅得几乎听不见。 脸色惨白,唇色发干。 他上前,伸手去碰她的额头。 那一瞬间,掌心几乎被她的体温灼伤。 “顾朝暄?” 他喊她的名字,拍了拍她的肩,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眉心紧蹙,唇角微微张着,像在喃喃梦话。 “顾朝暄。”他俯下身。 她的眼皮动了动,吐出一声模糊的“……别、别吵。” 秦湛予咬了下牙。下一秒,他弯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 怀里的她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身体发烫,整个人都软在他怀里。 她的头靠在他颈侧,呼出来的气又烫又乱。 他拽过外套,顾不得锁门,几乎是小跑着下楼。 街上还没什么人,雪还没化,路边的风刮得像刀。 没去大医院。 他怕被人看见她。怕被问出什么来。 他拐进胡同,推开那家小诊所的门。 医生正戴着口罩抄病例,看见他抱着人进来,一愣:“发烧?” “烧得厉害,”秦湛予声音低,“麻烦您看看。” 医生探了探她的额头,又取体温计,一会儿抬起头:“三十九度八,发高烧了。” “可以打点滴吗?” 医生摇头叹息:“今天病人多,床都满了。你先带她回去吧,我开点药,擦酒精降温。回去给她多喝水,多出汗。” “明白。” 他接过药袋,转身就走。 风一吹,怀里的她轻轻颤了下。 她醒得模糊,喃喃:“……冷。” “忍一会,马上到了。” 他几乎是抱着她一路上楼,开门、进屋、踢掉鞋,连外套都没脱,直接将她放到床上。 她的头发乱成一团,额头上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 秦湛予拧开暖壶,倒出一盆热水,浸湿毛巾。 她出汗了,薄睡衣湿透,布料贴在皮肤上,勾出纤细的肋线。 他顿住,喉结滚了滚。 第一次给女孩子宽衣解带,手在半空悬着,像在黑暗里踢着刹车。 理智把界限一寸寸划清。 灯被他关到只剩一盏壁灯,昏黄的光把影子压扁,他把视线固定在她肩胛骨的轮廓上,避开所有不该看的地方。 指尖伸过去,穿过湿冷的布料,动作轻到近乎没有重量。 他先把毛巾盖在她胸前,再把衣摆自下而上抽开。 掌下肌理细腻、温烫,带着病热的潮气,触感在神经末梢炸开,他硬生生把那股电流压进骨缝。 衣服换成他买回的那件浅色棉T,她整个人看起来小了一圈。 被子压回腰侧,他把热水又兑上姜片,放在床头,等她稍清醒能喝时再喂。 他给手机设了二十分钟的闹钟,每响一次,酒精擦拭一次,毛巾翻面一次。 腘窝、颈后、腋下、耳后,循环往复;窗上的雾一层叠一层,暖气的干燥与水汽的潮湿交缠,空气像被熬成了粥。 …… 她一直没醒,或许是烧得太重,顾朝暄整个人陷进一种软绵的沉睡里。 秦湛予坐在床边,拧着毛巾,把水一遍又一遍擦到她的颈侧。 她的眉头时不时动一动,唇色苍白,唇线因为干裂显得有些模糊。 他犹豫了一下,去拿了棉签。 蘸了点温水,轻轻替她润唇。 一遍遍,眼神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柔下去。 他见过太多冷静、骄傲的顾朝暄—— 少年时在军大院抬着下巴笑的样子,在辩论赛上据理力争、眼神锋利的样子。 可此刻,她安静得像一张薄纸,轻轻一碰就会碎。 他伸手,把她额前的发拨开。 那发丝湿漉漉的,粘在他的掌心里。 她的呼吸贴着他的手背,烫得不真切。 他低声叹了口气,靠在床沿。 不知是疲惫还是别的,他竟在那样的安静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亮堂。 暖气还在运作,屋里闷热。 她不知何时醒了,正靠在床头,抱着被子,目光怔怔地望着窗外。 他起身时,她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走过去,轻声问:“头还晕吗?” 她摇了摇头,声音很轻:“谢谢你,秦湛予。” “吃点东西吧。”他把一直在保温着的粥端来,勺子搅动的声音在空气里细碎地响。 顾朝暄伸手接过,却没立刻吃。 “我昨晚……说梦话了吗?”她忽然问。 秦湛予顿了顿,神情平静:“没听清。” 她轻轻“哦”了一声,垂下头去。 空气再次静下来,只剩粥冒着微弱的热气。 …… 雪脊被薄日碾碎,窗台上一道水痕沿着石缝缓慢下坠。 屋里是暖气与药味混合的干热,茶几上摊着体温计、酒精棉和被拧到发白的毛巾。 顾朝暄的热退了,面色仍淡,但已不再透着那股子虚火。 她坐在靠窗那一侧,披着他的家居外套。 秦湛予把药包捣散,下锅添水,姜片与红枣先落,水翻滚时才把黑褐的药材一把一把压下去。 蒸汽从锅盖边缘涌出,玻璃立刻起雾,他把火调小,守在旁边数呼吸。 第一次见她烧到神志不清时的那种惊惶,仍像细小的砂,藏在指缝里,洗不掉。 药好了,他滤渣、倒入大口瓷碗,指腹贴着碗沿试温,觉得还烫,就端到窗口吹了几下,又把碗递到她面前。 她接过,睫毛颤了颤,苦气刚贴近喉咙,胸腔便生出一团潮湿的空。 她还是喝了,稳稳地,一口一口,把自己往回填。 他去厨房,又端出一小碗白粥,粥面上只一点盐与芝麻油。 她没动筷,他也不催,只把餐边的小夜灯拨亮了些,让光稳稳落在她手背。 屋里安静,能听见外面胡同里推雪车擦过地面的吱呀。 药见了底,她把碗放下,指尖在瓷沿上停了片刻,然后抬眼看他,嗓音被药味磨得发哑:“……我能在这里多住几天吗?” 秦湛予沉默。 顾朝暄垂下眼,补了一句:“我会付房租。” 怕他误会什么似的。 秦湛予把空碗拿起。 他没看她,只是“随你”了一声,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她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微微一松。 第35章 风起 秦湛予换上外套,轻声收拾文件。 顾朝暄还在睡,蜷在被窝里,头发散在枕边,一缕落在脸侧。 昨晚她喝完药,没再说一句话。 醒着的时候安静,睡着的时候也一样。 他折了张纸,写了一行字。 ——我去学校一趟。粥在锅里,饿了热一下。 门合上时,外面正好有风。 他拉紧围巾,下楼。 今天是学院的内部学术讨论会。导师临时通知要去旁听。 秦湛予原本可以不去,但他想转移一下注意力,也不想在那间小屋里看着她一脸沉默。 可整场讨论,他几乎没听进去。 一个小时后,他提前离开。 回家的路上,雪化成了泥,胡同口的地砖发黑。 他在超市买了几样水果,又顺手拿了些零食。 她前天烧退那晚,吃了两口面就放下,说“太咸了”,可他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碗里的面一点不剩。 他没多想,只顺手多买了点。 推开门,屋子静得异常。 暖气还开着,但空气冷。 茶几上那张他写的纸折了一角,药碗洗干净放在水池边。 她的围巾、外套都不见了。 他放下袋子,神情倏地一紧。 “顾朝暄?” 没人答。 他推开卧室,床铺被叠得平整。 他站在门口几秒,忽然转身出门。 想着她身上没有钱,还没有手机,能去哪里? 北风正硬。 秦湛予顺着胡同一路往外走,脚下是被冻得发亮的砖缝,鞋底摩擦出一点滑响。 他先去了不远的公交站,又转去几家饭馆。 没人见过她。 路边的树枝秃着,一整排梧桐树立在灰白天幕下,风一吹,枝桠相撞,发出干裂的声。 他站在原地几秒,抬头看了眼街口的牌子——前面是公园。 他想了想,走过去。 那片公园不大,冬天的草坪枯黄成一片,池塘结着薄冰,长椅上落满灰。 沿着主路走到最深处,他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影。 顾朝暄坐在池边的长椅上,双手蜷在袖子里,身上那件浅灰色毛衣被风吹得起伏。 她没戴帽子,头发被风吹得乱,一缕搭在唇边。 他走近几步。 脚下的冰渣碎裂声惊动了她。 顾朝暄抬头,看见他,眼神先是怔了怔,随即垂下去。 “跑这儿来干什么。”他语气淡淡。 “出来透气。” “屋子里太热了。” 秦湛予没说什么。 他走到她那里,站着看她几秒,在她旁边坐下。 沉默着。 良久她突然开口,眼神空洞:“秦湛予,你体验过那种被全家人抛弃的感觉吗?” “没有。”他很诚实地答。 “哦,那你真是幸运。” 秦湛予侧过头:“你这语气,是希望别人也和你一样吗?” 她答得很快:“为什么不?” 小孩子心性一样的幼稚。秦湛予莫名感到好笑:“人总是这样,自己摔倒了,就盼着别人也疼一疼,好让这世界显得公道些。可顾朝暄你要知道,就算两个人站在同一处风口,看见同样的天,心境也未必一样。” 他说着,视线落在那片结冰的池面上。 “虽然我没有经历过你所说的感觉,但我始终坚信,有些事是不需要经历就能明白的。人,一旦塌了靠山,就会发现周围的人都变了。有人怕连累,有人怕被拖下去。所以没必要怪他们,也没必要留他们。因为人性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立场的利弊选择。” 顾朝暄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明白人性都是自私的,只是有时候,看着那些自己曾经信任、依赖的人背过身,心里还是会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也曾真心过。” “人心这东西,不会一成不变。有人是真心过,可人活着要面子、要前途、要安稳。到最后,他们自己都分不清,舍弃的到底是情分,还是恐惧。”他说。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人心的变迁,大抵如此。 不是有意薄情,而是被风一层层吹薄,吹成理性,吹成利弊。 可如果连真心都能被恐惧取代,那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又还剩什么? 她笑着探问:“那你呢?你会为了自己的立场去选择放弃一个人吗?” 他看她,语调冷冽:“我不做选择题。” “……”这冷笑话挺冷的。 不知她心绪浮动,懒得揣测,说:“走吧,别又感冒了。” 两人并肩走着。 风更冷了,街角的小摊升起一缕热气,空气里是煎饼果子和豆汁的味道,远处有孩子在推着雪混着泥的地面跑闹,笑声被风一吹,碎成几段。 顾朝暄低着头走,脚尖一点一点踢着地上的石子。 秦湛予的影子与她的并在一处,忽长忽短。 直到走到胡同口那盏闪烁的路灯下,他忽然开口:“顾朝暄。” 她“嗯”了一声。 他侧头看她,语气淡:“如果把人生当一场辩论,你现在的姿态,是输家。” 四目相对,她不服:“何以见得?” “胆怯、逃避,也没了锐气。” “?” “人可以颓废几天,这没什么。谁都有撑不住的时候,但是你不能一直这样自怨自艾,毕竟你现在一无所有。” 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她确实现在一无所有。 没有家可回,没有人可依。 原来世界塌陷的声音,不是轰然坍塌,而是极静极轻的。 一件一件信任剥落,一寸一寸温情冷却。 等她反应过来,整个人已坠入一种冰凉的真相里: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活。 她是顾朝暄啊,那个站在辩论赛场上,握着话筒、声线清亮的顾朝暄。 她的世界应该是有逻辑、有胜负、有答案的。 可现实是,所有的问题都成了没有标准答案的选择题。 近期她真想死了得了,一堆破事。 一念死,一念生的,她便问:“秦湛予,你说,人要怎样才算重新开始?” 他看着她,没答。 胡同尽头的灯昏昏沉沉,光在风里摇晃。顾朝暄的神情被照得忽明忽暗,如同一幅被时光磨损的画。 她抿了抿唇,又笑了笑,那笑意里透着自嘲:“以前我以为,生活是靠辩出来的。只要逻辑足够清晰,立场足够坚定,就能赢。可后来发现,不管你辩得多好,现实从来不按规则出牌。” 风从胡同尽头吹来,卷起一层薄尘,光影在昏黄的灯下碎成细屑。 顾朝暄站在那里,背影清瘦,似被命运拎到某个岔路口,四下皆寂。 她抿唇笑着,那笑意淡得要被风吹散。 秦湛予看着,眼底的神色幽深难辨。良久,他低声叹道:“顾朝暄,你现在,连上场的勇气都没有了啊?” 风吹过结冰的枝桠,发出轻细的响。像命运在远处合上了一场辩题,也像有人,在无声地宣告一场败局。 她没动,缓缓抬头,望向那盏摇晃的路灯。光落在她眼底,如同残雪未化的河面,亮着,再无温度。 …… 第二天早上,阳光浅浅地照进屋子,落在窗台那株小绿植的叶面上,凝着一层冷白的光。 顾朝暄醒得晚,眼睛刚睁开,就看见茶几上多了个纸袋。 纸袋旁是一部新手机,拆封过,屏幕上还贴着保护膜;旁边压着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大沓现金。 她怔怔地看了几秒,神思还没回到现实。 厨房里传来碗筷轻轻碰撞的声音。 秦湛予穿着居家卫衣,背影被晨光拉得修长。 他听见动静,转过身,看了她一眼:“醒了?” 她“嗯”了一声,嗓音还哑。 “那边的手机,卡我帮你办好了,号码是新的。现金也放那儿。里面存着我的号码,以后遇到什么问题,可以给我打电话。”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交代一件毫不重要的小事。 顾朝暄低头,手指轻触到那信封,沉甸甸的。 “我不能收。” “为什么?不能收,还是不愿意收?” 有什么区别?两者都一样兼有。 像是知道她心中腹诽,秦湛予又道:“顾朝暄,有时候‘不能’和‘不愿’的区别,就在那一点自尊上。” “可人若总拿自尊当盾,最后只会把自己困在壳里。接受别人的好意,不代表低人一等。你要是把所有伸来的手都当作冒犯,总有一天,会连靠近的温度都感受不到。” “……” 最后顾朝暄妥协,她发现自己总说不过秦湛予。 语气还特别认真:“我会还的,手机的钱,现金的钱,都算我借的。” …… 隔天,顾朝暄醒得晚,枕边的暖气声“嗡嗡”作响,屋里混着药味与一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 她睁眼时,秦湛予已经换好了衣服。 他正弯腰在桌边整理文件。 “今天去一趟学校。”他说,“导师让过去签个文件,顺便拿点资料。” 她“嗯”了一声,嗓音还带着睡意。 “几点回来?” “午饭前。” 出门前,他犹豫了下,又回头看她一眼。 “顾朝暄,外面冷,别出门。” 她点点头,低声说:“知道了。” 门关上的那一刻,整间屋子都安静下来。 没多久,门铃响了起来。 她怔了几秒,下意识以为是秦湛予。 拖鞋还没穿稳,就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外的风灌进来,带着雪的湿冷。 陆峥站在门口。 他比她想象的要憔悴得多。 胡茬糊在下巴上,眼圈发青,风从他肩头刮过,裹起一身寒气。 那一瞬间,顾朝暄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人。 “顾朝暄。”他喊她的名字,声音有点哑。 顾朝暄的手仍抓着门把。 她没动,只是很慢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不知道我发了疯一样找你很多天吗?!”陆峥的嗓音被冻得发涩,“快跟我回去。” 顾朝暄甩开他,质问他:“回去哪?顾家,还是巴黎?” “顾朝朝……” 显然她那晚把他跟陆祁的话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顾朝暄原本还在勉强撑着的镇定,那一声朝朝如同一根细线,被人骤然扯断。 “陆峥,”她哽咽着,一字一句地说,“从小到大,我是那么听你的话,我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可你为什么要瞒我?” “你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被人瞒着,被人当傻子。” 陆峥张了张嘴,最后只挤出一句:“……对不起。” 顾朝暄被这句轻轻地推了一把,整个人往后退了半步。 她盯着他,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声音却出奇地平静:“不用,不用说对不起了,陆峥。” “以后顾朝暄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了,我们……我们十多年的情谊就到此为止吧。” “什么意思?”他喉咙发紧,声音低哑。 “听不懂吗,那我就说得再直白一点。陆峥以后你走你的路,我过我的生活。” “顾朝暄!”他提高了声音,被逼急了,“你这是又在闹什么脾气!” 她笑了一下,笑轻得如同灰尘落在地面上,连回音都没有。 “陆峥,你太高估我了。我哪有力气闹脾气?你知道我在意什么的,他顾廷岳该死,有今日这种下场是活该。可你跟我姥爷为什么要瞒着我?你们从一开始就知道顾家有这种结局对吗?我在你们眼里是什么?一个被保护起来的傻子,还是清理残局时碍眼的一个变量?” “顾朝暄,你能不能冷静一点。我从没想骗你……我只是……” 她打断他:“你只是在我和你们陆家之间,选择了陆家。” “我不怪你,我甚至能理解你。人各有立场,你们家要清算,要报复……这都没错。可我只是没想到,你也在他们之中。” “陆峥,我们十几年的情谊了,从我有印象起我们就认识,我从没有想过你会沉默至此,一次暗示都没有,一次都没有。陆峥啊,我是该谢你保护得太周全,还是该恨你看着我被蒙在鼓里自取其辱?” 顾朝暄的话音还未落,楼梯间的脚步声已经踏至。 陆峥先回头。 秦湛予正拎着一袋蔬菜跟水果上来,深灰大衣被风吹起一点,眉眼冷淡,整个人被光切成两半。 他显然没料到屋门是开着的,更没料到她和陆峥会面对面地站在那里。 空气在那一刻沉得近乎凝固。 顾朝暄怔了一瞬,也跟着抬眸。 男人穿着深色呢大衣,围巾松松垂着,眼神清冷。 两人目光在空气里相撞,没言语,但已暗暗较劲。 陆峥的手微微收紧。 这几天他几乎把整座城翻了个遍。 去顾家旧宅、去她朋友那儿问、去查出租车的路线。 最后还是靠朋友才在监控里看到那一幕—— 她跟一个男人并肩走在雪地里。 风那么大,她侧头看他。 现在,这个人就站在他面前。 他再次开口的声音有些哑,透着克制的冷意:“顾朝朝,跟我回去。” “不用了。” 陆峥的眉心一跳,低声问:“不用了是什么意思?你打算留在这?” “是。” “留在这儿?跟他?” “对啊,怎么了?我跟我男朋友待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惊雷不过如此。 那一刻,陆峥的心口窜起一股灼热的闷意,混着嫉妒、震怒和不可置信,硬生生噎在喉咙里。 “你说什么?”他咬着牙开口,目光阴沉到极点,“顾朝暄,你再说一遍。” 秦湛予皱眉,手指在袋子上的力道收紧。 他不爱被卷进别人的戏,尤其是这种……被临时指派的角色。 可那一刻,他也没有出声否认,只是站在原地,眉目冷峻,薄唇紧抿。 “说一万遍也一样,我现在在跟秦湛予交往!” “顾朝暄,你没有必要为了一时赌气——” 她毫不留情打断:“陆峥,你以为我多在意你?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多了解我啊。你在北京读你的书,为你的前程打算的时候,我在巴黎就谈恋爱了。” 陆峥脸色一点点沉下去,“和他?”他看向秦湛予,“你?” 秦湛予的手还拎着那袋东西,指节绷得发白。他没辩解,也没点头,只是把眼皮抬了抬,淡淡地看回去。 “荒唐。”陆峥冷笑,笑声短得发涩,“顾朝暄,你现在不理智到这种地步了?” “你有病吗?陆峥我再说最后一遍,我已经不是从小跟在你屁股后面、凡事听你安排的顾朝暄了。我从小到大什么都听你的,我交友、选学校、连放弃波士顿转巴黎都是你一句‘巴黎是个好地方’。你不喜的,我都视为禁区。你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可你呢?你却瞒我,骗我……”骗她会去巴黎看她,她等了两年,一次都没有来。 顾朝暄又要崩溃,陆峥下意识想要抬手拥她入怀。 突然一直沉默的秦湛予开口,“陆先生。顾朝暄她现在是成年人,有权决定自己待在哪、跟谁在一起。你追到这里,吵到别人门口,不合适。” 陆峥收回满目动容,洇红的眼睛压着怒意,“这件事你最好不要插嘴。我们之间的事——” “你说‘我们’,可我看她刚刚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你有你的立场,她有她的生活。她病刚好,嗓子还没好利索,你要吵闹,请出门吵。” 他顿了句,“这儿是我家。” 说着,秦湛予上前,动作不重,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一手按住门沿,另一只手自然地伸过去,护在顾朝暄肩侧,轻轻一带,将她从陆峥身前拽了回来。 “进屋。” 顾朝暄愣了一下,脚步下意识地跟着他动。那一瞬间,她闻到了他衣襟上淡淡的皂香和寒气混合的味道,心口被一撞。 而门外的风,像被挡在了另一个世界。 陆峥的手顿在半空,整张脸阴沉得近乎失控。 …… 门关上,秦湛予放开顾朝暄的手。 她跟在他身后,知道他在因为利用他而生气。 “刚才……”她开口,嗓音发轻。 秦湛予没理,提着那袋蔬菜水果走进去,随手放在桌上,力度大了点,苹果撞在木桌边缘,“咚”的一声滚出两步,停在地毯边。 他弯也不弯,抬手把围巾扯松,走到抽屉前,拉开,摸出一包烟。 火机“咔嗒”一声,火苗在他指间跃了一下,他抿住烟,低头点燃,第一口吸得很深,几乎把这几日的忍耐都压进肺里。 他是有烟瘾的。 这几天她发烧,药味重,他连夜里都没碰过半根。 如今烟火一亮,屋子里的空气就变了味。 阳台的窗被他推开一条缝,风顺着缝隙裹进来。 他靠在玻璃门边,半个身子在冷里,半个身子在暖里,指尖的烟灰抖落,碎在窗槽上。 “秦湛予。”她又喊了一声。 他没回头,像没听见,把第二口烟压下去,薄薄白雾从唇齿间散开,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温度。 事不过三,顾朝暄本来就有情绪,看他这样,也不想去低头,就那样坐在沙发上。 …… 秦湛予坐在折叠椅上,长腿微曲,手肘随意搁在膝上,半根烟斜斜夹在指间。 薄雾升起又散开,他的侧脸被窗外冷光切出锋利的线条,看不出喜怒,只看得出不耐与沉默。 客厅里,暖气嗡鸣,墙上的钟滴答往前走。 顾朝暄窝在沙发角,膝盖顶着下巴。 胃里空得发酸,心跳却似被捏着喉咙,闷得喘不上来。 她听着阳台那边偶尔弹落的烟灰声,像在数一道一道拍岸的小浪,数着数着,脑子里那团乱麻终于松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她把脚伸下去,拖鞋在地毯边上寻了两下才穿稳。 她起身,走到阳台门口,风从她脚踝往上窜,激得她一抖。 门框的阴影把她的脸切成两半,她看见地上堆着一小圈烟头,灰白的,软塌塌地围着椅脚。 “对不起。”她先说,声音很轻,“我刚才……是我不对。” 秦湛予没应,也没看她。烟雾从他指缝间逸开,他垂了垂眼,在看那几颗跳动的红星子。 顾朝暄低头,把他放在一旁的烟抽出一支。 她其实好久没碰了,戒掉容易,动手点上难。火机“叭”的一声,她抖了两下才点着,生涩地吸了一口,呛得眼眶立刻红了,咳到肩膀轻轻发颤。 她靠在玻璃门边,侧身站着,和他并排隔着半步的距离。 寒气和烟气在两人之间打旋,她又吸了一口,勉强稳住,沙哑着喉咙:“对不起,秦湛予。把你卷进来,是我自私。” 风掠过她的发梢,把一缕碎发贴在她颊侧。她伸手去捋,又停住了。 秦湛予把烟按在烟灰缸里,压灭。 她咬了咬唇,把最后一口烟含在喉咙里,嗓音更哑了:“你要骂就骂我吧。我今天说那些话……不该拿你当挡箭牌。” 烟快烧到指缝,她躲了一下。 那点灼热像迟来的惩罚。 她把烟在缸里一按,正要转身离开,手腕忽然被一只手拽住。 她一个趔趄,脚背撞到门槛,几乎要栽。还没来得及稳住,后脑勺被一只掌心扣住,温热的、坚定的,把她整个从坠落边缘提了回来。 下一瞬,薄凉的烟味贴上来。 不是吻,是更近的距离……他俯身,把刚点燃的那口热烟,稳稳渡到她唇间。 烟雾一倾,她被呛得眼泪倏地涌出来,咳得眼角都红了,手臂乱挥,捶在他肩上、臂侧。 她像只被困住的动物,慌乱、狼狈,拳头落下去全是没处安放的委屈。 “你疯了吗——咳……”她骂不成句。 他没躲,任由她捶,指尖仍扣在她后脑勺。 他离她很近,近到能看见她眼睫上挂着的那颗亮晶晶的水,近到能听清她被烟呛出的每一次短促呼吸。 “难受吗?”他终于开口,低沉、克制,带着被压到极致的冷意与不容分说的清醒。 顾朝暄被问住。 她仰头看他,眼泪沿着眼尾滑下来,落在他指节上。 她想侧开脸,他不让,掌心轻轻一按。 “我问你,难受吗?”他又问了一遍,声线更低。 “……难受。”她挤出来,像承认一种羞耻,“很难受。” 第36章 辩命 理智久了的人,总要在某个瞬间被情绪反噬。 近处看,她的狼狈不遮不掩。 眼角的红,唇边的白,呼吸细碎。 那种在人前勉力支撑过后的安静,让她整个人像被风吹得发亮的玻璃。 秦湛予心口有那么一瞬的不稳。 他甚至忘了移开视线。 等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盯她太久, 于是略微别开头。 有点别扭,不知道何出此言,他说:“顾朝暄,这是你道歉的样子吗?” 顾朝暄怔了几秒。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离他那么近……近到能看见他眼底那一点不该存在的温度。 她猛地往后一退,带着防备:“你想怎么样?” 总不要她跪下来磕头认错吧? 秦湛予没答,反倒换了个话题:“会做饭吗?” 顾朝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他慢条斯理地掐灭烟,抬眸看她,神色淡得像刚才那一幕从未发生过:“我问你,会做饭吗?” 她当然不会。 从小到大,她的生活被照顾得太好,厨房是个陌生的地方。 可秦湛予此刻的眼神淡淡的,带着几分看穿、一点挑衅。 那种神情让人本能想要逞强。 于是她抿了抿唇,声音虚张声势:“会……会啊。” 秦湛予盯着她几秒,唇角轻轻一扯。 “那今天午饭,”他说,“就交给你负责。” 顾朝暄:“……” 她怀疑他在报复自己。 前面要用烟呛死她是,现在要她做饭也是。 小气鬼的死冰块。 话说在她内心疯狂吐槽时,秦湛予已经转身,走到客厅,从容坐下,打开电脑,连头都没回。 厨房的灯亮着。 顾朝暄站在门口,拎着围裙,半天没动。 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却都像陌生的道具。 她返回客厅,把他丢在桌上的蔬菜水果提到厨房。 地上的苹果不管了,谁弄掉的谁捡。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菜刀。 结果第一刀下去,葱就飞到了地上。 “嘶……”她弯腰去捡,头发滑下来,落在脸边。 又被油烟呛了一下,眼泪差点掉出来。 锅里“嗞啦”一声,油溅出来,她下意识往后躲。 又怕浪费时间,赶紧伸手去搅。 秦湛予坐在客厅,键盘敲了几下,停住。 厨房那边乱糟糟的,菜刀的声、锅铲的声,混着偶尔的闷咳。 他靠在椅背上,指尖轻敲着桌面,神情不动。 直到那阵忙乱声持续了十几分钟,他终于抬眼看过去。 厨房门半掩着,缝隙里透出一缕热气。 顾朝暄背对着他,系着围裙,头发乱了一缕搭在颈侧。 她皱着眉,正试图把锅里的菜翻匀,动作笨拙,却认真。 火光在她侧脸上一明一暗。 那一刻,她不再像这几天那样,游离于生气之外。 整个人仿佛被烟火气重新拥入尘世。 他看着,呼吸松了一寸。 最后他起身,走过去,靠在门框边。 她没注意到他,仍低着头在炒。 锅铲的柄太烫,她被烫到,哎了一声,皱着眉甩手。 秦湛予看着,唇角又微微一弯。 这一回,是发自本能的笑意。 挺好的。 至少眼前的人,终于不是那个半死不活的模样了。 心中暗啧了一声,心想怎么有这么笨的人,火不会关小一点。 油花溅在锅沿,她慌得往后躲,手忙脚乱,连铲子都拿反。 秦湛予伸手关了火,“让开。” 顾朝暄怔了怔,下意识退到一旁。 他接过锅铲,调好火候,顺手把溅出的油擦干净。 “去,把碗拿过来。” “哦。”她连忙照做。 厨房狭窄,锅碗碰撞出细碎的声响。 油香一点点浮起来,混着蒸汽和冬天残留的冷气。 他其实不常下厨。 从前,早饭是楼下的,晚饭多半在外。 厨房只是摆设,锅碗整齐,几乎没有油烟。 可最近不同了。 自从她来了,那间厨房就不再是空的。 他学着煮粥,学着掌握火候,也学着把一碗热汤放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他动作不急不缓,刀落在砧板上,发出均匀的声响。 葱花细碎地散开,油在锅里爆出一点声。 空气里渐渐有了热度,蒸汽模糊了玻璃,也模糊了他的神情。 他低头翻炒,火光映在他的侧脸上。 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饭这件事,已经持续了好几天。 人生二十多年,竟是这段时间……是他下厨最多的时候。 他不知这意味着什么,也不打算细想。 “盐。” 她“哦”了一声,去拿。 他接过时,指尖不小心擦过她的指节。 那一瞬间,连灶火都轻轻晃了。 他垂眼,语气平淡得近乎刻意:“火,下次别开那么大。” …… 做好饭菜,他喊她:“顾朝暄。” “昂?” “你能喝桑葚酒吗?” “可以。” 秦湛予“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他走到橱柜前,从最上层拿下一瓶深紫色玻璃瓶。那瓶桑葚酒是朋友从南边带回来的,自酿的,封口用细麻绳缠了几道,颜色深得发亮。 他解线、拔塞,软木发出轻轻一声。酒香缓缓散开,带着果气与微甜的酸。 顾朝暄坐在餐桌前,看着他动作,觉得这画面有点不真实。 厨房的灯是暖黄色的,他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得细长。 这几天,她见过他抽烟、冷着脸、淡漠地说话,却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安静,专注,甚至有点温柔。 “你在看什么?”他忽然抬头,声音淡淡。 顾朝暄被逮个正着,咳了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有点饿了。” 秦湛予不疑有她:“那就吃。” 他把菜端上桌,又拿了两个玻璃杯。桑葚酒缓缓倒下,液体沿着杯壁滑落,沉进底色,如同夜色被溶进了水里。 两人面对面坐着。 顾朝暄抿了一口,酒味淡淡的,却在喉咙里泛起一阵热。 电视开着,屏幕里是一部老动画影片——《岁月的童话》。 顾朝暄歪头看了几秒,笑了一下:“你也看这种?” “随手点的。”他淡淡道。 顾朝暄哦了一声,心思不在电影上,没认真看。 桑葚的甜气顺着喉咙下去,带出一点酸涩。 后面,秦湛予开口:“顾朝暄,难过就喝酒,累了就睡觉。别老想着那些没结果的事。” 她对他笑笑。 …… 桑葚酒确实好喝。 甜得恰到好处,入口柔顺,不烈,却藏着后劲。 顾朝暄起初喝得拘谨,浅浅一口,后来一杯接一杯。 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眼神也开始变得迷离。 秦湛予没拦,只静静看着她。 那酒气从杯壁蒸上来,像一层薄雾,把她的神情都柔化了。 “秦湛予,”她忽然叫他名字。 声音软软的,带着笑意,“你脾气真差。” 他挑了下眉,“是吗。” “嗯。”她点头,语气笃定,“差得很。” 闻言他扯唇,笑意不达眼底。 电视的光一帧帧闪烁,落在他脸上,把原本清冷的轮廓晕开了。 那双眼本该是理智、分寸、冷意俱全的,可不知是酒气还是什么,让那里面的光忽明忽暗,仿若一片被雨打湿的夜。 他掀眸看她。 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甚至不确定自己在看什么—— 只是那一刻,他看得太久。 久到顾朝暄被那目光看得发怵。 “你别那样看我。”她说,语气带着点防备。 他微微一顿,目光这才移开。 她模糊地指了指他,眼神有点飘,“你每次一安静看我,那眼神就像……像要看透,又不屑于真的去懂。那样让我很不舒服。” 秦湛予沉默了几秒,垂下眼,拿起酒杯,指尖在杯壁上摩挲了一下。 “那你误会了。” 语调听不出真假,也听不出情绪的方向。 他抿了一口酒,不再看她。 …… 顾朝暄走了,她走之前秦湛予还躺在沙发上,她把自己身上唯一值钱的项链留给他,算作抵押。 她没有回巴黎,也没有留北京。 法国的法学院学制是三年,她波士顿的学分能抵一部分,算起来,勉强也能拿到一个本科证书。 那天晚上,她在一家网吧坐了很久。 机器旧,屏幕有一层细细的灰。她开了VPN,连上那边的服务器,登进学校的系统,手指在触控板上停了片刻,才一点一点敲字。 教授回复得很快。 语气一如既往地温和礼貌,末尾附上了“take Care, NOelle.”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笑了笑。 电脑屏幕的亮光映在她的脸上,网吧的烟味和咖啡味混杂在一起,空气干涩。 旁边的人在玩游戏,耳机音量开得太大,枪声一阵阵地炸开。 她关闭电脑,抬头看了一眼窗外。 天已经微亮,街对面的早餐摊升起薄薄的白雾。 她身上只有秦湛予给的那笔现金。 回巴黎?她想过,但她现在应该出不了镜。这个问题她也不想了。 继续读书?似乎太奢侈。 所以她决定去杭州。 那是个距离合适的地方,足够远,又不算太陌生。 她在网页上搜了很久,找到一家法律咨询公司正在招聘助理,待遇一般,但管住。 在去之前她去补办了身份证。一星期之后拿到身份证就去了杭州。 在此期间,陆峥没有再来找她,原因她没想。 十几年的情谊说断不断,可人在现实面前,从来不靠情意续命。 到杭州的第二个星期,她刚下班,等在公交车站下,收到秦湛予的短信。 【陆峥让人把你东西寄来了。身份证、文件、还有两箱行李。】 【放我这,有空记得来取。】 她盯着那两条短信看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复,最终把地址发给他,让他寄过来。 那个月她发了工资。 她去银行取钱,机器吐出卡的一瞬,屏幕亮起。 余额多得不像她的。 她盯着那串数字,指尖在按键上停了许久。 风从玻璃门外灌进来,带着冷气,吹皱了打印的小票。 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去吃火锅。 自助小店,人不多。 她坐在角落,点了好多菜,还有啤酒。 汤底太辣,红油浮着,冒着泡。 第一口下去,鼻尖发酸,眼眶一热。 她以为是辣的缘故。 筷子在锅里搅着,热气一阵阵往上翻,蒸得她睫毛都湿了。 她低着头吃。 偶尔抬头,看到窗外一排路灯亮起,风把灯光吹得有些晃。 那一刻,她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悲哀—— 像所有不该出现的温情,都来得太迟。 火锅越吃越辣,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她笑了一下,抬手擦了擦。 没人注意她,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哭。 账单放在桌角,油迹渗进纸里。 她掏出钱包,付了钱,走出门时风很大,吹得她脚步都不稳。 第二天,她去了银行,把那些钱逐一转回去,也把那张卡注销。 柜员问她原因,她说:“忘记密码了。” …… 那是春天的事。 杭城的春天来得慢,二月末还在下雨,三月初才有几场真正像样的晴天。 顾朝暄那天刚从法院出来。 新的律所在钱塘江边,主做刑辩,事务多、案子杂。 她穿着藏蓝色风衣,手里还攥着刚批下来的卷宗,脚步匆匆。 到了门口,阳光忽然照了进来,她下意识眯了下眼。 门外站着一个男人,个子高,衬衫整洁,袖口卷得极干净。 她没认出他。 隔着逆光,轮廓被切得很干净,像哪张杂志上的人。她停了一秒,只把卷宗往上挪了挪。 倒是他先喊了她的名字:“顾朝暄。” 那声线从光里落下来,带着一点熟悉的弦。 她这才抬眼,慢了半拍地把青春期的一帧抽回来……17岁那年悉尼辩论决赛,终场铃响,他们一起弯腰颔首。 已是多年不见了。 “……韩述?”她试探。 “是我。好久不见了啊。”他笑着说。 顾朝暄点了点头。 他提议去喝杯咖啡,她没拒绝。 两人走去不远处的一家店,临街的玻璃被阳光照得发亮,咖啡香混着桂花糖浆的甜气。她挑了靠窗的位置,韩述坐在她对面,脱下外套,露出衬衫袖口那枚小小的银扣。 久别重逢,话题并不多。寒暄间,时间像被轻轻拉长。 他问她:“在杭州,还适应吗?” 她笑了一下,说:“还好。城市干净,节奏快。” “那挺好,”他说,“我这次是陪我女朋友来的,她想去西湖那边拍照。想起你也在杭州,就顺便过来看看。” 语气温和,礼貌得恰到好处。 她没问他怎么知道她在这里,也没必要问。 韩述这样的人,从小生活在秩序和网络构织的环境里。 家族、关系、体制、校友,每一条线都能通向他想找的人。 服务员端来咖啡,杯壁薄,热气在光里氤氲。她拿起勺子搅了两下,白色的奶沫晕开一圈。 韩述笑了笑:“你变了。” “嗯?” “以前可不那么安静。” “你来当几天牛马试试。”她翻白眼。 韩述哈哈笑。 他们都是生在红旗下的人,出身好,根骨正,从小被教着怎么站、怎么说、怎么走路。少年时便被安排在最笔直的轨道上,连未来都被规划得体面而明亮。 谁能想到,一朝潮落,顾朝暄已经不配跟他们站在一起。 韩述说,在去年春节前,陆峥和秦湛予都去了“国防与领导力培训”。 顾朝暄听了笑笑,不意外,这是属于每个高干子弟计划中的一环。 说不清的感觉,祝他们前程似锦之余,也希望自己越来越好。 他本来也在名单里,却因为要陪女朋友出国交流,放弃了机会。 韩述说这话时,神情轻松。 他从不会自我牺牲,只是无论走哪条路,他都会混得很好,高人一等。 傍晚他们一起吃了个饭,他把女朋友介绍过来,是个清瘦干净的姑娘,眼神明亮。 席间年轻人互相调笑,气氛松快。 各自道别时,三人都说了句“保重”。 …… 第二天清晨,律所的接待电话响了。 前台转来案卷:菜市场持刀伤人致死案。被告周素芬,四十六岁,守寡,育有一女十五岁,摆摊卖菜;被害者为城管队协管员,三十二岁。 案情简述:整治行动中双方发生冲突,被告持菜刀挥砍,致对方颈部深切口失血性休克死亡。 检方拟以故意杀人罪(情节恶劣)起诉,量刑建议趋重。 家属请不起律师,法律援助指派到了她所在的所。 卷宗发到她手里时,窗外正落着细雨,纸页边缘沾了潮。 她看完一遍,又从头翻起。 她去案发的市场。 这是杭州常见的老式菜市,低檐,水迹,塑料盆里青菜带着泥。 老板们见外人来,神色谨慎。 她没有急着问案子,只在摊位边买了两把葱,把零钱塞进收银盒,才慢慢打听。 有人说,周素芬在这里卖了六年菜。 丈夫早走,女儿念书,摊位是借来的,执照办不下来,常被撵。 她去了周家的出租屋。 单间,墙皮起壳,窗台摆着牙刷和学生课本。十五岁的姑娘在角落里给她鞠了个躬,声音很小:“姐姐好。” 顾朝暄点头,问她那天在不在。 姑娘摇头,眼睛红了一圈:“我在学校。” 桌上有一个电子秤,秤盘边缘缺了一角。她伸手摸了一下,锋口很利。 “这是之前被踢坏的吗?” 姑娘点头:“上个月的。她那天一直在说‘秤贵,买不起’。” 回到所里,她把卷宗摊开。 第一件事,是把“故意”拆开。 笔录里写:执法方查处占道经营,被告拒不配合,言语激烈,情绪失控,持刀捅刺。 她对“拒不配合”四个字停了很久。 拒不配合是什么?是过度执法中的情绪反应,还是构成暴力抗法的前奏? 她调取了附近商户的店内监控。画面抖,角度偏,可足够看清动作: 三名协管围住摊位,翻筐、踢秤,周素芬伸手去抢秤,脚下打滑,手肘磕在边角,整个人跪了一下。 有人上前扯她胳膊,她反手一挡,另一只手去抓案板边的菜刀。 是抓,是握住?画面太快,分不清。 第二件事,是找到“刀”的来路与去向。 案发刀具来源为摊位常备菜刀,非预备;被告挥刀的轨迹是横向扫击,并非直刺颈动脉的致命路线。 这是法医鉴定里的一个小句子,被很多人忽略。 她把这个句子抄在便签上,贴到案卷封皮。 第三件事,是证明她当时的“人”。 不是传说中的“暴力小贩”,而是一个被风险和不安长期啮咬的母亲。 她联系精神科做了简易评估,医生在报告里写:“有长期慢性焦虑史,案发前一周因摊位被没收、生活来源受威胁,呈现显著急性应激,判断力与冲动控制能力短时下降。” 她知道,这一句话能把“杀意”从冷冰降到人间体温。 她去见公诉人。 对方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检察官,眼镜后面是标准的职业眼神。 “你这是往防卫过当方向去?”对方问。 “我在往‘非预谋,事发突然,主观恶性小’去。” “伤口在颈部。” “横向扫击,不是直刺。她甚至不知道那里是要害。” “但她拿的是刀。” “她也拿过葱。”她说。 对方盯了她两秒,笑了一下:“你这个比喻,挺会讲故事。” “不是故事。”顾朝暄把监控里那几帧打印出来,递过去,“是事实的次序。她先被围堵,再被扯拽,秤被踢,手肘磕伤,然后才去抓刀。你要她怎么证明自己只想吓走人,而不是杀人?她没有漂亮的词汇,她只有一个瞬间。” 沉默。 年轻检察官把纸叠好:“我们会考虑你的意见。但量刑建议暂不变。” 她点头,站起身,鞠了一下。 她知道,真正的法庭在法庭外:在冷气太足的走廊,在杂乱潮湿的市场,在一张张笔录和一个个时间戳之间。 她回到市场,挨家挨户找人。 开庭那天下着小雨。 法院的台阶湿滑,雨水在石缝里积着浅浅一层。 旁听席坐了不少人,市场那边来的,执法队这边也来了人。 公诉人陈述简单而有力:公共管理秩序不容挑战,被告暴力抗法,手段残忍,后果严重。 轮到她。 她站起来。 “各位审判员,我先不谈法条。我想先请在座每一位,想象一下:在一个潮湿的清晨,你蹲在地上拣回撒出去的菜,你的秤被踢进了污水,你的手肘磕在木箱的锋口上,你听见有人说‘快点快点、别挡路’,你要把今天的饭钱从这一筐菜里掰出来。你紧张,你害怕,你慌乱,你的孩子还在学校等着你交学费。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又上来扯你的手。” 她停了停,看向审判席。 “被告拿起的是她案板上的刀。没有提前准备,没有寻找要害,没有追击。动作是横向扫击,没有精确刺入。她在恐惧中做出一个粗糙的动作,这个动作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但她不是一个谋杀者。” 她展示了监控,展示了法医的线条图,展示了精神评估。 “我们不逃避死亡的重量。人死了,再多话都轻。但我们也不该把所有的复杂,折叠成一个字:‘故意’。我们得把所有的细节、所有的前因后果,一起放上去。” 坐在被告席的女人一直低着头,双手交叠,手背上有一道旧伤。 旁听席里,有人小声啜泣。 下午质证环节,她问一名协管员:“你们那天佩戴执法记录仪了吗?” 对方沉默,随后说:“坏了。” “执法公示做了吗?有没有出示书面通知?” “口头告知了。” “你在笔录里写‘对方多次辱骂’,我调取了音频,听到的词是‘别踢了’、‘慢点’和‘别碰我秤’。请问你理解的‘辱骂’是这三个词吗?” 对方红了脸:“……当时情况很乱。” 她点头:“是很乱。正因为乱,所以我们更需要程序。程序是每个人的秤,不只是摊贩的秤。” 最后陈述,她只说了一段。 “各位审判员,她是要为这个结果负责的。生命无可替代,悔恨无以赎回。她认罪,愿意承担赔偿,请求从轻。她的女儿十五岁——我不想用孩子去换取同情。我只是请求:在判决书上,留下她作为一个‘人’的样子。她不是标签。她是名字,是母亲,是每天在湿滑的地上摆摊的人。” 她说完,鞠了一躬。 她想起之前的顾朝暄,那时她站在灯底下,青春锋芒毕露;如今她站在灯的阴影里,学会把锋芒收进鞘里,只留下刃口的方向。 判决结果出来那天,雨停了,夏天快到了。 法院宣判:罪名调整为故意伤害致人死亡,考虑被告人系初犯、偶犯,事发有激烈挑衅和程序瑕疵因素,主观恶性相对较小,且案发后自动投案,如实供述,依法从轻;同时考虑后果严重,依法从重,最终判处无期徒刑。 法槌落下时,她听见被告席那边传来一声“谢谢”。 庭外的走廊很长,窗边有光照进来。 十五岁的女孩站在墙角,怯生生地伸过来一个保温杯:“姐姐,你喝水。” 杯盖拧得很紧,她花了点力气才拧开。水是温的,泛着一点点红枣的甜。 “谢谢你。”女孩又说了一遍。 顾朝暄摸了摸她的头发,没有说话。 第37章 覆局 第二天早上,律所例会散得早。 上司姓江,叫她去办公室,说上面发来了结案备案表,需要她签字确认。 “程序件,”他淡淡说,“你看一下就好。” 文件装订得极厚,封页是标准的蓝条纹,公章新鲜,油墨还没干透。 她拆开。内容是案件事实、辩护意见汇总、案件移交附录。 她一页页翻,看到了自己那份辩护文稿,每个字都在。 逻辑、比喻、论证顺序,连她标注过的批注都完整保留。 她又从头翻了一遍,确认无误。 末页签名栏下空着,她取笔,签下自己的名字。 …… 她没有立刻把那份“程序件”丢进抽屉。 签完字那天傍晚,她绕去市场口,买了一些水果跟补品。 门半掩着,屋里亮着一盏昏黄的节能灯,十五岁的女孩从作业本里抬头,怔了一下,赶紧起身:“顾姐姐。” 她叫周恬,字写得端正,握笔的虎口因为长期练字磨出淡淡的茧。 两人谁也没提庭上的事。 顾朝暄坐在凳子边,一边剥橘子一边听她念英语单词。 孩子的腔调还有点僵,遇到长单词就不自觉地停一下。 橘子瓣递过去,女孩小声说“谢谢”,嘴角那点拘谨的笑意。 或许是同病相怜。 她也失去过最爱她的人,也明白“保重”这两个字在某些时候比“加油”更诚恳。 临走前,她把一张便利贴塞在课本里,上面只写了一句:有事给我打电话。 时间像被无声的手推着向前滑。 三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风把窗纸吹得细细作响。 顾朝暄在出租屋的折叠桌前摊开卷宗。 手机屏幕扣着,偶尔亮起一次,都是无关紧要的群消息。 她把荧光笔停在“证据链补强”四个字上,指节微微发酸。 手机忽然振动。 来电显示是陌生号,归属地在杭州本地。她接起,对面是个年轻女声,语速乱得发抖:“顾姐姐吗?我是周恬的同学……她、她今晚跟我们去打工的地方,临时缺人,做服务员的。可刚刚有个客人、拉她进包间……我们、我们拉不动,经理也不管,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话音越说越碎,像被人追在身后。 有一种从胃底往上涌的不祥,冷得人牙根发颤。顾朝暄“嗯”了一声,压住嗓子里的干涩:“发我定位。你们别进门,站在走廊,等我。” 挂断后,她另一只手已经拨出报警电话。 “你好,XX路XX会所,未成年疑似被强行带入包间,请派人。”她把时间、地点、楼层、衣着特征一一报清。 或许是想到了杨淼,她快速收拾了东西,也往目的去。 会所的霓虹在潮气里渗成一片,门口的迎宾笑得有礼有节,玻璃门一推,香水和劣质酒精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没和前台理论,绕过两列沙发径直上电梯。 电梯厢里正循环播放天气预报,“明日小雨,注意添衣”。 她盯住指针跳动的红点,一路攥紧了拳。 走廊的地毯厚软,脚步踩上去没有声响,包厢门缝漏出的灯是一格一格的金色。 电话那头的同学战战兢兢在转角处等她,眼睛很红:“就在最里面的V09……我们敲了,里面骂人。” 她把女孩护到身后,三步并两步走到最里头,抬手敲门,没回应,再敲,仍旧没动静。 她低头看表,报警过去的时间……十分钟。再晚,可能一切就来不及。 她压低声音,侧身对同学说:“站这里,不要走。” 她正要抬脚去踹,门却从里头“咔哒”一声开了条缝。 有人探出头,灯光把一张脸切成两半,笑得油亮:“包厢满了,小姐姐走错了吧?” 顾朝暄没动:“我找人。一个十五岁小女孩,穿着工作服,扎着马尾。” 那人故作惊讶:“我们这儿都是成年人,小姐姐别开玩笑。”说着要合门。 她伸手撑住门缝,力道沉下去,那人没料到她出手快,门边撞在她掌骨上,生疼。 她咬住疼,硬把门推开。 包厢里烟雾团成一朵云,音响声被人随手关小,丝绒沙发上乱七八糟堆着外套和高脚杯。 没有周恬。 她的目光很快在一处停住。 沙发尽头,一个男人半倚着坐,衬衫袖口翻到手腕,表扣在灯光下亮了一下,他慢条斯理地抬眼,像是看了一出不坏的戏。 姜佑丞。 怎么会?他不应该在军区医院吗? 他看着她,凉凉发笑:“顾朝暄好久不见啊。” “你不是……”她很惊讶。 “不是什么?顾朝暄,你现在很疑惑是不是?我怎么醒了?还站在你面前?” 她没出声。 空气沉着,包厢里的烟雾一层一层往上升,灯光被折成浑浊的金色。 人全退了出去,只剩下她跟姜佑丞。 姜佑丞懒懒靠着沙发,嘴角带笑,指尖轻轻敲着酒杯。 “啧,”他轻笑,慢悠悠道,“几年不见,疯丫头都变成律师了。混得可真快。” 不置片语,跟人渣对话简直是浪费自己口水。 他也不在意,往她身上看了一眼,眼神像在打量某种廉价的东西,“以前说话跟打稿子一样,现在倒学会沉默了?怎么,不会反驳了?” “也对,”他抬了抬下巴,笑意更深了几分,“从前的顾朝暄可是跟站在云端的,而现在的顾朝暄……羽毛掉光,野鸡一只。比阴沟里的老鼠有过之无不及,可不配跟我说话!” 顾朝暄淡淡掀眸:“羞辱够了吗?” 这一句话落下去,姜佑丞笑容顿住。 她居然还敢这样看他。 那种神色,没有求饶,没有慌张,是一种安静的、被逼到绝境仍不弯腰的平静。 她怎么还能这样? 她明明早就不配了。 姜佑丞的指节慢慢收紧。 他看着她那双眼,里面没有畏惧,没有退让,只有一种让人恼火的理智。 那理智像一面镜子,把他所有的得意、恶意、从容都照得赤裸。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要她崩溃,要她跪下,要她像所有被打碎的人一样求他! 他笑了下,杯中的液体晃了两下,带着一点冷光。 下一秒,他抬手,轻轻一挥。 酒泼出去,弧线干净。 液体落在她脸上。 她的头发被溅湿,几缕顺着颈侧滑下。 姜佑丞看着那一幕,舒服了。 那一刻,他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样才对。 酒液顺着下颌一路滑落,冰凉的触感让顾朝暄从震惊里抽回神。 她看他。 那目光冷、利、甚至带着满满不屑。 下一瞬,巴掌声在包厢里炸开。 那一巴掌极狠,甩得他半张脸都歪过去,酒杯落地,碎成一地冷光。 姜佑丞愣了下,侧脸的灼痛紧接着传来。 他一点点转过头,神情慢慢阴下去。 “顾朝暄,”他冷笑,“你怎么还是这么嚣张啊?啊!” 她的肩膀被他一把攥住,下一秒,整个人被逼到墙上。 脊背撞到冰冷的墙面,震得她一阵眩晕。姜佑丞的手掐在她脖子上,力道很重,恨不得让她现在就死。 “到现在还不懂低头?”他盯着她的脸,指尖收紧,“你真以为自己还能像以前那样、抬着头跟人对视?” 顾朝暄喉咙里被挤出的呼吸带着颤,仍旧直视他:“你以为你是谁?死强奸犯!死人渣!” 姜佑丞的眼神变得猩红。 “……你再说一遍?” 他几乎是咬着牙发出这句话的。 顾朝暄被他掐着脖子,呼吸艰难,但那双眼还是亮的。 亮得刺眼。 “听不懂中文?”她冷笑,每个字都清晰,“强奸犯!rapiSt!” 她的后脑狠狠撞在墙上,耳边“嗡”的一声,视线一瞬模糊。 他俯身逼近,呼吸里带着酒气和怒意。 “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他低声说,手上的青筋一条条暴起。“顾朝暄,你这种女人,早该被人撕碎!” 都是他们,他要他们一个个都体验一下生不如死的感受。 要不然难消他在北京军区医院躺了两年的心头之恨。 “告诉我……邵沅在哪?” “不知道!” 姜佑丞彻底笑了。 那笑声带着疯意。 “不知道是吧?” “强奸犯是吧?” 他俯下身,声音低到要嵌进她的骨头里,“嘴还是这么硬,顾朝暄,你放心,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地说出来的。” 说着,猛地去扯她衣领,扣子“嗤啦”蹦开。手又上移,掐住她颈侧往墙上压,人高马大,几乎把她整个人钉死在阴影里。 恐惧来得很快,但比恐惧更快的是训练般的本能:顾朝暄把下巴猛地内收,双臂抬起护住颈前,身体侧成半个角度,借力一扭。 “滚开!”她骂着,一手去撬他桡骨内侧的筋,另一手直捣他的拇指虎口。 先把掐喉的手“撬”开,这是逃生要紧。 姜佑丞吃痛,手指一松,“顾朝暄,你个贱人!!” 她立刻往侧下方沉肩摆脱,脚跟蓄力,朝他下腹一记干净的顶膝。 男人闷哼,身形一歪,不退,反而更凶地扑上来,去抓她的手腕。 出口在他身后,退无可退。 她余光瞥到茶几上的重物。 一只厚玻璃的烟灰缸。 她横移一步,左臂继续架挡他的手,右手反抓住烟灰缸,先朝他的手腕猛砸一记,目标只为“破握”。 “咔”的一声,男人手一抖,抓握终于松开。 他怒极,再次直扑,肩头猛撞,带着惯性把她再次逼向墙角。 顾朝暄几乎是被迫后旋,顺势把烟灰缸自下而上抡起,瞄的是他眉弓与鼻梁的连接处……能止攻、又不至要命的部位。 “砰!” 厚玻璃重重砸实。 姜佑丞吃痛后仰,额侧立刻起了一道血线,呼吸被打断,脚步踉跄,半个人栽到沙发扶手上。 按理说,这里就该停了。 撤步、夺门、报警、把后来交给程序。 可她的手没停住。 后果在这一秒被人关了静音键;她猛然明白“嫌疑人情绪失控”并非托词,而是一股没顶的潮,携着报复般的快意,把理智整块掀翻。 门外电梯“叮”了一声,有脚步飞奔近来。她没回头。包厢门被重重撞开,手电的白光直直罩到她侧脸和挥下的手臂上。 “警察!放下!放下!” 她手里的半截玻璃还在惯性里落了一下,“啪”地擦过他耳侧,留下一道浅红。 姜佑丞整个人滑到地毯,背脊剧烈起伏,手臂抱头,狼狈而惊怒。 “全部不许动!”两名警员一前一后冲进来,看见的第一眼画面清清楚楚:一个女人衣领散乱、手腕带血,站在倒地的男人上方,呼吸失序,手里攥着半截带血的玻璃。 …… 那年是杭州的夏天。 押解的女警把门合上时,男人已经坐在对面了。 衬衫袖口熨得笔挺,细格的海军蓝领带,袖口里露出一截银色表扣。 他把证件递给看守。 顾朝暄在对面落座,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觉得眼熟—— 是他。 当年警局走廊里,挡在她和笔录之间的那张脸;推眼镜时指腹按住山根的习惯;开口前总要把钢笔在纸边试一下墨色的仪式感。 姜家的律师。 “顾小姐,”他先行点头,声音温和得体,“久违。” 久违这两个字在铁桌上滚了一下,滚到她耳边时,已经凉了。 顾朝暄不说话。 他把一沓整理好的文件推过来,扉页是一张刑事案件调解与不抗辩意向书。 “顾小姐,” 男人语气温和,仿若在谈一场生意。 “虽然现在案件还停在审查起诉阶段,但检方那边意见基本成型。理论上,您确实可以申请复查,也可以要求重新核对证据,但我必须提醒您,这类程序在实践中几乎不会改变结果。” 他顿了顿,指腹轻轻推了推那份文件。 “您该明白,司法体系讲究‘定性’,而不是‘翻案’。一旦定性形成,再抗辩……只会让更多人被牵连进去。” 顾朝暄垂眸,没说话。 他看出她的沉默,以为那是动摇,语气愈发柔软:“您现在孤身一人,独木难支这个道理您应该清楚。如今顾家势微,过去那些风光的人和事,早都散了。现在,只有你外祖在撑着那面旗。” 孤身一人,可不,有一人对她说过的:顾朝暄,你现在一无所有! 是的,她现在一无所有,唯一拥有的只有这一条性命,以及那一缕自以为能抵御尘世清白的灵魂。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力量、地位、财富或依靠。 她依赖的、或曾经珍视的一切(理想、爱情、尊严、信念……),早就在现实中被冲的不堪一击! 那人又道:“姜老先生说了,他与谢老爷子一辈子的情分,不希望被晚辈的意气搅乱。我的委托人姜佑丞先生也表达过善意:关于杨淼小姐之事,只要您闭口不提,他可以不予深究。至于那晚的冲突,若您愿意签署‘不抗辩意向书’,他也会在‘和解程序’里配合。” 顾朝暄终于抬起眼,目光淡淡:“配合什么?让我的罪名更完整一点?” 那律师微微一笑,眼底的冷意被镜片遮住:“顾小姐,您是律师出身,我不必解释程序—— 故意伤人罪一条,协助犯罪嫌疑人离境一条,‘涉嫌资金流向异常’再一条……叠起来,就算情节从轻,量刑也不好看。” 协助犯罪嫌疑人离境? 哦,帮助邵沅离开中国。 可资金流向这一项又是该从何说起?是准备把顾廷岳受贿洗钱也安一顶在她头上吗? 顾朝暄盯着他,笑了。 那笑轻飘飘的,甚至没带声音。 她说:“你们真是行家。” 那律师不动声色,只是微微一叠手中资料:“顾小姐,我理解您的情绪,但这不是‘你们’和‘我们’的问题。现实就是这样:程序在走,决定在定。若您此时签署,后续不论媒体还是检方,都会认为您选择‘主动止损’。这对您,对谢家,都是最稳妥的结局。” “稳妥。” 她轻声重复。 “原来法律的尽头是稳妥,不是正义。” 空气里短暂的沉默。 男人推了推眼镜,语调依旧平和:“法律讲究证据与程序,不谈正义。顾小姐,这一点,您比我更明白。” 这话刺得她指尖发冷。 她忽然想起自己之前上庭的情景。那时她比现在更年轻,穿白衬衫、背案卷、在旁听席上做记录。导师在前排低声告诉她: “永远不要相信法条的公正,法条只是权力的影子。” 她那时不信。 如今,信了。 顾朝暄低下头,指腹轻轻摩挲那页纸。 上面那一行黑体字,清晰而冷漠。 《刑事案件调解与不抗辩意向书》。 她的名字空在那里,等着她用最后一点尊严,去完成这场审判。 “签了这份,”男人继续说,“案件会以和解结案。您的刑期或许能减到三年以下,甚至缓刑都有可能。您看,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看您愿不愿意回头。” 顾朝暄抬眼。 “回头?” 她慢慢地笑出来,眼底一点光都没有。 “律师先生,我是走过太多路,才发现原来……有的人从来没离开过原点。” 她伸手去拿那支笔。 男人松了口气。 他以为她妥协了。 笔尖落下的那一刻,她却忽然问:“我签这个,是谁让我签的?姜佑丞,还是你们姜家?” 那律师一滞,仍旧维持着笑容:“顾小姐,您在开玩笑。我们只是依法代理,个人情绪不应影响案件处理。” “依法代理。”她轻声说。 “好一个依法。” 她的声音不大:“你们用我写的辩护稿伪造证据链、用我签的备案骗我入罪,现在又要我自己盖棺定论。这也叫依法?” 那律师终于沉下脸色:“顾小姐,请慎言。” 顾朝暄看着他,冷静得近乎残忍。 “我当然慎言。毕竟,我现在连言的资格都快没了。” 她的手落到纸上,指尖掠过“顾朝暄”三个字的空白处。 笔尖微微一顿,墨在纸上洇开一圈暗纹。 “你们不需要我的签字。”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只需要我的屈服。” 那律师的眼神微微一冷。 顾朝暄抬起头,笑了一下:“不过,抱歉……我现在连屈服的力气都没了。” 她把笔往桌上一掷,笔尖滚到铁桌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那声音在狭小的审讯室里散开,像一记嘲讽。 她站起身,背脊笔直。 “告诉姜佑丞,我顾朝暄这辈子认命,但绝对不会向他认罪!” 说完,她转身敲门。 门口的女警推开门,冷风从外头灌进来。她没回头。 …… 顾朝暄没想到会再见秦湛予,他不应该在参加那个什么培训嘛。 不过半年而已,秦湛予没有想到这个女人过到这种地步,像一具从火场里捡出来的尸体。 “你怎么来了?”她问。 秦湛予没正式回答。看着她,他说:“来此之前,我去了一趟检方。” 顾朝暄眉宇一动,似是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把她神色收入眼底,不由抿了抿嘴道:“你的案子还没起诉,程序还可以动,我可以帮你申请复查、重新走证据核对程序——” 他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 “不用了。” 秦湛予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顾朝暄抬起头,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不用了。谢谢。” “顾朝暄,现在不是你要逞强的时候。你知道,只要申请复查,哪怕动不了案情,也能延长程序时间——” “秦湛予,你能不能不要管我!”她打断他。 “你是我什么人?我顾朝暄的事情,轮得到你管吗?我姥爷跟陆峥还没出马呢,你在这上什么劲!” 话落,空气凝成了一团死寂。 当下秦湛予感觉自己口腔有一口血气哽在那里,不上不下。 一片真心被人当成驴肝肺! …… 不欢而散。 秦湛予下楼时,整栋楼都安静得过分,连灯光都冷。 他走到停车场,解了副驾驶的锁。车里的人早在等他。 牧忻州,三十出头,西装笔挺,面相斯文,带着一点律师惯有的讽意。 “谈崩了?”牧忻州问。 秦湛予没答,点了烟,半晌吐出一口气:“她拒绝复查。” “拒绝?”牧忻州挑眉,“她是疯了还是认命了?” 秦湛予显然气还没消,又深吸一口之后,狠骂道:“不知道她,不知好歹的疯丫头!” 牧忻州忍了两秒,终究还是笑出声来。 秦湛予没理他,抬手打开车窗,风一灌进来,把车里的烟气卷散。 牧忻州侧着身看他:“行了,人家都不让你管,你还真当自己救世主啊?她不愿意走复查程序,那就算了。你这培训还没结课呢,你外公要知道你为了一个女人旷课——不得打断你双腿?” 秦湛予指尖的烟还燃着,火星一闪一灭,风一吹,飘了两点灰落在他衬衫袖口。 牧忻州还在说着什么,他没听进去。脑子里回的全是顾朝暄那句“你是我什么人?我顾朝暄的事情,轮得上你管吗?” ——管不了她? 是。她说得没错。她这一身刺,谁碰谁流血。 可他偏偏又不信,真到了哪天,她跪在泥里,也不需要任何人替她撑伞? 他拧了拧眉心,正幻念着,总有一天有他管的时候。 就在这时,停车场出口那头传来一阵灯光闪烁。第一辆车缓缓停下,是一辆黑色的老款奥迪。 车门一开,走下来的竟是陆峥。 那一身剪裁锋利的深灰色西装,在夜色里衬得人气势森冷,步子沉稳,气场稳得像军区会议厅。 秦湛予的目光一瞬冷下去。 几秒后,第二辆车也到了。 车门打开,谢老爷子下车,身旁还跟着秘书和警卫。那样的排场,像是直接从省厅会议走出来。 牧忻州也愣了:“这阵仗……” 秦湛予笑了,笑意却冷,“她倒还真没说错……她姥爷和陆峥都来了。” 牧忻州侧头看他:“那你呢?” 秦湛予掐灭了烟,火星在灰里一点亮又一点灭。 “我?”他淡淡一笑,把烟头碾进烟灰缸。 “我回北京。” 第38章 晚槐(现实篇) 顾朝暄正靠在床沿,脑子还空着。 女警走到门口,语气公事公办:“顾朝暄,有会客。” 会客室的门半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线光。女警抬手示意她进去时,她下意识抬眼。 就在那一瞬间,看见屋内坐着的两个人。 姥爷跟陆峥。 那一刻,她呼吸困难。 顾朝暄僵在原地,指尖微微颤着。 半秒后,她才反应过来,轻轻抬手去理头发,顺着鬓角把乱发抚平;衣领皱着,她一寸寸抹平。 是陆峥先看到她的。 那一刻,他正低头同谢老爷子说话,听见门轴发出轻响,下意识抬头。 目光撞上那道门缝。 光从她身后打进来,白得发虚。 她站在那里,瘦得几乎让人认不出。 肩骨凸出,脖颈削得像一截风化的竹,眼底的青黑深得像没睡过觉的人。 陆峥心里“咯”的一声。 胸口那种被掀开的痛,来得突然并且无声。 他快步走上前,唤她:“朝朝。” 伸手,想去碰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碰哪里—— 也许是肩,也许只是想确认,这个人还在。 可顾朝暄往后退了一步。 动作很轻,但拒绝得彻底。 空气里陡然一静。 那一瞬间,连谢老爷子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陆峥的手僵在半空。 顾朝暄没有喊人。 谢老爷子拄着拐杖走上前,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 瘦了。 他伸手,想去摸她的头。 顾朝暄没有再躲。 她垂着睫毛,让那只满是老年斑的手落在自己鬓边。 这是女儿留在世界上的唯一的血脉。从她呱呱坠地到如今,顾朝暄是他见证长大的孩子。 襁褓时哭闹,他亲手抱过;学步时摔倒,他伸手扶过;那时他以为,这一生纵有遗憾,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地步。 谢老爷子喉咙发涩,拐杖几乎握不稳。 满怀愧疚。她本该在光亮里长大,被人呵护,被人偏爱,走她自己的路。而不是被上代人的恩怨、算计和沉疴的道德所拖入泥沼。 她本该在法庭上辩论,而不是在铁窗前沉默。 本该是去为别人辩护,却反倒成了被辩护的那一个。 谢老爷子想说“对不起”,可那三个字在舌根处打转了几圈,终究没能说出口。 缓缓地,他颤着唇问她:“还怪姥爷么?” 顾朝暄没回答,只是眼眶一点点发红,唇线绷得很紧。 她怕自己一张口,整个人就要崩溃。 谢老爷子心疼得不能自已:“没事没事。不原谅姥爷也没有关系。姥爷这次是来接你回家的,你再等几天,姥爷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咱们把‘故意伤害’改成‘正当防卫’,虽然以后回北京不能再做律师了,但还能干别的……” 顾朝暄抿了抿唇。 眼前的老人,头发花白,唐装笔挺,可那双眼像是老去几十年。 半晌,她摇摇头:“不用了,你们走吧。不必再为我折腾了。” “这叫什么话?你犯的不是杀人重罪,程序上完全能转——” “可我真的打了他。”她打断他。 “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该不该死,我动手的那一刻,就该承担后果。” “朽木!朽木!”谢老爷子几乎是拍着拐杖吼出来的,“世道的规矩是人定的,律条里有缝,钻过去就能活。你现在非要拿自己去填,这是干什么!” 顾朝暄笑了下,很浅。 她抬眼看他,那双眼里有光,也有泪。 “姥爷,您是政法出身的人,最该懂律法为何立,也为何不能被滥用。”她缓缓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谢老爷子愣住。 “水清时,我可以用它洗头发——那是一个人心安理得地守法。可若水浊了,我就只该濯足,别去借它的清。我动了手,伤了人,就该受惩罚。若再借法自洗,法律就不干净了。” “我知道你们能做到,‘改定性’、‘走程序’,甚至能让我今天就离开这里。可那不是法律,那是权力。” 谢老爷子听了,脸色瞬时变得铁青,拐杖在掌心里捏出一圈白印。 他的声音骤然提高,把积在胸口多年的火焰一下子点着:“自私!顾朝暄你这是自私!你怎么能那么自私?你姥姥不在,你妈也不在,我老头子撑着这口气,就是等着看你平平安安,成家立业。可你倒好……宁愿在这里受刑,也不肯回头。为了一腔所谓的清高、所谓的法理尊严,就不管我这快入黄土的糟老头子了对吗?” 顾朝暄的唇角一抖,眼底的泪光一点点被压了下去:“姥爷嫌我自私?那您呢?您又何尝不自私。” 他不敢相信,她会这样跟他对话。 “……什么?” “您去年与陆家携手把我父亲送进监狱,可想过我会沦落成什么样的处境?我当时匆匆赶回国,您避而不见,有没有想过我会遇到什么危险?我在杭州大半年,您都没有来见我,想来以您的能力想要知道我在哪里,在干什么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可您为什么连派人探问都没有?是觉得我顾朝暄是落马领导干部的子女不配再被牵进谢家的光景里吗?还是怕我这一身泥,沾脏了您一辈子护出来的清名?” 她满腹委屈,话锋越来越锋利,陆峥下意识出声,想把局面按回理性:“朝朝——” “你闭嘴!”她大喊道。 看着她,陆峥最终咽下后半句,把那口劝解生生压回去。 谢老爷子握杖的手青筋毕露,半生沉浮,也未曾被谁这样顶到心口发闷。 他压着气:“你这意思,是替顾廷岳抱不平?还是在怪我,让你失了大院里‘首长千金’那层壳?朝朝,他顾廷岳害得你母亲没了命;在外头养着女人、生着私生女,把该属于你们母女的一切,一点点挪到那对人身上。这样的人,我不该让他进去?我不该替云青讨个公道?” 顾朝暄摇头:“我不替他求情。顾廷岳做过什么,我比谁都清楚。该受怎样的审判,就该怎样的审判。我说的,是另一件事……你们拿‘公道’当旗,把我当成可以不必考虑的那一个。你们筹谋、布局、挖证据,顾家塌了,你们赢了。只是这一路上,从来没人问过我一句:我在哪儿!个个打着怕我受到伤害的旗号欺我!瞒我!把我当傻子一样,让我蒙在鼓里!” 谢老爷子还要往前顶一句,拐杖在地上“嗒”地一响。 陆峥眼神一沉,侧身挡住,伸手稳稳扣住老人的手腕,压低声音同秘书使了个眼色。 秘书立刻上前,半扶半请。 谢老爷子胸膛起伏着,还在气头上,嘴里“顾朝暄——”尚未出口,已被陆峥一句“外头说”轻轻截断。 陆峥顺着老人的背脊轻按了一下,把人安置到门外,回身又把门带上。 会客室瞬间安静下来,只余顶灯微微的嗡鸣。 他转身时,看见她已经蜷在椅上,肩背收拢,额头抵在膝盖间。 那身单薄的囚服把骨节的棱角一线线勾出来。 她不出声,肩头却细细颤,指尖扣住椅沿,指骨发白,半月形的指印在木纹里一点点陷下去。 这个自幼就给他惹事的顾朝朝啊。 她可以失去自由,却不能失去对“法”的敬畏;可以被人误解,却不能让自己去走那条她从小就厌恶的捷径。 她不愿再借用特权去清洗污点。 那会让她否定自己这二十年来所有的坚持。 他在她面前缓缓蹲下,膝盖与地面擦出一声极轻的响。 他抬眼,仰望那一团蜷缩的影子,“顾朝朝。” 像一道扣子终于被解开,她憋着的气从胸腔里塌下来。 泪水先是无声地涌,随后失了控,落在单薄的囚服上,深深浅浅地洇开。 她哭了好一会儿,指节仍攥着椅沿,不肯松。等到呼吸一点点匀过来,她把脸从膝间抬起,眼尾还红,喉咙沙哑:“你也是来劝我的吗?” “你希望我劝你吗?” 她摇摇头。半晌,她问他:“陆峥,我们认识二十年了没有?” 陆峥“嗯”了一声,嗓音低得像是从胸腔里磨出来:“有了。” 顾朝暄扯唇:“这二十年,从军大院走到今天,我们虽各自换过多少身份、立场、脾气和想法……但我始终相信,你是唯一一个不需要我言语就能听见我沉默里在说什么的人。” “所以,我不劝你。”他说。 顾朝暄站了起来。 椅脚在地面轻轻一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她低头整理衣袖,动作一如既往的冷静。 “谢谢。”顾朝暄说完,转过身。 那一刻,空气被什么掐住似的,连光都不敢流动。 陆峥看着她的背影,终究还是没忍住。“顾朝暄。” 她脚步一顿。 他抬起眼,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深意:“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部《神探夏洛克》的DVD吗?” 顾朝暄微微一顿,没回头。 “那时候你把那句I’m SherlOCked。设置为QQ签名,” 他声音低下去,“我当时没懂。” 顿了顿,他笑了一下,带着喉咙深处的涩意,“现在懂了。” 顾朝暄没有转身,眼睫却轻轻颤了颤,“陆峥。别说了。” “谢谢你能来杭州,但我希望你不要再管我任何事,我已经长大了。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我咎由自取。该反省的、该承担的,都该由我自己来。现在的我,不需要别人替我收拾残局,我只需要一点时间,一点安静的空间,去想明白自己是怎么把日子走成这样的。 如果可以,我希望我的下半生,不会像前半生那样莽撞无知,我希望我能快乐一点,安稳一点。不是谁给我的,而是我自己,终于学会怎么让心静下来。哪怕平凡、普通,只要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走哪里,也好。” “陆峥,你有你的责任要扛。你背后的家族、陆爷爷、陆叔叔,他们都在等着看你走得更远。” 她微微一笑,唇角弯得淡而克制,“祝你此后前程似锦。”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少年在大院的石榴树下,她抱着书,他喊她名字;二十年后,仍是那三个字,却隔着铁门、隔着命运。 语调从齿缝里艰难挤出:“顾朝朝,我们这二十年,就要这样算了吗?” 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下显得安静,囚服褶皱的布料贴着她瘦削的肩线,连微微的颤动都清晰得残忍。 “你甘心吗?”他又问。 “从小到大,你不肯认输,不肯低头。可现在呢?你就要用一场惩罚,去跟所有人、也跟我,划清界限?” 他苦笑一声:“二十年啊,顾朝朝。多少人二十年都足够相遇、错过、重逢、白头了。可我们呢?你一句‘前程似锦’,就要把所有的过去都埋了?” 顾朝暄还是走了。 门关上的瞬间,光线被切成两半,暖黄的一侧落在陆峥的肩上,冰冷的一侧吞没了她的背影。 他站在那里,久久没动。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衣袖上那点淡淡的肥皂气,和她说“谢谢”时轻微的气息。 二十年—— 一个人的少年、青年,几乎整整半生。 他记得他们并肩走过的操场,记得她初次上辩台时声音的颤抖,记得她在夜里披着外套写判例时的灯光。 那些碎片在他脑海里一幕幕闪过,像风卷落的旧时光,明亮又无可挽回。 …… 那一年,顾朝暄以三条罪名被判了十年。 宣判那天,杭州市中级法院的大理石地面被晨光照得一片白亮,连空气都显得刺眼。 她站在被告席上,身上的囚服平整到没有一点褶皱,头发被束成一根干净的马尾。 审判长念着判决书时,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前方那面国徽,像看着某种无可逆的命运。 旁听席上,谢老爷子坐在最前排。 那天他穿了一件深色中山装,胸口的扣子一颗都没解,指节却在膝盖上抖得厉害。 陆峥坐在他身侧,脸色比她还冷,薄唇抿成一条线,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 判决书念完,槌声落下。 顾朝暄低头,双手合在身前,轻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她没有回头。 后来,刑期从十年改成了四年。 这消息是狱方转达的,她听完只是“嗯”了一声,神情淡淡。 至于是谁在背后动了手,她没有再想。 也许是谢老爷子最后一搏,也许是陆峥费尽心思打通的关系,又或许两人都有份。 她没有去追究。 在她看来,那三条罪名中,所谓的“协助犯罪”“资金流向异常”,不过是莫须有;清就清了吧。 但“故意伤害”这一条,她认。 她确实动了手,确实打出了那一记彻底改变一生的反击。 那一瞬间,她没有后悔,如今也不想辩解。 自那以后,所有的探访,她都拒见。 有好多人。她都不知道她值得被那么多人惦念。 每次女警拿着会见申请走到门口,她只会轻声说一句:“我不见。” 语气温和,没有起伏。 纸杯里泡着的茶早已凉透,漂着几片褐色的叶屑,窗外是成排的铁栏影子,被夕阳拖得细长。 …… 前半生的故事合上的那一刻,笑声如同一阵凉风,把台上的灯吹得东倒西歪。 从此,顾朝暄尽量避开一切需要被注视的场合。 她学会把自己折叠:从张扬的羽毛,一片一片收回去,塞进袖口;从街心广场上响动的旋转木马,退成窗边一盆不开花的绿植。 许多在年岁尾声回望的人,总爱把曾经讲成能摆在客厅里的摆设:裂开的青瓷碗,拿金粉细细缮好,裂缝因此成了花纹;或者旧校服上撕开的小口子,被他们称作“勋章”。 大多数人确实有这样的手艺。 把疼痛练成讲述的技巧,把狼狈修辞成美谈,隔着一层玻璃指认那时的自己,笑得很温柔。 但顾朝暄不行。 她撞得太实在,瓷碗连底都崩掉,剩下锋利的碎片装在口袋里,走路会扎到手。 她的前半生不是一件可供展示的修复品,更像一条拉了太久才撤下的警戒线,褪了色,还挂在心里某个转角。 …… 那梦太长了,以至于顾朝暄第二天上班迟到了。 幸而老板娘是个嘴快心软的人,只在收银台后面“啧”了一声,抄了抄本子就把晚来的那二十分钟记在了她自己的名下:“顾昭昭,下次迟到,就要扣你工资了啊。” 嘴上凶,转头却把后厨剩下的排骨汤递给她,“赶紧趁热吃吧,看你瘦的。” 顾朝暄道谢,低头吃完,系上围裙去洗菜。 切配的小姑娘笑她:“昭昭姐你今天迟到,是不是做梦谈恋爱了?” “是啊,做了个被鬼缠身的梦,没听到闹钟响。” “那得是什么厉鬼啊?还能让咱昭昭姐睡过点?” 她想了想,问她:“哪种鬼比较晦气?” 小姑娘迟疑说:“摄青鬼?” 鬼法力最高者,会吸人灵气,令人短寿,坏事做多了才能碰上,可不嘛。 顾朝暄笑了下,“那应该就是了。” …… 忙碌而充实的一天过去了。 顾朝暄跟同事一起去看了场电影。 是一部关于青春逝去的影片。银幕上闪过骑车穿城的少年、告别时拥抱的女孩、还未学会说再见的人。 走出影院时,夜风正好。 同事提议去吃烧烤,她笑着摆手:“不去了,明天还上早班。” 人群在街角散开,霓虹灯把每张脸都照得温柔又暧昧。 她一个人顺着街边走到公交站,脚下的影子被风吹得细碎。 等车的时间不长。 她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退色的商场广告牌,和偶尔路过的电动车尾灯。 她取下发圈,头发在肩头松散开。 耳机里播放的是旧时常听的英语听力,她的目光停在窗外,一边听,一边下意识地跟读。 “Time Will heal almOSt everything… give time time.” 声音轻柔,几乎只在唇间。 公交车沿着江渚大道缓缓驶过,灯光从车窗一格一格地掠过她的脸。 她的表情安静,像一幅被岁月冲淡的画。 没有人注意到,车窗外同方向缓缓行驶着一辆黑色轿车。 隔着夜色与玻璃,里面的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她侧脸在流光中一明一暗。 那辆车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直到红灯亮起,公交车在路口缓缓停下。 她还在听,没察觉那道目光在寂静的夜里,停留了很久。 …… 四月初,北京的风已经变得温软。 从南城一路往北,玉兰花谢了,槐花开得正好。空气里是潮润的香气,连长安街的石板都被暮色染出一层微光。 陆峥的航班在傍晚五点落地。 下飞机时天还亮,他接了个电话。 身边的秘书帮他接过外套,问他要不要先回家。 他说去建国饭店。 今夜有饭局,是母亲曲映真安排的。 说是饭局,其实是相亲。 女方出身检察系统,父亲曾任省检院副检察长,如今在中央政法单位任顾问。 陆峥与那位长辈同席过几次会,算是旧识。既然有往来,便不能失了礼数。 阮心悠看到陆峥的时候,他正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北京四月的傍晚,天色微蓝,落日的余晖正从他肩头斜斜落下。 桌上摆着一杯茶,还冒着热气。 他穿着一身深灰西装,领口没有打领带,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松开,姿态从容又疏冷。 手边摊着一份《法治日报》,那样的报纸,除了体制内的人,大概很少有人愿意细读。 从阮心悠的角度看过去,正好是他的侧脸,轮廓硬朗,眉骨分明,整个人静得近乎冷峻。 那种沉稳的气场,并不咄咄逼人,只让人心头莫名发紧。 原来一个人光是坐在那里,就能让空气生出分寸。 阮心悠吸了口气,才走过去,轻声开口:“陆主任,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 陆峥放下报纸,抬眼的瞬间,那双眼睛如同经年沉水的黑曜石,平静又锐利。 “没关系,”他说,“坐吧。” 她在他对面落座,掌心微微出汗,掩饰似的抚了抚膝上的包。 服务员上茶。茶盖被掀开的那一刻,蒸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散出一股淡淡的龙井香。 阮心悠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只能顺着视线落在桌上那份报纸的副刊上。 那一版是关于《法治与人文》的专栏,印着一行诗句。 她轻声念出来:“‘即使在黑暗的河底,也要让正义有一点微光。’” 陆峥闻言,指尖轻叩了一下茶杯,抬眸望她。 “喜欢这句?” “嗯。”她点头,笑得有些局促,“我在政法大学读书时,写过论文引用它。” 陆峥微挑眉:“阮检提过,你在经济检察处负责的那几起案子,做得很干净。” 他的话语像是随意的寒暄,却让阮心悠的心跳快了一拍。她没想到,他会提前了解她的履历。 她端起茶杯,掩着那一点慌乱:“那都是分内之事,不值一提。” “不是所有人都能把‘分内之事’做干净。” 陆峥淡淡地接了一句。 桌上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 他重新拿起茶杯,手指修长,指节微微弯着,动作不疾不徐。灯光从他指骨的缝隙里滑过,反射出一层温润的光。 “曲女士说你很好。” 阮心悠怔了怔,轻声道:“阿姨过誉了。” 陆峥没有回应,只抬眼看着窗外。 晚霞被风吹散,天边一线金光。 他忽然开口,语气淡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是自言还是告诫—— “我这类人,没那么好。” 阮心悠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直到他再次转回视线,重新露出那种得体的疏离。 “吃饭吧。” 第39章 循路 饭局结束,陆峥没有回家,车沿三里河南路滑过去,停在一栋没有牌匾的会所前。 院墙后是成排槐树,风过,花落得满地都是,铺出一层近乎轻浮的香。 “衡庐。”老北京才知道的地名,口袋里的人用它做了会所的名。 外头看陈旧,里头很新,帷幔厚,隔音好,酒单干净到无可挑剔。 程屿已经在包间等他。白衬衫,袖子挽到小臂,笑容爽利:“你来晚了三分钟。” “路上堵。”陆峥坐下,端起温水润喉,“他人呢?” “在二号厢。刚签了个大明星,心情好。”程屿挑眉,“你又去江渚了?” 陆峥没有回答,只抬了抬眼皮。 程屿懂他的意思,从茶几边的烟盒里抽出一支,递过去。 火光一亮,映出他指节的冷白。 他低头点烟,动作稳得过分。烟雾从唇齿间散出来,氤氲在昏黄灯下,柔得几乎虚幻。 讽刺。 曾经他最厌恶的,就是这味道。 少年时在大院后墙,见那些老干部的儿子靠着树抽烟、说着大话,他心里生出一种冷的轻蔑。 看到顾朝暄抽时,他也会气愤不已。 可如今,他也开始靠着烟气去稳情绪。 人真是容易背叛自己。 程屿看着他,没再多问。 陆峥抽完一根,指尖在烟灰缸边轻磕。 程屿打开了大屏幕。 屏幕亮起,光在昏暗的包间里一晃,落在陆峥的脸上,把那双深黑的眼映得更冷。 画面从上方俯拍,角度隐秘,是会所二号厢的实时监控。 镜头有点偏,能看到半个房间。沙发、玻璃桌、散乱的香槟瓶。 姜佑丞正坐在沙发正中,笑得随意又张扬。 他举着酒杯,正被几个人簇拥着。旁边是几个年轻的演员,衣着时尚,神情带着刻意的亲昵。 程屿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里的一幕,勾唇,讽刺意味分明:“他可真是会享福……” 陆峥没接话,看着。 屏幕的另一角,有人递了个银色的小盒子。那东西在光下反出一线冷光。 姜佑丞笑着摆手:“别整这玩意儿,哥可戒了。” 那人靠过去在他耳边说了两句,几个人跟着起哄。笑声起起落落,如同风卷着酒气。 姜佑丞犹豫了一瞬,笑着骂了句脏话,最终还是接了过来。 …… 将近十五分钟,陆峥起身:“行了,关掉吧。” 程屿看他一眼:“今晚不留下?” “太晚。” 他掐灭烟,走到门口。 门推开时,冷风灌了进来。 外面风很大,花瓣铺在地上,被风一层层卷起。 程屿送他出了衡庐。 他站在台阶下,看着陆峥的背影被夜色一点点吞没。 风从巷口灌进来,卷着落花与尘气。陆峥的身影修长、挺拔,走得沉稳,从容得近乎冷淡。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灯光一闪,又归于黑暗。 程屿没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空荡的夜。 这些年,陆峥变了……也似乎没变。 变的是他身上的锋芒,被一层层打磨得不露痕迹; 没变的是那股从骨子里渗出的冷意与决绝。 他仍旧不动声色,却能让人心生敬畏。 程屿叹了口气,指尖的烟灰被风吹散。 那种人,永远不需要出手。 可他若想让谁沉沦,谁便再无浮上的机会。 …… 陆峥回家时,已近零点。 陆宅的灯还亮着。 那盏客厅壁灯,是母亲一贯的习惯。 不等人,只亮灯。 他下车,脚步压过碎石道。 陆家的宅子坐落在二环内一隅,旧砖墙、青瓦檐,连廊深处是几棵老桂树。门推开,一股熟悉的檀香气息混着茶香扑面。 曲映真坐在客厅里。 一身米色家居服,姿态端雅,指间捏着半块水果,电视机的光在她脸上一闪一闪。 听见脚步声,她转头:“这么晚才回来?” “有会。”陆峥脱下外套,语气平淡。 “会?还是会所?” 陆峥没答,只在对面坐下,倒了杯水。 客厅很静。窗外的风拍打着竹影,偶尔传来几声风铃。 曲映真看了他一会儿。 “相亲那边,我听你阿姨说,女方印象还不错。” 陆峥手里那杯水微微晃了下。 “嗯。” “那你呢?” “挺好。”他答得极简。 “挺好是有戏?”她追问,“还是你只是不讨厌?” 陆峥没立刻回应。 半晌,他抬起眼,神色冷静:“我对她没意见。” “没意见?”曲映真笑了一下,笑里有点苦涩,“陆峥,你这话听着像是在谈一份公文。她可是人,不是材料。” 陆峥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 曲映真叹了口气,靠在沙发上:“你这些年总是这样,什么事、什么情绪都让人看不出来。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在想谁。” 空气倏然一滞。 陆峥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瓷底擦过木面,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响。 曲映真看着,面上那点温和褪尽。 “陆峥,顾家那丫头跟你没有缘分,这么多年了,你是时候该放下了。” 沉默。 灯光在他眉骨处落下一道冷影。 半晌,陆峥抬眼,神色平静到近乎无情:“妈,我自己的事,我会处理。” 他起身,声音不高,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 “以后这种饭局,别再安排了。”说完,他顺手拿起外套,“您早点休息。” “陆峥——” 他脚步没停。 …… 江渚市,临港新区管委会。 整层楼的灯陆续灭了,只剩他办公室还亮着一盏冷白。 秘书敲门进来:“秦处,这是明早汇报要用的材料。” 他没抬头,淡淡道:“把江渚务工人员备案系统的台账调出来。” 秘书怔了怔:“您要看哪一类?” “外来务工。”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女性,二十五到三十五岁,登记在民乐里辖区。” 秘书应了一声,退出去。 十分钟后,她重新回来,手里抱着一摞厚厚的档案袋。 “这是您要的范围数据,太多人了……我让系统筛了一下,按登记时间和工种排过。” “好。”他接过,在灯下翻。 纸张翻动的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脆。大部分名字他都未曾见过,千篇一律的备注:“餐饮业”“服务员”“无保险”“无社保记录”。 直到一页被风轻轻掀开,那个名字映入眼底。 顾朝暄。 他指尖一顿。那一行信息干净得近乎刺眼: 【籍贯:北京】 【来江事由:务工】 【居住地:南堤街道民乐里9号】 【职业:餐饮服务员】 【单位:沿江路XX火锅店】 【社保缴纳:无】 【联系人:无】 他抬眼,“系统里还有她的登记原件吗?” 秘书不敢多问,只道:“有,都是公安数据导入的。” “调出来。” 几分钟后,打印机吐出几张纸。 他一页页看,最后停在那张黑白复印的身份证照片上。 那是她……眉眼依旧,只是清减了许多。 光线打在纸上,显得她的脸更淡,轮廓被灰度削去棱角。 她的眼神仍然明亮,却不再张扬,像极了那晚他在车灯下看到的样子。 或许是办公室的灯太亮,他忽然觉得有些刺眼,伸手压了压眉骨。 有点荒唐。 一个副厅级干部,深夜让人翻务工人员登记,只为查一个“餐饮服务员”的资料。 若这事被人知道,怕是连底下的小科员都得忍不住发笑—— 堂堂管委会一把手,不看项目、不批投资、不盯基建,反倒在凌晨时分翻着一堆劳务备案,去查一个无社保、无联系人、在沿江路火锅店端盘子的女人。 可她……普通吗? 他记得,顾朝暄原本判的是十年。 那场官司闹得满城风雨,证据摆在明面上,她又拒不辩解。 那一年,谢家出手,刑期从十年变成了四年。 即便如此,那四年,也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 四年……到现在,刚好过去三年半。 也就是说,她提前出狱了。 他靠进椅背,眉眼间的线条被灯光切成两截。 这意味着什么? 表现良好?改造积极? 明明那样的人,不可能轻易妥协。 他想象着她在那种地方的模样:白色囚服,低着头,按要求排队、劳动、写悔过书。 她向来锋利,不肯低头。 要逼她做到那一步,得磨去多少骨刺。 秦湛予阖上那页资料,缓缓呼出一口气。 喉咙有点紧,像是被什么堵着。 他没点烟。 把手背在椅背与颈后之间,仰坐片刻,又俯下身,把名册整理齐整,边角与桌沿对齐,一毫米不差。 电话被他摸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摸起来。最后还是没有拨出去。 他给秘书发了条消息:“第三片区近期治安巡查频次再加一档,夜间多看巷口与低楼层住户,注意方式,别扰民。让街道协管和社区民警都留个心。对滞留的流浪人员,联系民政安排到救助站去。” 他打完字,盯着那行消息看了几秒。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似乎在权衡措辞。 “半地下”三个字他删了又敲,敲了又删,最后改成“低楼层”,语气温和、模糊到不引人注意。 消息发出,屏幕亮光在夜色里闪了一下,随即归于黑。 办公室重新陷入安静。窗外风擦着玻璃,带着港区的潮湿与汽笛声。 秦湛予靠回椅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明明只是一条普通的行政指令,却让他心口那根弦紧得发疼。 他其实很清楚,这样做改变不了什么。 那些夜里蜷在角落的流浪汉、阴湿地下室里生活的人,不会因为一条命令就过上光亮的日子。 但至少……能让她晚归的时候,巷口不那么黑,能让那条街少点混乱和危险。 从少年大院到如今的位置,他练就的第一件事就是克制:不插手个人命运,不以好恶换公器。可某些名字一出现,克制就像被拧了一下,声音仍旧平静,心里却不可避免地起伏。 几分钟之后,他伸手拿起笔,在桌边的便笺上写了几行字。 字迹冷峻、端正—— “民乐里街道照明改造督办,优先低楼层及巷口区域。” “第三片区社会救助联动机制,民政、公安同步核查。” 写完后,他将便签整齐地贴在文件夹内页。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安静得仿若是在掩埋什么。 桌上的名册还摊开着,纸页在空调气流下微微颤。 顾朝暄的名字在白纸中央,字迹印得太深。 他伸出手,将那页轻轻合上,压在一叠政策文件下。 他抬起头,透过落地窗望向远处的港口。那片黑暗的海面上,有微弱的灯光一闪一灭,像是有人在夜色里呼吸。 秦湛予静静地看了很久。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是秘书的回复:“收到,已转街道安排。” 他“嗯”了一声,未再多言。 屏幕再次暗下去,他关掉台灯,办公室陷入深夜的静默。 他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扇缝。风灌进来,带着江渚夜里的潮气。 他想起那个半地下的房间、那盏昏黄的灯、她递过来的那瓶水。 她不该住在那里,不该这样小心翼翼地活。 可她从来不肯要任何人的怜悯。 他轻轻阖上窗,转身,低声自嘲地笑了一下。 …… 次日一早,江渚的天刚翻出一线灰白。 气窗外的路面还潮,轮胎碾过留下一道道浅浅的水痕。 顾朝暄从床沿起身,把被角抻平,照例把枕头拍两下,才穿外套出门。 巷口那盏坏了很久的灯换了新的,灯罩上挂着昨夜的水珠,透着一层细亮。 楼道口也装了感应灯,人一靠近,嗒地亮起。 她不由自主停了半秒,抬眼,随后把视线收回去,脚步很轻地从那片光底下穿过去。 今天是她负责采购的日子。 市场比往常更早热闹。 卖毛肚的摊前围了三个人,她夹在其间,语速不快:“要两盘,割整片的,边角少点。” 卖家笑:“你这丫头还真是一点亏都不舍吃。” 卖家找零的时候忽然探过身,跟她嘀咕:“昭昭啊,我上次跟你说的事情考虑怎么样了?我家小侄子在河对岸那所小学教书,真的是老实人,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当。” 两旁剁骨的刀声“噔噔”作响,清晨的雾气混着蒜苗的辛辣味往上冒。 顾朝暄被这句话逗得一愣,随即笑了笑:“谢谢您挂念。我现在忙得很,怕耽误人。” 卖家不死心,抓起一把香菜往秤上一拍:“忙也得有人管你吃饭啊。他人不花哨,个子也不矮,还会做做饭。你看你多瘦。” “我会自己做。”她把香菜拨回去一点,“我现在可会做饭了。” 卖家“啧”了一声,嘴上仍念叨:“那也得有人给你端一碗……小姑娘不要那么要强,要学会依靠人。” 顾朝暄把黄喉验了边,“等我不忙的时候再说吧。要真缘分到了,我也跑不掉。” 说完,她把上周差的两块钱递过去,“上次欠的。” 卖家接了钱,叹气似的摆摆手:“行吧。记着啊,我们家那小子,人实在。” “记着了。”她把袋口拎紧,朝摊主点点头。 她转身往前,穿过一排挂着猪肚的铁钩,又在豆制品摊前停下。摊主把豆皮一张张抖开,“今儿这批好,细。” “要三斤,打两层油纸。”她说。指尖沾了点黄豆水,她下意识在围裙角轻抹一下,动作干净利落。 出市场时,天色已经亮开,沿江的风把横幅吹得猎猎作响。 她把帆布袋换到另一只手,步子不快不慢。 身后卖家的声音还远远追过来:“昭昭,记得考虑啊!我侄子真不赖——” 她回头扬了扬手中的菜,笑意浅浅:“行,我先把这些东西安排了。” 回店路上,河面起风,水纹一圈圈推到岸边。沿河的护栏新刷了漆,几处破损处钉了新的角件。 她从旁边走过,指尖轻碰了一下那块还未彻底干透的漆,黏。 她把手缩回袖口,继续走。 午后,老板娘临时交代:“昭昭,下午人手不够,你把帐也接了。加的菜都记上,我晚点回来盘。” “好。”她应得很干脆,围裙一系,去后厨清点库存,顺手把配菜区的价签按顺序摆正。新来的同事看得出神:“昭昭姐,你以前是不是也做过这种活?” 她想了想:“差不多。” “在哪儿啊?” “很远的地方。”她笑了一下,没再说。 两点出头,社区网格员带着街道协管来店里做例行登记。 “暂住信息核验一下。”网格员把平板递过来,态度客气,“别紧张,就例行。” 顾朝暄把身份证交过去,指腹在冷硬的塑料边上停了一瞬。 网格员飞快录完,笑着点头:“好了。健康证明还在有效期,下个月我们组织免费体检,到时候你们店统一报名就行。” 老板娘忙里抬头:“多谢多谢。” 顾朝暄只说了声“谢谢”,把证件收好,回身去接电话订货。 …… 夜色低垂,江渚的风带着潮意。 街角那家水果摊还亮着灯,灯泡外罩着一层油腻的尘,光晕黄得发暖。 顾朝暄买了三斤橘子,又挑了几颗青枣。老板娘笑眯眯地递袋子:“今儿这批甜,姑娘多买点,补补气色。” “够了,谢谢。”她抬手拢了拢发,把零钱塞进钱盒。 转身时,街口传来一阵轻响—— 一辆红旗缓缓驶来,停在她面前。车漆在路灯下映出冷白的光,挡住了去路。 顾朝暄脚步一顿,眉心微蹙。 驾驶座的窗落下来。秦湛予坐在里面,神色沉稳,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上车。” 她没动。只是抿着唇,手指紧了紧手里的塑料袋。 他没再多说,只将车往前挪了半个车身,彻底把她的去路挡住。 顾朝暄忍了忍,开口:“秦处,您这是公务车吗?公务占道可是要扣分的。” 秦湛予似笑非笑:“那就上来,咱们挪到不占道的地方说。” 她想绕过去,却被车头一寸寸跟着逼近。 街角开始有人张望,隔着夜色好奇地打量。 她拎着袋子的手越攥越紧。 车里的人仍不动声色,只是盯着她。 然后—— 一声短促的喇叭,清脆而不容拒绝。 顾朝暄心里一阵无奈,暗骂了一句“摄青鬼,阴魂不散”,终究还是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街边的喧哗声隔绝在外。 车厢里一片安静,只有空调送出的暖风声。 秦湛予没开口,车缓缓启动,驶入江边的主路。 她偏头看向窗外,橘子和青枣的香气在空气里散开,心底那点被夜风带来的清醒,又一次被他那份沉稳的气息压了下去。 比起前两天在火锅店看到他的第一面,她此刻的心境已经平静得多。 那时候,她看见他,只觉血液都在往上涌。那是久违的惶然、警觉与本能的防御。 可如今,她坐在他车上,心跳虽然仍不稳,但已不会乱。 “顾朝暄,这附近有没有什么私厨餐厅?”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声音不咸不淡:“没有什么‘私厨’。有家做夜里小锅菜的。再远一点有家川味面摊,味儿重。” “那就小锅菜。地方?” 她报了个巷名。他把方向盘一拧,车并到内侧,顺江而下。夜里风把水汽往岸上推,挡风玻璃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雾,他开了内循环,速度始终不快。 第40章 潮息 小馆不大,进门就是一排贴墙的矮桌,灶后石锅一只只嵌在台面里,热油滚开,“呲啦”声此起彼伏。 墙上的手写菜单被油烟熏得发黄,几道菜名用红笔圈过:石锅牛蛙、石锅肥肠、石锅鸡蛋。 秦湛予扫了一眼,看她:“你说的‘小锅菜’,就是这种石锅?” 她坦然点头:“对的。” 他扯唇评价:“还挺朴实。” 知道他有被欺骗的感觉,但顾朝暄懒得管他,因为她就是故意的。 所以抿唇,沉默。 老板娘认得顾朝暄,笑着招呼:“来了,坐里头。” “谢谢。”顾朝暄说。 秦湛予入座,拿着菜单,目光扫过一遍,抬眼问她:“你吃什么?” “石锅肥肠。”她很干脆,“多葱,多蒜,重一点。”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像是被“肥肠”两个字硌了一下,指尖敲了敲桌面,还是把菜单合上,转向老板娘:“就一份石锅肥肠,再来一个清炒菜心,一个蒜蓉油麦菜,一个石锅豆腐。辣度中等。米饭两碗。” 老板娘应着去了。 顾朝暄低头理杯子,没看他,只淡淡道:“秦处长不必迁就我。您要是不吃,改别的也行。” “不用。”他拒绝。 爱迎合,爱妥协是他自己的事情,顾朝暄心安理得坐着。 没一会,秦湛予目光落在她脚边那只帆布袋上。 “袋子里是什么?” “水果。橘子和青枣。” 须臾,他说:“给我一个橘子。”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吃这种摊上买的散橘子? 她迟疑片刻,还是从袋子里拿了一颗递过去。 他接过,低头剥皮。橘香混着指尖淡淡的烟气,氤氲在这狭小的小馆里。 “买这么多,喜欢吃橘子?”他问,语气温和,像是闲聊。 “十块钱三斤,”她说,“老板娘还说甜,我买了试试。” 他闻言,掀了掀眉,把橘瓣送进嘴里。 嚼了几下,动作一顿,表情未变。 他又剥了一瓣,伸手递到她面前:“尝尝……” 顾朝暄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 橘瓣入口,酸意几乎是立刻蔓延开来,她下意识蹙眉,连呼吸都浅了一分。 他看着她那点细微的反应,唇角微微一弯,笑意轻得几乎没有声息。 “还甜吗?”他漫不经心问。 她没说话,只抿着唇,把剩下半瓣橘子放回盘边。 秦湛予弧度浅浅。 还是一样。 一点小事,就能露出真性情。 还那么傻。 很快,石锅端上来。 滚油里葱段炸得发甜,肥肠切得厚,边缘被烫成金壳,青红小米椒浮在汤面上,不住往外冒泡。 热气一翻,蒜香、花椒味和石锅的焦气一股脑扑过来。 顾朝暄拿筷子,很熟练地把最上面一圈辣椒拨到锅沿,先挑了一块边角,试了口。 秦湛予看她吃,没动筷子。等她放下碟子,他才夹了一块,蘸汤,入口。 眉心那点皱意松了些。 后面清炒菜心、蒜蓉油麦菜、石锅豆腐也上了。 秦湛予把菜心拨到她那边一些,又换了个干净碗给她:“别光吃重口。” 她不领情:“我自己来。” 秦湛予看了她一眼,又敛眉。 后面他吃了两口,放下筷子,看她。 顾朝暄还在低头,一筷一筷,仿若在完成什么必须做完的事。 半晌,他忽然开口,“顾朝暄,我让你很不舒服吗?” 顾朝暄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眼,反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指尖轻敲着桌面,像是在克制什么情绪:“我去杭州找了你三次。” “哦。” 她态度让秦湛予很不舒服。那些年多次杭州之行让他一直耿耿于怀,他硬着语调问:“为什么不见?” 顾朝暄掀了掀眉,她都不见她姥爷、不见陆峥,为什么要见他? 这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她没说出口。 她一向不是拐弯抹角的人,可面对秦湛予,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抵触,总感觉他身上藏着太多东西—— 太多压抑着的锋芒,太多不言的情绪,太多她不想也不敢去触及的分寸与深意。 以至于她不喜欢跟他把话说明。顾朝暄反问:“那你为什么要见我?” 秦湛予一时不怎么回答,几秒之后说:“……你那条项链不要了吗?” “项链?”她重复了一遍,语气淡淡的,连带着一丝恍惚。 过了两秒,她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哪一条。 那是她在巴黎念书时,打了三份工,攒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工资才买下的。 银白细链,坠着一颗小钻,干净到几乎透明。 她记得那天在塞纳河边的小店里,许荔陪着她,她笑着说:“这大概是我成年之后,没有用家里的钱,给自己买的第一个象征‘独立’的东西。” 当时买是七千多欧呢。 后来,他给她买了一部手机,又给了三万块钱的现金,又让她在他那儿住了几天。 她当时说算借。 临走前她还是没有钱,所以只能把项链给他。 她那时还留了张字条,让他有空出掉,当是那段时间的收留费用。 所以,他的意思……那时去杭州找她是为了手机还有三万块现金跟那几天的房租钱吗? 项链不要了?要她拿现金还吗?可他现在如果要把项链还给她,要现金…… 好吧,她现在穷光蛋一个。 所以她只能装死,说:“不要了。” 秦湛予闻言神情没什么起伏,只是手里的茶盏微微一晃。 茶水荡开一层细波,他垂下眼,指腹在瓷壁上缓缓磨着…… 那几秒的沉默,比任何话都更让人觉察到情绪的波动。 不是生气,但也谈不上平静。 顾朝暄察觉到了,却又不明所以。 …… 他们走出小馆时,沿江的风带着一点湿冷,街灯昏黄,照不亮脚下的影子。 巷口那家便利店还开着,白色的灯光从玻璃门里透出来,亮得有点突兀。 顾朝暄说去买点水,就往里走。 秦湛予没跟进去,他站在外头。 风有些凉,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着。 火光在夜里一闪,照亮了他半边脸。 烟雾绕着指尖散开,他仰头吸了一口,喉结在灯影下轻轻滚动。 一股压着的烦意,从胸口一点点升上来。 他不是第一次见她这副模样……冷淡、敷衍、退得干净。 好像他们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 也好像她对谁都能这样,除了陆峥。 想到那个人,他的手指轻轻一紧。 那是三年前的事。 他去杭州,第三次。 那天雨下得很大,细密的雨丝从天边斜斜坠下,溅在监狱门口的台阶上,薄薄一层水光反着冷色的天。 秦湛予从警卫楼那头出来,外套肩头一片湿。 他站在雨棚下,神情沉默,手里还攥着那张未被签收的探视申请。 那是第三次……她拒见。 冷空气里全是雨的味道。 他抬头的时候,远处走过来一个人。 黑色风衣,伞下侧脸干净利落。 那人收了伞,脚步一停。 是陆峥。 两个人视线对上,谁也没先开口。 片刻之后,秦湛予低声:“你也来见她?” 陆峥点头,神色平静:“朝朝给我写了信。” “她给你写信?” “嗯。” 秦湛予“哦”了一声,语调听不出温度的轻讽。 陆峥掏出一根烟递过去。 两人靠在廊下,风卷着雨气从栏杆缝里钻进来,火光在夜色里一闪。 烟气散开,带着潮气。 谁也没再提那个人。 直到那根烟燃到尽头,陆峥才道:“这地方,不太适合聊。” 秦湛予没反对。 他们去了市区一家茶室。 深木色的墙板,壁灯昏暖,茶席铺得一丝不苟。 窗外是雨夜的江面,船影晃动。 秦湛予坐在靠窗那头,衣襟还未干。 陆峥让人换了新茶,壶里冒出一缕缕白雾。 “谢谢你那阵子收留她。”陆峥说。 秦湛予抬起眼,神情淡淡的。“不用你谢。要谢也是顾朝暄亲自来谢。” 陆峥情绪波动不大,沉默几秒,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推到他面前。 “这是三十万。算是那几天的补偿。” 纸袋厚实,封口整齐。 秦湛予盯着它,没动。 过了几秒,才笑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这是朝朝的意思,她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牵扯……她让我给你的。” 茶香在两人之间蒸散,氤氲得发闷。 秦湛予指尖在杯沿轻轻一顿。 “她说的?” “嗯。” “她原话是什么?” 陆峥淡淡开口:“她说,感谢你那几天的收留,让你别再来看她,她不会见你。” 这句话仿若一根细针,从温柔的茶香里,刺进他的胸口。 没出血,却疼得慢。 秦湛予没再动。 他低头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滚烫,顺着喉咙往下坠。 “那你替我转告她一句——”他放下杯,声音冷静得过分,“事不过三,对她有用,对我也一样!” 陆峥没回。 他点头,起身,整理袖口,姿态一贯从容。 茶室外的雨还没停。 等门合上,秦湛予才掐灭了那盏蜡烛。 窗外灯影摇曳,他盯着那只牛皮纸袋看了很久。 最后,伸手把它推到一边。 有时候人的自尊心就是那么可笑。 他给了她三万,她却让人转交三十万,不得不感叹她还是挺有钱的。落魄成那样了还能给他三十万。 事不过三,对她而言是,对他何尝不是。 那之后,他再没打听过她的消息。 也不去想她在里面过得怎么样。 人嘛,总要学会体面。 不然那些“我不稀罕”的话,还能靠什么撑着? 可命运总是爱开玩笑。 三年半后,在江渚这座陌生的城市,他一抬眼,还是看见了她。 顾朝暄从便利店出来,手里拎着两瓶水。 她抬眼,就看到秦湛予站在屋檐下,半截身子藏在阴影里,烟在他指间燃着,橙色的火点一明一灭。 他没看她。烟雾在他侧脸前缭绕,模糊了表情。 看上去情绪不太好。 顾朝暄走过去。夜风有点大,吹乱她鬓角的发。 她抬手把碎发掖到耳后,把水递过去:“不知道你要什么,买跟我一样的。” 他垂眼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的,没接。 顾朝暄心想,他大概又是情绪上来了…… 她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场景。 那时候她还小,对秦湛予这位从南方来的少年充满了好奇,坐在他外公家后庭院的长椅上,喋喋不休地问。 他在一旁看书,态度冷冷的,语气不耐的,说:“我要看书,你不要吵我。” 那一刻,她被怼得愣住了。 过了几秒,轻轻“哦”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 可不到两分钟,她又忍不住伸手去摘他旁边石榴树上的花。花瓣落下来几片,正好落在他书页上。 他皱了皱眉,合上书,起身进屋。 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包糖。 他没看她,把糖放在桌上,说:“小孩子嘴碎,是因为没糖吃。” 那时她还不懂他这句话的意思。后面再长大一点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嫌她话多,让她闭嘴的意思。 所以有时候语言也是一种艺术。 讨厌一个人可以不明说的,尤其对情绪深沉的人而言更加是。 秦湛予终于伸手,把那瓶水接了过去。 “走吧。” 顾朝暄“哦”了一声,跟在他身后。 路灯的光从他们头顶洒下,照在湿滑的地面上,一层薄雾泛着光。 她低着头拧瓶盖,瓶口滑了一下,又拧不上去。瓶身被她捏得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秦湛予走了几步,察觉到她没跟上,回头。 只见她皱着眉,认真地跟那瓶水较劲,神情倔强得可笑。 他看了两秒,叹了口气,走回去。 “笨死了。” 声音冷淡,但语气里那点微妙的松动却藏不住。 他伸手,从她手里拿过水瓶,轻轻一拧,瓶盖应声而开。 气压散出一点“咝”的声音。 他把水递回去,侧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 顾朝暄接过,没说什么。 只是心中腹诽,他的情绪也太难捉摸了,阴晴不定。 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有轻度情绪障碍。 她之前看过一本心理学书,书上写——“情绪的极端波动,常常源于深层的控制欲与自我压抑。” 她看着他那双藏着深意的眼,心底冒出个荒唐的念头: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江渚?要不然辞职算了,换个地方流浪、拾荒,这辈子再也不要跟秦湛予有见面的可能性。 ……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发薪日。 午休时分,老板娘把工资装在牛皮纸袋里,按人名一一叫过去。 顾朝暄拿到那只薄薄的袋子,指腹在封口处停了一下,没当场数,像往常一样说了声“谢谢”,就把它塞进围裙最里面的口袋。 下班后,她去了离店不远的生鲜超市。 推着小车一圈圈走,按清单往里放:十斤装的大米、几样应季蔬菜。 结完账,她提着大米跟蔬菜往住处去。 “顾昭昭?” 有人在侧边叫她。 她回头,是市场上那位卖毛肚摊主曾提过的小侄子。 人干净,偏瘦,单框眼镜,穿一件白色的POLO衫。 他叫,付成。 两人只在摊位前见过一面,不熟。 他视线落到她的大米上,眉头像本能似的微蹙了下:“买这么多?你一个人拿不回去吧。我把车开过来。” “不用了。”顾朝暄下意识拒绝,“我平常也是买这么多,拿得动。” 付成没听她拒绝,径直伸手,把她怀里的那袋大米拎了过去。 动作干脆自然,根本没考虑她会不同意。 “这东西你一个人拿着不方便,”他说,语气温温的,“车就在前面,走两步就到。” 顾朝暄指尖一空,愣了下,神情里有一瞬的不悦。 “我——”她刚要说“我自己来”,却又咽了下去。 他已经走出去几步。 她有点无奈,只好跟上,脚步慢了半拍:“那……麻烦你了。” 付成回头冲她笑,眼神透亮:“客气什么。” 他那笑不张扬,甚至有点书卷气。 顾朝暄抱着那袋蔬菜,沉默地跟在他旁边,心里有些不自在。 她并不喜欢这种“帮忙”的氛围。 太近,太热心,也太没必要。 她不欠谁的情,更不想被人看作需要被照顾的样子。 “你住这附近?”付成侧头问。 “嗯,民乐里那边。” “挺近的。”他笑着点头,“我每天也从那边走,学校就在旁边。” “哦。”她只是轻轻应了一声。 车子进不去,巷口的减速桩把道死死卡住。 付成把双闪一开,利落下车,不由分说把那袋十斤米从后备箱拎走:“进去还要走一段,我帮你到门口。” 老城区的巷子湿得像刚晒过雨,感应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又在他们身后依次熄灭。 墙皮成片剥落,阴影里有猫的眼睛一闪一闪。 转过第二个弯,楼道口的那盏新灯“嗒”地亮了,暖光把窄窄的台阶照得明亮干净。 她一抬眼,整个人微微一顿。 灯下站着人。 黑色丝织衬衫,袖口挽到腕骨,肩背线条被光切得极其利落。 脚边并排放着几样东西…… 秦湛予背着光,指间一支烟,火星在暖意里一明一暗。他抬眼,看见他们两人,眸光明显一顿,然后把烟灰弹进脚边的铁罐里。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滞。 楼道灯的光亮冷白,打在秦湛予的脸上,光影在他眉骨下切出一条浅浅的阴影。 付成察觉到那股气压,脚步不由自主放慢,转头问:“这位是?” 顾朝暄:“一个熟人。” 秦湛予的目光落在他们之间。 男人手上还拎着那袋大米,姿态自然,像是熟络至极;她的语气平淡,既不生疏,也不亲近。 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动了动,烟灰坠落,火星在铁罐边炸成一点细亮的红。 空气里弥漫着米香与烟味,静得只听得见远处滴水的声音。 他没有问,也没有表情,眼神像是在打量,又像在衡量。 一眼,就能让人心生局促。 顾朝暄咽了口气,开口打破沉默:“谢谢你,路到这儿就行了。” 她伸手去接那袋大米。 付成看了她一眼,还没反应过来,秦湛予已经低声道:“放下吧。” 语气不重,但不容拒绝。 那一声“放下”,带着某种冷意,也像一种宣告——这片空间的分寸,是他说了算。 付成下意识看向他,眼神有些困惑。 可秦湛予已经把烟丢了,上前去,把东西拿了过来。 第41章 晦明 付成怔了一下。那一刻他本能地想说“不麻烦”,却被秦湛予那股不容置喙的气势压了回去。 他看着那人从自己手里接过大米,动作不算粗暴,但透着天然的排斥。 一种“这不该你来做”的意味。 空气有几秒的真空。 付成站在原地,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笑着说:“那……我先走了。” “好,”顾朝暄抬眼,冲他点了点头,“谢谢你。” “没事。”他摆摆手,语气依旧温温的,“下次别一个人拿重的。” 秦湛予单手提着那袋大米,指节因为用力泛白。 楼道口的风灌进来,吹散了烟气,也吹乱了他眉间那层不易察觉的情绪。 付成走后,巷子一下安静下来,只剩远处锅碗瓢盆的回声。 顾朝暄转过身,伸手去接那袋米:“给我吧。” 他没动。 手指却微微收紧。 她又伸手,语气淡淡的:“我自己拿得动。” 秦湛予抬起眼,视线从她的手一路移到她的脸上,神情不冷不热,带着燥意。 “拿得动别人会给你送到家门口吗?” “……”有病一样,顾朝暄拧了眉,“你来找我有事吗?” “作为公职人员,”他嗓音低沉,“关心一下辖区居民的生活状况,有问题吗?” 顾朝暄被他这一本正经的口气噎了下,神情淡淡:“秦处长真敬业,连我这种外来务工都能轮得到关心。” 他没理她:“辖区里每个居民都该被关注。尤其是像你这种,生活有点困难的。” 她抬眼,冷淡地笑了一下:“我生活挺好,不用麻烦秦处长‘基层走访’。” 堂堂领导干部,不去关心深山的留守儿童,不去解决棚户区的老旧改造,倒跑来她这破地下室门口,“关心居民生活”。 真是闲情雅致。 秦湛予不理她讥诮,目光落在她手上,看到那只已经勒出红痕的塑料袋带子。 他蹙眉,不再多说,从她怀里直接把菜袋子也夺了过去。 顾朝暄怔了一下,下意识去夺:“我自己来。” 他没看她,只道:“公职人员尽该尽的责任而已,不用感谢。” 说完,提着米和菜,径直往她那间地下室走去。 顾朝暄原本被他那一连串冠冕堂皇的话气得不轻,正要开口讥一句“真尽责”, 可下一秒,视线落在楼道灯下那一片阴影里。 地上放着几只礼盒。 并排三盒,包装考究,颜色各异—— 一盒暗金、一盒靛蓝、一盒象牙白,印着不同的外文字样。 光看纸壳的质地与印金烫边的细节,就知道不是超市能买到的货。 她认出来,那是进口的橘子礼盒。 西班牙ValenCia、意大利TarOCCO,还有日本爱媛果冻橘。 每一盒都精致得像艺术品,价格至少是她一周的工资。 她想起前几天在那家小馆,他嫌她买的橘子太酸。 一句“甜吗?”让她心中无比的冒火。 这又是存了什么心思? 秦湛予站在墙边,手里还提着那袋米跟蔬菜,静静等她开门。顾朝暄走上前,开锁,推门进去,昏黄的灯光亮起。 他跟着进去,把米和菜放在桌上。桌面窄,几乎被塞满了。 她提着那三盒橘子,犹豫了一下,也放到桌边。 一时间,那些礼盒在这逼仄的地下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秦湛予站在那里,神情很淡。片刻后,他抬起眼,看着她:“你还没吃饭,对吧?” 顾朝暄手里还在解袋子,没抬头:“对啊,怎么了?” 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也做我一份,我睡一会。” 说完,径直走过去,低头看了眼那张靠墙的铁床——床单平整干净,棉布被叠得规整。 他没有征询,直接坐下,解开衬衫袖口,动作很慢,随后仰头靠了上去。 顾朝暄怔了怔,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闭上了眼。 “你躺我床上干什么?” 他没有睁眼,手臂抬起遮在额前,语气懒懒的:“眯一会。” 顾朝暄有点无语,又有点恼火。 “秦湛予,你去你住所睡去,这儿不是你休息的地方。” 他没动,声音低哑,仿若隔着一层厚雾传出来:“我曾经也让你睡我床上几天。现在还我,怎么了?” “……”顾朝暄气得直吸一口气,拽他衣袖:“起来!” 他没动。 他整个人陷在那张旧铁床上,姿态松散,衬衫半敞,袖口散着,冷白的灯光落在他侧脸上,把眉骨的阴影压得更深。 “秦湛予!”她又喊了一声。 他只是微微皱了皱眉,没睁眼:“别吵。” 顾朝暄彻底被他气笑了,抬手在他胸口拍了一下,不轻不重:“你别太过分!” 那一下落在他身上,衣料下的肌肉一紧,微微起伏,没什么反应。 他像真睡着了。 她看着他那张带着倦意的脸,气势渐渐消下去。 真是服了。 随即,顾朝暄气呼呼转身去厨房。 锅碗瓢盆叮叮当当地响起来,油的气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散开。 …… 秦湛予没真睡,但也不想睁眼。 眼皮底下是昏黄的灯光,耳边是锅里沸腾的声音。 那种日常的、平凡的生活气息,让他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安静。 他是真的累了。 江渚近两年在上面的报告里,被归为“典型问题区”。 港口项目资金流向不明,地方招商存在虚账,几个大项目的土地批复和审批链条上,环环都有灰色痕迹。 中央督察组下了几道函,点名江渚的财政与建设局。 于是,他被派下来。 名义上,是“代表部委下属调研组全面了解地方项目执行情况”,带队入驻江渚市委办公室。 实际上,谁都知道,这种任务不属于轻松一类。 他得查钱、查人、查文件。 那些卷宗和会议纪要像沾了泥的麻线,越理越乱;每次去市政楼,他都能感觉到那种“笑里藏锋”的迎合。 更何况,这次江渚的问题不是孤立的。牵扯到的,不止一个地方部门。 上面催得紧,北京那边几乎每两天一通电话,问“进展如何”“材料什么时候上交”“能不能结项”。 他白天在会议室里听汇报,晚上回公寓一个人整理笔记到凌晨,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 一张表格、一份招标文件,他要翻上十遍。 偶尔抬头,窗外江渚的夜总是一样的。 潮湿、压抑,街灯昏黄,如同蒙了一层雾。 他从没想过会在这种地方遇见她。 在此之前,他打算着尽快结案、回北京。 任务一结束,他就能交报告、脱身,回去继续原来的节奏。 他的人生向来有条不紊,不容浪费一分时间。 可现在不同了。 他知道她一个人留在江渚。 知道她住在那间阴潮的地下室,晚上下班要走过一整条黑漆漆的巷子;知道她靠那点火锅店的工资糊口,连买橘子都要算价钱。 他就开始犹豫。 报告写到一半,他盯着屏幕上那行“本次调研工作基本完成,下一步建议——”的字,迟迟落不下句号。 每一次要签字提交前,他都莫名地拖延。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 他肩上的任务太重,上面催得紧,任何延误都有风险。 可理智告诉他该走,身体却一次次偏离轨道。 真的是烦得要死,这个女人还那么倔,身边还那么多蜂蝶围着转! 锅里的米香氤氲着,混着蒸汽散开。 顾朝暄把火关小,又尝了尝味道,确定刚好熟透,才转身脱下围裙。 “秦湛予——” 她喊了一声。 那张铁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 他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蒙。铁床的支架发出细微的声响,他撑起身,低头捏了捏眉心。 那床太硬了,睡得浑身骨头都在抗议。 背脊一阵一阵地酸,像是被那冰冷的铁片硌着睡了整整一夜。 没吭声,抬手松了松领口,慢慢坐起来。 顾朝暄斜眼看他,语气凉凉的:“不是说只眯一会?快半个小时了。” 秦湛予“嗯”了一声,还没完全醒过来。 她看他那样,嘴角抿了抿,终究还是没再讽刺。 她去翻柜子,找出一只还没拆封的纸盒,从里面抽出一支一次性牙刷和小包牙膏。 “这儿没新的毛巾,自己将就用水冲一下。” 她说得淡淡的,却连牙杯都替他放好了。 他接过那牙刷,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冷水冲在掌心,刺得他手指微微一颤。镜子里的人神色清冷,水珠顺着鬓角滑下去,他抬头望了两秒,又低头漱口。 等他出来时,厨房那边的灯还亮着。 顾朝暄已经把饭盛好,两碗白饭,几样家常菜。 炒蛋、青菜,还有一盘土豆片。 她在狭窄的茶几前摆上托盘,放好筷子。 “吃吧。”她说。 秦湛予坐下时,肩膀轻轻一塌,动作克制,带着一种久违的放松。 时间真会改变人,当初那个手脚毛毛躁躁的女孩,火都不会关小的顾朝暄,现在都会做饭了。 屋子不大,灯光有点暗,油烟的气味还未散干净。 顾朝暄低头吃饭,不抬眼。 秦湛予拿起筷子,目光在她那双安静的手上停了片刻,才开口:“味道不错。” 顾朝暄:“谢谢夸奖。” 两人默默把一碗饭吃到见底。 筷子落了声,他先站起来,把碗盘往水槽里一套:“我来。” 顾朝暄本想说“不用”,话到嘴边换成了:“洗干净点,别把东西给堵了。” 他嗯了一声,卷了下袖口。 冷水冲在瓷面上,油星子被一点点推走,碗沿碰在槽壁,发出小小的轻响。 他在洗碗,顾朝暄转身把床上那条薄被拆了,抽出旧床单,换上叠得方方正正的干净一套,又把枕套重新套好。 半地下的风从气窗缝里钻进来,灯下纤尘飞起一层,很快又被她抹布一遍带走。 水声停住。 他擦干手出来,靠着门框看她把最后一角抻平。唇角很轻地一勾,嗤笑了一下。 欲盖弥彰。 “换床单干什么?”他随口问。 顾朝暄没抬头:“脏了。” “我才睡一会儿。” “那也够了。”她淡淡道。 秦湛予懒得再跟她计较,视线从她手上移开,落在那几盒橘子上。 包装还摆在桌边,灯光打在烫金的字样上,闪着微弱的光。 他走过去,撕开其中一盒。空气里立刻多了一层甜香。 橘子被一层一层包得跟礼物一样,果皮细腻,色泽饱满。 他坐下,慢条斯理地剥皮,指节分明,动作却极稳。 橘瓣一点点分开,像莲花盛开的形状。 顾朝暄换完床单,抬头时,正好看到他那双修长的手托着橘瓣,动作安静得近乎温柔。 他抬眼看她一眼,“顾朝暄,过来尝尝。” 顾朝暄一开始没动。 他便伸出手,把那瓣橘子直接递到她面前。 她犹豫了两秒,还是伸手接过。 那橘瓣被他剥得极干净,连白筋都细细剔去, 在她指尖轻轻一捏,就渗出一点汁。 她低头咬了一口,甜意几乎立刻在舌尖绽开。 秦湛予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问:“酸吗?” 顾朝暄抬眼瞪了他一眼。 “这回满意了?” 他不答,嘴角轻轻一勾。 …… 四月中旬,北京的天刚入春暖,风里还带着一股干涩的凉意。 在这个圈子里,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政治上,从来没有所谓的敌人,也没有所谓的朋友。 只有利益的趋同与立场的暂时一致。 彼时陆峥站在窗前,手里的烟燃了一半,灰落进水晶烟灰缸。 对面沙发上坐着韩述和几个熟面孔,都是在部委、央企要职的人。 谈笑声平缓,没有任何真情实意,更多是试探和揣摩。 包间里笑声起落,话题绕着项目批次、资金口径、审计节点打转,语气都不疾不徐,像一场无形的拉力赛。 盛时把酒往外一推:“行了,今天是我的场,谁再把会上的词儿往桌上搬,我就罚他三杯。” 韩述举着杯,懒懒地笑:“我投降。” 盛时笑骂:“少来,今晚属你话最多。” 陆峥没笑,他话很少,从坐下到现在,除了“新婚快乐”,没再说过一句场面话。 盛时看他一眼:“怎么,心情不好?” “没有。”陆峥淡淡,“听你们说就行。” 韩述顺着笑:“他这样才正常。你看他不说话的时候,别人就更不敢说错。” 桌上一阵笑,气氛又松了几分。酒换了第二轮。盛时起身倒酒,一边随口道:“请柬都寄出去了,秦湛予那份我让秘书送到他公寓。也不知他能不能来。” 韩述闻言插了句,“他这两天怕回不来,在江渚那边。” 盛时“嗯”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他走之前我还约他打球,”韩述喝了口酒,“他说他要下去带队。调研地方项目执行,上面安排的。挺麻烦一差事。” “江渚?”盛时皱眉,“那边项目烂摊子一堆,他去干嘛?” “还能干嘛?”韩述笑笑,“擦屁股。” 话一出,众人都有些沉默。 那种沉默不是惊讶,而是懂,官场里谁都知道,能被“派下去擦”的,不是功劳活。 盛时掂了掂酒杯:“他还真是……硬骨头。” “他那性子,硬到连自己都磨不动。”韩述摇头笑,“不过,他在江渚估计呆不了太久。上头催得紧,他那种人,不拖事。” 坐在窗边的陆峥动了动。 他一直没插话。直到此刻,烟在指尖燃到尽头,他才慢慢掐灭。 “他去江渚多久了?” 语气平静,几乎听不出波澜。 韩述想了想:“快一个月。怎么,你不知道?” 盛时抬眼,注意到陆峥那一瞬间细微的停顿。 “你还以为他在北京?” 陆峥抬头,神情淡淡:“嗯,以为他还在部里呢。” 第42章 触底 聚会在快十点的时候结束。 包间的灯被调暗,红酒残香和雪茄气在空气里混成一股淡淡的甜腻。 几个人陆续起身,推椅、取外套,笑声渐渐低下去。 有人还在打电话,有人已经开始收拾文件。北京的应酬一向如此……来得快,散得也干脆。 陆峥没喝多,连脸色都没变。 他和盛时、韩述简单握了下手,说了句“我先走”。 出了包间,走廊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有电梯提示的“叮”一声在夜色里显得清晰。 …… 北京的夜一向明亮。 十点的长安街,车灯连成一线,楼宇的灯光层层叠叠,照得天都不黑。 风从高处吹下来,带着一点春寒的凉意,混着汽油味和城市的热。 陆峥站在台阶上点了根烟。 他不急着走,低头抽了一口烟,神情淡淡的。脑子里回着刚才饭桌上的话。 他竟然在江渚,呵,还真是可笑。 指尖的火星一点一点往下烧,风一吹,火光灭了。 他想起她出狱那天的光。 秋天,天色薄白。 她从阴影里走出来,身上没带行李,只有一个旧帆布袋。 阳光落在她脸上,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他那时在车里,隔着一条路,看见她抬头、眯眼、又低头。 她曾说过,她需要时间。 所以这几年,他和谢老爷子都没再去打扰她。 他们知道她的性子,被逼得越紧,退得越远。 她会回来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让心从泥里拔出来。 他们只在暗中留意她,比如……留意她吃得还行吗?有没有生病?睡得好不好? 所有的关心都藏在距离之外。 她一向坚韧,无论身处哪种环境,她都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自己的呼吸节奏。 如同被扔进荒地的植物,土质再贫瘠,也能自己生根。 他就那样开着车,一路跟。 从杭城往南,穿过工业区、港口、再到江边。 沿途的天光从白到灰,从灰到薄暮。 她坐在中巴上,靠着窗睡了一路,发丝贴在脸侧,偶尔被风吹起。 她下车时天已经是午后了。 他跟在后面,不敢靠太近。 那条巷子叫民乐里,名字听起来温软,可风里全是潮湿和油烟。 她在尽头敲了一下门,房东出来,衣服半敞着。 他们说了几句什么,她掏钱、接钥匙, 转身的时候,风把她鬓角的发吹乱,那样一瞬,他心痛如绞。 那个任性张扬的顾朝朝,变得温和了。 他知道她住在地下室。 他知道她在火锅店工作。 像每个底层的普通人一样。 那不是属于她该干的活,她却做得很安然。 火锅店的围裙系在腰间,袖口卷起,头发被汗水打湿,她在油烟和水汽里忙碌着,偶尔笑着回应客人的一句“谢谢”。 他第一次看到她端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锅底从后厨出来时,几乎不敢认。 那个曾经站在法庭上、说话铿锵有力的女人,如今低着头让路,声音温柔。 她仿若真的把过去那段刀光剑影的岁月,连同傲气和锋芒,都留在了那道铁门里。 在那样的环境里,她竟显得……快乐。 他站在街对面,看她拎着一袋菜从巷口回来,夜色里那盏昏灯照着她的侧脸, 有时候,她会停下来跟摊主说两句,有时候,她会蹲下来摸那只流浪猫的头。 他没上前,只远远看着。 时间久了,他甚至记得她的生活节奏。 晚上十点四十店里打烊,十一点出门。 每周三她会顺路去买水果,周五的外卖多,她回得晚。 他在车里看着她,看她拎着热气腾腾的塑料袋走进那条窄巷,看她推门、亮灯、再关上。 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去一趟江渚。 坐最早一班航班,落地后租辆车,不打招呼,不联系任何人。 他走在她那条巷子口,看见她背着帆布袋走出来,步伐不快,但有一种确定的从容。 她笑容渐渐变多了。 开始和人打招呼,跟店里的姑娘说笑。 他知道,她不是在逃避生活,只是学会了用另一种方式,重新活一次。 他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等她的生活彻底稳下来,等她笑容再多一些,等那种警觉和防备彻底退去。 等她终于愿意抬起头,重新看向北京。 他就会去接她回北京。 可秦湛予怎么会去江渚? 那个人,怎么会在那座城市? 又凭什么,在那个她安静生活的地方? 风从长安街那头灌过来,陆峥下了台阶,往街口走。 他掏出手机,拇指在通讯录上停了几秒。 那一瞬间,灯光打在屏幕上,他的神色被映得冷白。 “喂。” “帮我查一件事。” 对面的人显然被那语气吓得一怔:“陆主任,您说。” “秦湛予。”他一字一顿地说,“现在在江渚。查他是以什么身份下去的,驻点多久,住在哪个片区,跟谁来往。越快越好。” “……是。” 他继续往前走,风掀动他的衣角。 街边的灯一盏接一盏亮着,路人稀疏,城市像一张铺开的棋盘。 “还有,”他顿了顿,语气更低,“我记得江渚那边的督导项目是由部里直接下派的?把人事名单调出来。看看这次是谁批的,哪一级签的字。若是能提前结束,就提前结束——” 对方轻轻吸了口气:“您的意思是……要把他调回来?” 陆峥没立即回答。 半晌,他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不该在那儿。” “……” 他重新点了根烟。烟雾升起时,他的目光仍盯着前方,像在看一场不该存在的风景。 “明天一早之前,我要看到他的完整档案。” 他又加了一句,几乎不带情绪地,“还有……别惊动他。” 电话那头的人答得很快:“明白。” 挂断的瞬间,屏幕的光暗下去。 陆峥站在路中央,烟在指间燃着,风把烟灰吹得零落。 他没有再走,目光落在前方某一点,久久未动。 …… 顾朝暄拎着帆布袋从巷口转进去,一眼就看见他。 秦湛予没抽烟,也没靠墙,整个人沉在光影交界处,黑衬衫的布料隐约反着冷色的光。神情不似往常那种淡漠的镇定,眉骨间隐隐压着一层阴郁。 她脚步一顿。 这人最近出现得太频繁了。 “你怎么又来了?”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他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深得没有底。 顾朝暄看他神情,心头有一瞬的错愕。 她蹙眉,试探着问:“……工作上出什么事了?” 秦湛予还是没说话,只那样看着她。 顾朝暄被看得发毛,喉咙有些干,声音轻了几分:“要不要进来喝杯水?” 他没动。 好一会,她叹了口气:“不说就算了。” 侧身就要过去,帆布袋在手肘处一晃。 下一刻—— 他忽然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她还未来得及反应,便看见他低头,从她手里抽出那串钥匙。 拉着他一路往前走,熟门熟路地将钥匙插进锁孔。 第43章心乱 “秦湛予……你放开我!”她用力去挣。 他不应,手掌却越收越紧。 帆布袋从她手里被扯走,掉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紧接着,她整个人被他揽住,撞上冰凉的墙。 墙面震了一下,她脑子也跟着一空。 她本能地去推他:“秦湛予,你是不是疯了——” 可那一声被他拦进唇齿间。 两人的呼吸纠缠着,她的指尖抵着他胸口,越推越颤。 终于,她狠狠一巴掌甩过去。 那一声脆响落地,他的头微微偏了偏。 房间静了一瞬。 “你混蛋!不要脸!”她的声音发抖,眼眶也跟着发红。 臭流氓。疯子。 秦湛予掀眉看她,脸上那道红痕在昏黄的灯下淡成一片阴影。 那双桃花眼,眼尾微挑,光影落在他瞳仁里,薄亮的一层琥珀色,藏着一点危险的温度。 “顾朝暄我不信,”他说,嗓音低哑,“你看不出来我对你有意思。” 那句话太直接,直白得让她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 他又往前一步,“我们谈恋爱吧,顾朝暄。” 空气被他的话烫得发热。她呼吸紊乱,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跳动。 顾朝暄抿着唇,努力让自己镇定:“我又不是扫描仪,看得出什么,你脾气那么臭,动不动就沉着脸,对我甩脸色。” “现在你说对我有意思就有意思啊,你一句喜欢,我就得立刻答应你啊?” 跟控诉一样。 他听完,低声笑了一下。 那笑很轻,跟一滴酒落在火上,噼里啪啦地炸开。 “你脾气不臭啊?比刺猬还难哄,一靠近就竖刺,稍微碰一下就炸毛。” “……那也比某些人强。一张脸冷得像冬天,心思比八月的风还难捉。别人不惹你,也得被你阴着脸扫一眼,真不知是谁教的官威作派。” 他掀动睫毛,唇角一挑:“骂完了吗?” 顾朝暄被他那眼神盯得心里一紧,语气更冲了:“没骂够。” 她抬下巴,硬生生顶回去,“你就是个臭流氓。” 秦湛予“嗯”了一声,居然不辩。 “……”神经病。 “顾朝暄,”他慢慢地唤她的名字,“我不是说一时兴起的话。” 他停了一下,语气柔了几分,像是在同她讲道理,又像在轻轻哄她。 “我明天回北京,你留在这里,慢慢想。你要的仪式感,我会给。你要的时间,我也等得起。” “我只希望……等我回来,你不要再一句‘你怎么又来了’。” 顾朝暄撇了下嘴,没再看他。 那点心跳的乱早就被她努力压下去,只剩一点不合时宜的别扭。 “谁同意说等你了。”她小声嘀咕。 秦湛予一直在看她。 顾朝暄被看得心烦,终于忍不住抬头,瞪了他一眼:“你工作结束了?回北京干什么?” 他回答:“盛时结婚,外公让我打报告回去一趟。” 这几年,同辈间的子弟陆续结婚、生子、调任、升迁,关系盘根错节。 对那一代人而言,圈子的稳固比任何任务都重要。 表面上是私情与往来,实则是秩序的延续。 再者是,今天下午他刚从项目推进例会出来。 部里办公室就来了电话,语气平稳,措辞体面,要他周末回北京一趟,带阶段材料,当面汇报。 想来回去再返程……之后,得尽快对江渚这边的事务交代清楚。 项目过半,数据支离破碎,基层的反馈延迟、对口部门的推诿、督查组的分歧,全卡在节点上。 照理说,这时候任何一个人离开都不合时宜,更别提是他。 可既然已经接到市办的电话,就意味着这趟回京不只是汇报那么简单。这是一次“面上”的召回,真正的内容或许是场考察,或许是人事上的暗示。 秦湛予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他在系统里待得够久,知道有时候,一通电话背后,是几层的博弈。 外公那边早有预兆:前两日的通话里,语气太温和,问得太细,从项目进展聊到汇报口径,从政策落实问到团队配置。 他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 莫名有种错觉,自己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往回拉,一步一步,脱离这片潮湿的土地。 哦,盛时。顾朝暄有点印象。也是军大院出来的,比她大几岁,真快,都要结婚了。 她推开他,这次他没有再拦。 两人之间的距离被瞬间拉开,空气里还残着一点彼此的气息。 顾朝暄呼吸微乱,胸口一上一下。 一阵沉默。她低头,不去看他。 帆布袋倒在地上,她弯腰去捡,动作刻意,但笨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笑。 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变得尴尬极了。 那种尴尬不在于方才的冲突,而在于某种被触到又无法名状的情绪。 她说不清,是恼、是乱,还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心慌。 她拎起帆布袋,垂着眼,声音淡淡:“太晚了,你该走了。” 没人回应。 顾朝暄烦得要死,只想让他快点走。 “你不是还得回北京?那就现在走吧,省得耽误明天的航班。” 她把帆布袋往肩上一甩,语气又冷又硬,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刻意。 秦湛予没有动。 他靠在门边,神情松弛,看她那副恨不得赶人出门的模样,眼底却浮起一丝笑意。 “紧张什么?” 他慢悠悠地开口,语调戏谑,“长这么大,没人跟你表白过啊?” 顾朝暄猛地抬头,愣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脑子几乎要炸。 “谁紧张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嘴。 可声音一出口,心口那股虚浮的气息更明显了。 秦湛予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 他的视线从她的额角滑到她的唇,又落回那双总是倔强得要命的眼睛。 她明显不敢对视,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帆布袋的带子。 他觉得有趣。 脑海里,闪过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时他们还在读书,夏天的光亮得晃人。 顾朝暄穿着校服,马尾高高扎着,背着书包往外走。 学校门口那棵老树下,有个男生拦住她,脸红得不行,手里还攥着一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 他那时和人说笑着走出来,目光一抬,正看见那一幕。 顾朝暄站在光底下,整个人明亮又有点倔,没接信,反倒淡淡说了句什么,转身就走。 这丫头,从小就是个惹眼的主。 她不管他了,坐在那张小沙发上。 双膝并拢,帆布袋搁在一旁。灯光从头顶倾下,打在她的发梢上,细碎的光点在她鬓角跳。 秦湛予站在原地,看着她那副样子,唇角轻轻勾了一下。 他走过去。 顾朝暄听见动静,肩膀绷了一下,下意识抬头。两人的目光在半空里撞上。 她条件反射似的——双手抬起,捂住了嘴。 那动作干脆得像一场自卫。 秦湛予停在她面前,俯视着她,眼神深沉,像笑又不像。 他低低地“嗤”了一声。 “这干什么?”声音带着点懒意,“我又不会再亲你。” 顾朝暄:“……” 她脸微微红了,手掌依旧死死地按着唇。 “人又不是只有嘴巴可以亲,只要我愿意肩膀也能亲,锁骨也能亲,甚至……” 他的话没说完,眼神却已经顺势扫了过去。 从她微抬的下巴、滑到颈侧那一寸白皙的肌肤,又往下掠过她的肩、她的手指、她蜷在沙发上的膝盖。 哦,她要真想躲,恐怕全身都得捂上。 那视线太明目张胆,像一阵带电的风,轻轻扫过她的皮肤,让她浑身一紧。 顾朝暄瞬间红了脸,耳尖也烫得发烫。 她抬手去推他:“你流氓!” 秦湛予被推得微微一晃,但没躲开。 他低头,看着她那双气得发亮的眼睛,笑意从唇角一点点散开。 “顾朝暄,”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忽然柔了,“你好好想想,对我的感觉。” “我能感觉得到……你对我,并不讨厌。” 然后,他终于直起身,退后一步,语气重新变得平稳。 “我先走了,等我回来。” …… 门关上的那一刻,屋子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 顾朝暄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灯光从头顶斜斜落下,映在茶几上,亮得刺眼。 她觉得整个人都被烧得发烫,脑子乱成一团。胸口那一阵阵的悸动,像是被谁用力搅了一下,既疼又麻。 秦湛予那句——“我能感觉得到,你对我并不讨厌”,还在耳边回荡。 她抬手去揉太阳穴,手指微凉,却一点也压不住那股灼热。 怎么会这样?明明该气他、讨厌他、觉得他太过分,可一想到他刚才那双眼睛,她的心又不听话地一颤。 顾朝暄靠在沙发背上,闭了闭眼。 她最讨厌别人用深沉的眼神看她。 可偏偏,秦湛予总那样看她,莫名其妙似的,从少年时期就那样看她。 心口那点情绪翻涌着,她咬了咬唇,低声骂了一句:“……神经病。” 但声音太轻,轻到像是骂自己。 …… 江渚的天刚泛白。 车队驶出驻地时,晨雾还没散,路边的柳枝被潮气压得低垂。 前车挂着部办标识牌,后车载着汇报资料和随行人员。 秦湛予坐在中间那辆。 车厢里安静,只有文件翻动的细微声。 副调研员宋校坐在他斜对面,年轻,干练,正低头看着平板上的汇报大纲。 “秦处,材料我昨晚又过了一遍,按新的统计口径,已剔除了两份重复数据。” “嗯。” 秦湛予点了点头,声音平淡,没再多言。 另一侧的席位上,是中央办公厅派来的联络员,姓林,三十多岁,目光冷静。 车行过渡口,秦湛予微微抬头,江渚的江面从车窗掠过。 晨光在水面跳动,光线被雾化成一层淡金。 他不说话,只盯着那片水看了几秒。 飞机起飞后,张秘书轻声汇报部里的行程安排。 “下午两点,省办对接组;晚上十九点,部领导晚宴;明日上午,中央办公厅调研汇报。” “好。” 秦湛予淡淡应着,一边取出笔,修改材料。 窗外云层翻滚,阳光从机翼边沿泄下。 他神色平稳,笔在纸上移动,线条利落。 只有一次,他的手停顿了半秒—— 那一页的页角,不知何时被折起了一角。 折痕里,是他随手写下的一个名字。 …… 四月末的北京,天蓝得薄,阳光一落就起风。 机场外,旗杆上的国旗猎猎作响,气温不高,风却带着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秦湛予从舷梯下来时,外套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 随行的秘书小张快步跟上,把车门拉开,又替他接过公文袋。 …… 几乎同一刻,东二环的机关大楼里,陆峥合上了一份会签意见,桌面亮起一条加密通知:江渚督导组负责人已抵京,随行两人,行程对口省办与部里。 时间、车次、联络人,信息全面利落,像刚从秤上抬下来的砝码。 陆峥看着那条通知沉默了几秒,随即伸手关掉屏幕。 …… 晚上顾朝暄下了班,头发被油气熏得一股火锅味。 街角的小摊正热闹,铁板上滋啦作响,辣油的香气混着孜然味在夜色里飘。 她要了一份麻辣烫,提着走在人行道上。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两下。 她低头看了一眼屏幕——秦湛予。 “喂。” 那头安静了两秒,只听见风声。然后是他低低的声音:“你还没下班?” “刚下班。” “啧,真晚。”他感叹。 她讥讽:“你不晚,那你下班了吗?” “没。”秦湛予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低低的,带着一点儿倦意。 “刚散会,正回去。” 顾朝暄“哦”了一声,脚下的步子没停。 街口的灯在风里晃着,照得人影一明一暗。 “你吃饭了吗?”他问。 “买了。” “吃什么?” “麻辣烫。” “辣的。” “麻辣烫本来就是辣的。” “少吃点。”他说,然后叹息,“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爱吃这些没营养的零嘴。” “你管我。” 那头静了一瞬。 然后传来一声很轻的笑,低哑,带着一点金属摩擦的尾音。 顾朝暄下意识握了握手机。 她能听见什么在轻轻碰响,像打火机的盖子被拨开,又是火石擦亮的声音。 “滋——” 火光点着的那一刻,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细微的气流声。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抽了一口。 风声夹杂着呼吸声,淡淡的,带出一点烟气的幻觉。 顾朝暄皱了下眉:“你又抽烟。” “嗯。” 他语气懒懒的,“没办法,散会完脑子乱。” 她不说话。 那头忽然传来一阵轻笑。 “顾朝暄。” “干嘛。” “早晚有我管的时候。” “……” 她愣了两秒,脑子里那根弦被拉得死紧。 他还在抽烟,烟气被风带走,声音轻得像从远处飘来的。 “到时候,看你还敢这么凶。” 顾朝暄心口一阵发烫。 “秦湛予,你能不能正常点说话?” “我很正常。” “你那叫正常?” “嗯,”他慢吞吞地笑,语气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揶揄,“现在跟你说话的时候,就这样。” 她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低头走,手指在外卖袋的塑料提手上反复摩挲。 他那边的背景声安静下来,只剩偶尔几下烟头被敲在烟灰缸里的声音。 “你在干嘛?”他问。 “回家。” “一个人?” “废话。” “注意点,太晚了。” 她冷哼一声。 “谁让你在外面乱跑。”他说,接着又道,“下周我回来。” “……回来干什么?” “工作。”他停顿了一下,语气不紧不慢,“顺便看你。” 顾朝暄心口一跳,立刻反驳:“谁稀罕你看。” “我稀罕。” 那头传来轻微的笑声,低沉、淡然,又带着几分几乎温柔的笃定。 “我会管你的,顾朝暄。” 她没再说话。 红灯亮了,她停在街角,手指还攥着那只手机。 夜色里,她听见他轻轻地吐出一口烟。 那声音隔着几百公里,仿若在耳边。 热,近,危险。 “早点睡。”他说,“别让我担心。” 电话挂断后,她才反应过来。 自己竟一点都没反驳。 第44章 狭路 盛时婚礼办在钓鱼台那片会所区,不算铺张,但规矩齐全。 门口停了三排黑车,车牌一水儿的京V、京AD,几辆外地牌照的公务车在安保人员指挥下缓缓驶入,车头上贴了通行标识。 院子里的梧桐刚冒芽,风一吹,尘土在石板缝里打着旋。 礼堂不大,布置简单,花全是浅色系,白玫瑰、桔梗、绣球,没那种大场面的夸张。 来的人都不高调,但一个个分量不轻……有部里的、有局里的、有几位老首长的子女,还有近几年刚上任的年轻干部。 秦湛予到得不早不晚。 车一驶进会所区,安保便上前核对,通行证亮出,他微微点头,随行秘书下车递上请柬。 “秦先生您这边请。”迎宾的礼仪小姐语气恭敬。 他穿深灰西装,神色淡淡,步伐沉稳。那副气度,放在人群里,既不过分显眼,又天然地让人不敢忽视。 他推门入内时,宴厅里正响着弦乐,音色温柔。 新郎盛时在门口应酬,见到他,立刻迎上来。 “哟,回来了?还以为你不能回来呢。” 秦湛予略一颔首,声音不疾不徐:“上面临时改了安排,让我带材料回来汇报,顺带参加你的婚礼。” “那得谢谢你给面子。”盛时笑着侧开身,示意他往里走,“这边。韩述跟泽瑞都在。” 秦湛予抬眼望过去。 大厅靠里的那桌,果然坐着韩述和徐泽瑞。 韩述穿着藏青色西装,衬衫领口松着一颗扣,手边放着一只香槟杯,整个人一如既往的随意,嘴角挂着懒懒的笑。 徐泽瑞没穿西装,浅灰衬衫加西装裤,袖口挽到肘,整个人干净利落。 眉眼间少了官场那种克制的锋气,取而代之的是商界那种不动声色的自信。 他大学毕业后就没进体制,去了南方做投资,早两年被调侃是“最不务正业”的一个,如今公司已经上市,反倒成了圈子里最“体面”的那种异类。 三人视线一碰上,气氛就轻了几分。 “哟,这不是我们秦处长嘛——”韩述先开口,语调里带着笑,“我们还在打赌你今天来不来。” “看来我赢了。”徐泽瑞笑着起身,“我赌他还是会给盛时面子。” 秦湛予抬手,笑意浅浅地与徐泽瑞碰了一下拳。 那一下不重,带着久别重逢的默契。 两个人也有两年不见了。 宴厅里灯光明亮,酒香混着弦乐,气氛正浓。 秦湛予被人敬了几杯,借口透气,推门出了宴会厅。 外头的风一吹,整个人才像是从那层应酬的热气里抽离出来。 钓鱼台的院落安静,梧桐影子落在青石地上,月光淡淡。 徐泽瑞跟了出来,手里摇着酒杯:“还以为你会躲在里面应付完那帮老头。” “太吵。”秦湛予答。 徐泽瑞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烟,递给他一支。 火光亮起,两人倚着栏杆,并肩抽烟。 徐泽瑞靠在栏杆上,夹着烟,偏头冲他笑:“这次回来,气色还挺好。看来那边的空气真养人。” 秦湛予没接。 徐泽瑞见他这反应,就笑了笑,手指一弹烟灰:“我还以为你在江渚那旮旯能给自己熬出胃病来,结果看样子……有意外收获啊。” 秦湛予瞥他一眼:“何以见得?” “少装蒜,咱俩认识多少年?你要真心静着,我一眼就看出来。这几年我就没见你笑过。” “是工作顺利。” “少跟我打官腔。”徐泽瑞挑眉,“不会是女人吧?” 秦湛予抬眼看他,唇角弯了弯,没回答。 两人对视几秒,徐泽瑞叹了口气:“得了,跟我还打太极?从小到大,你要真没事,哪次不是冷得像块石头,今夜都能放松笑,除非……有人让你舒坦了。” 秦湛予掐灭烟,笑意不深不浅:“你想多了。” “我不信。”徐泽瑞盯着他,半是揶揄,半是真心好奇,“不会真是江渚那边有人吧?” 风从院子那头吹来,卷起几片落叶。 秦湛予垂着眼,手指摩挲着烟盒,声音淡淡的:“那地方,能有什么人。” “那你这表情?”徐泽瑞抬了抬下巴,“像被谁勾了魂似的。” 秦湛予“嗤”地一声轻笑。那笑浅得不带情绪,却比不笑还意味深长。 “……真有人让你放下那三十万的事了?” 秦湛予睫毛一颤。 徐泽瑞看了他一眼,原本玩笑似的神情也收了回来,心里隐隐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太重。 “我——”他正要打圆场。 谁料,秦湛予却说:“谁说我放下了?” 等他回江渚看他不给她剥皮扒筋。 徐泽瑞刚想再说点什么,目光忽然一顿。 他抬下巴,冲不远处的方向示意:“陆峥来了。” 秦湛予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会所正门口那边,迎宾的花拱下,一行人刚到。 陆峥穿也身着深色西装。 曲映真挽着他的胳膊,举止优雅,笑得得体。 那种在京圈待久了、骨子里透着分寸的端庄。 两人身侧,还跟着个年轻女人。 徐泽瑞认出来,笑了一下:“竟然是阮检家的姑娘。” 秦湛予挑眉:“认识?” “潇潇的朋友,点头之交。以前一块儿饭局上见过两回,人挺正的,干活也利落。”徐泽瑞压低声,“她爸以前在省检,后来进了中枢当顾问,跟陆家关系不错……看来是陆家给陆峥挑选的结婚对象。” 秦湛予“嗯”了一声,眼神淡淡地扫过那边。 阮心悠正侧身同曲映真说话,姿态端整,不娇不怯。 陆峥偶尔低头应一句,神色克制。 院内的灯光温和,把几个人都镀上一层体面的亮。 徐泽瑞偏头看他:“你跟陆峥,打个照面?” “没必要。” “……也是。”徐泽瑞把话收住,换了个轻松口吻,“走吧,仪式该开始了。你再在外面站五分钟,里头那几位得出来把你请进去。” 两人推门回厅。 弦乐起,司仪报流程,亲友席上轻声交谈。盛时在台上笑得松弛,韩述拿着香槟跟旁桌打趣。 第45章 夜返 灯光柔和,弦乐正缓缓转入主旋律。 陆峥在自助台前取了一杯酒,转身的时候,程屿已经靠着立柱等他。 “你这是怎么回事?”程屿半低着声,笑得若有深意,“怎么还带人一起来?……听说是阮检家的姑娘?” 陆峥“嗯”了一声,算是应。 他举杯浅尝一口,没再解释。 “你不会真准备接这个茬吧?” “那是曲女士的意思。”他说。 “可那姑娘看你的眼神,怕是有点意思。”程屿顺势往人群那头瞥去。 阮心悠正同曲映真说话,神情认真,偶尔侧过脸,眼神轻轻扫过陆峥所在的位置,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在意。 陆峥垂眼,语气不冷不热:“那是她的事。” 程屿“啧”了一声:“你这态度,真让人无从下手。你要真不想,就别跟人家一起出现。人家姑娘一身礼服,跟你站一块儿,怎么看都感觉关系不一般。还有啊,顾朝暄日后可是要回京的,人多嘴杂的,你带着阮心悠出现这一幕,要真被有心人看见,传到谢老爷子那边……他可不一定同意你跟顾朝暄有牵扯,本来你们陆家就不待见顾朝暄,你现在这不雪上加霜?” 陆峥眉头轻蹙,指腹在酒杯边缘转了一圈,像是在掂量什么。 程屿还想说什么,忽然察觉他视线微动,顺着看过去—— 厅那边,秦湛予正与徐泽瑞一同从外头回来。 两人并肩而行。 程屿看陆峥语气带点意味,“这是什么情况,之前不是听你说他在江渚?” 陆峥无心回答,看着秦湛予。 那一瞬,秦湛予也看向他。 视线相撞,空气无声紧绷。 两人隔着人群,神色都不动,却有暗潮相抵。 谁也没先避开。 看到这场面,程屿心中有数,这恐怕是陆峥的手笔。 他想不明白,陆峥明明在意得要死,却又不肯正式去跟顾朝暄见面。知道秦湛予在江渚,才知道着急似的。 程屿看着,忍不住评价一句:“我看他这样,在北京待不久,还得返回江渚收拾残局。” “那又怎么样。”他说,语气平平,仿若在谈一件无关痛痒的公事。 可程屿听得出,那声轻描淡写的回话,是掩着锋刃的冷笑。 认识陆峥这么多年,对方心里在盘什么,程屿从一个眼神就能看出来。 秦湛予这次回京,表面上是汇报,实际上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被点名回来,工作说明还没交齐,这种情况,十有八九会被批一轮。 或许陆峥,就是存了个让秦湛予不好过的心思。 “你这心思……”程屿哼了一声,语气里有点无奈,也有点叹息,“真是够深。” 陆峥没看他,只抬眼望向厅那头。 秦湛予正被人拦着寒暄,神色如常。 人群中灯光流转,一晃一晃,映得两人的眼神都显得冷。 程屿心底泛起一点凉意。 他当然知道陆峥是怎么做到的。 一句话,一通电话,一顿饭局,上头的汇报名单里就能多出一个名字。 调回京汇报,看似程序合理,谁也挑不出错,可那意味着……临时任务、无预告、政治压力,甚至可能被上级敲打。 对于秦湛予来说,这一来一回,至少要一周时间。 江渚那摊子正是关键节点,他一离开,工作节奏就得全乱。 聪明,也狠。 …… 秦湛予并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回到江渚。 那一周的行程一拖再拖。 但他每天依旧雷打不动地给顾朝暄打电话。 基本都是他问,她答。 聊到最后,总是她匆匆忙忙挂断电话,而他在那边愉悦低笑。 顾朝暄不过问他在北京事宜。 因为她有自己的生活要忙。 火锅店的工作仍然照常。 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节奏里,她登录了很久没开的InStagram。 那天晚上,屏幕右上角忽然跳出一条未读消息—— 是法语写的,发件人备注“CéCile”,她在巴黎时的学姐。 “NOelle,我现在在做一个合作项目,有家公司在中国设了分部,想找中英法三语翻译。 他们希望我推荐一个可靠的人,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如果你有兴趣,我们可以下周视频聊聊。”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 不只是因为机会本身,更因为那一瞬间,生活像被轻轻推开了一道新的缝隙。 她回了条消息:“谢谢学姐,我有兴趣。” 不一会儿,对方就回了个笑脸:“太好了,这家公司叫Arden GlObal,我会让负责人直接联系你。” 几天后,顾朝暄接到了那位外企负责人的邮件。 翻译的内容是技术类文档和项目合作报告,每周提交一次,稿费以欧元结算。 对她来说,这是笔不小的收入。 这天晚上,窗外的风声低沉,偶尔掠过几声车鸣。 顾朝暄正坐在小桌前,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淡淡的,衬得那双眼有些疲惫。 翻译软件和字典同时开着,文档进度条还停在七十六。 她揉了揉太阳穴,正准备去烧点水。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 【秦湛予:开门。】 她一怔。 指尖悬在屏幕上,愣了几秒,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那串熟悉的号码,不会错。 他不是还在北京? 明明下午还在电话里说,“还有两天要对接文件”,语气镇定、从容,丝毫没有要动身的意思。 她盯着那条短信,心口莫名一紧。 还没想明白要不要回,新的提示音又响起—— 【秦湛予:顾朝暄,开门。】 那一刻,她的手几乎是下意识一抖。 屏幕的白光映得她掌心发热。 心跳也在那一瞬间,乱了。 有点快,有点慌。 顾朝暄下意识地咬了咬唇。 她起身,脚步迟疑着走到门口。 透过猫眼,只看见一道高高的身影,只穿着象牙白的衬衫,神情被走廊那盏昏明的灯打碎。 他真的回来了。 风尘仆仆,像是从机场直接过来的。 顾朝暄指尖抵在门锁上,迟疑了两秒。 门那边的脚步轻轻动了一下,紧接着,是他压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 “顾朝暄,开门。” 那声音低哑,带着风声和疲惫。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转动门锁。 门开的一瞬,空气对流,夜气和他身上的寒气一齐涌进来。 他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好几样东西,都是北京的特产。 两人都没先说话。 他目光从她身上缓缓扫过,落在她松松绑着的发尾、宽大的居家衫,还有那双因为刚走到门口而微微发红的脚踝上。 一瞬间,那股压抑了许久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你怎么回来了?”她声音不稳。 第46章 生锈 “工作结束,就回来了。” “不是还要两天汇报?”她问。 “提前完了。”他边说着边走进来,把东西放在茶几上。 顾朝暄顺手关上门。 门闩“咔哒”一声合上,狭小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 她回头,看他一眼—— 那双眼带着出差几日未眠的疲惫,眉骨间隐隐有青色。 心中一动,她转身走向小桌旁,想去烧点水。 桌上摊着她没关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文档半行未完。 她弯腰去拧壶盖,插电、接水、点开开关,一连串动作流畅,却透着一种刻意的忙碌。 秦湛予静静地看着她。 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 她的头发有点乱,几缕垂在肩前,发尾打着微卷,轻轻晃。 那件宽松的灰色居家衫裹着她整个人,松松垮垮,偏生显出一种安静的柔软。 他走过去,脚步不急。 顾朝暄听见动静,心里莫名一紧,没回头,只假装忙着:“你坐会儿,我这就烧水。” “嗯。” 他淡淡应了一声,但并没有停下。 下一刻,她的肩忽然被人从后轻轻握住。 掌心的温度带着一股微凉的气息,顺着肌肤一点一点蔓延。 顾朝暄一惊,刚要回头,就被他从背后抱住。 那一瞬,空气像被抽空了。 她能感觉到他胸口的呼吸,呼出的气擦过她的耳侧,烫得发颤。 “秦湛予——” 他俯在她耳边,嗓音低沉:“想我吗?” 顾朝暄指尖一僵,硬气道:“……不想。” 他嗯哼一声,道是:“我就知道。” 她不想他,他却想她。 顾朝暄抬手去推他,却被他更用力地环紧。 两人的影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纠缠着,投在那面浅色的墙上,安静而暧昧。 热水壶的指示灯亮起,“咕噜”一声冒泡。 顾朝暄还未来得及反应,他的下巴已经抵在她肩头,语气淡淡的,带着笑意:“水开了。” 她脸热得不敢动,咬着唇,低声道:“你……松开我。” 秦湛予却不理,只轻轻应了一声:“一会儿。” 顾朝暄没再动。 他身上的气息太近,带着风尘与烟草混合的味道。 她本该推开他。 可那一瞬间,她生出一种说不清的心软。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并不稳……不是情绪上的躁动,而是那种从连日奔波、长久压抑里透出的沉重。 她没再挣扎,只垂着手,让他环着自己。 屋子小,连呼吸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热水壶的蒸汽冒出白雾,灯光被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 当官有什么好的。 奔波、应酬、被人盯着、算计着。 连一点安稳的喘息都显得奢侈。 她低声说:“你很累吧。” 秦湛予没出声,只在她颈侧微微呼了口气。 两个人就那样静静地抱着。 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动作。 秦湛予终于松开她。 空气重新有了流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着水汽和热气。 顾朝暄低头忙着倒水。 他没说话,只走过去,拉开那张木椅坐下。 桌上摊着她没关的电脑,屏幕亮着,文档界面是一份技术报告的译文。 他随意扫了几眼—— 句式准确、语气专业,甚至连段落的逻辑衔接都处理得很自然。 不像临时接活的人,反倒像一个真正的专业译者。 桌角压着几张纸,上面密密写着笔记。 术语对照、词性标注、逐句推敲。 这一幕比他想象中的任何重逢都要让人心里发酸。 她终于开始重新拾起自己的东西了。 不再是那个为了生计在火锅店打工的女人,也不是他印象里那个被命运推到角落里的顾朝暄。 她在一点一点,用力地把自己拼回原本的样子。 顾朝暄端了杯水过来。 水还冒着热气,杯壁上浮着一层细密的雾。 她放到桌上,“仔细烫。” 秦湛予“嗯”了一声,伸手接过。 那一刻,他的神色已经收敛,重新是那种惯常的冷静与克制。 只是目光在她电脑屏幕上略略一顿,问:“在做翻译?” “嗯。”她点点头,“巴黎那边的学姐联系我,说有个外企项目,缺三语译者。” “挺好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稳,带着欣慰的暖意。 顾朝暄却没接那句褒奖。 “可我总觉得,很多词都翻不顺。原文里有的意思,我现在反应不过来,查半天也不确定准不准确。” 秦湛予侧过脸看她,这丫头懊恼困惑的样子倒挺可爱。 他笑了一下,“笨。” 她怔住。 他放下杯子,手指轻轻敲了敲电脑键盘,语气柔下来:“翻译不是背诵,也不是考试。先要把句子拆开,看它在说什么,再去想中文能怎么说得更自然。你看这里——” 他略微俯身,用她的鼠标指着屏幕上的一句:“‘implement the prOieCt frameWOrk’——你直译成‘执行项目框架’,没错,但太硬。你想,它的潜台词是‘落实方案’,是带着推进意味的动作。” “你要学会换一个角度去听它。英文讲逻辑,你要听它的意图。别想着词怎么对,要想着人怎么说。”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轻声道:“语言这东西,你不怕慢,就怕你不肯往里走。” “那我是不是要多看外文原刊?”她问。 “可以。还有,看你以前的笔记。你过去积的底子很好,只是生锈了,不是没了。” 她知道的,只是有时候,明知道“生锈”不等于“废掉”,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 秦湛予看得出她又在乱想。 那种神情太熟了,眉心轻蹙,眼底藏着自我否定的影子。 他伸手,一把把她拉了过来。 顾朝暄没防备,惊呼一声,整个人被带着坐到他腿上。 那一瞬间,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心跳。 “你干什么——” 秦湛予没答,抬手按了按她的后背。 “别想那些,”他低声道,“你已经够好了。” 顾朝暄怔着,呼吸被他近在咫尺的温度扰乱。 她想起前几天自己在火锅店下班后的疲惫、在电脑前查词到深夜的焦躁,那些被时间磨得生涩的念头,在这一刻全都慢慢沉下去了。 他看不得她再把自己逼到那个旧地方。 他的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两下,语气像在哄孩子—— “就这样挺好。” 他低头看了眼电脑屏幕,光标在半句英文后闪烁不定。 进度条停在七十六。 “我看还差一点,”他语气懒懒的,眼神却很认真,“要不要我帮你翻,嗯?” 顾朝暄还靠在他怀里,抿唇摇头,声音有点闷:“不用。” 她的倔气上来了,像是怕他一出手,就把她仅有的一点自信剥光。 秦湛予看着她,失笑。 他不是没见过她硬撑的样子,但每次看到,心口那点无名火和心疼就一块上来。 “真倔,”他低声道。 顾朝暄没理他,扭了下身子想起身,被他一手稳稳按住。 “别动。” 她瞪他一眼。 他掀动睫毛,看着她:“你床要睡吗?” 她怔了下,随即摇头,“不睡。” “那我躺一会。” 须臾,他放开她。 起身时,动作自然得没有一丝征询意味。 走到那张铁床边,解了两颗衬衫扣子,直接躺了下去。 顾朝暄看了他几秒。 那盏旧台灯的光落在他眉骨上,影子浅浅地垂着,衬得那双睫毛又黑又长。 他真是累了。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倦,不是几小时的睡眠能补回去的。 没有跟上次一样去扯他起来,转身,她走回小桌旁。 电脑屏幕依旧亮着,进度条还停在七十六。 她坐下,深吸了一口气,把鼠标轻轻推回文档。 光标在屏幕上闪烁,她重新开始敲字。 她没回头看他。 只是偶尔在敲下一个句号时,能听见他那边传来的呼吸声,稳稳的,深长的。 那声音让她心里的一角也慢慢软下来。 她想,明天就不去火锅店了。 请一天假。 …… 秦湛予是被腰上的酸痛闷醒的。 这张铁床实在太硬,硌得他后背生疼。 他翻了个身,手肘撑在床边,微微皱眉。 地下室的灯还亮着。那盏旧台灯昏昏的,灯罩泛着一点黄,照不远,倒是把顾朝暄的身影打得极清楚。 她还坐在桌前。 翻译文档已经关了,屏幕里播放着电影画面,声音被耳机遮住,只能听见细细的电流嗡嗡。 她的肩在光里起伏,打着哈欠,手还在点鼠标。 桌上堆着她的笔记和稿纸,水杯已经凉透。 她的眼神半是倦、半是认真。 秦湛予撑着起身,靠在墙边。铁床“吱呀”一声,发出轻微的金属摩擦。 顾朝暄被吓得一抖,回头:“你醒了?” 他嗯了一声,嗓音有点哑,带着被困一夜的沙哑气息。 “怎么不关灯?” “我在看电影。”她摘下一只耳机,揉了揉脖子。 “回头我让人把床换了。”都不知道她怎么睡的。 “换了干嘛?” “不换怎么睡?硬邦邦的。” “我睡得挺好的,你要是想睡舒服的,回你公寓去。” 她倒是说得轻巧,睡得挺好的。 她轻得像片羽毛,睡在这上头也许刚刚好。 可他这一百八十四公分的个头、这副被公文包和出差行程折磨出的骨架,再睡两次,这床八成得塌。 他靠着墙,视线落在床脚那根略微弯折的铁杆上,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荒谬感。 她就住在这样的地方,靠一张要散架的床、靠那台旧电脑,一点点把生活支撑起来。 而他,一个整天签批文件、谈项目、在会议厅被人恭维又被人盯着的人,却在她的世界里睡得腰酸背痛、浑身不适。 这床她睡还能撑得住,他再来两回,恐怕真得塌。 可要真塌了,也好。 至少他有个理由,再帮她换掉这张该死的床。 他故作吓唬:“顾朝暄,你再这样不知好歹,我让人把你这地下室给封了。” 她“蹭”地站起身,耳机线从指间一滑:“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她瞪着他,眼神里写满了不服。 秦湛予看着,忽然笑了,那笑不冷,也不真,是一种被气出来的无奈。 “过来。” 顾朝暄没动,仍旧倔着脖子。 “过来,”他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一点威胁的味道,“要不然我真把这地下室封了。” 顾朝暄咬了咬唇,脚却还是挪了过去。 他看着她慢慢靠近,视线一点点收紧。 那一刻,谁都没有再说话。 他伸手,在她站定的那一瞬,顺势一扯—— 铁床“哐啷”一声,震得墙皮都似乎抖了抖。 顾朝暄惊得险些叫出声,回过神来,抬手去锤他:“你神经病啊!楼上还住人!” 秦湛予没闪,反而被她捶得笑出声。 “你笑什么?”她更气了。 “笑你。”他声音沙着,带着点哑气,“自身都难保了,还护着楼上。” 她脸腾地红了,正要再推他,腰却被他顺势一压。 那姿势半带着戏弄,半是无奈,他整个人笼在她上方,呼吸低沉,眼神里没有火气,只有疲倦后的松软。 顾朝暄又气又窘,想不通她都没答应跟他交往,怎么变成这样了。 看她气呼呼的样子,秦湛予感觉颇有趣,多生动的顾朝暄啊。 他低声询问:“你不困啊?” 她咬牙:“不困。” “你明天不上班了?” “我请假。” “哦。”他慢吞吞地答了一声,“真好,还能请假。” 她被他那语气气得不行,刚要再顶嘴,他就闭上眼睛,唤她的名字。 “别闹了,”他说,语气带着一点沙哑的疲惫,“我七点就得起来,陪我睡一会。” 这一句话,把屋子里剩下的那点倔气都压散了。 顾朝暄怔着,没再动。 他还维持着半倚着的姿势,衬衫皱在臂弯处,袖口微微卷起,露出一截腕骨,连呼吸都显得沉。 顾朝暄垂了垂眼。 “我不困。” “那就躺着。”他没睁眼,声音依旧低,“不睡也行。” …… 顾朝暄这一夜,几乎没合过眼。 他就在她身侧,呼吸均匀又沉稳。 房间太小,空气里全是他身上的气味…… 清淡的皂香、风尘味,还有一点点烟草残余的冷意。 铁床狭窄,他们之间没有多余的缝隙。她一动,他就会轻轻蹭到她的肩。 她盯着天花板,数着那盏灯闪烁的频率,从一到无穷。 世上好像总有一些人,只有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才敢稍微显露一点脆弱。 她翻了个身,面对墙。 他还在睡。 连呼吸的节奏都没变。 那句“陪我睡一会”,到现在还在她脑子里回荡。 她其实是想回嘴的,可那时他眼睛都没睁,全是疲惫。 她说不出口。 时间像被拉长,夜一点一点往外退。 冷气钻进被角,她终于在黎明前打了个盹。 六点半,闹钟还没响。 顾朝暄睁开眼,一眼就看到他。 秦湛予睡得不深,眉间仍有那股惯性紧绷。她伸手推了推他肩膀:“起来了。” 他没反应。 又推了一下,稍微用力:“秦湛予,六点半了。” 他低声“嗯”了一句,像没完全醒,眼皮都没抬。 “再五分钟。” “你不是七点要走?” 他还是没睁眼,只伸手往她那边一摸,声音低哑:“再五分钟。” 顾朝暄愣了一下—— 他摸到的,是她的手腕。 她想抽回去,却被他轻轻攥住。 第47章 山楂 他攥着她的手腕,睡意还未褪尽。 “放开我。”顾朝暄语调带着点困意,也带着一点气。 他没动。眼睫在光里微微颤。 半晌,他睁开眼,嗓音哑得厉害,像从梦里带出一截温度。 “再五分钟。” “起来!”她不管。 秦湛予叹口气,松开她的手,坐起身时铁床又“吱呀”一响。 他眉心一拧:这破床。再睡两回真要塌。 顾朝暄已经下床,把拖鞋踢正:“去洗,洗漱用品用你上次的。” 地下室的水凉得发骨,他被激得清醒,侧头看她。 女孩坐在木椅上,头发随手挽了个松结,眼睛里是彻夜未眠后的清光。 “昨晚真没睡?”他问。 她没说话。 只是“嗯”了一声,也分不清是在应他,还是在敷衍。 她拿起昨天夜里没有喝完的水,低头抿了一口,又皱眉放下。 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恹”,那种困到极点、倦到极点后的情绪,安静,却拒人千里。 他擦着手走过来,步子不急不慢。 顾朝暄正低着头看杯底,忽然被人捏了一下脸。 “——!” 她猛地抬头,瞪他:“发什么神经?” 秦湛予笑了一下,指尖还没来得及收回,就被她抬手打掉。 “你有病吧?”她真有点火,声音发哑,“一大早干什么呢?” 这是没睡好,闹脾气呢。 他低头看她,笑意浅淡,带着困意和不动声色的宠溺。 “看你这样,该睡觉了。” “我不困。”她嘴硬,手下意识地去揉被他掐过的地方。 “你眼睛底下都青了。”他抬手,又想去碰她,被她往后一仰躲开。 “秦湛予。”她语气警告似的。 “行。”他收回手,半蹲下来,和她平视。 声音低而温柔:“去睡觉吧。再熬下去,该变成熊猫了。” 顾朝暄沉默几秒,转开眼。 秦湛予就那样看着她,耐心得出奇。 光从她肩头滑过,落在她脸侧,连她睫毛的颤动都清晰。 “你先走。”她说。 看了她一会,秦湛予也不跟她争辩。 一刻不倔就不是顾朝暄。 …… 顾朝暄目送门关上的那一刻,整间屋子像被抽走了声音。 铁床、木桌、旧电脑,还有那盏昏黄的灯,都重新归于死寂。 脑子一片乱。 然后,顾朝暄视线落到那张床上。 她烦得要命。 明明是她的地方,他却睡得比她还自在。 一想到他临走前那句“我傍晚来接你吃饭”,心底那种莫名的情绪更像被火一点点烤着。 她站起来,走过去,把被子一把扯开,又随手掸了两下。 最后也不知道在气什么,干脆整个人往床上一躺。 铁床发出轻微的响动。 上方天花板低矮,灯泡的光被烟熏得发黄。 顾朝暄盯着那盏灯看了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她想不通,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出来之后,她一直避着北京。 那地方,那些人,那些旧事,她一个都不想再碰。 可如今,她却任由秦湛予,一个出身体制、有头有脸的人,在自己这间低矮逼仄的地下室里来去自如。 那层本该被割断的界线,被他轻易一脚跨过。 她闭上眼,手臂挡在额前。 光透过指缝落在眼底,浮出一点晕影。 有那么一瞬,她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 顾朝暄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透了进来。 她在床上坐了会儿,脑子还空着。 手撑着床沿下去,脚一落地,铁床又发出那种细碎的金属声。 她抿了抿唇,走去洗手池。 洗完脸,她整个人才彻底清醒。 镜子里那张脸没什么血色,眼底微微发青。 她一向没赖床的习惯,哪怕前一晚没睡好,醒了也不会再躺。 回到桌边,她倒了杯水,刚抿一口,才注意到桌角那几只礼盒。 昨晚他放那儿的。 她这才认真看清。 几个浅色牛皮纸盒,外包装规整干净,印着熟悉的字样。 是京城那几家老字号的特产—— 宫廷糕点、枣泥酥、茯苓饼,还有一罐密封的山楂糕。 她怔了怔。 有些东西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 小时候年节时,家里总常备的。 那种带着金边的包装、泛着油香的甜味,是她童年记忆里最完整的一段。 她蹲下来,指尖顺着盒沿轻轻描过去。 那感觉仿若是从岁月另一头伸来的一根线,轻轻一拉,心口就跟着动了。 她盯着那罐山楂糕看了很久。 包装换了款式,味道大概没变。 他小时候不是很讨厌她吗? 那一年冬天,秦爷爷说他不适应北方的天气,在感冒咳嗽,她拿了一盒山楂片给他,他看了一眼没接。 她自己一气之下全吃完,酸得眼泪都出来。 想到这里,她低低笑了一下。 有点自嘲,也有点没由来的心酸。 真奇怪。 他现在怎么喜欢自己了? 还是沦落成这样的顾朝暄? 半晌,她站起身,把那几盒礼品推到墙边。 …… 昨晚的翻译稿已经交了出去,她难得有个空闲的白天。 外头阳光很好,地下室那层厚重的阴气被隔在门后。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关灯、锁门、上楼。 顾朝暄沿着老街往前走,经过几家小店。门口晾着的衣服在风里晃,玻璃橱窗里堆满各式小摆件、香薰、旧明信片。 她没什么计划,走到哪算哪。 拐过第二条街时,看见一家花店。 铺子不大,门口摆着几桶鲜花,阳光照在花瓣上,水珠闪着亮光。 她停下脚步。 店主是个年轻女孩,正拿着喷壶往花上洒水。 顾朝暄看了一圈,手最终伸向那桶白色桔梗。 “帮我包一束。” “要搭点绿叶吗?”店主问。 “要。” 她看着女孩熟练地修剪、绑带,最后那一束花被纸包裹得精致柔软。 其实出来这半年多,她常这样。 哪怕生活拮据,也会在某个午后,为自己买一束花。 可能是习惯。 也可能,是她唯一能掌握的“浪费”。 她走出花店,手里的花随步伐轻轻晃。 阳光照在花瓣上,颜色更淡了些。 顾朝暄低头闻了闻。 味道不浓。 她路过一家文具铺,又进去买了几支笔、一叠便签纸。 走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小袋子,花被夹在臂弯间。 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加起来不过几十块钱,却让她的脚步轻了许多。 她停在街口,望着一辆公交驶过,玻璃窗上映出她的倒影—— 肩上有阳光,怀里有花。 …… 江渚的五月中旬,天光明亮,风也温柔。 街道两旁的梧桐叶新得发亮,枝影在地面上晃动。 她在等红灯。 街口车流不急,信号灯还剩十几秒。她抬头,看向对面。 二楼的一家餐厅,落地窗半开着。 她一眼就看见了那个坐在窗边的男人。 阳光正好打在他身上,衬衫的肩线干净利落,袖口挽到小臂,露出一截腕骨。 他低头看着什么,似乎在回信息,神情专注又冷静。 顾朝暄愣了两秒。 遇到秦湛予之后,她不是没想过会在江渚继续遇见什么熟人,只是没想到,会是他。 隔着整条街,隔着这快四年的时间。 那种震动感来得突然而细密,仿若被光照到某个已经风干的地方。 绿灯亮了。 人群往前涌。 顾朝暄攥紧手里的花,转身—— 几乎是逃一样,往旁边的小巷拐了过去。 桔梗被挤得有点歪,她低头时,花香淡得几乎闻不见。 她站在阴影里,背抵着墙,心跳一下一下地撞在胸口。 是陆峥啊,好久不见了。 他怎么来了?来找她的吗? …… 桌上放着一份加密文件袋,红色的封条未拆,旁边的手机静静亮着屏。 陆峥坐在窗边,衬衫袖口卷到小臂,领口微敞。 屏幕里是一组夜拍的监控照片—— 巷口昏暗,男人穿着象牙白衬衫,手里拿着礼盒包装。 时间标注在凌晨时分。 哪怕照片不清,哪怕那人只是站在昏黄街灯下低头的一个剪影,他也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盯着屏幕,唇线紧绷,没什么表情。 只是那种冷静得过头的沉默,本身就像一种危险的征兆。 茶在桌上放凉,他也没去动。 半分钟后,他才慢慢呼出一口气,把手机扣在桌面上。 那巷子,她的住处,他凭什么能那样走进去。 一念至此,胸腔那口气难以抒发。 他抬手,拧开茶壶盖,倒出杯水,一饮而尽。 凉气顺着喉咙灌下去,苦得发涩。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拿起手机。 指尖在屏幕上悬了几秒,最终删掉那几张照片。 屏幕归于黑。 …… 工地的风把防尘网吹得猎猎作响,塔吊缓慢旋臂,钢索在阳光里一寸寸下落。 秦湛予带着安全帽,站在基坑边核对模板编号。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两下。 他没当场接,抬手示意技术员继续丈量,转身进了临时集装箱办公室,关上门才按下接听。 “秦先生,”电话那头压着嗓音,“陆主任昨天夜里也来了江渚。” “知道了。”他对电话里的人这么说,语调平稳,连一丝起伏都没有。 可电话一挂,静默就似潮水一样淹上来。 他不是愚蠢的人。 相反,他从小在权势与秩序的阴影里长大,骨子里那点警觉,是刻在血里的。 两周前,他出现在返京汇报的名单上时,他就已察觉出调令背后的不对劲。 那种“临时抽调”太刻意了。理由完美,时机却巧得离谱。 而现在,陆峥亲自下到江渚,这一切显然有了答案。 秦湛予闷着一口气,靠在那张金属桌边。 风从门缝灌进来,带着泥土味与铁锈味,吹得烟灰簌簌落下。 他点了烟。 火光映在他指尖,短暂一闪,又被风吹灭。 他重新点第二次,这次没急着吸,只是静静盯着那团小小的火,直到它燃到指节。 看来,陆峥已经知道她在江渚了。 不,不。 也许从她出狱那天开始,他就知道。 秦湛予咬着烟,目光一点点沉下去。 他早该想到的。 像陆峥那样的人,消息从不会滞后。 她走哪一步、见谁、落脚在哪个城市,所有信息不过是几份文件、几通电话的事。 他不可能不知道。 更何况,他跟她曾经还那么要好。 而那个笨丫头,恐怕压根不知道,这半年她的起居饮食、几点亮灯、几时关门,都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活着。 想到这儿,他的后槽牙不自觉地咬紧了一下,烟在指间烧得更快。 工地那头忽然一阵喧哗,几声急促的喊叫从塔吊下传来—— “松了!脚手架松了——快让人下去!” 秦湛予下意识抬头,脚步在那一瞬几乎是凭本能地往前迈。 那是人的条件反射,不经思考。 他掐灭烟,几步跨过碎石地,正要让人撤离,就看到上头一名年轻工人被悬吊的钢管刮到,整个人失了重心。 “抓紧!” 有人在喊,可钢索已经发出金属的尖锐摩擦声。 下一秒,秦湛予冲了上去。 他伸手去拉那人,肩膀被坠落的铁块擦中,整个人被震得往后一倒。 尘土猛地扬起。 他一手撑地,稳住身形,半边衬衫被血染透。 “先看他。” 嗓音低哑,带着冷意。 医护人员被紧急叫来,现场乱成一片。 他被人硬拽进车里,整条胳膊发麻,血顺着袖口往下渗。 风从破开的车窗吹进来,吹得他额角的冷汗一滴滴往下落。 他低头,看着那块伤口,指尖微微颤了一下。 不是因为疼。 而是那种迟到的自觉,他竟会这样失神。 …… 江渚市第二人民医院。 急救室的门刚关上,他就被主治医生按在椅子上。 “没伤到骨头,撕裂伤而已,但得缝几针。” 秦湛予“嗯”了一声。 白大褂皱了皱眉:“别动。” 他不耐烦地偏开头,望向窗外。 天色灰白,风吹得窗帘一鼓一鼓。 脑子里空白了一瞬,又慢慢被一种压抑的情绪填满。 烦,闷,乱。 他在心底低声骂了一句。 本不该那样失控的。 医生走后,病房里只剩他一个人。 监护仪的滴声极轻,输液管里气泡顺着针管一点点上升。 他盯着那气泡看了半分钟,然后掏出手机。 屏幕一亮,是那串号码。 他看了几秒,嘴角带着一点弧度。 电话那端响了两声。 “喂?” 她应该在外面,他听到了街上的风声、汽车鸣笛,还有人声断断续续。 他靠在床头,问她:“在干什么?” “在逛街。” “顾朝暄——”他欲言又止。 语调不对,她追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顿了顿,又轻轻吐出一句,“我在医院。” 那一刻,空气被什么卡住。 “医院?你出事了?” “没事,擦伤。脚手架掉了几根钢筋,我去拉人。” 语气平静得近乎随意。 她那头沉默几秒,似乎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你在哪?” “江渚二院。”他说得轻描淡写。 “顾朝暄——” 他又叫了她一声。 “嗯?” “别急,没什么大碍。” …… 从民乐里到江渚二院并不远。 出租车在高架下掉头,正午的阳光从车窗倾泻进来,照得她额角发烫。 顾朝暄一路没说话。 车开进医院大门,她看到那幢灰白色的主楼,顶层玻璃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下车的时候,她差点忘了付钱。 走进门诊大厅,冷气扑面。 走廊消毒水味刺鼻,她问了前台,又被引到外科病区。 护士正在走廊里登记。 她报了名字,护士抬头看她一眼:“您是家属吗?” “……朋友。” 护士点点头,指了指尽头那扇半掩的病房门。 “进去吧,他醒着。” 顾朝暄站在门口几秒,才伸手推门。 门轴发出一点轻响。 阳光从窗台落下,照在地砖上。 他靠在床头,左臂缠着纱布,袖口卷起,线还没拆。 输液架上的药液缓缓滴下,机器发出均匀的滴声。 他抬眼,看见她。 “不是说没事吗?”她的声音轻,有点发紧。 秦湛予笑了下:“真没事。你看,能动能说。” 她走到床边,放下包。 第48章 溃堤 “我看看。” 秦湛予没动,抬了抬手。 她伸手,小心地掀开他袖口边缘的纱布,目光扫过那道伤口……伤得不轻,却也不至于太糟。 只是皮肤被缝线扯得有些发红,看着叫人心里一紧。 她的指尖悬在那上方,没有真的碰,只在空气里顿了一下。 “疼吗?”她问。 “疼。” “……”顾朝暄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抿了抿唇,问:“医生怎么说?” “皮外伤,缝了几针。养几天就好。”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嗯。”他回答得干脆。 以他现在的级别,出个差都有司机跟着,工地出事更该是应急、书记、安全员全在场。现在躺在医院里,应是有一堆人上赶着照顾才是…… 她明显不信。 顾朝暄的眉心皱着。 秦湛予抬起没受伤的那只手,轻轻去碰她的手背。 他笑着,漫不经心地问:“蹙什么眉,担心我?” 她没躲开,但也没回应。 过了两秒,才摇了摇头:“不是。” “嗯?”他微微眯眼。 “你这种情况,按理说该一堆人围着,现在你一个人躺在这儿,看着怪。” 闻言秦湛予盯着她,唇角一点点弯起。 “所以还是担心我。”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没再接话。 手往回抽,却被他指尖轻轻扣住。 病房的光安静地洒在他们之间,她低着头,呼吸有点乱。 那一刻,她没再挣开。 …… 吊瓶的药液滴完时,天色已经暗下来。 护士过来拔针,嘱咐几句注意事项就走了。 秦湛予低头看了一眼手背上那点渗血的针眼,抬手卷起袖口,语气轻描淡写:“走吧。” 顾朝暄一愣:“去哪?” “回去。” “医生说还得留院观察。” “没事。”他站起身,“我不喜欢医院的味道。” 两人下楼,夜风扑面,空气里是混着青草味的潮气。 他拒绝了医院派来的车,拦了辆出租。 车子驶出医院路口,去秦湛予那里。 那是市里为部里干部临时安排的公寓区,靠近政府新区那边。 楼栋规整,保安识人。 电梯一路上行,她注意到墙面干净到近乎冷清。 钥匙插进门锁,灯一亮。 顾朝暄跟在他身后,视线扫过整间房。 家具新,布局简单。 书桌上摊着几份文件,沙发上搭着外套,连水杯都整整齐齐地放在杯垫上。 她正要说什么,就见秦湛予弯腰,从玄关的鞋柜里取出一双拖鞋。 是女士的,浅灰色的毛绒面料,鞋底干净得像没落过灰。 他抬眼,语气平平:“换上。” 顾朝暄怔了怔。 他解释:“刚买的。上周让人送的,怕你哪天来。” 顾朝暄不知道说什么,“嗯”了一声,换上拖鞋,在沙发上坐下。 她环顾一圈,这间公寓安静得不像住人的地方……一尘不染,冷冷清清。 他坐在不远处,正慢条斯理地卷起袖口,伤口那边的动作却明显受了点牵扯。 她看了两秒,还是开口:“你饭吃了吗?” “没。”他答得随意,好像不饿,也不打算吃。 “厨房在哪?” “左边。” 她站起来去翻,冰箱冷得发亮,里面只有几瓶矿泉水和一小盒鸡蛋。 …… 顾朝暄在灶上淘米,加水。 粥煮开后,锅盖间溢出一层细腻的蒸汽,她静静地看了会儿…… 她端出碗来的时候,秦湛予正靠在沙发上,神情放松,却带着一点不该有的倦。 “吃吧。” 他抬眼:“喂我。” “你自己没手?”她皱眉。 “有伤。”他说得平静,“医生说不能提重的。” 顾朝暄忍住叹息,终究还是坐到他旁边,拿起勺子。 “慢点,烫。” 秦湛予侧头,眼神落在她手上。她的手白而细,指节分明,掌心有一点细微的红。 她吹凉了喂过去。 粥吃得很慢。 秦湛予一口一口地接过。 而顾朝暄吹一口、喂一口。 等最后一勺下去,她放下碗。 “吃完了。” “嗯。”他低声应着。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钟表滴答的声音。 秦湛予靠在沙发背上,指尖轻敲着扶手,过了会儿,嗓音有些哑地问:“那几年……” 顾朝暄没抬头:“什么?” 他顿了顿,像在斟酌词句:“你在杭州那三年,除了没见我,是不是……也没见别人?” 灯光安静地罩在他们之间,柔黄的光影晃在顾朝暄的睫上。 她没有给答案。 可秦湛予根本不需要。 从得知陆峥来江渚的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 那些他一度无法理解的沉默、疏离与防备,那些看似无缘由的拒绝与退避,全都在这一瞬找到了因由。 他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所有支离破碎的片段,终于拼成了有迹可循的脉络。 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指尖从她膝侧往上,扯住了她的手腕。 顾朝暄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被他轻轻拽近。 她仰起头,对上他那双暗得几乎藏不住情绪的眼。 “干什么你!” 而他却说:“……我该早该想到的。” 顾朝暄不明所以。 秦湛予额角轻轻抵在她的额前。 那一刻,他听见自己心里那股压抑多年的情绪一点一点碎开的声音。 愤怒、委屈、怀疑、失落,全都化成某种夺人理智的冲动。 顾朝暄被他按在沙发靠背上。 “放开,秦湛予!”她本能地去推他,被他一手捉住。 在看到她的反应那一刹那,他心里铺天盖地地掀起各种情绪。 有释然,也有疼;有劫后余生的轻松,也有迟来的惭愧与心悸。 “秦湛予——” 她的手指抵在他胸口,肌肉下的热度滚烫,脉搏急促,似要将她一并拖入那片失控的深渊。 她怕弄到他受伤的手,继而去推他的脑袋,唇齿间艰难溢出一句:“别这样……” 可他不听。 他一遍遍覆上她的唇。 那种几乎失控的缠吻,让她眼前一阵阵发黑。 “别……” 可这一声“别”反倒点燃了他。 他加重了手上的力,唇齿间纠缠着她的气息,混乱、急促,又压抑得几乎要炸裂。 她推他的手一点点失了力,指尖滑过他的颈侧,最后竟不自觉地攀住他。 他呼吸滚烫,唇落在她的唇角、颈侧、再到锁骨。 她被他逼得仰着头,眼底浮出一层薄雾,整个人几乎要被那股气势吞没。 直到他终于停下来,两人都气息凌乱。 她胸口起伏,呼吸带着颤,手还搭在他肩上没放。 秦湛予垂下头,额角抵着她的额,嗓音低得几乎听不清—— “顾朝暄,我原谅你了。” 第49章 盏碎 两人之间的空气被那场失控的缠吻烧得发烫,她仿若能听见自己心口下那阵乱跳的鼓点,一下一下,撞得她发慌。 她抬手去推他,力气不大,只是象征性地往前一点。 “……别这样了。” 声音沙哑,连她自己都没想到那语气竟有点发颤。 秦湛予没再逼近。 他呼吸也重,额角的汗顺着鬓滑下,落在她的衣襟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寸的距离, 他垂着眼,盯着她微微红的唇线看了很久。 顾朝暄低头,不敢看他。 她抬手去整理自己被他弄乱的衣襟,扣子有一颗险些崩开。 刚系上第一颗,秦湛予忽然伸手,拦下她的动作。 “我来。”他低声说,嗓音还带着刚散去的热气。 顾朝暄抬头,眼神微乱。 “……不用,”她偏开头,语气尽力保持平静,“我自己来。” 秦湛予没坚持,只是手还停在半空。 灯光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掌心有淡淡的伤痕,在空气里停了几秒,才收回。 他轻轻“嗯”了一声,退回半步。 “好。” 顾朝暄垂着头,手指还在扣着那枚小纽扣,动作慢得不成样子。 她的发丝散在脸侧,遮住了半边神情,但那颈侧的红痕却一点也遮不住。 屋内重新静下来。 秦湛予靠在沙发背上,看着她,眼神暗得很,嘴角勾勒着浅浅的笑意。 …… 那之后,顾朝暄的生活重新回到一种安静的秩序。 白天她去火锅店帮忙,晚上回到地下室,对着电脑做翻译。 她从没想过自己还能靠这种方式赚到钱——用语言。 CéCile 的邮件总在深夜抵达。 她在巴黎,永远比江渚晚六个小时。 每一次邮件的开头,都是“亲爱的 NOelle”,语气轻快又自然。 没两天,CéCile 拉她进一个工作群。 顾朝暄点开链接。 那是一个多语种译者的小组,头像五花八门。 伦敦的塔桥、里昂的咖啡馆、蒙特利尔的雪夜街景。 屏幕一行行闪着不同的语言: “有没有人懂点化工术语?” “项目预提税的部分我不确定怎么算。” “咖啡续命中。” 她静静看了几分钟,才发了一句简单的问候。 几秒钟后,十几条消息蹦出来:“Wee, NOelle.” 那种久违的归属感,让她怔了怔。 以前她也在类似的专业群里。 那时她在巴黎,还在念书,白天上课、晚上实习,偶尔也和学姐学长们一起讨论翻译的腔调和句法。 后来,一切都断了。 现在,那些断掉的线又慢慢接上。 她开始每天都上线看看。 有人讨论术语,她翻出旧的笔记。 有人提到法律文件的表达习惯,她甚至还能从记忆里拎出当年的参考法条。 没人催她,可她总是认真查资料、回消息。 CéCile 在群里笑说:“NOelle 是我们这群里最靠谱的人。” 顾朝暄只回了个“谢谢”,但那一晚,她难得地笑得很久。 那天夜里,巴黎的凌晨一点,江渚的清晨七点。 CéCile 的头像一亮,她发来一句法语: “Je n’en peUX plUS. Je veUX Changer.” (我真的受够了,我想换工作。) 顾朝暄盯着那行字看了半晌,才打字问:“为什么?” 那头很快回了消息。 “公司重组。新主管什么都不懂,天天开会讲预算、回款、KPI。” 几条短句之后,是一张模糊的照片。 咖啡杯旁堆着一叠合同,荧光笔的记号挤在一起。 CéCile 说她最近几乎天天加班。 “我一个学法律的,现在连报价单都得自己改格式。客户要三个版本的延期条款,翻译部门还在吵‘先付款’该怎么表达得更礼貌。” 她发来一个叹气的表情,“我快疯了。” 顾朝暄看着屏幕,心里有些涩。 她还记得当年的 CéCile,走路带风,穿深灰风衣,手边永远有一叠打印的判例笔记。 那时候的她,讲起《民法典》条文,神情笃定得像光。 而现在,她的句子里都是疲倦。 “那你打算怎么办?”顾朝暄问。 CéCile 回了一长段。 “最近认识几个在科技公司工作的朋友,他们做语言数据库、自动比对合同条款。不是那种笨的机器翻译,而是用程序去识别重复的表达、常见的逻辑错误。” “我觉得挺有意思。也许可以让人少做一点重复劳动。” 她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你知道吗?我发现我们在事务所做的八成工作,其实都可以被规则化。只是没人去做。” 顾朝暄看着那段话,指尖停在键盘上。 CéCile 的语气一向温柔,今天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兴奋。 那种情绪,像从深夜的雾气里亮起的一盏灯。 “所以你想换行?” “也许吧。” 她发来一个笑脸。 “我还没想清楚。也许去试试做一点 COnSUlting(咨询顾问),或者搞个自己的小项目。” “如果有一天我真去做这件事,”她说,“NOelle,我要请你帮我。” 顾朝暄没回。 屋子静得能听见楼上传来的管道声。 CéCile 很快又发了一条信息过来:“NOelle,你离开巴黎好久了,我很希望你能重新回来。” …… 夜气潮得发闷。 天边堆着一层薄雾,是雨的前奏。 路灯反光在地面上,光线被雾气一层层吞掉。 秦湛予下车时,风正从江那头吹过来,带着湿意。 他看了眼酒店的招牌。 新开的那家瑞玺洲际,玻璃幕墙亮得晃眼,层层灯火里倒映着江面。 大堂的空调冷得有些过分。 穿白衬衫的接待员微笑着迎上来,礼貌问候。 他报出陆峥的名字,对方便露出一种立刻识别的态度:“请问您有预约吗?” 前台小姐话音刚落,秦湛予从西装内袋里取出证件,平静地放在接待台上。 金属压角的皮夹翻开,公章的浮印在灯下冷冷一闪。 接待员愣了半秒,立刻神情一变,语气不自觉地放轻:“抱歉,秦处长——请稍等,我马上为您联系。” 话音刚落,电梯口那边已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峥的秘书亲自走来,个子高,穿深灰色西装,神情恭谨:“秦处长,陆主任已在楼上恭候,麻烦您这边请。” 他语气极为克制,半躬着身带路。 整个大堂的气压在那一瞬间悄然发生了变化。 旁边的礼宾经理立刻替两人按下专用电梯,门一关,冷光隔绝了所有噪音。 上行的电梯壁是镜面的。 秦湛予的倒影在四面光里显得更冷,眉眼线条锋利。 二十八层。 电梯门开。 走廊尽头是一面整层高的落地窗,江面被雾气掩去半边,天色灰白。 秘书伸手推开茶室的门。 檀木香混着碧螺春的气息,温热的雾气缭绕。 陆峥坐在窗前,衬衫袖口挽到肘部,姿态松弛。 面前摆着一只紫砂壶,茶盖轻轻一响。 陆峥抬眼,道是:“秦处长,真是久违。” 秦湛予没笑:“主任好兴致。” 陆峥没立即回应,抬手,揭开壶盖,水汽氤氲。 “尝尝这个,”他说,“西山碧螺,昨儿人从京里带下来的。天气湿,喝点清茶散腻。”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汤碧透,落在白瓷盏中,轻轻一漾。 秦湛予伸手接过,手指触到盏沿,温度刚好。 他低头看了一眼那抹碧色,唇角微勾。 “西山碧螺啊,陆主任这讲究,可真不减当年。” 陆峥也笑:“听说秦处长一向挑茶叶,这壶还合你口味?” “茶是好茶,”秦湛予语气不疾不徐,指腹摩着杯沿,淡淡道,“就是路太远了。千里迢迢从京里带到江渚……陆主任这兴致,也太大了点。” 陆峥指尖在茶盖上轻轻一顿:“偶尔出来透透气,不行?” “当然行。”秦湛予抬眸,“就是透气的地方选得巧。” 空气微微一滞。 陆峥笑着放下茶杯:“秦处长这是打算查我?” 秦湛予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陆主任这身份,真要查,也轮不到我吧。” “只是有些事,该走的程序还得走。咱们干的是公家的活,不是私家茶局。” 陆峥靠回椅背,眼神微沉。 秦湛予看着他这样,心中的气顺畅不少。 “不过主任您放心,我这人嘴严,您来江渚喝茶这事,不会传出去。” 陆峥嘴角一抹笑,带着凉意:“我还真怕你不说。” “那可得看您想让我说给谁听了。”秦湛予声音不大,不退,“是纪检?还是发改?” 两人对视几秒。 陆峥也懒得再跟他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茶也喝了,秦处长怕不是专程跑这一趟,就为了提醒我这趟‘私访’该往上递个条子吧?” 秦湛予也没有这个耐心。随即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牛皮纸袋,袋口叠得很齐,边角却有些旧痕。 他把纸袋推过去:“物归原主。” 陆峥目光落在纸袋上,没动:“什么意思?” “那三十万。”秦湛予看着他,“三年前在杭州,你假借她的名义,送到我桌上的那笔钱。” 陆峥轻笑,似讥似讽:“都三年多了,想不到秦处长记性还这么好。” 秦湛予不理,话语满是讥诮:“陆峥,我们这种家庭环境长大,行事算不上多干净,也谈不上什么磊落。可有些底线,烂归烂,还是该留一点。顾朝暄跟你一起长大,你该比谁都清楚她是什么样的人,她若是知道有人替她做主,你觉得,她会感激,还是会恶心?” “你可以不喜欢我,但别替她决定什么。她该留谁、该信谁,不轮得到你。” 陆峥笑了出声,眼神却一点也不笑。 那笑意如刀,从嘴角划出,冷冷地落在秦湛予脸上。 “轮不到我?那轮得到谁?你吗?”陆峥轻蔑,难得情绪波动,“你算什么东西?!” 秦湛予淡淡掀眸。 陆峥又继续道:“秦湛予,你不要把你自己太当回事了。我跟顾朝暄二十年的情谊,从她牙牙学语我就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可不是什么人三言两语几句就能挑拨的。 还有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清楚得很。 她什么样的性子、会为什么事生气、什么时候哭、又怎么哄,都刻在我脑子里。 你呢?你才跟她接触多久?你现在之所以能靠近她,是因为她乱了,是不知道自己要什么!那不是爱,是躲懂不懂?你现在只不过是她一个解闷的玩意! 要知道她当初之所以跟你进屋,是因为跟我意气,而今呢,时过境迁,你认为她还会选择你吗?秦湛予,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这次我来江渚就是来接她回家的!你可以拭目以待一下,到时候的结果是什么。” 那一刻,茶室里的雾气都凝成了刀刃,裹着那一句句话,一刀一刀剐在秦湛予的骨头上。 他没立刻反应。 只是盯着陆峥,眼底那抹情绪从震动,到冷静,到最后彻底压成了一层无色的光。 连呼吸都变得小心。 因为陆峥说的每个字都在往他最软的地方戳。 顾朝暄的过去,那二十年的羁绊,那些他永远无法触及、也无法替代的日常细节。 他蓦然想起小时候,她提起陆峥时的语气,那种天然的熟稔与亲近,带着几分骄傲,又有点娇俏。 那是一种别人无法插足的亲密,像是根深在岁月里的默契,哪怕什么都不说,也早已彼此心照不宣。 秦湛予敛起心绪浮动。 哪怕心口已经被那番话割得血肉模糊,他也不会在陆峥面前露出半分裂隙。 他抬眼,那目光冷,比刚才更深沉。 “是。你确实比我认识她久,也知道她哭的时候该说什么话。可那又怎么样?” 陆峥皱眉。 秦湛予继续:“过去是她的,不是谁的。你以为那二十年能换来她这一辈子的选择?人是会变的,陆峥。你看不见她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还在拿旧账捆她。” “我从没奢望她非要选我。她要回北京,我不会拦。她要走,我也不会去跪着求。可我敢说……若她真要回头,决不会因为你。 你说我不懂她,可至少,我没替她做过决定。” 他盯着陆峥,目光如钉:“我尊重她,这一点,你学不来。” 陆峥也在看他,眼睛幽深得很。 而秦湛予懒得揣测,说完就站起身,椅脚在地板上发出一声响。 整个人从阴影里拔起来,身形挺拔且冷冽。 门被他推开,风从走廊灌进来,带着一股茶烟混着雨气的凉意。 那一瞬间,檀香都淡了。 茶室的门重新合上。 “啪——” 那一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陆峥的手一抖,瓷盏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碎片溅得老远,碧螺春泼了一地。 滚烫的茶汤洒在他腕上,顺着袖口浸进去,一寸一寸烫红。 他没有动。 指节收紧,呼吸乱作一团。 胸腔里那口气像被堵住,吐不出去,也咽不下去。 他盯着那一地碎瓷,如同盯着某种被他亲手打碎的东西……多年的骄傲、掌控、甚至连那份自以为的笃定。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秘书推门进来,一眼看到那满地的狼藉,声音几乎变了:“陆主任——” 茶香混着焦灼的气息扑面而来,秘书弯腰去捡,手刚伸过去,就看到那一片红。 陆峥的手背被烫得发亮,皮肤起了泡,却连眉头都没皱。 “主任,您——” “出去。” 他低声说,语气平静得没有情绪。 秘书愣在原地。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屋里的温度极低。 窗外的江面起了风,天色一寸寸暗下去。 陆峥慢慢转身,背对着碎片,背对着那一桌还未凉透的茶。 他的手垂在身侧,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空气里只剩那声滴落的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仿若时间在坠。 他忽然笑了一下,很淡,带着冷意。 原来那一盏茶,从来都不是为了散腻。 …… 下雨了。 挡风玻璃被雨刷一下一下刮出白亮的弧,街边的霓虹被拉成长线,拧进江渚潮湿的夜色里。 秦湛予把车停在火锅店对面。 玻璃门内人影晃动,蒸汽和油烟揉成一层白雾,红底菜单在雾里忽明忽暗。 他靠在座椅背上,指节隐隐紧着,像还攥着一只看不见的杯。 胸口那口气在车厢里沉了又浮,最终被雨声压平。 他拿起手机,屏幕上映出他清冷的眉眼。 拨号。很快接通。 “喂?”那头很吵,油锅“呲啦”一声压过来,她的声音被蒸汽裹着,湿而急,“怎么了?我在上班。” 第50章 夜行 他沉默了几秒,嗓音压得很低。 “没什么,就是……想打个电话给你。” “……你这人,”顾朝暄忍不住轻哼一声,“我正忙着呢,没空陪你闹,挂了。” 说完,她嘴角一抿,迅速挂断了电话。 嘟声一瞬间在耳边扩散开。 秦湛予望着屏幕,指尖还停在那行断掉的通话记录上。 车窗外的世界被雨打得模糊,街灯的影子被水光拉成长线。 他抬眸,看见她在店里穿梭。 她系着短围裙,步伐轻快,捞锅、上菜、收碗,头发被热气打湿,贴在脸侧,额角泛着一点光。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连车里的空气都被雨气润成一层薄雾。 她看起来很忙,也很活……比任何时候都要有生气。 嘴角不自觉地轻轻弯了弯。 …… 顾朝暄在店里走动间,下意识抬眼。 穿堂风从门缝掠过,吹得她打了个寒颤。 透过那层密雨,她看到街对面那辆红旗。 灯光没开,车身却安静得醒目。 她怔了几秒,心口那一瞬微微一紧。 傻子。 她咬了咬唇,脱下手套,把围裙一解,拿起门口的伞。 雨声立刻淹没了热闹的锅气。 风把伞边的水甩到她的手上,冷得一抖。 街灯晕成一片温黄,她的影子被雨打碎,一步步朝那辆车走过去。 到了车窗前,她抬手,轻轻敲了两下。 彼时秦湛予正低头看秘书发来的信息。 屏幕上一行行是公文的语气:“项目评估方案请示批复”“明日需汇报初审意见”。 他欲要回复一句“收到”,突然—— 咚,咚。 那声音隔着雨幕,带着清晰的节奏。 秦湛予一怔,抬起头。 窗外灯光被雨折碎成一层层琥珀色的光晕。 她就站在那光里。 白色的T恤被雨打得有些湿,牛仔裤裹着她笔直的腿,发梢沾着水,扎成的马尾垂在颈后。 伞是黑的,伞骨被风掀得微微颤。 她抿着唇,眉间有一丝被风雨扰出的不耐,却偏偏,那种不耐让她看起来生动得近乎刺眼。 那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还在开会模式。 手机屏幕上的未读信息亮着,他却没再看一眼。 指尖悬了几秒,落在车窗的按键上。 玻璃缓缓降下,雨声立刻灌进来。 潮湿的风混着她身上的火锅味、雨水味,一起闯进车厢。 秦湛予看着她,嗓子有一瞬像被什么堵住。 “你——”他低声开口,话却在舌尖散成一口叹息。 顾朝暄看他,眼角有一滴雨滑下来,被伞沿的阴影割成细细的一线。 “下这么大雨,”她说,“你不回家,来在这儿干什么?” “等你下班。”他说。 顾朝暄皱了皱眉,雨点顺着伞骨滑下,在她掌心碎开。 “你有毛病吧?下这么大雨——” 她话没说完,就看见他在车里,手指微动,示意她低头。 顾朝暄愣了下,“干什么?” 他没答,只抬眼看她一眼,目光安静又深。 雨下得更密了,风从江那头卷来,带着一点潮咸气息。 顾朝暄犹豫了几秒,终是轻轻弯下腰,靠近车窗。 她还没来得及问话,男人已经倾身。 冰凉的气息掠过,落在唇上。 那一瞬,所有声音都散了。 雨、风、街灯、心跳,全化成一团混沌。 那不是激烈的吻,只是短短一触。 唇瓣一分开,他退了半寸,呼吸浅得近乎无声。 “忙去吧。”他低声道。 顾朝暄怔在原地。 她看了他一眼,眼神乱了两秒,然后低低地骂了一句:“神经病。” 老爱出其不意吻她,她允许了吗? 死秦湛予! 他升起车窗,她转身,雨打在她肩上,她伞都没撑好。 走到一半,她下意识回头。 那辆红旗依旧停在那里,灯没开。 …… 夜雨越下越大,锅底的翻滚声混着外头的雨点,热气升腾成一片模糊。 顾朝暄心不在焉的,手上洗着东西,脑子里却反复闪回那一幕。 那一瞬的吻,带着雨气的凉,带着一点火。 九点多,店里客人渐渐散去。老板娘在后厨探出头,看了她一眼,神情含混。 “昭昭。” “嗯?”她应了一声。 “今天早点走吧。” 顾朝暄一怔:“还没打烊不是嘛。” “交给她们吧。”老板娘擦了擦手,语气不重,“有人还在外头等呢。” “谁?”她明知答案,却还是问。 老板娘笑了笑:“还能有谁?” 她顿了顿,又轻声补一句,“下雨天的,别让他久等。” 顾朝暄低下头,没再出声。 心口一阵轻微的发烫。 她换下围裙,去洗手。 镜子上覆着一层雾,她抬手抹开,镜中的人有点怔,发梢湿着,眼神却亮。 她低声咕哝:“死秦湛予。” 街灯的光在雨里被拉得支离破碎。 顾朝暄撑着伞,沿着街边走过去。 每一步都踩出水花,溅在裤脚上,冰凉。 红旗车依旧停在原处,雨珠一颗颗滑过车顶,打在玻璃上发出轻响。 她走到窗边,抬手敲了两下。 秦湛予抬眼,看到她那一瞬,眉间那股冷意淡了几分。 他没多说,伸手去解锁。 “开门。”她催了一句。 车锁“啪”地一声响。 顾朝暄收伞,上车。 门一合,外面的雨声立刻被隔绝成一层模糊的背景。 车厢里温度很低,她一坐进去,空气都带着一点冷。 秦湛予侧过身,从后座拿了条干毛巾出来。 “别动。”他语调平静,却带着一点命令的味道。 手腕翻动间,毛巾覆上她的发梢,轻轻一擦。 顾朝暄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伸手去推他:“我自己来。” “别乱动。” 毛巾沿着她的鬓角拂过,带着淡淡的皂香。 他靠得太近,呼吸的热气都落在她颈侧。 顾朝暄皱了皱眉,抬手去抢毛巾。 “秦湛予,”她语气硬了点,“以后没到我下班时间,不准来接我。” “为什么?”他头也没抬。 “影响我上班。”她说得理直气壮。 他停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你上班的时候,也会分心?” “我——”顾朝暄哽了一下,脸微红,“谁分心了?” 他没再逗她,笑了笑。 顾朝暄别开脸去,假装专心擦头发,毛巾几乎要被她攥出褶。 车内安静得出奇,雨水一层层拍在玻璃上,打出轻轻的节奏。 灯光从街头透进来,映在她的侧脸上……颊上细微的水珠还未干,发丝贴在脖颈处,白T恤的领口被雨沾湿,褶皱处藏着一线微光。 车进不去。 顾朝暄解开安全带,侧身去拿伞。 刚碰到伞柄,秦湛予的手已经先一步按住。 “我来。”他说。 话音未落,伞已经在他掌中撑开,带出一阵清脆的声响。 两人肩并着肩走入那条巷子。 风被雨裹着,从两边屋檐间挤过来,溅起一阵细碎的水雾。 顾朝暄走在他右边,离得不远,却又不敢太近。 可巷子太窄,伞不够大。 她稍微一退,半边肩膀立刻被雨打湿。 “你别挤我。”她低声说。 “我挤你?”他笑了笑,“我明明靠里面。” “那你伞歪了。” “哪儿歪了?”他慢悠悠地反问,语气带着点玩味。 顾朝暄皱眉,正要再怼一句。 忽然……伞往她这边轻轻一移,又慢悠悠地挪回去。 那一瞬间,雨线斜着灌下来,冰凉的水顺着她的脖颈滑进去,打湿了领口,凉意窜得她整个人一抖。 “秦——湛——予——!” 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他弄死。 男人笑出声,低沉的笑意被雨声掩得朦胧,藏着几分愉悦的坏。 “怎么,要谋杀亲夫啊?”他偏过头看她,唇角弯着,眼神里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挑衅。 “再胡说八道,我真让你不得好死!”她气得伸手去打他,指尖被雨打得冰凉,一掌拍在他胳膊上。 “疼疼疼——”他假意喊痛,笑意却更浓,“还真下得去手。” “你活该。”她低声骂。 伞又被风掀开一角,雨点在两人之间洒成碎光。 她正要去抢伞柄,他顺势一揽,整个人往她这边一带。 她被迫靠进他的怀里。 衣料贴上去,带着一层被雨打湿的凉气,他的气息却是热的,从喉间滚过去,落在她耳畔。 第51章 久别 黎明前的天色一向最灰。 陆峥一夜没睡。 他瘫在酒店的沙发上,脊背陷在深色的皮面里,白衬衫皱得一塌糊涂。 茶几上散着几张照片,边缘被他指腹反复蹭得卷起。 照片上的画面静止,却有种刺眼的生气。 秦湛予撑着伞,顾朝暄挨在他肩旁。 雨夜的光很温柔,他们都在笑……笑得自然、明亮,似乎不曾被生活磨损过。 她的眉眼弯着,眼角亮着点光,笑容那样开、那样真。 陆峥怔怔地看着,几乎有一瞬分不清那是现在的她,还是多年前的她。 他闭了闭眼,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 电话在这时响起,屏幕上显示的是“父亲”。 他愣了几秒,最终还是接起。 “喂。” “你不在北京?”父亲的声音低沉、冷静,没有任何寒暄。 “是。” 对方的呼吸静了一瞬,随即传来一声压抑的冷笑:“你现在还有当干部的样子吗?丢下工作,擅离职守,你真当你现在这顶帽子是好戴的?要知道现在多少人盯着你,等你出错。” “陆峥,你现在坐的位子,不是随便就能坐的。想要权,就得担得起;想立得稳,就得有分寸。人没走政治之前可以锋芒一点,但到你这个位置,就得懂什么叫‘收’。” “官场不是舞台,没人看你演情绪。你的一言一行,后面都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你离开北京这一出,传出去,别人不会管你为什么,只会说你不稳,不可靠。” 电话那头的呼吸略重,隔着信号都能感到那股克制的怒意。 “做官,不是要你没情绪、没脾气,而是要学会藏。你要的位置越高,就越不能任性。不是没人懂你,只是没人会原谅你。” 陆峥掀眉,目光落在桌上的照片上。雨中的她笑得那样明亮,他的喉咙有些紧。 “你要明白,”陆父继续道,“这世上没什么是两全的。想要清风明月,就别要高位;要做事、要往上,就得忍、得管住自己,所以不要为了一些儿女情长绊住手脚。权力从来是刀,握不住,就反噬。” 须臾,陆峥回答:“我知道了。” “知道就好。”陆父的声音又冷又静,“你不必解释太多,我也不问你去了哪儿。自己想清楚吧。人在什么位置,就得守什么边界。不是我怕你摔,是这路太窄,没得回头。”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一声叹息。 “早点回北京。” 陆峥没再说话。 通话结束时,他盯着那行断开的信号,指尖在茶几上敲了两下。 天色更亮了些,但那灰意还没散。 …… 顾朝暄醒得不算晚,天色还沉着。 黎明后那种带着湿气的灰光,从地下室那扇狭窄的小窗透进来,薄薄一层,刚好照在床沿。 昨晚回来的时候,外头的雨还没停,地下室的空气潮得很。 顾朝暄一进门,鞋底全是水,头发也被风打乱。她正准备去擦干,秦湛予却在她身后关上门,说:“你先去洗澡。”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反驳,转身去拿换洗衣服。 浴室的门合上,水声随即响起。 秦湛予靠在桌边,低头解开袖扣,外套整齐地叠好放在一旁。 灯光落在他侧脸上,线条干净,神情安静。 这地方本不适合他。 屋顶低,墙壁斑驳,铁床一动就会吱呀作响。 可他在这里站着、坐着、洗完澡也能淡定地躺下,就像这是他自己选的地方。 说他讲究吧,连西装都叠得笔挺,衣领没一点皱; 说他不讲究吧,这地下室的潮气,他也能睡得安稳。 顾朝暄洗完出来的时候,头发还湿着,脸上带着一点被蒸汽熏出的红。 她看见他靠在床边,衬衫只解了两颗扣子,袖口挽起,正安静地看她。 “吹干再睡。”他说。 她不想理。 他又喊了她一遍。 最后她只能不情不愿地去吹头发。 看她在吹头发,他这才走进浴室。 后来,他出来,她已经躺床上闭眼了。 地下室的灯被她调暗,留床头那一盏。 他关了灯,掀开被子,带着一股皂香的味道。 她背对着他,正准备往床的另一侧挪,忽然被他伸手一揽。 他没说话,只把她抱进怀里。 她愣了下,正要推开,听见他在耳边低声说:“冷。” 顾朝暄没再动。 她能听见他心跳的声音,稳得过分。 雨还在外头下,敲着窗沿,细碎、绵长。 …… 中午的阳光淡淡地落在窗沿上。 陆峥从沙发上起身,肩背一僵,手抬到眉心,揉了揉。 那几张照片已经被他收进文件袋,但那笑意……那份明亮与不设防,仍旧在脑海里滞留不去。 他走进浴室,打开水。 热雾升腾,雾气模糊了镜面,也模糊了他自己的表情。 他脱下皱巴巴的衬衫,拧了拧眉,动作一贯利落。 水流落在他肩上,顺着线条滑下去,冰冷与灼热交织。 他很久没有这样细致地洗过一次澡。 洗完后,他刮胡子。 剃须刀的金属刃在皮肤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干净、规律。 刮完的那一刻,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人。 脸色还是苍白,但精神收回来了。 他擦干,换上一件象牙白的衬衫。 …… 电梯口,秘书正等着他。 那是他带出来不久的小伙子,见他走近,连忙迎上去:“陆主任,下午好。” 陆峥“嗯”了一声,步子沉稳。 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下,转头看向秘书,声音不急不慢:“你觉得我今天怎么样?” 秘书被问得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您……什么意思?” 陆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领口,又似笑非笑地问:“看起来,像没睡觉的人吗?” 秘书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 头发整齐,衬衫干净,神情平静,眼底虽有一丝隐隐的疲色,但被那种克制的锋锐压了下去。 他答得谨慎:“一点也不像。” 陆峥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微微一抿。 “那就好。” 说完,他抬手理了理袖口,神情重新归于冷静。 阳光从大堂的玻璃门照进来,映在他侧脸上。 明明是午日的光,却在他身上,显得冷冽如晨曦未散。 …… 下午的火锅店安静得出奇。 午饭的高峰早过,锅底的汤还在微微冒泡,空气里弥漫着辣椒和芝麻的香味。 顾朝暄在后厨,正在水池边刷碗。 热气混着水汽,脸边全是细密的雾,她抬手抹了下额角的汗。 “昭昭姐——”前台探头进来,声音里带着点笑,“有人找你。” 她愣了一下,手上还握着刷子。 “找我?” “对啊,”那姑娘一边说,一边眨了眨眼,“帅哥。大帅哥。” “……”顾朝暄被那语气逗得笑了声,随口回:“又是你哪个表哥?” “真不是!我都看傻了,你赶紧去看看,靠窗那桌。” 她擦了擦手,从围裙上顺势揩干。 走出后厨的那一刻,油烟味渐渐淡下去,空气变得清凉。 她还在心里嘀咕,这时候谁会来找她? 结果一抬眼。 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男人。 背影笔直,仿若从别的世界来的。 那气质太过突兀,以至于整个店都安静了几分。 顾朝暄脚步一滞。 她看了几秒,心口一紧。 那种莫名的熟悉,从记忆深处缓缓浮上来。 他察觉到动静,看过来。 四目相对。 她怔在那里,忘了呼吸。 陆峥也在静静看着她。 顾朝暄心跳慢了半拍。 她下意识地低头,才发现自己围着围裙,袖口还溅着一点汤渍。 那一刻,她有种荒唐的想法—— 想立刻转身回去,把自己藏进后厨。 可腿却动不了。 陆峥站了起来。 椅脚在地面摩擦出一声低沉的响,整个火锅店都安静了几分。 他穿过那条被油烟熏得发亮的过道,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近了。 顾朝暄怔在原地,手还捏着围裙的边。 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一刻,他眼里的雾气化开,里面是三年未散的思念。 “顾朝朝。”他唤她。 她抬起头,眼神一瞬间乱了。 陆峥看着她,再也按捺不住。 他抬手,先是迟疑了一瞬,随后越过她肩头,将人整个人揽进怀里。 动作不快,却用力。 热气、辣味、金属汤勺的叮当声,都被那一刻的安静淹没。 顾朝暄整个人被他抱得动弹不得,背脊僵着,指尖几乎贴在他胸口。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声音低沉得近乎喑哑。 “顾朝朝——” “我来接你回家了。” 闻言,她的睫毛颤了好几下,眼底一点一点泛红,眼泪掉了出来。 是陆峥啊,他真的是来找她的。 …… 咖啡厅在街角,落地窗外的风把树影轻轻摇晃。 下午的阳光透过玻璃,淡淡地铺在木色的桌面上。 空气里有咖啡的苦香,也有一点焦糖味。 顾朝暄坐在靠窗的位置,对面是陆峥。 她的手还没完全从方才那场混乱的情绪里抽出来,手指有些发紧,指节抵着杯壁。 那一幕太突然。 她被他抱着的时候,连呼吸都忘了。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低声说:“走吧。” 她没问去哪里,也没拒绝。 现在,两个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 “这家咖啡不错。”他先开口,语调平稳。 顾朝暄“嗯”了一声。 她低头搅了搅杯子里的拿铁,牛奶泡一点点沉下去,声音轻微。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前几日他在楼上,她在楼下,隔着一条街。 她没细看,只记得那一刻阳光太亮,照得她眼底发烫。 如今隔着这一方桌面,他坐得笔直,姿态得体。 白衬衫袖口挽起两道,露出腕骨和手表,腕线干净利落,领口那颗扣子未系,整个人仍旧是那种不动声色的克制。 其实他还是变了的。 不再是她记忆里那个年轻气盛、说话带着锋芒的陆峥。 他现在的神情沉稳,带着一种无声的威压。 眉眼间那份清俊还在,却被岁月磨出锋芒内敛的光。 那种气场,不是少年时的意气,而是身居高位的人自然而然的“定”。 可就是这样的“定”,让她更不知道如何面对。 “怎么?”他的声音低沉,尾音微微带笑,“这么看我。” 她摇了摇头,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 “听说你现在在市里挂副厅,”她说,“恭喜啊。” 那语调不带讽刺,也不亲近,恰到好处地落在了“熟人之间”的分寸上。 像一记轻柔的巴掌,落在心口,既不疼,却让人呼吸一滞。陆峥指尖在杯壁上轻轻摩挲,目光没有避开她。 良久,他才开口:“谢谢。” 顾朝暄“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咖啡杯里。 奶泡早已散去,褐色的液面映出一半窗外的光。 她看着那倒映里的自己,觉得滑稽—— 这人曾是她年少时视为最重要的人,如今却只能用这样的语气,祝他仕途顺遂。 那种隔阂,不是距离,而是命运在两人之间立起的一道墙。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轻极了:“你现在的生活……挺好吧?” 陆峥看着她,目光深了几分,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觉得呢?” 顾朝暄没答。 她只轻轻一笑,那笑里有点礼貌,也有点不堪。 “我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应该是什么都好。” 干净、稳重、周正、有前途。 也是,再也不属于她的陆峥。 陆峥垂着眼,看不出神色。 他手边的咖啡早凉,杯沿凝着一圈浅色的痕。 “姥爷病了。” 顾朝暄微微一怔,反应慢了半拍。 “……什么?” “现在在军区医院,你要不要跟我回北京?” “很严重吗?” “不严重,你就不回去吗?”他反问。 顾朝暄怔了怔,随即摇摇头。 他的手伸过来,握着,掌心温热,力道不重,却让人几乎无法抽开。 “顾朝朝,”他低声唤她,语气比方才更缓,“事情已经结束了,跟我回北京吧。” 他指尖收紧,像怕她跑,又像怕自己太用力。 那声音温柔得有些不真实。 “姥爷这几年一个人过,身边除了护工和医生,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里有一层化不开的雾,“他一直在盼你回去,很想你。” 顾朝暄的唇抖了一下,喉咙像被什么卡住。 她垂下眼,睫毛在阳光里轻轻颤动。 第52章 将离 “我知道你现在很放松,但北京有你的家,朝朝。你总不能一直待在江渚。” 他抬眼看她,神情很静,眼底有光,但不逼人。 “我以前认识的顾朝暄,是勇敢的,她有直面一切的勇气,也有面对痛苦的能力。她从不逃,哪怕遍体鳞伤,也要往前走。那时候我总觉得,她太倔、太硬,可现在回头看……那种不怕的劲儿,是最珍贵的。” 顾朝暄垂着眼,没抬头。 陆峥看着她,又继续道: “我知道这几年你累了,躲到这儿,是想给自己喘口气。可你不能一直藏着,你是顾朝暄,你还有一个谢家在北京,还有疼爱你的姥爷,还有我,都在等着你。” 顾朝暄的泪水掉得突然而静,她没哭出声,只是那一滴沿着脸颊滑下来,落在指尖。 陆峥伸手去替她擦,指腹在她肌肤上轻轻一抹。 “朝朝,”他低声唤她,语调听来让人心酸,“跟我回家吧。” “我不希望你一直留在这儿,像在流放自己一样。” 顾朝暄怔了几秒,仿若被那句话击中,又像是终于从一场梦里醒过来。 她立马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来,自己去擦眼泪。 抽离那刻陆峥手指动了两下。 顾朝暄的指尖也有些颤,擦了几下,反而越擦越乱。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陆峥静看着她,过了两秒才开口:“明天。” 她点了点头。 那动作极轻,只能看到睫毛轻颤的幅度。 陆峥盯着她看,确认了好几秒,才开口,声音低下去:“要跟我一起回去,对吗?” 顾朝暄又点了点头,这一次,动作更小了。 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嗯。” 陆峥闻言嘴角弯起,那是这几天来第一次露出的笑。 笑意不深,却似春雪初化,心中压抑的寒气被一点点融开。 “好。”他说,“那我明天去接你。” “我送你回去。” 顾朝暄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 陆峥还想说什么,目光落在她脸上,最终什么也没再问。 他只“嗯”了一声,怕惊到她,也在极力克制。 顾朝暄站了起来。 椅子在地板上轻轻一响。 她拿起包,“那我先走了。” 她转身离开。 外头的风有些凉,带着午后的光。 她一步步走出咖啡厅,走到街角。 马路的车辆来来往往,喇叭声在耳边乱成一团。 她站在人行道上,愣愣地看着前方,手指还攥着包带。 风从身侧掠过去,吹乱她的头发,也吹散了那一点恍惚。 她要回北京了。 快四年了,她终于要回去了。 可她想起了秦湛予—— 那个在江渚的雨夜为她撑伞的人,那个能在地下室替她修灯、煮粥、陪伴她、又喜欢吻她的人。 风吹得她眼睛有点涩,她抬手去挡,却没挡住那一点酸意。 北京。 她该怎么跟秦湛予说呢? …… 夜色落下来的时候,江渚的风带着一点湿凉。 火锅店那片街还亮着,油烟味和灯光混在一起,模糊而温暖。 顾朝暄刚走出门,一辆熟悉的车正好在路边停下。 车窗降下,秦湛予探出头:“正好,赶在你下班。” 顾朝暄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厢里还留着淡淡的松木香,是他惯常喷的香氛。 他转过头看她一眼,眉目里带着笑:“累不累?” “还好。” “脸皱成这样还说没事。” 他伸手过去,想要替她抚一抚眉间那道浅纹,笑着说,“怎么了?今天谁惹我们小刺猬心情不好?该不会是我吧?” 语气揶揄,带着几分调侃。 顾朝暄侧头看他,唇角动了动,却没出声。 秦湛予还在笑。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自然搭在换挡杆上,车灯在他指尖打出一层亮。 “秦湛予。”她喊他。 “嗯?”他偏头。 “我可能……要回北京一趟。” 车内的空气像被谁按了暂停键。 秦湛予的笑意还停在唇角,没来得及散,就那样僵在半途。 “北京?”他重复了一遍,声音低了下去。 “是。”她点点头,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静,“我姥爷身体不太好,我想要回北京。” 秦湛予的手,搭在方向盘上。 北京。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喉咙微微发紧。 她若真动了心思,便不会留半步。无论去向何处,她总是那样……干脆、安静,让人追不上。 秦湛予垂下眼,轻轻吐了口气。 毋庸置疑,陆峥来找她了。 他曾以为自己赢过一点点。 在那些日常的缝隙里,在夜色和油烟的平凡温度里,他以为她的心被他留住过。 可终究只是幻觉。 有些人,是命运里注定的“原点”。 无论世界怎样绕,都会回到那里。 他甚至能想象陆峥的样子。 那种居高临下的克制与笃定,不需要做太多,只要伸出手,她就会走过去。 因为那是她熟悉的世界,她的根,她的家。 而他呢? 他只是她流放的歇脚地。 秦湛予手指微动,方向盘上的光影一闪而过。 他沉默了几秒,嗓音低下来:“什么时候走?” “明天。”她说。 他“哦”了一声,没有再问。 车窗外,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江渚夜色正浓。 车子穿过主干道,驶入一条更窄的街巷。 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顾朝暄垂着头,指尖在包带上摩挲,眼神散在前方的车灯里。 秦湛予侧头看她一眼。 她安静得不像平时的她。 没有话,也没有表情。 他把车停在老位置,拉起手刹,灯光随之暗下。 …… 门锁“咔哒”一声转动,带着一点老旧的涩响。 铁门推开的瞬间,铰链摩擦出一声轻微的金属音,在狭长的楼道里回荡。 顾朝暄弯腰去开灯。 灯光闪了两下才亮起,泛着淡黄。她刚回过身,包还挂在肩上,整个人就被人一把拽过去—— 她还没反应,他就低头去吻。 那种力度不温柔,带着压抑了太久的狠。 她挣了一下,反手去推他的胸口,却被他按着后颈。 她咬他。 真的咬下去,牙齿硌到他下唇。 有腥甜的气息散开。 秦湛予不闪不避。随即低低笑了一声,声音沙哑,“属狼崽子的?” 顾朝暄不理,还想躲,可他的手已经捧住她的脸,掰过来。 这一回,他没有留缝。 唇瓣紧紧贴住,将她的呼吸、声音、所有不甘都堵在唇齿之间。 空气在两人之间碎成一段一段的喘息。 她推不开,也不再推,只能抬起头,被他抵在那扇门上。 他从唇到下颌,从下颌到锁骨,每一处都带着惩罚。 她被吻得眼泪都掉了出来,呼吸乱得不成样子,连站都站不稳。 秦湛予顺势抱起她,走到电脑桌前坐下。 那张旧木椅吱呀作响,他把她放在自己腿上,手还紧紧圈着她的腰。 顾朝暄已经被他引领得分不清方向,开始回吻他。 两个人呼吸交缠,唇齿相抵。 她眼角的泪也被他吻掉。 …… 他抱着她,唇上的气息还未散尽。 顾朝暄靠在他肩上,发丝落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打在他的皮肤上。 秦湛予抬手,将她往怀里又收紧了一些,下颌抵在她发顶。 空气里仍有那种混乱后的静,连风都不敢打扰。 他嗓音有点低哑,带着一点压不下去的温柔:“顾朝暄——” 她没动,轻轻应了声:“嗯。” 秦湛予看着她的侧脸,目光一寸寸地暗下去。 过了几秒,他问:“还回来吗?” 顾朝暄的睫毛轻颤,呼吸有些乱,过了很久才小声说:“会。” 那声音很轻,或许连自己都不太确定。 秦湛予沉默了一瞬,伸手揉了揉她的后颈,又去吻她的头发。 唇瓣贴着她发间的那一刻,他闭了闭眼。 “回去以后,”他说,声音比方才更低了几度,“我打电话,你要接。” “你也要给我打。” 他停了停,又道,“不能应付我。” 顾朝暄垂着眼,没说话。 她的呼吸拂在他颈侧,带着一点颤。 秦湛予又贴过去,额头抵着她,语气比方才更慢、更近:“哪怕一句话,也好。” 旧椅子轻晃了一下。 灯光昏黄,落在他们身上,时间在这一刻,仿若被按下了静音键。 只剩下呼吸,和两个人都没说出口的难舍。 第53章 对峙 夜已深,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落了。 气窗狭窄,只能透进一线昏暗的街灯,光影在潮气里漂浮。 顾朝暄靠在他怀里,眼皮极重,心却一刻也安不下来。 秦湛予的手还搭在她腰上,掌心的热透过布料传进来,如同一道不舍的箍。 她听见他心跳的声音。 一下一下。 她觉得困,整个人软下去。 秦湛予低头看她,灯光从她鬓角滑过,打在她的睫毛上。 他伸手,替她把几缕头发捋到耳后。 “睡吧。还早。” 顾朝暄“嗯”了一声,蜷进他怀里。 旧铁床的弹簧在她动作下微微响了两声,又归于静默。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面对着他睡。 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松木气息,也能感觉到他呼出的热。 那种真实感让她有些不知所措,又舍不得离开。 秦湛予没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屋里只剩下呼吸声,一浅一深。 不知过了多久,夜彻底沉了。 顾朝暄在半梦半醒间微微动了动,脖子上似乎被什么冰凉的东西触了一下。 她皱了皱眉,伸手去摸—— 是一条细细的项链。 金属冰凉,链身细致,坠子是一个小巧的圆环,指尖一拂,能摸出隐约的雕纹。 她在黑暗里怔了几秒。 那不是她的。 “醒了?” 秦湛予的声音从她耳边传来,低低的,带着一点笑意,像是早就等着她发现。 她抬眼去看他,夜色太暗,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 “这是——” “送你的。”他轻声说,“我原本想等明天早上再给。”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很轻,“之前答应你的仪式感,我让人从巴黎带回来的,是你之前那条项链的牌子,虽然款式不一样了,但质地也是不错的。” 顾朝暄指尖紧了紧。 秦湛予伸手,指腹擦过她颈侧的肌肤,轻轻帮她把项链理顺。 “留着吧。” 他的声音贴着她的皮肤散开的,“我不在的时候,就当我在你身边。” 屋外的雨声细碎,气窗上渗着一层淡光。 顾朝暄的手还停在项链上,指腹轻轻摩挲着那枚小圆环,金属的冰意被掌心的热度一点一点化开。 她抬起头。 秦湛予就靠在她身边,肩线在昏黄的光里显出一条冷峻的轮廓。 他的眼神沉静,睫毛在光影里投出一点阴影。 那张脸距离她不过一个呼吸的距离—— 鼻梁挺直,唇形好看,线条干净,唇角微微压着,带着克制的柔意。 她的心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像是这段时间积攒下的情绪、感激、犹疑,一下子在胸腔里乱成一团。 她没再想。 只是很慢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到他的下颌,顺着那条冷硬的线往上,停在他唇边。 指腹一触,呼吸便乱了。 秦湛予原本还在看她,眼神有一瞬间收紧。 下一秒,她凑过去,轻轻地、带着一点颤意地吻了他。 那是一个没有预兆的吻。 温热的,克制的,带着一点不安的勇气。 他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 片刻后,反应过来,手反而去托住她的后脑。 唇齿相触的瞬间,他微微一笑,低声道:“顾朝暄。” 声音轻轻的,像在笑,又像在叹。 …… 秦湛予的呼吸还贴在她唇间,带着一点余温。 两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他伸手,指腹轻轻抚过她的侧脸。 他说:“回去吧。” “其实这几年,北京变化很大。你是时候该回去了。” “那才是属于你的地方。” “别把自己困在这里。” “你在这几年里,学会了忍耐,也学会了重新生活。可你更该学会的,是回去之后,把那些年你学过的一切、经历过的一切——” “都用在新的生活上。” “顾朝暄,”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回去,利用你前半生所学的一切,去重塑一个新的自己。重塑一个新的顾朝暄。” 顾朝暄盯着他看,眼底一点点盈出雾意。 她“嗯”了一声。 “如果你不回来,也没关系。我原本就是想带你回去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间,“只是江渚这边的事情还没收尾,很多事情要亲自盯着。等我这边处理完,我会尽快申请调回北京。” “所以不管你先走一步,还是等我……我们总要回去的。” …… 天刚亮,江渚的雨还没完全停。 空气里带着潮意,街面湿滑,水洼倒映着灰白的天光。 “我来拿。”他接过她手里的箱子,又顺势牵住她的手。 雨后的小巷窄而静,水珠顺着屋檐一滴一滴坠下,落在青石地上,溅出细碎的声响。 车子进不来。 秦湛予拖着箱子,另一只手仍紧紧握着她。 两人并肩走着。 狭窄的巷子里传出雨滴打在瓦沿的声音,节奏轻缓,犹如在替他们送行。 顾朝暄垂着头,步伐轻慢。 她的鞋尖溅起几滴水,衣摆被风掀起一点。 “等落地以后,给我发个消息。”秦湛予开口。 “好。”她应了一声。 出了巷口,天色亮了一些。 街道尽头停着一辆黑色轿车,雨雾中反射出冷光。 那是陆峥的车。 他正从车里出来,撑着伞,抬头的瞬间,视线正好落在对面那一幕—— 秦湛予一手提着她的行李,一手还牵着她。 陆峥的伞沿垂下,雨滴一串串滑落,他的眉心几乎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顾朝暄察觉到什么,抬起头。 她的目光从陆峥身上掠过,又落回秦湛予那只还握着她的手。 那一刻,雨雾氤氲,三人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却像隔着整个世界。 陆峥撑着伞,走上前。 他在两人面前停下。 目光落在秦湛予身上。 那人站在灰白的天光下,神情平静,唇角却有一道浅浅的伤痕……明显是被咬破的。 血痕已经干了,但在雨雾里显出暗红的色泽。 陆峥的眉心更深地拧了一下。 他再看向顾朝暄。 她低着头,发梢被雨打湿,贴在脸侧。 那张脸因为冷气略显苍白,唇却显得格外红……不似平常的颜色。 她察觉到陆峥的视线,下意识抿了抿嘴。那动作细微,却让空气里的暧昧气息一瞬凝滞。 陆峥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伞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表情,只有眼神一点点暗下去。 顾朝暄指尖微颤,想挣开秦湛予的手。 秦湛予却没有松。 陆峥的目光落在那双紧握的手上,扯了唇,终于抬眼:“走吧,车已经准备好了。” 顾朝暄轻轻“嗯”了一声。 他伸手去接行李。 秦湛予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 两人的指节在箱柄上短暂相抵,力道不重,都在无声地较量。 目光交汇的瞬间,雨幕似乎被绷得更紧。 秦湛予的表情极淡,连唇角都没有太多起伏。 那双桃花眼微微上挑,平和的外表下暗流汹涌,宛若在不动声色地宣告什么。 陆峥的眉心一寸寸地压下去。 秦湛予忽然笑了一下,唇线极浅。 “麻烦了。” 那声音不轻不重,礼貌得近乎疏离,却比锋利更让人难堪。 他说完,手指一松,行李杆彻底落进陆峥掌心。 陆峥的手僵着,指节在雨水下泛白。 他抬起眼,神情克制到极致,连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克制。 他忍了几秒,手背上的青筋一点点鼓起。 要不是顾朝暄就在旁边,他几乎已经抬手。 但他没有。 只是深吸了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压进雨声里。 冷与克制,在那一刻,成了他最后的体面。 陆峥提着行李,正准备转身。 下一刻,秦湛予忽然伸手。 他毫无征兆地将顾朝暄拉近,手臂一收,直接将她抱进怀里。 那动作太突然,她整个人都怔住,行李箱在地面上轻轻一晃,发出一声闷响。 “秦湛予——”她反应过来,去推他,拳头落在他胸口。 “顾朝暄,不要忘记我昨天晚上叮嘱的话。” 顾朝暄僵在那里,眼神乱了几秒,手还抵在他胸前。 “嗯?”他又问,语调更低。 顾朝暄抬头看他,那双桃花眼近在咫尺,目光里藏着笑意,也藏着深意。 她避不开,心口发紧,只能小声道:“……好。” 他这才松开她,指尖还顺势抚过她的手背,带着一点不舍。 雨声重新淹没他们之间的空隙。 陆峥的伞沿垂着,目光冷下几分。 …… 去机场的路上,天色灰白,雨还在下。 司机握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车里安静得只剩下雨刮器的摩擦声。 顾朝暄靠着车窗,没说话。 她神情平静,目光有一瞬失焦。 陆峥坐在另一侧,肩膀微微前倾。 他望着她,几次张口,终究没有出声。 沉默似一堵墙,把两人隔在同一辆车里,却不在同一个世界。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又迅速移开。 车厢里的气压低得让人透不过气。 陆峥垂下眼,指尖抵着大腿侧,青筋隐隐。 他想不通,为什么有一天他们会走到这种境地—— 曾经一起长大的两个人,如今并肩而坐,却再也找不到一句可以开口的话。 从前的顾朝暄最依赖他。 她年少时脾气大,眼泪快,但只要他皱皱眉,她立刻收敛。 像一只自知犯错的小猫,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时候,她笑着喊他名字,语气轻快,眼神清亮,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她的世界里早就装满了他。 可如今,她静静地坐着,发梢还带着雨意,整个人淡得像雾。 “你和他……”陆峥终于开口,话音顿了顿,“现在是在一起吗?” “对。”她坦然承认。 陆峥扯了扯唇角。 那笑并非真的愉悦,更像是对荒谬的一种表达。 他目光落在窗外,那一片灰白的天,像是一张蒙着雾气的纸,写满了他不愿再看的旧事。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想不到有些人,身在其位,挂着的是职衔,做的却是情场。民情不问,政绩无闻,倒也能在江渚这方水土里,活出一番风月来。” 顾朝暄蹙眉。 陆峥当作没看到,又道:“本以为‘锻炼’二字,是让人俯身看民生冷暖,临水观风雨,修己以敬事。谁知如今的修炼,修的倒是情字,炼的倒是身心。” “真是难得。身为领导干部,心系民情,竟能以地下室为家,以雨夜为床。” 陆峥唇角那抹笑更深了几分,带着嘲弄,“比古人‘卧雪求师’也算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顾朝暄指尖收紧,落在膝上的手隐隐发抖,反驳他:“陆峥,你没资格这样说他。” “你口口声声讲‘修己以敬事’,可你以为,‘修己’只是在会上背几条原则?‘敬事’就只是坐在会议桌后签几个批文?他在江渚查人、查项目、查账目,那是没人愿意去碰的雷区。多少人避之不及,但他还是来了。” 陆峥嘴角微抿,神情不变。 “你坐在北京,看着汇报、看着简报、看着上面的文件。可他每天面对的,是被截留的资金、被压着不放的审批,是下面推脱、上面催命。” “你见过他凌晨三点还在改材料吗?见过他白天开会被人公然顶着脸敷衍吗?他查的那些人,谁不是有靠山、有关系?那样的压力,你以为只是来这里那么轻松?” 陆峥听完,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意不达眼底。 “顾朝暄,你还真是会说话。”他缓缓开口,“要不你干脆去当他的发言人?这番话拿去写报告,放到总结会上,保证全场起立鼓掌。” 他看她,眼神像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真没想到,你现在也会替人讲这些官话。‘查人、查项目、查账目’,听着倒是冠冕堂皇。可你确定他真在查?还是说,你只看到了他愿意让你看到的那一面?” 陆峥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口,嗓音压得极低:“我在部里这么多年,见过太多这种‘下派锻炼’。有的真做事,有的就顺势栖身。拿着调研名义,住在民宿、走几次基层、喝几场酒、写几页材料,最后上交一个‘阶段性成果’,上面看看数字漂亮,就皆大欢喜。” 他微微一顿,视线落在窗外模糊的街影上。 “说句不好听的,江渚这种地方,正是最容易藏事的地方。你以为他真只是查项目?也许他查的,是别人,也是在给自己铺路。” 他重新看她一眼,目光深冷:“你太天真了。朝朝,你以前最怕别人骗你,可现在倒好……你亲手替人圆谎。” 他话音落下,车厢里只剩下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的节奏声。 顾朝暄没立刻反驳。 可就在那一刻,她骤然抬头。 她的神情很静,眼底的光却一点点变亮,像是从压抑中燃起的一点火。 “陆峥,”她轻声开口,“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并不了解他?你也不了解现在的我。” “也许在你眼里,我们这些人、这些事,都该被放在‘例行公事’的范畴里,连情感都得讲规制、讲得体。可不是每个人都像你,生在塔尖、习惯俯视别人。你以为的清醒,其实不过是离得太远。” 顾朝暄侧过脸,淡淡道:“你嘲讽他修的是情、炼的是身心,可你呢?你修的是傲气,炼的是冷漠。那也是一种庙堂习气。” 第54章旧城 原来她是那样看待他的! 一个站在高处、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一个只懂俯瞰、不懂共情的“庙堂人”。 她看不见他藏在克制下的心意,看不见他压抑了多少次想拥她的冲动。 他很清楚自己此刻只要多说一个字,就会显得小气、显得不体面;可他也同样清楚,他从不靠体面取胜,可偏偏这一刻,他的全部底牌都长在“体面”两个字上。 所以陆峥没再开口。 两个月而已,那人就学会在她面前,不用任何词,就能让她开口去护。 呵。 一路无言。 雨声与轮胎碾过水渍的声浪交叠,如同一段压抑的序曲,一直奏到机场落客区。 车停下。 司机去开后备箱。 陆峥下意识要去拖行李,指尖刚碰到箱柄,顾朝暄已经侧身将箱子扣住:“我自己来。” 陆峥收回那只落空的手,微微偏了偏头。 机场工作人员已经迎上来,制服笔挺,神情礼貌:“陆主任,通道那边已经安排好了,机票和手续都办完,您这边直接进贵宾安检就行。” 他点了点头,声音不高:“辛苦了。” 顾朝暄静静听着,没出声。 她看着那些人熟练地接过行李、核对名单,动作整齐、沉默有序。 这才是他们的世界。 她看着陆峥在那群人之间,眉眼淡定、话语简短,气场自然地让出周围的距离……那是一种习惯性的掌控。 工作人员打着伞引他们往贵宾通道走。那条路独立于主航站楼,灯光明亮,地面干净得能照出人影。 两边是封闭的玻璃墙,外头的雨水顺着玻璃滑下,模糊了外界的喧嚣。 顾朝暄拉着行李走在他身后。 过安检时,工作人员递上机票和证件,语气恭敬:“陆主任,候机室那边已经准备好热饮,航班是10点整,您这边可以直接登机。” 他“好”了一声,转头对顾朝暄说:“进去歇会儿吧。” 她摇了摇头:“我在这儿等就好。” 陆峥没有强求,只在她旁边坐下。 候机区的灯光冷白,雨声隔着玻璃还在,断断续续地拍打着屋檐。 人群稀稀落落,偶尔传来登机广播的提示音。 顾朝暄靠在椅背上,没什么表情。 陆峥坐得离她不远,双手交叠在膝上。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开。 没多久,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两杯饮料。 他把咖啡放在自己面前,又将另一杯果茶推给她。 “原来的那种没有了,”他说,语气淡淡的,“换成乌龙底,柚子丁,加冰半糖。” 顾朝暄怔了下,低头看那杯果茶。 透明的杯壁上有细密的雾气,冰块在液面上轻轻碰撞,发出脆声。 她抬眼,对上陆峥平静的神情,轻声道:“谢谢。” 他“嗯”了一声,没再看她。 她捏着杯子,吸管搅动着果肉,看着冰块一点点沉下去。 柚子的香气淡淡的,甜味很熟悉,却也有点陌生。 她没告诉他,这几年她的身体不太好,胃一凉就痛。 那些年少时喜欢的饮品,她早就戒了。 她安静地看着杯里的冰,笑了一下。 …… 落地北京,天晴。 走出廊桥时,陆峥的电话震了一下。那头的人言简意赅:“陆主任,车已在外等您。” 他只“嗯”了一声。 黑色的红旗H7停在接机通道外,车牌是京字头的公务号段。 司机下车,立正敬了个礼:“陆主任。” 顾朝暄脚步顿了顿。 司机替他们拉开车门,语气恭敬:“陆主任,是先回部里还是先去军区医院?” 陆峥抬眼:“去军区医院。” “是。” 他回头:“上车吧。” 顾朝暄点了点头,把行李放进后备厢,自己坐到后排。 车厢里安静,空气被空调调到恰到好处的温度。 车一驶出机场,阳光透过防爆玻璃照进来,映在她手背上。 江渚连日的阴雨像被彻底隔绝在身后,空气里没有潮意,只有清透的干冷。 顾朝暄靠在座椅上,眼底的倦意终于一点点浮上来。 她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立交、楼群、国旗、哨岗。 每一处都让她意识到:她回来了。 陆峥坐在另一侧,没说话,只偶尔低头翻着手机。 突然,顾朝暄的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秦湛予发来的消息—— 【见完谢爷爷,记得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 她看着那行字,指尖轻轻动了动。 犹豫了几秒,还是打下去:【我会的。】 光标闪烁了一瞬,她点了“发送”。 顾朝暄收起手机,屏幕的亮光在她掌心一闪而逝。 她抬眼的瞬间,正对上陆峥的目光。 那是一种很安静的注视,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 她微微一怔,随即移开视线,把手机放进包里。 陆峥仍旧坐得笔直,眉目沉敛,手里那只手机没再翻页,屏幕早已暗下。 ——他还真是闲。 北京的天干净而亮,窗外一片初夏的蓝,街边的法桐枝叶层叠,影子被切成一段段,从车窗掠过。 顾朝暄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绞着。 她盯着窗外,神情看似平静,指尖却有些发凉。 陆峥收了手机,偏头看她。 那种紧绷他太熟悉了。 肩膀绷着,眼神空着,却什么也不说。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声问:“怕见他?” 顾朝暄“嗯”了一声,“这么多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他看到我,会是什么反应,还会不会怪我。” 车厢里一时安静。 阳光透过防爆玻璃,在她指节上落下一层浅白的光。 陆峥目光落在那里,停了两秒,伸出手,覆在她手上。 “别紧张,”他说,声音很低,“我陪你上去。” 顾朝暄怔了怔,指尖一僵,随后轻轻抽回手。 “我没事。”她低声说。 车子很快驶进军区医院的大门。 院里静悄悄的,草木修剪得整齐,风吹过时,远处国旗下的红色缓缓展开。 顾朝暄抬眼,望着那幢白墙灰瓦的老楼,心底那层紧绷的弦被一点点绞紧。 陆峥陪她一路上楼。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迎面是病房区,走廊尽头挂着“特护病房”的牌子。两旁护士见到陆峥,纷纷点头致意:“陆主任。” 陆峥带她走到最里侧那间VIP病房前,伸手替她按了按门把,低声说:“就在里面。” 顾朝暄握着包带,手心全是汗。 她勉强笑了一下:“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进去就好。” 陆峥看着她,没动。 “我在外面等你。” 顾朝暄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门。 第55章 赎途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顾朝暄站在门口,脚步一顿。 窗边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看报,唐装整洁,坐姿一如往日的端正。 只是那头发已经花白,脖颈间的皮肤松垂,手背的青筋突起。 听到声响,谢老爷子下意识抬头。 那一刻,空气静止。 他的眼神先是疑惑,随后猛地一紧,像是看见了什么不敢相信的幻影。 报纸从指间滑落,发出轻微的“哗”声。 顾朝暄怔怔地看着他,喉咙发紧。 他们对视的那几秒,像是穿过了整整几年—— 从杭城的灰暗牢房,到这间被阳光填满的病房。 谢老爷子半晌没出声。 他眸光一寸一寸地扫过她。 从瘦削的脸,到那身素色衬衣,再到手腕处细得几乎要断的骨节。 他喉咙滚动了几下,声音发涩:“……还知道回来啊。” 谢老爷子扶着椅子起身,动作有点吃力,拐杖磕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 他走到她面前,眼底的酸意和怒气搅在一起,嗓音有些哽:“出来大半年了,是不是没人去请你,就不知道回家的路在哪儿?” 顾朝暄怔怔地站在那里,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紧。 她看着面前的老人……那张熟悉的脸,岁月在上面刻下了无数道沟壑,可那双眼仍旧锐利,像年轻时一样,一抬,就能让人不敢呼吸。 “怎么?”谢老爷子冷笑了一声,声音发抖,“出来了就干脆不认人了?还是嫌这老骨头碍眼,不想看见?” 他越说,气越急,拐杖重重地磕了一下地面,震得空气都颤。 “顾朝暄,你真有本事啊。自个儿在外头藏了半年,一个电话不打,一个信不传。是不是得等我躺进八宝山,你才知道回来给我上炷香?” 他的话如同一阵风刮过老院,满是沙砾。 顾朝暄喉咙一紧。那一刻,她脑海里闪过太多画面。 谢家院门口的青砖,姥爷清晨咳嗽的声音,自己小时候追着他问法条的样子。 可这些记忆如今都隔着一层薄雾,仿若隔着整整一个时代。 她觉得腿有点软。 脚下的地面像在晃。 下一秒,她终于屈膝,跪了下去。 “姥爷……”她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对不起。” “我不是不想回来,”她低声说,“我怕回来。” 谢老爷子的胸口剧烈起伏着,手撑着拐杖,没有作声。 顾朝暄抬起头,眼泪终于从眼眶里滑下来,声音发颤:“我怕您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怕让您失望。那时候的我,连呼吸都觉得羞耻……我想,如果有一天能抬起头,不再让您难堪,再回来,也许能好一点。” “可我没做到。” 她笑了一下,泪光却映着阳光,碎得刺眼。 “所以一直不敢回来。” 谢老爷子怔住了。 那双早已浑浊的眼,此刻泛着红。 他伸手去扶她,声音一抖:“你这孩子,傻到骨子里……” 顾朝暄没有动。 她只是低着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地面上,晕开一片浅色的湿痕。 病房外,走廊的光安静地透进来,落在两人的影子上。 一高一低,一老一少,像被岁月搁浅的亲情,终于在无声的拥抱前,缓缓回了岸。 …… 陆峥坐在走廊尽头的长椅上,墙上钟表的秒针“嗒嗒”地走着。 门没关严,病房里偶尔传出一点声响,谢老爷子的嗓音带着年岁后的颤,顾朝暄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空气吞掉。 陆峥听不清内容,只听得见情绪。 曾经的顾朝暄,是谢家的骄傲,是法学院的好苗子,是那个能在法庭上说出“正义永不缺席”的姑娘。 那时候她眼神亮得能照人。 可后来,她成了“前律师”“服刑人员”,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从“被骄傲地提起”变成“被低声议论”的人。 不是没走出监狱的门,而是走不出这层身份的阴影。 陆峥见过她最倔的样子。 宁肯让自己疼,也不肯让尊严皱一点。 所以她会选择远离,不是要断,而是要等。 等那份羞耻褪干净,等自己能以平视的姿态回到光亮里,而不是被原谅、被接纳。 那种自惩的理性,他再熟悉不过。 她觉得靠任何关系漂白,都等于背叛她信的法。 所以她要靠孤立、靠隐身,靠劳动的疲累去偿还命运。 哪怕没人看见,她也要完成这场自我赎罪。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她活得像一场漫长的上诉—— 可那上诉的法庭,不在世上,而在她自己心里。 他也知道,她不回来,还有别的原因。 那种亲情上的裂缝,不是时间能修的。 她曾被放弃,被牺牲,被所有“为了你好”的善意推向深渊。 再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无条件站在她这一边。 宁可站在无人的地方,也不肯被谁“替她好”。 她反感特权。 哪怕出狱那天,只要他一句话,她就能立刻走出阴影。 可她偏不。 她宁肯做个平凡人,端盘子、洗碗、租地下室,也不要再借任何人的光。 那是她最后的底线,她把自己放逐到江渚,不是堕落,而是重建。 她要练习“脱离所有关系仍能存活”这件事。 练习不做谁的女儿,不做谁的学生,不做谁的朋友。 练习如何单凭自己活下去。 她甚至连“见他”都要避开。 因为见他,就意味着又被那张无形的关系网牵回原点。 她要挣脱的,从来不是人,而是那种被庇护、被解释、被定义的身份。 陆峥闭了闭眼,喉咙发紧。 她不是在逃家,也不是在逃他。 是在逃那个被权力、家族、情感重叠压出的“旧自我”。 …… 车驶进胡同深处。 红旗H7停在谢家门口。 那扇红漆旧门仍旧斑驳,门环泛着暗光。 门虚掩着,似乎一直有人等着。 陆峥下车,绕到另一侧。 顾朝暄提着箱子,下车时,风带着尘土吹在她脸上,她抬眼看那扇门,指尖在行李杆上微微发紧。 她记得这个院子—— 青砖地,葡萄架,老槐树,夏天蝉鸣,冬天炉火。 陆峥没说话,伸手帮她推开门。 门内是熟悉的院子。 槐影在地上铺开,石榴花开得正艳,风一吹,几片落瓣在空中转了半圈,落在青砖上。 几乎是同时,一个人从屋里出来。 李婶穿着家常的棉布围裙,头发花白,听到动静出来时,还手里拎着抹布。 她一抬眼,看清门口的人,整个人怔在原地。 那抹瘦削的身影、那张被风晒得更白的脸……她几乎不敢信。 “……朝朝?” 顾朝暄喉咙发紧,手指在箱柄上微微一抖。 “李婶。”她哑着声,轻轻叫了一声。 李婶“啊”的一声,抹布掉在地上,整个人冲了过来。 她一把抱住顾朝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爷子说你今天就会回来,让我多做一些你以前爱吃的东西。厨房正炖着你最喜欢的排骨莲藕汤呢,藕是早上我去北新桥那边挑的新的,粉糯、断面冒浆的那种。” 她一边说,一边哭,语气全是压不住的颤。 “你不知道啊,这几年老爷子嘴上不说,每次吃饭都要叹一声……‘这要是朝朝在,就好了。’” 顾朝暄垂着眼,指尖在李婶的围裙上轻轻拂了一下:“李婶,我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爱吃什么。” “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李婶哽咽着,松开她,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张脸。 “你小时候一回家就爱往厨房钻,偷喝汤、偷吃藕节。我还说,像你妈一个样,嘴上斯文,馋得要命。” 顾朝暄低下头,轻轻笑了一下。 那笑淡极了,却一瞬间让眼底泛了光。 风从院子里穿过,吹动了葡萄架上的叶子,晃出一地细碎的影。 陆峥走近两步,等李婶情绪稍稍稳下来,才温声问:“李婶,我让您准备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吗?” 李婶赶忙抹了抹眼角的泪,连连点头:“准备好了,早上就去买的。您要的鸡翅和可乐我都买回来了,葱姜蒜都洗净切好了,冰箱那层抽屉里放着。” 陆峥“嗯”了一声,声音低稳。 顾朝暄一怔,抬眼看他。 他站在初夏的光影下,衬衫袖口挽起半寸,神情如常。 原来他还记得欠她一份可乐鸡翅啊。 顾朝暄喉咙动了动,眼神轻轻一闪,终是垂了下去。 “我先进去放行李。”她的声音轻缓,带着克制的礼貌,也带着淡淡的逃避。 “好。”陆峥看着她,语气平静。 她提着箱子,经过他身侧时,衣袖轻轻擦过他手臂,风带着一点洗净后的皂香,又轻,又短,但足以让他心头一紧。 李婶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了口气,又转向陆峥,压低声音:“陆主任,朝朝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吧?” 陆峥没立刻回答,只看向那扇半开的屋门。 门内光影静好,尘埃在阳光里缓缓浮动。 良久,他才道:“苦是她自己选的。” 声音不重,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心疼。 他转过身,往厨房走去。 厨房的窗半开着,风吹动窗帘,灶台上的砂锅正咕嘟嘟地冒气。 李婶跟在他后头:“您要的东西我都备齐了,油也新换的。要不要我帮您下锅?” 陆峥摇了摇头,卷起袖口,语气温和而从容:“不用,我来吧。您帮我拿个碗。” 他接过李婶递来的碗,低头洗净双手。 第56章 素衣 厨房的香气渐渐弥散开来,莲藕汤咕嘟着翻滚,汤面泛着细白的沫。 陆峥盛好菜,将最后一盘可乐鸡翅端上桌。 琥珀色的酱汁在灯光下亮晶晶的,空气里氤氲着糖色与酱香混合的气息。 顾朝暄从屋里出来,头发简单挽起,神情清淡。 “李婶,一起来吃吧。”她轻声唤。 李婶忙摆摆手,笑着连连拒绝:“不用不用,我一会儿再吃。你们俩先吃着,这一桌子菜凉了可就可惜了。” 说完便掩着围裙退了出去,顺手把门半掩上。 餐厅里安静下来。 顾朝暄坐下,拿起筷子。 陆峥没说话,只在她碗里添了块藕,又夹了一块鸡翅放到她面前。 可乐的甜气混着油香,带着某种家的味道。 顾朝暄看着那块鸡翅,心底有一瞬间的失神。 “尝尝吧,”陆峥淡淡开口,“味道应该没变。” 她轻声“嗯”了一下,低头咬了一口。 味道和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 甜中带咸,酱汁收得刚好,外皮裹着细微的气泡。 两人之间隔着一盏昏黄的灯,光柔和地落在餐桌上。 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筷子偶尔碰到瓷碗的轻响,在安静里被无限放大。 吃到一半,陆峥的手机忽然震动。 他皱了下眉,拿起一看,是家里的号码。 屏幕的亮光在他眉骨下投出一层浅影。 他按了静音,抬头看了她一眼。 顾朝暄抬眼,唇角一勾,神情平静:“有急事就回去吧。今天麻烦你了。” 陆峥盯着她几秒,指尖在桌下轻轻一动。 “朝朝……” “回去吧。你那么多天没回家了,曲阿姨他们是该着急了。” 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轻声应了一句:“好。” 他拿起外套,转身的瞬间,光线在他肩上斜斜一落,落在她面前的那碗汤里。 汤色温润,香气还在,可两人之间的气息,已经冷了下去。 门合上的那一刻,顾朝暄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拿起筷子,又夹了一块鸡翅。 …… 碗筷碰撞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婶系着围裙,从厨房出来时,顾朝暄已经把剩下的菜一一收拾好,桌上只剩一盏茶,还冒着微弱的热气。 “我来吧。”李婶赶紧上前,想接过她手里的盘子。 “没事,我顺手。”顾朝暄轻声说,语调柔缓。 李婶看着,心头一阵发酸。 这孩子……小时候哪做过这些啊? 那时候一来谢家,书包一扔,就钻进书房写题,饭点喊都喊不动。老夫人疼得紧,连碗都不让她碰。 厨房的油烟,她嫌呛;碗筷的碰撞声,对她来说只是家常的背景音,从没轮到她去洗。 可如今,她站在那里,神情安静,动作细致,仿若早做惯这样的活。 厨房的窗半开着,风从葡萄架那头吹进来,带着一股初夏的气息。 顾朝暄洗完最后一个碗,放到架子上,转头问:“这些年……陆峥经常来吗?” 李婶怔了怔,随即点点头,神情有些感慨:“来啊。陆主任常来陪老爷子下棋,一来一坐就是半天。有时候老爷子脾气大,他也不急,就那么坐着,陪着下,输了也不争。” 她叹了口气,又补了一句:“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重情重义。人是长大了,可那股子性子,一点没变。” 李婶那句话落下后,厨房里一时静了。 顾朝暄“嗯”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 老宅的地板被岁月打磨得泛着柔光,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 她推开房门。 门轴轻轻一响,屋里仍是那熟悉的布置。 一盏老式的台灯,木质书架靠墙,窗边那张旧书桌上还放着玻璃笔筒,笔帽整齐对齐着。 连窗帘的颜色都没变,仍旧是浅灰色麻料,边角有一点微微褪色。 屋内的光线静谧温和。 她抬眼望了一圈,几乎每一样摆设都在记忆里能找到位置。 靠墙的衣柜上方,挂着她那年去悉尼获得的辩论赛奖状;床头那只小夜灯仍然在,只是灯罩被岁月熏得有些黄。 桌上的日历停留在她离开北京那一年,页角卷着。 顾朝暄走近,伸手轻轻抚过书桌的边缘。 那是她无数个夜晚伏案写论文的地方,留下过铅笔划痕,也留过咖啡的浅色印。 她的指尖一寸一寸掠过书页的边缘,似乎还能感到那时的温度,那些理想与倔强的碎片。 她转过身,看向角落的行李箱。 那是他们从杭城带回的,她出事后被李婶收好,一直没有再打开。 箱锁“咔”的一声,轻脆而突兀。 里面的东西整整齐齐。 衣物、文件夹、笔记本,还有一个被软布包着的笔盒。 她坐在床边,把笔盒取出来,指尖微微颤抖。 那是陆峥送她的生日礼物,旧得有些泛光。 打开笔盒,第一眼就是那支熟悉的钢笔,笔帽还带着一道轻微的刮痕。 笔盒底下,压着一叠美金。 整整四十九张,叠得极整齐,连纸角都没有皱。 她垂眸,把那叠美金重新放回原处,又小心地合上笔盒。 指尖停顿片刻,才扣上箱盖。 就在这时,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亮起,是一串熟悉的号码。 她指尖一顿,还是滑开了接听键。 屏幕那端传来熟悉的低音:“吃饭了吗?” “刚吃。你呢?” 那头传来一阵短促的笑声,带着疲倦的哑意:“还没,刚从会场出来。” 她眉心微蹙,语气不自觉带着一点责备:“你又没按时吃饭。” “临时加了个会议。我让小唐买点东西回来。” 电话那头似乎有风声,像他正走在室外。 “北京怎么样?”他又问。 “还好。”她顿了顿,“还认得出。” “那谢爷爷身体怎么样?” “没什么大事。气色比我想的好,就是脾气好像比以前大了点。” “那是好事。还有脾气,就还有精神。” “嗯。” 那头又静了一瞬,只有风声穿过话筒。 他忽然又唤她:“顾朝暄。” “嗯?” “想我了没?” 顾朝暄抿了抿唇,须臾回答:“不想。” 早上才分开,到现在都没有12小时,有什么好想的。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随后传来他低低一声哼,带着点笑意,也带着一点微凉的责备:“真是个没良心的。” 顾朝暄不理。 他那边像在走路,鞋底摩擦着地面,稳而有节奏。 “刚回北京,气候不一样,风干,早晚温差大。” 语气忽而淡了些,从调笑的语气里抽出一寸认真,“容易水土不服,你要注意防护,别感冒了。” “知道了。”她语气平静。 “嗯。” 他那头轻轻笑了一声,声线压得很低,带出一点笑意,“不过看你这语气,大概也不想听我的叮嘱。” 顾朝暄嗯哼了一声。 知道就好,唠叨要死。 他那边沉默了一下,又换了个话题:“你刚回去应该闲得很吧?” “……怎么?” “闲就出去走走。” 他说,“你走之前北京还没这么热闹,现在不少地方都变了。你在那儿憋着也不是办法。” “我给你找个向导怎么样?带你熟悉熟悉环境。” 顾朝暄微微一怔,嗓音淡淡:“不用。我自己能走。” “那哪行。” 他笑着说,“你方向感不好,连江渚那几条街都能走错,更别说北京了。” 顾朝暄被他说得无言,轻轻叹了口气。 “秦湛予。” “嗯?” “你不忙吗?” 那头传来一声轻笑,被她这句逗乐了。 “忙啊。”他语气温和,“但再忙,也得留点时间管管你。” 顾朝暄没说话,只轻轻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 那头的风声还在,远处似乎有车驶过的声音。 秦湛予的声音再度传来,柔而低沉:“还有啊,你这几天要是没什么正事,就去我那边一趟。” “你那边?”她微微一怔。 “嗯。” 秦湛予语气不急,带着几分玩笑的温度:“我那套公寓空着也空着。你帮我打扫打扫,顺便买些你平常用的东西放着。” “以后我回北京,也好直接住。” 顾朝暄蹙眉:“我又不是你保姆,还有——我为什么要买我平常用的东西?” 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回答:“因为那本来就是你以后要住的地方。” 她生气:“秦湛予,你再胡说八道,我挂了。” 电话那头立刻收敛,低哑里带着一点讨饶意味——“别。” 接着又道:“我明天给你发个地址,去那边吃顿饭。算我替你接风。” 她刚要拒绝,他的声音又淡淡接了句:“不许推。” “我不用谁替我接风。” “嗯,”秦湛予笑了笑,“但我想请。” “我明天有事。” “那后天。” “……” “那总得有一天。”他语气温柔得近乎无赖,声音里裹着点笑,“我明天把地址发你,你要是真不想吃饭,也去那儿看看环境。朋友开的馆子,菜不油,你应该能吃。” “秦湛予。” “嗯?” “你这性格挺烦的。” 那头传来笑意,毫不在意:“没办法,怕你没人烦。” 她被他说得一时无话,索性不理他。 两人就这么耗着,隔着一段通话的静默,只听得见风声和他偶尔低低的呼吸。 “早点睡。”他又说,“北京这会儿晚上降温快,记得关窗。” “知道了。” “我挂了?” “嗯。” 可两人都没动。 最终还是她先开口:“挂吧。” “好。”他笑了一下,“那晚安。” “晚安。” 她按下挂断键,屏幕暗下去。 屋子重新陷入寂静,只剩窗外的风轻轻拂动窗帘的声响。 顾朝暄靠在床头,指尖还残留着手机的温度。过了好一会儿,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知道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 秦湛予看似玩笑,其实一直都清楚……她回北京以后,身边早没了从前的朋友。 那些旧同学、旧朋友,或者疏远,或者早已各奔东西。 她能去的地方不多,也没人知道她回来了。 他怕她一个人太安静,怕她又像从前那样,习惯把所有事藏在心里。 怕她孤单。 顾朝暄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那一点被手机烫出的温度,半晌,轻轻一笑。 “烦人。” …… 翌日清晨,天色微亮。 顾朝暄醒得很早。 她起床洗漱,换了一身黑色衬衫与长裤,简单利落。 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纤细的手腕。 初夏的北京已有了热意,但早晨的风仍带着一点凉。 李婶已经在厨房忙碌。 见她出来,赶紧笑着招呼:“早啊,朝朝。要不要喝点粥?我煮了小米南瓜的,还热着呢。” “谢谢李婶,我自己来就好。”她走过去,舀了一碗,慢慢地喝完。 粥的甜气淡淡,温热顺喉。 放下碗,她看了一眼桌上的手机,屏幕还暗着。 她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李婶,我今天不回来吃午饭。” “要出门啊?” “我先去找姥爷,然后跟他去一趟八宝山。” 李婶神情微微一怔。 “……去看看老夫人和云青?” “嗯。”顾朝暄轻声应。 李婶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也好,该去看看了。相信老夫人跟云青看到你回来一定会很高兴。” 顾朝暄点点头,把碗放进水槽,冲了水。 她擦干手,顺手拿起桌上的包。 她穿得一身素净,黑衬衫在光下泛着柔哑的光,头发挽得极规整,鬓角却自然垂下一缕。 院门外的阳光已经亮了起来。 她撑开伞,回头对李婶说:“李婶,我可能晚点回来。您帮我房间里的书拿出来晒一下可以吗?” 李婶应了一声,擦着手上那条花围裙,忙道:“成,你放心吧。趁今天有太阳,我一会儿就拿出去。”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朝暄身上,犹豫了片刻,又低声道:“路上慢点。” 顾朝暄点点头:“我知道了,李婶。” 她把伞合起半寸,又重新撑开,转身出了门。 巷口的风轻轻掠过,吹动她伞面上的光影。 顾朝暄顺着青石板路往外走,脚步不快。 早晨的胡同静悄悄的,只有洗车的水声和远处卖早点的吆喝。 院墙上爬山虎的新叶在风里晃,阳光从缝隙里漏下来,斑驳地落在她肩上。 出了胡同,街口的车流渐渐多了起来。她收起伞,抬手拦下一辆出租。 “去军区总医院。” 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好嘞。” 车子驶离老胡同,穿过一排排新建的高楼。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照亮她的侧脸。 她靠在座椅上,手指轻轻摩挲着伞柄。 车行过二环,驶上长街。 第57章 疮痍 军区总医院门口,松影斑驳。 顾朝暄下车时,谢老爷子已经等在门廊下,一身黑色中山装,袖线笔挺,银发梳得服帖,拄着那根用了多年的黑檀拐。 老人的背依旧直,只是站久了,指节在拐把上不自觉地绷紧。 “走吧。” 她点头,把袋子提在身侧。 里头是一路上买的花,栀子新开,叶脉油亮,香气清而不腻,是姥姥生前最偏爱的味道。 …… 去八宝山的路上,车窗外是明净的北京初夏。 槐花风一阵阵地往车里灌,阳光在柏油路上拉出长长的白线。 到了园区,山风比城里凉一线。 柏树排得整齐,阴影在石阶上切出清晰的边。 她从袋里取出湿巾和小刷子,先把两块碑前的灰尘擦净,再把水倒进小白瓷碗里,细细地抹过字缝。 谢老爷子蹲不下,便站在一旁,拐杖点着地,眼尾的纹路深了些。 “你姥姥和你妈,最不爱脏。”他说,像是交代,又像自言自语。 顾朝暄点点头。把栀子分成两束,一束插在姥姥的碑前,一束放在母亲“谢云青”的名字下。 风一吹,栀子微微颤,香意更盛。 她垂下眼,掌心紧了又松。 心里一句话缓慢地浮起来,像是穿过了很长的走廊,才落到声带上,但终究没出声—— 对不起,姥姥,让您看到这样子的朝朝,满身疮痍,一事无成。 她指尖拂过“谢云青”二字,停了很久。 喉咙发涩,又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 谢老爷子沉默地站着。 半晌,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纸巾,塞到她手里:“栀子放好了就行。人活着,慢慢拾掇。你姥姥……现在知道你回来了,比什么都强。” 她接过,低声道:“嗯。” 风从柏树尖划过,树影在碑面上爬动。 她把两只小小的供杯摆正,又把带来的点心拆开,掰下一块,端端正正放好。 礼毕,她后退半步,和谢老爷子并肩站住。 …… 下山时,山风顺着台阶往上涌,吹得柏树叶沙沙作响。 谢老爷子走得慢,拄着拐,顾朝暄在旁侧半步护着。 阳光从枝影间落下,打在她的黑衬衫上,反着一层柔光。 走到半山腰时,她的手机在包里轻轻一震。 她停了一下,从包中拿出来一看。 是秦湛予发来的短信—— 【晚七点,东四十条巷口的“止庐”。】 末尾还附了句:【别迟到。】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指尖动了动,然后把手机重新收进包里。 谢老爷子见状,斜睨了她一眼,拐杖在地上点了一下:“谁的消息?” “朋友。”她语气淡淡。 老爷子“哼”了一声,似信非信。 又走了几步,他像是随口一问:“在江渚……交了对象?” 顾朝暄的脚步一顿,低头,没说“是”,也没否认。 沉默,就是默认。 谢老爷子挑了挑眉,神情复杂。 他本以为,这孩子这一辈子都要被那段旧事锁死,没想到,竟还有人能走进她心里。 他心底松了口气。 “是哪里人?”他又问。 “北京人。” “北京人?”谢老爷子顿了顿,略显意外,“那他是干什么的?北京人,怎么跑到江渚去了?” 顾朝暄抿唇,思索片刻:“他是部委的,带队到江渚巡查。” 谢老爷子听到“部委的”,脚步一顿。 山风从柏树缝隙间灌下来,吹动他中山装的衣角。 他眉头轻蹙,没立刻说话。 拐杖一点一点地敲着石阶,节奏很轻,却在安静的山路上格外清晰。 “部委下来的?” 语气里带着探询,也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意味。 顾朝暄“嗯”了一声。 谢老爷子侧过头,盯了她一眼,那目光沉沉的。 没继续问,可心里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她也是在军大院里长大的。 那些孩子的名字、脾气、家底,他都能对上几分印象。 能在那样的体系里一路上来的青年干部,背景、家教、人脉……哪一环都不简单。 尤其能带队去江渚那种地方的,更是少见。 那不是寻常的“锻炼”,而是真正要下到泥里去。 要有胆识,也要有底气。 谢老爷子收了思绪。 “那小子,小时候不待见你,现在你跟他交朋友。别因为他长得一副好相貌,会说几句好听的,就拿他当回事。” 顾朝暄知道姥爷已经猜到是谁,先一怔,随即失笑。 “好。”她应了一声,语气温顺,藏着几分敛不住的笑意。 谢老爷子瞥了她一眼,心头反倒更不舒服了。 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越是外表恭顺,心里越有自己的主意。 他拐杖在地上点了两下,像是在掩饰什么:“谈谈可以,没我准许不能带回家。” “我知道的。”她回答,“我心里有数。” 她本来也没打算把秦湛予带回家。 一来,他们之间才刚开始,关系尚浅,还没到能被冠上“正名”的地步; 二来,她知道谢老爷子的脾气。他一生行得正,立得直,对“军大院出身的孩子”又挑又慎。 若真把秦湛予带到他面前,不论他是谁、是什么级别,只怕也逃不过几番冷面审视。 她对这段关系看得很清楚。 他们之间的牵绊,是在最灰暗的时刻萌生的,带着一点命运的巧合,也带着人心的温度。 但秦湛予的世界,注定是往上走的,而她经历过一次坠落,不想再被光亮照得无处遁形。 把谢老爷子送回医院后,两人在病房里随意吃了顿饭。 他吃得少,她替他收拾完餐盘,叮嘱几句便告辞。 回谢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院子里铺满了阳光。 李婶早早把书搬出来晒,摆了一整院子的木架和藤椅。 旧书被风一页页掀开,书页间散出淡淡的纸香 顾朝暄推门进去,看见那一幕,脚步下意识慢了些。 那些书大多是她小时候的。 法典、辩论手册、还有几本旧小说,封皮褪了色,角落却被擦得干净。 风一吹,阳光在纸页上闪着微微的亮,她竟莫名觉得,连空气都温柔了。 她弯腰随手翻了一本。书页发干,页边留着她当年的笔记,字迹还带着锋利的少年气。 那一瞬间,心底积了许久的沉闷仿佛被风轻轻拨开。 她笑了一下,合上书。 转身进屋,洗了个热水澡,把那件黑衬衫换掉。 换上一条浅色的裙子,柔软的布料垂到脚踝,头发半湿未干,垂在肩侧。 镜子里的自己显得比早上轻盈许多。 一想到秦湛予为她安排的接风宴,顾朝暄擦着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 她不是没见过那种场合,觥筹交错、言笑周旋,人人都带着分寸和目的。 她不知道那些人现在会怎么看她。 可早晚是要面对的,不是吗? 第58章 绿雾 “止庐”藏在东四深巷里,青砖灰瓦,院门上漆得新,透着一股旧气。 顾朝暄下车的时候,天色已经沉下去,巷口的灯笼一盏盏亮起。 她报上名字时,侍者愣了一下,翻了翻手里的名单,才道:“顾小姐?这边请。” 包间在二进的小院,木门虚掩。 侍者为她推门,屋子静着,茶盏是新的,水汽未散。 她脱下外套放在一旁,坐在窗边的位置。窗外是一株老桂,枝影在青砖地上轻轻摇着。 门“嗒”地一声被推开。 “天哪……真的是你!顾朝暄!” 顾朝暄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明亮橘色吊带裙的女孩,笑得灿烂。她脚步快,整个人带着一股自来熟的热情。 “顾朝暄,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何潇潇!” 她一身名牌,却没有张扬的俗气。 整个人亮堂、漂亮、精致。 顾朝暄看着何潇潇,总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 何潇潇看出她的犹豫,笑着眨眼:“我们见过的啊,在悉尼!那年你们跟我们起冲突,然后大家一起被警察带走,还记得吗?” 记忆在脑海深处缓缓浮起。顾朝暄的眼神终于有了焦距:“是你。” 当时他们那波人进了两个男生,两个女生。一个是徐泽瑞,一个是韩述,一个是黎青,另外一个就是眼前这位何潇潇了。 “好久不见啊。”何潇潇一边笑,一边把包往旁边一放,整个人松松地坐进椅子里。 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真情实意,“真没想到我们还有缘一起吃饭。更没想到……” 她顿了顿,笑容里添了点揶揄,“你现在居然跟十一在一起了。” 十一?想来这是他们唤秦湛予的昵称。 顾朝暄也挺意外的:“我也没想到。” 何潇潇正拿着菜单和侍者说了几句,等人走后,才端起茶杯,一脸轻松地笑着。 顾朝暄下意识问:“黎青也来吗?” 她手上动作一顿,抬眼:“黎青?她现在人在伦敦,回来没影呢。” 顾朝暄“哦”了一声,没再问。 可何潇潇却像是误会了她的意思,笑着靠在椅背上,语气半真半玩笑:“你该不会是在意她和十一那点事吧?” “昂?” “哎呀,别装了,咱们女儿心思我还是懂的,”何潇潇摆摆手,压低声音,“不要吃醋哈,十一跟黎青根本就没在一起过。” 她见顾朝暄神情未动,又笑着补了一句:“那时候邵沅追黎青追疯了,整天花、礼物一车一车往她家送,黎青被逼得急,就随口说自己有男朋友。结果为了堵他嘴,她拉了十一的名字垫背。” “虽然那时候黎青对十一确实有心思,不过十一的心思一点也不在她身上。十一有心上人。” 顾朝暄原本没太放在心上,但听到“心上人”那几个字时,抬起眼。 “谁啊?”她问。 单纯好奇。 毕竟秦湛予那脾气那么臭,跟个冰块一样,想不到还有心上人。 “不知道啊,有次跟徐泽瑞他们喝酒,他说漏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顾朝暄点了点头,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她低头拿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眼神在热气里略显朦胧。 何潇潇见状,反倒有些紧张,连忙摆手解释:“哎呀,你别多想啊,我就是说着玩的,都不知道真假,可能是徐泽瑞瞎编糊弄我的。你现在才是他最在意的人,你不知道,十一有多在乎你,说你刚回北京,特别交代我,带你出去走走,给你当向导,你看下你什么时候有空,咱们约一下。” “好啊。” 何潇潇正笑着要再说什么,门口传来敲门声。 侍者推门,引着两个人进来。 男人穿着剪裁利落的深蓝西装,举止间自带一股从容气势;身旁的女人一袭奶白色长裙,发髻精致,气质温柔。 何潇潇站起来,朝两人挥手:“牧哥,嫂子,来,快坐!” 顾朝暄也站起身,神情礼貌。 男人看向她,步子一顿,唇角微微扬起:“你好,顾小姐。虽是初次见面,但我已是久闻大名。” “你好。” “别客气,话说咱们当年还差点就要见面了。” “差点?” “对,在杭州,你拒绝十一的好意,咱们也就此错过了。” 哦,她有点尴尬。 那时候,她拒绝了秦湛予的帮助。 拒绝得干脆,也拒绝得决绝。 连他当时眼底那点未散的怒气,她都记得清楚。 她没给他任何余地。 不让他插手,不让他靠近,甚至不让他替她说一句话。 不欢而散。 接下来,牧忻州笑着,伸手示意身旁的女人。 他的妻子楚悦坐在他身侧,举止安然,谈吐间带着高翻院出身特有的端正与从容。 她的气质与那种张扬的社交场面截然不同,温柔却不软弱,笑起来的时候眼神澄澈。 她对顾朝暄并没有任何的探问,只用那种得体又恰到好处的礼貌与她寒暄。 几句客套之后,气氛逐渐缓和下来。 何潇潇说笑着,楚悦也偶尔应几句,话题从东四老巷的茶馆讲到新开的展览,又聊到前几天外交口那边的新闻。 顾朝暄坐在旁边,安静地听。 她的表情淡淡的,嘴角挂着礼貌的弧度,不多言,但显得极有分寸。 这桌上的人,无一不是那种在京圈里生来就被放在光下长大的人。 他们的谈吐、语气、乃至举手投足,都是骨子里的稳与从容。 而她,像是个局外人。 可他们并没有把她当成“局外人”。 牧忻州偶尔提起一点往事,总不忘让话题落回到轻松处;楚悦笑着为她添茶,手势自然,没有一点尴尬的过渡;何潇潇更是活跃,三句话不离玩笑,把气氛撑得正好。 这样的体面,正是上流子弟的底色……他们懂得如何给人留面子,也知道什么叫“分寸之间”。 他们像是默认了她的存在,也默认了……秦湛予的选择。 酒过一巡,侍者上了几道热菜,桌上茶香氤氲。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浅灰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身量颀长,风度儒雅,脸上带着方才下班未散的倦意。 眉眼深处却藏着几分世家子弟特有的锋芒。 不是张扬的那种,而是一种习惯被人注视后的平静与自持。 “抱歉,来晚了。”他说。 何潇潇笑着打趣:“慎川哥姗姗来迟,罚酒三杯。” 男人笑笑,讨饶一声。 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顾朝暄身上。 那一瞬,他的神情微微一顿,像是有一瞬的意外。 随即,他的眉间那点讶然被克制的温润替代。 他伸出手,语气平和:“久仰。” 那一声“久仰”,不像是客套。 更像是他真听过她的名字,在某些不该提的场合,在某个深夜的饭局里,在朋友偶尔失语的只言片语里。 他的态度很端正,带着几乎可感的分寸。 顾朝暄也微微颔首,轻声回应。 这顿饭,没有顾朝暄想象得那么沉重。 一开始她还担心,会有人提到过去,会有人绕着她问些暗含试探的问题;可事实并非如此。 那桌子上的氛围干净得出奇。 几个人谈笑从容,偶尔也相互调侃,却分寸得体,从不逾矩。 席间顾朝暄的手机来了视频,是秦湛予的。 她没打算接,刚想划掉,牧忻州已经注意到,偏过头来笑了一声:“怎么,不接?” 顾朝暄抬眼,正对上他带笑的神情。 那语气是打趣的,带着点上位者的温和调侃。她无声地“唉”了口气,还是滑开了接听键。 视频那头,秦湛予靠在沙发上,白衬衫松了两粒扣,袖口挽起,灯光从他身后落下,半明半暗。 他抬眼看她,语气不重,但有几分低低的责意:“你喝酒了?” 顾朝暄一愣,下意识垂眼。 桌边那杯被牧忻州添上的果酒还没喝完,杯壁上凝着一圈浅浅的水汽。 他眉心蹙了一下,声音更低了:“牧忻州在吧?把手机给他。” 顾朝暄被他的语气噎得一瞬无言,最终还是默默递过去。 牧忻州接过手机,笑得随意:“干嘛,查岗?” 那头沉默了几秒,随后那道声音带着几分懒意,“她酒量不好,别为难她啊。” 牧忻州看着屏幕,笑意更深了几分,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端起自己那杯酒轻轻晃了晃。 “瞧你这护犊子的劲儿。她不能喝,那你呢?你这东道主不在,总不能真让我们干坐着吧。那不成了薄了客?——这样,一人一杯,你替她。” 话音刚落,包间里一阵轻笑。 楚悦轻咳了一声,似是要缓和气氛:“忻州,你别闹了。” 牧忻州挑眉,“我哪闹啊?她的人他护,他的面子我们得给。” 视频那头的人一向不怎么爱应付这种场面,闻言却没反驳。 只见他起身,镜头晃了一下,露出身后那面酒柜。 他伸手取下一瓶红酒,动作慢条斯理,拔塞的那声“啵”轻响,在这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秦湛予没说话,给自己倒了一杯,液面在灯下泛出深色的光。 他举起酒杯,看着屏幕那头:“行,我替她。” 那边的人全都静了几秒。 牧忻州轻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秦湛予仰头,一口干净。 那一瞬,顾朝暄听到那杯酒下咽的声音。 她的指尖轻轻收紧,没说话。 牧忻州“啧”了一声,又笑:“这还真来真的啊?那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能扫兴——来,再走一杯。” “牧哥,您就饶了人家吧。”何潇潇添油加醋。 “我这是给他们造势,懂不懂?这年头,肯替人喝酒的男人,稀罕。” 视频那头的秦湛予笑了,笑意淡,几乎听不出起伏。 “那就第二杯。” 他说完,又举杯。 第二杯比第一杯更慢,他喝得很稳,像是心里清楚每一口都落在谁身上。 灯光从屏幕那头洒过来,映在他侧脸上。 白衬衫的领口敞着,腕间的表反着光。 顾朝暄坐在那,没说话。 牧忻州笑着摇头:“真能喝,第三杯总该敬回来了吧?” 秦湛予放下酒杯,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 “第三杯——”他抬眼,看着屏幕那头,语气低沉,“算我欠她的。” 说完,他再度举杯,一饮而尽。 屏幕这头,一时间静极。 何潇潇悄悄看了顾朝暄一眼,小声感叹:“第一次见十一对谁这样,羡慕死个人。” 楚悦没接话,只轻轻为顾朝暄添了杯茶。 顾朝暄垂着眼。 她知道他在远处,隔着屏幕,却还在替她挡酒、替她撑场。 视频快结束时,他低声说了句:“别喝了,我来就够,结束了我再给你打电话。” 她“嗯”了一声。 那头安静几秒,画面一闪,视频挂断。 茶香氤氲,桂影摇曳。 …… 散席的时候,夜色已深。 “止庐”外的巷灯一盏盏亮着,光从青石板上流过去,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潮意。 顾朝暄和楚悦一同出了门。楚悦温声叮嘱她:“路上小心,早点休息。” 她笑了笑:“谢谢楚姐。” 他们安排了车,顾朝暄上车,司机往谢家方向去。 一路都静。 顾朝暄靠在座椅上,脑海里一遍一遍地闪过方才那段视频…… 车停到谢家门口时。 老宅的门灯亮着,院墙上映着攀爬的凌霄影。她正准备上前推门,手机震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那串熟悉的号码。 她看了一眼,没犹豫太久,还是接了。 那头传来秦湛予的声音,低哑,带着点夜气:“到家了?” “到了。”她语气淡淡,“刚下车。” 他那边有风声,像是在阳台。 “牧忻州他们送你了吗?” “他们给我安排了车。” “没喝多吧?” “两口。” “啧,”他在那头轻轻一声,叹了一句,“不长记性。” 风从他话筒边拂过去,吹得尾音有些黏。他顿了顿,又问:“头晕吗?” “没有。”她说着,指腹蹭了蹭门铃下那粒老旧的铜钉,“果酒而已。” “果酒也是酒。”他声音更低了些,“一会儿进屋喝点温水。看下你家有没有蜂蜜,兑一勺。别空腹睡。” 她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又忍不住损他一句:“你怎么跟个老头似的。” 那边轻笑,笑意被夜风拂得有些黏糊:“顾朝暄,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她下意识接话:“梦见我什么了?” “梦见和你在那间破地下室接吻。”他慢条斯理,像故意逗她,“墙皮都潮得要掉了,你还不肯开灯。” 她太阳穴一跳,觉得这人怎么越来越不正经:“你喝多了。早点睡。我挂了。” “别。”他又唤她一声,声音压得很低,“顾朝暄,你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她沉默半秒,只当他酒意上头,敷衍他过这道坎:“想。想得要死。行了吧?你一天问八百遍。” 那头终于满意,笑声轻了:“行,够了。进去吧,台阶低,抬脚。晚安。” “晚安。” 通话断了,屏幕一暗,夜色顺势涌回指尖。 她把手机塞进口袋,推门入内。 门轴轻响,院子里的灯把葡萄叶的影子打在地上,碎碎的,仿若一层薄软的绿雾。 她抬步往里,鞋底掠过青石上的旧水渍。风穿过葡萄架,带着一点土腥气和叶脉的清味。 她习惯性地回身把门闩合好,再转过身时,视线在暗处一顿。 吓了一跳。 葡萄架下坐着一个人。 他没开院灯那一侧的盏,整个人隐在半明半暗里,肩背线条沉静,指间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 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灯影从叶隙间落在他的眉骨上,切出一片薄凉的光。 是陆峥。 他没有起身,目光沉沉地落过来,像一汪被风压住的水,没有波纹,深得看不见底。 她站住,指尖还留着刚才那通电话的余温。 两人隔着葡萄架彼此望着,谁都没先开口。 过了很久,陆峥才把那支烟放回烟盒,动作很慢,像给自己留了一个缓冲的台阶。 随后,他抬眼,再看她一眼。 第59章 夜弦 “你怎么来了?” 陆峥没答,盯着她的眼神沉了几分。 夜色从他背后压过来,让那目光更显得冷。 过了几秒,他反问:“你去哪里了?” 顾朝暄眉心轻轻一拧。 “我去哪里,跟你有什么关系?” 陆峥似乎被噎了一瞬。半晌,他低声道:“你一个人那么晚回来,我不该关心吗?” 他不是想吵架,可话一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别扭。 顾朝暄笑了笑,语调淡淡的,带着点疲惫的凉意,“不用。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院子里有风,拂动葡萄叶沙沙作响。 那一瞬,所有话都成了无处安放的火。 他呼了口气,拿了一支烟,叼在唇边。 火光“啪”地亮起时,他的侧脸被照亮。 顾朝暄愣了下。 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着一股混着石榴花与烟草的气味。 火星在他指尖一闪一灭。 烟雾从唇间散开,绕过他眉骨,沿着颈线滑下去。 她记得—— 那个少年时的陆峥,最讨厌烟。 别人抽,他皱眉。她抽烟,会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可如今,他就这样坐在葡萄架下,抽烟的动作自然得像已经做过无数次。 他眯着眼,烟在夜里烧得发红。 顾朝暄没说话。 她只是看着他,隔着昏暗的光线,看着他眉骨下那道浅浅的阴影。 他变了。 她也变了。 从前的他们,不会在深夜的院子里,用这种语气说话。 顾朝暄转过身,没再看他。 屋里一片昏暗。 她开灯,光线落在那张古旧的书桌上,空气里还带着外头的烟味。 顾朝暄脱了外套,挂好包,整个人靠在门边,静静地站了几秒。 她听见外头传来一阵低低的咳声。 随后是更轻的呼吸声。 断断续续。 顾朝暄抬眼望向窗外。 帘子半掩,能看到一点光影。 那团火星在夜里一明一灭。 他还在那里。 她没去拉窗帘。 院子里。 陆峥靠在石桌边,烟快烧到底。 他低头,手指掐灭火星。那一瞬,夜彻底沉下来。 他没再点第二支烟,只是盯着面前的青石桌看了很久。 那上面有旧日的斑痕,和岁月留下的细微裂纹。 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其实他没想逼她。 只是听到她在门口跟人说话的声音,那音调温软,听得他心口的那股火就压不住。 院子太静,夜风太近。 她的声音一丝一缕,从门口飘过来,落在他心上似的,烫。 他知道那通电话是谁打来的。 能让她语气变成那样的,除了秦湛予,不会有别人。 陆峥抬手,指节抵在眉心,心口那团火一点点被闷得更旺。 她有了新的生活。 新的世界。 只有他,还困在老地方,连一句“怎么了”都成了越界。 顾朝暄推开门的时候,院子里还残着那股淡淡的烟味。 陆峥听见门轴的响动,抬起头。 顾朝暄还穿着那件浅色裙子,手里拿着什么。 走到他面前,停下。 月光落在她侧脸上,把她的轮廓勾得极清。 她没有开口,只是低下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陆峥没接。 那是一叠美金,包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细橡皮筋束着。 灯光从屋里漏出来,照在那一角浅绿的纸边上,泛着柔光。 他抬眼看她,嗓音有些哑:“什么意思?” 顾朝暄垂着眼,声音平静得没有波澜。 “这些钱,我一直没动。留着也没什么用,还你。” 那语气如同是说着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连一丝情绪都没有。 陆峥盯着她,喉结微动。 许久,才低笑一声。 那笑没多少力气,从胸口挤出来的。 “顾朝暄,”他抬眼看她,嗓音轻,却发抖,“你至于要跟我断得这么干净吗?” 风从葡萄叶间穿过去,掠起一片影子,落在他肩头。 他笑着,眼睛却已经泛红。 他有些不知所措。 那一刻,夜风掠过,吹皱了石桌上的灰。葡萄叶影影绰绰,晃在他脸上,也晃在她心口。 他从小就不太会在情绪里溺着。 少年时,他总是冷静、克制,做题时能一坐三小时不挪动,摔断手也能不吭声地去医院,连吵架都显得有条理。 从小到大被情绪推着走,都是因为顾朝暄。 他低头,手掌摩挲着那叠钞票的边角,薄薄的纸在指下生出轻微的皱纹,像被碾碎的某种记忆。 这情形太熟。 那年顾朝暄去杭州,他也这么被她拒过一次。 那时家里干脆利落地把他的一切“流动性”掐断:副卡停,黑卡停,理财账号改密,连随身备用的出国卡也被财务处的人以“风控”为由冻结。 母亲叹气,说是“你父亲的意思”,语气温柔。 他没吭声,转身出了门。 那几天北京的风很硬。 朋友拉他去跑场,他去了。 不是街头飙,是正规赛道的夜场练习……灯带一盏盏亮起来,柏油在冷气里发着微光。维修区有汽油和金属混起来的味,风一吹,冷得透骨。 他把头盔扣上,坐进车里,没让技师调太多参数,只把胎压降了一格。 灯灭,嗡鸣一起轰出来,他抬离合、补油,出弯时侧滑被他硬生生拉直。 计时屏一圈圈跳,他看见自己的名字攀上去,又落下,再攀上去。 最后一圈,他把车尾甩出一道利索的弧,过线,红灯亮起,观众席稀稀拉拉的掌声在风里散开。 奖金不多,现金。 第二天,他又去了。 第三天,还是。 几场跑下来,加上一个赞助商临时凑的“最佳圈速奖”,凑出一笔不丢人的数。 但仍旧不够。 他回家,站在书房的柜前,抽出最顶层的暗格。 里面躺着一只表,不是炫耀用的金刚钻,也不是社交场合里故作低调的钢王,而是他十八岁时爷爷送的陀飞轮,白金壳,蓝钢针,背透。 他拿起来,戴在腕上试了试,表带上还带着当年刻的四个小字,锋芒已被岁月磨钝。 他没有去典当行。 他打给私下认的行家,约在金融街背后的一家制表师工作室,茶水清得像白开。 师傅拿着放大镜看了半晌,说:“品相好,划痕浅,机芯干净。”报了一个价。 他没还,点头。 转账不行,现金。 他看着对方把厚实的现金包进牛皮纸袋,又看着那只表被轻轻收回盒里,扣上。 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原来剥离一段年轻时光的方式,可以这样安静。 钱到手,他找了最不惹眼的路径:先往自己在外省开的一个普通储蓄账户打,隔天换成几个小额,再从不同窗口分多次汇到杭州。 名字不留,备注不写,只把“款项摘要”那栏空着。 他挑了一个阴天去银行。 大厅里广播在播“规范金融秩序”的宣传片,工作人员笑容标准。 他填单、排队、签字,第二天下午,钱原数退了回来。 短信冷静而无情地跳出四条“入账提醒”。 晚些时候,他接到父亲的电话,第一句就点了他的名:“你以为换几道路径,我们就看不见?” 后面电话挂断,随即是更密集的控制。 出入的司机换了人,秘书室的年轻人开始“顺路”陪他,甚至连晚上的跑场,保姆车也远远跟着。 那几天他很想笑,笑自己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被当作一条可能越线的电流,被绝缘,被隔离,被稳稳当当地按回“安全电压”。 “我的钱不收,可你为什么能坦然接受他的帮助,为什么啊顾朝暄?我们二十年的感情了,比不上他在江渚陪你的两个月对吗?”他问。 第60章 新岸 “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帮助?”她一字一顿地说,“我有手有脚,饿不死我自己。陆峥,你帮我的那些事,我从来没求过你。你觉得那是情义,可在我看来,那只是你的一厢情愿。” 她顿了顿,“至于秦湛予——他现在是我的男朋友。我接受他对我的讨好,有何不可?他能纡尊降贵陪我在地下室吃外卖,你可以吗?你不可以!陆峥,你习惯从高处俯视一切,用你所谓的理性、克制、道德框架去丈量别人的狼狈。想来你早就知道我在江渚了,对吧?” 陆峥睫毛轻颤了一下。 顾朝暄看在眼里,唇角勾起一点称不上笑意的弧度。 经年再见,他出现在她打工的火锅店里,衣衫笔挺,神色镇定,从头到脚都干净得一尘不染。 那份从容,不像是“偶然路过”的人,更像是早就查清了她的行踪,算好了时间,连出现的角度都拿捏得刚刚好。 她在回去的路上就猜到了。 因为他不会那么巧。 陆峥从来不靠“巧”。 他行事一向有计划、有节奏,连偏离常轨都显得克制得体。 “陆峥啊,你猜出《神探夏洛克》里那句I’m SherlOCked的意思。你应该很清楚我那时候对你存的什么心思吧?” 陆峥的指尖在那叠钱的边缘轻轻颤抖,眼眶洇红。 顾朝暄垂眼,看着他那副隐忍的模样,呼吸慢了半拍,语气反倒更平静:“你知道我为什么那时候没对你告白吗?除了那点年轻时的胆怯,还有你对我有着太高的期待。” “那种期待啊……你知道是什么感觉吗?就像你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身看我。你什么都不说,但我知道你在看,在评估,在衡量。你希望我够好、够聪明、够稳重,像你一样不出错。” 顾朝暄轻轻笑了笑,那笑意几乎听不出情绪:“可人哪有那么完美呢?我一旦不够好、不够听话、不够配得上你,你就会退一步,用克制和冷静保护自己。陆峥——” “假如当初你也喜欢我,可我不够优秀,不够聪明,不够‘体面’,你是不是不会对我告白?” 陆峥没有出声。 风吹散桌上的烟灰,也吹乱了他的发。 他坐在那里,指尖仍搁在那叠钱上,如同被钉住。 顾朝暄盯着他,眼眶充满了雾水。 “你说话啊。” 他抬眼,视线与她对上。 “是不是,”她一步一步逼近,声音哑了,“只要我不够好,你就永远不会说喜欢我?” “回答我!”她又重复了一遍。 “……是。”他说,眼底有雾,“我希望你优秀,有错吗?我希望你聪明、努力、有自己的主张,能跟我并肩而行……这也错了吗?” “我要的是能和我一起走上去,而不是我拖着往上爬的。我的家庭、我的位置、我肩上的东西,全告诉我——我不能任性。顾朝暄,你不知道嘛!” 顾朝暄的眼泪“啪”地落下来。 她立刻抬手去擦,动作很快,像是要把那点失控抹去。 眼角仍泛着红,她笑着,声音颤了一下,强撑着平稳。 “我知道啊。” 她又说了一遍,轻一点,“我当然知道啊,陆峥。你肩上有的东西,我从小就知道。” 她吸了口气,语气缓慢,“你不只是陆家的人,你是陆峥,是那个从来不会出错、从不逾矩、所有人都拿来做榜样的陆峥。” “你怎么能为我失控呢?我不够干净,不够体面,不够值得让你失控。” “所以啊——”她抬起头,眼神平静,“以后不要再来谢家了。” 陆峥一愣,喉咙发紧,“朝朝——” “我现在的样子,你也看见了。”她打断他,声音哑着,几乎要碎,“你帮过我,我也还你了。你看,我连钱都还给你了,干干净净。” “现在的顾朝暄,早就不在你那个世界里了。她在江渚的火锅店里刷碗、抹桌子、被油烟熏得一身味。她回去要洗头、要擦脸、要掩着那股子油味才能睡觉。” “我满身泥泞,陆峥,你别再来找我了。你站得太干净了,会脏了你的鞋。” 说完,她转过身。 月光顺着她的发丝滑下去,照出她肩线的颤抖。她走得不快,但背影坚定。 院子里只剩风声,落叶擦过青石地面。 陆峥还坐在那里,手掌撑在膝上,指节发白。那叠钱静静地放在他面前,如同一道冰冷的分界线。 他伸手去拿,动作僵硬,指腹触到那一角纸面时,眼前一片模糊。 一滴水从他眼底坠下,悄无声息地落在桌面上,晕出一点深色的印。 …… 那晚之后,顾朝暄再没见过陆峥。 谢家那道院门重新安静下来,夜风照旧穿过葡萄架,卷起几片枯叶,早晚各自归位。 她的心情在这个节奏里沉下去,宛若打了结的线,塞在胸口,无从抻顺。 周六一早,她醒得很干脆。 北京的夏天已到门槛,天色亮得快,光从窗帘边缘渗进来,把墙面晕出一圈浅白。 院里传来簸箕和竹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她换上旧布鞋,同李婶在葡萄架下蹲着除草。 指尖一拽,根须带着湿土抽出来,泥腥气在热风里散开。 砖缝间积着去年落下的桂花蒂,晒到发脆,一撮撮撮进簸箕里。 靠墙那一排花盆,有几株薄荷抽了新芽,叶片一碰就起凉香。 太阳渐高,影子从她膝边慢慢移到石桌腿上,汗在鬓角渗出,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继续把沿墙生的野草理顺,土面平服下来。 站起身的时候,她忽地想起秦湛予之前嘱咐的那句话。 念头从背脊升起,落在肩上,沉而妥帖。 她把手上泥迹在水龙头下冲净,晒干,进屋把杂物简单归位。 午饭吃得寡淡,米饭热气直冲鼻腔,她却没什么胃口,按部就班咽下去,给身体交差。 饭后她背个帆布袋出门,走到小区外的超市。 货架上清洁用品的包装颜色鲜亮,像在空调风里不知疲倦地招手。 她挑了玻璃水、多功能喷雾、除菌湿巾、钢丝球、手套和一支柚子味的洗衣液,又顺手拿了垃圾袋和一把新抹布。 结账时塑料袋边角硌着掌心,透出一种务实的安定。 他那栋公寓在团结湖东侧,隐在几栋旧写字楼之后,门口一排梧桐树,叶影浓密,连风都被过滤得干净。 小区安静,保安亭前插着国旗,旗面在无声的风里轻轻晃着。 她报了名字,被放行。 电梯间打着蜡,金属门上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电梯停在十八层,“叮”的一声脆响。 她在门口停了几秒,指尖在键盘上输入他告诉她的那串密码。 “滴”——门锁松开。 屋子里很静。 那种空落的安静,不是久无人居的陈腐,而是一种刻意维持的整洁。 窗帘拉了一半,光斜斜地落进来,照亮了地板的光泽。 她换上拖鞋,先去开窗,热风灌进来,带动窗纱轻轻飘起。 深灰的沙发、胡桃木茶几、书架上一排政策文献和外文原版书,摆放得一丝不乱。 餐桌空着,只有一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的白百合早已枯萎,花瓣干得卷起,仍带着一点甜香。 她走进厨房。 台面干净,锅碗叠得整齐,水槽里没有任何残渣。 冰箱打开时,冷气扑面,里面只有两瓶苏打水和一罐啤酒。 她拿起抹布,从书架开始擦灰。 手指划过那几本厚重的政策书时,她看到书脊上的名字:《区域经济协调发展报告》《行政体系改革参考》,还有一本封面简单的《The RatiOnal ChOiCe》。 封面边缘卷了点毛。 那大概是他读得最多的一本。 她蹲下来擦茶几时,光线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她手背上,映出一点微红的细汗。 抹布滑过玻璃面,她看到自己的倒影——眉目间藏着倦意。 这房子,太像他本人。 外表冷静、表层有度,内里却藏着一种隐秘的紧绷。 她换上新拖布,从客厅一路拖到卧室。 卧室的床铺叠得整齐,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简约的相框,里面没有照片,只是一张干净的白卡。 抽屉里放着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签字笔,笔尖朝里,位置固定。 她把窗帘拉开一点,光线瞬间涌满房间。 打扫完毕,手机响了起来,是何潇潇。 那天晚上都彼此留了电话,约着下次喝茶。 那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明亮,带着一点笑意:“小仙女,你在哪儿呢?” 她如实道:“在秦湛予公寓里,给他打扫卫生。” 电话那头沉默了半秒,然后传来一阵几乎掩不住的轻笑:“啊?你去他那儿打扫?!” “对啊,他让我有空帮忙打扫一下,我刚好没事。” “啧——” 电话那头的何潇潇轻轻一声,笑意从嗓音里溢出来,半是打趣半是真惊讶:“你还真行啊,小仙女。行吧,那我不打扰你劳动,我现在就在三里屯,顺路过去接你。嫂子今天也没事,一起聚聚啊,喝点茶,放松放松。” 顾朝暄拿着抹布擦着窗台,手上动作未停,淡声道:“好。” “那就这么说定了。”何潇潇语气爽利,像往常那样干脆。 她挂断电话前,还笑着补了一句:“你先别走啊,十几分钟我就到了。” 屋子又安静下来。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动窗纱轻轻晃动。 屋内干净得一尘不染,光线沿着木地板铺开,带着一点不真实的安宁。 顾朝暄低头,把抹布拧干,放回水槽,最后环顾了一圈,确定每个角落都打理得当。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她去开门。 何潇潇站在门外,身上穿着白衬衫配牛仔裙,墨镜挂在领口,妆容清淡但精致。 她往屋里探了一眼,眼睛微微一亮,笑着感叹:“托你的福,我还是第一次来十一这房子呢。” 顾朝暄“嗯”了一声,侧身让她进来,语气平平:“你没来过吗?” “没有啊。”何潇潇脱了鞋,换上拖鞋,顺势在玄关处环顾了一圈。 她指尖轻轻滑过墙上的照片框,目光里带着好奇与一点打量,“十一那人对自己的生活空间特别有洁癖,几乎不让人随便进来,连他秘书都只在门口送文件。” 她走进客厅,“果然是他的风格……理性、规整、一成不变。每一样东西都像摆在该在的位置上。” 顾朝暄闻言笑了笑:“你挺了解他。” “还好吧。”何潇潇摊手,笑意自然,“我是先认识徐泽瑞的,高中才正式认识十一。但真要说‘了解’,大概也没人能看透十一。那人表面看谦和,实际上骨子里有点冷。你能进他这屋,算是他真放下戒备了。” 顾朝暄没接,只是拿起桌上的茶壶去倒水。 何潇潇却像是察觉了什么,又笑着换了个话题:“行啦,不聊他了。嫂子在等我们,我车就停楼下。收拾收拾走吧,今天得让你见识一下我在东四新发现的那家茶馆,环境绝了。” “好。”顾朝暄把帆布包拿起,回头看了一眼整洁如新的客厅,锁门时,目光在门锁那处停了两秒。 …… 她们到茶馆的时候,下午的阳光正斜斜落下,穿过竹帘与水汽,在木桌间织出层层柔光。 茶馆在胡同深处,门脸不大,却雅得过分。 何潇潇熟门熟路地推门进去,笑着招手:“这边。” 顾朝暄抬眼,见靠窗的位置坐着楚悦。 她身上是一件浅杏色衬衫,袖口挽起,正低声打着电话。 她神情专注,语速极稳,偶尔在笔记本上写几笔。 何潇潇冲顾朝暄眨眨眼:“看吧,嫂子工作狂,上次约饭都被她电话拦腰截断。” 几分钟后,楚悦挂了电话,歉意地笑了笑:“抱歉。” “又是哪家的文件出问题了?”何潇潇问。 “不是文件。”楚悦拿起茶盏,动作一贯优雅,“是外办那边临时推了个外宾交流会,翻译组原定的首席出了意外……阑尾炎手术,走不开。我那边现在人手紧,得重新调人。” “又是临时顶岗?”何潇潇挑眉,“高翻院也太会压榨你了。” 楚悦只是轻轻一笑:“岗位敏感,不能随便交接。尤其这次有几个非英语语种的代表,要精准翻译,还得是有经验的人。” 她说着,抬眼看了顾朝暄一眼。那一瞬,她的神情微微顿了下。 顾朝暄低头搅着茶,没多想。 楚悦轻轻叹了口气:“我现在缺一个能临时协助整理稿件、做现场口译辅助的人。临时工也行,只要语言能力好、反应快。” “那你找对人了。”何潇潇笑眯眯地插话,“顾朝暄啊,我们这位小仙女,大学就是学法律,还在海外留学过的。英语好得不得了。” 顾朝暄一怔,抬头看向楚悦,想解释什么,但楚悦只是温和地笑着:“真的吗?那倒是巧了。我们这次会议在国图国际厅,时间就在下周一。我可以先让你旁听准备会议,不需要立即上岗。” 顾朝暄有一瞬的犹豫。 她指尖搁在茶盏边,声音很轻:“我……可能不太合适。” “为什么?”楚悦问。 “我之前……”她顿了顿,眼神略微低下,“有案底。” 何潇潇怔住,脸上的笑意稍敛。 楚悦反倒没有惊讶。 她安静地看了她几秒:“我知道。” 顾朝暄抬头,与她视线对上。 楚悦的神情没有任何探究或怜悯,只是那种老练到极致的从容:“这不是正式录用,只是临时协助。外办那边我能担保你的身份安全。你懂语言,又足够细致……比很多新人更可靠。”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你先做会前的资料整理。那部分在高翻院内部,不涉及安检,也不会查背景。” 何潇潇看着两人,眼睛亮了:“这不是好机会吗?小仙女,你试试吧。嫂子手里可是出了名的‘金字推荐’,只要在她手下干过,简历都能发光。” 第61章 旧债 顾朝暄没有立刻回答。 楚悦不催。 “不用急着答。工作不难,主要是整理和归档。你之前在海外读书,语感在那儿,适应起来很快。” “我以前接过翻译项目,”她语气平稳,“不过都是巴黎的学姐帮我牵的活儿,偏法律方向。主要是远程对接,没正式进过体制里的项目。” “没事的,只要功底足,现场节奏一两天就能摸出来。”她顿了顿,“说实话,这次临时任务真挺急的。能在短时间内顶上来的人不多,你要是能帮我这回,算是帮了我大忙。” 这话说得得体,不带一丝压人情的味道,反而让人听着心安。 顾朝暄笑了笑:“那我去试试吧。” 楚悦眼底一松,笑意浅浅地晕开:“太好了。放心,不是苦差事,也不需要加班到深夜。文件我让人发到你邮箱里,明天熟悉一下内容就行。” “好。” 何潇潇在旁边打趣道:“朝暄这可是嫂子的救场英雄啊,得请顿好的。” 楚悦失笑,“那当然,晚上我请,等十一回来了,再让忻州请一场正式的。” 她说完,转向顾朝暄,又补了一句:“谢谢你,真的。不是场面话。” 顾朝暄摆摆手,语气真诚:“别这么说,我也正想着该重新开始做些正经的事。” 楚悦笑着点头,眼神里多了几分欣赏:“这话我喜欢听。” 她轻抿了口茶,“你有底子,只是中间断了点时间。机会总要从某处接回去的,能帮上忙是缘分。” “我也觉得挺巧的。”顾朝暄应了一句。她指尖在茶盏边轻轻转了下,动作无意识,但显得安然。 “巧就对了。”楚悦看着她,语气温和中带着一点打趣,“有时候命运的转折不需要多大的声势,只是一杯茶、一场见面而已。” 何潇潇接话:“嫂子别这么文艺,我听着都想去报名高翻院了。” 两个人都被她这句逗笑,气氛松下来。 …… 环境变了,人就会不知不觉地生出新的神态。 前段时间,她还在江渚的火锅店里,被油烟和热浪包裹着。 而今,她坐在宽敞的会议室里。 换上干净的衬衫与西裤,袖口平整,笔在指间轻转,电脑屏幕映出她低头时的神情……专注、沉静、甚至带了几分专业的锋芒。 那种变化并非刻意,倒似自然的回归。 好像那些曾经压在她肩上的灰尘,在这个有秩序、有光的空间里,被一点一点抖落干净。 那段时间,她的生活重新有了章法。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她会准时出门,车水马龙的城市在她眼前一寸寸展开;白天埋头于资料整理与翻译校对,晚上回家还会继续核对一份文件,或给楚悦发去修改意见。 忙,却有方向。 那种被秩序和目标重新包裹的感觉,让她一点点回到“顾朝暄”的状态……那个曾经独立、自信、能把世界安排得井然有序的自己。 姥爷看在眼里,心疼也欣慰。 他托人给她订了一辆车,浅灰色的宝马1系。 “你小时候不是老嚷着让姥爷送你一辆车,这就算补你个迟到成人礼。” 她迟疑接过钥匙。 再见陆峥,是在那天傍晚。 她下班后去车行办最后的交接手续,刚从大厅出来,就看见他站在外面。 他从车行外走来,停在她面前,说:“恭喜,人生第一辆车。” 顾朝暄扯了扯唇,笑意浅淡:“谢谢。” 话落,她垂眼看了眼掌心的钥匙。 那串银亮的金属在灯下反着光,明晃晃的,却有种说不出的沉。 不是靠自己能力买的,又有什么好“恭喜”的。 陆峥察觉到了。 他沉默片刻,开口道:“姥爷年纪大了,你就让他高兴高兴。” “车嘛,真不想开就放着。不是非得去用。有时候老人送东西,不是想你靠它,而是想让你记得,你还有地方能回。” “我知道。”她回答。 无疑,陆峥是在提醒她,不是所有的给予都要抗拒,有些东西,是生活重新递过来的温情。 “那就好好收着吧。”陆峥说完,似乎想了想,把手里拿的礼袋给她。 “还有这个。” 顾朝暄看着那礼袋,睫毛一颤:“又是什么?” “礼物。”他语气淡淡的,“算是提前的生日礼物。” 她没接。 “以前给你的礼物,全是些没意思的东西,”他低声道,“钢笔、课题资料……现在想想,也挺蠢的。” 顾朝暄唇角动了下,没有接话。 “这次换个别的。”他说,“你们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他把礼袋放到她掌心里。 是一个定制香水的小瓶,玻璃折着光,瓶身刻着她名字缩写的两个字母。 香味淡得要散开,混着晚风,只剩一点点柚香和白麝。 她心里一阵发酸。 他们之间的空气安静得有点尴尬。 像所有该说的话都在那场争吵里耗尽了,只剩下一些没来得及收回的余温。 陆峥垂眸,看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克制地转开视线。 “那我先走了。” 他的语气平稳,像是在维持体面,又像在寻找一个可以退出的台阶。 他转身时,顾朝暄下意识开口:“陆峥——” 他顿住,肩线一僵。 她喉咙发紧,“对不起。” “但是那天晚上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真心希望的。” 陆峥回头。 “顾朝朝,那是你的事情。”语气克制,却在尽头处轻微发颤。 “可我不甘心。” “我们之间……就那样没了?” 他笑了一下,笑意苦,“二十年啊!顾朝朝,我以为我能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在该有的位置上,可偏偏到了你这儿,我分不清什么是该、什么是不该。” 顾朝暄怔在那里。 “我知道你现在不想看到我,”陆峥继续说,声音更低,“我也知道你有你的生活、你的人……可我就是放不下。” 他顿了顿,像是在和自己对峙,“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有件事我明明该理智地抽身,却怎么都走不出去。” 说完这句,他垂下眼。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步,却隔着一整个过去。 …… 北京正值三伏天。空气又闷又烫,连风都像从锅里刮出来的。 那天上午,谢老爷子跟顾朝暄都收到了请柬。 何家老爷子、老太太金婚纪念的宴会。 请柬是手写的,信纸泛着淡淡的米金色光泽。 话说,何老爷子跟老夫人就是何潇潇的祖父母。 何老爷子年轻时在中央部委做过多年,退休后在几个研究型基金会挂名。老太太出身书香,行事温柔得体,几乎是那一代夫人的典范。 下午的时候,何潇潇把车停在谢家门口,车身是一辆浅香槟色的迈巴赫。 她探出头冲院里喊:“小仙女,走啦。” 顾朝暄出来时,刚洗过头,头发松松扎着,穿了件米白衬衫,袖口挽到手肘。 “去哪?” “礼服店啊。”何潇潇戴上墨镜,唇角带笑,“今晚我爷爷奶奶金婚。你姥爷他不来,你自然要替他来。” 礼服店在建国门外的一栋灰白色洋楼里,没有招牌,门口的安保却比五星酒店还讲究。 何潇潇报了名字,前台立刻恭敬地引她们进去。 走廊弥漫着一股清淡的檀香味,灯光柔和,地毯厚到能把脚步声吞进去。 这一带的老北京人都知道,这家店只接“圈里”的客。 政要太太、部长夫人、外交界旧人……在这里做礼服的人,几乎都有名有姓。 顾朝暄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店员端来冰水和水果盘。 橱窗那侧挂满各式定制服:香槟、墨绿、银灰,布料一闪一闪,连空气都带着克制的奢气。 何潇潇在架前挑挑拣拣,随口道:“宴会是家宴性质,但来的人……你懂的,都是长辈眼熟的老友。场合虽不大,礼数一点都不能松。” 顾朝暄点了下头。 她看着那一排裙装,指尖停在一件浅色旗袍前。 真丝织金,花纹极细,收腰线柔中带锋。 “这件吧。” 店员眼睛一亮,立刻过来帮她量尺寸。 那种手工旗袍,一针一线都要贴着身形改。 何潇潇打量了她一眼,笑:“顾大小姐,你选的就是不会出错。” 顾朝暄笑笑没说话。 她进试衣间,出来时,旗袍贴着她的身形,线条干净,肩颈平直,整个人像从岁月里滤出的安静光。 店员忍不住轻声夸:“您穿这件,像是专门为您做的。” “确实。”何潇潇靠在沙发上,扬了扬下巴,“包起来。” 顾朝暄伸手拦住:“我自己来。” “行行行,你这脾气——”何潇潇笑,没再劝。 她去柜台结账,刷卡那一瞬,POS机发出轻微的“嘀”声,冷气顺着皮肤往上钻。 账单上数字很扎眼。 三万整。 她没皱眉,也没犹豫,签了字。 …… 宴会设在国宾馆旧楼的花厅,金色壁灯一排排点着,弦乐在角落里压着音量奏《蓝色多瑙河》。 何家的长辈坐在主桌,熟面孔彼此寒暄,管家按名单领位,服务生捧着银托盘穿梭,低声到近乎无声。 谢老爷子的名帖递过去之后,何潇潇把顾朝暄安在侧厅靠柱的位置,离主桌不远,既不显眼也不怠慢。 她坐了会儿,礼节性地同两位夫人点头,起身去洗手间补口红。 走廊铺着厚地毯,墙上挂着油画,壁灯把人的影子拉得很修长。 她在镜前把发鬓理顺,呼吸在空调风里慢慢平稳下来,推门回去时,迎面撞上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袭奶油色直筒裙,珍珠耳钉不显山不露水。 乍一看不过是来往宾客中的一位,举手投足都规矩得体。 可她在看见顾朝暄的那瞬,睫毛如同被风拂过一样轻轻一颤, 脸色肉眼可见地白了半度,手里拎着的小链包不自觉绷紧。 顾朝暄下意识顿住,眼神从对方的眼尾、颧骨、唇线一点一点掠过去……妆容更精细了,鼻梁修得更利落,眼型被微调过,整个人比旧年更精致也更“圈里”。 她在记忆册里翻了两页,终于对上名字。 “……杨淼?” 对方喉结微动,像是被谁轻推了一下才找回声音:“顾、朝、朝暄?” 顾朝暄点了点头,嘴角抹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杨淼也笑,笑意覆在玻璃上的雾,薄薄一层,遮不住底下的慌。 短短两句,把一整段旧时光用力折成了两条折痕。 上一面,仍是灵堂前白百合的气味;这一面,是国宾馆走廊里恒温恒湿的香。 顾朝暄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准备让开。 刚迈出半步,身后有低沉的男声从地毯上不紧不慢地碾过来:“在看什么?” 那道声线如同一枚钉子,从很久以前就钉在她的记忆里。 她死也不会忘记的! 顾朝暄的步子在空中收住,她回头。 姜佑丞穿着深色礼服,袖扣在灯下闪了一下,手极自然地落到杨淼的腰侧,动作亲昵。 他显然也察觉到视线,认出了顾朝暄。 姜佑丞被什么逗笑了,慢吞吞往前一步,揽在杨淼腰上的手不动,眼神却从上到下把顾朝暄扫了一遍。 像在看一件曾经昂贵、如今过季的旧物。 “哟,”他尾音拖得极轻,“这不是顾大律师嘛。哦,我忘了,你律师证被吊销了,叫你‘顾女士’才合规。” 他冲她点了个虚假的客气点头,“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也好给你接风洗尘。你看咱这儿,正好有花、有灯、有熟人,比看守所那点铁栏杆体面。” 杨淼的手指在他掌下绷了一下,努力维持笑意:“佑丞,别——” “别什么?”他仿若听见了笑话,低笑,“我这人就嘴快。改不了。她人都回归社会了,我还能不允许她享受‘社会关怀’?” 走廊尽头有服务生端着托盘经过,脚步声被厚地毯吃掉,只余银器相轻的极细“叮”一声。 顾朝暄把发鬓顺回耳后,视线冷得没有缝隙。 第62章 覆礼 “接风洗尘就不必了。您这点‘社会关怀’,还是留给需要的人,毕竟您那点‘热心’,我可消受不起。虽说那地方不怎么样,但规矩多、门禁严,让我可以分得清谁是人,谁是畜生。”她说。 姜佑丞的笑意僵在嘴角,仿佛一瞬被人剥了皮。 顾朝暄继续,唇角一抬:“不过,您倒是挺怀旧的,还惦记着看守所的铁栏杆?那地方可惜容不下您,毕竟有些人,不是该进去,是该直接下去。” “您的那点怜悯,沾着脏水、带着血腥,我闻着都怕沾染上倒霉。” 她顿了顿,淡淡地笑了一下:“哦对,脏东西可不是谁都能洗干净的。有人一辈子都泡在香水里,也掩不住骨子里的臭。” 灯光照在她侧脸上,眉眼干净、冷冽。 “所以啊——姜先生,您要真想施舍,记得先学做人。别让人看着,以为人皮底下藏着的,全是烂肉。” 姜佑丞的脸彻底沉下去。 那点被挑衅出的笑意一点点崩裂。 他眯着眼,嗓音低哑发狠:“顾朝暄,你他妈还真觉得自己干净了?” 他往前一步,“劳改犯也配拿腔拿调?你以为换了件衣服、沾了点香水,就能洗白?在这圈子里,你永远是个笑话。” 他凑近,唇角带着阴狠的弧度:“脏东西就是脏的。就算你再会装,也掩不住一身牢味。你这辈子啊,都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穿得再体面,也他妈是爬出来的。” 闻言顾朝暄的指节微微一颤。 她抬起头,眼底没有波澜,只有冷静到极致的轻蔑。 “老鼠?”她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也比有些人强。” “老鼠至少知道自己在阴沟里。有的人呢?踩着脏泥、吞着血腥,还装得像在云端俯瞰众生。” “可惜那点高贵不过是尸味。” “你再说一遍!”他低声咆哮。 “我说——”她步子上前半寸,眼神一寸寸逼近,“您嘴里那点‘圈里人的优越’,在我看来,全是腐烂的体面。您那点身份?不过是拿祖宗的牌位换的遮羞布。真要论谁脏,姜先生,您往镜子里看看。” 她的笑温和极了。 “那才是真正的阴沟。” 姜佑丞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一种被撕扯后的惨白。 他胸口起伏得厉害:“呵,真有出息,牢里呆几年这嘴还是没有被缝住。” 话音一落,他忽地伸手,一把推开她的肩。 顾朝暄毫无防备,被他这一推,整个人往后踉跄两步,险些撞到墙角。 杨淼惊呼一声,去扯姜佑丞让他别这样。 只见顾朝暄稳住身形,然后快速走上前,抬起手,掌心悬在半空,指尖都在微颤。 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想甩他一巴掌。 可就在掌风要落下的那一刻,她的视线掠过他那张被怒气扭曲的脸。 手指一僵。 她想到那一夜灯火摇晃的讯问室,想到法官宣判时所有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想到姥爷白了头的背影,想到她花了整整快四年时间才重新站到光底下。 她不能再被他拉下去。 就是这一瞬的迟疑—— 姜佑丞的眼底闪过一丝狠意。 “怎么,还想打我啊?几年牢没坐过瘾是吗!还想继续对吗!” 顾朝暄无语,接着他反手一推,力道更重。 她没站稳,整个人猝然往后倒去。 她穿着那件浅色真丝旗袍,高跟鞋细而脆,鞋跟在地毯边缘一绊,身体瞬间失去重心。 顾朝暄跌倒在旁边的长桌前,手肘撞到桌角,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酒杯晃动,细碎的玻璃叮当作响。 有人惊呼出声。 四周的谈笑声在一瞬间全停了。 宾客们纷纷侧目,那些本在寒暄的政要太太、长辈、年轻公子们,全都转头望了过来。 四周议论声如潮,来宾或掩唇、或惊呼,却无人上前。 那种错愕、窃语、窥探的目光交织着,把场面映照得冷得发亮。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花厅的另一扇门被人推开。 秦湛予和牧忻州、楚悦、何潇潇、徐泽瑞一行人刚从宴会外厅进来。 那一幕,恰好撞入他们眼底。 只见顾朝暄跌坐在地,酒光映着她肩颈的线条,姿态狼狈,偏偏透着一种不屈的冷意。 而站在她面前的姜佑丞,袖口凌乱,表情猖狂,像是刚踢翻一条命。 那一刻,秦湛予的步伐停了。 他穿着白色西装三件套。 灯光从天顶落下,照得他眉眼阴影分明。 没人看清他先是怎么动的,只听“啪”的一声极轻的衣料摩擦,他脱下西装外套,丢在一旁的椅背上,动作干脆、冷厉。 接着,他抬起手,袖口被他一把卷到前臂。 然后就是一拳。 那一拳,带着压抑了整夜的怒火。 “砰——!” 清晰、闷沉。 姜佑丞整个人被打得往后一仰,半边脸瞬间偏过去,撞在身后的桌角。 还没来得及反应,第二拳已经跟上。 “砰——!” “砰——!” 一拳又一拳。 牧忻州反应极快,一边上前要拦,一边低声吼:“十一,冷静!” 但秦湛予的理智早被撕碎,他揪着姜佑丞的衣领,咬牙切齿地问:“你他妈敢动她?” 血从姜佑丞的鼻腔和嘴角一齐渗出来,他的头被打得偏到一边,喉咙里溢出嘶哑的喘声。 他挣扎着想说什么,却被又一拳打断。 楚悦跟何潇潇第一时间冲到顾朝暄身边,将她从地上扶起。 “你没事吧?” 顾朝暄摇头,嗓子紧得发不出声。 他不是在江渚吗?怎么回来了? 她看着前方—— 那个在她印象里冷静、疏离的秦湛予,此刻像一头彻底失控的猛兽。 他白衬衫的袖口沾上了血,发出诡异的暖色。 宾客们全场屏息。 有人在惊呼,有人开始掏手机,但又被身旁的人连忙压下。 何潇潇抓住楚悦的手,低声说:“嫂子,咱们带朝暄出去吧,别让她看。” 可顾朝暄没有动。 她的身体还在轻微发抖,整个人钉在那里,看着秦湛予的背影。 那背影笔直、紧绷,连呼吸都在往外喷着冷气。 他又抡起一拳,砸下去—— 姜佑丞整个人被打得跪倒在地,半边脸肿胀、血迹糊开,狼狈到近乎可笑。 牧忻州终于从旁死死抱住秦湛予的肩,把他往后拽:“够了!秦湛予!” 秦湛予呼吸急促,胸膛一起一伏。 他盯着脚下那人,目光里是彻底压不住的寒光。 “你要是再敢碰她一下——”他声音低哑、发抖,“我让你这辈子都没手碰女人。” 姜佑丞几乎是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秦湛予这才松开手,转身。 他抬起那双被鲜血溅上的手,沉默着脱下衬衫外的马甲,扔给牧忻州。 他只穿着那件被酒光映亮的白衬衫,走到顾朝暄面前。 灯光落在他肩头,他伸出手,声音压低:“能走吗?” 顾朝暄盯着他,半晌没出声。 直到她看到他那只手,指节泛白,掌心还带着热血的温度。 第63章 止步 顾朝暄呼吸慢慢匀了些,摇摇头:“没事。” 秦湛予看她三秒,沉沉“嗯”了一声,却并不信。 “你手……” 他低头,灯光从他肩上滑下,衬衫上溅着细碎的血点,在那张清冷的面孔前显得突兀又刺眼。 “放心,不是我的血。”他是这样说的。 顾朝暄看着他伸手去取那条染了血的袖口,线条修长,掌心的肌肉因用力而微微绷紧。 这样的手,拿过公文、敲过会议桌、也签过无数份决定命运的文件。如今却因为她,沾了别人的血。 她张了张嘴,还没开口,他已经偏开视线。 “别看。”他说。 随即吩咐:“泽瑞,送他去医院。最好的外伤科、五官科,把人活着、干净地送进去。” 徐泽瑞已经掏出电话:“北医三+和荣慈同时打通,谁先开绿通就去哪家。影像、检验、缝合准备好,主任到位。” 他抬眼,“另外,调私立的救护车,别让媒体见到救护标识。” “把手机都放下。”牧忻州沉声扫了一圈,目光掠过几部还没来得及举高的手机,保安立刻上前,姿态客气却不容拒绝,“诸位,不便留影,感谢配合。” “潇潇,麻烦你去主桌跟老爷子、老夫人说一声,是十一失仪,改日再登门谢罪。”秦湛予低声开口。 何潇潇点点头:“我去。”她拉了拉楚悦的手,“嫂子陪我一趟。” 楚悦应声,临走前把外套搭在顾朝暄肩上,压住她散乱的发丝:“先坐一下,别逞强。” 灯下他的白衬衫袖口染着斑驳血迹。 “能站吗?”他问。 顾朝暄点头。 两名随行把姜佑丞半扶半架交给徐泽瑞的人手。 姜佑丞还想逞几句强,刚抬眼便对上秦湛予沉到极点的目光,那点虚张声势像被人捏灭。 他被塞进无标识的担架车,门合上,车灯一闪,安静地驶离花厅后门。 牧忻州把现场碎玻璃区域隔出,服务生迅速铺上新的白布和花艺,弦乐队接到手势,音量压低,曲目换成了不惊不扰的圆舞曲。 人群的嗡嗡声被礼仪笑谈重新覆盖,喧哗如同被人从空气里擦掉。 …… 陪何潇潇跟长辈们道歉,楚悦随即返身过来,低声道:“车在北侧,外面干净。” 秦湛予“好”,随后收回视线落在顾朝暄脚踝:“鞋跟卡了?” 她“嗯”了一声。 秦湛予半跪,拎住鞋扣轻巧一转,把细跟从地毯边缘解出来,再抬手把她另一只鞋也解扣,递给楚悦:“平底替上。” 顾朝暄抬眼,嗓音已经稳了:“我真没事。” “我知道。” 外厅的风从缝里灌进来,吹散她发间残余的酒气与冷汗。 顾朝暄把外套掖紧。 “走吧。”秦湛予侧身,把她护在臂侧,留给她一步之遥的空间,却把所有可能靠近的视线都挡在外面。 身后,弦乐重新稳住节拍,银器轻碰的声响一如既往体面。 前方,北侧通道的门被牧忻州推开,夜色沉着,车门已等在阶下。 秦湛予回头对徐泽瑞交代最后一句:“到了给我回话。主任不到位,别让刀碰他。” 说完,他扶着顾朝暄上车,门合上,车影从花厅的光里退入夏夜的暗。 …… 车驶出花厅,街灯在车窗外一盏盏倒退。宴会厅的弦乐、笑声和杯盏碰撞声,全部被封在那栋镀金的建筑里。 顾朝暄靠着车窗,侧脸被路灯一明一暗地掠过。 秦湛予坐在她身侧,神情没有起伏,袖口已经卷起,衬衫上干涸的血迹在灯下隐约泛黑。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眼,犹豫地问:“秦先生,要不要……先停一下?” 秦湛予低头,视线落在指节间那道被血糊住的裂口上,声音平静:“可以。” 车停在路口。 司机下车,不久又回来,手里提着一瓶矿泉水和一包湿巾。 “放着吧。”秦湛予接过,推门下车。 街角有个垃圾桶,昏黄的路灯正好打在那一小片阴影上。 他站在那里拧开瓶盖,水线冲下来,溅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 顾朝暄跟了过去。 她看着那一股水冲刷过他掌心的血痕,风吹起他衬衫的下摆。 “给我。”她伸手。 他偏头,没说什么,把水递过去。 顾朝暄接过,低头给他洗手。 他把最后一张湿巾折成细条,沿着虎口一划,丢进桶里,指尖还带着水意。 “吓到了?”他问。 “确实有点意外。” “这样啊……那希望顾小姐可不要觉得秦先生有暴力倾向,秦某动手有边界,只惩外人,不伤自己人。” 她瞪他一眼:“少耍贫。你怎么回来的?江渚那边结束了?” “你猜。” “幼稚。” “走吧,去我那儿。” 顾朝暄往后退了半步:“去你那干什么?我不去。送我回谢家。” “去我那,没得商量。” 顾朝暄瞪他,咬着牙:“秦湛予,你这个死无赖。” “认栽吧,顾小姐。” 他抬手揽住她的腰,顾朝暄还未来得及挣脱,整个人便被带进了车里。 车门合上,外头的喧嚣被彻底隔绝。 引擎低鸣,街灯从窗外一盏盏滑过。 过了会儿,他的手机响起。 他接起电话,嗓音低沉:“说。” 对面汇报着什么,他淡淡应着,神情未变。 顾朝暄侧着头,看他眉眼线条在昏暗的灯影里显得分外冷峻。 她听不清那头的内容,只能听见他不紧不慢地回了几句:“知道了……按我说的做。” 他挂断电话。 顾朝暄忍不住问:“没事吧?” 秦湛予“嗯”了一声,声线沉稳:“没事。” 她又问:“那姜家那边——你打了人,总得交代吧?” 他转头看她一眼,唇角勾了下:“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今夜我只想醉卧美人膝。” “………”顾朝暄无语,反应过来后狠狠拧了他一下:“还有人呢。”神经病。 秦湛予吃痛,笑得漫不经心,侧头在她耳边低声道:“怕什么?司机又不敢看。” 她被他这语气气得想翻白眼,却又懒得理他。 只靠在一侧,不再说话。 车在地下车库停稳,他不由分说把她从座位里捞起。 “自己会走。”她拧他一把。 “今晚不批。”他低低回一句,抱着人进电梯。 电梯一路上行,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到十八层,他仍没放她,单臂稳住,空出的那只手按门铃屏幕。 “密码。”他垂眼看她。 “你放我下来。” “不放心。”他抱得更紧一点,把她往上提,让她能够到面板,“输吧,小心别按错,按错我就——” “就怎么?” “就继续抱。”他一本正经。 她瞪他,抬手飞快地按下六位数。门锁“滴”地一声开了。 门内漆黑一片,他却没有把她放到地上,踢上门,顺手去开玄关灯。 灯亮的一瞬,他垂头在她眉骨落了一个又轻又短的吻。 顾朝暄抬手在他胸口上“啪”地一巴掌不重不轻:“谁允许你亲我了?” “临时授权,自用。” “驳回,退回重审。” “已紧急备案,走特批流程。”他理直气壮,眼尾压着笑,“而且——” 他俯身用鼻尖点了点她刚被亲红的一点,“证据链已形成。” 她被他逗得又好气又好笑,挣了两下没挣开,只能抬下巴示意:“那现在可以放我下来了吧,处长同志?” 他没应声,又吻她。 顾朝暄呼吸一窒,抬手去推,却被他故意一颠。 她猝不及防,身体一轻,几乎要从他怀里滑下去。 本能让她伸手去勾他的脖子,指尖还没碰到,他已经低笑出声。 “抓紧点,”他说,“掉下去可没人接。” 她瞪他一眼,脸却微微红了。 “秦湛予,你神经病。” 他不答,反而垂头又在她唇角蹭了一下,带着一点得寸进尺的味道。 顾朝暄被他逼得抬头,正好与那双沉稳而含笑的眼对上。 那一瞬间,她有点分不清他到底是笑她的窘迫,还是在逗弄她的慌乱。 她咬了咬唇,推他:“放我下来。” “再走一步。”他低声道。 说完真的抱着她往客厅走,一边走一边不安分。 两人一路纠缠着退到沙发前。 “别乱动。”他低声说。 她还在喘,声音发哑:“你——” 话没说完,他已经半跪下来,抬起她的腿。 那条脚踝在灯下微微肿起,他眉心一皱,从茶几抽屉里拿出喷雾药。 冰凉的药液喷在皮肤上,她轻轻皱眉。 他抬眼看她,指腹在她脚踝处轻轻揉着,力道小心又温柔。 “没伤筋,”他低声道,“歇两天就好。” 她盯着他修长的指节,心跳有些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头也没抬,声音平稳:“临时申请的。” “为什么?”她问。 他停顿了两秒,才慢慢开口:“回来给你过生日。” 顾朝暄一怔。本能地低声问:“你……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秦湛予抬头,唇角微微一勾:“知道你生日,有什么难的?我就知道了。” 他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她被他这句噎得说不出话,心底却悄悄被什么撞了一下。 她移开视线,轻声道:“那你……什么时候走?” “本来批了三天假,”他一边收好药瓶,一边淡淡道,“现在嘛——” 他抬头看她,“可能得变成一星期。” 顾朝暄听到他那句“可能得变成一星期”,眉心蹙了下。 她并不是怀疑什么,只是那种出于理智的担忧,他的身份、他的位置、他今天做的事,任何一个环节都牵一发动全身。 秦湛予注意到她的神情。 “皱什么眉?”他靠近她,尾音带着一点哄人的温度,“没事的,你要相信我。” 她抿了抿唇,想解释:“我不是不信你——” 话只说了一半,他已经伸手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神情里带着无奈的宠溺。 “我知道。” 顾朝暄被他这一瞬的温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秦湛予看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不是他在应酬场合里的那种社交式微笑,而是带着一点真心的、漫不经心的暖。 他靠在沙发边,单手撑着下巴,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才淡淡道:“可惜了,本来今晚想给你个惊喜的。” 她轻哼一声,还惊喜,是惊吓吧! “不过……现在看来,结果也不赖。教训了人,也演了一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戏码。” “你倒挺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秦湛予轻笑一声,没再回嘴。 那笑意一点点攀上眼尾,带着熟悉的危险气息。 下一秒,他俯身,手掌撑在沙发背后,几乎是顺势的动作。 他含住她的唇,带着一点缠磨的力道。 顾朝暄指尖抵在他胸口,想推又犹豫。 他退开半寸:“……真乖啊。” 眼底的笑意一点点深,“真给我打扫卫生了。” 顾朝暄的耳尖腾地红了:“谁给你打扫卫生了?它本来就这样的!” “哦?”秦湛予挑眉,语气带着点散漫的笑意,“是这样啊?” 他一边说,一边弯腰将她抱起,几乎不容反抗。 “你干什么——” “去卧室。” 到了卧室门口,他低头,气息从她耳边擦过:“这旗袍,我还没好好看呢,我要欣赏欣赏。” 顾朝暄很美。 至少,对秦湛予而言,是那种一眼望去,便让人无法移开的美。 她的五官清秀,但不是那种柔软的漂亮。 线条锋利,眼神沉静、澄澈,似有光在其中暗暗流转。 她不笑的时候,神情里带着一丝冷意,像极了经过长年自我克制后留下的疏离感。 那种气质,让她在任何场合都显得从容、干净,甚至有几分英气。 此刻她穿着一袭浅色旗袍,衣料顺着身形垂下,线条被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 腰线极细,颈侧的皮肤被灯光映出温润的白。 她并不是典型的温柔女子,却在此刻,平添几分江南的味道,那种从容的柔,不是妩媚的讨好,而是骨子里的安静与韧。 秦湛予看着她,眼神渐深。 唇贴上她的。 没有预告。 一个很深的吻。 那一刻,她的思绪全被抽空,只剩下身体的反射。 他的唇温热而坚定,她下意识想躲,却被他追着……呼吸被一点点夺走,她的后脑被掌心托着,根本逃不开。 从唇到颈,从颈到锁骨,他的呼吸一路滑下。 顾朝暄能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攀升,手心出汗,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微微颤抖。 他在亲她,但更像在试探她的界限,每一个触点都停在“再进一步”的边缘,却又始终没越线。 她的旗袍扣子被他解开了一半。 肩头滑落一截布料,露出细白的肌肤。 她抬手去挡,却被他轻轻摁回去。 顾朝暄有点紧张。 他察觉:“抖什么?” “……” 追问,“嗯?” 她声音发颤:“……没、没套……” 他低笑了一声,嗓音贴着她耳侧:“我说过要上垒吗?” 顾朝暄的脸“唰”地红透,连耳尖都烧得发烫。 她一把推开他,气得几乎咬碎后槽牙:“秦湛予,你有病吧!” 他被她这一吼笑出声来,低低应了一声。 话音没落,他又贴近,唇影一落即深,先是浅浅蹭过,像探路,下一瞬便不再客气。 角度一偏,强势而细致地夺回她刚要顶撞的呼吸。 她恼,偏又被他稳住节奏带着走;恼意没处使,只好狠狠咬了他一下下唇,换来他一声含笑的轻哼,仿若故意纵她。 又咬他! 秦湛予呼吸缠着她的,宛若要把她的心绪一寸寸劝软。 她挣,退不过;他退,她又不甘心。 来回几次,竟被他逗出一点气急败坏的红,眼尾发亮。 “放、放开……”她气息乱了,声音发颤。 他贴着她的唇笑,故意不答,反而更近半分,法式的深吻一寸寸压下去,绵长得几乎没有边界。 她被迫抬起下巴,后颈被他护在掌里,呼吸被他一层层剥走,心跳在胸腔里撞得发响。 她终于没了力气,在他怀里被一点点按到脉门上,只能抓紧他肩头,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颤。 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他才撤开半寸,额头抵着她的,呼吸还没收干净,笑意从眼尾慢慢漫开。 拇指指腹擦过她被亲得发红的唇瓣,他低声:“乖。” 她瞪他,眼里还带着水光,话却接不上来。 他看了看她脚踝,又碰了一下被她咬得泛红的唇角,像是对两处伤情都很满意似的,压下笑:“药还在起效,别逞强。” 说着直起身,去衣柜抽出一件干净的衬衫丢给她,“先换上。” 他往后退一步,眼神仍缠着她,不紧不慢地抚了抚被她拽皱的衣领,嗓音压得很低:“我去洗个澡。” 第64章 断讯 夜里九点过一刻,北京的风从机关大楼的玻璃廊桥里穿过去,带着一种空调压不住的燥热。 陆峥把会议最后一页材料合上,站起身,向桌侧点了点头,示意散会。 门一推开,走廊里静得只听见鞋底压着地毯的钝响。 秘书迎上来,刚递过来第二天议程,就接到一通急促的电话。 对方的声音被他下意识压低,短短几句里反复提到“国宾馆”“花厅”“视频”。 他抬眼,看见陆峥停住脚,便把电话里残余的信息简要复述过去:何家宴会上顾朝暄跟姜佑丞起冲突,顾朝暄被他推倒,现场一度混乱;片段在小范围里流传,后台正在清;秦湛予出手,把人护走了。 陆峥“嗯”了一声,所有的情绪都没有浮在脸上,只是走廊尽头那盏灯的光从他肩头滑下,他的肩线蓦地紧了一寸。 他很少在办公区抽烟,但此刻还是从内兜里取出烟盒。 火光亮起的瞬间,他偏头避开风口,第一口烟压得深,烟雾在眼前散开时,背脊已经重新挺直。 他没有立刻走,指尖的烟燃到尽头,灰烬颤了颤,终于坠落。 秘书站在不远处,还在等指令。 陆峥抬了下手,示意不用跟。 他一个人顺着楼梯往下走。 廊灯依次亮起,脚步声在大理石上被削得平平整整。 到了大厅,他掏出手机,停顿了两秒,拨了个熟到不能再熟的号码。 “喂?”电话那头传来程屿的声音,懒散中透着一点酒意,“这点儿找我,出什么事了?” 陆峥没有寒暄,只说:“国宾馆,花厅,姜佑丞。” 对方愣了半秒:“……你这消息也够快的。” 陆峥没答,松了松领口,眼底那层沉静终于裂开一点缝:“让他断几天。” 程屿那边一瞬没反应过来:“你什么意思?” “让他体验一下前进无路,后退无门的滋味。”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静默。 大约过了半分钟,程屿低笑一声:“……行啊,你说顾朝暄命里是带煞还是带劫?一个秦湛予,不顾身份当众把姜佑丞打到住院;一个你,平时动个念头都要掂量利弊,现在却为她布线下棋。” 他停了停,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里藏着几分无奈:“你俩这算什么?一个拿身份去护,一个拿手段去毁。她是救星还是劫数?” 陆峥没出声。 听到秦湛予的名字更让他头疼。 半晌,他说:“姜家的老爷子是部队出身,那人不好动。但他的小儿子——在外混的那位——是不是前阵子去了趟东南亚?” 电话那头的笑意一点点收住。 “你要动那条线?”程屿问,语气里终于带了点凝重。 陆峥靠在大厅的石柱旁:“动一动。别太明显,也别太快。把他那边的账线、出入记录理一理,让媒体慢慢闻到味道。” “一周后,再放一点出去。” 程屿沉默良久,开口时声音有些哑:“陆峥,你这不是动人,你这是往姜家的根上捅。那老爷子在军委那头还有余荫,真要查下去,风向很难控。” “所以要小,只要传出‘去赌场’三个字就够,不需要证据,不需要图,只要空气里有那个味道。剩下的,让他们自己去掩盖。” “疯了。”程屿低声骂了一句,随即又笑,笑声带着几分复杂,“不过你这招狠。比起断人手脚,断信任更疼。” “挂了。”他说。 …… 浴室的水声还在响。 顾朝暄靠在床头,翻着手机,随手点开一部没什么情节的老电影。 屏幕里传来老旧的配乐,她的目光却飘忽不定。 有那么几次,她甚至听不见台词,只能听见水声断断续续地从浴室那边传来。 门开的时候,她下意识一抬头。 雾气涌出来,柔和的灯光顺着缝隙洒进卧室。 秦湛予擦着头发走出来,白T恤、浅灰的休闲裤,整个人显得轻松又干净。 水汽还没散尽,他身上带着那种刚洗完澡的温度。 顾朝暄愣了两秒,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看电影。 他走近时,她的肩膀不自觉一紧。 “看什么?” “电影。” “好看吗?” “……一般。” 他走到床边,俯下身,一只手撑在她身侧,另一只手顺势拿走她的手机。 屏幕光灭掉,世界安静下来,只剩两人的呼吸。 “别看了,”他说,嗓音低低的,带着刚洗完澡后的那种松弛和暖意。 “去洗澡吧。明天我让人给你送衣服过来。” “你让我回去,就不用麻烦了。” 秦湛予低笑,俯身靠近她:“你男朋友明天要被家族法庭集中约谈,你就不打算提前介入,为被告提供一点心理辩护?” 顾朝暄闻言挑眉反驳:“一、亲属会议不具备司法属性;二、你属当事人,不得指定我为辩护人;三、依自愿原则,我选择不接受这起‘感情纠纷’的法律援助。” “……你这人怎么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啊?” 顾朝暄轻轻哼了一声,眼神都懒得抬。 对于顾朝暄那点臭脾气,秦湛予还是能治的,随手从床尾拿起那件衬衫:“走吧,我不介意跟你一起洗个鸳鸯浴。” “……”她猛地抬头,眉眼间写满了不可置信。 “怎么,怕我占你便宜?你忘了,晚上我替你出气,算英雄救美。按惯例,英雄救美之后,总得有点……后续情节。” 顾朝暄气得呼吸都乱了几拍。她站起来,一把夺过他手里的衬衫。 布料从他掌心滑过时,他明显愣了半秒。那双修长的手指一空,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她已经转身。 “顾朝暄——”他刚唤了一声。 “闭嘴。”她没回头,嗓音冷清而利落,“再说一个字,我就把这件衬衫扔马桶里。” 秦湛予:“……” 她步子极快,踩着地毯几乎没声,气冲冲地往浴室走。 “砰——”一声,浴室的门被用力带上。 秦湛予站在原地,盯着那扇门几秒,嘴角一点一点往上勾。 脾气真大,炸毛暄。 …… 浴室的水声渐渐停了。 顾朝暄走出来时,头发还在滴水,几缕沿着颈侧滑下,没入衣领。 那件白衬衫对她来说略显宽大,肩线微垂,袖口挽到手腕,领口松开两粒扣子,露出一截光洁的锁骨。 布料被她洗后皮肤的温度烘得微暖,衬着她冷白的肤色,整个人干净又克制。 她低头擦着头发,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 秦湛予抬眼的那一瞬,整个人都怔了半秒。 他原本懒懒靠在床边,手里转着手机,目光却被那一幕牢牢锁住—— 衬衫下摆随步伐轻晃,光影在她腿侧掠过,既无意,又致命。 顾朝暄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她微微蹙眉,声音淡淡的:“看什么?” “……衬衫挺合身。”他笑了一下,嗓音低哑,带着点没收回的情绪。 顾朝暄没理他,把毛巾搭在椅背上。 “吹风机呢?” 秦湛予从恍神中回过神,指了指柜子:“抽屉里。” 顾朝暄走过去,拉开一看,里面的电线缠成一团。她低头正要理,忽然被一只手拦住。 “我来。” 他已经起身,伸手把她挡到一边。 插上插头,风声一响,他抬起头朝她点了点下巴:“坐好。” 顾朝暄看了他一眼,没动:“不用。” 他仿若未闻,就那样看着她。 顾朝暄心中叹了口气,唇线微抿,最后还是坐在椅上。 秦湛予单手托着吹风机,另一只手拨开她的发。 温热的风卷着一点淡淡的洗发水香气,在两人之间荡漾。 她的头发很软,顺着他的指尖滑过去,不多时,几缕碎发贴在他的腕骨上。 那点温度透过皮肤,一寸一寸往心口钻。 顾朝暄垂着眼,没再说话,只有呼吸在微微起伏。灯光打在她睫毛上,投出淡淡的阴影。 秦湛予看着看着,指尖的动作慢了下来。 风机还在运转,他的手却已经停在她的颈侧。 “吹完了吗?”她轻声问。 他没答。 只是盯着她,目光一点点深了。 风声忽地被他关掉。 下一秒,他伸手,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秦湛予——你……” “别动。”他的声音低哑。 灯光从他肩头落下,映着他眉眼间那抹近乎隐忍的情绪。 “顾朝暄,”他低声道,唇角几乎掠过她的发丝,“我后悔了。” “?” “刚才真该让你哭出来,不至于现在这么折磨我。” “……” 在床上。 他的吻恣意又炽热,合着眼,把整个人都按进这一刻。 她却偏偏睁着眼,端详这份近得刺目的认真。 秦湛予掌心沿着她新换上的白衬衫缓慢上移。 隔着薄薄纤维,他缓缓勾勒温度的曲线。 后面,他的手从她腿侧滑了进去,沿着衬衫下摆探入……以轻压和缓慢的环形摩擦观察她的呼吸与肌肉紧张度…… 她猛地抓住他的手腕。 腕骨发烫。 “别——”她开口。 秦湛予看着她扣在自己腕上的那只手,他嗯了一声,说:“放心,在未备妥安全防护情形下,不实施任何性行为。” 她指尖还扣在他腕上,眼尾的水光未干,低声问:“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行使非进入式亲密权——抱、吻、安抚,不越线。”他原话是这样的。 顾朝暄不好受,秦湛予更是。 他如同被困在某种要撕裂的自控里。 秦湛予把自己放在她并.拢的大腿之间,顺着内.侧.来.回.磨.蹭 几度逼近临界,又硬生生勒住自己。 她能感觉到他大腿与髋部的紧绷,体温烫得她也跟着发颤,汗珠零落在她腿内侧。 她未经人事,或许出于本能,也出于某种同理,她想帮他,可她并不知道怎么做。 分针走得很慢,他的体温一寸寸往上烧,但他还是不行。 枕边那只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 一声、一声,持续又急促。 顾朝暄没反应过来,直到那道熟悉的提示音再度响起。 她的身体一僵,猛地清醒。 那是她的手机。 屏幕朝上,亮光将夜色切开。 陆峥。 秦湛予也看见了。 两人都沉默。 他呼吸从低处擦出一丝嘶哑。 她正要伸手去拿,却被他先一步扣住了手腕。 他看着她,目光深沉。 指尖微微用力,滑过她的手背,掠到她掌心。 她觉得自己连皮肤都在颤,所有神经都在这一瞬间被放大。 铃声还在响。 “接。” 顾朝暄下意识地摇头。 她不敢,也不能。 那是陆峥。 那个人代表着她曾经的世界,清醒、理智、无懈可击。 而此刻的她,发丝散乱,呼吸紊乱,衬衫的扣子松开。 这一切都显得太不体面。 她正要伸手去挂,秦湛予却慢慢俯下身。 灯光从他肩头落下,滑过她的发,投在她的颈侧。 “那就让我来。” 他指尖一划,通话界面亮起。 那一瞬间,顾朝暄的心脏几乎是停了一拍。 电话接通,陆峥的声音透过安静的卧室,显得格外清晰冷静。 “顾朝朝?” 秦湛予没有动,静静盯着她,眼神深得发烫。 她几乎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就在自己肋边,稳又急。 她呼吸乱了,竭力去压下颤抖。 “我在。” 陆峥那边顿了顿,似乎注意到她的气息有异:“在休息?” “怎么了?” “今晚在国宾馆发生的事,秘书跟我说了,你受伤没有?”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有。我已经回家了。” “没休息的话我们见一面,我现在就去姥爷家的路上,我们…” 她还没来得及回应,耳边一暗。 秦湛予俯下去,带着一股近乎固执的气息吻住她。 她被迫仰着头,唇畔一声轻颤从喉间滑出去,话被封在唇齿里。 陆峥在那端停了两秒,语气更沉:“朝朝?你在听吗?” 她指尖一紧,要把手机从秦湛予掌心夺回。 男人却故意与对方的冷静唱反调,唇沿着她的唇角轻咬一下,再落回去,节奏不急不缓,偏偏把她所有心神都搅乱。 她的呼吸一瞬打散,想要说话,嘴唇刚张开,又被他强势压住。 “朝朝?”那端的呼唤近了一寸,“你在哪里?” 她的肩膀微微一震。 下一秒,秦湛予直接抬手,拇指在屏幕上一划,通话被果断按断。 屏幕光熄下去,房间顿时只剩两个人交叠的呼吸声。 “你——”她回过神,气急,抬手捶了他肩头一下。 须臾,她眼尾泛红,眼泪不受控地涌上来,打湿了睫毛。 他怔了瞬,仍旧没有退,低下头,把她落下来的那点湿意一口一口吮掉。 这个吻不再带着方才的挑衅,只是安静、固执地贴住她,让她的呼吸慢慢归位。 她抵着他的胸口,指节发紧,想推又没推开,眼泪越涌越急。 良久,他才放开一线距离,额头抵着她的,声音低下去:“哭什么?” 她气得发抖,抬手擦了擦脸,眼里还亮着湿意:“秦湛予,你混蛋!” 他被这句骂得失笑,笑意却没真落到眼底,只是更紧地把她揽住。 …… 他呼吸尚未平复,整个人还伏在她身上,额间的汗一点点落在她颈侧,烫得她身子一颤。 过了好一会儿才撑起身,伸手拿过床头的纸巾。 灯光落在他指节上,影子沿着她的腿侧滑下,他动作轻轻的,替她把那片狼藉收拾干净。 随即,又把毯子拉高盖住她的膝,仿若把这一段认真收尾。 第65章 齿痕 蒸汽在门缝里袅袅升腾,灯光被水汽折得模糊,秦湛予又洗了个澡。 床头的灯只留一盏,柔黄的光停在顾朝暄的脸上。 她闭着眼,侧身背对他,长发散在枕上,呼吸匀称,像是真的睡着了。 可他知道,她没睡。 自从他挂断那通电话起,她的世界就像被拉下一层幕布……看得见他,却不回应。 他在床沿坐下,低声:“还生气?” 无声。 她的睫毛在灯下颤了下,随即又静。 他伸手去拨开她发丝,声音放得比呼吸还轻:“别这样,我认错。” 空气没有动。 只有他自己的话被灯光冲散,落在枕边。 他轻叹,俯下身,鼻尖蹭过她的鬓角。 就在那一瞬,她突然侧头,咬住他脖颈。 力道真不小。 秦湛予闷哼一声,疼意从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顾朝暄,”他低声,“你真是狼崽子降生的不成?” 她仍一动不动,没听见似的。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头。 指腹擦过她唇角,真是红得可以,像樱桃一样。 “记住了,”他哑着嗓子,声音压得极低,“明儿我回家挨罚。回来以后……这账,我得慢慢找你算。” 仍旧没有回答。 她闭着眼,连睫毛都不抖。 秦湛予盯着她,过了几秒,暗暗“啧”了一声,哄不好了这是。 他往后靠在床头,长叹一口气。 …… 次日清晨,天才蒙蒙亮。 秦湛予醒得早,洗漱间的冷水打在脸上,整个人才彻底清醒。 他照着镜子,脖子那处还留着浅浅的齿印。 红得明显。 他无奈地笑了声,指尖摸了摸,又放下。 回到卧室,顾朝暄还没醒。 她睡得很浅,眉头皱着,像做了噩梦。 他弯腰,替她把散开的发别到耳后,去厨房泡咖啡。 结果再回来……床空了。 床单被掀开,枕头还带着余温。 她人不见了。 秦湛予的表情在一瞬间沉下去。 几乎没犹豫,他拎起外套,往外走。 楼道静得出奇。 他下到大厅,刚好看见她。 顾朝暄穿着那件旗袍,长发飘飘。她脚步很快,手里拎着包,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她连外套都没穿。 “顾朝暄!”他喊。 她脚步顿了一下,但没回头。 他几步追上去,直接从背后伸手,一把拽住她的手腕。 “你要去哪?” 她回头,“回家。” “我送你。” “不用。” “顾朝暄。” “我说了……不用。” 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平静到让人发怵。 他盯着她几秒,目光一点点暗下去。 “就因为我接了你那通电话?你就那么在意他的感受啊?” 她不语。 “我送你回去。”他语气压着火。 “我自己能走。”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他几乎是半强硬地把她扯向外。 她挣了一下,却没再反抗。 …… 一路无言。 秦湛予自己开车。 阳光刚破云,天色灰白,路上行人寥寥,只有早班的出租车从侧道掠过去,影子一晃而过。 他手握方向盘,薄茧在皮革上摩擦出细微的声响。 从她上车到现在,他一句话都没再说。 顾朝暄也没说。 她坐在副驾驶,背脊挺得笔直,目光落在窗外。 街景一幕幕后退,玻璃上映着她的脸,眉眼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秦湛予侧目看她几次。 每一次,心口都被某种说不清的情绪堵住。 她可以这么安静。 安静得像从他世界里抽离出去,连呼吸都不属于他。 可他知道,她是故意的。 车里气压低得可怕。 秦湛予的下颌线一寸寸绷紧,连呼吸都透着克制。 他一边开车,一边想: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她走的时候,他追下去,只因为那种“被她逃开”的感觉让他发疯。 可现在,她就坐在他身边,他还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抓不住。 他嫉妒。 嫉妒那个电话里的男人。 嫉妒她那一瞬的慌张、那种为“别人”而生的情绪。 那天下雨天,在民乐里那个巷口,她面对陆峥时很镇定自若。 可他知道,她心绪如海涌,真正在乎过的人,才会刻意装得若无其事。 车内的导航机械地播报着前方路况,他却一句没听进去。 脑子里都是她昨晚咬他时的模样。 那口不轻的疼,还在发烫。 那是她唯一的回应。 她用疼来告诉他:她气,他越界了。 可他偏偏觉得,那疼也带着一点属于她的占有。 他甚至想笑—— 她要是真的不在意,根本不会咬。 秦湛予呼吸一沉,唇角抿紧。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 他侧头看她一眼:“你打算这样不说话,一路到家?” 她没动。 “顾朝暄。” 他低声喊她的名字,“你要跟我持续多久冷战?” 她仍不答。 秦湛予笑了一下,笑意淡得几乎要碎:“行啊,生气就生气吧。” “可你心里该清楚,”他顿了顿,“那通电话,我要是不过去接,他要是说出那种话,你能装作没听见吗?” 顾朝暄转过脸,看着他:“那是我的事。” “我知道是你的事,”秦湛予的指关节轻轻敲着方向盘,“但我是你的人。” “这件事,我有权介入。” 她笑了下:“你有权干涉吗?有权帮我决定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 “你不是我父母,也不是我的上司。” “秦湛予,你只是——”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不忍心说下去。 “只是我一时选择的伴侣。” 车厢里一瞬间死寂。 那句话落下,秦湛予的呼吸停了半秒。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声音。 “……一时?”他低声问。 顾朝暄没答,只别过头。 红灯亮起。车停。 阳光从前挡玻璃泻进来,照亮他侧脸的每一寸阴影。 他笑了笑,笑意自嘲:“好,很好。” …… 车一路驶进谢家所在的老胡同。 车子停稳的瞬间,顾朝暄解开安全带。 她动作干净,拎起包,推门下车。 门关上时没有一点犹豫。 也没打招呼。 连“再见”都没有。 秦湛予目送她背影一点点远去。 旗袍的下摆被晨风卷起,线条修长,脊背挺直。 她步伐很稳,没有回头。 那种彻底的疏离感,让他胸口一点点往下坠。 他盯着那道浅色的影子,直到她消失在谢家老宅的影壁后,才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砰——” 闷响在狭小车厢里炸开,惊得前挡的灰尘微微一震。 …… 秦宅在二环以内,老院子深,砖墙青瓦,门口那两棵老槐树是从共和国成立那年种下的。 车刚进院子,大门就自动滑开。 保安立正敬礼:“秦先生。” 他点头算作回应。 母亲还没出门。 秦宁站在落地窗前,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和深灰长裤,腰间用细皮带系着,头发挽得利落,神情自然而从容。 年轻时,她是国家政策研究中心最年轻的副主任,后来调入中央科研体制改革专项组,主持过“新能源战略规划”和“国家实验室体系”两项改革。 半政半研的身份,让她在学术与权力之间游刃有余。 她的名字出现在无数政策文件的注脚里,但很少出现在公开报道中。 桌上摆着几份文件和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 她听见脚步声,头也没回,只淡淡地说了句—— “回来了。” “嗯。” 他脱了外套,搭在沙发背上。 那一瞬,秦宁转过头,眼神不咸不淡地在他脖颈上停了一秒。 那道浅红的齿印在晨光里淡淡的,却藏不住。 她微微挑眉:“看来,你昨晚很忙。” 秦湛予:“……” 他被那眼神看得一窒。 “吃早餐了吗?”她问。 “没胃口。” “那就喝点牛奶吧。你外公九点半要见你。你舅舅也在。” 秦湛予走过去,从桌上拿起那杯温牛奶,抿了一口。 他看了眼那堆文件,又抬起头:“您不打算也参与一下吗?” “十一,你外公和你舅舅都是从‘风浪’里过来的人,他们有自己的判断。”潜台词是不需要替他挡。 “而且,我相信你处理事情的能力。” 秦湛予反问:“所以您打算坐在这儿,看我挨训?” “挨训也是一种过程。”她抿了口茶,放下杯子,“别忘了,你的姓氏能让你在任何场合不必自我介绍。但也正因为如此,你永远没有权利装作什么都不懂。” “听您这意思,我今天是上去挨刀的。” “刀不会要命,”秦宁淡声,“可心浮气躁,会。” “你今天火气有点大,我等会让阿徐给你泡杯枸杞菊花茶,你喝完再上去。” “……” ……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的光柔得像晨雾。 秦湛予站在门口,敲了两下。 “进来。” 是老爷子的声音。 他推门进去。 秦云嶙坐在窗边,穿着一身灰色羊绒衫,眼镜架在鼻梁上,正慢慢地撕茶叶。 那双手苍劲、带着岁月的纹路。 茶烟轻袅,香气混着一点陈木气息。 一旁,舅舅秦言正在用盖碗冲第二道水,手法沉稳,茶盖与瓷沿轻轻碰着,发出极轻的声响。 “来了?”秦言抬眼,冲他笑了笑,“还站那干什么,坐。” “坐什么坐,给我站着!” 老爷子把盖碗一扣,清脆一声在书房里打了个回响:“谁让你请假回来的?机关是你家客厅?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湛予站直,沉声:“我自己批的流转单,按程序……” “按程序?”秦云嶙抬眼,细白的眉梢一挑,“你倒还知道‘程序’二字。脖子上让人咬一道,脑子就只剩程序了?” 他指了指他颈侧那抹浅红,“昨晚的火气,今早全带进公事里来了?” 秦言在旁边“噗”地一笑,替外甥解围:“爸,年轻人——” “年轻人也分时候。”老爷子不买账,“十一,你现在在江渚带队,事情完成了,就可以回北京升正厅,可你要是让人逮着话柄,这一步上不去不说,还得被人盯着拿放大镜看。要知道,你外派这几个月,不只是去锻炼,更是让上面看你能不能稳得住。” 他顿了顿,端起盏里第二泡,“昨晚那档子事,‘人’我不问,过程我也不想知道。我只问结果:有没有让人抓住柄?” 秦湛予如实:“没有。相关口子我已经压住,涉事的人会在医疗、治安两个渠道走内部处置。我会亲自去说明情况。” 秦云嶙放下盖碗,白瓷与木几相撞,发出一声清脆。 “姜家老头今早给我打了电话。话头开得很低,先是说那小子不懂事,昨晚冲撞了人,辜负姜家教养,要替他赔个不是。” 顿了顿,他轻轻一笑:“听着倒也诚恳。” 秦湛予垂眸:“他向您道歉?” “道歉?”老爷子笑意淡淡,眼角微挑,“世上真心认错的有几人?姜老那一番话,倒更像是在敲门。” 秦言轻轻一动盖碗,茶汤漾出一层清香,接口道:“敲门?” “嗯。”秦云嶙微微点头,“明面上是认错,话里却留了句,说他那小儿子在外头游得久了,也该收一收心,回来做点‘正经事’。” 老爷子低低叹息,手指在几面轻敲两下:“这就不是道歉,而是投石问路了。” 书房里短暂地静了几秒。 茶香弥漫,阳光从竹帘缝隙间透入,细尘在光里浮动。 秦言看着自家外甥,目光里带着一点笑意,却没言语。 他明白那通电话的弦外之音,也明白父亲为何要点到即止。 姜家的老爷子老成持重,打来的每一个字都掂量过分量。 所谓“赔礼”,不过是借势递个话头。 秦湛予远在江渚,不过是想从秦家这条线上,给自家那位“二少”探一探门路。 “这种手段啊,”老爷子的声线又沉了几分,“看着像低姿态,其实是在做局。真正的老狐狸,从不吵嚷,专挑别人心软的时刻动手。” 秦湛予神色未变,只轻声应了句:“我懂。” “你懂就好。人情这东西,经不得半点随意,不接,叫冷;接了,就得一路送到底。姜家那口茶,不是谁都喝得起的。人家反其道,你不能顺道给我接了,午后,自己备份厚礼上门道歉去。” 秦湛予抬眼:“真要去?” “要不然我去?你舅舅去?还是让你妈去?” 秦言配好第三泡,顺手把盏推到秦湛予面前,笑意温和:“人家把话递到这份上,咱家若装没听见,是清高;你亲自去一趟,是分寸。清高难免伤人,分寸才留路。” 老爷子接话:“去,把话说到‘事理两清、人情未断’这八个字上。理不退半分,人情不添一笔。你是去收口,不是去续篇。” 书房里只余茶香回旋。 秦湛予沉默了两秒,点了点头。 “行了,也不算浑到无药可救。” 说着,目光忽然又一转,落在秦湛予的脖颈上。“你这脖子——” “出门之前,贴个创口贴。别一副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夜里忙得不轻’的样子。” 秦湛予被说得一怔,喉结轻动,脸上神色不变,只低声道:“知道了。” 秦言差点没憋住笑,含着笑意道:“爸这话提醒得妙,总比被会议室那帮人看着强。” “要是让我碰见谁家小辈带着这幅样子上台汇报,我都得先罚他写份反省。” 一老一中年对望片刻,书房气氛反倒轻了几分。 秦湛予立在那,表情沉静:“我下去准备。” “去吧。”老爷子摆了摆手,语气淡淡,却带着几分深意,“记住,脸上不许带火气,脖子上不许带证据。” “咱家人,哪怕做错,也得体面。” 秦湛予顿了顿,低声应:“是。” 转身出门时,他听见老爷子在身后轻哼一声:“年轻气盛不要紧,怕就怕,盛完了还不懂收。” 门阖上。 秦言终于低低笑出声:“爸,您是真气顺了。” 秦云嶙半阖着眼:“顺不顺不打紧。能看出他还懂得脸红,就不算白养。” …… 第66章 未明 院子里的石榴花正开,火一样的红在晨光里晃。 李婶把粥端上桌,笑着说:“回来正好,给你煮了豆汁儿,炸了焦圈,还有几根油条,你爱吃的糖火烧也在笼屉里。” 顾朝暄“嗯”了一声,声音沙哑。 她没坐下,只说:“李婶,我先洗个澡,等会吃。” “好。” …… 回房关门,反锁。 在浴室,她脱下衣服的那一刻,镜子里映出她自己,脖子、肩头、锁骨下,全是青红的痕迹。 热水顺着她的肩头往下流,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温度。 顾朝暄站在雾气里,呼吸一阵一阵发紧。 她的皮肤很烫,烫得不只是因为水温。 那是一种从身体深处升起来的灼热。 仿佛每一寸被碰过的地方,都还留着昨夜的记忆。 胸口、锁骨下、腿侧……只要水流掠过,神经就会一跳。 她不习惯这种感觉。 过去二十多年,身体对她来说不过是一具载体。 可现在,它有了自己的反应,仿若被打开了某个开关。 她试着深呼吸,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心跳还是一下一下往上撞,节奏失控。 身体比她自己更诚实,也更固执。 神经的兴奋还没完全退去,哪怕只是轻轻擦过肌肤,也会引来一阵颤意。 那种敏感让她手足无措。 她甚至分不清,这究竟是疼、是痒,还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明明一切都结束了,身体却在一点点回忆那场未知的接触。 她闭上眼,任凭水流冲在自己身上。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胸口堆积:羞耻、慌乱、还有一种陌生的好奇。 她的身体在变化,她清楚地知道。 皮肤的温度、呼吸的频率、甚至心跳的节奏,都和昨天不同。 那是一种被标记过的感觉。 不疼,却让她不敢多想。 她伸手去调冷水,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冰凉的水一落下,皮肤瞬间收紧,她轻轻打了个哆嗦。 镜子里的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 眼神亮得近乎倔强。 她盯着那张脸许久,蓦然意识到—— 那场混乱的夜晚,已不只是一个错误的片段。 它改变了她。 不管她愿不愿意承认, 她的身体已经记住了那种感觉。 而她,只能在这场热与冷的交替里,慢慢学会与自己和解。 …… 顾朝暄擦干头发,换上T恤与长裙。 推门出去,晨光正好。 李婶正在院角收拾,见她出来,笑着招呼: “哎呀,洗完啦?早点吃吧,豆汁儿要是凉了,就不香了。” 顾朝暄“嗯”了一声,挽起袖口去盛粥。 瓷勺碰在碗壁上,发出轻轻一声脆响。 李婶在一旁擦手,似是随口,却低声道: “朝朝啊,昨晚你不是去参加何家的宴会吗?怎么没回来?我还以为你在那边住下了呢。” 她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陆主任来了。” 顾朝暄的手一顿,瓷勺在半空里轻轻晃了一下。 没说话。 李婶叹了口气,神情里带着一点怜惜,“昨天夜里,他坐在院子里那棵槐树下,什么也没说,就抽烟。茶我给他端了两次,都没喝,烟是一根接一根。天快亮的时候才走。” “……他没说什么?” “没。”李婶摇头,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看那神情,像是出了什么事。脸色很沉,一句话不带。朝朝啊,你待会儿给他打个电话吧。咱们不一定能帮上忙,慰问一下也是好的。” 这两个孩子算是她看长大的,小时候多好的两个人啊,也不知道后来是从哪一刻起,连“熟悉”都成了一种礼貌的假象。 这些年,北京城的天也变了。 老一辈渐渐退下,年轻的一辈各有去处。那两个孩子,一个走上政务系统的正轨,行事一板一眼,像他父辈当年的模样;一个经历风浪之后,学会了沉默和自持,身上的棱角被岁月打磨得干净。 这样的距离,干净得体,却让人心疼。 顾朝暄垂下眼,瓷勺在碗中轻轻搅动。 豆汁儿的香气混着焦圈的热味,在空气里慢慢升腾。 有种说不出的沉。 她忽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这一夜,两个男人都没睡。 一个在她梦里,一寸一寸地逼近; 一个在院外的夜风里,把烟抽到了尽头。 她放下勺子,轻声道:“我知道了,李婶。” 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点力竭的平静。 李婶看着她那双眼,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只去收拾餐具。 …… 她最终没有拨那个电话。 她按时出门。 因为临时任务,门岗给她批了日通行证,白底黑字,姓名与证件号都在。 她在前台登记,接过访客牌。 走廊很静,空调的风吹在脚踝处,带着会场常见的那种“标准化凉意”。 十点整,她敲门。 “进。” 楚悦站在窗边,袖口挽到手臂中段,指着投影上的会议流程让同事对表。 她回头时,神情自然,像把电话里那点紧绷在转身的一秒就收拾干净了。 “来了?” 顾朝暄点点头,说早上好。 两个人寒暄几句,顾朝暄随之就开启了工作模式。 她抽出术语库。 是更新到昨天晚上的版本,能源转型、碳边境调节、产业补贴、实验室合作、访问学者互认……每个词条后面都标了使用场景与备选译法,右页留白处用铅笔写着“若对方先用A,保持A;若对方先用B,保持B”,简洁而专业。 她看得很快,偶尔在边缘添几个小记号:同根词、易混义、语域高低。 英语之外,夹着两页法语与一页德语的补丁,她眉头微挑,顺手把三处性数配合的小错圈了出来。 “看到了?”楚悦把水杯放到她手边,“谢谢,确实漏了。” 顾朝暄“嗯”一声,继续往后翻。 纸张在指腹下轻轻刷过,像把思绪磨得更细。 她不刻意想昨晚,不刻意想清晨那几句。 她的方式是把眼前的线条全归整到位:数字、名词、顺序和逻辑,一样不少,一样不多。 十一点,办公室里通知:下午两点去国图国际厅踩点,三点半做一次全流程演练,包括安检、同传间测试、席卡校对与动线预演。 她点头,合上资料,把已改的标注发回团队云端。 短信轻轻震了一下。 她不看,也知道是谁。 楚悦在对面,余光落在那一闪。 她没有开口问,只低头在备忘清单上添了一行:音响备机×1、麦头备用×2、同传间空调检查。 手指顿了顿,把手机屏幕划开—— 十一:【她如果去上班,给我发个信息。】 早晨八点半发的。 楚悦在会议例会间隙扫到,简短、没有解释,末尾也没有标点之外的任何情绪。 她没立刻回,等看见顾朝暄出现在门口,才打了两个字。 来了。 她知道他们在闹别扭。 十一这样的人极少和谁用请求的语气谈一件小事;他向来是把人、事、变量全部装进一个能控的框里,给出“最优路径”,别人照做即可。 能让他退半步,说明那半步已经逼近他的边界。 楚悦想了想,把手机扣回案头。 她不打算插手。 高翻院的工作有一套冷静的“非介入”原则。 在场,但不评判;协助,但不卷入。 对人亦然。 她抬眼,看见顾朝暄正在把术语库最后的附表一页页压平,指甲修得很短,指节下隐着那种训练过的整齐。 第67章 突袭 胡同口的风把槐叶吹得哗啦啦直响。傍晚的天还没全黑,谢家影壁后的灯先亮了半盏,青砖被一圈暖意笼住。 “嘀——” 短促一声喇叭,把她从今日的流程表里拽出来。 顾朝暄抬头,看见街口一辆深色轿车缓缓并到巷边,车窗降下半截。 一个男人侧过脸来,金丝边眼镜在暮色里反一点光。他没下车,隔着半扇窗朝她勾了勾指尖。 “认不出我了?” 她收回肩上那根包带,礼貌而克制:“你是?” “程屿。” 名字像一粒盐,落在记忆的暗水里,先没有味道,过两秒才慢慢化开。 “这么晚,有事?” “见见老朋友。顺便路过。” 她略一思忖,点头:“喝杯茶吧。” “好。” …… 李婶见她带人回来,笑着迎上来:“朝朝带朋友回来了,我去给你们切点水果。” “麻烦您了。”顾朝暄说。 她转进厨房,动作利落地取茶、温壶、洗盏。 水声潺潺,灯光温柔,她低头拨弄茶叶时。 程屿坐在客厅的藤椅上,静静看她。 多年不见,她变得更安静了,安静到像是与这间屋子一起老去。 茶香起,顾朝暄端出来,放到他手边。 他接过,眼神微转:“你不问我来干什么?” “你现在不是要说了吗。” 程屿笑了一下,手指摩着茶盏的边缘,似乎在斟酌着什么。 片刻后,他问:“你真的和秦湛予在一起了?” 顾朝暄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她抬眼,神情淡淡:“这好像不关别人的事。” “别人?”他挑眉,语气里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轻讽,“他可不是‘别人’。” 顾朝暄没接,只把茶盏往前推了推。 程屿看着她,忽地叹了口气,终于放弃了某种拐弯抹角的方式。 “陆峥出车祸了。” 瓷盖“当”地一声轻响,滑到地毯上,茶水溅出一小滩。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声音很轻。 “今天早上,从你家这边出去的路上。” 顾朝暄的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很严重吗?” 程屿看着她,眉宇间一瞬紧了紧。 她问得太平静,平静得像在听别人的消息。 他忽地冷笑:“顾朝暄,你的心冷到这地步了?他出事了,你连问都像在问天气。是不是非得死了,你才会去看看?” 屋内的空气一寸一寸凝固。 顾朝暄静了片刻,终于开口:“程屿,你要是想用这些话来试探我,那就不用了。我和陆峥之间,早就没有你想的那种牵连。” 程屿盯着她,嘴角的笑一点点淡下去。 他想说什么,却被她那双冷静的眼睛逼得什么也说不出来。 “算了,我也懒得劝你。”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折叠的便签纸,放在茶几上。 “这是医院地址,”他说,“陆峥这些年,也不比你快乐。你要是还记得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就去看看他。” 顾朝暄的手指微微蜷着,没去碰那张纸。她的神色依旧平静,但唇角的线条明显绷紧。 他起身,走到茶几边,低头又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笑,语气像是随口一提:“对了,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总带着那台单反吗?” 顾朝暄抬眼,没有说话。 程屿却说:“那年去悉尼,他让我帮忙拍点东西。” 言尽于此,然后走了。 …… 这世界真有意思。 一个消失多年的“熟人”,开车来敲门,喝她一杯茶,像背诵剧本一样,丢下一句“陆峥出车祸了”,再配一段煽情收尾。 连“悉尼”“单反”这种细节都没落下。 她轻轻呼了口气,起身去厨房。 茶壶里还余着一半水,已经凉透。她顺手倒掉,洗净壶壁。 水流冲在瓷面上,声音细碎,她的思绪也随之碎开。 她不是不动心,只是动过太久,早就学会了—— 人一旦被放在“值得被心疼”的位置,就已经输了。 陆峥那种人,不该被她心疼,也不需要。 他出事了,有无数人会比她更快赶去医院。 轮不到她。 她擦干双手,重新回到客厅,茶几上那张纸还在。 …… 手机屏幕亮着。 两条未读。 第一条是:【电话那事,我不该,但是你也得跟我道歉!】 第二条:【跟我道歉,把话收回,我就原谅你!】 顾朝暄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指尖在玻璃上悬着,却迟迟没有点开。 …… 那天傍晚,影壁后的灯又先亮了一盏。门铃一响,李婶去开门,回头冲屋里说:“朝朝,是曲夫人来了。” 院口停着一辆低调的黑车。 曲映真穿着浅紫色西装套装,身后跟着司机,抱着两大纸袋。 “听说你回北京了,”她笑,语调不高不低,“一直想找个时间看看你,别嫌阿姨唐突。” 顾朝暄摇了摇头,让李婶把东西接过去。 “您太客气了。还特地跑一趟。” “哪能叫客气。”曲映真笑,神色温和,“你也好几年没在北京了,回来总该有人看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客厅。屋子里陈设极简,木质家具打磨得透亮,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檀香。 曲映真环顾了一圈,微微点头:“还是那股子干净劲儿。” 顾朝暄倒茶的手稳稳的,半分不乱。 茶香氤氲间,曲映真抬眼问:“老爷子在军区医院吗?” “嗯,他身体不好,那边老战友多,还有医生在,所以一直没有申请出院。” 曲映真“哦”了一声,笑意浅浅:“挺好。你也好久没回来了,这次回来可得多陪陪他老人家,这样才对得起云青跟你姥姥,想来他们在天之灵会很安慰的。” 顾朝暄闻言睫毛一颤。 曲映真慢条斯理地转着手中的茶盏,眼神不经意地落在顾朝暄脸上。 那目光柔和,却有着一种老练的审视。 “哎呀,阿姨真是不会说话,提起这个什么!对了,你这阵子在忙什么?” 顾朝暄接话:“没干什么,在做些闲散的事。” “那也不错的。人有时候总得歇一歇,你这几年,不容易。阿姨听说……那些事之后,你一个人在外头,也挺苦的吧?” 顾朝暄淡淡一笑:“都过去了。” “对,没事的,”曲映真接得极快,“什么事都会过去的。你还年轻,前头的路还长。该来的机会都会来。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跟阿姨客气。你从小跟陆峥一块儿长大,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在我眼里,你和他妹妹一个样。” 她微微侧过身,目光含笑,却不容拒绝地补了一句:“我也把你当成自己闺女,凡事甭客气,知道吗?” 屋内的灯光静静照着,檀香在空气中打着旋。 顾朝暄轻声“嗯”了一下,笑容克制,没再多说。 曲映真似乎也不在意,语气一转,叹了口气:“害,陆峥这孩子啊,越大越不像从前那样稳重了。这不,昨天早上还出了点车祸。吓得我一早往医院跑,好在没大事。” 顾朝暄的手指在茶杯边沿停了一下,仍保持着淡淡的语气:“那就好。” “也就是皮外伤,休息几天就好。不过也因祸得福。倒是让我见到了他女朋友。哎,这孩子啊,从小到大就喜欢藏着掖着。连我都没听他说过……是个检察官,倒是跟他般配。” 曲映真说这话时,语气轻描淡写,像是在闲谈,又像是故意点到为止。 她放下茶盏,微笑不减:“挺漂亮的姑娘,气质也好,做事利落干净。我看得出来,陆峥这次是真用心。” 屋里一时间很安静。 “挺好。”她又说了一遍。 “是啊,”曲映真笑着接下去,语气淡淡,“阿姨也是放心了。这孩子啊,之前只顾工作,也该到了安稳的时候。你们那代人都长大了,我们这些当长辈的,也就图个心安。” 她说得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温柔而妥帖。 可那份“心安”,听在顾朝暄耳里,却像一层薄纱,隔着所有的温情。 “他事业一直很好,身边有合适的人,也该安定。” 曲映真微微眯了眯眼,笑容不变,似乎在审度她这句话的分量。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最后曲映真起身,整了整袖口,笑意温婉:“那我就不多打扰了。阿姨今天就是想看看你,顺便告诉你,咱们家那口子还常念叨你跟老爷子,有空来家里坐坐。” “我会的。”顾朝暄起身相送。 曲映真走到门口,忽而又回过头,笑容浅淡,“朝朝啊,你也长大了,别总一个人待着。人啊,不能老跟过去耗。懂吗?” 顾朝暄微微一笑,声音轻得听不出情绪:“懂。” 门关上,院子里又恢复安静。 影壁后的灯仍亮着,风掠过槐树,叶子“簌簌”作响。 顾朝暄站了很久,直到李婶出来问她:“吃饭了朝朝。” 她才回过神,轻声道:“好。” …… 吃过晚饭,何潇潇发来定位,说他们一群人在三里屯K歌,问她要不要过来。 顾朝暄回了句“改天”,把手机扣在桌上,拎了环保袋出门。 老胡同口的风把饭香和槐叶味子搅在一处。 她在小超市里转了两圈,买了水果,跟一排酸奶。 结账时,超市广播正放着一首老歌,旋律轻快,却带着点莫名的空。 顾朝暄拎着袋子出来,夜色已经完全落下,胡同口那盏昏黄的灯晕出一圈温光,映在地上。 她边走边吸酸奶,塑料吸管发出轻微的吱声。 天气闷,街角有人摆着夜摊,铁板上“滋啦啦”地冒着烟,辣椒和孜然的味混着夏夜的潮气,钻进鼻腔。 她一口一口吸得急了些,胃里被冰凉的液体灌得满满当当。 走到胡同尽头时,那股冷意翻上来。 她停下,抬手捂了捂嘴,过了几秒,快步走到路边的垃圾桶前。 胃里的酸奶全都涌出来。 她弯着腰,头发散下来,落在脸侧,风一吹,汗和泪混在一起。 那种从胃底翻出的酸涩感几乎让人眩晕,吐出来的只有一点白色泡沫,却仿佛掏空了整个人。 身后有行人经过,脚步声短促又迅速地绕开。 街灯落在她肩上,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长。 顾朝暄缓了半晌,才直起腰,从袋子里摸出一瓶水,漱了口。 冰水在喉咙里流下,胃的灼烧感被一点点压住。 她望着前方的胡同口,那里有几个年轻人骑着电动车说笑着拐出去,笑声清脆。 她觉得好笑。 一切都在继续。 车子还在过,风还在吹,世界没因为任何人的出事或离开而停一秒。 她把空瓶丢进桶里,擦了擦嘴角。 风吹得她后颈发凉,恍惚间,街头的霓虹灯闪了两下,又灭了。 回去的路很安静。 胡同两侧的青砖墙在夜色中泛出一点旧光,檐下垂着的红灯笼微微晃。 踏进门,她把袋子放下,打开冰箱,整齐地把水果放进保鲜层。 她坐在沙发上,靠着靠垫,指尖还微微发冷。 手机亮了两下,是何潇潇的消息:【你确定不来?十一也在这儿。】 她盯着屏幕几秒,没回。 又过了半分钟,她删掉了那条消息,顺手关掉手机。 茶几上的那张便签纸,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被风微微卷起。 顾朝暄伸手压了压,又放开。 窗外的风声一阵紧过一阵,像是谁在轻轻叩门。 可她知道,不会有人来了。 …… 将近十一点,胡同口的风更凉了。影壁后的那盏灯把门槛照得一寸亮、一寸暗。 “笃、笃、笃——” 木门被敲得很有分寸,却一声比一声更靠近耐心的尽头。 李婶披着外套出来,脚上还是家里的棉拖:“这么晚——谁呀?” 门一开,夜风卷进来。 站在台阶外的男人身形高,白衬衫领口松着一粒扣,桃花眼里血丝明显,像是从一场没散的火里刚走出来。 “我找顾朝暄。” “您是——” “秦湛予。” 李婶一怔,下意识要回头喊“朝朝——”,话还没出口,客厅那头传来她的声音:“我在。” 顾朝暄从影壁后走出来,她朝李婶点了点头:“您去睡吧。” 李婶犹豫:“这么晚了——” “没事。”她笑得很淡,“我送客就回来。” 李婶看了秦湛予一眼,终究还是把门撑大些:“那……早点回。” 门掩上时,院子里只余风声,槐叶哗啦地擦过墙檐。秦湛予站在台阶下,仰头看她两秒,像在压某句话。 他先开口:“出来。” 语气不重,却是熟悉的强势。 顾朝暄不动:“有事就在这儿说。” “在这儿说,不合适。”他抬手,指了指门楣上那只老摄像头,“你姥爷那套规矩,连夜风都得记一笔。” 她沉默了两秒,终究迈下台阶。 他没再解释,抬起她的手腕,指尖一扣,把人直接带向那辆深色轿车。 一路无言。 北京的夜风从车窗缝里钻进来,带着柏油和槐叶的清苦味。 他把车一路往外开,穿过三环、四环,在五环外侧一段没什么车的辅路拐下,停在一块临河的空地里。 远处只有几盏零星的路灯和偶尔掠过的火车鸣笛。 刹车一踩住,他忽然探身过来,手掌一把扳住她肩背,另一只手“嗒”的一声把她座椅往后一压。 靠背骤然倒下,她整个人重心一失,后脑轻轻磕在头枕上,惊得眉心一紧。 “秦湛予!”她抬手就去捶他肩膀。 他没躲,硬生生挨了两下,腕骨一扣握住她的拳,“轻点。” 声音低,带着一路压着没出口的火。 他俯下去,先咬住她的下唇,像是惩罚,又像是确认她还在。 她疼得吸了口气,反手去推他胸口,“你——” 吻被他压得很深,气息都被夺走。 她急得抬膝,他提前收住身,肩膀一沉把她的动作挡住。 “顾朝暄。”他咬字很稳,唇齿间还带着她的气息,“我们还没分手。” 他停了停,眼神直直逼住她,“你对我实施持续性冷处理、恶意中断沟通的行为,已构成我们事实恋爱关系中的‘不当对待’。我现在依法主张‘停止侵害、排除妨碍、恢复交流’以及诚意沟通权的权利。听懂了吗?” 她没答,眼神像一面锁着的窗。 秦湛予眸色更深,被这扇窗彻底惹疯了。 他低笑一声,声音却发紧,握住她的腰往下一压,逼她整个人贴进来,胸膛与胸膛撞得她胸口一闷。 “听懂没?” 顾朝暄抿着唇,死不作声。 她忽然一把攥住他压在自己肩侧的那只手,低头狠狠咬下去。 铁锈味在口腔里散开。 秦湛予闷哼,没躲,垂眼盯着她,任由她咬出一排齿印,直到她的下颌酸得松口。 早知道她属狼崽子的,很爱咬人。 他才抬臂一捞,单手勾住她膝弯,把人从座椅上掀起来,稳稳落在他腿上。 “继续咬!” “你混蛋!”她攥拳捶他胸口,指节打得生疼,“把我当什么……争风吃醋的工具吗?” 他不应,目光却更近,拇指扣住她下颌,把她的脸正过来。 唇锋压下。 不是温柔的吻,是带着恼与火的逼迫。她被他扣得动弹不得,呼吸被剥走,心跳砰地撞在喉咙口,涨得发痛。 “你……起开……混蛋!”她气得发抖,手肘去顶他肋侧。 他肩膀一沉,硬生生吃了这一下,呼吸却更乱了些。 他近在耳畔开口,声音沙得发哑:“说话,顾朝暄。你要沉默,我就亲到你开口。” 她眼眶都气红了,指尖一把扯住他手腕,顺势往下一拧,把他腕骨上的钢表偏到骨节处。 疼意袭来,他短促地吸了口气,力道终于松了一寸。 第68章 和解 她仰着脸瞪他。 那是一种又倔又委屈、被逼到墙角还不肯低头的目光,眼尾发红,湿意在睫尖打颤,却死死撑着不落下一滴。 像极了被雨逼到屋檐下的流浪猫,毛竖着,爪也伸着,偏偏又冻得发抖。 秦湛予低低咒了句,被她这一下子扎得心口破了个小洞,气倒是还在,却再也发不起来。 他俯身过去,先亲她的眼角,又覆住她睫毛轻轻一点……带着不甘心的服软:“顾朝暄,做人有你这样的?嗯?你把我当成什么,救生圈?想用就用,顺手就丢?” 她没说话,睫毛却抖得更厉害了些。 “昨天那句‘一时选择的伴侣’……”他贴近她,呼吸擦过她颧骨,音色压得发哑,“你说出口就出口,你一时?可我从来不是一时,我一开始就打算是很久、很久……” 顾朝暄被他那句“很久”撞到了什么。 秦湛予没有再逼她,他的呼吸又再次落在她肌肤上,烫得不像温度,更像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惩罚。 他在吻她的同时,一直看着她的眼睛。 那目光里没有怒意,只有深到发烫的耐心 “顾朝暄,”他唇贴着她说:“你很讨人厌,从小就让人讨厌。” 是,他从小就讨厌顾朝暄。 讨厌她穿着那件雪白的呢子大衣,坐在院子门口的小马扎上,像个小公主似的,明明冻得脸红,还要等着谁来接。 那时候他路过,她抬起头,笑得明晃晃:“秦湛予,陆峥今天带我去打冰球,你会不会滑?他滑得可快了。” 他那时候十岁,心里那点少年意气被这句话一击即碎。 还有一次,家属院的风裹着煤灰味,从楼道的铁门缝里呼啦啦地往里钻。 秦湛予正发着烧,嗓子哑得厉害,连白粥都喝不下几口。 傍晚,门被轻轻敲了两下。 他以为是母亲派人送药来,没理。 可那敲门声又响了一次,比第一次还轻。 他拖着病体去开门。 门外站着顾朝暄。 她穿着红色呢子大衣,围巾围得严严实实,手上还攥着个玻璃瓶。 一看见他,她神色带着点小心的得意:“林姨从王府井给我买的山楂片,陆峥说吃点酸的开胃,听说你感冒了,你要不要试试?” 说着,她打开瓶盖,捏出一片,递到他唇边。 他眉头微蹙:“我不吃。” “尝一口嘛。”她仰着头,语气带着一点哄人的劲。 “我说了,不吃。” 她怔了怔,神情一滞。 风正好灌进来,把她鬓角的发吹乱。 半晌,她“哼”了一声,别开脸,小手一伸—— 直接把那瓶山楂片倒出一大把,塞进嘴里。 酸得眼角都皱了起来。 她强忍着,硬是嚼完,一片不剩。 “你不吃,我自己吃。” 她鼓着腮帮,像极了一只被气得炸毛的小狐狸。 每次她提陆峥的次数越多,他越想冷她脸色; 到后来,她一声声“秦湛予”喊得越来越轻,陆峥的名字却还挂在嘴边。 她的世界里总有别人的影子,而他从来只是那条影子的边缘。 他从小就知道顾朝暄有本事,让人既气得牙痒,又放不下。 她小时候那种骄傲,明亮又嚣张,让人天生想去驯服。 就像此刻,明明被他困在怀里,眼神还死死抵着,不肯示弱。 …… 车窗外的风声渐渐低了下去。 顾朝暄被他吻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从最初的抵抗,到后来被迫接受,再到彻底软化在他怀里。 秦湛予一手托着她的后颈,另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背。 她的睫毛轻轻颤着,呼吸打在他颈侧,烫得他连心都跟着乱。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只剩下唇齿相磨的细碎呼吸声。 直到很久,他才低声在她耳边开口,声音发哑—— “顾朝暄,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 他顿了顿,手指慢慢滑过她的鬓角,“我过两天就要走了,让我陪你好好过个生日,嗯?” 她没说话,好一会问他车里有碘伏吗? 他说在中央扶手箱。 顾朝暄坐在他腿上,随即弯身从扶手箱里拿出药水。 “手伸过来。”她淡声道。 秦湛予看着她那副冷静的样子,有点想笑。 “现在记得关心我了?” “少贫嘴。”她瞥了他一眼,拿出棉签蘸碘伏,“手。” 他老实地伸过去。 腕骨上那一圈齿印颜色深浅不一,皮下的血痕还没完全褪,像被谁印上去的红梅。 顾朝暄垂着眼,神情专注。 她的指尖很细,蘸着碘伏的棉签在他皮肤上轻轻一抹。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药水味,和她身上那点茉莉香混在一起。 “疼吗?” “被你咬的,还能不疼?” 顾朝暄手一顿,没看他,只说:“谁让你惹我。” “我惹你?”秦湛予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挑眉,“你还真有理。” 他低头,看着她细致的动作。 “还有这儿。” 他指了指自己脖颈处,“你那天也咬了。” 顾朝暄抬眼看他,眉头皱了皱:“活该。” “你还真敢提。”秦湛予轻笑,声音低得发哑,“那天早上我回去,被我妈、我外公、还有我舅舅都调侃了。” 他手一摊,语气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 秦湛予盯着她,目光一点点柔下来。 “笑了就好,”他声音极轻,“我就喜欢你这样,看我的时候不带防备。” 顾朝暄的手在空中一滞,心口那根弦被什么轻轻拨了一下。 她避开他的目光,把棉签放进药盒:“药上完了。” “脖子上的呢?”他不依不饶。 “自己抹。” “看不到,怎么涂?” 第69章 野心 顾朝暄沉默了两秒,还是伸手去拿新的棉签。 碘伏的盖子“啪”地一声被拧开,她蘸了一点药液,靠近他。 车内灯光昏暗,只有中控台那点柔黄的光亮,照在两人之间。 秦湛予仰着头,领口松散,喉结一沉一浮。 顾朝暄抬手,指尖贴上他皮肤的那一瞬,他喉间的肌肉微微绷紧。 “抬高一点。” 秦湛予听话地微仰头。那姿势让他整个人半靠着座椅,眼神顺势落在她脸上。 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和眉心那一点细细的褶痕。 她低着头,眼神专注,药棉在他颈侧一点一点地擦着。 车厢里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 秦湛予感觉自己脖颈那一带不止是疼,更烫。 那不是药液的刺激,是她的气息在擦过他皮肤。 她的手离得太近,指尖轻微的温度一寸一寸蔓延上来。 他没忍住,喉结动了动。 顾朝暄察觉到他在看她,掀眸——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撞上。 她的指尖还停在他脖颈上,药棉一点没动,姿势极不自然。 她彼时坐在他腿上,身上穿的是睡衣,布料轻薄,膝盖以下的肌肤在灯光里显得白得刺眼。 顾朝暄意识到那姿势的奇怪,手立刻收了回来。 药棉还没丢下去,瓶口被她磕到,“叮”的一声,药水洒了几滴在她的手背上。 她有点慌地去擦,结果更乱。 秦湛予低笑了一下,伸手去接她的手,语气慢条斯理:“小心弄到衣服上。” 顾朝暄被他握着手,药棉还悬在半空。 她抿唇瞪了他一眼,声音冷静,却藏着一点咬牙切齿的气:“再闹我,我还咬你。” 秦湛予挑了挑眉,笑意在眼底散开。 “我信。” 气氛在一瞬间又有些软了下去。 他没再动,安静地看着她把药瓶重新拧好。 车内的气息一点点平缓,呼吸交错间,那种烧灼的热意终于散去几分。 顾朝暄从他腿上下来,重新坐回副驾驶的位置。 她拎起包,顺手打开车窗透气,夜风灌进来,吹散车里的药味。 “去哪?”她问。 秦湛予一边发动车,一边淡声回:“晚上等你消息等到十点,你不回,我饭都没吃。” 他侧头瞥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委屈:“所以现在只能去吃夜宵。” 顾朝暄系好安全带,没看他。 秦湛予笑了下,低低的:“还哼呢。” 顾朝暄白他一眼,说得像她苛待他一样,神经病。 车子重新上路,沿着五环往市区开。 到了一条老街口,秦湛予忽然打了个方向盘,在一家小吃馆前停下。 那家店的门面不大,灯是暖黄的,门口摆着几张塑料桌子,空气里飘着炒饭和汤面的味道。 老板在收桌,听见动静,抬头笑了笑:“还有客人啊?想吃点啥?” 秦湛予问:“还能做吗?” “能,面汤饭都有。”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桌上是旧旧的塑料台布,花纹被岁月磨得发白。 顾朝暄翻了下菜单,随口说:“一碗兰州牛肉拉面吧。” 秦湛予看她:“这么随便?” “夜宵而已。” “行,那就两碗。” 老板去后厨,锅铲声叮叮当当地响起来。 两人对坐。 店里人不多,隔壁桌还有个打工的小伙在看短视频,笑得一抖一抖。 顾朝暄撑着下巴,看着窗外的街灯,没说话。 没一会儿,老板端上两碗面。热气腾腾的汤里漂着几片牛肉,葱花、香菜都堆得满满当当。 秦湛予敲了敲桌面:“你不饿?” “有点。” “有点是多点?你今天晚上是不是没吃?” 她抬眼看他:“你查户口呢?” 秦湛予笑了声,没再追问。 片刻后,他忽然问:“你不喜欢吃什么?” “什么意思?” “以后带你吃东西,总不能老踩雷。” 她低头喝了口水:“我不挑。” “看出来了,猪大肠都吃。” 顾朝暄无语,想起那次带他去吃的石锅菜。 “那是石锅肥肠。” “反正挺重口的。内脏你是不是都喜欢吃?” “不,我不喜欢吃肝。” “为什么?” “小时候吃过一次,味儿太重。后来闻见那股腥味就想吐。” 秦湛予“哦”了一声,低头舀了一勺汤,语气若有若无:“挺意外。” “意外什么?” “你那时候胆子那么大,连生姜都能当零食嚼。” 顾朝暄一愣。那件事,她都快忘了。 那是她在悉尼替他们打辩论比赛时,她跟他还有韩述徐泽瑞去唐人街补充能量,在那家狭窄的中国超市货架上,看见一排熟悉的玻璃罐。 江西萍乡红姜。 标签上印着醒目的红字,还有那种土得发亮的宣传语——“家乡的味道”。 她盯了好久,最终还是拿了一罐。 结账时秦湛予正好在旁边,他那时候穿着衬衫,袖口半卷着,看她拿着一罐红姜,眼神微微一顿。 那种表情,说不上来,是惊讶、嫌弃、还是无语。 反正顾朝暄当时看得烦透了。 她向来对他的那种“冷静克制”过敏,总觉得他眼神里藏着评判。于是越是被那眼神看一眼,她越要逞强。 “怎么?没见过人吃姜?”她当时这么回的。 他没接话,只淡淡“嗯”了一声。 她被气笑了。 从那天起,她几乎是故意似的。 那几天他们都在备赛,朝夕相处,她就天天带着那罐红姜,一边看资料,一边咬着姜片,辣得眼睛都发红,也硬不肯放下。 秦湛予每次走近,她就偏要再咬一口。 他皱眉,她就笑。 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幼稚得可以。 为了赌一口气,非得跟他对着来。 可仔细回头看,又好像不全是任性。 那时候的秦湛予,总带着一种她说不清的情绪……既不算喜欢,也绝不是单纯的冷淡。 他看她的眼神,总像是在克制什么,又带着点隐隐的不耐。 而她那时年少,最受不了这种模糊的态度。 如今他们两个搞在一起,倒有些可循的味道。 …… 车刚停稳,顾朝暄正要解安全带。 秦湛予伸手一拦,语气轻松得有点不正经:“下车前得办个手续。” “什么手续?” “亲一下。” 顾朝暄怔了两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你多大了?” “你男朋友的年纪。” “……真无聊。” 她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推他:“开门。” 可他还那样半靠着,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眼神明亮,嘴角微抬:“就一下。” “秦湛予——” 他无动于衷。 顾朝暄叹了口气,略带无奈地凑过去。 她动作很快,在他脸颊边落下一点轻轻的吻。 只是“啵”的一声,几乎不带温度。 她还没退开,那人已经笑开了。 灯光从车顶泻下,映在他侧脸上。 秦湛予的笑意一点点荡开,像夜色里忽然亮起的一盏灯,明亮得过分。 …… 医院的单人病房里,窗帘半掩,晚风把纱幔轻轻掀起一指宽。 陆峥靠在床背,左臂吊着固定带,额角贴着肤色敷贴。 车祸后的检查结果是锁骨轻微骨裂、胸口软组织挫伤,额角缝了三针,没伤筋骨,却也得老老实实修养一阵。 门被轻推开。 阮心悠进来,换了家居高跟,外套搭在臂弯,手里提着个保温罐。 她一贯的干净端庄,眉眼温缓:“路上堵了点。汤刚炖好,趁热。” 她把保温罐放在小几上,熟练地盛出一碗,汤色清亮,漂着两片枸杞和姜丝的红。 药水味被一缕鸡汤香压了下去。 陆峥接过,抿了一口,嗓音还有点沙:“谢谢。” 两人隔着小沙发坐下,电视静音,屏幕上滚着新闻字幕。 寂静里,只剩瓷勺轻磕碗沿的声音。 阮心悠抬眸,笑意得体:“医生说你恢复得快。明天我再给你带点——” “阮小姐。”陆峥放下勺,打断她,“你不用再特地跑一趟了。” 她怔了下,仍保持着礼貌的弧度:“我住得不远,不麻烦。” 陆峥与她对视,目光沉静:“我有喜欢的人。很久了。” 他顿了顿,把话说得更清楚:“所以,不要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对你不公平。” 阮心悠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陆峥疑惑。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吧。”她笑意很淡,“我研究过心理学,在我读那句‘即使在黑暗的河底,也要让正义有一点微光’时,你的神情变了。” “那不是单纯的共鸣……是怀念。像是有人在你脑海里闪过,你忍着,不让别人看出来。” 她轻轻笑了笑,“我那时就在想,你心里有个难以放下的人。一个让你说起‘正义’就会想到的人。” 陆峥沉默了。 阮心悠并不催他,看着那盏吊灯,灯光在她眼底落下一层柔影。 她的语气依旧平静:“我说得对吧?” 半晌,他低声:“嗯。” 阮心悠勾唇,像是终于印证了某个早已心知的推测。 “你爱她,”她说,“但你们不可能,对吗?” 陆峥抬起眼,眼神里掠过一瞬的波澜。那种情绪压得太久,连呼吸都变得沉。 “有些人,走散一次,就再也没有路能走回去了。”他说。 “那我还有机会,爱情在我眼里,不是赢的人占有,而是留下的人不放手。” 陆峥看她。 阮心悠接着道:“你不必急着拒绝我,陆主任。那段感情,不论是执念还是遗憾,都已经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让你学会了克制,也学会了不逾矩。” “我并不想去取代谁,只是想告诉你,只要你还没有为了她去冲破世俗、放弃一切,那我就没有退步的必要。” 阮心悠笑了笑,神情坦然:“她在你心里,没错。可你依然坐在这里,依然选择继续生活、继续承担你的位置。这就说明,她让你动情,却没能让你失控。” 她抬眸望着他,语气轻缓又笃定:“我不会去逼你忘记她,也不会去和她争。我只是想留在这条路上,等你哪天愿意抬头看看身边的人。” 话音落下,空气静得几乎能听见窗外风吹过的声音。 灯光在两人之间落下柔影,她坐得端正,神情平和,却透着一种极深的耐心与野心。 …… 顾朝暄在高翻院帮楚悦整理资料之外,还收到了学姐已经正式辞职的消息。 CéCile一向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说要离开就真离开了,连过渡期都没拖。 她在邮件里语气轻快:“我已经提交完所有文件,账号注销,下周去见新的团队。” 顾朝暄看着那行字,怔了几秒。 没一会,CéCile又发了一条信息。 【你真的不来巴黎吗?】 顾朝暄盯着那行字,指尖在键盘上停了几秒。 光标一闪一闪,她最终只回了三个字。 【暂时不。】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对方又回复了。 【你在中国交了男朋友?】 她靠在椅背上,看着屏幕,良久才打出一句—— 【是。】 那头沉默了几秒。 【爱得深吗?】 顾朝暄手停在屏幕上,眼神有片刻的游移。 窗外风吹动窗帘,夜色里只有电脑屏幕的微光映在她脸上。 她最终敲下:【不知道。】 CéCile那边像是笑了,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那份温柔的笃定。 很快,又一条消息弹了出来:【那就别因为一个男人停下脚步。爱情不是终点,它该是路途上的风景。】 【真正值得的关系,不会让你放弃自己……不会让你失去热爱、方向和梦想。】 【你要记得,你曾经也想过站在世界的舞台中央。】 顾朝暄看着那几行字,心底有一点轻微的酸意泛上来。 她想起悉尼的海、巴黎的街、还有那段被语言和光影包裹的时光。 屏幕的最后一条消息静静躺着。 【等你哪天想走了,就来吧。巴黎永远在。】 …… 那天是顾朝暄的生日。 她原本打算做完翻译工作就直接回家。 可刚把最后一份资料发给楚悦,还没来得及关电脑,手机就响了。 【楼下等你。】 发件人是楚悦。 顾朝暄有些意外,提着包走下楼,夏天的风热得有些黏。 银灰色轿车停在高翻院门口,车窗降了一半,楚悦坐在驾驶座,微微笑着朝她摆手。 副驾驶上,何潇潇戴着墨镜,嚼着口香糖,一脸心虚地冲她挥了挥手。 顾朝暄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你们俩一起出现,不是好事。” 楚悦温柔地笑:“别多想,上车吧。” 何潇潇也笑:“你男朋友交代的。他说今天是你生日,怕你不去,让我们来押你。” “他还真闲。”她嘴角一抽,却还是上了车。 一路上,夏天的光明亮又漫长,树影被风吹得一阵阵晃。 楚悦开车稳而安静,何潇潇却兴致高昂,兴奋地介绍:“安排了造型团队,造型师是业内顶级的,十一说要让你‘今天漂亮得不讲理’。” “他原话?” “我稍微修饰了一点。” 车停在东三环的一家私人造型工作室门口。 顾朝暄刚下车,就被化妆师热情迎进屋。化妆间灯光柔亮,镜面干净得能映出每一根发丝。 衣架上那条白色抹胸长裙挂在那里,裙身薄如烟,腰线干净流畅,光落在上面,有点晃眼。 没一会,化妆师开始动手,眉粉轻扫、唇色一点点晕开。 妆成那一刻,她看着镜子里的人,连自己都愣了。 白裙映着灯光,她的神情柔,但不失锋芒。 那种干净的气质,像是许久未见的自己,又重新回来了。 “完美。”何潇潇说:“他看到会后悔之前没早点给你过生日。” 第70章 谢谢 电梯直上三十层,门一开,是一处极隐私的空中会所:长廊铺着浅灰绒毯,墙上挂的是黑白老北京城照片,隔音极好,空气里有淡淡的松木香。 顾朝暄刚迈出一步,便看见前方转角处站着的人…… 他穿一身黑色手工西装,线条收得极干净,胸针低调,袖口露出一点白袢,衬得手腕修长。 发丝往后拢,鬓角清俊,眼神沉静,唇线利落。 灯从他身后落下来,把他整个人的气场沉了又提起来。 他先朝楚悦点了下头,又看向何潇潇,笑意浅淡,“辛苦。” 随后目光落到顾朝暄身上,停住,一瞬未移。 “走吧,”他收了那一点目光里的锋利,语气不重,“都在等你。” 包厢在尽头,门内是一片低亮的暖光…… 墙面到顶的长窗,看城北的夜;一整面书墙挂着水墨册页,几盏台灯把光压低,桌上只摆白瓷与清玻,连花都只是几支小白蔷薇,干净到挑不出一丝用力的痕迹。 秦湛予让她先行,手微微一抬,替她挡了门沿的那一寸风。 包间里的人已到齐,几声笑语在低光下散着温度。 牧忻州正同人说话,见他们进来,笑着起身:“主角到了。” 顾朝暄颔首,步伐不疾不徐。 她穿那条白色抹胸长裙,肩颈的线条被灯光一映,柔而清。 秦湛予跟在她身后,神情淡,却暗暗收了几分气势。 只因方才那一幕,他就已经意识到:她今晚的光,太惹眼了。 那种亮,并非靠妆饰堆出的艳,那是克制的、干净的、几乎让人移不开眼的存在。 他心神轻晃,暗暗有点后悔,不该让何潇潇她们折腾造型。 她一走进来,原本散在酒桌间的几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抬了头。 那一刹那,他眉眼间那道惯常的冷意就无声地压了下来。 秦湛予走上前,一只手自然地落在她腰侧。 他替她拉开椅子,顺手拿起水壶替她添了杯水。 那晚的气氛很轻松。 牧忻州、连慎川、何潇潇、楚悦,那几位圈里人都在。 因为上次秦湛予没回京,错过了替她接风的那场饭,这次正赶上她生日,几个人哪肯轻易放过他。 “你这次可跑不掉了。”牧忻州笑着说,“不喝三轮,不许走。” 秦湛予没拒绝。 他天生不是那种会在场面上扭捏的人,举杯、碰杯、再举杯。 酒色深琥珀,灯光在杯壁里转了一圈,像是连时间都被晃慢。 …… 没有到十二点,聚会就散了。 都是身居要职的人,蛋糕切完,便陆续离开。 秦湛予喝得微醺,神情镇定。只是当他起身时,扣表的手稍稍慢了半拍。 顾朝暄看在眼里,却没说什么。 电梯一路下行,沉默的气压被灯光切得安静。 顾朝暄站在他身旁,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威士忌气息……温热、轻甜,却危险。 他没再说话,只在她进电梯的瞬间,微微俯身,手搭在她腰间。 …… 车驶出东四的巷口,夜色正深。 司机是秦家的老司机,年纪不小,神情一本正经。 秦湛予坐在她旁边,靠在座椅上,一开始还安静。 没多久,他开始动了动。 肩膀一歪,就倒在她身上。 顾朝暄一愣,下意识去推他。 “别动。”他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醉后的哑意,“头晕。” 他靠着她的肩,呼吸近得能闻到她皮肤的香气。 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他没睡,只是那种醉酒后的懒意让他的话比平时更真切。 “顾朝暄,你今天真好看。” 声音从她耳边擦过去,带着点酒气。 顾朝暄眼神落在窗外,假装没听见。 可他不依不饶。 “早知道这样,不该让他们给你做造型。” “怎么?” “这一路……惹了多少男人的眼。” 她低笑,带着点无奈:“你还真醉得挺彻底。” “我没醉。”他反驳,语气轻,固执。 顾朝暄侧头,他的脸离她近。 那双眼睛半阖着,睫毛在灯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你知道吗,顾朝暄,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个神经病。” “为什么?” “我一边想让你自由,一边又想把你藏起来。” 他忽然笑了下,那笑意带着几分不羁的温柔。 “我真怕自己哪天忍不住,把你锁起来。” “秦湛予——”她低声警告。 他靠得更近,额角几乎贴上她的发。 “不许凶我,”他说,“今天你生日。” 她闭了闭眼。 “你要是再乱说话,我真让司机停下车。” “你舍得?” 他抬起头,唇擦过她颈侧的肌肤。 “你舍得让我下去吗?” 顾朝暄的指尖在膝上掐紧。 她清楚前面有人,清楚他此刻只是醉酒,可偏偏那声音、那气息—— 一点一点地、柔得有些危险。 “秦湛予,”她咬着牙说,“坐好。” “好。”他乖顺地应了一声。 可话音刚落,他又开口。 “顾朝暄。” “嗯?” “我刚才在想,如果你真嫁给别人,我可能会疯。” 她呼吸一滞。 他低笑,像是怕她不信,继续道:“我不会祝福的,我会把人挖出来……不论是谁。” “秦湛予!”她压低声音。 司机前头咳了一声。 她脸微微发烫,只能死死盯着窗外。 他这才安静几秒,声音又低低地凑过来:“你别生气。” “我只是……舍不得。” 顾朝暄没看他。 他醉意翻上来时,说的每一句都是真的。 比清醒时还真。 车内的灯光极暗,只照出他轮廓的一半。 他抬手,指尖轻轻触到她的发。 “头发香。” “秦湛予——” “生日快乐。” 他没等她回,轻轻靠在她肩上,声音一点点低下去。 “顾朝暄,我真怕有一天你不要我了。” 那句“不要我了”,带着一种几乎看不见的脆弱。 顾朝暄的指尖微微一动,却没伸手。 车一路往北,穿过亮着灯的街区,又进了安静的高墙路。 风从车窗的缝隙里灌进来,带着一点夏夜的潮气。 他已经半睡半醒,仍旧靠在她肩上。 …… 电梯上升,指针在数字间一点点闪过。 顾朝暄半扶着他,另一只手轻撑着墙。 秦湛予比她高,整个人的重量都倚在她身上。 他醉得不深,却有那种只属于微醺的倦懒,肩膀滚烫,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 到了十八层,她一手去按密码,手指还微微颤。 “滴——” 门锁解开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脆。 门一开,她整个人怔了下。 那一瞬间,原本以为空寂的客厅,竟亮着柔黄的灯。 光线落在地板上,一圈一圈地晕开。 她愣在那里。 玻璃茶几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小蛋糕, 白色奶油绕成柔软的花边,上面插着几根蜡烛,还没点燃。 一旁是散落的金色气球和两束玫瑰。 被人精心地系成弧形拱门。 空气里有香槟未开的甜味。 她转头看他。 秦湛予靠在门边,眸色被灯光映得深,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 “喜欢吗?” 他声音低哑,带着未散的醉。 她怔了几秒,才开口:“……你准备的?” “还能有别人?”他反问。 她不知道说什么。 心底某处柔软的地方,被轻轻碰了一下。 那一刻,她眼睛有些潮。 她努力眨了眨眼,不让那一点酸意流出来。 其实—— 没有哪个女孩不喜欢浪漫。 只是在顾朝暄身上,这种情绪太久没被允许。 她曾经也是爱做梦的女孩,喜欢明亮的灯、夏夜的风、还有一份笨拙的惊喜。 只是后来,她学会了把这些心思都藏起来,换成礼貌、理智和分寸。 现在,所有克制被这一幕一点点融化。 秦湛予站在她面前。 那点微醺让他比平时更温柔,他伸手,在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俯身,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顾朝暄,”他说,声音低低的,“生日快乐。” 她抬起头。 灯光从他身后落下,把他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光。 她的喉咙有点紧,指尖抬起,轻轻搭在他颈侧。 她踮起脚尖,靠近他。 “谢谢你。” 第71章 梦境 他低低笑了一下,眼尾那点克制的锋芒被她这一靠彻底收起。 指尖扣住她的后颈,他俯身回吻她。 不是酒后的冒失,也不是场面上的轻触,是一寸一寸、耐心又笃定地把她从理智里剥出来。 唇齿相及的那一刻,她背后的气球轻轻撞到柜角,发出一声很轻的“嗒”,仿若为此刻落了一个印。 她的手指无处安放,最后还是扣住了他的衬衫侧缝。 布料被她攥得起了细褶,他毫无所觉似的,只在她退开的一瞬,追着又落下一记更深的吻,低低哑哑地唤她的名字:“顾朝暄。” 她被他吻到有些喘,眼尾染着一点潮意。 他才肯放开,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叠:“不客气,顾小姐。” 他喊“顾小姐”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一点笑,掺着明显的珍惜,把她捧到掌心又怕震落。 她心口一动,仰头看他,眼睫在灯下投出一小片影子。 “先许愿?”他问。 她“嗯”了一声。 两个人手牵手来到了茶几前,顾朝暄拿起火柴,手指还带着他唇畔的余温,点亮一根又一根。 客厅很静,只有火焰细细噼啪的声音。 她合掌,闭眼。 愿望没说出口,只落在胸腔里。 烛火被她一口吹灭,烟丝绕着光漂起。 正要切蛋糕,他却先把银刀夺过去,动作利落:“今天我来。” 白色奶油被刀锋切开,他把最中间那块推进她手里:“第一块,寿星的。” 她接过,刚低头,他已经俯身在她唇角偷走了一点奶油。 随之他站直,神情一本正经:“检查质量。” 她失笑,伸手想推他,他顺势握住她的手,指腹在她指节上一寸一寸描摹。 她没抽开,只偏头躲过他下一次的靠近,落了句:“不许闹我。” “好,”他很快收手,像听令一般,“今天听你的。”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除了让你走。” 她抬眼看他:“我又没说要走。” 他闻言“嗯”了一声,眼神明显松了半分。 两个人就着一杯香槟把小蛋糕吃完,他收拾掉蜡烛,拿纸巾认真擦净她指尖沾上的奶油。 她倦意上来,靠在沙发背上,眼神慢慢软下来。 他半蹲在她面前,替她脱了脚背上的细带高跟,指尖从她踝骨擦过。 她收了收脚,他抬眼与她对视:“困吗?” “有一点。” 他看着她那句“有一点”说得软绵绵的,唇角弯了一下。 下一刻,腰身一沉,他伸手就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顾朝暄惊了一下,下意识去扶他的肩。 卧室的门被他一脚轻推开。 灯没全亮,只有床头那盏暖灯散着柔光。 他轻轻将她放到床沿,转身去拿毛巾。 顾朝暄一身白,抹胸裙的线条干净利落,灯光落在她肩颈处,勾出一段浅浅的阴影。 她低头理着裙摆,胸前那枚他送的项链在微光里闪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眸色微暗,又偏开视线,哑声说:“我先去洗个澡。” 她说了一声好。 浴室门合上时,水声落下。 秦湛予站在花洒下,顺着发梢和颈侧一路滑落。 那股子酒气早被凉意逼散,可他心口却一阵阵地烫。 他出来,顾朝暄进去。 …… 顾朝暄的头发还带着洗后残余的清香,散在枕边,呼吸平缓。 秦湛予做梦了,海在梦里蓝得不真实。 风顺着甲板跑,如同一面看不见的旗。 白色的船身在光里呼吸,天光一层层落下来。 她从舱门走出,裙摆被风举起,似一朵将要飞走的云。 眼神明亮、骄矜。 “秦湛予,”她笑,唇角轻轻挑起,“你再怎么优秀,也永远比不上——” 他没让她把话说完,直接扣住她的手腕把人按进怀里,背后是护栏的阴影与呼啸的风。 他吻她,她先笑,随即被他逼得认真,指尖收紧,抓住他后颈。 甲板的光影摇晃,他抱着她退入阴翳。 在那片被风围起来的小小角落里,他们在甲板上…… 从急促到稳妥,从节制到失控,节奏一次次被捡起,又一次次被海风打乱。 他把她按在自己与护栏之间,低声喊她的名字;她仰头回望,带笑,又在下一刻失声。 护栏的影在海风里起伏,甲板随波微颤。天色与海色交织成无边的深蓝,浪声漫过所有声音,最后只剩下一片安静。 他猛地醒来。 空气沉着,胸口闷得发烫。 他坐起,额上有细细的汗。 整个人被压抑的热包裹着,他撑了几秒,起身下床。 冰箱门被他拉开,一束冷白光照亮他半边脸。 他拿起一瓶冰矿泉水,拧开盖子,仰头灌下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胸腔,却没能平息体内那阵莫名的躁意。 他靠在厨房的墙边,轻轻叹了一声。 拧回瓶盖,秦湛予站在冰箱前沉了几秒,转身回到卧室。 他刚侧躺下,还没完全贴上枕头,便觉指尖被一只暖手扣住。 她的声音在暗处轻轻落下:“怎么了?” “没事。”他把她的手反握住,语气尽量放缓,“睡吧。”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忽然,肩头一暖。 她凑近,带着洗后尚存的清香,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唇。 “秦湛予。”她低声唤他,“我可以。” 他睫毛微颤,下意识去看她的眼。昏光里,她的目光澄净笃定,没有退。 她又说了一遍,字字缓慢:“我愿意的。” 他没有再思考,唇声骤近,急切而缠绵。 指尖落到衣襟,他边吻边去解扣子。 那件他新置办的睡衣扣得细密,他急得不耐。 她被他吻得发软,还是低低提醒了一句:“别扯坏……” 他笑了一下:“坏了我赔。” 指尖一滑,布料发出轻微的撕声。 下一刻,掌心落在她的背上,顺着弧线抚下,力道虔诚。 顾朝暄肩头轻轻一颤,本能地往他怀里更近了一些。 唇间的吻被他由浅入深地碾开,呼吸在两人之间纠缠,暧昧的热度一点点把理智烧得支离破碎。 她指尖无处安放,只能扣住他肩胛。 薄被被他利落掀开。 第72章 无题 雾气在他手中散开,他推门。 那一刻,白蔷薇的花影在风里摇晃,似真似幻。 秦湛予靠近耳侧,以低声言语进行安抚性引导:“放松,跟着我呼吸。” 上次他让她悬在边缘。 这回仍不肯放她越一步,虚空似在体内翻涌。 她忍不住在他肩头轻咬一口,他却低笑,唇贴着她耳畔道。 “我读书时去过一次国外旁听庭审。” “那会儿还在读政法,导师让我去听外国法理。一位很年轻的检察官站在证人席前,嗓音冷得没有温度。他对被告每一句都重复三遍——‘你明白吗?’‘你承认吗?’‘你愿意承担吗?’” “那时我就在想,人这一生,真正值得说出口、能落槌的‘确定’,其实就那几次。别的时候,说得再多,都不作数。” 顾朝暄眼尾还湿,媚意横生,心口却听得发紧,秦湛予指尖轻抚她的发,声音一寸一寸压低。 “所以,我再问最后一遍,确定吗——” “秦湛予,你混蛋!你自己看看都把我弄成什么样了!” 她都快疯了,他还在喋喋不休折磨她,她说不确定他能放过她吗?死秦湛予! 秦湛予爱怜般吻了吻她的唇,随即又说:“你知道到了最后,法官说了什么吗?” “……” “‘确认之后,任何退路都无意义。’” …… 撕裂感从下腹一点点漫上来。 顾朝暄绷成一张弓,眼泪顺着眼尾滑落。 那种陌生的感觉细密又尖,打断了她所有的幻想和勇气。 “呜不要了……” 她吸着气,声音发颤。 “……秦湛予,你走……” 他也被困在泥沼里,每一步都沉重。 缓了好一会情绪。 掌心覆在她背脊顺着曲线一点一点安抚。 秦湛予压低声线去哄她,语气尽可能稳,“别哭了,顾朝暄。等会儿就好了。” 她眼尾湿得发红。 “等会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了吗?” 他说是。 又缓了好一会儿…… 秦湛予屏住呼吸。 试探。 顾朝暄眼泪就立马掉下来…… 声音发哑:“我要停下你听懂了没?” “……” “呜呜秦湛予你从小就不待见我,现在长大了就故意报复我,欺负、折磨我。” 秦湛予额角的青筋一跳。 他最怕的就是她哭。 偏偏她每次都哭,他每次都败。 他低头去哄她。 可她哭得更凶了。 一边挣一边咬他。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声音压得低沉:“顾朝暄,现在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要知道你难受,我也不好过!” “谁叫你混蛋!你现在把我弄痛了,还凶我!” “呜呜呜,再也不跟你了。” 秦湛予的呼吸还未完全稳下来,眼底那点暗色一点点聚拢。 “你不想要我,”他沉声问道,“那你想要谁?” “你管我!” “你技术那么差……” 孰不可忍,秦湛予的呼吸在安静的房间里层层回荡。 那一瞬,他的目光紧锁在她身上,眸色深得几乎要滴出火来。 他伸出手,指尖擦过她的鬓发…… 抽走放在床头那根细长的织带。 “顾朝暄,你死定了!今晚看我不让你自食恶果!” …… 那场漫长的焰火,终于在他胸腔深处化作灰烬。 彼时顾朝暄已经没什么力气,嗓音哑得几乎听不出原来的调子,小声地断续着:“秦湛予你混蛋!” 秦湛予的手停在她腰上。 半晌,他终于低下头,去吻她的额角。 轻轻的,像是赎罪。 “好了,咱们不折腾了。” 说着,手指抚过她的后颈,顺着脊背一寸一寸往下,轻柔地替她理好凌乱的被褥。 顾朝暄闭着眼,泪还没干,呼吸忽重忽轻。 他俯身把她抱起来。 她本能地往他怀里蜷,手指勉强抓住他的肩。 “别怕,”他低声说,“我带你去洗澡。” 浴室的灯光比外面更暖。 他小心地调了温度,用掌心的水顺着她的肩颈滑下……动作克制到极致,连呼吸都在收。 她一动不动,只靠在他胸前。 他一寸一寸抹去她肌肤上残留的痕影,毛巾边擦边落,她轻轻颤了一下。 “还有感觉吗?”他问。 指的是痛意。 她没说话,然后点点头,嗓音沙哑:“秦湛予,你以后……能不能别这样了?” 秦湛予看着她,眼神一瞬间暗下去。 他没回话,只是俯身吻了吻她的眼角。 “不会了。” 他是这样说的。 可他知道,感情一旦开始,很多东西都不会受控。 他替她擦干身体,重新抱回床上。 顾朝暄已经困极了,整个人几乎是被他放在怀里的。 她的手腕被勒出一圈红痕,他蹙着眉,取了药膏,一点点替她抹。 药膏带着凉意,她被那冰意一激,微微缩了缩。 他伸手按住她的手腕,他又拿药,给她擦另外一处。 那些地方的皮肤细嫩,被夜色衬得雪白,红得刺眼。 呼吸失了节拍。 半晌。 他叹了口气,把药一点点抹匀。 “疼就说。” “我没事。” 他替她盖好被子,整个人躺在她身后。 她呼吸轻浅,他一呼一吸都能感觉到她的心跳。 秦湛予伸手,从背后把她揽进怀里。 她的头发扫过他下颌,带着一点洗后淡淡的香气。 他低头,在她颈侧落下一吻。 她一动不动,只收了收身体,在他怀中弯成一枚柔软的弧线。 …… 翌日。 顾朝暄醒来的时候,天光还没完全亮。 她动了一下…… 腰背便传来一阵似被车碾过的酸痛。 那只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沉沉压着,带着仍未散尽的热。 她抬眼。 秦湛予睡在她身侧,眉宇放松,轮廓沉稳。 平日冷硬的神情此刻散了锋芒,安静得让人不忍惊扰。 那道光沿着他的面庞滑下,掠过微闭的睫、挺直的鼻梁……最后停在锁骨下的一排抓痕上。 而他身上的另一半余温,藏在她记忆的深处。 昨夜的情景宛若被潮水覆没,支离破碎地在脑海中浮现。 她还记得他最后抱着自己下了床,走出房间,在客厅上来回…… 那一刻,她整个人都被他托离地面,气息被夺得一点不剩,指尖死死攀着他…… 恍若下一秒就会溺毙。 汗与泪混在一起,模糊得连自己都分不清。 第73章 十一 “看够了?” 声音低哑、微哂。 她一怔,抬眼。 秦湛予已经醒了。 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此刻有点懒,有点暗,带着刚睡醒的钝意。 他伸手轻轻摩挲她的发尾,指腹掠过她的颈侧。 “饿不饿?”他问。 “……不饿。” “嗯?”秦湛予眯了下眼,没听清似的,又低低笑了一声,“真的?” 她抿了抿唇,没再答,只想把自己往被子里缩。 可那点细小的动作,仍被他察觉到。 秦湛予伸手,把她整个人又带进怀里,掌心覆在她的后脑,一下下顺着发轻抚。 “……现在害羞是不是有点晚了,顾朝暄。” “谁跟你一样不要脸啊!”顾朝暄想起昨天晚上织带那段跟客厅那段就来气。 “以后不许拿织带!” “谁叫你挑衅我!”没打她一顿算不错了。 “……?” “好了,别生气了,大不了下次让你报复回来。” 顾朝暄撇嘴,“谁稀罕。” 秦湛予一笑,那笑意带着点困意和戏谑,淡淡的,却有股让人心底发烫的味道。 他俯下身,指尖顺着她的发丝滑过去,唇几乎要落在她唇上。 就在那一刻,顾朝暄掀眉,对着他的唇呼出一口气。 那股气轻轻拂过他的脸,带着一点甜的味道。 秦湛予怔了下,笑意从眼尾一点一点荡开。 “一身刺。” 顾朝暄哼了一声。 随后,秦湛予伸手替她把被子掖好,指腹从她的发间掠过。 “再睡一会儿,我去做早饭。” “不要喝粥。” “那你想吃什么?” “四川风味。” “……具体点。” “红油抄手和甜水面。” “你看我像会做的吗?” “那我不管,我现在就想吃辣的。” “典型的多巴胺后遗症。” “……闭嘴!” …… 厨房的热气还没散干净。 顾朝暄靠在椅子上,安静地看着秦湛予收拾桌面。 她的腰还有些酸,走动时姿势不自觉地放轻了。 秦湛予注意到,眉头皱了皱。 “还疼对不对?” “没事。” 可那句“没事”太轻太虚,反倒让他更不放心。 秦湛予转身,去卧室拿昨天那支药膏。 “我再给你看看。” “不用,我自己来。”顾朝暄说。 他看了她两秒,最终把药递过去。 “涂薄一点,别乱弄。” 她没看他,拿过药,头也不回地走向洗手间。 门轻轻合上,传来“咔哒”一声。 指尖有些颤。 她小心地照着说明挤出一点,手势笨拙,却尽量克制。 冰凉的触感落下时,她咬着唇,闭了闭眼。 脸颊一直红到耳后。 几分钟后,她擦净双手,从洗手间出来。 秦湛予已经换了衣服,靠在沙发边等她。 见她出来,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没有问。 他走近,抬手替她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语气平淡:“记得再上两次,早晚各一次。” “知道了。” 她低声回,目光却有些闪躲。 手机震了一下。 楚悦的消息弹了出来—— 【十一帮你请的假我给批了,他后天要回江渚,好好陪他。】 顾朝暄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几秒。 指尖在屏幕上停了停,最后打了两个字—— 【谢谢。】 …… 秦湛予虽然身不在江渚,但也没有真正闲下来过。 电话一通接一通,远程会议跟连环扣一样,一个结束,另一个又弹出来。 他窝在书房里,衬衫袖口挽到手肘,声音低而稳。 桌上摊着厚厚一摞文件,电脑屏幕上是江渚市发改委的会议界面,信号灯一闪一闪。 仿若是他永远也断不了的责任与牵挂。 门半掩着,顾朝暄坐在客厅,看着手机。 她点开的是昨晚学姐发来的邮件信息。 那是一份简短的项目计划书—— 项目名称:LeXPilOt(智能合同条款引擎) 项目方向: 用语言数据库与逻辑算法,自动识别合同条款中的风险、矛盾与逻辑漏洞,为中小型企业提供即时审阅与修订建议。 学姐在消息里写得干脆: “我们做的不是机器翻译,而是‘条款理解’——让合同自己说话。” 项目现状: 她们已经组建了一个初步团队,有程序员、算法工程师和运营,但缺了法务。 一个懂合同逻辑、能把法律语言转化成程序可读规则的人。 CéCile在消息里说: “NOelle,我在等你——既懂语言也懂法的你。来巴黎吧,我们并肩把新章翻开。” 顾朝暄盯着那句话,指尖轻轻点了点屏幕。 她看了很久。 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落在她的膝头上,斑驳一片。 客厅安静得只剩下键盘的敲击声从书房隐隐传出,节奏均匀,似某种无形的秩序。 她重新点开那份文件。 CéCile写得极细,从模型逻辑、数据库结构到合同语义解析的训练思路,每一段都清晰得像是早已构思成熟。 顾朝暄看着那几行“风险识别”“逻辑检错”“AI—LaW InterfaCe”,心底到底泛起一阵熟悉的热意。 那是她许久没有感受到的,属于“创造”的脉动。 一种既理性又浪漫的东西。 她没立刻回复,抬头望向书房的方向。 那扇半掩的门后,秦湛予还在通话。 他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冷静、克制、充满掌控感。 顾朝暄有些恍惚。 那样的世界——会议、汇报、决策、节奏……是他的。 而她……早已不在那样的世界里了。 顾朝暄的手指还停在屏幕上,光从手机上反射出来,照得她指尖一片发亮。 她曾经也是坐在会议桌那一端的人。 穿着笔挺的西装,手边摊着合同、判例和法条汇编,面对十几个甲方乙方的代表,镇定自若地一句句辩驳、解释、谈判。 那时候的她,站在法律与秩序的交界线上,干净、锋利、骄傲。 可那一切都被那场“判决”切断了。 她的律师资格被吊销,简历被封存,连去事务所递资料都成了笑话。 她从人前光鲜的顾律师,变成了档案里那个有“案底”的女人。 她再也不能签自己的名字。 那一纸吊销书,在她的生命里画了一道无法跨越的杠。 而此刻,书房门后那道沉稳的男声。 每一个字都透着另一种世界的秩序。 “是的,江渚的审批我看过了……是,没问题……预算部分我会让他们再走一次核查。” 他嗓音低稳,条理分明,举手投足间透出的自信和权力感,都是她熟悉却再也触不到的东西。 秦湛予是天生属于那个体系的人。 他的世界是决策与部署,是会议纪要和印章。 是“签字后生效”的力量。 而她的世界,是被那些印章碾碎的那一侧。 那扇半掩的门,如同一道看不见的分界线。 他站在光下,她坐在阴影里。 他们之间的空气安静,却有着无声的隔阂……阶层、命运、甚至“干净”二字。 她不是没想过重新开始。 可在这个体系里,一个曾经“坐过牢”的人,哪怕再努力,也永远不能回到原点。 而他,是高级领导干部的儿子,出身权贵家庭,身上背着光环、规矩、与无数双看着他的人眼睛。 他连一句失言都要被放大,更别提一个“不干净”的伴侣。 顾朝暄靠在沙发背上,慢慢呼出一口气。 那股“热意”还在胸口跳,却似被什么冰冷的现实轻轻掐灭。 或许CéCile 所说的“重新开始”,不只是去巴黎,也不只是换一份工作。 那是离开这一切,离开秦湛予所代表的整个世界。 可是——她舍得吗? …… 屋外的光被厚重的窗帘隔去一半,室内弥漫着夏天特有的那种黏腻热气。 空调的风轻轻吹着,连声音都显得软。 秦湛予结束会议时,已经是下午两点。 顾朝暄躺在沙发上,白色T恤被阳光晒得发亮,一条薄毯随意盖在腿上,头发散着,睡姿安静又防备。 桌上放着没吃完的水果,玻璃杯里有几片化开的冰。 秦湛予看着她,脚步顿了顿。 这些天他几乎没停过,从江渚回来后,电话、会议、文件……他以为只是暂时的忙碌,可看着她这样,一个人躺在这间有点过大的房子里,他忽然觉得有点愧疚。 昨天她的生日,都忘记给她准备的生日礼物了。 秦湛予低声叹了口气,回卧室,然后从公文包的夹层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木盒很旧,带着檀香的气味。 那是他回北京前,特地去江渚当地最出名的一座古寺求的。 寺不大,却有上百年历史,香火极盛。 住持年长,白眉垂肩,说话慢而有力。 那天寺里只有几个信众在上香,雨后初晴,石阶湿润,风里夹着松针的味道。 他在那里的功德台前停了很久,最终请了一串檀木佛珠。 那串佛珠是纯手工打磨的,檀木纹路细腻,颜色温润。 住持亲自替他做了开光。 所谓“开光”,并非只是形式。 古寺的规矩,需择黄道吉日,由主持持咒诵经,注入“慧眼”,意为请佛入座,让佛珠从“器物”化为“法器”。 仪式极为庄重,须焚香净手,以心传心。 住持说,开光后的佛珠,佩者若心念诚正,能护身、宁心、转运。 但若心存妄念,则佛珠亦会沉寂,因为“心不净,则物无灵”。 那日他立在殿前,看着那一缕檀烟升起,心里莫名宁静。 他当时就想着,要送给顾朝暄。 不是因为信佛,而是希望她能平安。 他小心地走近沙发。 顾朝暄似乎醒了,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什么时候出来的?”她声音还带着睡意。 “刚结束。”秦湛予坐在她旁边,手指摩着盒子的边角,“补个礼物给你。” 她一愣:“礼物?” 他把盒子推到她手边。 “昨天忘了给你。” 顾朝暄低头打开。 檀香气息瞬间散开,佛珠静静躺在锦布上,温润的深褐色在光里闪着柔光。 “这是什么?” “在江渚市为你求的。已经开过光了。” 她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还信这些?” “谈不上信。”他语气淡淡的,“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能护着一个人,也挺好。” 顾朝暄低头,指腹摩挲着佛珠。 木质温热,珠身上隐约还有细微的烫痕……是开光时被香火拂过的痕迹。 她觉得鼻尖有点酸。 这种温柔,从不声张,却能一下子让人心软。 “你帮我戴上?”她轻声说。 秦湛予抬眸,看着她。 她的手腕细白,脉搏在皮下轻轻跳动。 他伸手,替她一圈一圈套上。 檀香的气息被两人之间的呼吸搅动,在空气里缓慢蔓延。 “太大了,”她笑了一下,“我得多吃点,才撑得起来。” “别乱说。”秦湛予轻轻敲了下她的手,“这是护身的。” 顾朝暄低头摆弄那串佛珠,檀香味淡淡地散着,几缕碎光在她腕间游走。 她抬眸,像是随口一问:“你生日是哪天?” 秦湛予刚倒了杯水,手一顿,斜睨她一眼:“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去给你求条佛珠啊。”她笑,眼角的弧度柔软,“一人一串,挺对称的。” 秦湛予看着她,半晌没说话,嘴角却慢慢往上抬。 “你傻不傻?” 她轻哼一声,靠在沙发背上,语气带着点撒娇似的不服气,“总不能你护我,我不护你吧。” “那也不用求佛珠。” “为什么?” “我怕你求着求着,又被人忽悠着出家去了。” 顾朝暄被他噎得一愣,忍不住笑出声。 “你真讨厌。” “那你还问。” “我就问问。”她又追着不放,眸光明亮,“你生日,到底是哪天?” 秦湛予放下杯,挑了挑眉。 那神情带着点无奈,也带着几分宠溺。 “十一月十一日。” 顾朝暄眨了眨眼,随即抿唇一笑。 “四个一啊,难怪他们都叫你‘十一’。” 秦湛予低低一笑,“是小时候奶奶给我取的小名,那时候……我爸妈还没离婚。” “我奶奶信这个,说我生在十一月十一,是四个一,是好的兆头。‘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听着喜庆。她那时候还笑,说叫这个小名能让我一辈子顺顺当当。” 顾朝暄轻轻“哦”了一声,心里有些发涩。 关于秦湛予的家庭情况她也略知一二,不过都是道听途说的。 秦湛予的父亲出身于南方某沿海一线城市,仕途稳健,行事风格一贯雷厉风行,属于那种典型的“实干派”官员。 年轻时就以敢担当、善攻坚著称,从基层一路干到省级高位,口碑极好,但也因此性情严苛,对家庭几乎没有耐心。 而他的母亲秦宁,则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出身军政系统的老干部家庭。 她是那种理性、克制、精于谋划的女性,从政多年,历经多个政策研究机构与改革项目,行文严谨、思维缜密。 她身上既有北方知识分子的锋利与傲气,又有体制内女性少见的独立与果断。 两人相识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联合调研组,一个是主笔报告的年轻经济处处长,一个是负责统筹协调的中央派驻专家。 那时他们都年轻,都是各自系统里的“明日之星”。 婚姻起初是门当户对的强强结合,彼此欣赏,志同道合;可随着职位升迁与地域分离,理想与现实的裂缝一点点扩大。 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像一场两座城市之间的拔河。 南方的水气与北方的风骨,终究难以相融。 在秦湛予九岁那年,他们离了婚。 父亲留在任上,母亲带他回了北京,从此改姓秦。 第74章 纠缠 两人闲聊了几句,又彼此逗了几句嘴,没一会秦湛予便提议出门走走,顾朝暄没有拒绝。 他们从东直门出来,往北开。 窗外一幕幕闪过去。 灰砖墙、老槐树、胡同口的绿皮电话亭。 城市在光影的晃动里,如同旧底片被一格格冲洗出来。 秦湛予的手搭在方向盘上,姿态松弛。 他熟悉这座城的每一条街道——从少年时骑车去工体的路,到后来深夜开会归来的高架线。 那是他成长的轨迹,也是某种根深蒂固的归属。 而顾朝暄的目光,则落在窗外,她看见长安街的国旗、什刹海的风、北海的白塔。 她很久没有这样走过这座城市了。 她出生在这里,却早已不属于这里。 车停在北海边。 湖面铺着金光,远处的白塔像旧梦里的人影。 她下车,风一吹,发丝贴在颈侧,檀香气被阳光烘得微甜。 秦湛予走在她身侧,手插在裤兜里。 两人顺着堤岸慢慢走,脚步在青石上回响。 湖边有人撒面包喂鸽子, 孩子笑着跑开,白羽一阵阵翻飞。 阳光斜照,影子交叠,他们的身形被风切得漫长。 一切都恰到好处。 …… 他们在外头随意吃了顿晚饭。 回程的路上,车窗外的夜色一寸寸褪去光亮,只余街灯的光影在车门上映出流动的碎影。 等车子驶进谢家所在的胡同时,天色已沉成深蓝。 就在那盏昏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红旗H7。 顾朝暄一眼就看见了。 她的心微微一沉。 秦湛予也看见了。 车厢里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变得凝固。 秦湛予斜倚在驾驶座,神情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的讽意在眼底一闪而过。 他唇角一抬,似笑非笑。 车缓缓停在影壁外。 顾朝暄解开安全带,语气很轻:“到了。” 他没立刻应,只侧过身,看着她侧脸。 “……那……我先走了?” 他不说话。 顾朝暄琢磨不透,在她要推门的那一瞬,秦湛予伸手,拦住。 那手不重,落得刚好。 “就这么下去?” 她抬眼,对上那双沉着的眸子。 他靠得近,气息微凉。 她想说什么,却被他先一步打断:“连杯茶都不请我喝?” 顾朝暄沉默两秒,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她推门下车,等他。 他走到她身边,顺势揽住她的腰。 动作自然,甚至优雅,仿佛只是出于礼节—— 可那力道,明显带着占有的意味。 她抬头,看见他嘴角那一点浅浅的弧度。 他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前方那扇门,目光淡淡。 “走吧。” 她叹了口气,没有挣脱。 十女九妒,偏到了她这儿,成了男人更会吃醋。 …… 客厅的灯光温柔泛黄,檀木地板被擦得锃亮,茶几上还搁着半盏温着的茶。 李婶看着陆峥,满目心疼,念叨个不停:“哎呀你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年轻人开车也不能这么莽啊,这要是再偏一点,撞哪儿可怎么办?” 陆峥坐在靠垫上,左臂仍吊着固定带,白衬衫袖口挽到肘下,神情温和得体。 “不打紧,轻伤。” 李婶还是不放心,又追问:“医生说得轻伤你也不能当没事啊,这几天多歇着点,别总跑来跑去。” 她一边说,一边细细看他额角的纱布,叹气:“看看这,脸上还缝针,疼不疼啊?” “没事,养几天就好了。”陆峥答得平淡,眼神不经意扫向门口。 李婶抬头,笑道:“哎,朝朝回来了!” 看到秦湛予目光一顿,认出是那天晚上那个男人。 秦湛予对李婶颔首,然后看向陆峥,“早就听说陆主任出了点意外,这几天回京事务太多,没来得及登门探望,失礼了。” 陆峥抬眼:“秦处长客气了,都是些小伤,不碍事。” 他说得得体有度,声音平静到近乎无波。 可他眼神的落点,一寸不差地停在了秦湛予的手上,那只手,正自然地搁在顾朝暄的腰侧,姿态熟稔得早已成了习惯。 陆峥目光掠过两人,最终落回顾朝暄的脸上。 她的神情不算慌张,却明显闪躲。 那种下意识的克制与微弱的愧色,比任何解释都更具说明力。 他笑了笑,唇角微微一抬,那弧度浅而凉。 笑意之下,是一片冷寂的疲惫。 那天夜里的声音仍在他脑海深处盘旋。 那通电话接通的瞬间,他听见她的呼吸。 断续、急促、甚至带着压抑的颤。 她竟恨他,恨得连尊严都不要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顾朝朝吗? 顾朝暄深吸了一口气,侧过身,对秦湛予轻声道:“进去吧。” 秦湛予神色不动,松开她的腰,随她一同跨进门。 那股压抑的暗流,便也跟着进了屋。 李婶见状,忙迎上前,笑着打圆场:“哎呀,这位先生您坐啊,我去为你们切点新鲜的桃子。” 她说着转身要去厨房。 可那一回头的神情,却显然多了几分察觉。 她年纪不小了,跟着谢家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 这屋里的气息,不是陌生人间的寒暄,而是旧账未清的暗流。 两个男人,一个眉眼清冷、语气沉稳,一个看似平静、实则锋芒隐隐。 而那个被他们视线同时交缠的女孩,此刻正立在两人之间,神情僵直,如同一枚被悄然推入局里的棋子。 李婶轻叹一声,招呼道:“朝朝,你来帮我把水果拿出来。” 顾朝暄怔了下,意识到李婶这是在给台阶、也在护她。 她应了一声。 等她进了厨房,门帘一垂,客厅只剩两名男人。 空气重新陷入安静。 秦湛予在沙发旁坐下,姿态一贯从容。 陆峥抬眸,神色淡淡。 两人隔着一张茶几,彼此都清楚,这一场表面的“寒暄”不会久。 李婶在厨房那头轻声道:“别理他们,男人的事,让他们自己掂量。” 只要他们俩都还顾及顾朝暄,就算再不对眼,也不会真的撕破。 若心里还有那一点顾念,他们就会把话藏进笑里,把怒气掩在寒暄下;哪怕暗地较劲,也会维持体面的姿态。 如李婶想得没错,客厅里的两个男人都还在笑。 只是那笑,仿若两层极薄的瓷釉,覆在冰冷的底色上,光亮,但随时可能碎裂。 秦湛予懒懒靠在沙发一侧,手指支着茶几边,指腹抚着瓷盏的边沿。 他目光淡淡地落在陆峥的吊带上,那一截白布衬着浅色衬衫,几乎刺目。 “陆主任这伤不轻啊。这种骨裂,按理说得卧床修养。怎么,不在医院休息,跑来谢家了?——还是谢家这儿,也能请到名医?” 语气平缓,尾音轻挑。 陆峥抬眸看他一眼,眼底没有怒意,只有淡淡的冷。 他神情温和,带着那种经由痛苦淬炼过的从容。 “秦处长多虑了。”他说得不急不慢,“昨天是朝朝的生日,我想着,总该来看看她。” 话音落下,秦湛予的眸光微沉,唇角那抹笑意不增不减,只是更淡。 “那你来晚了,昨天的生日我已经给她过了。” “我和朝朝从小就认识,她会写字起,我就给她买过第一本笔记本。生日那天没见上,也没什么要紧。” “日子错过了,祝福不会。礼物也不会。”他顿了顿,语气依旧从容:“难道秦处长还要拦着,不让她收别人对她的祝福?” 他会吗? 生日是一年一次的仪式,能记得她的人多一个,她就多一分被世界温柔以待的可能。 所以,他不会的。 所以,他无从辩驳。 这局他落了下风。 顾朝暄端着果盘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沉着,像两口井,各自静到看不见底。 她把果盘放下,低头分碟。 刀刃切过黄桃,汁水在瓷面晕开一小滩明亮。 李婶把湿巾递来,又识趣地退了出去。 气氛很尴尬。 先开口的是陆峥。 “蛋糕让李婶放冰箱了,还有礼物……也让李婶放你房间了。” 顾朝暄心口一顿,掀眉说:“谢谢。” 秦湛予闻言唇角浅浅地牵了一下,像笑,实则没有温度。 空气遂更薄。 茶香、桃甜、淡淡的药水味交叠,一起把人心口衬出一层细密的疼。 尴尬的静停了很久,是秦湛予先起身。 他看了眼窗外渐深的暮色,给自己找一个合乎分寸的出口,随即转身对顾朝暄点了下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里藏着不耐烦的克制,与一种大得几乎压住一切的占有欲。 他没有多留:“送我一程。” 顾朝暄迟疑极短,仍是点头。 出了客厅门庭,秦湛予问:“你房间在哪儿?” 她下意识指了方向。 下一秒,力道一收,他已将她带过去。 门被推开。 灯亮的一瞬,清淡的香同光一起铺开。 房间不大,但干净。 书桌上摆着文具与一叠整齐的文件,窗边避光的地方放着一只深蓝丝绒盒……那种在高端百货盯着看也要眨两次眼的价码。 秦湛予目光在那只盒子上停了一秒,什么也没说。 停顿过后,他转身将她抱起,顺势落在桌沿。 木面微凉,她的膝盖在桌边磕出一点细细的麻。 下一瞬,唇被狠狠咬住。 不是温柔的亲吻,是带着警告的占领。 他把她抵在光与影的交界处,唇齿间薄怒隐隐。 顾朝暄没推他,肩背紧绷,手却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衬衫前襟。 她并非不疼,唇角在他的齿下被逼出一点钝钝的酸,但这疼意反倒让她醒。 他忽而松开,额头抵上她,呼吸还没平。 指尖从她的鬓发滑到下颌,收拢、抬起,让她正对他。 语气低下去,将判词一字一句按进她的耳骨里。 他的意思很明白:祝福可以收,心意可以存,但来自那个人的“所有”,不得落在她身上半寸,不许戴,不许用,不许把别人的名字留在她的皮肤上。 那些东西,于她不过是金、是石、是可变现的财货。 若有一日走到穷路,尽可以当做救命之资;但在此刻,在他面前,算不得“拥有”。 话并不长,也不需要长。 顾朝暄笑骂他神经病! “听到没有?” 顾朝暄被他钳在桌边,唇角还在发麻。 她抿着嘴,笑了一下,带着一点赌气,又有点轻蔑的温柔:“听到了。” 顿了顿,她加了一句:“小肚鸡肠的男人。” 秦湛予的眉微微一挑,眼底那点冷意在听到这句话反倒散了些。 他没再继续逼她,伸手抚了抚她的发,指尖在她鬓侧停了两秒,然后松开。 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整理衣摆。 “我走了。” “我送你。” 手拉着手,到了门口,秦湛予说:“不许跟他多说话,早点让他走,走了要给我发信息。” “晓得啦。” …… 腻歪了好一会,她转过身,靠在门上,深吸了一口气。 刚走出几步,就看到客厅的灯还亮着。 陆峥还在。 他坐在沙发那端,手臂的吊带松松垂在身侧,额角的纱布被灯光映得发白。 听见她脚步,他抬起头。 那一瞬,他的目光沉沉的,像从很远的地方看她,一眼就看穿所有掩饰。 顾朝暄愣了一下,还没开口,他的视线已经落在她唇上……那抹被咬红的痕迹清浅,却无处可藏。 陆峥没有立刻说话。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很低,但清晰:“我从来到现在,你对我一句关心的问候都没有。今天要是换他出事,你会不会连夜赶去医院?会不会连茶都顾不上喝,就守在他床边不走?” 陆峥看着她,神情很淡,眼底的疲惫却掩不住。 “顾朝朝,”他缓缓道,“我倒也不是要你来看我。只是想知道,在你心里,还有没有一点曾经?” 顾朝暄抬起头,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点极轻的倦意。 “陆峥,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不是一路人。陆顾两家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交集。” “我是顾廷岳的女儿,你是陆家的。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误会,也不是过去,而是血仇。你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她低声补了一句:“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陆峥。你不清楚吗?” 陆峥的指节收紧,手边的茶几在他掌下发出轻轻的声响。 顾朝暄吸了口气,语调更平,像是要在这场过于复杂的纠缠里,为自己划出界限。 “我现在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她说,“你这样反复来找我,只会让他误会。” 第75章 哭吧 “男朋友?” 陆峥苦笑,笑声过后,是一句更轻的追问:“那你会跟他结婚吗?” 客厅的灯把他侧脸切得很薄,额角的纱布在光里发白。 呼吸乱了一瞬,顾朝暄才说出一句:“那是我们的事情。” 陆峥闻言静静地看她。 那双眼,沉得能照出人心底的隐秘。 他笑了笑,语调笃定:“你不会。” 她抬眸,眉心轻蹙。 陆峥姿态疲惫但目光锋锐:“你不会和他结婚,顾朝朝。你现在只是贪念他给你的温暖,一种短暂的、能让你喘息的幻觉。” “那种温暖,就像冬天里开得太早的花。好看,但撑不过一场风。” 顾朝暄指尖滑过衣角,想让自己稳住。 “你现在看似在往前走,可你心里哪有真的松开?你抓住他,不过是因为他没有参与你的过去,不知道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事。你在他面前不用解释,不用防御,他不会提顾家,不会提你父亲,也不会提那几年所有让你抬不起头的东西。” 他抬眸看她,灯光从他的额角一路滑下,照出一丝隐忍的痛,“他看你的时候,干净,不带成见。你享受那种目光,因为它让你以为自己还能重新开始。” 顾朝暄指尖僵着,呼吸细碎。 她想反驳,但发不出声。 他继续:“可那不是爱,顾朝暄。那只是你在伤口上贴的一层纱布,柔软,但掩不住血。” 好一会,顾朝暄抬起头:“这些话,说给自己听吧。” “你觉得我在逃,可我只是想活得正常一点。我不想再被过去拖着,不想再每天醒来都要记得谁欠了谁。那不叫生活,陆峥,那是溃烂。” 陆峥怔住,她的话比任何反驳都狠。 “你说我不会和他结婚,那又怎样?至少我现在能笑,能睡觉,能在他身边呼吸得轻一点。 我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意思,你如今是想告诉我你曾经也喜欢我?还是舍不得被我真的放下?” 陆峥随即掀动睫毛,带着深沉的坦白。 “如果我说——”他声音低下去,几乎与呼吸齐平,“这几年我一直在等你呢?” 顾朝暄疑似自己听错了,指尖一颤。 “这几年,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里,我都在等。等你不再抗拒过去,等你放下那些不快乐。等你想明白,不是所有的疼都得自己扛。” 他声音比灯光还柔,“从你出来到现在,我知道你一直生活在江渚,我一直在背后看你,看你一点点习惯那里的节奏,看你能跟陌生人开玩笑,看你重新被生活温柔地接住……” “够了,陆峥。” 她抬起眼,眼神沉静,却带着明显的慌乱,“我不想听这些。” 陆峥站在那里,唇线绷着,被她的话噎住,半晌才低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说了够了!”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发抖,语尾透出明显的崩溃。 “我不想听,也不想知道!这些年我好不容易才学会怎么过,不想再被拖回去!”。 陆峥看着她,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他还想靠近,手抬起来又放下。那只手臂因为伤口牵扯,隐隐作痛,可他没有退。 “顾朝朝,”他低声喊她名字。 她立刻后退一步,眼底的恐慌一闪而过。 “不要碰我。” 她的语气冷得像铁,“你走。” 陆峥皱眉,喉咙动了动,声音低沉:“朝朝——” “你听不懂吗?”她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要碎裂的压抑情绪。 “我让你出去!” 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那种固执的沉默,比争吵更让人窒息。 她指尖一抖,猛地伸手去推。 力道并不大,却是彻底的拒绝。 “你出去!” 陆峥被她推得踉跄一步,肩头的伤痛瞬间被拉扯开来,额角的纱布被汗浸湿。 他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 顾朝暄不避开,反而更冷。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我叫你滚。没听见吗?” 这一句落下的瞬间,连灯光都似乎暗了几分。 两人对视着,时间被拉长,空气凝结。 终于,是陆峥先低下头。 他手指收紧,像是要抓住什么,却又慢慢松开。 “好。”他轻声道,“我走。” 顾朝暄的手仍撑在桌边,背脊一寸寸发紧。 她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直到喉咙发涩,眼眶灼得发痛。 门外彻底安静下去。 顾朝暄还维持着那个姿势,指节抵在桌边,手心的温度早已退尽。 那盏顶灯照得她的影子细长、孤单,一直到门口那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李婶才从厨房那头走出来。 “朝朝……” 她走近几步,看到那茶几上的杯子已经凉透,地上还散着几页文件, 那是刚才她推开他时,撞落的。 李婶弯腰拾起来,重新放到桌上,抬头时,眼里已经泛红。 她半生都在谢家,看着这孩子从牙牙学语,到读书、留学、归国,再看她一头撞进命运的风暴,又在泥里挣扎地活了回来。 她心疼得说不出话,只能轻轻伸手,拍了拍她的背。 “他走了。” 顾朝暄点了点头。 李婶看着她,叹了口气,声音微微发颤:“孩子啊,原来我早该懂的——” 早该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的两个人会走到这种地步,当年陆晟跟谢云青同日死后,谢老夫人也跟着去了,陆家人没有一个来拈香,想来是怨恨谢云青牵连陆晟的。 顾朝暄抬起头,眼神茫然一瞬。 李婶也是软心肠的,看她这样,眼眶湿润,声音也抖:“朝朝,你这些年,真是受苦了。” 顾朝暄本来是冷的。 那种冷,像从骨头里生出来,蜷在心底。 她早就习惯了没人替她说“苦”这个字。 可当李婶那样说:“孩子,你这些年受苦了” 那一刻,她所有的镇定都垮掉了。 李婶伸手把她抱过来,年老的手掌粗糙,却带着温度。 “哭吧,别憋着了,孩子。” 那一句像钥匙一样,拧开了她所有的克制。 眼泪一瞬间扑簌簌地掉下来,落在李婶的肩头,烫得她心都揪紧。 她终于哭出了声。 那不是委屈的哭,也不是求原谅的哭。 是太久太久没能被人抱着,没能被允许脆弱的哭。 李婶抚着她的头,一遍一遍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朝朝,没人怪你,没人怪你。” 顾朝暄的手指紧紧抓着她的衣襟,肩膀一抖一抖。 眼泪落得乱,却越来越安静。 那些年她咬着牙不肯说的话、不敢哭的夜,全都化成了这一场沉默的泪。 第76章 资料 天微亮。 秦湛予醒得很早。 今天要回江渚,他没赖床,洗漱完去厨房接了杯温水,一口气喝下。 手机在台面震了两下,他拇指一滑接起,对面的人压着嗓音:“秦处,资料已经按您说的拆分加密,发到您常用邮箱和备用箱各一份,纸档走同城加急,下午前到。” “好的,”他放下杯子,语气平缓,“我这边自己看。” 挂断。 回身进书房。 电脑开机,指尖在键盘上落得干净,邮箱里躺着一封新邮件。 这是几个月前,他让人暗中查的一件事。 那时他在江渚刚跟顾朝暄重逢不久,得知那三十万并非出自她之手之后,他心头那根线便彻底乱了。 她和陆峥从小有多要好,秦湛予是知道的。 那份默契与亲近,从少年时便根深蒂固。 可她出狱后没有回北京,没有联系陆峥跟她姥爷。 他那时便起了心思,想知道她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那段所有人讳莫如深的“案子”,背后究竟藏着什么。 但他又不敢问。 怕她回忆起那些被撕开的旧伤,怕自己哪怕轻轻一提,就会让她重新坠回那场泥沼。 于是那晚,他送她回那间破地下室之后,回去,就让人去查。 第一份是北京外国语学校的旧纪律记录。 学生:姜佑丞。 事件:与外校学生邵沅发生肢体冲突,校方内部处理。 备注一栏写着:起因不明,疑涉及个人纠纷。 秦湛予目光一敛,滑到下一页。 那是更早的档案,来自公安内部的封存文件。 “当事人:杨淼(女,18岁)。” 纸页被扫描进电脑,灰白色的底纹犹如被风吹皱的记忆。 下方一栏,赫然写着: “证人:顾朝暄。口供称其同桌遭到姜佑丞强迫。” 然而,在“结案意见”一栏,却只剩下寥寥几句: “经调查,当事双方系恋爱关系,未发现明确强制证据,属自愿性行为。案件不予立案。” 秦湛予的指尖一紧。 邮件里还附带一张照片。 秦湛予靠在椅背,半阖着眼,想点烟,但没点着。 画面里,姜佑丞一身名牌,姿态漫不经心,侧头时笑意懒散,他手搭在女孩肩上,姿态亲昵; 杨淼靠在他怀里,笑得无比自然。 笑容干净到毫无破绽,仿佛那些被毁掉的夜晚、血与泪的痕迹,都从来没存在过。 秦湛予拧眉。 他太了解顾朝暄了。 从少年时代时,锋芒毕露,骨子里的傲气与倔强让人心惊。 不过她再任性,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插手别人的事,除非那件事,戳到了她心里最软的一块。 文件看到这,他已经心下有数。 那场被草草结案的“纠纷”,显然是为顾朝暄埋下导火索的起点。 他神色不动,目光渐渐沉了。 屏幕光冷白,映出他眼底那点锋锐的暗光。 再往下翻,是另一组报告。 这份资料显然不在他最初的查找范围,却被调查员追加上来。 那页文件的标题被红笔圈过一行: 文件标题下方,是一行用红笔标注的注释: 《奇正集团股权异动与资金流向分析》。 第一页,是姜骐的名字。 “奇正集团,董事总经理。负责能源设备出口、港口工程、对外投资。” 备注栏落着一行小字:“实际控制数家东南亚离岸公司”。 再往下,是一张复杂的资金流向图。 几条线交织在一起,主干标着“奇正集团三期出海项目”,枝杈却在不同节点标注着“个人投资账户”“境外娱乐基金”“东南亚博彩股”。 秦湛予的指尖停在“娱乐基金”那一栏,指腹一紧。 他再往下翻—— 有一份调查补充说明: “姜骐疑似通过奇正集团境外子公司,与东南亚私人资本存在隐性合作关系。部分资金被用于博彩业及娱乐业股权置换,收益经境外账户回流,未入账。 另查明,该账户近两年多次为姜佑丞名下投资公司‘腾曜文化’提供流动资金。” 那一刻,秦湛予神情彻底冷了。 文件的末尾还附着一行备注: “姜氏叔侄共用资金链。奇正集团与腾曜文化存在隐性共谋迹象。” 这帮人,一个比一个脏。 一个打着“项目合作”的幌子洗钱;一个披着“艺术投资”的外皮养狗。 难怪。难怪。 姜家老头会把视线放在江渚。 秦湛予的指尖在桌面轻轻叩着,旋即很快就明白了姜家的盘算。 江渚的专班在查境外资金往来,正好是他们想“洗”的那一口井。 只要搭上他这条审查线,把奇正集团的部分资金混在那些被查企业的账户里,等他的人过一遍、盖上公章,账就干净了。 再把所有问题,按在他秦湛予查的那些人身上。 天衣无缝。 这不是简单的转移风险,而是要借势往上爬。 一旦他这次查出“成绩”,上面必定要推典型、出报告; 而姜家如果能混在报告之外、又借他这股风过关,就等于……用他的名义,洗掉自己的账。 他抬手,指尖抵在唇边,沉默半晌。 简直是好盘算。 邮件的最后一页,是一条加密的附件。 是两天前的一则境外新闻。 【简讯】奇正集团董事姜骐出席东南亚“区域投资与文旅合作论坛”,在当地发表简短致辞。 新闻配了照片。 画面模糊,似乎是媒体远距拍摄。 姜骐一身浅灰西装,站在一处霓虹灯极亮的门廊下。 背后那面蓝金色的背景墙上,半截英文字母清晰可辨。 “Sapphire CrOWn CaSinO”。(蓝冠国际会所) 秦湛予的指尖微微一顿。 那地方他认得。 是境外一家注册为“文化集团”的大型赌场,近两年多次出现在洗钱案件的线索里。 ——投资论坛? ——文化合作? 呵。 说是赌场倒更准确。 姜家的根深在部队,是旧时代遗下的体面。 但这些年新旧交替,老一辈退下去的退下去,留在上面的也多半成了名义上的顾问。 姜老爷子尚在,却也日渐无力,姜家的风光早不复当年。 而在这样的时刻,如果有人要动姜家,只要一刀切得准,连血都不会溅出来。 秦湛予沉默了许久。 脑海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个画面:昨晚,他在谢家看到的男人。 …… 上午九点半,秦湛予洗过澡,头发还带着潮气,衬衫袖口挽到腕上,整个人看起来一如往常。 出门前,他顺手从路口便利店买了一束花。 康乃馨与白玫瑰混在一起,像一场做作的礼数。 他进医院时步子不快,神情平淡。 抬手,敲门。 “请进。” 门推开。 陆峥靠在床头,白衬衫松松披着,手臂还吊着固定带。 他抬眼,看到那人,神色只是微顿,真是稀客。 “你来做什么?” “来看看你啊。”秦湛予嘴角有笑,如同随口的寒暄,“昨晚一别,想着你这伤势,不放心。毕竟咱们也算老熟人,总得尽份心。” 花被他随手搁在床头柜上, 那捧康乃馨与白玫瑰混在一起,香气淡得发虚,看起来不像探望,更像讽刺。 陆峥的目光落在那束花上,淡淡一笑:“谢了,不必。秦处长公务繁忙,不该浪费时间在这儿。” 这话已是下逐客令。 秦湛予没接茬,眼神淡淡在他脸上掠过,他显然没打算绕圈子。 “把你手上知道的东西,全给我。” 陆峥神色一敛:“什么东西?” 秦湛予看着他,目光沉着、清冷, “少装。你动了姜家那摊局。” 他往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峥,“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也知道你想做什么。” 陆峥没答,微微眯了眼,神情带着讥笑。 “秦处长这话听起来像是在威胁我。” “随你怎么想。” 秦湛予靠近半步,手插兜,声音压低,“顾朝暄是我女朋友。她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空气骤然紧了。 陆峥抬起头,唇角一勾,笑得缓慢。 “你说什么?” “我说——”秦湛予盯着他,目光一点不闪, “她的事,不轮得到外人插手。你若真要为她出头,我劝你,收手。” 陆峥眼底的笑意彻底散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神色平静,却有一层暗潮在心底翻涌。 “凭你?” “要不然凭你?陆峥你就说说你身上有多大的筹码跟姜家玩?据我所知,你们陆家这几年最忌讳听的两个字,就是‘顾家’。想来顾朝暄要是死在牢里、或者永远翻不了身,是正合你们陆家的心意。” 陆峥的手在被褥下紧了紧,青筋一瞬间绷起。 “——闭嘴!” 秦湛予的笑意在唇角一顿,还没散开,陆峥已经抬起眼。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陆家恨顾家,我爷爷恨她父亲,这些我比你清楚。可那是陆家,不是我。” “她的事,我会靠我自己的手去做,我不会靠陆家,不靠任何人。我要她回到阳光下,干干净净的,谁也别再敢提她的过去。” 秦湛予听完那番话,轻笑了一声。 “靠你自己的手?”他语气不重,但句句带锋,“那就各凭本事吧。” 陆峥神色微冷,没再答话。 秦湛予垂下眼,整个人往前一步,站得很近,声音低沉:“但有一点,你得听清楚,顾朝暄是我的。她该有的生活、该走的路,我会让她自己拿回来。她不是陆家的债,也不是顾家的赎罪,她是她自己。” 他停了一下,冷意一点点漫进声音里:“你要是还对她存着那点多余的念头,我奉劝你早点收回。你们陆顾两家,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有交集。” 陆峥抬起头,神情沉着。 秦湛予看着他,唇角微挑,冷冷补了一句:“我可以允许你把她当妹妹,但仅此而已。兄长的分寸,别越界。” “祝早日康复。” 语气仍旧客气,却带着一种彻骨的讥讽。 然后转身离开。 门被推开的瞬间,白色病房里那股冷气被切成两半,静得只剩下陆峥指节在被褥下的轻颤。 …… 顾朝暄下了车。 上午的风有点凉,她抬头,就看到那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她站在路边没动。 车停在她面前,车窗降下,秦湛予侧头,看了她一眼。 唇角微弯,示意她上车。 顾朝暄没犹豫,拉开车门坐进去。 车厢里还残着一点洗发水味,清淡、冷净。 车子驶进地下车库,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被混凝土层层吞掉。 顾朝暄没说话,低头玩着手机。 秦湛予侧头瞟了她一眼:“早饭吃了没?” “吃了。” “今天没去高翻院啊?” “请假了。”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正好没什么要翻译的。” 他轻笑:“请假为了送我?” 顾朝暄抬起眼,白了他一眼,没答。 那一眼淡淡的,却让秦湛予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靠回座椅,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自然地探过去,握住她的。 顾朝暄没抽开。 两人就那样沉默地牵着,直到车停在B2层。 车门打开时,他先下,再绕到她那一侧。 电梯口光线昏黄,他伸手去按上行键。 等的间隙,顾朝暄想挣开,他没放,只轻声道:“别乱动。” 她瞪了他一眼。 “我又没乱动。” “那就好。” 电梯门开时,秦湛予仍牵着她,十指相扣。 指节相抵的那一刻,他垂眸看她,眼神深得像藏着话没说完。 “真为了送我?” “秦湛予。”她低声道,“你再问一次试试看?” 他笑了,笑意不深不浅。 电梯门缓缓合上,他还没收回那只手。 …… 秦湛予伸手替她挡了下门,等她先出去。 屋里一如既往的整洁,行李箱静静靠在墙角,拉链没拉开。 他换了鞋,抬腕看了眼表,语气平静:“还有大半天。” 顾朝暄站在客厅,视线扫过茶几、文件堆、电脑包,全是工作痕迹。 “你都不收拾?” “这些要走前收拾,来得及。” 她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跟什么没发生一样,走到厨房门口拉开冰箱门。 冷气扑出来,里头空空如也,除了两瓶水和一盒没拆封的速冻饺子。 “午饭在家吃,”他说,“不过得先去趟超市。” “你不是下午的飞机吗?” “飞机是晚上八点。”他头也没抬,“午饭吃完还能歇会儿。” “那你打算买什么?” “看你想吃什么。” “我有选择困难症。”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 他关上冰箱门,转身,靠在操作台边,手指轻轻敲着台面。 “走吧。” “去哪?” “笨呐,去超市。” 于是,十五分钟后,两人并肩,十指相扣走在公寓楼下的小路上。 第77章 牛排 两人并肩走向超市入口。 门感应开启,暖黄色灯光从上方泻下,背景音乐轻快而不刺耳。 这一刻,他们看起来就像普通的情侣。 推着购物车,脚步并排,不紧不慢。 “今天吃什么?”顾朝暄问。 “先看看。”秦湛予推着车,一手随意搭在扶杆上,另一只手还不动声色地牵着她。 他推着购物车走进生鲜区,灯光暖白,架上的蔬菜被喷雾打湿,带着新鲜的水汽。 秦湛予拿起一袋意面,低头看配料表,神色专注,眉眼线条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 顾朝暄跟在旁边,感觉很恍然。 谁能想到,这个当年给她煮个面都臭个脸的男人,现在居然一脸认真地挑罗勒和牛排。 不一会儿,购物车装得七七八八。 牛排、意面、蔬菜,还有她顺手塞进去的几包薯片跟椰子水。 不算多,恰好够两个人一顿饭的份量。 走到出口处,准备去排队结账。 秦湛予看了看前面的队伍,淡声说让她先去排,他有点别的东西要拿。 顾朝暄没多想,点了点头。 超市的背景音乐在耳边轻轻转动,队伍缓慢前行。 她低头刷着手机,直到余光里看见他从旁边的区域回来。 塑料袋里多了几盒细长的包装盒,颜色鲜艳,带着不容忽视的字样。 她起初没注意,直到他把袋子放进购物车。 那一瞬间,她看清了上面印着的字。 她的呼吸微微一滞,视线不由自主往下一扫。 包装上还有各种颜色与字样:清凉薄荷、热感、超润滑…… 最致命的是,她注意到那一角的标识——XL。 她僵在那里,整张脸从脖颈到耳根迅速染上一层薄红。 那种热意几乎要烧透皮肤。 秦湛予神色如常,仿佛只是买了盒牙膏。 他低头把东西重新整理进袋,没有看她一眼。 但那份平静,反而更让人心乱。 顾朝暄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烫。 周围有人经过、结账的扫码声此起彼伏,她却觉得空气稀薄得有点透不过气。 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完了。 她心底的羞窘要溢出来。 偏偏秦湛予一派镇定,动作从容地拿起购物袋。 连收银员都没多看。 她发誓,以后再也不跟秦湛予逛超市了。 …… “你买那么多干什么?”出了超市,顾朝暄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又窘又气,“晚上就要走了,这些东西你又用不上!” “谁说用不上的?”他说,“等会儿就用上了。” 她闻言伸手去打他,他也不躲。 之后,顺势捉住她的手腕。 他的手温热,掌心的力道又稳又有分寸。 “松手!”她咬着牙。 他没听,反而更紧地握住她的手。 掌心的温度透过指缝传过来,他低头,十指与她相扣。 街道两旁的树影被风吹得轻轻摇晃。 两人并肩走着,脚步一深一浅,阳光从叶隙间落下,斑驳地打在他们的身上。 顾朝暄被他牵着,心跳有点乱。 偏偏他神情平静,仿佛只是牵着手走路那么简单。 等她终于挣脱的时候,已经到了公寓门口。 门一开,熟悉的冷气从屋里散出来。 他松了手,径直走进厨房,把塑料袋放在操作台上。 几盒食材被他一一拿出来,动作利落。 顾朝暄站在门口,看他熟练地理东西,嘴角轻轻一抿。 秦湛予做的是牛排。 煎锅的油花在高温里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黄油的香气,牛排边缘微微卷起,焦香的味道在厨房弥漫开。 他翻面时手腕轻巧,动作利落。 顾朝暄本来还板着脸,看着那块牛排颜色一点点变深,忍不住凑近闻了闻,胃被勾得空空的。 她没说话,默默去把餐具拿了出来。 两个人在餐桌边坐下的时候,阳光正好落在窗边,牛排切开,里面是恰到好处的粉色。 她尝了一口,鲜嫩多汁,调味刚刚好。 “嗯,”她没抬头,语气平平,“比以前强点。” 秦湛予抬眼看她一眼,唇角轻勾:“以前是谁吃亏了?” 她被噎得一口水差点没咽稳,只好闷着头继续切牛排。 吃完饭,她主动去洗碗。 热水和泡沫的气味升腾起来,她低着头,手指在碗沿上划过,听着水流声哗啦啦地响。 等她擦干手出来,秦湛予已经换了个方向,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整理文件。 文件袋摊开在茶几上,笔记本电脑、资料、纸档,一叠叠整齐得像他本人。 顾朝暄看了几秒,目光忽然一顿。 他正把什么塞进箱子里。 那几盒包装颜色鲜艳的东西,从塑料袋里露出半截,十分醒目。 她忍不住开口:“……你带那个干什么?带去吹气球吗?” 秦湛予闻言,抬起头,看向她,神情平静得过分。 “我有预感,”他说,“你会控制不住去找我。” 顾朝暄感觉好笑。 哦呦,她还去找他,给他脸了。 “你在做什么白日梦,我去找你?你怎么不上天啊!” 她气哄哄的,连呼吸都透着不服气的劲儿。 话一出口,带着她特有的锋利和倔强,像猫炸了毛。 秦湛予看着,也觉得好笑。 他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他偏偏最喜欢看顾朝暄这样。 那种鲜活、张扬、带着火光的模样,才是真正的她。 …… 电话打来的时候,顾朝暄刚从厕所出来。 秦湛予在书房。 门半掩着,光从缝隙里透出来,能听见他压低的声音。 “——不行,这份文件不准往外送。” “谁批的?” 顾朝暄下意识停下动作,听见他又道: “你告诉他们,江渚那边任何资金流都暂缓,先让我看一遍再报。出事我一个人背,别在我眼皮底下再出纰漏。” 电话那头似乎在解释什么,声音很小,听不清。 紧接着,就是他的冷笑。 “临时追加?是谁给的指令?中央没口头批复之前,谁都不许动。” …… 几分钟,电话被他冷冷挂断。 秦湛予靠在书桌前,长呼出一口气,手撑着桌面,眉头紧皱。 他盯着那堆文件,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着,动作一板一眼,却藏着克制的焦躁。 顾朝暄在门口犹豫了很久,还是鬼鬼祟祟往前走了几步。 她探出头,正好看到他侧脸的弧线,眉骨阴影深刻。 “……怎么了?”她轻声问。 他抬眼,目光锋锐的边线慢慢散开,眉心那点压抑的褶纹也跟着松了。 “没什么,”他嗓音比刚才低很多,“江渚那边出了点问题。” 他说完,又看着她的样子,唇角轻轻一动。 “偷听惯犯。” 顾朝暄被说得一怔,“我哪有——” “那就过来,”他道,“反正都偷听了,干脆正大光明。”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走了过去。 他目光跟着她移动,直到她走到书桌边。 秦湛予嗤地一声,笑得又低又短,带着一点讽刺的尾音。 “我会吃了你不成?” 语气不重,但藏着不耐。 那种情绪,像是被困在长时间的高压里,又被人轻轻推了一下,几乎要溢出。 顾朝暄看着他,没反驳。 他身上的气场还在,西装外套被随意丢在椅背上,衬衫袖口卷起,露出一截线条分明的手臂。 桌上的文件还摊着,笔掉在一边,显示出他刚才那阵情绪的锋利。 她知道他在气头上,也知道他不是对她。 于是她抿了抿唇,没再说话,只往前走了一步,又一步。 他正要再开口,话没出口,就觉得腿上一沉。 顾朝暄直接坐了上去。 他呼吸一滞。 她靠得很近,手绕上他的脖子,声音软软的:“秦十一,别生气了,嗯?” 秦湛予原本僵硬的表情,像被什么无声地捏碎了。 他微微仰着头看她,唇角抿得很紧,眸色深而沉。 那双总是藏着理智的眼,此刻却被一点情绪染开。 “顾朝暄,”他低声道,嗓音微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哄你啊。”她回答得理直气壮,眼里亮亮的。 他盯着她两秒,终于轻笑出声。 第78章 事故 “顾朝暄,安慰人有你这样的?”真是水平一般。 谒。 什么意思?顾朝暄揣度他心理。 随之,她亲他。 是很轻的一个吻,落得小心,却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大胆。 她又亲了一下,再一下。 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认真完成某种哄人仪式。 还算开窍了,秦湛予想着。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颈,轻而易举地夺回主导。 他很会亲人。 每一次呼吸的停顿、每一次角度的更换,都是熟练到可怕的掌控。 “顾朝暄,”他从唇间退开半寸,气息还在她唇上打着旋,“你真是笨呐,亲人都不会。” 她被他这句“笨”激得发热,抬手在他胸口轻轻一捶,分寸拿得很准,像猫掌心落在鼓面上,闷闷一声。 他失笑,顺势按住她的手腕,又低头去亲。 先是温温的触着,随后带着笑意往里带。 她仰着脸,被他绕着亲得没了章法,偏还倔强地回过去,一下一下、笨拙但认真。 亲到一半,不知是谁先笑出声。 笑意从唇缝里溢出来,又被对方截住,变成更轻的吻。 她的鼻尖不小心蹭到他的,下意识“哎”了一声,两人同时停了半拍,对视,又一起弯了眼。 笑声没收住,贴得更近时,笑意和气息一起在唇舌间打转,把先前的焦虑与烦躁,一点一点吹散。 后面秦湛予先忍不住,把她整个人抱起,轻而稳地放在书桌边缘。 木质桌面在她大腿下凉凉的,光影在她腰侧起伏。 她的手被他捉过去,停在他腰侧的金属扣上。 凉意从指尖窜上来,她缩了缩手指,耳尖红得厉害。 他的嗓音从喉间滚出来:“……帮我解开。” 顾朝暄惊吓:“……这……这里是书房。” “书房怎么了?”他理直气壮。 大白天的,还在书房,怎么想怎么奇怪。 可秦湛予已经箭在弦上,他强势得很说:“……顾小姐你晚上就要看不到我了,你就忍心让当事人独自承受‘长期分隔之精神损害’吗?你没感受到,我现在需要一份救济申请吗?” “………” 顾朝暄的手颤得厉害,他却不催。 扣眼被她一点点剥开,金属扣合松开的轻响在耳畔碎落。 秦湛予抬手在她背后安抚地摸了摸,随即侧身拉开抽屉,取出那只薄薄的白色盒子。 撕膜的“嗤啦”声在安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楚。 他说:“慢一点。” 她红着脸呼吸乱了几拍,按他指示去做。 动作不算熟练,但还算认真。 他俯身看着,指背轻轻托住她的手,稳住她不住发抖的力道。 于秦湛予而言,顾朝暄是章法之外的唯一例外。 他的人生一向按规矩排版,时间如页码、情绪如脚注,所有风险都被归类、折叠、存档。 唯独她似一行手写批注,越是不合格式,越让整本书鲜活起来。 彼时男人衣装整齐。 急切的贴靠让布面有了像被风打翻的牛乳之意。 光影里显得格外旖旎。 顾朝暄面红耳赤。 白天的光是冷静的证人,窗帘没有完全合上,薄白从缝隙间泻下,把他们之间每一次靠近、每一处缱绻都照得清清楚楚,连细小的呼吸起伏都无处遁形。 书桌的木纹被掌心一点点捂热,纸页被轻微的碰触带起细碎的颤动;他低头,她仰视,彼此的影子在墙上叠作一处。 白昼没有夜里那样宽容,它把他眉眼里从克制到失守的变化一丝不漏地呈现出来,也把她耳尖的红、颈侧忽明忽暗的脉动一并收存。 她不敢看,又忍不住看……看他额角的薄汗、衣襟被扯出皱褶的线迹、唇边压下又忍不住溢出的笑意。 …… 按不住劲。 秦湛予抱着她从书桌边起身,步子带风,转到单人皮椅那儿一坐。 …… 顾朝暄正对着他。 他一手托着她的腰,一手扣住她后背。 顾朝暄手臂勾住他的颈侧,肩头很快又出了汗。 声线被白昼磨得绵软,尾音一丝一丝散开。 她低下头,不经意间,察觉他的视线落在他们之间—— …… “不许看!” “眼睛是我的。” “混蛋!” “叫我什么?” “……” “嗯?” 她瑟瑟,弱弱开口:“……秦湛予。” 不见棺材不落泪。 顾朝暄猝不及防,狠骂他:“秦湛予你混蛋!” 秦湛予嘴有弧度。 手臂一收将她稳住,腰腹一紧,把她带离又按回。 顾朝暄呼吸被揉乱。 指尖抓得他后颈发麻。 “顾朝暄,你刚才不是这么叫我的。” 她装作听不懂,目光往旁边躲,睫羽垂下来,要把自己藏进影子里。 他偏不许她逃,指腹贴着她侧颈一路上行,收回到她的后颈处,拎回视线,又在她唇角落下一记吻,像逗弄,也像责罚。 “顾朝暄。”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很慢,“别装傻。” 她咬了咬唇,呼吸还没稳住,被他逼得没了退路,只好极轻地、带着点气音地唤:“……秦十一。” 秦湛予被安抚了,也像被点燃,低低应了一声:“嗯。” 她被这声“嗯”震得心口一紧,指尖收拢在他肩头。 又小声补了一句:“十一。” 他失笑,额头抵住她,鼻息相闻。 她的声音一遍比一遍更软。 如同从胸腔最深处掏出来的秘密,落在他耳畔就不再回头。 …… 秦湛予是下午六点走的。 走之前他给她做了一碗面,她软得没什么力气,他就端着碗耐心喂她,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的,面见了底,他把碗搁进水槽冲干净,顺手把炉台也擦了。 她没去机场送他。 电梯门合上时,她靠在门框上道一声一路平安算作道别。 屋子重新静下来,她脚步发飘,拐进他的卧室。 床单还是早上晒过阳光的味道,枕头边侧摆着他昨晚翻到一半的书,袖口整齐叠着的白衬衫搭在椅背上,衣料上那点冷清的杉木香理直气壮地占据着空气。 她整个人往床上一倒,被子很轻,她却把它往自己身上狠狠一扯。 枕头有他留下的温度和轮廓,她面颊蹭了蹭,睫毛在布面上刮过,困意似潮水一样把她没过。 迷糊里,手机在床头轻轻震了一下。 过安检了。 她眯着眼回去一个“好,到了说一声”,又觉得太像范本,手指停了停,补了一个小小的点头表情。 屏幕一灭,卧室重新只剩空调的低鸣和她平稳的呼吸。 日子很快回到原位。 早上按点到高翻院,练口译,记术语,午后改两份商务合同,晚一点顺路去超市买零食水果。 何潇潇和楚悦隔三差五把她从家里“拎”出去。 她知道她们是怕自己一个人待久了心里发空,也不拆穿。 这天风陡然凉下来,电话那头姥爷随口提了一句:“屋里太静,想养只鸟唱唱。” 她一口答应,下午就拐去花鸟市场。 市场的热闹有它自己的频率。 竹笼被一排排吊起,在顶灯下投出圆圆的影子;画眉、百灵、虎皮、玄凤的叫声层层叠起来,忽远忽近。 摊主用簸箕筛小米,黄澄澄的谷子在竹篾上跳成一地细响;一只肥猫趴在笼架下,尾尖不耐烦地抖了抖。 她沿着过道慢慢走,先看笼,再看鸟。 竹篾的密度、门扣的松紧、底托好不好抽出清理,她都按顺序检查。 卖笼子的老匠人戴着老花镜,手里绕着细竹条,铜环在指尖叮的一声……她站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问了价格,也问了保养的法子。 挑鸟时,她没有选鸣声最响的,也没要羽色最艳的。 她想起姥爷午后喜欢打盹,屋里光线柔一些,便选了一只性子稳的小文鸟,羽色清浅,眼神干净。 摊主用软布把小笼包好,又给她配了食罐、浴砂、钙石和一只小铃。 她把文鸟和日常用的小件收好,又想替姥爷挑一对更顺手的食罐。 老匠人从柜子里捧出一方木盘,盘上放着一对小口青花罐,胎薄釉温,罐口嵌着白铜小环,火痕隐隐。 她正弯腰细看,旁边也伸来一只手。 那是一只保养得当的手,指节修长,素净的玉戒搭在无名指上。 她抬眼时,先闻到一缕极淡的木质香,像新打磨过的檀木,又像雨后杉树皮下的清气。 来人不急,站姿优稳,嗓音低而清,“这对留得住水,不渗色。” 字音带着微微的京味,克制从容。 摊主一看人,笑得更殷勤,“哎呦,秦女士,今儿又给老先生添器物?这对儿是好东西,老窑口儿,成色匀。” “麻烦你先让我瞧瞧。”她点头,礼貌却不需要解释什么,气度天然地占据了中心。 身后不远处,一位身着深色西装的年轻人背手而立,像是随行助理;更远些的巷口,停着一辆黑色车,司机下半身隐在阴影里,偶尔抬腕看表。 顾朝暄察觉到“只有这一对”的意味,指尖轻轻顿了顿。 她又把罐底翻过来看,底足干净,款识不张扬,确实难得。 想到姥爷午后喝茶、听鸟,那两枚小罐会在窗台上安静地发光,她心里起了取舍。 对面的女士纹丝未动,眼里却有一种让人辨认不出的平静,仿若多年打磨出的体面与距离。 那种“在场”感很强,却从不喧哗。 她不问价,只看东西,看得极懂。 摊主在两人之间打量了下,正要说“先来后到”,女士已把目光撤回,淡淡地看向顾朝暄,像是随口,又像是给出选择,“小姑娘先来的吧?” 顾朝暄与她对视一秒,忽然想到姥姥曾说“好的东西得看缘分”。 她笑了笑,把木盘往前推了一寸,“您更懂,拿去配老先生用更合适。” 语气真诚,不是客套。 “多谢。”女士点头,连道谢都讲究极简。 助理上前接了木盘,她却没立刻转身,目光落到顾朝暄帆布袋露出的笼沿与那只小文鸟上。 “文鸟性子稳,老人喜欢清净,这个挑得好。” 摊主赶忙补一句,“这姑娘挑东西心细,问得也周全。” 女士嗯了一声,像是认可,又像是结束。她把发丝往耳后轻轻拢了拢,她吩咐助理:“结账,顺便把白铜挂钩也配全。” “好。”助理低声应着,转身去付钱。 摊主忙不迭把另一对普通款的食罐也拣好,生怕怠慢了。 …… 八月底的风已经变了天。 白日里还有热意,日头一沉,空气就忽然清下去,胡同街边梧桐叶的边缘被风一层层掀起。 学姐的邮件发来是在八月三十一号的上午。 学姐这次写得比上回短很多,像是怕她累,也像是怕把她逼得太紧。 NOelle,不用急着回答来与不来。我在这边,会一直等你。 先不谈“搬家”的大决定。 要不要从一件小事开始? 我们这周要做一个“竞业限制+保密条款”的演示样机,需要把十份真实合同匿名化后,抽要件、写规则、跑一轮错误提示。 你若愿意,先远程和我把这十份跑完。 就当帮我一个忙,也是给你自己一个“热身”。 报酬按欧洲自由职业计时给,合同我用中文和法文各发一版。 我会一直等你,NOelle。等你决定何时上路,也等你哪怕只迈出半步。 ——CéCile 邮件末尾附了两个链接:一个是“远程协作协议(草)”,一个是“条款标注指引_v0.3”。她还贴了三张屏幕截图:标注界面、逻辑树、以及风险提示的红色扇形图…… 顾朝暄在屏幕前停了很久,最后回复了OK。 …… 那天下午她给自己煮了点茶,随手开了客厅的电视,新闻频道的跑马灯在屏幕底端滚动。 原本是金融盘面的例行播报,忽然插入一条“即时连线”—— 【本台记者前方发回:江渚市综合保税区某仓储点傍晚发生安全事故,现场出现大范围明火,已扑灭。市里成立联合工作组同步进场核查。此前,中央督察调研组正在该片区开展项目资金流和招投标合规性检查。事故中有多人重度受伤,目前皆在江渚市第一人民医院救治。具体情况以后续通报为准。】 镜头一晃,灰尘未散,警戒线拉开,救护车的蓝灯在暮色里一闪一灭。 担架从侧门抬出来,白布之上露出一截熨得笔挺的深色袖口,袖口处压着红蓝两色的工作牌,冷光一掠而过,竟莫名熟悉。 画面又切到港口外,雨痕未干,路边散落着碎裂的手机屏,一半黑、一半亮,反射着天色。 顾朝暄手里的茶没放稳,瓷杯沿在茶几上蹭出一声细响。 她下意识去摸手机,点开对话框,毫无预兆地发了个“你在哪”。 她又打电话,嘟了一声,直接跳成了“对方已关机”。 第79章 严控 顾朝暄反复拨了几遍电话,屏幕上始终跳着那行冷冰冰的提示。 【对方已关机。】 她又试了视频、短信、微信…… 所有的消息都像掉进了深水里,没有回声。 心跳急得厉害,一下一下,撞在胸口,像是要把那些被她刻意掩埋的慌乱全都逼出来。 顾朝暄拿出手机,指尖还在微颤。 她查航班,输入“北京—江渚”。 下一班,晚上九点三十五分。还有三个小时。 她毫不犹豫地按下“确认支付”。 行李箱在卧室角落。 她拉开柜门,拿出证件袋,塞上几件衣服。 …… 到了江渚,已是凌晨一点多。 出租车的灯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拖出长长的影子,江渚的雨刚停。 “去江渚第一人民医院。” 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点头:“好嘞。” 车子并入主干道,雨刷在挡风玻璃上刷得匀速,街灯被拉成一串串光线。 顾朝暄靠在车窗,指尖紧攥着手机。 屏幕一遍又一遍亮起,又暗下。 每一次屏幕亮起,都像希望的一次回光,可转瞬又被现实熄灭。 车速不快。 江渚这座城夜里安静得近乎死寂,只有远处港区的吊塔在黑暗里亮着红光。 司机小声哼着收音机的旧歌,沙哑的旋律里混着一点落寞。 她靠在座椅上,闭了闭眼。 脑子里乱成一团。 他闯进她的生活时,她正在努力拼凑破碎的自我。 他懂分寸,却偏要越界;懂冷静,却总能用一两句平常话让她的防线寸寸崩塌。 他像是一场精密的审讯,也像是一场救赎。 对他的感情,她一直没法说清。 那不是爱情的轰烈,也不是依附的柔情。 更似是一种漫长又矛盾的牵引……在最糟的时光里,有一个人愿意不顾规则地伸出手。 她知道他不属于她,也从没想过要去拥有。 但他活着,她就能安稳一点。 车窗外掠过的灯光一盏盏退远,她看着自己的倒影映在玻璃上,神情恍惚。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藏着压抑的慌。 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念: ——秦湛予,你一定要平安。 ——你要活着,要好好的。 ——要比我好。 她的这一生过得不堪,跌跌撞撞,从明亮到暗处,再也没走出来。 可他不一样。 他有根、有光、有整个世界在等他回去。 他是天上那颗星,而她,是在泥里的影子。 出租车驶上机场高速延伸线,天边泛起一点微光。 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她一眼,小声道:“姑娘,江渚的夜露重,到了医院记得加件衣服。” 她点点头,嗓子有些哑:“谢谢。” 车停在医院门口。 霓虹灯照在潮湿的地砖上,闪着淡白的光。 急诊楼灯火通明,出入口处还停着几辆救护车,蓝光一闪一闪,仿若在呼吸。 她下车,风灌进衣领。 行李箱的轮子碾过积水,发出细碎的声响。 医院大厅的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味,冰冷而刺鼻。 她走到导诊台,嗓音微微发抖:“请问……今晚事故的伤员,督察调研组那边的人,在哪一层?” 导诊台后的护士穿着浅蓝的防护服,眼神疲惫,整栋楼的灯光把她的皮肤照得发白。 听到“督察调研组”几个字,她的神情几乎肉眼可见地一变。 “您是家属吗?” 顾朝暄的嗓音发干,“不是……但是我男朋友在里面。” 护士抬起头,语气依旧温和,却在职业的克制里多了一分审慎。 “请您出示一下身份证,还有探视证明。” 顾朝暄愣了愣,指尖下意识地去摸包里的证件。 身份证在,其他的……当然没有。 “我、我没有……只是听新闻说出事了,我怕——” 护士的表情已经变得礼貌而疏远:“抱歉,这批伤员属于重点单位,目前在重症区,由上级统一管理,暂不对外公开信息。” 她停了停,似乎怕她误会,又补了一句,“我们接到通知,连家属都需要专人联系确认后才能安排探视。” “那……能不能告诉我,他有没有被送过来?” “这个也不行。”护士的声音很轻,“系统里他们的信息是加密的,调不出来,我们也看不到。” 四周依旧嘈杂,电梯门一开一合,担架车推过时轮子撞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人流穿梭,她却像被固定在原地。 护士看她一动不动,放缓语气,低声道:“小姐,我理解您的心情,但现在情况比较敏感……您要是真的是家属,建议先回去,等官方通知。您在这儿也见不到人。” 顾朝暄点了点头,嗓子里发不出声音,只是勉强挤出一句:“谢谢。” 她转身往外走。 风从自动门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外面的天色已经发白。 急诊楼前的旗帜在风里猎猎作响,几辆新闻车停在路边,车门半掩着,能听到压低的争吵声。 几名保安和警察正在巡逻,不时驱赶着试图靠近的记者。 她在门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又折返回了大厅。 候诊区的灯亮得刺眼,椅子一排排空着,只有少数家属在低声交谈。 夜已深,值班台的灯罩泛出一层疲倦的光。 顾朝暄拖着行李箱,轻轻坐下。 她双手环着那只手机,指尖在玻璃背壳上摩挲,屏幕上仍是一片沉默。 她想再打,却怕再听到那句【对方已关机】。 于是她只是坐着,盯着急诊电梯一开一合。 每当门缝里闪出医护的白衣、担架的轮子、病床的阴影,她的心就跟着提起,又一点点坠下。 黎明前的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皱了她的发。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吃饭,胃里空得发疼。 可那点饥饿和疲惫都像不属于她,只剩一股机械的清醒。 …… 而此时,在医院主楼的另一头。 ICU外的红灯亮了一整夜。 护士推门出来时,压低声音对等候的医生说:“秦先生的体征还算平稳,就是还没醒。” 医生揉了揉眉心,沉声道:“吸入性损伤,伴轻度烧伤和脑震荡,得看他自己什么时候能恢复意识。” 氧气面罩下,秦湛予的呼吸极轻。 他身上的浅烧伤已经处理过,裸露的皮肤覆着细薄的纱布,连心电仪的滴答声都显得克制。 那是个天生自控的人。 即使昏迷着,眉心也依旧紧蹙着,像还在思索未竟的事。 走廊另一头,市里的几位领导守在那里,神情严肃。 夜色退去,天边泛出一层浅灰。 ICU的监测仪亮着微弱的光。 秦湛予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 几秒后,他的眉轻轻一皱。 医生注意到,立刻弯下腰:“秦先生?您听得到吗?” 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缓缓睁开眼。 视线一开始是模糊的,灯光刺眼,空气里混着药味。 他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砾刮过,声音微哑:“……几点了?” 医生忙去倒水:“早上七点,您昨天下午送来的,一直没醒。” 他抬手支了支额头,掌心的纱布在光下一明一暗。 短短几秒,记忆就涌了上来。 爆燃、火光、仓库坍塌。 “其他人呢?”他哑声问。 “都已脱险,轻伤的安置在普通病房。”医生犹豫了下,又补了一句,“领导们在外面守了一夜。” 秦湛予“嗯”了一声。 他试图坐起,刚一动,输液管就被牵扯,医生急忙上前扶:“您别乱动。” 门外的秘书听到动静,匆匆进来。 “秦处长,您醒了!”他压低声音,脸上满是喜色,“医生说您醒来就好,体征稳定就是没事。” “工作情况怎么样?” 秘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事故现场。 “救援基本结束了,后续调查组今早会到,现场勘察资料我已经整理好放在您电脑里。省里要求明天提交简报。” 秦湛予点了点头。 他靠在床头,神情一贯的镇定,那种出身于纪律与秩序的冷静几乎刻进了骨子。 “你去联系应急指挥部,先不让外界放消息。”他顿了顿,“我自己没事,轻伤而已。” 秘书点头:“明白。” 病房里一时安静下来。 输液滴答,心电监护在轻微跳动。 他忽然问:“我的手机呢?” 秘书被问得一愣,忙解释道:“在事故现场的时候摔坏了,连卡都烧断了。我们准备重新办号。” 秦湛予静了几秒,低声道:“给我拿一部电话。” 秘书赶紧把备用机递过去。 他接过,翻到拨号界面,指尖停顿了两秒。 那一串号码几乎是刻在记忆里的。 每一位数字都熟悉得近乎本能。 电话拨出去。 嘟——嘟——嘟—— 没人接。 他又按了一次。 依旧无人接听。 秦湛予靠在枕边,目光有一瞬间的空白。 秘书不敢打扰,只站在一旁,静静等。 电话自动挂断。 他盯着那行“无人接听”的提示,指尖收紧。 …… 他没在病房里多待。 输液拔掉的时候,针口渗出一点血,他低头按了按,神色不变。 医生劝他再观察一晚,他只是淡淡地说:“情况已经稳定,我不能一直躺着。” 那种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平静,医生还想劝,看到门外聚着的几位市里领导,只好点头签了“出院观察”。 其实,他确实没事。 只是肺部有点刺激,嗓音沙哑,左臂的擦伤在消毒水下泛着浅白的痕。 他换回了衬衫,袖口整齐,神色一如往常。 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开着,他在门口停了一下。 里面躺着的是那几个重伤的同事。 有人还在氧气罩下,呼吸机嗡嗡作响。 空气里混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塑胶味。 秦湛予站了片刻,指尖在裤缝上微微一顿。 “照顾好他们。”他说。 …… 出了病房,秘书一路跟着汇报后续安排。 “领导指示您先休息几天,北京那边电话打了好几通电话,想要确认您的身体状况。” 他点头,随即说:“……我回去自己回复。” 他原本要回去。 出院手续已经办好,专车在门口等。 可是当他走出那幢白墙灰砖的主楼时。 目光不经意地掠过急诊大厅的那片落地窗。 清晨的光正从玻璃上泻下来,斜斜地照进候诊区。 几盏还没关的灯,让那片地方泛着浅色的晕。 他看到一个女人。 那女人坐在角落的长椅上,穿着白色的裙子,发有些乱,怀里抱着个小包,手里捧着一块面包,正一口一口地啃。 她的眼圈有点红,唇色淡得几乎没血色。 整个人沉默着,背有些弯,可那姿势。 他太熟悉了。 那一瞬间,像有什么东西,从身体深处一点点松开。 空气里有股轻微的颤。 他停下脚步。 秘书还在说着什么:“秦处,车在——” 他没听见。 视线被牢牢锁住,连呼吸都轻了。 几秒后,他几乎是凭本能迈出那一步。 他走得不快,可每一步都像被心跳推着往前。 候诊区的灯光亮得刺眼。 顾朝暄正低头,把最后一口面包塞进嘴里, 眼睛里藏着昨夜没睡的酸涩, 她抬头的瞬间,恰好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逆光里走来。 那一刻,时间被按了静音。 秦湛予在她面前停下,嗓音哑得几乎听不清—— “……顾朝暄。” 顾朝暄怔住。 她手里的塑料袋滑落在地,面包屑散了一地。 风从门缝里灌进来,吹起她的发,她看着他,半晌,才发出一点颤音: “你……怎么……” 他没等她说完。 走近一步,抬手,像要确认什么似的。 那手指轻轻碰到她的发梢……是真实的。温热的。 顾朝暄的眼眶彻底红了。 而他终于低下头,那一瞬间,眼底的克制像是被光打碎,微微泛着雾。 不想让她看到他眼里的动容,秦湛予将她整个人拉进怀里。 秦湛予的怀抱极紧。 胸口传来他急促的心跳,一下一下,烫得她发颤。 她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 “你……你还活着……” 声音哽在喉咙里,半句话都像是泪。 他低下头,嗓音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点沙砾似的破碎。 “什么时候来的?” “昨晚。” “听到消息就买了票……一直在这儿。” 秦湛予的手一紧,胸腔起伏得厉害。 他低低骂了一句:“笨蛋。” 又重复一遍,带着几乎要破音的颤,“顾朝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笨的女人。” 顾朝暄抬头,眼里全是泪。 她捶了他一拳,又一拳,力气不大,却每一下都砸在他心上。 “你吓死我了!打你电话都不接!” 她边说边哭,哭得喘不过气。 秦湛予让她打,也不躲。 只是抬手覆上她的后脑,将她再次压进怀里。 “手机坏了。” “我没事。” 她哭得更凶,声音全是哑的。 “你知不知道新闻出来那一刻我以为你……” 他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 那种力道里有种极深的克制,也有一种终于从死里逃回的失而复得。 半晌,他在她头顶轻声说:“对不起,让你怕了。以后不会了。” 第80章 差距 两人就那样抱了很久。 顾朝暄的情绪一开始是颤的,呼吸乱、肩膀一抖一抖。 秦湛予什么也没说,抬手护在她后脑,一下一下轻抚。 直到她的呼吸慢慢稳下来,指尖不再紧攥着他的衣料,他才稍稍松开一点距离。 “好了。”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轻微的气音。 顾朝暄吸了吸鼻子,抬头时眼圈还红着。 秦湛予伸手,替她把一缕散落的发别到耳后,指尖在她鬓侧停了半秒。 他一手握住她的手,另一手顺势去拉起她的行李箱。 “走吧。” …… 在车上。 顾朝暄靠在座椅上。 秦湛予看了她一眼,对前排淡声吩咐:“找一家私密的早餐店,要安静,有包间。” “好,秦处。”秘书立刻应声。 车厢里又静了下来。 只剩轮胎碾过路面的轻声,和两人之间那种还没散去的紧张气息。 秦湛予伸手,去握她的手。 “是不是饿坏了?”他低声问。 她摇头,轻得像在呼气。 “不饿。” 秦湛予看着她,薄唇抿紧,笑意不达眼底。 “嘴硬。”他声音哑着,带着一丝嗔,一丝宠。 “半夜一个人跑这么远,你不怕出事的!” “我没想那么多。” 秦湛予神情又气又无奈:“傻乎乎的。” 顾朝暄被他那声“傻乎乎的”说得心口一闷,瞪了他一眼:“你骂我?” “骂你怎么了?该骂。” 她气得伸手去拧他一下。 有别人在呢,一点面子也不给她留! 秦湛予没躲,反倒低笑了一声。 …… 吃完饭,往政府新区方向去。 跟上次来的没有变化。 秘书把行李放到门边,顺手打开了窗,换进一阵新风。 “秦湛予的伤,没大碍吧?” 秘书微顿,脸上神情一僵,随即垂下眼,语气小心地答:“没什么事,就是吸入点烟,轻度烧伤。医生说观察几天就能恢复。” 他避开她的视线,说得谨慎,又不敢多补一句。 顾朝暄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神情淡淡一缓,轻声道:“那就好。” 她目光又落在客厅那头,男人正侧身整理桌上的文件,姿态一贯稳,袖口挽起,露出一截白纱布。 片刻后,她开口:“他要休息,我在这边照顾,您还有什么要我注意的吗?” “秦处的伤口暂时不能碰水,室内要保持通风,饮食清淡,别喝酒、别熬夜。药和纱布在茶几下层。 他若工作时间太长,最好提醒他戴上呼吸罩。 这片是部里系统的公寓,出入都要刷登记卡——这是副卡。外送不太方便,恐怕得辛苦顾小姐您多操点心。” 顾朝暄点点头,“好。” 秘书见她神情平静,才松了口气。 “那我就先回去了,有事随时联系我。” “辛苦了。”她轻声说。 秘书礼貌颔首,退后几步,临出门时又看了秦湛予一眼。 男人低头翻着文件,神色如常,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 顾朝暄坐在沙发上,他把文件合上,上前拉她:“去睡觉。” “我不困。” “你一夜没睡。”他嗓音压低,“别和我犟。” 她想挣,又没挣开。 他掌心的温度很实在,她只好被他带进卧室。 房间整洁得近乎冷清,白墙、浅灰床单,窗帘半拉着,光线柔和。 秦湛予让她坐下,低声道:“睡一会儿。” “那你呢?” “我陪你。” 顾朝暄听话,没多久,意识就开始发飘。 他坐在一旁,等她呼吸变得平稳,才轻轻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冷光映在他脸上,线条清晰又冷静。 文件一封封展开,手指在键盘上有节奏地敲击。 偶尔他停下,回头看一眼床上那团安静的身影,目光柔得近乎不合时宜。 窗外的阳光一点点变浓,时间悄无声息地往前滑。 直到中午,手机在桌上轻轻震了一下。 他低头看,是舅舅的。 …… 北京。 午后的光在百叶窗上割出一道道细纹,灰尘在光里缓慢沉降。 办公桌右上角的加密座机亮了一下,红点闪烁,两声短促的提示音后自动切进保密通道。 陆峥把批注过一半的文件压在手肘下,按下接听,嗓音低而平:“说。” 对面的人压着气息:“陆主任,江渚事故的阶段性情况更新。明火昨晚已扑灭,联合工作组连夜封片区。重点伤员里——您关心的那位,吸入性损伤、轻度烧伤,还有脑震荡,但……已脱险,早上七点醒来,已申请出院观察。” 陆峥的指尖在桌面停了半秒,眼皮却没抬,仿若只是听到一条与己无关的例行信息。 挂断电话,陆峥右手摸到抽屉里的烟盒,抽出一支,火苗一亮,橙色在眼底一闪,他垂了垂睫,烟雾从唇齿间慢慢吐出,顺着窗缝的风一点点散开。 他不是“第一时间”知道,至少从对外口径上,不应有人能第一时间知道。 但系统里有系统的路。 昨晚零点过五分,加密简报在部里值守端滚了一次,名单里那三个字用的是常规化名,后缀却带一串独有的识别序列。 他只看了一眼,就把那串序列在脑子里拆解开来:部门、批次、职级、岗位。不是谁都读得出,但他读得出。 凌晨一点,他没合眼。 把简报推开,靠在椅背上,又点起第二支烟。 那会儿他没打任何电话。 直到两点半,才叫了江渚那边的一位老同学,供职于市里应急指挥部,常年在底层一线看火看风向的人。 电话接通,对方在风里压着声音:“人没死。” 那一刻,他只是“嗯”了一声,连“好”都没说。 挂了电话,他把窗开到最大,北城夜里薄得像纸,风从槐树叶间擦过去,墙角的阴影和回忆一起被翻动。 指腹压灭烟头时,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眼圈是烫的。 他受伤的左臂还没全好,夹板取了,关节却不时牵扯。 他又点了一支烟。 手机屏幕静静地躺在笔记本旁。 消息栏最上面是“江渚——局地阵雨,27°”,再往下,是一条他没点开的推送:【航旅行程提醒:北京—江渚 CA*** 21:35——】。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坐的这班。 也可能更早。也可能……一看到跑马灯就冲出门,什么都没带,直接去机场买了第一班能走的票。 他把烟按进烟灰缸,手背的青筋细细绷着。 他出车祸那清晨,她在做什么呢? 陆峥觉得可笑又荒唐。 …… 她从梦里惊醒。 房间半暗,窗帘没完全拉上。 顾朝暄怔了几秒,脑子还没转过弯,手习惯性地往旁边摸,空的。 那人不在。 她撑起身,脚踩在地毯上,冰凉的触感让人彻底清醒。 房间安静得只听见风声,浴室那边有极轻的水声,像谁在冲洗,又像是压低了的呼吸。 她抬步走过去。 浴室的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冷白的灯光。 她轻轻推开门。 就在那一瞬间,整个人僵住。 镜子里,秦湛予赤裸着上身,肩背大片皮肤泛着不正常的红。 纱布被撕开了一半,他正用镊子一点点取掉被药液浸透的旧纱。 那片伤从肩头一直蔓延到锁骨下,皮肤发亮,部分伤口结着薄薄的痂,边缘仍有血丝渗出。 顾朝暄几乎是本能地屏了气。 那种疼,她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 秦湛予听到声音,回头,手里那片纱布差点掉进水池。 下一秒,他伸手,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挡她的视线。 “别看。” 掌心覆上她的眼睛,温度带着轻微的颤。 她抬手,去抓他那只遮着她眼的手。 指尖轻轻一碰,他就要退,她却反握住了。 “拿开。” “顾朝暄——” “我说,拿开。” 她的手用力往下拉。 那只手终于被她拉了下来。 两个人面对面。 她看着那片伤,整个人几乎呼吸不过来。 眼底的水光在光下发亮。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说没事。” 秦湛予侧开视线,怕她再往下看,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只是皮外伤。” “皮外伤?”她的嗓音一下子尖了,情绪崩得彻底,“这叫皮外伤?” 他没回话。只是伸手去拿新的纱布,试图平静下来:“别闹。” 她看着他那一瞬,整个人都在发抖。 水声、药味、灯光,都被某种情绪压成一团。 她上前一步,抓住他手里的纱布。 “让我来。” 秦湛予皱了皱眉,低声:“顾朝暄,这种事——” “你别动。” 她的语气太认真,连他也愣了一下。 她把纱布接过去,手还在抖。 近距离看,他的伤更吓人……皮肤被烧灼的纹理蜿蜒着,颜色深浅不一,连骨线都透出一点异样的白。 她咬着唇,眼眶一点点发热。 “疼吗?” “还能忍。” “骗人。”她低低地说。 空气凝成一层薄雾。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擦着药膏,极慢,怕弄疼他。 他垂着眼,呼吸浅浅的,没动。 直到那双手的温度一点点沿着他的肩线蔓上去,他才抬眼看她。 她眼里全是光,却带着泪。 “以后,不许再自己处理。”她轻声说。 “我在的时候,不许。” 秦湛予喉咙动了动。 他本想笑,想顺势去逗她一句“命令我?”—— 可那一刻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抬起手,指尖覆在她的颊边,动作极轻。 “好,”他终于开口,“听你的。” 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连呼吸都在缠。 顾朝暄红了眼,纱布还没放下,就这样抱住了他。 她的脸贴在他未包好的肩头,那片皮肤还带着细碎的热。 秦湛予一怔,手在半空停了两秒,最终还是落在她背上。 “别怕,”他哑声说。 “我真没事。” 她没说话。 只是更紧地抱了抱他,像要确认那份真实的温度还在。 …… 第二天早上。 顾朝暄是被一阵低低的咳声惊醒的。 她起身的瞬间,心里便是一紧。 那人靠在床头,眉峰微蹙,额角的汗湿透了发丝,整个人的气息都有些沉。 “你发烧了。”她伸手去摸他额头,一触,滚烫。 秦湛予想抬手,手刚一动,就被她按住。 “别乱动,我去叫人。” 她起身出门时,秘书正好来送文件,一看到里面的情形,神色一变:“顾小姐,我去叫医生!” 没几分钟,随行的驻区医生带着药箱上门。那是中年男人,戴着眼镜,说话温和。 他量完体温,又看了看秦湛予的手臂,神情收敛几分,问:“昨天换药的时候是不是拆了纱布太久?” 顾朝暄心口一紧,点点头。 医生叹了口气,语气并不责怪,只是专业地解释:“烧伤组织本身在恢复期就容易感染,尤其是面积较大时。 您看——”他微微抬了抬秦湛予的手臂,指尖点在那层纱布边缘,“这里的结痂还没完全封,暴露时间长、再加上昨晚通宵没休息,免疫反应就上来了。” 顾朝暄抿着唇,手指蜷紧。 医生又继续:“体温是身体的防御机制。现在看感染不算严重,应该是轻度炎症引起的高热。输液退烧,明天再复查一次血常规。如果再不降,就得重新处理伤口。” 秦湛予靠在枕上,眉心轻轻皱着,脸色比昨天苍白。 “麻烦了。” 医生摆摆手,吩咐护士准备消毒。 顾朝暄守在一旁,看着针头扎进他手背,透明的液体顺着导管缓缓流进血管。 她忍了半天,还是低声问:“他昨晚就开始发烧了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可能半夜就烧起来了,只是他没说。” 说完这句,医生收好器械,又嘱咐几句:“今天别碰水,也别吃辛辣。按时换药,如果体温超过三十八度五,就立刻打电话给我。” 等医生走后,房间又安静下来。 空气里还残着酒精味,淡淡的、刺鼻。 顾朝暄替他掖了掖被角,看着他微张的唇,轻声道:“你昨晚就该告诉我。” 秦湛予闭着眼,嗓音沙哑:“怕你又急。” “那现在呢?”她压低声音,“你烧到三十九度了。” 他没答,反而轻轻笑了下,声音虚得像从远处传来:“没事……不碍。” “你再说没事试试。” 他微微睁眼,看见她眼底的水光,神色一顿。 片刻后,他抬手去摸她的脸,却被输液管牵制,只能半途停下。 “别哭。”他说。 顾朝暄的鼻尖一酸。 她低头替他擦汗,“以后你再瞒我,我真不管你了。” “好。”他虚虚应着,唇角带着一点笑。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雾气淡去。 输液瓶里的药液在滴答声中缓慢下坠,空气里是一种静默的安心。 有点疼,有点热,但他知道,她在这里。 …… 下午三点多,日头有点晕,人行道上的热气被风一层层翻起。 顾朝暄拎着一只纸袋,里面是温水雾化器、一次性口罩、医用冷敷贴,还有她硬是从药店里找来的无香护肤膏。 转过公寓拐角,她却愣住了。 楼下的环形车道里停着三排车。 两辆黑色红旗打头;中间是无标识的商务车,后面又横着两辆银色的警戒车,车门半掩,暗哑的对讲机声细细漏出来。 门厅台阶上站着物业经理、楼内安保,还有两名穿便装却一眼能看出训练痕迹的人,耳麦贴着耳骨,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道出入口。 她拎袋的手指不由收紧。 这一刻,江渚潮湿的风像忽然变了质,不再是日常的潮腥,而是带着一种制度里才有的冷冽秩序。 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意识到:他姓秦,他的外公、他的舅舅,甚至他的母亲,从来不是她所能想象的那种长辈。 最先下车的是一个老人。 车门被从外侧稳稳拉开。 老人穿浅灰中山装,纽扣系得笔直,白发梳得整齐,眼尾的细纹并不和蔼,却有一种久居上位的寡言。 随行在他身侧的医生提着急救箱紧跟半步,另一侧是一位神色沉稳的助理,手里夹着一个薄薄的公文夹。 老人抬头看了看楼体,眼神只是一刹,便已把这栋公寓的朝向、楼层布局和监控位一一收在眼底。 那种看一眼就“心里有数”的熟稔,让人本能地想让出路。 紧接着,从第二辆车里下来的是一位女士。 她的身形修长,穿一袭极简的深蓝套裙,珍珠耳钉小到几乎不可见,长发束起,鬓角却一丝不乱。 她没多说话,只对前来汇报的物业经理淡淡点头,目光迅速落在门厅另一侧的电梯指示屏上,仿若要确认最短的动线。 顾朝暄认出她,是那天她去花鸟市场碰到的那位优雅又矜贵的女士。 想不到她是秦湛予的母亲,秦宁。 又一扇车门合上,男人的脚步声沉稳地落在地砖上。 深色西装线条利落,袖口微露出一截素白的衬衫边,领针不显山不露水,却一眼能看出不是随便的制式。 他掩了掩风,抬眼打量门厅,视线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在“点灯”:电梯、监控、走廊转角的盲区、保安站位的间距……像是把整栋楼的脉络在脑中快速拓印了一遍。 随行的人贴着半步,几乎不用他开口,便依次把对讲机的频道换到指定频段;有人去按电梯,有人接过文件,落袋无声。 这是秦湛予的舅舅,秦言。 顾朝暄站在更远处的绿篱阴影里,纸袋的提手绞在指间,把指节勒出清晰的白痕。 第81章 分手 玄关的感应灯亮起。 秦宁迈进门的那一刻,目光就落在脚边。 那双女士拖鞋摆得很整齐,浅灰色的毛绒面料,鞋跟处压出一弯温顺的弧度。 像是经常有人穿。 “十一不是一个人住?”她淡淡问身后的助理。 助理一怔,还没来得及回,卧室那头传来一声低哑的嗓音:“顾朝暄——” 秦宁脚步顿了顿。 她抬眼看向那扇半掩的卧室门。 下一秒,门被推开。 进来的不是那个被唤的名字。 最前面是老人,拄着一根乌木手杖,步伐沉稳;身后跟着秦宁本人,神色冷淡,目光平直;最后,是秦言,西装笔挺,语气沉静而有力地吩咐着:“林医生,先给十一测体温。” 秦湛予还靠在床头,神情在短短一瞬间从温和转为克制。 “外公,妈,舅舅,你们怎么来了?”他沉声道,想起身,又被外公抬手止住。 “别动。”老人看了他一眼,嗓音沙哑却有威压,“还烧着呢。” 秦宁没有马上说话。 她的视线落在床边的水杯上……半杯温水,杯沿还冒着微热的雾气。 旁边的桌上摊着打开的药盒,纱布剪得整齐。 医生把听诊器取下,摘下口罩,语气恭敬又专业地汇报: “体温三十七度八,还在往下走。烧伤区域恢复良好,没有新的感染迹象。就是这两天劳累过度,呼吸系统还比较敏感,最好再观察两天。” “药按原方继续,今晚可以减一支退烧针。” 老人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医生识趣地收起器械,对秦宁微微颔首:“那我先出去准备复诊记录。” 门轻轻合上,房间又只剩他们四个。 秦言先开口,他说:“看这情形,我们这一路倒是白跑了。本以为你这边一个人病着没人照应,连夜还在安排医生和车队。” 他说着,目光随意扫过那一杯温水,又落到茶几上的纱布、药膏和剪刀上。 “现在看来——我们倒成了不识趣的外人。” 秦湛予垂着眼,唇角绷紧,想解释什么,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舅舅。”他低声。 “怎么?”秦言笑出声,“我说错了吗?这屋子以前冷清得像档案室,除了工作报告和那台笔记本,连个生活气息都找不到。 现在倒好了,连拖鞋都成双,连水杯都冒热气。” 他说话时带着一贯的温度与幽默,没有半分咄咄逼人的语气,反倒像个温柔的长辈,在半笑半叹之间,替所有人化去了尴尬。 秦云嶙在一旁轻轻叩着拐杖,咳了一声。 秦宁静静站着,神情未动,须臾缓缓开口:“你刚才喊谁?顾朝暄?” 秦湛予怔了怔,没说话。 “哪个顾家的?” 她目光直直落在儿子脸上,每个字都缓慢、清晰。 “是不是顾廷岳的女儿?” 秦湛予喉结轻微一动,眼神没有躲闪。 “是。” 那一瞬间,房间的气压陡然下降。 秦言原本还挂着笑,神色顿时一变,目光微敛,整个人坐直了些。 而秦云嶙,那位沉着了半生风浪的老人,脸上的神色在短短一瞬间,由平静转为冷峻。 拐杖在地板上重重一点,发出“咚”的一声。 “胡闹!” “你做官做到今天,”他盯着秦湛予,眼底泛着怒气,“连人都分不清了?” 秦湛予抿着唇,没反驳。 “顾家那一摊子事,你是没听说过?” 秦云嶙的声音又冷又重,“当年那场案子,中央军纪委介入、国务院联审组彻查,整个系统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顾廷岳——” “滥权、贪污、勾结境外资本、挪用军工基金。连带好几个下属和一家央企副总一块进去。那可是震了整个中央的案子!你现在告诉我,你在跟他女儿来往?” “我喜欢她,我爱她,我为什么不能跟她来往!顾朝暄是顾朝暄,顾廷岳是顾廷岳,她对她父亲做过的那些事一无所知,也没参与过。她只是……被卷进去的人。” 秦宁接话:“所以,上次你为了一个女人,打了姜家的那个小子,那个人是她?” 那时她只听说儿子因为一个女孩打了人。 她知道他向来稳重,自有分寸,便没放在心上。 也没去细问那女孩是谁,只是想,能让他出手,大抵不是无关紧要的人。 谁能想到,那女孩竟是落马官员的血脉。 秦湛予的眼神动了动,沉默片刻,终于道:“是。” 秦宁盯着他。 她看着眼前这个儿子……她和那个人曾经以为的“理智延续”,他们婚姻破裂得体、安静,各自回归岗位,没有撕扯,没有遗憾。 她一直以为,自己至少留给了他一点“清醒”的基因。 可现在看来,错得离谱。 她生了个情种。 “那女孩,”秦宁深吸一口气,“坐过牢,你知不知道?” “知道。” “你到底在想什么,秦湛予!” “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语气平静,但透着不容置疑的执拗,“我喜欢她,不管您同不同意,这件事我不会回头。” 秦宁阖了阖眼,胸口那股隐隐的郁气被逼得更深。 最后,她压下火气,缓缓问:“……你这是生了跟她一辈子的念头?” “是。” “不怕你仕途受影响?” “是。” “不怕人言可畏?” “是。” 秦宁抿着唇,没再说话。 秦言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秦湛予,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那种家族长辈特有的沉稳与调和:“行了,阿宁,别他逼得太紧。” 他坐在一旁,神色平和地靠着椅背,慢悠悠地道:“咱们秦家也不是随便就能被人指指点点的家庭,外头人想议论,得先掂量自己够不够分量。” 他看向秦湛予,眼神带着几分意味深长的笑,“至于十一,他不是随便被人拿捏的性子。若真要走这一遭,他心里自有分寸。” 秦宁的眉心微蹙,没接话。 秦言继续说下去,声音不疾不徐:“我们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这孩子最像你,固执,冷静,什么事都自己消化。能让他开口承认喜欢的人,不是寻常人。” “他若真做了决定,就说明他不是被冲昏了头,而是想明白了该担什么、能担什么。” 他顿了顿,转向秦云嶙,语气轻了些,“爸,您当年也是一腔热血闯上来的。秦家的骨子里,不缺胆子,也不缺担当。既然他有勇气去喜欢一个‘不合规矩’的人,那他自然也该有能力去承这个后果。” 老爷子拐杖在地上点了两下,沉默良久,没再出声。 秦言的语调更缓了:“孩子已经长大了,家里能给的庇护他都知道,也知道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再没有退路。” “是甘是苦,是甜是痛,旁人说得再多,也不如他自己去走一遍。” 他看着秦湛予,笑意浅淡,“年轻人嘛,总得有那么一场,是明知道山高水远,还要走过去的。” 屋里静默片刻。 秦宁没有再说话,眼神垂下,随即,转身离开。 秦言目送她离开,替她圆场似的笑着拍了拍秦湛予的肩膀:“你妈嘴上严,其实最不忍看你受苦。” 秦湛予抿着唇。 他知道,只要母亲点头了,外公也不会多加干涉。 …… 小区花园在午后慢慢落了声,喷水池停了,只有修剪过的柏木味在空气里晕着。 顾朝暄坐在花坛边,裙摆落在水泥檐上,掌心压着一圈被太阳烤暖的粗糙。 矮牵牛开得正好,紫得浓,花心里藏着一点灰黄的粉。 她把纸袋放在脚边,提手勒出的痕还没有散,指尖无意识地去拨一朵花。 风从楼宇缝里穿过,带着草屑和土的甜气。 云层被风推得轻,一朵被拆成两朵,再合起来,又像什么也没发生。 楼下那排车,黑得一颗尘不染,脚步落地有节拍;想到那位女士耳畔一颗淡到看不见的珍珠,想到老人的拐杖在台阶上“咚”的一声……世界在他们脚边自动让出一条路。 而她在路外。 不是被拒绝,是被轻轻放在边上,像门禁外临时生成的访客二维码,能用,但随时会失效。 曲映真的面孔也被风吹过来,温和、妥帖、滴水不漏的体面。 曾经她说的那些话像暖水,润着你,却也提醒你:不必靠近。 她是那么坏。 坏得彻底、坏得天经地义。 要不然,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去贪念他给的温暖? 那样干净、那样笃定的温柔,她明知道不属于自己,却还是一寸一寸往里靠,像偷了一口光,又假装自己从来不怕被照亮。 顾朝暄低着头,指尖拨开花坛边的一簇草。 草叶柔软,顶端还带着露珠,一碰就碎。 阳光打在她脸上,刺得人眼酸。 她笑了一下。 那种没有声音、几乎透明的笑。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好人。 打架、抽烟、喝酒、惹事,从小就没有一样落下的。 顾朝暄抬头看着那片蓝得太过的天空,眼神有点空。 风掠过她的发梢,带走了一丝洗发水的香。她想,如果她真有一点善,她就该在第一次靠近他的时候停下脚步。 可她没停。 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靠到能听见他呼吸的节奏,靠到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 她贪心、自私、虚伪—— 她要的不仅是他那一点怜惜,她还妄想能被他放进那个秩序分明的世界里,与他并肩。 那样的妄念,不该属于她。 可她偏偏舍不得放。 她垂下眼,风吹乱她的发丝,遮住了表情。 …… 顾朝暄回去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 小区的风收了声,连喷泉都静止,水面薄薄的反光里晃着几缕残阳。 她抬头时,楼上那排车早已不见,门口也只剩一地被车轮碾过的阴影。 电梯里是安静的。 上升的过程宛若在穿越一层一层被掏空的空气,连她的呼吸都显得格外轻。 她指尖仍带着那股青草的气息,混着土味,一路攥成掌心的冷汗。 门没锁。 她轻轻一推,门轴发出一点响。 客厅灯亮着,空气里还留着酒精味,纱布、药膏、剪刀都摊在桌上。 男人靠在沙发上,白衬衫的袖口卷到肘处,眉心轻蹙,像刚刚才下床。 听到动静,他抬头。 那一瞬,秦湛予的神情从绷紧到松弛,他站了起来:“……你回来了?吃饭了没?” 顾朝暄摇了摇头:“不饿。” 她站在玄关边,脚边的影子被灯光拉得细长。 那一瞬间,她看起来很安静,也很远,远得让人心慌。 秦湛予原本想上前去,脚步却在半途停住。 他看着她,蓦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无力感。 屋子里什么都没变,可气息已经不同了。 他知道她知道。 他甚至能想象,她可能在楼下看见了那一幕:车队、助理、他的母亲、外公、舅舅。 “今天医生说恢复得不错,”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平静,随口说道,“伤口结痂了,估计两天就能拆药。你不用担心。” 她没答。 “刘秘书让人送来了汤,还热着。” 他顿了顿,试图让话题更轻一些,“我记得你爱吃那种莲藕排骨汤,里面放了桂圆……” “秦湛予。” 顾朝暄抬头,她的嗓音温柔又克制,却让他一瞬间安静下来。 “嗯?” “别说了。” 秦湛予怔住,指尖微微蜷起。 她看着他,眼神里藏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 不是愤怒,也不是逃避。 更似一种放下的决心。 “秦湛予,”她开口,她说,“我们分手吧。” 秦湛予的脸色一点点沉下去。 他没有立刻出声,连呼吸都轻得近乎消失。 “你在开玩笑?” “没有。” 秦湛予笑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带着微颤:“因为他们来过?” 顾朝暄摇摇头:“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一直在拖,一直在骗自己。” “你曾经问过我,是不是把你当救生圈——是的,秦湛予,我就是。那时候我只想活下去,想有口气喘。 你偏偏不懂事,非要闯进来,于是我就顺势抓你。 我根本不爱你,我只是在贪你给我的温度,贪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个被全世界丢弃的怪物。” 她每说一个字,秦湛予的呼吸就更重一分。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 要不是当初他死缠烂打,她根本不会让他靠近半步。 那时的她全身带刺,防备、冷淡、疏离,连看他一眼都像在消耗耐性。 而他偏偏不信邪,明知道那是火,也要伸手去碰。 如今才发现,原来她不是被他融化的雪,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冰。 第82章 耽误 秦湛予迈过去,想要伸手碰她。 顾朝暄像被风惊到的猫,本能地退后一步,背脊贴上玄关那面冷墙。 短促的沉默里,他把手收住。 “顾朝暄,”他低声问,嗓音有点发颤,“跟我在一起……你很不快乐吗?” 顾朝暄咬着唇,眼里一片水雾。 她不敢看他,呼吸也乱了,整个人都在抖。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吐出一个字:“是。” 她抬起头,眼泪在眼眶打转,却还是咬着牙说下去:“所以,秦湛予,我们分手吧。” 她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冷静,可声音还是抖,“我不想被这段感情再牵着手脚了。” 秦湛予声音发涩:“顾朝暄……我耽误你了吗?” 她垂下眼,指尖攥得发白,深吸一口气,狠心道:“对,你耽误了我。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早就去了法国。CéCile邀请我三次,我每次都想答应,但每次都因为你退了回去。那时候我告诉自己,没关系,再等等,再陪你几个月也无所谓。” 秦湛予的眼睛一点一点红了,呼吸也乱了。 那种压抑的痛,从胸口蔓延到指尖,他还是上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顾朝暄下意识地往后躲,可已经没了退路。 墙在她背后,冷硬的质感抵着她的肩。 他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顾朝暄挣扎着,拼命推他,拳头砸在他胸口上,力气却越来越小。 “别闹了,”他哑着嗓子,“让我抱一下,就一下。” 她抵着他的胸口,能听见他心跳急促,几乎要冲破皮肤。 她眼里全是雾,呼吸被他堵得不成节奏。 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 “顾朝暄,别说了,好不好……” 她抿着唇,摇了摇头:“秦湛予,我们已经……不行了。” 他低头吻她。 最初是带着狠意的。 带着被逼到极限的冲动,像要把所有的不甘、愤怒、委屈,都碾进那一场失控的亲吻里。 他手掌指尖穿进她的发丝间,扣着她的后颈往上,逼着她迎着他的唇。 唇齿相撞,气息交叠,冷硬的墙面在她背后,冰凉的质感贴着皮肤,疼得清醒。 她被迫抬起头,呼吸被他碾碎。 他的吻带着一点怒气,也带着失控的颤。 像是在惩罚她,也像是在惩罚自己。 顾朝暄挣扎,双手推在他胸口,指尖几乎陷进他衣料的褶皱。 可秦湛予的手更用力,掌心在她颈后轻轻一拧。 “别这样……”她哑声。 他没停。 最后,凶狠地吻换成轻轻的。 他吻了吻她的鼻尖。 然后,是脸颊,是唇瓣。 一点一点。 他的唇是温的,气息也是温的。 每一次触碰都轻得跟羽毛一样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还有泪,未落下,却亮得惊人。 秦湛予没有再吻下去,只是看着她。 那目光里有千钧的重量,不再是怒火,也不是恳求,似是一种温柔的珍视。 他哑声:“顾朝暄,我舍不得。” 顾朝暄闭了闭眼,泪从睫毛滑下,落在他唇边。 他没有再动,任那滴泪化开。 两个人的气息都乱了。 世界安静到只剩呼吸声。 他手还扣在她后颈,掌心微烫。 …… 两个人分开半步,空气一下凉下来。 顾朝暄想说什么,刚抬眼,就看见他白衬衫胸口那一小片颜色在慢慢扩散。 那是一团红,如同被水晕开的胭脂,沿着纤维往外铺。 她怔住:“你——” 话没完,秦湛予低头,也看到了。 眉峰一紧,现在才记起自己还是个“病人”。 他抬手去按,按到边上纱布的地方,指腹一沾,就是温的。 那种温度隔着皮肤也要渗进人心里去。 “别动。” 她绕过他,拉开茶几下层,把医用盒整盒拽出来。 剪刀、纱布、棉签、碘伏,一样一样排在玻璃台面上。 她的手却抖得厉害,连拆无菌包装的声响都尖锐得刺耳。 秦湛予任由她抓住自己,坐在沙发边沿,肩线微微前倾。 白衬衫被她剪开一条整齐的口子,布料被撩起,冷风一下贴上他烫着的皮肤。 她先按住渗血的地方,棉签蘸碘伏时又顿住了。 晚些时候才化出来的一滴泪,落在他锁骨凹处,热而烫。 “疼就说。”她盯着那处伤,不看他。 “没事。”他还要逞强。 棉签触到创缘,他的肩膀还是不可避免地颤了一下。 顾朝暄咬住后槽牙,换了一种更慢的角度……绕过最深的那道,先处理边缘,再回来清理中心。 她每次下手都轻到近乎苛刻,小心到像在修复一件古董。 他看她,不眨眼。 她只看他的伤,不抬头。 “抬一下手臂。” 他照做,肌肉绷出浅浅的纹线。 她用新的纱布一圈一圈包上,贴合着他的肩形,角落齐整,边缘压得服帖。 最后一道胶布按上去时,她的指腹在他的皮肤上停了两秒,像是确认,也像是不舍。 “好了。”她的喉咙很干,“一个小时后再看一次。” “嗯。”他应得很轻。 她把用过的棉签、旧纱布收进黄色医用垃圾袋,扎紧,放到门口。 回身时,忍不住又看他一眼。 男人坐在半明半暗里,衬衫被剪开的口子露出新包好的白,整个人清瘦、倔强,又沉默。 她喉咙一紧:“你先躺会儿。” “不用。”他下意识要逞强,抬手去扣衣襟。 “秦湛予!” 秦湛予没动。 两秒后,依言在沙发靠背上一点点往下沉,长腿屈起。 她立在茶几另一侧,忽然觉得这幅画面熟悉得发疼。 那年冬天,她被他捡回去,他把唯一的床让给她,而他自己就是窝在这样的沙发上…… 第83章 止庐 顾朝暄不知道别人的分手是什么样的。 争吵、摔门、冷战、拉黑、互相伤害—— 她从前以为分手大抵都该是这样的。 可她和秦湛予的分手,却很安静,连风都屏住了声。 夜深了。 屋里只亮着壁灯,暖黄的光在天花板上散开一圈,又落在他们之间。 秦湛予躺在她身侧,呼吸浅浅的,不如平时沉稳。 肩上的伤让他睡不踏实,可他的手臂仍固执地落在她腰间。 顾朝暄仰着躺着,睁着眼,看着天花板的暗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像是醒,也像是没醒,骤然收紧手臂,把她圈得更紧。 像是害怕她半夜就会从他怀里消失。 她听见他喉咙里压着的呼吸—— 滚烫、压抑。 顾朝暄闭上眼,手指在被子下抠紧枕边的一角。 那一刻,她忽然希望时间能停在这里,哪怕只有几秒。 可停不住。 一想到那个庞大的秦家,那些她无法跨越的现实……所有柔软都被压回心底。 她呼吸颤了颤,终究没有回抱他。 …… 第二天早上。 他醒得比她早。 顾朝暄感到肩膀被什么轻轻碰了碰,她睁开眼,就看见秦湛予低头看她。 他的眼睛里藏着一整夜没睡好的疲惫。 “醒了?” 他嗓音有点哑。 “嗯。”她轻轻应。 他坐起身时,动作慢得不正常,她想伸手扶他,却半途收回。 秦湛予注意到了,但没说什么。 他只是淡淡道:“我送你去机场回北京。” 一句话,没有情绪,没有要求,没有坚持。 洗漱间传来水声。 顾朝暄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景色。 她觉得自己身上那点倔强像是个笑话。 她以为分手是把人推开,是转身离开。 可真正的分手—— 是她还在他的空间里洗澡、吃饭、睡觉, 是他还会替她拉上外套的拉链,是两个人的呼吸还能缠在同一张床里。 只有心,在彼此不知道的地方,离得越来越远。 又近到贴着疼。 …… 车很快来了。 司机下车替他们拉开后座的门。 他们坐在后排,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浅浅的阴影。 本来以为会像路上其他所有沉默的告别一样,彼此安静、互不触碰。 可车刚驶出小区,秦湛予就抬起手,毫无征兆地握住了她的。 不是碰,也不是轻轻牵。 是十指相扣。 顾朝暄怔了一下。 车窗外的街景在倒影里飞速后退,她看着玻璃中的两只手。 他的大掌清晰、骨节分明,而她的手在旁边显得瘦得近乎透明。 她想抽回来,只试了一点点,他就扣得更紧。 甚至用了力。 整趟路,他们都没有说话。 车内的空气被某种沉默填满,连暖风吹出来都是热且沉的。 司机看着前方,什么也没问。 直到进机场的匝道,车速慢下来,转向灯在狭窄的空间里一下下闪烁。 那闪光落在他和她紧扣的指缝间,把两个人都暴露在光底下,无所遁形。 …… 到了航站楼入口。 秦湛予先下车。 他没有松开那只手。 甚至连半秒都没有。 另一只手去后备箱里拖行李箱。 “我自己来吧。”顾朝暄低声说。 秦湛予没答。 他只是站在原地,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紧握着她的行李箱,宛若一个不肯松手的哑人,整个人都靠执意在支撑。 他们一路往入口走。 行李箱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被机场的广播声、拉杆的振动声淹没。 她终于停下脚步,从外套口袋里掏出那串佛珠。 那是他之前给的,护身的,平安的。 佛珠在空气里轻轻摇了一下,木质在光下显出暖沉的色泽。 “这个……” 她把它递到他掌心,“你拿回去吧。” 像是归还一段已经结束的守护。 像是把全部的温暖还给原主人。 可话刚落下,她的手还没松,他已经抬眼。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冷静得失真,如同锋锐的刀刃被压在喉间,但生生收住了力。 他低声道,嗓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发哑:“别。” “顾朝暄,你如果把这个还给我——” 他停了停,被什么堵住。 半秒后,他垂下眼,“……我会觉得,我曾经为你做的所有事,都蠢得可笑。” 顾朝暄愣住。 佛珠在他们之间,被他那只还微微发红的掌心挡住,再也递不回去。 他轻轻收紧手指,将那串佛珠重新逼回她掌心。 他们面对面站着,人潮从两侧涌过。 广播声在头顶循环播放下一趟航班的登机口。 但他们像被抽离出世界,只剩下彼此呼吸间的那点温热。 “顾朝暄。你曾问过我有没有体验过被家人抛弃的感觉?我说没有。 可我被某只刺猬推开过三次。 第一次,是她不告而别跑去了杭州; 第二次,是她在杭州警室看着我说,我不够格管她; 第三次,是现在。” 顾朝暄呼吸一窒,过了很久,她轻轻说:“……对不起。” 秦湛予没有立刻回应。 他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他的下巴落在她肩头,呼吸贴着她的耳侧。 “顾朝暄,我向来是个很小气的人。” “记仇。” “别人欠我的,我都会记得清清楚楚。” “你欠我的……更是一样。” 她指尖抠住他的外套,不知道该逃还是该留。 秦湛予能听到她所有的犹豫似的,抬手,覆在她的后颈上,让她乖顺地贴在他怀里。 然后,他说出了那句压在胸口许久的话: “顾朝暄我不会耽误你,你要去法国,我不拦,我不管你在这期间,会遇见谁,会和谁说话,会被谁照顾。” “我都会装作不知道。” “可顾朝暄——” 他把她从怀里稍稍拉开,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有朝一日,”他一字一句,“我再遇见你的时候——” “你身后没有人替你挡风、替你撑伞;如果你不自信张扬,不快乐,不幸福……” 他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抬眼看他。 “我一定不会礼貌,不会理智,不会克制。” “我会像从前那样,不顾一切地闯进你的生活。” 他贴着她的额头,气息炽热,如同燃烧。 “我会把你拉回来,用你讨厌的织带,让你清楚的知道,第四次……再推开我是什么下场。” 顾朝暄望着他,眼里渐渐蓄满了泪,却一滴都落不下来。 机场广播在头顶回荡,提醒着下一趟航班即将关闭登机口—— 顾朝暄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她眼底所有水光都被压进了深处,只剩下宁静。 她推开秦湛予。 “……再见,秦湛予。” “我们……到此为止吧。” 声音轻柔,决绝。 顾朝暄低下头,把佛珠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有些东西,不还回去,也不属于她。 然后,她拖起行李箱。 箱轮在地面滚过的声音在广阔的大厅中显得格外孤独。 她往前走。 五步。十步。 她走得不快,但坚定。 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他们共同的过去上,将其一点点压进时间里。 他没有追。 不是不想追。 是他知道,只要他上前一步,他会做出比刚才说的那些更疯狂的事。 他怕自己真的会把她抱起来,扛走,锁在怀里。 怕她哭。 怕她逃。 更怕她不逃。 秦湛予站在原处,指节一点点攥紧,青筋浮出。 他看着她的背影在安检的灯光下被一寸寸吞没。 顾朝暄走到排队的栏杆前。 那一刻,她终于忍不住回头。 只有轻轻的一眼。 秦湛予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 北京。 顾朝暄拖着行李从机场走出来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与他已经隔了一整个国度。 她把手机调成静音,把那串佛珠压在包里最深处。 翌日,她照旧给自己安排了要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是那种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情绪吞没的人,所以必须保持步履不断,哪怕只是机械地呼吸、机械地走动,也要撑住。 第三日,她安排了一场饭局,地点还是“止庐” 那个藏在东四深巷里的小院,桂树、青砖、木门,连门楣上的漆色,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上一次,是别人订的位,是她被半推半就地“带进去”。 这一次,她自己拨了电话,报上名字,把时间和包间一项项确认好,又给每个人发了消息。 没有群发,一条条单独发出去。 牧忻州一行人来的时候,天光刚好落在院中,瓦檐上一道暖色,照得几个人的轮廓干净利落。 这一回,没有上次那样随意散漫的迟到早退,时间像被人悄悄对齐过,脚步前后相差不过几分钟。 席间谈笑仍旧从容,气氛却比上次更内敛几分。 他们熟练地把话题推向工作、新闻、展览、八卦,把所有与秦湛予有关的线索都轻轻绕开。 这种刻意的不提,比公然地询问更像一种默认,默认她已经离开他身边,也默认,她仍旧在他们可以照看的范围之内。 酒过一巡,顾朝暄端起杯子,一圈一圈地敬过去。 她知道每一杯酒落在谁身上,也知道杯底压着的到底是什么。 牧忻州那一杯,是为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打过的那些电话、挡过的那些风浪; 楚悦那一杯,是为那份来得顺理成章的高翻院兼职,以及背后被悄悄铺平的路; 何潇潇和连慎川那几杯,是为所有不动声色的“把她当自己人”,为饭局里从不冷落、场面上从不难堪。 她一杯一杯喝得很认真,杯底见得干净,不抢风头,也不求谁劝阻。 他们都明白,她敬的不是单纯的“友谊”,也不仅仅是“辛苦照顾”。 那里面有秦湛予的影子,是他先把她的名字放到他们的圈子里,才有了之后那些顺理成章的“顺带关照”。 她清楚得很,却没有让任何一个字溢出杯沿。 桌上热菜换了一轮又一轮,茶水添了又添,笑声时起时落。 到后来,不再需要谁刻意撑场,气氛自己站住了脚。 仿佛这些来来往往本就该发生,与秦湛予无关,与任何人无关,只是京城里一场普通的聚餐。 只有顾朝暄自己知道,这是她替他,把这段时间累积起来的情面一笔笔核销。 每敬出一杯,她心里就悄悄划去一条账目。 回京时被接住的那一程缓冲、高翻院里不合规矩却最终落到她头上的名额…… 都在这一日晚饭间,化成了杯中酒,化进喉咙里,化进胃里。 酒意蒸腾上来时,她垂着眼,看不清每个人的表情,只看得到茶盏里那点晃动的光。 那光影重叠在一起,仿若他们这些日子为她挡过的无形锋刃,又像是她亲手剪断的最后几根细线。 线头的一端,是秦湛予替她撑起的那一片庇护; 另一端,是她今后只得自己咬牙走完的路。 席散时,院中夜色已经沉下来。 她送他们到门口,看着几道背影依次隐进巷口的灯光。 “止庐”的门在身后合上,桂树枝叶轻轻一颤,落下几点细细的影子。 顾朝暄回身,穿过空荡的院子。 这一顿饭之后,她终于能坦然地告诉自己: 那些因他而来的照拂,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还清。 往后若再与这些人同席,她可以单纯以自己的名字坐下,而不是谁的“女朋友”、谁的“心上人”。 …… 隔日,她去了军区总医院。 走廊一如既往地长,地砖被拖得发亮,消毒水味混着药味,冷冷贴在嗓子眼里。 窗外树影被晚风压低,枝叶在玻璃上轻轻摩挲,宛若在提醒这里的时间总是比外头慢半拍。 姥爷做完例行检查,被推回病房,精神还算好,坐在床沿翻那本旧得发黄的杂志。 听见门响,他抬眼看过来,视线在她脸上停了一瞬。 顾朝暄走过去,替他把被角捋齐。 她把自己要去巴黎的事说出来时,声音很平静。 老人并没有像她曾设想的那样先皱眉再沉默,只是静静地听,听完,点了点头。 年轻人该出去看看。 这是他一向的观念。 他的职业生涯,从来不允许他把晚辈拴在身边,哪怕是最心疼的那个。 只是目光在她眉眼间一转,他就大致明白了几分。 从前提起秦家那个少年,她眼里会不自觉亮起一点光,哪怕嘴上什么都不说。 此刻,她说起巴黎、说起行程、说起计划,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唯独没有半个与“秦家”有关的字眼。 老人心里有数,没点破,只在心底叹了口气。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问了几句机票、住宿,又确认了她在那边的联系人,确认完,反而安心了一些。 一辈子与风浪打交道的人,对“危险”和“安全”的判断,早成了本能。 他看得出她这一趟不是冲动,是想了又想之后做出的决定。 说完正事,他靠在枕头上,沉默了一会儿。 顾朝暄以为谈话到此结束,正要起身去给他倒水,老人却又开了口,让她临走前抽空,请陆峥吃顿饭。 说起这个名字,他的声线不自觉放缓了些。 这些年,她不在的时候,是谁一趟趟往病房跑,谁在病程拉长的那几个月里替他跟医生沟通、签字,他心里一清二楚。 陆家记恨她母亲,这是另一条账,与孩子无关。 但陆峥却始终没把那笔旧账算到她头上,也没算到老人头上,所有探望、照顾都做得分寸极好,既不逾矩,也不缺席。 老人想得很明白,感情的事由不得人,他不奢望两个孩子再走到哪里去,缘分散了就是散了。 可欠下的人情该还,别人给过的好不能装作没看见。 即便今后各自天涯,也总不能让人觉得顾家后辈是个无情无义的。 这一番叮嘱,他没有用教训或命令的口吻,只当作一件顺手要办的事交代下来。 语气平淡如常,甚至还带着一点老人家特有的絮叨,仿佛只是在清点出国前要记得带的行李清单:证件、药、联系方式,还有……一顿迟来的谢意。 顾朝暄听着,心里一寸一寸往下沉,又一寸一寸地安静下来。 原来她欠的从来不止秦湛予一个人。 还有另一笔,更沉、更安静,也更让人心里发酸的人情。 ……不是因为未完成的感情,而是因为他在她缺席的那些年,替她做了“外孙女”该做的那部分。 第84章 香山 陆峥看到短信的时候,包间的灯已经暗了一格。 衡庐的帷幔垂下来,厚得把外头的风声都隔绝了,只剩下屏幕上的画面在无声地闪:二号厢里,姜佑丞被一群人簇在中间,笑得肆意,银色的小盒子在他指尖转了一圈,又被按在茶几玻璃上。 烟雾往上氤氲,淡到快看不真切。 真是不知死活。 桌上的手机轻轻一震。 陆峥掐了掐指尖的烟,低头看过去。 屏幕上跳出那行他称呼多年的名:【顾朝朝】。 短信不长,话说得极其规矩: 【我是顾朝暄。不知道你哪天方便,我想请你吃顿饭。】 程屿夹着烟,正懒懒地靠在沙发背上,瞥见他停在那一行字上,挑了下眉:“哟,她这是良心发现了?” 话一出口,空气里那点若有若无的烟味忽然冷了半分。 陆峥抬眼看他一眼,声线很淡,不带笑:“程屿。” 只叫了名字,尾音压得低。 程屿懂他的分寸,这一声已经算是警告:别拿她开玩笑。 他哼了一声,把烟头按进烟灰缸里,耸耸肩算是收了话头:“行,当我多嘴。” 包间重新安静下来。 屏幕上,姜佑丞还笑得不知天高地厚,正被那东西勾得身形轻浮。 彼时他半靠在沙发上,脖颈后仰,眼尾红得发亮,呼吸随着烟雾起伏,如同一条脱了骨的鱼,被酒精与粉末一起腌得神智不清。 程屿看了几秒,轻轻“谒”了一声,他歪在沙发里,吐出一口淡烟,语气带着天生的轻慢与凉意:“你说,他此刻正陷入什么样的梦境?” 陆峥没有回答,倒是勾了唇角。 程屿自顾自道:“我想一定是花影摇红,玉体横陈,再配上金樽倾尽,杯盘狼藉的热闹。旁边随便来点人前显贵、人后作戏的权势幻影。” 他说得轻柔,仿若闲话一段曲子里的丑角,每一字都敲在世俗欲望的骨节上。 “就这三样——美色、酒气、虚权。够一个人以为自己立在极乐之巅了。” 程屿抬眼看了看屏幕里的姜佑丞。 那人正被粉末熏得眼尾泛红,半仰着,像被虚妄托起,又像被腐泥拽住。 陆峥没有在意程屿在说什么,他斟酌言语回复了顾朝暄之后,随即把烟按进烟灰缸。 将那条短信发出去,陆峥指尖停了半秒,又轻轻滑过屏幕,将手机扣在桌面上。 烟灰缸里那点灰色的残烬还未完全散尽,他已经伸手拿过外套。 动作利落,把那片昏暗、喧闹、腐蚀性的空气从身上抖落。 他站起身,没再看屏幕里的那团荒唐乱象,道了句:“走了。” 程屿点点头,他不会拦。 包间门轻轻阖上。 帷幔软垂,将他的背影吞进走廊的昏金色灯影。 程屿保持着原先半倚的姿势,看着门完全闭上,指尖才捻了捻烟,漫不经心地弹出最后一点灰。 他从沙发上坐直,伸手拿起桌边的手机。 拨电话像是一种习惯,懒散却熟练。 “来衡庐二号厢。” 他顿了顿,几乎是欣赏般地勾起唇角。 “……对,就是北外那女孩,让她现在过来。” 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习以为常,连喘息都没乱一下。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程屿靠回沙发,眉眼间带着一种轻蔑又玩味的淡漠。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也知道陆峥是什么。 他们不会沉沦得像姜佑丞那般粗俗、赤裸、毫无节制。 可若说本质…… 又有什么不同? 姜佑丞的沉浸,是在粉末与虚妄里找喘息; 程屿的冷笑,是在权力与金钱的缓冲带里玩弄他人的轻松; 陆峥的情深,是隐藏在孤高背后的执拗和克制,到底还是一种无法真正放下的执念。 门外传来轻响,是楼下侍者来报那女孩已经到了。 程屿懒懒地扬了扬下巴,不急不缓地起身。 今晚的荒唐,还远没结束。 …… 顾朝暄到长安一会时,天刚擦黑。 这家餐厅在东二环一栋老楼里,门口连招牌都没有,进门要穿过一条狭长青砖廊道。 她被带进二楼的独立小间。 桌上只摆了两套餐具,一盏清茶,窗外能看见半段故宫的红墙。 她提前了十五分钟到。 …… 七点。 门被敲了两下。 随即被推开。 陆峥垂着外套走进来。 他一出现,室内的空气就仿佛被悄悄理顺。 陆峥径直走来坐下。 “来很早?”他问,声音低。 顾朝暄摇头:“我刚到。” 她说话一向清淡,可此刻的清淡里,却藏着一丝不寻常的认真。 她身边没有别人。 没有朋友,也没有支撑人场面的熟人,也没有那个人。 只有她。 她独自一人来。 这一点,让他心里那根绷得太久的线悄悄松开……哪怕只是一毫米。 服务生送上茶,门被轻轻关上。 整间屋子重新沉入寂静。 灯光落在她的侧脸上,落在他冷白的指骨上,连两个人之间的空气都显得慎重安稳。 顾朝暄抬眼。 “陆峥,”她开口,“谢谢你愿意来。” 陆峥静了一秒。 然后才低声应了一句:“你请,我就来。” 她愿意见他,是他该偷笑。 眉宇安稳舒展,他说:“朝朝,你要说什么,我听。” 像是等了很多年,终于等到她愿意开这一扇门。 顾朝暄起身。 陆峥看着她站起的那一瞬。 灯光从她的肩侧滑下来,落在她的发丝上。 他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看她了。 她走到他身侧,拿起酒瓶。 手指细白,轻轻扶住瓶身。 她弯身替他倒酒时,陆峥闻到了她身上的味道:不是昂贵的香氛,而是一种清香,像洗过的棉布,像风吹过窗沿的白茶味。 干净、安静、不会主动靠近,却在靠近时让人心跳一点点失序。 酒液落入杯中,琥珀色的光亮在杯壁晕开。 她敬他。 “这一杯我敬你,敬你当年替我兜下的所有乱七八糟。 那时我横冲直撞,不肯低头,明知自己理亏也硬着脖子顶,是你在后面把火压住,把尾巴一根根剪干净,让三位老人少操多少闲心。 而我只顾着仗着你,从没认真说过一句感谢。 如今想来,全是欠账。 后来我不争气,进了监狱,那些原本属于我这个外孙女的责任,却全落在你肩上。” 话落,她没有给自己留停顿。 杯口刚落在桌面,她便重新举起酒瓶,为自己斟满第二杯。 她握住杯身,呼吸轻轻吐出。 “这第二杯……敬那一句迟到很久的‘对不起’。 从前那些话,难听的、冲动的、不负责任的。 所以,对不起,陆峥。” 她说完,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 仰头,一饮而尽。 酒意顺着喉咙燃下去,她却连呼吸都没有乱。 刚放下第二个空杯,指尖才触到酒瓶的肩部,陆峥的手已经压住了她。 “朝朝,够了。” 她怔了一下,抬眼往上看。 下一秒,他将那瓶酒推进桌中央,伸手扣住她指节。 陆峥将她拉进怀里。 他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失而复得又怕再一次碎掉的珍贵东西。 喉结在她耳旁轻轻滚动,他的呼吸压在她颈间,炽热又颤抖。 “顾朝朝……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他垂下头,额侧贴着她的鬓发,像是在隐忍一场迟来的溃败。 “自以为稳、自以为沉着、自以为可以护着你。 结果你受的每一刀,我都没挡住。” 他闭了闭眼,指尖轻颤,落在她的腰侧,又不敢真正用力抱住,只是那样贴着她,像少年时她跑过来抱他,他顺势接住一样。 “朝朝,我们和好吧。我变回以前那样……变回那个你一皱眉我就急、你一句话我就去做、你闯祸我会第一个冲过去替你兜着的我。” 顾朝暄摇头,推开了他。 陆峥的手从她的腰侧滑落,悬在半空,不知该落在哪儿。 她抬头看他。 眼神没有责怪,也没有逃避,只是静静的,宛若一面终于不再颤动的湖。 “陆峥,我回北京之前……真的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我以为时间够长,距离够远,伤口会自然结痂。” “可当我真的回来,重新走过那些地方,看见那些人……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一点都不坚强。” “我还是会乱,会慌,会因为一句话就掉进过去。我还是太容易情绪化,太容易被回忆绑住。” 她目光落在他握成一团的手上,然后又抬回他脸上。 “而这些……都不是我想继续成为的样子。也不是我当初在杭州警室里说出口、却根本没能做到的那种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一次,我是真的想放下了。不是抛弃,不是抽离,而是放下。 我不想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把我自己折得一塌糊涂。” “我想先把自己捡回来。” 灯光暖而静,将她的眉睫映得很清晰。 她第一次,不是以谁的晚辈、谁的孩子、谁的喜欢、谁的依赖的身份站在这里。 她只是顾朝暄。 “哪怕只是短暂的,也让我先学会一个人稳稳站住。这一次……我想先选我自己。” “所以你又要离开这里了吗?” “……是。” 陆峥闻言沉默了很久,缓缓地,他问:“……他成全你了吗?” 顾朝暄的指尖一颤,被他戳中了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她抬眼,那双一向清亮的眼睛,在那一瞬起了一层薄薄的雾。 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我对不起他。” 不是哭腔,却比哭还让人难受。 陆峥低头笑了一下。 是那种极轻的、带着无奈与苦意的笑。 他们两个人刚在一起不久吧,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那人按理说,正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她留在身边。 他竟会成全她? 或许在旁人眼里,这是一个男人心胸辽阔,愿意放她远走高飞;可在他眼里,更似两个人都被现实逼到悬崖边,只能各自往后退一步,把所有的疼都藏进沉默里。 他们都爱彼此到这种地步了吗? 陆峥敛起情绪,没有再往下追问,也没有再去分辨这句话里有多少是愧疚、有多少是抽身时惯常的自责。 只是伸手,拿起那只本该属于他的酒杯。 杯底还残着一点,她敬他的那一杯,他方才只沾了唇。 此刻他抬手,仰头,一口见底。 酒液顺着喉结滚下去,带出一丝迟来的辛辣。 杯子“当”地一声,被他放回桌上。 顾朝暄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扣住了她的手腕。 “陆峥——”她下意识想抽回来。 他没给她这个机会。 他一句话也没多说,执着她的手往外走。 包间门被拉开,走廊的灯光一下子压下来。 长安一会二楼的廊道安静而窄,服务生远远站在另一头,见状只愣了一瞬,便垂眼避开视线。 顾朝暄被他带得脚步踉跄,跟在他身后往前。 她挣了一下,又挣了一下。 “陆峥,你放开——”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不敢在这个地方闹出声,只能用力去拽那只扣住她的手。 男人的背影却一寸也不曾停顿。 手腕上的力道不算粗暴,但牢得叫人心惊。 既不像拉扯,也不像挽留,更像是把一个人从她自己筑起的壕沟里硬生生拽出来。 穿过青砖廊道,门口那块不起眼的门牌从眼角一掠而过,夜风夹着秋天的凉意迎面扑上来。 院子外,东二环的车流在远处轰鸣,灯光一串串拖出长线。 陆峥径直把她往旁边那辆黑色轿车方向带。 车门被他拉开,动作简洁、干脆。 “上车。” 他只说了两个字。 顾朝暄站在原地,胸口因为刚才的拉扯微微起伏。 “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车灯白得刺眼,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峥握着车门,指骨在灯下线条分明。 他看了她一会儿,目光从她略显凌乱的发丝滑到她还没完全平复的眼神。 片刻后,他开口,嗓音低而沉:“顾朝朝,我们再去香山,看一次日出吧。” …… 最后顾朝暄跟他去了。 往西北的路不算远,却被拉得很长。 车里没开音乐。 只有发动机的低鸣在夜里伸展开来,偶尔有风从车窗缝里挤进来,在两人之间打个旋,又悄无声息地散掉。 她拢了拢身上的外套,鼻尖还残留着刚才酒意被凉风冲淡后的微酸。 香山两个字出现在路牌上时,她的指尖忍不住在膝上收紧。 那一夜的画面很自然地浮了上来。 她那时以为他只是随口一提。 没成想他真载着她一路从大院开到香山脚下。 山风冷,日出却很好看。 再后来,她发着烧跑去考试,写检讨,挨老人骂,喝苦得发涩的冲剂……那些年少时叛逆而炽烈的一切,被那轮日光狠狠照过一遍,从此在记忆里留下固定的色温。 如今,同样的路,他又带着她走了一遍。 车子驶进香山脚下的停车场,夜色已经压得很低。 路边的梧桐没了当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修剪得齐整的景观树,枝桠在路灯下投出整齐的阴影。 第85章 重返 陆峥先下车。 黑色皮鞋落在地面,发出一声不重却很实的声响。 西装笔挺,领带松了半指的缝,他随手脱下外套搭在手臂上,袖口露出一截冷白的腕骨。 顾朝暄从副驾下来。 她抬头看看山影,又低头瞟了一眼他那身正装,忍不住在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荒诞感。 登山道口新装了感应灯,脚步一靠近,灯一点点被点亮,照出一段干净的石阶。 路边多了醒目的指示牌:“文明游览”“注意防火”。 唯一没变的是夜色。 “走吧。”他说。 皮鞋踩在石阶上,轻微的回声顺着山道往上荡。 她跟在他侧后方半步,帆布鞋落在石梯上,摩擦声干净、轻快,却比少年时收敛太多。 那年,他是穿着薄夹克、牛仔裤、运动鞋领她上山的。 夜里风大,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催她:“顾朝朝,你快点”,嘴上嫌她慢,脚步却总在前方不远的地方停一停,等她追上。 现在,他穿得更正式,身段更挺拔,连背影都透着成年男人的稳与沉。 可走路时那种不自觉留出的半步距离,仍和当年一模一样。 让她永远不用追得太辛苦,又永远知道自己没被丢下。 途中经过一个小卖亭。 卷帘门半拉着,一盏暖黄色的小灯挂在门檐下,店主打着哈欠,靠在椅子上刷手机。 陆峥停了一下,从货架上拿了两瓶常温水,扫了码,转手递给她一瓶。 “拿好。” 瓶盖已经被他扭松了,她只需轻轻一拧就能打开。 石阶渐渐变陡。 陆峥走在前头,下意识放慢了半步,侧身让出一点位置。 指尖在空中顿了顿,他没多想,手就已经伸了出去—— 那是这些年刻在骨头里的反应:路不平,她在,他就去牵。 顾朝暄恰好抬起头。 视线在那只伸到面前的手上停了一瞬,又很快从指节上一掠而过,重新落回脚下的台阶。 她没有伸手。 好一会,陆峥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指节微微一僵,悬在半空的手没再往前,只静止了一两秒,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去。 他偏过头,看向一侧的山坡。 路边的松树长得极好,树干被夜色裹成一截一截的深影,针叶在风里细细作响。 他盯着那片看不真切的树冠,眼皮缓慢地眨了好几下,仿若要借这个动作,把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措硬生生按下去。 …… 路边的树长得比从前茂密,树干粗了一圈,枝桠往外伸得更开。 落叶被风吹成一层,踩上去柔软、干脆,发出极轻的“沙沙”声。 她忽然开口:“这段以前没这么宽。” 陆峥“嗯”了一声:“前年扩过一次。护栏也换了。” 他语气很平淡,犹如在说一件和他毫无关系的市政工程。 可他们都知道,这条道曾经承载过什么……那次他半夜把她从操场“拎”出来,一路开到香山,嘴上嫌她麻烦,心里却哪怕多打一阵喷嚏都要盯着。 再往上,视野慢慢开了。 可以看见夜色下摊开的北京城,灯火像被撒了一把碎金,散在远处的平面上。 那天的日出、那次的感冒、那张在急诊打点滴时被偷拍的照片……一幕一幕,像被翻旧账一样,安静地浮上来。 靠近半山腰的观景台时,两人一前一后踏上木平台。 栏杆和地板都是新的木纹,却仍旧是原来的位置—— 卡在两片山林之间,正对着东方那一块空。 “当年,我们在这儿坐着。”陆峥说。 顾朝暄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脑子里却浮现出截然不同的画面—— 那时她缩在石台边,穿着他给的外套,脚下同样是一双帆布鞋,鞋边被露水浸得发潮。 他坐在一旁,腿长得没地方搁,只好别扭地蜷着。 她靠着他肩膀骂风大,他假装嫌弃,却一点点把自己往她那边挪,让她少挨一点山里的凉。 如今,再站在同一方天地里,他身上的西装剪裁利落,袖口规矩地扣在腕侧;她仍旧是帆布鞋和宽松卫衣,却不再是那个可以不顾一切往他怀里撞的顾朝朝。 风从山坡那端卷上来,拂过她的耳侧,把她的长发轻轻吹乱了一点。 她下意识抬手压了压,指尖碰到自己有些冰凉的耳垂。 夜色将她整个人勾勒得更瘦,眉眼却比当年更加清晰。 两人并肩靠在栏杆旁。 一城灯火静静铺在脚下,夜与黎明之间那层最薄的灰正在一点一点被东方最浅的一抹亮推开。 有些东西还是一样—— 这座山,这条路,这个观景台,远处慢慢亮起来的天际线。 有些东西却早已不再一样—— 他不再是可以为她翘课、夜里开车带她去看日出的大院男孩; 她也不再是可以随便感冒、随便闯祸、随便说“你很烦”的顾家姑娘。 少年时,他们来这里,是为了躲避一个即将到来的处分、一段说不出口的心意; 此刻,他们再一次站在这里,只能直面那些已经发生又无法重来的岁月。 …… 那一晚,他们说得不多。 偶尔有几句,也是些再普通不过的话。 “水还够吗”“累了就坐一会儿”“风大,往里站站”——轻飘飘落在山风里,很快就被吹散了。 更多的时候,是各自安静。 她靠在栏杆边,看着东方那一线亮慢慢被撕开,从灰白,到淡金,再到被第一缕阳光点燃。 光从远处的楼群顶端一点点爬上来,越过天线、屋檐、立交桥,最后落到他们脚边。 下山时,路已经不黑了。 晨练的人三三两两往上走,有人从他们身边经过,回头多看了一眼这对看起来有些突兀的组合:一个西装革履、神情冷淡的男人,一个穿着卫衣帆布鞋、眼里还残着一圈没睡醒红意的女人。 陆峥走在外侧,偶尔侧身,让过迎面而来的路人。 快到山脚,他问她:“困吗?” “有一点。”她说。 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那种云淡风轻。 “等会在车上睡会。” “好。” …… 回城的路上,车里同样安静。 北京的早高峰刚要起势,环路上的车一辆辆挤上来,喇叭声、刹车声在车窗外缠作一团。 她侧着头看窗外,手机屏幕在掌心亮了又灭,灭了又亮。 谁也没说话。 快到谢家门口时,他把车速压得更低了一些。 车停。 她解开安全带,拎起自己的包,手放在门把上,又顿了顿:“陆峥。” 他“嗯”了一声,看向她。 “……再见。”她说。 没有提长安一会,也没有提日出,更没有提任何“以后”。 陆峥点了点头:“进去吧。” 她推门下车。 清晨的风横着吹过来,把她卫衣下摆吹得轻轻一翻。 她抬手把发丝别到耳后,低头往里走。 …… 顾朝暄走的那天,谁也没得到一个通知。 首都机场凌晨的灯永远亮得过头。 登机口前的玻璃把跑道灯光拉成一条一条发白的线,广播声用一成不变的腔调念着航班号。 她拖着登机箱站在队伍里,手机最后一次震动,是航空公司的值机提醒短信。 北京和巴黎有七个小时的时差。 那边还在昨夜,她这边已经是清晨。 飞机抬头冲进云层时,城市的灯一点点缩成一团,最后被云雾吞掉。 漫长的十几个小时,白昼被压缩成舷窗外一块反复变换的灰蓝。 她时睡时醒,合上眼,是老宅昏黄的灯光和姥爷的咳嗽;睁开眼,是舱内柔和的顶灯和陌生人起落的呼吸声。 落地时,舱门一开,外面的冷气夹着不熟悉的湿意灌进来。 巴黎的机场和北京不一样,同样的高顶和金属支架,却多了几分慵懒的散漫。 广播从普通话换成了法语和英语,语速快得像在追赶什么。 她顺着人流往外走,在出口那块牌子密密麻麻的接机人群里,一眼就看见了CéCile。 女孩高高地站在人群边缘,黑色长风衣,半截牛仔裤露出一段细白的脚踝。 五官深一些,鼻梁挺直,眼窝略深,却带着一双典型东亚的黑眸,眼尾略略上挑,笑起来时弯成一弯月牙。 那种一看就是华裔混血的漂亮,相貌张扬,却被她用简单干净的妆容压得很温柔。 她举着的接机牌上写的不是中文名字,而是用黑色马克笔写的:NOelle。 那是她在巴黎读书时用的名字,课堂点名、论文封面、学生卡上都是这个称呼。 顾朝暄拖着行李刚走近,还没来得及开口,CéCile先一步冲过来,一把把人抱住。 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水味。 怀抱收得很紧,紧得顾朝暄被撞得往后一步。 下一秒,她感觉到肩膀上落了什么温热的东西。 CéCile的声音在耳边发抖:“NOelle,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了。” 第86章 故人 CéCile 很清楚她从哪里来、经历了什么。 也知道,她暂时承受不起任何形式的追问和怜悯。 所以,当从机场把她接出来后,CéCile 什么都没问,只带着她穿过连廊、上车、驶往左岸。 顾朝暄在巴黎的落脚点,还是在左岸那片她曾住过的街区。 街角的咖啡店换了新老板,橱窗里多了几款甜点;地铁口外卖报纸的老头不见了,换成了一个年轻女孩;但公寓楼外的石墙仍旧覆着浅浅的青苔,铁门也还是那扇被风雨磨得发暗的黑色门扉。 CéCile 把车停在巷口,替她从后备箱拖下行李。 她带着顾朝暄穿过狭窄的小巷,转上熟悉的石板路。 到了楼下,她掏出一串钥匙,指尖轻轻敲在铁门上。 门开的一瞬间,那股旧楼独有的木香和淡灰尘味迎面扑来,竟意外地让人心里安定。 她们上到二楼。 CéCile 停在一个新换了门牌的小公寓前,转头朝她笑了笑。 屋内没有开灯,但落地窗透进的街灯把室内轮廓照得刚刚好。 一室一厅,被布置得干净而明亮。 客厅里铺着浅米色的地毯,靠墙摆着一张小小的原木书桌,整齐的笔筒和台灯静静伫在那里。 窗边放了一张灰蓝色的小沙发,旁边是一盏暖黄色的立灯,灯罩柔和得像能让人一下子睡过去。 厨房是开放式的,器具一应俱全,连冰箱外壁都贴上了几张 CéCile 的便签: 附近超市地址、全科医生电话、心理咨询预约方式、最晚营业的药房位置…… 卧室里,床铺已经铺好,干净柔软,靠枕整整齐齐。 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干花,香味淡淡的,不突兀,却能让人一踏进来便觉得这不是临时落脚,而是“可以住”的地方。 顾朝暄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她肩上的包带滑落了一点,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眼睛在微暗的空间里一点点移动。 CéCile 没催她,只安静地等。 许久之后,她才缓缓踏进这间为她准备的小公寓。 灯被 CéCile 打开。 暖光落在地毯、落在静静等待主人的书桌、落在她的脸上。 …… 那天晚上,CéCile 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小的接风局。 地方选在塞纳河边一间老餐厅,木门、黄铜把手、墙上挂着些略显陈旧的画。 店员认得 CéCile,笑着给他们留了靠窗的桌位。 窗外是河水和桥影,入夜后的巴黎灯火还是那样,从不热闹到喧哗,却也从不真正寂静。 酒上桌之前,门口的风铃响了一下。 邵沅比约好的时间晚来几分钟。 他推门进来的那一瞬间,顾朝暄几乎有种错觉,以为时间又回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 明明是多年不见,明明隔了那么多风波、那么多夜,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顾朝暄从座位上起身。 还没来得及说话。 下一秒,他已经大步上前,将她揽进怀里。 邵沅低头,眼圈红得发涩,声音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你傻得要死,顾朝暄。” 顾朝暄闻言下一秒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抬手,用力拍了他一下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又带着骨子里那点倔强:“你才傻。” 邵沅被她这一下拍得趔趄了一下,却笑出了声。 那笑声里有种久违的、几乎脆裂的轻松。 两个人像从前一样,一个闹一个骂,一个拍一个接。 没过一会儿,餐厅门口的风铃又轻轻响了一声。 许荔抱着一束白色洋桔梗站在门边,整个人都冻得通红。 她刚看见顾朝暄的那一眼,眼泪“唰”地往下掉,止都止不住。 她抱着花往前走,两步之后,整束花就被她塞进顾朝暄怀里,整个人狠狠扑了过去。 顾朝暄被她抱得往后一退,怀里抱着花,又被人箍着肩,鼻尖被花香呛得酸得更厉害。 许荔埋着头,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她肩上,像学生时代时她们两个人夜里从图书馆跑出来,被雨淋到一身狼狈时那样—— 哭得毫不顾忌。 等许荔好不容易缓过那一口气,才勉强抬起脸,胡乱抹着眼泪:“……顾朝暄,你怎么又瘦了?” 一句话,又让顾朝暄鼻尖发酸。 邵沅在旁边叹了口气,替她们拉开椅子。 CéCile 在一旁坐下,看着这一幕,什么也没插嘴。 他们之间的这一场相见,是只有在异国成长过的人才能读懂的情感纹理。 许荔后来捧着那杯温红酒,眼睛还红着。 她没有回国,而是在巴黎落了根,现在在一家跨国投行的法律部门做交易合规律师(LegalplianCe fOr M&A)。 忙得要命,时差乱得要死,却靠着天生的韧劲一路挺了下来。 她碰了碰顾朝暄的杯子,“你回国的日子我现在都记着。” “听说你回国,我在宿舍哭得像个傻子。” 邵沅这几年也变了很多。 他原本桀骜、张扬、不喜欢被规则束缚。 可偏偏在一次竞赛营里被一家咨询公司的人看中,后来又因为语言和分析能力过关,被挖进巴黎办公室,硬生生在这条最不适合他的行业里扎了根。 从最底层的分析师一路熬到如今, Strategy & OperatiOn(战略与运营) 的年轻合伙人(iUniOr partner)。 与其说是机缘巧合,不如说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硬把他往前推。 那一桌久别重逢的热闹里,顾朝暄没有刻意参与,也没有刻意沉默。 出狱后,她都和他们重新联系过。 但都是断断续续的。 一封邮件隔着好几天才回复,一条讯息等半天才出现一个单字,有时候甚至莫名其妙消失。 忙、疲惫、时差、各自的生活…… 他们四散在不同的纬度,像夜空里被风吹开的星群。 可即便这样,他们却奇迹般地同步了一个愿望:他们都希望她来巴黎。 她犹豫过。 离开巴黎那一次已经抽空了她全部的力气,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承受一次“从头再来”。 更不确定面对这些旧友时,是否还能像从前那样坦然。 但当真正坐在这张桌旁,她反而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安稳。 眼前的三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近况: CéCile 的创业压力、许荔的长线项目、邵沅的案子和飞来飞去的出差…… 第二天一早,顾朝暄刚洗完杯子,把它扣在沥水架上,楼下传来一声喇叭。 她走到窗边,往下看一眼。 邵沅靠在一辆黑色小车旁,单手插口袋,整个人懒散得像是还没睡醒。 见她探出头,他抬了抬下巴:“下来。我带你出去走走。” …… 十几分钟后,两人走在玛黑区(Le MaraiS)的街上。 石板路潮湿,咖啡店门口的金属椅子还留着昨晚的水印。空气里有淡淡的烤面包香。 邵沅手里抓着两杯热巧克力,递给她一杯:“CéCile 跟我说……你在国内谈恋爱了?” 顾朝暄“嗯”了一声,握住杯子,热意从掌心一点点往上蔓延。 邵沅抬眼看她:“那你现在来巴黎跟CéCile一起创业,……你那个男朋友没意见?” 这创业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看见效果的,前途未卜,孤注一掷。 片刻的沉默。 顾朝暄低头,看着路边橱窗里自己的倒影,声音很轻:“……我们分手了。” 邵沅脚步顿住:“什么时候?” “来巴黎之前。” 闻言,邵沅沉默了。 他把杯口抵在唇边,却没喝。 那些年,她跌入最黑暗的地方,他远在巴黎,帮不上忙,只能抓着那只手机等她偶尔发出一个“我还在”的讯息。 他希望她爱情、事业、生活都能平顺,可现实从来不像教科书,也不像年轻时他们以为的那样线性向上。 “……你啊。” 只有两个字,前面是千回百转,后面是说不清道不明。 他说不出责备,也说不出宽慰。 玛黑区清晨的风从街角拐过来,将她颈侧几缕发丝吹得浮起。 她抬眼,看向邵沅。 “邵沅……我从没有对一个人那么愧疚过。我欠他的,似乎这辈子都还不清。” 邵沅被她这一句彻底噎住。半晌,他忍不住啧了一声。 “……顾朝朝,你怎么还是这么傻。” 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像压着火,又像压着心疼。 “早就和你说过,不要太情绪泛滥。别人一句话你能记十年,别人一滴好你能放大成海……偏偏自己的痛,你从来当成不算数。” 看顾朝暄沉默,他又不忍心说下去。 两个人走了一段路,邵沅开口:“……你要是不舍得,就放下面子跟他和好,不就是异国恋嘛,现在又不是古代交通不便那种,他真要在乎你,一张机票的事能拦住他?” “他是体制内的。” 邵沅当场愣住:“……啊?” “那种根正苗红、组织关系沉得掉地板缝里的那种?” 顾朝暄点点头。 邵沅吸了口凉气:“行啊顾朝朝,你恋爱对象起点比我们都高。” 话说到这,他又蹙起眉,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又惊又疑地盯着她: “等下——” 沉默一秒。 “……你男朋友不会是陆峥吧?我怎么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顾朝暄当场被气笑,抬手照他胳膊就是一下:“你脑子被冻坏了吧?中国就一个叫陆峥的吗?体制内公务员都叫陆峥?” 邵沅被打得肩膀一歪,嘶了一声,却忍不住笑出来。 “那我怎么知道国家干部库多少重名的!” 他把被她打的地方揉了揉:“我还以为你跟陆峥那小子兜兜转转搞了十几年终于开窍了。” 顾朝暄白了他一眼:“想什么呢你。” 邵沅被她的反应彻底放松下来,啧了一声:“那就好。我还怕你俩突然官宣吓死我。” 顾朝暄没接话,低头喝了口热巧。 “……不过,看你现在这样,我是真心替你高兴。” “有什么好的?满身疮痍。” “哎。” 邵沅拍了拍她的肩,语气比刚才沉了点,但柔软得多。 “顾朝朝,你在我眼里一直都不是那些东西。你是最倔、最亮、最不肯服输的那一个。你觉得自己满是伤,可别人眼里,你一直都挺得住。” 她笑了一下。 邵沅看着她,继续说道:“我高兴的不是别的,而是你眼里……终于没有当年那股对老陆的执着了。” 他说这句话时,没有揶揄,也没有取笑。 “学生时代,你满眼都是他。那时候我都替你捏把汗。实话实说,老陆那种性格,不适合你。” “他太内敛、太自持。说好听是稳,说难听,他说话永远留三分,他的心也一样。 你要是跟他在一起,不会安全,只会更用力压自己的感受。你是那种付出多一点就会亏的人,而他……不会主动给你那个多出来的部分。 你经历了那么多,需要的是能接住你的人,不是让你更谨慎、更沉着、更压着呼吸去迎合的人。” 他顿了顿,眉心微蹙: “老陆是好人,也是可靠的,但他不适合任何女孩。他的人生太规整,一切按部就班。他的家庭、他的路线、他的未来……每一步都在框架里。” 邵沅说完那段话,其实心里也有点悬着,怕她觉得他僭越,怕她伤心,怕他踩到她不愿碰的那根刺。 可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只能静静看着她。 顾朝暄感动,微笑,“谢谢你,邵沅。” 邵沅怔了一下,没想到她会这么认真。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轻松的、想岔开这个突然而脆弱的气口,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住了。 “我对陆峥……只是少年时没看清楚而已。那时候太年轻,分不清喜欢、依赖、还是仰望。我们都在往前跑,我以为所有靠近都是同一种意义。” “可自从那年在杭州出事之后——” 她顿住。 那件事她从不提,也从来没人敢问。 邵沅呼吸跟着重了一点。 顾朝暄:“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再奢望了。” “别说我和他之间差着那么多……我们两家,本来就有着放不下的东西。” 邵沅听到这里,心口跟着一紧,下意识喊了一声:“顾朝朝。” 顾朝暄笑意淡淡的:“我没事。” 邵沅盯着她看了两秒,知道再往下问只会把她往那段泥里拽,硬生生把话题拐了个弯:“行,你没事就好。那——” 他忽然眯起眼,语气往轻松里扯,“你那位体制内男朋友,到底是谁啊?别告诉我是社会面随机抽取的,听你那意思,八成还是军大院体系里的?” 顾朝暄想了想,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是军大院的。” “我就知道。”邵沅啧了一声,吊儿郎当地追问,“谁啊?我认识不?” 顾朝暄抿了下唇,报出那个名字:“秦湛予。” 风在石板路尽头拐了个弯,恰好灌进来。 邵沅整个人一顿,随即低低爆了句法语粗话:“PUtain……” “我就知道,那家伙没安好心!” “……” 邵沅想起秦湛予就来气,嘴上不给好脸:“我就说嘛,这人表面一本正经,心里不知道打多少算盘。” 他越说越上头,语速带风:“当年悉尼那一出,你还记得吧?谁先把我们从警局里捞出来的?谁一转头就把你往辩论台上按?别人遇上这种破事只想赶紧撇清关系,他倒好……顺水推舟,救了人,还顺带捞了个主力辩手。” “脑子转得是真快,知道你这人一讲起‘责任’两个字就没脾气,拿得死死的。” 顾朝暄被他说得有点无奈,轻轻叹了口气:“那件事,本来就是我们欠他的。” 邵沅斜她一眼,嘴上还是不客气:“你就惯着他吧。别人欠人情顶多还一顿饭,你倒好,直接把自己搭上去。” “顾朝暄,你说你这辈子,怎么就这么招麻烦精呢。” 第87章 锋芒(上) 顾朝暄笑着没反驳,心里却承认,他说得没错。 那天剩下的时间,就在这样一明一暗的心事里,被很日常的巴黎风景慢慢稀释了。 他们沿着玛黑区的街走了一圈,从旧书店挤到古着店,再被一间甜品店橱窗里一整排精致到近乎繁琐的水果塔吸住脚步。 傍晚时分,天空压下一层灰白的云,冷意慢慢爬上石墙。 分别那一刻,城市灯光一盏盏亮起来,她站在路口,看着红灯亮起又熄灭,蓦然生出一种久违的踏实感。 真正的日常从第二天开始。 CéCile 带她去看了共享办公空间、旧楼改造的工作室、几条专做创投和科技公司的街。 最后敲定的,是塞纳河支线上一栋老办公楼的三楼:走廊狭窄,电梯老旧,墙面粉刷得有点粗糙,但窗户大,光线足,楼下有家便宜到离谱却咖啡出奇好喝的小馆子。 对资金紧绷的早期团队来说,这已经是最佳选择。 LeXPilOt 项目从纸面落地到现实的那一刻,并不浪漫。 服务器报价远比预想高,基础模型的训练占了预算大头,连最初的界面设计都只能请刚毕业的学生帮忙,谈价格时对方一句一句抠。 CéCile 负责和投资人、孵化器、加速器打交道,奔波在各种 DemO Day 和 PitCh DeCk 的修改之间。 顾朝暄则缩在屏幕背后,把一份份合同拆成冷冰冰的结构化要素,用英文和法语写成一行行规则。 她负责的是 LeXPilOt 的“脑子”:那一套针对条款的逻辑树和语义模板。 现实远比概念讲解时棱角更多。 法条在教材里有清晰的条文编号和逻辑顺序,可一旦进入具体合同,语言立刻变得暧昧起来。 相同的意思被写出十几种表达方式,条件前置的、后置的、故意模糊界定责任边界的,供应商刻意留下的回旋余地,甲方律师在注脚里埋的伏笔,全部交织在一起。 程序员希望她给出的是“可被机器识别的逻辑公式”,而法律训练给她的习惯,是在灰度里寻找判断标准。 第一次模型训练结果出来时,屏幕上一长串红色的“误判”让整个团队安静了好一会。 系统把一条关键的赔偿责任认定为“可选条款”,把一处对中小企业极为不利的自动续约机制判断为“常规风险可接受”,反而对一些无关痛痒的保密条款反应过激,不停发出高亮警示。 算法工程师皱紧眉头,开始调参;顾朝暄则一条条把被错判的条款拎出来,重新拆解结构,试着用更简洁、更接近程序语言的方式去阐述“风险”的边界。 那是一种极耗神的工作。 她常常从早上十点坐到晚上八点,午饭就在工位上随便扒几口。 眼睛盯着屏幕太久,合同里的字会糊成一片,她就去小茶水间接一杯水,站在窗边看一会儿对岸办公楼亮起又熄灭的灯,再回到桌前继续。 语言本身也带来难度。 LeXPilOt 面向的是欧洲中小企业,合同语言以英文和法文为主。 法文合同里那种长句、从句套从句的表达方式,让逻辑结构在语法层面上显得拥挤又冗长。 她一边查法文法律术语的最精确对应,一边提醒自己不要被原语言的修辞困住——系统需要的,是足够抽象但不失准确的“判断条件”。 有时她会在某个动词前停下,纠结那一点轻微的倾向差异会不会引起模型判断的偏移;有时她必须强迫自己放弃完美主义,在限定时间内给出“足够好”的规则,否则整个项目的推进会被她一人拖死。 资金压力也在悄悄逼近。 最直观的,是那张做得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现金流表。 CéCile 用 EXCel 画了三条线:固定成本、可变成本、账户余额。 每过一周,她就把实际支出填进去,原本冷静的预测曲线慢慢偏离了预计轨道,余额那条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滑。 “再这样烧下去,”某个深夜,她盯着屏幕,语气难得有些疲惫,“六个月之后,我们连服务器的钱都付不起。” 虽然是第一次创业,但CéCile对“死在看见希望之前”的项目见得多了,可轮到自己的时候,那条曲线仍旧如同一根细细的绳,扯着她所有的神经。 第三周,她开始频繁往外跑。 一会儿是左岸某个创投俱乐部的早餐会,一会儿是右岸一家加速器的闭门分享;有时候晚上九点了,还要去参加某个基金合伙人临时组织的 rOUndtable,只为了在酒会的角落里争取几分钟介绍 LeXPilOt 的机会。 顾朝暄一般不去。 她知道自己目前最重要的不是出现在照片里,而是把系统打磨到真正能拿得出手的程度。 更何况,CéCile 也说过:“你现在过去,只会被他们当成‘技术顾问’——等我们确定要拿下谁,再让你出场。” 直到有一次,情况不同。 那是个阴天。 CéCile 回到办公室时,风衣上还带着一层细雨。 她把包往桌上一放,没有像往常那样和大家闲聊两句,径直走到顾朝暄的工位前。 “今晚陪我去见一个人。”她开门见山,“可以决定我们接下来一年有没有命活下去的那种。” CéCile 带着顾朝暄穿过香榭丽舍大道尽头的一条侧街,停在一扇不起眼的铁门前。 门内是一座私密会所。 与外界的潮湿不同,里面是恒温的暖意,光线被厚重的水晶灯削成柔和的金。 来往的都是巴黎投资圈最隐秘、最难接近的那些人。 CéCile 换上了深酒红的礼服,线条利落、攻击性十足。 她们匆匆在更衣室完成了准备。 顾朝暄穿的是一条设计感十足,黑色细肩带礼服。 没有珠宝,也没有亮片。 她们走进主厅。 空气里满是低声交谈、香槟的气泡声,还有资本圈特有的克制傲慢。 CéCile 很快进入状态,和几个熟悉的投资人寒暄、打招呼,介绍 LeXPilOt 的方向。 顾朝暄站在她半步身后,手里端着一杯香槟,姿态不卑不亢。 越往里走,越是资本圈的腹地。 那些穿着极简剪裁西装的男女,接待着一杯杯金色气泡酒,神情松弛却锋利,步伐缓慢却掌控节奏。 CéCile 盯着一个方向。 周随安。 他站在主厅中央最亮的位置,像光自带追踪功能似的,只要他出现,周围就会自动让开一圈。 一身深灰色西装,线条利落又冷淡。 顾朝暄平静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 CéCile 握紧酒杯,轻声说:“看到中间那位了吗?灰西装,没戴领带那个。” 顾朝暄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淡淡“嗯”了一声。 CéCile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微微收紧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周随安,华裔。以前在伦敦、硅谷都干过,现在是 FOndS M 的 SpeCial partner,专盯 CrOSS-bOrder teCh 和 B2B 服务。创投圈那种——一票否决权那级别的。”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他背后那几个 LP,是欧洲几个家族办公室和两家主权基金。” 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拿下他,不光是钱的问题,是一整条通路和牌面的事。 顾朝暄点了点头,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情绪。 CéCile 看她这副平静样,反倒更紧张了几分,压低声音:“待会儿我们得想办法靠近他。你负责把他留下来。” 顾朝暄侧了下头:“怎么负责?” CéCile 咬了咬牙:“长得好看也是资本,知道吗?” 顾朝暄:“……” 她还没来得及回什么,CéCile 已经端起杯子,像一只蓄势待发的小猎犬,踩着恰到好处的节奏往人群中央靠过去。 周随安那边,正和两个 FOndS M 的创始合伙人聊得兴起。 全程用法语,夹着专业词汇和基金内部的黑话,语速快到旁边的年轻创业者基本听个大概意思,插不上话。 他没有特别抢话,只是偶尔抬抬眼,用一两句问得很精准的问题,让话题往他希望的方向拐。 那种存在感,不是“我要主场”的张扬,而是“这个局,最后一定落在我手里”的笃定。 CéCile 观察了一圈,抓到他们话题略微松动的一瞬,直直上前,笑得得体又自信:“BOnSOir,LaUrent,AntOine。” (晚上好,LaUrent,AntOine。) 她用的是流畅的法语,显然早就混熟了这圈子。 几句寒暄之后,很自然把话引向 LeXPilOt。 “上次在 StatiOn F 提过的那个 legal AI 项目你们还记得吗?那会儿还只是 idea,现在已经在跑 beta 版了。” 两个合伙人露出“哦,是那个”的表情,礼貌点头,却明显没有把注意力完全放过来。 直到 CéCile 话锋一转,笑着侧了侧身:“这次我把我们负责 ‘brain’ 的那位请出来了。” 她的手往旁边一带。 顾朝暄安静地站在那儿。 黑色细肩带礼服把肩线衬得干净利落,锁骨处那一点线条既不刻意,也不软绵。 她没戴什么夸张的首饰,只耳畔一对小小的金色耳钉,在灯下随光闪一下又隐回去。 她看上去不张扬,甚至有点冷淡。 可那张脸放在这种场合里,很难不让人多看一眼。 周随安原本只是出于礼貌,顺着 CéCile 的动作抬眼。 第一眼,他没太在意,只是下意识做了个“新面孔”的标记。 第二眼再看过去的瞬间,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某个画面被突兀地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 冬天的傍晚,巴黎左岸那条安静的林荫道上,一个穿着深蓝大衣的女孩,背着书包,鼻尖冻得微红,却还是在路灯下仰着头朝他笑…… 眉眼干净,尾音轻轻往上挑。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他很少主动去回想任何人的脸。 可那一刻,灯光斜着照在顾朝暄脸上,侧影被勾出一条利落的轮廓,眉眼间某个角度,和那姑娘,竟然有几分相似。 不是“长得一模一样”的那种,而是……神态上某种隐隐的既倔又安静。 他心里微微一紧。 随即很快收回了那点失神,把那段画面生硬地按回去,面上仍是投资人标准配置的淡淡笑意。 旁边的 LaUrent 则已经礼貌地伸出手:“SO yOU are the legal brain Of LeXPilOt?” (所以,你就是 LeXPilOt 的法律大脑?) 顾朝暄握手,掌心力度适中,不卑不亢: “YeS, I’m in Charge Of ClaUSe lOgiC and riSk mOdelling.” (是的,我负责条款逻辑和风险建模。) 她的英语干净利落,带一点点北京味儿被法语的鼻音压过,听着反而很顺耳。 周围人各自端着酒杯,话题刚起了个头,旁边忽然有另一拨人挤进来,是 FOndS M 其中一位 LP 的代表——个子高高的德国人,英语带着重口音。 他们插进对话,没有看顾朝暄和 CéCile 一眼,直接对着周随安开口: “We are a bit… COnCerned abOUt yOUr eXpOSUre tO ChineSe-related legal teCh,” (我们对你们在中国相关法律科技上的涉入……有点担心。) 语速快,词堆得密,“data reSidenCy,regUlatOry UnprediCtability,yOU knOW… With the CUrrent… pOlitiCal tenSiOn…” (数据存放的位置、监管的不确定性——你懂的……在当下这种……政治紧张的大环境里。) 最后那句含混不清,意思却不难听出来: 现在这局势,你们往那边贴,是不是有点作死? LaUrent 和 AntOine 互看了一眼,明显不太想在大厅里展开这种敏感话题,只含糊应了几句。 场面一时间有点尴尬。 所有人都习惯在公开场合避开“China”这个词的深聊,尤其是牵扯 data 和监管时。 CéCile 眉心轻轻皱了一下,正想找个话头打圆场。 就在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顾朝暄开口了。 她看向那位德国代表,语调不重,却把那些挤在一起的词捋顺了: “If I UnderStand COrreCtly, What yOU’re really WOrried abOUt iS nOt ‘China’ in a pOlitiCal SenSe, bUt three very SpeCifiC thingS.” (如果我理解得没错,你们真正担心的并不是政治意义上的‘中国’,而是三个非常具体的问题。) 她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杯壁,像是在数: “FirSt,Whether OUr prOdUCt Will be trapped by lOCal data reSidenCy reqUirementS and be impOSSible tO SCale glObally. SeCOnd,Whether fUtUre regUlatOry ChangeS Will SUddenly make OUr mOdel illegal Or UnWOrkable. Third,Whether early-Stage legal teCh in SUCh a iUriSdiCtiOn inCreaSeS yOUr perCeived ‘headline riSk’ aS an LP.” (第一,你们担心我们的产品会被各地的数据本地化要求卡住,导致无法做全球化扩张。 第二,你们担心未来法规的变化会让我们的模型突然变得违法,或者根本无法继续运作。 第三,你们担心在这样的法域里做早期法律科技,会提高你们 LP 眼中的‘舆论风险’。) 顾朝暄一口气把对方支支吾吾半天没说清的点拆开,既翻译成了清晰的商业语言,又顺手帮他们换了个更体面、不那么刺耳的说法。 第88章 锋芒(下) 周围几个人的表情在那一瞬间明显放松了一点。 德国代表被她接得一愣,随即笑了:“YeS,that’S… eXaCtly What I meant. Better phraSed.”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表述得更准确。) 他扭头看向周随安:“YOU ShOUld hire her aS yOUr tranSlatOr.” (你应该把她雇来当你的翻译。) 语气带着半真半假的玩笑。 周随安没接那句“tranSlatOr”的茬,只淡淡看了顾朝暄一眼,难得直接问: “Can yOU anSWer thOSe three pOintS,从你的视角?” (你能回答那三个问题吗?从你的视角?) 他用了中文的“从你的视角”,又很自然地切回英文,像是不经意,又像特意在看她怎么接。 顾朝暄没推,也没去看 CéCile。 她垂眸想了不到两秒,就抬起头: “从我们产品的角度来说,第一,关于数据本地化问题: 我们初期根本不会碰中国境内真实敏感数据。 LeXPilOt 的测试版完全基于欧洲及国际范本构建。我们的‘中国元素’是专业能力,不是数据来源。 所以即便未来监管收紧,我们依然主要服务于欧盟本地的中小企业。” 她说到这里,微微侧头,顺手帮周随安往外引了一句: “所以对 FOndS M 来说,你们所面对的风险并不是‘中国数据’, 而是‘与中国相关的专业 knOW-hOW’——而这反而是一种可选的增益。” 这句话,等于当众替 FOndS M 把“政治风险”换成了“潜在优势”的叙事。 换个壳,盘子就变了。 德国代表明显愣了下,随即点头:“That makeS SenSe.” (有道理。) “第二点,监管的不确定性,法律人看风险的时候,分两种: 一种,是你知道它会来,只是不知道是哪天; 另一种,是你连它是不是风险都搞不清。” “第一种叫可编码风险(COdable riSk),你可以建模,可以计价,可以在谈判里处理。 第二种是盲区风险(blind riSk),真正能要了企业命的,其实是这种。” 她抬眼看向德国代表,又看了看 LaUrent:“LeXPilOt 在做的,就是把尽可能多的盲区风险,转化成中小企业可以处理的可编码风险。 不管是在欧洲,还是将来某一天,在中国。 所以就监管不确定性而言,我们的存在本身,是在帮用户对冲这类不确定。” 她说这段的时候,语气很平。 没有任何激昂,也没有用 big WOrdS(大话) 去堆气势。 可整个逻辑线干净到近乎锋利。 连 LaUrent 都挑了挑眉,脸上露出真正感兴趣的表情:“That’S a very laWyer Way tO pUt it. I like it.” (这话非常有律师味儿。我喜欢。) 德国代表也彻底收了之前那点“嫌麻烦”的神色,认真起来:“Fair enOUgh.” (说得有道理。) 至于“headline riSk”(舆论风险),顾朝暄没有急着正面去扛。 她只轻轻笑了一下,换了个角度: “第三,舆论风险。” “舆论是你们公关团队操心的事。但我们都清楚……真正决定投资组合质量的,从来不是‘这家公司在媒体上看起来多安全’,而是——‘它在十年后,还值不值得你举例’。” 她停了停,给了周随安一个非常轻、但明显留给他接的空档。 像是在把“十年后举例的那个名字”这件事,交回到他手里。 周随安看着她,指尖轻轻摩了一下杯缘。 他没立刻说话,先低头喝了口香槟,才慢悠悠补上: “That’S Why We’re Still talking tO yOU tOnight.”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今晚还在跟你们继续谈。) 一句话,把场子收住,也把 FOndS M 的姿态抬回到他们该有的位置:不是被动防御,而是“我们挑项目”的从容。 几个人都笑了。 气氛彻底缓和下来。 CéCile 在旁边看得有点恍惚。 她太清楚顾朝暄这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熬夜拆合同,早晨靠咖啡硬撑,整个人缩在旧办公楼三楼,那种“关着灯写规则”的日子。 可今晚她站在会所的灯下,面对的是欧洲最刁钻的资本圈、最敏感的 LP 问题,她却一点没怯。 反而似乎,又隐约看见了当年在学校,那个站在讲台上,左手扣着稿纸、右手比着逻辑线,一句句话把对手逼到角落的顾朝暄。 张扬吗? 其实没有刻意张扬。 但锋芒,就是挡不住地往外露。 …… 谈话结束前,德国代表主动伸手:“It’S a pleaSUre talking tO yOU. I’ll be arOUnd if yOU have fUrther qUeStiOnS.” (很高兴和您交流。如果您还有其他问题,我就在附近。) LaUrent 和 AntOine 也都客气地表示,下周可以安排一个更正式的 meeting。 人群慢慢散开。 只剩周随安还没说话。 他低头看着手里的酒杯,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只是在给自己一点缓冲时间,把刚刚那几秒“失态”的感觉压回去。 然后,他抬眼,对 CéCile 说: “明天把你们最新的 BP 发给我。还有……你们的 USer data,按 COhOrt 再切一遍,照她刚刚的那条‘blind riSk / COdable riSk’线重排一下。” 说完,他视线轻轻一偏,落在顾朝暄身上。 这一次,他没有躲开那种重新打量的冲动。 “你的名字是……” 顾朝暄:“顾朝暄。” 她用中文说了一遍,又用英文拼了一遍:“G-U,Z-H-A-O,X-U-A-N。” 周随安在心里默默过了一遍这个名字。 顾。 他眼底有一瞬间的暗动,极轻极快。 那个冬天站在梧桐树下的姑娘,姓也叫顾。 那是他年轻时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女朋友。 她说她只有母亲,家庭很乱,有些事“说不清,也没必要说清”。 他当年太年轻,只隐约听过一两个碎片,从不追问。 原本一直以为自己不会再碰到那个姓氏和那种眉眼重叠的组合。 偏偏今晚,就这么撞上了。 他指尖轻轻收紧,又松开。 面上却只是淡淡点头:“GOOd tO meet yOU.” (很高兴认识你。) 第89章 思念 10 月,江渚的专班正式收队。 那场仓储火灾,成了整个案件的最后一个断点,也是秦湛予在江渚工作的“分号”。 起火的仓储点,账面上只是港区安全改造工程中的一个普通支出节点。 可事故之后,所有相关合同、招投标文件、应急预案、安保外包协议,都被临时集中起来,统一纳入事故调查组。 原本散落在财政、住建、港务集团和几家城投公司里的账目,被迫摊在同一张桌上。 秦湛予就是在这一层,把之前啃不动的东西彻底打开。 事故前,他靠的是正常调研权限……查表、看会、听汇报,一条条去追项目的批复链条和资金流向。 地方部门嘴上配合,手底下却总有留一手的习惯:该给的材料拖着不给,补充协议只亮前半页,真正见不得光的东西都躲在“内部备查”的夹层里。 事故后,省里和中央督察那边的节奏完全叠在一起,“安全生产”和“工程合规”被拧成了一根绳。 安全责任倒查,倒到哪里,合规审查就跟到哪里……火灾仓库的维修改造是谁批的、安保外包是谁点头的、预算超支是谁签字放行的,都必须一项项说清楚。 这些本来就写在纸上,只是之前散得太开。 现在,所有纸被集中到了他面前。 秦湛予把事故现场的应急账目、工程变更单和早年几次专项改造的批复,一笔一笔抠出来,对上港务集团和城投的资金流,画成一张简单粗暴的时间轴:钱从哪儿出、绕了几层、落在哪几家公司名下,哪些是真做事、哪些是“皮”,一眼就能看出问题点在哪一段开始变形。 再往下,就是系统内的活儿了。 纪检、审计、司法各司其职。 他负责做的是,把“看起来哪里都不对劲”的那团乱麻,理成可以移交的线索:哪几名干部涉嫌失职渎职、哪几笔资金疑似体外循环、哪些合同存在虚假中标和暗箱操作。 江渚之后,至少三名厅局级干部被立案审查,一批关键岗位被调整,问题资金被冻结、追缴。 真正的惩处会是缓慢又漫长的一条链,但在调研组这一环,案子已经做到了“能交得出手”的程度。 总结会那天,秦湛予在市里小礼堂坐了一整场。 属地领导照例表态“坚决整改,深刻汲取教训”,上级部门的负责人按程序肯定成绩、指出问题。 回到北京。 秦湛予没有升职,也没有换牌子。 挂职期满,身份自然从江渚“某某处长”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衡庐在晚上的时候,总显得比白天更安静一点。 秦湛予同曹铭之并肩往前走。 两人都没穿什么“场合感”很强的衣服,走在这样的地方,不会引人注意,只像是普通来此吃饭的熟客。 曹铭之跟秦言是多年的政治好友,比秦言年长几岁,鬓角有了点白,眉眼却是宽和的。 一行人前后不过两三个人,秘书跟在最后,手里拿着资料夹,眼睛自动扫过走廊两侧的包厢牌匾。 路过转角时,前面一扇包厢门“哐”地被推开。 一个端着空盘的服务生没看路,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冲出来,托盘边缘险些撞到最前面的秦湛予。 “哎——小心!” 后面的大堂经理当场变了脸色,厉声喝了一句,人已经快步上前,一把按住那服务生的盘子,压低声音训斥:“看路!走廊里这么多人,你不长眼睛?” 托盘晃了晃,碗碟碰撞发出细响。 秦湛予微微一侧身,抬手稳了一下,帮他把险些倾倒的盘沿扶正。 动作很简单,让原本可能砸下来的瓷盘悄无声息地归回平衡。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服务生连声道歉,低着头不敢抬眼。 空气短暂地一紧,又在下一秒恢复如常。 “没事。”曹铭之只是略略点了一下头,语气平淡,不显苛责。 秦湛予已经重新站直,准备往前走,余光却不可避免地掠进那扇半敞着的包厢门后。 只是一眼。 烟雾先扑出来,淡灰的,混着酒精和水烟的味道。 里面的音乐开得不算大,但鼓点沉,低频震得桌脚都隐约抖动。 沙发围成半圈,几男几女靠坐其中,有人把脚随意搁在茶几边缘,指节间夹着亮银色的烟杆,笑声闷在雾气里。 靠里侧的角落,一截熟悉的侧影被灯光切成两半。 年轻男人半靠在沙发背上,领口松得厉害,衬衫下摆散开,手腕上的表被扯到一边,露出一节苍白的腕骨。 他头微仰着,眼尾泛红,唇角含着笑,神情松弛得过分。 茶几玻璃上,有什么东西被随手按着滑过……小巧的金属盒、摊开的卡片、几处模糊的白色痕迹。 有人凑近去说话,那人偏头附在他耳边,姜佑丞只笑,眼神空了一瞬,又被什么快感似的东西托起,整个人往后陷得更深。 秦湛予的眉心几乎是在本能里一皱。 那一皱极轻,转瞬即收。 曹铭之察觉到刚才的动静,下意识要往那边看一眼。 就那么一点极自然的动作……脑袋微微侧过去,视线顺着门缝的方向滑。 还没等他看清里面的情景,秦湛予已经先一步往前半迈。 顺手替领导把位置挡得更稳一点,身形略略前倾,长身一挡,把那道视线挡在自己肩线前。 动作不明显,却刚好截住了包厢内的那一片景象。 “曹叔,这边有个小台阶。”他语气平稳,抬眼示意前方,“地不太平。” 曹铭之脚下果然有一截略高的门槛,走廊灯影在那一处投了道暗影。 人到了一定年纪,对这种提醒是有本能反应的,他视线很自然地收回,看了看脚下:“嗯。” 大堂经理连忙从旁边躬身让开:“曹部长,秦司,您们这边请,包厢已经备好了。” 身后,半敞的包厢门被迅速带上。 烟雾、笑声、玻璃上的那些痕迹,被重新隔绝在厚重木门之后,像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留一点若有若无的混杂气息,在走廊的空气里轻轻散开,又被空调的暖风带走。 秦湛予没有再回头。 他跟在曹铭之身侧,步伐与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半个身位距离,神情如常,目光平直,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有掌心的指节,在衣缝里极不明显地收紧又松开。 衡庐三层尽头的包厢门前,门匾上写着“听竹”。 服务生上前推门,垂着眼说:“曹部长,秦司,请。” 包厢内灯光柔和,圆桌上已经摆好四凉四热,小菜清雅,酒具简洁,一看就是那种只谈事、不讲排场的局。 秦湛予进门,脱下大衣交给服务生,动作从容。 他帮曹铭之拉开椅子,等对方落座,自己才坐回该坐的位置。 杯盏轻碰,茶水注入瓷盏,氤氲的蒸汽很快替换掉走廊里的那点复杂气息。 从这一刻起,今晚属于“工作饭局”的部分才真正开始。 至于刚才擦肩而过的那间包厢、那一脸被粉末熏红的年轻人—— 秦湛予把那一笔,悄悄收进心底最深处的夹页里,翻过去,不露声色。 …… 饭局进行到一半,桌上已经从茶换成了酒。 曹铭之年纪在那儿,喝得不多,更多是聊事。 从江渚那次专项谈起,又绕到年底几项重点改革的推进节奏,偶尔点几句姓名,都是系统里有分量的人物。 秦湛予敬完一轮,手机在一旁静音震了一下。 来电号码是京里办公室的座机。 他和曹铭之打了个眼色,起身去外面接电话。 门在身后合上,包厢里的灯光和说笑声被隔绝在外。 电话那头汇报的是江渚后续的手续:几家涉事企业的资产处置进入推进阶段,纪检那边新出了一个问询名单,上级小组准备把他的那份专题报告作为内部培训材料的一部分。 对方说得客气。 秦湛予只“好”“知道了”地应着,嗓音不急不缓。 挂断电话,他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前停了一会儿。 玻璃外是北京的夜,灯光棋布,车流在三环线上拉出一串串光线。 这种时候,巴黎那边大概正是办公楼里最吵的时刻……咖啡机喷着蒸汽,键盘敲得密密麻麻,法语、英语夹杂着从长桌一端传到另一端,和衡庐三层这点低声细语的沉静,隔着两个世界。 他收回视线,转身往回走。 “听竹”的门半掩着,里面隐约传出茶盏碰瓷的细响。 他推门进去。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主位右侧多出来的一道人影。 黑色西装,坐姿挺拔。 他正侧身在替曹铭之落酒,动作看起来很随意,实际上每一寸都把尺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抢主位,也不显得谄媚,如同来得晚了一步的“半个主人”。 曹铭之抬眼,看见秦湛予回来,打了个轻松的招呼:“十一回来了?正好,陆峥也在,你们应该也好久没见了吧?” “是啊,好久没见。”他往前走了两步,顺着曹铭之的话自然接过去,语气不紧不慢,“陆主任。” 听到这声“陆主任”,陆峥才抬头。 他原本正低着眼抿茶,指节扣在杯壁上,听见门响只是略偏了偏头,直到“陆主任”三个字落下来,才像是这才被点了名似的,缓缓起身。 椅子轻轻往后滑了一寸。 “秦司。江渚那边,辛苦了。” 短短一句,把对方的职务、这几个月的任务和“辛苦”两个字,都安安稳稳地点了出来。 秦湛予走到桌边,伸出手。 两人隔着一盏茶的距离,对握。 握手的力道都控制得极好……不算热络,也绝不软弱,恰到好处地维持在一个“平级干部、旧识重逢”的位置上。 桌上的灯光从上方落下,映在两人对握的指节上,骨节分明。 谁都没有用力到失礼的程度。 谁也没有先松开。 “你们俩也真是,一个大院出来的,装什么生分。” 曹铭这一句,把气氛往下压了压。 陆峥先松开手,半侧身替秦湛予让出旁边的位置,重新坐回曹铭之右侧,姿态不卑不亢。 “听说你前阵子在江渚住了快小半年?我们那会儿开会,还专门看了几次事故通报。” 这话听着是就事论事,实际上把“火灾”“事故通报”几个敏感词都轻描淡写带过去,既给了对方“立过功”的空间,又不至于把话题抛到桌明面上让人难接。 秦湛予垂眸,拿起自己面前那只茶杯,杯盖轻轻一扣,发出一声很轻的细响。 “工作需要。”他淡淡道,“该做的。” 没有谦逊,也没有顺势接着说成绩。 把所有能引出夸赞的话,都提前截住了。 这份“知道分寸、主动压功劳”的自觉,在曹铭之那种年纪的人眼里,是很顺眼的。 他看着两个后辈,一个坐在右手,一个坐在左手,心里多少有点“青黄相接”的安慰。 “说是该做的,做出花样来的也没几个。”曹铭之笑了一声,没再多夸,只抬手示意服务生添酒,“你刚才出去接电话,小李正好在楼下遇见陆峥,就叫他一起来坐坐。” “那还真是巧。”秦湛予回应。 话题顺势滑开,桌上又绕回到年底几项改革和材料节奏。 酒喝得不算多,更多是茶水与闲谈。 到十点左右,这场“工作饭局”也就收了尾。 衡庐门外夜风有些凉。 黑色公车停在台阶下,司机下车拉开后门。 秦湛予和陆峥一左一右,把曹铭之送到车边。 院子门口一时间只剩他们两个。 灯光从侧上方压下来,把影子拉得很长。 陆峥抬腕看了眼表,准备往停车场方向走,没有要跟他告辞的意思。 刚迈出半步,身后传来声音。 “陆峥。” 他停住脚,回头。 秦湛予站在台阶下,领口扣得很规整,神情看不出什么情绪:“你在做什么?” 陆峥看着他,目光很静。 他慢慢把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来,站直了些,反问得不紧不慢:“秦司问的是哪一件?” “我说过,顾朝暄的事情,我会替她处理。” 陆峥闻言唇角缓慢勾了一下。 “替她处理?据我所知,你们已经分手了吧。” 他抬眼,视线在秦湛予脸上停了一秒,语气依旧不紧不慢: “分手之后,她的事情……好像轮不到你来定义。” “秦司在江渚盯资金、盯工程,盯得够辛苦了,可人这一块,你能管的范围,总归是有限的。” 秦湛予抿了抿唇。 额角隐隐有点胀痛,大概是酒喝得比平时多了一盏,夜风一吹,疲惫从骨缝里一点点往外渗。 他看了陆峥一眼,目光停了半秒,既没有接茬,也没有再问。 那点情绪像是被他在心底随手折起来,连同刚才那句“总归有限”,一并压进某个不打算再打开的夹层里。 懒得理。 与其在衡庐门口和人纠缠这些虚无缥缈的“定义”,不如回去把明早要看的材料再翻一遍。 他垂眸,把大衣领口扣紧,抬脚下台阶。 …… 他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 脚步没在客厅停留,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了书房。 门推开的一瞬间,空气里的味道和记忆重叠到一起。 书房不大,一张书桌、一把单人椅,靠墙一排书柜,窗台上养着一盆山茶花,叶子油绿发暗,枝头零零散散还挂着几朵晚开的花。 桌面干干净净,文件在离桌沿六厘米的位置整齐码着,笔筒斜斜靠着显示屏,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 可在他眼里,却一点也不干净。 那一天的画面被脑子极其不讲理地调出来…… 她坐在书桌边缘,双腿悬在半空,鞋跟轻碰着桌脚,发尾乱了一点,眼睛亮得过分。 明明紧张得手指发抖,却硬要装作若无其事,扣他腰带的时候一下一下地深呼吸,耳尖红得要滴出血来。 她在这里仰头看他,笑、躲、又被他逼着正视。 白日的光从窗帘缝里落下来,毫不留情地照亮她每一寸局促和勇敢。 书桌下沿被他握过一把,木纹里至今仿佛还留着她那下午被压出的震动。 单人椅还在原位,皮面被擦得很亮。 她腿跨在他身侧,指尖扣在他后颈,额头蹭着他的下颌,呼吸全打在他喉结那一块。 她那天叫他“十一”的时候,声音低低的,带着被他逼出来的哭腔。 脑子越是想“别往下想”。 画面就偏偏往最不该去的地方滑。 他抬手,拧灭了顶灯。 书房一下暗下来,只剩桌角那盏小灯亮着一小圈昏黄,把桌沿和椅背都镀上一层朦胧的光。 光线一褪,身体的反应就被放大了。 酒意还没完全散。 血往下冲得快…… 秦湛予呼吸无声地重了一度。 他抬手,按了下眉心,目光在书桌与单人椅之间停了一圈,最后落在窗台。 那盆茶花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枝头一朵开得正好,花心紧致,边缘还带着一点新鲜的、近乎稚嫩的白。 他走过去,伸手把那朵花掐了下来。 茶花落在掌心里,花瓣被他捻了捻,很快就被捂得有些发热。 淡淡的香气被迫溢出来,在这间小小的书房里突然变得浓了一层—— 仿若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香水,是被阳光晒过的棉布、暖气里的皮肤,再加上一点只属于她的东西……一闻就能分辨出来。 脑子里那些画面顺着气味一股脑儿往上翻:她坐在桌沿上,搂着他脖颈,小声叫他“十一”;她窝在他怀里,额头贴着他的下颌,呼吸一下一下打在他喉结那一块。 秦湛予低低骂了一句,分不清是骂她,还是骂自己。 他抬步走到门边,反手把书房门锁上,又拉下百叶帘,让外面的灯光彻底隔绝在缝隙之外。 世界一下子只剩这一间书房。 他把茶花带回桌边,随手丢在单人椅旁的扶手上,花瓣滚了两下,停在皮面与木质夹角里,静静地仰着一张小脸。 秦湛予在椅背上坐下去。 黑暗里,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喉结起伏得有点厉害。 那股往下冲的燥热并没有因为关灯而退去,反而被压得更实在了些…… …… 很长一段时间里,皮椅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似有若无,时断时续。 窗台上的茶花被他不经意碰落一瓣,摔在地毯上,白色的花瓣沾了点阴影,显得有点凌乱。 他低着头,整个人埋在椅背投下的暗影里,呼吸一度乱得不似平时的他。 那些压得死死的情绪,被他按在理智下面的欲望,都被这一晚逼着找了个出口。 ……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空气里还留着一点被揉碎的花香,与男人身上淡淡的酒味、沐浴露的清气混在一起……显得有些疲惫……又有些难以启齿。 秦湛予起身,把掉在地上的茶花捡起来丢进垃圾桶。 那朵被掐下来的茶花已经被他折得不成样子,花心被按得发皱……花瓣软塌塌地耷在一边,香气却比先前更重了。 第90章 时区 掌心还带着一点nian意。 秦湛予抿了下唇,有点烦自己这种失态,随手抽出几张纸巾,把手心、指缝认真擦了一遍,又随意团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随即,他走出书房,去卧室浴室,把水开到很热,任由水柱从肩背一路冲下来。 热水冲得皮肤发红,刚才那点失控被一点点冲淡,却没有真正在脑子里散开…… 洗到最后,他索性不再跟自己较劲,只是机械地把沐浴露抹开再冲掉,关水、擦干、换上宽松的家居服。 卧室里只留了一盏床头灯,光线压得很低。 秦湛予在床边坐了几秒,脑子里空了一瞬,随即伸手把床头柜上的笔记本拉过来,翻开。 指纹解锁,屏幕亮起来,熟悉的系统界面一排排铺开。 右下角有个不太显眼的小标记,是信息中心给他们这一批岗位统一装的涉外浏览插件……为了查阅海外公开资料用的,走的是备案过的专线和账号。 他盯着那个小标记看了两秒,用触控板点了一下。 网络连接状态跳了一下,右下角浮出一个小小的地球图案。 浏览器自动打开。 主页本来设的是某个境外智库的报告页,几篇最新的研究标题在屏幕上排着,他视线掠过,却一行都没真正读进去。 光标停在地址栏。 他指尖敲下去,先输了一个字母,又删掉,过了两秒,才干脆地把那串拼写完整敲出来。 inS 的网址跳转出来,登录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账号和密码早已被浏览器记住,他只需要点一下“下一步”。 上一次登录时间还停留在她刚去巴黎那会。 页面刷新,时间轴上浮出一堆无关紧要的图片,他没去看,直接点向搜索栏,把那串再熟悉不过的用户名打出来。 屏幕飞快给出联想结果。 小小的圆形头像弹在最上面…… 巴黎河岸的夜景,她侧身站在栏杆边,路灯把发梢打得发亮,笑得不甚张扬,却看得出心情不错。 那是六年前的顾朝暄,还在巴黎读书的她。 GUZhaOXUan0823。 秦湛予点进去。 她的主页干干净净,照片不算多,从波士顿到巴黎,从开始到结束的几段切换都被压缩在寥寥几十张图里。 因为照片本来就不多,被他这样一遍一遍翻,几乎已经能背下顺序。 波士顿那几张,他尤其熟。 查尔斯河边的长椅,只有一只纸杯放在扶手上,杯壁上用马克笔画了一只笑脸; 深夜自习室的桌面,两杯咖啡并排放着,只有杯套上手写的缩写不一样; 她拍自己的手背,手腕上多了一只男式腕表,表带有点宽,她刻意把焦点虚掉,只让镜头对准一行英文书脊,配文是:“BOrrOWed time.” (借来的时间。) 再细看评论区,就更清楚了。 同学问:“WhOSe WatCh ;)?” (这是谁的手表?) 她回:“JUSt a tempOrary lOan.” (借用的。) 底下有人起哄:“FrOm WhOOOOO?” (到底是跟谁借的呀——?) 她没有再回复,只点了个小小的笑哭表情,把话题岔开。 这样的东西不多,却似被她小心翼翼撒下的面包屑,顺着时间轴往前排,连成一条隐秘的线: 从刚去波士顿时的兴奋、不适应,到某个冬天忽然变得安静,再到假期结束前那几张明显情绪不稳的夜景。 有一张他记得尤其清楚……是宿舍走廊的窗户,窗外一片漆黑,只能看见远处城市的一点点灯,玻璃上贴着一张便利贴,被她拍了下来。 便利贴上用中文写着:谢谢你来给我做可乐鸡翅。 配文是一个锁头的表情。 秦湛予看着这张照片,指尖在触控板上停了一下。 这些年,他已经不止一次把这条时间线从头到尾翻过。 从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到进入系统、借着调研任务出差住小宾馆,他总会在某些深夜,把电脑从工作材料上移开,照着同样的顺序打开浏览器、登陆、点进这个账号。 每一次,他都告诉自己“只是随便看一眼”。 可光标落在搜索栏的时候,指尖从来没拐过弯。 他知道,那些配文、那些看似随手一拍的角度里,藏着一个女孩当年全世界都围着一个人的心思。 她把心事系在别人身上,又小心翼翼地只在这样一个半公开不公开的角落里留下蛛丝马迹,等着有一天被“那个他”看懂。 而不是被现在坐在北京卧室里的这个人,对着屏幕一遍一遍地拆解。 秦湛予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直到屏幕亮度因为久未操作而自动调暗,便利贴上的几笔字被拖进灰色阴影里,他才缓缓抬手,按了一下触控板,让光重新亮回来。 他退了出来,去看她的关注。 他找到了CéCile。 这是他第二次点这个头像。 第一次,是分手的时候,他出于“了解团队背景”的冷静理由,顺藤摸瓜点进过这个账号,看见的全是一些无甚情绪的会议照、路演现场、办公楼走廊,连自拍都少得可怜。 那时候,CéCile 的主页里没有顾朝暄。 现在,再次点进去,界面刷新的一瞬间,最上面那条更新时间显示的是“3d”(三天前)。 一组九宫格照片。 配文是法语和英文夹杂的几句,大意是某个欧洲法律科技峰会顺利结束,感谢主办方和合作伙伴云云。 秦湛予一点开。 前几张是会场全景、舞台远景,LED 屏上滚动着会议的 lOgO 和主题;再往后,是几张圆桌讨论的特写。 第五张开始,画面里出现了熟悉的轮廓。 顾朝暄坐在一张长桌的中间偏左位置,桌上摆着姓名牌和话筒,她穿了一件深色窄肩西装,里面是浅色丝质衬衫,头发挽在脑后,只在耳畔留了一缕碎发。 灯光打在她侧脸,五官没变。 妆容明显比之前成熟…… 那股子被他调笑过的“傻劲儿”,在这样的场合里生生被她磨成了气场。 她低头翻着面前的资料,指尖夹着笔,正侧头听旁边的人说话。 再往后一张,是同一张桌子的另一角度。 镜头拉得更远些,可以看清整个 panel 的阵容:几位欧洲律所合伙人,一个基金代表,还有一个东方面孔的男人。 大概三十五左右的年纪,着装简单,西装剪裁利落,胸前别着会议证件。 和她并肩而坐。 两人之间放着一支共享的话筒,照片定格的那一瞬间,他正微微偏头,像是在和她低声交换什么意见,她侧过去的那点角度很小,却足够看出她在认真听。 秦湛予视线在那男人脸上停了一秒。 不认识。 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亲密的举动……不过是公共场合里很正常的同行互动距离。 可那种“并肩”的画面,本身就足够扎眼。 指尖往右一划,是合照。 会议结束后的留影,几个人排成一排站在背景板前,所有人都在看镜头,笑得恰到好处。 顾朝暄站在最右侧,手里还拿着那支话筒。 那一串光从屏幕后退下去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是他亲口说的“我不会耽误你”,她倒真是一点不带犹豫地照办了。 分手那天,他抱着她,在机场说“我不拦你”“我不耽误你”,说得像个很体面的大人。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成全”“理智”,全是酒后才会承认的口是心非。 他想耽误她。 恨不得现在就订一张飞巴黎的机票,跨过半个地球,站在那个什么峰会的后台,把人从那些灯光、镜头、嘉宾牌之间拎出来。 关上门,扣住她后颈,让她整个人撞进他怀里,亲得她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让她红着眼睛、喘不过气地叫他一声“十一”,再问她一句:还要不要这么“无所顾忌”地往前走。 最好把她精心画好的眼线都亲花,把那身干练的外套褶得一塌糊涂,让她第二天照镜子的时候,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 自己在巴黎这点锋芒和体面,并不是谁都可以随便来见证的。 这种念头像火一样从骨缝里往上窜。 秦湛予靠在床头,喉结滚了滚,硬生生把那股冲动压回去,指节一点点松开。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更确切地说,他不能那么做。 他清楚得很:真要有那样一天,他真站在她面前,扣住她后颈的那只手,最后还是会慢下来,捏紧了又松开。 ——小坏胚子!跟小时候一样让人讨厌! 这句暗骂只在心底滚了一圈,没出声。 卧室里,灯光压得很低,秦湛予合上电脑,指节还残留着一点用力过猛后的酸胀。 那股又怨又憋屈的情绪被闷在胸腔,散不出去,只能在那句“坏东西”里打个结,勉强算作自我安抚。 …… 话说那头的人正躺在北京的床上骂她“小坏胚子”的时候,巴黎这边的当事人显然一点没接到信号。 顾朝暄在 LeXPilOt 的小办公室里,对着屏幕连续看了三小时合同条款,直到字行开始在眼前打架,才揉了揉鼻尖,毫无预兆地打了个喷嚏。 工作时间过得快,天很快擦黑,塞纳河那一带的天色总是落得比她意识里更快一点。 CéCile 傍晚就被一个临时约的 drinkS 拉走了,办公室里只剩两盏灯,咖啡机的灯泡也昏昏的。 她关了电脑,顺手把当天拆到一半的合同记在便笺上,夹进文件夹,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手机、电源、门窗,这才拎起包下楼。 老办公楼的楼梯间回声很重,细跟鞋踩在水泥台阶上,声响被空荡荡的墙壁来回弹,带着一点夜里的凉意。 楼下那家便宜到离谱的小馆子已经开始做晚场生意,门口飘出烤肉和黄油的味道,混着冷空气,一起涌到街上。 顾朝暄缩了缩肩,把风衣领子立起来,刚准备像往常那样沿着街口走去地铁站。 “嘟——” 一声短促的喇叭响在不远处。 不是那种不耐烦的长按,只像是提醒有人在这儿。 她下意识抬头。 街边一辆深色轿车缓缓停在路灯底下,车灯灭掉后,车门被推开,一个高挑的身影从驾驶位下来。 周随安。 他把车门关上,站在路边,身上的西装换成了更随意一点的羊绒外套,领口没打领带,只松松扣着第一粒扣子。 路灯从侧上压下来,把他眉眼那点冷意软化了一些。 顾朝暄脚步微微一顿,很快又恢复自然,往前走了两步,在距离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下。 “周先生。”她先开口,礼貌点头。 “晚上好。”周随安看她一眼,视线在她略显疲惫却仍然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妆容上掠过,像是确认了一下她的状态,才往前走近两步,停在不会让人有压迫感的距离。 他似笑非笑地问:“今天讨论会之后,一直都在办公室?” “嗯,把下午那批反馈整理了一下。”顾朝暄很简短地解释,姿态不卑不亢,“您这边忙完了吗?” “差不多。”周随安低头看了看表,仿若在给自己的接下来那句话找一个时间上的合理理由,随后抬眼,“所以——”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格,带着一点刻意压低的客气: “有荣幸请顾小姐吃顿饭吗?” 话听上去不带什么别的弦外之音,很标准的商务邀请……不提项目、不提投资,只用一个最中性又得体的“吃饭”。 可他站在夜色里的样子,又明明白白提醒着她:这个人不只是普通朋友,不只是“顺路经过”的熟人。 他是投资人,是决定他们项目生死走向的那一类人。 顾朝暄垂下眼,视线略略掠过他身侧那辆车,又滑回他脸上。 拒绝的理由并不充分。 他们现在确实有很多东西需要沟通:数据拆分、试点用户、下一轮融资的节奏……任何一点,从工作角度来说,都足够支撑一顿晚饭。 她微不可查地挑了下眉,在心里把利弊和边界迅速过了一遍,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周随安眼底那一点几乎听不出的紧绷,像是随之松了半寸,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替她拉开后座车门。 巴黎的晚风从街角涌来,吹动她风衣下摆。 顾朝暄弯腰上车前,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旧办公楼的窗子……那里灯已经灭了,只剩下玻璃上模糊的倒影。 她把视线收回来,低头上车,车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第91章 探寻 车子穿过一段车流,绕上河岸的主路。 不多时,塞纳河的水光就从一侧的玻璃外浮了出来。 冬夜的风把水面吹得起皱,远处桥洞下一排排暖光把浪纹晕成柔软的银色,偶尔有游船驶过,甲板上的灯像一串移动的灯盏,拖着细长的光尾。 车在一栋低调的石质建筑前停下。 外立面没有夸张的招牌,只有门旁一块小小的黄铜铭牌,上面刻着餐厅的名字和星级,字体克制而自信。 司机先下车,绕到后排替他们拉开车门。 “谢谢。”顾朝暄下车,风一吹,刚刚因为车内暖气而放松的肩膀又紧了紧。 周随安让她先走,步子不紧不慢,和她保持着半步的并肩距离。 门童替他们推门,厚重的门板隔断了外面的风声,屋内的暖意和低音乐声扑面而来。 大堂不大,挑高却足够,水晶吊灯被调成适合晚餐的亮度,亮而不晃眼。 侍者领着他们穿过一小段走廊,推开通往露台的一扇门。 露台外侧用玻璃挡风,靠河的一整面玻璃将塞纳河夜景收进眼底。 他们的桌位在靠窗的一隅,桌布雪白,银器整齐,杯具摆放的位置精确到厘米。 这不是那种刻意张扬“奢华感”的场合,而是那种一切都在规矩之内的上流社交空间—— 服务生的笑容不多不少,背景音乐选的是不会喧宾夺主的钢琴曲,香槟桶里埋着冰,连花瓶里插的花都经过颜色计算。 “Madame, MOnSieUr.” (尊敬的女士/先生) 侍者用标准的法语问候,递上菜单,又询问是否需要侍酒师推荐。 “先来一瓶勃艮第的白,”周随安随口报了一个年份,又点了两份前菜,“再麻烦你们配一道鲈鱼和一份慢烤羊排。” 他抬头看向顾朝暄:“你有特别想吃的?” “你这样已经很周全了。”她笑了笑,又补充一句,“可以再加一份前菜沙拉吗?今天咖啡喝得有点多。” “当然。” 随后,侍者在小本上记下,退到一旁。 桌上暂时只剩两人和两盏摇曳的烛光。 顾朝暄先将包自然地放在身侧,不靠椅背,轻轻把膝盖并拢,背线自然挺直。 她伸手,将桌上的餐巾从盘子上取下,轻轻展开,铺在膝上,动作干净利落,却一点不显匆忙。 周随安看在眼里,嘴角有一点很轻的弧度。 看得出来,她对这种场合并不陌生。 举止干净、节奏稳定,不急着说话,也不会为了显得“见多识广”而刻意表现些什么…… 餐具怎么拿,水杯和酒杯的位置、与服务生对话时视线和语气都拿捏得很稳。 那种松弛感,多半不是临时背出来的礼仪,而是从小耳濡目染出来的家教。 跟他记忆里第一次被他带进类似餐厅的人不太一样。 那时候的那位,眼睛里满是新鲜和好奇,连多看菜单两眼都会紧张,喝水之前要悄悄确认好几遍哪个杯子才是自己的。 小心翼翼的、带着点笨拙的可爱。 而眼前这个,则是落座那一刻起,就已经把自己摆进了这张桌子的秩序里。 烛光落在银器上,折出一圈又一圈细碎的光。 对面的人目光短暂地失神了一瞬,又很快收回来。 顾朝暄低头整理了一下袖口,像是什么都没看见。 她不是第一次见这种眼神了。 从前在国内,她见过太多人在对面坐着,眼睛却落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有的是在盘算,有的是在怀疑,还有一些,是在透过面前的人,看另一个影子。 她抬眼,恰好和周随安的视线对上。 两人都很自然地笑了一下。 笑意不深,却足以把方才那一点短暂的走神遮过去。 “怎么了?”周随安先开口,语气很随意,“我刚刚是不是看起来有点失礼?” “还好。”她抬起眼,眉梢轻轻一挑,声音不重,带着点若有若无的调侃:“只是周先生刚才那一眼……让我有点好奇。” “嗯?”他配合地低了一声。 “是在看现在,”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还是在看,从前的谁?” 话问得很轻,没带任何质问的意味。 职业习惯。 把模糊的东西勾一条边给对方看,让人有台阶也有余地。 周随安愣了不到半秒。 随即低低笑了一声。 “顾小姐这是在盘问证人?”他反问,“问题本身比答案有趣。” “那周先生可以选择保持沉默。我就当自己多心。” 她给了他一个退路,又用“多心”两个字,把锋利收回去一半。 周随安把杯脚在指间慢慢转了一圈,像是把刚才那点被看穿的失神也一并转过去,片刻后才似笑非笑地抬眼:“顾小姐的中文……京味儿挺重。” “是吗?大概是没改掉。” “那就是在那边长大的?”他顺着话往下接,刻意绕开了“哪儿人”那种太直接的问法,“一听就不像离家很早的。” 顾朝暄没有多做铺陈,只干脆点头:“一直在北京。” 周随安“嗯”了一声,指尖在杯壁上顿了顿。 花开成千上万朵,也总归是一根上长出来的。 他把那句中国老话只在心里转了一圈,没有说出口,换成一句更轻描淡写的:“听起来,顾小姐不像是会被当成‘一个人闯世界’的小孩。” 他顿了顿,随口追问:“家里……还有兄弟姐妹吗?” 问得不急不缓,语气里带着一点礼貌的好奇,却没有半分探照灯式的逼视。 顾朝暄握杯的手指轻轻一紧,极短的一瞬,很快又松开了。 “没有。” 停了停,顾朝神情淡得近乎客观地补了一句:“我无父无母,更遑论什么兄弟姐妹。” 这话说得太轻了,轻到如同在陈述“今天下雨”“巴黎冬天风很大”这一类事实,听不出戏剧化的起伏,只在尾音处留了一点很薄的空白。 周随安指尖在杯脚上一顿。 他不是那种会立刻摆出“同情表情”的人,可此刻仍旧难得地沉默了两秒,低声道:“抱歉,我问得有点多。” “没有。”她很快接上,甚至连笑意都带得很克制,“周先生只是随口一问,是我这边的情况……不太符合一般统计。” 她把“孤身”这件事,拆解成了一个很中性的“统计学例外”。 话题被她这样轻轻一转,锋利的棱角就被磨掉了一半,只在空气里留下一个不易察觉的小漩涡。 他知道自己刚才踩到了什么,却又被她客客气气地挡在门外,不给深入追问的理由。 晚餐的节奏被菜肴一点点往前推。 鲈鱼肉细腻,羊排火候恰好,酒也选得稳。 两个人聊项目、聊市场,偶尔岔到巴黎的冬天、塞纳河两岸的展览和书店,一切都在一个安全、干净的边界里打转。 等甜点收走,侍者客气地询问是否需要咖啡。 “晚上再喝就睡不着了。”顾朝暄笑着摇头。 周随安看了她一眼:“那出去走走?今晚风不算大,露台的视野不错。” 她点头:“好。” …… 露台外是一整面玻璃推门,门一开,夜风就带着咸湿气息扑了进来。 这家餐厅的位置比市中心更开阔,塞纳河在这里已不再被城市建筑束住,河面向外铺陈成一片宽阔的深蓝,远处只有航道灯光在水气里闪着微弱的亮。 风不算烈,却足够把她鬓边几缕碎发吹起来。 顾朝暄站在玻璃护栏前,双手自然搭在栏杆上,下意识侧了个身,裙摆在风里轻轻晃,侧脸被远处航标灯断断续续地勾出一条线。 不是舞台灯那样咄咄逼人的亮,而是远处散回来的冷光,把她眉眼之间那点克制和倔意都照得很清楚。 周随安站在她半步之后,视线顺着她的肩线落出去。 某个瞬间,他几乎有种错觉—— 许多年前,在另一块大陆的海边,他也这样站在路灯下,看着一个姑娘被海风吹得头发全乱了,眼睛却笑得很明目张胆。 那时候的她什么礼仪都不懂,红酒拿错杯子,刀叉握反,还会一本正经地问他:“为什么鱼要配白酒,牛排要配红的?是不是歧视牛?” 眼前的人则完全相反。 她知道每一种杯子该用来装什么酒,知道什么时候该看向服务生,什么时候该把话题递给对方,也知道在资本和项目之间保持多大距离才不至于失衡。 可夜风打在发梢上、把眼尾那点妆吹得微微发光的时候,两道影子却不可避免地重合了一瞬。 周随安指尖在栏杆上轻轻扣了一下,把那一瞬的走神按回去。 “这地方不错。CéCile 之前还说,等下一轮融资稳定了,要来这一带吃顿饭庆祝,结果每次都忙到忘。” “那就当提前踩点。”他顺势接上,“等你们下一轮 term Sheet 落下来,再找个借口来一次。”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 flag。”她笑了下,侧头看他,“希望到时候周先生还愿意赏脸。” 他“嗯”了一声,视线在她脸上停了半秒。 风从河面卷上来,把她耳畔那点碎发吹离脸颊,又落回去。 她没有刻意去理,只抬手把风衣往身上裹紧一点,动作干净利落。 “顾小姐。”周随安忽然开口,“你刚才在餐厅问我,是看‘现在’还是看‘从前的谁’。” “嗯。”她侧着脸看他,眼里带着一点不急不缓的探询。 “那我也可以算是回问一个。”他看着她,语气淡淡,“一个人在海的这头,另一个人在海的那头……你站在这儿,会不会也觉得,景色有点容易重叠?” 顾朝暄愣了半秒,随即明白过来他话里的弦外之音。 巴黎的夜风里,竟莫名夹了一点北京冬夜的味道。 那种从骨缝里往外渗的冷,逼着人把所有伤口都藏在衣料下面。 她没有顺着这个话往深处去,只笑了一下:“重叠感倒是有,不过更多是项目的压力。对我来说,现在每一块玻璃、每一条灯带,都在提醒服务器的钱和下一轮融资。” 周随安被她这句轻轻一岔,笑出声来,抬手虚虚做了个投降的动作:“好,顾小姐,工作优先。” “刚刚都是我在说自己的背景,现在周先生是不是也有义务稍微自我介绍一下?不然这顿饭的信息,好像有点不对称。” 她一向不爱吃亏,尤其是当对面的人带着目的来打量、套她话的时候。 周随安显然没料到她会这么回敬,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跳。 顾朝暄微笑:“当然了,周先生要是介意被‘盘问证人’,完全可以保持沉默。投资人有权保持神秘。” “神秘是成本,不是权利。用太多,很容易贬值。” 停顿一瞬,周随安收起笑意,语气平了一格:“简单版的话,我是典型的 OverSeaS ChineSe (华侨 )家庭出了一个金融圈的人。” “东南亚那一支?”顾朝暄下意识往常见的路径去猜,“还是香港那边?” “都沾一点。”周随安看着前方的海,“祖籍是福建,爷爷那一代去新加坡闯,做的是最传统的贸易和航运,后来往香港、伦敦、温哥华分开落了几支。” “我父亲常驻伦敦,做资产管理和家族信托;母亲在日内瓦,帮几家私人银行做亚洲客户的顾问。” “听起来,”顾朝暄把他的话在心里理了一遍,给出一个带着专业标签的概括,“周先生是几家家族办公室和主权基金的‘天然熟人’。” “差不多。”他并不否认,“不过我现在这份工作——” 他指了指远处若隐若现的城市天际线,“是靠自己拿的 mandate(投资授权),不是靠家里给的 LP 票。”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有一种近乎不动声色的骄傲。 不是那种“我要证明给世界看”的用力,是对自己边界有清晰认知之后,顺手画出的一条分界线。 家族是家族,他是他。 “所以周先生是从牛津、伦敦一路正统金融通道上来的?”她顺着问,“还是有一段‘叛逆期’?” “叛逆到哪儿去?”他失笑,“最叛逆也不过是先去硅谷玩了几年 early-Stage(初创公司),再跑来巴黎折腾 CrOSS-bOrder teCh(跨境科技 )。对他们那一代老华商来说,已经够不安分了。” 他说“他们那一代”的时候,眼神里带着一点复杂的敬意和距离感。 顾朝暄笑了一下,“周先生这份‘不安分’,在他们那一代人眼里,大概已经等于离家出走了。” “差不多。不过结果还行,至少现在还养得起几家像 LeXPilOt 这样的项目。” “投资人的自我介绍里,”她接过话头,“这句才是重点:‘还养得起’。” 两个人都被自己这一来一回逗笑了,露台上的空气一下子松了几分。 他们又说了几句不算重要的话—— 巴黎哪家书店的法律区藏书多一点,哪条街的咖啡不会踩雷,还有他随口提到的一句:“如果你们下一轮在时间线上被 LP 压得太紧,可以提前告诉我一声。” …… 第92章 反抗 入冬后的京城黄昏落得快,五点多天色就压下来了。 陆峥从单位出来时,天边只剩一线褪色的橘红。 手机屏幕还停在半小时前那通电话上—— 今天早点回来,家里做了你爱吃的菜。 是母亲曲映真,她很少有这样的叮嘱。 往常曲映真最多只说一句“有空回来吃饭”,而不会加“爱吃的”。 他简单应了一声“好”,就把会后一连串应酬推掉,让司机直接往家里开。 车子驶进二环里那条熟悉的小路时,天已经彻底沉下去。 老院子外头的路灯刚亮,光圈落在青石板和老槐树的影子上,冻得人手背发紧。 黑色轿车停在门口,他下车,解开领带的结,往里走。 刚踏上台阶,脚步就停了一下。 玄关前的灯透出来一片柔黄,他却一眼看见门边鞋柜旁,多了一双不属于这个家的女式高跟鞋。 鞋跟细,颜色是乖巧的奶油杏,鞋头线条收得很利落,跟办公室里常见的那种“正装高跟”如出一辙。 既不张扬,也绝不随便。 陆峥眉峰几乎不可察地拧了拧。 暖气的热意裹着檀香味扑面而来,客厅的壁灯全亮着,茶几上多了一只刚泡好的玻璃花茶壶,电视机开着新闻频道,停在一档时政访谈节目上,声音调得很低。 最惹眼的,是客厅沙发上的两个人。 曲映真坐在主位,一身合体的墨绿色针织裙,身旁坐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显然刚从正式场合脱身,深灰色西装外套搭在一侧沙发扶手上,里面是剪裁利落的白衬衫,领口解开一粒扣子,露出细细一条项链。 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耳边只有一对低调的小珍珠耳钉。 听见门响,曲映真先抬头:“回来了?今天倒挺准点。” 阮心悠随即放下杯子起身,动作很利落,目光也看下陆峥。 “陆主任,下午好。” 陆峥眸色微沉,却很快收住,只把外套脱下来挂上:“妈。” 曲映真笑了笑,语气里藏着一丝刻意压住的愉悦,“今天难得你没应酬,我就让厨房多做了几个菜。 心悠平时忙案子,经常在单位附近随便吃两口,我看她一个人也清冷,就叫她过来一起吃顿家常饭。” “是我叨扰了。”阮心悠接话,声音不慌不忙。 “说什么叨扰。”曲映真瞥她一眼,语气里是长辈式的欣赏,“你们这种年轻人,白天开会、晚上写材料,累得很。 阮心悠浅浅一笑:“习惯了。案子到了手上,总归要把账算清楚。” 曲映真明显对这句话很受用,又问了两句检察院里最近的新规,人事有没有大的变动,阮心悠一一接住,回答得既不多话,也不怯场。 两个人很快就在“系统里谁调去哪里”“最近开了什么内部培训班”这些话题上顺了起来。 沙发另一侧,陆峥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茶几上新闻频道字幕一行行滚过去,主持人的声音被调得很低,只剩一个干燥的声线在屋子里打底。 他的目光落在屏幕边缘,又很快移开,落在远处那只玻璃花茶壶上。 壶里花朵缓慢绽开,茶色一点点渗出,像是某种被安排好的程序。 他觉得烦躁。 曲映真正问到某位老检察长的名字时,他垂下眼,把水杯放回杯垫上,站起身:“我去接个电话,刚才车上有个材料还没回。” 明明手机安静地躺在茶几另一头,他却说得很自然,连停顿都没有。 阮心悠下意识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把视线收回去:“您先忙。” 曲映真心里明镜似的,却什么也没拆,只顺势道:“去吧,别耽误工作。” 陆峥点了下头,转身往走廊深处去了。 客厅的灯光被他背影一点点抛在身后,直到卧室门在身后合上,外面的谈话声立刻被隔成一层模糊的嗡鸣。 他没有真的去接什么电话,只是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打开了水龙头,让冷水在瓷池里流了一会儿,才抬手掬了一捧,按在脸上。 冰意从指缝渗进皮肤,顺着颧骨往下,慢慢压住那满腹的烦躁。 镜子里的人眉眼冷淡,衬衫领口松开了两粒扣子,整个人看上去并不疲惫,只是兴致不高。 他扯了条毛巾随手擦了擦,随后干脆利落地去浴室冲了个简短的澡。 等他重新换上家里的毛衣、长裤出来时,客厅那头的格局已经换了。 原本只坐着两个女人的沙发主位上,此刻多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灯光从侧上压下来,把鬓角几缕白发照得分外清晰,却并不显老,反倒添了几分沉稳的威严。 那人穿着白天未及换下的深色西装,领带稍微松开,外套搭在椅背上,金边眼镜架在鼻梁上,手边摊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夹,指节随意地按着一页纸的角。 陆致衡。 陆峥脚步一顿,视线在父亲与沙发侧面端坐的阮心悠之间一掠而过,眉眼间那点压下去的冷意又淡淡浮了上来。 …… 餐厅的灯一早就调成柔和的暖白色,照在圆桌上,把几道家常菜的色泽映得格外温软。 陆致衡坐在主位,一改平日里在会议桌前惯有的肃然,眉眼间少见地舒展开来。 菜刚上齐,他便顺着话题问起阮心悠父亲最近的身体,提到前些年两人在某个调研组里并肩跑基层时的事。 阮心悠安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略略插上几句补充。 提到她父亲年轻时的脾气,陆致衡的眉眼又添了点笑意,似乎连筷子落菜的动作都比平日缓了几分。 曲映真则顺着这条线,把话题从“老一辈”的调研趣事,绕到阮心悠小时候在南方随父母转学、考政法大学、进检察系统的轨迹上。 她问得不紧不慢,像是随口闲谈,又把对方过往的履历脉络在心里悄然理顺。 阮心悠的回答干净利落,既没有刻意拔高,也没有谦虚得失了分寸,大致勾出一个成长在体制家庭、却习惯靠自己往上攀的轮廓。 整个饭局的氛围,出奇地平稳。 陆峥坐在侧位,举筷的节奏不紧不慢,只在对面两位长辈提到某些旧单位、旧同事时,偶尔抬眼示意自己听见了。 桌面上话题的主轴始终在陆致衡与阮心悠之间来回切换……检察系统的改革试点,某个经济案件的办案难点,年轻检察官的压力与困惑,再回到一些“以前我们也遇到类似情况”的经验分享。 他不插话,也没有显出不耐,只是安静地吃,偶尔把离曲映真远些的菜端过去,动作简洁。 晚饭在这种看似温和、实则井然的节奏里收尾,盘子里几乎没有剩菜,连鱼身都被挑得干干净净。 饭后,佣人收拾碗筷,上了水果和茶。 客厅重新安静下来,换成一壶功夫茶,盖碗在几人指间轮转。 茶桌边的谈话比饭桌轻了几度,从具体的案件与制度,慢慢滑到读书、电影、城市。 时间悄然往后挪,茶壶里的水换了一次又一次。 等墙上的挂钟指向九点多的时候,屋子里那种温暖而得体的气氛已经铺满每个角落。 阮心悠最终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姿态从容地起身。 她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简单整理了一下袖口,朝长辈们鞠以微微一身,语气有分寸地表达了谢意与告辞,没有拖泥带水的客套,却把该有的礼数一一做到。 曲映真起身相送,手轻轻搭在她手臂上,像对待已经写进自己盘算里的“晚辈”。 两人一路送到玄关,外衣在佣人的手里递过来,围巾、手套一一叠好,屋外冷气隔着门缝灌进来,带着冬夜特有的干涩与薄凉。 走到门口时,曲映真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一眼客厅。 陆峥正低头放茶杯,视线在母亲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那一刻,淡淡抬起。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曲映真点了一下下巴,眼神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暗示。 陆峥不为所动,最后是曲映真自己去送。 …… 客厅那头玄关的门关上时,风声被隔绝在院外,屋子里又恢复了熟悉的静。 茶几上只剩几只空杯,水迹落在杯托边缘,灯光压得很低。 曲映真还没回来,佣人悄声收拾着果盘。 “陆峥。” 书房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陆致衡的声音。 陆峥停了一下,看了眼玄关方向,还是抬步过去,抬手敲了两下门框。 “进来。” 书房里灯光比客厅略亮,墙上一整排书柜,靠窗的那张老红木书桌上摊着几份材料,旁边是未盖上的砚台和一支搁笔山上的钢笔。 是陆致衡用了多年的那种,笔身旧得发亮。 陆致衡没让他坐,一只手扶着桌沿站着,眼镜摘下来搁在文件上,眉骨间那道纹路比刚才饭桌上深了许多。 “刚才饭桌上,你倒是挺安静。”他开口,声音不算冷,但一点温度也没有,“安静得跟个旁人似的。” 陆峥倚着书架,双手插在家居裤口袋里,神情平静:“您不是说,让我回来吃顿饭。” “就只吃饭?”陆致衡抬眼,盯着他,“心悠坐在那儿,你一句正经的话都没跟人说。” 陆峥没接话,淡淡看着父亲。 书房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老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往前挪。 过了几秒,陆致衡坐回椅子:“心悠这个孩子我看着不错,工作在检察院,不怕你将来有什么事,她扯你后腿。你妈不是一拍脑袋就喜欢上谁,我也打听过,你在建国饭店那顿饭,人家对你的印象不错。” “这件事,我的意思是,别拖着。先把你们的事定下来,年底前双方家里坐一坐,把婚事提上日程。”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不再是“商量”,而是摆出一个结论。 陆峥垂着眼,指节在裤缝上慢慢收紧,又一点点松开。 “爸,”他抬头,声音平静,“您刚才说的那一串优点,我都不否认。阮心悠很好。但婚姻不是考察履历。” “那是什么?”陆致衡反问,“感情?感觉?你有的是时间谈感觉?” 陆峥笑了一下,笑意没到眼底:“我不想耽误她。” “又来这一句。”陆致衡眯了眯眼,“你是怕耽误她,还是放不下谁?” 空气在这一刻凉了半分。 少有的,陆峥没有马上转开话题。 他只是看着父亲,目光沉下去:“这两件事不冲突。我对她没那种心思,这就已经足够构成‘耽误’。” 耐心被一点点磨掉,陆致衡看着他:“陆峥,你以为婚姻是什么?非得要山盟海誓?你自己看看你现在这个位置,再看看你的出身,能有几分是由着你‘心思’来的?” 他往后一靠,声音压低:“你奶奶身体这几年不好,我不说你也看得见。她盼你成家,早日抱曾孙子,我看阮家小女就是个不错的选择,我们两家门当户对,背景干净,将来你不管是调离北京,还是再往上走,都不会有麻烦。” “你妈今日把她约来家里吃饭,已经给你铺到这一步了。你今天在这儿装聋作哑,算什么意思?” “我没让她约。”陆峥淡淡道。 “她是你妈。你自己不主动,她替你操心,有错?” “错的是,您们觉得,只要安排得合理、干净、算计周到,就可以无视我是什么态度。”陆峥的声线仍旧很稳,但明显比刚才低了一度,“爸,我可以按你们的节奏见她、吃饭、聊天,给足你们面子。可到定下婚期、领证那一步,对不起,我做不到。” 陆致衡盯着他:“你就是打算这么耗着?” “这是我的私事。” “你现在这个位置,还有多少‘私事’?”陆致衡声音拔高了一线,“你的一举一动,外面多少眼睛盯着。一个快三十岁的未婚厅局,所有人看你,心里都要打问号。” “你以为你能永远只‘讲业务’?你站的那个平台,从来都不是只看业务的地方。” 陆峥沉默了几秒,忽然道:“那如果我照做了,将来出了问题,是不是也可以说:‘政治需要’?” 一句话把话题从婚事扯向了他们都心知肚明的另一层。 书房的空气倏然紧了一下。 陆致衡脸色在瞬间沉到底,手边那支钢笔被他猛地抓起来,笔尖在指间一转,“啪”地一声摔在桌面上,又沿着桌面滑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你跟谁阴阳怪气呢?陆峥,你别拿这些话跟我顶嘴。我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哪一步是没踩着雷过来的?你想学你那些所谓‘独立人格’的同学,也可以——把牌子一摘,出去做律师、做咨询,谈你那点‘不将就’去。只要你一天在这个体系里,姓陆,背后站着的是我们这一家,你就别跟我说‘私事’两个字。” 陆峥垂着眼,看了一眼地上的笔。 那是父亲年轻时就用的款式,笔身早就磕得没了漆,但一直舍不得换。 此刻扔在地毯边缘,笔盖滚到椅脚边,显得有些狼狈。 他抿了抿唇,说话反而更轻:“我没有要跟您顶撞。我只是在说事实——” 他抬眼,直视着陆致衡:“如果我只是‘按安排’娶一个合适的人,对她不公,对我也不公。您看重阮检,也许可以把这件事当成对她负责。可在我看来,这是拿她来填一个空位。” “填空位怎么了?”陆致衡冷笑,“你以为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是为了爱情结婚?大家都是权衡利弊之后做的选择。你现在连选择都让家里替你做了,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第93章 蹭漆 “那是别人,不是我陆峥!” 陆致衡闻言愣了一瞬,随即冷笑出声:“好大的口气。” 他站直身子,绕过书桌,离他近了一步。 两人之间隔着一盏台灯,光从上往下压,把他鬓角那几根白发照得分明,也把眼里的冷意照得很清楚。 “陆峥,一个男人要成大事,第一条就是不能把感情放在首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不提后面那些烂摊子,就算当年谢云青没出事,顾家没翻,我也不会同意你跟那丫头在一起。” 陆峥眼底一紧:“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她是什么性子,你不是不知道。打小就那股拧劲,只认对错,不认轻重。你以为只有你一双眼睛看着她长大?你妈看得比谁都清楚,我也看得比你清楚。” 他慢慢道:“那丫头,从骨子里跟谢云青一脉相承。好听点,叫有风骨,有主见;难听点,就是不看场合、不看局。你现在觉得她可贵,将来你站得再高一点,回头看……这种人适合去打仗,不适合做官太太,更不适合作为你履历上那一行‘配偶情况’。” “更别说——”陆致衡的语气又沉了一分,“顾家那摊子账,把你小叔的命搭进去,那丫头自己也在档案上添过那么一笔,这辈子洗不掉。现在没正式单位、没编制,履历从二十几岁空了一大截。” “这样的条件,不用说我们这种家庭,随便挑个普通人家,肯不肯都两说。我已经让你妈去把话说明白了,叫人家早点死了这条心。对她是解脱,对你也是。” 陆峥原本绷着的表情像是被什么猛地撕开了一道口子。 他盯着陆致衡,半秒之后才发出声音。 “您——让妈去找顾朝暄?” 陆致衡还沉浸在自己的判断里,眉眼只是不耐:“不然呢?总得有人把话挑明白。她那个性子,你要是开口,只会闹得更难看。你妈去,说是我们长辈的意思,留个体面,对谁都好。” “谁叫你们去找她的!” 声音一下子拔高,带着从未有过的锋利。 书房不大,这一嗓子在墙壁间炸开,连窗玻璃都跟着轻轻一颤。 他向前一步,胸膛起伏得厉害,眼睛睁得极大,眸色又黑又沉,里面却烧着火。 “谁叫你们去找她的?”他一字一顿,嗓音发抖,“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替我做主?那是她的事,也是我的事,轮得到你们——” 后半截“插手”两个字卡在喉咙,终究还是没说出口,只剩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把整个人都撑得发红。 陆致衡被他这一吼怔住了。 这么多年,他见过儿子在事故现场通宵调度时的冷静,见过他在常委会上被点名追问时的沉稳,也见过他在批评手下时那种不动声色的严厉……却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 宛若被人往心口捅了一刀,连一贯养出来的那层克制都顾不上。 短短几秒,震惊转瞬即逝,更多的是恼怒! “你吼什么?!”陆致衡脸色彻底沉下来,声线蓦地拔高,“为个女人,你像什么样子!” “我告诉你陆峥,你今天这个反应,若是放到外面,让人看见一眼,明天京里议论你的不是‘有情有义’,而是‘情绪失控,不稳重’!” “我让你妈跑一趟,是给你擦屁股、是帮你收场,不是去拆你的姻缘!你要是还有点分寸,就给我把刚才那句话收回去!我们若不去,她现在还吊在你这口气上,将来你真娶了别人,才叫真没良心!” 陆峥看他,眼眶因为怒气逼得微微发红。 走廊那头隐约有脚步声靠近。 书房门本就虚掩着,被人在外面轻轻叩了一下,又被“吵什么呢?”一句压得往里推开。 曲映真站在门口,外套还披在肩上,手里捏着门把,显然是刚从玄关回来,就听见屋里声调不对,匆匆赶过来。 书房里一片僵冷的静。 地毯边缘滚着一支摔出去的钢笔,笔盖斜斜地撞在椅脚旁,显得格外扎眼。 她目光一扫,先落在那支笔上,再落到儿子脸上……那双一向沉得住的黑眼睛此刻血丝爬得厉害,眼眶发红,连呼吸都带着明显的急促。 曲映真眉心狠狠一蹙:“你们父子俩这是……” 话还没说完,陆峥已经转过头,看向她。 “妈,您什么时候去找的顾朝暄?跟她说了什么?” 曲映真愣了一下,下意识张了张口。 “小峥,你先别……” 她本能地想缓一缓,话才起了个头,还没来得及组织成一句完整的解释。 “这是你跟你妈说话的态度?!” 陆致衡一声厉喝,把她的话生生截断。 他火气未消,声线压得发紧:“你要发脾气冲我来,别冲你妈!她跑一趟是为你好,不是让你当出气筒!” 书房里的空气一下子更冷了。 陆峥看着他们,两秒钟的沉默里,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 随后,他低低笑了一下。 讥诮。 “行。” 他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抬手,把门一把拉开。 门板被用力带过,撞上门框,“砰”地一声闷响,把走廊里的光都震得一抖。 “小峥——” 曲映真急急叫住他。 男人的背影却连半分顿住的意思都没有。 头也不回地走远了,走廊的灯光一盏盏从他背后退开,只留下门口一截冷硬的影子。 直到外头传来一声更远的关门声,屋里才重新安静下来。 …… 书房里只剩两个人。 台灯还亮着,光压在桌角那叠材料上,影子层层叠叠,显得尤为沉。 曲映真回过身来,脸色有些发白,手指在门把上捏了又松,半晌才压住胸口那口闷气,走进两步:“你刚才跟他,又说什么了?” 语气里控制着不让自己失态,可还是听得出抖。 陆致衡冷哼一声,把眼镜重新戴上,连看都没看她:“还能说什么?事实而已。看看你养的好儿子,为了个女人,跟自己老子拍桌子、摔门走人。” 他把桌上的文件往前一推,声音更冷:“我早跟你说过,别一味护着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怕他受委屈,什么都替他拦着、哄着——现在倒好,翅膀硬了,连父母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停了一拍,他抬眼,眉峰紧锁,吐字又重又缓:“真是慈母多败儿!” …… 那天傍晚,天还没到点儿黑,天色却已经压得很低。 从午后就开始飘的雪,到下班点儿时越下越密,细碎的雪粒子被北风裹着,在部委大楼外的广场上打着旋,落在地上很快被车轮碾成一层湿冷的白。 秦湛予从会议室出来,夹着那份刚签完字的材料,一路送回综合司,才慢慢下楼。 台阶口的警卫亭亮着灯,玻璃上挂着一层被哈气熏出来的白雾。 院里停着一排统一牌照的红旗,车身上都覆着一层薄雪,车牌号码整齐地露在雪线外,冷白里带着点金属的光。 司机请了假,他今天自己开。 钥匙在指间一转,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位,习惯性地先把风挡上的薄雪刮了一道。 他打了转向灯,准备从院门右侧车道缓缓驶出去。 院门前那一小段路面被车碾得又滑又亮,起落杆抬着,外面的街灯在雪幕后模模糊糊。 就在这时,左侧后视镜里忽然闪过一抹车影。 一辆红旗H7从侧边通道斜着插过来,速度不快,却一点也没有“让”的意思……路线算得极准,既不冲他车头,也不老老实实排在后面,而是带着几分刻意的角度,从侧前方切过来。 秦湛予眉头一拧,脚下本能一踩刹车。 “吱——” 雪地里轮胎摩擦的声音被放大,下一秒,车身轻轻一震。 对方那辆H7的后保险杠故意贴了上来,如同一把刀子,只蹭在他前杠最外侧,发出一声闷响,干脆利落地拉出一道痕。 不是躲不开,是根本没打算躲。 这角度,这力道…… 完全不像失误。 秦湛予手还搭在方向盘上,视线从仪表盘移到前方,通过已经被雨刷清出一条弧线的玻璃,看见那辆H7安安静静地横在他前面半个车位处,把他出门的路堵了个结实。 两辆红旗紧挨着停在雪地里,车灯把飞雪照得雪亮,落在两车之间。 院门口的武警下意识看过来一眼,很快又把视线移开……这种车和这种人之间的小磕碰,最好当没看见。 秦湛予收回目光,唇线绷直,眼神却冷下来,静静盯着前方那辆车的后排车门。 他没有下车。 雪越下越密,落在那辆H7的车顶上,一层压一层。 终于,对面那辆车的后排门“咔哒”一声,从里面被人拉开了一道缝。 一道高大的身影先伸出一只手,扶着门沿,鞋跟踏进雪里。 男人从车里出来,外头披着深色呢子大衣,里面毛衣领子微微露出一截,肩线平直。 雪花落在他发梢和肩头,很快被体温融掉一半,留下细细的水痕。 他抬眼朝这边看过来。 隔着两辆红旗的车头和一幕雪,秦湛予仍一眼认出来。 对上那道视线的瞬间,秦湛予的唇角缓缓勾起一点弧度,既不客气,也谈不上多热情,仿若对这场“追尾”早有预期。 他仍旧不动,握着方向盘的手稍稍收紧,看着对方绕过车尾,朝自己这边走来。 …… 彼时陆峥绕过自己那辆H7的车头,一路走到秦湛予红旗的驾驶位前,停下。 雪落得更密了些,落在他肩头和鬓角,他也懒得去拂,只抬手指节敲了敲车窗。 “笃、笃。” 车内的人一点也不急,过了两秒,才听见车窗电机运转的细微声响。 车窗降下一半,冷风灌进去,带着雪粒子和夜里的潮气。 秦湛予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脸来,眼尾仍挂着开会时那点惯性疲惫,却被这场莫名其妙的“追尾”磨得锋利起来。 他不说话,只不紧不慢地挑了下眉,视线从陆峥肩头那一片未扫的雪一路落到他眼底。 像在等一个说法。 两人隔着半扇车窗,谁也没先移开目光。 陆峥开口时,声音很平:“秦司,不好意思,刚才视线被雪挡了一下,车算偏了。” “蹭了你一杠子,按规矩该负全责。要是你不赶时间,咱们附近找个地方,我请你喝杯茶,当面赔个礼,也把这事说清楚。” 这话说得讲理,甚至带着点“体制内标准说法”的味道,挑不出半个字的错。 只要不去细想—— 堂堂领导干部,开着一辆红旗,在部委门口算得这么准,正好蹭上另一个人的前杠,这个“视线被雪挡了一下”,可信度有几分。 秦湛予看着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停了两秒。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视线问题”。 可他也懒得揭穿。 唇角勾起一丁点弧度,不冷不热:“好啊。” …… 院门口那点磕碰,很快被大雪和车流吞没。 两辆红旗一前一后离开部委大院,在长安街口分道,秦湛予的车先往东拐,随后又在一个并不起眼的路口打灯,驶进一条僻静的小街。 街边是一栋灰白色的老式建筑,院墙不高,门口既没有招牌,也没有霓虹,只一块极小的金属牌嵌在门柱侧面,镌着几个不显眼的字。 门卫远远看见车牌,抬杆,敬礼,没多问一句。 车子滑进地下车库。 秦湛予先下车,拉直大衣下摆,回头一看。 那辆H7停在他斜后方半个车位,车门打开,陆峥也下来了。 地下车库里空荡,只有他们两辆车零零落落停在一角。 两人隔着一点距离并肩往电梯口走过去。 电梯门打开,秦湛予刷了卡,按下一个没有标注楼层数字的按钮。 指尖离开按钮,灯点亮,红得很暗。 轿厢里四壁是磨得发亮的不锈钢,映出两道并列的身影。 领口的白衬衫、扣得合规的大衣、系得平整的腰线,全都是体制内中坚那一类,干净利落,带着天然的上位者气质。 电梯静静下行,谁都没说话。 也并不尴尬。 这种沉默里,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都习惯别人等着自己开口,没人急着先把牌摊在桌上。 “叮——” 门开。 外面是一条铺了厚地毯的走廊,墙上挂着几幅老水墨,灯光在每个拐角处打一点暖光。 前台早接到通知,领班亲自把两人送到最里侧的一间包厢前,推门、告退,动作干净利落,把人关在一个完全隔音的空间里。 包厢不算大,布置却讲究得很。 一面墙是整排的酒柜和藏茶柜,另一面墙靠着一张英式台球桌——台布墨绿,桌沿打着油光,上方只悬一盏长灯,把球桌照得极亮,把四周刻意压在阴影里。 角落里搭着一组真皮沙发和矮几,茶具已经温好,紫砂壶旁边放着一方干净的毛巾。 门阖上。 室内只有灯、茶和一整张空着的球桌。 陆峥站在门边,目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像是随意,却带着一种长年在这种场合打量形势的习惯。 他把大衣脱下来,随手搭在沙发扶手上,没去沙发坐,而是径直走到球桌旁,从杆架上抽出一支球杆,握在掌心试了试,杆尾在地上轻轻一点,发出一声闷响。 灯光压下来,他侧身站在桌边,指间摩着杆身:“久没打了,上一次还在深圳调研的时候。” 他说着,抬眼看向秦湛予,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要不要先来一局?” 秦湛予也没急着坐,站在球桌对面,低头看了一眼那支杆,又看一眼他。 这种场合,这样一句“来一局”,从来不只是消遣。 他淡淡一挑眉,伸手也抽了一支杆,随手在掌心转了半圈,动作带着骨子里的从容。 “可以啊。”他答得不紧不慢,“陆主任想怎么打,陪到底。” 第94章 时间 球一颗颗散开去,又一颗颗被清空。 灯光压在桌面上,绿呢被擦得发亮,台球撞击的清脆声一声声落下。 两个人都不嚷嚷分数,也不需要人记。 谁进了多少,谁失了手,心里都有数。 陆峥的路数凌厉,直线球几乎不失手,角度算得极准,常常一杆下去连带两三颗。 秦湛予则稳,杆法松弛,看着随意,实则每一下都留足了下一杆的位置,进球之后,白球总能安安稳稳停在他想要的那一块区域。 到了后半局,桌面上只还剩几颗彩球。 陆峥俯身、瞄准,食指扣住杆身,手背上青筋微微绷起。 他出杆的动作很美,却在最后收杆那一瞬微不可察地慢了一拍。 白球擦着目标球碰过去,将球带得晃了两下,终究还是磕在袋口外沿,停住。 他直起身,眸色沉下来,没出声。 秦湛予走过去,见缝插针般接上这一杆。 他没耍什么花样,只是把姿势摆好,轻轻一推……剩下两颗球接连落袋,黑八滚进角袋,发出一声闷响。 局面就此收尾。 他把球杆架回杆架上,回头看了陆峥一眼,笑意淡得几乎看不出来:“手生?” 陆峥“嗯”了一声,既不否认,也不解释,默认了这个输。 两人各自拿起自己的外套,随手搭在沙发靠背上,坐下来。 茶早就续好,热气氤氲在紫砂壶上方。 然而两人都懒得去碰,分别从烟盒里各抽出一根,叼住,打火机交叉着借了一下火。 火光在两张脸之间一闪即灭,烟雾被灯光一照,在半空慢慢散开。 一时间只有呼吸声和偶尔弹烟灰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陆峥指尖夹着烟,淡淡道:“秦湛予。” 秦湛予应了一声,视线仍落在对面那排封得严实的酒柜上。 陆峥侧过头看他,眼里那股压了许久的燥意此刻被烟压下去了一些,声音很平,却没有绕弯子:“你为什么要喜欢顾朝暄?” 这句话丢得很直白,不带质问,仿若在审一份他看不懂的卷宗。 秦湛予微微偏头,目光总算从酒柜那边收回来,落在他脸上。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把烟从唇边拿开,慢慢吐了口气,才懒懒地反问了一句: “怎么?法律上有规定……不能喜欢顾朝暄吗?” 尾音不高,但带着若有若无的凉意。 那不是在跟他吵架,更像在提醒他:这三个字,不是谁说了算。 空气里静了一瞬。 陆峥忽然笑了一下。 笑得不见得有多开心,但很清醒:“我同意。” 秦湛予看着他,眉梢轻轻挑了一下。 “怎么想通了?” 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但直觉告诉他,今晚这场“追尾”和这句“我同意”,都不简单。 陆峥指间的烟快燃到尽头,他低头弹了下烟灰,又抬起眼,神情很淡:“不是你说的么,我现在手里的筹码,不够陪姜家玩。” 秦湛予“嗤”地笑了一声。 随即包厢里安静下来。 茶香冷在一旁,烟雾在头顶打着旋,灯光压着两个人的轮廓,看上去都挺端正。 过了几秒,陆峥才把烟掐灭,从身侧大衣内侧摸出点什么。 是个不太起眼的东西。 黑色小小一截,夹在他指节之间,被灯光一照,边角反出一点暗光。 U盘。 他没立刻递过去,只在指间转了半圈,随意地往前一推,轻飘飘落在两人之间的茶几上。 “筹码不够,就借一副牌。”陆峥道,“换你上桌。” 秦湛予没伸手去拿,反而先抬眼看向陆峥。 这人他太熟。 从少年到现在,看上去永远冷静、永远自持、永远知道自己站在哪个坐标点上。 什么该要,什么该拒绝,什么东西值不值得他出手,他心里盘算得比谁都明白。 这样一个从来不吃亏、不求人、话向来留三分余地的人,会在一局球之后,轻飘飘丢一个“筹码不够,就借一副牌”,顺带把东西往他这边推? 秦湛予心里“哼”了一声。 大方,是不会平白无故这么大方的。 他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枚U盘是某种“和解”或者“示好”。 更多的可能,是一种算计。 要么是把他拖上同一条船,要么是借他的手去撕姜家那层皮,再看形势把人推到合适的位置上。 甚至不排除,U盘里的东西是真材实料,但文件的来源、时间线、蛛丝马迹,全都经过他陆峥精心排布。 将来一旦翻脸,哪怕只翻出一页纸,都足够有人顺藤摸瓜,顺带把“秦湛予”也拎出来晒一晒。 他垂着眼,心里把这些可能性一一过了一遍,面上却没什么波澜。 反正,从他让人暗查姜家资金链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坐进了这张桌子。 陆峥只是把一沓底牌补上来,让这场局更完整一点。 再说了,踹姜家一脚这种事,有人主动递刀子,他也没必要客气到非得徒手上阵。 指尖在桌边顿了顿,他终于伸手,把那枚U盘拿了起来。 很轻。 轻得不像什么惊天动地的证据,更像是普通道具。 可他知道,那里面只要有三分是真,就足够他把姜家逼到墙角。 他现在需要这个。 越快动手,他越早能收尾。 越早收尾,以顾朝暄那性子,一知道真相,八成能专门飞回国来骂他一顿;到时候嘴上再怎么逞强,心里终究是软的,总会在某个时刻松一口气,勉勉强强、很不情愿地再咬他一口。 当然,这些念头他只在心里掠过一圈。 连半分,都不会落在脸上。 秦湛予把U盘在指间又转了一圈,动作懒散。 他抬眼,看向对面的人,唇角淡淡一勾:“借牌是好事,不过……” “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欢拿没看清楚底色的牌上桌。” 意思再明白不过。 陆峥侧头看他,眼里掠过一点笑意,冷淡、锋利:“你当我是卖假货的?” “假不假,到时候一用便知道。”秦湛予回得也不客气。 他没心思跟陆峥多说话,每次跟他针锋相对,就觉得自己被逼得跟个毛头小伙似的,浑身都是不合年纪的幼稚劲儿。 抬腕看了眼表,把烟按灭:“时间不早了,我明天一早还有会。” 秦湛予走到门口时,像是想起什么,回头看了陆峥一眼。 “陆峥。” 陆峥没出声,抬眼。 秦湛予开口:“别忘了,回头把我车的维修账单报一下。” 他顿了顿,又慢悠悠补了一刀:“公车公养归公车公养,你那一下蹭得太刻意,我这人原则问题比较多,情情爱爱的账可以混一混,公家这点儿油漆钱……得你掏。” “……” …… 每年秦湛予的生日,他都会收到不少礼物。 从念书到工作,这个日子在不少人心里都有印记。 同学送书,师长送字画,后来又多了些茶叶、文玩之类的心意。 进了体制、升了职,东西没有变得更贵重,倒是更讲究合规:大多以“学习资料”“纪念册”的名义出现,统一登记,统一入账,形式周全,分寸拿捏得极好。 因为从政,他的生日一向过得低调。 往年都是家里约在一起吃顿饭,外公、母亲、舅舅,挑一家清静的小馆子,点几个拿手菜,吃完就散,各回各的单位和会务。 今年也一样。 上午安排了两场会议,下午处理文件,傍晚被家里“押”去吃了一顿饭。 席间倒也不冷清,却免不了被问近况、被叮嘱身体、被侧面提醒注意舆情和风声。 初冬的夜风有点硬,小区的银杏叶被风刮得在地上打着旋,路灯一盏一盏往后退。 车子刚拐进楼前那条小路,他就看见单元门口的台阶上,有个人影站在感应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大衣旧,扣子从上到下扣得严丝合缝,脚边放着一个小保温桶,手里还提着个方方正正的纸盒。 远远一眼,他就认出来——是谢家那位做饭的李婶。 车刚停稳,他没等司机开门,自己推门下了车。 李婶看到他,忙往前挪了一步,又不太敢靠近,先低着头:“秦先生,打扰您了。” 秦湛予几步走上前,把她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一半。保温桶还带着灼人的热度,纸盒倒不大,却颇沉。 “怎么站楼下?以后这种东西,让小区门口保安给我打电话就行。” “不劳烦,今天是您生日……朝朝打电话回来,让我给您煮一碗长寿面。” 她抬手指了指他怀里的保温桶:“按她原来爱吃的法子,我就照着做了一份。汤底用鸡骨头小火熬了好几个钟头,您应该会喜欢。” 说完这些,她继续,“这个,是她寄回来的。” 她指的是那个纸盒。 盒子外面还贴着一张已经被邮戳盖花的国际面单,角落处印着几行看不太真切的英文,唯有“PARIS”那几个字母被蓝墨水勾出一道痕,格外显眼。 “寄到胡同那边去了。”李婶说,“我今儿上医院去看老爷子,顺道从邮局取出来的。她怕快递给您乱放,就让我亲手给您送来。” 秦湛予听着,手指在那张被邮戳印花的面单上顿了顿。 “谢谢。”他开口,尽量把嗓音放得柔和,“要不要上去喝杯茶?” 李婶摆了摆手:“不了,挺晚了,我就不打扰您了。” 秦湛予没有坚持,换了句话头:“那让司机送您一程。这会儿路上冷,我不放心您自己走。” 这样说得既讲理,又不至于把“照顾”两个字说得太明晃晃。 李婶略一犹豫,很快点头:“那就劳烦秦先生的人了。” 她往前走了两步,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打量了他一眼……目光不算亲近,却带着一点从胡同旧宅带出来的老派体面:“秦先生,生辰快乐啊。” 秦湛予颔首,应了一声:“谢谢。” 司机赶过来,把李婶手里那个旧布袋接过去,替她打开车门。 她上车前,最后看了一眼他怀里的保温桶和纸盒,见东西确实在他手里,这才放心地弯腰坐进去。 秦湛予在原地站了两秒,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东西。 随即他转身上楼。 屋里一片安静,暖气把凉意挡在窗玻璃外,客厅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把所有规整、克制的陈设照得清清楚楚。 大衣搭到椅背上,他把保温桶和纸盒放在餐桌上,先去洗了把手,又回来站了一会儿,才拉过椅子坐下。 保温桶的扣子一格一格掰开。 一打开,热气扑面而来。 桶里面压着一小撮青菜叶,一枚荷包蛋靠在碗沿,面条被汤水裹着,看得出下锅前捋得很齐。 秦湛予拿起筷子挑了一下。 面条比平时略长,显然是特意没掐断的,怕折了“长寿”的兆头。 汤面在瓷碗里轻轻晃了一下,瓷壁撞勺的声响干净清楚。 他没急着吃,目光却从那碗面移向旁边的纸盒。 盒子外面那层快递胶带被海关和邮局的标贴叠了好几道,面单上的“PARIS”被邮戳压得模糊,边缘已经有些起毛。 他先把多余的胶带一圈一圈地拆下来。 纸盒不大,拆开外层包装之后,里面是一层旧报纸包着的东西。 显然被人重新用心裹过,折痕利落。 他把报纸剥开。 露出来的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纸张泛着岁月过后的那种柔软的黄。 法文标题印在最上头,下面规规矩矩画着一张巴黎地铁线路图,线条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张缩小的血管图。 册子是那种能塞进大衣内兜的小开本,翻到内页,每一页都是不同区段的路网,旁边标着站名和换乘提示。 那册子被他放在手边,离那碗面不远的位置,像一块小小的异国坐标,安静地占据了他这一整张餐桌的一角。 秦湛予重新拿起筷子。 面已经稍凉了一些,却还不至于失了热度。 他先喝了一口汤,鸡味被细细熬开,盐放得很轻,倒更能尝出骨头里的那股甘。 第一口下去,喉咙被什么堵了一瞬。 他没停,低头,一口一口地吃,动作反而比往常更安静。 筷子挑起那根被刻意留长的面,他顺着吸进去,面条在碗沿划出一小圈水痕,落在汤面上,很快又被淹没。 吃到最后几口时,鸡汤已经见了底,碗底露出瓷胎上淡淡的花纹。 他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慢慢吐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热气熏的,还是别的什么,他眼睛里莫名有一层潮意,视线一挪,就被那本小册子的棱角割了一下。 他抬手按了按鼻梁,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小坏蛋。 嘴上嫌她“没分寸”、嫌她转身走得干脆,嫌她现在远在巴黎还要多此一举地折腾一碗面、一张地铁图回来搅他的局。 秦湛予看着空了大半的碗,又看了看那本小册子。 喉咙深处那股发涩的感觉还没散,他却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欠我的,又多了一桩。 …… 又一年过去。 巴黎的季节重新轮了一圈,塞纳河边的梧桐从光秃到抽芽,再到一整条街被厚重的绿荫罩住,LeXPilOt 这个名字,从当初几页 BP 上的一行字,慢慢变成不少人口中会自然提起的一个项目。 春天的时候,第一笔真正意义上的机构资金到账。 那天早上,CéCile 在共享办公空间门口刷卡进门,桌上已经躺着 FOndS M 发来的正式投资协议和款项确认。 那家基金没有对外张扬,只在月度简报中用一行冷冰冰的文字写明对一家 early-Stage legal AI 的投资,连项目名都含糊过去。 但在创业圈内,消息很快顺着看似漫不经心的午餐和酒会扩散开来。 资本的态度最诚实。 原本把她们当作“有趣概念”的人,开始主动约咖啡;当初敷衍着说“可以保持联系”的合伙人,在某些场子里见到,语气里不自觉带上了几分正视。 资金到账后,LeXPilOt 从那栋旧办公楼的三楼搬了家。 新办公室在十三区一处改造后的创意园区里,原本是纺织厂的砖墙被保留了下来,大窗户整面地朝着铁道轨迹敞开。 团队人数从最初的四五个人,涨到了十几号。 多了两个算法工程师,一个做前端的年轻女孩,一个专门负责与律所和中小企业沟通需求的 BD。 桌子拼成一片,显示器后面是五颜六色的便利贴,上面写着各国监管机构的缩写和会议时间。 墙角那台被反复重启的咖啡机终于光荣退休,换了一台更能扛熬夜的。 CéCile 仍旧是那个在任何场合都能迅速找到人群重心的人。 她穿梭在各类 DemO Day、圆桌论坛和闭门酒会上,在一个个精简到只有十几页的 deCk 上,把 LeXPilOt 从“工具”讲成“基础设施”,把枯燥的条款逻辑讲成能切实改变中小企业命运的东西。 她的名字出现在几份有关“女性创业者”的报道上,照片里,她常常站在几个灰蓝西装的男性合伙人之间,姿态从容,眼神清亮。 顾朝暄则在另一端,把那些宣传册背后的内容一点点夯实。 投资到账后的第一个季度,她几乎全部砸在产品迭代和数据标注上。 原本只覆盖通用商事合同的逻辑树,被她和技术团队扩展到了供应链、SaaS 订阅、人力资源协定,甚至是部分知识产权授权的模板。 她抽出更多的欧洲判例和监管指引加进系统里,让风险提示从单纯的“高”“中”“低”三档,变成可以用数字和概率衡量的序列。 办公桌上常年摊着几份厚厚的合同范本,英文、法文的条款密密麻麻。 有时她会在一段文字旁用红笔圈出某个模糊的副词,又在旁边写下一串简洁的逻辑符号,提示算法团队这句“在合理范围内”的背后,隐含着多少种解释空间。 她为系统设计了一套新的“可解释性”界面。 用户不再只看到冷冰冰的评分,而是能展开每一条风险提示,看见其背后依据的条款、相关监管文本,以及一两句白话解释。 那些解释写得干净且节制,不落入营销腔,又让初创企业的创始人可以在不需要法律学位的前提下读懂。 夏天的时候,第一个付费企业版本上线。 数据显示,那批最早愿意为系统掏钱的客户,大多是还没起步就已经在边缘上摇摇欲坠的小公司。 他们的合同里漏洞百出,谈判能力稚嫩,原本在博弈桌上注定要吃亏。 LeXPilOt 的介入并没有变出奇迹,却帮他们在某些关键条款上多争取了一点点余地: 多了一个退出条款,多了一句对延迟交付的界定,多了一行对自动续约条件的限制。 这些在大公司看来不起眼的修补,对那群悬在悬崖边缘的人而言,足以决定一条底线是否被撕破。 平台后台的图表一点点往上爬。 日活数从两位数到三位数再到四位数,来自不同国家的企业注册账号,开始在世界地图上点亮一个又一个细小的光点。 CéCile 有时会把那张热力图投在会议室的墙上,大家一边啃披萨一边看,谁也不说话,却都在那片不断扩散的暖色里看到了某种肉眼可见的成长。 秋天,一家法国财经媒体做了一个“法律科技改变传统行业”的专题。 摄影记者来办公室拍照的时候,顾朝暄刚从工位上站起来,电脑屏幕上还亮着一行行合同条款的结构表。 摄影师让她站在窗边,背后是巴黎南城不算好看的那片天际线:铁路、旧楼、远处高架桥。 她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里还握着一支红笔。 镜头按下的那一刻,她甚至没有刻意去笑。 报道刊出时,配图的标题写着年轻女性律师转身投入算法世界的故事,笔锋在她处理过的那些案件与如今面对的冷硬代码之间来回穿梭,把她这一路的转折写得平静却不平凡。 巴黎的法律沙龙和创业沙龙很快都认得了这个名字。 有些场合为了吸引更多参与者,会刻意在海报上加一行:某某嘉宾,LeXPilOt 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法律架构师。 她被邀请去讲怎么用技术降低法务门槛、怎么帮助中小企业看见合同里的盲点,也被要求在一页 PPT 上写出对“法律公平性”的理解。 她很少谈个人,只把自己的经历点到为止,然后再把话锋拐回平台正在做的事。 可台下的目光,仍旧会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落在那个从制度缝隙间跌落过一次,却又爬起来站在规则一侧、用几乎苛刻的专业感去谈公平的人身上。 年末的时候,LeXPilOt 入围了一个欧洲法律科技类奖项的最终候选。 颁奖礼选在一栋旧市政大厅改造的礼堂,屋顶是拱形的玻璃穹顶,灯光将每一块玻璃的纹路照得清晰。 来自各国的项目按类别坐在台下,胸前挂着写有公司名的小证件。 屏幕上依次滚动过每家入围项目的介绍,大多数是简洁的功能和阶段性成果。 到了 LeXPilOt,那行介绍略微长了一点,除了说明产品本身,还特意提到它由两位女性创始人领导,团队跨越法律与工程两个领域,服务的对象以中小企业为主。 那一行字出现时,礼堂后方的摄影机自动推近了焦点。 舞台灯光扫过观众席,停在一个区域。CéCile 和顾朝暄并排坐着,礼服颜色沉静,不喧宾夺主,却挡不住那种从骨子里散出来的锋利和淡然。 她们并没有刻意摆姿态。 只是很自然地坐在那一排本该由更多西装革履的男性占据的位置上,安静地看着屏幕上那个曾经只存在于她们脑海中的名字,如今被会场的主持人用标准法语念得清清楚楚。 无论奖项最终花落谁家,这一刻属于她们。 第95章 算计 话说同一年的光阴,从巴黎那座旧市政大厅的穹顶一路跨回东半球,落在北京时,形态就完全不同了。 这一年里,姜家叔侄也被秦湛予重重敲了一闷棍,不至于锒铛入狱,却是真正出了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场大血。 起点其实很安静。 年初,江渚那边关于“重点地区境外资本往来专项梳理”的工作被悄悄提上日程。 文件发得不急不缓,只是把几条沿海城市列在一行,又用一行小小的括号补了一句:“重点关注能源装备出口、文旅投资和新兴文化企业资金链条”。 奇正集团正踩在“能源装备+对外投资”的交叉点上,腾曜文化则完美对上了“新兴文化企业”四个字。 秦湛予没有亲手去翻任何一份奇正的账。 他只是在会上一笔带过:“这几家做出口和文旅的,涉及外汇额度多,跑一遍对账,顺带看看有没有异常资金往来。” 于是,后面的人按流程走。 专项工作组先从银行下手,调了几家重点金融机构过去三年的大额跨境结算记录。 数据扔进系统,先跑了一遍模式识别,再由人工查那些被标红的交易。 “奇正集团第三海外项目公司”的名字,很自然地浮到了前排。 一串串数字在表格里铺开,时间、金额、对手方、用途备注都有。 问题不在数字本身,而在它们之间的节奏: 该付息的时间节点上,奇正的对外投资账户突然被一笔金额相近、来源模糊的资金“救”了一次;而在那笔资金流入前不久,某家注册在东南亚的“文化娱乐集团”刚刚从奇正那边收了一笔“技术服务费”。 钱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表面上,账上干干净净地写着“合作”“咨询”“推广”。 可把时点、金额、对手方和汇率波动叠在一起看,就能看出某种极其不体面的默契:该输血的时候一滴不差,该隐身的时候一句不提。 工作组按规矩发了第一轮“风险提示函”,语气客气,落款规范,只说“请贵公司对以下资金往来予以说明,并补充相关底层合同”。 奇正集团的风控部显然没对上这个节奏。 第一封回复来得很不专业:几份翻得发白的旧合同被匆匆扫描上来,连签字页都不全;对“合作内容”的解释寥寥数句,词汇空洞得像是临时凑的说辞。 这一回,真正警觉的不是地方,而是上面。 江渚的材料顺着系统,报到了京里一个不起眼的协调小组邮箱里。 那是专门看“跨境资金隐性风险”的窗口,文件标题上挂着一串代码,末尾只多了四个字:“建议关注”。 秦湛予当时在另一个会。 散会后,他回到办公室,电脑屏幕右下角亮着那封邮件。 他点开,看完一遍,再把附件里那张资金流向图放大,视线一路顺着那条从奇正账户出境、再绕道“文化娱乐集团”、最后落回腾曜文化周转账户的线看过去。 对他而言,这张图并不陌生。 只是现在,它换了正式的抬头、完整的编号和可以进档的格式。 秦湛予按照流程,在系统里勾选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选项——“建议升级为联合审查”,然后把最终意见写得极其平淡: “跨境资金流向较复杂,存在合规风险。建议会同金融监管、商务、税务等部门开展联合审查,厘清资金性质。” 没有情绪,没有修辞。 但这一勾,等于把奇正与腾曜正式拉上了台面。 联合审查一旦启动,节奏就不再由企业自己掌控。 银行那边先行收紧授信,几条尚未签字生效的贷款合同被按下,已批未用的授信额度被重新评估,奇正集团的财务总监在一个星期内飞了三趟总行,拿到的答复却始终是“等等上面的意见”。 “上面”并没有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文件。 只是相关部门陆续下发了几份看似例行的通知:加强出口信用保险审核,提高涉及高风险国家地区的投资备案标准,梳理近三年对外文旅项目真实性。 每一份都不是只针对姜家。 但三份叠在一起,几乎把奇正那几条最倚仗的通路堵了个严实。 境外那边也不太平。 “蓝冠国际会所”所在的国家,恰好今年接受了一轮国际组织的反洗钱评估。 外方监管出于自保,把几家与博彩、跨境支付关联紧密的公司拉进了重点名单,冻结了部分账户,要求补充资金来源证明。 奇正旗下那家“文化合作公司”,名义上不在赌场牌照之列,却在几份文件里被划在同一簇。 资产冻结通知书发过来的那天,姜骐正在国内一个能源论坛的闭门晚宴上。 手机被助理递到他手里,他只扫了一眼,脸色就沉了。 那封英文邮件写得很客气,却冷冰冰地通知:贵公司之账户因配合相关调查,部分交易功能将暂时受限,直至贵方按照要求提交证明文件。 “暂时受限”四个字,落在资金链已经绷紧的企业身上,就等于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细绳。 奇正正在谈的一个大型海外项目,尾款尚未到位,前一阶段的供应商款项已陆续支付,账上早已透支着未来预期。 这一冻结,境外那头再也无法如期回流资金,国内银行看着“境外资产受限”的字眼,更不可能继续对赌。 风向就是这么一点一点变的。 比起奇正,腾曜文化根本经不起这样的风吹草动。 它本身就是披着“影视+音乐+元宇宙”的光鲜外壳,靠讲故事和包装明星撑起来的壳公司。 这两年,为了打造“新生代商业版图”,姜佑丞从奇正那边抽了不少水,把一笔笔过桥资金灌进各类项目:综艺 IP、偶像团体、短剧平台、线下体验店。 看上去热闹非凡,实则现金流一直悬在半空。 联合审查启动后,第一波受影响的是它。 银行以“关联集团资金流向待厘清”为由,暂停了腾曜一条关键授信。那条授信原本是用来支付春节档之后几部剧的尾款和宣传费用。 没了这笔钱,后面的排片、发稿、通告全部被连锁拖延。 几家合作的艺人工作室嗅到了不对劲。 一些本就对腾曜心存芥蒂的经纪人,顺势开始往外放风:“资金有点紧”“结算不太顺畅”“账期一拖再拖”。 娱乐圈本就不缺流言。 加上早前几起艺人税务风波还未完全平息,舆论对“资本联合运作”的敏感度极高。 没几天,财经媒体就有人写了篇看似中立的分析稿,标题里点名了几个典型案例,腾曜文化赫然在列,被拿来作为“高杠杆文化投融资”的样本。 文章并没有实锤什么违法。 只是把公开资料里腾曜的股权结构、项目名单、资金往来一页页摊开,配上几句“业内人士指出风险不容忽视”。 对谨慎的广告主而言,这已经足够。 几家大品牌很快以“策略调整”为由,冻结了原本给腾曜投放的预算;一档本要合作的综艺临近开机,出品方临时把“主要资本方”那栏悄悄换成了另一个名字。 水一退,谁在裸泳,立刻清楚。 腾曜内部乱成一团。 财务每天在现金流表和银行对账单之间打转,试图从各个子项目里抽回一点钱止血;法务被迫对一摞摞合同进行紧急重谈,试着把违约责任压到最低;公关部门连夜出声明,强调公司“运营正常”“合作顺利”。 但资本市场向来只信一条线: 奇正的债券在二级市场上被悄悄打折,几家机构减持,价格跌破某条心理防线;腾曜的估值在未上市股权交易平台上被人压价,有人甚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再等等,再等等,看是不是能捡到个烫手山芋。” 姜家内部随即开了几场密会。 姜老爷子年纪大了,听汇报的时候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姜骐站在桌边,嘴里说着“市场情绪”“短期波动”“可以扛”,额角却不可避免地绷着青筋。 他不是没想到过奇正的账有一天会被翻。 但他以为自己有时间,至少还能多两三年,把一部分不体面的部分慢慢拆干净,再找机会把责任转移掉。 而不是在一年之内,被人从境外和境内两头同时拎住脖子。 更让人难堪的是—— 这场危机,并没有爆出什么真正“违法犯罪”的大案。联合审查组极其克制,没有把任何一条资金流向直接定性为“洗钱”“非法集资”。 他们只是按规定,把所有不合规之处一一列出,要求限期整改,补缴税费,调整结构,停止与高风险对手方的合作。 但配套而来的,是一整套“监管措施”:奇正集团若要继续享受任何出口退税、境外投资便利和政策性融资,必须先完成整改并接受持续监督;姜骐个人则因为“在重大合规问题发生期间担任主要负责人”,被有关部门约谈、被记入内部风险名单,短期内不得再担任国企、金融机构等任何敏感岗位的董事监事。 纸面上,这只是“责任追究”里最轻的一档。 可对一个靠“身份”和“牌面”吃饭的家族而言,这样的处置已经足够致命。 姜骐不得不从奇正集团的董事总经理位置上退下来,保留了一个好听却无实权的顾问头衔。 集团对外的正式资料里,他的头像被悄悄撤下,换成了一个更年轻、背景更干净的职业经理人。 那是第一次,外人谈起奇正,不再自然地把“姜家”二个字挂在同一句话里。 姜佑丞那边,更直接。 腾曜文化在这轮风波中侥幸没有被拉进任何刑事调查里,却在银行集体收紧、合作方抽身、自身账目混乱的多重打击下,硬生生把自己拖进了技术性违约。 几个核心项目不得不低价打包卖给同行,谈判桌上,对方律师连客气都懒得装,只一句句翻合同里他们曾经占尽便宜的条款,如今原样拿来压价。 签约当天,姜佑丞脸色铁青。 媒体捕捉到的,只是一条模糊的新闻:某文化公司“为聚焦主业,优化资产结构,将旗下部分项目转让”。 字眼写得体面,照片里每个人都微笑着握手。 只有北京圈子里真正懂行的人心知肚明—— 那是一张被迫割肉的笑脸。 交易完成后,腾曜文化的体量被硬生生削去一大块,账上短期负债比重仍旧高企,却再没有什么足以讲故事的新项目可以撑起下一轮融资。 姜佑丞失去了“新锐资本玩家”的光环,成了一个被业内默默标注过“风险”的名字。 之后不久,有关部门发布了一份看上去极其正常的通知:对近年来部分文化企业“过度金融化倾向”进行风险提示,建议金融机构审慎看待相关业务。 通知没有列出任何一家公司的名字。 但在北京城的茶桌上,“腾曜”两个字,已经很少再被人正面提起。 偶有年轻人问起,只换来一句淡淡的评价:“那家啊,运气差了一点。赶上风口了,又踩在风口浪尖上。” …… 这一年里,秦湛予始终站在规章制度的那一侧。 他签字、审材料、在协调会上一条条梳理权限边界,所有意见都写得理性、克制,任何一句话单拎出来,放在档案里都经得起推敲。 有次深夜,他一个人在办公室看奇正最新提交的整改方案。 纸页一张张翻过去,数字、比例、对策,被他分别画上圈和勾。 末尾附着一页手写的补充说明,字迹凌乱,却能看出起草人写到最后已经心绪不宁。 他把那页纸看完,静静地坐了很久。 窗外是北京冬夜的灯火,远处某条主干道上车流一刻也没停过。 他伸手,把桌角那支笔拿起来,在自己的工作笔记本最后一页写下这样一句话: 任何借制度之便屠戮他人命运者,不应再享制度背书。 笔尖在纸面停了一瞬,他又把这句话划掉。 最终留在页首的,是一句平平无奇的工作总结: “本案体现出跨境资金监管与文化产业投融资之间的结构性漏洞,后续可考虑在制度层面予以补齐。” 他合上本子,把那句被划掉的话连同关掉的台灯一起,锁回夜色里。 没人知道,这场看上去标准合规的“联合审查”,对他而言掺杂了怎样的私人因果。 外人只看到结果: 姜家这一支,从此再难恢复往日风光。 奇正集团元气大伤,腾曜文化被迫收缩战线,叔侄二人在风评和牌面上双双跌落一个台阶,从“炙手可热”变成需要谨慎打交道的对象。 也是这年的初冬。 姜家叔侄还在为资金链和牌面四处应付的时候,另一条线已经在悄无声息地成形了。 秦湛予是在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内部阅件里,才看清陆峥那盘棋下到哪一步的。 那天傍晚,他从协调小组的会场出来,回到办公室,秘书把一摞文件放在案头,最上头那份是外事口转来的会签材料: 《中法地方治理与法治营商环境合作交流项目(第二期)出访方案》。 抬头、字号、行文格式都再寻常不过。 往下一翻,落款单位中,有一行熟得不能再熟的字眼: “××部办公厅政策研究室”。 项目中方联络人一栏,写着两个字: 陆峥。 秦湛予目光在纸面上一行一行扫过去。 出访目的:围绕“法治政府建设、数字治理与中小企业合规”开展交流。 主要行程: ——里昂:调研地方营商环境与行政效能改革; ——巴黎:赴某法学院、某跨国律师事务所,与法方专家就“法律科技在中小企业合规中的应用”座谈; ——拜访两家法律科技孵化器和一处创投机构,就“中法法治营商环境辅助工具合作”进行初步对接。 再往后,是中方代表团构成: 牵头单位是他们这个系统里一个对外合作司,团长是那边的主要负责人; 随团成员里,除了几位业务司处干部、地方陪同,还有一行字格外扎眼: “××部办公厅政策研究室主任,陆峥同志作为中方学术协调人、课题牵头人,全程参与本期交流活动。” 纸面上的一切都干干净净。 立项依据写的是“服务国家对欧合作大局”“贯彻若干规划纲要精神”; 合作方名单上,是几家在法治政府、法律科技上颇有名气的高校和智库; 经费来源,是列入年度因公出国(境)计划的专项经费。 看不出任何越矩的痕迹。 可把时间线往前推,另一层意思就慢慢浮出来了。 课题申报是在上一年年中; 与法方机构的初步沟通,是通过几场看似普通的中外研讨会完成的; “数字治理”“法律科技”“中小企业合规”这些关键词,则是在一轮轮修改中被一点一点“修”进合作框架里的。 那会儿,他正埋在江渚专项和奇正、腾曜那些乱七八糟的账里,忙得连回一趟家都要掐着点。 陆峥则在另一条线上,不动声色地把一整套对法交流项目推到了成型边缘: 等到这份出访方案摆上他桌子时,立项已经过了评审,团组已经纳入当年的出国计划,法方邀请函也早早寄到了外事司的邮箱里。 领导干部随团出访法国,本就寻常。 尤其还是以“课题牵头人”“中方学术协调人”的身份,负责在几场闭门圆桌上发言,代表中方介绍“法治政府建设经验”和“数字治理探索”,顺带考察几家法律科技企业和孵化器—— 这在程序上挑不出半点刺,履历上还要被视作一笔颇体面的加分项。 秦湛予把行程单翻到后面。 巴黎那一段安排得很紧: 上午在某大学法学院研讨“法律科技与中小企业合规”; 下午参观法律科技孵化空间,与两家初创项目创始团队座谈; 其间还有一场由法方地方政府牵头的小型酒会,主题写着“营商环境与创新工具”。 表述中规中矩,却清清楚楚写着: 那几天,他会理所当然地出现在巴黎,出现在法律科技创业者云集的那一圈。 秦湛予盯着那几个地名,指尖在纸张边缘压了一下。 以陆峥的谨慎,他不会做任何一件“越格”的事。 所有靠近,都可以被解释为“履职需要”“工作安排”。 他可以在公开日程里,与任何一个在场的创业项目创始人握手、交换名片、寒暄几句; 如果恰好有个叫 LeXPilOt 的项目被法方拉来做案例介绍,他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这一切都太干净,干净到让人无从置喙。 文件最后一页,是请示意见栏。 “是否同意按上述方案组织实施,请批示。” 下面留着几行空白,供相关负责同志签字。 秦湛予拿起笔。 按规矩,这类项目轮不到他拍板,只是走一道程序,提个“是否有与现有工作重复”“是否存在安全风险”的把关意见。 这份材料从内容到程序都挑不出错,哪怕他此刻把心里所有私人心思摊开,也找不到一条可以光明正大写进去的反对理由。 笔尖在纸上落下时,他写的是最普通不过的几个字: “同意。注意安全,严格执行有关规定。” 字迹干净、笔画端正,和他以往所有的批示别无二致。 签完字,他把笔放回笔筒里。 桌面被台灯照得很亮,亮得有点刺眼。 文件一摞摞码得整齐,公章的红在纸上摊开,落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 可他眼前忽然有一瞬间是空的。 那种空,似高处一脚踩空,明知道下面是地,却在半秒之内失去了所有支撑的错觉。 胸腔里那口气悬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慢慢仰了一点头,指尖抬起,捏住眉骨,指腹顺着眉峰往上一压。 力道不算重,但压得眼眶发涨。 这一年做的每一步,都按规矩来,按程序走,谁挑不出毛病。 可越是这样,他心里那点说不上来的烦躁和疲惫,就越像被什么细细密密地缠住,解不开,也砍不掉。 指节在眉心停了一瞬。 他在心里,冷冷地吐出一句话: 陆峥,你真是好样的!好一招谋定而后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第96章 打架 最先递到他桌上的,是一份对外合作司转来的“建议选题”,厚厚一摞。 秘书说:“陆主任,这是他们那边梳的几个对欧合作方向,让咱们研究室帮忙看看,能不能从中挑一两条做中长期课题。” 他一开始翻得很快。 “数字治理”“绿色发展”“城市更新”“法治政府建设”……这些年所有部门写材料都离不开的几个大词,他闭着眼睛都背得下来。 直到翻到中间,有一张附带的法文材料译文,让他指尖顿了一下。 那是一家法国财经媒体的专栏节选,上面有一段关于“法律科技帮助中小企业识别合同风险”的报道。 译稿做得很工整,连图片说明都译了出来。 其中一张,就是一位华裔女性站在窗边,身后是南城那片不怎么好看的天际线。 译稿里只写了她的英文名,NOelle,LeXPilOt 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法律架构师。 陆峥盯着那个拼写看了很久。 他见过她的英文名。 那年她刚拿到去波士顿读书的录取,给他看过邮件截图,然后问他:“你说,我去波士顿叫什么英文名好?叫 NOelle 可不可以?” 她问得很认真,又有点得意,像已经先在心里选好了,只等他给个形式上的肯定。 他当时只抬了抬眼,嗯了一声:“可以。” 一个“可以”,就算是默认。 后来他偶尔见到她的英文简历、留学材料、交换项目名单,名字那一栏都规规矩矩写着这个拼法。 现在,这个名字被印在欧洲媒体的版面上,被译稿里工工整整地写出来。 他把那张纸单独抽出来,重新压回材料底部,视线慢慢从照片上那抹熟悉的轮廓移开。 那一刻他终于承认,有些东西不是靠“克制”两个字就能压下去的。 …… 课题建议,是他自己主动补上去的。 正式上报的名字很规矩: 《法治营商环境视角下的中法地方治理与法律科技应用比较研究》。 立项理由写得极其端正——服务国家对欧合作大局,响应“优化营商环境”“提升中小企业法治获得感”的要求,探索在数字治理背景下法律科技工具的监管与应用经验。 真正花心思的,是“研究路径”和“合作单位”。 他在那一栏里,平静地打出几行字: “拟重点围绕中小企业合规需求和合同风险识别场景,选择若干具有代表性的法律科技项目作为案例,对比中法在法治营商环境和地方治理框架下的差异与共性。” 后面,合作方列表里,他先写上几家大而不出错的名字。 某大学法学院、某国家行政学院、某地方政府研究机构。 然后,在“拟对接创新实践平台”一栏,补了一句: “可通过法方合作院校和律师事务所,适当了解法律科技孵化空间与中小企业服务类项目运行情况。” 这句话,是整份方案里离他真实目的最近的一句,又远得足够安全。 …… 与此同时,给秦湛予的那枚 U 盘,并不在这个算计之外。 有些局,需要两条线同时推。 借势出牌也好,借刀杀人也罢,这些话用在他身上都不算冤。 自从知道父母找过她,他就不打算亲手去掀姜家的桌子。 他想要去找她,想去跟她道歉,想重新拥她在怀里。 但姜家,这一笔也不能就这么翻过去。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把刀递到一个真正会往下砍的人手里。 秦湛予,是最合适的那一个。 他有这个能力,这个人的做事风格,他多多少少有点熟悉。 他一旦认定一件事是“该做的”,就会照着制度允许的最大极限去做下去。 不多一寸,不少一分。 在姜家的事上,他不会越矩,但也绝不会手软。 而这,恰恰是他最需要的。 那晚在球房,他把那枚 U 盘推过去时,心里已经大致勾好了后面的走向: 秦湛予会自己去查,会沿着那条资金链往下挖,挖到足以启动联合审查的程度; 他会在每一份材料上都留痕迹,都讲规矩,让任何人都挑不出“公报私仇”的毛病; 而姜家,在这一轮合规风暴里,必定要出一次大血。 …… 课题获批比他预计的快一些。 对外合作那边原本就在为“对欧合作”找抓手,看到有一条“法治营商环境+法律科技”的选题,又有政策研究室愿意牵头,自然乐见其成。 申报材料在几个处室之间来回修改,时间线一拉长,就悄悄和江渚那边的专项工作绕在了一起。 奇正、腾曜的事开始变得难看,是在年中。 那时课题刚过专家论证,正在报年度因公出国计划。 陆峥没有去打听太具体的细节,只从公开的工作通报里,和朋友圈不经意间流出的几句“听说姜家那边最近不太顺”,拼出了轮廓。 他当然知道,这里面有秦湛予的手。 江渚那个协调小组的材料,只要过京里一道,他就能从编号上看出大概归到谁那条线。 他没有刻意去找那份文件。 也没有在任何会议上提起过姜家的名字。 但每当夜深人静,他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屏幕映着外面一圈圈车灯时,他会不可避免地想到: 那枚 U 盘,现在大概已经被封进了哪一个档案袋。 也知道,这样做对秦湛予并不公平。 把一场掺杂着私人因果的局,推到一个一向自诩“站在规则这一侧”的人面前,看着他在制度框架内替自己承担本不该属他的那部分赌注。 可他没有停手。 他对自己说,这只是把本该被查的事,顺着最合适的渠道推了一把。 其余的,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 中法交流项目的出访名单敲定那天,他在办公室独自待到了很晚。 对外合作司发来最终版行程,抄送栏里有他的名字。 附件里的表格被整理得一丝不苟:每一站的时间、地点、会见对象、交流主题,全都排在一页纸上。 他把那页表格看完,关掉电脑,外套搭在臂弯里,出门。 …… 第三日晚八点多,衡庐。 包间里一圈人,名字拿出去足够单独成一张京圈人脉关系图……盛时、韩述,还有几个从小在大院里一起长大的,后来各自在不同条线上做到了不低的位置。 大家敬他的酒敬得有分寸。 陆峥没真放开喝,只浅浅沾了几杯。 九点多后,他就不再碰杯子,只顺着话头把几个人抬出来的点接完,坐在一侧听他们胡扯大学时的旧事。 十一点,将散未散。 程屿先起身出去,安排车。 陆峥拿起椅背上的大衣,跟着众人一起往外走。 衡庐廊下的灯比包厢里冷一些,落在一圈人肩上,西装领口都折出冷白的线。 外头风有点硬,吹得人酒意退了一层。 几个人刚走到门廊边,院门那头就有一阵说笑声传过来。 “少装,你那两杯也叫喝多?” “我是真喝不过你们这帮搞经济口的,脑子都比别人快半拍。” 声音熟得不能再熟。 院门口,一群人正往里走。 领头的是秦湛予,外套搭在前臂上,衬衫领口松了一粒扣子,步子不紧不慢,眼神是喝过酒的松,却远没到“醉”的程度。 旁边是牧忻州,再往后一点是连慎川,还有两三个脸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都是军大院里一路长起来的那拨人。 这两波人一照面,表情几乎同时松了一点。 “哟,你们怎么这儿凑一桌?”牧忻州先开口。 盛时笑驳:“你们不也是。” 几个名字一圈喊下来,都是从小互相喊着小名、长大了又不得不在公文里彼此称“同志”的那种熟。 韩述抬手要去拍秦湛予肩膀:“十一,你也——” 话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秦湛予的目光,已经越过众人,稳稳落在那一侧的陆峥身上。 灯光从上方斜着打下来,把他眼里那一层冷意照得极清楚。 牧忻州觉出不对,皱了皱眉:“十一?” 这一声提醒没能打断什么。 秦湛予收回一步打量,只抬了抬下颌,视线毫不避让,薄唇开合,吐出两个字:“卑鄙。” 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 这圈人,没有一个是听不懂分寸的。 一瞬间,谁都没说话。 盛时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想打个岔:“你们俩这是——” 话没来得及接出去。 陆峥已经抬起眼。 他从廊下的阴影里走出半步,站到灯光稍亮的地方。 颧骨线条在光下显出冷硬的棱角,眼神却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并不惊讶秦湛予会当众丢出这两个字,只是唇角轻轻一勾,那笑意既不上扬,也不温和: “秦司。” 他叫了一声,一贯的称呼,既不亲近,也不疏远。 紧接着,他慢吞吞补了一句,语气淡得近乎懒散:“兵不厌诈——懂不懂?” 几个字落地,院子更静了。 秦湛予极少在别人面前失控。 哪怕在江渚那阵风浪最大的时候,他站在会桌前,语气都是克制到过分的“平”“稳”。 此刻他只是静静看着陆峥,目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身侧收紧,又松开。 再收紧,再松开。 牧忻州伸手去拽他袖子:“十一,外头——” 话没说完。 秦湛予上前半步,距离刚好在“还能当作就近说话”的范围内。 下一秒,他抬手,一拳干脆利落地砸在陆峥侧脸上。 没有预备动作,也没有任何铺垫。 拳头砸在颧骨与嘴角之间,声响闷得让人心口一跳。 院子里所有人都动了。 盛时骂了一句“操”,下意识上前去挡;韩述伸手去扶陆峥;牧忻州和连慎川一起扣住秦湛予的胳膊,把他往后拽。 “十一!” “冷静一点!” 秦湛予被拽得往后退了半步,呼吸比刚刚重了几分,却没有再上前。 他盯着陆峥,喉结滚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所有能说的、不该在这里说的,都被那一拳砸完了。 陆峥被打得偏了下头。 疼意是有的,却没有想象中那么剧烈。 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指尖在嘴角一抹,指腹上沾了一点血,鲜红一小点。 陆峥抬眼,向前一步。 “秦湛予,”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这么多年了,你就这一点长进?” 话音刚落,秦湛予第二拳已经跟上来。 这一回不再是侧脸,而是直冲他胸口。 陆峥这次没再硬吃。 他一把扣住对方的手腕,脚下往旁侧一错,肩膀顶过去,整个人顺势逼近,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地回了一拳—— “砰”地一下,结结实实落在秦湛予的肋侧。 “操——都疯了?!”盛时骂出声,伸手去拉。 已经晚了半拍。 第一拳换第二拳,第二拳带第三拳。 秦湛予被那一下砸在肋边,身体微微一侧,眸色彻底沉下去,反手抓住陆峥的领口,将人往廊柱一撞。 陆峥后背撞上去,发出一声闷响,眉骨蹙了一下,抬手扣住他的手臂,几乎是本能地又回了一拳。 这一回,两个人都没再顾什么“体面”。 拳头落在对方身上,闷响连着闷响,肩膀、胸口、侧脸,各挨了一两下。 有人上前去拽秦湛予的胳膊,秦的肩线一绷,几乎要甩开;韩述从侧面抱住陆峥一把,硬把他往后拖了半步,脚下却被两人牵扯得踉跄了一下。 衡庐门廊下原本摆着一盆不算便宜的松柏。 两个人撞过去,花盆震了一下,陶瓷和石子的碰撞声清脆刺耳,幸好没真摔碎,只有几片松针抖落在地上。 “够了!”程屿从后面赶过来,一边吼保安别过来,一边朝几个人使眼色,“还嫌摄像头不够清楚是吗?” 牧忻州和连慎川一左一右死死扣着秦湛予的胳膊,几乎是架着把他往后拖。 盛时和韩述一前一后堵着陆峥,硬生生把两个人隔开。 空气里满是酒气、冷风,还有一点被激起来的铁锈味。 秦湛予胸口起伏得厉害,衬衫前襟被扯得有些皱,领口那粒扣子彻底崩开,呼吸声压得很狠。 陆峥嘴角的血被他随手一抹,抹得更花,颧侧隐隐青了一块,衣领歪着,袖口也被扯松。 几秒钟里,谁都没说话。 只有远处公路上的车声穿过院墙,人声被风一吹,散得干干净净。 程屿先缓了一口气,扭头对保安摆了摆手:“这边没事,你们不用过来。刚刚有人滑了一下。” 说完,又压低声音骂了一句:“都回各自的车上去。今晚谁再多说一个字,我明天就给谁家长打电话。” 这一句半真半玩笑的话落下来,场面才勉强从失控的边缘往回拽。 牧忻州狠狠拍了秦湛予一记:“走了。” 连慎川手还扣在他胳膊上:“别站这儿了。” 秦湛予没再挣,只凉凉看了陆峥一眼,眼神锋利,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陆峥也没说话。 他用指腹随意按了按嘴角的血,抬手理了理领口,像是把刚才那几拳当作一场“意外冲突”,不打算留下任何可以被人读出来的情绪。 两边的人马被硬生生拆开,分别往院门和停车场带。 院子风一吹,刚才那点火药味散得飞快,只剩地上一小摊被擦开的水迹,和一两根被打落的松针。 …… 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凌晨。 客厅灯一亮,安静得有点刺耳。 鞋一脱,他人先靠在玄关那边的柜子上停了一下。 肋侧被那一拳砸过,隐隐发闷,刚才在衡庐门口压着不露声色,现在酒意一散,疼反而清楚起来。 他低头解领带,动作一贯利落。 领带扯下来随手搭在沙发背上,衬衫最上面两粒扣子松开,露出一截微微泛红的皮肤。 是刚刚被揪过衣领拉出来的痕迹。 客厅里什么声音也没有。 暖气把窗外的冷风挡在玻璃那一侧,城市的灯火糊成一片虚光,映在窗上,连他自己的影子看上去都淡了一层。 秦湛予走过去,拉开书房的门。 电脑开机的启动声在夜里显得过分清晰。 屏幕亮起来,他习惯性点开邮箱,又在未读邮件列表上停了两秒,视线划过去,没有点开任何一封。 指尖往上一移,敲出一个网址。 他记得那个拼写。 白底蓝字的登录界面弹出来,lOgO 简洁,导航栏上几个大类――“PrOdUCt”“USe CaSeS”“AbOUt”“COntaCt”。 (产品、应用场景、关于我们、联系我们) 他先点了“AbOUt”。 页面往下滑。 “LeXPilOt iS a legal AI platfOrm helping SMES UnderStand and manage COntraCt riSkS.” (LeXPilOt 是一款法律类人工智能平台,帮助中小企业理解并管理合同风险。) 英文介绍冷静、专业,下面是一排创始团队的照片。 他没点大图,只让鼠标在那一行名字上停了一下。 CéCile 旁边,是另一个名字。 NOelle GU CO-fOUnder & Chief Legal ArChiteCt. (NOelle GU 联合创始人 & 首席法律架构师。) 黑色无衬线字体,干净、利落。 他盯了几秒,喉咙微微发紧。 那串拼写他再熟悉不过,甚至不用看,都能在心里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出来。 光标移动到最右侧的“COntaCt”。 页面跳转。 是一排统一的联系方式——统一邮箱、媒体合作邮箱,还有一个被标注为“BUSineSS inqUirieS / PartnerShipS”的电话号码,前面加着 +33 的区号。 他看了眼时间。 北京这边已经快零点,巴黎那边还在下午往晚上的交界,理论上不会太失礼。 理论上。 他盯着那个号码看了两秒,伸手摸过桌上的手机。 指尖飞快地把一串数字敲进去,又按了删除键,重输了一遍。 按下拨出。 嘟声在耳边一下一下响。 响了七八声,转成忙音。 他眉毛轻轻蹙起,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一眼通话页面,挂断。 又拨了一次。 这一次干脆连嘟声都没有,直接被转进语音信箱,冷冰冰一段英文提示说请在“哔”声之后留言。 他没出声,抿了抿唇,挂断。 第三次,他换了个姿势坐下,身体略微前倾,手机贴在耳边,肩线自然绷着。 嘟——嘟——嘟—— 长长的等待之后,线路总算被接起。 先是一阵背景杂音,像是有人推开玻璃门、远处咖啡杯轻轻碰撞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带着法语口音的英文女声,语速标准而公事公办: “BOniOUr, thiS iS LeXPilOt. HOW Can I help yOU?” (BOniOUr,这里是 LeXPilOt。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那种训练过的笑意从话筒那边顺着电流传过来,礼貌得恰到好处。 秦湛予垂眼,看着桌面上那支没来得及盖回去的笔,指尖慢慢收紧。 他很少用英语打私人电话。 这一次,舌尖在上颚抵了一下,把胃里翻涌着的那点火气硬压下去,换上一个几乎挑不出问题的语调。 “GOOd afternOOn,” 他开口,声音低而稳,“I’m Calling frOm Beiiing.” (下午好,我这边是从北京打来的电话。) 短暂的自我介绍被他省略掉,只留下一句干净的目的: “I’d like tO Speak tO… NOelle.” (我想找一位叫……NOelle 的人。) 最后那个名字落出来时,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随后又加了一句,语气比刚才更沉了一分: “—NOelle GU. If She’S available.” (NOelle GU。如果她现在方便的话。) 第97章 难受 线路那头安静了半秒。 那位接线的女声像是在屏幕上确认什么,吸了一口气,语气礼貌而犹豫:“Of COUrSe, Sir. PleaSe hOld On fOr a mOment, I’ll CheCk if She’S available.” (好的先生,请稍等,我帮您看看她现在是否方便。) 通话被挂进了等待。 这一次连背景音乐都没有,只有若有若无的脚步声、玻璃门开合的轻响,还有远处几句被压低了的法语,在电流里被搅成一团模糊的噪音。 秦湛予把手机稍稍离开耳朵,又贴回去,掌心不知不觉有些发热。 他很少有这种情绪,一种完全脱离“可控范围”的紧张。 好久没听见她的声音了。 久到那些音节在记忆里被一遍遍回放,边缘被磨得发亮,却又怕自己哪天会真的忘掉她某个停顿的长度、某个语气上扬的位置。 “啪”地一声,很轻,话筒被重新拿起。 耳边先是一小段气息声,然后,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英文问候,带着刻意收束过的公事腔,从那端传过来: “HellO, thiS iS NOelle Speaking. HOW may I help yOU?” (您好,这里是 NOelle,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他指尖一紧。 那层刻意压平的语调里,还是藏着一点他太熟悉的东西,尾音轻轻往下压的习惯,还有说 “Speaking” 时不自觉放慢的速度。 “GOOd afternOOn, NOelle.” 电话那端的顾朝暄,手里的钢笔停在了半空。 她原本坐在会议室的一角,桌上摊开一份还没看完的合同标注稿,屏幕上挂着刚开完的视频会的界面,背景是一行行“riSk SCOring lOgiC”的注释。 中控台的灯在她面前投下一小块暖光,她握着手机,太熟这个声音了。 哪怕隔着一整个时区、隔着一条被翻过无数次的国际线路,哪怕他用的是英语,气息一落,她还是在第一时间认了出来。 睫毛颤了一下。 刚刚撑起来的那层“职业距离”,像是被人从侧面突然轻轻戳破。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说话,而是往通话界面瞥了一眼,拇指在红色“挂断”键上停了停。 那只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 轻轻一滑,这通电话就会被切断。 巴黎的冬天下午照常往前走,北京这边零点之后的夜也照常落下,他的声音会被埋回时间差的另一头,一切都可以当作没发生过。 她的指尖微不可察地用力。 那头知道她在干什么似的。 没给她留下任何“想一想”的余地,他的声音就紧接着压了过来,还是用英语,却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清楚: “DOn’t.” (别挂。) 短暂的停顿,像是他也在强迫自己把所有话按顺序排好,接下来那一句,声音低下去半度: “NOelle, COUld yOU… Stay On the line and let me talk fOr ten minUteS?” (NOelle,可以——先别挂,听我说十分钟吗?) 线路那头静得只剩下电流的细响。 她没答应,也没拒绝。 “顾朝暄,”他叫她的中文名,“你还记得北京的雪吗?” 记不记得? 当然记得。 她从小在那座城里长大,看过无数次冬天—— 看过二环路上车灯拖着雪痕往前挤,看过鼓楼那边的檐角挂冰凌,看过姥姥半夜起来拉开窗帘,说“下雪了,下雪了”的样子。 可自从那年从巴黎回来,然后去了杭州,再之后入狱,出狱,再被自己流放到江渚……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真正站在北京的雪地里了。 那些画面像被谁按了暂停键,永远停在某一年以前。 她喉咙有点紧,但还是没出声,只是眨了好几下眼睛,把那一点酸意逼回去。 秦湛予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回答,也不逼她。 他换了个角度,把话慢慢接下去: “本来有个打算,但一直没机会跟你说。” “那会儿你要回北京的时候,我其实想着跟你说:等我把江渚这边的事忙完,就回北京陪你,看我们在一起第一年的第一场初雪。” “不是出门路上凑巧碰见两片雪花,是那种提前看好天气预报,哪天可能下第一场雪,提前和你约好。找个地方站着,看天色一点一点压下来,看雪从无到有。” “可惜后来我们都没等到那一天……”他笑了一声。 顾朝暄的手,慢慢收紧在掌心里。 秦湛予停了两秒,才又开口:“去年春节前夕,我下了晚班,从单位出来,没让司机送,自己一个人往外走。” “从北边一路往里走,绕过几条街,路上其实有好几次想给你打电话。 可那天我就是没去打。 只翻了翻通讯录里那个早就停机的旧号码,听那机械的女声一遍一遍重复同一句话。 人有时候挺犯贱的,明知道是在拿刀戳自己,还非得看着伤口一点一点往外渗血,才肯承认疼。”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又唤她:“顾朝暄——” “我这辈子做决策向来不拖泥带水,唯独在你这件事上……我真的很后悔,那么轻易放过你!” 顾朝暄自始至终没有插一句话,她看着面前那行“riSk SCOring lOgiC”的注释,视线有一瞬间是虚的。 她张了张口,所有胸腔里翻涌过的情绪,在到喉咙的时候,却被她硬生生压扁、收束,重新换回那一层职业外壳。 把手机从耳边稍稍拿开一点,又贴回去,声音很轻,刻意用标准的英文腔调,一字一顿地开口: “…I’m SOrry, Sir, bUt I have tO end thiS Call and get baCk tO WOrk nOW. Thank yOU fOr reaChing OUt.” (……很抱歉,先生,我现在必须结束通话回去工作了。谢谢您的来电。) 话一说完,怕自己多停留一秒就会露出什么破绽,指尖一用力,结束通话键被果断按下。 屏幕倏地一暗。 巴黎的光从玻璃外压下来,落在她垂着的睫毛上,微微颤了一下。 …… 第二天早上,她喉咙有些发紧,鼻腔微微发涩,整个人像被昨日那通电话抽空了一层力气,又被细细密密的冷意覆上一层薄霜。 巴黎的天阴得很,云压得低,玻璃上结了一点细小的水雾。 她照常去公司,打开电脑,顶着隐约的头痛,把昨晚没改完的规则文件接着理完。 午后开始轻微打喷嚏,鼻音重了些,连 CéCile 递咖啡过来的时候,都多看了她一眼。 傍晚六点多,她从工位上抬起头的时候,外面已经暗下来了。 电脑右下角弹出一条新邮件的提醒,她正要点开,手机先震了一下。 屏幕上是周随安的名字。 消息不长,言简意赅,是一封科技交流晚会的邀请。 后面附了地点、时间和主办方,语气一如既往客观、克制,没有多余的寒暄。 却在最后用很短的一句,说明这次来的不仅是基金圈的人,还有几家做企业服务的成熟公司,说这个场合“对 LeXPilOt 有用”。 她没有拒绝。 这一年里,周随安像是在她们项目身后,始终隔着半步距离,却实实在在存在的那只手。 一开始只是 DemO Day 结束后的几个问题——关于收费模型、关于中小企业付费意愿的真实边界、关于“法律风险”在企业老板心里的优先级究竟排在第几。 后来是在正式的 BP 评审会上,对她们过于理想化的增长曲线一刀一刀划掉,逼着 CéCile 把“愿望”改成“现金流假设”。 再后来,他不再只是站在投资人那一侧给意见。 有一次系统上线内测,第一批用户的数据极不漂亮,留存低、付费转换几乎可以忽略。 CéCile 在会议室里捏着打印出来的报表,额角突突直跳,全组人沉默。 是周随安看完之后,淡淡说了一句:你们在拿“技术”去对冲企业主的惰性,这笔账,从来不是这么算的。 随后他很耐心地把那笔“账”拆给她们看。 他说早期 B2B 项目里,技术从不是第一位的,排在前面的往往是信任、习惯成本、组织内部流程的惰性; 他说一个企业主愿意打开合同上传到一个陌生系统,已经调动了他一天里有限的注意力与耐心,所以产品逻辑必须围着他现实的时间表转,而不是让对方围着你们的算法设计转; 他说创业者容易沉迷于自己发明的工具,但市场只在乎这工具是不是在“今天”帮它少赔了一点钱、多省了一点时间。 这些话并不好听,却没有任何一句是虚的。 之后的几个月里,顾朝暄在调规则的时候,渐渐学会把“律师的完美”、“程序员的优雅”往后退半步,让位给一个粗糙却真实的问句——这条提醒,企业主看到时,到底会不会点开?会不会照做?是帮他,还是只是在安抚你自己“尽责”的良心? 她在周随安身上,看见了另一种“实务”。 那不是法庭上的攻防,也不是体制里那套精致的合规话术,而是商场里对数字和人性的双重敏感:知道哪一笔亏可以忍,哪一步退不可行;知道什么时候该赌,什么时候该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先活下去。 这样的敏感,被他收束成一种克制的指导。 他从不替她们做决定,只在关键节点上,轻轻把最尖锐的问题提出来:融资节奏是不是和自己的消耗曲线对得上?现在接这个“定制大客户”,会不会把产品拖偏?这一版功能到底是在讨好投资人 PPT,还是在服务真实用户?然后看着她们去挣扎、去选择。 很多个深夜,她坐在办公室里,盯着屏幕上的逻辑树,脑子里不自觉会浮上线下某次会面时,他随口扔下的一句总结。 那些看似随意的评语,如同一支一支暗戳戳插在前路的路标,提醒她往哪边走,是“项目”的路,往哪边走,只是“故事”的路。 这样的人发来的邀请,她不太可能说“不”。 何况创业的这一年里,她已经很久没有允许自己真的“生病”过了。 感冒的钝痛被一则又一则行程压在下面,只要她还能站得起来,能扣得动键盘,就被默认为“状态尚可”。 她简单回了一个确认,把手机放回桌上,去茶水间接了杯热水。 镜子里的自己鼻尖有点红,眼睛因为昨夜没睡好而略显干涩。 她盯着那张脸看了两秒,忽然觉得有些陌生——既不像当年西装裹身、站在谈判桌这一头的“顾律师”,也不像江渚地下室里那个被风雨逼进角落的女人。 这一年,巴黎的风把她吹成了一个介于两者之间的形状:还记得法条的编号,也懂得现金流的曲线;还能凭直觉为中小企业划出一条“能活下去”的底线,却也知道资本的目光从不温情。 手机在桌面上亮了一下,是 CéCile 转发来的晚会背景资料,还有一句简短的备注:辛苦了,今晚很重要,状态不行也要撑着。 喉咙里的痛意顺着水温往下压了一点。 顾朝暄合上电脑,把桌面上的合同打印件理整齐,回家换衣服。 …… 夜里风比白天更冷一些。 交流晚会办在塞纳河边一栋老酒店顶楼,灯光、香槟、笑声把空气烤得有点发热。 她敬过几杯酒,本来打算全程以水代酒,可最后一轮有一位企业客户坚持要“和做法律 AI 的小姐喝一杯”,她礼貌地碰了,喉咙被烈酒划过一圈,胃里那点不舒服被彻底勾了出来。 散场时,她已经有点轻微发晕。 酒店门口的石阶被灯光照得发白,风从河面卷过来,带着水汽和远处夜游船的音乐。 周随安和主办方寒暄结束,让司机把车开到门口,转身问了句,要不要顺路送她。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 周随安没有坐在前排,而是和她一道坐在后座,各自留出一点礼貌的距离。 起初两人都没说话。 窗外的巴黎在夜色里慢慢后退,橱窗里的灯光、霓虹、行人,被一层一层压扁成模糊的流光。 她靠在座椅上,脑子里还残留着会场上的嘈杂……融资条款、技术路线、用户增长曲线……和昨天那通电话的回声,像两股完全不同的噪音,交缠在一起。 胃里忽然翻江倒海。 她先是忍了一下,指节在膝盖上收紧,随即意识到自己撑不住了,声音有点发哑:“能不能……先停车?”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还没反应过来,周随安已经出声:“前面右转,靠边。” 车刚一减速,她就拎起包,几乎是冲着推开车门。 冷风一下灌了进来。 她在路边找到一个绿色垃圾桶,弯下腰,吐得天昏地暗。 胃里原本就没多少东西,吐到最后只剩下一阵阵酸水,喉咙被烧得生疼,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一滴一滴砸在路沿上。 身后车门关上的声音被夜风削弱,脚步从远处走近。 她没回头,只能听见皮鞋踩在路面上的细碎声。 混杂着城市的汽油味、垃圾桶里残余的酸腐味,还有一丝被风吹散的古龙水气息。 有人停在她身边。 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先把一小瓶矿泉水递到她面前,瓶身被捏得微微凹陷,传过来的温度是刚从暖气里带出来的温热。 另一只手拎着一小包还没拆封的湿巾。 她喘了两口气,声音沙哑地说了句:“谢谢。” 喉咙疼得厉害,两个字仿若从沙砾里挤出来的。 她正要自己去拧瓶盖,那只手已经先一步接过去,拧开,再递回来。 她仰头漱了口,咽不下去,只能侧头往垃圾桶里吐掉。 酸意被稀释了一些,胸腔里的闷堵稍稍松动。 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有几缕黏在她出汗的鬓角上。 视线还没完全对焦,就感觉到有人抬起手,指腹干净利落地把挡在她眼睛前的发丝往后一拨。 她下意识往旁边躲了一点,肩膀微不可察地往后缩了缩。 那只手停了一瞬,捕捉到了她的退却,随即跟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顺势收回,去拆那包湿巾。 塑料包装被扯开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清楚。他抽出一张,把包装随手塞回西装口袋里,把湿巾递到她面前:“擦一下。” 她伸手。 动作不太利索地擦了擦嘴角,顺便按掉那几乎擦不干的泪痕。 “头还晕吗?”旁边的人开口,声音压得很低,不至于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突兀。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又过了两秒,周随安才像是随口问了一句:“很难受?” 他没有用“醉了没”“喝多了吧”这类轻飘的话,而是用了一个更宽泛的形容——难受。 仿若不只指胃里这一阵翻涌,也包括被酒精和发烧放大的那一整天的情绪。 他垂着眼,视线落在她握着矿泉水的手上。 关节有点发白,指腹还在不自觉地用力,还没从某种紧绷里缓过来。 “遇到什么事了?”他又问。 语气平平,听不出逼问。 顾朝暄靠在垃圾桶旁边的墙上,呼吸还没完全顺过来。 夜风把她鼻尖吹得更红,眼眶里的酸意像是被冷气一点一点逼上来,又被她努力压回去。 她没有立即回答。 街角的红绿灯从红变绿,又从绿变回红,车流稀稀落落。 远处有骑车人掠过,铃声在风里轻轻响了一下,很快被拉远。 “周先生,我是顾朝暄,不是谁的替身,您现在是不是……又拿我,当成您过去的那个‘她’了?” 第98章 挑明 周随安一愣。 他向来知道她聪明,知道她反应快,知道她在会场上能一寸一寸拆别人的逻辑,却没想到,她会在这样一条冷清的街边、在垃圾桶旁边,把这一句挑得这么直白。 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去,带起她鬓边还没擦干净的碎发和湿气。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 酒精把她的眼睛熏得有点红,情绪却没有完全失控。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还是开了口,声音压得很低: “我承认,你的眉眼确实有几分像她。” 话到这里顿了一下,他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落到不远处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路牌上。 “但性子……”他轻轻摇了下头,“完全相反。” 他很少在别人面前提那个“她”。 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一个影子,娇弱、浪漫,把世界看得过于简单,爱恨全写在脸上。 而眼前这个女人,不是。 顾朝暄从来不会把情绪摊在桌面上,她习惯先把所有算式在心里过一遍,再给出一个看上去最合理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未必是对自己最温柔的。 她会熬夜把合同拆到凌晨三点,也会在会场上把 LP 的问题一刀刀拆开,让别人下不了台,却又留足余地让对方能体面收场。 她会在被酒精熏到吐得眼泪直掉的时候,还记得分清楚这句问话里潜藏着什么立场、不公平和可能的伤害。 周随安把湿巾包装重新塞回兜里,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一小团塑料边角,语气淡下来: “她是她,”他说,“你是你。” “我会投 LeXPilOt,不是因为你像谁,是因为你把那套逻辑树搭得比大部分律师都清楚,也比我见过的很多创业者更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东西较劲。” 他没往下再说“替身”两个字。 那种字眼太轻率,落在这个夜里,会显得粗鲁。 只是又停了一会儿,补了一句几乎算是破例的解释:“我看人的习惯,一直是先看脑子,再看脸。” “你像谁,是个附带条件,不是充分条件。” 街角的红灯再次跳到绿。 车里暖黄色的灯被司机悄悄关掉,只剩远处店铺的光打在这片人行道上,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站得稳,一个还微微倚着墙,却在这一刻,各自把一点误会和旧影,从夜色里慢慢拎了出来。 “看得出来,周先生对她很不一样,……冒昧问下,你们当年为什么分手?” “她是画画的人,”他说,“从骨子里信一个很浪漫的逻辑,只要真心、只要坚持,美的东西就总能被看见。” “而我是做资本的。习惯从反方向看世界:先算成本,再看机会;先看能不能不死,再想要不要好看。”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没有往下堆形容,只补了一句简短的结论:“长久来看,三观确实合不拢。” 他们不止一次在现实问题上争执过……为了一幅画该不该卖给“不喜欢却出价高的人”,为了一份资助合同要不要在附加条款里放一个“对赌”,为了一次旅行的钱是该省下来买画材,还是该先还掉一点信用卡。 那些争执一开始还能被拥抱和亲吻糊过去,后来就变成了一次比一次更长的沉默。 “最后才意识到,”他淡淡道,“不是谁对谁错,而是看世界的起点太不一样。”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 顾朝暄“哦”了一声,嘴角很轻地弯了一下,那弧度里带着一点近乎理性的讽刺:“那你现在还记得她,是因为还喜欢?还是因为……你不太习惯自己被人当成‘坏人’?” 周随安看着她,骤然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你今天的问题,有点像在做尽职调查。” 他没有直接回答“喜不喜欢”三个字,而是顺势把话题拨回到她身上:“那你呢?” “今晚这么难受,是因为感冒?因为酒?还是……因为被旧情闹的?” 顾朝暄原本被酒精撑大的那一点脆弱,在这一刻被问得有些无处安放。 她握着水瓶的手往下一滑,把瓶盖拧紧了,随后抬起眼睛看他。 那双眼睛里还有刚刚吐完的血丝,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清明。 “周先生,”她说,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楚,“你刚刚不是说,你看人先看脑子,再看脸吗?” “那我现在这个状态,不适合再回答你刚才的问题。答多了,误差太大。” 说着,她把空水瓶丢进垃圾桶里。 “走了,今晚麻烦你送我,改天请你喝咖啡。” 她朝车走去,周随安看着她的背影往前走。 风把她的长裙下摆卷起来一点。 黑色的布料在路灯下被勾出柔和的线条,她的长发被风带起,又落在肩头,背影看上去不柔弱,却有一种倔强的单薄。 “顾小姐。” 他悠悠喊她,她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男人站在路灯下,西装外套敞着,领带略微松开,但整个人依然是那种“随时可以进会场”的利落状态。 街口的红绿灯在他身后一明一暗,给他打出一点若有若无的轮廓。 “下个月有一场全球创新与宏观风险对话年会,今年轮到上海办主会场。” 那种会,对绝大多数创业者来说,连“听说过”都算沾光——政策、监管、跨境资本、央行代表、机构负责人、基金合伙人,各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实打实决定走向的人,会在同一栋楼里待两天,把他们眼中的“世界”和盘摊开一部分。 “我会过去几天。”他顿了顿,又道,“你要不要一起去?” 他的语气,不算邀请,更像是某种——开口就已经默认她有资格坐在那种场合里的“平视”。 上海。这个城市在她脑子里倏地划过去一圈……金融城的玻璃幕墙、法律服务和资本市场扎堆的写字楼、她早年在律师事务所培训时看过的那些案例:跨境并购、境外发债、红筹架构拆回境内上市。 那是一个和巴黎完全不同的战场。 同时也是离北京,比巴黎近得多的地方。 她收了收神,把所有这些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碎片压了下去。 门锁轻轻“咔哒”一声,她拉开车门,俯身坐了进去。 没有回答“去”或“不去”。 只是用实际动作,把这个问题暂时悬在半空,不推开,也不伸手去接。 …… 飞机落地法国的时候,窗外是一整片压得很低的云。 代表团按行程先在里昂停了两天。 地方政府、市政厅、行政服务大厅、营商环境展示中心,他一站一站走过去,听人讲流程、讲数字、讲企业开办时间如何从几个月压缩到几天,讲中小企业税务辅导和合规提醒系统。 翻译在旁边接力,他在本子上记下一串串关键词,又把它们压缩成寥寥几条结构线:权力下沉、数据打通、风险分级。 到了第二天黄昏,罗讷河边的风把雨意吹得发凉。 他一个人站在桥上,看对岸一排老房子的灯光一点一点亮起来,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弦反而松了些。 里昂给他的,更多是制度框架上的“样本”,可以写进研究报告、可以在会上一页页摊开;真正让他在意的,仍然不在这座城市。 第三天一早,高铁从里昂开往巴黎。 列车穿过一片又一片冬季农田,褐色、暗绿、浅灰被压扁在车窗外。 车厢里暖气很足,同团的人有人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有人翻着行程材料复核时间。 陆峥把外套搭在椅背上,拉开随身的资料夹,里昂段的安排用一支红笔划了个干净的收束符,巴黎那一页则被他往前翻了翻,压在最上面。 …… 车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得密起来,低矮的厂房换成了成片的公寓楼,涂鸦在混凝土墙面上延伸,桥梁与立交把城市切成一块一块。 广播响起即将抵达终点站的提示,同团的人陆续整理包和外套,互相确认晚上的集合时间。 列车减速、入站,钢轨的摩擦声拉长了几秒,最后停在一片光线稍显晃眼的站台边。 玻璃外一阵人声和广播声涌上来,外事部门的联络员已经举着牌子在前方等候。 陆峥起身,顺手扣好外套的纽扣。 他走在队伍最前一列偏侧的位置,离团长只隔了半步的距离,站位清楚标明了他是核心负责之一,但又刻意避开了正中央最醒目的那一格。 车站大楼的玻璃门被推开,巴黎的空气迎面铺开来。 这不是第一次因公出国,但他第一次以这样一种身份进入这座城市。 行程表上的每一个场所都对他而言是熟悉的概念,却是陌生的地理坐标。 他把这些坐标迅速在脑子里串成一条线:从火车站到酒店,从酒店到法学院,从法学院到孵化器,再到那场主题名词堆砌得极为漂亮的圆桌年会。 当天晚些时候,代表团在酒店稍作休整。 会议资料被整齐地摆在房间书桌上。 外事联络人通过内部群发来次日的具体安排,只是将纸面上的内容再一次数字化,提醒每个人几点在哪里集合,着装要求,注意事项。 他洗了把脸,靠在椅背上闭目歇了十几分钟,又重新坐直,把第二天的发言重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晚上并没有安排正式活动。 同团的人有人结伴去附近转了一圈,看塞纳河夜景,或找一家评价不错的小酒馆吃饭。有人干脆在房间里补觉,调时差。 陆峥照例选择独自出门,沿着酒店旁边的一条街慢慢走过去。 夜里的巴黎并不像明信片那样梦幻。 街道略显潮湿,路边的梧桐树光秃秃地伸着枝条,路灯把影子拉得很长。 便利店门口站着抽烟的年轻人,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用一种有点漫不经心的姿态打量匆匆路过的行人。 路口有外卖骑手停下车,低头检查手机上的订单。 公共垃圾桶边堆着白天遗落的纸杯和外卖盒子。 这座城市的日常,比宣传册上要粗糙许多,也真实许多。 他沿着人行道走到一个路口,停在红灯前。 对面是一家还没打烊的咖啡店,大玻璃窗内,几张桌子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冷光,有人戴着耳机埋头敲字,有人托着腮,盯着文档发呆。 柜台后面,咖啡机喷出一串蒸汽,店员用布擦着台面,动作不紧不慢。 他站在路口边,静静看了几秒。 手机在掌心里微微一沉。 他低头划开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那个熟得不能再熟的名字,指尖顿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拨号键。 …… 同一座城市的另一端,远离塞纳河的商务区,高层酒店把夜景封在三十几层的玻璃之后。 房间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光线被灯罩削得很暖,落在凌乱的床单上,映得人皮肤也带着一点被晕开的光。 空调出风口低低送着暖气,窗帘拉得很严,缝隙里漏出一点城市的霓虹。 有人压在柔软的床褥里,喘息还没完全收回来,指尖搭在男人的肩上,指甲隐隐透着一点粉。 她笑着说了句什么,带着法语腔的英文,被床头柜上一阵震动给打断。 手机屏幕亮起,名字跳在最上面。 ——陆峥。 邵沅愣了一秒。 随后像是被什么逗乐了一样,低低笑了一声。 身边的人察觉到他的分神,懒懒问他是不是客户来电话了。 他没回答,只抬手把对方搭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指轻轻拨开,从她肩窝里抽身出来,自己侧过身去,拿起手机,滑动接听。 “喂。” 嗓音带着刚刚用力过后的发哑,还有一点没来得及压下去的喘意,尾音轻微发虚。 …… 电话另一端,街口的风顺着听筒窜进来,在那一头变成一团被削弱了的低响。 陆峥只听了一秒,就大致把对方的状态归了类…… 他把手机往耳边贴了贴,语气淡得很:“在干什么?” 简单四个字,问得直白。 那边安静了一瞬。 随即,笑声从喉咙里滚出来,带着一点被撞断兴致之后的不耐,又因为是他而懒得伪装: “春宵一刻值千金,”邵沅懒懒拖长尾音,“你猜呢?” 床上的女人听见了“春宵”两个字,笑着伸脚在他小腿上蹭了蹭,嘴里含混说了句什么。 邵沅抬手,按住她的脚踝,随意捏了捏,示意她安分点,眼睛却落在窗外那一小条被霓虹染亮的夜色上,手机贴在耳边,等着那一头的陆峥接话。 “……沅子,我来巴黎了。” 第99章 朋友 邵沅闻言整个人跟被谁从后脑勺拍了一下,原本半躺在床头的姿势一下坐直,后背抵上床头板,枕头被他挤得往下滑。 “你说什么?”他的嗓子还哑着,下意识压低了点,“你在哪儿?” 陆峥报了个街区和酒店名,又补了一句楼下路口的标志性建筑。 “行,”邵沅没犹豫,“等会儿,哥们去接你。” 电话挂断前,似乎还想说点什么,最后只剩下一声很轻的呼气,被“嘟”的忙音盖过去。 …… 床上的女人被他忽然坐直吓了一跳,原本搭在他腰上的那条腿顺势滑下去,柔软的小腿蹭过他还没来得及拉起的床单,带出一点被暖气蒸腾过的体温。 “怎么了?”她撑起身,头发散在肩头,眼尾还带着没散尽的情欲,“客户出事?” 她和他认识没多久,却对这种“深夜被电话叫走”的戏码并不陌生……咨询圈、投行圈,谁的手机不是随时响、随时有人要命。 邵沅扯过一件衬衫披在身上,扣子都懒得扣好,只随手往下拢了两颗,半掩着结实的腹肌。 他低头看了眼屏幕已经黑掉的手机,笑了一下,笑意没刚才那样散漫:“老朋友来了,我得出去一趟。” 女人闻言挑了挑眉:“比那位顾小姐还要老的朋友?” 她眼睛很亮,问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不酸。 邵沅被她问得一愣,随即“啧”了一声,笑出来。 “跟顾小姐认识一样长的老朋友。”他慢悠悠补了一句。 女人“哦”了一声,点点头。 过了两秒,才懒懒往旁边一歪,窝进枕头里,一只手支着侧脸,继续追问:“那他重要,还是顾小姐重要?” 她问得一点不避讳,仿若是在做一个无聊又认真的人物调查。 她知道他不会被这种问题套牢,但还是想看他怎么回答。 人到这个年纪,恋爱不一定非要谈得清楚,八卦却一定要问得干脆。 床头灯的光从他肩线滑下来,打在半敞的衬衫襟口,带出一点汗意未散的纹路。 他站在床边,低头看着她被被子裹到胸口、还在闲闲发问的样子,忽然觉得好笑。 这间酒店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敢用这种语气,把“顾朝暄”和“陆峥”放在同一个秤上,让他选边站。 他也懒得解释谁是谁,直接俯身,单膝压在床沿上,一只手撑在她肩侧,带着被暖气烘得很干的体温,整个人俯下来,影子把床头灯的光遮去一半。 吻落得很低,很实在,是从她嘴角开始,缓慢地压过去的那种法式长吻……带着刚才未尽的气息,又带着一点“真有点舍不得走”的耐心。 她被他压在枕头边,后脑勺轻轻碰到床头板,呼吸在那几秒里被迫跟他同频,只能抬手勾了勾他的衬衫后摆,指尖蹭到他背后的肌肉线条。 吻快要结束的时候,他才稍稍抬了点头,从她嘴唇上退开,唇齿间还带着一点暧昧的水光,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笑:“当然是你重要。” 一句话如同顺手扔出来的糖,甜得很不走心,又偏偏咬在了点上。 女人被他亲得有点喘,只好翻了个白眼,狠狠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油嘴滑舌。” 她嘴上骂,眼尾却自然带着笑意,对这个答案既不当真,也不完全不信。 他们之间本来也不需要谁给谁郑重承诺,知道各自位置,玩笑里藏着一点真实,就够了。 “滚吧。”她又补了一句,“不去接,待会儿你又要在那边装模范朋友。” 邵沅笑得更明显了,顺势握住她那只捶在自己胸口的手,在掌心里捏了捏,“真不介意?” 女人“切”了一声,把手抽回来,整个人往被窝里缩:“我只介意你明天早上别吵醒我。” 她顿了顿,又从被子里伸出脑袋,眯着眼加了一句:“还有,别喝太多,明天不是还有个 Client briefing 嘛?你自己下午说的,那个 CEO 比你还会 pUSh 人。” 他的日程,她记得比他自己还清楚。 邵沅被她这一提醒逗得“啧”了一声,低头在她耳边又啄了一下,带着一点笑意的气息轻轻蹭过她耳廓:“放心,哥只去接人,不陪人喝到失忆。” 说完,他直起身,从椅背上抓起那件刚脱下没多久的西装外套,随手穿上,一边扣袖口一边往门口走。 走到玄关旁边,他回头看了一眼。 床头灯还亮着,女人已经缩回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头发乱乱地铺在枕头上…… 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懒洋洋抬手朝他摆了摆:“下次记得补偿我。” 邵沅站在那,握住门把,笑意从眼里慢慢扩散开来。 “行,”他说,“下次再好好补偿你。” 床上的女人翻了个身,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鼻尖蹭到枕头上还残留着他的味道,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骂他,也像是在骂自己:这年头,谁还真指望哪一个男人讲“重要”能讲出个结果来呢。 但她还是弯了弯唇角。 人到三十岁,感情、友情、床伴、合作对象,全都纠缠在同一个圈子里,很少有什么关系能用一个名分说清楚。 她不需要。 她只知道,这个夜里,他会从一张柔软的床上爬起来,系好袖扣,去见一个在他生命里待得比她长得多的人。 …… 车子穿过半个城市,从高楼玻璃反光慢慢开到老区的石板路,轮胎碾过路沿的时候发出细碎的震动。 快到的时候,他让司机提前一条街停下。 远远就看见那个路口:电话那端提过的咖啡馆和标志性的街角广告牌,都乖乖出现在视线里。 红绿灯在夜里一明一灭,对面那家咖啡店还亮着灯,窗口里的人影稀稀落落。 陆峥站在路口边,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拿着手机,低头在什么界面上滑了一下,又合上,动作一点不慌不忙。 路灯从上方压下来,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眼窝更深了,下颌线比当年更收得利索,嘴角那一点淤青却破坏了整体的“规整”,凭空多出几分狠味儿。 邵沅隔着车窗看了两秒,嘴角不自觉地勾了一下。 多年不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得。 付了钱下车,邵沅脚步没刻意放轻,但落在石板路上的声音被夜风冲淡,走近到一个刚刚好的距离。 陆峥抬头。 两个人视线在路灯下撞上,谁都没先开口。 短短一两秒,时间往后拽了十几年:从操场边的篮球架,到北二环某家麻辣烫门口,从他跟顾朝暄往前疯跑,他在身后看——所有旧画面像被人用手指捻成一团,塞进此刻这条巴黎的街道里。 下一秒,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往前一迈步。 拥抱没有,虚情假意的握手也没有。 拳头先上来,准准地撞在对方的肩头。 “老陆。” “沅子。” 力道不轻不重,被厚实的呢料挡掉一半,剩下那一半,顺着骨头直接砸进胸腔。 街角的行人看他们一眼,觉得只是两个东方男人再普通不过的问候,转眼就被别的事吸走注意力。 两个人都被这一拳撞得微微一晃,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稳住。 “走吧。”邵沅抬抬下巴,“这边有家酒吧,还算安静。” 他们并肩往前走,步子自然地对上一个节奏。 …… 酒吧在一条侧街的拐角,玻璃门内灯光不算亮,吧台后一排酒瓶被橘黄色的光从后面托起来,天花板上挂着几盏老式吊灯,昏昏的。 角落里有人低声说话,偶有笑声溢出来,被音乐盖过去,又散掉。 这种地方,巴黎到处都是。 他们推门进去,空气里混着威士忌的麦香和木头老旧的味道,还有一点淡淡的柑橘皮气息。 邵沅冲老板抬了下手,随口点了两杯酒,又回头看陆峥:“喝什么?” “都可以。”陆峥没多选。 “那就跟我一样了。” 两个人挑了靠墙的一张小圆桌坐下。 桌面被时间磨得有些斑驳,杯垫压在手边,留下一个圆形的水印。 酒很快端上来。 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壁缓缓挂着,冰块轻轻碰撞玻璃,发出几声不紧不慢的脆响。 邵沅先抿了一口,舔了舔唇角,把杯子在掌心里转了半圈,这才把视线落回对面。 灯光从斜上方打下来,把陆峥嘴角那一小块伤照得格外明显……青紫色还没完全退,边缘有一点细微的裂口。 他看了几秒,忍不住笑了一下,那笑意里又带着一点心里暗暗咯噔的后知后觉。 “行啊,陆主任。”他慢悠悠开口,“第一天落地巴黎,就先给自己脸上加个高光?” 陆峥没接“陆主任”三个字,只低头看了看杯子里的冰块。 邵沅不依不饶,把杯子往桌上一搁,身体略微往前倾,肘部撑在桌沿上:“说吧,这嘴角是怎么回事?看着不像是自己撞门上去的。” “谁敢打你?简直是吃了熊心豹胆了?” 陆峥指腹还在杯壁上蹭着,终于难得有点笑意,眼尾一挑:“你情敌。” 邵沅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他在说谁。 脑子里飞快把最近几年跟陆峥有过正面冲突、又能扯上“情敌”两个字的人过了一遍,答案几乎是自然而然浮出来的。 他低低爆了句法语粗话,带着点笑:“是你情敌好吧?” “老子已经有女人了,懂不懂尊重一下我现在的感情生活?明天晚上有空吗,带你见见。” 陆峥没顺着这个话头往下问,只侧了侧杯子,与他轻轻一碰。 冰块撞在一起,发出一声短促的“叮”。 酒液在杯壁晃了一圈,琥珀色的光被桌上的水渍折成一圈浅浅的光晕。 “别当我开玩笑啊。”邵沅晃了晃杯子,盯着他嘴角那点淤青,笑意慢慢收了几分,“我说真的。” “明晚我把顾朝朝也叫上。” 陆峥闻言垂眸。 “我们三个人——都好久没一起吃饭了。” 话落下去,酒吧里恰好换了一首歌。 低低的女声从音箱里溢出来,唱的英语被法语口音拐了个弯,听不真切,只剩下一个黏在空气里的旋律。 陆峥握着杯子的手无声紧了紧。 他抬眼,看见邵沅那双眼睛里难得没有玩笑,只有一点真心实意的打量和试探。 陆峥视线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微微偏开,落到一旁杯中的冰块上。 冰已经融了一小圈,边缘变得圆润。 “顾朝朝,她还好吗?” 邵沅这下是真被戳到什么地方了。 那一对从前好得不能再好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 一个把脆弱裹得严严实实,硬是活成刀枪不入的模样;一个少年时逢人都要替她挡在前头,如今想问一句她过得好不好,都得先绕半个圈子。 说不出的孽。 邵沅仰头又灌了一口酒,让那口酸意顺着喉咙往下压:“想知道,你不会自己问她啊?” 灯光从侧上方压下来,把陆峥的神情切成明暗两半。 气氛难得沉下来。 邵沅把杯子又往自己这边拖了点,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开口,嗓子压得低低的: “有一件事,我是真想不明白。也不敢问她。” 陆峥抬了下眼。 “为什么,”邵沅把那几个字咬得很慢,“顾朝暄,会跟秦湛予谈恋爱?” 邵沅确实想不通。 以他对陆峥的了解,这人一向惜字如金,却在“防火”这件事上极其啰嗦,那会儿还在念书,只要哪一个男生对顾朝暄多说两句话,他就能把人背景打听个干干净净;球场那边有人起哄“顾同学,要不要来看比赛”,第二天那人就会莫名其妙被学生会抓去改策划案,忙得连抬头都难。 陆峥是个不动声色的人,但在“哪里需要堵一堵”的时候,他从不手软……不用明说,气场就够把大部分“蠢蠢欲动”的人挡在安全距离之外。 所以,当初听见“顾朝暄”和“秦湛予”这两个名字被并列在一起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不是八卦,而是愣住。 一种“这两个名字怎么可能出现在同一行”的荒诞感。 他低头,又喝了一口酒,用酒精把那点荒诞强行压平。 “都是我的错。”陆峥说。 没有拐弯,也没有替自己找任何一个体面的理由。 “朝朝出狱之后,我跟谢老爷子都没有去接她。” 一句话,几乎把那几年所有的空白都压进去了。 “所以她去了江渚,一个人在那边找了个地方生活了下来……而那段时间,秦湛予被下派带队到江渚,负责巡查工作,或许是命运的安排吧,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已经闯入她的生活。” 邵沅手里的杯子停住了。 他原本打算再抿一口酒,把情绪借着动作躲过去,结果那句“都没有去接她”落下来,他手里的动作就彻底断了。 杯底剩下那一点琥珀色液体在灯光下晃晃悠悠,他自己也觉得眼前有那么一瞬间不清楚,是酒上来了,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翻了出来。 活该被人挖墙脚! 明知道她一个人从高墙里出来,第一站就落在江渚,正是最需要有人在身边的时候,他倒好,偏要做那岸上看戏的人,坐在京城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亲手在她的人生上补上那一刀最狠的空白。 真是活该!混蛋! 要不是这个人是他兄弟,要不是在那个连空气都带着铁锈味的少年时代,这个人替他挡过一次祸端,他真想抬手就一拳砸过去,直接把人从椅子上打下来。 邵沅手伸过去,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把那点像炸毛一样的烦躁压下去,又给自己倒了半指节的酒。 好一会邵沅又问:“所以,你这是……专门为她跑一趟巴黎?” 这话问得不客气,连一点缓冲都没留。 陆峥没急着否认,也没装糊涂。 “是。” 还得是陆峥,估计事业感情两不误。 邵沅不想再问,脑袋嗡嗡的,说了一句行 ,然后又抬起杯子朝他举了举,“那祝你公事顺利,私事……别太难看。” 两只杯子轻轻一碰,冰块撞在一起,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等你们真见上了,我再找机会问问她。” “问什么?”陆峥抬眼。 “问顾朝朝愿不愿意……”他停了一下,“愿不愿意再跟你坐一桌吃顿饭。” “要是她点头了,咱仨再把那顿欠了好多年的饭补上。要是她不愿意……”他耸耸肩,“那这局,就算你自己在巴黎输了个明明白白。” 说完,他不再看陆峥,只低头慢悠悠转着杯子,让冰块在杯壁上一圈圈打转,把那点替人心酸的情绪,重新搅回酒里。 …… 入选名单下来的那天,孵化器的群里先炸了一轮彩带和表情包。 LeXPilOt 在那一长串项目里被划了一个重点,意味着他们正式通过了这一期中法合作项目的筛选。 后面要跟着去做路演、参加封闭工作坊,还要在某场“中方代表团专场交流”里被点名介绍。 CéCile 比谁都兴奋,当天晚上就拍板请团队出去吃饭。 小馆子离孵化器不远,红酒是店里自酿的,墙上挂着几张看不出年代的海报。 她一边把菜单往桌上一推,一边跟老板法语里夹着英语地多要了两道甜品,理由很简单: 最近大家都累疯了,今天必须好好犒劳自己。 她心里有数,这几天顾朝暄的状态并不算“正常创业者式疲惫”,眼下的青筋和笑意之间,总藏着一点压着没说的东西。 等到酒喝到第二杯,她才撑着下巴,半真半假地朝顾朝暄那边看了一眼,说这段日子忙完了,姐带你去点男模,换换脑子。 顾朝暄知道这是学姐在刻意把气氛往轻松里带。 她没拆穿,只顺着那句玩笑接过去,笑着点头,说好啊好啊,听学姐安排。 桌上的烛光一晃一晃,笑声混在餐具碰撞声里,把她这段时间心里那团沉甸甸的东西,暂时压回了深一点的地方。 第100章 照片 封闭专场那天,一切照流程来。 法方那边把场地收拾得干干净净,lOgO、议程板、桌牌都摆好。 门口立着一块竖屏,滚动播放当天的主题——“数字治理与中小企业合规工具·代表团专场交流”。 LeXPilOt 排在中间靠前的位置。 轮到她们的时候,CéCile 先上去开场,用一口流利的英法夹杂报项目名,介绍团队结构和目前的客户场景。 顾朝暄跟在她身侧,手里只拿了一支笔。 她把自己的部分压得极简:合规痛点三条、逻辑树两张、产品截屏四页,留出最后两分钟专门给 Q&A。 中途,场门那边有一阵轻微的骚动。 中方代表团提前从上一场活动赶过来,工作人员悄悄把后排空出一列,把几张桌牌调了个位置。 她余光扫过去一眼。 只当是正常的出入场调整,没有多看。 直到 CéCile 讲完,她接过话筒,用最后一张 Slide 收束:“所以,对我们来说,技术不是替代律师,而是给中小企业一个不会被流程吓退的起点。” 掌声落下,她把话筒递回主持人手里。 就在这时,主持人换回法语,笑着提到一句:“这次还有中方课题牵头专家在现场,不如请——” 名字被清晰念出来的时候,椅背后有一瞬间极轻的空白。 顾朝暄的呼吸只在胸腔里停了一拍。 她没有回头。 顺手把手里的笔扣上,放进口袋,整个人微不可察地立得更直了一点。 陆峥从后排站起,被几位代表团成员自然地簇在中间。 西装、胸牌、那种一眼就能被辨认出“官方背景”的站姿。 陆峥走上前台的时候,现场摄影师条件反射地往前挪了两步。 这类“跨国合作代表团专场”里,合照永远是最安全的素材。 主持人说了一段客气话,请中方代表与项目团队“做一个简短的互动”。 CéCile 先伸出手,跟他寒暄了几句。 轮到顾朝暄那一刻,她往前半步,掌心抬起的角度干净利落。 “Dr. LU, niCe tO meet yOU.” (陆主任,很高兴认识您。) 陆峥看着她。 那点嘴角的淤青在灯光下被放得很淡,他的手握上来,力道被控制在一种恰到好处的分寸上。 足够让摄影师拍到“双方都很诚恳”的握手,又不至于真正在肌肉上留下任何多余的信息。 闪光灯“咔嚓”一声。 官方媒体的随团记者抓住这一秒,把画面锁进取景框: 中方课题牵头人,和一家法律科技初创的女创始人,在代表团专场上握手合影。 背景板上的主题字样被对焦得略微虚了一点,反而让前景的两个人更清晰。 从镜头外看,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幕—— 合作、交流、前景可期。 谁也看不见,在下一秒,顾朝暄已经把手收回,转身让出半个位置给团队其他人。 散场之后,场地很快被下一组占领。 法方工作人员上来调灯,换背景板,翻译在一旁整理刚才的记录。 代表团那边有人和 CéCile 留了名片,聊合作方向,几张工作照已经被拷进随行记者的相机。 顾朝暄把电脑合上,顺手把几份纸质资料码好,塞进文件袋里。 正要把笔插回包里,身侧有人停下脚步。 那道影子落下来,挡住了一半灯光。 “朝朝。” 是中文,带一点刻意压下去的低哑,生生从一堆英语、法语里剥出来。 她手上的动作顿了不到一秒,很快又合上了那只拉链。 抬头,视线与他正面撞上去。 他已经把胸牌摘下来别在夹层,整个人看起来比台上那几分钟少了一层“代表团”的壳子,但仍旧是那种随时可以被任何一台官方镜头捕捉的端正。 空气里还有灯光余温和音响残留的轻微嗡鸣。 “陆主任。” 三个字,规整、克制,礼貌得无可挑剔。 他眉心很轻地拧了一下。 “别这么叫我。”他开口。 顾朝暄认真思考了一瞬,目光从他肩头那枚代表团徽章上掠过去,又回到他脸上,笑意不深不浅:“可您现在,的确是陆主任。” 周围有人从旁边走过,跟陆峥打招呼:“陆主任,待会儿媒体那边还要补一张单人照。” 他应了一声“好”,目光却没从她脸上移开。 那一点眉心的褶皱没有松开,像是一句还没说出口的话,被生生按在舌根下,只剩下最无害的一句:“这边结束了?晚上有安排吗?” “有。” 她答得利落,连半秒犹豫都没有,“后面还有一个 ClOSed SeSSiOn,材料要改一版,晚上跟投资人有个 Call。” 一句话,把时间从下午一直排到了深夜。 说完,她把电脑包往肩上一挎:“我这边还有事情,不耽误陆主任您的行程了,祝各位这几天交流顺利。” 话收得干净,人已经侧身让开半步,径直往出口方向走。 走廊的灯比会场暗一点,她的背影被拉得很长,高跟鞋落在地毯边缘,声音被压得很轻。 “朝朝。” 身后那一声,比刚才台上的发言低很多,也哑很多。 她脚步没停,只有肩线微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我们聚聚吧,还有邵沅。” 顾朝暄睫毛很轻地抖了一下,那一下快得被灯光晃了晃。 她回过身来,目光落在他脸上,表情却已经重新收拾好,干干净净:“好啊。” 陆峥愣了一瞬。 他显然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痛快。 “你……”他下意识想再确认什么,“什么时候方便——” “看你们代表团的安排吧。”她替他把后半句接完,“你让邵沅敲个时间,提前告诉我地点就行。” “反正他老说欠我一顿饭,正好一块儿结算。” 说完,她抬手把包带在肩上扶了扶,朝他点了下头:“那就这样,陆主任。我先去准备后面的 SeSSiOn 了。” 她转身离开,步子不快不慢。 走廊尽头的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条缝,外头冷风顺着缝隙灌进来,把她的外套下摆轻轻掀了一下,又很快落回去。 陆峥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被门缝后的光线吞掉。 他听见自己心里某个地方同时松了一点,又更紧了一点。 她没有躲。 但也没给他任何多出来的、可以往前一步的缝隙。 …… 照片回来是在隔日。 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楼下环路的车灯一串串拖过去,玻璃上只剩自己这间办公室里的灯影。 秘书把打印好的简报放在案头,顺带提醒一句:“秦司,外事那边发来代表团活动的情况汇总,您要不要看下?” 秦湛予没说话,让他下去。 屋里一下安静下来。 烟灰缸里已经有半截烟头,他刚按熄了一根,又下意识点了第二根。 窗户开了一条小缝,风把烟雾往外薅了一点,但仍有一部分慢悠悠往灯光上飘,把光线熏得发黄。 简报不厚,不过十几页,最上面用统一格式写着活动名称、时间地点。 下面是几张挑出来的照片,配着简短说明。 秦湛予先是随手翻过去,看了两眼代表团和法方官员握手、合影的那几张,目光不甚停留。 直到一张横幅照片跳出来—— 画面正中,背景板蓝底白字,主题行那几个词他很熟。 前排偏左的位置上站着陆峥,西装、领带、胸牌,标准的对外出访形象。 旁边是一排项目团队代表。 他本来打算翻过去的手指,停住了半秒。 第二张,是从那张大合照里裁出来的特写。 构图明显经过挑选:中方课题牵头人,与某法律科技项目女创始人握手。 灯光打在两人脸上,笑容都控制在“专业而友好”的那个刻度,既不生分,也不亲密。 底下的英文说明写得干干净净: “Dr. LU With a ChineSe legal teCh fOUnder frOm LeXPilOt.” 他看见那个单词的时候,呼吸很轻地顿了一下。 再往下,是同一个场景另一张角度的照片,应该是随团记者自己留档用的:镜头略微偏一点,背景里的桌牌清晰了一点,人却不像上一张那样端正。 顾朝暄侧着身,半个肩膀在画面边缘,手刚收回来,视线已经略微偏开,不再落在他身上,而是让出位置给旁边团队成员。 那是一种非常职业的、对媒体镜头极其友好的站位。 看不出任何私人情绪。 秦湛予盯着那几张照片,指尖在纸边上慢慢摩挲了一圈,把纸页压得有些起毛。 他不是没见过她站在镜头前的样子。 很多年前,少年气还没退干净的时候,她在校园辩论赛上拿奖,媒体本地版用过一张她的照片——干干净净的白衬衫,眼睛亮得直,看向镜头的时候,笑意是往前送的。 而现在,这张握手照上,她站得很稳,肩线平,眼神直,笑容收得刚刚好。 是一个完全成熟的创业者该有的样子。 也是一个,和他无关的人该有的样子。 烟在指间烧到一半,他才反应过来,抬手把灰弹进烟灰缸。 第101章 他们 手机震了一下。 来电显示弹出——徐泽瑞。 秦湛予按了接听,嗓音压得很低:“说。” 那头背景很吵,夹着音乐、笑声,还有筹码撞到桌面的清脆声。徐泽瑞冲着话筒喊:“十一,在哪儿呢?” “办公室。” “行啊秦司,”徐泽瑞笑得吊儿郎当,“大晚上还坚守岗位?” “你有事说事。” “有事。”徐泽瑞立刻换了个理所当然的语气,“我刚从外头飞回来,人都到北京了,你是不是应该意思意思,出来给我接个风?” “不方便。”他干脆。 “少来。”徐泽瑞笑出声,“你要真忙得脚不沾地,还接得了我电话?十一,别装了,出来坐会儿,正好他们都在。” 秦湛予揉了揉眉心,太阳穴隐隐突着疼。 …… 夜里温度压得低,风从楼缝里钻过来,钻进大衣领口里,带着一点干冷的灰气。 车子拐进一条窄街,再往里,街景忽然一换,老胡同口,路边停了一溜车,院门口挂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这是徐泽瑞最近折腾出来的“地盘”:老四合院翻修过一遍,外头看着还是灰墙木门,里头却被他装成了半个会所:地暖、恒温酒窖、雪茄房、影音室,一应俱全。 秦湛予下车,刚在门口按了下门铃,里面就有人拖着拖鞋跑过来开门。 是个年轻的保姆,“秦先生您来了”,叫得很熟,侧身把门让开。 院子里灯光暖得过分,从廊檐下一路铺到正房。 门还没推开,里面就传来一阵笑声和筹码撞桌子的声音,混着背景音乐,吵吵嚷嚷。 “哎——十一!”有人先看见他,冲他扬了下手。 正堂里一张大圆桌改成的牌桌,绿色绒布上摊着筹码和几副牌。 徐泽瑞半靠在椅背上,袖子挽到手肘,正跟人吵着底池大小,见他进来,笑得像终于抓到人:“来得挺快啊,说明你其实一点都不忙。” 靠门这边的是何潇萧,长发随意挽着,看见他来了,眼睛一亮:“哟,我们秦司大驾光临。” 另一边,牧忻州还穿着一套板正西装,领带松到一半,手指摁着牌边缘,神情比在庭审上都认真。他身后沙发上倚着楚悦,毛衣搭在肩上,一条腿翘着,手里翻着一本资料,偶尔抬眼朝牌桌扫一眼,嘴里懒懒给人翻译几句外文牌术术语,完全一副“专家陪玩”的态度。 连慎川坐在对面,戴着金属框眼镜,给人一种“投资圈精英下班来消遣”的错觉,此刻正慢悠悠数筹码,数得极有耐心。 “就差你了。”徐泽瑞拍了拍旁边空着的一把椅子,“来,补位。” 秦湛予把外套往一旁衣架上一挂,走过去坐下,目光扫了一圈桌面:“玩什么?” “德扑。”何潇萧抢先回答。 秦湛予低头摸了两下筹码。 他很少参与这种局。 从小到大,他在这些场合大多是看戏的那一个,有人喝高了吵架,有人借机撩人,有人趁乱谈个项目,他坐在边上抽根烟,偶尔被人点名评个理,就算参与了。 真把他按在牌桌上,倒是少见。 “十一今天状态不太好,先放水一点?”牧忻州抬眼,半开玩笑。 “放你个头。”徐泽瑞把牌一洗,“他脑子比咱几个加一块都清醒,少来装新手。” 第一把开局不算大,大家还在找手感。 秦湛予随手看了一眼底牌,又看了眼桌上的公共牌。 逻辑上,他应该弃牌。 但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的焦躁堆在一块儿,他只是指尖一顿,还是跟了。 这一局他输得不算惨,只是被连慎川一个顺子压过去,筹码推走一小摞。 徐泽瑞吹口哨:“开张就送礼,秦司真大方。” “意外。”秦湛予淡淡说。 第二把、第三把……牌局很快热起来。 “三圈了,十一,你都没赢过?”徐泽瑞看着面前自己越堆越高的筹码,笑得欠揍,“你以前不至于这么菜啊。” 秦湛予指尖敲了一下桌面,视线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就趁我分心。” 他今天确实不在牌上。 从看完那几张照片起,他脑子里就一直有一部分在走神,烦得要死! 筹码又被人推来推去几轮,桌上的笑声渐渐少了些,更多的是短促的吸气声和偶尔的爆粗。 到了这一圈,底池已经堆得不小。 徐泽瑞手里牌型不错,筹码一推:“all in。” 何潇萧看了看自己的牌,咬着吸管想了两秒,笑着弃了:“算了,姐来这儿是看戏的,不是给你们送钱的。” 牧忻州沉默了一瞬,跟着丢牌:“我这边也一般。” 连慎川指尖摩挲着筹码,笑了一下,视线却落在秦湛予身上:“十一?” 桌上只剩他们仨没表态——徐泽瑞 all in,连慎川和秦湛予。 “你要是今天再不赢一把,”何潇萧托着下巴看他,“明天所有人就都知道,秦司在牌桌上输给商业二世祖一大截。” 徐泽瑞笑得更欢:“对啊,你好歹捍卫一下体面。” 秦湛予看着桌面,目光从公共牌扫过去。 牌是熟牌,概率也不过那几种可能。 他不是算不出来,只是忽然有些厌烦这种“明知道结局可能不好,还非要被人逼着往前走一步”的感觉。 太像某些事。 “十一?”连慎川又叫了一声,语气半真半试探,“你要是现在弃了,这一圈就我和泽瑞对。” “他不敢。”徐泽瑞挑衅似的笑,“今天这状态,他是不想输我太难看。” 楚悦终于从沙发上抬头,语气平平:“泽瑞,你少说两句。” “开个玩笑。”徐泽瑞耸耸肩,并没收声的意思,“十一,怎么说?” 空气里有那么一瞬的安静。 背景音乐正好切到一段钢琴,键音一下一下落在空气里,把牌桌这一方的小气压烘得更紧了一点。 秦湛予慢慢抬了下眼。 “跟。”他淡淡开口,把面前一摞筹码推了进去。 “好!”徐泽瑞笑,伸手在桌面上轻敲两下,“这才像话。” 连慎川看了看自己的牌,嘴角压着一条若有若无的弧度,思索了几秒,最终也把筹码推过去:“陪你们玩到底。” 这一圈,被迫成了三人决战。 牌一张张翻开,桌上没人再说话,连何潇萧都把笑意收了收,只拿吸管戳杯子里的冰块。 直到最后一张公共牌落下。 徐泽瑞忍不住“哎哟”了一声,直接把牌拍到桌面上:“葫芦,成了。” 连慎川慢半拍亮牌,比他小一档,笑着摇了摇头:“运气不错。” 几双目光齐刷刷落到秦湛予面前。 他指尖压在牌角上,停了两秒,才淡淡掀开。 一眼看过去——够不上。 连慎川的牌就已经压住他,更别说徐泽瑞。 “哎。”何潇萧长长吐出一口气,“十一今天是真不在状态。” “别说他了,”徐泽瑞笑着把筹码往自己这边拢,“这把谁来都得输我。” 秦湛予没辩解,伸手把面前本就不多的剩余筹码往旁边推了推,懒得再补。 灯光从上往下压,他把烟夹在指间,低头点火,火光一闪,把他眼底那一点阴影照得更深。 这种局他一向站在旁边,看别人来来回回地出牌。 今晚难得下场,连输了几把,输的却不仅是筹码,还有一整晚不太好处理的烦意,被人一点点翻出来,摊在这张绿色绒布上。 “十一,要不要休一圈?”楚悦淡声问,“你脸色不太好。” 秦湛予弹了弹烟灰:“不用。” 说完这句话,他才意识到,从办公室到现在,他头疼一点没减,反而被酒精和烟压得更闷。 可他仍旧坐着,没起身。 仿佛只有继续输下去,才能让某些已经开始失控的东西别那么快浮出水面。 何潇萧把吸管在杯壁上绕了一圈,忽然把牌一推:“我休一圈,你们自己玩。” 徐泽瑞一愣:“怎么着,你也撑不住了?” “手气不好。换个人来给你送钱。” 楚悦合上资料,叹了口气:“你们这点牌术术语,已经够我写一篇语言现象分析了。” 何潇萧顺手把她的书从腿上拎走,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上,楚老师,替我坐一把。” 楚悦本来还想推,见大家看过来的眼神都带着起哄,只好丢了句:“就一圈。” 然后挪过去坐在了她的位置上,把袖子往上挽了挽,“说好,只负责按规则出牌,不负责陪你们发疯。” “够了。”徐泽瑞笑,“翻译官下场,我们这桌瞬间有了国际水准。” 牌重新发开,注意力又被拉回桌面。 何潇萧则端着自己的酒,退回沙发上坐下,整个人往软垫里一陷。 她低头掏出手机,手指滑了两下,打开那个平时她们几个用来联络的海外社交软件,点进一个置顶的对话框。 [HXX]:完蛋了。 [HXX]:跟你分手之后,十一堕落了。 消息发出去,显示“已送达”。 她抬眼瞟了一眼牌桌方向。 秦湛予夹着烟,侧脸被灯光切出一截阴影,身形修长,姿态仍旧是那种“坐在哪儿都像开会”的端正,可那股子冷静利落如同被什么东西从里面掏空了一块,只剩下看不见底的烦。 手机震了一下。 [朝朝]:怎么了? 何潇萧挑了下眉,没回字。 她把镜头切到相机,对着牌桌抬手“咔嚓”一声—— 画面里,绿色绒布铺开的桌面,筹码堆成几摞,几个从小一个大院长大的男人围在一圈,笑骂声被静止在快门的那一瞬。 中间位置,秦湛予低头看牌,指节压在纸牌边缘,烟夹在另一只手里,眉骨压下来,整张脸都收在一片昏黄的灯光里,看不真切情绪,却一眼能看出——不太对劲。 她随手调了下亮度,发了过去。 [HXX]:(图片)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HXX]:你前男友在打牌。 [HXX]:而且连续输。 消息发出去,她把手机扣到自己腿上,仰头靠在沙发背上,耳边是筹码撞击的“哗啦”声、男人们压低了的笑骂声,还有酒精把空气熏得发热的味道。 何潇萧叹了口气,嘴里却还带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坏笑。 这点“堕落”,也就只够让顾朝暄看一眼,心口微微一紧。 手机又震了一下。 [朝朝]:……他脸上怎么了? 何潇萧低头,看着那行字,忍了两秒,还是没忍住笑。 她把杯子放到一边,手指飞快敲了一行: [HXX]:不知道哪个夭秀给他打的。 [HXX]:听说好几天了,还没消。 发出去之后,她下意识又抬眼看向牌桌。 秦湛予正好侧过一点脸说话,那点淤青在灯光底下若有若无,像被人用拳头点过一记,又被时间磨得发淡。 恰好停在“看得见,却不至于太明显”的尴尬段位。 “十一,你到底跟不跟?”徐泽瑞在那头吵吵,“别光顾着发呆啊。” 何潇萧盯着屏幕,想象了一下这条消息那头的人现在皱眉的样子,心里暗暗“啧”了一声。 这一局从起手开始就有点不一样。 公共牌一张张翻出来,徐泽瑞嘴上还在贫,连慎川却难得安静,偶尔抬眼看一眼秦湛予——那种“这把他大概有戏”的眼神。 到底牌翻出来,桌上停了两秒。 “操。”徐泽瑞先骂了一声,又忍不住笑,啪地把牌摊开,“这回该你了。” 连慎川慢悠悠亮牌,耸肩:“行,今晚风水轮流转。” 最后视线落到秦湛予面前。 他指尖一扣,利落地把牌翻开。 刚好压过徐泽瑞半头。 “哟——”何潇萧吹了声口哨,“秦司终于开张了。” 周围笑声又起了一波,把刚才那点紧绷掩过去。 秦湛予没顺着他们起哄,只是把赢来的筹码随手往面前一推,动作漫不经心。 他仰身靠回椅背,抬手点了根烟。 火光在指尖一闪,他垂眼吸了一口,烟雾从唇间慢慢吐出来,遮住了半截视线。 下一局他没急着上,徐泽瑞正吵着要换盲注大小,大家一通扯皮,桌子这边吵得热闹,沙发那头安静得多。 余光里,他看见何潇萧窝在沙发里,整个人缩在软垫里,手机横着拿,脸上带着一点压不住的笑意,拇指飞快在屏幕上划。 秦湛予眉骨微微一动。 他把烟在指间转了转,起身去吧台那边拿了一罐冰水,又绕回来,走到她面前的时候顺势停了一下。 “笑什么?”他淡淡问。 何潇萧被他影子一挡,抬头看见他,没收住嘴角那点坏笑:“笑你啊。” 秦湛予瞥了一眼她手里的手机,没看到内容,只看到聊天框上方那行备注——首字母“C”开头,后面被她故意用表情挡了一半。 他眸色压了压,歪了下头:“手机给我。” “哟。”何潇萧被他这声“命令句”逗笑了,“查岗呢?” 秦湛予看着她,不说话。 灯光从上往下压下来,他脸上那点子青色阴影被拉得更淡了,整个人却显得比刚才打牌时还要冷静。 那是他在会场上专门用来“施压”的那种表情——没有明显情绪,却让人本能觉得,还是别跟他较劲比较好。 何潇萧跟他从小吵到大,对这点心知肚明。 她耸耸肩,倒也干脆,把手机一翻,屏幕朝上递过去:“行啊,要看给你看咯。” 秦湛予低头接过手机。 那些字一行一行排在那里,蓝色的、灰色的气泡错落着。 他本来只是冷淡垂着的眼神,在看到“……他脸上怎么了?”那一行时,被什么隔着皮肉,轻轻捏了一下。 指尖无意识在手机边缘收了收。 何潇萧仰头看他:“怎么样?满意不?我还挺有良心的,没添油加醋。” 秦湛予把手机屏幕锁上,递回去:“少胡说八道。” 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起伏。 何潇萧接过手机,嘴上却不肯放人:“我哪胡说了?事实嘛。你连着输了一晚,她那边问得多关心——‘他脸上怎么了’——啧,看到没?” 她学着那行字,故意把语气拖得很长。 秦湛予看了她一眼:“你很闲?” “对啊。”何潇萧笑得更开心,“给你们俩做个远程信息互通,收个中介费不过分吧?” “你怎么有她在海外的联系方式?” “这就是你不懂我们女孩子之间的美好友谊了。分手的是你又不是我们,我有朝朝的联系方式有什么好奇怪的,嫂子那儿也有。” 秦湛予没接她的茬,把烟叼回嘴里,转身又往牌桌那边走。 背影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步子仍旧是那种沉稳的节奏。 只有走到桌旁拉开椅子坐下的那一刻,他指尖按着烟头掐了一下,动作稍微重了那么一点,把烟灰压得碎了一圈。 …… 散局的时候已经过了零点。 牌桌上收筹码,掀绿绒布,屋里一阵椅子拖动的声音。 有人嚷着太晚了,明天还要早起开会,有人赖着不走,又去开了红酒。 厨房那边端上来一大托夜宵。 小砂锅一溜排开,牛尾汤、羊肉汤,各自冒着热气,另一边是切得很薄的牛舌、拌芹菜香干,还有一盘刚烤好的小面包,黄油在上头轻轻化开。 大家端着碗随便找地方落座,厅里、廊下、炭火盆边,都有人。 何潇萧嫌屋里闷,端着一碗汤出了门,在廊檐下找了个躺椅,一屁股坐下,脚尖踢了踢旁边的小炭盆,让火再旺一点。 手机放在腿上,屏幕已经黑了。 她正低头吹汤面,余光里有人影从屋里出来,在廊下停了一下,顺手把门带上,隔开了里面一片吵闹。 “还吃得下?” “冬天喝汤不犯法吧。”何潇萧抬眼,看见是秦湛予,“秦司要不要来点?牛尾汤,老徐说是从哪家法餐那边学来的方子。” “等会儿。”他在她旁边的藤椅上坐下,姿势随意。 廊檐下的暖灯比屋里暗一点,光打在他侧脸,那点淡下去的淤青若有若无。 过了几秒,他才开口:“刚才那个软件。” “嗯?”何潇萧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装糊涂,“哪个软件?” “你给她发照片用的那个。”他看着院子,不看她,“号给我。” 何潇萧“啧”了一声,笑意从眼底漫出来:“秦司这是要跨境执法啊?看谁聊天记录看上瘾了?” 他没接话,侧过头,眼神平静,带着点不容太多打岔的认真:“登录信息。” 何潇萧把碗搁在一旁小矮几上,腾出手抱臂,打量他几眼:“你知道我那个号有多金贵吗?从欧洲 gOSSip 到北美八卦,全靠它维持供应链。” 秦湛予没否认:“所以我问你,要什么筹码。” 她被这句逗乐了:“行啊,咱们还讲究个市场定价。” 说完,她故意拖长了音:“那……秦司打算用什么来换?” “徐泽瑞那辆 911。” 何潇萧愣了下,以为自己听错:“哪辆?” “银灰那辆。”他补充,“手续我让他办。” 何潇萧忍不住笑出声,笑得整个人往椅背上一仰:“你问过车主本人吗?” “他欠我的不止一辆车。”秦湛予语气平平,“就当他替自己多操点心。” 何潇盯着他看了几秒,半真半假地感慨:“为了一个号,动用到这种级别的资产,这要是被她知道,多感动啊。” 秦湛予没接,只嗯了一声:“那你答不答应?” “成交。” 随即何潇萧低头点开备忘录,刷刷写了两行——账号、密码。 她折了折,把手机递过去:“拍下来,自个儿存好。” 秦湛予没直接去看屏幕,而是先抬眼看了她一眼:“泽瑞那辆 911,明天跟他说。” “放心,”何潇萧笑得眉眼弯弯,“为了兄弟的CrUSh,牺牲他一辆车,合情合理。” 秦湛予嗤了一声。 “行吧。”何潇萧收回手机,在备忘录界面对着那两行字“咔嚓”拍了一张,推到他面前,“别说我不仗义。” 秦湛予低头看了一眼,把那张照片存进自己的手机,手指滑动的动作一贯利落。 何潇萧端起汤碗,把最后一口喝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我得好好琢磨琢磨,怎么把那辆 911 利用到最大价值。”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补了一句:“十一,用我号的时候,估计以她的聪明劲,很快就猜出来了,做好心理准备。” 秦湛予抬眼看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当起情感顾问了?” “从你们俩分手那天起。”何潇萧摆摆手,“赶紧把你这副鬼样子收拾一收拾,看着就头疼。” 说完,她踢了踢炭盆往里走,把廊檐下又留给他一个人。 秦湛予坐在原地,指尖还压在屏幕上,亮光把他指节照得很白。 屏幕上那串帐号密码躺在那里,安安静静。 …… 露台上先是一阵动静。 顾朝暄推开那扇通往天台的小铁门,冷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带着炭火的烟气和烤肉的味道,混了一点啤酒泡沫的苦香。 她一手拎着瓶红酒,一手摸着栏杆,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看见那个身影。 露台不大,被邵沅收拾得像是临时搭出来的小派对现场。 头顶拉了一串暖黄的小灯泡,从铁栏一路延伸到另一端。 角落里支着一只黑色的烤炉,炭火红得发亮,火苗偶尔“噼啪”往上窜一下,被人用夹子按回去。 陆峥就站在那边。 深色衬衫的袖子撸到小臂,手腕筋线清楚,前襟随意解了两颗扣子,外头罩了一条被邵沅硬塞上的围裙。 法国大超市那种,蓝底白条纹,说不上好看,但他穿出来偏偏带点说不出的利落。 一只手握着长夹子翻烤架上的东西,一只手隔一会就去拨一下烤网边缘的锡纸。 烟从烤炉那边往上冒,灯光照得一层一层,缠在他侧脸和肩线周围。 旁边一张折叠桌上堆着腌好的肉和蔬菜,邵沅正跟一盘生蚝较劲,嘴里骂骂咧咧:“我说咱们能不能有点上游产业链意识,非得从剥壳开始干?巴黎这么多好餐厅,不会直接点熟的送上来?” 陆峥没抬头:“不是你说‘自己弄才有意思’。” “那我说的意思,”邵沅把刀往案板上一搁,抬眼看他,“是你干活,我看戏。” 话刚说完,他余光瞟到门口动静,眼睛一亮:“哎——顾朝朝,来,赏脸驾到。” 顾朝暄手里那瓶酒往上提了提,算是回应。 风从身后吹过来,把她外套下摆掀了下,又很快压回去。 她顺手把门带上,鞋跟踩在露台的水泥地上,发出不重不轻的一声响。 灯光顺着她的轮廓扫下来。 她今天没特意打扮,简单一件高领毛衣配呢子大衣,头发在后面束成马尾,耳边那只小小的金色耳钉被灯一照,晃了一点细微的光。 她往前走了两步,视线才真正从场地的整体落到烤炉那边的人身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先看见那条围裙,还是先看见他伸手翻串的时候,腕骨那一小块泛着微光的皮肤……被火光映出来,显得比那日会场里更活着一点。 心里原本排得密密麻麻的一堆工作事项,在那一秒被人拿起来轻轻抖了一下,有几页从夹层里滑出来,飘到脚边,暂时看不见了。 “我就知道你会带酒。”邵沅已经把生蚝丢一边,三两步走过来接她手里的瓶子,低头看了一眼标签,“不错啊,这预算,LeXPilOt 融资情况看着可以。” “周随安送的样酒。”顾朝暄笑了一下,“我帮忙解个压。” “怎么回事啊?他在追你吗?” 闻言,烤炉那边的动静很轻地顿了一下。 陆峥正低头翻串,睫毛一掀,像是被什么词拽了一下,目光顺着风声往这边扫过来。 顾朝暄也看过去,正好跟那视线撞上。 火光往上一窜,把他侧脸那道已经淡下去的淤青烘得更明显了一瞬,又很快被烟雾盖住。 她装作没看见,笑了一下:“你想多了,是样酒我帮忙试,顺便蹭个免费仓储。” 一句话,把暧昧的调侃利落地拨到正经生意上去。 邵沅“啧”了一声:“行啊,顾朝朝,嘴上抹油的功夫一点没落。” 他说着已经抱着那盘生蚝往另一边走,“我下去拿个碟子,你们先看着火,别把我好不容易剥开的全糊了。” 人一走,露台上立刻安静不少。 炭火“噼啪”炸开几声,油花落到炭上,冒起一阵带着香味的白烟。 头顶的小灯泡一闪一闪,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细长。 顾朝暄把酒瓶放到折叠桌上,解开大衣一颗扣子,袖子往上推了推,走近烤炉:“有什么要帮忙的吗?” 陆峥偏了偏身,把刷酱的刷子递过去:“你帮我刷酱,我看火。” 木柄从他掌心滑到她手里的一瞬,指尖隔着那一层温度轻轻擦过,各自都似什么都没感觉到。 “这一排再多刷一点。”他低声提醒,“风大,很容易干。” “知道。”她垂着眼回答,毛刷蘸了酱,小心地挨着肉串一寸一寸刷过去。 酱料在火光里泛着油亮的光,香气被风一带,顺着露台边缘散开去。 两个人一左一右站着。 烤炉前的节奏一时安静下来。 炭火往上蹿了一下,又被陆峥用夹子压回去,火苗乖乖伏在烤网下,发出一阵闷闷的“滋滋”声。 “你这酱配方是自己调的?”顾朝暄随口问。 “半抄半改。”陆峥说,“不知道邵沅从哪家店偷来的配料表,我把盐减了一半。” 顾朝暄“嗯”了一声,没再多问什么,毛刷有一下没一下地刷过去。 风从侧面吹来,火光被压扁,再慢慢鼓起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推远了一点。 露台门口又响起动静,是楼道那边的脚步声,踩在铁梯上,有节奏地“哒、哒”往上走,混着女人清亮的笑。 “我说你这个楼,没有电梯简直是对高跟鞋的犯罪。”门把手被人一把拧开,带着笑音一起闯进来,“巴黎人天天这么上下爬,也是腿练出来的吧。” 邵沅先一步探进半个身子:“谁让你非得穿这双?” 说着,人已经进了门。 他一只手拎着一大盘已经洗好的生菜,另一只手虚虚护在身侧那个人腰后,怕她踩着门槛。 那个人大衣敞着,里面是一条亮色的丝质衬衫裙,脚下细高跟踩在水泥地上,敲出很干脆的声响。 头发大波浪随意披着,眼尾画得挑挑的,一进来就被头顶那串小灯泡镀了一层暖光。 香水味先一步扑过来,不是那种温柔花香,是带一点辛辣的木质调,明目张胆地往人鼻腔里钻。 顾朝暄认得她。 因为邵沅的关系,吃过两次饭。 舒虞。 “顾小姐。”舒虞的声音带着点上扬尾音,显得很熟络,却又踩在一个刚刚好的距离上,不近也不远。 顾朝暄微微点头:“舒小姐。” 舒虞把围在脖子上的丝巾扯下来,随手搭在邵沅胳膊上,目光才慢半拍地往烤炉这边扫过去。 视线落到陆峥身上。 他正低头翻烤架上的肉串,围裙系得规规矩矩,袖子还卷在小臂处,手腕上那道淡青在灯光下隐约能看见一点。 舒虞明显愣了不到一秒,嘴角就勾起来,扭头冲邵沅笑:“这就是你那位老朋友啊?” “对。”邵沅顺着她的话笑,语气里全是得瑟,“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啊——这是我哥们,陆峥。” 他又偏头冲身侧的女人一挑眉:“这就是我女朋友,舒虞。” 话说得一点不拐弯。 陆峥手上还夹着一串肉,闻声抬眼,冲舒虞点了下头,礼貌开口:“你好。” “你好。”舒虞同样笑着,眼尾弯着,语气也不见多热络,“久仰大名。” 简单两个招呼,把该有的社交流程走完。 炭火“啪”地炸了一下,油星溅到烤网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邵沅瞟了眼烤炉,想起什么似的,冲顾朝暄摆摆手:“你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别在这儿跟我们乱折腾了。跟舒虞进去屋里待着,暖和。” 顾朝暄正在给一排肉串收尾,听见这话,笑了一下,头也没抬:“谁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啊?”邵沅愣了,“难不成,你还会做菜?” “怎么?”她终于抬眼看过去,淡淡地,“会做菜很稀奇?” 邵沅被问得一噎,“不是……在我印象里,你连微波炉热饭都嫌麻烦的。” 舒虞在旁边看戏,笑着插了一句:“那说明顾小姐现在生活自理能力升级啦。” 陆峥手里的夹子停了半秒,目光很短暂地在顾朝暄脸上停了一下,眉骨微微压了压。 那一瞬间,心里什么东西被揪了一下。 以前那个连“先放油还是先放菜”都能问错的人,如今,会做菜了。 “会做什么?”他没忍住,低声问了一句。 “简单的都行。” “会做可乐鸡翅吗?” “……应该可以。” “今晚没材料,要做,下次提前说一声,我去买。” 他说得很自然,“你做,我打下手。” “……” 邵沅插嘴:“……真的假的啊,顾朝朝?” 顾朝暄无语,把刷酱的碗往边上一挪,语气轻轻的:“要不要给你们露两手?” 邵沅立刻接上:“那敢情好啊,我还没吃过顾姐你亲手做的饭呢,我要当第一个。” 顾朝暄“嗯”了一声,嘴角没什么起伏,心里忍不住哼了一句: 第一个早就有人当过了。 秦湛予那张英俊的脸从记忆里浮上来,带着某一顿简陋晚饭桌上的光影,一闪而过,被她很快压回去。 …… 小折叠桌被拖到露台中间,伞架撑开,伞布把上方的灯光挡了一层,剩下的暖光顺着伞边缘洒下来,把桌面镀得一圈圈泛黄。 四个人各自拉了椅子坐下。 盘子里是刚出炉的肉串、牛排、烤蔬菜,生蚝旁边配了柠檬和一点粗盐,面包切成小片堆在竹篮里,黄油被烤得微微发软。 邵沅把红酒开了,哗啦一声倒进每个人杯子里:“来来来,先喝一杯压场子。” 玻璃杯在伞下碰成一圈,“当”地一声轻响。 “这一杯——”邵沅仰头看了一眼露台外头零零星星的灯,“提前祝各位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舒虞接得很自然,杯子往中间一递。 “圣诞快乐。”顾朝暄杯沿一碰,指尖被杯壁的凉意一蹭,才觉得今晚风确实有点冷。 陆峥最后一个抬杯,视线在她那边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来,嗓音压得很低:“圣诞快乐。” 红酒下去,先是一阵凉,再往下,才有一点慢慢铺开的热,顺着胸口往外散。 伞下的空气很快被酒精和烤肉味撑得暖乎乎的。 “你少喝点。”舒虞用叉子点了点邵沅的杯子,“待会儿又要说头疼。” 邵沅顺嘴应好,一边说一边起身去旁边的盘子里夹虾,“来,虞大小姐,今儿给你表演一条龙服务。” 他把盘子挪到自己这边,动作倒是利索,虾壳一层层剥开,指尖沾了点汤汁,他嫌弃地在纸巾上擦了擦,又认真地把虾仁放到舒虞盘子里:“张嘴。” “幼不幼稚?”舒虞嘴上嫌弃,还是很配合地往前微微一探,咬走一块虾,笑意从眼尾一路漾到唇角,“行啊,徐总,手艺可以,勉强给你个 paSSing grade。” “过了就行。”邵沅得了夸,立刻又去剥第二只,嘴上还不忘嘚瑟,“看见没,顾朝朝,什么叫模范男友?以后找男朋友就找我这样的。” 顾朝暄白他一眼。 随即认真跟生蚝较劲,没怎么注意另一边的腻歪。 刀子落在盘子上“当、当”两声,切出来一小块,边缘已经微微凉了。 “这个别放凉了,趁热吃。” 她正要往自己盘里拨,旁边忽然伸过来一只叉子。 陆峥把烤得刚刚好的那几小块牛排从烤盘那边拨过来,一块块规整地挪到她那一侧盘子里。 肉面上还带着一点亮亮的油光,刚好五成熟,切开能看到中间一圈浅粉。 “……谢谢。” …… 杯子里换成了热的。 邵沅从楼下厨房拎上来的热红酒,里面丢了几片橙子和肉桂,暖气从掌心一点点往上窜。 露台的桌子已经撤了大半,两台小炭盆挪到角落里,火星压得低低的,只偶尔“噼啪”炸一声。 陆峥和邵沅在那边收拾残局,一个刷烤网,一个把盘子摞好,话不多,动作却有种默契的节奏。 “啧……你们三个少年时代,”舒虞端着杯子,看了看那边两个背影,忍不住压低声音,“应该很不平凡吧?” 顾朝暄被她问得一愣,杯子在指尖转了转,笑意慢慢浮上来:“不平凡倒也谈不上,就是比较……不省心。” 她顿了顿,从一堆陈年旧照片里抽页:“我是惹祸精,邵沅也是。我们俩总惹事、打架、被叫家长。” “我跟邵沅一样,家长总是‘忙到走不开’,十有八九到不了位,最后都是陆峥……在屁股后面给我们两个收拾烂摊子。” 舒虞挑挑眉:“看不出来。邵沅打架我相信,他一直是这样的——” 她打量了顾朝暄一眼,“你倒不像。” “哪儿不像?”顾朝暄笑,眼睛没完全对上她,视线越过伞沿落到不远处那两个身上。 陆峥把烤网刷完,抬手冲邵沅抛了条毛巾。 邵沅没接住,毛巾掉在脚边,他骂了一句什么,弯腰捡起来,顺手往陆峥身上胡乱一丢。 动作太熟了,宛若重复了很多年的某个片段。 顾朝暄握杯的手指收紧一下,慢慢松开。 “初二那会儿,”她随口似的开口,声音却不自觉压低,“操场边上有棵特别大的槐树,下面一到放学就全是男生堆着打球。邵沅爱起哄,隔三差五就跟别的班吵起来。” “有一次吵着吵着,他真动手了。对面那小子也不怂,两边一块儿滚到看台底下去,鼻血全流出来。” 她笑了笑,“我当时站在边上骂人,结果顺带被记了个过。” “陆峥呢?”舒虞打断,“听起来不像会去打架的。” “他当然不会。他那时候就那副样子——他们班级的班长、年级前几,卷子一发下来永远不麻烦老师改……” 她慢慢回忆,“可每次我们被叫家长,最后推门进办公室的,都是他……拿着一张家长签好字的纸,说叔叔阿姨太忙,他是代为沟通的监护人。” 舒虞被逗笑:“这么早就当上监护人了?” “嗯。”顾朝暄点头,“老师骂完我们,他再给老师道歉,说以后会‘多注意劝导同学’,说得一本正经的。” 她顿了顿,嘴角弯着:“结果第二天,邵沅照样去操场跟人抢场地。” 舒虞“噗”一声:“那你呢?你干嘛?” “我?”顾朝暄想了想,“我就……在旁边递纸巾,顺便记仇。谁敢骂他们,我把名字一条一条记下来。” 风吹过,伞沿轻轻抖了一下,灯影在她眼里晃了晃。 “高中的时候更夸张。”她又道,“有一次月考,我跟邵沅为了出去看一场演唱会,提前算好了时间,考完物理就往外跑,结果考场门口撞上教导主任。” “然后呢?” “然后又是陆峥收拾。他在我们老师的办公室里站了半小时,替我们解释,说是‘对考试安排有误解’,说我们压力大,想透口气。” “主任最后没处分我们,只扣了操行分。”她低声笑了一下,“但陆峥那次一星期没理我们两个。” “听起来……”舒虞慢慢啜了一口热饮,斟酌着词,“挺热闹的。” “是挺热闹。” 她视线落在不远处。 邵沅已经把盘子摞好,正一边擦手一边跟陆峥说着什么,表情里依旧有年轻时候那种没个正形的笑; 陆峥侧着身听他,低头收拾烤炉,偶尔抬眼回应一句,眼神平静得多,可有一瞬抬头时,那种“习惯性收拾烂摊子”的神色还是会露出来一点。 只是再也不是教导处门口、操场边上的少年,而是两个人早已各自走远的而立男人……穿着剪裁利落的衬衫和大衣,在巴黎的夜里刷着烤网,讨论的话题从“下周联赛”变成了“下个项目”。 顾朝暄忽然有点分不清,是自己站在现在,看过去,还是当年那个扎着马尾、校服外套敞着的女孩,在拥挤的走廊里回头,看见他们两个并肩往办公室走。 许多东西都变了。 城市变了,语言变了,连他们聚在一起吃饭的地方,都从学校旁边的兰州拉面,换成了巴黎楼顶的小露台。 只有某些角色,好像没变…… 有人照样冲在前面惹祸,有人照样在旁边拎着一堆烂摊子,沉默地跟在后头。 “怎么了?”舒虞察觉到她走神,偏过头看她,“突然这么安静。” “没什么。”顾朝暄回神,笑了一下,把杯子往手心里捂紧,“就是在想——” “想什么?” “想我们那时候,真是一点都不认识事儿。以为长大以后,还是会一直这样吵吵闹闹地在一起。” 风从伞沿外面绕过来,吹乱了一点她鬓边的发丝。 她抬眼看了看那两个忙碌的身影,又很快收回目光,把杯口凑近唇边,遮住了眼底那一瞬的酸意。 “现在想想,长大这件事,还是挺不讲道理的。” 舒虞听着她说完。 “听上去挺不讲道理的,但也挺正常的。” 顾朝暄偏头看她。 “谁小时候不觉得,长大了大家都还在原地啊?可人就是会变的呀。有人留在原地,有人往前跑,有人绕一大圈又绕回来了。” 她顿了顿,眼神朝不远处那两个男人飘了一下:“有一点你刚才说对了——你们确实挺不省心的。” 顾朝暄被她逗笑:“谢谢夸奖。” “我说真的。”舒虞收了点玩笑的劲,“你看,你和邵沅,现在都挺好的。能出来留学,有事业、有朋友,在巴黎楼顶喝热红酒吹风。” “至于他——”她又瞟了一眼陆峥,“从前是帮你们在教导处收拾烂摊子,现在是帮你们刷烤网、烤牛排。” 她耸耸肩:“角色好像也没变太多。不讲道理的是时间,可有些人……还是挺讲道理的。” 顾朝暄垂下眼,看着杯子里那几片橙子,没说话。 “而且,”舒虞慢慢补了一句,“有的人,不是在你身边就代表没走散。有时候是绕了好大一圈,才敢重新走回来。” 这话说得有点过于“人生导师”,她自己也觉得好笑,轻轻“啧”了一声:“算了,我一个旁观者,说这些有点瞎操心。” 顾朝暄被她逗回来,笑意终于真切了一点:“但说得还不错。” “那你得付咨询费。”舒虞扬眉,“比如,多给我介绍两个好项目。” “行。”顾朝暄点头,“回头给你看个 pipeline。” “这还差不多。”舒虞端起杯子跟她轻轻碰了一下,“不管怎样嘛,顾小姐,大家都在往前走,你也别总站在原地看后视镜。” 顾朝暄“嗯”了一声,声音很轻:“我知道。” “刚才那些话……谢谢。” 舒虞笑:“别跟我这么客气,我这边感情线已经够复杂了,再接你一个案子,怕是要加班。” 露台那边刷烤网的声音小了下来,盘子摞在一起,碰撞出几声闷响。 “那我先去管我的甲方了。”舒虞冲她眨眨眼,“不然待会儿某人又要吃醋。” 她端着杯子站起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地朝两个男人那边走过去,声音渐渐融进他们的笑谈里。 伞下只剩顾朝暄一个人。 风从伞沿外掠过来,吹得暖灯轻轻晃了晃。 她把杯子捧在手心里,呼出的气在杯口聚成一层很薄的雾,心里那股刚被翻起来的酸意又慢慢沉下去一点,仿佛回到水底。 …… 收拾完烤架,邵沅远远朝她看了一眼:“我下去拿点水果。” “我帮你。”舒虞立刻跟上,“顺便检查一下你刚才有没有偷懒。”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露台门口走,临出门前,舒虞还回头冲顾朝暄晃了晃杯子,做了个“等会儿见”的口型。 门在身后带上,露台的动静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炭火偶尔炸开一两声,还有城市远处模糊的车流声。 顾朝暄把杯子放到一旁小矮桌上,抬头望了一眼天。 冬夜的云层压得低低的,看不见星星,只能看见对面楼里零散亮着的窗——每一格灯光里,大概也有别人的故事。 脚步声从一侧传来。 不像邵沅那种没轻没重,也不像舒虞的细高跟,很安静,带着一点熟悉的节奏。 她没回头。 直到那道影子停在伞下,挡住了一部分灯光,她才侧过脸。 陆峥手上拿着块刚擦完的干布,一只手随意插在大衣口袋里,围裙已经解了,垂在一只手腕上。 “冷不冷?”他先说的,是一句很普通的话。 “还好。”顾朝暄回,“有这个。” 她抬了抬被他换成热饮的杯子。 陆峥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像是确认了她确实不打算回屋。 他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姿势比刚才刷烤网的时候放松了不少,却又不是那种完全松懈的懒散,背还是微微直着,习惯性保持着一种“随时能起身去处理什么”的状态。 短暂的安静。 风从伞布上掠过去,带起一点细微的摩擦声。 “刚刚……”他开口,又顿了一下,“你们聊了挺久。” 顾朝暄“嗯”了一声:“女生聊天,话多,很正常。” “我知道。”他侧头看她一眼,目光落在她脸侧那缕被风吹乱的发丝上,“我只是……看你,后来好像有点不开心。” “我有吗?”她笑了一下,“可能是风大。” 他没接这个轻描淡写的借口,沉默了几秒,骤然很直接地说:“对不起。” 顾朝暄一愣:“……什么?” 陆峥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扣了一下。 “我不知道我妈去找过你。”他盯着露台边缘的灯,“对不起。” 顾朝暄的心脏在胸腔里轻轻一顿。 她很快别开视线,唇角勾了勾,笑意挂上来,有点空:“阿姨没说什么。那些事我早就不记得了。” “朝朝。” 他轻轻叫了她一声。 那一声出口的时候,有些一向收得很好的东西,被连根扯开了一点缝隙,原本的形状隐约露出来。 陆峥把手里的布随手搁在一旁,指尖在椅子扶手上缓慢摩挲了一下,像是在压什么情绪:“不管她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 “我真没往心里去。阿姨就是来看看我,顺便关心我姥爷的情况。” 陆峥却很清楚,曲映真一贯不是会当面翻脸的人。 她懂得控制分寸,话从来不往明处砸,只爱拐着弯,裹在“为你好”和“长辈关心”里,一句句慢慢往人心口扎。 又是一小段沉默。 “朝朝。” 语气很认真,让她不得不抬眼,与那双眼睛对上。 灯光从侧上方落下来,把他眼底那一圈暗色映得很清楚。 里面有紧张,有克制,也有一种她很久没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倔强的笃定。 “我是特意来巴黎找你的。” 他一字一句地说,“不是顺路,不是因为顺便。是我想清楚了之后,费尽心思来这里的。” 顾朝暄蹙眉。没插话。 “过往那些年,是我太懦弱,也太自私了。明明知道你怎么想,却一直当看不见。” “陆峥——” “对不起。”他打断她,语气很平静,带着一点发紧,“那时候,我总觉得你应该站在更好的位置上,我再开口才算对我们彼此负责任。 朝朝,我喜欢你。 如果你还有一点点余地……我们试试……不是回到以前那样,是换一种方式,好好走一遍。” 第102章 荒唐 顾朝暄一时间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那句“我喜欢你”,她不是没想象过。 十七岁那会儿,她和邵沅坐在水泥台阶上,手里捏着冰棍,悄悄八卦。 “将来有一天,他要是跟你说:‘顾朝朝,我喜欢你’,你会怎么样?” 她当时还带着点少见的底气:“还能怎么样?” 答案毋庸置疑,她会立马答应他。 那时候还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家庭变故跟隔阂,她理所当然地觉得。 如果有一天,他开口说“喜欢”,那不是少男少女的任性,是两家父母一看就点头的“门当户对”。 是水到渠成,是“长辈们其实早就默认了”。 后来她才明白,那种“默认”,从来只存在于她自己的想象里。 眼前这个男人,还是那张从少年一路长上来的脸,眉眼线条都没走样,甚至连说话前那一下极轻的停顿都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可他说出那句“朝朝,我喜欢你”的时间点,已经和她当年的剧本错开了太多年。 顾朝暄勉强笑了一下:“你这套告白词,要是搁在我们还穿校服那会儿,说不定我会很给面子。” 陆峥目光微动:“那现在呢?” “现在……我大概已经没办法,像那时候一样,一听你说喜欢,就什么都不计较地往前冲了。” 顾朝暄顿了一下,“很抱歉,陆峥。” 空气安静了几秒。 “是因为我们两家的那些隔阂吗?”他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如果是因为这些,我会处理好一切,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你想留在巴黎工作也可以,想回北京也可以……” “不管你选择哪边,我都会把该处理的事处理干净。在北京……我会准备好一个家,属于你的,也是属于我们的。” “陆峥你何必呢,”顾朝暄扯了一下唇,“你明明知道的,就算没有后面那些事,我们也不可能在一起的,你明明知道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 陆峥呼吸一滞。 顾朝暄继续:“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我一直不想把话说得太直白,其实你们所有人都知道,她跟陆小叔从来都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对吧?” “朝朝——” 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她打断他,“我已经知道了,我回北京的时候,去她生前那套房子打扫过。我一直以为,曾经跟她在那儿一起生活的人,是我不认识的陌生人。 直到那天,我在相机里,看到了一张照片的倒影,玻璃上,晃过去的是陆小叔的侧脸。” 那一瞬间,她其实并不算“震惊”。 真正让她难受的,并不是“原来她有另一个人”,而是那种很多事情被彻底坐实了的感觉。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谢云青和顾廷岳的婚姻,跟电视剧里那种“琴瑟和鸣”没什么关系。 他们的结合是各取所需。 他要的是一位出身、履历、谈吐都无可挑剔的太太,帮他把某些场合的门推开,把某些风言风语压下去; 她要的是一个足够稳固的平台,可以把自己的资源和能力铺开来用。 至于孩子。 从来不是那种“爱情的结晶”。 更多似一份合同里顺带写上的条款。 延续香火,稳固关系,让这场联姻看上去更完整一点。 有时候她在走廊尽头,会看到两间房门一左一右,门板关得好好的,走廊灯冷白。 她那时候还太小,只能隐约明白一点: 那些大人嘴里的“门当户对”“彼此成就”,里头不一定包括“喜欢”。 后来两个人各自往上爬,各自盘算,各自握住对方的一些把柄。 站错队的时候就互相牵制,风向变了就彼此防备。 从利益共同体,到冷战同盟,再到彻底反目,其实一路都有迹可循。 至于两个人在外面各自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家,在这个圈子里并不算稀奇,只不过轮到她牵扯其中,就显得格外刺眼了一点。 “所以陆爷爷陆奶奶会讨厌我,一点都不奇怪。换成我是他们,一想到自己最小的儿子,是为了谁死的,看见那个人留下来的孩子,我大概也笑不出来。” 陆峥指尖一紧:“那是上一代人的事,跟我们没有关系。” 顾朝暄笑了一下。 那笑意不尖锐,也不闹腾,就是很平静地从嘴角弯出来,跟听见了什么天真的话一样。 “真的没关系吗?”她偏过头看他,“陆峥,你真觉得,跟我们没有关系?” 他喉结动了动:“至少,不该落在你身上。” “可它就是落在我身上了呀。从我出生起,我姓顾,她姓谢,你姓陆——我们是谁的女儿、谁的孙子孙女,早就写在户口本和族谱上了。” “陆家要是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你会袖手旁观吗?陆爷爷要是摔一跤、出点事,你能真的当成‘上一代人的问题’,安安心心在巴黎烤牛排?” 他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不会的。”她替他把话说完,“这跟你有没有选择、愿不愿意,其实关系不大。你生在那儿,你就是会回去扛。” 她笑意淡下来:“所以你看,我们怎么可能真的‘跟他们没有关系’呢?他们做的每一个决定,最后都会变成我们身上的位置、我们走的路,甚至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我也不想日后,看着你一边说要为我怎样,一边心里还要盘算着怎么对得起陆家、对得起你自己那一身光鲜的履历,所以很抱歉。” 话说到这儿,她收了收眼神,站起来,把杯子顺手放到一旁小矮桌上。 她看着他,语气很平静,“谢谢你肯定那时候的我,让我知道,我那点不知好歹的喜欢,并不是全凭自己想象。也谢谢你,专程跑一趟巴黎来看我。” 陆峥怔了几秒,被她的“谢谢”打得有点措手不及。 顾朝暄已经微微侧过身,要绕过他往露台门口走。 椅子腿在地上轻轻一响,他站起来,伸手挡在她面前。 “顾朝朝——” 他叫住她,怕她下一秒就从自己眼前消失。 顾朝暄只好停下。 两个人隔着半步的距离站着,头顶那串小灯泡晃了一下,灯影在他们之间拉出一条不稳的线。 陆峥抬手去握她的肩,动作不重,却带着要把人按回怀里的用力。 “我们试试,你相信我,我会处理好……” 话没说完,手腕就被她按住了。 硬生生把那点想要拥她入怀的势头挡在半路。 “别这样。”顾朝暄抬眼看他。 她眼睛不红,也没闹情绪,只是看着他的那一瞬间,灯光在瞳仁里一闪一闪,仿若有些什么被碾碎过很多遍,又被她亲手收拾干净了。 她慢慢把他的手从自己肩上推开,隔着布料,把两个人的距离往后推了一点。 “陆峥,”她声音很轻,一字一顿,“你不要再喜欢顾朝朝了,求你了。” 陆峥怔住。 她竟用“求”这个字眼。 那一瞬间,宛若哪根神经被人生生拧断了。 不是她该用的词。 从小到大,别人求她的事多了去,她顶多笑一笑,给不给面子全看心情。 那样的出身、那样的脾气,她理所当然该是被人“求着”的那一方。 可现在,她却低着眼,声音不高不低,用“求你了”来劝他别再喜欢她。 少顷,陆峥眼睛覆了一层很薄的湿意。雾气糊在视线上,让他看不太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站在面前,离自己不过一步的距离,却隔着好几年的人生。 两人就那样对峙着。 风从伞沿掠过的动静,把伞布吹得一颤。 他指尖还停在半空,迟了一拍才慢慢收回来。 陆峥别过一点脸,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失态似的,呼吸压得极低,那点雾气终于在眼眶里晃了一下,他抬手挡了挡。 顾朝暄无视他的动容,垂下视线,把手揣进大衣口袋里。 她呼出一口气,“陆峥,在那莽撞无知的年华里,我已经把能期待的,都期待完了。你给过我最好的少年时代了。那已经够了,真的够了,再见。” 顾朝暄说完“再见”,没再多看他一眼,抬脚向露台门口走去。 靴跟落在地上的声音不重,却一下下,踏得很清楚。 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带着被压得很紧的哑意,“朝朝。” 她步子顿了一瞬,没有回头。 “你就这样走了?你真的甘心吗?甘心就这么……跟我,还有这些年,说断就断?” 顾朝暄停下,侧过身,慢慢回头去看他。 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他站在灯下,背后是还没完全熄掉的炭火,脸色被光影切成两半,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宛若这一次迟到了好多年的告白。 她看着他,眼神不冷不热,只是把刚刚被问出口的那句“甘心吗”在心里翻了一圈。 “陆峥,”她低声开口,“我当然不甘心。” 他怔住,指尖又绷紧了一分。 “从小到大,”她慢慢说,“我哪一次是真的甘心过?不甘心他们那样生下我又不管我,不甘心所有人都不爱我、抛弃我,不甘心你什么都不说,也不甘心我们最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她顿了顿,嘴角却弯出一点自嘲似的笑意:“可我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可这些不甘心,加起来,也没办法把人从坟里挖出来,没办法把账改写一遍,更没办法,把我们扔回十七岁那年,操场边、教室里,什么都还没发生之前。” “命已经排成这个样子了,该写在谁身上的,早都写完了。”顾朝暄盯着他,目光很清醒,“我能做的,只有认账,然后往前走,不是再在原地耗一场,看自己又多输一遍。” “所以不是我真的甘心,是我终于明白,有些不甘心,留着只会腐烂。” 说完这句,她像是把最后一点话也交代清楚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 “回去吧,陆峥。”她低声道,“你还有你的路要走。” 话落,她转身去推门。 门轴轻轻响了一声,楼道里冷风涌进来,把露台上的灯影一分为二。 这一次,她没有再停,也没有再回头。 …… 下楼的铁梯有点窄,风顺着扶手一路往下灌。 顾朝暄一手扶着栏杆,脚步不紧不慢。 快到楼道口时,楼下那扇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头推开。 “哎,顾朝朝——” 邵沅正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上来,一抬头差点跟她撞个正着,忙往旁边一闪,“你怎么下来了?上面——” “我先走了。”她打断他,声音很轻,“明天还有事,要早起。” 邵沅愣了一下,下意识问:“现在?” “嗯。”她点点头,冲他笑了一下,很礼貌、很标准的那种,“再见。” 话说完,她已经迈下最后两级台阶,绕开他,往走廊尽头走去。 邵沅看着她背影,很多话堵到嘴边……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口,只闷声应了一句:“……路上注意安全。” 顾朝暄摆了摆手,没有回头。 楼道门被她带上,合页磕在门框上,发出一声闷响,外头的风声一下被隔开。 只剩楼顶这边,还亮着一圈小灯。 邵沅站在原地几秒,端着那盘水果,骂了一句听不清的脏话,转身又往上走。 他用肩膀顶开通往露台的铁门。 炭火已经压得很低,伞下空了一个位子,椅子还维持着她刚才坐着的角度,衣角摩过的痕迹都还在,可人已经不在了。 陆峥背对着门,站在栏杆边上。 手扔在一旁的椅背上,风把一角吹得轻轻晃。 他低着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火光在指尖一闪,他抬手点燃。 念书那会儿,最不爱这些东西的就是他。 操场边、天台口,吵吵闹闹的是那一男一女,烟味酒气都被他压着不准沾身;而现在,整块露台只剩他一个人,连刚才撑场子的笑声都被风吹散了。 小灯泡吊在头顶,一盏一盏排过去,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邵沅没出声,就那么看着。 陆峥夹着烟,手肘抵在栏杆上,仿若用尽了力气才把整个人固定住,不至于顺势往下坠。 他肩线沉得很低,整个人却站得直,这世上哪怕只剩他一个,也还得撑住某种看不见的体面。 风把烟雾卷散,又重新缠上来,绕在他侧脸和睫毛上。 远处的巴黎夜景灯火通明,近处这块露台,却安静得过分。 明明四面都是光,他站在其中,却似被整个世界留在了背后——天台是悬着的,路断在半空,人也断在那句“再见”之后。 邵沅叹了口气,他们都再也回不了过去。 …… 回到公寓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 屋里一片黑。 顾朝暄没开顶灯,只把门反锁上,顺手按亮了书桌那盏小台灯。 暖黄的光从桌角铺开,电脑、文件、名片盒一一浮出来,看着都很安全,很“正经”,随时可以把人塞回日常生活那套轨道里。 她把大衣脱下来搭在椅背上,围巾往桌上一丢,刚打算开电脑,手机在包里震了一下。 她摸出来一看,是 WhatSApp 的提示。 【何潇萧:睡了吗?】 【何潇萧:在干嘛。】 顾朝暄下意识瞥了眼墙上的钟,又在心里换算了一下时差。 巴黎这边快午夜,北京那边,差不多早上七点多。 她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停,嘴角弯了一下。 【顾朝暄:刚在露台吃烧烤回来。】 发送。 那头几乎是秒回,宛若一直捏着手机等她一样。 【何潇萧:有图吗?】 【顾朝暄:没有。】 【何潇萧:跟同事聚餐吗?】 【顾朝暄:不是,是跟老朋友们。】 屏幕上迟迟没再跳出新气泡。 顾朝暄把手机随手丢在桌上,去厨房接了一杯水,又站在窗前发了会儿呆。 等她再拿起来,右上角时间已经跳过去两三分钟,聊天框里才慢吞吞多出一行: 【何潇萧:露台风那么大,你冷不冷。】 顾朝暄盯了两秒,感觉不太符合何潇萧的回复风格,但还是回了。 【顾朝暄:还好。】 【顾朝暄:有热红酒。】 那头又安静了一会儿。 正在输入… 消失。 又跳出来。 【何潇萧:心情不好?】 这句话干脆利落,没有平时那些“哈哈”、“表情包”打圆场。 顾朝暄下意识打了一个问号。 【顾朝暄:?】 她盯着这一个符号,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看穿了,又不太甘心承认。 正在输入… 的提示又亮起来。 【何潇萧:直觉。】 【何潇萧:你平时吃一顿好的,至少会发三张图炫耀。】 【何潇萧:今天只说了‘烧烤回来’四个字。】 顾朝暄失笑,指尖怔了怔,还是慢慢敲字。 【顾朝暄:被你说得好像我很浅薄。】 那头秒回。 【何潇萧:说明你通常很快乐。】 短短一行字,看着却有点笨拙的温柔。 她本能想打句【还行吧】,写到一半,又删掉。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了几下,最终换成另一句。 【顾朝暄:就是有点累。】 发出去之后,她自己都觉得这句话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没什么信息量,却把心情的下坠轻描淡写地抹了一下。 【何潇萧:工作吗?】 顾朝暄盯着“工作”两个字,良久,回了三个字: 【顾朝暄:算一半。】 她不想沿着这个话题往下剖,迅速补了一句: 【顾朝暄:别八卦我了,你大早上的,不是该睡回笼觉吗。】 那头像是被她看穿了,隔了几秒才慢慢回过来。 【何潇萧:睡不着。】 【顾朝暄:失眠吗?】 【何潇萧:对。】 【顾朝暄:大概率是脑子转太快了。能不想的先别想。】 【何潇萧:听着像在说你自己。】 【何潇萧:你也是,别老想那么多。】 【顾朝暄:好,我试试。】 那头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在权衡要不要再问下去。 【何潇萧:那我去争取睡回笼觉了。晚安。】 后面跟了一个表情包。 顾朝暄看着那个月亮,指尖停了两秒。 【顾朝暄:早安。】 消息发送成功的勾勾亮起,她把手机扣到桌面上,整间屋子只剩台灯的一小圈光。 …… 十三区的天已经有点发灰。 创意园区外那块旧厂房的红砖墙,在冬天的光底下显得有点冷,铁轨从远处切过来,墙上零散几块涂鸦,被新装的路灯照得斑驳。 路演结束的车子拐进园区。 前排司机打着方向盘,周随安坐在副驾,安全带还扣着,腿上压着一本记满了细字的笔记本。 后排两人并排坐着,CéCile 一屁股瘫进座椅,刚关上电脑就开始哀嚎:“我再也不要在楼里那种小会议室里讲两个小时的路演了,空气跟棺材一样。” 顾朝暄“呵”了一声,声音有点哑:“你刚才最后那一段,把他们 CFO 说笑了,效果不错。” CéCile 立刻又精神:“那是,因为我有你写的那套‘风险故事’可以讲啊。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讲合同条款,听的人都想睡觉。” 前面周随安淡淡接了一句:“你刚才在那张退款条款的 Slide 上停太久了。” CéCile 不服:“那一页很关键啊,他们之前吃的亏不就在那儿嘛。” “关键归关键,”他语气不急不缓,“下一轮你把那页拆成两页。第一张故事,第二张数字。人一旦开始回忆自己当时怎么被坑的,就听不进后面‘怎么省钱’了。” CéCile 在后座发出一声“噢——”的长调:“好嘛,周先生。” 车在园区里一栋旧楼前停下。 司机拉起手刹:“到了。” 周随安先解开安全带,下车前侧过头,冲后座道:“今天辛苦。回去把你们那份 fOllOW-Up 发我一份。” “今晚就发。”CéCile 把电脑塞进包,“我还要加一页你刚才提的那几个问题。” 顾朝暄“嗯”了一声,把围巾绕紧,跟着在另一侧下车。 冬天的风一扑面,脑子里尚残留着会议室里那圈灯光和 prOieCtiOn 的余晖,忽然被吹得清醒了一些。 “你们明天早上还有一个线上 demO,对吧?”周随安关上车门,顺口又确认一句。 “十点。”CéCile 回答,“放心啦,我们现在是拿了基金钱的人,不能丢你脸。” “不是我的脸。”周随安淡淡道,“是你们自己的。” 说话间,他们已经往楼门方向走。 园区里的地砖有点旧,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滑,墙角摆了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叶子被风吹得来回打颤。 CéCile 小跑两步,边走边掏门禁卡:“我先上去喝杯热咖啡,你们慢慢聊工作。” 她说完,已经跑到前面刷卡。 顾朝暄和周随安并肩,步子自然地慢一些。 “下午那家基金,”她压低声音问,“你觉得有戏吗?” “有。”他很干脆,“但你别太急。” 她“好”的尾音刚刚落下,脚步一顿。 几乎是同一时间,旁边周随安也跟踩到什么“隐形线”,微不可察地停了一下。 前面 CéCile 已经刷开门,正推着门往里走,说话的声音被门板挡住了一半:“你们再慢一点,我就要把你们锁在外面。” 她头也没回,完全没察觉后面两个人的神色。 顾朝暄的视线落在楼门前那一小块空地上。 门口站着两个人,背后是被刷成灰白色的墙,头顶那盏感应灯因为天色还亮着,灯光从上往下压,把她们的影子拉长在地砖上。 都是长发。 左边那位穿一件驼色长大衣,里面配深色连衣裙,脚下是简单的高跟短靴。 头发披在肩上,发尾轻轻卷着,妆容很淡,却有种在任何场合都游刃有余的从容。 右边那位年纪稍小,深棕色长发,简简单单扎了半马尾,身上是略显年轻的羊毛大衣,手里还拎着一个托特包,眉宇竟跟她有点像。 两个人显然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 驼色大衣那位手里捏着手机,像是刚发完一条消息,正抬头往楼门这边看。 目光一撞上,顾朝暄胸腔猛地一紧。 项亭亭。 哪怕隔着好几年不见,那张脸在她记忆里也从不模糊:小的时候是过年饭局上会给她夹菜、跟她炫耀,又抢她玩具的表姐。 现在,那张脸从灯下迈出来,笑容是下意识的,整个人朝这边跑了两步。 “朝朝。”项亭亭叫她,语气里带着压了很久的那种轻快,“我等你好久了。” 她说着就伸手去抓顾朝暄的手臂,动作跟多年前一样自然。 在那只手快要碰上她袖子时,她微不可察地往旁边一偏。 脚步退开半步,刚好把那一点亲昵躲过去。 “这位小姐——”她抬起眼,“您有事吗?我们……认识吗?” 中文,说得字字清楚。 “……” 项亭亭愣在原地。 那只伸出去的手生生停在半空,好像一时不知道该收回还是继续往前。 她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脸上的笑僵了半秒,随即很快想解释,连称呼都没改口:“朝朝,我是亭亭啊,我知道当年的事情是我们不对,没有考虑到你的感受,但我们都不是故意的,我们真的不是想丢下你。” 顾朝暄觉得可笑,为什么在她好不容易感觉自己快要走出来的时候,所有的旧事旧人都要排着队,一个个往她眼前撞。 生怕她忘了,自己到底是从哪一摊烂账里出来的。 她看着还停在半空里的那只手,视线从那只手、那张略显局促的脸,一寸一寸往上移。 “这位小姐,我真的不认识您,也不了解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恐怕是认错人了。如果是业务合作,请上官网发邮件,我们有专门的同事对接。” 说完那句“有专门的同事对接”,顾朝暄已经侧过身,准备从两人之间绕过去。 高跟鞋的鞋跟刚要踩上前面那块地砖,背后有一个声音闷声落下:“你就那么冷血吗?” 不是项亭亭。 是一直站在旁边没怎么出声的那个年轻女孩。 顾朝暄脚步一顿。 冬天的风顺着楼缝灌进来,把她围巾一角吹得往后一翻,露出半截侧脸线条。 她没立刻回头,只是很短地闭了下眼,再睁开时,视线才慢慢往旁边偏过去。 半马尾的女孩向前走了一小步。 “我们今天来,”她开口,眼睛直直看着顾朝暄,“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从小最疼你、最护着你的那位奶奶,现在躺在病房里,医生说……随时都有可能……” “她说想见你一面。”女孩吸了口气,“最后一面。” “你要是不愿意见我们没关系,可你总不能连老人最后这点心愿都当没听见吧?她年纪那么大了,那些事她也不是……她也有她的难处。” “她现在每天都在问你,说朝朝怎么还不来,怎么一条消息都没有……你就真的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可笑。 顾朝暄低低笑了一下。 笑意淡得看不出来,掺着一点被风吹硬了的凉意。 “原来如此。”她抬眼,看着那个女孩,“所以,在你们的说法里,当年她跟着你们全身而退的时候,我算不上她的孙女。” “现在医生说不太行了,忽然想起来我了,是吗?” 半马尾的女孩冷笑了一声,眼里泛起一点几乎算得上轻蔑的锋利: “原来在你嘴里,就只有她‘全身而退’这四个字。那顾家会变成那个样子,是谁害的,你不会心里没数吧!要不是你姥爷,她至于背井离乡、躲到国外去避难吗?” 话一出口,连项亭亭都变了脸色:“岁宁——” 顾岁宁没听见一样,声音越说越快:“你只记得自己一个人被留下来,却忘了你还有整个谢家,她一个老太太有什么?你有你姥爷护着,整个谢家替你扛,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儿说风凉话。” “闭嘴。”顾朝暄慢慢开口。 “你——”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语气,提我母亲跟姥爷?”她打断顾岁宁,眼神骤然一冷。 那一瞬间,周随安清楚地看见,她眼底那层一向遮得很好的平静,被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底下翻出来的是要烧着人的怒火。 她抬手,肩膀一紧,整个人向前一个冲势,就在她的手要落上对方肩膀前一秒,一只手从侧面扣住了她的手腕。 周随安。 他站在她侧后方,眉峰拧着,指节因为用力,隐隐绷出一条线。 “够了。”他低声道。 顾朝暄被什么烫了,猛地回头去看他。 近距离的灯光下,那双眼睛里已经爬满了细细的血丝,不是那种哭出来的红,而是熬了很久、又被这一把火一下子逼到极致的血色。 她盯着他,呼吸一滞,手腕在他掌心里绷紧了一瞬。 下一秒,她狠狠一甩。 “放开。”她声音发哑。 周随安指节一松,她的手腕从他掌心里抽了出去,指尖在冷风里微微发抖。 第103章 收尾 等再见到她,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后。 开放办公区里安安静静,键盘声和咖啡机的嗡鸣交织在一起,谁都忙着自己的事。 走廊尽头那间玻璃房里,灯亮着。 顾朝暄坐在工位椅上,外套还没脱,围巾随手搭在一旁。 电脑屏幕停在日历界面,下一轮路演、下周的飞行行程整齐排着,她却只是握着鼠标,指尖一下一下点在空白处,什么也没选。 有轻微的敲门声响在门框边。 她抬眼。 周随安站在那儿,手还搭在玻璃门上,语气很平稳:“方便聊两句吗?” 顾朝暄把鼠标放下,起身时顺手理了理桌上的文件:“现在就聊?” “在这儿不太方便。”他侧开一点身子,做了个请的手势,“会议室那边空着,我约你五分钟。” 顾朝暄跟着他往外走,脚步不快不慢。 进了小会议室,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外头的杂音顿时淡了。 她随意在一侧椅子上坐下,靠着椅背,把袖口拉了拉,抬眼看向他,眉梢很淡地一挑:“周先生,有什么事?” 周随安在对面坐下,把随身的笔记本放到一旁,沉默一瞬,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对折过的纸条,放在桌面上,指尖轻轻往她那里推了推。 “这个,”他说,“是她刚才塞给我的。” 目光与她对上时,他补了一句:“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纸条在桌面上滑到她面前。 顾朝暄低头,把那张纸摊开。 里面是几行匆忙写下的英文医院名和地址,还有病房号与一串美国手机号,笔迹有些陌生,透出刻意压住情绪的用力。 她看了两秒,没笑,也没有露出明显的怒意,只是抬眼,“你以前那个她,也姓顾?” 周随安闻言坦然点头:“嗯。”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忽而弯了下唇,但那点弧度谈不上愉快,更如同是一声轻到无声的嗤笑。 “她可不像你所说的画家。” 周随安闻言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接。 半晌,他想起什么似的,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摸出一个烟盒,又很自然地在打开前停了一下,抬眼看向她: “我想抽一支。可以吗?” 顾朝暄愣了愣,很快回神,指了指旁边那扇可以推开的窗:“请便。别被物业罚钱就行。” 他说了声“好”,站起身去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冷风从缝隙里灌进来,把屋里的暖气冲淡了一点。 他回到桌边,指尖在烟盒边缘顿了顿,抽出一支叼在唇间,点火的动作干净利落,没多余的响动。 第一口烟雾吐出去时,他下意识偏头朝窗那边,尽量不往她那边散。 “说实话,认识她的时候,她也不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了一句:“不过话说回来,谁会一直一个样呢。” “市场会变,项目会变,人也会变。”他侧过头看她一眼,“就像顾小姐你,今天的情绪波动,也不太像你平时在会上那种‘稳定输出’。” 最后四个字说得很平和,没有半点指责,反倒像是对她一直以来控制得太好的那部分,略带感慨的旁观。 顾朝暄低头,又把那张纸折回去,指尖在折痕上碾了碾,半晌才开口: “周先生别这么惊讶。我本来也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你刚才那一幕也看见了。” 她抬了下下巴,视线掠过他指间那根烟,淡淡补了一句:“你手里的东西,我现在没碰,但那点味道,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陌生。” “嗯,看出来了。” 他把烟在窗边的玻璃烟灰缸里摁灭,回身时语气已经重新收紧到一贯的克制: “大后天有一趟飞上海的航班,我把行程提前了。你要不要一起?” 顾朝暄“哦”了一声,没顺着他的话往业务上接,反而抬眼看他: “周先生提前飞上海,是因为见到那位顾小姐,所以情绪难稳,想顺便借势给自己来一场疗愈之旅?” 周随安被她噎了一下,却也没急着否认,沉默一瞬,点头:“一半吧。” “我确实需要换个地方,把刚才那一幕从脑子里翻过去,看看还有没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至于另一半——”他顿了顿,语气仍旧很平稳,但不再那么抽离,“顾小姐也需要,不是吗?” 他没有用力去揣测,只是把自己这段时间的观察摊开: “跟你认识到现在,我见过你在不同人面前的样子:路演的时候,谈判的时候,跟CéCile温柔说话的时候,只有刚才楼下那一次,是彻底失控边缘。” “那天晚上你借酒意释放情绪,想来是因为顾小姐心里有一块地方,是留在国内某个坐标上的。白一点讲,在中国,有些人、有些事,才有机会把你心里这摊东西真正拆开来收拾。” “周先生不去当心理咨询师,确实有点可惜。” 周随安没接她的调侃,视线落在桌沿上一角,指尖很轻地敲了下:“我对心理学一窍不通,只是职业病。见多了人,也见多了情绪把一个本来不错的盘子搅黄了。” “强大不等于谁都不在乎,也不等于永远脸上没表情。强大只是……” 他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只是即便有一瞬间被情绪顶上来了,等你回过神来,路还是你自己选的,不是被别人一句话喝骂着推着走。” “刚才楼下那一幕,你要真是一点感觉都没有,只会礼貌告辞,那也没什么好说的。但你不是。你在意,也会疼,所以才会失控半秒。” “人生这回事,说得再俗一点,到最后能帮你的,还是你自己。别人骂你冷血、绑架你也好,喊你回去认账也好,如果你自己站不稳,他们说什么,你就得被拉着往哪边走。” “我当然希望你这家公司走得长久一点。”他说到这儿,笑了一下,“但更希望的是,哪怕哪一天项目散了、人各奔东西了,你也不是被这些旧账一脚踹回原点。”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 顾朝暄低头,视线落在那张纸条上,半晌才慢慢说:“周先生放心,我这点情绪,还不至于影响你的项目。” “我一贯很识时务的,该路演路演,该签约签约。至于其他的……都是附属品。” 周随安看着她:“我倒不担心项目。我只是单纯觉得,顾小姐要是只把自己当附属品,有点可惜。” 周随安说完那句话,垂眸看了看表,椅子往后轻轻一带,站起身来。 “那就这样。大后天的航班,如果你临时改主意,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让秘书帮你办理手续。” 他转身往门口走去,手已经搭上门把。 “周随安。” 身后忽然响起她的声音。 不是“周先生”。 他动作一顿,回头看她。 会议室的灯有点冷,她整个人坐在那张椅子里,背却挺得很直,指尖还压在那张对折的纸条上。 视线和他对上时,里面那点情绪已经收拾得七七八八,只剩下被刻意压平的清醒。 “你刚才拦我那一下,我记住了。” 短暂的沉默里,周随安看着她,眼里那点笑意慢慢浮上来。 “荣幸之至。” 说完这四个字,他才重新转身,替她把门拉开一条缝,留下一句分寸得体的提醒:“顾朝暄,有需要,给我打电话。” …… 邵沅接到 CéCile 电话的时候,耳边正是一声接一声的枪响。 靶场顶上挂着一排日光灯。 隔音做得一般,耳罩压在耳朵上,仍旧能听见隔壁道有人扣扳机的闷响。 他摘下一边耳罩,看了眼来电显示,挑了下眉,走到一旁去接。 “Hey, CéCile?”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乱,背景像是在街边:“邵沅,你那边方便吗?我找不到NOelle。” 邵沅拧眉:“什么意思,‘找不到’?” CéCile 深吸了一口气,把话压着尽量讲清楚:“下午我们回园区,她在门口遇到了两个华人女士,像是她家人,场面不太好。” “刚刚,我给她打电话,一开始还能通,她说再回办公室一趟。后来我想确认一下明天的材料,就发现打不通了,信息也没回。她平时不会这么久不理我,我有点不放心。” 邵沅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沉下去:“她跟那两个女人吵起来了?” “算是。”CéCile 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我怕她一个人乱跑。” “行,别着急。”邵沅压了压眉心,“你先待在办公室附近,她要是回消息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我去找找。” “好。”CéCile 赶紧应了。 挂断电话,他把手机揣回兜里,转身往靶位走。 陆峥刚打完一梭子子弹,把枪放下,摘了耳罩回头看他:“谁?” “CéCile。”邵沅扯了下嘴角,笑意一点没到眼底,“说联系不上顾朝朝了。” 陆峥微微一顿:“什么意思?” “她简单说了一下。”邵沅把耳罩挂到一边,“说有两个女人找她,像她家人……顾朝朝她现在那还有什么家人啊?” “CéCile说她刚打电话的时候朝朝还能接,后来电话就直接打不通了。” 话音刚落,陆峥整个人已经明显绷紧。 他没再去看靶子,直接把枪交回给教练,摘掉护目镜,拿起椅背上的外套。 “诶——”邵沅眼见他转身就往外走,忙追上去,“你干嘛去?” “去找她。”陆峥说得很快。 “你去哪找?”邵沅拽了他一把,“CéCile 都联系不上,她要真想躲人,手机一关,巴黎这么大,你往哪儿跑?” 陆峥没回答,低头用力系上外套扣子,动作有点急,扣子扣错一颗,又沉着脸解开重新扣好。 “你真要满城乱找?这会儿天都黑了。”邵沅还在劝,“要不我去她公寓蹲一会儿,你——” “她不会回家的。”陆峥打断他。 邵沅一愣:“你怎么知道?” 陆峥这才抬眼看他,眼底那点冷静是生生压出来的:“她要真想回家,就不会关机。” “我知道在哪。” 邵沅愣了愣:“哪里?” “西岱岛那边。”陆峥说,“巴黎高等法院旁边那条街,靠塞纳河那一侧。” “那你确定她现在会去那里?”邵沅皱眉。 “不确定。”陆峥冷静地承认,“但如果她今天要找个地方,让自己想起‘当年的自己’,八成会从那里开始。” 说完这句,他再没耽搁,径直往外走。 邵沅看着他背影,一边骂了一句:“操”,一边还是跟了上去:“我跟你一起——” “你去她公寓。”陆峥头也不回,“她要是回去了,第一时间告诉我。” “……行。”邵沅咬了咬牙,“你自己小心点。” 陆峥抬手晃了一下手机算是回应,推门出去。 靶场外头的风比刚才更冷,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巴黎冬天的夜来得快,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被薄雾糊成一圈一圈的光晕。 他钻进车里,把暖气开到最低,导航上没有输入任何地址,只是顺手关掉了蓝牙,把车开上路。 …… 西岱岛岸边的风一阵紧似一阵。 沿着高等法院旁那面石墙走到尽头,就是那段通往河边的窄台阶。 夜色压下来,塞纳河在下面慢慢流,桥上的灯一盏一盏点亮,把水面切成碎掉的亮片。 陆峥远远就看见了。 她坐在倒数第三阶,背靠着冰冷的石壁,风从河面卷上来,把她的头发吹得有些乱。 身边放着一个纸杯,杯口不再冒气,估计早就凉透了。 他在台阶顶停了一下,呼出的白气在夜里散开,又顺着台阶往下走,脚步不算轻,却也没刻意压着。 听见动静,顾朝暄侧了侧头。 灯光从上面打下来,落在他肩线上,整个人有种从夜色里被勾出来的清晰。 陆峥在离她两级台阶处停下,看了她一眼,开口很自然:“不冷吗?一个人待在这儿。” 顾朝暄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视线在他身上停了两秒,问:“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 他往下走近一步,和她只隔着一阶的距离,这才看清她的脸。 眼尾那一圈淡淡的红还没退下去,睫毛上沾过一点潮,皮肤被冷风吹得发白,反倒衬出眼睛那层倦意和薄雾。 陆峥眉心轻轻一拧:“你哭了?” 顾朝暄抬眼看他。 灯光在她瞳仁里颤了颤,她没急着否认,也没逞强,说出口的话平平淡淡,却带着一点明显的疲惫: “陆峥,项亭亭来找我了。还带着一位跟我同姓的顾小姐。” “嗯。”陆峥应了一声。 他没有问“然后呢”,也没有立刻让她把那场对话复盘一遍,看着她那双还没完全干透的眼,单膝在她面前蹲下来。 石阶很冷,膝盖抵上去时,他连眉都没动一下。 手伸出去之前,他停了一下,像是给她一个拒绝的机会。 见她只是看着他,没有躲,指尖才轻轻落上她眼角,带着一点被冬夜冻得发凉的温度,替她把那一小道泪痕拭掉。 这个动作温和到克制,既不亲昵,也谈不上疏离,更像是他努力在所有界限之内,能做的那点仅存之事。 “我大概还是不太适合做那种‘大度的当事人’。她们说了很多好话,说她们都是有苦衷不是故意丢下我,说老人在等我,说我还有整个谢家……好像我只要点个头,就能把前面二十多年都当没发生过。” “可我做不到。她们现在突然觉得我重要了,就来敲门;之前那些年,我在杭州,在监狱,在巴黎,她们哪怕随便打一通电话给我都没有。” “我知道你们都觉得应该往前看。可我不是没往前走,我走得很快,我走得甚至比所有人都快。只是那些东西……它不会因为我走快了,就自动消失的。” 话说到最后一句,她嗓子有点发紧。 过往那些事如同一场怎么也停不下来的黄梅雨,年复一年地在她心里潮着,积在看不见的暗角,不吵不闹,却一点一点把她心底那棵本该朝着阳光往外伸展的树,从根须开始泡软、长霉、烂掉一截又一截。 她看上去能笑、能开玩笑,能谈项目、能跟投资人对线。可那些年一步步踩过来的污水、碎玻璃和冷眼,她一件都没真的忘掉。 陆峥安安静静听完,手还停在她眼角附近,指腹轻轻收回。 他抬眼看她,语气低下来,尽量把所有可以触发她防备的锋利收去,只剩下最简单的一句话: “没事的,朝朝。我说过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有一些爱,生得很浅。” “浅到只够站在你身后,把你推到前头去挡风挡刀。浅到出了事,第一个抛出去的,是别人,不是自己。浅到把所有东西都算计好了,才来跟你讲‘人情’和‘血缘’。” 他顿了顿,目光压得更深了一些:“这样的爱,不值得你为她们,把自己心扉再搅乱一遍。你记得痛,那是因为你是活的,人只要还活着,谁都没资格要求你立刻原谅。” “但你有没有原谅她们,也不应该由她们来定义,更不该由她们站在你面前,大声喊着‘孝顺’和‘道理’,逼你表态。” 风掠过河面,把他的话切得有点散,却也让每个字显得格外清楚。 “她们可以来求情,可以来忏悔。但她们没有资格,跑来控诉你不够好,不够温柔,不够体面。” 顾朝暄垂着眼,指尖一点点松开,抓着围巾的那部分布料皱成一团。 “那你呢?你也会觉得,我这样很小气吗?” “不会。”他答得很快。 “顾朝朝,向来是爱憎分明的。喜欢谁、不喜欢谁,一清二楚。你能在今天这个年纪,还说得出‘我不甘心’,已经比很多人诚实。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什么‘开怀大度’,很正常。” “也没有人规定,被伤害的人,还得比所有人都先学会宽恕。” 他稍微往前倾了一点,把手心摊开,放在她膝边的石阶上,没有碰到她,只是实实在在地待在那儿: “你现在做不到的,就先别勉强自己做。” “她们今天说的每一句话,你有权利不接受,有权利生气,有权利骂一句‘滚’,也有权利哪一天,突然想通了,再回去见上一面。那都是‘你’的权利,不是她们的筹码。” “你不欠她们一个‘乖孙女’的样子。” 塞纳河面上有一艘游船开过,灯光在水上拉出一条亮痕,很快又散开。 …… 塞纳河面上那道亮痕散开之后,两个人都安静了一会儿。 顾朝暄把围巾又往上扯了扯,声音压得很低:“走吧。” 陆峥“嗯”了一声,从石阶上站起来,先把她也拉起来。 她坐久了,脚下一晃,他顺手扶了一把,没多说什么,只是松开前,又很自然地确认了一句:“能走?” “还能断腿?”她回他。 他轻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拨给邵沅。 电话很快接起:“喂?” “人找到了。”陆峥道,“你跟 CéCile 说一声,她别担心了。” 邵沅那头明显松了口气:“在哪儿?” “河边散心。”他不多解释,“我送她回去。” “行,那你照看着点。” “好。”陆峥挂了电话,把手机收进口袋,转身看她:“走吧。” 话说完,他往前走了两步,在她面前蹲下来,背对着她,双手撑在膝上,姿势利落干脆。 “上来。” 顾朝暄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她低头看着面前这道肩线,心里有一瞬间的恍惚,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东西早就换了模样,可这一幕却跟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叠上了。 小学放学的时候,她总是走一半就开始嫌累,书包甩给他,人往他身上一扑,理所当然要他背。 雨天操场泥地打滑,她一步踩空,鞋跟崴了,也是不声不响就扒到他背上,仿佛那才是她应有的位置。 那时候的他,比现在瘦高很多,背却也一直稳,从教室到校门口,从校门口到转角的那棵槐树,走了不知多少趟。 她赖在他背上,袖子里藏着小学生才有的心思,觉得反正总有一天,他们会一直这样一起往前走下去。 后来中间断了那么多年,各自跌了一身伤回来,再见面的时候,所有关系都变得小心翼翼,连“劳烦一下”的分寸都要掂量半天。 现在,他又这么自然地蹲在她面前,好像从未中断过什么。 他说:“不占你便宜,过两天我就要回北京了。以后就不打算管你了,就这一次。” 最终,她还是把手搭上他肩膀,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往上爬。 他站起身时,微微晃了一下,很快又稳住,双手扣住她的小腿:“抓牢。” “你别摔。”她提醒,“真摔了,我先告你一状。” “可以。”他顺着她的话,“告完再绝交。” 她被逗得“噗”了一声笑出来,又很快收住,把下巴搁在他肩上,视线越过他,看向不远处的河面。 陆峥背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 她蜷在他背上,整个人刻意收着力道,膝盖收紧,手指扣在他肩头,却又不敢抓太紧。 远处桥上的灯光被拉长成一条条碎掉的线,在他们身旁缓慢后退。 两个人谁都没开口,连一声无关紧要的寒暄都没有。 他能感觉到她的呼吸隔着围巾轻轻落在自己颈侧,那点细微的温度贴上来,他清楚得过分……这不是某个终于走到一起的夜晚,只是一次迟到太久的收尾。 他背上的重量并不重,甚至轻得有些过分。 可他知道,那些真正压在她身上的,从来不是这几斤几两,而是那些她嘴上说“早就过去了”、眼睛里却还是会红的年头……杭州的冬雨,监狱的铁门,巴黎初来的陌生街道,还有所有她被迫一个人撑过去的夜晚。 现在,她难得把自己交给别人一下,却不是以“恋人”的名义,只是短暂地,把身上那一点疲惫挪出来,安放在一个她还信得过的地方。 路面在脚下慢慢平坦起来,石阶被甩在身后,前方的街灯一盏接一盏亮着,照出他们拉得有些长的影子。 影子里,她的下巴搁在他肩上,姿态亲近得可以被当成一种温柔,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里面裹着多少不合时宜的心事。 他走得很稳,路线熟得像是在重走某条早就刻进骨头里的路。 每往前一步,他都清楚地知道,自己离“送她回去”更近了一点,也离“真正放手”更近了一点。 背上的那个人在别人眼里,是他这三十年年里最熟悉的存在;而从今晚起,再过几天,他们的人生轨迹就要彻底分开……一个飞回北京,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北京,或者干脆再换一个城市,一个国家,用新的工作、新的项目,把旧账埋得更深。 风从身侧刮过,吹得他眼睛有些发酸,他没停,肩背微微往上抬了抬,把她往上托了一点。 她也跟着收紧手臂,仿若下意识不想滑下去。 就这样,谁也没有打破沉默。 仿佛只要不说话,就还能暂时留在这一段唯一没有算计、没有血缘纠葛……他替她往前走,她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被他背一程。 这一程之外,是各自必须面对的城市、家庭、航班和抉择;这一程之内,却只有他背上那一点真实而沉默的重量,和她额头贴在他后颈时,那一点来不及命名的温热。 …… 公寓的门在身后合上的那一刻,外头风声被隔绝在门板之外。 陆峥先把灯打开,暖黄的光把客厅一点点铺亮。 她刚一脱鞋,整个人就跟被抽空了力气似的,靠在玄关旁边的墙上,手还搭在墙边的挂钩上。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她把外套和围巾交给自己,随手搭在沙发背上,又把她领到卧室去。 床铺本来就整齐,她往边上一坐,整个人陷进软垫里,肩线微微塌下来,看上去比刚才在河边时更疲惫几分。 陆峥弯腰,把她靴子一只一只解下来,放到床尾地毯上。 “先躺一会儿。”他低声说了一句,又怕她拒绝似的,没有等她回应,顺势把被子扯开一点,让她往里挪。 顾朝暄没反抗,整个人往枕头那边靠了一点,背抵在床头板上,姿势看着仍算清醒,但眼神已经有些发空。 陆峥直起身,转身往客厅走:“我去给你倒杯水。” 卧室门虚掩着,他走出去后,外面传来水龙头开的声音。 屋子安静下来时,她才低头去摸放在包里的手机。 黑屏。 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估计早就自动关机了。 翻出充电线,插上,屏幕亮起的那一刻,时间跳出来,巴黎夜里十一点多。 解锁之后,WhatSApp 的绿色小图标在角落里挂着一个红点。 点开。 【MiSSed vOiCe Call × 3】 全部来自同一个人,何潇萧。 往上翻,是几条停在傍晚的对话记录。 之后就是他连着发过来的几条消息,最后落在三个未接通语音上,每一条下面都安静地躺着灰色的小字:【未接听】。 大概是她那会儿手机还在包里,信号一断一接,最后干脆自动关机,他那边一遍遍打过来,全部打在空气里。 顾朝暄盯着那几条【MiSSed】看了一会儿,指尖停在屏幕上,有片刻的迟疑。 北京现在,差不多早上六点多一点。 按理说,他这个点应该还在睡觉,或者刚从前一晚的工作里抽身。 理智告诉她,这个时间回拨过去不太合适,可不知道是因为刚才那一场情绪还没退下去,还是因为心里突然腾出了一个空,她最后还是点了语音通话。 拨号提示音在耳边“嘟——嘟——”地响,隔着七个小时的时差,响得有点漫长。 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挂断、或者无人接听的准备。 结果不过两声,就被接起来了。 熟悉的嗓音带着一点刚开口时的哑意,嚷得一点不客气:“顾朝暄,你拿手机是摆设嘛?没看到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条消息啊?” 那语速、那口气,哪怕隔着一片大陆,一条海,仍旧准确无误地戳在她的神经上……不是何潇萧平时那种吊儿郎当的调笑,而是秦湛予一贯的嫌弃式训斥,连尾音都带着点锋利。 “……” 真的是他。 顾朝暄嘴唇动了一下,声音卡在喉咙里,刚一开口,就连她自己都听见了那点不受控的鼻音。 “秦湛予……” 只是安安静静地喊了他的名字。 那边的空气顿了一下。 他刚要继续挨她一顿数落的话生生止在半截,被什么捏住了喉咙似的。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他重新开口时,那股火气已经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下被压得很低的担心: “……顾朝暄,感冒了吗?” “你怎么用潇萧的号?” “……我买的啊!”他倒是不隐瞒,理直气壮。 “……” “顾朝暄,你是不是在巴黎遇到了什么事情?” “……嗯。”她眼泪掉了下来。 好一会,他开口:“……别哭顾朝暄,如果在巴黎不开心的话,就回来北京吧,我带你回江渚,住你那个破地下室。” 第104章 想你 “别哭顾朝暄,如果在巴黎不开心的话,就回来北京吧,我带你回江渚,住你那个破地下室。” 顾朝暄又“嗯”了一声,声带还挂着没散干净的鼻音。 秦湛予听出来,装作没听见,随口提起什么似的:“我前两天让人弄了一箱桑葚酒,到北京了,就等着开封品鉴。” “……嗯。” “昨天早上出门的时候,下雪了。台阶上那一截没人踩,光秃秃的,看着挺难看,以前你在,肯定早就踩得乱七八糟了。” “……嗯。” “圣诞那天我跟刘秘书说了,晚上别给我排饭局,也不去应酬。反正年终会也开不完。” “……嗯。” 她一声一声地应着,每一个字都压得很低。 电话那端,他把所有“你回来吧”都拆进这些不动声色的生活细节里……一箱等人开的酒、一场没人踩的雪、一个刻意空出来的圣诞夜。 安静了几秒,他把话绕到某个点上:“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订机票。” “……不用。”她说。 那头明显顿了一下,很短,很轻,又很快被他收了回去。 “行啊,不用就不用。”他笑了一下,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起伏,“那等我休假了,再去巴黎找你。到时候你别嫌我时差反应大就行。” 顾朝暄垂着眼,看着被泪水晕得发花的屏幕,指尖扣在被角上,没有拆穿他这句“等我休假了”的难度有多大……中央的人,每一步行程都要层层报批,他却在她面前,说得像只是过条街。 “秦湛予,我……” 话刚到嘴边,卧室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敲了两下。 她下意识抬头。 门被推开一条缝,灯光从客厅那头斜斜透进来。 陆峥一手扶着门,一手端着杯水,声音压得很低:“喝点水。” 玻璃杯碰到床头柜,发出一声很轻的碰撞。 电话那头的人也听见了。 短暂的静默之后,那边传来一句:“陆峥在你身边?” 他没给她反应的空隙,笑了一下,一点都不算好听:“顾朝暄,你个没良心的。” 电话那头那句“你个没良心的”陆峥听得一清二楚。 男人的声音隔着扬声器传进来,带着半真半假的埋怨,却天然占着某种理直气壮的亲近。 陆峥眼底那点酸涩一闪而过,很快被他按回去,只留下一层看不太真切的平静。 “放这儿了,记得喝。” 随即他转身带上门,退回客厅,把这间卧室,完整地留给她和那头的声音。 秦湛予还在说,顾朝暄,你这人就是没良心,把我当死人用。亏我在这边一晚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以为你在巴黎孤零零一个人掉河里都没人捞,结果呢?有人给你送到床边,我还在这儿瞎担心。 这些本来会让她翻白眼、回嘴三句的话,此刻却一声一声,顺着线路敲在她心口上。 直到她看见门缝彻底合住了,客厅灯光成了一道隔绝在外的暖黄,她才开了口,打断他:“秦湛予。” 那边“干嘛”了一声,骂声戛然而止。 她把指尖从被角上松开,声音很轻,但清清楚楚:“我大后天回去。”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 像是所有杂音都被按了暂停键,只剩下他在那一端的呼吸,微不可闻地乱了半拍。 过了两秒,他才反应过来似的,连语速都快了一点:“真的?” “嗯。” 他骤然忘了刚才所有气话,忘了“没良心”三个字,整个人被这一个音节砸得有点失措,又有点藏不住的喜悦。 那股情绪透过线路窜过来,连带着把北京清晨的寒气都冲淡了几分。 “顾朝暄,不许骗我。” 她没再多说,只轻轻点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只好再“嗯”了一声。 这一声落下,他才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低低笑了一下。她听得出,那笑里还有一点没散干净的委屈。 “真的不许骗我,我到时候去机场接你。” “……好。” “顾朝暄——” “……我等你。” …… 挂了电话之后,屏幕慢慢暗下去,卧室里重新只剩下暖黄色的灯光和呼吸声。 杯子里的水还在冒着一点热气,她却一口也没喝,只是靠在床头,任眼睛一点点发酸发涩,直到困意和疲惫一股脑压下来,把人整个人拖进一场无梦的浅睡。 再醒来的时候,窗帘缝里已经有了微弱的晨光。 水杯在床头柜上凉透,玻璃外壁起了一圈细小的水雾。 她把被子掀开,下床,赤着脚踩在地毯上,整个人还有一点恍惚。 卧室门被她拉开一条缝,外面客厅静得过分。 昨晚开着的台灯被人关掉了,只剩下一点清晨的灰白,从落地窗那头透进来,铺在地板上。 陆峥走了。 茶几上多了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小纸条,安静地躺在遥控器旁边。 她走过去捡起来,纸张边缘还留着一点指腹压过的痕迹,上面只短短几笔:再见,顾朝朝。 字迹是她熟悉的清隽,最后那个“朝”收笔有一丝停顿,像是写的人在那一瞬间有过一点犹豫,又很快自我整理好。 她站在客厅里,指尖轻轻碾过那行字,随之把纸条折回原样,塞进钱包最里层。 接下来几天,她的生活被各种实务迅速填满。 CéCile 得知她要回国时,没有半句抱怨,只在办公室里给了她一个不重不轻的拥抱,然后很干脆地替她把手上的工作做了拆分。 路演行程被重新排布,原本压在她身上的几场会被分给了团队里别的同事。 邮箱里多了一封来自 HR 的正式邮件,批准她两周的假期,附件里是关于假期期间薪酬和签证注意事项的说明。 所有流程都顺畅得不真实。 周随安倒是没什么意外,他们定在了同一天离开巴黎。 他飞上海,她飞北京。 航班起飞时间前后错开几个小时,却都绕不开同一座机场。 那天的戴高乐天空阴沉,航站楼里暖气开得过足,人群拖着箱子在指示牌之间穿行。 广播声一遍遍响起,报出不同城市的名字。 他们在相邻的候机厅等各自的登机时间。 周随安比她早到了一会儿,已经把托运行李办好,身边只有一个简单的登机箱。 看见她过来,他站起身,替她把箱子接过去,随即又跟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一起坐在靠近落地窗的椅子上。 远处的跑道上,飞机滑行、起落,尾翼在灰白的天光下时隐时现。 休息区里的人声被压得很低,咖啡机的蒸汽声不时从吧台那头传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起身去了一趟咖啡柜台。 再回来时,他手里多了一杯热咖啡,纸杯外壁被捂得微微发烫。 他把杯子放到她指尖可及之处,让那一点温度自然地向她靠拢。 那一刻,许多话题都可以被拿出来,例如项目、投资人,或中国之后的行程安排。 但他绕开了所有这些正经的选项,像是在聊一件不那么公事公办的事。 他轻描淡写地提起,如果她回到中国之后,还是觉得那些旧账和情绪理不清,看什么都烦,看谁都累,不妨把自己当成暂时收不了尾的项目,交给他试试看,哪怕只是暂借一段时间的肩膀和陪伴。 换句话说,他提议,如果她始终找不到一个真正能让自己松下来的地方,可以考虑跟他在一起。 这个提议来得安静,没有戏剧性的起承转合,也没有任何逼迫的意味,就像他在讨论一笔风险可控、收益不明的投资……他愿意试一试,愿意承担可能的波动,只希望她知道,自己并非毫无选择。 她先是愣了愣,下意识在心里把这番话拆开,试图确认其中的认真成分。 一个合伙人级别的投资人,一个向来清醒自持的成年人,向她抛出这样一句近似于告白的话,按理说,不该只是出于一时的情绪起伏。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他究竟是动了真心,还是只是习惯性地对任何复杂而有挑战性的事物产生兴趣。 “为什么?”她问。 周随安垂着眼,看着自己掌心里那只纸杯,杯壁上凝着一圈被他捂出来的水印。 过了几秒,他才抬起视线,与她对上。 “因为我从来没跟你这样的女孩子谈过恋爱。你身上藏着很多故事,大部分都不肯说。别人只看到你在会议室里稳准狠地拆项目,我却总能在那些缝隙里,看到一点别的东西。” “那种‘别的东西’,说好听叫层次感,说不好听,就是麻烦。可也正因为这样,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一点,想知道那些故事分别从哪儿开始,又打算在什么地方收尾。” “不是因为我眉宇类似那位顾小姐吗?” 她抬眼看向他,语气里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打趣,但不是真正的轻松。 周随安沉默了两秒,反倒先问了一句:“你很介意?” “周先生,世上没有一个女孩会不介意的。 人会想起从前,是很正常的事。我也不是多高风亮节,指望谁谈恋爱之前先洗白记忆卡。但——” “但你要真是因为我姓顾,又因为我看上去‘有点像’,才动了这个念头,那就别往下想了。对我来说不公平,对你来说也不公平,更对那位顾小姐不公平。” “人可以带着过去去喜欢谁,可要是把没收拾完的旧心情盖在别人身上,当成一个替身,那就不是‘恋爱’,只是找个活人替自己缅怀一场。周先生这么聪明,大概也明白,‘替身’这种词,对任何一段关系来说,都像咒骂。” 他没有立刻辩解,也没有急着把“不是”“绝对不是”之类的话扔出来,只是侧过脸,看了一眼窗外灰白的跑道,又收回视线。 “所以,”她接着道,“如果你将来哪天真想谈一场恋爱,记得先把你那位顾小姐,跟任何新的‘顾小姐’好好分开。你要是喜欢谁,就冲着‘她’去,不要冲着故事的影子去。” “至于我嘛……只接受,因为‘我是我’,才留下来的人。不是因为姓顾,不是因为像谁,也不是因为听了几个可怜的故事起了恻隐之心。” 周随安听完,安静地看了她几秒。 他没有再去追问什么,也没再就“替身”这个话题做任何辩解,只在心里给这段没有起步就已经被她按下暂停的缘分,收了个干净的尾。 片刻后,他用一贯平稳、克制的语气,简短地祝她一路顺利,也祝她将来有一天,真的能遇见那个因为“她是她自己”,而愿意留下来的人。 好运相随,得偿所愿。 说完之后,他跟往常在项目会议结束时那样,给出一个不多不少、恰到好处的收尾,把情绪也一并整理好,重新放回那个投资人惯常的壳子里。 顾朝暄听着,心里反倒生出一点真切的平静。 她也在心里送出同样的客套而认真的祝福:希望这个总是算得清风险与收益、习惯把所有变量都压进模型里的男人,也能在某一天遇到一段不需要精算的喜欢,有一个人能让他放弃权衡利弊,单纯出于心意去选择。 不过,她也清楚,要有那样一个人出现,难度恐怕不小。 像周随安这样一路算计、一路上升的人,早就习惯了在每一段关系之前先看清成本和代价。 爱情这种事,对他来说更似是一笔“可有可无但最好别亏本”的投资,要让他真正心甘情愿地不计回报,谈何容易。 广播声在头顶响起,提醒某个飞往别处的航班开始登机。 候机厅里的人群有了轻微的流动,行李轮在地板上压出一串低低的摩擦声。 周随安看了眼腕表,起身去整理登机牌和护照。 两人的航班时间并不完全重叠,很快,他要先一步走向另一侧的登机口,飞往和她不同的城市。 短暂的静默之后,他把那只空了大半的纸杯丢进旁边的垃圾桶,重新恢复成那个在任何场合都进退有度、收放自如的投资人模样,拖起登机箱,朝自己那一侧的方向走去。 …… 落地的时候,北京还是早上,航班信息牌上的时间比她从巴黎起飞时快了整整七个小时,又慢了一整夜的云层和气流。 推着行李出关的时候,入境大厅里已经挤满了人,举接机牌的、仰头看屏幕的、踩在行李车横杆上张望的,空气里混着暖气、咖啡和外头冬天钻进来的那点冷意。 她本来是在下意识地找出口的指示牌,视线一抬,却先撞上了一道过分熟悉的身影。 人群再怎么流动,他还是站得很稳。 黑色长款风衣从肩线一直垂到膝下,里面简单套了衬衫和针织,领口没扣死,露出一截线条利落的颈根。 手插在风衣口袋里。 他正抬眼朝这边看。 太久没见到某个人了,一瞬间所有情绪都涌上来,却被硬生生压住的朦胧感。 他显然已经站了很久,肩线上有被冷空气打过一圈的僵硬,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像是有人悄悄按了“解冻”。 顾朝暄的脚步在出口的黄线附近顿住。 她拖着箱子的手指还挂在拉杆上,关机十几个小时的手机沉在口袋里,机舱里残留的干燥气味和北京这片空气猝不及防地混在一起,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倒了时差,还是倒了心里的那点弯。 人从她身边绕过去,行李轮在地面上碾过发亮的水渍,声音忽然变得很远。 秦湛予抬脚往前走。 他每迈一步都不算快,但没有任何犹豫,从人群里笔直地朝她走来,生怕一眨眼,她就又躲回什么他够不着的地方。 走到她面前时,他停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眼底的雾气压得更深了一点,似还在跟什么看不见的情绪较劲。 然后,他伸手,把她连人带行李从那条黄线上“拐”了出来,几乎是毫无预兆地,把人抱进怀里。 力道大得有些失控。 她整个人撞进他胸口,被风衣外层那圈凉意裹了一下,再往里一寸,才是被体温烤热的那部分。 他的手臂勒在她背上,宛若在核对一件很久以前登记在册、反复延宕交付的心上物,终于确认……没错,就是这个重量。 顾朝暄愣了两秒。 她听见自己心跳在胸腔里一下下顶开嗓子,耳边是广播报站、是行李车经过的杂音、是有人推箱子经过时刹车的细响,都被压成一层模糊的背景。 “秦湛予。” 她喊了他。 怀里的人一开口,他抱得更紧了一点。 他低下头,唇线贴近她的发顶,喉结滚了一下,那个名字从齿间被压出来—— “顾朝暄。” 一年多的拉扯、一整片时差和两个城市的距离,在这一声里都被拖得很长,又在这一刻缩成极短的一瞬。 他们站在入境大厅最普通的一隅,没有鲜花、没有行李都顾不上推开的电影式场面,只剩下一个久别重逢又小心翼翼的拥抱……有人从身旁绕过去,有人回头多看了一眼,很快又被自己的生活推着走开。 只有他和她,在这座城市醒来的清晨里。 “……瘦了,在巴黎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有好好吃饭。” “那怎么瘦了?” “不知道。” 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又把她往怀里收了收,似要把这一年多不在场的那部分,勉强补回来一点。 过了一会儿,他低头在她发顶轻轻蹭了一下,声音闷在她头发里:“我们现在和好了是不是?” 她被他闷在怀里,闷闷地笑了一声。 他察觉到,低头问:“笑什么?” 顾朝暄没回答,只是又笑了一下。心里暗暗觉得好幼稚,两个人兜了这么大一圈,最后还是在机场门口抱一抱,就算“和好”。 可就是这点幼稚,让她胸口那一块软得一塌糊涂。 “……我们现在是不是和好了,嗯?” “不是。”她闷在他怀里,嘴硬得很干脆。 他“啧”了一声:“行,你说不是就不是。” 停了半秒,他又慢吞吞补了一句:“反正你要是再推开我,我给你‘剥皮扒筋’。” “秦先生,你这是威胁国家公民?” “我这是依法执法——我要把你捆到江渚,关在那个破地下室里养胖。” “谁要跟你回那个地方。” “你啊。”他理直气壮,“你不回去,谁替我踩台阶上的雪?谁帮我把那箱桑葚酒喝掉?” 她被他说得一时接不上话,只好哼了一声算回应。 “嘴上说不是,抱得这么紧……顾朝暄,你这是‘口是心非’罪,量刑很重的。” “……” 怕她再躲开,抱着她站了会儿,才又开口,语气放轻:“是不是很累?” “嗯,有点。”她老老实实承认。 “那就先去我那儿倒时差。”他说,“家里床单都换过了,暖气也开着。你先睡一整觉,明天我再陪你去看你姥爷。” “别。”她靠在他肩上,声音低低的,“他可能不想看到你。” 秦湛予“啧”了一声,倒也不恼,只是叹了口气,半认真半开玩笑地往她肩上又蹭了蹭:“那你帮我说说好话,嗯?不然我连门槛都进不去。” 她被他这一蹭逗得又笑出来,笑意从嗓子眼一路压到心口,却还是没给正面回答,只是手指在他风衣背后轻轻攥了一下,算是某种默许。 人来人往从他们身边绕开去,广播在头顶一遍遍响,他完全听不见一样,只低着头,把下巴搁在她的发顶,安安静静抱着。 过了很久,他才终于忍不住似的,在她耳边压着嗓音开口,字一句往外挤:“好想你,顾朝暄。” 停了半秒,他又重复了一遍,更轻,也更用力:“好想、好想你。” 顾朝暄的喉咙一紧,眼眶发酸,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把手再往上收了收,抱得更紧了一点,把脸整个埋进他怀里。 第105章 房间 秦湛予抱了她好一会儿,才慢慢松开一点力道,一只手顺着她手臂往下摸,摸到她那只还攥着行李拉杆的手,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塞进自己风衣口袋里。 口袋里暖气足,掌心贴着掌心,指节都挤在一起。 另一只手才去接过她的行李箱,把拉杆握得死紧。 车停在较远的停车楼,他一路牵着她往外走。 暖气一断,外面是正经的冬天,呼出的白气一团接一团。 上了车,车内暖风打开,玻璃很快蒙上一层白雾。 他熟门熟路地从机场匝道驶出,往城里去。 一路上红绿灯不算多,天色还灰着,街边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有昨晚落下的薄雪,宛若没来得及抖掉的旧尘。 顾朝暄靠在副驾驶,安全带横在胸前。 多年没在这座城市睡过觉,她反倒在这辆熟悉的车里,困意来得最快。 秦湛予怕她难受,车里没放音乐,也没打电话,只偶尔在红灯时侧头看她一眼,眼尾还带着飞行的倦意,发梢散在围巾边缘,呼吸一点一点稳下来。 他在心里算了一下今天上午被他空出来的会议,默默给自己找补:部里那几份文件昨晚已经批过一轮了,今天只要再看一遍,签字时间拖到傍晚问题不大。 公寓还是原来的公寓。 他先把暖气调到最大,又去卧室把窗帘拉上一半,让房间只剩一团柔和的光。 顾朝暄洗了个快澡,换上睡衣。 她刚一躺到床上,连“午安”都没说完,人就被时差彻底拖进睡眠里。 她睡得极不设防,侧身蜷着,被子往自己这边拢了一大半,留给他那边的只剩一小截边角。 秦湛予原本是在书房摊开电脑的。 书桌上堆着今天本该在单位处理的卷宗和材料,页角用不同颜色的便签划着标记。 他看了两页,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往卧室门那边飘。 隔着一扇虚掩的门,他能隐约看见床铺上的那个人影,起伏均匀,那不是记忆里、不是梦里的某个画面,而是活生生躺在他被子里的顾朝暄。 这种不真实感像把细砂,缓缓往心里填。 他干脆把电脑合上,夹着文件夹和笔记本一并抱进卧室,在床边那张矮桌上重新摊开。 怕光照到她,他只开了床头那盏最暗的台灯,屏幕亮度也调得很低,手指落在键盘上的声音几乎被厚厚的被子吃掉了一半。 他一边改着文稿,一边时不时抬眼看她。 她睡姿算不上乖,头发半盖在脸上,唇线却放松下来。 他看文件的时候心里还会盘算某个条款是否妥帖,看她的时候,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人真的回来了。 时间从指缝里一点点滑过去。 窗外的光从灰白到略微发亮,又慢慢晃进午后。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跳到一点多,她还没醒,连翻身都不多。 秦湛予肚子率先提出抗议。 他把最后一份文件匆匆批完,签上自己的名字,把电脑盖上,看了眼床上的人,她眉心松着,呼吸均匀,显然还沉在时差里。 他不舍得叫醒,就轻手轻脚从床边起身,下床时还特意把被角往她那边掖了一下,怕冷风灌进去。 厨房里锅碗瓢盆摆得整齐,但冰箱一打开,里面清冷得可以直接当北极风景展。 只有几瓶水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去的半盒鸡蛋。 他站在冰箱门前沉默了一会儿,合上门,顺手拿起挂在墙上的车钥匙。 外头的风已经开始往寒里走。 他把风衣扣好,带上手机和钥匙,出门之前又折回卧室门口看了一眼。 床上的人一动不动,被子鼓起一小团弧度,只露出一点发尾。 他轻声关上门,把那一点温度关在屋子里。 超市离他小区不算远,开车不过十几分钟。 他推着购物车站在冷鲜区前,面对一排排排骨和肉块,看上去难得有点无措,他在会议上能一口气讲完三套方案的人,在“肋排”和“龙骨”之间犹豫了足足半分钟。 最后他两样都拿了,又绕到蔬菜区,挑了几根胡萝卜、一袋玉米、一小块生姜,又在货架前站着翻手机,搜索“排骨汤 怎么 炖 好喝”。 屏幕上跳出来的都是家常做法,他逐条看过去,认真程度跟平时翻法规条文差不多。 结完账提着两大袋东西回到车上,他把袋子放进后备箱,手还在袋口摸了一下那块排骨的冷硬分量,脑子里已经在预演待会儿进门的画面。 屋里暖气开着,窗户上可能挂了薄薄一层白雾,床上的人还没醒,他进门把排骨洗干净,焯水,放进砂锅里慢慢炖…… …… 厨房里小火咕嘟咕嘟,砂锅盖微微跳着,热气顺着缝隙往外冒,带着排骨和姜片的香味,一点点把整间屋子熏暖了。 秦湛予把火调到最小,确认不会糊底,这才回到卧室。 窗帘拉了一半,冬日的光被滤得很柔,床头那盏小台灯亮着,灯罩打出一圈温吞的光晕。 他又把电脑和文件搬回刚才的位置,坐在床边的小桌前,重新打开,继续改那份上午剩下的文稿。 键盘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刚给下一页划完一行重点,床铺忽然轻轻动了一下。 被子里的人从一场很深的梦里往外浮,睫毛先抖了一下,过了几秒才慢吞吞睁开眼。 第一眼就看见坐在床边的小桌旁,正低头工作的男人。 灯光从他侧脸滑过去,镜片上反着一小块光,眉眼被半遮住,却一点没挡住那张脸的攻击力。 线条利落,鼻梁挺直,眼尾那点天生的桃花形,哪怕此刻收着情绪,只认真盯着屏幕,也还是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勾人味道。 顾朝暄大脑还没完全开机,只是很诚实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人长得真帅。 察觉到她的视线,秦湛予指尖在键盘上顿了一下,抬眼看向床这边。 两人视线撞上。 他愣了半秒,随即把电脑合上,起身俯过来,在床沿坐下,顺手把她额前乱糟糟的一缕头发拨开,低头在她鼻尖轻轻蹭了一下,嗓音压得很低: “下午好,顾朝暄。” 她反应慢了半拍,这才意识到天已经偏到午后,嗓子有点哑,回了一句:“下午好,秦湛予。” 他看着她这副刚醒的样子,心口软得厉害,目光稍微往下落了一点,停在她那双还没完全聚焦的眼上。 下一秒,动作是顺势的——他撑着床,一点一点靠近。 唇线点到她唇边前,被人伸手挡住了。 顾朝暄抬手按在他下巴和唇线之间,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我还没刷牙。” 他低低笑了一声,眼尾那点笑意压得更深:“我又不介意。” 话音刚落,他侧头避开她的手,落点稍微调整了一下,先在她嘴角轻轻碰了一下,试探似的。 她没躲,只是呼吸不自觉地轻了一瞬。 这点细微的变化直接点燃了他刻意压了一整年的那根火线。 本来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下,很快被他顺着气息往里带。 他一只手撑在她肩侧,另一只手按住她被子外沿,给她留出退路,却又在不动声色地圈住一小块只属于他们的空间。 房间里暖气开得足,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昏昏沉沉,和床头灯叠在一起,把这一小块天地烘得暧昧不清。 他先吻得很乖,耐心地一点点描着她的唇形。 可时间稍微拉长一点,那股压久了的想念就开始失控。 呼吸纠在一起,节奏从克制往失衡一点点偏过去 他原本规矩地撑在她肩侧的手一点点往下滑,沿着被面和衣摆往里探,掌心贴上她身上的温度。 薄薄的布料被他拨开一截,手指在里面辗转,一寸一寸摸过去,有耐心地确认每一块属于她的地方。 “秦、秦湛予……”她有点受不了他这样。 “嗯?”他声音压得很低,手上却不停。 “别摸了……” “再一会儿。” “你——” “顾朝暄,一年多了,还记得那几盒套吗?” “??秦湛予,你有毛病吧?” “快过期了。” 顾朝暄一瞬间耳根通红,抬手去捶他:“过期就重新买啊、啊!” “想用以前那批怎么办,都有感情了。” “……神经病,你要脸吗?” “要你就有。” 落在她*前的那只手,覆着。 时而收.紧,时而放松,偏偏不容她躲开。 她整个人紧绷着,好几次压抑不住想要溢出口的声音,都被生生咬在了唇间。 酥麻自*前一点点往全身蔓延开去。 nOt SUre if it WaS an itCh Or a SOft, aChing WeakneSS.…… 只把她折腾得手脚发软…… 她死死咬着下唇想要压住,可身体早就背叛了理智,只想往他身上更深一点地陷下去。 整个人绷得宛如崩裂的弯弓,所有神经都被他掌心停留的地方牵得发麻,呼吸一波高过一波。 她没察觉到,睡衣的扣子已经在他手下全乱了套,一颗接一颗被解开。 柔软从衣料缝隙里泄出来,贴在他掌心下。 最后一颗扣子解开,让顾朝暄胸前彻底失了遮掩。 呼吸贴上那片雪,一路落下去,力道又急又狠。 “秦湛予——” 她再撑不住,身体猛地弓起,如同一只被惊到的动物。 连脚趾都因为那股突如其来的酥麻在床上用力蜷了一下,整个人只剩下本能地抓紧他。 第106章 酒吻 顾朝暄眼里全是水光,睫毛都被濡湿了,一滴一滴沿着柔软的鬓角往下滑。 他低着头,在她胸前不规矩地亲吻、啃咬,呼吸又热又重,如同一团火贴在她皮肤上。 那种又麻又烫的感觉一遍一遍席卷全身…… “别这样……别、别再弄了……”她带着哭腔开口,声音轻得要碎在他唇边。 他当然不听。 喉咙里只是闷声应了一下,像是在敷衍,又像是在克制,低着头继续在她胸前流连。 亲吻一点一点往下,唇齿沿着那道线往下蹭…… 顾朝暄被他闹得整个人都软了,背紧贴着床,手指却还倔强地抓着被角,指节都因为用力泛白。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在往下移,落点越来越危险……下颌擦过她腹部的时候,她整个人猛地一紧。 “别……”她下意识收紧了腰,指尖一把抓住他头发。 秦湛予被她拽住,动作顿了一下,只能把额头抵在她小腹上,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沉得吓人。 隔着一层布料,他能感觉到她因为紧张而微微绷起的肌肉,也能听到她急促得有些乱的心跳。 他没有立刻抬头,声音闷在她身上,听上去又哑又不满:“哪儿别?” 顾朝暄被这句问得脸更烫了,耳根一直红到脖颈。 她咬着唇,半天挤不出话,手还是紧紧按着他……她不是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偏偏她对这种失控又有一点本能的害怕。 僵持了好几秒,她心一横,憋出一句完全不在这个气氛里的话:“秦湛予……我、我肚子饿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 像是有人按下了什么古怪的暂停键,秦湛予这才想起他为她精心熬制的排骨汤。 秦湛予:“……” 他闷在她肚子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那点快要失控的冲动硬生生往回压。 好半天,他才慢慢直起身,手从她腰侧挪开,重新撑在她身边,低头看她。 她还缩在枕头里,发乱成一团,眼睛湿得发亮,一副既无辜又心虚的样子。 “现在知道饿了?”他嗓音还带着没散干净的哑意,听上去危险又好笑。 顾朝暄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硬撑着理直气壮:“本来、就……就饿了。” 好几个小时没吃了。 “刚刚也没见你说。”他慢悠悠道,“只会在我快控制不住的时候说。” 她被戳中心虚,抬手去推他:“谁让你自己不控制的,你可以离我远一点啊。” 秦湛予低头看她那只还放在自己胸口的手,挑了挑眉:“你这话,是让一个刚从你身上下来的人,离你远一点?” 顾朝暄:“……” 她干脆把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截耳朵,红得像被人点了朱砂。 他看着她这副样子,胸口那股火又被勾了一下,只能用力捏了捏自己眉心,逼自己别再往下想。 过了几秒,他才俯身在她被子鼓起的小包上轻叹一声:“顾朝暄,你真是上天派来克我的。” 她闷在被子里哼了一声。 谁克谁啊,臭流氓! 这句声音太小,却偏偏钻进他耳朵里。 他忍笑忍得辛苦,只能把被子往下扯了一点,露出她的脸来:“出来。” “不要。”她还在死撑,“脸好烫。” “那就更该出来,免得捂坏了。”他说着,一手把她从被子里捞出来,让她枕好枕头,又认真地给她把睡衣扣子一颗一颗扣回去,动作比刚才解的时候庄重得多。 她被他收拾得规规矩矩,只好瞪他:“你刚才怎么不这么正经?” “我刚才也挺正经的。”他顺着她的话继续胡说,“只不过正经的方向不太一样。” 顾朝暄:“……” 顾朝暄最后还是被他从被子里“捞”了起来。 她下床的时候还有点虚,脚刚踩到地毯,膝盖微微一软,只好扶了一把床沿,瞪了他一眼:“都怪你。” “嗯,都怪我。”秦湛予倒也认,伸手扶了她一下,“先去刷牙。” 卫生间的灯一开,镜子里那张脸果然一副“心虚又刚经历过什么”的样子,眼角有点红,嘴唇也被亲得发亮。 顾朝暄对着镜子沉默了一秒,只好埋头挤牙膏,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热水一漱,牙膏泡沫的凉意让她总算彻底清醒了些,心跳也慢慢从失控的节奏调整回来。 她刷完牙出来的时候,外面的气味已经变了——排骨汤的香气和米饭、酱汁的咸香混在一起,从半开的厨房门里慢悠悠飘出来,把整间公寓都熏得暖洋洋的。 秦湛予已经把汤端上了餐桌,砂锅放在隔热垫上,小火还在兀自咕嘟。 他弄了一锅咸饭,排骨拆了一部分肉出来,拌着汤汁和蔬菜一起焖,打开锅盖的时候,热气和香味几乎要扑到人脸上。 顾朝暄走过去,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会做饭的男人就是好啊。 秦湛予把饭盛进碗里,又给她舀了一大碗汤,“吃饭。” 顾朝暄坐下来,低头先喝了一口汤。 汤很烫,却鲜得要命,骨香、姜味和胡萝卜的甜全吊在一起,顺着喉咙往下滑,胃被一层暖意慢慢铺开。 她忍不住又多喝了几口,眼睛眯了一下:“厨艺又进步了秦先生。” 秦湛予看着她那点满足的小表情,心里的火算是彻底被这碗汤浇平了些:“谢谢夸奖,喜欢喝就多喝点。” 两个人一时间安静吃饭,只剩下筷子碰碗的声音。 从窗户透进来的冬日光线被纱帘挡了一层,落在桌面上,把一碗汤、一碗饭照得特别安稳。 饭吃到一半,秦湛予的手机震了两下。 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皱了皱眉,还是站起身:“我接个电话,你慢慢吃。” “去吧。”顾朝暄嘴里还叼着筷子,含糊地说了一声。 他拿着手机走到客厅一侧,声线很快调整成工作用的那种冷静、克制。 她低头继续吃饭,心里倒也习惯了——这种状态的秦湛予,她太熟悉了。 吃完饭她自觉把碗筷收去水槽,先简单冲掉汤渍,又随手把桌面擦了擦。 等她忙完,秦湛予那边的电话也差不多结束,正站在窗边,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捏着眉心,总理性地把对方最后几句要求一一应下。 顾朝暄转身回卧室,拉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头翻出电脑和平板。 习惯性先检查了一下插头,再把电脑搬去书房,那是他平时工作的地方,桌上还摊着他上午带回来那一叠材料。 “我借用一下。”她一边说,一边把他的文件往旁边整齐一叠,给自己腾出一块地方。 “随便。”他已经走过来,“要不要连我这边的网?” “要开 VPN。”顾朝暄说着,掏出自己的耳机,动作娴熟地把线插好,打开电脑、连网、挂 VPN,一气呵成。 熟悉的海外服务器一连上,屏幕右下角跳出熟悉的图标,她打开通讯软件,点进联系人列表,拉到那个标着“CéCile”的名字上。 她敲了几句消息过去:【我到了。】 发送成功后,对话框安静下来。 隔着时差,CéCile那边没马上回。倒是邮箱角落跳了个红点。 新邮件来自:周随安 她点开,主题简单粗暴。 正文里附了个 PDF,开头两行客气话,往下就是峰会日程、嘉宾名单,还有一封主办方单独发给她的邀请函截图。 她盯着那封邮件看了好一会儿,指尖在触控板上停了一秒,才把光标移到末尾,敲了几行字。 【谢谢邀请,行程和日程我都收到了。】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祝你在上海一切顺利。】 没隔多久,右下角就跳出新邮件提醒。 【ThankS.】 末尾又补了一句:【也祝你那边顺利。】 顾朝暄看了看,没再回,直接把窗口关掉。 她合上电脑,发现屋子一下安静下来——安静得有点不习惯。 难得没有会要开、没有 deCk 要改、没有电话视频连线,她突然有点不知道该干嘛。 百无聊赖,她从椅子上滑下去,伸个大懒腰,走出书房,顺手从茶几上摸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随便点了个正在播的剧。 荧幕里的男女主正在声泪俱下地谈分手,背景配乐煽情得厉害。 顾朝暄看了几分钟,脸上的表情从木然到微妙地出戏,最后只能伸手把声音调小,顺便从旁边的书堆里抽出一本书,平衡一下自己被国产狗血冲击到的审美。 客厅里只剩下电视剧被压低的对白声和翻书时细细碎碎的响动。 过了一会儿,卧室那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顾朝暄抬眼,看见秦湛予靠在门框那儿,领口已经扣好了,外套也换成了那件平时出入部委穿的深灰色外套。 “我得回一趟部里。”他看着她,语气不重,带着一点犹豫,“临时加了个会。” “现在?”她下意识问了一句,又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废话。 “嗯。”他点点头,又补了一句,“时间可能有点长,你一个人在这儿……可以吗?” 顾朝暄被他那一点“舍不得”看得心里软了软,合上书,点了点头:“可以啊,你去吧。” 怕他还不放心,她又认真补了一句:“我会照顾好自己。” 秦湛予“嗯”了一声,站在原地没动。 两人隔着茶几对视了两秒,他绕过茶几走到沙发边,弯腰在她面前蹲下,抬手托住她的脸。 “那你照顾好自己,”他低头吻上去,先是轻轻一点,随即在她唇上多停了两秒,带着一点不舍,“等我回来。” 他退开时又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这才起身,拿了车钥匙和公文包,走到玄关换鞋。 门锁轻轻一响,人带着一阵冷风出去,又被关在门外。 再回来时,天已经暗下去一半。 公寓里的灯从走廊一路亮到电梯间,他拎着两大袋打包菜上楼。 钥匙转开门锁,客厅灯已经亮着。 顾朝暄还是在沙发上,电视剧被她静音了,屏幕在对面无声放着,咖啡桌上多了一只马克杯,杯沿沾着一点茶渍。 她整个人蜷在一侧,抱着一本厚得有点吓人的书,眉头微微蹙着,完全沉在文字里,直到门被推开,才抬头看过去。 “回来了?”她合上书,用手指夹着刚看到的那一页。 “嗯。”他换鞋,把手里的袋子举了举,“给你带了点凉菜。” 说完才注意到她膝上的书,随口一瞥,封面上是某本经典的《公司金融》之类的教材,英文和公式密密麻麻。 秦湛予脚步一顿,轻轻挑了下眉:“现在开始啃这个?” “看看。”顾朝暄把书翻过来给他看,又把它放到茶几一角,“当年没学过,以前光听客户讲,很多概念都一知半解。反正现在也用得上,就补补课。” 她说得云淡风轻。 可在他眼里,那本书的分量远比几百页纸厚得多—— 从法学到投行,职业路径拐了一个谁都没替她规划过的弯。 他的顾小姐,真的是学一行爱一行,或者说,只要决定留下,她就会一点一点、老老实实往那条路里扎根,而不是只在表层踩一踩水就走。 想到这儿,心疼和欣慰一起往上冒,他只好把那点情绪压回去,用动手的方式化开。 “先吃点东西。”他把打包菜一盘盘摆上茶几,有酸辣藕片、拌黄瓜、凉拌鸡丝,还有两样肉菜,看着清爽利落,“我怕你下午没怎么吃。” 说完,他去书房里拿出他让人从南方寄过来的桑葚酒。 “还记得它吗?”他拧开瓶盖,淡淡的果香混着酒气溢出来。 顾朝暄愣了一下,接过他递来的杯子:“你这爱好还挺专一。” “习惯了。”他随口说,“而且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一箱桑葚酒等你回来开封。” 他给两人各倒了半杯,举杯的时候,杯壁轻轻碰了一下。 入口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果香压着酒精,甜度不高,却很黏人。 “怎么样?”他看着她的表情。 “还是那个味道。”她说。 “那就好。”他也抿了一口。 凉菜入口清爽,酒顺着喉咙一点一点往下坠,胃里很快被一层暖意铺开。 两个人说着些不咸不淡的闲话,一杯见底又倒第二杯,气氛在暧昧和舒适之间慢慢发酵。 第二杯喝到一半的时候,顾朝暄放下筷子,整个人往沙发背上一靠。 酒色映在她眼底,眼尾那一点本来就勾人的弧度此刻被晕得更软。 秦湛予看着,心里那根火线被谁又悄悄点了一下。 他把杯子放回茶几,身子往她那边挪了点,抬手托住她后颈,把人轻轻带过去,低头吻上去。 桑葚酒的甜气还残在她唇上,他一点一点吮过去,有种不合时宜的认真,好像真在做“品鉴”。 顾朝暄被他扰得有点头晕,却还是抬手圈住他的脖子,顺着他的节奏一点一点回吻。 呼吸渐渐混在一起,他的吻从克制的浅尝试探,慢慢压深,她被他吻得有点发软,只能更用力地攀住他,指尖卡在他颈后那一小截皮肤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微退开一点,在她唇边喘匀气:“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喝桑葚酒,是什么时候?” 顾朝暄靠在沙发背上,睫毛轻轻抖了一下,偏偏就装傻:“这么多年前的事了,谁还记得。” 当然记得。 那时她刚经历家庭变故,被迫从原本的轨道上生生扯下来。 他在马路边看到她,把她捡回他租的房子里,养了好几天。 临走前,是他从柜子里翻出这一牌子的桑葚酒,让她不开心就喝点酒,不要老想一些没结果的事情。 她第二天一早走得匆忙,只留了一张潦草的纸条。 那是很久以前的冬天了,可那天的味道和那张字条,却一直被她压在记忆底部,从没真丢。 秦湛予听她说“不记得”,冷哼了一声,显然不打算配合她的失忆剧本:“没良心的。” 他说着又凑近一点,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她的唇,带着点不轻不重的责罚:“喝完我的酒,住我家,占我床,走之前连一声‘再见’都不会说的。” 顾朝暄被他咬得“嘶”了一声,下意识抗议:“我留字条了啊。” “那鬼画符也叫字条?”他不买账,嗓音带着一点笑,“一句话不到,还没把我的名字写完整。” 她被戳破,耳朵又开始发烫,抬手堵住他的嘴:“行了行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谁像你这么没良心。”他含糊地从她掌心下笑了一声,眼神却沉下去,带着一点久违的委屈,“顾朝暄,你不但没良心还是个坏蛋。” “秦湛予。”她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喝醉了?” “还没醉。”他贴着她额头,低声道,“真醉了,早就把你按在床上算总账了。” 顾朝暄:“……” 她抬手推了他一下,推得很轻,却没有真的推开,只是借着这个动作,把自己整个人往他怀里挪近了一点。 “那你先记账吧。”她闷闷地说,“等哪天你真醉了,一笔一笔找我算。” “不行,我现在就要算账。” 话刚说完,他已经一把把人从沙发上捞起来了。 …… 这个人是记仇的。 不但要把多年前那点“喝完酒就溜”的旧账翻出来,从头到尾算一遍,连下午被她一句“我饿了”生生打断的那段,也一并收入总账里,分毫不肯放过。 他把人从沙发上抱起来的时候,她还穿着那套软绵绵的家居睡衣,布料被他抱得起了褶,衣角拖过他腕骨。 她整个人窝在他怀里,被酒意熏得乖顺,没有多余的挣扎,只是在他肩上轻轻一颤,就被带进卧室。 灯关了一盏,只留床头那盏,昏黄一团,把床沿和被角都染得柔软模糊。 他一点一点将她放倒,耐心得近乎固执,像真打算把所有欠账都从这一刻开始往回补。 她身上的睡衣本来就宽松,经不住他这样折腾,很快就被拨得七零八落,腰线露在空气里,皮肤被暖气烤得发烫。 下午被她硬生生截断的那一段从没在他脑子里真正停过,只是暂时按下了暂停键。 此刻所有克制都被酒气和她近在咫尺的气息一点点推回去,重新按下播放。 他俯身下去,沿着熟悉的路线,一寸寸往下。 掌心落在她大腿侧时,布料被他顺手往上推了一截,柔软的睡裤在他指尖滑过,堆在膝弯附近,露出来的那一截腿白得晃眼,又因为紧张和酒意染着若有若无的红。 他没有立刻越界,只在那片新露出来的肌肤上流连,唇舌带着酒气和呼吸,一路从膝弯、腿侧磨过去,耐心得近乎折磨。 每一次被他碰到某个点,背脊就跟着一颤,刚以为可以缓一口气,下一下又跟着扑上来。 …… 她胸口被他揉得发烫。 模模糊糊睁开眼,两条纤长的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搭在他肩上。 气息一下一下落下去。 简直肆意又不知收敛。 “……顾朝暄。” 她咬着唇嗯了一声。 “喊出来……” 潜意识里她想躲开,可那种让全身毛孔都发紧的快感又逼得她只想抓紧他的头,恨不得他再靠近一点…… “不……” 第107章 配偶 秦湛予不恼,他有的是办法让顾朝暄放弃所有伪装的镇定。 他埋首,故意用这一点一点的细致折腾,把浑身翻腾的火都往她身上倾过去。 顾朝暄被逼得眸光迷离得厉害,热意和水汽一齐往眼眶里涌,连泪都是烫的。 …… 秦湛予抬起头,随手扯掉上衣,撑在她头顶看她。 那眼神太深太暗,藏着几乎要漫出来的占有欲,像是认准了猎物,既满足又贪心,让人心里发颤。 她浑身都软了,刚想把脸偏过去,就被男人握住下颌又带了回来。 他低下头,唇沿着她脸侧缓缓蹭到嘴角,故意让她沾上方才残留的痕迹似的,随后才真正吻住她……那是一个又深又重的吻,把刚才所有缠绵与放肆,都重新封回两个人之间。 “舒服吗?顾朝暄。” “……” 其实两个人真正算起来,之间的次数并不多。 一年多的分开,把很多情绪生生按进了克制里,毫无顾忌地缠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也就那两次。 很多欲望只停在打住的吻、被硬生生岔开的话头,还有一遍遍止于理智边缘的冲动里。 这一次,他不打算再放过自己,也不再放过她。 顾朝暄还沉在刚刚那一阵失控的余波里,胸口起伏得厉害,指尖没什么力气,只能软软抓着被单。 秦湛予给了自己短暂的几秒钟,让情绪和理智重新对齐。 然后才直起身,从床头柜里摸出那几盒被他念叨过无数次的东西。 指尖扣着纸壳边缘的时候,他低头看了一眼床上的人,她睫毛还湿着,脸颊泛红,睡衣凌乱地敞开一半,整个人似被他从头到脚拆开,又一点一点安放回怀里的样子。 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迫不及待。 可动作依旧很慢,拆包装、低头、俯身…… 这些原本再熟悉不过的步骤,因为他们之间太久没有真正跨过这一步,反倒显得有点郑重其事。 …… 某人伏在她胸前啃咬得用力。 那股烧蚀似的刺痛一路往下窜,逼得顾朝暄脚趾一阵阵蜷紧,喉咙里的呜咽怎么咬都咬不住。 她被突如其来的失重吓得低叫一声,指尖没抓稳,在他背上划出一道浅红。 彼时没有关灯,明亮的光线倾下来的时候,把他们身上凌乱的痕迹和两人纠缠的姿势一览无余。 …… “……混蛋……关灯啊……” “偏不。” “你有病啊……” “刚好,看得清你。” “……神经……啊——” “……” “你……我自己混蛋了行了吧,秦湛予……你别……这样……” “晚了顾朝暄,你现在说什么都不太管用了。” …… 他低声在她耳边问了一句是不是坚持不住了? 嗓音又哑又沉,可她根本回不了话,只能用似哭非哭的声音应着,指尖把枕巾攥得起了褶。 …… 余韵一阵一阵袭过来的十几分钟里,宛若从云端落回人间的过程。 她双眸涣散,浑身骨头宛若被人一根根抽掉,只剩下一滩软在床上的力气,身上到处都是被他亲过、摸过、拥抱过的痕迹,带着尚未散尽的温度。 他还压在她身上,胸膛起伏得厉害,汗水和她身上的潮意黏在一起,两个人的呼吸很久都没缓过来。 她稍微想挪开一点,就被他收紧手臂重新圈回怀里,仿佛一松手,她就会从怀里滑走。 正这么想着,脖颈处忽然一阵湿热。 他把脸埋在那里,呼吸还乱着,唇齿贴在她皮肤上,一下一下,像是在亲吻,又像是在悄悄把刚才那场失控的疯狂,慢慢压回心底。 “顾朝暄,我真的好想你。”他又说一遍。 顾朝暄听见那句“我好想你”的时候,心口跟被人轻轻按了一下。 她本来已经软成一滩,只想闭着眼什么都不去想,可那句话一落下去,理智反而慢慢浮了上来。 下意识地,她抬手搂住他。 动作很慢,一点一点往他背上攀,指尖贴到他滚烫的皮肤,轻轻一收,把人抱紧了些。 两个人就这么贴在一起,谁都没说话。 只有呼吸还带着刚才的乱,一起一伏,慢慢从失控往平稳里落。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什么似的,顾朝暄把脸从他肩窝里稍微挪开一点,睫毛在他锁骨边轻轻一刷:“秦湛予。” 他“嗯”了一声,没动。 “你是不是跟陆峥打架了?” 闻言,他原本埋在她脖颈那里的脸稍微抬了点,没想到她这个时候问这个,愣了两秒。 随后,他倒也没绕圈子,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顾朝暄又安静了下去。 “你先打的他?” 这个问题问得很具体。 秦湛予失笑了一下,笑意不大好,他往上挪了半寸,额头抵在她肩窝,声音闷闷的:“是。” 他的脾气她太清楚,要真是被人先招惹,早就一句“他先动的手”甩出来了,此刻这么干脆承认,几乎等同于把“我看他不顺眼”写在脸上。 顾朝暄没再说话。 卧室瞬间安静下来,只剩暖气的声音在空气里悄悄流动。 秦湛予最怕的就是她这个反应。 不吵,不闹,不立刻骂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沉下去。 他耐不住这种沉默。 喉结滚了一下,顺势又往她身上压近了些,唇贴回她脖颈,轻轻咬了一下,又一口一口舔过去,把刚才那点还未散尽的热度重新蹭出来。 声音低得快要融在她皮肤里:“怎么不说话?” 她被他弄得有点发痒,肩膀缩了缩,不太想动,懒懒道:“还能说什么。” 他继续贴在那儿,赖上了她的脉搏似的,轻声笑了一下:“心疼了吗?” 顾朝暄想起那时候看到他脸上伤时的情绪,呼吸往里压了压,嘴上却还是逞强:“心疼什么,你自己先动的手,活该。” “哦。”他慢悠悠应了一声,似笑非笑,“所以你这是在心疼他?” 她被噎了一下,干脆伸手捂住他那张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沉默了几秒,她才闷闷地开口:“你以后别跟他打架。” 秦湛予没吭声。 他从她掌心下抽出自己的嘴,往上蹭了蹭,在她掌心落下一点温热的气:“理由。” 她眼睛还没彻底恢复焦距,只能胡乱看了他一眼:“你一个领导干部,跟人动手像什么样子。” 他“哦”了一声,听起来一点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安静了。 安静得有点不对劲。 顾朝暄本来还以为他要继续抬杠,结果过了好几秒,他既没接话,也没再动,只是把人抱得更紧了一点,下巴搁在她锁骨那儿,呼吸一下一下扫过她的皮肤。 那点沉默太明显了。 她正要开口,他忽然问了一句:“顾朝暄。” “嗯?” “现在,对你来说,他到底算什么?” 抑或者说他秦湛予对她而言算什么? 顾朝暄怔了一下。 她一时间没立刻答,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像被人翻了盖子,陆峥那张脸不可避免地浮上来…… 一整串东西,铺天盖地又安静无声。 秦湛予没催她。 他本可以继续往下说,继续用那些他惯常锋利的句子,把她逼到角落里去正面回答,可这一刻,他反而不敢。 他闭了闭眼。 陆峥去巴黎这段时间,他每天都能想象两个人同处一城的画面:旧识,异国,冬天,河边,酒吧,任何一个场景,都足以让过去的很多东西死灰复燃。 以他对顾朝暄的了解,她是个利落又狠得下心的人。 不想要的东西,会干脆利落地丢掉,从不拖泥带水;真走了的路,很少回头看第二眼。 这个认知,让他在很多时候都有底气。 可“陆峥”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始终是一种例外。 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从少年到成年,很多细节是他这个后来者永远补不上的……哪怕她现在对那段关系已经画了句号,那些年一起堆积出来的东西,也不会凭空消失。 他不是没想过,自己有可能是个插队的人,是她走完一段旧路之后才遇见的、带着时间差的选择。 甚至在某些最糟糕的假设里,他认真设想过——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回不过那道坎,决定转身再去试一试那段青梅竹马的故事,他能不能做到体面地退场,做那个“不打扰你”的人。 大概是做不到的。 一想到他们要是再亲密回到从前,他就能预见自己会嫉妒到发疯,什么风度、什么分寸全都不要。 甚至连“做她男小三”这种荒唐的念头都冒出来过……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只要不是被彻底排除在外,他竟然也觉得,不算最坏的结果。 想到这儿,他手臂收紧了一点。 “我就想知道,”他哑着嗓子,终于把那句绕了很久的话说出口,“现在,是我重要,还是他重要?” 话一出来,他自己先沉默了。 这句话太像小孩,跟一个中央部委的司长、跟他一贯的理性都不配套,可他此刻没有办法换一种更体面、更成人的说法。 顾朝暄被问得一愣。 她能感觉到他整个人在绷着,连呼吸都不太自然,像是在等宣判,又像是在和自己的自尊死扛……明知道这个问题问出来很掉价,却还是忍不住要一个答案。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摸了摸他的后颈,指腹在那一小块皮肤上蹭了几下:“你以前不是挺自信的吗?” 秦湛予没接,呼吸却明显乱了一瞬。 顾朝暄低头,看着他埋在自己颈窝的脑袋,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酸。 她开口:“陆峥对我来说,确实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人生。这个我不会否认。”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 秦湛予指节在她腰侧微微收紧,却还是没出声打断。 “但他现在是什么?”顾朝暄很坦白,“是‘过去’。是我这辈子都不会删掉的一段历史,是曾经非常非常亲近的人。” “但不是我现在身边躺着的这个人,也不是我以后想要一起过日子的人。” 她说话的时候,指尖慢慢从他后颈滑到他肩胛骨,轻轻按了一下:“如果我真的还没放下他,我不会回来找你。” 秦湛予听到这句,像终于被判了个他勉强满意的结果,憋了半天的那口气总算慢慢散下去。 他在她颈侧闷声笑了一下,整个人都松了:“既然如此,那我勉强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嘴上说得大度,语气却一点都不藏那点得意。 顾朝暄被他这副“胜者姿态”逗笑,忍不住嗤了一声 以前真把他当块冰。 不近人情,又冷又硬。 一直以为,这样的人就算喜欢谁,大概也只是嘴上点到为止,心里算计利弊,感情这东西,顶多是履历表上的一个附件。 结果现在呢—— 简直是死无赖,臭痞子,闷骚男。 外面一套,床上又一套,白天一本正经站在话筒前,转头在她耳边闹出这种问题来,还要等她亲口给答案。 顾朝暄在心里把这几个标签一一往他头上贴好,又忍不住有点想笑。 谁能想到,她有一天会抱着这么个又会吃醋又会掉价、还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的男人,心里还软成这样。 她叹了口气,伸手环住他的腰,把人抱紧了一点:“秦湛予,你真是大醋缸。” “嗯,专门装你的。” 他那点得意劲儿散下去,安静地埋在她颈侧胡乱磨蹭了两下,又贴着她的皮肤闷声问了一句:“在巴黎,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顾朝暄本来只想敷衍过去。 “就……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她下意识想这么说,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跟家里有关。” 秦湛予没追问,只是“嗯”了一声,等着她自己挑愿意说的部分往外放。 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项亭亭那一日,从头理了一遍讲给他听。 没有加太多形容词,只是淡淡复述对方当时的话,连语气都学得八九不离十。 说到顾岁宁提起她姥爷那一段时,声音不自觉地压得很低。 “……大概就是这样。”她最后一句话落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又静了下来,像刚刚那圈情绪只是在水面上起了一阵泡,散得太快。 秦湛予听完,手臂慢慢收紧了一点。 虽然他自幼出生在一个离异家庭,父母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可在他的认知里,那段婚姻哪怕走到尽头,骨子里也还算干净,两个人性格、选择不再合拍了,就体面散场,却从没在对子女这件事上失过分寸。 这些年,每到年节之前,父亲都会特意往北京跑一趟,一家人吃顿饭;饭桌上也会跟母亲聊天,语气里还带着一点旧日的温和打趣。 他们谁也没有再婚,各自在自己的城市过日子,却从来没有把彼此当成需要避讳、需要抹去的一段人生。 离婚是事实,情分也是事实,哪怕不再相爱,至少还有基本的惦记与尊重。 这跟顾朝暄那一摊,比起来,简直像是另一个物种的故事。 她的父母本就不是“因爱成婚”,更似家族棋盘上被摆好的一对。 一个要门当户对、声誉体面,一个要平台资源、上升通道。 孩子是“该有一个”的勾选项,是合同条款顺手附带的一条,而不是谁真心期待来的生命。 这样的开局,注定让一个小孩很难在“被偏爱”这件事上占到便宜。 后来长大了,各家各派的算计一层压着一层,他旁观得越多,就越看得清楚,在那些长辈眼里,真正被放在天平中央反复斟酌的,是谢云青,是顾廷岳,是两家的利益,是谢家和陆家的局;轮到顾朝暄,她反倒像是夹在中间的那个变量,重要,却从来不是“第一顺位”。 或许正因为当初是亲手把谢云青推进那场联姻,才有了后面婚姻不幸、性情走样的一切。 在她姥爷姥姥的潜意识里,那是他们欠女儿的一笔债,所以看女儿永远要重过外孙女半分。 可人心一旦开始衡量,谁轻谁重就有了答案。 大局要顾、亲生要护、体面要守,她自然就是那个最容易被舍弃的那一块。 等到一圈人各自找好了退路,她才发现,真正被留在原地的人,是自己。 其实顾朝暄现在名义上有一堆亲人,实际上却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想到这里,秦湛予低下头,在她发顶极轻地蹭了一下。 “顾朝暄记住了,在别人那里你也许只是备选,但在我这儿,你从来不是候补,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答案,他们不要你没关系,你还有我。” 顾朝暄轻轻“嗯”了一声。 那声气音一出口,哪根弦被人碰了一下,她眼眶一热,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掉。 先是打湿了枕巾一小块,很快又被他下巴蹭到,留下一点潮意。 秦湛予正要抬手替她擦,她忽然抬头,主动去吻他。 力道有点重,用力,不是温柔得体的那种。 亲到一半,她额头贴住他的,气息全散在彼此之间,声音哑得发沙:“秦湛予,你……再等等我。” “我现在还做不到,马上就把你想要的那些承诺全都给你。但我会往那个方向走,我会努力。” “不是为了谁看见,也不是为了谁满意。是为了有一天,我可以很坦然地站在你旁边,心安理得地说,我愿意。” 他被她这番话说得胸口一紧。 秦湛予低头在她眼角亲了一下,把那点湿意亲走:“好,我等你。” “等你把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收拾干净,等你把名字写进招股书、写进路演封面,等你真的站在自己想站的位置上。” 他在她发顶蹭了蹭,“但不管你变成多大的企业家,在我这儿,你就还是那个顾朝暄。” “只要你别再把我推开就行。你要在巴黎折腾多久都可以,我在北京等你。” “我会在这里给你弄一个家。只要你点头,我就往上打报告,按规矩把你写进我的个人事项里,写在‘配偶’那一栏。等休假了我飞去巴黎陪你。等以后不想拼了,我们就一起收工,去看山、看海、看云,去哪儿都行。” 他贴在她耳边,轻轻道:“剩下的路,你走前面也好,我走前面也好,反正,我是打算一辈子跟你走一块儿了。” 第108章 雪地 第二天一早,窗帘缝里透进来的光有点发白。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雪,天色还没完全亮透,小区院子里已经薄薄铺了一层,树枝上挂着细碎的冰凌,远处楼顶被一片浅灰压着,显得格外安静。 秦湛予比闹钟早醒了一会儿。 生物钟带出来的那种警醒还在,可身侧多出来的那份重量,让他难得有一瞬间不太想动。 他侧头看了一眼枕在自己手臂上的人,昨晚折腾得狠了些,她睡得极沉,睫毛安安分分垂着,睡衣领口松松垮垮,被他半夜随手往上一扯,此刻又滑开了一点,露出一点青紫浅痕。 他视线停了两秒,才慢慢抽出手臂,动作极轻地把被子往她肩上重新掖了一下。 卧室门合上的时候,屋里又恢复了那种只剩暖气声的静谧。 他去盥洗间洗了把脸,换上衬衫和深色大衣,领带打得一丝不苟。 他煮了粥,还有几样小菜,全部装进保温盒里,又找了个干净的小托盘,把这些东西一层一层摆好,连筷子都搭在侧边。 盒盖扣上的那一刻,他想象了一下她醒来时的表情,眉眼间那点冷清被热气熏散了些,心里头莫名松软了一瞬。 时间差不多,他看了一眼表,拿起公文包,关门前又回头瞥了卧室方向一眼……那扇门紧紧合着,门缝下透出一点暖黄。 院子里雪已经压实了一层,地砖被踩出浅浅的脚印。 司机在路边等他,车窗上覆着一层薄霜,雨刮器刚扫出两道痕迹,整座城市还在一种被雪按低了声调的平静里。 去部委的路并不远,车子刚拐出三环,广播里还在念早间新闻。 他没怎么听进去,只在红灯时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算着下午几场会的顺序,以及午休那一段空档能不能抽出来打个电话回去。 车开进机关大院的时候,积雪已经被清理过一遍,门口值班的武警立在雪地里,袖口和肩章在冬日的光线下显得很醒目。 办公楼前那面国旗被风一拽一拽地扯着,红色在一片灰白里格外扎眼。 他下车,正往门口走,旁边一辆黑色轿车停住了。 随行秘书先下,撑开车门,随后一个中年男人从车里出来,外套敞着一半,里面是深色西装,眉眼沉稳,气场天生就把周围那点寒气压下去几分。 是曹铭之。 秦湛予收了收散开的思路,脚步上前,与对方并肩往台阶上走。 部里为这次法国行的人员专门安排了接风,通知早就下到各个司局,傍晚的酒会,名单里也自然有秦湛予。 曹铭之随口提了一句那场接风,把时间与地点点了出来,语气平常,却带着一点领导顺手招呼得力下属的意味,问他晚上有没有安排。 这种场合,理论上没有拒绝的理由。 秦湛予听着,神色很快就恢复了往常那种克制的平静,礼貌回应了一句,感谢组织照顾,随后很自然地提到手头还有一摊“需要盯的事”,言语间把今晚的安排带过。 说得不紧不慢,既不突兀,也不多做解释,却把自己抽身的态度表得很清楚。 话落,他收了收眼神,把心底那点牵挂干脆利落藏回去,表面看上去不过是个冷静权衡工作轻重缓急的司长。 曹铭之却不是看不出门道的人。 他侧头看了他一眼,眼底闪过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瞬间读懂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多问,只在台阶前抬手,很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一种既默许又略带打趣的回应。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楼里,暖气扑面而来,把外头那点风雪隔在玻璃门外。 …… 傍晚的时候,雪还没停。 楼道里暖气开得足,墙上的灯却有点昏,电梯门一开,秦湛予拎着公文包往外走,皮鞋踩在走廊地毯上,带出一点很轻的雪水声。 门一开,屋里是安静的。 玄关灯没亮,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一小圈光落在地毯上,沙发上搭着她昨晚随手扔的外套,茶几上杯子还倒扣着,显然有人醒过、活动过,又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书房门半掩着。 从门缝里透出一小条更亮的光,还有电脑扬声器压低了的声音,清晰的英语句子一串串落出来,中间夹着几个术语,节奏干脆利落。 他脚步顿了一下,没有立刻进去。 门没有完全关严,视线刚好能看见里面的角度——顾朝暄坐在书桌后,耳边挂着耳机,头发简单扎成一束,额前几缕碎发散下来,被屏幕的光线镀得很亮。 她背挺得笔直,一只手托着触控板,一只手飞快地在键盘上做记录,时不时抬眼,对着屏幕那端笑一下,英语换成法语,又从法语切回英语,几乎不带停顿。 桌上摊着几份打印出来的材料,高亮、批注、便签贴得满满当当。 她在讲风险假设,讲估值模型,讲下一轮融资可能的时间表,每一句都说得清楚,声音不高,却把整个会议的节奏牢牢握在手里。 秦湛予站在门口,安静看了一会儿。 书房顶灯是冷白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圈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暖意……那不是会场上、路演台上那些他从新闻里看到过的企业家;是他家里这间书房里、披着他的家居外套、脚下踩着毛绒拖鞋的人,认真得闪闪发光。 心口那点地方,似被什么悄悄烫了一下。 他忽然有一点非常具体的预感,几年之后,这样的夜晚会变得越来越多。 她会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时区对着屏幕讲项目,他会在自己的轨道上往前走。 可无论他们白天各自站在哪儿,晚上关上门,还是要在这样的灯光下,对上彼此这一眼。 屏幕那头的人说了句结束语,会议很快收尾,几声“thank yOU”接连响起,退会的提示音一串串跳出来。 顾朝暄摘下耳机,长长呼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往后仰了一下脖子。 这时,书房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 她偏头,看见他站在门边,外套还没脱,肩膀上落了一点没来得及化开的雪,西装袖口和手背隐约潮着,整个人却还是那副收敛克制的样子,只是眉眼比早上更松了一点。 “回来了?”她声音有点哑,说了一天话,难免。 “嗯。”他应了一声,推门进去,把手里的公文包随手放到旁边矮柜上,目光扫了一眼她桌上的文件,“开会?” “线上跟进一下。”她把屏幕调暗,随手合上笔记本,“你今天忙吗?” “还行。”他没细说,“粥吃了吗?” 顾朝暄这才反应过来,笑了一下:“吃了,醒来就看见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角那点倦意还在,可笑意把整个人的线条柔下去一些。 “晚上还想吃什么?我让他们给送点上来。” “不了,”她摇摇头,“下午吃得晚,现在不太饿。” 他“好”的尾音还没完全落下,视线不经意往窗外一偏。 窗帘没拉严,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路灯全亮,雪还在下,灯光下每一片都被放大了一点,慢慢落在院子里那条小路上,地面白得几乎要反光。 他看了几秒,忽然开口:“外面雪挺大。” 顾朝暄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愣了愣:“还在下?” “嗯。”他顿了顿,说得很自然,“要不要出去走走?” 顾朝暄怔了两秒。 想起他之前那通电话对她说的初雪。 很快回过神,顾朝暄合上电脑,推开椅子站起来:“好啊。让我先换身衣服。” 说完,她从他身边擦过,路过的时候,下意识伸手捏了捏他大衣袖口那点还没干透的湿意,又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秦先生,辛苦你大雪天通勤。” 秦湛予轻轻“哼”了一声,对她这句调侃不置可否,又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会不会说人话?” 指腹一松一合,动作却比语气温柔得多。 顾朝暄被他这么一捏,鼻音都重了些,往后一缩:“你别弄我妆。” “都糊成这样了,还在乎这点。”他垂眼看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一点浅浅的笑。 她回卧室换衣服,几分钟后再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把自己裹得跟个走路的棉被似的。 毛衣、羽绒服、厚围巾一圈圈绕在脖子上,帽子扣在头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秦湛予看着,忍不住挑了下眉:“你是去看雪,还是去探极地?” 她懒得理他,单脚踩在玄关的小墩子上,伸手去够鞋柜里的靴子。 人刚弯下腰,靴子还没摸到,就被人一把接过去。 “别晃。”他按了按她的肩,让她坐稳,从鞋柜里把那双短靴拿出来,蹲下身,一只一只替她穿好,扣紧鞋带,又把裤脚塞进靴筒里,动作干脆利落。 顾朝暄低头看他,只露出的一截眼睛里忍不住带了点笑意:“秦湛予,你现在很有服务意识嘛。” “少贫嘴。”他站起身,又把一双手套塞进她掌心,“戴上。” 手套戴好后,他才替她把帽子往下压了压,确保耳朵也被遮住,最后才绕到她身后,把围巾又在她脖子上绕了一圈,从下巴处轻轻托了托。 “现在可以了。”他点点头,“勉强放你出门。” 顾朝暄被他裹得有点喘不过气来,伸手把围巾稍微往下扯了一点:“你这是防寒还是防走失?” “都防。”他顺手拿起自己大衣的帽子扣上,牵住她的手,拎了钥匙往外走,“走吧。” 楼道里暖气很足,一开门,冷气就刷地扑了上来。 雪已经积得比早上厚了些,路灯把每一片雪都照得发亮,院子里踩出来的脚印被新落的雪覆盖了一层,边缘模糊,看着格外干净。 有孩子在远处的空地上堆雪人,笑声被冻得有点脆。还有人缩着脖子快步从院子穿过去,怀里抱着文件袋。 转角处,一个中年男人正牵着条金毛绕圈遛弯,狗在雪地里踩得兴致勃勃,尾巴摇得跟个小电风扇似的,时不时低头拱一拱雪,鼻尖上沾了一圈白霜。 那条狗发现有人下来,耳朵一竖,朝他们这边看了两眼,被主人轻轻扯回去。 秦湛予看了眼那一人一狗,又侧头看了看身边像个行走粽子的顾朝暄,忽然开口:“我们要不要也养一条?” 顾朝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啊?” 她反应过来,咬了下下唇,忍不住笑:“你有空陪它遛弯吗?我都没时间照顾我自己,更别说狗了。” 她说得是事实,却又故意带着一点调侃,把“没时间”三字咬得有些用力。 仿佛那不只是说工作,也是提醒他他自己的职务、出差、加班。 秦湛予低头看她一眼。 她的手被他握在掌心里,手套隔着,还是能感觉到一点微微的凉。他握紧了一点,“那就先记账。” “什么记账?”她没明白。 “等你哪天真有时间了,”他慢悠悠道,“这条狗就从现在开始欠着。” 雪花落在他睫毛上,他也懒得去抖,侧过脸看着她:“反正,只要是你跟我一起养的,迟一点也没关系。” 他说得太平静了,平静到像是在聊晚饭吃什么。 可顾朝暄听在耳里,却莫名觉得心里那块空空的地方,被什么轻轻填了一下。 她“哼”了一声,假装不在意似的往前踩了一脚雪:“到时候你别嫌麻烦就行。” “不会。” 两个人又走了一段路,秦湛予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秦湛予垂眼看了一眼号码,眉心轻轻一动,还是接了起来:“喂,我秦湛予。” 是部里的事,简单却不能敷衍。 他侧过身,声音压得平稳,跟电话那头的人确认时间、材料和会上要点,语气恢复成一贯的冷静干练,字句清楚,不带多余情绪。 顾朝暄本来老老实实站在他身边,听到一串公务口吻之后,很快就失去了兴趣。 她松开他的手,往旁边雪地里慢慢走了几步。 雪厚得刚好,踩下去会发出细细的“咯吱”声,她试着用靴尖在地上划了两下,又蹲下身抓了一把雪,搓成一个不太圆的小团子,认真地往墙根那边堆了半截,想凭空揉出个雪人。 手套太厚,动作笨拙,雪人头一搓上去又塌了,她干脆用指节去戳,戳着戳着,又嫌弃地把那团雪拆散,重新揉一团新的。 偶尔,她会回头看一眼仍在讲电话的男人。 对上他的视线时,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装模作样地咳一声,继续往旁边的灌木丛上拍雪,看雪一团团落下,再被新的雪覆盖。 她头顶那顶帽子被雪沾了一圈白边,围巾把半张脸埋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亮亮的、专注地盯着一地小打小闹,整个人跟个混进大院里的贪玩小孩似的。 秦湛予一句句应着电话,目光却不自觉跟着她移动。 她在雪地里慢慢蹭出去几步,又蹦回来,两脚在地上画出一个歪七扭八的心,自己看了都嫌丑,一脚又踩散了。 雪光映着她的侧脸,那双眼睛比刚才在电脑前还要亮,笑意藏在围巾后,只从眼尾那一点上挑的弧度泄出去。 他一边听电话那头说“材料我再核对一遍”“晚上的稿子已经发您邮箱了”,一边看着她把手套上的雪往他这边甩了两下,又忙不迭地缩回去,假装若无其事地抖抖袖子。 “好,我知道了。”他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语气依旧沉稳,“辛苦,你先忙。” 挂断的那一刻,他指尖还停在手机侧面,眼神却已经完全落回到她身上。 雪还在下,路灯下每一片落得都很轻。 顾朝暄正背对着他,弯腰在地上认真画什么,帽子上的毛球一晃一晃。 下一秒,后领忽然被人一勾。 她还没来得及直起身,就被一股力道轻轻往后一带,人连同脚下那点不牢靠的平衡一起失守,整个人软软地往后一倒……落进了一片比想象中更软的雪里。 落地的力度被雪吸掉大半,她在一片白里愣了两秒,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头顶有人低低地笑了一声。 帽檐下一道影子压下来。 秦湛予单手撑在她头侧,另一只手护着她后脑,免得她真碰到地面。 大衣下摆铺在雪上,将她整个人半包在自己的影子里。 雪花漫天往下落,他低着头,在她围巾露出来的那一点皮肤上、眉骨、额头上,一下一下落下很轻的吻,带着没散尽的寒气,也带着一点刚从电话那头抽回来的、难得放松的放肆。 最后才低头,隔着围巾在她嘴角那一带停了一下,声音压得很低:“顾朝暄,冷吗?” 她被他按在雪地里,还没缓过那一下失重的惊吓,仰头看他,帽檐下那双眼睛里全是雪光——半冷半热。 “……你说呢。”她哑声回了一句,呼出来的白气在两人之间迅速散开,又被更多落下来的雪填满。 “……那你还玩得那么开心,不怕着凉的,小贪玩鬼。” 她哼了一声:“谁让某位司长先生接电话接那么久。” 说完,又嫌自己理亏似的,别开脸去看旁边那棵被白雪压弯了枝的树:“而且我穿这么多,不冷。” “不冷还手指冰成这样?”秦湛予低头,握了握她那只被雪糊过的手套,直接把她一整只手塞进了自己大衣口袋里。 他掌心热得过分,指节从手套外一点一点捏开她蜷着的手指:“再玩一会儿就回去,嗯?你要是感冒了,我还得写情况说明。” “……?” “我明天不去部里,陪你去找你姥爷下棋。” 她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缩在围巾里的嗓音闷闷的:“……那你可要做好被他从头到脚挑拣一遍的准备。” 秦湛予低低笑了一声,俯下身在她围巾边缘那点露出来的唇角快捺了一下,“那是为夫该承受的。” “……谁是你——” 后半句还没说完,她脸一下红到耳朵根,抬手就去拍他胸口一掌:“秦湛予,你要点脸!” 他被她这一巴掌拍得纹丝不动,反倒顺势抓住她那只手,重新塞回自己大衣口袋里,指节扣住她的指缝,“你回巴黎前,也跟我回一趟秦家,见见我外公、妈妈、还有舅舅,好不好?” 顾朝暄怔了下,没像平时那样顺嘴接过去开玩笑。 沉默了几秒,她问:“……要是他们不喜欢我怎么办?” 秦湛予看着她这副难得有点没底气的样子,失笑一声,先把人从雪地里捞起来,扶稳了,拍了拍她背上和肩头的雪,又顺手把她帽子往下按了按:“你平时跟我说话那个气势呢?怎么一提长辈就没了?” 顾朝暄被他说得有点心虚,哼了一声,没反驳。 他低头,替她把围巾往上拢了拢,只露出一双眼睛,被他看得有些躲闪。 “他们会喜欢你的。就算一开始看着严肃,那也是他们的事。我在中间把话说好,把你安顿好,是我的事。” 他又加了一句:“我会把一切都平衡好的,不会让你受委屈。” 雪还在落,细细密密地打在他肩头。 秦湛予看着她,忽然又开口:“还有一件事。” “什么?” “顾朝暄,你不准退缩。也不要因为他们什么态度,就先把自己往后撤。你是跟我过日子,又不是去应聘。如果我连你和他们之间的这点平衡都处理不好,我就不配让你选,知道吗?” 顾朝暄被他说得一怔。 风从围巾缝隙里灌进来,她却没再觉得冷,只觉得胸口被什么顶了一下,说不上来是酸还是热。 半晌,她低低“切”了一声:“你给自己立这么大旗,就不怕倒得难看?” 嘴上挤兑,人却老老实实没抽手,甚至下意识又往他掌心里缩了缩。 秦湛予低头看她,眼里那点笑意慢慢浮上来:“倒不倒,看你检不检阅。” “谁要检阅你了。”她别开脸,小声嘀咕,“到时候你先别怪我姥爷说话难听。” “那也轮不到你替他先打退堂鼓。你只管站在我旁边。前头风口我来挡,你少操点心。” 顾朝暄“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应了,半晌又闷闷地补了一句:“那你也记住了,要是有一天真处理得一团糟,我就保留重新考虑的权利。” “行。”他十分痛快,“到那时候,你当面给我打分。” 说完,他拍了拍她背:“走吧,小贪玩鬼。先把你送回去烤烤暖气,不然明天见你姥爷之前,你先要被我领去医院挂水了。” 他牵着她往楼里走去,脚下的两串脚印一深一浅,很快又被新落下来的雪悄悄覆住。 第109章 下棋 晚上,暖气开得足。 顾朝暄窝在沙发上,本来是抱着平板在看一份法国那边传过来的简报。 看着看着,眼皮就有点打架,整个人慢慢往旁边那团热源靠过去。 秦湛予把文件合上,顺势把她捞进怀里。 她刚被他从沙发一角扯过来的时候,还有点不服气:“我还没看完——”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他捏住下巴抬起来,吻堵了回去。 顾朝暄一开始还撑着,手指扣在他肩膀上想把人推开一点,结果很快就被他反客为主……跟平时一样,不紧不慢,步步紧逼。 她背抵在沙发扶手上,被迫仰着头,整个人被他牢牢框在怀里,呼吸被打乱,原本清清楚楚的理智线一寸一寸往后退。 不知道过了多久,沙发上的靠枕被她踢到了地上,茶几上的遥控器也被碰得歪到一边。 只剩两个人紧挨着在那一小片灯光里,气息纠缠,衣服还算整齐,领口和袖口都在,可ShenXia那部分早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顾朝暄被他圈在腿上,整个人ZUO在他怀里的,手臂勾着他的脖子,额头抵着他的肩窝,呼吸一声比一声重。 节奏从头到尾都在秦湛予手里。 他没让她有太多说话的空当,每当她好不容易找回一点点气口,想说点什么,下一秒就被他轻飘飘一收力道,又逼回那种只能无声喘气的状态。 “……秦湛予,”她声音发哑,“你、你能不能——” “嗯?”他低头在她耳边应了一声,语气还算平静,“怎么了?” 她被他逼得没脾气,只能咬着下唇瞪他一眼,结果那点力气也被他看在眼里,当场判了“无效”。 “顾朝暄。”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 “问你件事。”他贴在她耳侧,语气慢条斯理,“认真答。” 她快要被他折腾得没骨头了,本能地想躲,却被他一只手按在腰后,牢牢固定住,整个人只能更紧地贴在他身上。 “你现在问,”她有气无力地反驳,“很不讲理……” 秦湛予低笑了一声,笑意从胸腔震到她肩头:“那你还不是每次都在这个时候,最老实。” 他说着,放慢了动作,让她好不容易能喘匀一点,又不至于真有余力逃开。 “去年我生日,李婶送来一碗长寿面,还有一个从巴黎寄回来的小纸盒。里面是一张巴黎地铁图。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顾朝暄被他这句话问得一愣。 那几句话一下子戳开了什么似的,被压在心底很久的一块记忆忽然翻了上来,把她从这一刻的失序里拽回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也是一个阴天。 巴黎的冬天,天色总是灰的。 她那天从园区出来,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就拐进了塞纳河边一条小街。 街角有家很小的独立书店,门口立着一块木牌,粉笔字写得歪歪扭扭,玻璃门上挂着几张旧海报,都是地铁线路宣传画、老邮政广告之类的东西。 她本来只是想进去躲一下风。 随之随意在书架间晃着,看见一整层都摆着各种各样的地图:城市的、铁路的、地铁的,还有那种已经停印很多年的老版本。 有新的,颜色鲜艳,纸张发硬;也有旧的,边角磨毛了,折痕被翻得发白。 她伸手抽出一本,是巴黎地铁图的袖珍版,小小一本,刚好可以塞进大衣内兜那种大小。 封面上是一整张路网,密密麻麻如同一团被摊平的线团。 她随手翻了几页,背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法语。 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声音有些沙哑,慢慢地对旁边的孙女讲:“你曾祖父当年追求我的时候,就是拿着这样一张图。” 顾朝暄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耳朵竖了起来。 老太太笑着说,当年战后物资紧张,没什么可以送的礼物,他每次来巴黎看她,都要提前在地铁图上画好路线:从他那边的小城坐哪趟火车,到哪个终点站换乘几号线,在第几站下车,从哪个出口出来,穿过哪条街、哪座桥,才能走到她家楼下。 “那时候车站的广播也不清楚,”老太太说,“有一次线路临时关了,他就在地铁站里对着这张图研究了一个下午,自己找绕行的办法,只为了不迟到。” 后来两个人结婚,搬到了别的城市。 她说他每过几年都会买一张新的巴黎地铁图送她,纸会旧,线路会改,颜色会变,可不变的是那句话: 只要你在这座城里,我就总能找到你。 “你要记住,”老太太拍拍孙女的头,“不是地图重要,是有人愿意拿着它,一次又一次地跑来见你。” 顾朝暄站在另一侧书架后,假装在看一本判例集,心里却被这一段话悄悄戳了一下。 那会儿她从北京飞过来,把生活在这边一点一点理顺,把白天排得满满当当,晚上累到倒头就睡,避免给自己留出任何“胡思乱想”的时间。 可偏偏在那个冬天下午,在一条她之前从没走过的小街上,被一本小小的地铁图和一个老太太的故事,一下点了穴。 她合上那本判例集,伸手把那本袖珍地铁图拿了下来,拿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那一瞬间,脑子里闪过的是很多画面:他站在北京地铁站台上看运行图的样子,他走路时不自觉按节奏转动指尖的习惯,他翻看城市规划图时那种冷静又专注的侧脸。 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想,如果有一天,他出现在巴黎,大概会喜欢这种把路线和秩序浓缩在一张纸上的东西。 但这个念头刚冒头,她就很快在心里把它掐灭了。 没必要。 他们已经结束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买这东西,只是……只是刚好听了一个有趣的故事,又刚好看到一个合适的礼物,可以当作某种“毕业纪念”。 纪念她这几年里,靠自己把一座陌生城市走成一张熟悉的地图;也纪念她终于接受,有些线路不会再同站换乘,而是各自延伸向不同的终点。 所以那天,她只是走到柜台前,把那本地铁图放下,刷卡付款,又绕去生活区那头的菜市场,给自己买了一把菜,回去熬了一锅汤。 …… 所有这些,在脑子里翻过去,其实也不过一两秒的事。 客厅里,落地灯还亮着。 顾朝暄缩在他怀里,被他牢牢框着,耳边是他的呼吸和心跳,她整个人被两种拉扯分成了两半:一半被刚才的画面烧得发烫,一半又被那段旧事拽得隐隐发酸。 “……你为什么要送我这个?” 秦湛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慢腾腾地重问了一遍。 顾朝暄从回忆里挣出来,嘴巴先一步动了,比脑子快:“就……就那天路过一家书店,看见觉得好看,就买了。” 她尽量把语气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解释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巴黎地铁图嘛,又好带,又不占空间,当纪念品刚好。” 她说得顺溜,连自己都差点信了。 只有指尖还在他背上不自觉地蜷着,暴露了那点不那么坦然的紧绷。 秦湛予当然不信。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手往下滑了半寸,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不重,但带着点明晃晃的警告意味。 “说谎。”他慢条斯理地评价,“不诚实的家伙。” 那一下落下去,力道比方才所有的都轻,可顾朝暄还是被吓得一抖,整个人往他怀里缩了缩,耳尖瞬间红透:“……你还讲不讲道理?” “讲啊。”他很有耐心地回,“你讲一分,我就信一分。” 他贴在她耳边,说话时呼吸擦过她的鬓角:“只是路过书店随便买的,嗯?那你干吗让人绕回胡同去寄,还特意嘱咐李婶亲手送到我这边?顾朝暄,你就说你放不下我,有那么难吗?” 顾朝暄被他扣着,耳朵红得快滴血,偏偏此刻浑身都在他掌控里,连往后一缩的空间都没有,只能咬着牙硬撑:“……是你放不下我,别往我头上扣帽子。” “我是放不下你,在你跟我在悉尼打比赛的时候我就想像现在这样爱你。” “……?” “青春期那几年,荷尔蒙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别人心猿意马,我也差不多。只是他们想的对象不一定固定,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个。” 顾朝暄:“……” “你那时候不爱老老实实坐着,一上辩论台,穿着校服,马尾扎得高高的,说话的时候下巴微微扬着……我站在台下看你,心跳得比计时器还准。” “顾朝暄,我的青春期整个辩题,都是围着你打的。” 话音刚落,来不及反应思考他话中意思,秦湛予收了力道,整个人一动,把她整个人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顾朝暄毫无防备,轻“啊”了一声,手臂条件反射地勾紧他的脖子,整个人挂在他身上,心跳乱得一塌糊涂:“你干什么——” “换个地方。兔子老是在一个地方乱蹦,不方便。” 他几乎没给她反应时间,抱着她站起来,步子稳得过分。 客厅地毯、走廊、卧室门槛,一路过去,她只能缩在他怀里,腿紧紧缠着,不敢乱动。 她以为他会把她直接放到床上,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结果下一秒,人影一晃,她被他抱着在床边略一停,又被带着往旁边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那边去。 …… 第二天将近中午,两个人才从住所出门。 外头的雪化了一半,路边还压着不均匀的积雪,灰白一片。 车在医院门口停下时,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人不免缩了缩肩。 李婶早就等在门厅,拎着空保温桶。 看到他们并肩手拉手走来,跟他们打招呼,又提了一句楼上水果不太新鲜,打算去外面街口再买。 几句必要的话交换完,她就先离开,顺势把“第三个人”的位置空出来。 电梯稳稳上行,数字一格一格跳。 到了那层,出来便是安静宽敞的走廊。 谢老爷子今天气色还算不错,靠在床头,病号服外披着一件深色马甲,精神矍铄,眼睛一抬,就把人看了个通透。 顾朝暄把被角理顺,又替他把床头摇高了一点,语气放得很轻:“昨晚睡得怎么样?还咳不咳?” “凑合。”老爷子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没落在她手上,而是盯着她脸看了几秒,忽然话锋一转,“你倒是会挑日子,回国都多少天了?” 顾朝暄一顿,下意识别开视线:“也……也没多久。” “没多久?你护照上盖的章要不要我让人调出来给你看看?” 顾朝暄张了张嘴,本来想按惯性找个理由……工作忙,时差没倒过来……话到嘴边,自己也觉得苍白,最后只是闷闷吐出一句:“我……怕你生气。” “现在不也一样挨骂?”老爷子哼了一声,“你小时候,摔一跤都知道第一时间往家里跑。长大了,越摔越狠,倒越会绕路。” “……” 谢老爷子见她不说话,抬手把被子往上拢了拢,像是把情绪一并压回去,声音又冷又稳:“行了,人都带来了,就让人进来吧。大活人坐在外头长椅上,像什么样子。” 顾朝暄闻言嘴角忍不住弯了一下,她“嗯”了一声,替他把床头柜上的水杯挪近一点,这才转身去开门。 门一拉开,走廊那头的光线压过来。 秦湛予果然还坐在等候区那排椅子上,姿势端正得像在开会中场休息,手里拿着一份医院的健康宣教折页,只是翻到一半,目光显然早就飘神。 听见门响,他立刻起身。 顾朝暄对上他的视线,眼神里还带着刚刚被老爷子训完的那一点余温和无奈,压低声音道:“我姥爷叫你进去。” 秦湛予点了点头,先把折页放回原处,迈步往病房走。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他很克制地什么都没做,只是在与她擦肩的一瞬,微不可察地收了收指节。 门在他们身后合上。 谢老爷子不是第一次见到秦湛予。 这些年,他虽然从一线岗位上退下来,在家和医院两头调养,但“闲”得并不干净:时不时会有老部下、老学生推着轮椅来探望,年轻一辈的学界、系统里的人也有人惦记,节假日送点书、寄几本内部资料,问安打招呼,从没断过。 秦家那边的东西,起初只是不起眼地混在这堆问候里。 一开始,是市委那边传过来的,说是“代表组织”给几位老同志寄的慰问品,红头文件和名单都齐全,挑不出毛病;再往后,是某个研究院寄来的学术年鉴、内部刊物,落款里顺带夹着秦家长辈的签名,辞藻讲究,但一个字不越矩。 谢、秦两家原本就是“两条线”:同在一个大棋盘上,却不在一个格子里活动,政治场合见了也不过远远点头、握手寒暄两句,各忙各的台阶,各撑各的天。 直到有一年中秋。 按惯例,院里替他准备了简单的慰问,一篮子水果,一盒点心,十分标准。 傍晚,又送上来一份单独登记的节礼:几本他年轻时参与起草的新中国法制建设材料的影印本,整理得极细,连当年他圈批过的页边记号都一并标出来了,附信里说是“晚辈整理旧档时偶然寻到,奉上请教,不成敬意。” 落款姓秦。 再后来,逢年过节,那份礼就没断过。 谢老爷子起初只当是系统里某个细心的年轻人被派了这样一差事,做得周到罢了。 直到她从江渚回来那年得知她在跟秦家那小子交往,他才把那条线一下子连了起来。 原来,那些年节日里不卑不亢的问候,并不是哪家简单的“组织安排”,而是有人借着最合规的路径,一寸一寸把自己的姿态放低到他这个老头子面前来。 此刻,他看着秦湛予走进房门。 年轻人脱下外套,里面简单一身衬衫西裤,扣子扣到合适的位置,脚步不快不慢地走到床前,停下,姿态既不卑微,也不傲慢。 “您好,谢老。”他开口,声音沉稳,牙齿咬字的方式,和当年在会议录像里看到的那群年轻司长颇有几分相似。 谢老爷子眯了眯眼。 那些年节日礼上的署名、信纸上端正的字、会场里远远对上过几次的眼神,一并重叠到眼前这个人身上。 他没立刻说话,只抬手指了指旁边那张陪护椅,算是给了个位置:“坐吧。站在那儿,我还以为在开碰头会。” 秦湛予乖顺坐下。 谢老爷子看了他一会儿,“会下棋吗?” 秦湛予老老实实点头:“会一点。” “哪一种?”老爷子继续问,“象棋、围棋,还是只会飞行棋?” 秦湛予唇角轻微一动:“象棋会,下得多的是围棋。” “口气不小。”谢老爷子淡淡道,“你去把我那盘棋拿来。” 他说的是窗边矮柜最下层的一个木盒子。 那是他住院第一周,让人从家里拿来的……旧红木外壳,棱角被岁月磨得发亮,扣子一按,里面是两只瓷罐,黑白子各一罐,另有一块被下得发乌的折叠棋盘。 秦湛予起身,走过去蹲下,从柜子里把木盒捧出来。 回到床边,他把小方桌挪到床榻中间,棋盘铺开,两只瓷罐并排放好,盖子一拧,棋子撞在瓷壁上,发出干净的清响。 “你年轻,”谢老爷子抬抬下巴,“执黑吧。” 秦湛予没有推辞,从黑子罐里捏出第一枚,指尖轻轻一顿,落在右上星位。 指腹离开的瞬间,棋子贴着棋盘发出一声很轻的“嗒”。 “还知道抢星。”谢老爷子也不客气,白子紧跟着在左下小目落下,布局沉稳厚重。 棋局慢慢铺开。 秦湛予的棋风很清楚,落子不快,却极少悔气,行棋偏外势,喜欢先把框架撑起来,再慢慢往里压;谢老爷子则在厚势里找实地,手筋老辣,每一步都带着试探。 右边的黑模样刚刚起势,白子就斜刺里打入一枚。 “你们这代人,”老爷子捏着子,似说似不说,“胆子不小啊。” 黑子在外围一圈成势,秦湛予顺手扳了一手,把入侵那枚白子往里一拢:“时代给的盘面不一样,胆子小点,容易被挤在角落里出不来。” “哦?”谢老爷子顺着他的手路,一面在里面寻活路,一面淡淡道,“那你这是想走中央突破?” 棋盘中央已经有了几个黑子的影子,看起来不厚,却隐隐连成气势。 医院的日光从窗外漏进来,斜斜落在棋盘一角,黑白分明。 “中央好走,边上也不能丢。”秦湛予不急,补了一手看似闲着的厚棋,把两块潜在孤棋连在一起,“活到最后的,未必是当中那块。” 这一步一落,原本看似被白子撕开的空隙又被接了回去,局面一下子稳了不少。 谢老爷子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嘴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下:“还会‘留后手’。” 他突然变招,左下那块原本老老实实的白棋蓦地挑起一串劫争,黑白子在角上缠斗,棋盘上“啪、啪”的落子声频密起来,棋形迅速纠缠成一团。 这样的劫,对体力和算路都是不小的消耗。 秦湛予却没有被拖进对方节奏,几手简单应劫之后,忽然在远处轻轻一挖,把一枚黑子落在原本平静的右下。 那是一手冷棋,看似与当前战场无关,却刚好卡在白棋模样的要害之处。 老爷子眼里掠过一丝笑意:“舍角取边?” “角上讨不到便宜的时候,就别跟前辈硬耗了。”秦湛予道,“退一步,外面至少还能动。” 谢老爷子盯着那一手冷棋,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会算账,不贪便宜,这一点比你外公当年强。” 棋局继续。 黑子不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在局部吃点亏,换来的是整个右边和中腹的势,再慢慢往左上渗透。 白子在角上翻滚,退无可退之时,干脆弃了几子,从别处腾挪出来布新局。 病房门关得严实,过道里的脚步声和推车声被隔在门外,屋里只剩下棋子撞击的细响和两个人偶尔短短的呼吸。 偶尔有一两声咳嗽,也是老爷子自己按着嗓子压下去的。 一盘棋下到中盘,棋型已经纠缠得很深。 右边黑势渐成,左上白地坚固,中央则是双方最后争夺的战场……几块大龙牵牵连连,谁多一口气,谁就能多一块完整的天地。 谢老爷子盯着棋盘,忽然低声道:“这一块。” 他的棋子在棋盘中腹轻点了一下,指着一串黑白交错的复杂棋形,“看着热闹,实则很难活。你打算怎么收?” 那串棋形,恰好是之前他主动挑起的劫争尾巴。 “收不好,就两边都亏。”老爷子慢悠悠补了一句。 秦湛予沉吟片刻,落子落在离那块争执之地半格远一点的地方,不是直接去救,也不是立刻去杀,而是先在外围补了一手厚势,把那块棋的“退路”悄悄连出来: “先看它想往哪边落。” 薄薄一句话,听不出太多起伏。 谢老爷子看着那一步,眉峰微挑,像是从中听懂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说破。 他重新捏起白子,在左边另起炉灶,把局面往终局拖。 棋到后半盘,医院的广播响起一段简短的提示,又归于安静。 门外传来推车经过的轮子声,过了一会儿,有护士在门口轻轻探头,看了眼里面两人正对着棋盘,脚步又悄无声息退开。 直到数十手之后,终局小目数尽,黑棋在中腹多出来的那一撮气,被严谨地一点一点数出来——半目优势。 谢老爷子抬眼,看着对面这个年轻人。 棋盘上,黑子没有赢得漂亮,但赢得极稳:不搏侥幸,不抢便宜,宁愿中途让出几块看似唾手可得的小地,也要把最后一口气攥在自己手心里。 “半目。”他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半目,是你一开始就算好的,还是边下边摸索出来的?” 秦湛予没有急着谦虚,认真想了两秒,才如实回答:“开局只能算个大概。真能落到这一步,是谢老肯给机会。” 谢老爷子听着,手指在棋盘边缘轻轻摩挲了两下,被岁月磨旧的木棱在指腹下滑过去。 他“哼”了一声,看不出是在骂人还是在笑:“少来这套场面话。” 话虽这么说,眼底那一点锐利,却缓了下去。 “你倒比陆峥那小子没眼力劲,他每次来,都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把子往坏处下两手,让我这把老骨头下得顺心点。你倒好,一路杀到终局,半目都不肯往外挪。” 语气听着像随口一评,其实半句不留情面……连“会不会做人”都拐着弯带上了。 秦湛予低头收子,把散在棋盘边缘的黑白子一颗一颗拢回瓷罐里。 “他是他,我是我。对我来说,真在意的棋,没到最后一步,不会让。” 谢老爷子“哼”了一声:“说得好听。你们这代人,总爱把轴叫成‘原则’。” 秦湛予不说话了。 “你知道她身上的事,有多少?”谢老爷子又问。 空气里顿了一瞬。 秦湛予抬眼,对上那道目光,声音很平:“从头到尾。” 老爷子眼神一紧:“她主动告诉你的?” “……一半。”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另一半,是我自己一点一点拼起来的。” 谢老爷子低低笑了一下,不似刚才那样锋利,笑里带着点看透的疲惫:“难得。” 他叹了口气,视线移开,落到窗外那一道被晒得发白的屋檐上:“那你应该也看得出,她对我有隔阂。虽然人是回了北京,可骨子里,并没有真原谅我。” “连陆峥,她都放弃掉。” 手指在被面上慢慢摩挲了一圈,声音压得很低:“而你,却成了她现在唯一信任的人。——怎么做到的?” 秦湛予没急着回答,像是在斟酌怎么用词,不至于显得自大,也不至于虚假。 过了片刻,他才开口:“如果一定要说‘做到’了什么……大概是,没去抢她那口气。” 谢老爷子皱眉:“什么意思?” “她跟我在一起的时候,”秦湛予说,“我尽量不问‘你原不原谅’,只问‘你现在疼不疼’。” “她不愿意提的,我不追着问;她愿意讲的,就站在那儿听完。她想绕路,我不会非要把人拎回原来的轨道上,只要方向别是往悬崖走的,我就陪着她慢慢绕。” “您说她对您有隔阂,”他顿了顿,“我看得出来。但那是她的边界,不是我能替她拆的。” 谢老爷子微微一怔。 “我能做的,就是让她知道,她不必先原谅谁,才能被另外一个人好好对待。”秦湛予缓缓道,“她不需要拿和谁和解,来证明自己值不值得过得安稳一点。” 谢老爷子听完,沉默了好一会儿,嘴角往上挑了挑,像是被什么自嘲逗到了,声音压得很低:“那你不问问我,当年明知道她回了国,为什么一直避而不见?” 秦湛予眉心微蹙。 这种话,换在任何一个正式场合,都是要绕开三条街走的,牵扯着的人、事、决定,每一笔都写在档案里,不需要旁观者替人评说一句“对”或“不对”。 他当然不是没想过。 当年那场“调整”,谢家和陆家一前一后站在同一行字里,把她父亲从那个位置上拿了下来。 想来除了有上面的敲打外,还是怕她带着一身锋利的质问闯进来; 也怕她父亲落下的那些印子,顺着亲缘关系溅到自己身上,让原本就复杂的站位再多出几层模糊地带。 在那样的局势里,“避而不见”是一种最有效、也最冷的保全方式:把一切都交给文件和结论说话,人情这两个字,干脆不写。 秦湛予垂着眼,把手里的棋子罐盖好,指节在瓷盖边缘轻轻一顿,最后还是没有顺着这个问句往深里接,只是抬头看向床上的老人,语气很稳: “这是您和她之间的事。轮不到我替她问,也轮不到我替您评。” 谢老爷子眯了眯眼,似乎在辨这句话里有没有指桑骂槐的成分。 秦湛予又补了一句:“我关心的是,现在她敢不敢往这里走进来,而不是当年您为什么把门关上。” 这一句,把立场划得很清楚,他看得懂那些年间的权衡利弊,却没有摆出一个“后来人”的姿态去翻旧账;他把重点落在顾朝暄身上,而不是谁该为谁的跌落多承担一成责任。 门外正好传来一阵脚步声。 门被推开。 冷风被挡在走廊,暖气扑上来。 顾朝暄先探头,看了一眼床边那张小方桌,棋盘还摊在中间,黑白子已经收回瓷罐,摆得规规矩矩,看不出输赢,也看不出刚刚那番话题有多沉。 她下意识去看自家姥爷的脸色,又瞥了秦湛予一眼。 两个人倒都很淡定,一个靠在床头翻被角,一个把瓷罐盖子按紧,姿态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下了一盘普通的消遣棋,中间最多聊了几句天气。 “姥爷,我给你买了山楂糕。”顾朝暄把手里拎着的小袋子放到床头柜上,“医生说你现在不能吃太硬的,这个软一点。” “知道替我省事就行。”谢老爷子瞟了她一眼,“下回别老买甜的,我又不是小孩。” 嘴上嫌弃,手指却已经拨开袋口,隔着包装捏了捏软硬。 李婶把刚买来的水果放到柜子上,跟秦湛予打了个招呼,又熟门熟路去卫生间接水、洗苹果。 病房里一时间变得很日常。 顾朝暄不知道他们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秦湛予像是察觉了她的视线,起身把棋盘折好收回木盒,顺手放回矮柜最底层。 整个动作不紧不慢,连停顿都挑不出缝隙来。 “你们继续聊吧。”谢老爷子掀了掀下巴,“我今天精神还算行,不用你们守太久。” 这句话等于下了客令,又不算太不近人情。 …… 第110章 打牌 出了医院,两个人没急着回去,秦湛予把车停在鼓楼—什刹海那片。 夜色刚起,灯影落在灰墙上,冷得干脆,规整得像老城里一条条写过又擦掉的旧线。 顾朝暄被他牵着,一路沿着水边慢慢走。 她正想开口说点什么,前头胡同口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顾朝暄?” 她一抬头。 程屿就站在那儿。 一身大衣,手插口袋,肩线利落,眼神里那点笑意很浅…… 他身侧还有个女孩,二十出头的年纪,学生模样,书包背得很规矩,站位也规矩。 她先看了顾朝暄,又迅速扫了一眼秦湛予,礼貌点头,没多逗留,也没乱猜。 程屿目光落在两人牵着的手上,眉梢微抬。 “可以啊。”他语气轻松,却带着一点坏,“才回北京没几天,手都牵得这么明目张胆。” 秦湛予懒得接他的调侃,只淡淡一句:“你倒是有闲。” 程屿被他这句淡淡的回击逗得笑了一下,没把这点火花当回事。 “秦司。”他叫得很随意,却把称呼放得很准,“晚上衡庐有个局,你要不要来凑个热闹?” “陆主任也在。” “还有——姜佑丞。” 风从胡同口拐进来,冷意直直扫过人脖颈。 顾朝暄的指尖下意识收紧,指甲要掐进掌心。 那名字宛若一根旧刺,平时被她藏得很深,一旦有人轻轻一碰,就能让整个人的神经都绷住。 程屿没多看她反应。 秦湛予没立刻说话。 他只是抬眼,目光从程屿脸上掠过去,把这句话在心里称了称重量。 那双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反而更有压迫感,清清淡淡,却让人读不出底牌。 然后他侧过头,看向顾朝暄。 “我们也去凑凑热闹,嗯?” 她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也不知道这场“局”里到底藏着多少层旧账、多少条暗线。 以她对他们的了解,他们不可能跟这种人“同桌喝茶、把盏言欢”。 除非是为了她…… 顾朝暄很快压下那点本能的抗拒,抬眼看他。 “去。” 字很轻,但很稳。 秦湛予宛若早就预料到这个答案,手指轻轻捏了捏她的指节,落下一枚安抚的钉。 …… 衡庐 程屿先下车,手臂一抬,顺势落在那位女孩的腰上。 女孩没多话,跟着他往里走,脚步轻,眼神也轻……那种被养得明白分寸的乖巧。 顾朝暄看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她早就学会了:在北京,很多关系不是“对不对”,而是“合不合算”。 秦湛予牵着她,掌心温热。 包厢门推开,灯光和烟味一并涌出来。 一张德扑桌摆在正中,筹码堆得像一座座小山。 陆峥在主位斜靠着,衬衫袖口挽得随意,指尖夹着牌,神情淡到近乎漫不经心。 看到他们,陆峥的睫毛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那只交叠的手落在他视线里,如同一记安静的钝器,往心口上压了压。 他垂眸,把那点情绪按回去,当作没看见,语气平平:“来了啊。” 牌桌旁的人陆续回头。 姜佑丞坐在侧位,手边的筹码只剩半小摞,袖口纽扣解开了一颗,原本惯常的桀骜收了七成,只余下三成吊儿郎当撑门面。 灯光往下压,恰好把他眼底那点心虚照得明明白白。 韩述原本靠着沙发,半抬着手在看手机。 他刚才只当门口进来的是秦湛予带来的女伴,灯影一晃,轮廓却熟得惊人。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对上旧档案里的照片,神情明显停滞了一瞬。 “……不是吧。” 他站起身,绕过椅背走了两步,语气里那点惊讶压得很低,却怎么都藏不严实。 “你是……顾朝暄?” 这三个字一出,桌面上那点看似随意的动静像被无形的手摁住。 有人停了洗牌的动作,有人把筹码往回拢了拢。 顾朝暄的出现,在这个圈子里从来不是“普通重逢”。 她曾经站在八卦中心最亮的位置:出身、脾气、样貌、成绩、风评…… 每一项都能让人拿来做茶余饭后的谈资。 后来家里跌落,她又坐过牢。 可奇怪的是,这些经历没把她磨成“乞求理解”的样子,反倒把她的轮廓削得更干净、更锋利。 再回来,仍旧是那种让人没法装作看不见的存在。 韩述走到她面前,伸手的姿势很稳。 不算讨好,也不敢失礼。 “真是你啊。”他笑了一下,“我刚才还以为看错。” 顾朝暄看着他,淡淡点头。 “韩述。” 她叫他名字的语气很平,把这几年隔开的空白一笔带过。 “上次见你还是杭州。”韩述自嘲般摇头,“我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再跟你吃饭了呢。” 顾朝暄也笑了笑,笑意不深,却足够体面。 “好久不见。” 两句话结束寒暄,她没有继续把话题往“这些年你还好吗”那种安全区里拖。 她不需要,也不愿意。 她已经学会一件事:在北京,最清醒的社交不是热络,而是把界限摆对位置。 韩述识趣,退回位子上。 临坐下前,他还是没忍住往秦湛予那边瞥了一眼。 那眼神大概是:你到底怎么把人带回这桌的? 秦湛予冷撇他,淡淡警告。 随后,有人给秦湛予跟程屿让位,两个人倒是没客气。 七个人围桌坐稳,真正的主线却只有两条……陆峥和秦湛予。 程屿永远是旁边那根“挑事的火柴”,而姜佑丞……是被迫坐在火堆边的旧木头,表面还要硬撑,实则早被风头烤得发脆。 他今晚出现得太“规矩”。 规矩到让人想笑。 以前姜家势头最盛的时候,姜佑丞这种人进场不需要被谁邀,他只是出现,局就得围着他转。 现在不一样了。 这两年,陆家和秦家风头正盛。 陆峥坐在主位,连懒都懒得装太多;秦湛予坐他对面,桃花眼半垂,像只把锋利藏在睫毛下的猫。 两人不需要互相抬轿,也不需要互相证明。 因为他们本来就站在同一条上升的台阶上。 只不过—— 有一个人的存在,让这条台阶突然变得窄了。 第一局,走得很慢。 桌上另外几位都是能进这个包厢的“熟面孔”: 韩述、程衍(程屿的堂弟)还有个姜佑丞的朋友,姓李,李晋。 翻牌:黑桃9、方片9、梅花A。 桌面漂亮,危险也漂亮。 程衍先把筹码往前推了一小格:“三千。” 韩述跟。 李晋跟。 程屿看了眼牌,笑着弃掉,顺手把烟压回烟灰缸里:“这局我不掺,省得你们说我偏心。” 偏的是谁心,大家都懂。 陆峥慢条斯理跟注,像只是例行公事。 轮到秦湛予。 他指尖轻轻转了下筹码,没急着看陆峥,也没给任何人“读表情”的机会,直接加到了一万二。 一个不大不小、刚好能把试探的水温拉高的数字。 韩述愣了下,笑骂:“秦司这不是热身,这是上强度。” “你们刚才不是说要凑热闹?”秦湛予语气很淡,“那就凑得像样点。” 转牌:红桃9。 三条变四条的那一瞬,牌桌上有了短暂的“静”。 程衍的手指顿了顿。 李晋的眼角抽了一下。 韩述直接弃牌,干净利落。 陆峥还是跟。 依旧淡。 淡到像根本不关心这局到底是谁的牌面爆炸。 秦湛予没动声色。 他只把筹码往前一推:“两万。” 程衍犹豫了两秒,弃。 李晋咬牙跟。 河牌:黑桃K。 李晋先亮牌——A9。 满堂彩。 三条A加三条9,牌面足够硬。 他抬起头,似笑非笑:“秦司?” 秦湛予这才翻牌。 K9。 满堂彩里再套满堂彩。 他赢得不夸张。 甚至赢得像是在课堂上给人示范“怎么把对手逼到只剩一种合理推理”。 李晋愣了一秒,随即认栽,笑着把筹码推过去:“行,今晚先交学费。” 陆峥把视线从牌面上收回。 眼底没表情。 但程屿已经看见了—— 这不是运气。 这是控局。 秦湛予这一局,是先让一条路给李晋走到河牌,再在终点把门关上。 又稳又狠。 像极了他做事的风格。 …… 第二局。 姜佑丞本来想缩着当背景板,翻牌出来那一刻却被迫上桌。 翻牌:红桃Q、黑桃J、红桃10。 顺子听牌、同花听牌、两头张。 是一张会把人逼出真面目的桌面。 姜佑丞手里是KQ。 按理说这局他应该强势。 可他下意识看了秦湛予一眼。 那一眼里有本能的忌惮。 像动物记得被咬过的方向。 他最终只出了个小注,试探得近乎讨好。 “姜少今天这么温柔?”程屿笑。 姜佑丞扯出一点笑意:“行善积德。” 没人拆穿。 因为拆穿也没意义。 这种人退潮的时候,最擅长把“怂”包装成“懂事”。 陆峥跟注。 秦湛予跟注。 李晋弃。 程衍观望。 转牌:红桃A。 桌面进一步升温。 姜佑丞这次不得不加注,声音却明显收着:“一万。” 陆峥仍旧没什么情绪,跟得干脆。 轮到秦湛予。 他这次终于抬了眼,目光从姜佑丞脸上慢慢掠过去。 那眼神不带火,但足够让人后背发凉。 “你这注,”他轻声说,“下得像在求前任别翻旧账。” 姜佑丞脸色僵了半秒。 程屿差点笑出声。 陆峥指尖轻敲桌面,像提醒,也像默许这场“轻慢”。 秦湛予把筹码推到三万。 不猛。 但足够让人知道——你想用牌找回面子?可以。 前提是你得先有面子。 姜佑丞咬牙跟。 河牌:红桃9。 同花成形。 姜佑丞眼里一闪,终于有了点“想赢”的亮。 他亮牌:KQ。 顺子。不是同花。 他赌秦湛予虚张声势。 秦湛予没急着亮牌。 反而偏头看了一眼顾朝暄。 那一眼很短。 然后他把牌翻开。 A K 红桃。 同花。 而且是最顶的那一档。 姜佑丞的脸,肉眼可见地白了下去。 那种白不是输牌的难看。 是输给现实的难看。 因为他知道,这张桌上他输的从来不只是筹码—— 他输的是姜家的旧威风。 输的是他自己那点早就剩不下多少的底气。 陆峥盯着那副同花看了两秒,笑意终于薄薄浮了一点:“秦司今晚不打算留活路。” “我一向不爱教人做人。”秦湛予把筹码收走,语气克制,“只爱教人记事。” 姜佑丞喉结滚了滚,没敢接话。 …… 第二局的筹码还没完全归拢,秦湛予的手机就震了一下。 他看了眼屏幕。 “我出去接个电话。” 他说得很随意。 程屿挑眉:“现在?秦司你这也太不给面子。” 秦湛予懒得理他,抬手把手机往耳边一贴,起身时顺手把椅背往后推了半寸。 临走前,他低头贴近顾朝暄耳侧,声音压得极低: “替我打一局。” 顾朝暄一怔。 “不会?” “会。”她回得很快。 秦湛予笑了一下。 “输了算我的。”他说,“赢了——算你自己的。” 他把那一摞筹码往她面前一推,像把一场不需要宣言的战斗资格交到她手里。 然后,他走出包厢。 门合上那一瞬,桌上几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到顾朝暄身上。 不全是好奇。 还有一点点复杂的、想试探她是不是“被保护的花瓶”的恶意。 程衍把牌洗得哗啦作响,笑眯眯的:“嫂子要上桌了?” 这称呼带刺,偏又挑不出错。 顾朝暄没接“嫂子”这个梗。 她只伸手,把面前的筹码重新码了一遍。 动作很慢,很稳。 “第三局开始?”她抬眼。 韩述先笑了:“行啊,今晚第一次见你打牌。” 程屿在旁边添柴:“那你们都收着点,别把人吓跑。” 陆峥没说话。 发牌。 小盲程衍,大盲李晋。 顾朝暄低头看牌。 两张红桃。 A、10。 她没动声色。 只把手指搭在筹码边缘,停了半秒。 程衍开口加注到六千。 韩述跟。 姜佑丞也跟。 他这把明显怕再被秦湛予“教学”,但现在秦湛予不在,他那点虚张声势又想冒头。 李晋的大盲补到一万二。 这不是正常节奏,是试探。 想看看顾朝暄敢不敢接。 顾朝暄轻轻一笑,跟到一万二。 陆峥最后一个动作。 他看了眼她的筹码深度,又看了眼李晋。 然后,平平淡淡跟注。 没人能挑出问题。 但程屿已经在心里骂了一句:陆峥这是把她的入场费先替她交了。 翻牌。 红桃K、红桃7、方片10。 顾朝暄心里很静。 顶对,外加同花听牌。 进可攻退可守。 李晋先说话:“两万。” 他打的是“压迫线”。 按理说,对面坐个新人女玩家,这注就够把人压回沙发里。 可顾朝暄连眼睛都没多眨一下。 她缓慢推筹码:“五万。” 加得漂亮。 不猛,但有逻辑。 像律师把证据递上法官桌的那种笃定。 姜佑丞当场皱眉。 他最烦这种“我不吵不闹但我能按死你”的劲。 “你这加注挺有意思。”他笑得不阴不阳,“顾朝暄,你是来替秦司打牌,还是来替自己翻案?” 这话带着旧伤的恶意。 要换别人,可能已经被激得乱了节奏。 顾朝暄却只是抬眼,淡声回了一句: “你要是只会靠嘴赢局,姜家这两年也不至于这么忙。” 一句话,够轻。 却刚好把他的脸按进水里。 程衍笑出了声。 韩述低头咳了一下,装作无事。 姜佑丞脸色难看,咬牙跟注。 李晋也跟。 陆峥到这里,按理说要做一次“强势表态”。 可他只是把筹码轻轻一推——跟。 毫无英雄主义的站队。 却似一块无声的盾,直接把顾朝暄身后那条退路焊死。 转牌。 红桃Q。 同花成了。 桌面一瞬安静。 李晋的眼神明显紧了一下。 他是会牌的。 懂这张转牌意味着什么。 姜佑丞反倒先虚张声势:“八万。” 他想用金额盖住“自己不够硬”的那点心虚。 顾朝暄垂眸看了他两秒。 “你这注下得挺努力。” 她轻声说。 然后—— “all in。” 筹码被她推过去时,声音很轻。 可那一摞堆起来的高度,像在牌桌上竖起一面干净、冷硬的墙。 姜佑丞的笑僵住。 他不敢看陆峥。 也不敢看程屿。 更不敢想秦湛予回来会是什么表情。 他开始数自己的筹码。 开始计算概率。 开始试图用“理性”给自己的怂找一个体面的解释。 李晋倒是没犹豫太久。 “我跟你。” 他把筹码推进去,眼底带着那种“我不信你真敢这么硬”的赌徒狠劲。 姜佑丞犹豫到最后,还是跟了半注的边缘筹码。 像被逼着站队,却只敢把脚尖踩进战场。 河牌。 黑桃2。 一张废牌。 按理说,这里陆峥如果真想“赢桌上权威”,完全可以亮出更强的牌把顾朝暄按下去。 可他没做。 他甚至很平静地过牌。 这一下过牌,太干净了。 干净到只有顾朝暄才听懂:你打你的,我只负责让你赢得漂亮。 李晋也跟着过牌。 他在等她自己露底。 顾朝暄没急着亮牌。 她先把视线落在姜佑丞脸上。 “姜先生。” 她语气很轻,“你这一年多,应该学会了一件事。” 姜佑丞心口一跳。 “学会什么?” “学会——该怕的人别不怕,不该惹的人别硬惹。” 她把牌一翻。 红桃A、红桃10。 同花A高。 桌上空气像被截断了一秒。 李晋的脸色从“笃定”变成“发木”。 他亮牌——两对。 输得干干净净。 姜佑丞甚至没敢把牌摊开。 他只把牌往前一推,像把自己最后一点假体面也推了出去。 顾朝暄把筹码慢慢拢回来。 没笑。 也没有那种“打脸成功”的得意。 她只是很平静地把筹码重新码齐。 像一个人把被夺走的秩序,一格一格拿回来。 程屿吹了声口哨:“可以啊,这一局够写进你们年夜饭的家谱。” 韩述叹气:“我今晚算是开眼了。” 陆峥终于抬眼。 落在她指尖、落在她牌面、又落在她脸上。 “继续?”他问。 “好。”她应。 …… 牌局没有因为这一句“好”就变得热闹。 反而更静了。 安静到连筹码滑过绒面的声音都带着锋利。 顾朝暄重新摸牌,指尖不急不缓。 规则越冷,她越稳。 第三把之后,门缝处传来一点细微的动静。 秦湛予回来了。 他没有坐回位子。 也没有先跟谁打招呼。 只是在顾朝暄身后站定,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松松搭在椅背边缘,视线落在桌面。 韩述用眼神打趣他:不指点两句? 秦湛予连回都没回。 他只是看着顾朝暄。 看她怎么拿捏节奏,怎么把人从“想秀”逼到“只能守”,怎么用最轻的动作做到最重的压制。 第四局,顾朝暄拿到一手不算漂亮的中对。 程衍想用位置优势把她压出局,三次小注追着试探; 李晋试图复刻上一把的“对冲心态”,把筹码压得又快又狠; 姜佑丞明显想找回点面子,咬着牙跟到转牌,脸上那点死撑快要裂开。 顾朝暄没急着亮刀。 她先让牌面讲故事—— 让他们以为自己能读懂她; 再在他们以为“差不多该收手”的节点,忽然加码。 一手看似保守的跟注,悄悄把锅养大; 转牌一张无关紧要的杂色,她却突然把节奏提上去; 河牌落下,她不亮牌,只轻轻一句: “要看吗?” 李晋盯了她两秒,最终选择弃牌。 程衍骂了声“靠”,也推牌。 姜佑丞更干脆—— 他甚至没敢把牌摊开,就把牌扣回去,像怕自己那点底气一见光就碎。 这一把,顾朝暄甚至不用证明自己有多大牌。 她只需要证明,她敢。 而在这个圈子里,“敢”有时候比“能”更贵。 韩述看得发愣,忍不住低声感叹:“她这打法……不像刚回来的人。” 程屿懒懒接话:“她本来也不是那种需要别人‘允许’才敢回来的。” 陆峥一直没插太多话。 他偶尔跟两手,偶尔看似随意地让出位置。 那些“放水”做得太隐蔽…… 只有顾朝暄心里明白。 你要赢,我就不挡。 他们不再是同一阵线的人,但在某些事情上,仍旧站在同一条底线上。 再往后几把,秦湛予始终没开口。 他是那种最危险的旁观者: 不给牌、不递刀,只负责把“她的锋芒”放到最亮的灯下,让所有人看清……顾朝暄不是被归还的“名门遗物”。 她是自己走回来的。 时间过了零点。 牌桌上的热度慢慢降下来。 不是因为不想玩,而是因为今晚该发生的“秩序重建”,已经完成了。 秦湛予终于动了。 他俯身,指节在顾朝暄椅背上轻轻敲了两下。 “走了。” 不是询问。 是带她回家的那种笃定。 顾朝暄把最后一把筹码推回原处,起身时顺手把发丝别到耳后。 “钱打到秦湛予账户上就行。” 她说完又看向韩述和程衍,语气淡淡:“各位今晚玩得开心。” 礼貌、得体,像从没被命运粗暴地拖拽过。 姜佑丞坐在那儿,脸色很难看。 他今晚输的早就不是筹码。 而是那点被时代淘汰的旧优越。 …… 衡庐的廊下风很冷。 廊灯一格一格亮过去,照着灰瓦和木柱,像老城夜里不动声色的秩序。 秦湛予走得不快。 等远离包厢那段最热的烟火,他才侧头问她: “开心了?” 又补一刀似的:“爽了?” 顾朝暄抬眼看他。 那双眼还带着牌桌没散尽的亮。 不是挑衅,是一种被重新点燃的生命力。 “你说呢。” 三个字,轻飘飘。 却把他心口那点暗火直接拨旺。 秦湛予低笑一声,停下脚步。 下一秒,他俯身在她唇上碰了一下。 很轻。 很短。 却足够让她的心跳乱一拍。 “行。”他贴着她的额头,“小赌怡情。” 顾朝暄挑眉。 他又慢悠悠补上后半句,带着点难得的纵容和占有: “下次——收敛一点。” 顾朝暄笑出声。 “秦湛予,你这是夸我,还是管我?” “都算。”他握紧她的手,带着她往外走,“回家再慢慢算。” 廊外雪气未散。 北京的夜仍旧冷得清醒。 可她觉得暖。 第111章 项链 秦湛予跟陆峥是一样的,或者说,对从前的顾朝暄来说,他们都是一种“同类”。 他们都是在军大院里长大的孩子。 什么是军大院? 简单讲,就是“单位家属楼”,但远不止几栋楼、几排房子那么简单。 院门一关,里头就是一套独立运作的小社会——门牌上不写名字,写的是职务、级别;谁家搬走了,不必打听,只要看新搬来的那户姓什么、在哪口子上班,就能大概猜到哪条线上最近起了风。 孩子们放学在楼下追跑打闹,指着彼此说的话,随便拎一句到外面都显得陌生:“他爷爷是军区那边的,他外公在总政,他爸这两年从部队转到机关了。” 这些词在院外的人听着拗口,在院里,就是普通方言。 大人喝茶聊天,也不是聊柴米油盐,而是:“谁上调了,谁下来了,哪家小孩以后是往部队走,还是往部委送。” 每一句话背后都是线,是背景,也是未来某种可能性的铺垫。 军大院的房子归系统管。 分配的,不只是住处,也是一种被默认的身份认可。 住进来的人,不管以后调去哪里、换到哪个口子,只要提一句“以前住过哪个大院”,那条脉络就能被迅速接起来——这是一个系统化生长的圈子,每个人从小就在其中被观察、被培养、被纳入未来可能的路径。 所以他们小时候住军大院,说好听,是在集体环境里长大; 说实在的,就是从小就被放进一个便于看见、便于筛选、便于挑出来重点培养的位置上。 至于秦宅这种位于二环里的老四合院,那是另一重意义。 不像军大院是“体系内的分配”,秦宅更像秦家的根。 家族的门面、历史的延续、逢年过节或要接待真正重要的人时才会启用的地方。 它象征的是“家族本身的位置”,而非“系统给的位置”。 顾朝暄儿时来往秦家无数次,军大院的布局她闭着眼都能走。 可如今踩进秦宅,是她第一次。 这地方从来不属于玩伴,不属于孩子们的日常世界。 它属于长辈、属于谈事、属于真正“要见”的人。 而今天,她是被秦湛予带进来的。 小时候的顾朝暄,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腿短得跟不上男孩子,就专挑老人膝边那块阴凉占。 谁抱了她,她就顺杆往谁怀里靠,嘴巴又甜,见人就叫。 军大院里的老人,大多吃过枪子儿、挨过风浪,年轻人怕得要死的人物,在她这儿不过是“谁家哪位爷”。 她仰着头笑,笑得眼睛弯弯,奶声奶气问:“那今天能不能多给我一块糖?” 这种时候,再硬的脸也绷不住。 所以院里的老人看她,眼神多少都有点偏心的意味。 出身好、相貌好、成绩好,又不怯场,会拿茶壶倒水,会给老人递毛巾。 那时候她还没学会“识时务”这三个字,只是本能地讨喜,张扬、明亮、眼里有光。 再往后,人慢慢长大,关系也就慢慢疏开。 她开始懂得什么时候该少说话,懂得很多饭局、很多场合不是给“小孩”坐的,能不出现就不出现。 十七岁那年,她一走出国,就等于把自己从这片院墙里彻底抽离出去。 顾家出事时,她人不在北京,消息却一刀刀砍在她名字上。 这十来年里,她没有再出现在这些长辈面前。 不知道秦湛予家人会怎么看待她,那位秦爷爷还是否喜欢她? 进去的一瞬间,屋里的人几乎同时抬头。 上首是秦云嶙。 比她印象里老了不少,背还是笔直的,羊绒衫扣到最上面一粒,手里捏着盖碗,茶盖微微斜着扣在碗口。 眼神并不刻意凌厉,但有股天然的压迫。 右手一侧坐着秦宁。 深色套装,扣子系到腰线,头发挽得很简练。 她没有立刻打量回来人,只是把桌上的一页纸翻过去,像是顺手收尾,然后才抬眼,用一种极克制的方式看了顾朝暄一眼。 不热络,也不生硬,像在确认档案上的名字和真人对得上。 另一侧是秦言。 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挽起一截,姿态比前两位松弛一些,像是天生适合在不同场合“和气收场”的那种人。 顾朝暄停了一下。 她把那口气压稳,进门叫人,称呼一个不差,语速不快不慢。 音量放得很克制,既不是“怕”,也不是“我来应付一轮审问”的架势。 秦云嶙“嗯”了一声,算是应了,手里的茶盖随手一拨,轻轻碰在碗沿上,发出一声不重不轻的脆响。 秦宁放下笔,视线再落过来时明显多了半分细看。 裙子剪裁合适,颜色收着,妆淡,耳边只一对小耳钉,包也没拿大牌显眼的,肩背却挺得直。 这类细枝末节,她一眼就看得出来:有人教过规矩,也知道什么场合该缩、该藏,后面的人生再怎么走偏,那一层底子还是在的。 秦言最先开口,让他们坐下,语气淡淡的,问的全是“安全话题”: 工作忙不忙? 在巴黎那边节奏习惯了吗? 有没有回北京的打算? 没有追问她的家庭,没有提顾家的案子,甚至连“你这些年在国外怎么样”都只是点到为止。 问一句,给她留一句的余地,不追着往下剖。 顾朝暄很快明白,这是被“安排好的”节奏。 真正刺人的问题,显然已经在她来前,通过别的渠道被消化掉了。 系统里能查到的、出狱之后在江渚那边能打听到的,甚至她这两年在巴黎的工作、交往对象,大概都躺在某个夹层里,被翻过不止一遍。 现在这场,只是把纸面上的“了解”,和眼前这个人对一对。 她不躲。 提起工作,她只说“忙得过来”;说起巴黎,用“总归是在学东西”带过去;至于“回北京”,她没有顺势表态,只落了句“看机会,还没想好”。 态度不算热络,也不算敷衍,更像在清楚地划一条线。 她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段感情,是她人生的一部分,而不是她接下来全部的筹码。 这一点,落在秦宁眼里,反而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在她眼里,女人的事业从来不是“锦上添花”的装饰,而是能把人从任何风浪里托起来的底盘。 她见过太多聪明的姑娘,把人生押在“对的人”身上,结果爱情一变数,整条生活线就跟着塌。 也见过太多家庭,把“嫁得好”当成一种天经地义的规划,仿若只要进了哪道门,后半生就能自动顺风顺水。 秦宁不相信这些。 她自己就是从那种叙事里挣出来的人。 当年那场离婚谈得体面干净,不是因为对方有多宽厚,更不是因为她运气好,而是她先把自己的路铺稳了——职位、资源、节奏、边界,样样清楚。 她心里有一条不容动摇的原则:感情可以成为支点,但不能成为唯一支撑。 所以,当她听见顾朝暄谈工作时,用的是“项目”“规划”“下一步”这些词,而不是“为了他我可以怎样”,那点本来预备好的审视,反而往回收了几分。 当然,这份欣赏,她没有表露出来。 茶盏落在托盘上,瓷沿一声轻响,她把眼神里的锋利略略按下去,只维持着一个长辈应有的冷静与礼数。 至于“看不看好对方的事业”和“接不接受这门感情”,那是两码事,她分得很清楚。 而顾朝暄也很清楚,自己今天拿不到谁的宽恕,也不指望靠一顿饭把过去洗白。 她只是把自己站在秦湛予身侧,既不往前挡,也不往后躲。 坐在旁边的秦湛予,从头到尾都没插上几句。 他只是偶尔低头,指尖在她指节上极轻地碰一下,他在提醒她:这里问完了,可以喝一口茶;那句你答得够了,不用再加。 厅里气氛说不上多亲近,但出奇地平稳。 有侍者在秦云嶙耳边说了一句话:“先生,有您的电话。” 秦云嶙“嗯”了一声,把茶盖扣上:“离开饭还早,你们年轻人先出去走走,院子这两年也动了两次景,你们看看合不合眼缘。” 话说得很随意,像是对外孙子吩咐,又像顺带把她一并点进去。 秦湛予应了,起身时顺手牵过顾朝暄:“走,带你在院里转一圈。” …… 一出正厅,声音就一下子落了下来。 晚饭的点儿,天色还亮着,天边压着一层浅灰,院子里已经次第亮起灯。 廊下是一溜儿暖黄的小壁灯,光不晃眼,只把青石板路照出一层柔的亮边。 秦宅不是那种新砌出来撑场面的豪宅,没有夸张的喷泉和雕塑,整个院子反而安静得近乎节制。 前院的格局依旧规矩: 正门里一堵影壁,青砖老缝,匾额上的字被岁月磨浅了些,但还看得出当年的锋利;影壁后是小小一方前庭,两侧各一棵老腊梅,树形不高,枝干却盘得漂亮,靠墙那边还压着一株石榴,枝条被修得服服帖帖。 往里走,脚下是一格一格的青石板,踩上去有点凉。 石缝里的苔藓被人刷过,只留薄薄一层绿,既看得出有人打理,又没刻意收拾得一尘不染。 右手边,是一溜关着门的房间,门板上不写名字,只在门楣下一小块铜牌上刻了“书房”“会客”“档案”几个字,字不大,却利利索索。 走到一处拐角,人声已经被隔得很远,只剩脚步落在石板上的声响。 顾朝暄忽然停了下,没再往前走。 她侧头看他一眼,开口时语气很平,也很直:“秦湛予,你是不是……答应了你外公和你妈什么条件?” 秦湛予被问得一笑,垂眼看她:“怎么,刚从‘审讯室’出来,就开始盘问同案犯?” 她没搭他的玩笑,盯着他:“不然他们今天不会这么客气。” “哪儿客气了?”他慢悠悠,“我外公刚刚那眼神,你忘了?” “可他一句重话都没说。顾家的事,一句都没提。你舅舅给我留台阶。你妈妈……也很平静。” “顾朝暄,你脑子又开始往复杂里拐了。” 她抿了下唇:“难道不是吗?” “不是。”他答得很干脆,“我外公要跟我算账,有的是法子用不着绕到你头上来。” 见她还盯着他,他顿了顿,收了笑意:“别把自己放在交易那一栏里。你忘了我在雪地里跟你说过什么?” 她怔了一下。 “我承认,带你来之前我确实跟他们说过话。但那不是你想的那种,我没拿你去换什么,也没为了让他们点头,答应过任何条件。” 顾朝暄盯着他,想从这句话里找一条缝。 可秦湛予的神情太稳了。 稳到早就把所有可能的质疑、可能的追问、可能刺穿关系的角度,都提前拆解过一遍,再按回他该有的位置。 她想笑,却笑不出来。 “你这话听起来太像‘标准答案’。” “我还需要背稿?” “你不背稿,你是天生会写稿。所以,秦湛予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秦湛予没立刻答。 他看着前方那排门楣上不大的铜牌——“书房”“会客”“档案”,字刻得极薄、极利,如同某种不需要标注的秩序。 他收回视线,语气放得很松:“我只是把原则讲清楚。” “什么原则?” “你跟我在一起这件事,不需要被教育成‘得体版本’。你不用来这里学会怎么讨好谁、迎合谁。” “你要做的,是把你自己站稳。其余的——” 他顿了顿,“是我的工作。” 这句“工作”落下,顾朝暄心里反倒更沉了一下。 因为她太明白,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工作”从来不是某个办公室里的职责说明。 它是家族的秩序、体系的规则、一个人能走到哪一步的边界。 她的直觉告诉她:他一定不是只说了这几句。 他一定为她妥协了很多东西。 只是他不会讲。 秦湛予牵着她继续往里走。 灯光沿着回廊一盏盏铺开,把这座院子的深处层层揭开。 过了前院,便是内院。 几株黑松被修得极端利落,枝骨硬、线条冷,立在冬夜里,不像植物,更似一种“节制”的美学宣言。 廊柱之间挂着一盏盏旧式宫灯,灯罩不是艳红,是偏暗的绛色,透出来的光也不张扬,恰好能让人看清路,却不会让人看清心事。 秦宅的“贵”,不在铺陈。 在不需要铺陈。 它有一种长期被权力与分寸共同打磨过的秩序感。 让人在这里说话会下意识放轻一点,连笑都不敢太放肆。 秦湛予把她带进来的,不只是“家”,还有他的“世界”。 而他为了让她今天能这样走在廊下、能这样在人前站在他身侧,必然提前做过大量“沉默的处理”。 那些处理里,有他对外公的请求,对母亲的承诺,对舅舅的交代,甚至对某些他从不愿提起的“路线判断”。 他可以把话说得漂亮,“我没拿你去换什么。” 但现实的语言从来更隐晦:不是拿她去换,而是他自己拿出一部分可被挪动的未来,去换一种“她没有被看低”的平稳。 他把“妥协”压成“安排”。 把“让步”翻译成“分寸”。 把可能刺痛她的真相,全部折进他自己的沉默里。 顾朝暄有点胸闷。 她不是不懂。 她只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见—— 一个男人为她铺路时,连“让她知道自己被铺路”这件事都小心避开。 她侧头看他,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吞掉:“秦湛予。” “嗯?” “你是不是……替我扛了挺多事?” 秦湛予脚步没停。 只偏头看她一眼,眼神很淡,却很定。 “你又开始给自己找罪名了。” “我没有。” “那就别替我补剧情。”他语气带点笑,“你又不爱写小说。” 顾朝暄被他噎了一下,想反驳。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轻轻捏住指节的动作摁回去。 走到一株老槐下,他停住。 槐树下的石桌边放着两张石凳,凳面被岁月磨得光滑。 树干粗得夸张,枝叶在夜色里铺成一层静默的影。 那种时间和根系交叠出来的沉重感,让人不由自主想起“祖辈”“传承”“规矩”。 顾朝暄笑了一下,带点自嘲: “我以前在你家撒野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要走进这种地方。” 秦湛予也笑:“你现在也没怎么收敛。” “我今天已经很收敛了。” “看出来了。” 他慢悠悠补一刀,“不然你刚刚就该当场问我:你们是不是开了三方会议。” 她被他逗得终于松了点气,抬手捶了他一下。 他握住她的手,顺势把她拢近半步。 “顾朝暄。” “嗯?” “你记住一件事。” “什么?” “我带你来,不是让你学会适应他们。也不是让你学会讨一个‘合格’。” “你只要做你自己。剩下的,我会处理。” 顾朝暄心口一热:“你处理得完吗?” “处理不完也得处理。” “你今天一句都没讲你为我做了什么。” 秦湛予笑意浅淡,像听见一个过于“感性”的命题。 “要讲什么?讲我多不容易?讲我多委屈?” 他抬手,轻轻摸了摸她发顶:“你不是那种听完这些就会心软退一步的人。 我也不是那种要靠‘牺牲叙事’去换你留下的人。” “顾朝暄。”他声音压低,“你能站在我身边,已经够了。” 风过槐叶,沙沙声一阵阵。 远处正厅传来一点轻微的脚步与器皿声,是晚饭将近的信号。 他妥协了很多东西。 把自己下一步该走的方向、该出现在哪个城市、该承担哪类任务,都提前在某个“家庭-系统”的坐标里校准过。 但这些话,他不会说。 一字都不会。 因为说出来,就等于把她塞进“代价”的框里。 等于让她从“被爱的人”,变成“被衡量的原因”。 而他不允许。 他要她永远站在“人”的位置,而不是站在“账”的位置。 顾朝暄最终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没再问。 也没再逼。 只是伸手回握住他,指尖很轻地扣住他的指节。 …… 晚饭比她预想的更家常,但又处处不失章法。 秦云嶙话不多。 句子短,问得也不宽。 偶尔提到两句旧事,语气不像闲聊,更像把一条线轻轻放在桌面上,看看两端的人是不是都能看见它在哪儿。 秦宁一如既往平稳。 她不会热络,也不会刻意冷。 看到顾朝暄筷子偏向哪道,就让人把那道菜往她那边挪半寸; 听见她说巴黎项目节奏紧,就很自然地接一句“那就别硬扛,节奏能不能拆成两段”, 像一个无意间给出方法论的前辈,而不是在审一个“要不要进家门”的人。 秦言像是整张桌子的气压往下按的人。 他说笑两句,把话题牵到“最近天气”“北京冬天的路况”“法方接待的规矩”, 句句都在“软化”,却又不越界。 这种人天生适合成为家庭里的缓冲器。 既懂体系的硬,也懂人情的软。 顾朝暄吃得不快。 她没刻意讨好,也没刻意对抗。 至于是否要被喜欢,她没有把这当作今晚必须要拿到的结果。 秦湛予全程话少。 但谁都看得出来,这顿饭的“秩序”是围着他在运转:他是这张桌子的轴心。 她是他今天要护住的那一端。 这种“护”,不是明面上的偏袒。 而是只要她一句话落下,他就能让下一句问话停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 既不让她难堪,也不让长辈失了原则。 饭局结束时,秦云嶙放下筷子,淡淡说了句:“回头有空,让你外公过来下盘棋。” 顾朝暄笑着点点头::“好。” 秦湛予侧头看她,眼神里那点松动很浅,却清晰。 …… 散席后,侍者收桌,正厅里短暂恢复了那种“体面之后的安静”。 秦宁起身去接电话。 秦言被人叫去外院看一份来得急的文件。 秦云嶙回书房。 这一刻的秦宅,终于把“公”那一面收回去一点。 秦湛予握住顾朝暄的手,低声问:“累不累?” “还行。”她顿了顿,故意补一句,“比我想象中‘审讯’少一点。” 他轻嗤:“你还真记仇。” “我只是记性好。” 其实,今天这场“见面”,她最难的不是面对长辈, 而是面对他。 面对他那种把所有锋利都收进自己身后的方式。 “走。”他说,“我带你去我那边坐坐。” 顾朝暄挑眉:“你房间?” “怎么?” 他看她一眼,语气很淡,“怕我房间也有审讯灯?” “我怕你房间里有你小时候的黑历史。” 他笑了下,没有反驳。 他的房间在内院更深处。 门一推开,气息就变了。 不像正厅那种“家族被展示的端正”, 也不像饭桌上那种“体系依旧在场的克制”。 这里更像他本人。 书墙、旧式台灯、素色的地毯, 一张不大的沙发,靠窗处摆着一盏很简单的落地灯。 所有东西都干净、耐看、没有情绪性装饰。 顾朝暄站在门口那一秒,突然有点失神。 她见过很多“高干家庭”的房间。 要么过度端起,要么过度防备。 而秦湛予这里,竟有种不甚张扬却异常清醒的“私人边界”。 “坐。”他给她倒了杯温水。 她没急着坐。视线扫过书架与桌面,最后停在靠墙那只相框上。 她脚步微微一顿。 那条项链,被裱得极规整。 黑胡桃木框、白底卡纸,银白细链压得平直,那颗小钻在灯下折出一点极冷、极干净的光。 像她那年在塞纳河边买下它时,心里那股倔强到发亮的劲。 也像她后来把它连同字条一起留下时,那种“我不欠你”的决绝。 顾朝暄喉咙发紧:“……你怎么还留着?” “你不是说不要了?它现在是我的了。” “干嘛不卖,裱起来干嘛?” “卖了就真成‘钱货两清’了。”他说得轻描淡写,“我不喜欢那种结案方式。” 第112章 礼服 他话音落下时,连眼神都没刻意往那只相框上停。 她站在那儿没动,骤然想起何潇萧曾经说秦湛予学生时代有心上人。 而那夜他抱着她,低声说过:他青春期辩题几乎都为她打。 先前她以为那只是情话的夸张。 现在看着这条被裱起来的项链,她突然觉得,那些“夸张”可能都不是夸张。 一个极有分量的猜测,在她心里慢慢成形。 轻,热,带着一点她不太敢承认的确信。 顾朝暄笑了一下,笑得漫不经心。 她转过身,靠在桌沿,故意把语气放得轻飘飘: “对了。” “嗯?”秦湛予正把杯子放到她手边。 “之前潇潇说你学生时代有心上人。”她抬眼看他,眉尾微挑,“那个人是谁啊?我认识吗?” 空气似被什么轻轻卡了一秒。 秦湛予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下。 那种僵并不明显。 不是慌乱,是一种被戳到不该被戳的旧处、下意识要把门关紧的本能。 他心里暗骂了一句何潇萧的嘴,面子上却仍旧稳得体面。 “她跟你说这个?” “嗯。”顾朝暄点头,“描述得还挺神秘。” 他看着她,几秒后,反问得干脆利落,把主动权收回来: “怎么?你现在是好奇,还是吃醋了?” 顾朝暄被他这句反将一军逗笑。 她轻轻“啧”了一声,故意把“吃醋”两个字咬得像笑话:“我吃什么醋啊,秦先生。我就是好奇。” “想知道啊?” “当然。” “为什么想知道。” “……我不该知道?秦湛予,你别告诉我……你那位心上人,现在还在你心里?” 秦湛予抬眼。 那一眼很静,静得带着点危险的笃定。 他没有顺着她的圈套走。 “她很糟糕。” “你这话太欠揍了。”顾朝暄差点笑出声,“你青春期喜欢的人你还嫌她糟糕?” “对,一团糟。所以你还想知道她是谁吗?” “嗯。” “那里有面镜子,”他抬了抬下巴,“你去照照看就知道了。” 顾朝暄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没忍住抬手在他肩上锤了一下。 原来这个狗男人,从那么早就这么觊觎她了。 她心里骂了一句,又偏偏不肯承认心底那点发烫的愉悦,只装作不在意地追问:“你喜欢她什么,因为她糟糕?” 秦湛予“嗯”了一声,宛若在认真思考,过了几秒才慢吞吞开口:“还喜欢她眼瞎。” 她:“……” 他不紧不慢补了一刀:“还有喜欢她爱惹祸。” 顾朝暄无语,觉得这人告白都能说出一种“思想汇报”的难听版本。 “你口味挺奇特的啊,秦湛予。” 话刚说完,他骤然伸手扣住她下巴。 顾朝暄还来不及再损他一句,下巴已被抬起半寸,视线被迫对上他。 下一瞬,唇上一热。 秦湛予一只手没入她颈后的发间,另一只搭在她侧脸,呼吸纠缠着落下去。 他耐心撬开她的唇齿,舌尖一点点探进去,紧接着把压了很久的情绪释放,狠狠加深了这个吻。 呼吸在狭小的空间里交叠,她后背抵上书桌边缘,木沿有点硌人,却也逼得她无处可退,只能抓住他衬衫的前襟。 唇舌纠缠间,她被他吻得脑子发空,刚想推他一下示意他收敛点,他却顺势沿着她后腰摸过去,指尖在布料下找到那截拉链。 “秦——”她含糊叫了一声。 拉链被他往下一拽了一小截,细碎的金属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楚。 他没说话,只低头又啃了她一下嘴角,气息压得更近,手指往上蹿,轻易就能再进一步。 就在这时候,门上响了一声极轻的敲门声。 “笃笃——” 两下,很克制,却把人从悬崖边上拽回来。 顾朝暄整个人一激灵,几乎是本能地想往里躲。 秦湛予没听见似的,额头还抵在她额头上,呼吸不稳,过了两秒才低声道:“别动。” 他先把自己的气息压了压,又俯身在她唇上很快啄了一下,像是收尾,随后才伸手把那截被他扯开的拉链往上拉回去,动作利落得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湛予——”她咬牙小声提醒。 “知道。”他低笑了一下,语气还有点哑,“你先喘口气。” 他替她把衣摆理顺,目光在她略微发红的唇上停了一瞬,这才转身去开门。 门锁一响,门扇向外带开。 门口站着的是秦宁。 她显然没想到儿子会这么快开门,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视线从他略显凌乱的衣襟,一路滑进屋子……落在那张书桌边、还来不及完全站稳的人身上。 顾朝暄不自觉把手往身后藏了藏,明知道这样更显得心虚,还是控制不住。 秦宁只停顿了半秒,便很快把所有多余的情绪收干净,像只是来寻常地敲门。 她轻轻咳了一声:“朝朝。” 顾朝暄几乎是立刻应了一声:“秦阿姨。” 声音比平时要轻一截。 秦宁点点头,目光短暂在她脸上停了一瞬,没有追问,也没有故意放大刚才捕捉到的“痕迹”,只是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 是一叠很精致的红包。 秦宁简短解释,“本来是打算明天给你的。” “但我和十一外公最近工作都挺忙的,怕临走前一忙就忘了,所以提前给你。” 她把那几封压到顾朝暄手里,又补了一句,“回巴黎之前,记得跟十一再来吃顿饭。” 顾朝暄被这份郑重弄得微微怔住,指尖能感觉到红包纸下的厚度。 她下意识抬眼看了秦湛予一眼。 秦湛予站在一旁,神色不紧不慢,对上她的视线时,轻轻点了下头。 她这才把那三封红包好好接过来,双手托着,认真地说:“谢谢秦阿姨。” 秦宁“嗯”了一声。 “你们忙吧,”她道,“我先走了。” 说完,很自然地朝屋里又看了一眼。那一眼不带审视,却也绝不无知。 然后,她转身离开,脚步声沿着走廊慢慢远去。 门重新合上。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两个人和空气里还没散尽的暖意。 反应慢半拍的羞耻感这才一股脑涌上来,顾朝暄脸瞬间烧得更厉害,提着裙摆就冲过去,抬手在他胸口上用力锤了一下。 “都怪你!” 秦湛予被她这一拳砸得后退半步,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捶皱的衬衫,终于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声压得很低,带着刚被打断的那点情绪余波,整个人松下来,俯身就往她这边靠,额头轻轻抵着她的,声音闷在两人之间:“嗯,是我的错。” 他话虽这么说,语气却一点认错的诚意都没有。 手臂一收,人就顺势被他揽进怀里。 他低头,像是躲避什么似的,把脸埋到她脖颈那一段,呼吸贴着她皮肤,闷笑着喊她:“顾朝暄,你怎么那么可爱啊。” “……” …… 没过两天,她就得飞去上海。 这趟行程本来早就定好,谁也改不了。 可偏偏是这种“确定会分别”的倒计时,最容易让人失控。 去上海的前一晚,秦湛予像突然把所有分寸都暂时寄存了。 他白天还稳得体面,晚饭时甚至还在提醒她上海的气温、酒店的动线。 可门一关,灯一暗,他就不讲道理了。 顾朝暄被他逼得笑出声,又被他用一个更近、更重的吻堵回去。 那条领带被他随手扯下来。 那晚他几乎整夜都在要她。 从床上到落地窗,她被他抱在怀里反反复复亲、反反复复折腾, 整个人被他逼着一次次失去力气,又一次次被捞回来。 中途她好几次喘不过气,抓着他肩膀骂:“你到底想干嘛?明天不上班了?” 他贴着她耳朵笑,声音低得发哑:“你明天要去上海。” 短短几个字,足够成为他今晚所有不讲道理的理由。 到后半夜,她已经累得一句完整的脏话都骂不出来了,只能被迫顺着他,把这场“告别前夜”硬生生撑完。 …… 到上海那天,是工作日的下午。 她从舱门出来,胳膊还隐约有点酸,肩带压着,往前走的时候,脚步不自觉慢了半拍……想到昨晚那场几乎不讲理的“折腾”,只在心里骂了一句:疯狗。 出口处人来人往,她扫了一圈,很快就看见周随安那位特助。 他说:“顾小姐,周总临时有个会,让我先来接您,车已经在外面等了。” “辛苦。”她点点头,把行李箱交给他推,自己把围巾往上扯了扯,跟着往外走。 从浦东机场到酒店一路顺畅,车从高架上滑过去,冬天的上海带着点湿冷的气息,霓虹和灰天混在一起,城市线条利落又有点疲惫。 酒店在黄浦江边,一家周随安惯常合作的高档连锁,大堂挑高,水晶灯只亮了半成的光,安静得很。 前台已经被提前打过招呼,身份证递过去不到两分钟,房卡就办好了。 “顾小姐,这里是明天峰会的流程和演讲嘉宾名单。”特助把一叠整理好的 A4 纸递给她,又补充一句,“周总说明天早上会提前到现场,如果这边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他把自己的名片放在桌上,退得很有分寸:“那我就先不打扰您休息了。” 顾朝暄点点头。 门关上,顾朝暄把行李箱拉到地毯上,先去拉开窗帘。 江面被夜色裹住,对岸陆家嘴那一圈灯光已经亮了,玻璃外头是另一座城市的秩序和喧嚣,她站在里面,像被临时安置的旅人。 她把外套脱下来挂好,随手扎起头发,去浴室洗了把脸,才重新回到房间,把那条准备好的礼服从衣套里取出来。 峰会管理方安排了晚宴环节,dreSS COde 写得清清楚楚:fOrmal。 她没打算太夸张,选的是一条剪裁干净的深墨蓝礼服,上身合体,下摆到脚踝,肩线利落,露肤不多,更多靠线条撑气场。 她把裙子换上,拉好侧边的隐形拉链,对着全身镜打量自己。 灯光有点偏暖,镜子里的女人妆容还没完全上好,只画了眉和薄薄一层底妆,眼尾带着一点疲惫,却被那身深色布料衬得更清醒了几分……整个人是那种“不好惹”的精致。 她抬手把头发放下来又挽起,试了好几个发型,最后还是用皮筋轻轻扎成低马尾,露出颈线,耳边已经准备好的小钻耳钉在灯下闪了一下。 手机忽然震了两下。 她低头一看,是视频通话请求。 备注很简单,三个字:【秦湛予】。 顾朝暄盯着屏幕,看了两秒,条件反射地先把裙子前襟拉了拉,确认没什么“过界”的地方露出来,这才按下接通键。 屏幕一亮,他的脸就出现在那一小块画面里——办公室那边的灯光偏冷,他衬衫领口松了两粒扣子,领带不在身上,大概丢在一边了,整个人看上去有点疲惫,却精神得过分。 “顾朝暄。”他先看了她一眼,视线似乎在确认什么,“到了?” “嗯。”她往后退半步,让他看到身后那面落地窗。 “住得还行?”他像在做飞行后检查,一条条往下问,“房间安静吗?暖气够不够?楼层满意?要不要我给你换酒店。” “不用。”她俯身把手机支在梳妆台上,双手空出来继续整理裙摆,“酒店环境不错,你可以放心。” 他没接她这句调侃,目光落在屏幕里的她身上,顿了顿:“在试礼服?” “明晚晚宴要出席。”她顺势转了半圈,裙摆从镜子前扫过,又回头看向屏幕,“怎么样,秦先生有幸当个线上试衣顾问吗?” 画面那头静了一瞬。 他半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眼神却没半点玩笑的意思,认真得很:“挺好。” “挺好是几个意思?”她挑眉。 “挺适合你。”他说,“一看就不好惹。” 顾朝暄被他这句点评逗笑,叹了口气:“那当然,不好惹了才不会被人当软柿子捏。” 他看着她笑的样子,眼底那点紧绷悄悄松了一点,语气却又慢慢压回他惯有的淡:“累不累?” “还能站得住。”她故作淡定,“就是腰有点酸,不知道为什么。” 那边沉默了半秒。 “……”他轻轻勾了下唇角,眼神明显暗了一度,“你要是想把责任全部推给我,我也不是不可以认。” 她被噎了一下:“我有说是你吗?” “你没说。”他慢吞吞接上,“但你刚刚那句话,语气太有指向性了。” “……” 他看着她,忽然换了个话题:“徐泽瑞也要去那个峰会,我让他去接你,你不要用那个什么投资人的车。” 顾朝暄挑了下眉,听着他这口气,愣了两秒,拿着粉扑的手在半空停着,一时间没出声。 过了会儿,他喊了声:“顾朝暄?” 她这才慢吞吞回神,把粉扑按回粉盒里:“周随安是我们LeXPilOt的投资人,我不跟他去,难道跟你朋友去?我又不是托运的货物,你们几个轮番安排接送。” “你别跟他一起,我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她低头整理裙摆,声音懒懒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差。” “这次不一样。” “哪次不一样?” “反正车我已经让他安排了,你下楼有人接,不许一个人乱跑。” “你命令口气能不能收敛一点?”她叹气,“我在上海又不是未成年。” “嗯?”他慢悠悠地问,“你是打算跟那个投资人一起出现在会场门口,让别人以为你跟他是‘绑定关系’?” 她被噎了下,抿了抿唇:“……我本来也没打算跟谁一起出现,我自己打车去也行。” “不行。”他否决得干脆,“你穿礼服,不安全。” “礼服又不会自己裂开。”她翻了个白眼,“你神经病。” 他轻轻笑了一声,倒也不跟她抬杠:“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你下楼,看见司机就上车。” 她“啧”了一声,醋精。 “行吧。” …… 第113章 会场 第二天,徐泽瑞来接她。 两个人也好久没见了。 最近一次,还是潇潇祖父母金婚宴上。 那晚因为她,秦湛予和姜佑丞闹出冲突,场面一度失控,她被一连串的混乱牵着走,只在宴会厅灯光与人影交错间匆匆瞥到徐泽瑞一眼,压根没来得及细看他的样子。 所以此刻真正近距离对上,她反而产生了一种轻微的陌生感。 眼前的徐泽瑞,身形比学生时代更修长,眉眼里的少年感褪了一层,被这些年在南方市场里打出来的冷静和判断填满。 西裤、浅衬衫、深色大衣,举手投足间已是标准的基金合伙人气场,与当年辩论赛场上、在讲台边盘腿坐着改稿子的男生,隔着一整段人生。 她曾以为,他会和秦湛予走一条路。 按部就班,从校内竞赛、到见习岗位、再到某个部委下属司局,一步一步在公文和汇报之间往上爬。 可世事总有偏移。 有人留在体制里,一路往更高处走;有人从半途拐弯,丢掉现成的台阶,转身往另一种深水里跳。 她自己也是这样,从法条开始,到如今在投资人面前讲估值、讲试点城市、讲商业化路径,职业轨迹已经完全看不出起点的影子。 他们一前一后上车,车子并入高架口早高峰的车流。 徐泽瑞和她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各自系好安全带。 前排司机放着极轻的电台新闻,声音低得几乎可以忽略。 车子上高架时,他忽然开口,语气很平常地感慨了一句: “没想到你兜兜转转,最后跟十一在一起了。我以前还以为,你最后会跟陆峥在一起。” 顾朝暄“昂”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些年少时被默认的走向,如今看来,都已经离得太远。 “……不过吧,你以前对十一也太狠一点,不喜欢就不喜欢他,你拿三十万羞辱他干啥子,害他那阵子差点把自己灌进医院。” 顾朝暄原本靠在椅背上,听到“三十万”三个字,眼皮一跳。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他:“哪三十万?” 语气不是装傻,而是真没反应过来。 徐泽瑞一愣,以为是她故意撇清,笑了声:“你这记性,也太不好了。你在杭州出事那年,让人给十一三十万的支票,忘记了吗?” 顾朝暄没再开口。 她视线落在前方,余光却已经从徐泽瑞刚才的表情、语气和那句“你在杭州出事那年”里,把线索一根根拎出来…… 能替她给三十万的,就那几个人。 能把话说得像是她亲口交代的,更只有一个。 所以真相并不复杂。 她闭了闭眼,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真是傻子。 难怪刚在江渚重逢时,他会说出那么多看上去莫名其妙的话。 …… 会场设在陆家嘴一栋酒店与会展一体的大楼里。 一层是媒体与签到区,电梯往上,一整层敞开的大空间,被硬生生分割成主会场与几个平行分论坛,背景板上挂着那串冗长的名字。 “全球创新与宏观风险对话年会”。 八点多一点,人已经不少了。 各家机构的 rOll-Up 展架沿着墙排开,徽章、胸卡、翻译耳机、咖啡香味和打印机墨粉味混在一起,空气里是只有这种会场才有的那种“肃静又喧闹”的忙碌。 徐泽瑞没跟她一块进来。 他提前过去跟主办方对接议程,留了条消息让特助把她送到贵宾签到口。 “顾小姐,您这边。”工作人员拿着名单,迅速在她名字后面打了勾,递上胸牌和嘉宾证,“您上午在 A 会场有一场圆桌,十点开始。” 胸牌上印着她的名字和公司名。 她把绳子绕过脖子,指尖在那几个字上停了半秒,才放下。 徐泽瑞的特助看了眼时间:“徐总在二楼的 VIP rOOm,如果方便的话,等会儿他会出来跟您一起进去。” “用不着。”她笑了一下,“我自己能找到路。” “好的。”特助识趣地退到一边。 …… 主会场已经坐了小半人。 前排渐渐被深色西装和套裙占满,翻译耳机一排排扣在桌角。 舞台上的屏幕轮播着主办方的宣传短片:全球资本流向、K 型复苏曲线、气候议题、地缘风险。 周随安比她先一步进场。 等顾朝暄找到 A 会场入口的时候,他已经从前排那一圈社交里脱了身,正和主办方的人交换名片。 侧头一瞥,先看见的是她胸牌上的几个字——LeXPilOt——然后视线才顺着往上,停在她脸上。 他只微不可察地顿了两秒,很快恢复成在这种场合下最得体的那种笑,朝她招了个手。 顷刻之间,顾朝暄的“个人时间”结束。 她被安安稳稳地纳入一条新的动线里,被领着往前排走,被递酒水,被介绍给一张又一张名字在新闻里见过、实际从未近距离接触过的脸。 某家券商研究院的副院长,做宏观和城投的; 一家头部公募的固定收益负责人; 境外机构驻沪代表处的首席经济学家; 以及几个她在尽调报告脚注里见过名字的、监管系统里的“专家顾问”。 周随安介绍她的时候,口吻并不张扬,只是顺手把 LeXPilOt 放在了一个并不低的位置。 “我们投的一家做公共法律服务数字化的,被纳入了中国几个城市的试点,现在在跟司法端、市政端做系统整合,数据这块还挺有意思。” 对方点头,礼貌地问了两句试点城市、接口难点和合规问题。 顾朝暄用最简洁的语言把逻辑说清,语速稳,眉眼冷静,既不卑不亢,也不刻意表现“锋利”。 再往前一列,周随安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视线落向靠前一排的侧位。 那一圈的气场与普通嘉宾明显不同,不靠名牌撑场面,而是一种长期站在交易桌边、见惯大额决策之后自然长出来的松弛与笃定。 “那边有个你以后大概率会打交道的人。”他压低了点声音,算是事先给她打个招呼,“安鼎资本伦敦那边的合伙人,程砺舟。” 顾朝暄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男人并没有端起典型“投行腔”的样子,只是侧身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会议资料,像在随手翻,又像只是找个东西挡住视线的游移。 他西装剪裁干净,衬衫领口第一粒扣子系得很紧,袖口却略略松开一指的空间,整个人被灯光从侧面一切,眉骨、鼻梁到指节的线条都显得格外分明。 名字她当然听过。 安鼎这几年在跨境融资和并购市场上太活跃,从欧洲到香港,不少案例背后都能看到“Lead Arranger:Anding Capital”的字样。 对她这种起步阶段的创业者来说,那是只会出现在尽调报告和新闻稿里的“上游世界”,离得很远,又不可避免地要仰视。 周随安收回视线,转向她,姿态自然向前一步,把两人之间的距离补上。 他没有用太多铺垫,只在靠近那一排座位时,等对方手里的资料停了一下,轻轻敲了敲前面的桌沿。 “程。”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老相识之间的随意,又压着场合应有的分寸,“打扰一下,介绍个朋友给你认识。” 程砺舟抬眼。 那一瞬间,刚才略显游离的注意力收了回来,眼神从人群中抽离,定在他们面前。 视线先在周随安的胸牌上一扫而过,又落到他身侧那张陌生的脸。 “顾朝暄,”周随安替她报出中文名,又顺手指了指她胸牌,“现在在做 LeXPilOt,公共法律服务这块的数字化系统。中国已经有几个城市在跑试点,司法端、市政端都对接了几口子。” 他介绍得很简洁,没有替她加形容词,也没有刻意弱化,只是把关键信息清楚地摆在桌面上……项目方向、落地进度、她在其中的位置。 程砺舟起身。 他身量比坐着时看上去更高,动作却不张扬,只顺势从桌边绕出半步,伸手同她相握。 指节带着常年写字和敲键盘留下的薄茧,力道不重,却很稳:“程砺舟。久闻你们这个案子,在材料里看到过几次。” “承蒙您留意。”顾朝暄笑了一下,态度坦然而有分寸。 她能感觉到周围有几道视线短暂落在这边,很快又移开。 安鼎伦敦的合伙人亲自起身握手,对一家刚起步不久的公司创始人来说,已经是足够体面的信号。 徐泽瑞从侧门回到会场时,主论坛还没正式开始,台上只在滚动播放主办方的宣传片,灯光微暗,他从旁边一排椅子间穿过去,远远就看见顾朝暄那一小块区域。 她没坐下,胸牌挂在颈间,正同程砺舟站着说话。 两人身侧还留着周随安的位置,三个人自然地站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既不刻意,也不疏离。 周随安侧身朝外,刚说完一段话,语气不紧不慢地在收尾。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2点,大堂集合,我让车先到,郊区那个马场,空气好一点。” 程砺舟点头,手里还半搁着会议资料,顺势把后面的安排一并排进日程:“正好后天一早就飞伦敦,明天下午还能透口气。” 他说着,视线落回顾朝暄身上,语气平缓得很:“顾小姐要是有空,一起来?我们这边还有几位做一级的朋友,到时候都在,路上可以接着把你那条司法和市政接口的线理一理。” 顾朝暄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留了余地地说:“如果明天午后这边不拖堂,我过去。” “行。”周随安接上,“反正马场那边我打过招呼,你临时决定也来得及。” 几句话落下,约骑马这件事就自然地尘埃落定,被安放进了明天一整天的会务之外,另一条隐约的社交时间轴里。 徐泽瑞走近时,刚好把这一段听了个全。 他在距离他们两排座椅的地方停了停脚步,眼神从那三个人身上掠过去。 程砺舟,姿态松弛,手里拎着的是对她项目的兴趣;周随安一副“顺水推舟”的从容,把她轻巧地带进了一个原本不属于她那一层次的局;顾朝暄站在中间,背挺得直,笑意不多,却没有半点局促。 “啧。” 他在心里轻轻啧了一声,没有出声打断。 片刻之后,他才装作这会儿才看见他们似的,从旁边绕过去,顺势被程砺舟招呼着一并坐下,把自己那份“刚回来的熟人”角色接上。 表面话题很快被切换回会本身……谁的发言稿改了、哪个分论坛临时换了主持、等会儿要不要提前撤出去接个电话。 没人再提刚才的马场。 但徐泽瑞低头,摸出手机的时候,手指动得很快。 他点开微信,翻到置顶的那个备注【秦十一】,几乎没怎么斟酌,就敲了一行字过去。 【你家顾小姐明天下午要去郊区骑马。】 末尾停了一秒,他想了想,又慢吞吞补了一句: 【都是精英帅哥。】 第114章 马场 郊区的马场离市区将近一小时车程。 冬末的风吹在那片开阔的草地上,被修剪得齐整的跑道绕着一圈圈白色栏杆,远处是低缓的土坡和几栋红顶马厩。 空气比城里冷一些,却干净得多,带着一点淡淡的干草味。 顾朝暄到的时候,周随安已经在马场休息区那排躺椅旁边站着,手里拿着一杯咖啡,旁边多了个女孩子。 姑娘年纪不大,看着整个人软软糯糯的,头发扎成高马尾,露出一张笑起来有梨涡的脸。 看见她过来,眼睛亮了一下,很乖地朝她点头问好。 “CC,”周随安简单介绍了一句,没多解释背景,只说是“在巴黎合作过的一个产品设计师,正好在上海出差,被他拖出来透透气。” 程砺舟倒是一个人来,徐泽瑞最后到。 马场负责人认得他们,早早把几匹温顺性格的马牵了出来。 CC第一次来这种地方,站在马前面显得有点紧张,小声问:“它会不会突然跑掉?” 负责的教练笑着安抚,说这些都是训练过的温性马,让她不用怕。 顾朝暄换好骑马裤和长靴,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短款夹克,腰线收得干净利落。 头发简单扎成低马尾,头盔扣好,护具一件件系紧,整个人的气质从会场上的理性克制,悄无声息地抽走了几分锋利,多了一层干脆的英气。 她站在马侧面,先抬手摸了摸马颈,掌心沿着那一排毛顺下去,指节轻轻按了两下。 马喷了口气,耳朵往她这边动了一下,明显比刚才安定了些。 “这匹以前是做场地障碍训练的,现在多用来带熟练骑手。”教练看了她一眼,“你以前骑过吧?” “有一点。”她说得含糊。 其实她的马术有一半是陆峥教她的,那时候她学得很用劲,跌下去几回,第二天浑身青紫,还是咬着牙往马背上爬。 第一次上场前,她把脚尖抵在马镫上,双手扶住鞍桥,抬腿跨上去的动作干净利索,没有任何犹豫。 上鞍后,身体自然往前微倾,重心很快找准,双膝轻轻夹住马肚,手里的缰绳松紧恰到好处。 那一刻,几个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到她身上。 不是刻意盯,而是那种一眼就看出来,她不是初学者的那种自然感。 CC被教练牵着走,慢慢摸索着上马,动作有点笨拙,腿长短一时间找不好位置,差点踩空马镫,惊呼一声。 周随安下意识往那边迈了一步,伸手扶了一下她的手臂。 她红着脸笑,乖乖道谢。 另一边,徐泽瑞站在栏杆外,看着顾朝暄微微调整坐姿,嘴角勾了一下,骤然想起他第一次发现十一对顾朝暄“有点不对劲”的时候。 那还是高中假期。 那时候他们一圈人被长辈丢去京郊一个带马场的会所,说是给他们提升综合素质,实际上安排的东西都差不多:上午政治文化讲座,下午轮着上课——击剑、网球、射箭、马术,高尔夫球。 京郊那家会所修得很夸张。 主楼二层是整层打通的台球室,外圈一圈落地玻璃,外面是半环形的阳台,往下一看,草坪、泳池、室外练习场、马道,整片景儿都在脚底下摊开。 冬天四点多,太阳刚开始往山后缩,玻璃外是一层淡金色的光,屋里灯已经全开了,几张球桌亮得晃眼,一圈少年围着打球、起哄,都是各家长辈口中“前途无量的孩子”。 徐泽瑞那会儿正被人拽着算分,时不时抬眼往外瞄…… 楼下室内马场那块儿灯也很亮,马道绕成一圈,里面人不算多,可有一对怎么看怎么扎眼: 陆峥牵着一匹马,在内圈慢慢溜,顾朝暄坐在马背上,戴着头盔,校服外面胡乱披了件马甲,背挺得笔直。 她显然还在适应步子,偶尔晃一下,手在缰绳上收一收,陆峥就抬头跟她说两句,语气看着就不耐烦,尾音却压得轻。 她回一句什么,嘴角一弯,整张脸都亮起来。 徐泽瑞本来只当看个热闹。 楼上这帮人,全是互相看着长大的,谁跟谁关系近,他心里有数,顾朝暄从小跟陆峥一块长,亲密归亲密,在他眼里那会儿更像是“自家妹妹”。 真让他觉得不对劲的,不是楼下那俩,而是站在他对面的那一个。 秦湛予那天没下去骑马,理由很正当:“上午刚被拉去跑步测体能,腿懒得动。” 他靠在玻璃旁的栏杆上,校服外套敞着,一只手插兜里,另一只手夹着根烟。 不知道从哪辆车里顺出来的,烟头一点红,在一群干净乖学生里显得格外扎眼。 照理说,抽烟的人总得四下瞄一眼,提防教练和带队老师。 可秦湛予没怎么管,他整个人闲闲地靠着,半点不紧张,只有眼睛一直是往下看的。 徐泽瑞打完一杆,顺势抬头,视线跟着他那一条望过去…… 落在的地方,正是那匹马。 顾朝暄刚好骑到近处,马蹄踏在软沙上,节奏很稳。 她有点紧张,又不愿意露怯,肩背绷着,手却不由自主在马鬃上摸了一把,像是给自己打气。 陆峥抬手,替她把脚的位置往前调了调,低头跟她说了句什么,她被逗得笑了一下,整个人跟着轻松了一点。 那画面离得不算近,可有些东西,隔着一层玻璃、一片场地照样能看清楚。 烟一点点烧短,灰堆在指尖,他却半天没弹。 后来还是徐泽瑞看不过去,拿球杆戳了戳他:“十一,烟灰掉了。” 秦湛予才回神似的,低头,指尖一弹,灰落进旁边的烟灰缸,淡淡“嗯”了一声。 声音听着还算漫不经心,人却又安安静静把目光收回去……还是楼下那一圈马道,还是那两个一圈圈慢跑的身影。 男人看男人,很少真去追问什么。 可那种眼神,徐泽瑞再熟不过:既不上前搅局,也不扭过脸装没看见,就是站在一个谁都挑不出错的位置,安安静静地盯着。 不是看热闹,是在看“自己暂时拿不走的东西”,看得认真,又倔。 这么多年过去,他在马场栏杆边想起那一幕,忍不住在心里啧了一声。 兄弟那点藏不住的心思,从十七岁起就写在眼睛里了。 可偏偏,那天楼下会骑马的姑娘,如今也还是顾朝暄。 …… 回到眼前,教练一声口令,几匹马陆续收了缰,从跑道慢慢退回内圈放松步子。 一圈练习下来,CC整个人都有点虚脱,从马背上被教练扶下来,一落地就拍着胸口感叹:“好累,比我想的累太多了……” 顾朝暄那边下马就利索多了,自己松了脚镫,翻身下来,顺手把马鬃顺了顺,跟教练简单说了两句注意事项,又把缰绳交回去。 侍者拿来几瓶水,顾朝暄接过,说了一声谢谢。 马场这边换下护具,时间还早。 周随安看了眼表,对马场负责人说了句什么,转头问他们:“前面那块园区,正好你们昨天在会场上也提到过,要不要顺路看一眼?十分钟车程。” 那是先前提过的——靠近马场的一片政务与司法信息化集聚区,几家做政务云、城市数据中台、司法业务系统的厂商总部都挤在那边。 没人反对。 几辆车很快从马场绕出来,沿着一条不算宽的环线往前开。 冬末的天色收得快,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把园区的楼体边缘勾出一圈淡黄的线。 园区主楼外立面很普通,进门之后却是另一番景象。 一楼大厅用大屏和沙盘拼出“数字城市”的样板,法院、检察院、司法局、市民服务中心……用不同颜色的小光点标出来,数据流动在虚拟的线路上跳动。 顾朝暄在这种地方,反而比在马场更放松。 她站在沙盘前,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顺着那几条线看了一遍,又下意识对照自己脑子里的系统架构——哪些口是 LeXPilOt 未来可以对接的,哪些则必须绕开,避免和本地存量系统正面硬杠。 园区的对接负责人接到通知,匆匆从楼上下来,认出程砺舟跟徐泽瑞,态度格外客气。 寒暄几句后,对方便顺势介绍起几栋楼里主要做的方向:这边是政务云和数据交换平台,那边是法院案件管理系统和智能审判辅助,另一侧则是公共服务大厅的“一网通办”前端。 “你们那个项目,其实可以在法律援助、公共法律服务中心这些端口试点,”对接人一边带路一边说,“现在群众来咨询合同纠纷、劳动争议的特别多,窗口的人手又有限,能有一套先把风险和要点筛一遍的系统,对他们来说是减负。” 程砺舟偶尔插两句:“你们这些系统,如果未来考虑证券化,底层的合同与风险结构要再梳一遍,才能卖得动。” 徐泽瑞赞同点点头,也提了意见。 走到一间类似“演示中心”的小会议室里,对接人顺手打开了几块屏幕,给他们看了两段真实案例改写成的演示。 顾朝暄没有抢话,只在对方提到“窗口压力”和“标准化答复”时,轻声问了几句细节——每天接待量多少、平均等候时间、现在用的知识库怎么维护…… 这些问题问出来,对方反而觉得眼前这个年轻女人,比很多只会说“我们要做赋能、做平台”的创业者靠谱得多。 结束参观时已经近傍晚。 几个人站在园区门口,脚下是被风吹得发凉的花岗岩地面,对接人笑着客气了几句,递上名片,说以后欢迎来详细交流方案。 出了园区,几个人临时商量了一下,就近在旁边一家景观不错的会所解决晚饭。 落地窗外还能远远看到刚才走过的那片楼群灯光。 饭桌上话题又回到了各自熟悉的轨道: 周随安提起欧洲那边的创投环境,顺带说了她在巴黎起盘时的坑; 徐泽瑞夹着菜,一会儿吐槽南方几个项目的奇葩地方政府,一会儿又问了顾朝暄在巴黎的生活。 程砺舟听得不多问得不多,只在她提到“公共法律服务”“政务端接口”“未来国内落地路径”时,偶尔插一两句问题,问得都很直……数据打通到什么颗粒度、司法端和政务端的权限隔离怎么做、有没有考虑未来和既有厂商合作而不是硬撕标段。 顾朝暄也不躲,能说的范围里,把线路讲得很清楚。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拆项目、拆政策,中途被 CC 抱怨“你们能不能别一直聊工作”的嗓音打断,气氛才松下来一点,话题又岔到马、巴黎的甜品店,和上海最近新开的几家餐厅。 这一整天算不上多惊心动魄,却莫名让人觉得心里安静。 像是各自从原本高压的轨道上,暂时跳出来呼了口气,又顺手把几个未来可能交汇的节点轻轻标了一遍。 吃完饭,天已经全黑了,园区那边的灯光在远处一块一块地亮着。 几个人在会所门口分别,各自往自己的车走。 …… 回去的路上车里挺安静。 徐泽瑞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手随意扒拉着车载电台,换了几档,最后干脆关掉了声音。 快到酒店门口时,他慢慢把车速放了一点,下巴冲前面那栋楼努了下:“顾朝暄。” “嗯?”她正低头看手机的未读邮件,随口应了一声。 “你待会儿下车的时候,表情收敛一点。” 顾朝暄被逗笑:“什么意思?” “就——别一脸累死了谁都别惹我的那种。”他偏头看她一眼,眼睛里明显憋着坏,“稍微……和颜悦色点。” “你管得也太宽了。”她无语,“客户又不住这儿。” “谁说不是客户。”他意味深长叹了口气,“总之,信我一次,不会亏。” 她觉得他今天哪儿都正常,就这句话有点不正常。 但一整天下来,人已经有点累了,也懒得追问。 “走了,谢谢。” …… 休息区最里侧那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深灰色呢子大衣,里面是浅色衬衫,下摆规矩地压在腰线里。 下身是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裤,脚边放着个简单的黑色公文包,连表带都是低调的皮质款式,看不出任何刻意显摆的痕迹。 标准的系统里出来的人,哪怕脱了会徽和胸牌,身上那股子“开会开惯了”的气息也遮不住。 偏偏,他往沙发背上一靠,长腿自然地伸出去一点,姿态又带着点她熟得不能再熟的散漫……大衣扣子松着,手里随意捏着手机,拇指一下一下在边缘蹭,像等得有点烦,又懒得真表现出来。 顾朝暄脚步在那一瞬间几乎是自己停下的。 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他出差行程几乎是按小时排进日程,哪怕来上海,也是从机场到会场、再从会场到对口单位,最后直接送回酒店集体驻地,不太可能像普通人一样,大摇大摆坐在她下榻的酒店大堂里等人。 可事实就这么摆在眼前。 仿佛是被她这道目光牵了一下,他抬头。 两个人在灯光下对视的那一刻,所有“时间表是不是批过”“这样合不合规定”之类在她脑子里零碎闪了一圈的念头,统统被什么更直接的东西盖过去了。 秦湛予站起来。 动作很简单,大衣下摆顺着他起身的力量落回腿侧,整个人比人群里那些来往的商务人士都更安静一点,却稳得惊人。 他走向她,步子不急不缓,在离她一臂远的地方停下。 近距离看过去,他眼底那层公务场合练出来的克制还在,但被压得很薄。 下面是一整片她太熟悉的东西:情绪、心软,还有掩饰得不够彻底的疲惫。 “怎么,”他低声开口,嗓音被空调的暖气烘得很沉,“来上海开个会,就把男朋友忘了?” 语气听着淡淡的,尾音却不自觉往下压了一点,把“男朋友”三个字落得很实在。 顾朝暄这才反应过来,鼻尖有一点发酸,又忍不住笑:“……你怎么在这儿?” 秦湛予抬手,顺手把她手里的文件袋和外套接过去:“上海这边有个检察系统信息化的专项复盘,我过来听几场汇报。” “最高检牵头,政法委、我们部里和几家地方司法厅都参加,算是把这几年各地搞智慧检务、案件流转系统、远程庭审这些东西,集中捋一遍经验和问题。” “一开始列的是李司自己来,带两个处长,后来他问我,要不要出来现场听一两场。刚好你也在上海,我就顺水推舟同意了。” 顾朝暄被他说得有点想笑:“所以你是借着公出,顺道来查岗?” “是人身安全关怀。”他纠正她,神色一本正经,“还有我们也得接地气,了解一下在外创业青年的真实生活状况。”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任由她动,反手握住她那只手,指尖一扣,握得不紧,却把人拢得很稳:“总之,组织上是有正经安排的——明天上午、下午各一场会,我出席完,把记录和意见交上去,人就算完成任务。” 说到这里,他才随口补了一句:“只是飞的时候,把返程晚了半天。” “为我?”她挑眉。 “为东海某市未来法治政府建设的长远发展。”他说得极正,眼底却压不住笑意,“顺便,为你。” 顾朝暄看着他,有点说不出话来。 她知道他这种岗位,每一趟出差都要层层审批、写请示、走流程,不是说走就能走的那种“顺路”,可他偏偏用最轻描淡写的口气,把中间所有折腾都抹掉,只留下“顺便”两个字。 “走吧。”他怕她再追问似的,换了只手提她包,空出来那只手自然地去牵她,“先上去,累成这样,脸色都白了。” 电梯一路往上。 门一关上,外面大堂的光和人声被隔绝在外,只剩下轿厢里安静的暖黄灯。 到了楼层,房门“滴”一声被刷开。 顾朝暄一进门,整个人往沙发上一栽,仰面摊开,连鞋都懒得脱:“我今天骑马骑得要死,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秦湛予关上门,把她外套挂好,回头看见的就是她这一副“彻底放松警惕”的样子。 他走过去,在她沙发边沿坐下,微微俯身,指尖在她膝盖上点了一下:“还有力气跟马较劲,没力气跟我说话,是吗?” 顾朝暄被他点得有点痒,忍不住笑了一下,抬手勾住他脖颈,把人往自己这边拉近一点,声音懒懒的:“秦湛予,我腿酸。” 他低头看她一眼,那眼神里那点笑意终于不再藏着掖着,嗤笑一声:“活该。” 说完却顺势把她往沙发里按了按,“躺好。” 顾朝暄配合着挪了挪位置,整个人横过来躺稳了。 他先解开她靴子的搭扣,动作不急不缓,把靴筒一点点往下褪,放到沙发旁边,又把她的袜子轻轻捋下来,露出一截小腿。 指腹沿着小腿肚往上揉,先是轻轻按了两下,摸准了她最酸的那一块,力道慢慢加重。 酸胀感被一点点揉散,变成钝钝的舒坦,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整个人越发往沙发里陷:“……可以,你以后可以去开按摩店了。” “……那我以后就不能服务你一个人了,愿意?” “不行!” 秦湛予笑了一下。 占有欲还挺强。 他手很稳,像真的是做惯了这种细致活的人,掐按的节奏不紧不慢,从小腿一路按到膝弯,再往大腿根部缓缓推回来,每一寸力道都拿得刚刚好。 顾朝暄舒服得迷迷糊糊,眼皮打架,半睡半醒间才突然想起什么:“你今天……吃饭了吗?” 他“嗯”了一声,淡淡道:“在机场吃了点。” 顾朝暄皱了皱眉,困意瞬间清醒一点,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电话:“你怎么不早说?” 他按住她的手:“不用叫了,我不饿。” “你说了算?”她抬眼瞪他一眼,态度不容商量,“你不吃饭跑来给我当私人理疗师?挂了血糖谁给我按腿?” 话说到这份上,秦湛予也懒得再争,任由她拨通前台,点了几样简单的东西——一份面,一点水果,再加一壶热牛奶。 等餐车送上来时,他去门口签了字,随手把托盘推到小桌上,低头吃得很规矩,没多说话。 “你慢点吃,我先去洗澡。” 浴室的水声很快响起来,又过了十几分钟才停。 等秦湛予吃完,把碗筷收回托盘,放到门口让服务员稍后来拿,他才去洗澡。 热水冲掉了一天一夜的疲惫,他在水下站了会儿,额头贴着瓷砖,让自己那点情绪慢慢沉下去。 等他关水出来,擦干头发,推门回到卧室时,房间里灯只开了床头那一盏。 顾朝暄已经躺在床上,半靠在软枕上看书。 她换了身浅色的睡裙,布料不算很薄,却因为她整个人懒懒地往下滑了一点,裙摆自然地褶在腿侧,露出一小截光洁的小腿。 头发没全吹干,半湿半干地披在肩上,锁骨线条被灯光勾出一截淡淡的阴影。 她翻页的时候,下意识抬手理了一下发,视线还留在书页上,完全没察觉自己有多动人。 秦湛予脚步顿了一下。 那点被热水冲散的疲倦,仿佛又换了种方式回来了……不再是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那种,而是带着点发热的、叫人不太好安分的。 他轻轻呼了口气,把毛巾搭在一旁,走过去,在床的另一边坐下:“腿还酸吗,顾小姐?” 他刚坐下,还没碰到她,手腕就被人勾住了。 顾朝暄把书往一旁一扣,眼睛从页边移到他身上,视线顺着他还没干透的发梢往下落,落在他锁骨那一截湿意未散的肌肤上,声线又软又懒:“腿还是酸。” 秦湛予低笑了一声,俯身过去,在她膝盖上捏了一下:“那你还躺这儿看书?” 话说完,人已经顺势压下来。 书被她随手推到枕边,落在床单上翻开一页。 视线一阵天旋地转,她后脑勺磕到柔软的枕头,下一秒,唇就被堵住了。 这个吻跟大堂里那个一本正经的“秦副司长”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亲得很认真,带着白天压了太久的情绪,一层一层剥她的防备。 呼吸纠缠在一起,她下意识抬手去推他,却只是虚虚抵在他肩上,很快又收不住力,抓住了他睡衣的布料。 唇瓣被他啃得有点发麻,她偏头想躲,耳边却落下一声低笑,尾音压得哑:“现在还有力气顶嘴?” 他吻从唇边慢慢往下落,蹭过她滚烫的脸颊和耳垂,落在她侧颈上,一下一下…… 指尖从裙子边缘探进去,握住她膝弯,轻轻一带—— 她整个人往他怀里滑了半寸,呼吸一窒,指尖不由自主地收紧。 “秦湛予……”她带点恼,又带点无奈地叫他。 他在她喉结下方停了一瞬,抬眼看她,眼里那点笑意已经褪去,剩下的只是一整片深得惊人的专注。 声音压得很低:“是十一。” “秦湛予。” “老爱连名带姓叫我,什么臭毛病,嗯?” “你也老爱连名带姓叫我啊!”她不服,“你妈妈都叫我朝朝,你从来没叫过。” “不叫。” “为什么?” 原因他没有说。 她的指尖被他一路逼退,最后不得不落在他腰侧,拽住睡裤的布料。 他在她唇间掠过一声低笑,像是刻意,引着她的手往下。 薄软的布料被一点点推开,她指尖一震,本能想缩回去,却被他扣住手腕。 呼吸在这一瞬间都乱了,她只好僵着背,顺着他的力道W紧。 掌心被灼.热的触感烫得发麻。 他吻一路往下,带着水汽与热意,掠过她的小腹和肚脐……指尖收紧,几乎要从床上弹起来。 又来。 顾朝暄咬住唇……这人老爱在这种地方耗她的力气,也不知道哪来的毛病。 …… “顾朝暄,我们过几天又要分开了。你去巴黎之后,记得接我电话、视频,别像之前那样,一句不说就挂我电话。” “……对不起。” “我不接受你的道歉,顾朝暄。” “……顾朝暄,骑马的感觉的是什么样的?” 顾朝暄整个人都被折腾得有点发懵,眼角还挂着一点水光,连呼吸都是乱的。 耳边却偏偏落下来他那句既不正经、又一本正经的问题 她没太跟上他的思路,被迫在混乱的呼吸里抓回一点点理智。 “……你不是学过马术吗?”她声音发飘,带着气音,“自己不会想?” 她记得学生时代那会儿,他也被丢去上过马术课的。 冬天的室内马场里,陆峥牵着她的马,她坐在马背上,一圈一圈地绕。 至于某人,那时候也在场,她顶多偶尔用余光扫过去一眼,只知道他也在练,却从来没把那一幕认真记在心上。 “忘了。”他故意应得理直气壮,“现在想听你说。” 顾朝暄闭了闭眼,艰难组织语言:“一开始挺累的,腿也酸,还老想着别从马上掉下去。” 他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后面呢?” “后面就……”她呼吸一乱,被迫停了一下,才咬牙把话说完,“就风特别大,耳边全是马蹄声,眼前什么都在往后退。” “你就会突然觉得,好像整个人是往前冲的。没人拦你,只有风往你脸上扑,挺自由的。” 他“嗯”了一声,像是对这个答案十分满意,“迎着风,想怎么来就怎么来,那种?” “……差不多。”她脸烫得不行,又偏偏被他问得认真,只好实话实说,“有时候会有一点上头。” “喜欢那种感觉?” 话问到这里,顾朝暄哪还听不出来他在打什么主意,立刻否认:“不喜欢。” 但她的否认,对秦湛予而言大概跟“很喜欢”差不多。 他骤然把她整个人抱起来,往自己怀里一带,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 第115章 家宴 窗帘边缘透进来一圈淡白的光,房间里已经没有昨晚那种闷热的气味,只剩下空气里很淡的沐浴露香。 她翻了个身,腰刚一动,就被那一整片酸软拉得倒吸了一口气,整个人又缩回被子里。 浴室门虚掩着,有水汽散出来,伴随着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只看见床尾那侧的男人已经换好了衣服:衬衫下摆利落地收进西裤里,皮带扣好,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他低头在整理文件袋,把昨晚随手扔在沙发上的资料一份份收起来。 那种“要去开会”的状态又回来了,干净、利落,仿佛昨晚把她折腾得几乎散架的人不是他。 听见床上的动静,他抬头看过来。 两个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走到床边,弯下腰,一只手撑着床沿,另一只手轻轻捏了捏她的下巴,把人微微抬起来。 一个不算温柔、但带着点占有意味的吻直接落下来。 唇分开时,他低声说了句什么,她脑子还有点涨,愣了两秒才听清大意——大概是让她记得吃早饭,别又空腹喝咖啡。 他直起身,把床头柜上那只已经插好房卡的早餐券往她那边推了推,又把手机和房卡确认塞进自己口袋,动作一贯有条不紊。 …… 会务中心。 秦湛予把会务胸牌别在西装翻领上,扫了一眼议程牌,径直往一号会议厅走。 门口已经站着几个熟面孔——最高检业务局的副局、信息技术处的处长,还有政法委那边抽下来的政法室领导,正低声在聊着什么。 他过去,简单打了个招呼。 有人笑着同他握手:“秦司也到了?昨晚的飞机吧,辛苦了。” 他点头,说“还好”,姿态不卑不亢,很自然地被让进了第一排偏中的位置……主办单位的局级领导坐正中,他和部里另一个来开会的副司往两侧略一分,后面一整排是各省司法厅、检察院分管信息化的负责人,再往后,是技术公司代表和业务骨干。 会场灯光不算刺眼,大屏幕上滚动放着“检察系统信息化建设专项复盘会”的标题,下面一行小字写着“经验交流暨问题梳理座谈”。 九点整,主持人落座,点名,开场致辞。 前半小时节奏一如既往:欢迎词、工作回顾、领导讲话,话不难听,却也谈不上有多新鲜。 秦湛予坐在那里,胸口别着的胸牌在灯光下泛着一点光,他神色平静,手里的笔却一直没停…… 晚上那顿饭局在会务中心旁边一处临河的会所里散的。 一桌人从司法厅、检察院到园区管委会,再加上两家技术公司的老板,说话绕来绕去,总归离不开“信息化”“营商环境”“预算指标”几个词。 秦湛予该敬的酒一杯没少,但始终没真喝醉……每一口都踩在刚好不失礼的那个分寸上。 散席的时候,已经快十点。 冬末的风从江面刮过来,带着潮湿的冷意。 会所门口台阶下,河岸灯带把水面勾出一层淡金色的线,远处的高楼一格一格亮着,宛若另一座更远的城市的倒影。 同行的人被地方领导一一送上车,去各自的驻地或者下一轮续摊。 秦湛予以“明早还有会”“材料还要再看一遍”为由,礼貌地谢绝了后续安排,留在了门口。 手机在掌心里震了一下。 是北京打来的。 不是座机,是那位平时只在白天办公时间给他打电话的处长。这个点拨过来,多半不只是例行沟通。 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把手机贴到耳边,只嗯了一声。 那头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背景里是走廊的回音和偶尔有人推门的响动。 大意并不复杂。 这两个月,北京城一直在传风声——姜家要出事了。 自从前一阵奇正、腾曜在跨境资金联合审查里被“放了一次血”之后,圈子里就没有消停过。 那次专项看上去只是针对几家“风险企业”的合规检查,实质上却把姜家叔侄从牌桌上硬生生推下去半步:奇正融资通道收紧,腾曜割肉卖项目,姜骐退了位,姜佑丞的“新贵”光环塌了一半。 后面这两个月,传言一浪高过一浪。 说的是,有老同志要被系统里“单独了解情况”,有“利用职权为特定民营企业提供便利”的问题被摸上来,有几家在姜家体系里打了多年交道的单位陆续被约谈。 名字从来没被明说,但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矛头迟早要落到那位在系统里分量极重、又和姜家绑得太深的长辈头上。 林启白。 几轮谈话下来,外面听到的消息却始终停在“了解情况”的程度。 该开的会按部就班,该露面的场合照常露面,公开渠道没有一行文字,通报里没有一个对应得上的职务。 直到今晚。 电话那头说,中央纪委国家监委刚刚上网了一则通报:某部原党组成员、副部长林某白,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 职务写得清清楚楚,履历也写得清清楚楚,不需要任何“知情人士”翻译。 紧接着,是只在系统内部流转的那部分信息: 围绕林启白个人问题,纪检、组织、审计等几个口子已经联合成立专班,对其任职期间重点审批、重点扶持的一批企业开展穿透式检查,名单里赫然有奇正集团、腾曜文化。 姜家这一支,等于是被整体拉进了审查视野……不是简单的“风险提示”,而是从人到盘子,从资金到项目,全链条地过一遍。 那头的人把最新开的协调会情况浓缩成几句: 专班要调他们系统近几年所有涉及奇正、腾曜的跨境资金审批材料、项目评估意见; 地方上凡是和姜家企业有大额往来、共同项目的单位,都要按表格摸清情况; 同时要盯好金融风险和舆论风险,别让资本市场和媒体先乱了阵脚。 秦湛予一直皱着眉,没插嘴,只是偶尔用一两个音节表示“听到了”。 他另一只手下意识摸进大衣内侧口袋,指尖碰到那盒从北京带来的烟。 纸壳棱角硌在指腹上,熟悉的冲动顺着神经往上窜。 指尖停了一秒。 他最后还是抽了回来。 风从江面吹过来,冷得有点利。 那头又压低了声音,“这回怕是真压不住了。林启白亲自上了通报,巡视组准备对姜家那边‘回头看’,奇正、腾曜都在范围里。你这边注意下节奏,别让地方自己瞎猜。” 秦湛予把那一点点心底的躁意压下去,语气平静,把几件实务上的事捋清楚: 涉及奇正、腾曜的材料要先按规定备份、封存,再配合专班移交; 系统内部对外口径要统一,先讲“依法依规配合审查”,不要提前下结论; 地方若出现资金链波动、人事异动,要提前预案,防止金融风险和维稳风险叠加。 全是工作语言,没有一句情绪化的话。 对方连声答应,说稍后会把正式通报和会议纪要发到系统里,请他再把关一次。 “好。” 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就挂断了电话。 屏幕暗下去,余光里只剩河面上一块一块晃动的灯影。 他站在原地,手还插在大衣口袋里,指节慢慢收紧……指尖再次碰到那盒烟,这一次他连盒子都没掏出来,只是把那点冲动攥紧,又放开。 两个月前,他在办公室里签下“建议联合审查”的意见,看着姜家叔侄第一次大出血; 两个月后,通报把林启白的名字实实在在地钉在了网络首页上,巡视组和专班一同压下来,整盘棋从试探性的放血,走到了真正的开刃。 这一步,仍然是按规矩走、按程序办。 没有任何密谋电话,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邮件,连一条可以被截图当“证据”的聊天记录都没有。 他们只是各自在自己的链条上,做了“按职责本该做的事”,然后任由整个系统的重量顺势压下去。 冷风把他脑子里最后一点杂音吹散。 他低头点亮手机屏幕,微信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不久前顾朝暄发来正在吃夜宵的照片。 秦湛予看了两秒,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屏幕熄灭,他收起手机,转身沿着河边往酒店方向走去。 …… 隔日傍晚,上海的天色比想象中落得更快。 车从市区一路往西,穿过更安静的梧桐路段,进入一片不算显眼却极其讲究的院落式居住区。 门禁不张扬,车道干净,绿化修得克制,处处都是“系统内的人”才能读懂的分寸感。 蔺家这些年在南方各一线城市都有分部势力,真正让人敬畏的从来不是财富的规模,而是他们与城市治理、产业资源、人才流动之间那条长期稳固的暗线。 秦湛予的叔叔就在这座城市的权力轴线上。 顾朝暄在电梯镜面里看见自己微微收紧的肩线,而秦湛予则一路握着她的手,把她的紧张一点点拽回到“家宴的现实语境”。 那是一个很典型的蔺家式家庭场域:空间大但不奢,陈设不炫,墙上挂的不是名画而是几幅年代略久的城市规划影印稿与学术会议合影。 饭桌上没有过度的审视,更多是礼貌、尊重、以及对她专业身份自然的承认。 这份和蔼并不软。 它更像一种上位者才有的从容:因为足够确定边界,所以无需用任何情绪去强调边界。 饭到中段,客厅的大屏被打开。 视频接入时,顾朝暄才第一次真正见到秦湛予的奶奶。 老人坐在一间光线很亮的书房里,背后是一整面极有年代感的书墙,书脊上能看见密密麻麻的医学英文专著和国内早期的基础研究期刊合订本。 她的眼神很清楚,讲话节奏不快,带着长期学术训练过的冷静与温和。 她年轻时在国内顶尖医学院体系里做基础医学与转化研究,主攻免疫与感染方向,后来参与过国家级重点课题的建设,也带过一批后来成为各大医院与研究院骨干的学生。 她早早从行政岗位退下来,把名誉和精力都留给实验室和学术共同体,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仍旧保持着每天阅读最新综述、固定参加线上研讨的习惯。 视频那头的气氛,和秦宅很像。 不是那种热闹到失控的亲昵,而是有分寸、有节奏的关怀。 只不过老太太明显更活泼些,情绪起伏里带着一点老一辈科研人特有的爽利和不服老……笑意来得快,关心也来得直接,隔着屏幕都能把人往餐桌边拽一拽。 顾朝暄能感觉到那份“被接纳”的方式很不一样。 秦宅那边的温度更稳,更似一张铺得平平整整的毯子,压得住风,也不轻易露出褶皱;老太太这边则像一束顺手点亮的灯,亮度不刺眼,但有一种“我喜欢你就要让你知道”的坦率。 她并不急着问顾朝暄的背景细节,也没有把她放进任何需要被审视的规则格里。 她的关注落在更生活、更具体的地方:身体撑不撑得住、工作别太拼、别当自己是客人,过年的时候记得跟十一来家里吃饭。 这种指向“日常归属”的态度,比任何一句客套的赞许更让人心里发软。 而秦湛予从头到尾都很安静。 他坐在她身侧,姿态是惯常的克制,情绪却明显松了一点。 那不是在会场上被人围着的“秦司”,也不是把她逼到失控的“十一”,而是一个在家人面前终于可以只做“晚辈”和“侄子”的男人。 顾朝暄甚至能在他极细微的神情变化里看出一种不太外露的顺从:对老太太的嘱咐,他没有反驳的必要,也不打算用漂亮话敷衍过去。 秦湛予的父亲没有出现。 饭桌上没有人刻意解释,只是自然地把这一位缺席放进了“家里一直如此”的既有秩序里。 顾朝暄不需要被提醒也能读懂这种沉默的含义:蔺家的权力版图与家族内部的情感结构,并不完全重叠。 有些关系是隔着制度、隔着城市、隔着多年习惯形成的距离感,不会因为她的到来而临时改变。 这反而让她更安心。 没有表演式的团圆,没有被强行包装成“完美家庭”。 一切都现实、也因此真实。 饭局接近尾声时,婶子明显是提前准备好了的。 她把几封红包放到顾朝暄面前。 …… 也是这夜,北京的风更干,更冷。 陆家有家宴。 这样的场合对陆峥而言并不陌生……家族里每一个重要节点,都需要有人在场、有人撑住气口,也需要有人把情绪控制在不刺眼的范围内。 陆祁一家到得早。 堂哥这几年被家里推得稳,婚也结得早,四年前定下来,如今女儿已经能跑能闹。 小姑娘小名叫“饺子”,圆乎乎的脸,穿着薄薄的鹅黄色针织衫,鞋底在地上一蹭一蹭…… 她认人很准,见到长辈就懂得点头喊人,转身又能把客厅当游乐场,笑声一响,整间屋子的温度都跟着上了一点。 陆峥到的时候,屋里已经有了七八分热闹。 长辈们围着茶与菜,聊的不是具体项目,而是更抽象的“方向”“节奏”“今年的风向”;年轻一辈则在规矩与轻松之间打着转,既不敢太放肆,也不愿太端着。 陆峥把外套递给阿姨,动作一贯利落,神色没什么波动。 饭桌上最容易让人松一口气的,反而是饺子。 她坐在儿童椅里,被人喂了两口汤就开始皱鼻子,像对“成人世界的味道”充满质疑;下一秒又被一块软糯的点心哄好,眼睛亮亮的,手指还要去够盘子边缘的糖藕。 陆祁笑着把她抱远一点。 陆峥看着这一幕,心里那根一直绷着的线,短暂地松了半寸。 这不是他擅长表达的领域,但他对“生活怎样把人改得更柔软”有一种冷静的判断。 一个家族真正的续航,从来不只靠权与势,也靠这种细碎的、生动的、无处炫耀却能让人踏实的日常。 敬酒环节走得很顺。 他该起身的时候起身,该落座的时候落座,话不多,却句句踩在场面能接受的尺度里。 长辈看他的眼神一如既往:认可里带着既定期待,像默认他仍会是那条最稳的线。 饭后,他照例去了院里透气。 烟盒在指尖转了一下,他没有点。 夜风从胡同深处吹过来,带着一点干燥的冷意,远处隐约有孩子的笑声……多半又是饺子被谁带着出来撒欢。 灯影轻轻晃动,陆峥靠在廊下,目光落得很远。 陆峥刚把火机收回去,身后就多了一道脚步声。 陆祁不急不慢地走过来,并排站在他身侧,肩线放得松,像终于从屋里那一圈“热闹的规矩”里退出来,喘口真气。 两个人都没立刻说话。 院里灯光压得低,檐角滴水声细得几乎听不见。 远处传来饺子被人追着跑的笑声,短短一串,打在夜色上,反倒显得这廊下更静。 陆祁点了烟,先吸了一口? “还放不下?” 问题不重,语气也不逼,像兄长对弟弟的试探,又像同一条船上的人对彼此心照不宣的确认。 毕竟这些年陆峥身上那点“没翻篇”的气息,细得很,但从没真正消失过。 陆峥没有回答。 他只把烟灰轻轻弹掉,目光落在院子里那块被灯光切出来的空地上。那种沉默不是避而不谈,更似一种过于清醒的自控,他不想给任何一句话留下可被误读的尾巴。 过了两秒,他忽然侧头。 “哥,你幸福吗?” 廊下的灯将陆祁的侧脸切出一块明暗分界,眉骨与鼻梁在光影里衔接得很利落,只有眼底那一圈淡淡的阴影,露出了些不那么“标准”的部分。 年轻的时候,他并不总是现在这副周全得体的模样。 那会儿还在地方挂职,正是前途被人看好、又有几分“不怕摔一跤”的年纪。 酒局一场接一场,项目一个接一个,媒体偶尔写他,说“出身正、履历好”,照片配在版面上,看着锋芒十足。 也是那个时候,他跟那位女孩纠缠在一起。 一开始不过是在朋友局上多喝了几杯,她敬酒敬到他那边,话多了几句,后来又在活动、机场、晚宴上接连碰见。 她那时刚拿完奖,事业往上窜,行程排得满满当当,却总能在某些缝隙里给他留出一点余地。 绯闻传得沸沸扬扬,狗仔蹲的照片一张接一张:车窗暗影、酒店门口、后台走廊的背影,素材不多,却足够拼凑出一段“浪漫故事”。 那阵子,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被舆论盯着”的滋味。 开会的时候,某些人说到娱乐圈几句,眼神不着痕迹地扫过来;家里长辈谈起“年轻人要稳重”,话只点到为止,却将态度摆得清清楚楚。 再往上走一步的位置,跟“自由恋爱”从来就不在同一张桌子上。 现实没有跟他们正面吵一架,也没有逼出任何惊心动魄的决裂。 它只是每天往他身上多加一点重量:新的任命、即将到手的晋升、某个必须出席的大型会议、一次“难得的机会”。 与此同时,女孩那边,剧本越接越大,商务约越来越紧,粉丝数量每隔几个月翻一番。 她需要的是曝光、是话题、是商业价值稳步上升;他需要的是形象、是稳定、是任何时候都站得住的“端正”。 两条路表面上可以交叉,实际上却一寸一寸往不同的方向生长。 后来,他们还是分开了。 没有谁先说“结束”,只是有一天起,机场的照片里不再有同一个背影,手机里那些曾经频繁跳出的消息也渐渐沉下去。 绯闻从热搜上退场,被更新鲜的故事替代,像一场短暂的、稍微闹大了一点的意外。 再往后,他按部就班地完成了婚姻这件事。 对象是家里介绍的姑娘,背景干净,工作体面,家世也配得上两个字“门当户对”。订婚、结婚、生子,一切都在一个合适的节奏里完成。 外人看着这桩婚姻,几乎挑不出毛病:夫妻在公开场合相敬如宾,合照里站位得体,饺子在中间,笑得像一颗被捧在掌心的小太阳。 至于那些真正只有当事人知道的部分……谁在凌晨醒来会沉默很久,谁在争执时会下意识收声,谁习惯把不愉快折叠好,塞进时间缝隙里。 没人问,也没人有资格问。 政途一路上升。 从处到局,从局到现在的位子,每一次任命下来,他的履历在公开渠道上又多了一行干净利落的简历条目。 新闻里提到他,配图都是标准化的笑容和握手的瞬间,背景是一色的会议幕布和城市天际线。 那位女明星则在另一条路上闪闪发光。 她的作品越来越多,角色越来越重,奖项、代言、时尚杂志的封面轮番而来。某些年会的背景板上,他们的名字会离得很近——一个在政务报道里出现,一个在娱乐版面占据大半页面。 宛若两条永远不会真正交叉的线路,只是在纸面上勉强并排了一次。 “你幸福吗”这四个字,落在这样的履历之上,显得有些奢侈。 陆祁把烟含在唇边,视线仍然落在远处,看着饺子被人抱进屋,门缝里的灯光一闪一闪,将屋内的热闹切成几块细碎的投影。 没正面说是或不是,低头又吸了一口,把那口气压进胸腔里,然后才淡淡开口: “人这一辈子,总得挑一件自己能扛得住的事。” 他没说那件事是家、是婚姻、还是家族给的那条路。 陆峥听懂了。 也正因为听懂,廊下又安静了一会儿。 他们都是被同一种秩序教出来的人,知道什么能问,什么不必追,知道有些答案不是说出来的,而是用一整段人生去维持一种“看起来合理”的平衡。 风又起了一点。 “她怎么样?” 问出口之后,两人之间又落下一小段空白。 陆峥把烟叼在唇边,指节收紧。 有一瞬间他想把什么话推到舌尖,又在成形前忍住,只用力吸了一口,把那点情绪压回去。 没有回答。 陆祁倒是先笑了,“行啊,现在学会跟我打哑谜了。” 笑声并不响,很快被夜风冲淡。 他侧过身看他一眼,语气随意,却不至于轻飘:“前阵子你去巴黎是因为她吧?” 还是没有回答,陆祁心里有数,还真是痴儿。 “她在巴黎的事业做得怎么样?” 这一题他答得很干脆:“还可以。” “那就好,她看起来也不是一蹶不振的人。”他顿了一下,又说:“倒是你,阿峥,人不能老困在情情爱爱里打转。尤其是你这样的。” “你现在什么位置,自己心里清楚。副厅不过是起步,以后往上走,每一小步,盯着的人都多一圈,拿着放大镜看你的人也多一层。到那个时候,谁跟你在一起,怎么在一起,都不只是‘喜欢不喜欢’那么简单。” 这些话说出来,不带长辈那种训诫的味道,更像一个已经走在前面的人,把沿途看见的坑和坡给他描一描。 “男人,事业站不稳,谈什么选择权?”陆祁轻声道,“你现在这条路走得不错,别自己给自己添绊子。” 廊下的灯光打在他侧脸上,眉眼之间那点疲色被压得很浅,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磨过之后的冷静,不是完全认命,却也早就学会了和“安排好的命”共处。 过了一会儿,随口补充似的,又说道:“前阵子在机场见过她一面。” 陆峥的手指轻轻一紧。 这一瞬间的细微变化没逃过陆祁的眼睛,他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故意拖长悬念:“跟秦家那小子一起。” “秦家那小子”是谁,根本不用解释。 能被他这样提起的,也就那一个。 “看着还不错。”陆祁淡淡地给了个评价,“起码,有本事,有肩膀,也愿意往前站。你放心,她不会差到哪去。” 夜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去,把烟雾吹散。 良久,他才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该放下了。” 这句话没有任何修辞,也没有任何劝慰,落在夜色里,跟句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结论。 陆峥没有立刻应声。 他低头看了眼指间只剩半截的烟,把火星用力拧灭在石阶边缘。 那一瞬间,他的动作干脆得近乎利落,仿佛真能连同那些残留的念想一并按灭。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一支烟的时间就能烧完的。 他把手插回大衣口袋,指节收紧又松开,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个人并肩站在廊下,沉默被胡同深处偶尔传来的车声和屋里隐约的笑语填满。 外头是冷风和青砖,里头是灯火与杯盏交错。 他们各自站在这两种温度的交界处,被同一座城、同一个姓氏、同一套规则牢牢拴住向前的路……至于放不放得下谁,只能留到没人看见的地方,自己慢慢消化。 第116章 虫珀 那头屋里的笑声又高了一阵,很快往院子这边涌过来。 小小的一团影子先冲出门槛,鞋底在青砖上一蹬一蹬,是被人放出来“透气”的饺子。 她先顺着廊下一圈人影找了一圈,一眼看见陆峥,眼睛亮得像被灯光点了一下,奶声奶气地一路小跑过来,扑到他腿边,仰头举着手臂:“UnCle——抱抱——” 她英文发音带着小孩特有的糯气,尾音拖得长长的,听得人忍不住想笑。 陆峥低头,看见那双仰着的眼睛,指间那点压得死死的力道不知不觉松下来,把烟在身后石栏一按,弯腰把人抱了起来。 饺子整个人顺势挂在他身上,小手很自然地勾住他脖子,软乎乎地贴过来,脸颊蹭了蹭他的下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开始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认真发问: “UnCle,你什么时候带一个小婶婶回来呀?我想要妹妹。” 奶声奶气的追问还在往上蹿,带着一点对未来一无所知的热烈和天真,把大人世界里那些被层层折叠过的东西照得有些刺眼。 廊下短暂地静了一瞬。 陆祁在旁边听得清清楚楚,笑骂了一声:“你这小丫头片子,话怎么这么多?”伸手要把人接回去。 饺子扭着身子躲开,死死往陆峥怀里钻,一双眼睛还牢牢盯着他,等答案。 陆峥低头,与那双乌黑亮晶晶的眼睛对上。 那是一种很恼人的干净,什么算计都没有,只有“想不想”“开不开心”“要不要”的直线逻辑。 他能感觉到自己原本绷着的一点劲儿,被这种干净一寸寸剥掉。 没有顺着那句“带小婶婶回来”往下接,也没有给出任何暧昧的承诺。 只是看着她,唇角慢慢勾起一点极淡的弧度,把语气压得很轻、很平:“妹妹这事儿,得你爸爸去想办法。” 饺子似懂非懂地“啊?”了一声,想了两秒,仍不死心,小眉毛皱着,又奶声奶气地补了一句:“可是我喜欢UnCle的妹妹。” 这一句把刚刚才略略平下来的水面又扔进了一颗小石子。 陆祁被她噎得一乐,抬手在女儿背上轻拍了一下:“你倒会挑人。” 陆峥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意浅得看不出来,被她不合时宜地戳中了什么早就被他自己压到很深的地方,又被他迅速按回去。 他抬手替她把歪掉的小发卡扶正,指尖掠过那颗圆乎乎的脑袋:“UnCle负责现在,妹妹这种事情——以后再说。” 对一个孩子而言,“以后”是个足够遥远、又足够好哄的时间单位。 她暂时被这句话糊弄过去,双手搭在他肩上,已经开始被屋里人招呼吃水果的声音吸走注意力。 陆祁见状,顺势把人从他怀里接回去。 小姑娘手臂还本能地勾着陆峥的脖子,在空中晃了两下,才恋恋不舍地松开,回头又冲他挥了挥手:“UnCle——” 陆峥也跟她挥手。 随后把空下来的手收回来,指尖还残留着方才那点软乎乎的体温。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指节弯了一下,宛若确认什么,又很快将那点情绪按回去,把手重新插进大衣口袋里。 从屋里传来饺子的笑声,她应该是抢到了什么心仪的点心,软乎乎地笑着叫了一声“爸爸”,尾音拖长,小奶音往外蹦。 那点声音隔着门板传到廊下,莫名又在他心口落了一层。 没人知道,有时候看见饺子这种年纪的小姑娘,他心里那点防线有多不堪一击。 小孩子软软糯糯地扑上来,叫一声“UnCle”,把小手往他脖子上一勾,他就能很自然地去想……如果是他跟朝朝的女儿,会不会也是这样一团? 会不会在幼儿园门口一边磨蹭不肯进去,一边偷偷往他这边看? 会不会有一天站在学校操场上,举着小喇叭念“陆峥,谢谢你来参加家长会”? 会不会在某个下雨天赖在他怀里,说要他讲故事,不肯睡? 这些画面来得快,也散得快。 屋里又有人招呼敬酒,杯盏声顺着廊檐传出来。 散席前,老太太拄着拐杖从主屋那头出来,还坚持送了一段。 她精神头儿不错,声音却不可避免地带着点老年人的发虚:“小峥,今晚就别走了,在这儿住一晚,明儿再回去。你最近看着就瘦了,人不能总这么熬。” 陆峥已经算不上“醉”,只是那种被白酒和情绪一同腌过的发闷。 他起身扶了一把老太太,态度一如既往地温和:“奶奶,明早还有个会,得回去看下材料。改天我单独过来陪您吃饭。” 老太太皱了皱眉,嘴里还念叨了两句“工作也要有个度”,终究没再强留。 老爷子坐在一旁,一直没怎么说话,只在他告辞的时候抬眼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赞同,也有几分看得太透之后的沉默。 唇线抿得紧,但始终没出口拦他。 从院子出来,夜风迎面打在脸上,酒意被冻得往胃里沉。 车已经在胡同口等着,司机下车替他拉开后门:“陆主任,上车吧?” “走吧。”他声音不高,坐进后排,把安全带扣上,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 车灯一亮,胡同迅速被甩在后头。 窗外一排排路灯拖成细长的光带,脑袋却越来越沉,胃里那点被柠檬水和白酒搅在一起的东西开始不安分地翻腾。 起初只是隐隐的恶心,往后开了不到十分钟,那股翻涌突然凶了几分,胸口一阵一阵发紧,酸水直往嗓子眼顶。 “前面靠一脚。”他按了按太阳穴,声音压得很低。 司机愣了一下,立刻打灯靠边,在路边一个垃圾桶旁停下。 车门一开,冷风直灌进来。 陆峥下车,脚下有那么一瞬间虚,他伸手扶住路边的栏杆,低头弯腰,对着垃圾桶猛地一阵干呕,紧接着胃里的酒气、柠檬水、还没消化干净的食物一股脑儿往外冲。 呕吐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喉咙跟被火擦过一样生疼,每下一次力,胸腔都跟着剧烈收缩,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一阵阵发黑。 不知道吐了多久,时间被拉得极长。 直到胃里已经几乎吐不出什么东西,只剩下苦到发涩的胃酸,他才支着垃圾桶的边缘,缓缓直起一点腰。 冷汗从背后渗出来,把衬衫黏在皮肤上。 他抬手胡乱擦了一把脸,掌心蹭过眼角,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已经被呕吐逼出了几滴生理性的眼泪,混着汗水一道道往下滑。 司机站在一旁,有些担心地叫了一声:“陆主任,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没事。”他嗓音哑得厉害,“喝多了。” 短短三个字,把刚才那一整场狼狈压成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理由。 他又在原地站了半分钟,让心跳从失控的频率一点点往下掉。 夜里车流不多,远处偶尔有车灯扫过,把他影子拉得很长,又慢慢缩回去。 等身体勉强安定下来,他才重新直起身,把领口扯松了一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把胃里和脑子里剩下的浊气一并压回去。 “你先回去吧,我自己走走。” 司机还想再劝什么,看他脸色发白,还是壮了壮胆:“陆主任,您一个人在外面走,我心里不踏实。要不我慢点开车,在后头跟着,您累了随时上车——” 话没说完,陆峥已经抬腿往前走了。 路牙子不高,他一步迈下去,皮鞋跟在水泥地上敲出轻响,和远处稀稀落落的车声混在一起,很快被夜色吞掉。 冬夜的空气凉得发硬,酒意被风一层一层刮开,人反倒越发清醒…… 那种清醒不是舒服的,而是一种被逼着睁着眼,去看所有自己不愿意面对东西的清醒。 他往前走,没刻意挑方向,只顺着马路边的行道树一路过去。 树影被路灯拉得很长,落在地上犹如一根根折断的线,同他此刻的步伐一起,被风吹得有些发虚。 身后那台车并没有走远。 发动机低低的轰鸣声隔着一段距离追上来,车灯压得很低,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既不敢太近,也不敢真走。 小李知道,今晚这架势,谁要是真的把“陆主任一个人丢在路边”当成合理选项,明天就可以直接卷铺盖走人了。 更何况——他亲眼看见陆峥刚才蹲在垃圾桶旁边,吐得连眼眶都红了。 “陆主任,要不——” 车窗刚摇下来一点,想再试探着说两句,被前面的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陆峥原本走得不快,这一下硬生生顿住,仿佛有东西把他拽在原地,他肩线绷紧了两秒,才缓缓转身。 车灯在近距离下照得他脸色更白,薄唇抿得紧,眼尾那一点红血丝还没退干净。 他看着那辆车,视线一点一点往上抬,最终落在驾驶座后面那一小截若隐若现的人影上。 小李被他这么一看,心里咯噔一下,“陆——” “我让你回去,”他开口,声音比方才吐完那会儿还哑,带着酒后压不住的沙哑和极少见的暴躁,“听不懂吗?” 句尾生生一顿,像是在跟自己的克制较劲。 可下一秒,那根绷了一整晚的弦终于断了。 “怕老子在路上死了,是不是?” 这一句骂出来的时候并不响,却毫无防备地砸在空荡荡的夜里。 平时会被他用来“削人”的那股力道,此刻全不见了,只剩下一点被酒精和疲倦烧出来的狠劲,夹在字缝里往外冒。 “老子”两个字从他嘴里出来,显得有些突兀……他几乎从不在外人面前这么说话,更不会在下属面前。 小李被吓了一跳,手指不自觉收紧在方向盘上,他下意识就想道歉:“对不起,陆主任,我——” “回去。”陆峥打断他,眼神冷得生硬,“我走两步就回家。”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余地。 小李咬了咬牙,“明白了。” 不敢再多嘴,只好把车开走……却也不敢真开太远,心里打定主意,到前面路口停下,死死盯着后视镜,确认那道身影往家那边走了,再打电话去家里报个平安。 车灯远去,道路重新安静下来。 风从高楼缝隙间穿下来,带着一点金属味儿的冷,让刚刚被酒精烫得发烫的喉咙又开始刺痛。 陆峥站在原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那句“怕老子去死嘛”有多失态…… 不是因为骂了谁,而是因为,他把自己那点连家人面前都不愿露出来的狼狈和倦意,实打实地砸到了一个下属面前。 可这一秒,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去补一句“辛苦了”或者用一个官样的笑把刚才的锋利抹平。 他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那股还在往上涌的烦躁和恶心一并压进胸腔里,顺着路灯一盏一盏地往前走。 …… 那天是去邵家给邵沅补课。 城西那一大片园区里,邵家的房子外表并不张扬,真正进门之后才看得出门槛:电梯入户,挑高客厅,落地窗外是自家修得极讲究的草坪和一小块练习果岭。 大理石地面擦得发亮,墙上挂着几幅价值不菲的油画,桌上散着几本英文商业杂志。 作业本还没摊开,注意力先被客厅里那团软绵绵的小东西抢了过去。 那是邵沅姐姐的儿子,刚三岁出头,脸蛋圆乎乎的,穿着印有卡通熊的卫衣,刚从午睡里被叫起来,眼眶还红着,一看见陌生人就拧着眉,随时准备大哭。 按照长辈的说法,这孩子挑人得很,对亲生舅舅都不算多亲近,却鬼使神差地黏上了陆峥。 整个下午,他几乎都蹲在客厅地毯上,陪着那团小东西搭积木、推小汽车、在沙发和茶几之间“修路”。 小孩哭起来毫不留情,笑起来也格外爽快,扑到他怀里的时候,手指抓得紧,眼神里那种本能的依赖,不需要任何言语就能看懂。 同一个空间里,有人被这种黏糊糊的热情软化,也有人被吵得头痛。 顾朝暄那天就很典型。 她坐在单人沙发里,作业本翻到一半,眉头从头到尾几乎没舒展开过。 对她而言,小孩是噪音源,是打断思路的存在,是让她一下午写不完两页题目的罪魁祸首。 她那时心里下了一个干脆利落的判决……以后不要小孩。 觉得吵闹、耗精力、毫无必要,是能躲则躲的“麻烦集合体”。 邵沅半开玩笑半赞同。 作为一个在家族生意边上打转、每天看项目看报表、对“传宗接代”这件事毫无兴趣的少年,他能理解这种厌烦:在他们眼里,小孩意味着一种提前到来的束缚,而他们还远远没活够“不被束缚”的那几年。 那天下午就这么过去了。 邵家别墅的光线在傍晚前变得柔软,落地窗外的草坪被横着的金色切了一层。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顾朝暄靠在后排另一侧,安全带松松斜过肩膀,半边脸被窗外的光影一明一暗地掠过。 她把校服外套团成一团垫在脑后,一条腿蜷着,鞋尖轻轻点着座椅边缘,看着就一副“困得要睡又懒得睡”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懒洋洋地动了动:“陆峥,你很喜欢小孩子吗?” 他从恍神里收回来一点注意力,侧头看她一眼。 车窗外的光扫过来,把她眼尾那点略显疲惫的红晕照得很轻,又很真。 “还好。” 顾朝暄“哦”了一声,又陷进自己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里。 邵家那团小孩整个下午都黏着他,她看在眼里,又烦又不解,烦的是小孩吵,解不开的是陆峥居然一点也不嫌麻烦。 车窗外掠过一串灯牌,她的视线跟着移动了两秒,才继续问:“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这回他没有立刻答。 高架桥下面一层层的灯光交错着往后退,他的视线落在远处一块模糊的广告牌上,像随意又像认真地想了几秒,才开口:“女儿。” 轻描淡写地给出一个答案。 她偏过头来,眉毛挑着,似笑非笑:“为什么?男孩不行?” 他想了想,声音很低地笑了一下,带着一点少见的直白:“男孩皮,欠揍。” 语气里没有真嫌弃,更多是一种对未来预设的、带点无奈的“职业病”判断……他几乎能预见,男孩会把家里翻成天,会上房揭瓦,会试探一切边界;而女儿,大概会在闯祸之后悄悄往他怀里钻,眼睛一眨一眨,软声叫一声“爸爸”,把所有要说教的话堵回去。 这种画面感来得突然而清晰。 她被逗笑了,笑意没真散开,只在眼尾压出一小点弧度,哼了一声,把脑袋重新靠回窗上,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车往前跑,城市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从他们身边掠过去。 …… 陆峥一路顺着主路往里走,安静的住宅区把城市的噪音隔得很远,只剩风灌进领口时那点冰凉的呼吸声。 路灯一盏一盏拉长影子,他踩着影子往前,整个人看上去仍算挺拔,只是步子比平时慢了半拍,肩线也比办公室里松了许多。 转进自家那幢楼下的小花园时,他才抬眼。 冬夜里灌木修剪得齐齐整整,中央的长椅附近,立着一截纤细的人影。 手机屏幕的光在那人指间一闪一闪,把半边脸照得有些虚。 杨淼。 她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个陆峥。 杨淼怔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匆匆几步迎上来,声音不自觉压低:“陆——陆主任?” 她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他胳膊。 陆峥眉心一皱,身体本能地往旁边一偏,躲开了那一下触碰。 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扶栏杆时勒出的红印,被冷风一吹,疼意更清晰,正好把那点酒后的晕和烦躁一并勾了上来。 他不喜欢她,至少谈不上什么好印象。 不是因为那场灾难本身。 在最原始的因果链里,她并无过错,是那场暴行中最无辜、最赤裸的受害者。 可偏偏从她身上裂开的那一道缝,后来所有奔涌而出的祸事,都沿着这条缝一路蔓延:顾朝暄的介入、邵沅的骤怒、命运齿轮的错位、年轻人以为能挽救世界的莽撞与正义——全都从她的苦难里滋生,却最终落在了旁人的身上。 理性上,他明白这世界并不把祸事算得精准: 谁是源头,谁是受害者,谁替谁偿债,这些从来不是线性的公式。 情感上,他却始终在某处隐隐结着一块不愿触碰的硬结。 不是怨,也不是恨,而是一种更复杂、更深处的排斥……一种来自“旁观者却不能置身事外”的厌倦。 她的遭遇曾撕开过世界的黑暗,可真正流血的人却不是她; 她得以远走、重来,而留下的人却被命运按在原地受罚。 他无法将这样的不平衡归咎于她,但也再难对她生出哪怕一分温情。 这是人心的真相。 不是不懂“无辜”,而是懂得太清楚,所以更无力原谅。 杨淼显然不知道他脑子里这几道弯,只看到一个脸色发白、眼尾发红的陆主任,和他那些年在各种会议室、简报会和新闻画面里干净利落的形象几乎重合不上。 她把手收回去,有点局促地站在他面前:“我刚好,路过这边……” 话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牵强,声音慢慢小下去。 楼下的风吹得人骨头缝里发冷,门禁灯在他们头顶闪了闪,又亮起来。 陆峥抬眼看她。 “什么事?”他问。 杨淼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又很快握成拳,不知道往哪儿放,只得攥在身侧。 沉默了两秒,她才低声道:“我……要离开中国了。姜佑丞那件事……谢谢您。要不是您当时愿意用我手里的东西,一起把他往下拽,我现在大概也走不到这一步。” 她回国之后,他们之间所有的“合作”,一直都是这样:利益摆在明处,筹码一张张放在桌面上,谁也不假装清白。 杨淼垂下眼,看着自己鞋尖在地砖缝上轻轻蹭了一下,呼吸微微一紧:“我知道,您不喜欢我。但不管怎么说……这几年,是您给了我一次选择站在谁那边的机会。” 风从楼角绕过来,把她的声音吹得有点散。 她只好说得更直白一些:“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请您帮个忙。” “如果以后有机会见到顾朝暄,能不能替我跟她说一句:谢谢,也对不起。邵沅那边也是。谢谢,也对不起。” “我知道这些字从我嘴里出来,挺可笑的。”杨淼苦笑了一下,“当年是我先被拖进那个局里的,后来我又是那个最早上岸的人。” “可不管怎么说,能让姜佑丞栽在自己种下的烂泥里,我欠你们一声谢谢;而从一开始,若不是他们愿意替我挡在前面……我现在大概连站在你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原谅不原谅,我不奢望。”她最后补了一句,“反正就是谢谢你们。” 陆峥听完,没有立刻接话。 风从楼间拐下来,吹得门禁上那一圈冷白的灯光微微发晃。 杨淼站在那一小片光圈里,眼睛一直望着他,在等他一个态度,或者一句哪怕很官样的“我知道了”。 什么也没有。 他只是目光在她脸上淡淡一掠,连情绪都懒得多停留,抬手摸了下门禁上的感应区,把卡往上一贴。 门锁“滴”地一声,轻轻弹开。 “这么晚了,早点回去。” 他只丢下这么一句,听不出褒贬,更谈不上安慰,宛若出于多年养成的礼貌惯性,而不是给她的任何回应。 话音落下,他抬脚进了楼门。 合页转动,厚重的防盗门在身后合拢,把楼下那点风声、人声一并隔在外面。 …… 从上海回北京之后,他的公寓成了一个狭小却完整的世界。 白天他照常出门,处理那些永远有下一封的邮件和永远开不完的会;她在屋里整理论文、改材料,偶尔在窗边发会儿呆,看楼下行人缩在羽绒服里的样子。 钥匙转动门锁、脚步声落进玄关的那一刻,日常重新接上。 外面的北京冷风呼啸,他带着一身冰凉的气息走进来,先是把外套搭在椅背上,下一秒人已经低下来,在她发顶、侧脸、嘴角一一按过去,似乎要把所有在外面压下去的想念都按在这些极具体的触感里。 有时候是在厨房,她正端着盘子往桌上放,背后突然被人贴住,耳边是低下来的一声含糊的呼吸,唇顺势落在颈侧或者下颌;有时候是在客厅,她弯腰捡落在地毯上的资料,肩胛骨那一块忽然被手掌按住,人被半圈在沙发和他之间,转过头来时,几乎下意识就接住了他落下来的那一下。 亲吻被散落在这些再平常不过的碎片里,次数多到她自己都懒得数,只在某一刻猛然意识到,这种“被亲得理所当然”的日子,已经悄悄把她从多年前那个总是绷着肩、随时准备拔剑的自己,慢慢往一个更柔软的方向拉过去。 他们一起过完了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圣诞节,又陪他回秦家吃了一顿饭,很快就到了她启程飞回巴黎的日子。 那天她回巴黎的航班订在下午,冬日的太阳低低挂在天顶,连机场的空气都透着一种迟疑似的暖意。 他们到得不算早,却也绝不匆忙。 托运行李、过安检前的走廊、候机区域的落地窗旁,每一步都被拉得很慢。 她站着等航班信息,他就站在她旁边,不说话,手稳稳扣着她的手。 离登机口最近的那片玻璃前,他们停下来许久。 窗外的跑道风大,飞机尾翼的光在暮色里一闪一闪。 他站在她身侧,身体微微偏着,让她可以靠上来,却又不逼她靠。 她的额角贴上他肩膀的时候,他才轻轻吸了一口气。 离登机还有半小时。 广播开始一遍遍提醒候机的旅客,他完全听不见似的,只专注于握着她的那只手,指尖一点点描过她指节的形状。 直到她抬起头,看向他。 她眼里那一点想忍又忍不住的湿意,让他胸腔像被人轻轻揪住。 他开口前先沉默了很久,“顾朝暄——” 她轻轻“嗯”了一声。 他握着她的手更紧。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喝冷咖啡,别熬夜。” 这些话本该只是叮嘱,可从他口中说出来时,却一寸寸压在她心口,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紧迫。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她眉眼间,像在确认她是不是听得进去。 “还有……你得想我。主要是……记得想我,不能挂我电话、视频。” 她呼吸轻轻一颤。 他低头,将额头贴上她的发顶,让两个人的呼吸短暂地合在一起。 这是他最深的一次拥抱,不急,也不藏,其间有着一点不舍,一点克制,更有一点他从不对别人展露的脆弱。 登机提醒又响了一次,队伍开始松动,人们陆续往前走。 他忘了时间似的,从大衣内侧取出那个薄薄的绒盒。 没有多余仪式,他只是打开,捧着她的手,把戒指一点点推上去。 戒指在她无名指根卡住的那一下,他停住了,指腹轻轻触了触她的皮肤。 然后,极轻极低的一句,不是命令,也不是誓言,而是一种诚恳到几乎让人心软的请求:“顾朝暄,不许丢了。” 他慢慢抬眼,目光跟深海一样沉稳,却被光映得有一点红。 “我等你。” 她的呼吸被这句话悄悄打乱,手指蜷了一下,把戒指护得紧紧的。 安检口的队伍开始往前,人群分开又合上。 她往前走一步,回身看他。 他没有退,也没有挥手,只是站在那片光里。 顾朝暄已经迈入队伍,突然停下。 前面的人往前挪一步,后面的人轻轻提醒了一声,她完全没听见一样,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所有离别时该有的克制、该有的体面、该有的“收住”……全都被她从心口推开了。 她快步走回他面前。 秦湛予显然没料到,她会在这个时机、在这样明亮公开的地方,忽然折回来。 顾朝暄没有给他时间反应。 她抬起手,抱住他。 双臂紧紧箍住他腰侧,是一种几乎用力到要把自己印进他骨血里的拥抱。 下一秒,她踮起脚尖。 第一次—— 不顾旁人目光、不顾场地、不顾自己一贯的理智与羞怯。 她主动把唇贴上他的。 不是轻的,是按住他不让他后退的,带点发抖的吻。 他怔了半秒。 然后整个人被她这一点突如其来的热意击沉,喉间像被什么烧开,他抬手扣住她后脑,把她推得更近,呼吸压在她嘴唇间,几乎克制不住要把所有离别的不舍都在这一吻里咬碎。 周围有人轻咳、有人移开视线、有人假装没看见。 她全然不管。 她只管贴着他、呼吸在他唇间乱,越亲越心慌,却又越心慌越舍不得松开。 直到她被自己那点情绪逼得不得不缓一下呼吸。 她额头抵在他下颌,“秦湛予……” 顾朝暄抬起脸,看着他,眼尾还带着亲吻后被磨出的湿意,睫毛颤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送我虫珀?” 秦湛予呼吸明显顿住。 她盯着他,要从他眼底找出一种她这几年一直没敢细想的真相。 她其实早该问的—— 可真正的答案,是到了那天夜里,她才清晰意识到。 ——那天跟他去秦家。 ——闲逛他的房间。 ——随手翻起他书架一角的小木盒。 光线落下来,照在那一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虫珀上。 一瞬间,她喉咙像被什么堵住。 那不是第一次见到它。 那是……很多年前,他们在悉尼打比赛获奖时,他给她的额外礼物。 她当时太年轻,眼里只有陆峥,只记得他把礼物塞进她手里,说了一句:“给你留个纪念。” 回别墅后,她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那枚琥珀……清透、价值离谱,但又不张扬的那种光。 她记得那一刻自己愣住了很久。 只是后来太多事接踵而来,她把那枚虫珀收进抽屉,再被转学、比赛、生活不断推着走——那段记忆被埋得太深。 直到那天在他的房间,她看到同样的虫珀安静地摆在他房间的一角。 那一瞬,她忽然想起。 当时她还觉得,哪有主办方脑子抽了,会拿这么贵的东西当比赛额外奖励。 此刻看着他,顾朝暄声音有点发紧,却在忍着:“你为什么会把这么贵的东西……送给我?” 她知道虫珀的意义。 也知道它不是随便送出的东西。 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希望她从那份礼物里读懂什么。 机场的灯在他们头顶落下来,把两人孤立在一块安静的光里。 秦湛予看着她。 许久。 他的喉结缓慢滚了一下,像是在某种长久的克制里做了一次让步。 他抬手,指腹轻轻贴上她还微微红着的嘴角。 声音很低。 “因为我想留住跟你一起打辩论赛那个时刻。因为那是我第n次……怕你会走得太远,远到连我都再抓不到。” 怕她跟陆峥在一起,永不回头看别人一眼。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世界安静了一瞬。 像是他们之间这条线,被拉紧了许多年后—— 第一次,被他说出口。 “顾朝暄,我比你想象的,还要爱你。” 第117章 结局 闻言顾朝暄酸得厉害,又发热。 她没再多问什么,猛地收紧了手臂。 脸颊贴着他胸口,能听见那颗心跳得又急又重。 隔着他衣料,她低声开口:“秦湛予,你再等等我。” 秦湛予低头,额头蹭了蹭她的鬓角:“顾朝暄,我愿意一辈子都等你。” “不会,”她说,“不会让你等一辈子。” 她退开一寸,像是怕自己真舍不得走,再往后退就会后悔,便抓紧这仅剩的一点时间,压着心跳又往前一点,把唇重新贴上去:“再见,秦十一。落地了我给你打视频。” 秦湛予本来还能维持的那点克制在她叫他“秦十一”的瞬间彻底崩掉。 反客为主。 他抬手扣住她的后颈,把人往自己怀里压,低头吻下去。 没有刻意用力,但亲得很深,宛若要把“舍不得”“放心去”“快回来的”所有话都一并按在这个吻里。 她被他吻得有点晕,背后是登机口冰冷的栏杆,前面是他带着暖意的呼吸,耳边是广播一遍遍的登机提醒……全都被他近在咫尺的气息盖过去。 很久,他才慢慢放开她,在她唇边停了一秒,声音哑得厉害:“一路平安。” 指腹在她无名指上的戒圈轻轻碾了一下,“顾朝暄,记得想我。” 记得把他放心尖上。 广播里开始提示最后登机,她终于退开一步。 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头扑过去,只是握着拉杆箱往前走。 每走一步,都能感觉到指尖那枚戒指在轻轻碰撞,犹如替他,一下一下,提醒她:有人在原地等她。 …… 春天来的时候,北京的风就软下来。 路边行道树还没完全绿透,枝头却已经有了细碎的新芽。 盛时的孩子选在这样一个日子满月。 地方在北京城里一处极隐蔽的会所,门脸低调得近乎刻意,进门之后才显出真正的排场……挑高穹顶、深色木饰面、廊下铺着厚得脚步声都被吞进去的地毯,水晶灯光落在墙面上,反射出极轻的一圈圈晕。 往里再走,是只对内部开放的宴会厅。 里面聚着一圈人,说话的嗓音刻意放低,酒杯碰撞声不响不轻。 都是体制内说得出名字的领导和家属,端着杯子的手都极有分寸,连恭喜的说辞也带着官场特有的节制。 婴儿偶尔哭两声,很快就被抱到内间去,哭声被厚重门板隔开,只剩下一点隐约的奶味暖意,从那边悠悠散过来。 宴会厅一侧是通往露台的长廊。 廊顶是玻璃封起来的,春天的光从上面倾下来,被过滤成柔和的一片。 地面铺着深灰的石材,边上点缀了几盆精心修剪过的常青灌木,连绿意都显得工整而克制。 秦湛予站在廊的一端。 深色西装扣得严丝合缝,胸前那枚代表身份的胸针在光下压着一线冷意。 他把烟夹在指间,半侧着身,看向廊那头。 那边也是一道高大的身影。 陆峥靠在另一端的石栏旁,背后是玻璃围出的露台,京城春日的天被切成一块一块地镶在他身后。 风从侧面吹来,他微微垂着眼,指间那支烟已经烧去半截,末端一点红在光里时明时暗。 廊道不长,却被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有些漫长。 秦湛予抬眼时,正对上陆峥那边投过来的视线。 没有点头,没有寒暄。 他们隔着一条长廊,对视。 那是一种微妙的对峙。 这刻若有人从宴会厅出来,只会觉得廊上站着两位脾气不算太近的领导,各自抽完一支烟就会回去继续寒暄敬酒。 但事实呢? 那天廊下的风并不大,但有股子磨人的凉意,一点一点从衣缝里往骨头缝钻。 两个人隔着长廊站着,谁也没先移开视线。 灯光从玻璃顶上落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又在脚边无声地叠在一块。 这种对峙,表面上什么都没发生……没有摊牌,没有交换秘密,更没有任何可以被记在会议纪要里的“共识”。 可在更深一层,那根看不见的绳子,大概就是在这种既不言明、也无法回避的注视里,悄悄系紧的。 接下来长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们各自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履历表按部就班地往后延伸:谁在部里牵头专项,谁在地方推进改革试点,谁被抽到联席会上汇报,谁被点名写经验材料。 两条线表面上仍旧分明,顶多偶尔在某份红头文件的会签栏里,以并排出现的职务抬头短暂相遇…… 京城某局主任、某司副司长,名字隔着一行密密麻麻的正文,一左一右,谁也不显眼。 只有在极少数的节点上,绳子会轻轻收紧一下。 比如哪一次风险企业联合审查的名单上,奇正和腾曜并排被列在“需要重点关注”的那一栏,牵头单位与配合单位一前一后,落到纸面,正好把两人的职能范围连成一条线; 比如某个深夜,系统内部的协调会上,屏幕一分为二,有两张年轻的脸分别出现在不同的窗口,却在涉及姜家那几笔跨境资金时,不约而同地把语速压慢,把表述收拢到同一个口径上去……既不扩大,也不缩小,只是扎牢已经查清的部分,不让任何一方多说或少说半句。 这种默契不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也不是靠某次“推心置腹”培养出来的。 它更似是一种基于现实的清醒:他们都明白,在“林启白—姜骐—姜佑丞”这一整条链上,从发现端倪、形成线索,到专班立项、穿透审查,每一个关键环节都多少印着自己的笔迹。 既然站在这条线上,就不可能只留下对方一个人的脚印。 想来日后升迁的时候,新岗位要面对的协调对象里,免不了有对方体系的人; 下调的时候,谈话室里摊开的材料,多半也会出现对方曾经签过字、画过圈的那几页。 没有谁握着谁的“把柄”,也没有谁有能力单方面决定对方的命运。 他们能做的,只是本能地在关键处保持一种相似的节奏。 该往前顶一寸的时候,两边不能一硬一软; 该按规矩“止损”的时候,两边也不能一个急着撇清、一个还在往里压。 廊下的烟一点一点烧短。 指间那点微热,很快被春天还未彻底回暖的空气吞掉。 最后,还是陆峥先动了。 他垂眸,指节一拧,把烟头在石栏边缘按灭,火星在半空里闪了一下,很快熄掉。 做完这一切,他像每次饭局中途出去透气之后那样,微微收了收肩线,转身朝宴会厅走去。 门缝里的灯光铺在他脚边,脚步落在厚重的地毯上,一点声息都没有,很快就被屋里温吞的笑语和低低的敬酒声吞没。 长廊另一端还留着一点烟气,缓慢散开。 那根看不见的绳子,顺着这条走廊,从屋里延伸到屋外,又从一座城市拴到另一座城市,悄无声息地紧了紧。 …… 同一年的冬末,巴黎的天黑得很早。 傍晚六点多,窗外已经是彻底的深蓝色,街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塞纳河边的风带着一点湿冷,从桥洞间穿过来,把行人逼得把围巾又往上提了一寸。 顾朝暄那天加完班,从地铁口出来的时候,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 她没立刻看,在寒风里缩着肩膀快步往公寓走,一路只想赶紧回去开暖气、烧水、脱靴子。 直到进了门,外套挂起,水壶插上,她才把手机翻出来丢在餐桌上。 屏幕亮起的一瞬间,最上面那条推送赫然跳着醒目的红色标识—— 来自国内权威媒体的要闻提醒。 标题在小小一行字里浓缩得简洁而冷硬: 关于依法打击利用境内外资本市场实施违法犯罪行为的通报。 顾朝暄原本只是下意识地点开,想随手扫一眼。 可视线落到第二行,动作就慢了下来。 通报的开头用的是一贯的官样话: “为深入推进全面从严治党,持续整治资本市场领域突出问题……” 往下,才是具体的几起“典型案件”。 第三则开始出现熟悉的姓氏。 通报中写,奇正集团原董事、高级管理人员姜某骐,长期打着对外经济合作、基础设施建设和“文化旅游项目”的旗号,在境外设立多家壳公司,与博彩资本勾连,通过虚构贸易、虚增工程造价、层层关联交易等方式,非法转移资金数十亿元。 其中部分资金用于在境内外参与赌博、购买境外所谓“文旅娱乐股权”,部分用于向国家工作人员行贿,谋取在项目审批、资金安排、政策扶持等方面的不正当利益; 其余部分则通过“文化投资基金”“影视项目合作”等名义,源源不断输送至腾曜文化等关联企业,掩饰、隐匿犯罪所得及其收益。 通报还写,姜某骐涉嫌单位行贿、洗钱、非法经营、职务侵占等多项犯罪,目前已被采取留置措施,相关案件由监察机关立案调查后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紧接着,另一则内容与之紧密相连。 腾曜文化实际控制人姜某丞,被查明长期依托其控制的文化娱乐公司,协助姜某骐等人转移、掩饰犯罪资金,在明知资金来源于违法犯罪的情况下,仍以项目合作、版权交易、艺人经纪等方式予以接收、分流。 同时,多次在境内外组织、参与吸食毒品,容留他人在私人会所、包厢内聚众吸毒、淫乱,情节恶劣、性质严重。 通报列明,他涉嫌洗钱罪、容留他人吸毒罪、聚众淫乱罪等,公安机关已依法对其采取刑事强制措施,相关涉毒、涉黄线索正在进一步深挖。 在这两则之后,通报末尾还附着一行看上去不算起眼的补充说明: “另,公安机关在侦办上述案件过程中,同步梳理多年积压线索,成功侦破一起发生于十余年前的强奸案。经查,犯罪嫌疑人姜某丞利用其家庭背景和所谓‘恋爱关系’,多次对未成年人实施性侵害,严重侵害公民人身权利。目前,该案已移送检察机关审查起诉。” 字句平平,语气锋利得近乎冷酷。 屏幕继续往下,是对奇正、腾曜两家企业后续处置的安排: 部分资产被查封、扣押,涉嫌违法所得被追缴; 上市公司停牌自查,控股股东所持股份被司法冻结; 多名公司高管被采取留置措施,与姜家关系密切的地方金融机构、项目公司被全面纳入风险监测。 再往下,则是与他们熟悉的那些名字之间的勾连—— 奇正曾多次在某部某司牵头的对外项目中获得“重点支持单位”身份; 腾曜文化曾参与若干大型文旅工程、城市更新项目的包装与落地。 涉及审批、监管、资金安排的若干责任人员,已被立案审查或调整岗位,其中包括此前已被通报的原副部级干部林某白。 通报最后,用一段简短的总结,点出“打伞破网、斩断权钱交易链条、坚决防止资本裹挟权力”的表态。 语言规整、克制,却在字里行间把整条姜氏叔侄盘踞多年的暗线,一寸一寸摊在光下。 厨房里的水壶在这个时候烧开,蒸汽从壶盖缝隙里喷出来,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响。 顾朝暄却没有动。 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她指节上,照得那枚戒指的弧度格外清晰。 新闻页面最下方自动跳出“更多相关”的链接,都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那几类标题: “某能源集团资金链风险处置情况通报”; “检察机关依法对某文化公司实际控制人提起公诉”; “中央纪委国家监委网站发布某原副部长严重违纪违法案剖析”。 一整个复杂庞大的权力与资本结构,此刻以最扁平、最冰冷的方式展现在一块小小的屏幕上。 她不需要任何人翻译,就能看懂这份通报背后,究竟有多少手笔曾经在不同的节点上按过。 那晚顾朝暄在窗前站了很久,手机屏幕的冷光在她掌心里亮灭交替。 她最终还是拨出去了。 先给秦湛予。 电话接通得极快,宛若早已预料到她会来这一通。 听筒里很安静,只有他呼吸极轻的一线暖意,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无懈可击,犹如从厚重规章里抽出来的标准答案:他没有参与,他没有插手,他没有越线。 那一刻,她竟分不清,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冷了一点,还是因为她心里那股隐隐的预感在作祟。 挂断电话后,窗外那座城市愈发寂静了。 她没有休息,指尖在屏幕上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点开了陆峥的名字。 他们并不常联系,最近一通电话还是过年时,通过邵沅传达的,让她照顾好自己,又转述了一下他去探望姥爷的一点近况。 他的回复与秦湛予一样干净。 他也说,没有。 但他的“没有”,比秦湛予的“没有”多了一层不该出现的迟滞,像是他在某个无形的边界上顿了半秒,把一句话从喉咙深处截断,重新换成了另一句更稳妥的。 她听得出来。 可他们两个人,不管哪一个,都把自己与这一场庞大审查精准地隔开在安全距离外。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到让人感到踏实。 可越是这样,越说明一些事与他们的距离绝不可能完全干净。 她放下手机时,天色已经被云吞没了一半。 她很明白。 通报里那条贯穿十余年的暗线,绝不可能只靠一个部门、一个人的力量就被完整呈现在光下。 那是太多黑色缝隙、太多隐秘资产、太多需要同时出手的节点。 两个人都说“不是他”。 可也正因为两个人都否认,她反倒更清楚……这件事之所以会在冬末被完整地推到公众面前,绝不可能与他们无关。 只是没有哪个人,会把自己的名字留在任何一页纸上。 夜更深了,她把手机扣在桌面上,轻得几乎不发声。 玻璃窗上映出她眉眼间那点挣扎,却在下一秒被屋外某盏路灯的亮光切断。 有些真相,不会有人告诉她; 有些保护,也不会有人承认。 …… 新加坡的夜,总带着一种黏腻的暖意。 滨海一带那座老牌私宅区里,灯火层层叠叠地亮着,草地修剪得一丝不乱,泳池边的水光被埋在地砖里的黄灯一圈一圈勾出来,显得安静又讲究。 周家今晚在主楼里摆了家宴。 并不算什么逢年过节的大场合,只是“儿子难得回欧洲一趟”的临时起意。 亲戚朋友里稍微说得上话的,都被请了些来,轮番寒暄他这几年在巴黎、新加坡两头跑的情况,谈项目、谈基金、谈“欧洲那边的机会”。 话绕了一圈,最后自然而然落到“个人问题”上。 几位长辈坐在主桌一侧,手里端着酒杯,语气看似轻描淡写,内容却八九不离十。 说他年纪也不小了; 说某某家的千金最近也刚从伦敦读完书回来,很懂金融; 说做人再怎么忙事业,终究得成个家,不能总在飞机上过日子; 有位表姑笑着用英文补了一句,说他们这代人再怎么“glObal”,回到家门口,还是得按“family”的节奏来。 言辞温和,锐利不减半分。 周随安从小在这样的场合长大,知道什么时候该配合地笑一下,什么时候只需抿口酒,把话题轻轻往“市场环境”“新加坡的监管变化”上岔。 他做得游刃有余。 只是到第三轮酒的时候,连他也隐约觉得有些烦…… 他放下杯子,借口说基金那边有电话,要出去接一下。 没人拦他。 对这种“随时随地都在谈项目”的职业习惯,周家人早已习以为常,甚至隐约以此为荣。 他拿着手机离开主厅,穿过挂着几幅油画的走廊,推开通往后花园的玻璃门。 潮湿的夜风一下扑上来,带着花木和泳池水汽混合的味道。 屋里是规整的笑声和碰杯声,屋外是安静的蟋蟀和远处高速公路的低鸣。 两种声线叠在一起,隔着玻璃,有点像他这几年来回奔走在不同城市之间的生活,表面连贯,内里断裂。 他走到花园尽头的一截矮墙边,背靠着栏杆站定。 手机屏幕亮起来的一瞬间,他顺手瞄了一眼邮件列表,余光却先捕捉到聊天软件上的一条未读消息。 发件人是 CéCile。 时间是二十分钟前,配合着新加坡这边刚开席那阵子最热闹的喧哗。 他点开。 消息并不长,语气却比平时在董事会上更松弛一些。 大意是:明天她和顾朝暄要一起上欧洲一档创业访谈节目,算是给 LeXPilOt 这三年做一个“公开版本”的复盘; 访谈提纲已经看过了,会从最初的 idea 讲到现在的产品形态,中途难免要提到“第一个敢在 term Sheet 上签字的人”,所以提前给他打个招呼——“谢谢你当年那一笔赌注”,顺带半开玩笑一句:如果节目播出的时候他刚好在欧洲,就请他喝一杯,属于投资人版本的“庆功酒”。 消息后面还附了一个压缩包,是节目组事先发给她们的嘉宾资料与流程安排。 他没有立刻点那个附件。 只是盯着那几行字,安静地看了两遍。 LeXPilOt。 这个名字在他眼里已经不再只是投资组合列表上的一个条目。 三年前,在香榭丽舍大道边那间会所里,CéCile 穿着攻击性很强的酒红礼服,拎着一支稍稍有点颤的香槟杯把她们拉到他面前时,他对这个项目的初始判断极其冷静…… 赛道有前景,切口尚可,团队组合有意思,法理和技术的交叉点够尖锐,适合放一笔不算大的种子资金,看一看能否跑出原型。 那时 LeXPilOt 还只是几页 PPT 和一份粗糙到可以被任何资深 VC 挑出十几处毛病的财务模型。 后来,模型一版一版改,估值从 CéCile 开口的数字被他压下去,再慢慢往上抬回一点;条款从 Standard 的模板被他改得更偏向投资人,再在她们据理力争之下还回几分——那是职业反射,也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 签字那天,他在 term Sheet 末尾写上 FOndS M 的名字,心里仍旧是以“高风险早期项目”的标准来衡量这笔投入。 可真正把某些东西悄悄改写的,是之后一次次看似琐碎的节点。 比如第一年冬天,巴黎那栋旧楼三层的暖气坏掉,视频里他看见顾朝暄裹着一件大衣,手指冻得有些发红,但仍然在白板前耐心地解释她设计的那套“盲区风险”分类逻辑; 比如某次董事会前夕,CéCile 在邮件里冷静地告诉他:“如果本季度不能拿下这家区域银行,下半年我们会被迫裁掉一半技术团队”,而他在电话那头听着她的声音,判断那不是创业者惯常的“卖惨”,而是真正站在悬崖边缘的如实陈述。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在那次会上说的话仍旧不算好听……质疑 bUrn rate 的控制,质疑她们在某些功能上过度追求“完美”……但最后投票时,他是第一个点头同意让 FOndS M 再追加一小笔,撑过那个最难熬的季度的人。 再比如,去年他们拿下第一个跨国集团的试点项目时,CéCile 在深夜给董事会群发了一封邮件,只一句话: “我们终于不是只在 DeCk 上画市场空间了。” 那封邮件后面,附的不是庆功照,而是一张服务器监控面板的截图。 流量曲线被拉得很高,红线稳定在一个“还算健康”的负载区间。 从职业角度看,这一切不过是一个早期项目逐渐进入“有望退出”的轨道。 但从某个更隐蔽的层面,他很清楚:LeXPilOt 也是他这几年少数几个真正“从无到有”看着长起来的东西。 他见证了它从第一份 pitCh,到第一张 term Sheet,到第一批付费用户,到第一张行业奖杯,再到现在……被邀请上那档访谈节目。 而支撑起这个项目的,是两个女孩。 一个在外界眼里极具攻击性、懂得如何在资本的语言里为自己争取空间的 CéCile; 一个看起来安静、实则锋利,把愤怒和不甘悄悄压进条款和规则里的顾朝暄。 他亲眼看着她们从“仰头去求一笔种子轮”的创业者,走到如今可以在镜头前平静地谈“规则”和“风险”的位置。 某种意义上,这几年的时间,对他而言也构成了一条隐藏的时间轴…… 从那年冬天巴黎会所里,顾姓女孩的侧影突然把他记忆里另一段久远的影子勾出来开始; 到今天,新加坡这座一切都被安排得妥帖周全的城市里,他在家宴间隙,站在花园的暗处,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项目名字被媒体和奖项一次次点名。 屋里又传来一阵笑声。 大概是哪位长辈又提起“婚事”,台上的乐队懂事地把音量压低,留给长桌边那些带着审视和期待的眼神更多空间。 他低下头,在 CéCile 的消息框里输了一行字。 起初,打的是一串简短的职业祝贺,语气克制、疏离,像每一封发给 pOrtfOliO 公司的冷静反馈; 想了想,又按住退格键,一点一点删掉,换成更短的四个单词: “PrOUd Of yOU bOth.” (为你们骄傲。) 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停了两秒,最终还是点了下去。 信息发出去的那一刻,屏幕照亮了他的半张脸,眼底那点光明暗不定,似乎连他自己都懒得去辨别其中到底有多少是作为投资人的满足,有多少是对某些旧事的迟来的补课。 他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身往屋里走。 玻璃门内侧的世界立刻把他重新包裹住…… 空调的冷气、酒精的味道、熟悉的姓氏交织成的权力结构,还有那些关于“该定下来了”的温和劝告。 周随安抬起下颌,脸上很自然地重新换上那副得体而疏离的笑,宛若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新加坡这个被规划得极其整齐的夜晚里,他悄无声息地为明天巴黎那间录影棚里的那两个人,划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那既是 LeXPilOt 走到第三年的一个节点,也是他亲手推过的某个筹码,实实在在落在了别人的人生轨迹上。 顾朝暄,希望你得偿所愿,越来越好。 …… 录影棚里光线很亮。 镜头前一切都被修饰得恰到好处,连桌角那枚金属奖杯都被灯光烫出一圈柔和的晕。 奖杯上刻着英文名字,底座有一行小字: “年度法律科技创新项目”。 顾朝暄和 CéCile 并排坐在台上沙发上。 主持人在中间略偏的位置,桌上摊着卡片,麦克风藏在衣领里,笑容标准、顺滑,眼神训练有素地在两人之间切换。 前半程的访谈很顺利: 从 LeXPilOt 的起点讲起,从两个女生成立公司的那间旧楼三层,到第一批中小企业用户,再到她们如何把冷冰冰的条款变成可以被机器读懂的“风险语言”。 CéCile 负责讲融资和市场,谈她们如何在一众“更性感”的 AI 项目中,用一摞摞合同打动投资人。 顾朝暄则在牵扯到“规则”“条款逻辑”的地方补充两句,语速不快,逻辑干净。 直到主持人翻到最后一页提纲。 “我们今天的节目,谈了很多法律、科技、创业。”主持人转向她,笑容里带了一点点刻意放慢的诚意,“NOelle,有个问题,我其实更想从你个人的角度来听听。” “你一路读法律,后来又做了跟法律密切相关的产品。对你来说,‘法律’这两个字,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控制室里的导播给了她一个特写。 镜头贴近,她在屏幕里微微一怔。 这个问题节目组提前发过来,她也曾在提纲上看过那一行,却刻意没去琢磨“标准答案”。 灯光烫在睫毛上,热意从耳后一路往下滑。 她抬眼,看见远处黑压压的一排机器和提词器,底下观众席稀稀落落的轮廓。 她骤然想起很多年前,警局里那灯光同样白得刺眼的走廊。 自己靠在冰冷的墙上,眼眶红得发疼,喉咙里只有反复的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算了。 也想起后来的夏天,老旧小院里的电风扇吱呀吱呀转,姥姥把一碗绿豆汤推到她手边,缓缓对她说的那些话—— “朝朝,天平不会自己保持平衡,它会被人按住,被权力和关系压弯。 你以前也享受过那些别人没有的便利,只是那时候不觉得不对。因为那不公正,刚好是为你开的门。 今天的痛,不只是为你同学的,也是为你自己第一次被推到门外……” 那些句子沉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在很多个焦虑失眠的夜晚陪她熬过去…… 从看守所里出来,重新起来,她干过餐饮工作、翻译、创业,接触一模一样的条文、一模一样的法律解释,逼自己在每一道习题面前不往“那一晚”去想。 主持人的问题还悬着。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先让自己开口的声音稳下来。 她没有直接去碰那些“宏大词汇”,而是用法语先说了一句:“老实讲,我不太敢替别人定义法律是什么。” 主持人愣了一下,笑意更认真了些:“不敢?” “是。”她点头,换回更顺的英文,“法律对别人来说是什么,我没有资格代表他们回答——” “对有些人来说,它可能是职业,是谋生工具; 对有些人来说,是压在身上的一套枷锁; 对有些人来说,它甚至从来没有真正站在他们这一边。” 她停了一下,眼神从主持人的脸上移开,微微偏向灯光之外的某个暗处,宛若在对着更远的地方说话。 “我只能说,对我自己而言,它是什么。我姥姥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世界从来不是‘好人有好报、坏人受惩罚’这么简单。你看到的那些不公——家世好的孩子拿到机会,被欺负的人被劝‘算了’——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有的时候,那扇门刚好为你开着,你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直到有一天,你被挡在门外了。” “你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所谓的规则、程序、证据,并不会天然向着你。它是冷的,是可以被利用的。你很愤怒,也很不甘心。” 她说到这儿,嘴角勾了一下,那弧度很淡,更似是一种自嘲。 “我十几岁的时候,有过一次非常糟糕的经历。”她没有细讲,只用一句极轻的概括带过去,“那一次,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怀疑:法律是不是只为有权有势的人服务。” “我当时用的词很简单——觉得这个东西‘不干净’。” 主持人没有插话。 现场观众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安静下来,只剩下灯具运转时低低的嗡嗡声。 “那段时间,我很想彻底离开这一套东西。我觉得,如果法律不能保护最脆弱的人,那我学它还有什么意义?我是不是应该去做别的,更直接、更有力的事。” “是我姥姥把我拉回来。她跟我说,真正决定你成为什么样的人,不是你读了什么书,而是当你知道这个世界不公平之后,你选择往哪儿走。” “你可以因为愤怒,去变成另一个利用规则的人; 也可以因为愤怒,走进规则,把那一点点不公记在心里,让它变成你坚持的理由。” “她说,‘正义有时候不是当下的胜利,而是几十年后你依旧能坚定地说一句:我没有放弃过。’” 她把那句中文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才抬眼,看向镜头。 “所以如果一定要给一个答案……”她换成更平实的英语,吐字一字一顿,“法律,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已经实现了的东西。” “它不是时刻都站在我这边的英雄,也不是冰冷完美的天平。它更像是一条,我自己选的路。” “这条路上有很多妥协,很多灰色,也有很多我看不惯、却一时改变不了的事。可唯一能由我决定的,是……在这些选择里,我尽量不出卖自己的底线。” “换句话说,它给我的,不是‘永远不会受伤’的安全感,而是一种即使在受伤之后,我依然可以问心无愧地活下去的可能性。” “你可以说这是一个很个人、很狭隘的定义。我不敢保证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足够聪明、足够正确,甚至也不能保证我的每一条合约建议,在十年后看起来还完全站得住脚。” “但至少,到目前为止——” 她停了一下,视线扫过灯光下那枚奖杯,又落回主持人身上。 “我没有因为害怕麻烦、害怕得罪人,而故意把某些风险藏起来;我没有因为对方弱小,就默认他们‘自作自受’。” “法律对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 “我只能说,对我自己来说,它是我用来跟这个世界讲道理的方式,也是我不让自己变成我曾经讨厌的那种人的方法。” 说完这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 主持人沉默了一秒,露出一个不那么“节目化”的笑,语气也放软了些:“所以,你在意的,是‘能不能对得起自己’?” “是。我做不到替所有人伸张正义。很多案子轮不到我来碰。可在我能碰到的那一小块范围里,如果有一天回头看,我还可以坦然地对自己说……我尽力了,我没有故意视而不见,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这大概就是我理解里的,法律。” 现场响起掌声。 不是那种热烈到要把人淹没的鼓噪,而是一阵从四面八方慢慢聚拢、持续了好几秒的、平稳的响动。 灯光仍旧烫得厉害,她掌心却一点一点凉下来,心跳也从刚才那种失重感慢慢落回胸腔。 她知道,这个答案不会登上哪本教科书,也不会被写进什么“成功创业者语录”。 它甚至不够漂亮,不够乐观。 可它很干净。 而对她而言,这就够了。 …… 录影结束的提示灯熄掉时,棚里的掌声还在往回收。 主持人起身同她们握手,制片人过来道谢,工作人员一一上前摘麦、撤设备。 现场的灯光一点点暗下来,只剩顶上几盏工作灯,把整片空间照得温柔了许多。 CéCile 先一步被拉去跟制片聊后期宣传的细节,PR 团队在旁边插话,约她们下周拍一组补充的照片。 顾朝暄从沙发上站起来。 她走到后台的长桌边,把手上的话筒发射器和耳返一件件解下来,递给工作人员。 指尖刚离开那团线缆,手机就轻轻震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 锁屏界面上,一条新消息躺在最上面。 【顾朝暄,我来巴黎了。找不到路了。快来接我回家。】 她愣住。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阵看不见的风,从胸口直直往上冲;先是酸,然后是热,最后堵在喉咙口,叫人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她盯着那行字,反应甚至比法庭口头辩论还慢半拍……先确认发件人,再确认那几个字是真的不是幻觉。 屏幕上那个备注名稳稳当当躺着,熟悉得不能再熟。 她指尖微微一抖,才回过神来,解锁,点进对话框。 她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你怎么来了”,而是很久以前那句:你再等等我。 现在,有人把那句话,从远远的另一头,原封不动地丢回她手里。 她盯着输入框看了两秒,指尖飞快打出一行字: 【给你的地铁图小册子呢?】 几乎是秒回。 【丢了。】 紧接着第二条跳出来,语气熟悉得让人牙痒: 【快来接我。】 【要不然真丢了,有你哭的。】 她笑出声来。 笑意来得太快,快到把方才节目里那些沉重词句都冲淡了一截,连肩膀上的紧绷也一下子松开。 后台有人喊她名字,是节目组的小姑娘来问她要不要喝水。 她连忙摆摆手,随手把桌上的资料和奖杯往 CéCile 那边一推。 “这些——”她一边塞,一边利索地交代:“奖杯你帮我先收着,媒体联络那边我晚点回邮件,BP 的更新版本在共享盘,回去看一眼就好。” CéCile 被她推得连连后退半步,抱着一摞东西,有点莫名其妙:“等一下,你干嘛去?” 顾朝暄已经把外套从椅背上扯下来,单手披到肩上,另一只手抓起包,脚下几乎是半跑着往门口去。 临到门边,她停了一瞬,回身朝 CéCile 那个方向扬了扬下巴,眼尾还挂着刚才没收住的笑,声音带着一点从未在董事会上出现过的轻快: “我要去——” 她刻意顿了顿,让那几个字落得铿锵清楚:“把某个幼稚鬼带回家。” CéCile 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嘴角飞快扬起:“BOn COUrage!(加油!)” 又在她身后补了一句:“记得明天早上九点还有跟 M 家的 Call!” “知道了——”顾朝暄回头应了一声,整个人已经被出口那道门框吞掉一半。 …… 完结了。 明天开始更番外。 第118章 灯火阑珊处(1)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门一开,暖气扑面而来。 “先放那边——”她习惯性地侧身,让他进来,正要去帮他把箱子抬进卧室,手腕就被一只掌心握住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已经被轻轻拉回门板,一声闷响,门在身后合上。 下一秒,他低头吻住了她。 跟机场那次不一样。 那时有广播、有队伍、有时间在后面追着她跑,他的克制还能勉强撑着;而此刻,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呼吸声,连钟表的秒针都在替他数着“终于”。 他吻得很深,没有给她留任何思考的空档。 唇齿间都是巴黎冬夜的冷气,被他一点一点烫热。 顾朝暄被他撞到门板上,后背微微一震,下一秒就反射性地抬手扣住了他的肩。 他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味道……洗得很干净的衬衫味、烟草彻底散掉之后残留的一点温度,还有长途飞行带来的淡淡疲惫。 她本想推开他一句“先把东西放好”,可是唇一开口,就只剩下一点含糊的气音,被他顺势吞掉。 一手扣着她的后颈,一手去扯她身上的那圈围巾。 羊毛在指节间一绕,被他利落地解开,从她肩头滑下去,掉在玄关的小地毯上。 大衣的扣子也被他一颗一颗解开,动作不急不慢,带着不容分说的急迫。 顾朝暄被他弄得有点喘,干脆也不再装冷静,手指探进他大衣的前襟,把人往自己这边拽近了一寸。 “你冷不冷?”她声音发哑,明知道问得没意义。 “现在不冷。”他额头抵着她,呼吸还没稳下来,笑得很轻,“你在这儿,我就不冷。” 她愣了一下,随即在他唇边低声骂了一句:“幼稚鬼。” 骂归骂,手上动作却很诚实……指节从他领口一路往下,去扯他那条打得一丝不苟的领带。 他出门前显然还记得“对外形象”,领带系得工工整整,此刻却被她随手一扯,松开了一截,打结处散乱地挂在喉结下方。 她嫌碍事,又往下一拽,直到那根布条彻底被扯下来,甩到一边。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衬衫的衣摆被她从西装下拉出来,指尖一路往上,解扣子的动作带着点急,扣子被解开时指节不时擦到他胸口的皮肤,他整个人一紧,呼吸比刚才又重了几分。 他也没闲着,顺着她大衣内侧往里探,指腹从她腰侧一路滑上去,把那件单薄的针织上衣往上卷。 “你瘦了。”他低声说,声音哑得厉害,话一出口又忍不住去吻她,唇齿碰在一起,句尾直接散进她嘴里。 “你也是,”顾朝暄指尖顺着他后颈一路往下滑,轻轻捏了捏他腰腹:“还好,腹肌还在。” “你多摸摸,嗯?都是你的。” 说着,他把她的外套彻底从肩上剥下来,大衣顺着门板滑到地上。 她也不甘示弱,反手去推他的西装,费劲把那层硬挺的布料从他肩上扯下去,抬脚一勾,让那件西装和她的大衣挤在一起。 玄关里很窄,鞋柜和墙之间只剩下一点缝,他们就挤在那一点缝里,谁也没打算往里走。 他俯身下去再吻她,几乎是半抱半抬,让她整个人离开门板一点,裹在自己怀里。 她一只脚还踩在门槛上,重心一晃,只能更用力地勾住他的腰。 “想不想我?” “……不想。” “真的?” “假的。” “呦,长大了,顾朝暄。”不会再口是心非了。 这两年所有的通话记录、视频里压着没说出口的那几千句,此刻都被换成一件件落在地上的衣服: 外套、围巾、西装,后面还有衬衫、毛衣…… …… 顾朝暄被他抱着往里退,脚尖几次差点绊到地上散开的衣物,却都被他稳稳托住了腰。 他怕她从指缝里溜走似的,走一步就低头吻一下…… 她刚想喘口气,他就贴过来,唇沿着她的唇角轻轻碾过,宛若在确认她还在、还肯。 玄关的灯被他们甩在身后,走廊里光线更暗一点,暖气的热从地板往上爬,连呼吸都变得黏稠。 顾朝暄被他逼得只能抬手圈住他的颈,指尖抓住他后颈那一小片发茬。 她想说一句“慢点”,可话没出口,就先被他含住了。 那种“终于见面”的急,落在他每一次贴近里,不张扬,但让人没法装作不在意。 他把她带到客厅边缘时,她背脊轻轻撞上墙,发出很轻的一声闷响。 顾朝暄皱了下眉,下一秒就被他用掌心护住后脑。 “对不起。是不是撞痛了?” “没……” “没哄我?” 她忍不住笑了一下,笑意还没成形,又被他吻回去。 互相拆台又互相妥协,她故意不配合地偏开一点,他就追上来,把那点小任性一点点吻散。 走到卧室门口时,他才终于停了一瞬,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轻轻蹭过她的…… 顾朝暄没躲,也没说话,只是用指尖把他散开的领口又拽近了一点。 门被推开,暖光漫出来,把他们的影子拉长。 秦湛予把她揽进那片光里,顺手带上门。 …… 不是墙,那是一面镜子。 那是许荔送给她的落地试衣镜,原本靠在卧室门边,方便出门前整理衣服用,此刻正好对着他们。 镜框里,两个人几乎整个纠缠在一起,肤色在灯下被映得更白…… 她余光一瞥,整个人跟被电了一下,心跳猛地撞到嗓子眼。 “……秦湛予。”她喘得厉害,指尖扣在他肩头,“别在这儿。”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看见了镜子里的那一幕。 彼此都裸着。 她被按在自己怀里,头微微仰着,锁骨一片嫣红,眼尾还湿着,一看就像刚被亲哭过。 他喉结滚了滚,眼神暗下去,到底被这画面又推了一把。 “我不。” “……你有病。” “谁叫你把我一个人丢在北京不闻不问的,也不怕我被别人拐了去。” “能被拐走的男人我不要。”她说,“……而你会吗?” 秦湛予他的手沿着她腿侧往上…… 故意惩罚她。 “……呜……” 那感觉迅速蔓延,顾朝暄抑制不住捶他一下…… 秦湛予咬牙:“顾朝暄,你就吃定我了是吧?” “……” 她被他磨得发急,眼尾都洇红了。 顾朝暄忍不住抬手去捧他的脸,主动吻上去,吻得又凶又急,想逼他回到从前:回到那个一靠近她就会失控、会把她抱紧、会不讲道理地的秦湛予。 这人什么时候开始话这么多了?明明在别人面前,惜字得跟开会念稿一样。 …… 此次秦湛予来法国,假期只有七天。 为了这七天,他先把整个因私出国流程老老实实跑了一遍:在部里按规矩请年休假,理由写得清清楚楚,时间精确到哪天落地、哪天回国;请假条一路往上签,处里、司里、机关纪委、人事司,每一格都要有“已阅”“同意”和姓名日期。 等所有意见和章凑齐,人事司才从专门的小铁柜里把那本长期封存的因私护照翻出来,让他在登记簿上写明“领出时间”和“预计归还时间”。 后面签证、机票、境外保险,他也一项项办齐,把最终行程再发一份给机关备案。 次日清晨。 顾朝暄整个人陷在被子里。 手机在床头震了一下,日程提醒跳出来,她眼皮动了动,却没睁开……那一瞬间,她只想把自己重新塞回梦里。 偏偏有人不让。 床沿轻轻一沉,秦湛予俯下身,呼吸贴着她耳廓,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点刻意的软:“你不是有会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更不想动。 顾朝暄皱着眉,把脸往枕头里埋得更深。 秦湛予笑了一下,笑意很浅,但明显是得逞的那种。 他没再催,只把她从被窝里一点点捞出来,手掌贴着她肩背的温度,哄小孩起床似的,慢慢把人抱到自己怀里。 她迷迷糊糊睁眼,眼神还散着,睫毛压着一层困倦的湿意,整个人软得没脾气。 他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亲,又沿着发际轻轻蹭过去。 顾朝暄被他蹭得痒,抬手胡乱推他一下,手腕却没什么力气,反倒被他握住指尖,放在掌心里捂了捂。 她终于被他扶着坐起来。 秦湛予亲自给她穿衣服。 顾朝暄还没完全清醒,站着都有点发软,只能顺着他的动作被照顾着。 他一边给她整理,一边抬眼看她那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此刻他仿佛在照顾一个昨晚逞强、今天起不来的小祖宗。 …… 这一日,他没有刻意打乱她的节奏,只是安静地嵌进她原本就很满的日程里。 晚上,顾朝暄安排了一场饭局。 地点选得不张扬,却足够私密,正好适合把不同圈子的人放在同一张桌上。 许荔一如既往地游刃有余,CéCile温和而专业,很快把气氛托住。 邵沅从落座开始就带着明显的疏离,对秦湛予的态度算不上客气;而秦湛予也没有刻意缓和,礼数到位,却始终保持着分寸。 两个人的视线偶尔交汇,又很快错开,彼此都心知肚明,不必强行投缘。 这两年,邵沅的事业走得很快。 合伙人位置坐稳了,项目越做越大,但感情却一路下滑。 他和舒虞的分手,在圈子里并不意外:一个情绪更外放、重情重义,一个目标清晰、以事业为先,走到后来,方向不同便很难再并肩。 对顾朝暄,他始终带着一种近乎家人的护短。 那晚的酒喝得不少。 邵沅明显有意把杯子往秦湛予面前递,而秦湛予没有推拒。 他喝得克制,却一杯不落,默许了这场无声的试探。 到后半程,邵沅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情绪也松动了,态度从锋芒转为郑重,不再是年轻时竞争者的敌意,而是站在她这一侧的确认与警告。 他说: “我就知道你对我们家顾朝朝不安好心,我不管你惦记她惦记了多久,秦湛予,我只有一句,那就是你这辈子都别辜负她。你这辈子只能顾朝暄不要你,轮不到你把她丢下,知道吗!我不喜欢你,这话我不装;但她喜欢你,这也是真的。所以你要是敢让她摔一次——秦湛予,我会跟你拼命!” 顾朝暄坐在一旁,看得跟听得很清楚。 她知道,那些酒不是冲着胜负去的,而是出于一种笨拙却真诚的保护。 秦湛予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回避,没有反击,只是接下了这份分量。 饭局结束时,夜色已经很深。 有些关系并没有因此缓和,但也不需要。至少在那一晚,几条原本分散的线,在她身边短暂地汇合,又各自回到轨道上去。 …… 饭局散得很晚。 回程的车里,秦湛予一直没怎么说话。 不是醉得失态那种,他只是把平日那层端着的壳卸下来,眼神比平时更沉,呼吸更热,肩背也松了。 顾朝暄把他扶进公寓,灯一亮,他站在玄关缓了两秒,视线跟着她走。 她去厨房倒水,他也跟着走两步,又停住,扶着门框,安静得过分。 进卧室时他已经有点发沉。 她让他坐到床沿,帮他把外套脱下来搭好,又把水递到他唇边。 秦湛予喝了两口,喉结一下一下动,像把火压回去,可那点酒劲儿把他的克制磨薄了,眼底浮着一点潮,直勾勾看着她。 她刚想把杯子放回去,腰就被他抱住。 他把脸埋在她腹前的衣料上,呼吸闷闷的,热意透过布料烫得她一颤。 顾朝暄想推他起来,又被那股重量和倔劲儿压住……醉了的人不讲道理,偏偏又像小孩一样委屈。 她低声叹气,手抬起来摸了摸他的头发,指尖刚落下,他就更紧地抱住。 “顾朝暄,我不会辜负你。这辈子都不会。所以你别丢下我。” 他没抬头,抱着她的腰不放,脸埋在她小腹前的衣料上,像要把这两年的空缺全补回来。呼吸一下一下很沉,带着酒意的热。 他还不满足,鼻尖在她身前轻轻蹭了蹭,跟小动物认领地盘似的,贪恋得明目张胆。 顾朝暄低声:“我知道。” 他闷在她身上,声音嗡嗡的,带点委屈:“你是不是在哄我?” “没有。” “那你怎么从来不说你爱我?” 顾朝暄笑了一下,明显是懒得跟醉鬼讲逻辑。 她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语气放软:“我爱你,听到了没?秦湛予,我喜欢你……想跟你一辈子。” 这句话像按下某个开关,他终于抬起一点头,眼尾还有点红,笑得很满足。 下一秒又开始得寸进尺,黏得理直气壮:“有多爱?” 顾朝暄垂眼看他:“那你又有多爱我?” “……爱到你一皱眉,我就心慌。爱到我明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粘人,还是忍不住。” “我也是。” “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顾朝暄没说话,不是拒绝,也不是躲,她只是一下子被这句话戳住了。 他看着她不动,又问了一遍,语气放得更软,像在哄,又像在求:“顾朝暄,嫁给秦湛予,好不好?” 她还是没立刻接话,只是垂着眼,唇角压着一点笑意。 秦湛予忍不了,他向来不爱解释,此刻却被酒灌出了话痨毛病,急着把自己全部摊开给她看。 “我在北京都弄好了。该走的流程都走了,能准备的我都准备了……婚礼、日子、你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改。你只要点个头就行,我们回北京办。” 顾朝暄笑了一下,那笑里带着她惯有的坏心眼,给自己找个轻松点的出口:“那你仕途不要了?” 这句话一出,秦湛予也笑了。 早就想过千百遍,答案都排好队等着她问,连停顿都没有。 “不要了也行。”他很平静,甚至有点理所当然,“没你重要。” 她想骂他冲动,想提醒他现实,想把那股热度压下去,可秦湛予就那样看着她,眼神又沉又直,把自己最后一点骄傲也放在她掌心里。 她嘴上还是不饶人,伸手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傻子。” 骂完,她又忍不住笑,笑里有点酸,也有点热。 她低下头,额头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 “顾朝暄,你学法的,你比我更清楚,当年的事是伤人案子那条线,性质摆在那儿,不是毒品、不是涉黑涉恐、也不是危害国家安全那种红线。组织不会因为这个拦我结婚,最多就是按流程问清楚、把材料补齐。” “也不会影响我的仕途,顶多就是以后有人拿这个当由头问两句、翻翻档、卡卡手续,或者背地里嚼几句舌根。但那是他们的事,不是你的错。我该走的流程我走,我该扛的压力我扛。你别先替我退,你只用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往前走。” 看他那副认真劲儿一点没松,顾朝暄反倒先败下阵来,嘴硬归嘴硬,还是把心里那堆刺一根根摆出来。 “行。”她抬了抬下巴,先把丑话说在前头,“那你不许嫌我糟糕。我不会迁就你的。我不喜欢的事一堆,坏习惯也多,脾气也不好……还自私、自利,很多时候我只顾自己舒服不舒服。” “那就别迁就。”他低声说,“你本来就不用学着讨好谁。” “我回去就开始办,得快点,”他说着又看她一眼,“办完之后,给我个小顾朝暄好不好?最好像你,凶一点也行,反正我哄得住。” “……不要。” “那换个版本,小的秦湛予。” “不生。” “你该不会打算让我这辈子……没儿没女吧?以后谁给我们两个老头老太太送终,嗯?顾朝暄。” “……你有毒。” “所以需要你解啊。” “……” “顾朝暄。” “干嘛。” “爱不爱我。” “爱。” “不算。”敷衍。 “……爱你。” “别说得太顺口。说顺了,我怕你哪天拿来哄别人。” “……你有病。” “怎么?”他抱着她,语气却明显沉了半分,“现在连哄我一句……也不愿了?” “秦湛予!”真幼稚。 “嗯。” …… 陆峥这两年往外事那条线走了。 他从前在政策研究室,习惯的是把一件事拆成材料、口径、风险点,写进纸里送上去;而外事则是把同一件事放到灯下,所有人都看着……站位、表情、措辞、节奏,连沉默的时长都要算进成本。 两年下来,他身上那股“坐得住”的气质更沉了些。 那天他刚从东三环的涉外活动现场出来——一场闭门的圆桌磋商,地点选在使馆区附近的会所式会议中心,门口车牌一排排停着,保安的目光比冬天还冷。 会议结束得不晚不早,天色已经压下来,路灯一盏盏亮起。 他没回单位,也没回家。 陆峥上车后只让司机绕开晚高峰最堵的那两条路,车子沿着长安街往西走,车窗外的霓虹一截一截往后退。 手机屏幕亮了几次,他没急着看。 他要去找程屿。 程屿和陆峥认识太久了,久到很多人以为他们天然就站在同一边……同样的出身、同样的教育路径、同样的“会算账”的本能。 陆峥也一直这么以为。 所以当他第一次听见“程屿为了一个女孩跑到意大利、跟家里对抗”的时候,很震惊。 那个女孩陆峥见过,是北外的学生,和他们那群人差得太远。 不是能力差,而是生活的底色差。 她的世界里没有“家里一句话能解决的手续”,没有“一个电话就能调来的资源”,更没有那种从小被告知“你天生就该站在更高处”的底气。 她读书、打工、攒学费,行事规矩克制,跟任何一个知道自己没有后路的人那样,把每一步都走得很谨慎。 程屿起初也不过是图新鲜。 他见惯了那些被圈子包装出来的漂亮与聪明,见惯了“适配”的礼仪与算计,突然遇上一个会因为一顿饭的钱认真和他讲清楚的人,会因为一句玩笑立刻拉开距离的人,会在他靠近时先把自己的界线摆出来的人——他反而被勾住了。 那种被拒绝的感觉对他来说太陌生,陌生到犹如某种刺激,逼得他一次次往前试探,不信邪似的非要证明:我想要的东西,怎么可能拿不到。 程家很快就知道了。 在他们这种家里,感情从来不是“私事”。 一个名字出现在谁的车里、谁的行程里、谁的朋友圈里,背后都会被自动翻出一整套背景:她家里是做什么的,她将来要走什么路,她有没有可能带来麻烦,她是不是“能管得住嘴、能守得住规矩”的那类人。 北外学生这个身份听起来体面,可在程家眼里依旧不够,不够稳、不够安全、不够“对等”。 于是最现实、也最常用的办法被摆上台面:钱。 程家在程屿还没来得及把人往自己的圈子里带之前,就已经把“处理方案”做得滴水不漏,钱给到位,理由给得体面,台阶给得足够高。 对一个二十出头、还在校园里挣扎的女孩来说,那笔钱几乎等同于一次命运的改写:可以不用再为房租发愁,不用再算每个月的生活费,不用再为了奖学金把自己逼到极限。她拿了。 她拿钱这件事本身并不肮脏,她只是太清楚现实。 知道自己和程屿不是一条路的人,她更知道自己一旦被卷进程家那种庞大的体系里,代价可能不是一段感情,而是一生的麻烦。 她以为这就是最理智的结束:拿了钱,离开,彼此体面,各自回到该待的位置。 她走得很快。 选了意大利……可能是她的专业方向,可能是早就计划好的交换项目,也可能只是因为那是程家一时够不着、也懒得追得太紧的地方。 女孩以为只要离开北京,离开那套熟悉的规则,她就能把这段关系埋掉。 到底低估了程屿。 程屿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先是静得可怕。 他不是伤心那种静,是一种被当头扇了一巴掌后的冷。 那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别人眼里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套可以被结算的筹码;而那个女孩,在他家人眼里也不是“喜欢不喜欢”,只是一个可以用钱买走的变量。 他在那一瞬间做了一个陆峥永远都不会做的选择。 他似被点燃了一样,直接追了出去。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冷静下来,陆峥也那样想的,毕竟程家一句话就能断他的卡、封他的衡庐、名下的房产、收他的资源,让他明白“离开家族你什么都不是”。 可程屿偏偏在那一刻把“什么都不是”当成了筹码,拿来下注。 第119章 灯火阑珊处(2) 地址是程屿发来的,只有一串门牌号,连一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车停在小区门口时,陆峥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地段不差,楼体也新,门禁和保安都规整。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时发出轻微的蜂鸣。 陆峥走到门前停下,抬手敲门。 里面隔了两秒才有脚步声。 门开的一瞬间,陆峥先看见的是程屿的衣服。 他没穿以前那些一眼就能看出价位的名牌外套,也没戴那块总在灯下晃人眼的表。 黑色羊毛大衣很普通,领口略旧,里面是深灰高领毛衣,整个人干净利落得把多余的装饰全摘掉了。 瘦了些,但精神状态不差。 眼睛很清明,甚至比从前更稳,那种“我不缺、我随便”的轻佻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现实磨出来的沉静。 你说不出他哪里变了,可你就是能看出来:他已经不靠“外壳”撑着自己了。 陆峥一时竟说不出感觉。 像见到一个熟人,却又像见到一个从别处走回来的人。 程屿侧身让他进门,语气平平:“你来了。” 屋里很暖,暖得有点过分。 客厅是极简风,沙发、茶几、落地灯,摆放规整得像样板间。 可那种“有人生活过”的气息又隐约在……玄关鞋柜里有一双女式拖鞋,颜色很淡,被收得很整齐;餐桌角落有一只白色马克杯,杯身印着一行不太显眼的英文;窗台上摆着一盆绿植,叶片偏软,似乎被人认真养过,又被一段时间的疏忽拖垮。 这房子显然被“准备”过。 而“准备”的对象不是眼前这个人。 陆峥目光停了一秒,淡淡问:“你住这儿?” “暂住。”程屿答得很干脆,“我没地方去,也不想去别的地方。” 陆峥没接话,只把外套脱下搭在椅背上,视线扫过客厅那面落地窗。 窗外是北京冬夜的灯。 程屿从抽屉里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抬了抬下巴:“抽吗?” 陆峥没有拒绝。 两个人站到落地窗前。 玻璃很干净,倒映出他们的影子。 一个还是那副沉稳从容的姿态,一个却像被削掉了所有多余的锋芒,反而显得更直。 火苗亮起,烟被点燃。 程屿吐第一口烟的时候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姿态,只是很深很慢。 “差不多一年。”陆峥开口。 “差不多。”程屿看着窗外,语气很平,“你还是老样子。” 陆峥没否认。他弹了弹烟灰,终于问出那句更关键的:“这套房子……还在?” 程屿“嗯”了一声,“挂在她名下。程家没动。” “没动?”陆峥重复了一遍。 程屿嘴角牵了一下,“他们为什么要动?动了反而显得他们在意。留着更好……像一枚钉子,钉在这儿,提醒我以前做过什么。” 陆峥的烟停在指间,没再往嘴里送。 他当然明白程屿的意思。 对程家那样的体系而言,收回一套房子太容易,容易到毫无意义。 更何况,房子挂在女孩名下,法律上干干净净,真要动,反倒要留下痕迹,要解释、要“费口舌”。 他们不屑。 他们更擅长的是另一种处理:让你知道你留下些什么,让你知道你“给出去”的东西其实也只是他们允许你给出去的那一部分。 陆峥沉默了片刻,烟灰在指间一点点攒长。 他把那截灰轻轻弹掉,宛若在把心里那点没说出口的情绪也一并弹开,才问:“你怎么回北京了?” 程屿没有立刻看他,“拿些证件。” “什么证件?”陆峥顺口接了一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多问了。 程屿抬手吸了一口烟,吐出一线薄雾:“学历材料,还有一些以前留在这边的原件。后面要用。” 陆峥点点头。 他没有再追问“用来干什么”,但心里那条逻辑链已经自然而然接上了。 程屿这类人,一旦开始把“原件”“手续”“后面要用”说得如此确定,通常意味着他不再只是“赌气去国外躲一阵”,而是准备在那边把路真正走出来。 不是回头求饶的路,是另起炉灶的路。 陆峥又看了他一眼。 这刻,他想起第一次给程屿打视频的那晚。 也是冬天,还是深夜。 他那时刚结束一个材料会,回到家,手机亮起时他以为是哪个同事又要改口径。 接通才发现是程屿。 画面里的人靠在一张很窄的床边,背景是一间小得过分的屋子:墙皮有点潮,灯光发白。 程屿却完全没把那环境当回事,甚至还笑了一下,说“挺好,安静”。 陆峥当时就蹙了眉。 那不是程屿该过的日子,或者说,那不是他们任何一个人习惯看见的“代价”。 他挂断后没多想,直接让人往程屿卡里打了一笔钱。 数额不算夸张,但足够他换个更像样的住处,至少不用把自己塞进那样一间潮冷的盒子里。 第二天,钱原封不动退回来。 备注短得刺眼:别这样。 陆峥盯着那三个字,心里竟有一瞬间的别扭,原来曾经习惯用钱把事情按平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竟跟顾朝朝有点像。 只不过,顾朝暄是为了自己不被拖回旧的秩序;程屿是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秩序的附属品。 一个是把自尊当作护身符;一个是把自尊当作赎罪的凭据。 可归根结底,他们都在做同一件事,在现实面前,把那口“我还是我”的气,死死咬住。 想到这儿,陆峥下意识深吸了一口烟。 烟气从喉咙一路压进胸腔,带来一点短促的刺痛。他缓慢吐出,声音比刚才更低,却更直接:“值吗?” 程屿终于侧过脸看他。 “你问哪件?”他反问,语气很轻。 陆峥没有闪躲:“跑去意大利,跟家里掰成这样。还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套被准备给别人的房子,“把自己弄成现在这样。” 程屿笑了一下。 “陆峥,你没有一刻为了顾朝暄放弃一切的想法吗?” 陆峥呼吸一滞。 他指间的烟停在半空,烟头那点红亮了一下,又暗下去。 窗外高架的车灯一串串滑过,玻璃上映出他短暂的失态。 程屿没催他答。 他只看着陆峥:“你有。并且这个念头——不是一次,对吧?你在很多个夜里都想过。想过把那套你熟得不能再熟的秩序扔掉,想过带她走,想过只要你点头,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陆峥没说话。 沉默就是默认。 “坦白说,我以前真觉得你挺傻的。” “顾朝暄有什么好?”程屿偏了偏头,语气带点当年的轻慢,“你活到这个位置,什么没见过?什么样的姑娘不往你身边靠?你偏偏把自己收得跟一口井似的;你为她布局,替她把路上那些坑一个个绕开,现在还跟别的男人在一起,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被你在背后按平。” “我以前以为我不会变成你,也不会变成秦湛予那种人。我以为我能潇洒,能抽身,能把感情当成一段可控的插曲,不合适就结束,难看就翻篇。” 他抬眼看陆峥,眼神清亮得有点刺人。 “可后来我发现不行。”他轻轻嗤了一声,嘲自己,“一想到那个人要彻底脱离我的世界,想到以后她的日常、她的未来、她的每一个‘我很好’都跟你没关系了。你连问一句都显得多余。我就感觉……胸口被人一下掏空。空得发冷,空得你站在原地都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 “不甘也好,占有欲也好,或者就是我那点自尊在作祟,反正那一刻我知道,我做不到不在意一样转身。” 陆峥没有再说。 他把烟摁在烟灰缸里,手指在玻璃边沿停了半秒。 程屿也没再继续逼问。 他转身去厨房,开了那只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柜。 柜门拉开时发出很轻的一声“嗒”。 里面的酒不算多,几瓶威士忌,一瓶白兰地,还有两只放得很靠里的玻璃杯。 “喝点?”程屿把杯子搁到吧台上,语气随意,“你不是也没打算今晚回去。” 陆峥抬眼看他一瞬,没拒绝,只是“嗯”了一声。 酒倒进杯子里,琥珀色晃了两下,撞到玻璃壁上。 程屿没加冰,故意要让那股辣直接把人从胸口烧到喉咙。 第一口下去,陆峥喉结滚动,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松开。 他很久没这样喝过了……不是饭局上那种把酒当工具的喝法,是你真的不想再端着的时候,才会允许自己把理智放松一点。 程屿倚在吧台边,盯着杯沿的反光看了会儿,忽然笑了一声:“你记不记得,上一次我们在这儿喝酒,还是你被陆家人抬走那回。” 陆峥的手顿了一下,杯子停在半空。 当然记得。 那天也是冬天,风比今天还硬。 顾家出事后,顾朝暄被秦湛予“捡”回去,他那时候找了她整整一夜,让她跟他回去,她却说:“我跟我男朋友待在一起,有什么问题吗?” 那一瞬间陆峥甚至没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声音。 只觉得胸口猛地塌了一块,塌得很安静,却把他整个人都掏空。 他一直以为自己最懂她:她的骄傲,她的倔,她对安全感的渴望。 他以为只要他在,她再怎么失控也会回到他手心里。 可她没有。 她把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走,递给了别人。 那晚他走得很体面,至少在她面前维持了体面。 下楼时风像刀子,刮得眼眶发涩,他却连抬手揉一下都觉得可笑。 后来是程屿接的他,把他带到这套房子里,开灯,倒酒,什么都没问,只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程屿说:“喝吧。” 喝到后半夜,陆峥终于醉得站不稳,手机里全是陆家人打来的电话。 他不接,程屿也不劝。 直到天快亮,门铃被按得刺耳,几个西装革履的人上来,面无表情地把他架走……像把一件失控的麻烦物品,从不该出现的地方搬回原位。 “……记得。”陆峥把杯子放下,声音发哑,“没什么好记不得的。” 程屿抿了口酒,没看他,只看着落地窗外那片灯海:“你那晚像疯了一样。我当时还想,你这么稳的人,居然也能把自己弄成那样。” 陆峥没回。 酒精往上冲,理性被慢慢泡软,很多平时压得住的东西开始浮出来……不体面,不合规,不该有的妄想。 程屿忽然又开口,像随口一问:“你后悔吗?” 屋子里静了一下。 酒杯里的液面轻轻颤,映出陆峥眼底那层薄雾。 后悔什么? 后悔没更早告诉她真相?后悔那几年把一切都算得太清楚,以为只要按规矩走就能护住她?后悔在她最需要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人”的时候,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更大的局、选择了他从小被灌输的“正确”? 还是后悔……那晚她喊别人男朋友时,他没有直接把她拽走,哪怕代价是他亲手把自己的人生砸碎? 陆峥张了张嘴,没说出一个字。 他抬手又灌了一口,酒辣得他喉咙发疼。 那点疼犹如一根针,把他眼眶里那层雾硬生生顶出来,洇得更红。 他偏过头,盯着窗外的车灯,不让程屿看见自己的失态。 程屿也没逼。 他只是把杯子举起来,跟陆峥轻轻碰了一下,玻璃声很脆。 “别装了,”程屿低声说,“你后不后悔,你自己最清楚。你这种人,后悔也不会回头。你只会把后悔压进肋骨里,继续往前走。” 陆峥听着,呼吸慢慢变重。 酒精终于把他拖进一片昏沉里。 他靠在沙发背上,眼皮越来越沉,耳边的世界一点点远了。 最后他闭上眼,跌入一场不受控的梦。 ——梦里是希腊。 阳光白得刺眼,海风却很软。 街道是狭窄的石板路,两侧是刷得发亮的白墙,蓝色的窗框像被海水洗过。 远处有人弹着琴,旋律轻快得像能把人心里那点阴影都晒干。 顾朝暄在他身边。 她穿一条浅色的裙子,头发被风吹起,笑的时候眼睛弯起来……不是那种在北京强撑出来的笑,也不是巴黎那种戒备着的笑,是很干净、很松弛的笑,跟小时候一样,仿佛她从来没被任何人背叛过,从来没被现实按进泥里过。 她伸手牵住他,掌心温热。 “陆峥,你走快点。”她回头催他,声音里带着撒娇的轻快。 他低头看见自己另一只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 女孩两三岁,软软的一团,穿着小小的背带裙,头发乌黑,眼睛像顾朝暄。 她趴在他肩头,伸出小手去抓街边盛开的三角梅,抓不到,就咯咯笑。 陆峥的心口猛地软了一下。 那种软不是快乐,是一种几乎要把人压垮的温柔:因为他太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 假的到他连伸手抱紧都不敢用力,怕稍微一用力,梦就碎了。 他还是忍不住。 他把顾朝暄的手握得更紧一点,怕她下一秒就会从指缝里溜走。 顾朝暄回头看他,眼神很亮:“怎么了?” 他想说:别走。 想说:对不起。 想说:我其实很多次都想过放弃一切带你走,可每一次我都没敢。 可梦里的他开不了口。 他只能看着她笑,看着那小女孩在他怀里闹,看着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终于走对了的路。 然后,风忽然变冷。 街角的光线暗下去,远处的海面像被云遮住。 顾朝暄的手一点点从他掌心里抽离…… 她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要说什么。 可声音被风吹散。 下一秒,小女孩也不见了,怀里只剩下空。 陆峥的手臂还保持着抱人的姿势,却抱着一团彻底的虚无。 他猛地睁开眼。 屋里还是北京冬夜。 落地窗外车灯一串串滑过,像梦里那条街的反光,却冷得没有温度。 他坐在沙发里,呼吸发紧,眼眶湿得发烫。 脸颊上一道凉意滑下来,他抬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然哭了。 程屿坐在对面,杯子里还剩半杯酒。 他看了陆峥一眼,没笑,也没说“你也会这样”。 他只是很轻地问了一句,“梦到她了?” 陆峥没回答。 第120章 灯火阑珊处(3) 隔日,顾朝暄难得把日程清空。 她醒得比平时晚一点,手机上那排提醒被她一条条划掉。 秦湛予醒得很早,习惯性地要去摸手机,又在半途停住。 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把他拽回去。 “顾朝暄,等会出门给我系围巾?” “好。” “以后每天都给我系领带,嗯?” “你自己不会系?” “我想要你系。” “我起不来。” “起不来也行。”他声音带笑,“我每天把你从被窝里磨醒,蹭醒……直到你肯睁眼。” “……你烦不烦。” “烦。”他很理直气壮,“可我只烦你这一种。” “……” 他叹了口气:“别装听不懂。” “……啊?” 他又叹了一声,笑意却更深了些,有时候他真觉得,顾朝暄是那种直线到底的木头;偏偏这根木头,最会把他逼得没辙。 “你就说我是不是你天选老公?” 哦,要名分来了。 在提醒她昨天晚上他对她说的话呢。 顾朝暄眼皮都没抬,掀了掀被角,把脸往枕头里又埋了一寸。 “顾朝暄,我多好啊其实,样子条件都不差吧,还有腹肌,还有——” 他贴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顾朝暄羞得抬脚踹了他一下,没踹动,反倒被他顺势握住脚踝,掌心热得烫人。 “放开。”她瞪他,“大清早的。” “不是大清早。”他低头看了眼窗外,“巴黎都快中午了。你昨晚把我折腾得够呛,现在又想装没事?” “谁折腾谁?”她气笑了,“你别倒打一耙。” 他不辩,直接把话掰回去:“行,不说昨晚。就说现在……你还欠我一句话。” “我欠你什么?” “名分。”他把她脚踝放回被子里,动作却一点不松,整个人俯下来,额头轻轻蹭她的额头,“你就说一句:我是不是你的人。” 顾朝暄停了两秒,在衡量怎么回才不算输。 他趁机补刀:“你不说也行。你不说,我就天天问。问到你烦,烦到你承认。” “秦湛予啊……” “嗯?” “你真的好烦啊。” “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 …… 两个人在床沿边磨蹭了几分钟,才起来。 出门时风依旧冷,塞纳河沿岸湿意很重,吹得人眼眶发紧。 顾朝暄给他系围巾,指尖从他喉结下方擦过去,他的呼吸明显顿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只把她的手捂了捂。 他们从河边走起。 先去左岸的旧书摊。 绿色的铁皮箱一字排开,里面是旧明信片、发黄的画册、薄薄的法文诗集。 顾朝暄翻得很慢,像在挑一种能带回家的“纪念方式”。 秦湛予站在她身后半步,视线落在她的指尖上……她翻页时很稳,指腹轻轻压住纸角,宛若在对待一份需要证据链的材料。 她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干净得让人心里发热。 沿着河继续走,路过卢浮宫外的玻璃金字塔。 广场上人不算多,风把游客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 她拉着他站在一个角度,试图把金字塔“捏”在指尖上,拍了几张失败的搞怪照,最后笑得停不下来。 中午他们在一间小餐馆里吃热汤和烤鸡,窗边的位置能看见行人匆匆的脚步。 她把自己的那份薯条推到他面前,又把他那杯咖啡顺手换到自己这边。 秦湛予看着她,也不阻止,只在她喝完一口时,把糖包拆开替她放进去……他做得很克制,却处处都在。 下午他们去了奥赛博物馆。 长廊高窗洒下来的光把空气照得发软,钟面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悬在尽头。 顾朝暄站在莫奈的画前停了很久,秦湛予不懂画,却懂她:她停住的时候,肩膀会松一点,呼吸会慢一点,那是一种不必防御的状态。 出馆后天色更蓝了些,他们绕去圣日耳曼的街区,穿过窄巷,经过面包店,橱窗里是刚出炉的可颂和一排排闪着糖霜光的甜点。 可惜了,他们两个人都不爱吃甜食,所以什么都没买。 黄昏时,在一条桥上停下。 桥面潮湿,风从河上卷来,带着一点冷硬的水汽。 她找了一个路过的游客帮忙拍照,两个人并肩站着,背后是塞纳河和远处低低的天际线。 秦湛予的手很自然地搭在她肩后,没有刻意用力,却把她整个人稳稳圈住。 快门按下那一刻,她没看镜头,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也没看镜头,视线落在她脸侧,像要把那一瞬间记进骨头里。 回到公寓后,他把那张合照传进手机,反复看了两遍,最后设成了屏保。 那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他自己看的。 他终于可以把她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绕弯。 夜里他们去了战神广场附近。 铁塔的灯一层层亮起。 人群在草地边缘散开,笑声和风声混在一起,远处的车流拉出细碎的光带。 秦湛予接到国内的电话时,脚步没有停,只是把手机贴到耳侧,另一只手把大衣敞开。 下一秒,他把顾朝暄整个抱进怀里。 大衣像一扇临时搭起的门,替她挡住从河面扑来的冷风。 他的臂弯收得很稳,胸膛的温度隔着衣料一点点渗过来,电话那头的声音隐约传出,他的语气依旧克制、清晰,像在处理一份必须无懈可击的公文;可他抱着她的姿势却完全不是那一套体系里能学来的本能。 紧、护着、带着一点怕失去的笨拙。 顾朝暄被他裹在大衣里,只露出一点额头和鼻尖。 她抬眼看见铁塔的灯在他眼底跳动,像落了一簇细小的火。 她没说话,只把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口,听他一边通话,一边用掌心在她背上慢慢压了压。 …… 回去的时候,夜已经沉透了。 铁塔的灯刚刚熄过一轮,草地边缘的人群散开,脚步声被风一吹就薄了。 顾朝暄踩着湿冷的石板路走了几步,鞋跟在缝隙里轻轻一顿。 腿酸得很诚实,胃里却还暖着。 秦湛予挂完电话才发现她走得慢。 他没催,也没问“怎么了”,只是把她拉到路灯下。 灯光落在她脸上,她鼻尖还是红的,眼尾却软。 “站着。”他低声说。 顾朝暄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他半蹲下来,背对着她,肩线沉稳。 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我又不是走不动。” “我知道。”他声音很淡,不容反驳,“上来。” 顾朝暄还想嘴硬,脚踝却先背叛了她。 那一点酸胀突然被人点名,提醒她今天从左岸走到右岸,从书摊到博物馆,从桥到广场,确实走了很久。 她抿了抿唇,慢吞吞靠近。 手刚搭上他肩,他就稳稳往后一托,掌心扣住她大腿下缘。 她整个人被他背起来的那一瞬,风一下子都没那么冷了。 顾朝暄趴在他背上,能听见他胸腔里那点沉稳的呼吸,隔着衣料,一下一下,落在她耳边。 “走了一整天,是不是很累了?” 顾朝暄的脸贴在他肩窝,鼻息落在他围巾的绒毛里,闷闷的:“……还好。” 他没拆穿,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过了两秒又补一句:“你今天已经说了很多次‘还好’。” “你怎么这么爱记账。” “我不记别的。”他继续往前走,语气淡得像在陈述,“我就记你逞强。” 她在他背上动了动,最终只剩一声轻哼。 “我是不是第二个背你的男人?” 呼吸在他颈侧轻轻擦过去。 秦湛予脚步没停,声音却紧了一分:“是不是?” 她被逼得没办法,才闷闷应了一声:“……是。” 他“嗯”了一下,听不出情绪,掌心却把她腿弯托得更牢,怕她掉下去。 “他背了你多久?” 这句问得太直白,顾朝暄沉默了两秒,还是说了:“差不多……十年。” “你记那么久,是不是还没忘记?” “秦湛予!” “干嘛。” “你怎么又吃醋了。” 他不说话了,随后说:“顾朝暄,我会背你一辈子的。” …… 同年的年关来得很快。 这一年顾朝暄回国,回国之后,北京的冷就显得更硬,硬到人一呼吸,鼻腔里都带点刺。 顾朝暄把行李落在北京,只待了一天。 第二天一早就坐飞机去上海。 因为秦湛予在那里。 秦湛予来接她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会场的气息。 他从人群里走出来,步子不急不慢,穿着西装。 顾朝暄站在出口旁边,刚把手机揣回兜里,就被他一眼锁住。 “等很久了吗?”他把行李箱拉杆握过去。 “没有。”顾朝暄答得很快,下一秒又补了一句,“我刚到两分钟,你别摆那副‘我迟到了’的脸。” 秦湛予看了她一眼,没接茬,只把她的手指拢进掌心里捂了捂,指腹带着一点薄茧,温度很实在。 “冷不冷?”他问。 “还好。”她嘴硬,眼神躲了一下,鼻尖有点红。 “手。”他低声说。 “干嘛?” “给我。” 顾朝暄把手伸出去,他就把她手指一根根扣进自己指缝里,握紧。 “还好?”他重复了一遍,语气淡淡的,带点审问。 顾朝暄被他逗笑了,嘴上仍不松:“嗯,还好。” 他也笑了一下,很短,几乎看不出来,只是眼底软了一点。 “行。”他点点头,“那上车。暖气开着。” 走出两步,他又补了一句,“顾朝暄,下次别说‘还好’。你冷,就跟我说冷。” “知道啦。” 车里暖气开得足,玻璃上很快起了一层薄雾。 秦湛予把车开得很稳。 晚饭他没带她去那些最显摆的地方。 车停在一条不那么起眼的小路边,梧桐枝子光秃秃的,风从树梢落下来,带点潮湿的冷。 餐厅是老洋房改的,灯光压得很低,门口没有夸张的招牌,只有一盏暖黄的壁灯亮着。 里面很安静,服务生说话都轻。 吃完饭,他带她回去。 她以为是酒店。 结果车一路绕开了外滩那片最亮的繁华,拐进一段更安静的路。 小区入口的保安亭灯光很白,车牌被扫了一下,闸杆抬起,车子无声滑进去。 地下车库很大,空得发响。 他把车开到最里面的位置,停下,熄火。四周一下子安静得只剩下引擎余温的嗡鸣散去。 “这里?”顾朝暄侧过脸。 “蔺家给的。”他答得淡,“在上海落脚用。平时没人来。” 顾朝暄点点头。 秦湛予没急着下车。 他解开安全带,然后侧身过来,手掌扣住她后颈,额头轻轻抵了她一下。 “想不想我?”他终于问出口。 顾朝暄本来想嘴硬,结果被他这样贴着,喉咙里那点硬气反倒化开了:“一点点。” “撒谎。”他低声说。 话音落下,他吻了她一下。 顾朝暄被那一下吻得心口发烫,手指攥住他衬衫袖口,忽然问:“你开完会就来接我,合规吗?” 秦湛予停了两秒,像在认真计算这句话的风险,然后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只在眼底一闪,很快又收回去。 “不合规。”他说,“但我想你。” “……油嘴滑舌的。”顾朝暄又问,“不下去吗?” “不想。” “……” “要不要坐我身上?” 意思那么明显。 “不会有人来。”他补充。 犹豫犹豫,随之她坐起身,顺势跨到他腿上。 他抬手扣住她的腰,不许她退。 男人的手从她腰侧一路往下,指腹掠过裙摆边缘,带着不容拒绝的熟稔与耐心。 …… 他的呼吸贴在她颈侧,低而沉,带着克制到极限后的沙哑。 顾朝暄咬住唇,想逞强不出声,可身体比嘴更诚实,腿根发软,指尖抓紧了他衬衫的前襟,连骂人的力气都散掉。 …… 秦湛予的手往中控那边探了一下,指尖已经碰到那只扁平的包装。 顾朝暄下意识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车库里灯白得冷,照得他眼底那点热更明显。 他停住,没急着抽回手,只是抬眼看她。 “想清楚了?”他问得很慢。 顾朝暄喉咙发紧,心跳撞得耳朵发麻。 她知道他问的不是“现在”,是“之后”。 是风险,是后果,是她能不能承受、能不能面对、能不能不再用理性把一切切开。 她咬住牙,点了点头。 那一下点头几乎用尽了她的力气,像把自己从旧的防线里硬生生拽出来。 秦湛予盯着她看了两秒,宛若在确认她不是逞强。 下一瞬,他没再去拿那只包装,只把她往怀里扣得更紧,额头抵上来,轻轻蹭了一下。 “行。”他声音更哑了些,“我听你的。” 车窗很快起雾,玻璃把外面的世界隔得很远。 只有他们的呼吸,乱得不像话,又近得过分。 顾朝暄被他抱着,被他一整个人的温度围住。 她有一点发抖。 她想装镇定,想开口说两句硬话,结果一张嘴就被他吻住,所有锋利都被他一点点含化,剩下的只有发热的委屈和诚实。 秦湛予知道她会怕,动作再急也没失控,始终用手掌托着她的后颈和腰,稳得让她找得到支点。 他贴着她唇边喘了口气,忽然低声问:“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顾朝暄怔了一下。 这个问题如同一束光,突然照进她最不愿意触碰的地方——未来。 孩子。家。那种她从小就觉得“与我无关”的东西。 她被他折腾得意识发软,眼神都散了,但还是含糊地挤出一句:“……都不喜欢。” 秦湛予没笑她,也没逼她改口。 他停了一瞬,把她那句“都不喜欢”听进了更深的地方,听见了她心里那点不敢说的怕:怕失去,怕重演,怕自己根本不会爱,怕把一个无辜的人带进一个不完整的世界。 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唇角,吻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的怜惜。 “我知道。”他把额头抵着她,“你不是不喜欢,你是不信。” 顾朝暄眼眶发热,偏过脸想躲,被他用掌心轻轻捧回来。 “顾朝暄,”他喊她名字的时候,比任何时候都认真,“我们的孩子不会像我们这样。” “他会有爱他的爸爸妈妈。”秦湛予又吻了吻她,“他会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会知道,家不是交易,也不是条件,是被抱住的时候不会害怕,是难过的时候有人接住,是你想逃的时候也有人把你拉回来——不是为了控制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车厢里安静得只剩喘息和心跳。 顾朝暄没说话,眼睛却起了雾。 …… “现在什么感觉?” “……热。” “别躲,这里呢?” “……麻。” “这样呢?还受得住吗?” “……你明明知道我受不住。” “那就说出来。要我怎么做。” “……不知道。你也别问。” “……娇气包。” 第121章 灯火阑珊处(4) 清晨。 秦湛予早就醒了。 他起得比闹钟早,洗漱、刮胡子、穿衬衫、扣袖扣,一套流程跟他的人一样利落。 镜子里那张脸冷静得过分,像随时要走进会场,站在灯下把每一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 可他收拾到最后一步,领带挂在颈间,指尖在结上停住了。 屋里太安静了。 安静到他能听见床上那个人细小的呼吸,能听见她翻身时被子摩擦的轻响。 秦湛予绕到床边,俯下身,呼吸贴近她耳侧。 她睡得很沉,睫毛压着一点湿意,脸埋在枕头里。 秦湛予看着她,没了平日那点端着的分寸,像个不讲理的小孩,非要从她身上讨回一点“今天也属于我”的证据。 他轻轻叫她的名字,声音压得很低,像哄,又像赖。 她皱了下眉,没醒,手指在被子里动了动。 秦湛予不退,反而得寸进尺地蹭过去,鼻尖擦过她鬓发,薄薄的剃须水味混进她的呼吸里…… 顾朝暄终于睁开眼,眼神还散着。 她半撑起身,头发乱成一团,睡衣领口松松垮垮,肩头露出一小截冷白的皮肤。 她困得不想说话,只用那种“你最好有事”的眼神瞪他。 秦湛予偏偏很无辜似的,把领带往她手边一递:“给我系。” 顾朝暄瞥了一眼,声音还哑:“你就不能自己系一下?” “不能。你答应我的,以后每天给我系领带。” 她想翻个白眼,结果困意压着,动作都懒。 她把脸往他肩上靠了一下,像借他的体温续命,手却还是伸出去,捞过那条领带。 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 秦湛予就那么坐在床沿,任由她摆弄。 西装裤的褶线被压皱了也不在意,反而把她往自己腿上托了托,让她更舒服地靠住。 顾朝暄半眯着眼,手在他胸前忙活,另一只手顺势搂着他脖子,头一歪,贴进他胸口,整个人软得像没有骨头。 他们谁也没说话。 秦湛予低头看她,目光一遍遍扫过她的睫毛、鼻尖、唇角——不是欲望那种盯,是一种说不出口的舍不得:舍不得她醒,舍不得她放手,舍不得他一出门就要恢复那个“只讲规矩”的人。 顾朝暄把领带结收紧,指尖轻轻一压,随即打了个哈欠,眼尾泛红,把领带拍了拍:“好了,去开会吧。” 秦湛予没动,反而把她抱紧了一点,他侧过头,贴着她额头:“顾朝暄,你把结打得这么紧,是不是怕我跑了?” 顾朝暄听见他这句,连反驳都省了,只把脸往他胸口蹭了蹭,闷声:“不是。” “不是就好。” 他松开她,起身穿外套,动作利落得像真要走。 领带结被她系得规规矩矩,他却故意抬手扯了扯,像嫌紧,又像嫌她不够在意。 顾朝暄看他那副“我很无所谓”的背影,心里发笑,嘴上还硬:“你磨叽什么?不是赶时间?” 秦湛予不理,往门口走得又快又直,门把在他手里轻轻一压,却没按下去。 空气安静了两秒。 他背对着她,声音也背着她:“我走了。” 说完还是不动。 那点幼稚的胜负心几乎写在肩线里:我生气了,你看不出来吗?你不哄我,我就真走了。 顾朝暄叹了口气,掀开被子慢吞吞下床,拖鞋踩在地板上,响得很轻。 她走到他身后,没说软话,只伸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掌心贴上他衬衫那点温热。 秦湛予的背脊明显松了一瞬,嘴上却还端着:“干什么。” 顾朝暄把脸贴在他后背,故意含糊:“怕你跑。” “刚才不是说不是?” “刚才困。”她抬头,语气不耐烦里又藏着一点认真,“现在醒了。” 秦湛予终于转过身,低头看她,眼底那点得逞的光压不住,却还要装冷:“醒了就知道抱?” “那你想我怎么哄?再给你系一遍?” 秦湛予喉结动了动,差点被她一句话哄服了,偏偏还要撑:“我又不是小孩。” 顾朝暄点头:“对,你不是。你是大醋缸。” 秦湛予被她戳穿,索性不装了,抬手把她往怀里一扣,额头贴着她额头,声音压低,带着一点不讲理的黏:“我就是不放心。你一醒就想把我赶走。” “我哪有。” “你有。你刚才那句‘去吧’,语气特别像批示。” 顾朝暄笑出声,笑得肩膀发抖:“秦湛予,你真难哄。” “我不难。”他低头在她额头轻轻碰一下,“你抱一下就哄好了。” 顾朝暄还想嘴硬,他已经把她的手捉到唇边亲了亲,亲得很轻,带着一种“我今天就靠这个续命”的认真。 他松开她,理了理领带,终于肯把门拉开。走出去两步,又回头看她。 “我真走了。” 顾朝暄靠在门边,懒洋洋冲他挥手:“走吧走吧。” 秦湛予盯着她两秒,忽然把领带结往上一推,故意又紧了一点,像在给自己找借口回头:“你系得太紧了。” 顾朝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的操作,忍不住骂:“你有病吧——” …… 第一次见蔺时清和岑晞,是在他们的婚居。 车子驶入时,夜色被修剪得很规整:草坪边缘的地灯不刺眼,只照出一条恰到好处的回家路。 蔺时清和岑晞一起走到门廊下迎人。 岑晞穿得很家常,蔺时清站在她身侧半步,肩线挺直。 秦湛予没抢着寒暄,只是把外套递给佣人,握手、点头,分寸到位。 顾朝暄跟在他旁边,刚抬眼,就撞上蔺时清那道视线。 那眼神深得很,半分钟。 顾朝暄却是第一次见他。 蔺时清终于笑了一下,笑意浅,却很明确。 “久仰了,弟妹。” 顾朝暄愣了半拍。 下意识想把话掰正,想说“我不是”,可话到嘴边,看见秦湛予站在她侧前方,像一堵不动声色的墙,把所有外界的风都挡得干干净净。 那点反驳忽然就没了意义。 她没有否认,只抬了抬下巴,半是警惕半是认领地“嗯”了一声:“你好。” 岑晞很快把气氛托起来,伸手去拉顾朝暄:“进来吧,外头冷。你们一路过来累不累?” 顾朝暄跟她一对上眼,反倒松了一口气。 餐厅的灯光很柔,桌上菜不夸张,却样样精细。 …… 书房在二楼走廊尽头,门一关,客厅那点温柔的灯声就被隔在外面,只剩下木质墙面把空气收得很紧。 蔺时清没急着坐,先去吧台那边取了烟盒和打火机。 他把烟盒抛到桌上,顺手抽出一支,递过去。 秦湛予抬手挡了一下,甚至连看都没看那根烟,语气平平:“戒了。” 蔺时清的眉梢很轻地挑了一下,像是意外,又像一点早有预判的兴致。 他没有追问“什么时候”,只把那根烟收回去。 “戒烟这种事,”蔺时清把烟叼上唇角,慢慢点火,打火机的火苗在他指间亮了一下,“通常有两种原因——要么真怕死了,要么有人比你自己更要紧。” 烟头燃起来的那一瞬,他侧过脸,吐出第一口烟,才像随口一问:“备孕?” 秦湛予没躲,坐得很直。 他看着蔺时清,眼神干净,承认也干净:“嗯。” 这一个字落地,书房里短暂静了半秒。 蔺时清低低笑了一声,他把烟夹在指间,往烟灰缸边轻轻敲了敲,灰落得很整齐。 “你倒是……真敢。”他淡声说。 秦湛予没接这句话,像是懒得解释,也像不需要解释。 他把外套搭在椅背上,袖口的扣子露出一点金属光,整个人依旧是那种“走到哪儿都不会乱”的稳。 蔺时清靠着书桌沿,烟气在灯下散开一层薄雾。 他隔着雾看秦湛予,眼神却越来越清。 “那我问你个问题。跟你小时候心心念念的人,现在这样在一起——是什么感受?” 秦湛予闻言没有立刻答。 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很薄,却还是在喉咙里烧出一点轻微的热。 他把杯子放下,声音很平:“你想说什么?” 蔺时清笑了一下,烟在指间慢慢转:“我能说什么?我只是好奇。” “好奇什么。” 蔺时清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半空散开又淡下去,“从小到大,什么事都讲规则,讲边界,讲该不该——现在突然把一件最不讲理的事当成正事做了。” 秦湛予眼神没动:“她不是不讲理。” “被三堂会审过了?” 蔺时清这句话问得轻飘,像随口一钩,真正钩的却不是顾朝暄,是秦湛予。 书房里那盏落地灯把木纹照得更深,烟气在光里慢慢散开,把人最锋利的表情藏起来,只剩轮廓。 秦湛予没靠椅背,他坐得很端正。 他抬眼,看了蔺时清一瞬,眼神干净得仿若刀背,冷,却不冒锋。 “你说的是他们?”秦湛予反问得很平,“还是你想借他们,说你自己。” 蔺时清笑了一声,烟在指间轻轻一转,灰落进烟灰缸里,很准。 “我只是确认一下。”他慢悠悠道,“你从来不是先斩后奏的人。你把烟戒了,承认备孕——这一步跨得太大,不像你。” 秦湛予没否认,也没辩解。 “审过。”他终于开口,“但审的不是她。” 蔺时清的眉梢抬了抬。 秦湛予淡淡补了一句:“审的是我,我有没有这个资格,承担她以后的生活;我有没有这个底气,不让她再被别人的眼色和旧账拖回去。” 蔺时清把烟从唇边取下来,吐出一口,很缓。 那口烟没有飘向秦湛予,仿若刻意避开,不把他和“灰”混在一起。 “你知道别人会怎么说。”蔺时清的声音低下来,没了刚才那点玩笑,“你的位置,你的姓,你背后的那套东西——你不是谈恋爱这么简单。她的背景摆在那儿,外面的人嘴比刀快。” 秦湛予听着,表情没变。 “所以呢?”他问。 “所以你值得更轻松的选择。”蔺时清说,“别把自己弄得像是在跟全世界对赌。” “轻松?”他抬眼,“你说的是我,还是你们想要的那个‘体面版本’的我?” 蔺时清眯了眯眼,没否认,也没承认,“你别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我不觉得难听。我只是把你没说完的说完。你担心我把自己拖进泥里,担心我被人抓住口实,担心我以后每走一步都要先解释她。” 蔺时清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就好。” “那你也该知道,我不是现在才知道。” “十一,你该知道明朝嘉靖那几年,海瑞上疏,你说嘉靖审海瑞——审的是什么?不是海瑞的忠,是‘这把刀会不会割到朕’。海瑞进诏狱,风向一变,谁替他说一句话,谁就要被连着记上账。” “你现在的位置,最怕的就是‘被别人定义’。你做得再干净,只要别人抓住一个‘关联’,就够你解释到死。” 他没等秦湛予接话,又补了一段,声音更沉:“再往后一点,胡宗宪剿倭有功吧?能臣吧?最后怎么死的?不是死在刀口,是死在‘党’里,死在‘你站在哪一边’这种说不清的局里。严嵩、严世蕃一倒,牵出来一串人——你功劳再大,别人也能把你的功劳写成你的罪。” “你日后将要娶的这个人,在别人眼里不是她本人,她是一个标签,是一个入口,是一条线。你把线牵到自己身上,你觉得你能拦住所有人都不往你身上拽?” 秦湛予听完,没急着反驳。 他只抬眼,看蔺时清,目光清得像一面镜子:“说完了吗?” “没。还有最关键的——你要孩子?你要让一个孩子,生在你这种位置上,生在这种‘随时会被人翻旧账’的家庭结构里?你以为你是在护她,可能你是在把她推到更亮的地方,让所有人都有机会看清、指认、定性。” 他说到这里,语气终于露出一点真情绪:“十一,你是我们家的人。你背后是你外公、你妈、你舅舅,是一整套你自己都改变不了的秩序。你一旦把她写进你的秩序里,别人就会拿她来敲你。” “——所以你问我‘被三堂会审过了?’”秦湛予终于开口,“你不是在问他们同不同意。你是在问:他们给没给我放行;没放行,我是不是也要硬闯闯,我扛不扛得起后果。” 蔺时清没否认,默认就是答案。 “你用明史敲我,是想让我记住‘局’。” “对。” “我当然记得。”秦湛予把手放在桌沿,指腹压住木纹,“我在这个局里长大,我比你更清楚它怎么吃人。” 蔺时清盯着他:“那你还要?” 秦湛予抬眼,目光不锋利,但压得人不敢轻视:“你以为我现在做的是‘任性’?” 蔺时清没说话。 “我是在选择。”秦湛予说,“选择我这一辈子,站在哪条线里。你说海瑞——海瑞那封奏疏递上去,他也知道会死。但他还是递了,因为他不递,他就得活一辈子假话。” “我不需要你替我算值不值得。我算过。她不是我的风险源,她只是把风险照得更清楚——让我看见我到底愿不愿意为了‘安全’,把自己的人生阉割得干干净净。” 蔺时清沉默良久,烟都快燃到指腹,他才低声道:“你这话听着像立誓。” 秦湛予没否认,只补了一句,像最终结案:“你审我可以。但别把她当案卷。她不是我的把柄,她是我的底线。” 书房里安静下来。 过了几秒,蔺时清把烟彻底摁灭,抬眼时那点玩味全散了,只剩一种更现实、更沉的凝视:“行。那我再问最后一句——你准备怎么赢?” 秦湛予起身,扣上腕表,“不赢。稳住。” 他走到门边,回头看蔺时清一眼,语气淡,却把门槛划得清清楚楚:“稳住她,稳住我自己,稳住我们家,也稳住外面想看笑话的人。” 第122章 灯火阑珊处(5) 书房的烟气犹如一条细线,绕在灯下不肯散。 秦湛予很久以后才承认,自己对“戒”这件事并不陌生——他戒过很多东西:习惯、脾气、情绪,甚至某些不该有的念头。 烟不过是其中一种。 他第一次学会抽烟,是跟蔺时清学的。 那是高二的寒假,他从北京回上海。 原因说来也挺莫名其妙的,他和徐泽瑞、连慎川他们从一处四合院式的私厨出来。 门脸不大,院里却深,灯光压得低,影壁后面常年有人守着。 外面看不出什么,里面的茶盏、木器、墙上挂的字都很讲究,讲究到让人天然地学会收着:不多看,不多问,不多说。 人散场时也不热闹,各自上车,黑色的车一辆接一辆滑进夜里。 秦湛予那会儿还没长成后来那种“站在台上也像站在阴影里”的稳,但已经懂得把情绪往里藏。 他站在院门口等车,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随意扫过街面……也是那一下,他先看见了顾朝暄。 她在斜对面,靠着一家便利店的落地玻璃。 店里白亮的灯把她照得很清楚,校服外套没拉链,脖颈一圈围巾松松垮垮,不怕冷一样。 她手里抱着相机,正低头翻着屏幕,眉心微微皱着,专注得有点凶。 那种凶不讨人厌,反而让人觉得她天生就该这样:把事情握在自己手里,谁也别来指挥她。 陆峥和邵沅一左一右围着她,姿态很随意,像围过无数次。 两个男生都把头凑过去看她拍的照片,一个手肘撑在玻璃边缘,一个手里还拎着没喝完的热饮,蒸汽一缕一缕往上冒。 顾朝暄偶尔抬头,视线落到陆峥脸上时会亮一下,亮得很短,但很明确;落到邵沅身上就更像“顺便”,不是怠慢,只是分量不同。 秦湛予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 不是喜欢。 他那时对“喜欢”这个词有天然的戒备,觉得那东西太软,太不合规。 可他也没法把那一幕当成“无所谓”:那三个人站在一起太自然了,自然到像这条街、这盏灯、这阵风都默认他们应该这样。 她的注意力像一束固定的光,落在陆峥身上,落得理直气壮;陆峥接得也理直气壮。 旁边的一切都成了背景,包括邵沅,也包括——站在这边的他。 更让他烦的是,他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次有顾朝暄的地方,他总是比别人先看到她。 跟眼睛里有某种自动对焦的毛病,一旦她出现,别的景就会往后退。 可她并不会回头看他,她连“应该看见他”这件事都没有需要。 他的车到了,司机下来替他拉开车门。 暖气扑出来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指尖有点冷。 他坐进去,车门关上,玻璃把外面那点白亮的便利店灯隔成了一块模糊的光斑。 车子往前滑时,他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顾朝暄低着头继续翻相机,陆峥凑得更近,在说什么,邵沅笑了一下,站位不争不抢,恰好把两个人的影子护住。 那画面并不刺目,甚至算得上好看。 可他当时只觉得,刺眼。 所以没两日,他就回了上海。 这件事说出来很难看:一个在北京待惯了的人,忽然因为一眼“刺眼”,连理由都懒得编,就把自己塞回了黄浦江的潮气里。 九岁那年他随母亲去了北京,从此院里那套规矩、那套“谁该站前面、谁该站后面”的默契,像第二层皮贴在身上;可九岁之前,他其实一直是跟着蔺时清混的,蔺时清比他大两岁,懂得也早两岁,坏也坏得更像样,带着他绕过大人的目光,去见识那些“被允许的任性”。 他回来那天,蔺时清刚好也在上海。 秦湛予没去找家里人寒暄,车子拐进一处会员制的运动馆,门口不张扬,玻璃擦得透亮,前台只认卡不认人,空气里是消毒水和木地板蜡混在一起的味道。 二楼有一条观赛的回廊,靠里侧是半遮半掩的休息区,窗帘拉着一半。 蔺时清靠在栏杆旁,身影被顶灯切出干净的轮廓,指间夹着烟……那动作娴熟得不像一个刚成年的人,倒像早就学会用火把自己的一些东西点亮、再摁灭。 那一年,蔺时清和岑晞的事已经闹过一阵。 岑晞是他学妹,两家又早就认识,明面上谁都觉得顺理成章: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一路往前就行。 可岑晞偏偏在高一那年喜欢上隔壁学校一个穷学生。 穷不是罪,偏偏在他们这圈里,穷是“麻烦”的同义词,是“以后会多出解释”的那一种。 蔺时清那会儿还在一种很别扭的阶段:他嘴上讲得漂亮,心里却并不明白自己在意什么,只是每次看见岑晞,就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人拿走了一块,空得发紧。 那天他们在楼上,透过运动馆外侧的落地玻璃,正好能看到街对面的商场外廊。 岑晞和那个男生并肩走着,手里拎着纸袋,笑得很轻松。 她把头发别到耳后,那一瞬间她把“家里人期待的样子”都放下了,只剩下一个普通女孩该有的自在。 蔺时清没说什么,烟头亮了一下,又暗下去,灰弹得很准。 他的情绪也跟那根烟一样:不肯大张旗鼓,却硬生生拗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秦湛予那刻莫名感同身受蔺时清的情绪。 抬了抬眉,走过去,伸手从蔺时清那儿要了一根。 烟刚入口他就后悔了。 那股辛辣直冲喉咙,仿佛有人把一把砂砾倒进肺里,他硬撑着没弯腰,下一秒还是呛得咳出来,咳得眼尾瞬间红了,狼狈得要命。 他把脸别开,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副样子,偏偏呼吸越急,咳得越厉害,胸腔都跟着发疼。 蔺时清没笑他,也没劝,只是眼神幽深看着他。 …… 顾朝暄跟秦湛予在上海待了一星期就返京。 刚休息一天,何潇萧就把她约起来。 两年里,各自的变化还是有的。 楚悦怀孕了。 何潇萧来的时候拎了两瓶酒,那酒不便宜,瓶身看着低调,打开之后味道却很张扬,一上来就把人鼻腔里那点疲惫冲散了。 楚悦喝的是茶。 她不喝酒,反倒成了全场最清醒的人,负责把话题往回捞,也负责在何潇萧开始飘的时候给个眼神警告。 何潇萧酒量确实好,杯子碰一下就空了,讲话还一点不乱,嘴巴跟装了小马达:这两年谁胖了谁瘦了、谁又换行业了、谁当年看着最乖现在最不省心……她说到兴起还会拍桌子,拍完自己先笑,笑得肩膀直抖。 顾朝暄本来想着“就喝两口意思一下”,结果何潇萧一开瓶,她那点在巴黎养出来的毛病就犯了——闻香、转杯、尝一口、再尝一口,忍不住还要评一句“这个后味挺干净”,评完又觉得自己装,赶紧补一句“反正就是好喝”。 何潇萧越喝越来劲儿,讲完一圈八卦还嫌不过瘾,筷子一放,整个人往椅背上一靠。 “我跟你们说个事儿,我妈又开始作妖了。” 楚悦端着茶杯,眼皮都没抬:“让你相亲?” “对!”何潇萧一拍桌子,“而且这回特别离谱。她不是随便给我找人,她是——看上你家秦十一了。” 顾朝暄正在转杯闻香,差点把自己呛到,抬头愣了一秒:“……谁?” 何潇萧一脸“你没听错”的表情:“十一啊,你在国外的时候,徐泽瑞给我送东西,十一也在,然后我妈就惦记上他了。她是先把我骂一遍,说我这两年就会瞎折腾;然后又把十一夸一遍,说人家稳、干净、靠得住;最后落脚点是,让我去拿下他!” 顾朝暄这回是真的没忍住,笑得肩膀都在抖,酒意把她的声音烘得软软的,她抬手挡了挡脸,怕自己笑得太没形象。 何潇萧立刻炸了:“你笑屁啊!” 她指着顾朝暄,指尖差点戳到酒杯里,“我跟你说正经的,你赶紧跟十一把证领了,行不行?省得我妈天天惦记他,惦记得跟要给我配个‘人形保险柜’似的。” 楚悦本来在喝茶,听到这句也忍不住抬眼笑了一下。 顾朝暄还在笑,笑得有点喘,眼角都泛红:“你妈也太……能想了。” “能想?”何潇萧一脸无语,“她那不是能想,她是脑回路不转弯。她觉得我不靠谱,得找个稳的拴住我——然后一抬眼,看见十一那张脸,就觉得全世界的‘稳’都长他身上。” 她说着又凑近一点,压低声音,还是那股子直来直去的劲儿:“我跟你讲,就算你没跟十一在一起,我也不会跟他在一起的。十一就是十一,我跟他要发展,还不如跟徐泽瑞发展,懂吗?都是自己人,哪儿下得了手。” 楚悦闻言接话:“你这话说得……好像你跟徐泽瑞就下得了手一样。” 何潇萧被噎了一下,立刻反击:“我跟谁下得了手那是我的事,反正十一不行。老人家就是这点脑筋转不过来,看到一个好男人,就默认全天下的女儿都该去抢一抢,跟做项目似的,错过就亏。” 顾朝暄轻轻叹了口气,一针见血:“你妈就是怕你继续折腾。” “她怕个鬼。”何潇萧哼了一声,“所以你听见没有?你赶紧把人收了。别让我妈天天在家里念叨秦十一,念叨得我都怀疑她到底生的是我还是他。” 三个人又笑成一团。 一小时后,顾朝暄的手机在桌面上震了一下,屏幕亮了。 她低头一看,眼神就软了一点,手指也慢了半拍。 何潇萧凑过去瞄了一眼,立刻“哎哟”一声,拖长了尾音:“来了来了——你家十一来接人了。” 楚悦也看了一眼时间,“差不多了,别再灌她了。” 何潇萧不服气:“我哪儿灌了?她自己喝的。” 顾朝暄没辩,拿起手机回了个:等我。 刚发出去,她就觉得肩膀有点沉,酒劲儿上来之后她就话少。 何潇萧把外套丢给她:“走,我送你下去,省得你路上撞墙。” 顾朝暄乖乖把外套套上,袖子还没理顺,就被何潇萧拉着往外走。 楚悦跟在后面,手里拎着她们落下的东西,走得慢,但很稳。 到了楼下,风一吹,顾朝暄清醒了一点点,刚站稳,就看见那辆车停在路边,车灯没开,低调得很,但人就是一眼能认出来。 秦湛予下车时动作很快,目光先扫了一圈,落到顾朝暄身上那一下,眉心极轻地皱了皱,像是算了一秒她到底喝了多少。 何潇萧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笑得特别无辜:“别看我,她自己喝的。” 顾朝暄站在旁边没说话,眼神还有点散,但人很乖。 秦湛予走过来,手一抬就把她揽住了,掌心落在她腰侧。 “走了,改日再聚。” “拜拜。” “再见。” 顾朝暄被他带着走,脚步不飘,但也不急,整个人安安静静靠着他。 何潇萧在旁边看得直乐,压着声音跟楚悦嘀咕:“你看他那脸,明明心疼得要死,还要装。” 楚悦笑了笑:“他一直这样。” 顾朝暄被塞进副驾驶的时候还很配合,安全带也没忘记扣,只是扣完之后就不动了,乖乖坐着,眼睛看着前方。 车里很安静。 她喝完酒就是这样,不吵不闹。 到家之后,她鞋子脱得乱七八糟,人还挺安静。 秦湛予弯腰把她抱起来,她也不挣,手臂只是下意识环住他脖子。 卧室灯一开,顾朝暄被放到床上,床垫轻轻陷下去。 她还想坐起来,动作慢了一拍,最后干脆又倒回去,眼皮半阖着。 秦湛予俯身给她脱外套,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了停,低头看她的眼睛。 “今晚很开心?” 顾朝暄乖得要命,眉眼弯弯的,声音软软的:“对啊。我喜欢跟楚姐还有潇潇在一起。” 他“嗯”了一声,外套从她肩头滑下去,顺手丢到椅背上。 下一秒他去扯她毛衣下摆。 “抬一下手。” 顾朝暄抬了,抬得还挺认真。 毛衣被他一点点卷上去,领口擦过下巴,她皱了下鼻子,又很快松开,任由他把衣服从她手臂上褪下来。 她里面那层贴身的衣料被灯光照得干净,锁骨那一截白得晃人。秦湛予指尖在她肩头停了一秒,确认她没冷着,才俯下身在她唇上亲了一下。 “以后少喝酒,嗯?” 顾朝暄没立刻答,反而顺势把他脖子一搂,整个人贴上去。 她的呼吸带着酒香,软软落在他颈侧。 “秦湛予——”她拖着尾音,“你很爱管我喝酒诶。” 秦湛予被她这口气吹得喉结动了一下,手却稳得很,扣住她腰把她往回按了按,不让她乱蹭。 “在悉尼那次也一样,语气老冷了。” 秦湛予被她这句戳得笑了一下。 他那会儿在电话那头听见她身边冒出男人的声音,心一下就悬到嗓子眼,急得发烫,却还得硬装镇定。 没跟她掰扯,手指却已经很自然地落到她牛仔裤的扣子上,轻轻一勾,扣子“啪”地松开。 “你酒量不好,知道吗?”他低头看着她,语气倒不凶,“还容易断片。” 顾朝暄愣了愣,酒意把她的反应拖慢半拍,“啊?” 她眨眨眼,“你怎么知道我喝酒会断片?” 秦湛予没回答。 他把她往床里挪了挪,膝盖抵在床沿,手指捏住牛仔裤的腰头,动作很稳地往下褪。 布料摩擦着腿侧,细细的声音在夜里被放大。 顾朝暄被他弄得有点痒,脚趾缩了一下,又很乖地配合抬腿。 裤子落到膝弯,再往下,最后被他随手扔到一边。 灯光下,她腿上只剩一层薄薄的布料。 她像刚反应过来似的,低头看了一眼,又抬头看他,理直气壮又有点含糊:“我没断过吧?” 秦湛予还是不接这句话。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秒,眉心又轻轻拧了一下,像是被她气笑了,又像心里那点不放心压不住。 “你不怕冷的?就穿条牛仔裤。” “我……不冷。”她说完还点了点头。 秦湛予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样子逗得轻轻笑了一下,随即把手伸过去,直接把她内衣的扣子解开,动作很熟练,也很快。 顾朝暄愣了一下,抬眼看他:“你干嘛——” “洗澡。”秦湛予很平静,“穿着不方便。” 他顺手在她锁骨那儿轻轻咬了一下,提醒她别乱动。 顾朝暄吸了口气,瞪他一眼,但没躲。 秦湛予低头问:“走得动吗?” 她点点头:“能。” 结果刚下床就脚软了一下。 秦湛予直接把她抱起来:“能什么能。” 顾朝暄靠在他肩上,声音有点闷:“你别老抱我。” “你别老逞强。”他把人抱进浴室。 浴室灯一开,秦湛予先把水调好,伸手试温度:“烫不烫?” “刚好。”顾朝暄说。 秦湛予把她放下来,让她站稳,自己站在旁边,手一直扶着她腰,怕她滑。 顾朝暄被热水一冲,眼睛眯起来,明显舒服了点,嘴还硬:“我没醉。” “你没醉你刚才走路像踩棉花。” 顾朝暄哼了一声:“那是北京风大。” 秦湛予笑了一下,伸手把花洒挪开一点,免得水一直冲她脸。 “行,风大。”他停了两秒,又问,“那你还生不生宝宝?” 顾朝暄眯着眼被热水冲得舒服,想都没想就回:“生啊。” “那你还喝酒?嗯?” 顾朝暄被他问得一愣,嘴硬得很:“我也没喝多少。” 秦湛予没跟她争,指尖在她额头上轻轻点了一下,当作结案:“行,你没喝多少。” 给她洗完,他把花洒关掉,拿毛巾裹住她,擦头发、擦肩背,动作一贯利落。 顾朝暄被热气一熏,眼皮更沉,整个人软得被揉开了,嘴上还想逞两句,声音却先散了。 他给她套上睡衣,吹完头发,把人抱回卧室,放进被窝里,又去倒了半杯温水,塞到她手里。 “喝两口。” 顾朝暄乖乖抿了两口,杯子还没放稳,整个人就往枕头里陷。 秦湛予把她手里的杯子接走,转身关了灯,床边只剩一盏很暗的夜灯。 他刚躺下,身侧的人忽然又开口,声音含糊,却意外清晰。 “秦湛予。” “嗯?” “我们……春节之后就领证吧?” 秦湛予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他侧过身,借着夜灯看她:“你说什么?” 顾朝暄睁开一点眼睛,唇角弯起来:“领证啊。春节之后。” “你现在清醒吗?” “我清醒。”她理直气壮,“我又没断片。” 秦湛予被她这一句弄得笑了一声,手臂伸过去把她搂近一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顾朝暄在他怀里蹭了蹭,笑出点气音:“潇潇说,何阿姨想要你当女婿——我想了想,那就结婚吧。这样就没人惦记你了。” 秦湛予的呼吸停了半拍。他低头贴着她的额头,声音压得很低:“所以是为了‘没人惦记我’?” 顾朝暄嗯了一声,又补得很认真:“也为了我自己。” 他笑意更深,手顺着她睡衣下摆探过去,从她睡裤滑进去…… “终于要把我当私有物了?”他问。 顾朝暄被他这一下弄得清醒了点,抬眼看他,眼底还带着酒后的雾气,但很亮。她点头,声音软但笃定: “是。” “秦湛予,你是我的。你是顾朝暄的——这辈子都是。” 第123章 灯火阑珊处(6) 秦湛予低头吻下去,吻得又重又久,怕她这句话醒了就作废。 顾朝暄被他吻到不得不偏开一点换气,眼尾还带着酒后的潮意,抬手在他肩上推了推,推不动,反倒被他扣得更紧。 他贴着她的唇停住:“是。秦湛予是顾朝暄的。从前是,以后也是——这辈子都是,下辈子也是。” 顾朝暄笑了一下,笑意软软的,被这句话哄得整个人都松了。 她眯着眼看他,慢吞吞地问:“秦湛予啊,你喜欢我多久了?” 他顿了顿,像真在回想,又像不愿把那段时间拆开来算,只说:“……不知道。” 顾朝暄不依不饶,拖着尾音追问:“不知道是多久?五年?十年?” 秦湛予被她逼得低低笑了一声,指腹在她下巴上轻轻捏了下,在提醒她别太得寸进尺:“非要一个数字?” “我读书那会儿,”顾朝暄眨了眨眼,语气还带点酒后的无赖,“你明明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你。你还送我虫珀,你说你是不是有受虐症啊?” 他看着她,半晌,才慢慢开口,“我不是不待见你。” “那你那时候摆什么脸?” “因为你总惹我生气。” “昂?我们那时候都没说过几句话,我怎么惹你生气了?” 他抬手把她散开的发捋到耳后,指尖在她耳垂上停了一下,“你不看我。你看你想看的、要你要的,谁挡路你就绕过去。你那时候连‘应该注意到我’都不需要。” 顾朝暄被他说得一滞,是啊,她那时候多喜欢陆峥啊。 “那你还喜欢?” 秦湛予俯身,又在她唇上亲了一下,很轻,很慢:“是爱你。” 顾朝暄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摸到一半又没力气,手滑下去,落在他胸前不动了。 她困得厉害,还硬撑着问:“你说,如果我们没有江渚重逢,现在是不是就不会在一起了?” “没有假设。就算没有江渚,我们也会遇见。北京、上海,或者你随手去的一座城市,一条街、一个雨天、一个航班的延误——总有一个拐角会把你递到我面前。” 她含糊地笑了下:“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不管你出现在哪儿,我就会先看见你。你不需要回头,我也能认出来。你上台演讲的样子,走路的样子,你皱眉的样子。” 顾朝暄眨了眨眼,困意都被这几句拽亮了一点点:“那要是我一直没看见你呢?” “那我就一直走到你能看见的地方。你不看我没关系……我会站得更近一点,近到你绕不开,近到你终于愿意说一句‘那就你吧’。” 顾朝暄被他这句话逗得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抖,酒气把她的笑声泡得软软的。 “秦湛予,你拍个视频吧。” 他眉梢微动:“拍什么。” “拍我。拍我刚才说的,春节后领证。要是我明天断片了,你就把视频拿出来给我看:你看,是我先提的,不是你逼我的。” 秦湛予没去拿手机,反而把她往怀里收紧些,掌心压在她后颈,轻轻揉了一下。 “不用。” “为什么不用?” 他没立刻答,只是低头在她唇边轻轻蹭了一下。 顾朝暄见他不说,反倒更来劲了,拖着尾音问得又黏又坏:“是因为我就算反悔了,你也会拖着我去领证吗?” 秦湛予静了一瞬,目光落在她脸上,没躲,也没否认。 “那你可得记得提醒我……春节之后。” 秦湛予低低应了一声,把被角往她肩上掖好,掌心在她背上拍了两下,像哄一个不讲理却终于肯交付信任的人。 “我记得。”他贴着她耳边说,“因为我也等很久了。” …… 春节前夕那天,谢老爷子从军区医院出来。 两家人一起吃了顿饭,挑的是个安静、清淡又讲究的地方。 桌上没有太多虚的热闹,更多是把一年的坎儿轻轻翻过去。 局散得挺早。 对他们这种家庭,过年真不是什么轻松假期,反而更忙。 年关一到,电话、拜访、安排、口径,哪怕坐在桌上吃饭,脑子里也还在过事儿。 桌面看着清淡安静,其实每个人都绷着一根线……说话要有分寸,笑也不能笑太满。 谢老爷子那天状态很好,他就是爱住医院——图清净、图省心、图有人管着日常,顺便还能跟老战友聊两句,舒服得很。 下桌的时候他起身利落,外套一穿,走得比谁都稳。 临走前瞥了他们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就那一下,意思很明显:我知道了,你们自己看着办。 秦湛予先把人送回谢宅。 谢宅那边灯亮得规矩,门口的红也不夸张。 谢老爷子下车的时候不需要人扶,也不需要人搀,脚步稳得很,头都没回,只甩一句“路上注意,明天不要忘记一起去八宝山”,就进门了。 秦湛予没直接回家,车头一拐,往更里头的胡同钻。 门铃响的时候,屋里有人喊了一声“来了”,何潇萧起身去开门,边走边笑:“徐泽瑞,别是你那堆亲戚又来查岗了吧?” 门一开,冷风先灌进来,紧跟着是两道熟悉的身影。 秦湛予穿得利落,外套上还带着一点夜里的寒气;顾朝暄裹着围巾,脸被风吹得微红,整个人却很亮。 何潇萧愣了一下,随即“啧”了一声,侧身让开:“你们终于来了。” 这是顾朝暄回国之后再见他们呢,人还是那么齐。 顾朝暄一边把围巾往下扯,一边从包里摸出一沓红包。 她不是那种随手买两张红纸糊弄一下的。 红包都是细窄的、手感厚实,封口还压了金边,明显提前准备过。 她先给楚悦、牧忻州、徐泽瑞、连慎川他们一人塞一个,又转向何潇萧,递的时候还特意多塞了一个。 何潇萧当场就不乐意:“凭什么我两个?” 顾朝暄笑得理直气壮:“一个是你的,一个是给何阿姨的。你回去记得交差。” 屋里顿时爆笑。 秦湛予没出声,只伸手把顾朝暄往里带了带,顺手接过她脱下来的外套,挂到门边的衣架上。 顾朝暄被暖气一烘,脸上那点被风吹出来的红更明显。 她站在门口被一圈人起哄,反而不慌,笑着把最后一个红包塞进秦湛予手里:“你的。” 秦湛予低头看了一眼,眉梢微动,像要说“我也有?” 又觉得这话说出口太显得没见过世面,最后只把红包收得很稳,指腹在她掌心轻轻一扣,算是回礼。 徐泽瑞把茶几上堆着的糖和橘子往旁边一推,硬生生清出一块空位:“来来来,坐。你俩别站门口当门神,挡风。” 顾朝暄被按进沙发最舒服那块,毯子顺手就扔到了她腿上,热茶也塞到了她手里。 她一低头,发现杯壁是温的,不烫,刚刚好。 这种细节一看就不是徐泽瑞安排的,八成是秦湛予进门前就瞥见她手凉,提前打了招呼。 她端着茶,缓了两口气,才真有一种“过年了”的感觉。 电视里的人还在吵,屋里的人却更吵。 有人开始翻手机放烟花视频,有人吵着明天去哪家吃饺子,有人把酒瓶拿起来看了眼度数又嫌弃,说“这也太温柔了吧”,转身去找更烈的。 那晚的热闹一直拖到很后头。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她靠在座椅里睡得断断续续,睫毛压下来又抬起,跟困意拔河。 到寓所后他几乎没折腾她,只把人安置好,水放在床头,闹钟定了个不算早、但也不允许拖的点。 第二天一早,顾朝暄穿了一身黑,秦湛予也是。 天刚亮透,北京冬天的风还带着夜里的冷意,路上车不多,偶尔有清扫车慢慢开过。 秦湛予后备箱里放得满满当当,花、果、点心、酒水,一样一样分门别类,摆得很规整,连香烛的规格、纸钱的样式都挑得克制,不张扬,也不敷衍。 顾朝暄坐在副驾,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喉咙里有点发紧。 谢老爷子上车时精神很好,穿着一身深色唐装,拄着拐杖却走得稳。 秦湛予下车迎他,话不多,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显殷勤,却处处在前头。 车一路往西,气氛不算沉,但也不轻松。没人刻意说话,更多是各自安静着,把情绪放在心里。 到了地方,山风比城里更冷。 台阶湿着,边缘结着薄霜。 秦湛予先把东西一样样取下来,整理好,再递到顾朝暄手里一些轻的。 她接过来,点了下头,没有推辞。 在碑前的时候,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顾朝暄站得很直,背影清瘦却不显脆弱。她把花放好,低头的时候,呼吸很轻。 谢老爷子站在一旁,神情肃然,目光落在碑文上,很久没移开。 秦湛予站在稍后一点的位置,没有上前,也没有退开,距离拿得刚好。 那一刻,他不是以旁观者的身份站着。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陪同,而是一种明确的姿态。 他来了,站在这里,陪着她,也陪着她的过往。 下山的时候,路更滑。 顾朝暄伸手扶住谢老爷子,步子放得很慢,一阶一阶地往下走。 谢老爷子没有拒绝,只是把力气稍微往她那边分了一点,爷孙俩说着日常闲话。 秦湛予走在后头,隔着两级台阶,目光始终落在他们身上。 只要谢老爷子脚下一顿,他就会立刻停住;只要顾朝暄的步子乱了一下,他的手已经抬起,又在半空中克制地放下。 走到一半,顾朝暄回头看了他一眼。 秦湛予对她笑了一下。 笑得很浅,可他眼睛里的东西又很深。 无疑是心疼。 …… 对党员领导干部来说,婚姻变化属于需要向组织报告的个人事项。 一些部门的口径也很明确,把“本人的婚姻变化情况”单独拎出来,列为必须如实填报、按时报备的内容,一般要求在变化后一个月内完成。 不是走过场,也不是“知会一声”就算完,不报、迟报、含糊其辞,轻的会被点名提醒,重一点就是谈话、诫勉,留下记录。 秦湛予很清楚这些。 所以他没有拖,也没有绕。 八宝山回来隔日,他就把材料一项项准备好,按流程递了上去。 个人情况说明、婚姻变化说明、配偶基本信息,字写得不多,但该交代的全交代了,没有一句模糊带过。 报告交上去的第三天,办公室就有人通知他“有个情况了解”,时间、地点说得很正式,却也不算突然。 办公室在楼上。 门一推开,里面坐的人比他预想的还全:几位分管的领导都在,纪检口、组织口、人事口、保密口,连宣传那边都有人在旁听。 桌上放着几份材料,封皮整整齐齐。 为了避嫌,秦言没有出面。 曹铭之坐在最上位,抬手示意他坐。 秦湛予坐下,背挺得笔直,手自然放在膝上,目光不躲不闪。 流程走得很规范。 先是让他再确认一次报告内容,确认是否属实、是否完整。 然后是围绕婚姻对象的基本情况进行了解,包括家庭背景、过往经历、社会关系,还有是否存在现实或潜在的舆情风险。 没有刁难,也没有情绪化的质疑,问题问得很直,也很专业。 秦湛予一一作答。 他没有回避顾朝暄父亲的旧案,也没有替任何人解释、洗白,只是清楚说明案件已经依法处理完结,与顾朝暄本人无关,她的工作、收入、社会关系目前都清晰可查,不存在经济往来不明或利益纠葛。 说到最后,他的态度也很明确。 这是他的个人婚姻选择,他对这段关系负责,也愿意为由此可能带来的风险承担相应的纪律约束。 他不会在工作中为任何私人关系打招呼、走关系,更不会在敏感节点高调操办相关事项。 会议室里短暂安静了一下。 有人翻资料,有人低头记笔记。 曹铭之在这时候开了口,语气不急不缓,从工作角度补了一句评价:秦湛予这些年的履职情况、纪律记录、风险意识,都在档案里写得很清楚,这次婚姻报告本身,流程合规、态度端正。 这句话分量不轻,却又恰到好处。 后面的内容就更偏向于提醒。 提醒他注意边界,注意舆论环境,注意家庭成员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在当前阶段,任何容易被放大的细节,都要自己先想清楚。 没有下结论式的表态,也没有简单一句“同意”或“不同意”。 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审批,而是备案、了解、提醒。 谈话结束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个小时。 有人合上文件,说了一句“那今天就到这儿”,语气恢复了日常工作的节奏。 秦湛予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态度一如来时那样平稳。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外头天色很亮,北京的冬天难得见到这么干净的蓝。 他站在台阶上停了两秒,才往前走。 …… 秦湛予那份结婚报告往上走的时候,消息不会往下掉。 可同等圈层的人不一样。 他们懂流程,也懂风向,更懂“谁在什么时候被叫去哪个楼层坐了多久”这种细节,足够拼出大半个结论。 尤其是“婚姻变化”这种事,文件在系统里流转一圈,总会留下一点痕迹:一句“情况了解”、一个“补充材料”、一次“谈话提醒”。 它不需要谁刻意散播,知道的人自然会知道,不知道的人也没资格知道。 陆峥就是在这种“自然知道”里听见的。 那天北京天气特别好,冬天难得的蓝天,阳光干净得刺眼。 他上午有个会,坐在车里听助理报行程:几点到某处,哪位领导在场,讲话要点,资料在哪一页。 助理的声音很稳,像播报一样一条条往外放。 陆峥却在某一秒突然听不见了。 耳朵里似被什么东西堵住,嗡嗡的,外面的世界全都隔着一层玻璃。 车窗外的树影从眼前掠过,他盯着一株国槐,枝干在风里轻轻晃,晃得他心里也跟着空了一下……空到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一条信息上:同系统的熟人发来的,不长,甚至算得上随意—— “你知道吗?秦湛予打结婚报告了。” 下面跟着一句更轻的补充:“对象是顾朝暄。” 这两句话跟钉子一样,毫不费力地钉进他胸口最软的地方。 陆峥握着手机,指节一点点发白。 助理还在说“九点要开始了”,说“今天安排紧”,说“您要不要提前看下发言稿”。 陆峥没有回应。 他看着那行字,反复确认了几遍。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按原路线走。 助理察觉不对,停下汇报,低声问他是不是不舒服。 陆峥说:“靠边停一下。” 司机愣了愣,看了眼时间,又看了眼前方路况,还是把车靠到路边。 车停稳的那一刻,陆峥推门下车,风一下子扑过来,干冷的。 当头一盆水,没把他浇醒,反倒把心口那点热气彻底浇灭。 他走得很慢……助理跟在后面,不敢问太多,只是隔着两步的距离,生怕他出事。 陆峥在路边站了很久,盯着远处一块红绿灯的倒计时,数字跳来跳去,宛若在嘲笑他从小到大所有不肯落笔的决定。 等到红灯转绿,他也没有动。 他没有资格去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她“必须回答”的身份。 他从小到大连她的恋人都不是,更别提什么“被通知”。他只是一个站在她人生旁边,偶尔伸手拦一下、偶尔放一下的影子。 影子没资格对真实发号施令。 陆峥把手机重新翻过来,解锁,点开通讯录。 手指悬在那个名字上方,停了很久。 按下去就会通,通了他能说什么? “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恭喜。” “你怎么不告诉我?” 每一句都像笑话,像他自己都听不下去的卑劣。 他把烟盒摸出来,叼了一根,点火的时候手抖了一下,火苗蹿起又灭,他吸了一口,呛得喉咙发涩。 烟雾浮起来,遮了一点视线,也遮不住那股突然涌上来的狼狈。 助理试探着提醒:“陆主任,会议……” 陆峥把烟掐掉,没扔,攥在掌心里。 他说:“把会往后挪,能挪就挪,挪不了就说我临时有情况。” 助理脸色变了,想劝,又不敢劝。 工作手机一直震动,跟催命一样。 陆峥抬头望了一眼天,天很蓝,蓝得不近人情。 他想到小时候顾朝暄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她说她喜欢阳光好、风不大、空气干的北京。因为那样会让人觉得生活还能往下过。 可他那一刻只觉得,阳光太亮,亮得刺人。 他最后还是拨出了电话。 嘟声响了一下,两下。 他几乎想在对方接起之前挂断,可那边偏偏就在第三声时接了。 “喂?”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听起来很正常,甚至带着一点刚忙完事的松。 陆峥却在那一瞬间,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口气断了一截,疼意不是炸开的,是慢慢渗出来的。 渗到肋骨缝里,渗到胃里,渗到指尖发麻。 他开口时,声音轻得不似自己的:“朝朝。” 那边静了一下,没有立刻问“怎么了”,也没有挂断,只是很淡地“嗯”了一声。 陆峥站在路边,风从领口灌进去,他还是觉得冷。 他想说很多,想问她是不是认真的,想问她是不是想清楚了。 可每一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按死。 他终于只剩一句很不体面的真话:“我听说你要结婚了。” “是。” “恭喜你。” “谢谢。” 陆峥握紧手机,掌心出了一点汗。 他想问“你现在幸福吗”,想问“你真爱秦湛予吗”,可他又知道自己问了也没有意义。 她要是幸福,他该难堪;她要是不幸福,他更难堪。 因为他根本没立场把她拉回来。 他沉默太久,那边终于像例行公事一样补了一句:“陆峥,你找我还有事吗?” 陆峥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没事。就是……想跟你说一声,新年快乐。” “你也是。” 电话挂断的那一刻,陆峥站在原地。 有些人输不是输在不够爱,是输在不敢下场。 他站在风里很久,直到助理轻声提醒他“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他才刚回过神一样,把手机收回口袋,转身上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在玻璃倒影里看见自己的脸:很冷,很稳,也很空。 像一个终于明白自己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的成年人。 …… 除夕夜的谢宅,比平日里亮一些,但并不喧闹。 院子里挂了灯。 屋里暖气开得足,饭桌上菜摆得整齐,样式不算多,但样样讲究。 谢老爷子坐在主位,精神很好,吃得慢,也吃得稳,偶尔抬头看顾朝暄一眼。 顾朝暄一整晚都很安静。 她陪着老人吃饭、夹菜、应声,礼数周全,情绪也稳。 年夜饭吃完没多久,外头有人按门铃。 李婶正起身收碗,听见动静,愣了一下,抬头看向门口。 谢老爷子没说话,只是慢慢放下筷子,像是心里已经有了数。 门被打开。 冷风先灌进来,紧接着才是人影。 陆峥站在门口,穿得很正式。 他手里提着东西。 “李婶,除夕快乐。给您也带了一份。” 说着把手里准备的礼物递过去,包装不花哨,但一看就知道不是路边随手买的。 李婶怔了怔,忙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才接过来,嘴上连连应着:“太客气了,你这孩子带什么礼物……同乐同乐。” 陆峥点头,没多寒暄,目光很快越过她,落进餐厅里。 顾朝暄站在餐桌旁,原本正低头收拾杯子,听见动静,抬头看过去。 她的动作停住了。 陆峥的视线也落在她身上。 两个人隔着一段不算远的距离。 两年没见了。 顾朝暄的变化其实不大,只是整个人比从前更安定了。 她穿着红色毛衣,头发挽起,脸上没有太多妆容,却显得很干净。 那是一种被妥善对待过的状态。 陆峥在原地站了两秒,才走进来。 他先向谢老爷子拜了个年,姿态很端正,说辞也克制,没有多余寒暄。 谢老爷子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坐,语气平平,却并未显得冷淡。 陆峥没有立刻坐下。 他把木盒放到茶几上,这才抬头看她,声音低而平:“过年好。” 她点了下头:“过年好。” 没有多余的话。 那句寒暄落地之后,两个人之间反而更安静了。 谢老爷子示意他坐下吃东西,李婶去倒茶,屋里的气氛被强行拉回日常。 陆峥把木盒往前推了推。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盘棋。 材质很好,棋子温润,落在木盘上几乎没有声响,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件。 “给您的。”他对谢老爷子说,“新年礼,不算贵重,就是个心意。” 谢老爷子看了一眼,点头收下,说了几句感谢的客气话。 谢老爷子和陆峥在客厅里说话,话题被他们刻意拉得很正。 工作、老同事、旧事里那些能笑一笑就翻篇的桥段。 电视的声音在旁边兜着热闹,茶盏轻碰,看起来像一屋子都挺圆满。 顾朝暄没插话。 她把该收的都收了,把该放的都放了,最后端着一杯温茶起身,说自己回房间换件衣服。 谢老爷子“嗯”了一声,没拦,眼神却在她背影上停了两秒。 房门合上,世界就安静了。 没一会,门外就响了两下敲门声。 顾朝暄指尖在窗框上停了一下,隔了半秒才开口:“谁?” “我。”陆峥的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比刚才在客厅更低,也更哑,“方便吗?” 她没说方便,也没说不方便。 顾朝暄把门打开了一条缝。 走廊的灯从缝里挤进来,落在陆峥的肩线和眉骨上。 他站得很规矩,没往里探,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顾朝暄看了眼文件袋,没动。 陆峥把文件袋往前递了一点,声音压得很稳:“这个给你。”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 文件袋摸上去干净,边角却有一点细微的折痕。 她低头拆开封口。 里面先滑出来的是一张覆膜的复印件,接着,是那本红色的房产证。 那一瞬间,顾朝暄宛若被人按住了喉咙。 她指尖僵了一下,房产证的封皮很硬,红得刺眼,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把那行地址看清楚,心里那根绷了一晚的线忽然“嗡”地一声——不是断,是狠狠回弹了一下。 她抬头看他,“这是什么?” 陆峥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想把她每一寸情绪都记住,又不敢多看,怕多看一秒就会失控。 他喉结动了动,还是把话说出来了。 “结婚礼物。” 四个字落地,屋里更安静了。 她把它往文件袋里塞回去,塞到一半又停住。 “你怎么拿回来的?” 陆峥的眼神闪了一下,很快又稳住:“走了些手续,合法的。该补的税、该交的款、该签的东西,都签了。” 顾朝暄把文件袋往他手里推回去,“我不能收。” 陆峥没有接。 “为什么不能?”他声音哑得厉害,“你要结婚了,嫁妆本来就该有人给。你母亲不在了,你姥姥不在了……顾家那边——”他顿了顿,像吞下一口更难听的话,“该给你的人都给不了你。” 顾朝暄睫毛轻轻一颤。 可眼泪这东西最不听话,明明咬着牙忍着,它还是从眼角滑下来,慢慢的,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痕。 指腹抬起来的时候,指尖都在发紧,却还是落到了她脸颊上,把那滴泪擦掉。 那一下很短。 短到顾朝暄甚至来不及躲。 他的指腹带着一点凉,擦过去的时候,她眼睫颤了颤,似被触到某种旧年的习惯——小时候她摔了、哭了,陆峥也是这样,皱着眉,一边嫌她“娇气”,一边又最先伸手。 可他们都回不去了。 陆峥的手没有再停留,到底怕自己贪心。 他把手收回去,掌心却空得厉害。 低声叫她的名字,叫得很慢。 “……朝朝,你结婚那天我就不来送你了,你别怪我。” 顾朝暄没说话,只是把那只文件袋攥得更紧了些。 他对她微笑:“新年快乐啊,顾朝朝。这一次……你一定要真的快乐。” “记得收好。” 陆峥说完,转身。 走廊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门槛上。 宛若一条旧路,走到尽头就得断。 谢宅的屋里还热闹着,电视里春晚的笑声隔着门板传出来,犹如一层薄薄的纸,把他跟这家的团圆隔开。 院门一推开,冷风立刻钻进大衣里。 灯笼挂得规矩,红光落在石阶上。 陆峥刚踏出两步,门外那条胡同口,正好又有车灯扫进来。 一辆黑色的车停得很静,熄火也很利落。车门打开,秦湛予下车。 他一身黑色大衣,手里提着大小包,纸袋、礼盒,分门别类,拎得稳。 陆峥的脚步在台阶下停了半秒。 秦湛予也看见了他。 两个人隔着院门口那一点灯影对视了一眼,没有挑衅,没有得意,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陆峥的目光很快移开,看见一个过路人一般。 秦湛予也同样。 他们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风从中间穿过去,把衣摆吹得一掀。 陆峥闻到秦湛予身上很淡的冷香,像雪后金属的味道;秦湛予的视线却始终端正,落点甚至没有偏离院门的门槛。 一个往外走。 一个往里进。 陆峥的手指在口袋里攥紧了车钥匙,金属硌得掌心发疼,他没感觉一样,步子更稳了些。 秦湛予提着袋子跨进院子,门轻轻合上,隔绝了风,也隔绝了外面那个人最后一点停留的温度。 红灯笼在头顶晃了一下。 像某种无声的宣判:该结束的,已经结束。该开始的,正在开始。 第124章 灯火阑珊处(7) 客厅里茶温着。 秦湛予把手里的袋子一件件放到一旁,摆得规整。 谢老爷子瞥他一眼,没问他刚才在门口遇见谁,也没问他从哪儿来。 老人家这辈子见得多,越到年节,越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秦湛予陪他坐了会儿,话题也都落在轻处:身体、天气、明天的安排、香烛纸钱的规矩有没有漏。 聊到最后,谢老爷子放下茶盏,淡淡道:“她今晚情绪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