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明珠》
1. 第 1 章
夜色浓稠,远处乌云翻涌如墨,月光被层层遮蔽,仅透出几缕微光。
盛夏的时节,天气燥热得很,直棂窗洞开着,偶有几丝凉风吹进来,伴着风吹竹叶的簌簌声,略消解了几分烦闷。
知微理好手中佛经,站起身来锤锤酸痛的肩颈,转过头一看,那厢抄写佛经的娘子,早已伏案睡着了。
娘子青丝如锻,肆意铺散在桌案上,姣好的面容映着桌上暖黄的烛火,更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之态。
微风徐来,烛火跳跃,娘子脸颊下压着的佛经被风吹起一角,知微起身关上窗,心中暗暗感慨,娘子不是沉静的性子,年纪又小,这回竟如此耐得住心性。她拘在这庙中已七八日了,日日与方丈他们诵经,为家中老夫人祈福。
老夫人是娘子的外家阿婆,数月来病痛缠身,小娘子便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河间照料阿婆,老夫人信佛,娘子于是向佛光寺捐了许多香火,为阿婆向神佛祝祷,如今老夫人身体大安,娘子这是还愿来了。
知微取过一旁的披风给小娘子披上,灭了烛火,悄默声退了出去。
夜里忽然狂风大作,直棂窗重重摔在墙壁上,发出老大一阵声响,攸宁被这一声巨响吵醒,迷迷糊糊抬起头,还没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颈间的冰凉一瞬就让她清醒了过来。
今日本是十五,满月如玉盘,这时候乌云飘过,皎皎月光透过直棂窗倾洒下来,照在眼前这柄光可鉴人的宝剑上,映着攸宁惨白的脸。
攸宁对兵器没什么研究,但光看也知道,自己只要稍作挣扎,这利刃便可划破她的喉管。
外间守着攸宁从家中带来的护卫,听见屋内巨响,不免要出声询问:“小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攸宁尽可能忽略颈间的威胁,尽可能平稳地开口:“无事,风而已。”
维持着这姿势没敢动,也不知道身后那人究竟是何许人也,攸宁深吸一口气,继而强忍着惧意低声周旋:“壮士,手下留情,河间曲家是我外家,你有何诉求,我们坐下来好好说行吗?”
那人没开口应答,攸宁只觉得他沉沉的呼吸似乎滞了一瞬,这时候整个人微微静下来,一股浓浓的血腥气猛地钻进了攸宁的鼻腔。
在河间这地界,不必提什么朝廷命官,曲家的名头比什么都好使。攸宁的阿翁曲公曾是跟随高祖皇帝马上打天下的功臣,为开国三国公之一,子侄后辈皆在朝为官,是故曲家是河间最有名望的望族,刺史亦要让其三份薄面。
又等了片刻,那人果然收起了利剑,“原来是曲家人。我不欲伤人,借你地方躲躲,过后自然会走。”
听声音,这是一位郎君。
攸宁悻悻地摸了摸脖子,也没敢说“这是我的闺房你在这不合适”一类的话,扭过头去打量他,这才发现他果真受伤了,而且伤得极重,身上大大小小的割伤砍伤无数,但都不紧要,最紧要的是胸膛处插着的一支羽箭,箭尾被削掉一截,唯余一段光秃秃的木杆,切口处整齐,像是那柄利剑的杰作。
因着阿婆的病,攸宁学过几日医术,看得出这箭的位置不好,别说她是个半吊子,她就是杏林妙手,这也是棘手的病症。
果然,那人很快便撑不住了,顺着墙根下滑,几乎是整个人跌在了地上,急雨顺着窗子滑进来,拍打在他早已湿透的身上。医者仁心,攸宁也管不了那许多,倾身关上窗子,扯开他的破衣裳往那伤口猛撒金疮药,一手执起他的手腕,三指搭上他腕脉。
摸过了左手摸右手,攸宁擦擦额角的冷汗,有些心虚地抬眼看他,斟酌再三才开口,“依我看,郎君有风寒侵体之脉象。”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再仔细看看,这人脸色虽脏污,实在难掩姿色,可这么凉凉一眼望过来,直叫她打了个寒颤。
攸宁也只能苦笑两声,待再要开口时,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这让攸宁对自己那本来荒谬的诊断又有了些许信服,医书上言,寒气入肺便会咳嗽,于是转身捡起早就掉在地上的披风盖在了他身上,自己冒雨跑了出去。
待她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碗黄色的糊状物,那是她自制的祛寒秘方,去小厨房将生姜切碎,混上蜂蜜调制成糊状,热敷在颈部,便可缓解咳嗽的症状,这雨下得急,好在小厨房离正房极近,不然定要淋成落汤鸡了。
攸宁趁着他怔愣,将热巾帕裹着蜂蜜糊敷了上去,但不知道哪个步骤出了差错,他咳得更厉害了。咳嗽带出的口水里带着血丝,把攸宁吓坏了,就算药不对症,也不至于咳血吧。
那人横了她一眼,她手一抖,巾帕脱手,掉在了地上。一只冰凉的手攥着她细细的腕子,他的气息不稳,但声音低沉,能听出咬牙切齿的感觉:“小娘子若要谋杀,不如用砒霜,见效还快些。”
随后不知是痛得还是累得,阖上双眼闭目养神去了。
“郎君睡不着吧?我为郎君点上一支安神香,郎君好安寝。”
“不必。”
只听“噗嗤”一声皮肉撕裂的闷响,那人捏着箭尾生生扯出了这支箭,带着倒钩的箭簇带出一块血淋淋的红肉,吓得攸宁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地拿绣帕捂住了那骇人的伤口。
那人眼下溅上一滴鲜红的血,冷白的面容更添妖异。
“金疮药给我。”
“金创药用完了。”
攸宁颤着声线,“《青囊拾遗》有载,童子尿可以止血,要不……”
那人黑着脸一把掐上她脖颈,“你敢用,我屠了这庙!”
本来这话是极吓人的,但攸宁盯着他眼下那滴鲜血,看出些色厉内荏的伪装之态。他都伤得快死了,谁屠谁还不一定呢。眼见着那伤口附近的衣衫颜色越来越深,攸宁示意他赶紧放开自己,自己也稍稍用了些力掰他的手,那人不知是脱力还是怎么的,轻轻一拨,手臂便从她的脖颈处坠落,实打实摔在了地上。
“这箭若伤了肺腑,怎可这么生生拔出来?我看你真是不要命了。”攸宁嘟嘟囔囔地替他紧紧按住伤口止血,“这庙偏僻,更何况今夜下雨,山路不好走,一时半会很难请来医师。”
言罢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你也看到了,我虽会些医术,可实在不精于此,本想叫你捱上一会儿,等雨小些再为你寻医师,谁料你如此急不可耐……”
对面的人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你就不问问我是谁?娘子的心,未免太大了些。”
攸宁面上浮起几分得意,“郎君并未掩饰,怎么还明知故问呢?这铜鱼符挂在身上,我想认不出来都难。”
大雍律例,中央及地方五品以上官员可佩鱼符,河间隶属河北道,不管他是州府的军官,还是回家探亲的长安官员,总之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匪徒就是了。
那人眼中透出了然之色,“我乃河北道行军司马,因公务至河间,不料中了叛党的圈套,才至于此。”
他抬眼深深凝视攸宁片刻,又歇了几息才继续道,“某若能活命,必不忘娘子救命之恩。”
话音刚落就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攸宁暗道不好,这怕不是伤了肺了,手脚麻利地撕裂裙摆缠住伤口。
反正人是必然要救的。
前朝时门阀林立,几乎压倒皇权,绵延到新朝,百年簪缨世族不过三家,分别为临安傅氏、浔阳牧氏、幽州魏氏,虽不如前朝那样鼎盛,但百年世家底蕴雄厚,威望犹在。而河北道魏节使,正是魏家家主。
行军司马是节度使的心腹臂膀,这人年纪轻轻便居如此要职,也算是年少有为。
攸宁扶他躺下,跑去床上抱了一床锦被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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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上,走前殷殷叮嘱,“万不可再动了,我命人速去寻医师来。”
岂料她刚要起身,就听见一阵急急的叩门声,护卫焦急的声音随后而至,“娘子,出事了!”
攸宁心跳突突的,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快步过去拉开门,远远地,看见知微打伞向这边来,攸宁疑惑道,“我正要去寻你呢,什么事这般着急,大半夜扰人清梦?”
“庙里来了一群兵卒,为首者自称幽州别驾,声称庙里进了叛党,要进我们院子拿人!”
又是叛党?
攸宁回头望望,这伙人口中的“叛党”,大约就是屋里这位了吧。
知微是她身边最沉稳不过的婢女,此时虽慌张,言语却还算有条理,“婢子在门上和他们打过照面,这群人穿着兵卒的制服,模样却凶神恶煞的,不像是一般的军士。阿俏带着护卫仆役们在门上挡着,若他们不为叛党,而为娘子,咱们决计是拦不住的,娘子,这可怎么办是好?”
河间向来太平,攸宁此行不过带了知微和阿俏两个婢女,四个护卫并几个仆役而已,若对方要强闯,他们绝无还手之力。
攸宁所住的竹林小院位于佛光寺东北角,且对方进庙中搜查,没道理只来她这一处,从山门殿一路搜查过来,必会惊动所有人,碍于曲家,庙中方丈对攸宁一行人一向礼遇有加,如今那群人还没破门而入,想必定是方丈从旁劝导。
暗自定了定神,攸宁带着知微与那守夜的护卫一起,行过内院的曲水潺潺,她边走边悄声吩咐知微,“你去东西厢房仔细找找可还有金疮药,若有,去我房间交给里面人,若没有,便回去替我看着那人,情况不好立即来寻我。”
知微虽诧异,但没多问,应了声是,便欲往东厢房去,娘子性子开朗,但从来都是个有主见的人,知微向来对她的命令无有疑义。
只是没来得及去,便透过月洞门瞧见一群魁梧的兵勇身披蓑衣站在中院,领头那人肩宽体阔,眸光犀利,看起来是个十足的狠角色。
攸宁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护卫,带着知微脚步不停,穿过了月洞门。
在疾风暴雨的摧残下,院中两棵垂丝海棠的枝丫不住地摇曳,正如攸宁此时一颗七上八下的心。
知微上前一步将攸宁护在身后,其余人包括阿俏,俱已经被来人压在刀下了。
为首那人长了一张方块脸,冷硬,毫无柔和之感,一双眼睛如刀般锋利,闪着森冷的光。
“小娘子得罪,在下萧明,追查叛党至此,遍寻不得,如今只剩小娘子这一处了,还请速速交出叛党!”
这话说得不客气,似乎笃定了他们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一向和善内敛的方丈此刻急得团团转,“使君万万不可,此乃女眷禅房,岂可擅闯啊!”
那位幽州别驾恍若未闻,只死死地盯着攸宁,她心里打鼓,但面上不动声色,知道自己丝毫不能露怯。
“使君说笑了,就算您是魏节使的股肱之臣,三更半夜要搜佛光寺,也得请了河间刺史的碟文来,否则,冒犯了我这一屋子的女眷,明日弹劾使君的奏章便会出现在圣人的御案上。”
她拂开知微的手走到前面,不卑不亢道,“再者,不论查案与否,都请使君先放开我的婢女。”
她没想到,他不仅听不进方丈的话,对她的话也是充耳不闻,抬起手向后打了个手势,训练有素的兵勇便气势汹汹地闯进了东西厢房。
曲家老夫人常年礼佛,经常到佛光寺小住,这间小院便是专门为老夫人建的。东厢房是间茶寮,西厢房作藏经之用,虽不住人,可也是私人领域。
大雨模糊了视线,但攸宁仍能看清,那人咧开嘴,嘴角扯出一个夸张的弧度,阴恻恻盯着她,像极了吃人的恶鬼。
2. 第 2 章
攸宁恨得牙痒痒,那人却笑得玩味,“搜都搜了,也不差这最后一处,多谢曲娘子配合。”
众人一听他喊曲娘子,就知道他误会了,那厢被压在刀下的阿俏抢在方丈之前开了口,“你是何等人,也敢如此无礼!我家娘子是武阳侯府顾娘子,荣国公是娘子的亲阿舅,若再敢乱来,有你好果子吃!”
“阿俏!”
阿俏向来是个傻大胆,刀架脖子上了也敢放狠话,攸宁是家中幼女,在外家也是年纪最小的后辈,自小千娇万宠,身边的女使也得脸,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如今这是有点恼怒昏头了。
若他们不管不顾杀了她,可怎么是好?
但阿俏冲动归冲动,向对方亮明了身份,他要动手,就更得掂量掂量了。
“婢子无状,使君见笑了,这妮子从小与我一同长大,平时也娇惯着,没受过什么委屈,烦请使君先放她回来,回头我一定好生管教。”
萧明渐渐收起了笑,压着刀的将士用眼神向长官请示,刀锋向下半寸,一副欲杀人的姿态,长官却不为所动。
曲家固然门庭煊赫,但若要论及圣上的宠信,自然还是顾侯爷更胜一筹。
十七年前的武阳侯还是定边州一个小小的折冲府校尉,彼时陇西扰攘大雍边境,圣上命强将率兵退敌,岂料当时的将领贪功冒进以至兵败,顾向松临危受命,重整败军,夺取陇西粮道控制权,大败陇西,自此一战成名。
荣耀加身班师回朝,一跃成为长安新贵,至今仍为圣上心腹中的心腹。
一个女使罢了,他倒也不甚在意,若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一并得罪顾氏和曲氏两个世家大族。
“原来是顾娘子,某失礼了。”
说完转头示意下属将人放了,军令如山,下属虽不情愿,还是收回了刀,将阿俏狠狠往前一推,推得阿俏一个踉跄,跌在了地上。
知微上前扶起阿俏退到了一边,攸宁悄悄舒出一口气。
大雨掩盖了搜屋的声音,两队人马很快退了出来,自然是一无所获。
接下来,便只剩住人的一间正房和左右两间耳房。
萧明:“请顾娘子行个方便?”
攸宁笑笑:“恕难从命,使君无刺史牒文肆意搜庙,已然触犯律法,我若不加以阻拦,岂非助纣为虐?”
萧明按紧腰间佩剑,似是在衡量是否要硬闯进去,只是如此一来,难免得罪顾氏,他身侧有个颧骨高突、眼窝凹陷的将士不住地出声催促。许是想到这是在河间,武阳侯终究鞭长莫及,他缓缓抬起右手——
他身后的士兵动作很快,那个高颧骨从攸宁身侧经过,用一双凶狠锐利的眼凝视她片刻,像猛兽锁定了猎物,攸宁不错眼珠地回看过去,突然向后错了半步,出其不意地,一把拔出了他腰间横刀。
那高颧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中间愣了片刻,随身的武器就这样到了攸宁手里。
刹那间寒光一现,高颧骨的胳膊上张开了一道三尺来长的血口子。
攸宁自小有最好的师父教授骑射,也习学过一些防身的拳脚功夫,不过闺阁十六年,第一次实践罢了。
等他回过神来要夺回兵器,那把横刀已经压上了他的脖颈。
攸宁执刀的手微微发抖,眼神却冷。
“松漠逆虏犯我国土,使君不但不管,反倒受其驱使,与之勾连围攻佛寺,是想让佛祖看看你是如何通敌卖国的吗?”
萧明瞳孔骤缩,眼神中现了杀意。
松漠是大雍东北边境一个游牧民族,与大雍时战时和,和平时也互通有无,攸宁曾在长安见过几个松漠人,高颧骨,低鼻梁,眼窝凹陷,恰是刀下这人的面貌,人群中,还有十几个与之相似的。
“使君一口一个叛党,殊不知,你这个幽州别驾才是真正的逆贼!你今日杀了我固然容易,但也会因此激怒朝廷,即使你眼下无不臣之心,也将在大雍官场再无立足之地!”
人群中这位高颧骨松漠人的下属开始蠢蠢欲动,攸宁将刀狠狠下压,刀刃划破皮肉,血水混着雨水一起滚落。
此举让刀下的松漠人不敢再动,他应是其中首领一类,急急说了几句攸宁听不懂的番邦话,那群人便不再骚动了。
“若使君今日肯退,我便当使君不曾来过,待回长安之时,定会回禀阿耶,记使君今日之情。你们河北道内部如何,我不欲管,也请莫要牵扯我一个闺阁女子!”
攸宁自然知道,此举会让对方更欲除之而后快,但若不将筹码都摆在桌面上,便更是粘板上的鱼肉了。
她看似中立,其实心已然偏向屋里的郎君了,否则即刻把人交出去,也更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可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勾结外邦,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自然知道该信谁。
“娘子好聪慧,可聪慧用错了地方,只会让人恨得咬牙切齿。”
攸宁微微一笑,移开手中的刀,卯足了劲,一脚将那松漠人踹了回去。
“多谢使君,既得使君一声夸,要不要我帮使君想一想,该如何向俞刺史解释一下此行何意?”
暴雨愈烈,待人行至二门上,院中众人才听到了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萧明顺着攸宁的视线回过头,看见河间刺史俞江带着府兵漏夜冒雨赶来,身边还站着个护卫,看服饰,应当是这位顾娘子身边的人,心中暗道不妙。他伸手想拉过攸宁,以此为筹码全身而退,却落了个空,转过头一看,攸宁早带着人后退了八百步,正扯着嗓子对俞刺史喊话——
“俞叔叔,萧别驾漏夜赶来捉拿松漠贼寇,已然全部捉拿归案,正问我是否吓坏了呢!”
话音刚落,萧明脸色骤变,只消几息,他就明白自己眼下该做什么了。他不可能明目张胆对俞江动手,为了不让俞江知晓自己与松漠人勾连,此时只能顺着攸宁的意思,拿下这些松漠人。
他看向松漠头领的眼神愈冷,其中蕴含的深意对方一下子就明白了。
那松漠头领用他磕磕绊绊的中原话骂萧明:“你!小人行径!气煞吾!”
萧明青筋暴起,拔刀相向。他手底下人也对其余的松漠人大打出手。
可那人身姿矫健,一片混乱中向攸宁这边扑过来,比起方才更加凶猛,是背水一战的悍然决绝。
攸宁撒腿就跑,还是没能跑过他。
她跑到正屋门前滑了一跤,眼见着就要跌在地上,脖子上挂着的暖玉也从领口里滑了出来,那是一枚和田玉环,中间镂刻蟠螭纹,相较寻常女郎佩戴的玉环略大了些,纹样也不寻常。
千钧一发之间,攸宁竟还伸出手来将它护在了怀里,可见有多宝贝。
想象之中的痛感却并没出现,正门洞开,她扑进一个宽阔的怀抱中。
因为恐惧,心在胸腔里鼓噪如雷,她紧紧缩在来人怀里,他的手扶在她腰间。此刻惧意消减,安全感如潮水般涌来,可一颗躁动的心却怎么也安稳不了。
身后刀剑入肉的声音响起,与雨水不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了她的背上。
攸宁一把抱紧了眼前人,没敢回头望。
是以没能看见萧明淬毒利刃般的凌厉眼神和俞江讳莫如深的表情。
这人伤得重,只杀这么一个人,已然用了所有的气力,腿脚一软委在地上。
“郎君?”
攸宁唤了几声,那人没出声,忽然肩上一重,他的头连同整个身子都压向她,攸宁的力气难以支撑,艰难地抱着他跪到了地上。
身侧的人过来扶了她一把,正是那个今晚在屋外守夜,后来被她推走去搬救兵的护卫云仓。
“云仓,快去请医师来!他伤得极重!”
云仓侧身让出一位背着药箱的阿伯,“这位正是回春堂的李医师。”
“快快!先将人挪到里头去!”
来不及赞叹云仓的心细如发,众人手忙脚乱地抬着伤员往屋里走。
外头打得热火朝天,里面也不遑多让。
李医师一看那人伤口便倒吸一口冷气,“糊涂啊!箭伤最忌讳的就是贸然拔箭!怎么就给拔了呢?”
“快先去烧些热水!”
伤者咳嗽两声,嘴角渗出血来,李医师道了一声不妙,“肺络受损,气血两伤啊。”
他一边剪开伤口周围衣衫,一边将众人支使得团团转。
“取烧酒来!”
“来个人按住他的肩膀!”
攸宁自告奋勇上前,准备使出吃奶的力气按住他,没想到那人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烧酒清洗过伤口,敷上止血散,再用桑皮线缝合伤口,无论哪一样,都是常人难以忍受的疼痛。
可他身体虽不住地轻颤着,人却一声不吭,只直勾勾地盯着攸宁。
“小郎君运气倒好,这箭只伤了肺表,若再深半寸,可就不妙了。”
“好了,我开了一副药,能止咳止血,早晚煎服,切记不可再剧烈活动。夜已深了,老朽这就告辞了。”
“云仓,好生送李医师下山。”
此时暴乱平息,雨势停歇,俞刺史请走了萧明,还顺带清理了那些松漠人的尸首,托萧明的福,这些人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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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萧明是功是过,便不归攸宁管了。
经过了这一遭,攸宁是断断不敢再留在这里了,命云仓他们备车,趁着萧明离开,把那人一起打包带回了曲府。
回去时惊动了杨老夫人,也就是攸宁的外祖母,老夫人身边的女使在院门口等着攸宁,吩咐等小娘子回来请人去颐寿园。
攸宁打点下人,安置好那男子,跟着人往颐寿园去。河间老宅住着杨老夫人,并她外祖父几个兄弟的支脉,但杨老夫人喜好清净,用一面墙垣隔出东西院,独自住在东院,她的几位妯娌均已仙去了,是以平日里和西院往来不多,只逢年过节小辈前来请安,互送些礼品罢了。西院几位夫人往这边跑得倒是勤,她也明白她们的意思,无非是为了家中几个男人的前程,叫阿舅能帮则帮,是以几位堂舅的官职都是阿舅举荐的。
刚过垂花门,攸宁就看见女使搀扶着杨老夫人等在院中,面露急色。
她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外祖母怀里,“阿婆,更深露重的,怎么不在屋里好好歇着?”
杨老夫人拉着她转了好几圈,仔仔细细地检查,“外头动静大得很,我听下人说,是有松漠贼寇闯进佛光寺了?阿弥陀佛,没伤到我的宁宁吧,昂?”
攸宁搀着老人家往回走,“阿婆放心吧,我好着呢,幸好俞刺史及时赶来,贼寇连我一根头发丝都没碰着呢!”
借着月光看不真切,等回到屋内,烛火明亮,杨老夫人这才看清她衣衫上溅了好大一片鲜红的血,被雨水晕开,乍一看颇为骇人。
“呀!这是怎么弄得?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哪里伤着了?”
攸宁一看便知,这定是杀那松漠人时溅上去的,拉着她的手好一阵安抚,“阿婆莫慌,这是那些松漠人的血。今夜我在庙中遇见一位受了重伤的郎君,他自说是河北道行军司马。”后面的话不好直咧咧说出来,攸宁屏退左右,亲自扶着外祖母进了内室,“其实是那位萧别驾与松漠人勾连,欲害这位郎君性命,我无论如何做不到坐视不理,只好将计就计,推说萧别驾是追击松漠人至此,也算糊弄了过去。”
杨老夫人听后大惊失色,恨不得用食指将她脑袋戳出个洞来。
“你这孩子,那人勾结贼匪,不是善类,岂能这么出头冒尖啊?那人再怎么重伤也好,可保全自身更要紧!”
攸宁吐吐舌头,没再顶嘴。
她知道外祖母只是忧心她的安危,但其实并不觉得她做的是错的。
果然听见她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的阿宁长大了,能辨忠奸,有胆识,也机敏,叫阿婆欣慰。只是我这个深宅妇人,最放心不下的唯有你的安危,怕你伤着碰着,我一把老骨头,受不住那个打击。”
杨老夫人话音一转,又道:“不过阿宁可知道,河北道行军司马是何人物?”
攸宁说知道啊,“行军司马掌管军务,是节度使的左膀右臂。”
杨老夫人面上一副了然的笑,“幽州魏氏镇守河北道多年,家声远播,德望昭彰,家主为河北道节度使,而这位行军司马,是魏节使的独子,名叫魏晅,在家中行三,人称一声魏三郎。你救下他,也算是结个善缘。”
没想到那人竟是这等身份。
攸宁去偏房简单洗漱过,回来脱了鞋,在杨老夫人身侧躺下。老夫人用一双干燥温暖的手掌轻拍她的背部,像幼时哄她入睡那样。
“阿婆听说,魏三郎在战场上屡建奇功,是位骁勇的郎君,至今尚未娶妻。魏家家风好,魏氏的郎君少有妻妾成群的,魏节使更是只有一位妻房,这位三郎也当是个洁身自好的,是位不错的郎子人选。”
攸宁听得哭笑不得,“阿婆,你说什么呢!怎么又扯到选郎子了!我和靖王退婚还没多久,也并没多少人知道,更何况,我也没那个心思呀!”
“好吧好吧,我不说就是了。”
攸宁闭上眼睛装睡,心却起了涟漪,靖王这颗石子掷下去,至今仍能牵动她的喜悲。
女使进来熄了灯,眼前变成漆黑的一片,攸宁静静躺着,却开始回味起阿婆的话来。
脑海中浮现出今日种种,种种又汇成一个魏晅。
如今回想起来,攸宁只记得他的声音很是好听,声如珠玉,清越含章。
旁人见人第一面,相的是面,攸宁初见一个人,往往是听声音。
当时精神紧绷,不敢松懈,没有精力注意其他,此刻万籁俱寂,那些该生的和不该生的心思,便一起悄然滋生。
魏家家风好,那应该不会做出未娶正妻便先纳妾,还有了庶长子这种事吧?
3. 第 3 章
攸宁昨日将魏晅安置在一处空院子,今日日上三竿时她才睡醒,杨老夫人早就起身了,她伸了个懒腰,起床梳洗,随后便有下人来报,说魏郎君已经醒了,想见小娘子。
她挑了挑眉,待知微给她梳妆完毕,起身至镜前端详自己的装扮。
藕色上襦搭鹅黄色十二破裙,再配一件朱红色宝相花纹织金锦半臂,整个人明媚又灿烂,十五六岁的年纪,面上还略显稚嫩,却难掩灵秀,假以时日,定是艳惊四座的绝代风华。
纤长玉指拂过腰间玉带钩,攸宁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走吧。”
刚出屋门,主仆三个便看见一位身穿桃红襦裙的女使等在院中,攸宁认得,她是西院二房大娘子身边的女使云萝。
那位大娘子名唤曲华然,虽也是攸宁的表姐,但她惯会当面一套背面一套,攸宁和她向来不对付,不知今日她的女使怎么过东院来了。
见了攸宁,那云萝便笑着迎上来,“三娘子可算起了,叫我们娘子好等。娘子听说三娘子昨日从佛光寺回来,便想着邀三娘子一起去打马球呢!”
攸宁上面还有两个姐姐,是以大家都称呼她为三娘子,阿婆年轻时爱好打马球,阿翁便在宅院后开辟了一处场地,平素在家中,也可以一家人一起打马球。阿婆年岁渐长,如今身体大不如前,早就不亲自上场了,年轻一辈的子弟中,尤数攸宁马球打的最好,逢着与表兄表姐们一起回老宅的时候,便一起在后院马球场上酣畅淋漓地打上一场。
华然打马球也算小辈中的佼佼者,但攸宁和西府中人甚少往来,不爱和她们一起玩。如此殷勤,怕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你们娘子有雅兴,我倒乐意奉陪,只别到最后输了哭鼻子,还要上长辈跟前告我一状,又说我欺负她。”
云萝笑得不如一开始那般自然了,“怎么会,三娘子真是误会我们娘子了,娘子现如今陪着老夫人在花园赏花,三娘子稍待,婢子速去回禀。”
攸宁叫住她,“可我眼下要出门,若真有事,不妨叫你家大娘子去我院中等上一等,我稍后自去会她。”
泥金披帛在空中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攸宁带着自己的两个女使拂袖离去,路过云萝时,阿俏从鼻孔中挤出哼的一声。
走进旁边的院子,攸宁便看见院内盆池边上的廊亭中,端坐着一位身姿笔挺的郎君,宽肩,窄腰,墨色发带如蛟龙缠绕,将三千青丝高高束起。
金灿灿的日光洒在他身上,整个人熠熠生辉,真是好一个芝兰玉树少年郎!
昨日的衣衫不能再穿,他身上的这件,应当是阿婆取了表兄的来。
攸宁叫知微和阿俏在门口等着,自己迈步跨进了院子,“昨日医师吩咐要少活动,怎么这就起来了?”
那人回过头来,眼底的淡漠散了些,有如初春时节冰雪消融,但对比攸宁的热络,仍是显得他高傲冷淡不可侵犯。
攸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那变化虽细微,但攸宁善察人心,所以并未错过,也只道是昨夜有过了生死的交情,才与初见时不一样罢了。
“行伍中人,皆是如此。”
他比手请攸宁坐下,斟了一杯茶给她,她这个主人反倒像来做客的了。
“话虽如此,但郎君如今身不在行伍之中,何苦累着自己,应当好好遵循医嘱,养好身体才是。”
她抿了口茶,简略地将昨日萧明的所作所为阐述了一遍,“事已至此,便暂且留在我家中养病吧,你重伤未愈,难保他们不会在外面设了陷阱等着你,现在至少他们还不敢光明正大进我府中杀你。”
“你为什么要救我?”
攸宁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口敷衍道,“佛说,救人一命……”
魏晅撇了她一眼,“胜造七级浮屠?”
攸宁点了点头。
他又问,“娘子不求报酬?”
攸宁又点头,“自然。我自小受家中教导,不是挟恩求报之人,魏郎君且放心吧。”
“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这句话是反问的语气,但其实他并没十分诧异。
“魏三郎这个身份很见不得人?”
“自然不是,我只是想,小娘子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便知道萧明勾结外邦,目标是节度使的位置,他现今一击不得手,小娘子便和我一样变成他的心腹之患了。”
“一山不容二虎,魏节使想必也容不下如此有异心的人吧?待郎君伤养好了,便要回去杀虎,这头老虎对我而言自然就没有威胁了。”
魏晅的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攸宁还没瞧真切,对面那人却突然严肃起来,拉起她的胳膊猛地将她拽向自己。
有什么暗器擦过攸宁的手腕,她腕间的菩提手串断裂,红棕色的菩提子从空中散落,落到魏晅手里,成了另一种暗器。
他素手一扬,攸宁还没看清什么东西飞出去了,顺着他的手势看过去,只见远处一个身穿黑色圆领袍的人腾空而起,欲跳过墙垣进来,被魏晅一颗菩提子打得从空中掉落。庭院中的墙垣不高,用来划分区域,不像家宅四周的墙垣,更能起到防御的作用。是以有身手的人想要越过,并不是难事。
虽然中了一击,但那人还是进来了。
看这身装扮,倒像是她家中仆从。
魏晅起身将她护到身后,一个起跃跳出廊亭,与那人厮打起来。
攸宁大声呼喊外面的护卫。
心中大为惊骇,才说过家中安全,不想竟出了这样的纰漏,让这样一个杀手混了进来!
这人身手敏捷,训练有素,魏晅伤重,应对他却也能不落下风,若是他未尝受伤,这人一定不是他的对手。
攸宁有心帮他,也牵挂他的伤,但对自己的身手有清晰的认知,贸然上前只能拖后腿,只能小心地藏好自己。
护卫很快进了院子,那人见势不妙,杀招更凶了些,魏晅为躲这一招,侧身闪避,脚下踩空了石面,重心骤失向盆池跌去。
“小心!”
盆池埋入地下,平日里养些朱鱼和荷花,池水不深,但池底淤泥很厚,况且他身上尽是伤,沾了这池水,身上的创口发炎可就不妙了。
护卫们涌进来,那人纵身跃上屋顶跑了。
攸宁没有犹豫,立即跳下池水,向魏晅游去。她幼时落过水,从那时起便立誓要学会凫水,是以她的水性娴熟,比一般的贵女更加全能。
他今日穿一身黑色襕袍,鲜血浸染也显不出颜色,但攸宁知道,经过这一番动作,昨日医师缝好的伤口定是又裂开了。
近了,更近了。
那人近在眼前,攸宁眼前尽是鲜红,只觉得仿佛这池水也变成了红色的。
待二人回到岸上,魏晅便拧起了眉头,攸宁知道他状况不好,赶紧叫阿俏去请府医。
“你的伤口又裂开了,我让人去请府医了,你再撑一撑,好不好?”
他不言语,只紧皱着眉,左手抬起捂着耳朵。
“耳朵进水了吗?”
攸宁俯身查看他的耳朵,手刚伸过去,便被他一把攥住了。
“做什么?我的伤口裂开了,贵府上可有医师?”
攸宁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是方才才讲过,去为他请府医了吗?他这话问的真奇怪。
这时她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转头望向知微,看见知微也是一脸讶异。
许是周围太吵没听清,她于是又讲了一遍:“已经去请府医了,我们先回屋里等着吧。”
魏晅盯着她的眼睛有些失神,确切来讲,或许说盯着她的嘴更恰当些。攸宁浑身都湿透了,额发紧贴着肌肤,水珠顺着下颌线滴落在锁骨凹陷处。
护卫们一大半去追歹徒,知微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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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斜过去,剩下的也全部低垂着眼,不敢抬头看自家小娘子。
攸宁指挥护卫们将魏晅腾挪进去,又吩咐人寻干净衣衫来给他换上。
“去取三勒浆、生肌散和艾草来,先给他清洗一下伤口。”
知微叫小丫头回去取来披风给她披上,温声道,“娘子,先去换身衣裳吧,天气虽热,沾了池水却也怕受凉。”
攸宁跟知微回自己院子,脱下身上的湿衣服,换了一身海天霞的襦裙,她心里记挂着魏晅的伤,换好后立马又赶回去了,知微本想说为她烧水沐浴,看见自家小娘子火急火燎的模样,也歇了这个念头。
急虽急,临出门时,攸宁想起自己走前曾让曲华然在院中等自己,起先以为她许是等久了不耐烦,所以先走了,但华然今日有些许反常,她便多了个心眼,问门口的女使:“西府大娘子可来过?”
女使摇摇头,“大娘子不曾来过。”
攸宁皱起眉头,曲华然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但眼下没空管她,她几乎是小跑着一路跑进院子,看见杨老夫人院中的几个女使候在屋门外,便知道阿婆来了。
停下歇了几口气,攸宁推开屋门。
一扇云母屏风与里面枕席之处分隔开,杨老夫人坐在外面,听府医向她述说魏晅的情况。
“小郎君的伤已经处理好了,需得好好将养,万不可再遇水了。这些时日也得小心观察着,兴许会伤脓,或发热,伤脓则用黄蜀葵花研成末,用醋调和,敷于伤口之上,再用乳香、没药,生肌收口。若发热,便用泻心汤或三黄汤,稍后我将药方写下,按方煎药就是了。”
“有劳医师,请跟我来。”
杨老夫人身边的女使檀香比手请医师去写药方,攸宁上前几步走到阿婆跟前。
杨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在原地转了个圈,“你这祖宗,非把我这老婆子吓死才罢休,你没伤着吧?”
“阿婆放心,是魏郎君救了我,我一点也没伤着。”
且她观今日那人,觉得他应当是专程为了魏晅而来,保不齐还是那幽州别驾萧明的人。
“我们府里也不是谁都能进,怎么会突然有人行刺?阿婆可问过陈管家了?”
阿婆向一旁的女使使了个眼色,那女使高声喝一句:“进来吧!”
只见管家陈忠微低压着腰,小跑着进来,进来先向老夫人行大礼,再见过小娘子。
“老夫人明鉴,老奴细细盘查过手底下的人,一个也不曾少,数月来,府中也不曾采买奴仆,老奴实在不知这人究竟是打哪冒出来的呀!”
陈忠是府里几十年的老人了,负责东府里采买及许多日常事宜,不能一口咬定说他一定不会背叛主家,只能说这个概率极低。
杨老夫人有心锻炼攸宁,并没出声拿主意,只问攸宁:“阿宁认为,此人是打哪来的?”
攸宁略略思索过,道,“他若不是正路子进来的,府上不会没有一人察觉。况且据我今日观察,这人是奔着魏郎君来的,若府里长久埋伏着这么一个人,突然暴露身份,却是对这样一位客人发难,未免有些说不通。”
杨老夫人面露满意之色,“继续说。”
攸宁又想了片刻,突然有如醍醐灌顶,将今日的种种不寻常都串联了起来。
“阿婆,华然表姐说要约我打马球,怎么突然又回去了?”
杨老夫人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哦?她没差人知会你吗?她说身体不适,改日再来找你,你刚出门便走了。”
攸宁面色冷了下来,“若不是我们东府的人,便只能是今日她曲大娘子带来的人了。”
杨老夫人对她的赞赏溢于言表,“不错,阿婆已经差人去请人了,待她来了,阿宁自己问问她吧。”
可她与魏晅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究竟为什么要带杀手行刺他?
4. 第 4 章
攸宁从魏晅的院子出来,回到外祖母的颐寿园,华然已经等在厅堂中了。
攸宁站在门前三步远的地方观察她,并不急着进去。屋里坐着的主仆两个心不在焉,并没注意到有人在站在这。
数日未见,曲华然那张素来倨傲的脸上带上了些许慌张,端起茶盏又放下,手中的锦帕也被她扯得几乎变了形。
往日攸宁的脸上总带着笑,见人先展三分笑颜,不论是喜欢的人还是不喜欢的人,若遇着了,她也没有冷面相对的时候。
但眼下,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魏晅为节度使之子,是朝廷命官,也是世家之子,名门之后,若在她们府上出事,曲家自然难辞其咎,但更要紧的是,曲华然今日带进来的人能行刺魏晅,便也能行刺其他人,若明日她换一个目标,向外祖母下手呢?
攸宁每次心情不好或心神不宁时,会无意识地摸索腕间的菩提手串,手串是落水之后,阿娘在慈恩寺为她请的,请住持开过光,说是带在身上可以辟邪保平安,那个时候她还小,手腕更细些,这么多年过去上头的太阳子菩提加了几颗,她一直贴身戴在身上。
眼下她的手再度伸向腕间时,却摸了个空,她这才想起来,菩提串的绳线断裂,珠子被魏晅用来打那贼人了。
定了定神,攸宁带着知微迈进厅堂。
“怎么是你过来?”
“很意外吗?你不是方才还约我一起打马球,怎么,拿我当完借口,就翻脸不认人了?”
华然“腾”地站起来,“顾攸宁,你什么意思?我好歹算你表姐,约你打个马球而已,怎么就是寻你当借口了?”
攸宁盯着华然的眼睛,与她一起站着对峙,气势上不落半分下风,“是不是借口你心里有数,你带过来的人意欲行刺府上贵客,你敢说,这不是你授意的?”
华然矢口否认,“我何时授意人行刺了?凡事都要讲证据,你莫要空口白牙污蔑于我!你又如何就能确定那人是我带来的?我来寻你打马球,可你贵人事忙,我一时约不到你,只好先回去了,至于其他的,那时我人都不在东院了,又和我什么相干?”
攸宁说当然和你相干,“听说大娘子院里今早新来了个护卫,敢问大娘子,护卫何在?新人入府要签订文契,做入籍登记,可若不是今日府里出了事,陈管家去查,我还不知道你这个护卫是跳过了这一道道章程直接入的府。而这一切,都仰赖大娘子你啊。”
华然眼神躲闪,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但仍不肯服输,“他入府仓促,底下人忽略了这些细微之处也是有的,我们西院和东院向来是各过各的,我身边添人,没有必要向东院报备吧?”
再这么跟她拉扯下去,掰扯到天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攸宁只道,“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吩咐人将他带来,你能不能做到?”
华然自然不会和她说不能,只能吩咐云萝回去唤人来。
攸宁偏头吩咐知微,“你跟着去,若唤不来人,便请表舅母过来走一趟,就说家里闯进了贼虏,惊扰了贵客,涉及西院内宅家私,须得请当家主母过来料理。”
知微和云萝一起走了,厅堂中只剩下攸宁和华然,华然这时才反应过来,那人行刺的不是攸宁,而是这位府上的贵客。
“府中来了什么贵客?”
攸宁冷笑一声,“你的护卫去杀人家,你却不知道他是谁吗?华然阿姐,我唤你一声阿姐,有些事情你看不清,那便让阿妹我来与你分说明白。府中那位贵客乃是幽州魏氏三郎,你就算与他有仇怨,也不能在自己家中动手杀人吧?他日东窗事发,不但你逃不掉,整个曲家,和你外祖家都脱不了干系。并且我十分想不通,河间曲家的大娘子,与驻守幽州的魏三郎究竟是如何结仇的?”
说出这番话时攸宁有意观察她,提到魏三郎时华然疑惑的神情不似作假,她与魏晅似乎并不相识。
“什么魏三郎?我不认识什么魏三郎,更别提结什么仇怨了,那人也只是我雇的一个普通护卫,我雇他时也不知道他竟怀着这种心思啊!”
攸宁听出了她话中的错漏,不让她钻一点空子,“府中雇佣护卫这种小事哪轮得到阿姐你亲自出面,更别提为他打点上下直接入府,说你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万万不能相信的。你平时怎么闹我都管不着,但今日这事险些闹出人命,还是在我们东院发生的,那我就不能不管,今日你带进来的人能对旁人下手,他日难保不会伤到阿婆,所以此事我绝不善罢甘休。你不想和我说这护卫的来头没关系,等表舅和表舅母过来,我们再当着他们的面好好分说分说。”
“顾攸宁,你别太过分!”
华然气急败坏,上前两步扬起手,可这一巴掌没落到攸宁脸上,行至一半,被赶来的檀香攥住了。
攸宁转过头,果然看见杨老夫人已经到了门前。
“引狼入室还不知悔改,在家中对姐妹动起手来,你爷娘平素便是这样教导你的?”
攸宁上前搀住阿婆,扶她在上首坐下,杨老夫人对西院的小辈不亲近,也正因此,平时也不曾急言令色地训斥过,今日这还是头一遭。
“伯祖母,今日这事华然真的不知情,三妹妹不由分说就往我身上泼脏水,我真的冤枉啊!”
恰在此时,知微和云萝跟着西院王夫人过来了。攸宁的阿翁这一脉为长房,阿翁还有两个弟弟,但两位叔祖父和两位叔祖母都已过世,华然的父亲为二房长子,其妻王氏,如今掌管整个西院。
王夫人行至门口,看见杨老夫人上坐了,三步并做两步进门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怎么惹得伯母发了这么大的火?”
随后看向华然,“定是你这丫头没轻没重地胡来,惹了你伯祖母生气,还不赶紧给伯祖母认错?”
华然犟着不肯,还想辩驳,被王夫人一个眼神瞪回去了,只能老老实实地低声认错,“伯祖母息怒,华然知道错了。”
攸宁就站在一旁,静静看着她们母女两个唱双簧。女儿行差踏错,做母亲的不一定不知情,但一但有旁人怪罪,她一定会下意识地回护。
王夫人确实是知道的,今日东院发生的事她多少有耳闻,本还打算晚点过来探望老太太,看看究竟怎么个事,这件事本不与西院相干,但老夫人要是出事,她必得在跟前侍奉着,既尽了孝道,也能为这一院子的男人博个好前程。
还没来得及去,云萝就带着知微上门了。王夫人是个精明人儿,光打一个照面就知道这事恐怕和自家小娘子有关,但当娘的心疼女儿,她不怨怪华然引狼入室,只恨华然为什么没能把这事如实告诉她,她也好提前替她擦屁股,不至于被人揪住把柄。路上云萝把前因后果一说,她心里也就有数了。
王夫人侍立在杨老夫人身边,接过身旁女使奉上的茶盏,亲手递与老夫人。
“华然她年轻不懂事,回头我一定狠狠教训她,伯母别和小辈一般见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随后话音一转,“我听说今日东院进了贼人,可把我给吓坏了,还好伯母你没事,光天化日,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敢直接进我们府中来行刺!真是不像话。”
杨老夫人接过那盏茶,语气却并没软下来半分。
“这要问你生的好女儿,行刺那人是她带来的护卫,这是经院里多人查实了的,你们想要我老婆子的命就直说,没必要私下里搞这些动作。”
王夫人和华然的脸上写满了惊惶,纷纷连声否认。
“伯母,日月可鉴,我们怎么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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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心思?华然她也是受人蒙蔽的,她院里今早是新来了个护卫,那也是管家在外面选好了送进来的,只还没来得及走完流程罢了。”
杨老夫人抬手挥退厅堂里侍奉的女使,满脸的恨铁不成钢看着王夫人,“我是老了,可还没瞎,西院那么多双眼睛,总有人会不经意看见什么,华然到了可以议婚的年纪,你这当娘的却如此不上心,让她自己胡来!你可知她常在外与外男相会,还瞒着你这母亲?这便也罢了,昨日幽州魏氏郎君来府上做客,今日她引来贼人,那人将他给伤着了!万幸魏郎君性命无忧,若出了事,我曲家可能脱得了干系?”
王夫人着实是给惊着了,扭头看看一脸惊愕的女儿,就知道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颤着一根手指指向华然,“你伯祖母说的可是真的?你有了意中人,只管告诉阿娘,我托大媒替你上门说和就是了,怎么可以自己胡来?叫外人知道,要怎么看我们曲家的女郎?”
华然急急出声辩驳,“阿娘,我们只是正常相处,并不曾胡来……”
王夫人轻抚胸口,“这事我回去再和你算账。”
言罢扭头向杨老夫人认错,说请伯母息怒,“是我这个当娘的疏忽了,竟没察觉到女儿的变化。”
然后调转话头,“魏郎君昨日来府上做客,这事我倒不曾听说,不知是昨日何时来的呀?”
攸宁心下一动,这倒把她给问住了,若说是昨日夜里,恐怕话头又要被引到她身上去了。虽是事发突然,且关乎人命,但未出阁的女郎和外男共乘,也难免要被人说嘴。
正想着,杨老夫人先出了声,“他赶在阿宁头前,是昨天傍晚来的,因快入夜了,你不知道也属正常。”
把王夫人给搪塞过去,杨老夫人又问华然,“那护卫到底什么来头,现下还不肯说吗?伯祖母相信不是你指使他对魏郎君下的手,但你恐怕是被人当了枪使,你得告诉家里长辈,我们也好酌情料理。”
华然心里又急又气,终于哭出声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抬眼间还瞟了攸宁一眼,“是……是那个人,说那护卫倾慕三妹妹,只盼望能进府侍奉,时不时看着三妹妹,我也没想到他竟是怀着歹心的呀!”
这下可把杨老夫人气得不轻,“那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能将你的心窍迷成这样?若那护卫对你三妹妹起了邪念,可不就是害了你三妹妹吗?依我看,外头那人心术不正,也别托什么大媒上门议亲了,你只管说出来,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叫你母亲去给你料理了就是了。”
华然一看杨老夫人态度强硬,不敢一味向她哭求,只好盈着一汪眼泪看向她母亲。
“阿娘……陆郎君是很好的人,他是幽州录事参军,他说过几个月就要上门提亲的。”
攸宁和杨老夫人对视一眼,看到了对方眼里的了然,录事参军是别驾手下的官员,今日这事,果然还是萧明的手笔。
“你这傻孩子,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哪里是有人倾慕你三妹妹,这些都是为达目的的借口罢了,听伯祖母的话,趁早跟她断了,再让你母亲给你物色好的,我曲家的女郎个个都好,还愁找不到好郎子吗?”
华然哭声不止,被她母亲哄着带走了,也许那位录事参军和华然有真感情,但他利用了华然也是事实。
杨老夫人为着这事累了一中午,疲惫不堪,午饭略进了些就歇着去了。
攸宁也回去歇了一觉,香香甜甜地睡到了晚间用暮食的时候,刚准备去颐寿园找外祖母用饭,便听见外面女使进来传话,说魏郎君高热不断,怎么也喂不进药,请娘子示下。
这事找她不如找府医,攸宁下令去请人,但这饭到底没吃成,命人给外祖母传个话,今晚不过去用暮食,她便起身往魏晅那处去了。
5. 第 5 章
攸宁比府医要先到,一进门就看见本应该在里间侍奉的女使小厮都惶惶然站在屏风后,攸宁十分疑惑,忙问怎么了。
“回娘子的话,一开始郎君昏迷着,喂不进药,后来郎君醒了,手里却拿着刀,不让人靠近,而且根本不听人劝告,我们实在是不敢进去。”
这人是烧糊涂了不成?
攸宁疑惑着绕过屏风,看见那人仰躺在卧枕上,迷蒙着双眼盯着屋顶,垂放在床上的手,确实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女使说他不让人靠近,但攸宁这样走着过去,也不见他有什么反应,还是等走近了,他的目光才倏地闪了过来。
他这一扭头可吓了攸宁一跳,攸宁一面按住自己骤然狂跳的心脏,一面出声埋怨,“真是吓了我一跳,是我,你放心,那贼人已经走了,现在府上没有危险。你发了热,需得服药才能好,我叫女使将你的药热一热,你用了睡一觉,好不好?”
那人像是没听见,只静静盯着攸宁,攸宁不甘示弱地回视,看见他悄悄藏起了身侧的匕首。
“你怎么来了?”
攸宁说:“我得来啊,你发着热不吃药,别再折在我家。”
魏晅回:“知道了。今日多谢你了,有什么事明日再和我说吧,今日我要休息了。”
攸宁说:“不行,今日我看着你吃,你不吃药我不走。”
魏晅沉默片刻,“有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
攸宁满脸黑线,微微瞪大了双眼,“你聋了吗?我让你吃药。”
魏晅只盯着她的唇,没什么反应,若非要说,他的唇似乎动了动,却没再出声,似乎有些错愕。
攸宁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十分失礼,但话已经脱口而出了,也没办法再收回来,况且是他莫名其妙在先的,今日不知为何与他交流这般费力,她略有烦躁也在情理之中嘛。
正犹豫着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听见门口的小厮说府医已经到了,恰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赶紧把人迎进来,给魏晅垫上脉枕,好让医师把脉。
过了好一会,府医才放下了魏晅的手,起身向攸宁回话时,面上带着些愧疚不安,看得攸宁心里一惊。
攸宁看了魏晅一眼,道:“陈医师,借一步说话。”
待出了正屋的门,到了院中,攸宁才问起魏晅的情况。
“可是魏郎君的病症有什么问题?”
碎金般的残阳穿过廊檐,在廊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黄昏的太阳不似正午一般毒辣,但仍有余威,余晖洒在身上,也叫人生出一股一股的燥意。
陈医师不知是热的还是紧张,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他抬手用衣袖抹去额角的汗,才道,“是老朽的疏漏,郎君的耳朵有沉疴,兴许是此次受了伤,也兴许是伤口引起发热,才会导致耳疾复发,老朽不知郎君原先的情况,不能贸然医治。”
攸宁听了这话,脑袋里头“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有些发晕,“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耳朵真的有问题。”
今日他那些不着四六的应答,都是因为他的耳疾吗?
武将在战场上拼杀,一身沉疴是常有的,大雍子民人人都该敬重,她先前竟还说了那样的话……
反正现在是怎么想怎么后悔,好在人还在她们府上养伤,她往后更加尽心照看也就是了。
攸宁吩咐人去取笔墨纸砚来,一字一字写给他看。
攸宁问:你的耳朵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本就心存愧疚,攸宁再看向他时,看出些娇弱可怜的况味。他起身斜倚着软枕,素白色的中衣松松系着墨色绦带,面色苍白透着青灰,显得那双眸子愈发漆黑,几缕墨发从肩头垂下,整个人乖顺得不行,哪还看得出是常年征战沙场的铁面将军。
魏晅抬眼望向她,“老毛病了,不必放在心上。烦请让医师开些温通经络的药来,吃上几剂也就好了。”
攸宁嫌手书不如言语表述得快,字迹不由得潦草了几分:哪能这样随意?将军平素刀尖儿上行走,更该多保重身体才是,若没有铜筋铁骨,哪躲得过刀剑无眼呢。
攸宁:我再去唤医师,郎君将你的情况尽说与医师,才好为你开对症的药来。
言罢没管魏晅什么反应,转身出去了,魏晅一时无言,直到攸宁的身影迈出门槛,才又憋出一句:“不必……不必麻烦。”
等陈医师再进来,魏晅从善如流,详说了自己的情况和常用药方,在此之前,攸宁先遣散了屋内侍奉的奴仆,伤处即是弱点,自然是越少人了解详情的好。
医师带着小厮去重写药方,女使端走了那碗凉透的药,等会儿要重新煎了送过来。
期间攸宁站在地心,只觉得脚下仿佛长了钉子,刺得她不住地踱步,轻声开口道,“对不住,我刚才那句是无心的,我没想到你真的有耳疾……哦不不不,即便如此,那话也很伤人,实在是不应该说出口,魏小将军是戍守边疆的英雄,英雄不记女郎过,你就原谅了我这次,昂?”
其实攸宁觉得,刚刚那句冒犯的话他应该也没听到,但自己心里那关过不去,索性道歉的话也不必拿笔写了,也像刚才那样直接说出口,以求自己心安。
谁知他竟然说,“不必,是我没有据实相告,怠慢了小娘子。”
攸宁大惊失色,羞臊的脸都红了,颤着声音问,“你能听到?”
谁知他答,“听不见,只能看口型辨别几个简单的字眼,像对不住。”
还有你聋了。
攸宁替他补全了后半句,当时自己这话出口,攸宁看见他愣了一下,果然不是错觉。
攸宁只好继续写给他看:我是诚心与你道歉的,我实在不该说那样的话,虽然现今于事无补,但好歹也得让你看见我的诚意,今晚给你添一道玉露羹,我亲自做。
将这话递给他,然后就撂下了笔,攸宁并没看他是什么反应,便带着知微和阿俏往小厨房去了。
阿俏问,“娘子真要亲自做呀,也太给他面子了,夫人都没吃过几回呢。”
阿俏口中的夫人是攸宁的阿娘,武阳侯夫人曲竟遥,这回攸宁来老宅照料杨老夫人,又学医术又精进厨艺,给老夫人倒是做了不少,反而是在自己家中的时候,因事事都有阿娘操心,她平白生出许多懒怠的心思,没怎么动过手,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讨巧,做来哄阿娘开心。
攸宁道,“谁让我嘴这么碎呢,既然冒犯了人家,用点心思也是应该的。”
知微在一旁认同地点点头,“娘子略做些尽个心意也就是了,我和阿俏给你打下手。”
攸宁正是这么想的,于是等到了小厨房,三个人合力做出一碗玉露羹来,由知微带人送过去,又做了一碗杏仁酪,命阿俏给杨老夫人送去,攸宁则回自己院子见了护卫首领。
“那个人身手很好,有好几次快要追上,结果都让他侥幸逃走了,我们没和他动过手,也看不出他的路数,后面我看实在追不上,就带着人先回来了。”
攸宁问,“可看清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途径清风巷,往郊外去了。”
“你差人去打听打听,幽州别驾萧明在河间的宅邸在哪……”攸宁话没说完,又改口道,“算了,先下去吧。”
本想着人查明萧明是否住在清风巷,后来转念一想,既然已经可以基本确定幕后黑手,就没必要再往下查了,那位杀手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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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子,逃跑的路线多半不会经过主人的宅院,萧明和清风巷,大抵也没什么关联。
经此一事,萧明应该会消停些时日,但也不是完全稳妥。
思忖片刻,攸宁想到一个好法子,只是此事还需外祖母出面才好。
正要带人往颐寿园去,攸宁便看见檀香从二门上进来,于是停住了脚步。待走到近前了,她向攸宁行了个万福礼。檀香是外祖母跟前极得脸的女使,攸宁哪能让她真蹲下去,待礼行到一半便将人扶了起来。
“檀香姐姐快请起,怎么是你亲自过来,可是阿婆有什么急事?”
檀香笑着答:“有了今日一事,老夫人怕再有第二次,未免夜长梦多,已经给俞刺史去了信,请他遣人护卫我们宅邸,直到魏郎君伤愈。老夫人叫我来请小娘子安心,贼人顾及着刺史府,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家,定然是不敢再来了。”
有了官府介入,就不只是家宅私怨那么简单了。
她是阿娘教养出来的女郎,阿娘呢,又是阿婆教养出来的,在行事作风方面一脉相承,她现在也能时常和长辈们想到一处去,但她们总能先她一步,做出最妥当的判断。
攸宁笑着送走檀香,总算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刚去小厨房忙了一通,险些忘了自己还饿着,赶紧吩咐人传暮食,攸宁特意添了一道葱醋鸡,以慰劳自己连日来的辛苦。
末了又说,“再添一个白龙臛吧,知微和阿俏都喜欢。”
知微和阿俏从小与她一起长大,她不论去哪都带着她们,攸宁并不是个刻板的主子,不需要和长辈吃饭的时候,会叫她们坐下一起吃。
此刻三人一起坐下,将一顿再寻常不过的暮食,吃出了难得安稳的况味。经过昨日和今日的惊心动魄,几个女郎的心也经过了反复淬炼。再去回想,还是觉得不可思议,短短的一日之内竟能发生这么多事。
阿俏的心思其实最简单,只要吃饱了,便什么都是小事,此刻满嘴泛着油光,满足地眯起眼睛,“这么想来也是好事,不然现如今我们应该还在佛光寺吃素斋饭呢。”
逗得攸宁不住地笑,知微拿指头戳她的头,说她就知道吃。
话虽这么说,可阿俏没动筷子,碗里的肉却越堆越多。
攸宁撇撇嘴,“怎么光给她夹,阿俏年纪还小,吃多了肉长不高。”
不能厚此薄彼,知微手里公用的朱尾箸还没放下,又转头给攸宁夹菜。
笑着说,“娘子近日辛苦,更该多用些。”
话音拖着长长的尾巴,柔软绵长。
知微是饶州人,南方的女郎,语调与北方人不同,即便幼时就随家人来到了长安,说话也仍然有南方女郎特有的韵调,知微总是轻声细语的,像春水漫流,叫人听了心里软软的。
三个人中阿俏年纪最小,但也不过比攸宁小上一岁而已,知微陪在攸宁身边比阿俏早些,她长攸宁两岁,平日里也操心最多。阿俏对攸宁来说是极好的玩伴,知微则更像贴心的阿姐。
十八岁的女郎,在寻常人家早该议亲成婚了,若要再留便成了老姑娘。攸宁也不愿意耽误她,但知微自己没主意,她托阿娘帮忙物色,也还没寻着合适的人选,她反正是觉得宁缺毋滥,总不能将知微随便打发了去,在身边多留上几年也没什么关系。
知微呢,看得更开,不觉得嫁了人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日后等娘子许了人家,她和阿俏跟着过去,给娘子做一辈子的女使也很好。
太阳西斜从天际落下,夜幕降临,烛光莹润,更显此刻温馨,窗外的知了仍不知疲倦的争鸣,应和着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闺中的无忧岁月,正是这个模样。
6. 第 6 章
吃完饭攸宁在院子里略散了散就歇着去了,连日波折,她得早点睡觉,省得今晚再出幺蛾子的时候没精神。
可越是这么想,事实往往就不会这么发展了。攸宁这一觉痛痛快快睡到了次日卯初时候,因前一日睡得早,很难得地起了个大早。
攸宁坐在妆台前,养足了精神,起来非但不困,还有精神指点梳妆的女使,“今日梳个望仙髻,簪上阿婆新给我定的那支缠丝白玉簪。”
又偏头吩咐知微,“阿婆这时辰应当也起身了,前日听檀香姐姐说,阿婆近日睡眠不佳,你去问问厨房今日的晨食有哪些,添一道山药茯苓粥来,茯苓利水渗湿,健脾宁心,给阿婆用正合适。”
知微笑着去了,阿俏站在螺钿柜前给她挑衣服,“娘子想得真周到,怨不得老夫人疼你……哎,娘子今日穿这件好不好?”
佑宁转头看去,那是一件豆青色的对襟上襦,清丽素雅,和那支白玉簪甚是相配。
“很好,下装取那件青瓷六破裙来。”
攸宁美而自知,喜欢把自己打扮得鲜活一些,穿漂亮的衣裙,戴漂亮的首饰,也是她的一大人生追求。
杨老夫人信佛,早起洗漱完毕要先去府上小佛堂礼佛,攸宁平时起不来,这一环节是从不参与的,顶多赶在用晨食之前来向老夫人请个早安,再陪老夫人用晨食。
老夫人年事已高,在东府虽是一人当家,但实则已经不很过问府中零碎的琐事了。所幸东府人口简单,打理起来也并不很麻烦,由老夫人跟前崔嬷嬷和女使檀香掌管东府大小事宜,十分紧要拿不了主意的,再请杨老夫人定夺。
前些日子用晨食前,攸宁听过几回阿婆处理事务,对她自身大有进益,阿婆是有心让她在跟前听着的,习学长辈处理事情的思路,往后自己遇到了,也能更加游刃有余。
今日攸宁到颐寿园时,正是杨老夫人礼佛的时间,她索性直接去了小佛堂。
杨老夫人信佛,是因早年曲公跟随高祖四处征战,生死无定数,困于后宅的女人操持家务之余,只能在家中日夜祈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好好的人出去,也能囫囵个回来。
后来曲公不但回来了,还带了一身功勋,加官进爵,世袭罔替,爵位不用降等承袭,子孙后世都带着荣国公的名头,杨老夫人也得了封诰,成了命妇。
高祖在长安赐了府邸,曲公那时便带着妻儿迁往长安了。
苍天有眼,神佛有灵。
于是向神佛祷告成了杨老夫人一个很重要的寄托,即使曲公已经过世多年也未尝改变这个习惯。
但攸宁的阿娘曲夫人不信这个,攸宁年纪轻,年轻气盛的女郎也不信这个。
直到杨老夫人病重,攸宁才体会到一些昔日阿婆向神佛祝祷时的那种心情,如果世上真的有神佛就好了,她的阿婆是最好的阿婆,应当长命百岁。
当愿望成真时,她欣喜万分,心中也十分庆幸,这才有些明白,那句神佛是精神的寄托,不是说着玩玩的。
一进门,攸宁看见杨老夫人跽坐在蒲团上诵经,她安静地走到老夫人身侧,跪在另一个蒲团上,恭恭敬敬跪地行叩拜之礼,以示自己的虔诚。
杨老夫人余光看见了她的动作,眼底透出满意之色。
老夫人一生算是圆满,夫妻和睦恩爱,儿子仕途通达,唯独对小女儿有所亏欠,可女儿并不自苦,这么多年来也未尝怨怪过任何人,更是将外孙女教导得十分出众。
拜过了佛,攸宁搀着杨老夫人到正堂用晨食。
期间杨老夫人注意到了她头上那支发簪,赞道,“这玉成色不错,果然称你。”又拍了拍攸宁的胳膊,道:“昨日午后,你阿娘的信到了,我算算日子,应是你大姐姐生了,果不其然,你阿娘的信上一句话也没有,工笔画了一个胖娃娃。”
听到这,攸宁没忍住笑了出来,杨老夫人也忍俊不禁,“是个女郎,粉雕玉琢,很像你大姐姐,其上落了‘牧琅’二字,想来是你姐姐姐夫给女郎取的名字。”
杨老夫人口中的大姐姐,是攸宁的长姐,武阳侯府大娘子顾容沅。
容沅十七岁时出嫁,夫家是三大世家之一的浔阳牧氏,姐夫更是人中龙凤,任右龙武卫中郎将,夫妻两个感情很好,婚后不久得一子,如今是成婚第五年,又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曲夫人只得了攸宁一个女儿,容沅是武阳侯顾向松和先头夫人的孩子,也算是在曲夫人膝下养大的,与攸宁虽不是一母同胞,但也十分要好。
攸宁笑道,“还是像阿姐好,阿姐皮肤白,女郎若生了姐夫那样一身黑皮肤,那才不妙呢!”
都说儿子肖母,她却觉得小外甥和姐夫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一处像阿姐,如今生了女郎,情况该反过来才对。
杨老夫人笑着嗔她一句,“你姐夫常年在军中,那是日头晒出来的黑皮肤,又不是天生的。”
攸宁撇撇嘴,并不认同,反正她看牧珩那小子可不怎么白。
杨老夫人又道,“孩子出生你没在身边,怎么也得赶上满月宴,我这头大安了,你阿舅和表兄们早就回去了,你也回京去吧。”
老夫人病重,阿舅和表兄们都回河间侍疾,曲夫人因当时自己身体不怎么好,又赶上阿姐即将临盆,这才没能回来。她人虽然回不来,但遣了女儿来替她尽孝。
因阿舅和表兄们都有职务在身,在老夫人病愈后便返回长安了,只攸宁一个留在河间陪伴外祖母。
离开长安这么些时日,她也甚是思念阿娘和阿姐。
可是,“我舍不得阿婆,阿婆何不与我一起回去,阿舅他们平时都很思念你,你远在河间,像这次你生了重病,我们也不能及时看顾你,路上的脚程还要几日,若是中间你出了什么闪失,我们悔也要悔死。”
杨老夫人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并没出声解释。
孩子们舍不得她,她却觉得在世上已经无甚牵挂,儿孙后代各有各的前程,她在这人世的羁绊,早几年前就随着曲公深埋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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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陪着杨老夫人用过早饭,老夫人每日的膳食都有定数,她打眼一瞧,就知道多出来的那道山药茯苓粥是谁吩咐做的,看着外孙女笑得愈发开怀。
老夫人写得一手好字,比之书法大家也不遑多让,年轻时给儿女们写过不少字帖,人老了也有每日写几个字的习惯,攸宁在旁边陪着,临外祖母写的字帖。
期间遣人去问魏晅的情况,但过去的人半刻不到就回来了,说魏郎君还没退烧。
攸宁听得心里一惊,“昨日陈医师换了药方,竟是没起效吗?”
杨老夫人道,“怎么不早些来报?生生这么烧上一宿,好好的人也要混沌了。”
来人忙说,“老夫人别急,昨天晚上吃了药后,夜里郎君便不发热了,只是早上不知何故又反复了,郎君迟迟没起,女使们进去才发现的。”
于是只好再请陈医师来,两日之内三请医师,还好陈医师常住府上,一家几口都在府上安顿,与曲家的渊源由来已久。
但派去传话的女使是只身回来的,回来时欲言又止。这个时候攸宁已经搁下了笔,见状忙问怎么了。
女使回道:“回娘子的话,我到陈医师处,却寻不见人,问过管家才知,陈医师昨日夜里告了假,回老家给母亲侍疾去了。”
攸宁颇有几分惊讶,“怎么去的这样急?”
女使想了想,说,“陈医师的妻儿前两个月回老家避暑,来信说他母亲身上不大好,但不是什么大病症,陈家娘子也通医理,精心调理两个月,这两日老人身体好转了,陈医师便没急着回去,谁知昨夜突然收到口信说老人病情恶化,让他回去看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
竟是已经严重到了这等地步。
人伦纲常,孝悌为先,生死大事,一时间谁都没再说什么。
攸宁站在地心沉默片刻,这时候日头上来了,一天的燥热初见端倪,女使们从冰窖取了冰置于室内,瓜果拿冰渥上,冰凉消暑,口感也更佳。
杨老夫人在夏日也极少用冰的食物,这是给攸宁准备的,只是如今,她这外孙女却没心思用这些。
杨老夫人拉她在身边坐下,拍拍她的手背,“你过去看看魏郎君,习学了这些日子的医术,总不至于一窍不通,你先尽力一试,让下人们再去寻外面的医师,等人来了再让医师诊治就是了。陈医师那边我来打点,给他送些财帛药材,叫他安心在家侍疾。”
攸宁应了声是,便带着人急匆匆出门了。
攸宁走得急,没看见外祖母一脸胜券在握的窃笑。
杨老夫人久居河间,对长安官宦人家的底细都不甚清楚,但对几大世家还是有些了解的,依她来看,魏三郎自身的外在条件没的说,只是要选做郎子,还有待进一步考察。
不能让此事沦为空想,往后攸宁回了长安,她鞭长莫及,此事还得托付给阿遥。
于是提笔给女儿写了一封家书,命人赶在阿宁回京之前快马加鞭送到她阿娘手上。早一日知道,便早做一日的打算。
7. 第 7 章
魏晅那头呢,人确实已经混沌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场病症来得这么急,又这么折磨人,明明平时自己的身底子很好,习武之人,平时什么小病小灾都很少,一但在战场上受伤,必定是极危重的伤势,创口溃烂发炎那是常有的事,着实没想到这一次看似寻常的创伤,会发作得这么汹涌。
处在这安逸的锦绣窝中,身体仿佛也倏忽变得娇贵起来。
昨日攸宁来时,他尚且能分得清人,意识也还算清醒,今日耳朵能听清些朦胧的声响,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俨然已经昏迷过去了。
青天白日,身边都是自己人,况且现在攸宁与他,是医者和病患,所以也不必顾忌什么男女大防,她步履匆匆进门,吩咐里面的女使:“昨日陈医师开的药方,你们去给我取来,另去敲些冰,浸在水里,等水冷下来了,浸湿巾帕给郎君敷额头。”
转头看向床上的郎君,他双眸紧闭,口唇微张,发出呢喃的声响,额头布满细汗,原本冷硬的面孔带着些病弱的苍白。
又扭头唤阿俏,“去门外寻个机灵的小厮,进来把衣服给他脱了。”
阿俏瞪大了双眼,“娘子,青天白日的,就脱衣裳啊。”
攸宁无语,掐了两下阿俏的肉脸,“不脱衣服怎么检查伤口?快去!”
阿俏一溜小跑出了门,知微端立在一旁,看着自家小娘子在地心不住地踱步,青绿色的裙角旋了半个圈,又定住了,只听娘子转头道,“生着病,也不能不吃东西,不然身体更扛不住。吩咐小厨房熬些米油来吧。”
知微示意身侧的女使去传话,自己仍留在屋内陪着小娘子。
没一会儿,阿俏便和小厮回来了,攸宁带着女使们退回屏风后,叫他解开郎君的衣服检查伤口。
一屋子俱是未出阁的女郎,看了不着寸缕的男人身体难免羞赧,虽说没什么,但若有条件,这等差事还是交给同为男人的小厮更好。
小厮进去没一会,外面的女郎们就听到一声不算高的惊呼声,这一声引起了女孩子们的好奇,但在小娘子面前,不能表现得太过轻率,并且这一看有可能看到一个光秃秃的躯体,于是大家谁也不敢出去探看。攸宁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想起那日事急从权,她自告奋勇按着他的肩膀,其实早把他看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还假模假样地矜持什么呢?
于是双手扒着云母屏风的边缘露出个头,看见小厮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确定他确实是昏迷的状态,这才歪着头颤着手去解他的衣带,魏晅的身体被小厮挡住了些,也不知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小厮突然往外一窜,一蹦二尺高。
“怎么回事?”
攸宁一面说着,一面绕出了屏风。
只见小厮脚底抹油般在她身前一个滑跪,苦着脸道,“小娘子,郎君身上带着刀,小的不敢脱呀!”
攸宁不解,“他人都烧迷糊了,哪还拿得起刀?”
小厮说什么也不肯再过去,只一味地摆手,“郎君的手在动,我瞧并没彻底昏过去,这会他人迷糊着,突然给我攮上一刀可怎么是好?”
攸宁不知道阿俏打哪找出这么个鼠胆的小厮,到底不中用,还是得她自己上。
拒绝了知微来帮忙的提议,攸宁叫她们不必到近前来,一个人提裙坐到了魏晅床边。
这人虽昏迷着,却仍和昨日一样握着刀,不知是不是军营里养成的习惯。小厮虽没给他脱下衣裳,却已经解开了衣带,衣襟敞开着,露出极有力量感的胸膛,肌理分明,其上蜿蜒着几道深深浅浅的陈年疤痕,中间那道凹痕和下面的阴影连在一起,形成一个人字。
攸宁头一回知道,原来男子身材健硕,这里能够练得和女子不相上下。
看来,前日自己还是看得不够仔细。
只是现在实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再往边上看,才是箭伤的位置。因是夏日,未免闷热,包扎用的是丝绢,其上血液混着脓水,形成好大一片暗红色的痕迹。
“去取烧酒来,再去烧些热水,用艾叶煎煮,越多越好。”
攸宁解开丝绢,曝露出仍旧狰狞的伤口,周遭泛红肿胀,只是这红已经不是刚受伤时的鲜红了,而是发紫、发黑,肿得发亮。
医师不在,攸宁相信处理伤口这件小事她还是做得了的,凭借她从医书上看来的理论经验,和那日旁观李医师处理缝针的实践手法。
等水烧好了,用艾叶煮的水清洗伤口,可以清热解毒,消肿排脓。把脉问诊她不擅长,药理医理还是背得很熟的,伤口清理过后,再用醋调和黄蜀葵花粉末敷于其上,同样有解毒消肿,生肌止痛的功效,这还是陈医师的方子。
但设想得再好,操作起来仍然困难重重,攸宁手忙脚乱地弄了他一身水,期间屋子里的女使都被差遣了出去,每个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湿了的衣裳紧贴着肌肤,勾出起起伏伏的轮廓,攸宁看得脸热,往四周看看,发现这时候大家都忙着,无人能和她一起给他换一身衣裳,只好扬声唤知微。
知微不在近前,阿俏正好到了门口,手上端着几件崭新的衣裳,“娘子,老夫人特命人给郎君送来几套衣服,说是给大郎君多做了的,还不曾穿过……”
阿俏的声音渐渐近了,攸宁也不知怎么的,兴许是觉得眼前这一幕叫人看了不好,那一刻手没跟上脑子,伸出两只嫩白的手覆在魏晅腰腹处,遮挡住了下面朦胧的春光。
阿俏也是到了近前才发现,来不及想小娘子的举动是否得宜,她一个旋身又转了过去,再开口时,显见地能听出她话音里的尴尬。
“娘子,这是干什么呢?”
攸宁反应过来,迅速抽回了手,哈哈笑了两声,“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其实不过掩耳盗铃罢了,主仆两个在心里劝说自己一番,便上手给他换衣裳了。尽可能地避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却也难免牵扯,不知是不是疼的,魏晅的手指微动,握着匕首的胳膊似要抬起。
吓得阿俏弹起身子跳到一边,往上一看,那人的眼睛睁开了。
顾不得魏晅没系好的衣襟,阿俏抬头看看小娘子,决定将这个向郎君解释的机会留给小娘子,自己转身退回了屏风后。
攸宁不知他清醒了几分,只能试探地说:“郎君醒了?今日耳朵好些了吗?”
那人不答,像在盯着她,又仿佛没有,只是空泛地看向这个方向,衣襟仍旧大敞着,他也无知无觉。
攸宁见他这模样,像是还没清醒,于是抬手准备将他的衣襟系好。只是手刚触到他的衣襟,便被另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了手腕。
天老爷,这人什么时候能变成正常的模样。
他的手心烫得攸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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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于是奋力挣脱。方才给他清洗伤口的间隙,攸宁查看过昨日陈医师开的药方,再三确认没什么问题,便吩咐女使重去煎了药,总要先把这温度降下来才行。
“快放手,我给你换块巾帕。”
那人不但没听,反而攥着她的腕子起身,一把将她压在了身下。
他头上那块已经变得温热的巾帕砸在攸宁脸上,吓了她一跳,心仿佛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般,魏晅的脸渐渐下移,此刻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反而带着比常日更甚的红润,若这一幕放在话本中,是可以令人浮想联翩的程度。
但这人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动作,凑近了脸,眼睛也睁大了些,仿佛就是为了看清她是谁。
攸宁另一只可以活动的手用力推他,换来的却是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什抵在腰间。
这下攸宁彻底慌了心神。
颤着声音道,“魏郎君,你清醒一点,我在救你的命。”
这是这几日,他第二次用武器挟持她了。危险近在眼前,攸宁可不敢担保这个意识不清醒的他会不会做出什么误伤别人的事来,先前生出的一点旖旎也因这个动作烟消云散了。身体被束缚着,攸宁怎么也挣不开,突然生出一点深切的恐惧,男女力量悬殊,若他心是歪的,要趁着这个机会做些什么,自己是没有任何还手之力的。
攸宁正要开口喊人,却见他拧起眉头,道,“你得了什么病?”
攸宁欲哭无泪,心想你才得了病,还病得不轻。
正不知道怎么办,那人头一低,整个人沉甸甸的,就这么整个压在了攸宁身上。
这个姿势实在不雅观,攸宁最后没好意思喊人,自己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推到一边,也不管什么病人不病人了,恨恨地捶了他好几下。
阿俏再进来时,就看见自家娘子正挥舞着最后的拳头砸向床上的人,阿俏震惊地瞪圆了眼。
“我的娘子哎,这人好不容易醒过来,又让你给捶晕了?”
攸宁憋着气,但也不好细细向她解释,只没好声气地道了一句不是我。
攸宁沉着张脸,边打理衣裳边向外走,虽有怨气,但这人该治还是得治,“叫几个人进来服侍,屋里别断了冰,冰敷的巾帕给他勤换着,等药熬好了,就给他灌下去,半个时辰来报我一次。医师来了不必先来见我,直领去给他看诊,吩咐人来唤我就是了。”
阿俏应了声诶,“娘子回去歇着吧,我亲自在这盯着。”
另外,还有一件事。
攸宁的脚步顿了顿,“他的耳朵似乎好了些,等医师来了,将这情况如实告知。”
阿俏点头不迭,表示自己明白了。
出了屋门抬头看,知微撑着一把油纸伞向这边走来。
折腾半天,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了,此刻热浪翻滚,日头变得毒辣起来,若不撑伞行走在太阳底下,能将人活生生晒蜕一层皮。
知微:“娘子,华然娘子往这边来了。”
攸宁闻言皱了皱眉:“又来找我打马球?”
知微摇了摇头,再开口时说出的话十分耐人寻味,她道:“大娘子往魏郎君的院子来,似乎是要探望郎君。”
昨日惹出那么大的事,按理来说今日她来见礼赔罪十分正常,但依攸宁对华然的了解,再正常的事放在她身上也总会有不寻常的蹊跷。
8. 第 8 章
她们一个往外走,一个往里进,就这么迎面遇上了。
诗礼人家的姑娘,即使相互不喜,见了面问候一声相互见个礼也是很必要的礼节,背地里怎么样暂且不说,至少面上要能过得去。当然了,之前那种针尖对麦芒的情况是例外。
攸宁福身问候了句表姐,华然面色不太自然,也仍还了一礼。
越过华然往后看,攸宁瞧见云萝手里捧着一个鎏金团花纹银盒,显然是送与魏晅的,看来确是来赔罪无疑了。
“表姐来探望魏郎君?”
华然嗯了一声,“昨日到底是我不对,今日特来赔罪,不知魏郎君现下怎么样了?”
攸宁清浅地笑起来,两只眼睛弯成上弦月的模样,娇俏得晃人眼,“表姐来得不巧,魏郎君正昏厥着呢,怕是不能起身见表姐了,等会儿医师过来,且先听听怎么说,表姐若是诚心想要赔罪,不若过一两日再来。”
然后话又说回来,华然到底是自己的表姐,且她虽然有时骄横了些,人前总爱装样,但攸宁知道她并不是那等本性恶毒的女郎。
曲家是河间望族之首,即便二房三房不如大房鼎盛,但到底同出一宗,背靠大树好乘凉,已经是许多人家难以企及的存在了。华然平日里出门赴宴,在人群中都是被奉承惯了的角色,有些傲气也在所难免。
昨日之事杨老夫人后来并未再说什么,只要求了往后西院采买等一应事宜,都需经过陈管家和崔嬷嬷掌眼,攸宁虽不喜欢她,但也并不想同她为难,再去计较那些掰扯不清的细枝末节。
往后还不知道能见几次,敷衍敷衍也就过去了。
攸宁转身离去,走出几步远,突然听见华然在背后唤了一声“三妹妹”,这一声不似往日傲慢,反而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
攸宁转过身,有些稀奇地望向她这位表姐,静待她的下文。
“对不住……我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我虽不喜你,但也从没想过害你性命,你到底也是苦主,这一声抱歉是你应得的。”
说话时华然的眼神调转向别处,并不看她,所以攸宁并没看清她是什么表情。
攸宁转过头佯装问知微,“今儿太阳打哪边出来的?可是奇了。”
将华然气得吹胡子瞪眼,只差没再骂她这个苦主两句,攸宁连忙正色道:“表姐的诚意我见到了,恕妹妹多唠叨一句,还望表姐能听进阿婆和表舅母的劝告,长辈们见识过大风大浪,她们总不会害你。”
华然没应,也没反驳,事关女郎的终身大事,她心里自该有些思量的。姊妹两个实在没什么温情的话好聊,便两厢告别了。
回到院子里,该收拾的行李就得收拾起来了,虽说不是立时就走,但也不能拖到临走才拾掇,左右她不用动弹,斜倚在风窗前指点江山。
她抱着一碗酥酪吃得满足,舒坦地眯起双眼,“阿婆给我做的新衣裳都别落下,还有好些没穿过呢。”
过了片刻,又想起还有一件大事更紧要,“给阿琅做的小衣裳、小帽子放在螺钿柜最底下,这个是最不能忘的。”
女使将宝贝捧出来,预备搁置在箱子里,虎头鞋虎头帽,甚至连襁褓也预备了,上面的绣样针脚细密,栩栩如生,叫女使们赞叹小娘子手艺之好。
攸宁自小习学便样样都好,琴棋书画,煎茶插花,骑射女红,无一不精,从来只有不想做的,没有做不好的。
阿姐临盆之前她就预备着做小衣裳了,但因不知阿姐生的是小娘子还是小郎君,于是两种样式的小衣裳都预备了些,有了阿珩之后,她自然是盼望能添一个小外甥女,是以女郎的物件更多些。
衣裳大略收拾停当后,知微从妆奁里捧出了几颗菩提子,送到攸宁跟前问怎么办。
“昨日事后,我吩咐人去隔壁院子将菩提子都捡了回来,想着用蚕丝线穿起来再交与娘子,但几个女使找了又找,连魏郎君掷出去打人那颗也算上,还是差了一颗。”
这倒是小事,这菩提串算是给攸宁挡了次灾,尽到了它的责任,待回了长安,叫阿娘再给她补上一颗,或是选个别的什么宝石都好。
“先收起来吧,等遇着合适的,补好了再戴。”
知微应了个是,抬眼向上看,娘子头上左右一对鎏金花钗端端插着,髻尾悬了一对金丝闹蛾儿,一动一晃间蛾翅扑簌,很是生动模样。
但知微观望再三,确定是少了那支早上娘子吩咐戴的缠丝白玉簪。
于是上前两步,低声问她,“小娘子,你髻上那支白玉簪怎么不见了?”
攸宁心中一惊,按耐住伸手摸头确认的冲动,脑子飞速地转,发簪在她头上插着,等闲是绝对不会掉落的,若非要说,最有可能的地方,不就是魏晅床上吗。
攸宁没办法详尽地告诉她实情,只好推脱说收起来了,又问,“医师来了没有?我过去看看。”
刚从那头回来,还能去看什么呢?知微心中奇怪,自己在小娘子身边侍奉,有时也得尽些劝谏的责任。
“刚门上来人传话,说是已经进门了,现在想是还没进院子。郎君那头有女使小厮侍奉着,阿俏也在那边守着,大热的天,娘子便不必来回跑了,没得中了暑气。”
可惜这话劝不住小娘子,小娘子一心只有她的簪子,叫知微赶紧撑伞,这就往那头去了。
女郎的贴身之物,落于外男的床榻之上,她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趁现在还没被发现,她得赶紧拿回来才行。
攸宁进院子时正遇上了医师,那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上褶皱层叠,尽显岁月,只是那眼睛有神,眉头微微蹙着,一个眼神扫过来,活像在瞪人,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便大踏步进了门。
攸宁心想真是奇了,他们打哪寻来这么一位傲气的医师。
兴许是人家本领过人,攸宁心想。
紧跟着进了门,便将里间侍奉的女使都遣了出去,叫她们在屏风后头候着,只留她独个在里面。
她一个劲地往魏晅床上看,尤其是枕头周围,可并没发现旁的东西,她的簪子不在这。
她松了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不在这,那能在哪呢?
医师在魏晅床边坐下,又瞥了攸宁一眼,这一眼中含着惊奇,“他是你什么人?”
攸宁一时有点错愕,进高门大户的人家做事,医师心里应当有分寸才是,怎么还大咧咧地刺探起人家的隐私来?
攸宁斟酌片刻,道,“他是我的好友。”
医师眼里透出了然,染上了几分笑意,只是攸宁看着这笑,似乎有几分不对劲。
没等她深想,医师已经伸手摸上了魏晅的脉,没一会便放开了,叹道,“热毒猖獗啊。”
医师伸手掰开他的下颌,向内看了看舌苔,又扒开眼皮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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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只眼睛。
魏晅就那样躺倒着任他施为,没能再醒过来,面上的酡红并未消退,像染上了胭脂,但却不是那种健康的气血色,而是发热显现出的红晕。
“他的伤口本来处理得好好的,只是后来沾了水,便不好了,家中府医重新处理过,但他仍高热不止。”
医师并没回应她,她自顾自继续道,“他的耳朵有沉疴,落水后便发作起来,今日我看似乎好转了些。”
医师掀开他的衣服,并没顾忌攸宁还在现场,只抬眼又瞥了她一眼,那一眼颇有深意。
攸宁当没看见,只在医师问起伤口时回道,“这伤口,是我刚刚处理的。”
医师点点头,“还算细致,但我还是要看一眼伤口才好。”
就这么一会儿,攸宁刚给他包好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皮肉和丝绢粘连,取下来难免要受一番苦痛,好在他现在不省人事,这么生生撕下来,也没有一点反应。
医师看过后道,“瘀血阻滞,经络闭阻,需得施针。先把药方拿来,得填几味药。”
药方就收在屋里,攸宁将药方拿在手里,有些疑惑,“医师还没看过,怎么就知道需要添药材?”
医师将他的皮肉袒露,抬手下针,攸宁观察这几个穴位,分别是膻中、乳根、内关和太冲四个穴位,进针和行针都有手法,很是娴熟,攸宁看得仔细,觉得这是一个偷师的好机会,若能学得一二,对自己必是很有益处的。
但医师却一边施针一边开口道:“热毒内转,寻常退热的方子便没甚作用了,你的方子用的是黄芩、黄连、黄柏,是也不是?”
攸宁惊讶无比,对这位医师生出了些许佩服,“正是。”
留针的空隙,他吩咐攸宁,“另加三味药,犀角一钱,生地黄一两,玄参五钱。曲家家大业大,这一钱犀角还是有的吧?”
犀角是极珍惜的药材,常作为东南一带小国所进贡的贡品,寻常百姓难以得见,民间黑市等也有买卖的路子,只是价格十分高昂,这一钱犀角的价钱,可能是一位普通农户一年甚至数年的收入。
因外祖母病重,圣上垂恤重臣家眷,赏赐了不少珍贵药材,其中就有一味犀角。
攸宁笑着答,“承蒙圣上恩典,家中恰好有。”
这一刻,攸宁突然发觉了这位医师与旁人的不同,寻常医者行医是营生,到了官宦人家,常常毕恭毕敬,而这位医师,并无这种姿态,甚至有些看不上。
攸宁于是问,“还没请问医师高姓大名?”
医师捋了捋胡子,也不讳言,“老夫姓项,项宛白是也。”
江南西道名门项氏之后,少时便有神童之名,不惑之年医治过高祖的顽疾,得封“大雍第一神医”,自此名扬天下。
攸宁大吃一惊,又暗暗欣喜。
攸宁学医,并没特地跟谁学过,只是古籍医书翻得多了些,号脉看诊却怎么也学不明白,她请教过陈医师,身边女使每一个的脉象她都摸过,但也并没能有所提高。
若论医术,项宛白造诣之高,想必世间没有能出其右的了,若能拜他为师,攸宁相信假以时日,定能有所成就。
遂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来,敛衽先行了一礼,“原来是项老先生,老先生万福,小女这厢有礼了。”
起身时笑意盈盈,仰着脸探问:“老先生还收徒吗?勤学好问,悟性特别高的那种。”
9. 第 9 章
项宛白偏头看她,奇道,“你个小女郎,对医术也有研究?”
攸宁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看着他,点头如捣蒜,“前些时候我阿婆病重,我在跟前侍奉,背了些药理,但医学一道博大精深,光看书定是不行的,老先生的医术是世间顶顶厉害的,定能带出日后顶顶厉害的徒弟!”
项宛白轻嗤一声,嘴边的胡子被轻轻吹起又落下,看样子不是很吃这一套。
攸宁并不气馁,起身倒了杯茶奉上,道,“我知老先生淡泊名利,但我一个闺中女郎,所求不为名也不为利,只为世上多一个行医之人,病患能多一分生机罢了。”
视线调转望向魏晅,“像我初遇魏郎君时,他便伤得极重,我虽有心,却束手无策,还好郎君命大,否则贻误了医治良机,可是要人命的!”
项宛白听到魏晅,这才多看了她一眼,转身拿起银针,再刺入魏晅伤口红肿最甚处,“是你救的他?”
针尖没入皮肉三分,手腕轻转半圈,随后迅速拔出,针孔处溢出了几滴紫黑色的血珠,项宛白拿起床边干净的巾帕预铺在他身底下,伸手按向伤口上方。只听“噗嗤”一声,暗红色的血液从孔洞处喷涌而出,混着黏腻的脓液,流向下方的巾帕。
攸宁思忖片刻,“是,我在佛光寺遇见郎君遭人追杀,且看他身受重伤,便将他带回家中休养,但郎君亦救过我的性命。”
待从那孔洞处流出的血液变为正常的红色,项宛白才拿起另一块干净的丝绢按住创口。
做完这一系列事,方开口考问攸宁,“你既背过药理,我且问你,蜀地附子,楚地茯苓,为何要分地采制呢?”
攸宁答得从容:“药王孙先生有言:‘用药必依土地’,蜀地寒湿,附子得阳气而性大热;楚地湿润,茯苓吸水土之气,健脾渗湿最为相宜,若不然,药效必然大打折扣。”
项宛白眸色中带上了几分赞赏,“还算周详。”
待这边收了针,那头按照神医的吩咐重新煎好的药也端了上来,神医这时候不想再动手,已经歪在榻上喝茶去了,见状用眼神给她示意,攸宁明了,认命地坐在床边给他喂药。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差事,兴许这是神医给她的考验呢!攸宁不知道他怎么会被家中下人当做普通医师请到府上,神医向来身无定踪,恰好行至河间救治一两个病患,也是寻常事,这恰恰说明她有机缘,或许真有幸能成为神医弟子呢!
魏晅晕着,不肯张嘴,攸宁伸手抬起他的头,捏住两颊迫使他张开嘴,将药一勺一勺地灌进去,如此几勺过后,发觉有水流淅沥的声音,这可不像是倒在喉咙里的声音啊。
攸宁倾身观察一番,发现他不会吞咽,那小半碗药,只是灌进了他嘴里而已。
还没等她想出怎么办,就听见神医在一旁呵道,“有你这么喂药的吗?你这是要呛死他!先把他扶起来。”
攸宁看了他好几眼,见他没有丝毫要来帮忙的意思,只好放下药碗,自己扶住他的肩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抬起一点,怕他再倒下去功亏一篑,急忙将自己的身体挪过去挡住,叫他靠在自己身上。
偏过头去看他,如此近的距离,叫她能够看清他脸上的每一处,风里来雨里去的武将,皮肤比不得女郎细腻,但面貌无疑是俊美的,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笔直,唇形十分饱满,并不是会显得人冷漠的薄唇。
攸宁觉得他的唇形好看,略多看了片刻,就在这片刻之间,她看见刚刚灌进去的药汁淌过那片饱满的唇,悉数流淌在了他身前的衣襟之上。
那一刻攸宁的脑子没有快过手,一手还扶着郎君的肩膀,另一只手张开五根白嫩的手指去接,温热的药汁淅淅沥沥地流了她一手。
攸宁实实呆住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
身前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攸宁想伸回那只沾了药汁正无所适从的手扶住他,另一只手好拍一拍他的后背,减轻一些他的不适。
但却没能成功,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有茧,摩挲着她细嫩的皮肤,有些痒。
在这炎炎夏日,他的手竟是凉的。
他另一只手虚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倒不太严重,几声就罢了,这时四周安静下来,攸宁方感到浑身的不自在。
挣扎着想抽出自己的手,却没想到他攥着不给放,捡起一旁的巾帕给她擦手,一根一根地,十分细致入微。攸宁一时呆愣住了,他们俩人的关系,实在没有熟稔到这种程度。
两个人心里各有九九,谁也没看见独自歪在榻上的神医脸上狡黠的笑,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
攸宁拿来引枕给他靠在身后,那只被他细细擦过的手背在身后,药汁没能完全擦干净,微微粘,她只觉得自己此时的呼吸也像被粘住了,五根手指松了又握,握了又松。
偏过头不叫他看见自己微微涨红的脸,“郎君既醒了,便自己喝吧。”
这话说完又想起,他的耳朵还没好,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转过头,端起药碗向他示意。
魏晅头脑还不甚清醒,本来没觉得有什么,看见女郎这个模样,这才后知后觉忆起,自己方醒来时后面软软靠着的,是女郎的身躯,自己还吐了她满手药汁,方才牢牢握着的,也是女郎细腻的肌肤,思及此,他也红了耳根,氛围无声地暧昧起来。
项宛白方才以针为他疏通经络,此时魏晅那只耳朵已经可以听清人言,再看她端着剩下的汤药,便了然了,伸手接过一饮而尽,放药碗时,才看见这内室中的第三个人。
“项伯父。”
语气中满含着惊讶,可此时攸宁比他更惊讶。
“项伯父?!”
所以神医果然不是无缘无故来到她们府上,而是为了他这位受伤的侄儿吗?
神医仍旧坐着,没有起身,远远地冲他摆摆手,“好侄儿,安生躺着吧,你阿耶他抽不开身,让我过来救你小命,伤口我刚和这小女郎一齐处理过,没大碍了。”
处理过就处理过,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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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把她给捎带上了。
提起处理伤口,魏晅隐约有些记忆,“小娘子手法似乎不很娴熟,淋了我一身水。”
攸宁心说我不仅淋了你一身水,还把你从里到外都看光了呢。
平时攸宁与人交往时很健谈,很少有如此刻般哑口无言的时候,不想再提起方才的事,只能微微错开眼,不去看他。
“先生和郎君既要叙旧,我便不打扰了,我命下人为先生收拾一间房,先生一并在我们府上住下吧,方便照看郎君。”
她有自己的小心思,如此既方便照看郎君,也方便她近水楼台先得月,拜得神医为师。
就算神医此时不应,天长日久,也总有被她一颗赤忱的真心感化的一日。
攸宁喜滋滋地出门了,留下两个男人在屋里,气氛陡然严肃起来。
项宛白从榻上起身,背着手踱到床边,“当时你带着人去追松漠质子,你阿耶很快就发现那人是被细作放走的,怕你遇袭,急忙派人去追,还是晚了一步,那贼掳又在边境滋事,屯兵滦水,外患当前,你阿耶须坐镇幽州,命我这个老头子跟着州兵来寻你。遍寻你不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给颠散架了,好在在鹰嘴崖发现了你留下的线索,这才一路寻到了河间。”
当时松漠质子潜逃,他带人追击质子,一路追至鹰嘴崖,在鹰嘴崖中了埋伏,他率领的三百轻骑全军覆没,只余他一个杀出重围。
他知晓军中有细作暗中协助,但没想到那人竟是萧明,也没想到此举的目的不在救出质子,而是为了要他性命,萧明和松漠里应外合,最终想要的,是整个河北道的军政大权。
但与狼为伍也须以利相诱,萧明定是暗中许了松漠什么好处,若真叫他们得逞,必是国土沦丧,边境再无宁日。
这一个疏漏,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还好他在河间有奇遇,虽然治伤过程一波三折,但好歹这条小命是保住了。
魏晅沉着脸道,“细作是别驾萧明,他从鹰嘴崖追我到佛光寺,又从佛光寺追到曲家,不会那么轻易放过我,因为我活着,就是他叛国投敌的最大证据。”
项宛白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看法,“萧明还在河间,咱们的人不敢大张旗鼓进来,都做了各式各样的伪装,好在曲家肯帮忙,留在这里养养你的伤,我已经传信回去了,待你阿耶派遣大部队过来,再将这奸贼一锅端了。”
魏晅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本可以传信求助河间刺史,但一则不知其是敌是友,二则也怕打草惊蛇,到时候萧明狗急跳墙,造成什么不可控的后果就不妙了。
魏晅这头还在想回头从哪开始查萧明通敌的罪证,项宛白已经转了个话题,打听起攸宁的事来,“那小娘子不知是曲家哪一房的女郎,生得倒是俊俏,我看和你很配,你有这一遭兴许是注定的缘分呐!”
随后就在床边坐下,身体前倾,耳朵险些伸到魏晅嘴边,满脸的好奇与探究,“我看你俩这两日发展很迅速,快和老头子说说,相处到哪一步了?”
10. 第 10 章
神医下榻曲府,自会有人知会杨老夫人,因魏晅未能下床,是以并未设宴招待,只等他身体好些再补全这道礼数。
老夫人亲来见了这位德高望重的神医,两位长辈寒暄过后,项宛白听闻杨老夫人前段时间病重,自请为老夫人又诊了次脉,说老夫人是有福气的人,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人老了,到底不抵从前,复又叮嘱了些饮食起居方面的忌讳。
期间项宛白的视线屡屡落到攸宁身上,杨老夫人遂拉她到跟前来见礼,“这是我的外孙女,她阿娘是我的幺女,嫁于武阳侯顾向松,因我先前病重,她特意从长安赶来照顾我的。”
项宛白听到顾向松时有片刻怔愣,随后又如常赞道,“小娘子出身名门,进退有度,举止得宜,颇有大家风范。”
这种客套话攸宁每回赴宴都要听一箩筐,但她总觉得,项宛白那探究的目光下,想说的不只是这些冠冕堂皇的溢美之词。
项宛白神情的变化很细微,杨老夫人和攸宁都未多想,回了几句谦恭之词。
后来几天的日子很安稳,只是拜神医为师一事,迟迟没有定音,之前在魏晅房内,神医明明对她还算赞赏,且也不是什么表面的敷衍之词,但后期面对她的殷切示好却丝毫不为所动,眼见着就要离开河间,若不能成事,以后怕也没有机会了,虽谈不上有执念,终究也是一点遗憾。
蝉鸣浸透纱帘,攸宁倚在雕花窗前,那张明媚的脸上少见地带上了一点愁容,屋里摆着冰鉴,有女使在一旁为小娘子打扇,可她仍觉燥热。
她的十个指甲缠着丝绢,其上隐隐透出红色的染剂,时人用凤仙花给指甲染色,能染出好看的朱红,捣练时掺入明矾,可保色彩数日不退,好看得紧,是以在长安风靡一时。更听说有人可以染出指尖深红,指根浅粉的渐变效果,只是唯有宫中的尚服局才有这种技法,提供给皇室贵眷,寻常女郎等闲是受用不到的。
女使为攸宁拆去丝绢,待十指舒展,便见她指尖丹蔻点点衬着凝脂般的手背,恰似红梅落于白玉,十指纤纤玉笋红,便是这般生动模样。
染指甲的步骤还没完,先用特制的药水清洗一遍,去除皮肤上的残色,再用裹了珍珠粉的绸布打磨甲面,最后的一步,女使取了一支形似毛笔的小刷子,给她十根指甲再涂上一层明矾水,用以固色。
过程之繁琐,令人咂舌,只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攸宁欣赏着自己的手,心中的郁结都散了些。
如今空出了手,才吩咐知微,“叫小厨房做一碗酥山来,消消暑气。”
这碗酥山刚端上桌,便有女使过来传话,说华然娘子又到隔壁去了。
神医和魏晅同住一院,这几日除了攸宁往那边跑得勤,华然也隔三差五前来拜访,先送礼品,再送点心,但每回又不多留,送了就走,让人拿不准她到底要干什么。
阿俏奇道,“华然娘子不会是看上魏郎君了吧,如此一来一回的,好让魏郎君也瞧见她。”
这倒不是没有可能,华然和那位陆参军应该是不会有什么后续的,王夫人在西院说一不二,华然这段不被长辈所看好的感情也只能被扼杀在摇篮中了。
华然要做什么都不干她的事,且先不去管她。
攸宁托腮撑在桌案上,用银匕舀了一匕酥山送入口中,扭头向外看去,日头西垂,金黄的落日余晖倾洒下来,给大地盖上一层碎金,庭院中的一草一木,都透出温暖的韵调。
待一碗酥山用尽,攸宁方起身下榻,“走吧,去颐寿园陪阿婆用暮食。”
待走到门上,看见门口多了些西院的女使,攸宁不是第一次见,所以不必旁人提醒,她也知道是王夫人来了。
可巧还没进门,便瞧见华然也从旁边过来了,攸宁便没急着进门,略等了一等,姊妹两个各怀心思,自从上次华然道歉后,反倒不像之前一样一见面就针锋相对了,互相见了礼,方一同向内行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王夫人的话语伴着屋内燃着的百合香一起传到两个人跟前,“华然先前不懂事,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婚姻大事,需得家中大人做主才行,怎可一个人胡来?这几日华然常去探望魏郎君,我这么打眼瞧着,两个人倒也算得郎才女貌。孩子们不打不相识,虽说华然先前做了错事,但又怎知不是注定的缘分呢?”
王夫人倒不吝惜对女儿的夸赞,听这意思,确有欲与魏家结亲的意思。
攸宁脑海中突然浮起那时魏晅拿着巾帕给她擦手的画面,又是一阵心悸,王夫人相中了魏晅,说她心里没有一点波动是不可能的,但她又有什么立场出言阻止呢?
那日攸宁走后,魏晅差人送来一个素锦方盒,上头写着攸宁亲启,攸宁见他神秘,特意遣散了身边人才打开,这一看,发现果然是自己丢的那只缠丝白玉簪,盒底撒着几片栀子花瓣,盈盈散着清香,叫攸宁至今都能闻着。
收回思绪,攸宁再观华然的神情,见她面上充满了错愕,撇下攸宁便一路小跑进了门。攸宁心中一动,跟了上去。
华然惊愕着喊了一声,“阿娘……”
后面的话还没等说出口,王夫人忙给身边人打眼色,华然便被嬷嬷一把拉住了,嬷嬷低声对华然说,“小娘子,等夫人回去再与你解释。”
攸宁随后进来,向阿婆和表舅母见了礼,被阿婆拉着在身旁坐下,她起身时看向阿婆,见阿婆的眉心微蹙,望向她的眼神中掺了担忧。
华然被拉到王夫人身边,王夫人坐在下首位置,面上挂着喜庆的笑,见两人过来笑得更灿烂了,阿婆神情的细微变化没能引起她的注意,只听她继续道:“只是幽州魏氏门庭赫奕,只怕不好攀亲,这些年我们是借着伯父和国公的光,方能在河间有立足之地,这门婚事想要促成,只怕还得请伯母出面。”
这是怕家中阿郎人微言轻,够不上三大家的门槛,曲家的声望仰赖的是老国公的功勋,子孙辈亦争气,成年男子几乎均在朝为官,这才有曲家今日的荣耀。二房属旁系,借着国公的荫庇生存,面对更有底蕴的百年世家,难免没有底气,而杨老夫人身上有诰命,又是如今的国公之母,德高望重,有她出面,胜算便大了。
杨老夫人现下心中却是五味杂陈,这本是自己给阿宁物色的郎子,如今却被人捷足先登了,心中怎么没有气?但一则外人并不知晓如今阿宁已经与靖王退了婚,自然也就不会将她与魏晅放在一起相看,二则华然也是自己的后辈,总没有不管之理。
杨老夫人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外孙女,轻叹一口气,“魏氏的门庭是极好的,这样的人家,聘女郎不会一味看重门第,若她二人真有那个意思,我倒不介意走上这一趟。”
只是思及前日的风波,又多叮嘱了几句,“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要问过孩子的意愿才好,前些日子心还系在那位参军身上,这么几日便放下了吗?若生凑成一对怨偶,也是害了孩子。”
说完转头问华然,“你这几日常往隔壁去,与魏郎君相处得如何?”
攸宁听了这话,没急着去看华然如何,先转头观察王夫人,便见王夫人挤着眼睛给华然使眼色,心中了然,华然表姐先前应当是不知情的。
王夫人心中也疑惑,她每回都特意叮嘱华然多留待些时候,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但华然并没看她,挺着脖子对杨老夫人说,“伯祖母,华然并无这个意思。”
杨老夫人挑了挑眉,王夫人急忙出声打圆场,“时日尚短,且还得再相处些时候,魏郎君眼下就住在我们府上,是个机缘,一来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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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下里熟识了,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两家若能成就好事,对国公而言也是一道助益。”
若说助益,自然是亲岳丈更得助益,王夫人此言,不过为劝动杨老夫人应允这件事罢了。
杨老夫人摆摆手,“我曲家满门荣耀,不需要靠姻亲来锦上添花,女郎出阁只求嫁得安稳,两人你情我愿,将来心往一处使,才能过得下去。”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王夫人叹了口气,突然抬头望向攸宁,“我实在是觉得机会难得,族中几个姊妹里,华黎嫁与英国公家三郎,华舒许了户部尚书家的小郎君,攸宁小娘子更是争气,不日便要嫁与靖王为正妃了。同是姐妹,华然留在河间,便只能低嫁于河间望族,若不是机缘巧合,哪能遇上魏氏郎君?因此定要把握住机会才行,若郎子人品足重,先定下婚事,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嘛。”
这样比较实在没有什么意趣,杨老夫人面色沉了下来,“我若说只叫华然相看河间的郎子,你必定又要说我偏心,可并不是所有官宦人家都如我们家这般,聘媳妇不看门第,只看重人品教养,若遇上那些个长辈苛责的,一味给你立规矩穿小鞋,郎子再没个主意,女郎嫁过去便只有吃亏的份,哪有在河间寻个知根底有把握的人家来得自在?凭我们家的声望,谅他们也不敢轻易拿捏,这样的日子才滋润呢。你这做母亲的,万不能生把女儿往火坑里送。”
王夫人面上挂不住,手中捏着的巾帕都扯得变了形,最后诺诺称了声是,又道:“可伯母也说魏氏门庭极好,聘女郎不会看重门第的……”
杨老夫人一个眼风过去,王夫人立马噤了声,端起茶盏掩盖住动作的仓皇。
攸宁观阿婆的脸色,略有疲色,已经有些不耐烦应付她了,好在母女两个很快就告辞了,没留下用暮食,否则今晚非吃得积食不可。
华然冷着张脸跟自己阿娘出了门,没在颐寿园发作,刚出院门便忍不住质问王夫人:“阿娘每日遣我过去送东西,说是要在伯祖母眼中留下好印象,结果不过是想左右我的婚事,将我嫁给那魏晅!”
王夫人见女儿暴跳如雷,不明白她这样安排有什么不好?女儿若是配合,她也不用这样哄骗她了,皱着眉道,“我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错过魏郎君,你留在河间只能嫁一个寻常官宦人家,总不及嫁入世家来得风光,你阿耶做了这么多年的监署令,届时也能往上升上一升。且魏郎君有什么不好?魏节度使的嫡子,相貌堂堂,功勋卓著,你还挑剔上了!”
华然泪流满面,声音越喊越大,“管他是谁的嫡子,又与我什么相干?你不许我见陆郎君,我也绝不会遂你的愿,做阿耶升官的垫脚石!”
颐寿园内,攸宁和杨老夫人听着下人传述王夫人母女的对话,一时相对无言,攸宁是不好在背后议论长辈的是非,杨老夫人则早知道她这位侄媳妇是什么样的人,更多的是无奈,最后还是崔嬷嬷开口打破了寂静,“老夫人,老奴方才突然忆起,幽州魏氏的大夫人,出身姜氏。”
攸宁不明白,姜氏家主为开国三国公之一,与幽州魏氏结亲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嬷嬷缘何特意提起?
姜公与曲公乃是同袍,多年来感情甚笃,高祖称帝后两人同封了国公的爵位,且姜公唯一的儿子弱冠之年举兵大败陇西,得封云麾将军,彼时也是风光无限,只可惜后来战事反复,小将军战死沙场,姜氏人丁单薄,几个女儿相继出嫁后,便只余老国公一人堪堪撑着半边门头了。
不知是不是曲公已故的缘故,这些年来曲家和姜家往来不多,据她所知,也仅有逢年过节时阿舅和舅母会例行往镇国公府送礼。
攸宁心里正奇怪,不经意间瞥见阿婆的神色,见她出神发愣,好一会儿才出声,“是了,既如此,我们怕是与魏氏没缘分了。”
11. 第 11 章
攸宁不清楚曲家和姜家有什么龃龉,对于这件事,杨老夫人不愿多说,攸宁知道自己从底下人嘴里也必定问不出什么来,便止住了话头。
杨老夫人面色恢复如常,遣攸宁出了门,这才显露出难以掩饰的悲色。
只听崔嬷嬷继续道,“但姜夫人只是魏郎君的伯母,兴许她不会干涉侄儿的婚事呢?”
杨老夫人眉头紧皱,“我看还是算了,有这么一层隔阂在,难保女郎嫁过去不会受人冷眼,虽说都是大族贵妇,但在血脉亲情上头,谁又能完全保证头脑清醒?”
崔嬷嬷小心观察着老夫人的面色,斟酌着开口,“当年的事,我们也是被逼无奈……”
杨老夫人冷脸打断了她的话,“休要多言了。”
就算是被逼无奈又怎样?难道还能去论那高座之上,九五至尊的是非吗?
攸宁被阿婆推出来,叫她去小厨房看看暮食预备得怎么样了,攸宁哪里不知阿婆是不想就这个话题与她多说,但人的好奇心是按不下的,愈压制愈强烈,她很想知道家里到底与姜家有什么过节,为何自己从前从没听说过。
但这事急不得,或许可以回京问问阿娘。
攸宁遣人到小厨房去,问过今日的菜色,旁的寻常菜色暂且不提,其中凉调驴脯和糟醉河虾属当地特色,河虾出自白洋淀,和驴肉一样,都是河间土产,只有在当地才能吃到最醇正的味道,这两道是凉菜,在夏天吃很爽口,尤其是糟醉河虾,酒香混着虾的清甜,很合攸宁的胃口。
她自己呢,在夏日实在不愿意多动,坐在八角亭中乘凉,女使轻摇团扇为她纳凉,攸宁斜倚着凭栏向外看,凉亭连通着长长的九曲回廊,为行走其间的人遮去一日之内最后的一点暑热。
远远地,攸宁看见在正门值守的门子快步向这边来,额间汗如雨下,但脚步不敢停,及直凉亭前,挥袖抹了一把脸给小娘子见礼。
攸宁叫免礼,轻轻推了一把女使的手臂,身旁的女使会意,拿着团扇走到门子身旁给他扇风,方听攸宁问,“急着见阿婆吗?可是有什么人来了?”
那人呵着腰,说多谢小娘子,“今日门口的兵勇都撤走了,又来了一批军士,领头那人身上有鱼符,姓袁,称是魏节使麾下都知兵马使,求见魏郎君。”
攸宁倒不意外,魏节使迟早会派人来的,涉及到内部叛党,端看他们怎么处理萧明了,于是道,“那快去吧。”
待他小跑着去了,攸宁吩咐知微,“去小厨房交代一声,添一道金齑玉鲙,一道旋炙羊腿,一道全丝驴胶,时令小菜酌情添置,汤品添一道洋姜水晶冻。”
贵客登门,总不能没有表示,在践行宴之前,兴许会先有一场小宴。
往来几日,神医虽不肯收她为徒,但她也摸准了一点神医的脾性。神医好酒,每到一个地方,便是先问当地的好酒,这几日在河间,每到用饭时,桌上总要摆着一壶河间酒,照神医的话来说,这叫下菜酒。
初听闻这一说法时,攸宁给惊住了,她也是好酒之人,且酒量不低,逢年过节在家宴上总是要饮上几杯的,只不过女孩子喜欢喝的都是些不辣口的果酒,譬如桑落酒,就是用桑葚酿制的,口感绵柔,几乎没有酒味。
但再好酒,也不曾如神医这般,没有酒连饭都不吃了,好在这人每回所饮不多,所以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还算清醒。
想了想又道,“再去我院中那颗金丝枣树下把我的酒挖出来,甜食要酪樱桃和玉露羹。”
想想还有点心疼,那酒是去年她和阿娘在老宅时一起亲手酿制的,她一直没舍得喝,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席上陪神医多喝几杯,兴许这事就这么成了呢!
攸宁起身往回走,没注意看楠木廊柱的后头,隐着一道墨色的身影。
回到阿婆身旁,杨老夫人赞她安排得很妥当,“他们自己人定有话要说,我叫那位袁将军直去魏郎君的院子了,等会菜品预备得差不多,再请人来开宴就是了。”
那厢魏晅在攸宁走后也缓步往回走,身旁站着白髯的神医。神医身量很高,且挺拔如松,年过六旬也无佝偻之态,身长六尺,已经比许多男子高了,但他站在魏晅身旁,瞧着却还要矮上两寸。
听了两个墙角,此时他一脸遗憾,“这小丫头,真是个知冷热的妙人,知道老头子爱喝酒,特特把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了,真是可惜,哪像顾向松那厮能生出来的女儿。”
走出一段路,见身旁那人没搭腔,又想起攸宁方才所言,心中一跳,“你们俩是不是有什么老头子我不知道的事?她怎么知道你喜欢吃樱桃,还特意做了你最近喜欢吃的玉露羹!”
魏晅面色透露出一丝不自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唇角抿成一条直线,恢复了往常淡漠疏离的模样。
魏晅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们之间,有救命之恩。”
神医说我知道啊,“她救了你,那你后来不是也救了她吗?这回算他曲家有恩义,可你也没必要把自己整个搭进去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早不兴以身相许那一套了。”
魏晅淡淡一眼扫过来,眉峰微蹙,不熟悉他的人看了只会觉得他这一眼是傲慢的审视,但神医十分了解他,知道这是他在疑惑。
果听他问,“那日听说她姓顾,伯父便换了一副样子,之前,不是还欲撮合我和她吗?”
项宛白眸色一动,转头望向远方渐渐隐去的落日,金色的残阳埋入地下,与之接踵而来的,便是愈渐浓稠的漆黑天幕。
他和顾向松之间的恩怨,不能与旁人多说,且有些事只能他自己烂在肚子里,兴许若干年后,也只能被他带到地下,不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于是他摆摆手,“我后来想了想,你阿耶戍边多年,威震一方,权势甚大,再找一位武将做亲家,遭上猜忌那是迟早的事,还是算了算了。”
可这说辞没能完全堵住他的嘴,魏晅又问:“顾娘子过目不忘,药理背得颇熟,是块可堪雕琢的璞玉,伯父一向惜才,为何不愿收她为徒?”
说到璞玉,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想起那日庙中之事,这话说得难免有些心虚。
神医摸摸耳朵,“这人老了,耳朵还不好使了……”
边说边往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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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将魏晅甩出八丈远了。
等他们见到袁将军的人,天色还没完全黑下来,垂花门上迈进一个身披玄甲的身影,抬手让身后的兵勇等在门上,自己一个人摘了兜鍪拿在手上,向魏晅和神医走去。
常年在军中的人,步子又大又快,人却从容,带着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沉稳。
他进来时逆着光,面上漆黑一片,到了近前,方看清那是一张玄铁面具,薄薄一层贴在脸上,从额角到下巴位置,遮得严丝合缝,鼻梁挺直,嘴角也没有獠牙,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再配上那一只沉静的眼,没有一点震慑之意,叫人看了只觉是位英俊持重的将军。
只是将军仅有一只眼,另一只眼窝嵌着哑光的乌铁,望过去时只见一片沉沉的黑,勉强能窥见战争残酷的一角。
站在两人中间,魏晅虽是魏节使独子,但为小辈,因此先行对袁将军见礼。
“都使。”
都使名为袁见山,入魏节使麾下已十年有余,起先只是前军一名先锋兵,这十余年来屡立战功,一路高升,做到了如今都知兵马使的位置,是魏晅很敬重的长辈。
袁见山亦叉手回礼,“郎君久等了,收到郎君的信后,我屯兵城外,本不欲打草惊蛇,遂遣斥候进城查探,顺便与你商讨之后行事,哪知斥候来报说,萧明已经离开了河间。”
魏晅一时没作声,但这事在他意料之中,萧明见对他下手无望,知道待他回河间,魏节使事后清算是必然的事,也许会直接将计就计反了。
沉吟片刻,他道,“派遣斥候追击萧明,需得了解其动向,才好制定下一步计划。萧明与松漠勾连,此番兴许会北上。”
袁见山点点头,“我和你阿耶也猜,奸贼定是和松漠有勾连,这才借着质子暗算于你,是以此番我进城,只带了轻骑和斥候,重甲军和弓弩手北上易州待命,防着他们狡兔三窟。”
总之,萧明此次插翅难飞。
唯一难的是,魏晅的伤还没好。
袁见山提议:“郎君的伤还没好,还是留待在这里,多休养些日子,擒拿此贼我一人足矣。”
魏晅想都没想便一口回绝:“不行,往日里比这再严重的也有过,小伤而已。”
战场上杀敌,只有活着和死了的区别,受点伤算什么。
袁见山眼中透出一点笑意,带着无奈,看着他像看自家不听话的小辈。
项宛白斥他:“嚯!什么小伤让你三天下来床?你这耳朵也才刚好全,少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几天别给老子到处瞎蹦哒。”
魏晅被气得黑了脸,又不好顶撞他老人家,只得答应袁见山先行率军前往易州的提议。
且此事耽误不得,最好即刻就走。
恰在此时,攸宁身边的小女使来传话,请三位贵客赴晚宴。
项宛白毕竟是最年长者,最后站出来指点江山:“来人家府中拜访,不见主人一面总说不过去,派遣斥候先行,去易州送信防范,吃过暮食再走吧,也不急这一时半刻的。”
偃月悬空,晚间的宴饮才刚刚开始。
12. 第 12 章
三位都是男客,家中又没有男主人待客,是以并未分席,两位年长的长辈居上首,余下三人分坐下方两侧,攸宁正对着的便是袁将军。
甫一见到袁将军,见到他面上独眼的面具,明明也不吓人,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惊得一阵心悸。
眼周仅有的露出来的皮肤并不平整,像是面部受过重创,那么此举是为了遮盖骇人的伤疤?
但袁将军身上却少了许多武将的粗犷之气,一步一行间有一股不疾不徐的沉稳气度,不像一把剑,更像一卷书。
也正因此,攸宁多看了他几眼。
宴饮设在水榭之中,梁上悬着琉璃灯,灯影映水,能看见远处粼粼的波光。
待阿婆和神医的场面话过后,便陆续上菜了,攸宁捧着小酒壶上前,亲自为神医斟了一杯酒。
下面自有女使为魏晅和袁见山呈上美酒,攸宁笑着说,“贵客盈门,蓬荜生辉,我有一壶酒,为小女与阿娘闲时所酿,特意取来奉上,愿为贵客添趣。”
旁人开不开心不知道,神医实在是高兴坏了,刚刚他就闻到一阵浓醇的酒香,是他没品尝过的美味!
急忙端起银盏,深嗅一口,赞道:“好酒!”
杨老夫人顺势端起酒杯,请诸位品尝。
项宛白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后眯起双眼一饮而尽,舒坦地长出一口气,叹道:“这酒初入口时,竟是鲜甜的。”
下面两位将军呢,常在军中,军中的酒更绵厚,但少了几分清冽,魏晅举起酒盏浅尝一口,初时鲜甜,尾调又带了一点清苦,回甘清冽,余韵悠长,实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袁见山饭后便要出发前往易州,原本是不欲碰酒的,但思及方才看到的那一双鲜活的眼睛,又实在不想错过这一杯据说为她亲手酿制的好酒。酒中寄托情志,他一个刀尖舔血的人,实在少有这种温情静好的时光。
好在这酒度数不高,也不易上头,项宛白沾了点酒就不端着了,也不怕别人觉得自己为老不尊,一连喝了好几杯,问攸宁:“这酒叫什么名儿?乖徒儿,你有这好酒也不早些拿出来,白白耽误我们师徒的情分。”
攸宁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心说我也没想到你喝点酒就这副嘴脸,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了,更多的还是高兴,冲在一旁侍立的知微伸手,“快快快!”
知微将一封书贴交予攸宁,阿俏不知从哪取来一个蒲团置于攸宁身前,只听那站在地心的贵女用一道雀跃的声线说:“请阿婆与两位将军见证,今日小女奉上拜师贴,拜神医项先生为师,日后定勤勉习学,济世救人,不负师恩!”
言罢撩起裙摆,双手捧着拜师贴,直愣愣跪了下去,向上首的神医行三扣礼。
魏晅抿一口酒,一点也不意外这是项宛白做出来的事,但攸宁跪下去那一刻,还是没忍住扬了扬嘴角。
一旁的袁见山已经放下了酒杯,一杯便罢了,不可多饮,注意到魏晅的神情,倒觉得比项宛白前后言辞不一更稀奇。
项宛白走过来扶起他的徒弟,“好说好说,什么悬壶济世,你多多酿制这好酒敬给师父,便是不负师恩啦!”
攸宁给师父续上一杯酒,才解释道,“此酒名为悠悠酒,卯饮一杯眠一觉,世间何事不悠悠,阿娘说这酒喝完,只需睡上一觉,便什么烦恼都没有啦!”
世人都言酒能消愁,酒能解忧,其实酒能做什么呢?温润酒香冲淡了愁绪,让当前的时光变得缓慢,慢些,再慢些,便以为能永远留住尚且快乐的悠悠岁月了。
逗得神医仰天大笑,直呼妙哉,最后把着酒壶直接往嘴里灌,搂着袁将军的脖子喊子显,只是谁都不知道子显是谁。
宴后袁将军趁着夜色骑马疾驰离去,他来之前便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与俞刺史打了招呼,此番才能破例夜里上路。
送走袁将军,回去的路上攸宁与魏晅同行。方才宴席上他也在,但攸宁也没觉得有什么,此时众人离去,仅剩他们二人并肩,攸宁方觉得有些局促,呼吸也不得畅快。
这种感觉很奇怪,因为一见到他,攸宁便仿佛能透过层层衣料,直看到他肌肉贲张的内里。
他看着瘦削,实际却很有一副好身材,也是,他是练家子,要是一身鸟肉,可怎么上阵杀敌呢?
攸宁觑觑他的侧脸,夜色浓稠,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光看这一小面侧脸,也能想像这人不苟言笑的表情了。
等着他先说话是难了,但攸宁想听到他的声音。
于是道,“郎君,你晚上吃饱了吗?”
说完就咬了舌头,这真是个糟糕的话头。
魏晅扭过头来望着她,声音中隐有笑意,“没有。”
攸宁:“……”
我就这么一问,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攸宁心中生出几分狐疑,可令宾客饮食尽兴是摆宴最基本的,作为主家,攸宁认为她有必要令他感到宾至如归。
“跟我来。”
穿过曲廊向前,踏上砖石园路,前方便是宅园水池,池水引自滏阳河,其上遍植荷花,还有漂浮的菱叶,只是天黑着,只靠着几盏引路灯看不分明。
攸宁将人引过来,想叫他再尝一尝当地特色。
夜色浓黑如墨,白日看着极好的景致披上了一层黑暗的外衣,变成一片茫然的暗色。极少有人会选择在夜里逛宅园,因此这边的灯盏比之庭院要少些,走起路来也需更加小心。
魏郎君极有教养,说是与攸宁并肩而行,其实一直略微比攸宁快上半步,呈一种保护的姿态,若是在这黑暗里遇上什么情况,也不至于让小娘子落入险境。
攸宁对自家宅园更熟悉,她抬头确认了一下位置,记得前方的砖石路上有一个台阶,但树影错落,遮出一片暗影,使之看起来与平地无异。
若一脚踩空,难免要跌个跟头。
“郎君——”
攸宁想出声提醒,却不想晚了一步,那人身体骤然前倾,低呼一声,已经歪了下去。
攸宁手忙脚乱去拉他,没帮上忙,最后还是魏晅自顾自稳定了身形,转过头来幽幽望向她。
攸宁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刚想开口表示一下歉疚,便见一只胳膊伸到自己面前,玄色襕袍的袖缘滚着暗金线,灯盏的光晕漫过来,使之在这一隅阴影里闪着亮光。
“留神。”
攸宁微愣,将指尖搭上去,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沉稳的力道。
这冷面郎君虽不善言辞,却实在细致,冷面之下掩盖着的,是一片温柔的热心。
直等到行至水池边,二人才分开接触的手臂,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的水池,魏晅疑惑起来。
“小娘子……打算带我入池中摘莲子?”
盛夏时节,还不到吃菱角的时候,倒是池中的莲子正好,傍晚时候等太阳落山,暑气略散散,便泛舟池上摘莲子,攸宁喜欢不带仆从自己划船过去,有一次直接在小舟上睡着了,直睡到星子满天,后来还是杨老夫人找她不着,翻了大半个曲府才在荷花丛中发现她。
攸宁高深莫测地摇摇头,找到水池边第二棵垂柳,提裙在水池边蹲了下来,刚要伸手去捞,便被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握住了手腕。
他迟疑着开口,“是要捞鱼?”
攸宁点点头,“是啊,莲池里不仅有荷花菱角,还有朱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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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鲫鱼,回去让人架火烤了,别提多美味了。”
说完扭着手腕开始挣扎,“你别抓着我,我先把鱼捞上来。”
扭了两下之后却发现,那人抓得更紧了,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提了起来,将她安置到一边,道,“我来。”
攸宁愣了愣,没多说什么,站在一旁看着他的动作,他将一只手伸进池水里,微微侧头,像在听声音。
不知这样过了多久,可能是片刻,也可能是一炷香,有一阵清风拂过脸颊,扬起郎君鬓边的缕缕青丝,也于暗处漾起层层水波。
突闻一阵哗啦水声,魏晅的手离开池水,攸宁就着不远处的灯光看过去,他的手上,赫然有一条正扑腾挣扎的小鱼!
他折了一段柳枝穿过小鱼,好拿一些,不然这小鱼滑不留手,可能没一会就溜回水池里了。
“这一条可够?”
攸宁从这一句中听出了些微不寻常,语调上扬几分,像在向她邀功。
攸宁唇角绽开笑颜,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之语:“郎君真厉害~竟能不借工具徒手抓鱼!可这夜这么黑,郎君怎么知道鱼在哪里的?”
“……”魏晅愣了一愣,手上的小鱼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局促,“听声定位,感水辨形,是习武最基本的。”
“鲫鱼个头小,这一条可不怎么够。”
眼见着魏晅要转身再往池边去,攸宁一把拉住了他。
“郎君莫急,莫急。”回到柳树边,在柳树根部拾起了一根细鱼线,这鱼线系在这里,平日里也不显眼,夜里光线昏暗,更是难以察觉,就连魏晅也是在攸宁拿到手中之后才发觉它的存在的。
鱼线那头应是坠了什么东西,攸宁站在池边缓缓拉扯,等东西靠岸了,再委身拉上来。
那是一个用竹篾编织而成的网笼,口大颈细,里面装有倒翻的竹片,困了好些翻腾的小鱼。
攸宁见魏晅面露惊奇,好心给他科普,“这个叫鱼筌,是渔民平时捕鱼用的,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放在水里,自然会有小鱼自投罗网,可方便了。”
自魏晅的方向传来一声短促的笑,继而听他说:“当真有趣。”
也不知在说这鱼筌,还是在说她。
厨房要做鱼,也会在莲池里捞,就算这日餐食里没有鱼,也会有厨房的下人来清理鱼筌,攸宁闲时就地取材,省去了捕捞的时间,也能满足自己亲自动手烤鱼的野趣。
待走到光亮处,挑拣出里头的朱鱼丢回池中,攸宁数了数,足有三四条鲫鱼,还有两条个头很大的鲤鱼,他们两个人绝吃不了这么多,不过从中挑选了两三条,剩下的送回厨房养着,等明日做鱼脍。
有了野味,怎能没有酒呢?
今日启封的悠悠酒没能剩下,余下没喝的全被神医抱回小院了,攸宁只好忍痛又开了一坛,袁将军启程拿贼,她知道,魏晅留在曲府的时日也不长久了。
相逢即是缘,何况她和魏晅一同经历过生死,只是可能此番别过之后,一个要西行长安继续做她的贵女,一个要东行幽州护卫祖国的边疆,兴许此生再难得见了。
攸宁饮下一杯酒,思绪飘了很远,想,他们下次见面,可能是几年后他功勋满身回京述职,彼时她兴许已经嫁做人妇,还可能已经有了孩子,与她一起站在百味坊或者醉仙楼的楼上眺望小将军还朝。
总之,命运会将他们带向完全不同的人生。
攸宁望着天上挂着的新月,问:“郎君,幽州的月亮长什么样?”
还能是什么样?
月亮到了幽州,也仍是月亮罢了,有晦明交替,也有阴晴圆缺。
13. 第 13 章
吃着烤鱼,攸宁没忍住多了喝了两杯,她酒量一向是好的,这次竟也生出了些朦胧醉意,面上热腾腾的,她知道,此时定是红得上了胭脂般,还好是在这夜里,银白的月光洒下来,叫人看不清原本的容色。
攸宁一面双手捧着脸,企图让这温度降下来,一面侧头听魏晅讲话。
他喝了酒,话倒是多了些,讲起他在幽州休战时的轶事,言语没什么起伏,讲得并不生动,但攸宁听得津津有味,幽州与长安之间隔着九个州郡,攸宁透过他的言语,仿佛隔着万水千山也亲眼见识了一番,这对长年困于长安的贵女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期间阿俏过来,附在攸宁耳边说了几句话,魏晅见状,停了下来。
“可是有事?夜已深了,我也不宜过多打扰,这便走了。”
“倒不是什么大事,前些时日我新得了一匹汗血宝马,可从白日起,它却突然开始拒食,我命马夫给小马调配了药草,叫好生看顾着,但似乎不怎么管用,他们这才报来。我想先过去看看情况,待明天再请教师父该如何是好。”
魏晅心中一动,疑惑地开口,“汗血宝马罕有,一般不会无主。”
攸宁说我知道,“之前从未在河间见过,许是什么贵人丢了的也说不定,但一时半会没能寻到失主,我便只好当做自己的先喂养着,到底也是缘分一场。”
说到这突然来了兴头,言语都轻快了两分,“说来也是妙得很,这马儿丢了主人,旁的地方都不去,只管在我们府外徘徊,赶都赶不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魏晅也来了兴致,跟随攸宁前往马棚,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批通身油亮漆黑的宝马,眉心点缀着一撮白毛,身上配着的硬木鞍桥上铺着一张紧实的牛皮软垫,在马厩里四处扑腾,不吃食,也不停歇。
攸宁命人去牵,可那仆从追着马儿跑了半天也没摸着一根马毛,着实难请的很。
可奇怪的是,魏晅甫一靠近,那马儿像听到了什么召唤,主动将头送入魏晅手里求抚摸,攸宁很吃惊,旋即又想明白了,“郎君常在边关,驯服的马儿定然不少,难怪这烈马能对郎君俯首帖耳,你们今日不过第一次见面,它便如此喜你,可见也是有缘。”
说着借着魏晅的光,摸了摸它头上那撮毛,“郎君看这毛,是不是特别得很?我因此给它取了个名字,叫作揽月,它通身黑色,唯额间一点白,可不是像极了黑夜中高悬的银盘吗?”
话音落下,在这寂静的夜中,除了马儿的声音,攸宁还听见了一声短促的笑,逆着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见他说:“是它与小娘子有缘分,这本是我的坐骑,佛光寺那日我与它分作两头跑,我还以为它也没能逃脱松漠人的毒手,却不想在小娘子府中见到了它。”
攸宁怔愣着,没注意到他话语中这个“也”字的奥妙,只突然发现这样解释起来竟然是如此合理,揽月在她家门口徘徊,原来不是与她有缘分,是马儿有灵性,来寻主人来了。
“它原本的名字,叫作逐星。”
揽月逐星,实则是异曲同工,静默片刻后,攸宁突然笑起来,“咱们真是想到一处去了,既是郎君的马,那我也不必犯愁了,想必郎君定然知晓逐星拒食的因由。”
魏晅“嗯”了一声,“逐星夏日时不爱进食,需在草料里加些苜蓿草。”
兴许也有思念主人的缘故吧。
攸宁夜里饮多了酒,回去略梳洗了番便睡下了,这一觉难免长些,直睡到第二日日上三竿,知微领着女使们入内侍奉小娘子起身。
“小娘子,魏郎君今日一早离府了。”
攸宁原本还迷糊着,一下子散了瞌睡,“走得如此急?”注意到知微手上还拿着一个信缄,又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魏郎君出府知会过老夫人,除此以外,还留下了这个,老夫人看过后,叫给小娘子送来。”
攸宁抬手让身边人先出去,只余知微一个,这才打开了信缄,里面无一纸张,取出来一看,那竟是一条缠花彩缕。
知微也很吃惊,细细观察着小娘子的神色,没敢出声询问。
好一会儿,攸宁才开口问知微,“知微,是七夕快到了吗?”
知微说是,“可巧就是今日,阿俏跟着他们搭乞巧棚去了,我也是晨起时经阿俏提醒才想起来。”
彩缕原是端午节人们所佩戴的辟邪之物,上至天子,下至百姓都会佩戴,以求邪祟退散,延年益寿。除此以外,未婚男女也常在七夕这天互赠彩缕,以表心意。
攸宁心里一惊,魏晅他,不会是喜欢上她了吧?
正想着,阿俏从门口进来了,见阿俏面上带着几分气愤,知微忙问她:“怎么了?搭个棚子而已,怎么气成这样了?”
阿俏撇撇嘴,“快别提了,我带着小丫头们在庭院中搭棚子,眼见着王夫人进了老夫人院子,本以为没什么,不久珠儿急匆匆出来,说檀香姐姐见老夫人神色不对,怕给气着,叫她赶紧来请小娘子呢!”
珠儿是颐寿园杨老夫人身边的小丫头,平素十分机灵,很得杨老夫人喜欢。
王夫人才几两道行,那点子手段杨老夫人自能应对,但老夫人毕竟上了年纪,一应事宜都不能马虎,且檀香在老夫人身边长久侍奉,是最会察言观色的,既打发人来请她,便绝不会是等闲的事。
于是便什么也顾不上了,急忙起身往颐寿园去,阿俏和知微跟在她身边,听见小娘子吩咐,“去请神医来颐寿园,若叫不醒,速去府外请医师来!”
这是有备无患。
一路跑着进了园子,站在屋门外,果听王夫人道:“既失了这头,总得那头补上,不日三娘子回长安,我看不若叫华然一道跟着回去,到长安叫她表舅舅表舅母帮着相看相看人家,长安多才俊,兄长和嫂子眼光又好,才不至于断送了女郎的前程。”
杨老夫人的语气中蕴着怒气,“昨日我的话,你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到底是为着女郎的前程,还是你们二房自己的前程,你心里有数。”
攸宁快步进去,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挨在杨老夫人手边细声安慰着,叫她莫动气。
攸宁渐渐缓和了情绪,脑海中的思绪也渐渐理清了,王夫人膝下无子,只华然这么一个女儿,也正因此,表舅舅子嗣不多,只有一个庶子并几个庶女罢了,二房不像三房那样人丁兴旺,王夫人的愿景,便只能寄托到华然身上了,盼着她嫁入高门,往后披锦戴金,做大家贵妇,她和表舅舅自然也能跟着水涨船高,而不是一辈子留在河间做土皇帝。
王夫人收了笑,突然将视线调转到攸宁身上,“也不必说我了,伯母若是个不看家世的,当初为何将竟遥小姑许给武阳侯做继室?不过也是看中侯爷得圣人宠信罢了。”
杨老夫人气得一拍桌子,攸宁的面色也冷了下来,她来得急,头发只粗粗挽了个髻,未有钗环装饰,衣裳也没来得换,但平素笑面迎人的姑娘,这样冷脸站在老夫人身边,平白添了许多威势,叫王夫人心里打了个突。
“好啊,我本想说,她们姊妹几个长年不见,常走动走动是好事,又何尝说过不叫她去?我不过是要敲打敲打你这强势的母亲!倒叫你一下子说出心声来了……咳咳……”
攸宁赶紧抚拍老夫人的背,给她递上一杯热茶,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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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就着攸宁的手喝了几口,方才缓过劲来。
这回不等杨老夫人开口,攸宁也忍不了了,王夫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编排到阿娘身上。
她凉凉开口道:“我阿耶阿娘乃是圣人赐婚方结成连理的,表舅母这话,是在质疑圣人的旨意吗?”
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让王夫人哑口无言,攸宁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浇灭了她一腔浮躁的内火,是啊,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曲竟遥和武阳侯可是圣上赐婚,这也是自己能说的?奈何这话已经出了口,没有收回的道理。
“小娘子莫要冤枉了我,我就是有一千、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对圣旨有疑义啊!只是我们既得了好处,也得承认不是?这么多年国公的地位如此稳固,又怎知背后没有妹夫的助力呢?”
真是越说越不知轻重,往大了说,这可不就是在说武阳侯与荣国公结党营私吗?
杨老夫人猛地将手中杯盏掷到王夫人脚下,滚烫的热茶溅湿了夫人的裙角,惊得她“啊”的一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你既说得了好处,难道你就不曾从我这得过好处?怎么心就如此不足,得了荣华安稳还不够,一心只想攀那高枝儿,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足不足攀上那高枝儿!”
说完长叹一口气,缓了足有半刻钟,才又继续说道:“既如此,往后你们要走什么路,也再别来与我老婆子说,往后西府里的事,我一件都不会再管,过些时日叫他们雇人来把门封上,就此分作两家过吧!”
王夫人未曾想到杨老夫人如此绝情,竟能说断绝便断绝,要是自己惹恼了老夫人,别说家里阿郎要怪,三房那几位也必定是要怪的呀!
王夫人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有,卖惨示弱是一流的,双膝一软便跪下了,哭着求道,“求伯母怜悯,是我糊涂了,今日竟说出这么些糊涂的话来,伯母,伯母看在我是初犯,饶了我这次吧,伯母一个人住在东院,我们焉能放心呢,定是要常来看看的,求伯母给我们一个尽孝膝前的机会吧。”
攸宁懒得看她这副嘴脸,明明是私心作祟,还要带上尽孝的款儿,也不想再叫她戳在阿婆眼窝子里气阿婆,遂出声吩咐:“来人,请夫人出去,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也不必过些时日了,叫陈管家速去寻几个泥瓦匠来,今日便将这门封了,以后一府分作两府,夫人要来,记得递拜帖。”
王夫人对着杨老夫人暂且能忍忍,可如何能忍一个小辈?
“小娘子好没礼貌!我往日从没听说过在大家子里,小辈把长辈扫地出门的事,宣扬出去也不怕叫人笑话,没得说你们武阳侯府出来的姑娘没教养!”
听了这番话,攸宁也不恼,“‘亲有不慈,当怀敬而远其扰’,爷娘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夫人你呢,我从不曾对你不敬,夫人也别冤枉了我。一笔写不出两个曲字,咱们往后还是亲戚,倒也不必如此伤怀。”
王夫人心里憋着气,却又不知怎么反驳,一笔写不出两个曲字,可这都要分府自立了,叫她如何不急?经年日久,往后还不更没有他们二房三房的立足之地了,叫这河间其余望族知道了,又该如何看待他们啊!
攸宁猜到了她心中所想,只是面上漠然,人心不足蛇吞象,拿了白玉簪,又想要珍珠坠,哪有那么美的事。
“再怎么说,娘子总归姓顾,哪有顾家娘子来我们曲家当家的道理?”
杨老夫人厉声打断她:“若要耍威风,现下便立时回你们府中耍去,我这府里由谁当家,自是我说了算!往后无事莫戳在我眼前碍眼,我见了心烦得很。”
见她还在地心呆站着,又高声喝道:“还不快滚!”
14. 第 14 章
攸宁知晓当初阿娘下嫁阿耶时坊间议论的声音颇大,他们一个是国公之女,才冠长安的名门之后,一个是初入长安的地方小吏,且还带着个五岁大的孩子,即使后来封了侯爵,又有哪个高门显贵的千金愿意一进门就当嫡母呢?
她不了解当年的情形,只知道自她记事起,阿娘便从未给过阿耶一个笑脸,兴许当年爷娘也有过两心相许的情谊,只是后来姨娘进府,好好的两人中间插进了第三者,才叫这情谊破碎了吧。
因是御赐的婚事,无法和离,国公爷也没奈何。
杨老夫人在背着人的地方经常偷偷落泪,是因为她的小女儿花儿一样的年纪,便给人家做了填房,这还不说,那顾向松刚迎了正妻,转头又抬了个妾室进府,一对庶出的双生子女比攸宁还大月余,没有一点对嫡妻的尊重,是以女儿的婚事一直是她心中逆鳞,是她的心病。
平素她不愿深想,否则,定要自己把自己生怄死了。
“阿婆,这次你须得听我的,与我一道回长安,省得留在这河间,还要防着那起子不相干的人生坏心,你若不依,我便也不回了,就留在河间陪你一辈子!”
老夫人笑起来,“你这小妮子……咳咳……”
话说到一半又咳嗽起来,末了展开帕子一看,中间赫然一摊暗红泛黑的血!
攸宁一下子慌了手脚,方才场面上再如何镇定也是外面的事,在生老病死这等事上,她由来都是个没主意的,生怕老天爷一个玩笑,就叫她再也不能见到至亲爱人。
两行热泪从眼眶子里滚落,攸宁哽咽着声音喊,“医师呢?怎么还不来?快去把师父叫醒,快去啊!”
项宛白本还糊涂着,一进屋见了这场景立马就清醒了,给老夫人把过了脉,舒一口气,才说没什么大事,“肝郁化火,攻了心脉,可用丹栀逍遥散疏解郁气,注意情绪起伏,再别动大气,也就是了。”
项宛白的医术,攸宁自然不怀疑,这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可又见他给自己使眼色,霎时间心又悬了起来,莫不是其实不好,只是方才不好当着老人家的面说?
一路跟着项宛白出门,她的左脚和右脚仿佛不认识了,险些拌在一起打架,好容易出了门,在庭院里站定了,只听他道:“我晨起时,好像没看到慈朝,你今日可见着他了?”
“慈朝?”
项宛白缕缕胡须,解释道:“慈朝是三郎的字。”
攸宁情绪松懈下来,原来是这事,“郎君不曾给师父留下书信?他晨起时回明阿婆,已经牵了马走了。”
项宛白顿时气得跳脚,一溜烟的功夫便跑回了院子,往案几上一看,果有一封信,信上并不啰嗦,只寥寥数言,言明自己北上易州追随袁将军去了,叫伯父无须忧心。
这叫他如何能不忧心!
“这个兔崽子!我早该知道他不是个省心的!”
因着老夫人这一回动气,又伤了身子,攸宁放心不下,在河间陪着老夫人又待了些时日,怕赶不上阿琅的满月宴,先遣了人送礼回去,给阿姐和阿娘各带一封信,言明回不去的因由,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向神医求教,这一待,便直待到了秋分时候。
回长安的行头,连人带物,总共装了七八个马车,其上包括平素攸宁用惯了的物件,从侯府带出来,这又带回去的,还有来了河间阿婆给新置备的,因是外出,少不得要给家里人和亲近的姐姐妹妹带些礼物,林林总总,装了一车又一车。
“我这把老骨头,长远不出门了,这一走竟要做这么长时候的马车,可怎么受得了哟!”
攸宁搀着老夫人出来,“阿婆放心,我这马车宽敞得很,躺下我们两个人都绰绰有余,你上了车只管睡觉,若中途有不适了,我们就在当地歇上两日,权当领略沿途的风景了。”
杨老夫人大笑,直说她胡闹。自上次与王氏动了气,她反倒想通了,自己的身子往后是一日不如一日,何苦还要让骨肉分离呢?留在河间,还要听这起子人嚼舌根子,她图什么呢?再有一宗,她许久不见阿遥了,十分想念,也该回去见见她。
远远地,攸宁看见西府门口站着个窈窕的影子,遥遥望着这边,不是华然又是谁。
攸宁向阿婆示意,先迎过去见了她。
笑嘻嘻地对她见礼,“表姐,多谢表姐相送。”
华然面上不大自在,“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又怎知我是来送你的?”
攸宁挑了挑眉,“那便是来送阿婆的?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过来呀。”
攸宁执起华然的手将她往杨老夫人这头拽,可华然的脚下仿佛被钉了钉子般,纹丝不动。
片刻后她苦着张脸道,“好妹妹,别闹我了,前几日才闹了那么一通,我也没脸见伯祖母,那日阿耶回家发了好大一通火,原本他很敬着阿娘的,可自从那天过后,他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攸宁没接话,这些她能猜到几分,表舅舅那日下直后往东院来过,只是阿婆并没见他,阿婆知道他要说什么,叫小丫头去传话,直言不会影响他的官途,表舅舅见阿婆实在不见他,便只好又回去了。但此行不白来,他想要的,也不过是阿婆这句话罢了。
“这段日子发生了好些事,我越发觉得我不像那个之前的自己了,知道了求而不得的滋味,也领悟了物是人非的悲凉。”
攸宁突然笑起来,以前她和华然互相看不上眼,竟没发现她是个如此多愁善感的人,和之前那个人前跋扈的她确实很割裂。
华然急了,“你笑什么!总之,你只管走你的吧,留下我在河间受她们的耻笑。路途遥远,我这里备了几样东西,有吃食,也有用具,兴许你和伯祖母路上用得上,是我和阿娘一起预备的,还望伯祖母原谅阿娘的一时糊涂。”
攸宁收了笑,也正色起来,“我会帮表姐把话带到,你放心,这都是我们家关起门来自己处理的事,外人又如何知晓呢?往后出门,你也仍是曲家大娘子,拿出你素日的派头来,不必因这些事情绊住手脚。好了,我要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她不会在阿婆面前提起王夫人来寻晦气,反正日后天长路远,不逢大事,怕是不会再相见了。对华然的提点也只能是点到为止,往后如何,便端看她自己了。
攸宁来时因着心急,跟着阿舅和阿兄们快马加鞭,不过五六日便到了,东西都是后来才从家中由护卫们运送过来,这回回京坐马车,因着老夫人,必然行得慢些,再加上修整的时日,走了足足有四十日。
一路上车马劳顿,临到长安,坐车的和赶车的都疲惫了,马上要经过他们这一行最后一个补给站蒲州,愈行愈近,天却突然下起雨来。
黑云遮住了天光,此时不过申正前后,却黑得仿佛入了夜般。远处闷雷滚滚,间或闪过一道白惨惨的闪电,照亮半边天幕。
这雨倏忽便大起来,重重拍打在马车顶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混着厚重的“咚咚”声。
攸宁便是再能承事,也是十几岁的小姑娘,此刻她怕极了,缩在阿婆怀里直发抖。
阿婆将她搂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她的背,随后将车窗开了个缝,瞥见外面景象,沉声道:“前面官路靠山,不可再往前走了,看看附近可有乡野便道,我们得尽快进城,后面的东西能舍便都舍下,咱们轻便着上路,大家的安危要紧,人一个都不能少!”
攸宁从没在外见过这阵仗,这让她不由得怀疑,这架小小的马车会不会在某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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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不堪重负,就此散在这雨里。事实证明,情况也确实不容乐观。
忽然间,马车开始颠簸起来,可阿婆刚刚喝止他们前进,马车已经停下来了。正想着,又听见一阵湍急水流声,马夫打开车门,狂风裹挟着暴雨一齐拍打进来,只听他嘶喊着道:“老夫人,山崩了!”
山崩!官道连接要地,多建在地势平缓的开阔地带,尤其是长安附近的官路,此处是长安周边几个州府唯一一段靠山的官路,谁承想竟正巧被他们遇上了山崩!
几个马夫赶着车避开官道尽量退回高处,但下一步怎么走,谁也不知道。
小路泥泞,马车难行,最后陷在泥地里,赶也赶不出来了,于是他们只好弃了马车,选择骑马往最近的村庄去。
车上好歹还带了几套蓑衣,攸宁和阿婆不至于淋成落汤鸡,但风斜雨急,这蓑衣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走了几步之后,便越发沉重了。
一行人绕了小路走,不知走了多少时辰,天幕彻底暗了下来,此时暴雨停歇,换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婆,前面有个村子,我们今夜便在这里歇脚吧。”
攸宁与阿婆共乘一骑,这一路上,阿婆一直靠在她的肩膀上,不时与她说一句话,只是她这句出去,却不见阿婆回她,心里不免有些着急。
又急着唤了几声:“阿婆?阿婆?”
杨老夫人不但没应声,身体一歪反而向下倒去,攸宁刹那间来不及思考,扭过身子扑过去,用自己的身子垫在身下,护住了阿婆。
地上的泥水溅起来扑在脸上,顺着额头渗进鬓发,流进眼睛里,激得她眼眶酸涩,面上又多了几道水痕。
“娘子!老夫人!”
顾不得身上疼,攸宁翻身起来,叫阿婆倚在她怀里,赶紧着检查她身上好不好,只是阿婆眼下不省人事,不过有她在身下垫着,想来应当也无大碍。
“叫人进村打点着,先送阿婆进去歇息为上。”
知微应是,“云仓已经带人去了,娘子这一下摔得狠,怕再摔出个好歹来,叫护卫们背着你和老夫人走吧。”
攸宁点点头,后知后觉觉出些疼来,浑身疼得厉害,疼得她两眼泪汪汪,呜咽着说:“我要把它全部铺成石子路!”
“呜呜呜什么破路,下点雨就泞成这样,连马车都走不了……”
哭一阵也就过了,没一会儿,攸宁和杨老夫人由侍卫们背着,到村子里落了脚。
村落里有空房的人家都很愿意收留他们,他们有时——便像今日下雨,会为路过此地的行人提供居所,收些费用,也算是家里的进项。
攸宁住的这家有两间空房,攸宁和阿婆一间,阿俏和知微一间。她这些时日医术有大进益,给阿婆摸过脉,发现是受凉引起的发热晕厥,这才放了心,不是什么大病症,主人家里恰好备着些柴胡,解了她们的燃眉之急。
月华洒满庭院,此时比他们来时还要亮堂些,雨渐渐止住了,唯余檐角的残雨滴滴答答的,渐次滴落到檐下的青石板上。
院落外传来清晰的梆子声,混着打更人的吆喝。
梆!梆!
二更了。
马蹄踏过雨水泥泞过的土地,溅起大片泥点,村口的老槐树、路边的马齿苋,都没能幸免。再看马上之人,为首者着银甲,戴兜鍪,在月光下熠熠泛着冷光,脚上踩的乌皮六合靴不仅裹满了雨水,还挂上了一溜泥星子。
这一行人约有二三十人,马车共有八辆,这本也是很正常的,怪就怪在,拉车的马不似寻常人家中出行拉车的蜀马,倒似卫兵所用的战马。
“郎君,方圆几里除去受灾的,便只剩这一个村落了,想必顾娘子她们定会在此落脚。”
15. 第 15 章
“今日不便打搅,明日打听一下顾娘子歇在哪家,再来报我。”
底下人称是,待要退下去时,却又被他叫住了,“算了,还是今日去吧,悄悄的,别打扰娘子休息,再留下两个人守着。”
这话一出,引得刚准备退下去的王坚狐疑地瞥了他好几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铁树开花?
最终没敢言声,老实转过头点人去了。
攸宁夜里放心不下阿婆,且她虽疲惫,但因为身上疼,反倒没什么困意,也就一直熬到了这时候。
她给阿婆换了额头上的巾帕,探过她身上的温度,已经降下去些了,这时她松了一口气,方彻底松懈下来。
推开窗,她看见家中男主人从正屋出来,一边披衣服一边口中喊着“来了”。
攸宁这个时候才听到,门外似有马蹄声响,应是另外一伙借宿的人马,只是这一家已经住满了,不知道他们人多不多,这村子可还能不能住得下。
顺着主人打开的门缝往外瞧,正与外面的小郎君对上了眼。
攸宁原本正欲合上窗子,一时却顿住了动作。
竟是魏晅。
自那日河间一别,已有月余,蒲州离幽州甚远,且又是长安周边州府,怎么也没有用着幽州兵马的时候。
所以魏小郎君来做什么呢?
等攸宁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已经披了外衫,站在了主人身后。
“小娘子怎么起来了?是有几位兵士前来借宿,我家拢共空出两间房,已经住满了的,只好叫他们往别家看看。”
主人说着,心里却是奇怪,只看这女郎衣着服饰和举手投足间的气度,便知道不是一般人,必定是哪位官员的亲眷,是被雨困住才不得已在此落脚的。
只是不论是官家小姐还是平民女郎,都很注重自身声名,本朝对女子的约束相较前朝已经算是宽松的,平时亦不轻易见外客,更何况是深夜与男子相见呢?
小娘子没出声,反倒是门口那位方才一直沉默寡言的小将军开了口,声音低低的,像在耳边呢喃:“小娘子安好。”
主人一看不得了,这俩人还认识!心里的谜团却解开了,打开门为他们让出空间,自己转身退回了正屋屋檐下。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王坚等人全部识相地退开,魏晅看着小娘子上前几步出了门,迎面站在月光底下,唇角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像秋日里枝头初绽的木芙蓉,清甜又宁静。
“郎君安好,郎君怎会在此?”
“圣上谕令,命我回京述职。官路封堵,我们也在找地方落脚,正巧在附近看到了贵府的马车,便顺路带回来了。”
离得不远,习武之人听力又较为敏锐,王坚听了忍不住瞪大了双眼,顾小娘子所乘坐的那辆最大的马车,足足能躺下四五个人,自不会轻,其余几辆虽小些,但因装满了行李物品,也是重得很,在泥地里又陷得深,他们七八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一辆辆拉出来,郎君就这么轻飘飘地一句给带过去了?
攸宁愣了一下,旋即扬起了更大的笑脸,“多谢郎君,还好有郎君,省去了我们许多事,待回到长安,定备厚礼相谢。”
一场秋雨一场寒,一阵秋风刮过来,带来令人瑟缩的冷意,攸宁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只听“吱嘎”一声,像是身后的木门——
攸宁正要回身,魏晅却突然凑上前来,一把撑在了攸宁身后。攸宁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顾不得转头看发生了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正撞上了被风吹过来的木门。
不重,但也痛得很,疼得她蹙起眉毛,险些惊呼出声。
注意到她的神情,魏晅初时有些疑惑,自己已经挡住了可能会撞上她的木门,她不过轻轻靠了一下,怎么会是这个反应?
想到今日的山崩,随即反应过来,“你受伤了?”
攸宁点点头,“不过没大碍,小伤而已。阿婆今日受了惊,我们应该会在这里略修养几日。”
见他欲言又止,攸宁问,“郎君想说什么?”
“圣人急召,不好耽搁,我们明日一早便走了。”略顿了顿,又道,“上次我并非有意不告而别。”
攸宁摆摆手,“知道知道,上次你走之后,师父气得不行,但过一段时间他自己就忘了。”
好像没什么话好聊了,两个人沉默下来,周遭的空气仿佛都静置了,泥土的清香钻进鼻孔,与之同行的还有一股潮湿的冷气,渐渐爬上了攸宁的鼻头。
距离似乎太近了些,攸宁挪动身子,想打破这个局面,鼻尖却不经意蹭到了魏晅的胸膛。
好凉,好凉的盔甲。
他这才退开,从随身的小皮囊中摸出一个药瓶,“这是军中特效药,止痛效果很好,立竿见影。”
刚刚不过是轻轻撞了那木门一下,便疼得不行,可见并不像她口中所说的是“小伤而已”,料想她深夜不睡,也有疼痛难眠的原因吧。
别过魏晅,攸宁盯着自己手中的小药瓶出神,缘分总会让人意想不到,没想到短短一月之后,便又与他重逢了,往后同在长安,总还会有相逢之日的。
*
山崩阻路,一时之间很难疏通,若要继续前行,便只能放弃官道,另寻他路。雨停之后,道路仍然泥泞难走,再加上杨老夫人的风寒和攸宁的伤,他们在村落休整了整整五日,好在后面几日都是晴天,等他们出发那日,道路已经干透了,重新坐回宽敞舒适的马车里,攸宁长舒一口气,就算波折些,最终也总算是按照原计划继续前行了。
原定要在蒲城修整两三日,因这变故,他们便不打算在蒲城停留太久了,只去购置一些必要的物资,便继续赶路,一路上除了秀丽的风景,还清晰地看到了灾情。
这一处地势颇高,如今一个紧挨着一个,建起了临时的草棚,从老人到小孩,每一个人都像是刚从泥地里刨出来的。
“老夫人,小娘子,刚刚遣人去打听过了,靠近官路和中条山的村落都遭了灾,好在山崩发生在白日,人员伤亡还没有那么严重,要是发生在夜晚,那才是不敢想呢。”
杨老夫人问,“共有几个村子遭灾,无家可归的、伤亡的共有多少,可都打听了?”
檀香说都打听了,“附近四个村子都有程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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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的损伤,其中属蒲溪村为最,整个村子全部被泥浆冲毁,当时在家的人也全部没能幸免,但官府并没人来统计,所以没有具体的数目,只有几个村子还算能说得上话的人在主持大局,目前在这里的人,共有八十余个。”
就因为一场起初看起来很平常的雨,冲毁的又是多少家庭呢?
杨老夫人皱起眉头,“已经五日了,四个村子都受灾了,按说至少有百余人,官府不应该不知道才对。”
莫说地方县衙,按照这个受灾人数,属较大的灾情,地方应当会立刻上报中央,朝廷再拨放赈灾钱粮,况且魏晅前几日从此地经过,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因此圣上必定是知情的。
那么,只能是由上到下施行的过程中出了问题。
攸宁记得,蒲州刺史是奉国公徐晃,也是当朝国舅。
徐家算不得什么世家,老国丈曾是西市里开面坊的,后来女儿当了皇后,才一步登天,迈入了长安贵族的圈子。
奉国公作为国舅,在长安有御赐的宅邸,并不出任地方,遥领蒲州刺史,攸宁不了解那位国公爷的为人,但光看眼下这场景也该明白了,想必也是个不作为的,赈灾的旨意一重重下来,能给灾民喝到米汤都不错了,更别提叫国舅爷亲临。
杨老夫人只好吩咐底下人,“看看我们马车上还有多少粮食药材,都给他们留下,稍后我们再进蒲州城添置就是了。”
言罢叹了口气,“我们说话,想必州府也定不肯听,好在这里离长安不远了,叫人到蒲州多买些米面给他们,草棚简陋,夜里睡觉难免寒凉,再多买些被褥。”
檀香应了个是,便下去了。
帮幸存的灾民重建家园,让已故的灾民入土为安,需要大量人力物力财力,光靠她们这一点微薄之力是断断不够的。
但也没计奈何,拿俸禄的爷们不管,反叫深居内宅的娘子来想办法吗?
因为这件事,后面攸宁的话也少了些,平素白日里她都在杨老夫人身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杨老夫人猜到了些许,笑着问她,“阿宁怎么了?这半日便闷闷不乐的。”
攸宁摩挲着自己的指甲,低下头去看一看,指尖颜色仍然嫣红夺目,指甲是妆容的一部分,一段时日过去颜色褪了,会有女使重新为她染色,就连此次出行,马车上也带着晒干的凤仙花瓣,防着她路上要用。
出生在锦绣丛中,攸宁自小过的便是养尊处优、呼奴引婢的日子,衣食住行无一不精,奉国公是国舅,又是一家之主,比起她来是只会多不会少。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这句话人人都念,可在有些人眼里,却是一句彻彻底底的空话。”
杨老夫人拉过攸宁的手,“你这孩子,是在说傻话了。莫说是人,你只看那河道,若连一点泥沙都容不下,反倒会处处碰壁,不能顺畅地流淌,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若要一味求‘清’,那才是坏了规则呢!”
攸宁听了没言声,静默良久,才又笑嘻嘻地重新靠上了阿婆的肩膀。
行过一路山水悠悠,马车晃晃荡荡几日,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进了长安城。
16. 第 16 章
刚过城门,便看到一辆金漆朱轮的马车停在不远处,马车侧边悬挂的旌旗上一个大大的“曲”字,昭示了主人的身份。
马车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攸宁若有所感,打开车门向外看,便看见那辆马车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色袍服的中年男子,虽不苟言笑,端端站在那里像尊门神,但不时向城门口张望,一看便知在等人。
见着了她,倾身向马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再转过头来时,面上便带上了几分笑意。
“阿舅!”攸宁没忍住喊了一声。
“阿婆,是阿舅来接我们了!”
攸宁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发现舅母和阿舅一同过来了,连忙给阿舅和舅母见礼,然后一头扎进了舅母怀里,“舅母,阿宁可想你了,好久没吃到你做的透花糍了,可是想念得紧。”
舅母出身三大家之一的浔阳牧氏,是攸宁姐夫的亲姑母,长姐与姐夫的婚事,便是舅母牵线搭桥一手促成的。
此时她伸出手轻抚过攸宁的背,“哟,阿宁究竟是想舅母,还是想透花糍?看来我今日是沾了透花糍的光了。”
杨老夫人也笑,“干脆先不要回家了,先回安业坊叫你舅母做给你吃,再回宣平坊也不迟。”
若是平日,阿舅与舅母定然齐声应和,攸宁也不会推脱,但久未归家,心里一直记挂着阿娘,着实是放不下。
可奇的是,荣国公也没作声,过了一会儿,牧夫人开口道:“阿宁想吃多少都使得,但今日阿娘和阿宁舟车劳顿,依我看便先不要折腾了,回头我做了送到侯府,也是一样的。过几日我和公爷预备在家中摆宴,请两位小姑一同回家来,我们一家人再在一起吃一顿团圆饭。”
杨老夫人点点头,说这样也好,于是便在这里与攸宁分别了。
午后东西市刚刚开市,正是热闹时候,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行人络绎不绝,攸宁打开车窗向外看,阳光洒向路旁的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保宁坊胡姬酒肆二楼雅座的窗开着,攸宁闭上眼睛轻吸一口气,鼻腔里霎时便充盈着烤肉和葡萄酒的香气。
从前天长日久待在河间,总觉得闷得慌,如今出一趟远门回来,竟也有久违的开心,尤其是这一路经历过坎坷,才明白太平宁静的日子多么难得。
只是想到方才阿舅和舅母的反应,攸宁总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
进了家门,守门的小厮见了攸宁,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一溜烟便跑回内院传话去了。
攸宁起先还注重姿仪,迈着轻盈的步伐小步走着,而后越走越快,最后干脆提裙跑了起来。
“小娘子,慢些跑!”
一路跑进枕月庭,便看见有两个锦袍女郎跪在地上,跪姿并不端正,尤其是右边年轻的女郎,随意歪在一边,日光灼灼,似是不堪久晒,一面用团扇挡在头上遮阳,一面嘴上不停,叽里咕噜的,像在骂人。
攸宁的脚步慢了下来,左边那位是她阿耶的妾室陈氏,而右边那位,是她的二姐姐顾容沄。
陈氏恃宠,以下犯上的事情从前没少做,但阿娘极少与她争锋,就算是面对阿耶,阿娘也少有动气的时候,大多数时候都很平静,平静到让攸宁觉得是因为阿娘从未将他们放在眼中。
平时她们母女两个的小打小闹阿娘不放在眼里,但阿娘并非没有手段,十数年来打理侯府上下,底下人莫敢不服,今日此情此景,想必是这对母女又做了什么,惹得阿娘真动了气。
她们显然是注意到她了,顾容沄转过头看见她很是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攸宁觉得好笑,她是回自己家,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别人家呢。
陈氏拉住她的胳膊,连忙给她找补,“三娘子回来了,妾这便差人去衙门知会阿郎,好为三娘子接风。”
这时方才看清,陈氏面上还有几个清晰的掌印,可见事情不小。
攸宁面上没什么表情,懒得和她们周旋,只扔下一句“不劳烦姨娘”,便转身进了正屋。
算算时间,此时应是阿娘午睡的时间,攸宁本想看一眼阿娘便走,不想她已经醒了,此时倚卧在贵妃榻上,睡眼惺忪,整个人懒懒的,正叫小女使给她捶腿。
“阿娘!”
曲夫人张开手臂,揽住扑过来的女儿。
阿娘怀里香香软软的,衣服都用熏香熏过,是浓浓的瓜果香,只是不知是不是分别日久的原因,攸宁总觉得今日阿娘身上的熏香格外重。
“这一路波折不断,可算是到家了,叫女使给你放水,先洗洗一路的风尘。再有一桩,这次你竟能劝动你阿婆回京,这可是大功一件,回头多问你阿舅要两件宝贝,他保准一口答应。”
“阿婆回京,阿舅高兴,阿娘高兴,我自然也高兴。”
攸宁从阿娘的怀中出来,本想问一问她镇国公家的事,但话到嘴边,又有点问不出口。
那必定是一件陈年旧事了,这么多年过去两家相安无事,她也从未听阿娘提起,要么是这件事对两家来说都无关紧要,要么,就是一件人们寻常不愿提起的密辛。
攸宁心中倾向是后者,她这么大咧咧问起来,若引得阿娘伤心,那就不好了。
曲夫人看出了她的犹豫,知女莫若母,她于是问道:“有什么话便说吧,与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攸宁于是对阿娘笑笑,说没什么,“来时看见姨娘在廊下跪着,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曲夫人没答她的话,只一味地催促她去沐浴,她自己呢,则换了个姿势,从旁边案几上拿了一本《史记》,泰然看了起来。
“快先去梳洗,不然赶不上等会的好戏。”
家中好戏时时上映着,攸宁不疑有他,如今母女两个在门外跪着,等着的,不过是在衙门上直的阿耶罢了。戏是演给观众看的,观众到场,好戏才能开幕。
曲夫人在这府中,面对陈氏的挑衅,从来不曾落于下风,也从不会向武阳侯抱怨陈氏母女的所作所为,以彰示自己的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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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他是被谁请回来的,也就不言而喻了,不过曲夫人也乐见如此。
攸宁洗漱完毕,换了一身杨老夫人给她新做还没来得及穿的襦裙,坐在曲夫人的妆台前由女使擦发,曲夫人翻着书,状似不经意地说,“你阿婆前段时日来信,讲你在佛光寺救下了魏小郎君的事。”
眼神停留在书籍上,耳朵却竖了起来听她应话。
攸宁正在一个个试妆华斋新送来的口脂,“我不仅救了魏郎君,还救了魏郎君的马,不过我们有来也有往,在蒲州城外我与阿婆遇上山崩的时候,还是魏郎君帮我们找回了马车呢。那日事出突然,我是必须往前迈出一步的,前一步是魏节使,后一步便是萧别驾,阿娘以为,我该怎么选?”指腹沾上一点,轻轻点涂到唇上,攸宁一面试色,一面透过菱花镜偷偷观察阿娘的神色,“在河间时表舅母还曾提过,想与魏氏结秦晋之好,可后来阿婆却说,‘我们怕是与魏氏无缘了’,华然表姐自己亦不曾有这份心思,此事也便作罢了。”
曲夫人有片刻出神,再回过神来时,攸宁已经坐到了她的身边。
她放下书,支起一只胳膊撑着头,说起长安城最近的变化,“你回来迟了几日,在这三五日里,长安城发生了一件大事。幽州别驾萧氏成了乱臣贼子,魏节使查出他私通松漠,欲起兵夺地方权,还承诺事后割让妫州与松漠贼寇,已经将他就地正法了。”话音顿了片刻,转而说起魏晅,“圣人敕令,魏家三郎平反有功,着调任中央,迁太常丞。他对在我们府上养伤一事,只字未提。”
攸宁有些惊讶,本以为他是寻常回京述职,没想到是受了调令,行军司马迁太常丞,表面上看是平级调任,实际的职权却有很大的缩减,对于远在幽州的魏节使而言,相当于失去了一条有力的臂膀。且魏晅是魏节使唯一的儿子,他留在长安,便可辖制魏节使,话说得难听些,这不过是入朝为质罢了。
至于他没提起曲家养伤的经历,也未必是不感恩,兴许是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不愿让荣国公背上勾结边将之嫌,且若令圣人怀疑魏节使与朝臣有私,他们的境况便更加不妙了。
这些攸宁都明白,是以没有出声询问,惆怅之余,心中还生出些微喜悦。
曲夫人何等人,光看女儿的反应也该明白一二了。
于是又说回杨老夫人那句话,“你阿婆实是多虑了,我们这许多年来,虽与姜家来往不多了,但几位姜夫人的为人我还是清楚的,且魏晅不过是她侄儿而已,这一层实在没什么好顾虑的。”
“旁的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阿宁喜欢。”
攸宁静静注视着曲夫人,心里像是被什么慢慢塞住了,渐渐欲从眼睛里溢出来,还不待她说什么,曲夫人身边的女使叠云进来回说,“阿郎回来了,正往咱们院子里来。”
曲夫人伸出一只手,由叠云搀着坐了起来,又转过头为攸宁整理仪容,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走吧,看看你这阿耶给你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17. 第 17 章
不待两人走到门口,便听见了一道雄厚有力道的声音,“夫人这是做什么?阿娇做了什么,惹得你这样罚她?大日头下就让人这样跪着,你也太不将人命放在眼里了!”
曲夫人牵着攸宁,不紧不慢地走出正门,看见原本该跪在地上的陈氏,现已经起身趴伏在阿郎身上了,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
攸宁见了阿耶,先行过礼,再例行问候,最后明知故问一句:“阿耶今日怎么这么早便下直了?”
顾向松的语气稍见柔和,注意力也被带到了攸宁身上,“你归家,我自是要回的。你也是,回家来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虽说是去侍疾,却也没有信也不寄一封的道理。这一路可还顺遂?”
攸宁笑得讪讪,这确是她的疏忽,平素只记得牵挂阿娘,忘记问候一下日理万机的阿耶了。
只好虚虚应着,“阿耶说的是,女儿下次定当改正。”想起蒲州之事,又说,“一路都很顺利,只在蒲州附近遇见了山崩,瞧见好多遭难的村民都无家可归了,觉得他们甚是可怜。”
顾向松皱了皱眉,“蒲州一事,太常丞述职时也向圣人进言了,赈灾粮款已经发放,许是你们走时还未送到。蒲州刺史是奉国公,此事自有他来操心,与我们无甚干系。”
听到这话,攸宁垂下眉眼,没再多言。
她们在蒲州停留了五日之久,而从蒲州坐马车赶回长安,也不过四日而已。他方才这几句话,便已经表明了态度,无论赈灾粮有没有送到,这都不归他管,自然也就不会插手。
奉国公与阿耶素日交好,攸宁没办法劝说自己相信,这些中饱私囊的行为,身为好友的阿耶毫不知情。
听了他这话,曲夫人幽幽开口道,“侯爷莫要倒打一耙,阿琅满月时我便差人去知会过,言明阿宁的归期,是你不曾将女儿的事放在心上。”
又是这冷冷淡淡的语气,这十数年来,顾向松便是日日夜夜听着她用这不加感情的声线与自己讲话,仿佛自己与这侯府里的一切,她从不曾放在眼里。有时其中还掺杂着些许厌恶与轻蔑,仿佛厌极了他,可碍着圣人赐婚,才被困在这侯府里,不得不与他虚与委蛇。
这个认知令他更加恼火,无论武阳侯在外面多么风光,回到家,竟一直被妻子看不起。
大人们的事剪不断理还乱,但对攸宁这个女儿,顾向松还是疼爱的,恍惚间忆起自己似乎是听过这么一条消息,但平素繁忙,一转眼便抛之脑后了。
意识到是自己理亏,气便消了大半。
“既是如此,你昨日也该派人再来知会一声,我素日忙碌,你也不是不知道。”
陈氏见阿郎的注意被牵动,连忙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柔声开口道,“郎君,夫人执掌中馈,府中大小事宜一应都要讨她的主意,忙不过来也是难免的事,郎君便不要责怪夫人了。”
顾向松的注意成功又转向曲夫人身上,“阿宁的事暂且不谈,便说阿娇这事,你平素对她们不闻不问也就算了,这次事情还没查清楚,便先肆意体罚,阿娇她好歹也算是侯府的半个女主人,你未免太不将她、将我这个家主放在眼里了!”
惹得曲夫人“嗤”地一声笑了起来。
“侯爷说笑了,不过跪这么一会儿,跪不坏你这心尖尖命根子。”
说完抬手示意,底下人随即押上来一个老叟,反剪着手捆绑着,被身后人一搡,整个人便匍匐在顾向松面前。
“侯爷看看,可认识?”
顾向松一向不管内宅事,家中办事的小子们不一定都记得,但几个管事的和掌家婆子还是很熟悉的。
“这是账房杜春。”
曲夫人紧接着出声,没等他继续说话,“侯爷认得就好,杜春亲口承认,陈玉娇与之勾连做假账,以谋私利。我们全府人靠这点子进项养活,到最后闹了亏空,钱财都进了这两人的腰包,还是得侯府来弥补。”
“侯爷觉得,她不该跪吗?”
陈玉娇嘤嘤啜泣,顾向松不但没松手,反而把她搂得更紧了。
站在一旁的容沄先忍不住了,“每月的月例银子就那么点,家中铺面庄子也全在夫人手上,这般下去,阿娘何时才能攒足我的嫁妆?”转头看向阿耶,声音带上了一点乞求的音色,“阿耶,阿娘一心,全是为了我啊。”
曲夫人觉得好笑,“我嫁妆中的商铺田产自与侯府无关,至于府中田产铺面的进项,你不曾花用吗?你平日的吃食、例银,还有每季的衣服首饰,哪一样不是府里出钱添置的?往后你出嫁之时,我和你阿耶自会为你预备嫁妆,该有你的一分都不会少,不必小人之心,做这种姿态来敲打我。”
容沄被这一番话堵得语塞,曲夫人调转眼神看过去,“再有,陈氏是你的生身母亲,但为妾室,论理,我这个嫡母才该受你一声阿娘,我不在意这称谓,可该有的尊重要有,你若不将我这嫡母放在眼里,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顾向松搂着陈氏,没提陈氏的过错,反而对曲夫人说,“今日这事归根结底,是因为阿娇手中没有进项,你虽为主母,但也没必要如此大包大揽,也该分出一部分来交与阿娇,这本也是她应得的,正好,平素你有忙不过来的地方,也可叫阿娇帮你的忙。”
曲夫人心中冷笑,说不敢当,“我当年嫁到侯府,侯府除了这座宅邸与一些御赐的金银和田产,没有一点家当,就连聘礼都是宫中直接赐下的,现在家中偌大的家业,是我贴补嫁妆,一点点经营起来的,而圣人赐下的田地,一大半都被侯爷送给陈姨娘做私房了,侯爷不记得了吗?现在不妨问问你怀里的娇娇儿,可还剩下多少。”
圣人赐下的田地不少,这十几年来陈玉娇和一双儿女过得很滋润,田地有租子,月例银子之外,顾向松每月也会拿俸禄贴补她们娘几个,至于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做假账,来糊弄曲夫人的银子,这要问问陈玉娇的好儿子——也是侯府唯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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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郎君,顾元俦。
小郎君是顾向松独子,陈玉娇像宝贝眼珠子一样宝贝这个儿子,既对其寄予厚望,又颇为无底线地溺爱,顾向松对这个儿子倒是严格,但毕竟是唯一的儿子,顾元俦认定最后武阳侯的爵位会传到自己身上,就算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只靠着祖荫也能富足一生。且他父亲为圣上宠臣,这让他在一众官宦子弟中从来都是被巴结的那一个,长此以往,渐渐变得目中无人,颇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可前段时日崴了泥,欠下巨额赌债,心里知道曲夫人不可能会帮他,又不敢与父亲说,只好求陈氏替他擦屁股。
陈氏恨铁不成钢,但儿子不能不管,最后没办法,只能把手里的田产、铺面统统交了出去。
按理说,顾元俦这样的身世,不会有人不长眼,做局做到他身上,但对方是个更有背景的硬茬。
他再如何,也只能等父亲百年之后才可承袭爵位。而那位,乃皇室宗亲,是实打实的有爵在身,父为安王,母舅为昭平侯,及冠之时,圣人下诏册命其为嗣安王。
那日顾元俦前往王府赴夜宴,宴席上玩双陆,例行压彩头,这本也很正常,都是各位小郎君之间的小打小闹,谁家还能真缺那点银子不是?
只是没想到后来嗣王带头,率先压起了房产。
顾元俦在外是极要面子的,即便知道一旦输了便要一无所有,他还是会打肿脸充胖子,一方面也是对自己技艺的自信——前面几个回合他只输了一次,所以小赚了几笔。
说不定呢?说不定他能用这些田产,迎来更大的筹码。
没想到最后一败涂地,不仅搭上了这些,还欠了些现银。
陈玉娇不敢将这件事告知顾向松,但她们从前过惯了锦绣堆华的生活,铺面没有了,便要自己想办法,于是想法设法搭上账房,从曲夫人眼皮子底下找寻可以操作的空挡。
这是个铤而走险的计划,因此二人一开始不敢有大动作,只敢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地方捞些油水。
没想到顺利得很,渐渐地,便放松了警惕,恰好曲夫人前段时日精力不济,他们的动作便大了些,谁承想她竟在这个档口下令核对总账,于是两个人便被曲夫人抓了个正着。
事后陈玉娇细想想,这件事从一开始便进展得太顺利了,恐怕是曲竟遥那个贱人挖好的坑,就擎等着她跳呢,只可惜她圈钱心切,当时根本顾不得那么多。
顾向松看向怀中人,“阿娇,她说的是怎么回事?”
容沄知道母亲不好回答,悄悄地小声吐槽,“说了这么多,还不就是不想给。”
陈玉娇眼见瞒不住了,抽泣的声音愈大,“郎君,妾身对不住你,是妾身没有管教好元俦。”
然后抽抽噎噎讲起了事情的经过,必要时候添油加醋,比如嗣王的局是多么天衣无缝,顾元俦又是怎么样被逼无奈被迫下注的。
听完这些,顾向松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18. 第 18 章
阿耶没想到,自己身为一家之主,这件事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气儿子不争气,这种荒诞的赌局也能跟着下注,顾元俦出门在外,他的名头自然也是他老子的名头,是以顾向松也气齐明颂那小子,竟敢在他头上动土。
攀扯到最后源头在自己唯一的儿子身上,顾向松心里不是滋味,不管怎么算,这笔账也算不到曲夫人身上了,对比这件事,曲夫人对陈玉娇的处罚简直不值一提。
于是只好冷哼一声拂袖离去,他走得利落,大踏步快步出了院落,留陈氏母女站在地心不知所措。
陈玉娇是被顾向松从怀里一把推开的,她咬咬唇,想也没想便抬脚追了上去。
迈步急了,便保持不了平时苦苦练习的步伐,从后面看上去整个人晃得厉害,步子一深一浅,看起来随时可能崴倒在地。
眼见着陈氏要摔倒,一旁站着的陈氏身边的仆妇和容沄连忙上去搀扶,行走之余,容沄从侧过身的间隙回望她们,眼神中透露着怨恨与凶狠。
攸宁翻了个白眼,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关于陈氏的腿,那可是她自己咎由自取。
攸宁七岁那年冬日,曾于曲江池落水,后来幸得人所救,才不致命丧池中。那日池边人虽多,但攸宁身旁有仆妇,失足落水的概率很低,且她分明记得,在落水之前,有一双手推在她腰上,她是被推入湖中的。
顾向松起先也并不知晓是谁干的,亦十分气愤,于是夫妻两个决定上报官府,以缉拿真凶。这桩案子并不难办,万年县李明府并县尉仅用两日时间便查出了真凶。攸宁感觉到的那只手不大,再结合腰部这个位置,很明显是个孩童,再审几个仆妇的口供,路人的所见所闻,便将范围锁定到武阳侯内宅了。
查到这地步,顾向松夫妇二人已经可以猜到此事究竟是谁做的,顾向松认为家丑不可外扬,否则御史台次日定然弹劾他治家不严,会影响他的官声。曲娘子则考虑到,凶手之一是攸宁的姐妹,此事传扬出去势必影响家中女眷的声名,不如关起门来处理的好。
反正,只是处理一个妾室而已。
虽然最后是容沄动的手,但七岁的女郎懂什么事?曲夫人愿意留幼子一条性命,但陈玉娇绝不能活,曲夫人送了一杯美酒过去,让她走得体面些,岂料被顾向松截下了。
女儿既无事?做什么还要闹出一条人命?顾向松埋怨曲夫人狠辣,已经完全回想不起几日前命悬一线的小女儿了。
曲夫人不依,誓要杀陈氏以泄恨,顾向松忘得掉,但她忘不掉,攸宁若不是恰好为人所救,便要永远沉没在曲江池中了,她如何能不恨!
只是八年前是如此,八年后也是如此,她没能扭转顾向松的意愿,最后只打了她一顿板子以示惩戒。曲夫人嫁入侯府八年,便也掌家八年,府中上下俱是她的心腹,即便杀不了,也断不能令她好受,这一顿板子下来,陈玉娇断了腿,起先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走路,后来渐渐能下地,却也落下了病根儿,走起路来一高一低的,成了跛子。
可自那之后,曲夫人与顾向松夫妻之间,便也更加疏远了。
“夫人,小娘子,云锦阁的绣娘来送衣裳。”
跟着煎雪的声音,绣娘上前几步,让底下人捧着楠木托盘上前,请夫人娘子掌眼。
“请夫人娘子安,这是按照夫人给的尺寸裁制的秋衣。夫人眼光极好,选的料子都是极衬小娘子的,上襦是紫云縠的对襟,石榴裙是妆花云锦所制,裙摆的缠枝莲用的是蜀地金线,日光下能映出霞色。”
“牧家要办赏菊宴,日子定在了后日,阿娘让云锦阁给你裁制了一身新衣裳,还是几月前的尺寸,你赶紧去试试,有不合适的,好着人再改。”
攸宁挽着曲夫人的胳膊,一面往屋里走一面问,“阿姐挑这日子,是特意为了让我赶上吗?”
曲夫人说是啊,“牧家每年夏天都办冰鉴诗会,今年赶上阿琅出生,你阿姐在月子里,家里不好喧闹,后来又是阿琅办满月酒,便耽搁到今日,索性办了一个赏菊宴。你阿姐问过你回家的日子,才特特定在了后日。”
进门洗手试衣服,一套动作做下来,攸宁的额头起了一层薄汗。
“玉珠,去把窗子打开。”
玉珠应了声是,从小娘子身前经过时,让攸宁嗅到了一点辛香,这是药味。
“玉珠,最近在吃什么药?”攸宁随口问道。
玉珠愣了愣,面上的茫然不似作假,“小娘子,玉珠不曾吃药。”
这便耐人寻味了,不吃药的人身上有股药味。攸宁皱了皱眉,扶额细细回想,觉得好像有什么被自己遗忘了。
“阿宁,试好衣服没有?”阿娘扬声问她。
刹那间,攸宁想起了阿娘身上那股浓重的熏香。阿娘往常从不用那么浓的熏香,兴许是要遮盖什么气味也说不定。
“片刻就好!”
应过阿娘,攸宁又问玉珠,“那便是给夫人煎过药?”
说话时注意着玉珠的神情,她不曾立时说出答案,眼珠转了两下,待再要开口,便被攸宁喝止了。
玉珠暗道不好,夫人叮嘱过她们,万不可叫小娘子发觉,可没想到小娘子观察得细致入微,她不过说了一句话,就漏了陷。
攸宁绕过屏风回到阿娘身边,“倒是不怎么需要改,前些时日胖了些,但这一路奔波,又瘦了回去,腰身甚至还宽大了些,可以叫绣娘再稍微修一修。”
话音一转,牵起阿娘的手,“阿娘,我拜了神医为师习学医术,这段时日已经大有进益了,我帮你把把脉吧!”
曲夫人没躲,笑着叹了一口气,“还是叫你发现了,已经没有大碍了,不过是听医师的嘱咐多喝了一段时日的药。这府里是由不得我生病,不然,哪轮得到陈氏在我眼皮子底下蹦跶。”
攸宁把过了脉,发现确实如此,这才放下心来。
怪不得,阿舅应该也是知道阿娘生病,才叫她快些回来看阿娘,还瞒着阿婆。
“我闻着,像是和枢饮,阿娘前段时日可遇见了什么事?竟比今日这桩还严重些吗?”
曲夫人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额头,“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
她已经十六岁了,才不是小孩子了,阿娘却还用这一套说辞糊弄她。
攸宁从枕月庭离开后,盘问了不少婆子女使,她们都表示前一段日子很寻常,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除了阿琅的满月宴,曲夫人甚至几乎没有出过府门。
那就奇了怪了,和枢饮是是疏肝理气的良方,既然什么都没有发生,阿娘做什么要吃这样的药呢?
“冰鉴诗会……我记得,阿耶与阿娘相遇是不是在盛夏?”
这些事曲夫人从不曾说过,还是顾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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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幼时将她抱在腿上给她讲的,讲他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凯旋,于烧尾宴上对曲夫人一见钟情,原本他只是定边州一个小小的折冲校尉,虽有军功,可作配国公府嫡幼女还是差点意思,好在这次回朝便是要论功行赏的,圣人赐了他侯爵,他便也趁着这股热血,一鼓作气向圣人求了赐婚圣旨。
看来阿娘对阿耶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了,暗地里也生了许多闷气,攸宁皱起眉头,这可愁煞她了,阿耶是她的阿耶,血脉亲情不可断,且从各方面来说,阿耶对她还是疼爱的。可阿娘与她不一样,阿娘与阿耶是夫妻,在攸宁眼中,他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丈夫。
在家里舒舒服服躺了一日,攒足精神,第二日好神清气爽地去参加宴会。
顾向松拢共四个儿女,长女容沅已经出阁,接下来是陈姨娘的一对双生,攸宁是最小的。
往日参加宴会,她们姐妹几个都是由曲夫人领着一同出门,这回前日刚有过龃龉,容沄生怕曲夫人将自己撇在家中,旁的寻常宴会倒也罢了,这次是牧家做东,定然是显贵云集,她一定能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于是今日特特求阿耶开口令曲夫人带上她。
前日阿耶愤而离去,一顿家法将元俦打了个半死,若不是阿娘拦着,阿耶想是还不会停手,不久又下令将阿娘禁足,好在没有迁怒她这个女儿。阿娘这一次是人财两失,她再不为自己谋算,等着曲夫人给她挑选郎婿,又哪里会是什么好人家呢?
牧家居于胜业坊,与顾家所居宣平坊相隔不远,出了坊门沿着坊街往北,不过片刻便行至胜业坊了。
进了门,攸宁没顾得上和素日交好的小姐妹们寒暄,直奔阿姐的院子看外甥女去了。
容沄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见,眼神渐渐犀利起来。
攸宁有自己的小姐妹,容沄也有自己的小圈子,其中便有工部员外郎的千金和宁远将军家的十娘子。她甫一现身,两人便迎了上来。
孙十娘道,“真是许久不见你了,是不是你那嫡母这段时间都拘着你不叫你出门?元霜往你们府里递了好几回帖子都约不到你。”
容沄说别提了,“最近她盯我和我阿娘盯得紧,哄着我阿耶将我阿娘都给禁足了,顾攸宁也在这节骨眼回京,我当然得收着点。”
孙十娘摆摆手,“算了,晦气的人不提也罢,最近长安城可有一位风云人物,不知道你听说没有。”
“什么风云人物?”
越是吊的人心痒痒,越不愿意说出口里的答案,“他进城之日你没来真是太可惜了,我与元霜站在醉仙楼的楼上,远远看过他的英姿,整个长安城,便没有比他更俊俏的郎君了。”
王元霜笑着摇头,“快别听她卖关子了,是魏家的三郎,因为平反有功被调回长安,现任太常丞,可巧,魏家在升平坊,与你家只隔了一条坊街呢!”
容沅听了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显得兴致缺缺的模样,“不过是个太常丞,也敢号称是长安最俊俏的郎君。”
顾容沄虽是个庶女,但出身侯府,又得武阳侯宠爱,在外也一向是无所忌惮的。王元霜垂下眉眼,她是王员外郎的嫡长女,可却没有她那份底气。
孙十娘笑着揶揄她,“我倒忘了,你的眼里只装着你那准妹夫,旁的郎君可怎么入得了顾二娘子的眼呢!”
容沄赶紧看向四周,佯怒叱她,“不许胡说!”
19. 第 19 章
攸宁看着阿琅,越看越喜欢。她是软软糯糯小小的一只,攸宁去时,她正酣睡着,身上裹着的襁褓出自攸宁之手,一只小手握成拳头伸出襁褓来,像攥紧的小棉花团儿。
她实在没忍住捏了捏,惹得阿琅挥着小拳头往后躲,怕吵醒她,攸宁连忙放轻脚步绕过屏风转出来。
“阿姐,阿琅好可爱哟~”攸宁抱住容沅的胳膊蹭来蹭去,恨不能整个人都挂在她身上。
容沅伸出一根手指抵住她的额头,面露嫌弃,“小心点,别把粉蹭到我衣服上。”
攸宁才不管那许多,挽着阿姐的胳膊不愿分开,阿姐到哪他就到哪,边走边倒豆子似的将前日枕月庭发生的事和那对母女所做之事尽数讲给了阿姐,“真真是没有旁的招数了,只会一味地装可怜,可阿耶呢?偏还总吃这一套,虽说禁足了姨娘,但今早特意把二姐姐送到枕月庭来,生怕阿娘不带她,夫妻多年,他竟对阿娘一无所知,阿娘岂是那样苛待庶女的人?若要打压他们,哪还会等到今天呢。”
容沅的表情渐渐从嫌弃转为无奈,但眼睛里映着笑意,心里也觉得温暖,明明在外也是能各方周旋、独当一面的小娘子,见了她却总是长不大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甚是聒噪。
连眼睛鼻子嘴也跟着她的情绪一齐舞动,其实生动极了。提起阿耶,容沅的心里便生出一阵一阵的厌恶,若说他对攸宁还算得上疼爱,对她则是真正的不闻不问,闺阁十余年来,一直对她关照有加的,其实是曲竟遥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继母。
便连这桩婚事,也是曲夫人精挑细选为她寻来的。
“我出阁多年,你也许了靖王,元俦便不说了,再晚个两年也没什么,但容沄是你姐姐,她的婚事至今没着落,她们母女当然坐不住。碰巧出了顾元俦这档子事,又赶上阿娘生病,让他们有机可乘,才会选择铤而走险以谋求利益。”
攸宁倒没想到这一层,她和靖王退婚是大事,阿耶阿娘都是知晓的,除此以外便只有阿婆和阿姐知道,庚帖已经退还,只是聘礼还没返还,因此大家也并不知晓她们其实已经退婚了。
阿姐继续道,“阿娘也曾与我谈起过容沄的婚事,叫我多留意些,但暂时不宜张扬。我明白阿娘的意思,容沄的性子远没有你沉稳,未免她日后闯祸,还需多磨一磨才是。”
攸宁缓缓点点头,容沅眼见着她上一刻还是一脸煞有其事的严肃,下一刻便重新扬起一张明媚的脸,兴奋道,“阿姐夸我沉稳!”
得,白夸了。
“吱嘎”——
直棂门被推开,女使迈着极轻的步子快步走过来,在离两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娘子,太子妃娘子到了,命人传话过来,说你看顾小娘子不便,不必上前去了,待她得空,会亲来看望。”
“知道了。”
世家的人脉势力往往盘根错节,联络两姓之间最直接的方式便是联姻,顾家与牧家是这样,牧家与别家亦是如此。
这位太子妃,便是牧家的嫡长女,也是攸宁姐夫的亲姐姐,牧清止。
太子妃娘子有令,阿姐自是不必上前去了,但她这位臣眷还须得过去见礼。
于是辞别阿姐,往太子妃那处去。
阿宁常来看望阿姐,与牧家的小娘子们亦交好,因此对牧家很熟悉,并不需要女使引路。
前方道路蜿蜒,火红的鸡爪槭落了满地,砖缝间、水池边都积着碎红,一旁嶙峋的假山石亦不寻常,乃是苏州特产的太湖石,纤细却挺拔,不若其余假山石那样臃肿,其上每一个孔洞和凹凸的纹理都是岁月的痕迹。
攸宁最喜欢在秋季走这条路,入目皆画卷,每一点风声都是在为执笔者喝彩。
只可惜,转过假山,却望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两人相视良久,却谁都没有先开口。他就站在这里,攸宁很容易看出他是在等人,至于那个人是自己还是别人,便不得而知了。
她没有要与他说的话,也并不想和他说话,此处偏僻,她甚至连一个敷衍的万福礼都不想做,淡淡收回眼神,权当没看见,便径直向前走了。
从面对面相视到望着她的背影,那人终于开口叫住了她。
“阿宁。”
这一声有如魔咒,震得攸宁一阵头疼,缓缓转过身,努力半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便直接道,“如此亲昵的称呼,大王往后莫再唤了。可有事?”
那人面上浮现些许受伤,攸宁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冷笑不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拿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的可怜人,可他明明什么都做了,偏还这幅样子。
但很快,那人又重新整理好了情绪,冲着攸宁和煦一笑,“湖州进献了十筐绒螯蟹,我记得你最爱吃,特意给你留了两筐,宴后我命人送到府上。”
湖州是他的封地,这时候正是吃蟹的季节,绒螯蟹肉最多,她确实爱吃,可她不会为了两筐螃蟹折腰,“多些大王美意,但不必了,若真要送,也是该往姨母府上送,旁人不知你我关系,但两家大人都明白,也不必因面上过不去做这许多。”
对面那人余光撇到上方栏杆外的一群郎君,于是面上没有露出一点不高兴的情绪,反而上前一步,逼得攸宁连忙后退,后背抵上了假山石。
借着假山遮挡,他对着攸宁惨然一笑,手指理过她被风吹乱的发丝,“你莫怕,就算退了婚,我亦当你是妹妹,不过两筐螃蟹罢了,倒也不必如此避之不及。阿宁,我已经极力忍耐了,就算是要离开,也请你慢慢地离开,好不好?”
攸宁一时没说话,总觉得他与从前不大一样了,从前他只是温柔的,体贴的,眼下却有些可怕。不过自己不可能看清他的每一面,就像她从前也绝想不到在嫁给他之前,他会先为别人穿上喜服,更没想到,那个人会是自己的表姐。
说不怪有些违心,也确实没办法释怀,之所以退婚,对方婚前纳妾是一回事,那人是自己曾经要好的表姐,则更令她无法接受。
但事到如今,她没办法释怀的也并非对方感情上的背叛,而是他与表姐背地里的欺骗。她与齐明熹十六年来的感情虽深,但年少时哪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只是知道自己以后会与这人共度岁月,且他又是那样卓然的郎君,不免心生仰慕和依赖。后来发生一些事,叫她看清现实,发觉这人与旁的凡夫俗子、士族子弟殊无二致,她灰了心,但这年月男子纳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更何况他乃亲王,是皇帝的儿子,人们更觉得是理所应当的,真正让她下定决心退婚的,是被册为靖王孺人的女郎,乃是她的表姐。
攸宁紧贴着石壁,慢慢从他的圈禁中退出来,“大王自重,从今往后,我确实只是大王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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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娘子还在等我,告辞。”
说完不等他答话,便一溜烟跑走了。
齐明熹转头撇向身后高台,正与被众人簇拥在中间那人对上了眼,他眯起眼睛,这人从方才起便一直盯着他与攸宁,毫不避讳,在外人眼里,攸宁仍是他的未婚妻,如此未免也太不懂规矩了。
主角离场,那位不懂规矩的人回过神来,才有心思理会身边人。
“别看了,别看了魏兄,都被大王发现了,你看你这人,偷看人家亲热就算了,怎么还一直盯着看呀,不被发现就怪了!”
旁边另一个人打圆场,“这也难怪,魏兄初入长安,还不知道大王与顾家娘子的关系,好奇些也实属正常。”
说完抬起手想拍一拍魏晅的肩膀,发现自己抬手的高度不够,要拍他的肩膀实在有点费力气,遂作罢,自己拍了拍手,继续道,“靖王与顾三娘子指腹为婚,打小两人便要好,那时我们同在弘文馆,靖王只对顾三娘子假以辞色,旁人都只有看冷脸的份。”
“只是后来大王率兵击退赤穹受了伤,两人这才一直未曾完婚。听说顾娘子为了照顾大王,还特意钻研了医术,真是感人至深呐。”
原来小娘子习学医术,是为了他。
方才眼前的那一幕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间或闪过攸宁言笑晏晏的面庞,像蜜糖,又像砒霜,在他心中冷暖交替,叫他煎熬不已。
攸宁问过女使,问明了太子妃娘子正在菊圃与各位小娘子赏菊,便径自过去了。
迈着悠悠的步伐穿行过连廊,这里的景致也不单调,凌霄花爬满廊架,草木掩映间看不清人影,但攸宁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其中一个声音相当耳熟:“当然是真的了,我阿耶亲口说的,那还能有假。”
随即另一人惊叹道:“往日里她那么风光无限的,走到哪大家都巴结她,还不是因为准靖王妃的身份?”
攸宁听得想笑,也确实这么做了,轻轻牵起唇角,倒没把这几句话放在心上。
“可是,我方才才在曲水涧附近看到了大王与三娘子……”声音渐渐弱下去,但攸宁听出来了,这是工部员外郎家的王娘子,时常到府中找容沄,与容沄交好的几个姐妹中,她是出现最频繁的,攸宁与她们来往不多,本以为她是因与容沄关系最好,现在看来,却似乎不是如此。
果不其然,容沄有些气急败坏,声音也大了起来,“不知廉耻,都已经退婚了还缠着大王不放,她就算如此,又能挽回什么呢?大王对她早没了那份心思,不过是上赶着给我们侯府丢人罢了!”
她正处在气头上,不曾留意到两位姐妹正努力给她使眼色,一气儿说出了自己的心声,但这话音落下,却不曾如往常一般得到她们的回馈,不由得心生疑惑。
正想开口问怎么了,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声音,“让顾二娘子生了这么大的气,实属不该,看来是我牧家招待不周,怠慢了贵客。”
容沄缓缓转身,看到了一张端庄华贵的美人面,那人威严很足,由众人簇拥着走上前来,看起来不曾有分毫不豫,面上甚至挂着笑意,但对上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令她无端地害怕起来。
身后两人早已肃容福身行礼,容沄慌乱地蹲下身去,声音亦不复方才的壮阔,“见过太子妃。”
20. 第 20 章
牧清止有心替攸宁遮掩,早早便出声截断了容沄的话,不然还不定有什么难听的话等着她呢,只是她与众人赏花至此,恰好碰上,也不好遣散众人,倒叫她们看了一出好戏。
“今日宴会只为赏菊联情,维系世交,何必出口伤人呢,没得扰了众人兴致,也失了自家教养。”事关攸宁闺誉,大庭广众之下,她也不好细细盘问,只好避开话中意思,只提她面上的错漏。
说完缓缓抬起右手唤来女使,“想必二娘子是这一处待腻了,你带二娘子寻一下卫国夫人,她跟在夫人身边,也可见些世面。”
这是面上的话,要紧一宗是将这里发生之事如实告知曲夫人,待回了家,是重重责罚还是轻轻揭过,便是她们自己家的事了。
可太子妃身后的贵女们都是人精,其中不乏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反正捅娄子的不是她们,追责更问不到自己身上。
其中一人问,“方才二娘子提到退婚,是谁要退婚?”
另一人道,“没听二娘子提到‘我们侯府’吗?又提及大王,除了顾三娘子还能有谁?”
这两句话一出,人群里顿时炸开了锅,在八卦面前,淑女的端庄可以暂时被放在一边,太子妃娘子在前也不能压抑人的天性,大家细声讨论得热闹,控制着音量,既叫前面的太子妃听不真切,又可以与身边的好友一起聊个尽兴。
“陆孺人是顾攸宁表姐,许是暗地里醋意大发,容不下陆孺人了。”
“就算姐妹二人一齐入府,也动摇不了她靖王妃的地位,陆孺人怀上皇孙,靖王也只是为她请封孺人而已,姐姐都进府给她做小了,她还有什么不足的?”
“我看啊,她便是素日里被人奉承惯了,还以为这些都是因着她自己,她若不是未来靖王妃,谁会这样捧着她?”
“不过这是人家未婚夫妻之间的小打小闹也说不定,陆孺人未来诞下的,可是靖王长子,三娘子生气也是应当的。可生气归生气,退婚可不是小事。”
想也知道,这些声音不会好听。
牧清止面露不耐,她本想大事化小,这倒是逼得她不得不发落了。
攸宁也收拾好情绪,理了理衣裳,正打算出去给众人一个交代,却听到人群中率先响起了一道敞亮清丽的声音。
“阿娘常与我说长安贵女好教养,我初来乍到,遇上今日之事,却觉不然,公然在背后语人是非,不知是什么长舌妇的做派。”
攸宁与众人一齐转过头,看向人群中那位着一袭绯红石榴裙的女郎,众人说归说,但往往含蓄得很,没有一上来就说人家长舌妇的道理。不过这一句确实立竿见影,一下子便让喧闹的人群静了下来。
可也只是静默了一瞬,下一刻就有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回道,“你张口闭口长舌妇,若论没教养,谁又能越过了你去?”
“就是,太子妃面前也敢放肆,也不知是谁家的女郎。”
牧清止好奇着向后看,她倒觉得这一句说得好,长安少有这样奔放的女郎。
那人身边的女郎向两边散开,让开视线,好叫太子妃能一睹她的真容。
谁知太子妃娘子不但没生气,还一下绽开了笑颜,“我道是谁,原来是泽仪。”
边说边向那女郎招手,“来,到阿嫂这边来。”
这一下不得了,惹得众人心里皆惶惶,太子妃唤她泽仪,她又唤太子妃娘子阿嫂,除了宁国长公主家的泽仪县主不做他想。
宁国长公主与礼国公长居封地绵州,上月方回长安,泽仪县主也是第一次在宴会上公然露面,故而有许多贵女不曾见过她。
方才出声的那两位吓坏了,泽仪县主乃是宁国长公主独女,自小备受长公主宠爱,初次见面便给县主留下了如此不堪的印象,以后在长安贵女圈可怎么混?往大了说,便是影响自家家主的前程那也是有可能的。
于是祈祷着方才县主不曾注意到她们是谁,开始低埋着头不敢向上看,后来发觉周围不曾有其他的声音,踌躇着抬起头,正与前方一脸坏笑的县主对上了视线。
“我便是如此恶劣,我阿娘从未教导我要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子,我有仇当场报,也最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今日若你们口中之人也在场,你们二人当着她的面将方才那些话再说一遍,本县主便当众向你们致歉,宴后再遣人送上歉礼。”
悄悄话不可高声语,更遑论当着当事人的面,不过她们也从未想要县主的道歉,狡辩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只好硬着头皮先认下过错,“县主恕罪,当事人并不在,我们也已知错了,往后绝不会再背后议论旁人,请县主高抬贵手。”
泽仪县主挑了挑眉,缓缓转身看向攸宁的方向,“是吗,顾三娘子真的不在吗?”
这下不好不现身了,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只等着主角闪亮登场,攸宁整理好披帛,绕过凌霄花墙,款款行至众人身前。
视线扫过大家神色各异的脸,大方地冲她们笑了笑,“好热闹啊。”
泽仪县主转过头盯着那两人,提醒道,“当事人来了。”
在这金风送爽的秋日,两人额间却直冒冷汗,与之同时落下的,还有溢出眼眶的泪珠。
如此,定然是不能当面说了,泽仪县主有些意兴阑珊,“看来今日该道歉的不是本县主。”
太子妃从善如流接上泽仪县主的话,语调缓慢,一字一句皆是敲打,"你们二人今日出言不逊,冒犯顾娘子,须得向她谢罪,这段时日便好生在家习学礼仪,我会请司言女官过府指导。念是初犯,便不请大人过来做主了,若再有下次,我必请皇后殿下出面,正长安不良之风。"
说是如此,有尚仪局女官过府,且今日闹了这么一番,大人们想不知道都难,回家自然免不了一顿责罚。
那二人还算乖觉,很干脆地向攸宁致了歉,随后牧清止遣散了众人,只留下泽仪、攸宁和容沄。
容沄实则也是冒犯攸宁的人,但她是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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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亲姐姐,两个人都没作声,万一这是她们姐妹间的小打小闹,她要是发落重了,难免弄得里外不是人,不如把权力交还攸宁,叫她自己拿主意。
事关靖王与退婚之事,攸宁也不好当场说什么,知情人中,唯一有可能将实情泄露出去、且让顾容沄知晓这件事的,便只有她们的阿耶。
谈不上伤心或者失落,攸宁对这件事是否公之于众本也不甚关心,暂不对外言退婚一事,是圣上的要求,阿耶是圣人心腹,这场与皇族的联姻圣人是乐见其成的,从亲情方面看,这场门当户对的婚事很令他满意;从政治上,两个成年的儿子背后皆有强有力的岳家能够作为助力,两个人便可相互掣肘,两方平衡;再于用人一面,如此也可栓牢武阳侯的心。
可是如今一朝退婚,势必在长安掀起轩然大波,为稳固朝局,圣人便下令暂不张扬。
攸宁自然不会现在把她怎么样,回家自有阿耶收拾她。
牧清止示意傅母将容沄带到曲夫人处,三个人无比和谐地又赏了好一会菊花,牧清止给她们一人送了十几盆,还有菊花酒、菊花枕等物什,其中攸宁最喜欢的当属菊花鲜栗羹,羹汁呈浓稠状,质地细腻顺滑,鲜嫩的白菊花瓣点缀其上,宛如朵朵白云,卖相极佳。这道羹旁人做来总是少了几分味道,只有每年秋日在牧府吃到的最为正宗。
就连泽仪县主尝过也赞不绝口,“倒比我家中厨子做的还好,我因为吃惯了绵州菜,回长安时阿娘特意带上了绵州的厨子,如今看来,倒是长安的厨子更佳。”
经过方才那件事,攸宁倒很喜欢这位县主,两个人一路谈笑,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听了她的话,攸宁笑着给她出馊主意,“非是如此,只有牧府的厨子才能做出这个味道,你等会儿向牧姐姐撒个娇,她定然厨子也叫你带回家里去!”
泽仪哈哈大笑,“君子不夺人所好,我呀,只要时时来吃,时时能吃到,便满足了。”
又逛了好一会,二人皆尽了兴,攸宁便与阿娘会合,一齐回了侯府。
今日之事,阿娘是特意等到阿耶下直,请阿耶来处理的,反正她是不想替他们教育女儿,否则必定是吃力不讨好,最后只会一齐恨上她。
她虽不去,但留了眼睛在锦绣阁,母女两个等了半个晚上,才终于等来了报信的婆子。
“起初阿郎十分生气,可见二娘子认错认得诚恳,陈姨娘又含泪劝着,最终也没发落,现今正与陈姨娘母女一起在锦绣阁用晚膳。”
不过两日时间,他们便又是相亲相爱一家人了,就像前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曲夫人冷笑一声,“咱们娘两个巴巴地等了半个晚上,只等来了人家一家团圆,人家不仅有慈母,还有慈父,如此溺爱下去,不捅娄子就怪了。”
“她要作死我不管,可今日她不该当众作践我的阿宁,顾向松不管,我便替他管。”
说完转头吩咐姚嬷嬷,“你亲自去,将二娘子请到枕月庭来。”
21. 第 21 章
曲夫人说是请,但来与不来不由她说了算。
顾向松只知道女儿在赏菊宴上无心泄露了消息,至于女儿到底说了些什么,他并不知晓,实则也不关心,事情并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他也不想大动干戈。
“我不去!”
顾向松板起脸,佯怒训斥她,“阿遥到底是嫡母,你做小辈的岂能说不去就不去。”
“阿耶定是不疼我了,夫人她贵人事忙,素日是想不起我的,现今特特唤我过去,怎么可能是好事!定然是知晓阿耶在阿娘这里不高兴,变了法子寻我晦气罢了!”
说完扭头不再看阿耶,眼神却愈发闪烁,其实她心里有些心虚,有些话阿耶不在乎,但不代表所有人都不在乎,她现在往枕月庭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曲夫人的手段她自然了解,怎么可能轻易放过她?
“你既担心,那阿耶陪你一起过去就是了,她若真的没事找事,自有阿耶为你撑腰。”
阿耶既这样说,容沄也不好再推辞,既然有阿耶陪她一起去,曲夫人怎么也得忌惮阿耶,不会行事太过。
枕月庭的庭院植有许多金桂,在这寂寂秋日,让这一隅天地盈满香甜的桂香,曲夫人就坐在树下石凳上。一阵香风吹过来,叫顾向松生出了几分恍惚,恍然间忆起那年他们还未成亲时,他去荣国公府见她,她也是如今日这般坐在满院桂香中。
他有些动容,回想一下,自己已经有许久未曾留宿枕月庭了,每次与阿遥相见,都是因陈氏或者儿女的事情,每次都不愉快,最后都是冷脸收场。
今日女儿在牧家出了事,于公于私,他今晚都应该来陪陪阿遥才对。
待他再回过神来时,他看见阿遥的陪房姚氏已经站到了跟前,心中疑惑,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姚氏迅速抡圆了手,一来一回,赏了容沄两个耳掴。
这一下惊呆了众人,就连顾向松也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等到听到身旁女儿的哭声,他才一脚踹向姚氏,还好姚嬷嬷早有防范,本就欲后退,这一脚没有踹在实处,不然可比那两个耳刮子要重得多。
“混账东西,你竟敢对小娘子动手!”顾向松怒不可遏,这刁奴敢于如此行径,必定是主人示意的,好个曲竟遥,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都没变,亏他还觉得这段时日亏了她想要弥补,如今看来,竟全然都是她活该!
曲夫人端坐着未动,任他如何气急败坏,她也只做自己想做的。
“你今日言行不当,这只是给你的一个小小惩戒,别以为有侯爷给你撑腰我便拿你没办法,我若是想惩治你,有的是办法和手段,你便看看你这阿耶是否能时时把你带在身边保护你。”
“曲竟遥,你竟然当着我的面对阿沄动手,你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吗?”
曲夫人回得铿锵有力,“不敢,侯爷连圣人旨意也敢违背,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我惶恐得很呐。”
嘴上说着惶恐,却没有一点惶恐的意思,顾向松气恼她这样的姿态,但今日顾容沄确实险些坏了事,他舍不得责罚女儿,在锦绣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做个姿态罢了。但事已至此,给她个教训也好。
曲夫人嗤笑一声,看看吧,他便是这样做人阿耶的,他要唱红脸,可若有人愿意唱白脸,他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两巴掌,小惩大诫,既是打你将家中密辛说与旁人听,也是打你对妹妹出言不逊,平日里我已容忍你们母子许多,往后再敢放肆,站在我和阿宁头上耀武扬威,便绝不是两个耳掴这么简单。”
些微桂花随风起舞,盘旋停在树下石桌上,酒杯里,给这桂花酒更添了一份意趣,曲夫人端起抿了一口,“上次的事,杜春我已发落了,陈氏亦不能独善其身。亏空要有人来填还,怎么吃进去的,便要依原样给我吐出来,杜春那一份他们全家已经凑出来了,至于陈氏这一份,你们不愿给没关系,我自会上门去取。再有一桩,往后你们母子三人的份例府上不再发放,便自求多福吧。”
上门去取,这话说得突然,在场众人皆没能反应过来。但后面一句,却是切切实实侵犯到了陈氏母子眼前的利益。
容沄捂着脸,早已泪流满面,见阿耶被曲夫人一句话说住,眼泪流得更加汹涌,如今听了这句话,更是彻底忍不住了,“你便是要逼死我们母女才甘心!每月的月钱本就不多,如今却还要克扣,满长安还有谁家如我们家般,因为是庶子庶女便要过这样的日子!”
顾向松也皱起眉头,“不行!这实在是不像话,没有月钱,你这让她们怎么活?”
“那侯爷不妨去问问,满长安可还有这样宠妾灭妻的阿郎,和倒反天罡的庶子庶女。”放下酒盏,曲夫人拂落身上的落花,由姚嬷嬷搀着起身,“放心,一日三餐如常送,不会饿死你的心肝的。更何况,他们不是还有侯爷你吗?这么多年,你的俸禄我可是一个子都没见过。”
“我宠妾灭妻?你看看你自己做的这些事!这么多年你在府里说一不二,哪个敢违拗你的意思?别人家的主母皆以夫为先,可你呢?你的眼里可曾有过我这个丈夫?”
曲夫人顿住脚步,但仍背对着他,不曾转过身来,语调是一如既往的平缓,“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侯爷求仁得仁,现今又何必对我抱怨。”
顾向松怒不可遏,最终却没有再说什么,扔下容沄站在原地,自己转身走了。
“阿耶,阿耶你不是已经禁足了阿娘吗?我们已经知道错了……”
攸宁坐在门口台阶上吃桂花糕,完整目睹了这场好戏,可看戏看到一半,她就吃不下去了。阿耶和阿娘的对话,像在打哑谜,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阿娘对阿耶真的没有一点情义了。
看来前日的猜测不对,阿娘并非为了阿耶气郁伤身。
只是可惜让姚嬷嬷受了伤,挨了阿耶一脚。
曲夫人也顾念她的伤,好在现在身边有了一个现成的医师,攸宁给姚嬷嬷拿了内服外敷的药,曲夫人便放她休息去了。
顾向松没回锦绣阁,因此不知道他走后曲夫人的人便进了锦绣阁,将室内所有值钱的陈设器具悉数搬走了,她料到顾向松会陪着他的宝贝女儿前来,因此早已安排好了人手守株待兔。
“明日我们要去宁国长公主府上拜访,她是阿娘曾经闺中的密友,只是她与礼国公成婚后一直住在封地绵州,天长路远,有十余年不曾相见,她方回京时来见过我一面,只是这一月来行程很满,我们还没得以好好叙叙旧。”
攸宁很惊讶,“是泽仪县主的阿娘?我昨日宴上遇见了县主,很是投缘,没想到阿娘与长公主还有这样的缘分。”
随后又捧起脸小声嘀咕,“那怎么现今才回京呢,若不然,我与县主早便能遇上了……”
“长安风云多变,世家豪门众多,哪有绵州自在?今次回京,也是因着女儿的婚事,绵州才俊入不得长公主的眼,这才特意回来的。”
昨日县主也曾提起长公主,攸宁猜想那定是一位和县主一样飒爽的女子,不受俗礼拘束,鲜活又自由。
次日一见果然,她们母女不仅性格相像,便是容貌也有七八分相似,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阿娘们自有她们的体己话要说,将泽仪与攸宁一齐撵了出去,好叫她们小姐妹也增进一下感情。
攸宁的这个地头蛇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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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担起责任,带着泽仪逛遍长安。
“我名唤乔苏安,小字遂遂,以后不要再唤我县主了,生分得很。”
攸宁拉长腔调应了声“是”,“那以后我便唤你遂遂了。遂遂,很好听的字,是顺遂的遂吗?”
苏安嗯了一声,“阿娘说希望我往后能事事顺遂己心,因此取字遂遂。”
攸宁沉思片刻,剪水的眼眸中还浮现出些微疑惑,“其实我也是有一个小字的,只是不知何故,阿娘她们从来没唤过,一直唤我阿宁。”
苏安觉得很稀奇,“还有这样的事,那你的小字是什么?”
“云歇。”
多么灵动美好的两个字,可十几年来从未听人这样唤过自己,乍然提起,就连自己也觉得有些陌生。
苏安若无其事地点点头,“云歇,我们等会先去哪?”
苏安一直对长安的东西市很有兴趣,阿娘与阿耶先行,她其实是近日才至长安的,还没来得及领略长安的盛景。午后东西市开市,恰是热闹时候。
朱雀街以东多住贵族,因此商品主打的是“精”和“贵”,甚至有些商铺只服务于贵族,只做贵族的生意。而西市胡商云集,能买到一些进口的、更加稀奇有趣的东西。
宁国长公主府位于永宁坊,离东市更近些,于是两个人丢下了随从,手挽着手去东市逛宝货行了。
“等到了申时,便去崇仁坊听衔珠娘子弹琵琶。这满长安,除了宜春院的前头人,衔珠的琵琶便是最好的。遂遂可擅乐器?”
苏安摇摇头,“我只擅兵器。”
逗得攸宁乐不可支,“栖乐坊也有剑舞,你应当会喜欢的。”
攸宁和苏安一同出行,没带随从,便也没坐马车,而是与她策马同行。从崇仁坊东门进入坊内,还有一小段路,两个人骑着马慢悠悠晃荡着,边走边交换自己在长安与绵州的见闻。
渐渐地,一扇朱漆小门出现在了攸宁视线中,旁边植有两棵古槐,小门开着半扇,打马而过时,能从开着的半扇门向内看到深浮雕猛虎纹的青砖照壁。
可奇的是,古槐上绑有白色的粗麻布条,照壁正前方摆放着一个素陶香炉,其上的香早已燃尽,残香东倒西歪地躺在香炉里,一阵秋风刮过来,吹起了一片香灰。
攸宁常来崇仁坊,知道这是镇国公府上侧门,可看这样式,像是府上有白事。
“你看什么呢?这是谁的府邸?”
“没什么,这是镇国公府。”
苏安对长安世家并不熟悉,也只是随口一问罢了,并没细究。
又走了一程,由前方小巷向北转,不多会便见到了栖乐坊的黛瓦门楼。
见是她来了,门子向内通传,掌柜的亲自迎了上来,笑着说,“三娘子来了,卑下先引小娘子到雅间稍坐片刻,申时衔珠娘子会准时登台献曲的。”
紧接着问到了身旁正四处打量的苏安,“这位小娘子是……?”
“这位是泽仪县主,上些好酒,再预备一些点心,尤其是琵琶糕。”
掌柜的连忙行礼,将攸宁的要求吩咐下去,自己弓着腰行在前面引路。
“枇杷膏?我怎么记得枇杷不是这个季节的东西。”
攸宁解释道,“此琵琶非彼枇杷,只是形似乐器琵琶而已,但是做得惟妙惟肖,可以一试。”
待将二人引至雅间,那人便要却行退出去,攸宁连忙叫住他,“掌柜的留步,我想打听一个事。我们来时看到镇国公府门口的古槐树上绑了麻布,家中可是有人过世?”
掌柜的笑笑,说小娘子有所不知,“半月前是镇国公府小将军的忌日。”
22. 第 22 章
攸宁有心想打听更多,但掌柜的明显不愿多言,她便也没有勉强。
她没忘记那时阿婆与崔嬷嬷提起镇国公府时的讳莫如深,她想,姜家与她们家,定然是有些渊源在的。
只是不知何故,大家都不愿提起。
看来只有去玲珑娘子处问个究竟了。
两个人等待的间隙也没闲着,仿佛有聊不尽的话,等攸宁抬头看漏刻时,才发觉申时已经过了两刻钟,但衔珠娘子却迟迟没有露面。
正想唤个小厮来一问究竟,余光从雅间敞开的窗口看见从栖乐坊外闯进来一队金吾卫,不消片刻便控住了整个大堂。
为首者压着横刀走到中央的圆台上,而后抬起头仰望,快速锁定了一间雅间,便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上楼来。
攸宁和苏安一下子缩回了探出去的脑袋,相视一眼,都在对方面上眼里看到了惊恐。
金吾卫在抓人,而那贼人就在二楼雅间!
没想到时隔数日,攸宁又重新体验了一把心惊肉跳的滋味。
且看他上楼前看向的方向,恰好便是她们所在的方向!
苏安轻声开口,“看这阵仗,不像普通贼人吧。”
攸宁说是啊,“普通贼人没必要出动金吾卫,不知是在查什么要案。”
两个人在雅间内屏气等着,都在盘算着以自己这点三脚猫功夫,真出了事能不能护住对方,平日里出门有护卫随从,少有如此捉襟见肘的时候,如今只盼望那贼人不要反抗,乖乖地跟着金吾卫走就好了。
可是怕什么来什么,突然间有什么人撞开了她们的门,隔着屏风看不清门口的情形,但很快,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身材矮小的男子便撞翻了屏风,直向她们二人掠过来。
几乎是下意识地,苏安上前一步,将攸宁护在了身后。
随后抄起桌上盛放茶水的注子向那人掷去,可他身手很敏捷,一个偏身便躲过去了,从那扇屏风至窗边还有一段距离,但耐不住他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便要至二人眼前了。
攸宁一手抱着苏安的胳膊,一手拔下髻上的发簪,准备万不得已之时与那贼人殊死搏斗。
便是在这时,那黑袍人突然浑身一僵,踉跄着扑出半步,倒在了苏安和攸宁的脚下,二人这才看清,他的背上扎了把制式的横刀,没入那人身体的部分三寸有余,可见出手之人的武功底蕴。
经历过上次,这已经不是攸宁第一次见到死人,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松了一口气。
“你们是何人?与案犯是何关系?”
攸宁和苏安这才注意到门口那人,他未着官服,一身皎玉襕袍,眉目冷淡,不苟言笑,仿若高山雪、天上月般。带着种与生俱来的距离感,让人不敢轻易靠近。
面相冷,声音更冷,一道冷厉的眼风扫过来,攸宁方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上来。
这时惶惶然站在一旁的掌柜的连忙上前,向他交代了攸宁与苏安的身份。
两位不带随从的贵女,不在可怀疑的范围内。
他心中了然,但神色未动,仍是那般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周遭不知何时静了下来,静到她们只能听见自己喘息的声音。
“在下大理寺少卿傅廷玉,奉旨查案,让两位小娘子受惊了。”
两个人还呆站在原地,谁也没有应他的话。
又过了几息,先前那位金吾卫将领走到了他的身边,攸宁向他身后望去,他的手下还押着被五花大绑的衔珠娘子。
看来衔珠与他们要查的要案关系密切,攸宁只觉得有些可惜,往后怕再不能在宫外听到那样好的乐音了。
“少卿,没搜到旁人,是不是你们的人弄错了?”
傅廷玉皱起眉头,他的手下,他自然了解,情报不可能有错,若有错,也只可能是他们搜查的方向错了。
攸宁看看苏安,发现她还怔怔盯着傅廷玉看,不由觉得好笑,此行也不算毫无所获。
“傅少卿,方才这扇窗子,是关着的。”攸宁指向北面的一扇窗子,但这一面墙四扇窗子,俱是开着的。
猜到了他心中的疑惑,攸宁解释道,“北面四扇窗子,其中三面我们来时便开着,只有这一扇,是刚刚打开的。可惜方才的情景太过惊险,我没看到人影,但我可以确定,这扇窗子的开启时间,是在这个人进屋的这一段时间内。”
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只有可能是屏风倒地的那一瞬,那人趁机开窗逃走了。当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那已死之人身上,剩下的人在衔珠房间搜查,确实没想到那人就堂而皇之地藏在这间房间。
这便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周遭几个房间中,地上那人偏偏闯进了这一间。
傅廷玉给将领使了个眼色,又转头向攸宁道谢,“多谢。”
最后离去时,还深深看了一眼苏安。
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戏落下帷幕,场上的人纷然而散,苏安这才回过神来,回去的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向攸宁打听他。
但攸宁对他了解有限,仅仅知道他出身临安傅氏,傅氏历经多朝,百年不衰,曾是前朝门阀之首,在今朝也是士族之冠,族中代代人才辈出,傅廷玉便是这一辈最出众的子弟,少时便有神童的戏称,后因查案之能名满天下,有神探之名。
两个人结伴回到长公主府,都很默契地对崇仁坊发生的事闭口不提,只和两位阿娘提起在东西市的见闻和收获。
临近酉时,东西市已经闭市,马上暮鼓敲响,城门关闭,长安便要宵禁了,她们须得在宵禁之前归家。攸宁和苏安的心还没收回来,有些意犹未尽,觉得这一日未免太短了些,下午又发生那样的事,实在是玩得不尽兴。
反观两位阿娘呢?面上倒没有一点不舍之意,这叫她们很是感慨,不愧是见多了聚散离别的大人,能够对生活中所有事情淡然处之。
直到长公主开口给她们带来了一个令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阿遥,晚上我们去醉仙楼看胡姬跳舞好不好?”
“好啊。”
攸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犹疑着道,“阿娘,马上就要宵禁了。”
这模样看得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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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好笑,“小鬼头,告诉你们,今夜陛下与贵妃夜游芙蓉园,与民同乐,取消了宵禁。”
看看吧,打破原本井然的秩序,只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
可这对眼下的攸宁和苏安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怪不得两位阿娘如此淡定。
于是白日没能完成的约会夜里补上,这回两人长了记性,带足了女使护卫,只是人太多跟着实在累赘,便叫护卫们隐在暗处,远远看顾着。
她们一路骑马行至青龙坊,赁了一艘画舫,预备泛舟曲江池。
秋夜清寂,夜空疏朗少云,曲江池上也有三三两两的游船,只是不若中元放夜那般喧闹。中元因连续三天放夜,即取消宵禁,曲江池上面的画舫行船多如繁星,于是码头只好限制船只数量,那时若要夜游泛舟,可是要提前预定的,否则游船像下饺子一样全部挤入曲江池,必定是一尺也动不了了。
“我久在长安,但也不是事事都了解的,我只知晓傅少卿还有位亲阿姐,嫁入魏氏为长媳,至于傅少卿有无妻室,有无通房,一概不知。”
苏安以手托腮,漫不经心地绕着鬓发,“这个不难办,待我告知阿娘,稍一查探便知晓了。我回京时进宫面见我阿舅,他曾说过,京中儿郎任我挑选的,到时他还能违抗圣人的旨意不成?”
攸宁心说还真不是不可能,抬手分好茶汤,放到苏安的手边,换了一种委婉的方式说与她听。
“傅氏女不入宫廷,百年来一向这般,不仅如此,这么多年来,傅氏亦从未与宗室结亲。”
苏安嗤笑一声,“如此做派,阿舅竟也容得下。”
在本朝,皇权才是天,早已过了世家说一不二的时候。
攸宁淡然饮了一口茶汤,“前朝时门阀子弟无需凭才学,靠祖荫及世家之间彼此察举便能位列清要。本朝建立时,推行科举制,方打破世家垄断,平民得以拥有进入仕途的机会。傅氏家主为尚书令,弱冠之年进士科及第,高中状元,是当时第一位靠自身才学考取功名的士族,多年来政绩斐然。老家主傅公为太师,教导过今上与先帝两位帝王。傅公的第二子参加过武举,如今任江南道节度使。”
所以,傅家当然有底气说出那句话。
这也是三大家直至新朝仍屹立不倒的原因,那些族中子弟平庸不经事、不学无术的家族,早已湮没在历史的洪流中了。
攸宁不需要再说别的,苏安便已懂得,她想靠权势得到傅少卿的计划泡汤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心中郁闷,于是起身往船头去,视野更开阔,能看到更多的风景。
苏安身边的女使怕她出意外,忙想跟上去,被苏安一句话喝止了,“都别跟上来。”
“我去吧。”
攸宁跟在苏安身后上了船头,看见前面有一艘更为精美的画舫,比她们这一艘大了一倍不止,其上人也更多,来来往往好不热闹,但人群熙攘中,攸宁一眼便望见了那个身着深青官袍的郎君。
在推杯换盏的间隙,依着那一盏孤灯,魏晅也望见了她,只望见了她。
23. 第 23 章
苏安转过头看她,发觉这回轮到她浅笑着盯着人家郎君不放,没忍住笑出了声,转眼便将方才的郁闷抛之脑后了。
过了好一会儿,魏晅才错开视线,看到她身旁另一位女郎和摇橹的船夫。
那日牧府赏菊宴上得知她已有未婚夫,且与她还是青梅竹马,魏晅本应与之前相较更有分寸才是,但见今日情形,他亦没办法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于是低声向船夫吩咐几句,又与诸位同僚致了歉,便行至船头,看着两艘画舫越挨越近,近到能看清她髻上的每一个钗环。
一个是尚有婚约的女郎,一个是才入长安的质子,其实是不太好大庭广众之下言行过密的,但小画舫上还有另外一位女郎,那边站在魏晅身后的官员们也只当太常丞是对另一位女郎有意,因此移船相见。
太常丞初入长安时从明德门入,骑马过朱雀街至宫城,许多女郎都在坊市沿街的酒楼观览过他的姿容,这让他一时在女郎之间备受追捧。
比之榜下捉婿有过之无不及,因为魏郎君有家世,有军功,样貌还这样出挑,再加上一身冷傲的气度,一下便在整个长安城的郎君中脱颖而出了。
现今长安城的女郎们看厌了温润如玉,偏爱这一款冷淡不理人的,与魏郎君同一个类型的,还有傅太师的长孙傅廷玉。
最妙的是,这两位还是表兄弟。
可惜没过多久,魏郎君有耳疾的事便在长安城中传扬开来,听闻是郎君十五岁那年得了一场风寒,一耳因此而聋。
女郎们连连为之可惜,但清冷的月亮跌落夜空,让她们觉得似乎与平素所用的玉盘也无甚区别,便纷纷歇了心思。
正是因为有了这段前情,船上的众人伸长了脖子,都想看看魏郎君心仪的女郎长什么模样,可惜还没看上几眼,便有小厮来知会他们,说傅少卿请他们过去联诗。
傅廷玉不仅是大理寺少卿,更是傅氏长孙,没人会轻易拂他的面子,大家便也只好抱憾而归了。
仅剩下魏晅还站在船头,两船相接时,他抬腿跨了过来。
“好巧,魏郎君竟也在此。”
“是很巧,因我新授太常丞,太常寺的同僚举宴为我庆贺。”
魏晅解释完,转而提起今日宴上的美酒,“今日石乐卿带来了他们家乡常酿的美酒,美酒醇厚,我却总觉得,不及那日在贵府上饮的献王酒。”
攸宁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如常浅笑着回应他,“小郎君好大胆,上宪的酒,竟也有不好之理?”
说完便若有其事地对苏安说,“我与小郎君还有些话要说,你先去里面等我。”
苏安给了她意味深长的一眼,什么都没问,利落地钻进了舱内。
攸宁知晓她是误会了,但眼下,也只有这样的误会能让她利落地离开。
两个人则继续站在甲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在河间的日子,因为于他们而言,共同的记忆也仅有那一段时日的相处。
举目远望,似乎见到一些暗色的影子正在渐渐靠近。
今夜曲江池上画舫虽少,却无一不是雕梁画栋,彩幔飘扬,可如今她们的小画舫四周,围上来的尽是一些舟身小巧的乌篷船,仅有船头悬着一只不甚明亮的纱灯,朴拙无华,却悄无声息地形成一个包围圈,渐渐将他们围在中央。
对异样最先做出反应的不是攸宁,也不是魏晅。
而是摇橹的船夫,他似乎受了惊,突然扔下手中的橹,从后腰处摸出一把匕首便向攸宁刺来。
魏晅反应极快,一把拉住攸宁的手腕将她护到身后,自己上前与那船夫交起手来。
其实最开始出来时,攸宁便注意到了船夫,他的行为没有什么异常,只是靠近时,攸宁嗅到了一股香气,是栖乐坊雅间常熏的香,若要放在平时,她不一定能立马认出来,但她今日才去过栖乐坊,因此几乎是一瞬间便认出来了这股异香。
当时她只当是自己身上沾染的,并没多想,直到魏晅说出献王酒,她便明白方才兴许并未多想,这个船夫真的有问题。
于是支走了苏安,她与魏晅留在船头,留在船夫的视线内,以免打草惊蛇,也顺便伺察他的动向,周遭的乌篷船越靠越近,那船夫便终于忍不住了。
眼下处于船上,那人打得不管不顾,可魏晅顾及满船的女眷,未得以施展开拳脚,对付眼前这人却也够了。
如果攸宁没猜错,周遭的船上,应都是前来抓捕案犯的不良人,兴许还有白日里的金吾卫。
如今正是深秋,池水冰冷,从水下走绕不开周遭这些船,就算能侥幸逃脱,扛着这寒凉入骨的池水也不一定能顺利游到岸边,不如在船上挟持她这位贵女,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攸宁的余光瞥见魏晅与同僚举宴的画舫二楼船舱窗口处,傅少卿搭弓拉箭,瞄准的正是眼前的船夫。
如今上天入海,哪条路都是死路。
几招过后,那人对自己和魏晅的实力自然看得清楚,明白自己要胜过他绝无可能,正不知怎么办时,突然忆起了方才进入船舱的另一位女郎,这船上女眷不少,外面这位动不得,里面的还动不得吗?
于是他攥了攥手中匕首,将希冀全部压于其上殊死一搏,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掷出,目标正是这郎君身后小心翼翼护着的小娘子。
攸宁正观察周遭情况,并没太注意他的动向,是以她还没回过神,这把锋利的匕首便已直冲她面门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魏晅闪身过来徒手相接,将这利刃生生截断在离她眉心一寸处。
护了攸宁,便护不住船舱内的其他人,魏晅这时再要去拦,已经为时晚矣。
但比那人身影更快的,是傅少卿的箭。
利剑破空声传来,他的腿被钉在原地,整个人跌在甲板上,可手却快,即便已经倒在了地上,也还是推开了船舱的门,露出里面一众惊惶的女郎。
苏安站在门口,手上举着一块破碎的白瓷碎片。
攸宁冲上前拉着她后退,离那人尽可能远,魏晅上前反绑住他的双手,再以布条塞口,防止他寻机自尽。傅廷玉为这次抓捕布了好久的局,白日栖乐坊那人迫于无奈处置了,但这人必定是要留活口的。
好在方才他们动起手来,周遭的船只便在加速靠近,如今不良人和金吾卫很利落地将他从地上取了下来,夹板中央留下一个被羽箭射穿的孔洞,可见此箭力道之大。
苏安方才害怕归害怕,但没有忽略当时站在对面楼阁上手持弓箭的郎君,这是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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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他第二次出手救她。当时她感受到船体剧烈的晃动,又听见外面似有打斗声响,便明白了攸宁为何方才要寻借口赶她回船舱,但她不知那郎君身手如何,万一不敌,她们留在船舱自然也是等死,于是便有了她手持碎瓷抵在船舱门口那一幕。
如今抬眼再看,窗边却已空无一人。
“遂遂,可还好?有没有伤到?”
苏安摇头,知道她更应该担心的是攸宁有没有受伤,于是连忙拉着她上下查看。
攸宁笑着安抚她,“我没事……”
话说到一半顿住了,这时她才意识到,她一心只顾着苏安可能会被那人伤到,险些忘记方才那致命一击,是魏晅徒手帮她挡下来的。
他必定是受伤了。
攸宁连忙回头寻他,看见她们这艘小画舫的甲板上又多了两人,不远处那艘画舫的甲板上,还挤了十几双看热闹的眼睛。
如此情形,她倒不好与魏晅说什么了。
于是暗地里偷偷瞧他,看见他那只受伤的手背在身后,鲜血滴滴答答地流,看着甚是骇人,可观他神情,竟与平素无异,声线也如往常般平稳,正与傅少卿谈论方才那人。
“多谢了。”这是傅少卿的声音,冷且淡。
魏郎君少有的打趣了他一句,“谢也没个诚意,连声阿兄都不叫。”
今日本是魏晅与同僚宴饮,没有傅廷玉的事,但他称自己追击案犯至此,想借他的画舫掩人耳目,好在暗处搜寻,魏晅自然没有回绝之理,于是有了今日这般场景。
攸宁微微诧异,而后细细回想,方忆起魏郎君的母亲出身傅氏,那么魏郎君与傅少卿当是表兄弟,难怪有此一说了。
傅廷玉没理他,反而看向攸宁和苏安,叉手先给县主行了一礼,随后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又是两位小娘子。”
如此惊险之事她们一日便历了两遭,分明是再可怜不过的受害者,听傅少卿这意思,怎么像是仍旧有所怀疑呢?
攸宁挂心魏晅的伤,面对傅廷玉的问话有些心不在焉的,还是苏安开口回了他。
“是啊,一次是巧合,两次……傅少卿还相信是巧合吗?”
这下不止傅廷玉愣住了,攸宁也很惊讶,缓缓移过头看着她,什么都没问,又仿佛什么都问了,苏安笑着将她的头手动转回去。
“既然如此,两位小娘子便要随某往大理寺走一趟了。”
苏安歪了歪头,笑得一脸无辜,“可傅少卿拿不出证据证明我与此案有切实的联系,我堂堂县主,凭何要随你去?”
攸宁在傅廷玉面上看到了一种无言以对的表情,“那县主当如何?”
苏安说,“好说,明日午初,我在醉仙楼等少卿。”
恰此时画舫靠岸,没待停稳,苏安便一个跨步跳上了岸。
攸宁却还站在原地,无法挪动半分,一则她才拜了神医为师,学了些切脉看诊的本领,医者仁心,不能坐视不理;二则魏晅为救她至此,她实在无法就此离去。
画舫停稳,身后知微上前来,欲扶攸宁下船,到底还是没忍住,攸宁转身进了船舱,拎起了桌上的酒壶。
不顾知微的劝阻,她抱着酒壶一路小跑至魏晅身前,轻声道,“手伸出来。”
24. 第 24 章
魏晅有些怔愣,本以为她要直接下船的,她身有婚约,今日人多眼杂,若他们来往过于密切,传出去定然于她声名有损,是以虽然知晓她通医理,也没想过她会为自己处理伤口。
画舫与画舫之间隔得太近不好在水中行走,因此在靠岸这一段时间里,他们与另一搜画舫已隔了些距离,说话并不会传到他们耳朵里。
魏晅并未依言伸手,反而后退了一步,“不必,小娘子自回去吧。”
攸宁没再跟他废话,自己伸手将他背在身后的手拉了出来,动作之前,抬头望了一眼他的眼睛,“会痛,忍着些。”
随后不再犹豫,用巾帕按压过片刻,待血流得不若方才那般急,将壶中酒尽倾在他的手上冲淋伤口,再拿出一方干净的巾帕一点一点为他将伤口周围擦拭干净。
冲净鲜血,伤口不再像方才那般狰狞可怖,但也仍不好看,攸宁多看了两眼,不知为何眼睛酸涩,几欲落泪,缓了好几息才平复情绪,随后掏出随身携带的止血膏,用银质的小药勺细细涂抹,伤口很深,攸宁用小银勺轻轻填入伤口的表层,最后用轻纱缠紧。这药膏是她自制的,比粉状的金疮药更能贴合伤口,处理这种较深的伤口再合适不过了。
做完这些,她没再停留,拉着知微下了船。
即便今日行事尽落在旁人眼中,可能会生出些麻烦的事端,但做完这些,她反而松了一口气。
于是站在岸上又回了头,向还站在甲板上的魏晅笑道,“今日多谢郎君,伤口不可沾水,回去也得寻医师再来换药。”
这几句话落在魏晅耳朵里,又是另一番滋味,她身有婚约,是应与他划清界限的,可今日此举,真的只为感激吗?
旋即又觉得自己自作多情,她的心思,自该全在靖王身上,与他无半分干系。
有些事,不敢想,也不能想了。
与攸宁所料无差,第二日便有人在朝堂之上,弹劾武阳侯治家不严,言顾三娘子身为准靖王妃,竟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外男有肌肤之亲,侍御史斥责他教女无方,违礼乱制,轻慢皇家,发作完话音一转,继续弹劾太常丞,亦是同样的话术。
旁边右谏议大夫作为谏官,本来也应与之一同进谏,可妙就妙在,他是当事人之一的族兄,也是魏氏大房嫡长子,魏旸。是以他只能抱着笏板,低埋着头装鹌鹑。
素来只有他弹劾别人的份,如今他家出事,平时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朝臣见他不语,纷纷点他的名字,“大谏今日为何缄默不言?总不能是因太常丞是你族弟,便有所包庇吧?”
魏旸只得出列,笑着回道,“端公说笑了,我只是觉得,此事实在无可指摘。当时事出紧急,有案犯藏匿于画舫,随时可能危害顾三娘子及泽仪县主的安全,太常丞舍身救人受了伤,而顾娘子恰好晓医理,这都是机缘巧合,不得不为啊。”
他这一番说辞是官场上常用的打太极话术,为双方都找了台阶,还顺带捎上了泽仪县主,气得对方吹眉瞪眼,连连斥他强词夺理。
几个人便在高台之下吵得不可开交,甫一听到这件事,高座之上的圣人本是极为气恼的,靖王与她虽退了婚,但并没令众人知晓,没有他的允准,也不能叫旁人知道,结果这女郎竟堂而皇之与其他男子有了肌肤之亲,丝毫不将皇家颜面放在眼里,叫他如何不气?
但魏旸说的也没错,细究起来,这也不能算得上是过错,更何况,顾向松为他掌管禁军,这么多年他用得很是趁手,就说太常丞回京一事,他还有机务要仰赖顾向松。
容御史台的人与魏旸吵了许久,顾向松才不紧不慢地站出来,举着笏板向上行了一礼,高声道,“启禀陛下,素闻太常丞琴艺极佳,臣有心请他至家中教导小女琴技,于小女而言,太常丞为师长,师生之间,断没有什么旁的不正当的关系,端公所言,也便无从说起了。”
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要请太常丞去教琴。
侍御史被噎了个倒仰,正想驳斥,不想那厢高台之上的陛下在这时开了口,“好了!一点小事吵了一个早上,你们也不嫌累得慌。魏卿的琴艺,朕亦有耳闻,便准了顾卿所请。”
魏晅没想到最后事情会是这个走向,圣人金口玉言,再加上今日弹劾一事,他被逼得进退两难,不得不应下。顾娘子若要学琴,自能请到最好的师父,又何须他这个方回京的质子前去教导?
因此教琴是假,恐怕监视才是真。
这老东西,竟对他和阿耶防备至此。他猜到皇帝不会轻易放过,定然会对幽州有所动作,但有此一事,他一言一行俱在顾向松眼皮子底下,只怕再与阿耶联络,便难了。
那厢攸宁辰时起身,用过晨食后歪在西窗边的塌几上看医书,昨日便已想好那般行事所要面对的后果,因此她看得专心,并不因即将到来风雨而忧戚。
及至巳正,前院才传来消息,说阿郎回来了,请小娘子前往前厅。
往常顾向松下了朝会,会先回衙署处理公务,每每要申时末或酉时初才能到家,如今日般下了朝便往家赶的时候不多,但家中众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
知微有些忧心地望向小娘子,“不若我去寻夫人,让夫人陪小娘子一道去吧。”
攸宁对她笑笑,“小事而已,何须劳动阿娘。”
她放下书,和知微一起到前院见阿耶。
只是才过垂花门,远远瞧见花厅里坐着的饮茶的郎君,怎么那么像魏晅呢?
她莫不是眼花了,就算阿耶要找她算账,也没必要把他拉过来一起训责吧。至此,攸宁心中终于生出了一点忐忑。
“阿耶?”
顾向松起先背对着攸宁站在魏晅不远处,闻言正要转过头,“阿耶别动!你听我说,此事俱是阿宁的错,莫要牵连旁人。魏郎君是为救我才受伤的,从小阿耶你便教导我要知恩图报,阿宁记在心里,一刻不忘,因此处在那时,绝不没有不管之理。”
攸宁发了狠,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盈着一汪泪花跑到顾向松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声泪俱下,“且若没有魏郎君,昨日我便被那贼人抹于刀下了,阿耶可就再也不能见到阿宁了。”
听见她叽里咕噜说了一堆,魏晅只觉得有些好笑,下朝至今一直躁郁的心情也缓和了些,如果往后每日相处的是她,那么仿佛也没有那样糟糕了。
顾向松也被她这一出弄得缓不过神来,刚想开口解释,却又被她截了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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攸宁不敢让阿耶开口,于是一个箭步闪身到阿耶身前,抬起双臂做出一个保护的姿态,“阿耶,你要叱责便叱责我一个人好了,我……”
正说着,余光瞥见垂花门外出现了另一个身着浅碧色间色裙的女郎,不是她二姐姐又是谁。
她怎么也来了?
顾容沄一到,她的戏便演不下去了,阿耶怎么给她找来这么多观众?
顾向松见了她的反应,旋身向门口看去,正看到了容沄,“来得正好,这下你们姐妹到齐了。”
说得攸宁一头雾水,难道阿耶唤她来,不是要责问她昨日之事吗?
“让太常丞见笑了,我这个小女儿,从小她阿娘对她太过放纵,养成了这样一幅娇纵无礼的性格。”
这只是主人家的谦辞,自然不能当真,当着人家阿耶的面,他不好多说什么,只略夸赞几句,便等着他切入正题。
“自今日起,太常丞过府教导你们的琴艺,太常丞的琴技闻名河北,你们需得好好习学,不可懒怠。”
说着,在两人呆愣的目光中,特特点了攸宁的名,“尤其是你,今日一来便上演了这么一出,往日里的礼仪规范怕不是都学到狗肚子里了,昨日之事我不再与你计较,若再敢有下次,我非得家法伺候!”
阿耶这话她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因此并不放在心上,渐渐回过神来,才意识到阿耶说的是什么。
从小学骑射,学煎茶插花,攸宁和容沄从不在一处,一则她们关系并不好,强行将她们放在一个屋檐下难免会产生许多不必要的摩擦,曲夫人懒得给她们断官司,二则攸宁自小学什么都快,容沄实在不想与她在一处习学,省得总要被当做绿叶来映衬她这朵娇花。于是干脆将姐妹两个分开,你学你的,她学她的,学得好不好,也不必与另一人比较。
如今又要被拉扯在一处,攸宁无所谓,容沄却是不愿的。
“阿耶知道的,我不喜琴,于乐律一道更没什么兴趣,便不劳太常丞费心了。”
顾向松对此并不强求,一个学生还是两个学生对他而言无甚区别,况且他隐约记得,阿遥善音律,她的女儿,定然也比她不输。
“回头我让下人将西跨院收拾出来,往后你便住在我府上,方便教导小女。”
直听到这句话,攸宁才觉出一些其中的关窍,魏府位于升平坊,与她们家不过隔了一条坊街,便是不住她们府上,也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再思及他敏感的政治关系,攸宁方明白了为何会有今日这一出。
知道自己推脱不掉,魏晅爽快地应下了。
在去书斋的路上,攸宁难得的有些沉默。
他们二人的关系从陌生到相互救命,也算是生死之交,如今又成了师生,恍若做梦一般,她当初在河间与他饮酒,可没想到事情还能发展成今日这样。
“小娘子可喜琴?”
攸宁点点头,“喜欢的,但我更爱、也更擅长的,其实是琵琶。”
“先生,可会琵琶?”
话中含笑,藏着戏谑,令魏晅心口一颤,忍不住追过去看她的眼睛,眉目弯弯,眸中似有星辰,软着嗓子唤他先生的时候,让人想不管不顾地做些坏事。
25. 第 25 章
尽可能不显慌乱地移开视线,魏晅同她提起傅廷玉,“长临曾提起他昨日在栖乐坊拘了一个琵琶女,恰好遇上了你,当时可是过去听琵琶的?”
攸宁微微叹一口气,说是啊,“昨日一天着实是惊险,在栖乐坊便遇上了与昨日那人同伙的贼人,也不知如何那般巧,他们一伙人都盯着我和县主不放。”
最开始不语,其实攸宁是有些难过,居上者的决策,为人臣者是无法左右的,更不能心怀怨怼,有所不服,但她以为,魏郎君本该是遨游于天际的鹰,圣人将他拘在长安,便是将他关进了笼子里,而后斩将搴旗的小将军,要在同僚的监视下教她学琴。
是大材小用,也太不自由了。
眼下打开了话匣子,她仿佛还有许多许多话想与他说,“其实我阿娘的琴便很好,但她多年来极少弹,就连我也只听过几回而已,我的琴得她指点,但总不及她。”
“我朝与松漠时战时和,前些年一直较为安稳,和平时整兵秣马,总也离不开兵戈,杀伐生戾气,琴可以沉淀心绪,寄托情志。”魏晅向她娓娓道来,声音和缓,却又不乏味,像春日里淌过青石的山溪,“真要说起来,我不曾正经拜过师,唯一算得上是我师父的人,现今已经过世了。”
每每抚琴,总能想起。魏晅极少对人提起八岁以前的过往,即使面对家人,也是含糊其辞,爷娘总觉得他那段时间殊为不易,认为他不愿提起是因为过往不堪,其实不然。
他不愿提起,是因往日场景总能牵动悲戚,仿佛故人在心里离开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心生郁火,怎么也散不去。
可又实在思念,思念极了,便只好一遍又一遍弹那首关山月。
攸宁没想到能牵起他的伤心事,只好生硬地转换话题,“你的手后来可换过药?先生多次救我,如今倒是我欠你了。”
魏晅倏然笑了,“今日晨起时医师来换过药。”顿了顿,又说,“你我之间,不必言欠不欠。”
他们之间?他们是什么关系呢?
是朋友,知交,还是师生?
两人之间的氛围因这一句变得微妙起来,“是,先生。”
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的,她每喊一次,便仿佛挠了一下他的心,叫他浑身不得自在,于是他思忖片刻,还是道,“令慈亦是琴艺大家,我不过指点一二,莫要再唤我先生了。”
在他看来,他们不过是在外人眼中能算得是师生,在他心里从来没有这种约束,他也不会以她老师的身份自居。
顾家原是前朝左翊卫将军府,顾向松入京那年皇帝下旨翻新,赐给他做了宅邸。
顾向松留在家中办公的时间属实不多,用书房用得少,因此这书斋是曲夫人后来依着她的心意建设的,平时只曲夫人一个人在用。
从花厅后侧出来,进入这条清幽的小径,往前行过一程,是一条潺潺的活水,其上架起一座木质的廊桥,仿佛楚河汉界般与前院分隔开。
两人并肩走上廊桥,方看见前方青灰砖石铺就的小径上,站着一个纤瘦的身影,着一袭松石的袖衫,伶仃地站在那里,仿若与两侧的绿竹融为一体般。
魏晅住了脚,中间隔着几丈远,看不清她的眉眼,只是光看气韵,他倒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攸宁则是一眼认出了阿娘,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廊桥,还不忘招呼身后的魏晅,“郎君,快来呀!”
然后一路小跑扑进阿娘怀里,撞得曲夫人一个趔趄,“阿娘,你怎么一个人出来啦,也没叫叠云跟着。”
曲夫人无奈地拍拍她的头,说来书斋取些东西,然后转头看见了魏晅,向攸宁眨眨眼,明知故问,“这位是……?”
攸宁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总觉得魏郎君的神色似乎比方才冷了些,但因不知何故,并没太放在心上,还是如常给阿娘介绍,“这位是魏晅魏郎君,阿耶请他过府教导我琴艺。”
“这位便是我阿娘了。”
魏晅抬起手,躬身向曲夫人见礼,声音倒是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比平时更和缓低沉,听上去一点感情也无,“晅,见过卫国夫人。”
曲夫人挑了挑眉,觉得这小郎君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自己,可自己与他非亲非故,从前从不曾见过面,他缘何如此呢?实在是有趣得很,但这世上厌恶她的人有许多,她从不曾放在心上,若不是因为他和女儿有些牵扯,自己甚至不会多看他两眼。
况且他与攸宁是八字没一撇的事,她犯不上为这等小事伤神。
于是略略点头敷衍过去,便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自己转身回枕月庭了。
魏晅望着她的背影,闲适从容,端方得体,头一次感慨真有人的画技能那样传神,从前便罢了,今日见到本尊,方觉得人物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就连风韵气质都能描摹得一般无二。
攸宁见他出神,方觉其中或许真有事情,这才敛起了笑意,迟疑着问他,“郎君怎么了?怎么这般盯着我阿娘?”
攸宁看着他收回视线,望向她时,眸中重新漾起了笑意。
“方才我不是同你说起,我曾有一位师父吗?”
这话说得攸宁云里雾里,“那与我阿娘有什么关系?”
“令慈的面容,与我那师娘着实相像。”
啊,竟是如此,攸宁回想他方才的反应,顺着他的话猜测道,“那是你的师娘对你不好吗?你似乎并不怎么喜欢她。”
他摇摇头,语气中掺杂了些微悲痛和愤恨,“不,不是我,是她对我师父不好,师父出门在外,一直很思念她,时常与我们提起她,我本以为她与师父很相爱,可就在听闻师父客死他乡后不久,她便另嫁他人了。”
真是个十分令人悲伤的故事,夫死改嫁本也是寻常事,但通常,无论是出于感情还是法律,都会为亡父守丧,三年后方可改嫁,否则便要处以徒刑。但在一些偏远县郡,若要不被当地官府所知晓,亦有的是手段。
攸宁于是开始为他的师父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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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不平,“世上怎会有如此绝情的女郎,便是不为律法,两人夫妻一场,岂可说改嫁便改嫁?”
魏晅见她如此,只觉好笑。
进了书斋,攸宁见到了许多眼生的女使,她能猜到,这些兴许便是阿耶派来“监视”魏郎君的,因此并没多问。
可待两人在琴桌前坐定了,她突然开口道,“你们先出去吧。”
女使们并没动,她们是奉侯爷之命来此的,既是为窥视魏郎君的一举一动,也是为三娘子的名声着想。
攸宁倏然抬眼,望向站在茶桌边上的女使,她方才留心观察,发现在她的话出口时,其余女使皆望向她,见她不动,便又对她的话充耳不闻,继续站岗了。
她当然知道,在这个屋里,这位小女使的话,比她的话管用。
“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顿了片刻,方欠身给小娘子行礼,“回三娘子,婢子紫苏,奉阿郎之命侍奉在侧。”
攸宁于是对她笑笑,笑意却已不达眼底,若是知微或者阿俏在此,便知道此时定要小心着伺候,这是小娘子不高兴的前兆。
“紫苏,带着你的人出去,敞开门,守在门口便是了,我与太常丞又不会长了翅膀飞出去。”
“三娘子恕罪,恕难从命。”
攸宁收起了笑,“若事后阿耶问起,我自会一力承担,不会牵扯到你们。我再问你们一遍,你们走是不走?”
紫苏面露难色,但最后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只缓缓低下了头。
攸宁不再犹豫,起身便往外头走。
女使们都变了脸色,便连魏晅也有些意外,本以为她违拗不过,便会顺从她阿耶的意思,没想到她会有这么一出。
紫苏上面两步,面露急色,“三娘子要去哪里?”
只见她眼前的小娘子面无表情睇来一眼,“我去回禀阿耶,有你们在此,我自然无法专心学琴,还是不便耽误太常丞的时间了。”
紫苏额上淌过冷汗,心里直发慌,侯爷是说过令她们在屋内侍奉,小娘子若有不满,也叫她们不必应,但若因此坏了侯爷的事,遭殃的也必定不是小娘子,而是她们。
两害相权取其轻,攸宁知道她们会怎么选。
果然,只见紫苏嘴角抿成一条线,终是带着其余小女使退下了。
如此,虽不能改变什么,但至少也有一时是不必考虑其他,真真正正沉浸在琴声里的,否则留这些人每日戳在眼前,攸宁会觉得喘不上气来。
天长日久,她肯定比魏晅先憋死。
终于松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便先习学吧,恰好借此机会精进一下她的琴技,与技艺高超者对坐切磋,定然是受益良多的,更何况她能与魏晅切磋的,可不止琴技。
为着魏晅,攸宁一连在家中安分了许多日,但终日憋闷在府中,是会出问题的。
某日魏晅下了直,但阿耶尚未归家,攸宁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琴弦,起了一个坏心思。
26. 第 26 章
琴桌后面,是一面窗口阔大的直棂窗,几乎占了半面墙壁,秋冬时节,床沿上铺着藕荷色的绒毯,方便主人倚靠在此处。
攸宁伏趴于其上,指尖无意识地扣着窗口的雕花,目光却黏在不远处竹梢间那只起跃的雀儿身上。
魏晅愈行愈近,看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她的半面脸颊藏进交叠的手臂里,细竹筛过日光,在她面上留下斑斑竹影,随着微风轻轻起伏。
仿佛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她的眼睛中闪着灵动的光,跟着上下左右移动,一刻也舍不得移开视线。
他驻足,静静站在一旁,看了许久。
等到那只雀儿彻底不见踪影,攸宁才收回视线,抬手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再睁开眼时,眼前是一片炫目的黑,但面上再也感受不到一丝被日头晒到的灼热,待黑暗渐渐褪去,面前呈现了一张小郎君面如冠玉的脸。
“郎君!你回来啦!”
攸宁的声音既惊且喜,她就像方才那只活跃的雀儿,迫不及待地想飞到更高更远的地方去。
“郎君,今日天气甚好,我们出城打猎去吧!从金光门出城,西行二十里便是昆明池,往年世家秋狩也都是在这里。”
魏晅本就是个挂职的闲官儿,除了每日例行的朝会,官衙那基本是点个卯略坐坐,处理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便走了,他于太常寺而言无可无不可,还不如早些离开,也好有精力做其他事。
反正无论在哪里,都是在他们视线之下。
看着她雀跃的样子,若不思及其他,其实他很想一口应下,可前日才有御史台御前弹劾一事,虽说现今他们二人担着师生之名,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况且,她那阿耶未必答应,她必定也明白,才会特意挑武阳侯未归的时候与他说这件事。
可也不忍心扫她的兴,因此嘴唇微动,却不知怎么开口。
只从背后拿出一路走来一直背在身后的手,将手中之物交予她。
“木芙蓉?”
攸宁唇边绽开笑颜,“郎君真是别出心裁,阳关三叠是木槿,广陵散是墨菊,至于木芙蓉嘛……”
“平沙落雁?”
魏晅摇摇头,“是梅花三弄。”
攸宁哭笑不得,“既是梅花三弄,为何是木芙蓉呢?”
“木芙蓉耐风抗寒,天愈凉,花愈盛,有‘拒霜花’之名,论气节不输梅花。”说完这些,他自己也没忍住笑了一下,“好吧,其实是因为这时节没有梅花。”
逗得攸宁哈哈大笑,这扇窗大,且矮,攸宁从蒲席上站起来,双手撑着窗沿,一个起跃便跳了出去。
反倒是魏晅吓了一跳,手比脑子更快,下意识地伸出双臂欲接住她,却见她已经利落地落了地,正低着头摆弄自己方才飞扬起来的裙摆。
也是,她向来出人意料,不过是一扇窗子而已,自己在担心什么呢?
等她整理好裙摆再抬头时,魏晅的手已经重新背到了身后,她自然没发现异样。
“郎君,我们走吧?”
攸宁知道他的顾虑,边走边笑着宽他的心,“郎君放心,皇家狩猎有禁苑,少往昆明池来,旁的世家大族大多都有私人猎场,更不会来。”
这话听着,仿佛是怕他声名有损一样,可那个与外男相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的准王妃,明明是她。
“走吧。”
魏晅没再拒绝,他亦有自己的私心,顾向松盯得实在紧,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幽州的情形,便要想办法与城中暗桩取得联系,在官衙时自不必说了,要知悉他的动向实在容易得很,出了皇城,他还有教攸宁学琴的差事,吃住都在侯府,若要出门,自然也会有暗探查明他的去向,于是总也不能如愿,这次机会,兴许是个突破口。
小娘子与太常丞要出门,紫苏等身为下人,实在也是不好拦着,太常丞到她们府上教导女郎,乃是贵客,哪家的待客之道也没有不让贵客出门之理。
小娘子便更不必说了,侯爷从没限制她的来去。
于是只好于门口驻足,自会有人快马加鞭给侯爷送去口信。
攸宁猜到她们会给阿耶通风报信,可那又怎样?射御也属君子六艺,家中武场太过局促,于是授课场地改至昆明池,狩猎更能考验她的箭术,马儿也能更畅快地奔跑,便是从什么角度看,这也是极其合理的安排。
回到莺时居换上胡服,两个人骑马往金光门去,攸宁甚至没带知微和阿俏,但未免麻烦,还是带上了帷帽。
阿姐出阁之时,攸宁尚小,在那之前总爱跟在阿姐屁股后面,阿姐喜静,但有一身很俊的骑射功夫,每年秋狩总能拿到好彩头,平日里也会约上三五好友往昆明池去,那时候攸宁的骑射功夫远不如现在,却硬要跟去,阿姐嘴上说着不会管她,但她知道,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她箭下的兔子、雉鸡,都是阿姐猎来哄她开心的,否则凭自己的箭术,十箭九空,还有一支,射中的必然是树干。
她曾经很为此郁闷,只因她从小学什么都太过顺遂了,一旦遇到一个难以攻克的,很容易心态失衡。不过笨鸟先飞,在日复一日勤奋汗水的浇灌下,便没有什么是不成的。
阿姐出阁后,再也没有人带着她一起玩了,平日里也有与她交好的贵女,但她们大多不热衷于此,每年秋狩也不过骑马进林中撒个欢儿,略转一转便回去了。
今日魏郎君恰好在,攸宁也不必舍近求远,到永宁坊去寻遂遂。
“往日狩猎,郎君们总以猎到鹿为荣,鹿为祥瑞,鹿肉又细嫩,很受大家追捧,还有獐子,但我最喜欢的却是雉鸡,明明雉鸡才是最美味的,可惜她们都不理解我。”
在城中时走在坊道上,马儿不能尽兴地奔跑,出了城,便没有诸多限制了。
“郎君,我们来赛马吧!”
魏晅撇了一眼她身下坐骑,不置可否,“你的马跑不过逐星,我们不欺负女郎。”
这话说得猖狂,纵使知晓这是事实,依旧激起了攸宁三分气性。
不再与他多言,攸宁轻哼一声,扬鞭击打马臀,“琥珀,我们走!”
魏晅看着马上的女郎绝尘离去,微微抿起唇角,随后驱马追赶。
他并未因此而让她,这更令攸宁心潮澎湃,也是在这时,攸宁才从他的身上重新看到了属于小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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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性和锋芒,与往日寡言沉静的样子不同。
途径一处密林,骏马疾驰扬起一片尘烟,攸宁正专心看路,前方魏晅和逐星的身影越来越小,等到马上快要连影子都看不见的时候,魏晅会停下来等她,然后等她前行一段,再驱马追赶。
突然,一旁的密林中窜出来一团凌乱的影子,攸宁勒马不及,情急之下轻夹马腹,驱动琥珀带着她跃了过去。
落地之后琥珀长长嘶鸣一声,停下来四下转圈,攸宁也有些惊魂未定,还以为是什么突然窜出来的野兽,转过头一看,才看出这竟是一个人。
只是这人衣衫脏乱,破碎不堪,甚至不能蔽体,蓬乱的头发一团堆在肩头,这一路跑出来,其上还挂上了许多草叶。
脸上尽是污垢,甚至不能看出男女。
攸宁皱起眉头,竟是个乞儿吗?
可这里临近昆明池,守园的武侯会在附近巡逻,按理来说不会出现乞儿。
更何况——
攸宁的目光看向东南方向,昆明池不远处还有一片私人猎场,占地千余亩,北接渭水支流,南临钟南山余脉,中有仆从数百,以投放草料,驯化兽群。
说来也巧,这片猎场的主人,便是当今国舅爷。
徐家借着皇后的势一步登天,姿态陡然高傲起来,一向很看不起鄙陋的庶民。
又怎么会容许自己地盘周围出现乞儿?
那厢魏晅停下,却不见她来追赶,心中狐疑,担心出事,遂调转马头回头寻她。
但比魏晅先到的,是一堆带着棍棒的仆役。
攸宁暗暗心惊,些微猜到了他们的来意,但此时自己孤身一人,便是有心也无力,只踌躇了这么片刻,地上那人便突然起了身。
他面色虽脏污,但眼睛极亮,此时紧紧盯着攸宁,迸射出吓人的寒光。
这些人,真是一个比一个可怕,亏得她方才还在想如何才能救下他,没想到人家先盯上的是自己。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攸宁急忙拍打琥珀的屁股,可还不待她跑出去一步,那人突然上前拽住了她的腿,使出浑身气力将她拽下了马。
他是个男人。
攸宁可以确定。能将她一把从马上扯下,绝不会是一位女郎的力气。
只是来不及思考那许多了,攸宁被他从马上狠狠摔到地上,右臂疼得厉害。地上被激起的黄烟迎面扑来,她吃了满口的泥土,实在是狼狈得很。
那群仆从渐渐近了,口中间或喊着“贱奴”、“孽畜”、“国公爷饶不了你”之类谩骂恐吓的话,印证了攸宁心中的猜想。
但两条腿怎么跑得过四条腿的,眼见着那该死的奴才竟不知从哪弄了一匹马,众人暗道不好。
攸宁与琥珀相处许久,早已有了感情,主人还躺在地上,它自然怎么都不肯走,扬起前蹄嘶鸣着,想将马背上这人甩下身去。
便是在此时,一只羽箭破空来,擦着琥珀的脖子命中了那人肩胛,箭杆带着尾羽狠狠震颤,将那人整个人从马上拽离,重重砸在地上。
他挣扎着想要起身,浑然不觉自己已被这羽箭狠狠钉在了地上。
27. 第 27 章
那人肩胛处的鲜血汩汩涌出,瞧着甚是骇人。
这一箭,比之当日傅少卿那一箭更为狠厉,带着浓浓的怒气。
攸宁知道,这是魏晅,悬着的心重新落回肚子里,即便是那群仆役已经到了眼前,也并没了方才的害怕。
方才那一摔,摔掉了攸宁的帷帽,她摸索着捡起帷帽,吐掉嘴里的黄沙,艰难地站了起来。
那些人看见乞儿被钉在地上,心中先是松了一口气,可在看到方从地上站起来的女郎,和不远处正策马疾驰而来的郎君时,这口气又提了起来。
“你们是何人?”
攸宁帷帽戴得快,他们应该没能看到她的面容,再说了,他们长久待在此处,便是看见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是以她并不慌,甚至可以由着性子故弄玄虚。
“你们也配问我的身份?拦了我的路,你们才该好好想想,得罪我的下场!”
魏晅看着她故作凶狠的样子,原本冷得能凝出霜来的面色才稍稍缓和,但仍算不上好。
他翻身下马,先是上前仔仔细细将攸宁上下检查了一番,待看到她手臂上的伤时,眼神又倏然冷厉起来,缓缓凌迟过那一群始作俑者,对上他的视线,每个人的心都忍不住抖了一抖。
其实光看方才那娘子的衣着气度,他们也知晓她二人必定出身不低,可他们主人乃是当朝国舅,贵族中的贵族,因此他们自觉高人一等,寻常官宦人家的娘子郎君,他们也是不放在眼里的。
只是思及方才那一箭,眼下的情形显然不是他们能应对得了的,于是只好连连赔笑赔不是。
攸宁心知,这些人就算再无法无天,也是奉国公府的奴仆,他们若要擅自处理,难免会引起两家争端,届时事情便大了。当然,地上那人属于意外,魏晅这一箭,帮这些人处理了棘手的事端,他们自然不会追究他们的过失。
而魏晅呢,现今已是身处风口浪尖,不宜再度出头。
况且攸宁总觉得这件事透着诡异,比起攸宁和魏晅,更不想将这件事闹大的,兴许是奉国公。
“滚。若想如他这般,便尽管留在此处。”
那些人听了,再没停留,霎时作鸟兽散,走之前不忘带走地上那人。
那人气息已奄奄,也不知还能不能活。
意外负伤,狩猎是不成了,但不能白来一趟,泛舟游弋湖面,还能在船上垂钓,这时候莲花败落,但可采摘菱角和菰米,晚间送到厨房叫厨娘煮成粥,别有一番风味。
昆明池中没有医师,但攸宁自己就是医师,她自己检查过,骨头伤得并不是太严重,让魏晅取了两块薄木板,将手臂固定住。这伤并没影响她游玩的兴致,只是想到方才那个乞儿,斜倚着阑干有些出神。
船夫去预备画舫,魏晅拎起桌上的砂壶,给她斟了一杯茶。
“抱歉。”
攸宁回过神来,接过茶盏饮了一口,“你说什么抱歉,要说也是他们徐家人该说抱歉,也不知在猎场搞什么名堂。”
“说起来,还没谢过郎君,我谢你谢了太多次,听起来是不是很没诚意?”
她两只手臂搭在阑干上,继续看水榭之外的风景。
“但我还是要说,郎君方才,真真是俊逸极了……”
说着说着,只觉得十分困倦,头渐渐靠在了手臂上,就那样倚着阑干睡了过去。
魏晅面露歉疚之色,轻轻道了一声“得罪”,俯身抱起了她。
昆明池中有供贵人暂时休憩的偏殿,闲暇时,亦会有京中显贵携家带口至此小住,因此日日都有侍从前来洒扫,魏晅选择了最隐蔽的一间,抱着攸宁走了进去。
将她放于床榻之间安置好,便转身离开了偏殿。
与进去时有所不同,门外台阶下,立着一个护卫摸样的黑衣男子。
见了魏晅,叉手弓身见礼,“郎君。”
魏晅眉目间重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那人似乎习以为常,只面不改色地向他汇报近日的情况,“幽州的消息传不进来,且顾向松实在可恶,近来城中哨户被拔除不少,剩下的不太敢有大动作,因此一时还没与那边联系上。”
皇帝和顾向松的这些动作,他能猜到些许,只是不知皇帝缘何突然对魏节使起疑心,所做的这桩桩件件,都昭示着猜忌与戒备,尽显君心难测。
“但也不是全无所获,底下人回禀,鬼市之中有藏锋阁,耳目遍及各处,阁主名叫玲珑,据说,满大雍,便没有玲珑娘子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应许可以借助他们获悉幽州的情况。只是这消息不易得,属下遣人去过多次,均是无功而返。”
魏晅点点头,“既如此,我亲自去一趟。你留在这里看顾小娘子,不可让任何人靠近这里。”说完转身欲走,思及攸宁的身份,还是又嘱咐了一句,“顾向松如何,不与小娘子相干,尽心侍奉,不得有违。”
那人恭敬地肃身下去,道了声是。
*
等魏晅从鬼市回到昆明池,便已到了未时末。
他回到昆明池,桑结——便是方才那个黑衣护卫便离开了。
可他站在偏殿门口,却踯躅着不敢进去。
他不知道待她醒来,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这一段时间的行迹和去向,也不知她能否能谅解自己冒犯的举动,离得越近,他就越害怕。
随即又觉得好笑,那日他率领三百轻骑被人围困在鹰嘴崖,生死攸关之际也不曾生出惧意,这不过是一扇门罢了。
随着直棂门的缓缓开启,檐角的风铃被微风吹起细碎的清响,那女郎就那样不偏不倚地坐在厅堂圈椅中,静静望着他进门的身影。
攸宁方醒来时,只觉得整个人晕陶陶的,像是被强行拿走了一段记忆,看着四周陌生的陈设难免心生惊惶。
她记得当时只在水榭中饮了魏晅一杯茶,随后便什么印象都没了。
可她便是再困,也不会伏着阑干睡着。就算往日从没遇见过这种情形,她也当清楚,她这是被人下了药。
那个下药的人是谁,实在是不难猜到。
攸宁倏然想到他那句抱歉,原来不是在抱歉之前那事,而是在暗示他即将做出的举措。
实在可恨。
摇摇晃晃跑下床去,直奔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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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门还没有关,她松了一口气。
推开门,她没有看到魏晅,只看到了那个像棵松一样在她门口站岗的护卫。
那人见到她,似乎很是意外,“小娘子,还望回殿中稍待。”
攸宁冷笑一声,“你是什么人?也敢来要求我?”
说着转身欲走,那人却不依不饶地上来阻拦,“郎君命我在此看顾小娘子,小娘子若有何事尽可以吩咐。”
攸宁的不耐烦尽已写在了脸上,“郎君?你们郎君是将我关在此处吗?挟持官家女眷的名头安上去,不知他还能在长安城逍遥几日。”
跟他废话旁的定然无用,但牵扯上他家郎君,不怕他不听。
果然那人听了这话,便沉默下去不说话了。在他看来,这恰恰印证了他心中所想,武阳侯可恨,他的女儿也跟他一样可恨。
放在身侧的拳头渐渐握紧,但为了郎君,他没法再拦她。
攸宁抬手推开他,用了些力气,将他推了个趔趄。
她生气极了,他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不能与她好好说?自他们相识以来,她哪一次不是站在他这边在帮他?可眼下,他竟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对她!
顾不上自己手臂有伤不方便骑马,一气儿跑到了马厩,她现今只想立时回家。可看到琥珀一匹马孤零零地在那里吃草,她又住了脚。
阿耶定然知晓今日魏晅与她同来昆明池,若她一个人回去,阿耶心中定会生出许多猜疑,她虽不甚了解前朝事,但也知晓阿耶为圣上心腹,多年来没少为圣上行阴私之事,阿耶起了疑心,最后查来查去呈秉到圣上那里的,难保不会是魏节使心怀有异,意欲谋反。魏晅在京中,原本便如履薄冰,殊为不易,其实她能理解,他也是迫不得已。
只是手段实在令她无法认同。
可她最后还是走回了偏殿,进门时路过那护卫,偏过头一字一句冷冷地警告他,“不要告诉他我已经醒了。”
魏晅光是看着她这个眼神,心中便有些发慌,"抱歉。"
“郎君除了对不起,便没有旁的话要与我说了吗?”攸宁从圈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逼近他,“郎君不应该与我解释一下,你方才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吗?”
攸宁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到愧疚,但也清楚,他不会说的。
她向昆明池的侍从借了一辆马车,从偏殿出来,回宣平坊的这一路上,再没和魏晅说过一句话。
回到家进了大门,还免不了有一场责难。
攸宁回到家后,径自前往枕月庭找阿娘,走到一半,阿耶那边的人便来催请,说阿郎唤她过去。
于是她转了个弯,先回花厅找阿耶。
“见过阿耶。”
顾向松瞧她神色似与往日有异,不由得气笑了,“嘿,你这离经叛道的小丫头,究竟是我拿你问罪,还是你寻我的罪过来了?”
说着端起茶盏饮了口茶,“我问你,太常丞这一日都与你在一处?可有何异常?”
“魏郎君这一整日,确都与女儿在一处。”攸宁眨了眨眼睛,状似无辜地问,“阿耶,怎么了?”
28. 第 28 章
顾向松以为,女儿久处深闺,不了解朝局也是正常的,他没打算给她解释自己对魏晅开展的监视,但却可以悄无声息地利用女儿获取一些自己想知道的讯息。
“你与大王的事旁人并不知晓,与外男相处还需谨慎,我看啊,还是应当令紫苏她们入内侍奉,一则约束旁人的行为,二则一旦有什么异样,我与你阿娘也可立时知晓。”
攸宁手中绕了张帕子摆弄着,说出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却仿佛含着尖刺,“那阿耶认为,会有什么异样呢?”
“譬如离开你的视线面见些生人,朝堂上的事,阿耶与你细说你不一定懂,总之魏晅从幽州回来,其实在朝中的处境很微妙,一言一行皆需处于圣人视线之中,往后你便是阿耶的眼睛。”
攸宁一哂,将利用女儿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她也不得不佩服阿耶,“长安城中素有传言,戏称太常丞是河北道质子,虽有夸大,但我知道,流言亦有因由,必定不是平地起波澜,阿耶说得对,朝堂上的波云诡谲,哪是我一个小小女郎能参透的,但我也不愿再做阿耶和陛下的耳目,从今日起,我便不再与太常丞学琴了。”
顾向松被她回得语塞,这才觉出一点她今日臭脸的缘由。
也像是才看到她手臂上的木板般,“你的手臂是怎么了?”
攸宁就差没当场翻一个白眼,“阿耶不问,我还当您没瞧见呢。今日出门跑马跌了一跤,也是因有伤在身,实在不便弹琴了。”
这倒是个很好的托词,虽然手伤是一时的,但这一程没法学,他便也没有理由强留魏晅在府中,他回到魏府,那变数可就多了。
是以说什么也不能答应。哪怕是不练琴,还能识谱听曲,再不济,便是吟诗作对,焚香对弈,总有事做。
女儿大了,总有自己掌控不了的时候,顾向松无奈,也对此颇有微词。
“你说不学就不学?你一个女郎,做什么成日里往外面跑!最后弄成这样子跑回来,还好出门还知道带上帷帽,不至于叫人看着这离经叛道的是我顾向松的女儿。”
不论阿耶再说什么,落在攸宁耳朵里,也诚如没听到一般,只是这些话倒灌进来,撑得她耳朵发涨,“阿耶,若无旁的事,女儿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欲走。
“你站住!”
顾向松从月牙凳上起身,上前几步绕到她身前。
“你与太常丞学琴,乃是陛下的旨意,哪有由着你的性子胡来的道理!”
攸宁忍不住反唇相讥,“那陛下降旨之前,为何不问我愿不愿学?为何不问太常丞愿不愿教?”
“啪——”
脸颊上传来尖锐的刺痛,攸宁一时没反应过来,整个头被大力甩向一边,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就连视线也有些模糊,她就着这个姿势缓了好久,直到重新看清花厅外的山石草木,脸颊上的疼痛也渐渐转为麻木,她才意识到方才发生了什么。
她自小习学勤恳,性子明媚活泼,与人交往时周全有礼,从小到大,便是各位先生的斥责都极少有,更别提谁会掌掴她的脸了。
“逆女,如此犯上的话也能脱口而出,陛下的圣意,也是你能置喙的?”
攸宁没有抬头,她的泪水宛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砸在地上,她哪里不知道隔墙有耳,但连日来的所见所闻,令她无法不质疑座上那位明君。
更忤逆的话她没敢说,否则今日招致的便不只是一个巴掌那么简单。
一路脑袋空空,呆愣愣地往后院走,她没回莺时居——莺时居是她的居所,因她生在三月,因此取名莺时。而是走到了枕月庭,人受伤后总要有疗伤的地方,在她心里,阿娘的怀抱胜过一切良药,能抚平心绪,也能重燃生活的斗志。
前院的动静曲夫人自然听到了,女儿童言无忌,生气了还能与他阿耶发发小脾气,但她们长久生活在皇权压迫下,早就把自己的心缝起来了,她们的心意、看法通通不重要,若有利可图,便只能成为上位者随意摆弄的物件。
攸宁走进枕月庭,看到阿娘站在满院桂花香中等她,似乎是瞥见了她的胳膊,面上突然浮现了担忧之色。
“手臂是怎么弄的?今日不是和魏郎君同去昆明池了吗,可是马儿发了性?”
攸宁挽着阿娘的手臂进了屋,开始自顾自拆卸那块简陋的木板,在命人取竹条和红花油来。
“阿娘放心,我心中有数,没有大碍。”
方才在庭院中逆着日光没瞧见有什么,进了室内,曲夫人才看见攸宁面上那五个清晰的指痕。
“顾向松竟敢打你?”
曲夫人火冒三丈,当即便想去前院找他算账,还是攸宁一把抱住了她,“阿娘息怒息怒,今日确也是我口无遮拦在先。”
说着眼神一转,也是为着分散阿娘的注意力,将今日坠马一事滔滔讲给了她,伸出未受伤的左手给她捶腿。
期间曲夫人吩咐底下人去给小娘子敲些冰来,又继续听她说,“阿娘,我总觉得此事有蹊跷,奉国公仗着是国丈,向来目中无人,岂能容许自家出现乞儿?”
曲夫人若有所思,“若乞儿并非乞儿,而是被磋磨才致那般形容的呢?”
这倒是一个新的思路,可这个疑问憋在心里不是个法,总要将来龙去脉查清楚。
这时煎雪捧着一包物什走过来,“小娘子,婢子为你敷一敷,可消些肿。”
曲夫人亲自接过来,轻柔地敷在女儿的伤处,绢布裹着冰冰凉凉的冰块贴上来,确实消除了些火辣辣的痛感。
看着女儿愈发不对称的一张脸,曲夫人满眼都是心疼,“冰敷过后,还需得抹上些玉容膏,你那阿耶下手没个轻重,女郎的脸岂是说打就打的,又不是他那皮糙肉厚的儿子。”
谁的孩子谁护着,阿娘这话说得一点也不心虚,仿佛丝毫不记得前些日子才将阿耶的二女儿请到枕月庭赏了两个巴掌。
说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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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锦绣阁实在安静得不似往日。
她有些奇怪,“上次阿娘断了锦绣阁的月钱,依着她们母女,岂会安分至今?”
阿娘专心给她敷脸,并不曾有什么别的表情,“你还不知道吧?你阿耶在暗中推波助澜,有人向御史台告发嗣王私下博戏,赌资巨万,败坏风教,有失皇家颜面,嗣王革职查办,子债父偿,那些非法的赌资,已经从安王的口袋里掏出来还给他们了。”
不可谓不惊讶,攸宁没想到,阿耶能为了元俦做到如此地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牵头的人受了处罚,阿兄这个参与博戏的人,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
曲夫人似乎洞悉了她心中想法,本不欲多说,但想到今日之事,认为有些事情还是应当令女儿看得更清晰些为好。
“嗣王先前博戏,知情者不少,捅到圣上面前是迟早的事。你阿耶此举,是先发制人,将侯府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等到秋后算账时,便可从轻发落;再者,也是最为关键的,顾元俦是侯府唯一的男丁,打他的脸就是不将你阿耶放在眼里,那他如何忍得?必要狠狠回敬,以彰示自己手中实权。”
攸宁暗暗心惊,朝堂上的每一步棋,背后都有着许多复杂的考量,而每一处波澜,也显现出每个人所处的位置。
安王虽为亲王,为圣人手足,但圣人自己便是兄终弟及登上的皇位,对同为兄弟的安王不可能全然信任,因此若要论及手中权力,恐怕确实还不及身为心腹的顾向松。
“权力,和体面,在你阿耶眼中远比子女的委屈更重要,他那日打元俦,或许有怒其不争,但更多的是因他在外丢了他的脸面,挑战了他的权威。”
攸宁深以为然,也知道自己不可能拗得过阿耶,魏晅必不会从她们府上离开,可次日一早,听说太常丞在书斋等她时,她还是没有如常前往,而是悄悄从西北的角门离开了府邸。
*
长安城中有鬼市,有别于明面上的东西市,鬼市仅在夜间开市,亥时鬼出,卯时鬼隐,青天白日下若想寻得其踪迹可不容易。
攸宁今日出门并未骑马,而且乘坐了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穿梭过各条坊道,进入了一个坊院,先是左转,然后右转……
总之七拐八拐的,最后拐进了一间废旧酒肆中。
从藏酒阁的暗道入内,里面别有洞天,是不为常人所知的另一个世界,白天沉睡,夜晚苏醒,因此眼下攸宁进门,所感知到的唯有沉寂。
巷道深处,万年灯的光晕微弱如萤火,空气中满是潮湿的味道,偶有水滴从穹顶滴落,“嘀嗒”一声,回荡在空空如也的巷道里,撞在石壁上,旋即又归于死寂。
再往前,可见两侧石壁上篆刻着许多信息,指点来客找到真正的生门,只是亦真亦假,若跟着假的指示,便是在此困上几天几夜也是寻常事,因此谓之迷踪廊。
攸宁步履不停,很快便穿过迷踪廊,藏锋阁的暗门随即出现在眼前。
29. 第 29 章
藏锋阁的大堂富丽堂皇,鎏金铜柱顶天立地,穹顶悬着一盏巨制彩色琉璃灯,光线自上洒下来,映照着这方寸天地愈发流光溢彩,如梦似幻。
向四周看看,壁上似乎有气孔,吹得彩幔轻纱舞动,在帷幔掩映间,能隐约看到壁上浓墨重彩的壁画,幽深诡秘,斑驳陆离。
攸宁在中央住了脚,那厢轻纱之后缓缓转出一位娉婷的女郎,迈着摇曳的步伐向她走过来。
“小娘子来啦?真是许久不见了。”
声音是那样曼妙,两句话间能变换好几种声调,像话本里引诱书生的狐狸精。
“玲珑真真是个妖精。”
玲珑穿着坦胸裙,披轻纱罩衣,一步步向她逼近了,手指从腰间流连到她肩颈。
“小娘子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攸宁被她撩拨的浑身泛起酥麻,不自在地抖了抖,脚底抹油般从她手下退开,一窜三丈远。
“别闹了,有正事交代你。”
玲珑不再闹她,自己摇着披帛自顾自在圈椅上坐下,先给小娘子斟了一杯茶,这才漫不经心地问她,“哦?是小娘子的正事,还是夫人的正事?”
说起来,藏锋阁其实也是阿娘的产业之一,每逢初一十五会至侯府给阿娘呈秉那一段时日的报闻,后来被攸宁窥出端倪,有什么想知道的,她便直接跑到鬼市来找玲珑。
“自然是我的事。昨日我出城,偶遇奉国公府的仆从在追杀一个乞儿,深觉有异,想请你查一查乞儿的来历。”
玲珑的手规律的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道,“乞儿不乞儿的,底下人没有查过,但眼下我倒是知晓有一桩与奉国公有关的事。”
“是什么?”
“前些时日蒲州大雨,靠近中条山一带的村庄俱遭了灾,奉国公昧下赈灾银,以致许多灾民无家可归,聚众西迁到了长安。”
哎,这件事总要解决,靠她们一时的善心是不够的,他们不会自己等着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饿死,他们要事情发酵,最坏最坏,也要让当权者看着他们饿死。
“可近日并没听说有灾民入京。”
玲珑说没错,“这便是问题所在,大批灾民迁往长安,却在入城之前,消失在了长安周围。”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是那个昧下赈灾款的人在杀人灭口,让人感叹人心之恶毒,期望这样的人良心发现,不如做梦来的快些。
再想到城外的乞儿……
攸宁忽然道,“有没有可能我昨日遇到的其实并不是乞儿,而是西迁的灾民呢?”
玲珑也很认同她的猜想,她立时有些后悔,昨日不该纵那些仆从将那人带回去,他即便受了重伤,也总还有一口气,拼力一试也许救得活,如今人被他们带了回去,这些灾民便绝无生还的可能。
只好之后再从长计议。
“小娘子,昨日魏三郎来过。”
攸宁眸色一动,没想到他竟是来了这里。
但魏节使镇守幽州十几年,说在长安城中没有眼线,攸宁也是不信的,只是既然如此,又怎么用得着江湖人士呢?
玲珑知她所想,慢悠悠地解了她的疑惑,“武阳侯对魏郎君窥视甚严,顺藤摸瓜拔除了许多魏氏的钉子,未免波及剩下的人,于是他们只好寻求一些场外援助。”
藏锋阁情报众多,但从不干涉朝局,一则背后的主人并不唯利是图,因此就算盘子再大也不上桌,二则也是为了防止引火烧身。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已经请示了夫人。”
攸宁立刻竖起耳朵,“阿娘如何说?”
“夫人说,生意既来,不做白不做。”
攸宁暗地里悄悄松了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被玲珑发现了,这次她还没问,玲珑便已经倒豆子一样向她说起幽州的情形。
“魏节使在三军之前处置了萧明,之后才上疏皇帝,先斩后奏,皇帝当然不高兴,但因为斩的是叛徒,他也不好发作,许是有身边人的煽风点火也说不定,他这才对魏节使起了疑心,不顾君臣之谊,将魏郎君留在长安做了质子,还让你阿耶密不透风地监视人家。”
攸宁原本还不明白这其中的深意,只当是位高者俱生性多疑,害怕节度使功高盖主才有此举,忽略了那句伴君如伴虎,即使远在边关,也总有人盯着你的一举一动,然后由一个小小的举措牵扯出大大的动机。
“后来魏节使便和松漠彻底闹翻了,从滦水鏖战至榆关,但皇帝做的绝,派出去的监军驻留幽州,切断了供往前线的粮草。”
攸宁“豁”的一下站了起来,脚下不自觉的开始打圈儿,口中喃喃,“如何做的这般绝?”
胭脂雪的披帛在玲珑眼前不停地来去,将她的头都要晃晕了,“小娘子,快停下来,你做什么这样急切?便是昨日来的郎君也比你淡定些。”
攸宁这才住了脚,魏晅对她的所作所为是该令人生气,可得知了今日的消息,她无论如何也气不起来了,边关的境况那样危机,可见皇帝对魏节使一家兴许已经动了铲除之心。
可她心中就是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说,皇帝定然是听信了佞臣的谗言才致如此冤屈忠臣,她不知道还能怎样帮魏氏度过这一劫,可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却什么都不做。
“玲珑,你别骗我了,他阿耶出了事,他如何能淡然处之?”
玲珑说是真的,“昨日我请示了夫人,随即便帮魏郎君递送了一个锦囊,人家有妙计,你就不必替人家操心了。”
也是,郎君也是惊才绝艳的小将军,久经沙场,类似的危急情况定然处理过不止一次,怎么会与她一样急成跳脚虾呢?
“小娘子可还有问题?”
攸宁的心渐渐静了下来,有好些事她都是直接问阿娘的,可总有些无法向阿娘开口、或知道开了口阿娘也定不会说的,便都拿来问玲珑。
“玲珑,你知道镇国公府的姜小将军是怎么死的吗?”
玲珑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不过还好她早有准备。
“小娘子是想问,姜家和曲家究竟有什么龃龉吧?其实并非曲家与姜家,而是顾家与姜家。”
讲到一半觉得口干,停下来喝口茶,重新绪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在武阳侯大败陇西之前,圣上派出的强将,便是姜小将军。”
原来如此,姜小将军贪功冒进,战死沙场,后来她阿耶接管了定边军,重整败军,大败陇西,打了胜仗。
一家欢喜一家愁,即便两家之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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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仇大恨,这件事过去,也绝不会再如寻常人家那般往来了。
攸宁满肚子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于是带着这些沉甸甸的消息走出了鬼市,总觉得道路比她来时更明朗一些。
乘着马车回到家,没有回莺时居,反而脚步一转迈向了书斋。
今日晨起时听说太常丞在书斋等她,他应当是下了朝便赶回来了,左右教她学琴也算他的差事,只是不知他眼下是否还在。
书斋中有琴音传出,攸宁刚刚踏上青石板路,便有一阵悲壮的乐音钻进了耳朵。
初时沉稳厚重,继而拨弦急促,似有金戈铁马之音,中段转缓,低回婉转处,又似乎藏了些相思之意。
一曲终了,又起一曲。
竟还是这首《关山月》。
立在门口的紫苏等人第一次觉得这差事如此难熬,即便琴音绝妙,反反复复只听一首也会腻烦。不是说太常丞的琴音冠绝河北吗?难道只这一首弹得好吗?那未免也太过沽名钓誉了。
碍着礼节,又不能直接把耳朵堵起来。
好在她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救星。
欠身向小娘子问安时,声线都带着感激的颤音。
攸宁对她们的遭遇表示理解,他莫不是在这书斋弹了一上午吧!
并未进门,攸宁倚在外头窗框上,轻轻唤了声郎君。
其实早在她靠近时他便察觉到了,后来门口的女使又开口问安,他不可能毫无所觉,只是觉得不知怎样面对她,于是只好手上不停,继续弹奏他的曲子。
攸宁呢,也不拆穿,她本也以为他专注于琴,没听到她来,只是方才琴音流转间有声极轻的滞涩,仿佛是他弹错了一个音。
她才明白,他只是故作淡然罢了。
听见这一声郎君,他才不得不停下来,起身回头,望向窗外巧笑倩兮的女郎。
女郎似乎忘却了昨日的不快,嬉笑着从身后变出一个雕花食盒,“郎君猜猜,我给你带了什么?”
“玉露羹?”
攸宁高深莫测地摇了摇头,也不卖关子了,就知道他猜不到,于是直接打开了食盒。
于是便看见那食盒中央,赫然放着两碗酥山。
深秋时节,将要入冬的节气,谁还吃酥山呀,也不知她从哪个食铺买到的,料想那摊主必然与她一样,都是个奇人。
攸宁看到他眼中的狐疑,心道你懂个屁,酥山就是要秋冬日里吃才别有一番风味呢。
但看到他眼中狐疑转为了怔愣,才意识到自己一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来了,于是只能讪讪地笑,“郎君快试试,真的很好吃,眼下还不是最绝的,若是冬日里,室内生起暖炉,一边烤火一边吃冰食,那才痛快呢。”
魏晅没好意思说,大冬日里吃冰食,痛不痛快他不知道,但痛是一定的。
他本以为小娘子生他的气,以后不愿再与他说话了,可眼下她却不计前嫌,外出归家还能给他带吃的,实在令他很感动,他不愿说一句煞风景的话来破坏此时的氛围。
于是即便知道自己秋冬日里吃不得凉,他还是不想扫兴,与她一起舀了一勺酥山放入口中。
凉意顺着喉咙蔓延,随即便是绵密的香甜,溢满了整个口腔。
30. 第 30 章
攸宁吃到了好吃的,舒坦地长舒一口气,书斋里人多眼杂,她决定先原谅他昨日的举动,毕竟是家中的危难时刻,她想,若是换作是她,便是再极端的招数也使得,做什么还要苛求人家呢。
但错了就是错了,等日后有机会,她还是要秋后算账的。
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就着一个窗沿吃完了两碗酥山,而后攸宁规规矩矩地从正门绕进了书斋。
“郎君似乎很是钟爱这首曲子。”
敛裙在蒲席上坐下,攸宁的目光不自觉地望向一旁的书架。
书斋中有整整一面墙壁的书架,其上一部分摆放的是攸宁和魏晅近来正在看的书,还有些摆件器具。
琴桌正上方的书格上,放有一只白瓷瓶,今日从细长的瓶口延伸而出的,是一束秋海棠,花朵高低错落,有些含苞未绽,有些则尽情盛放,开得极是烂漫。
攸宁清浅地笑起来,粉红色的花与这白瓷甚是相配。
“我随师父习学的第一首,也是唯一一首曲子,便是《关山月》。”
这是魏晅第二次提起他师父,倒引起了攸宁几分好奇,抬头望他一眼,见他不太像欲言又止的样子,显然是顾及外头的紫苏,才不欲多说。
“跟我来。”
从书斋北角的侧门过去,穿过一条窄长的穿堂,便是藏书楼。
那里放有诸多史学典籍和诗文辞赋,卷轴和藏书堆叠成小山,落地书架交错如棋盘,可见藏书之丰。
二人一同行进藏书楼,攸宁吩咐紫苏:“唤知微过来,另吩咐人预备笔墨,你们在门口伺候,不必进来。”
紫苏诺诺称是,依照着她的吩咐交代下去,左右他们还在家中,紫苏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世家的藏书楼大多很壮阔,但那也是世代累积的成果,如令慈这般一人便有如此丰富藏书的,鲜少得见。”
每每谈起此事,攸宁也会有些自得,就像老母亲听见旁人夸赞自己出色的女儿,简直倒反天罡。
“阿娘极爱书,我反正是不及的,这里有好些还是阿娘与阿耶成婚时当做嫁妆从那边公府搬过来的。方才听郎君提起尊师,想必也是位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
说起来,那人离世至今,已有十八年了,他在魏晅心目中的形象,也永远停留在十八年前,又因是恩师,这十八年来日夜不忘,会在潜意识里将其美化,其实魏晅并不曾见过他家中的藏书,也不曾听过他像那些文人骚客般吟风弄月,但每每思及记忆深处那个儒雅的影子,他总觉得他的学问定然比那些清高的雅士更加出色。
魏晅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转而讲起自己年幼时:“我并非自小在家中长大,我幼时与家人走失,后来几经辗转,到了定边州,被一个书生收养了。”
攸宁暗暗惊讶,没想到小将军还有这样的过往,魏氏也有子弟在朝为官,譬如魏晅的两位堂兄,在朝中均身居要职,与京中的官员也多有来往,官眷对他们的了解也更深些,但魏节使一家远在幽州,大家对他们一家的了解显然不足,是以攸宁从前从未听说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攸宁与他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下,继续听他道,“但书生嗜赌,我四岁那年,他输光了全部家底,仍没还清,于是卖了我,以还赌债。”
攸宁不知道应怎样安慰他,想说既负不起这个责任,当初又为何要收养,但转念一想,若没有他,魏晅之前几年的温饱也没有着落,兴许还活不到四岁呢。
于是更加悲伤了,嗫嚅着红了眼眶,终究没能说出这句安慰的话。
魏晅实则也不需要安慰,见她这样,反而笑着宽她的心,“我并不怨恨书生,他当初收养我时定也是发自善心,若不是他,我兴许早便饿死街头了。”
赌与酒色不分家,他这几句话轻描淡写,但其中饱含的苦痛定然不少,读书人都有孤高的傲气,但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能大展宏图,一再的壮志难酬只会消磨心气,他又嗜赌,久而久之,人会变得愈发暴躁,因此小魏晅的日子,过得定然不会好。
“后来,我被卖时恰好师父路过,救下了我。”
后面的情节便很好猜了,他的师父是位君子,教他读书,教他抚琴,可能还帮他寻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
“那你师父,是病故的吗?”
魏晅有些出神,良久才道,“是因为战乱。”
攸宁仔细想了想,魏晅四岁时,为靖昌四年,也就是二十年前,彼时陇西扰攘大雍边境定边州,战争自靖昌三年始,交战一年,陇西战败归顺,但没想到他们只是假意投诚,中间息战三个月,便又卷土重来了,这一场战争旷日持久,直到靖昌七年,阿耶方带兵歼灭敌寇。
这是大雍近年来最为持久的战事,定边州中死于这场战争的百姓不计其数,没想到魏晅的恩师也是其中之一。
话说到这里便止住了,这三言两语,已经足够勾勒出他八岁前的岁月,更多的秘密都埋藏在魏晅内心深处,便是面对爷娘,也没开口述说过。
沉默良久,攸宁再开口时嗓音轻柔,“郎君的身上定有尊师的影子,你的抉择,你的道理,自然也都有他的参与,其实他从不曾离开。”
魏晅惨然一笑,也只能以此劝慰自己,聊以自宽了。
“昨日之事,实属无奈,个中缘由无法与小娘子细说,请娘子谅解我冒犯之举。日后若有需要,但请小娘子开口。”
魏晅这是把她当什么人了,给了一个巴掌,随后递上一颗甜枣,可她想要的,不是这点事后的补偿。再者说,她一个闺中女郎,有什么用的上他的地方!即便有自己不方便做的事,她也还有阿娘。
“慈朝,我们不是朋友吗?”
听见她这句问话,魏晅一时怔住了,喉中溢出低低的一声“是”。
他微微垂眸,不敢再直视她的眼睛,但她目光坚定,不曾偏移半分。
“既是朋友,有何难处不能直言相告?你可知昨日我归家后阿耶便唤我过去问话,若我昨日向他直言你的做派,郎君今日便无法继续安然地坐在这里了。”
魏晅低垂着头,没答话,转而端起面前的茶盏,那一刻,攸宁福至心灵。
喃喃道,“你知道,你知道我会帮你,那你为何……”
一时间心中萌生了千般想头,有一个答案在心底呼之欲出,但说出来似乎有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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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多情。
假如昨日之事东窗事发,她醒着却知情不报,难免会引得罪责加身,于侯府也是劫难,但若她被迷晕,便成了受害者,不知情者自然无需担责,上面也无从怪罪。
于是她的诘责进行不下去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郎君还真是自信,他是我阿耶,你又怎知我不会弃了你这朋友唯我阿耶的命令是从?”
“小娘子有自己的想法,不会无条件顺从他人。”
攸宁突然笑了,这话就差说她叛逆,专爱和阿耶对着干了。
不过也是实话,她确实对阿耶不少举动颇有微词,不论是对阿娘,还是对上次蒲州的百姓。
“听闻上次郎君进京之后向圣人进言了蒲州之事。”
魏晅不由苦笑,“进言不过是尽我一份力罢了,我如今自身难保,其实也做不了什么。”
“那郎君可知晓,蒲州现今如何?”
魏晅眸色微动,与幽州传信困难,但查些旁的倒还不是难事,上回在昆明池,桑结便向他汇报了蒲州灾区的情况。
“底下人查探,言灾民食不果腹,无家可归,遂西迁长安。”
攸宁点点头,对此并不意外,还大方地向他分享了自己的见解,“城外巡逻的武侯若发现,定会呈报京兆府,城中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郎君不觉得奇怪吗?”
魏晅认真听着,闻言点了点头,顺着她的话道,“很是奇怪,但也不难猜到,是谁在背后作祟。”
攸宁双臂搁在书案上,微微向前探出身子,情绪有些起伏,“郎君可还记得昨日与我们在城外巧遇、形似乞儿的那个人吗?怎么会那么巧出现在徐家的地盘上,因此我猜想,兴许奉国公不曾杀人灭口,而是将他们囚禁在猎场。”
魏晅挑了挑眉,暗暗称赞她的聪慧,可眼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办法出面营救这些受难的灾民,还是得另想办法。
两人说话间,藏书楼门口悬挂的占风铎轻轻晃动,玉片相击发出清越的声响。
是有人来了。
攸宁扭头看去,见是知微和紫苏一同进了门。
由小女使给她铺好花笺,她便命紫苏带着其余人出去了,仅留知微在此给她磨墨。
魏晅不知她要给何人写信,很是自觉地起身,往书架那边去,曲夫人的藏书不仅有经史子集,甚至还有许多兵书,在外人看来并不惊奇,因为武阳侯是武将出身,家中有兵书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魏晅不认为这是武阳侯的书。
徘徊再三,终究还是拿起了一本琴谱。
总要与现在的身份相匹配才是。
估算时间差不多了,他放下手中曲谱回到书案旁,见攸宁正给信函打上火漆印,封签处写着“县主亲启”。
原来是写给泽仪县主的,那日在曲江池的画舫上,她也在,应是小娘子的闺中密友。
但攸宁此番给苏安写信,可不是为了相约游玩,灾民的事,她和魏晅均是束手无策,术业有专攻,此事还是交给专业的人来办比较好。而遂遂近日都抽不出空来找她玩,不用想也知道心思都在谁身上,于是莫如做个顺水人情,让苏安将这件事托付傅少卿侦办,岂不妙哉!
31. 第 31 章
攸宁这封信,正给苏安解决了目下的困扰——上次那件案子了结之后,她已经好几日没见到傅少卿了,眼下正愁一个着手的契机呢。
苏安一个弹射从躺椅上起身,迈着轻快的步子回房间挑衣裙,“去回阿娘一声,我和云歇约好了出去玩,兴许不回来用暮食了。”
命女使们将新做的衣衫全部取出来,一件件放在身上比较,她的衣衫多是丹红、朱柿等鲜亮的颜色,她喜欢自己身上亮澄澄的。
嬷嬷捧出一件银朱的罗衫给苏安瞧,“县主,这件罗衫是云锦阁的人新送来的,老奴瞧着,这颜色倒还配得上我们县主。”
苏安看过,也觉得不错。
但她与傅廷玉这几天相处,也算是对他有了点了解,苏安觉得他心里应当更属意那种娴静雅正的贵女,于是徘徊再三,挑中了一件窃蓝的暗花绫大袖衫,她静默着端详镜中的自己,这气质不就温婉起来了吗。
“日日都穿红色,看都看腻了,今日换一件不一样的吧。”
嬷嬷捧着罗衫愣在原地,再回过神来时,县主已经像只蝴蝶般飞出了屋门。
女儿的变化,其实根本瞒不过母亲的眼睛,长公主甚至不需要去武阳侯府求证,都知道这小妮子是在撒谎——她见攸宁,至于把所有新衣服都翻出来挨个试,最后还选了一件自己往日根本不会穿的吗?
况且,她自从那晚与攸宁分别之后,几乎日日都要出门与“攸宁”相见,眼下不过才消停了两日,这不,今日终究还是捱不住了。
看长公主眉间似有忧色,长公主身边的傅母宽解她道,“今日攸宁小娘子确实给县主送了一封信来,兴许这一次真的是去见小娘子的。”
长公主轻轻笑了,“你就别安慰我了,我知道,女大不中留,那位傅少卿的根底我探查过,还算不错。只是傅氏……”
“公主是在忧心傅氏的那条家训?”
长公主摇摇头,这倒是小事,若两个孩子相互有意,这点阻挠算得上什么。可傅氏经年不倒,皇帝未必没有铲除之心,她与皇帝并非同母,一旦傅氏出事牵连苏安,她和她阿耶怕是护不住她。
且走走看吧,谁还没有年轻过呢。
*
大理寺的案件盈千累万,傅少卿的案头永远堆着尺来高的案卷,一个案件结束,还有下一个案件要接手,仿佛没有闲时。
栖乐坊一案结束,傅廷玉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本来案犯落网,此案便能结案,谁知泽仪县主横插一脚,导致又拖沓了几天,直至前日方才彻底结束。
不知为何,傅廷玉近日一见到那女郎便觉头疼,但她每每差人前来传话,他都无一遗漏,均会赴约,事后又常觉后悔,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为那等不相干的人浪费时间。
案件的后续包括案卷归档、对接刑部复审等环节傅廷玉盖不过问,俱交予底下人去做,他打开从并州发过来的密函,开始盘算着下一步。
这时,长随在外敲了敲门,说有人想见他。
傅廷玉呼吸滞了一瞬,一股不太妙的预感浮上心头。
片刻后他问,“……谁?”
长随轻咳一声,说,“泽仪县主。”
果然又是她。
“不见。”
案件都结束了,借口也没有了,也不知她还来干嘛。
长随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口又迟疑了一会。苏安早有预料他会不见自己,因此还有后话。虽然长随也不知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郎君,县主说,她有命案要报,要你亲自见她。”
“有命案呈报县衙,疑难案件自会转送大理寺。”
长随无奈苦笑,他也是这么与县主说的,但是那位祖宗是个不依不饶的主,这套说辞显然无法令她罢休。
傅廷玉也想到了这一点,遂起身打开门,问,“她在哪?”
顺着长随的方向,他看见了门口廊庑下那个蓝色的身影,与往日小火苗的样子不同。
傅廷玉没想到,苏安这次竟然是真的有命案要找他,只是涉及京中权贵,不能查得太过肆无忌惮,交代底下司直去蒲州刺探,他自己则决定先暗中去城外走一趟。
苏安遣回了自己此行带来的女使和护卫们,“你们先回去,放心,我跟着傅少卿,安全得很。”
只从贴身女使手中接过帷帽戴在头上。
方才说话,苏安也刻意表现得与往日不同,今日她是端方娴静的贵女,她要维持住这种形象,不能崩塌。
傅廷玉显然也发现了,但是他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变化,今天是蓝色的小火苗。
取过佩剑带在身上,他面无表情地从苏安身边路过,似乎并不打算带她。
“不和你们说了,我先走了!”
“傅廷玉!”
“……”
身后苏安带来的小女使们也能看出她们的县主如此做派是为了谁,只是平时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显了原形。
傅廷玉没有停下来等她,他人很高,步子迈得又大又快,他走一步,苏安要跑两三步。但是没办法,人家是去查案,自己非要跟上去,就不能要求他停下来等她。
还是傅廷玉先忍不住了,走路的间隙斜睨她一眼,“某去郊外查案,县主去做什么?”
苏安累得轻喘,“我去昆明池钓鱼。”
“……”
傅廷玉听见她话语中间的气音,脚下不动声色地慢了些。
*
猎场东北角有一片荒谷,谷口横着枯黄的茅草,风一吹来,簌簌作响,在这寂静的谷中分外刺耳。
一路从猎场追寻踪迹至此,傅廷玉站在不远处的小山坡上,居高临下望着谷中的情景,在焦黄枯草的掩映下,是红到发黑的污泥,被重物落地的冲力溅起,洒在草杆枯叶上,留下一片暗红。
傅廷玉数了数,这里总共二十七人,这些人是案件的关键人物,这里虽然不是第一现场,也不能轻易破坏。
以哨音召唤一路跟随的鹞鹰,令它回去向其余人报信。
鹞鹰一般是贵族家中养来打猎的,即便被有心之人发现,也只会认为是打猎用的,不会联想到查案传信。
很快,荒谷中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穿越过枯茅发出的簌簌声响,是司直带着仵作过来了。
草丛中的尸体,蜷缩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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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泥与腐叶间,像被随意丢弃的枯木,他们的胸口、腹部横亘着许多深浅不一的刀伤,边缘卷曲,干涸的血迹和破烂的衣衫粘连在一起。胸骨凹陷,似是有重物狠狠砸过,边缘处有奇怪的凸起,有几个腹部有切口,内脏淌了满地。
这景象着实骇人,司直和仵作们不是没有见过如此惨烈的受害者,而是此次数量也着实惊人,一来便是二十七具。
田司直觑觑傅少卿的神色,冷峻比往常更甚,本来有些不敢开口,但也实在气愤,“京畿地区,天子脚下,竟敢用如此下作的手段杀人,还一次杀了这么多,简直是目无王法!”
本来田司直并没想着傅少卿会回应他的话,可破天荒的,他听见傅少卿冷然开口肯定了他的话,“确实,目无法度,罪该万死。”
后面几个字讲得缓慢,像是咬着牙吐出来的,田司直没再接话。
“一、二、三、四……二十六、二十七……”
数到二十七,另一位徐司直顿住了,“少卿,似乎少了一人。”
傅廷玉的目光倏地闪了过来,语气中含着惊诧,“少了一人?”
徐司直说是,“评事出去探查过流民的消息,城外清玄观的道长说,他们曾接济过一伙流民,从蒲州方向来,共二十八人。”
即便心中知晓这些流民的死和奉国公脱不开干系,但是若是仵作验尸过后,未能发现任何能指正奉国公的证据,这个案件也是无从抓起。
眼下少了的这一人,兴许是个突破口。
只是他的去向不明,思及顾三娘子昨日经历,有可能是伺机跑了,但还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便是那人被关押在猎场更为隐秘的地方,还在经受着灭绝人性的残害,或者已经被转移到了其他地方,被关进了另一个牢笼。
傅廷玉放于身侧的手逐渐攥握成拳,奉国公尸位素餐已久,此次若能撼动他的根基,便也算对得起这二十七条枉死的冤魂。
“少卿,这些尸骨怎么处理?若直接进城,目标太大,会否打草惊蛇?”
自然不能进城,若这么大摇大摆地回去,明日满长安都知道城郊出了惊天血案,弄得人心惶惶不说,若徐晃狗急跳墙,怕是那仅剩的一人也不能活了。
他们只能安置在城外,可又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
此事毕后,定要在城郊置一别业,傅廷玉想。
“我阿娘在昆明池附近有别业,别业中有冰窖藏冰,正适合放,少卿需要吗?”
苏安来寻他之前,就知道可能会看见些什么,她并不害怕,但话到嘴边,“尸体”两个字,她还是难以坦然说出口。
傅廷玉转过头,看到她迎着风站在离他十步远的枯树旁,窃蓝的衣裙被风吹得层层扬起,像春日里盛放的花,只是站在那里,就能让人感受到生机。
真真是雪中送炭啊,田司直就差越俎代庖直接替傅少卿答应了,只是才要开口,便被身旁的徐司直拉住了。
傅廷玉迟疑片刻,本不欲与她多牵扯,但事分轻重缓急,他知道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
微微挪动脚步,挡住了她看向下面尸体的视线,他低声道,“那便多谢小娘子了。”
32. 第 32 章
傅廷玉先是进猎场暗中探访,发现猎场并无流民的踪迹,一间间找过去,竟没发现一点痕迹,后来,他在羊圈中发现了大片的大片血迹。羊圈中的羊群已经消失了,其实这片血迹很好解释——羊羔们被就地宰杀,因此留下了大片血迹。想来这也是猎场中的仆从放着血迹不处理的原因,根本不必多此一举。
可围栏上暗红色的抓挠痕迹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死在这个羊圈中的,不只有羔羊。
贵族时常会圈养一些兽类幼崽,待到长成,便放到围场中供主人打猎,也不妨有些有爱好特殊的,偏爱猎杀幼崽,这些流民被关于羊圈,可见他们从未被当成人来看待,兴许在奉国公眼中,他们和那些羔羊一样,只是可以猎杀的猎物。
因为发现了羊圈,傅廷玉未免自己有遗漏,悄悄查看了猎场中所有兽圈,发觉只有羊圈有异,这才循着血迹追出了猎场。
因此,那人还被关在猎场的几率较小,多半已经被转移了。
安置好那二十七具尸体,他没再停留,转身往回走。
“差人探查奉国公近日入城可有异样,是否携带可疑人员入城。”
“留下几个人去荒谷继续搜查,扩大搜寻范围,看是否有遗漏。”
他一面走一面吩咐,走出几步后察觉到什么,回过头看去,见苏安还站在庭院中,“县主不走吗?某先送你回家。”
苏安见此案惨烈,本来不欲再打搅他查案,想着等他们走了,自己再自行回家就是了,别业中有人日常打理,或者差人回禀阿娘,自己在此住下也未尝不可——
想到冰窖里那二十七具尸体,还是算了。
只是她也不曾想到,傅少卿会主动要求送她回家。
苏安顿时喜上眉梢,轻灵地跑到他身边,弯着眉眼笑道,“好呀,那便有劳傅少卿了!”
傅廷玉放下公务,直将苏安送到家门口。
“我到了,多谢你送我回来,你放心,近日我绝不会再去打扰少卿办案,等此事尘埃落定了,我再约你。”
听到她说前半句,傅廷玉附和地点了点头,待再听到后半句,点头的动作便顿住了。
那倒是也不必。
沉默片刻,他道,“县主曾言,昨日是顾三娘子出城偶遇的流民,某此来,也是为案情想见一见顾三娘子,一客不烦二主,就麻烦县主帮忙引荐了。”
苏安垂眸,原来是这样呀,还以为真是特意送她回来的呢,不过这样才说得通,刚发现了紧急的惨案,他如何有那个闲工夫专程送她呢?
侯府的门房识得苏安,见是她来,立时便将他们请进去了。
*
苏安和傅廷玉来时,攸宁和魏晅正在下棋。
日头西斜,透过半卷的竹帘,在紫檀木棋盘上淌开一片暖融融的光晕,攸宁落下一子,抚掌笑道,“你又输了!”
魏晅无奈起身,行至竹林边界处,这里植了几棵桂树,繁花满枝,十里飘香。
他抬手,欲折花枝,却发现这一片已经被他薅秃了,入目所及皆是断枝。
苦笑一声,他换了个方向折下一支桂花,正要往回走时,望见了跟在阿俏身后,并排走来的两人。
傅廷玉并不意外能在此处遇见他,只是见到他手中桂花,也颇感意外。
三个人一同回到书斋,傅廷玉和苏安才发现,棋盘边上的竹编花篓里,已经放了七八支桂花,装了满满一篓,攸宁正托腮静静等着。
“不玩了,这花枝太多了,熏得人都要醉了。”
话语中的得意实在太过明显,三个人想不明白都不行。
魏晅轻轻笑了,“是我技不如人。”
傅廷玉觉得更稀奇了,心中渐渐萌生了一个荒诞的想法。
不是吧,阿兄他竟……!
不过他没有忘记来意,苏安很自然地在攸宁身边坐下,向她耳语了几句,随后攸宁遣走了紫苏等人,连阿俏也没叫留下。
县主和傅少卿两位贵客在此,她们自然不敢造次。
傅廷玉开门见山,直接问攸宁,“顾娘子可还记得昨日那人的模样?”
攸宁细细回想,迟疑着道,“那人面上脏得很,其实不很能看清面貌,身量很高,约有六尺。”说完略有停顿,将傅廷玉上下打量一番,然后露出恍然的表情,“大概和傅少卿差不多高。”
傅廷玉,“……”
“还有吗?”
“想是一路行至长安不易,他身体十分瘦弱,但力气却大,应当是个男子。”
傅廷玉点点头,“他身上有什么伤口?”
攸宁眸色微动,魏晅先她一步开口道,“肩胛处有一道贯穿伤,是我所为。”
荒谷发现的二十七具尸体中,没有人的肩胛有贯穿伤,果然与他所料不错,攸宁遇到的这人,便是少了的第二十八个人。
可若是如魏晅所说,昨日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不及时医治他必死无疑,奉国公府的人不会为他请医师,也不会大费周章转移一个将死之人。
那他又是如何离开猎场的呢?
傅廷玉还想多问两句细节,却听魏晅继续道,“不是男子,是位女郎。”
攸宁惊得瞪圆了双眼,“是位女郎?!”
你是说那个身材高大,看起来能徒手制住一头牛的灾民是位女郎?
傅廷玉常年探案,对线索的嗅觉更加敏锐,很快发现了他话中蹊跷,“阿兄如何得知,她是位女郎?”
魏晅掀起眼皮看他,“那人在我手里。”
“……”
今日这一趟真是来对了,傅廷玉从没破过这么顺利的案子,线索全部喂到嘴边,自己仿佛被一根绳子拉着,只需要迈开腿一路向前走就是了。
攸宁了然,应当是昨日他从昆明池离开那段时间,又折返到了猎场,救出了那可怜的女郎。
“底下人来报蒲州之事,当时我与小娘子的猜想一样,猜到了那人的身份,她又中了我一箭,若不医治恐命不久矣,我因此折返,只是……”
“只是什么,别卖关子了,快说呀!”
“只是我去时,猎场中的灾民便已仅剩她一人了。”
长日养着这些灾民无用,就算将他们当做牲畜养着,也总有派上用场的一日,因此三人听了这话,均沉默下来。
最后还是傅廷玉率先打破了沉默,“阿兄是在何处找到她的?”
魏晅望向攸宁,迟疑片刻,看见她和苏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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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探索之意,还是如实说道,“猎场之外的熊圈。”
攸宁和苏安俱不约而同掩唇,眼中难掩震惊。
她这才后知后觉忆起,那人的手臂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腰腹处似有淤青,那个伤口的形状,若说是猛兽抓伤完全说得过去。
权贵在猎场中豢养熊这等大型猛兽并不罕见,一则供人观赏,也能成为权贵炫耀财富、权势的方式,二则也可以训来辅助狩猎。
只是,将人关于熊圈,任其被猛兽撕咬,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残酷行径,不过是权贵用来彰显威势的消遣与玩乐。
魏晅不由得想起那日自己到猎场寻人的场景。
那时他将整个猎场内部全部探查过一遍,亦发现了羊圈中的痕迹,但他能做的有限,他没忘记自己今日来的目的,在猎场外围又仔细地转了一圈,终于在猎场东北角发现了他要找的人。
那是一处圆形的兽圈,石质兽栏,厚重的熟铁圈门,兽栏很高,足有两丈,看这样式,应是用来圈养大型猛兽的。
他走近了查看,发现门口有拖行的血迹,面积很大。
随后他腾身跃起,中途向一旁的古树借了次力,便轻松地跃上了兽栏。
坚硬的石栏上遍布深长抓痕,最深似有寸许,地面布满不规则的大型蹄印,缝隙中还有一块一块棕黑色粗硬的毛。
是熊圈。
不过里面没有熊的影子,他看见那人被像块破布一样扔在小山般的人骨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联想到门口的拖行痕迹和这人身上的伤口,不难猜想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令人庆幸的是,最后败下阵来的,应该是那头棕熊。
*
魏晅将人安置在修真坊角落里的一处废弃宅院,这里实则也是魏家的暗桩之一,只略微修缮了内里,表面仍然维持破败的样子,但因为过于不起眼,其实用的时候也不多,刚好适合放些见不得人的东西和不能见人的人。
宿方有了意识,睁开眼之前,她感觉自己身下软乎乎轻飘飘的,觉得自己大抵是死了的,那个肮脏封闭的兽圈,可没有这么柔软的地面。
但当她睁开双眼,看见那一排身着锦衣的俊彦佳人,又觉得似乎还活着,还活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里,眸中不免露出狠戾之色。
她这一生,唯一见过、与他们一般身穿华服的,便是那个坐于高台之上,戏弄羞辱她和村民的禽兽。
眼看着她刚醒来便挣扎着要动,还用一种似乎要吃人的眼神望着他们,攸宁顿觉不妙,想上前阻止她动,但她身上伤口实在是太多了,身体被医女包得像个粽子,她也无从下手,只能放轻了声音安抚她,“小娘子莫怕,你已经离开了猎场,你放心,我们和那人没有半分干系,你是安全的。”
宿方快速蜷缩到床脚,她这时才发现身体的异样,抬起手臂放到眼前仔细瞧,发现自己整个身体都被洁白的纱布包了起来,她霎时愣住了。
再次看向他们的眼神带上了狐疑。
攸宁冲她露出一个无害的笑,“我们不是坏人,我给你带了杏仁粥,你少用些垫垫肠胃吧。”
她说话时,宿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冷不丁开口道,“我记得你。”
33. 第 33 章
攸宁挑了挑眉,那日自己带了帷帽,论理,她应当认不出自己吧。
宿方似乎是知晓她的疑惑,用与方才同样低沉喑哑的声音道,“我记得你的声音。”
随后视线缓缓落到魏晅身上,冷笑一声,“你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攸宁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与魏晅四目相对片刻,尴尬地笑了笑,魏郎君那一箭凶狠,站在她的角度看,他们确然算不上什么好人。
可她那日从马上将攸宁掼到地上,也是一副攻击的姿态,也就无所谓谁对谁错了。
魏晅显然没有给自己辩解的意思,他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中是好人还是坏人,从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魏郎君是为了救她,攸宁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那日你我立场不明才会那般,他伤了你,却也救了你,将你从猎场带出,为你请医女治伤。”
魏晅原本不甚在意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多了些细碎的光。
她说的是医女而非医师。
那女郎似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方才这位贵女开口唤自己的第一声,便是小娘子。
她自小生得高大,便是比村中许多男子还高些,又天生有一把好力气,因此她很小便离开村子到城中谋生,替商铺搬运货物,她的力气远超旁人,每每都能拿到比一般男性脚夫更多的工钱。
雇主见她比其他男子更能干,便也从没想过她会是个女郎。
她觉得无甚所谓,反正从小到大,她干的都是男人的活,况且出门在外,男子的身份总是比女子好用。
她常年风吹日晒,肤色本就偏黑,所赚的钱要养活家中十几口,反而把自己养成了营养不良,因此便连束胸都省了,说话时再刻意压低嗓音,她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将自己伪装成了一个男子。
就连那猎场中的锦衣老头,也没能发现她是个女郎。
因此,意识到自己的伪装被这群人看穿,她实在震惊。
宿方垂下眼眸,掩盖下所有的情绪,良久,才沉沉开口,“你们要我做什么?”
猎场中那个禽兽对她有所图,这些锦绣之人又怎么可能白白帮她。
攸宁不再开口,将这个问题留给了傅少卿来回答。
底下人已经查明了他们离开蒲州的时间,以及何时抵达京畿,何时进清玄观补给,眼下唯一还不甚清晰的,只有他们进入猎场的这一段时间,尽管他心中已有了大概猜测。
于是傅廷玉问,“你们是如何进入猎场的?期间都发生了何事,一一细细道来。”
听了这话,宿方先是怔愣,面上浮现挣扎之色,最后愤恨和悲恸一起涌上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若是,若是他们没有入长安就好了,若她当时不是那样冲动,没有提出这个可怕的提议的话……
可惜没有如果。
她眉头拧出褶皱,鼻头酸涩的感觉令她感到陌生,她哑着声音问,“就这么简单?你们问这些做什么。”
傅廷玉面不改色掏出他的鱼符,北面阴刻着他的官职和名字,宿方看过一眼,心里重又燃起燃起一些希冀。
宿方望着那块银鱼符良久,才轻轻开口,“我们从蒲州来,行至灞桥驿时,遇见了一伙仆从,说国公爷听闻我们从蒲州来,特命他们在那等候,要接我们到国公爷的别业落脚。”
这个故事要讲来,无异于将血淋淋的伤口再一次亲手撕开,攸宁和苏安的心一点点下沉,几乎不忍再继续听下去。
“我半信半疑,但村民们一路颠沛流离,吃足了苦,见有人来接他们,觉得朝廷对他们也并非不管不问,便欣然跟着走了。我没有办法,只好跟着。”
宿方红了眼眶,眸中尽是恨意,“可他们哪里是要接待我们,我们一进去,他便将我们关进了羊圈,莫说客人,他们哪里将我们当个人看待了?!”
他们被关进那个肮脏、满是污水和羊羔粪便的羊圈,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砍刀。
管事的站在羊圈外面,将原本就不大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在里面乖乖的,过几天,国公爷就会来看你们的。”
宿方才不管国公爷会不会来,她只关心自己和村民能不能活着,而眼下,最能直接威胁到他们生命的,是饥饿。
没有食物,便只能和小羊抢食秸秆和牧草,可这些东西哪能填饱人的肚子?
她想过跑出去偷食物,趁着夜黑风高,翻越那个根本关不住她的栅栏,但猎场中守卫众多,她就是力气再大,几十人一拥而上,也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再次被抓到羊圈,她有些灰心,并且第二天一早她便发现,有一个村民再也唤不醒了,管事的再次出现,这次出现在他面上的,是一个让所有人后背发凉的狞笑。
他盯着宿方,阴恻恻地说,“你很有能耐嘛,不过你跑得掉,他们可跑不掉,你跑一次,我就杀一个人,若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你尽管折腾。”
宿方恨极了,恨不得手撕了他,可是碰不到,她挣扎在栅栏边缘,有一个轻飘飘的拳头落在了她的身上,一下,两下,伴着嘶哑断续的哭喊,“还我阿娘,还我阿娘,你为什么要跑!”
死的人是她的母亲,一个没什么主见,也不爱说话,但十分和善的妇人。
村里人也习惯了把她当成男人,他们一路靠着她,她或给农户做工,或偷或抢,只要有一口吃的,都分给了他们,这些人家中都没有壮劳力了,自己没有了谋生的本领,又失去了房屋和田产,朝廷不管,他们根本无法存活。
这一路走来,免不了有些人因病或其他倒在半路。他们本就是流民,小孩子比大人还要更脆弱些,刘娘子有吃的喝的都是先紧着孩子,可是也只有她,在关心女儿之余,坚持要把自己那一份再分给她一些。
宿方觉得这里都是女人老人和孩子,自己少吃一顿没什么,只要饿不死就行,只有刘娘子记挂着,她也只是一个正当妙龄、正在长身体的女郎。
宿方觉得自己像是一瞬间失去了力气,身体顺着栅栏下滑,任由小女孩捶打自己。
她的视线缓缓移向一旁。
她能跑,但没办法带着这么多人跑,她用这把生锈的砍刀兴许能砍死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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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砍不死猎场中数百仆从护卫。
宿方于是终于知道,那把砍刀是用来干什么的了。
杀死羊羔用以果腹,只能如此了。
羊圈中有许多羊羔,如此倒也能支撑一段时间。
三天后,宿方便见到了管事口中的国公爷。
那是一个精瘦的中年男子,蓄着胡须,不难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只是那双紧盯着他们的眼睛里,似乎闪烁着兴奋的光。
宿方心中有些慌张,她已经开始后悔带着村民来到长安,刘娘子的死在他们每一个人心中都敲响了警钟,这群人,都是些没有良知的禽兽。
禽兽缓缓行至高台坐下,管事的站在羊圈门口,对他们说,“今日国公爷要看猎羊,你们先出来吧。”
随后打开圈门,将他们悉数赶了出来。
宿方和村民们站在羊圈外,有些不知所措。宿方紧紧盯着管事的,生怕他下令再命人对他们做出什么不利之举。
可是并没有,他只是命人进入羊圈查看里面的羊羔,宿方的视线跟着那人一同进入羊圈,即便三日过去,他们杀了不少羊,但羊圈中还是有许多羊羔。
没一会儿,那人便出来了,躬身对着管事的谦恭地回话,“回管事的,这里一共少了二十七只羊。”
宿方顿时心跳大作,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管事的挑起眉,斜斜看向宿方,“哦?少了的都去哪里了?”
那人站起身,也看向宿方,语气轻蔑,“是被这些贱民宰杀食用了。”
管事的听了这话,摊手无奈道,“可是国公爷要求的,一只都不能少,既然少了二十七只羊,便由你们补上好了。一,二……正好二十七个,刚刚好。”
宿方怒不可遏,分明是这些人先将他们逼上绝路的!
她拼命挣扎,这些护卫的力气没有她大,她撞翻了几人,但只靠蛮力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很快,她便和其余村民一齐,被当做猎物,丢回了羊圈。
这一次,他们真的成为了高台上那人的猎物。
她过去十几年来,也见过许多人性的善与恶,但是再次回想起那一幕,仍觉得通身发凉。
“一道道箭矢落下来,大家都没能躲过,只有我活了下来。”
她从小到大,一直顽强得像颗野草,一次次经历风雨,却又一次次于风雨中挺立。
她要活,要对得起自己身上背负的这些人命,即便拼上满身的血,也要去看看这世道是不是真的已经那样不堪。
他们的命,是不是生来就该为人践踏。
攸宁已经泪流满面,苏安满脸愤恨,恨不得现在便杀到奉国公府杀了那禽兽,她想走便真的要走,还是傅廷玉及时拉住了她。
他和魏晅也是一脸凝重,眉头紧紧皱着,若真能随性而为,他们都想即可杀徐晃以偿命,但徐晃乃国舅,对付起来便不能鲁莽。
傅廷玉不怀疑这女郎的话,他粗略看过那些人身上的箭伤,从出血量看,是致命伤的可能很大,且确实有一个人的尸体已经出现恶臭味,看起来与其余几人不像是同一天死亡的。
34. 第 34 章
魏晅接上她的话,道出了自己心中猜测的下半段,“只有你活了下来,奉国公发现你与其余人不同,对你产生了更大的兴趣,为了寻求更大的刺激,他将你关入了熊圈。”
一拳能撂倒一个护卫,能躲过箭雨不死,奉国公也想看看她的命到底硬到什么地步。
“可是他没想到,就连熊这等猛兽都不是你的对手。”
其实不过是专长所及罢了,她长于山林,比起对付人,她更有对付野兽的经验,她借用棕熊的力道敲断兽圈中的兽骨,形成尖锐断面,这便成了她手中趁手的武器。
只是这些细节没必要与他们说,在他们眼中她的能力更强些,更有用些,她也更有活下去的几率。
于是她什么都没说,片刻后点了点头。
现今事情已清晰明了了,攸宁突然想起最初她问,你们要我做什么?
她心中有疑惑,于是问她,“奉国公要你做什么?”
宿方抬头看她一眼,并不讳言,“似乎要将我送到什么地方,还没待他们动手,我就跑了,只是在山下遇到你们,又被抓了回去。”
“……对不住。”
不确定是否与案件有关,傅廷玉问,“关于那个地方,你还知道什么?”
宿方垂着头,很努力地回想,但是她所知也实在有限,最后只好如实道,“没有名字,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但是当时那人说,是因为我杀了熊,因此才会送我过去。”
这话可能有两层意思,是因为她杀了熊,有比男子更甚的力气,还是因为又是像先前的羊羔一样,本来打算送那头棕熊过去,最后才换成了她呢?
不论是哪种,这都是一条线索。
傅廷玉要继续回去查案,如今凶手已明,证人证词也有了,便该筹谋令案犯落网,做一些收尾工作。
简单商议一番,他们决定仍旧将宿方留在这里,由傅廷玉增派傅家的暗卫暗中保护,攸宁给她又诊了次脉,检查过药方没什么问题,这才放心。
“我下次来,给你带可以祛疤的清瘢露。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宿方愣住了,此前从来没听过还有祛疤膏这种东西,想开口告诉她自己不需要,但是胸口几度起伏,还是没有拒绝,只告诉了她自己的名字,“……宿方。”
攸宁点点头,与她交换了自己和苏安的名字,随后又叮嘱她这段时间什么都不要想,好好养伤。
回去时攸宁和苏安并排走在后面,刚要走出门口,听到一个迟疑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顾攸宁。”
鲜少有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自己,攸宁回过头来,向她递去疑惑的目光。
“……对不起。”怕她不明白,随后又补上一句,“你的胳膊,对不起。”
攸宁愣神片刻,轻轻笑了,“没关系。”
她幼时学骑射,摔过不少次,每次受伤回家,曲夫人虽心疼,但从没开口劝说她不要学了,只是不住地流泪,她受一次伤,阿娘比她流的眼泪还多。她对此很无奈,但又觉得很幸福,那时她以为,每个人受了伤都应当会有至亲的家人在身旁心疼慰问,悉心照料。
哪能想到这个世间有一个角落有像宿方这样的人。对比她这些时日的苦难,她这点伤又算得了什么呢?
攸宁口中的下次发生在三天之后,期间有医女来给宿方换药,也有小女使贴身侍奉她的饮食,但她们之间交谈甚少,宿方本身是寡言的性子,对周围的一切又很是警惕,医女和女使自然也不会与她多说什么,但攸宁和苏安一来,院子中仿佛一霎多出了十几个人。
攸宁按照约定给她带来了清瘢露,并细细叮嘱了她用法,“待结痂自然脱落后再用,一日两次,轻轻按摩至吸收,不消月余,疤痕就会淡了,女孩子留着狰狞的疤痕不好看,还是应当尽早干预。”
苏安给她带来许多西市上的新鲜玩意儿,怕她久不下床闷坏了自己,“昨日我去西市,瞧见西市新来了一个西域杂耍班子,会走钢丝,还会吞剑,真真是好技艺!若不是怕这里暴露,我都想请他们过来给你表演。”
说着,她从随身带着的锦囊中掏出两个小银盒,给她们一人递了一个,“这是我昨日从西市淘来的波斯糖,听说是用迦师蜜做的,很清润,你近来总吃些苦药,正好吃些甜的中和一下。”
迦师蜜的原料是产自西域的迦师地区的甜瓜,胡人使用特殊工艺熬制浓缩成蜜糖,质地粘稠,甜香醇厚,还带着瓜果的清香。
攸宁对迦师蜜很感兴趣,忙不迭捏了一块送进口中,眸中闪过惊喜,“好甜!”
随即打开自己带来的食盒,从中取出一小碟黄澄澄的果子。
“可巧,我也给你带了吃的,这是火晶柿子,蒸熟了拌了蜂蜜。最近阿娘看着我,我不敢不吃药,苦药总惹得人胃口不好,这柿子甜而不腻,吃过药吃上一口再好不过了。你也试试?”
宿方还没说话,被她们迎面而来的热情扑得有些无措,张张口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拿银勺舀了一勺放入口中,宿方面上难掩惊艳之色,自己从未吃过如此香甜可口的食物。
要是早一点遇到你们就好了。宿方想。
“什么?”宿方声音低哑,她一时没听清。
宿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心里话呢喃出口,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倒是苏安看着这碟柿子若有所思。
这火晶柿子她家中也有,可她记得阿娘说,这柿子是御果园专供,第一批收成下来,阿舅只赐给了几个皇室。
不过顾侯位高权重,阿舅特赐给他也在情理之中。
攸宁注意到苏安的神情,并未解释。
其实这柿子并非圣上所赐,而是靖王所赠。
三日前她和魏晅方回府,便知晓靖王遣人到府上,送了两筐柿子。来都来了,总不好遣人再送回去,毕竟两人还没有在明面上撕破脸。
她确实爱吃火晶柿子,但她同样也很清楚,婉秋表姐同样爱吃,这种不纯粹的感情她不要,更何况,两人走到今天这一步,彼此之间也只剩下虚与委蛇了。
只是柿子无辜,阿娘叫她自行处置,她给院中女使们分了不少,还剩下一些给宿方送来,也叫她尝尝鲜。
宿方吃过一勺,又舀一勺,露出一个真情实意的笑容,“很甜。”
她吃得开心,攸宁和苏安也开心。
“宿方,你可有想过此事结束之后的去处?”
宿方面上有一瞬茫然,再回蒲州去吗?像从前那样,靠自己的力气养活自己和家人……她现在已经没有家人了。
可扪心自问,她似乎也不是很想回到蒲州。
“宿方,留在长安好不好?”
对上她们二人期盼的眼神,宿方迟疑着开口,“我可以留在长安吗?那个人,会被杀头吗?”
听到她前半句,攸宁脱口而出,想说当然可以。
但是听到后半句,她和苏安一齐沉默了,还没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过了许久,久到宿方以为不会再听到答案时,攸宁轻轻开口道,“会的。”
轻柔,又坚定。
不是随口承诺来哄她开心的,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不论是在西市刑场被杀头,还是在出城狩猎时被猛兽咬掉头颅,不都是个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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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间冒出这个念头,就连攸宁自己都有点心惊。
这几月来发生了许多事,她似乎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回到府中,攸宁问阿俏,“郎君回来了吗?”
阿俏摇摇头,说还没,她觉得有些奇怪,“小娘子,太常丞近日回府的时间似乎晚了些。”
攸宁也察觉到了,往日他下了朝皆是直接回府,就算前往官衙办公,最多最多晌午也会到家,可是这三日来,他甚至比阿耶回得还晚。
攸宁垂下眉眼,阿俏瞧小娘子心情像是有些低落,但也没将这与魏郎君联系起来,“兴许是衙门里公务缠身也说不定,我听说,郎君这些时日回来,也没能好好吃上几口饭,均是草草用过便罢了。”
那怎么行?即便是暮食,也不能随意糊弄啊。
攸宁眼波流转,最后望向阿俏,“在河间时,我瞧郎君喜食酪樱桃,是不是?”
阿俏歪头想了想,说没错,“昨日我与跨院的姐妹凑在一起说话,她们确实提到了郎君爱吃酪樱桃,有一回,厨上预备了玉露羹、酪樱桃等几样小食,郎君独独动了那份酪樱桃。”随后又感慨,“没想到魏郎君看起来不苟言笑,竟然喜欢吃甜食。”
可是,攸宁只会做玉露羹。
抬头看,日头渐渐西斜,马上要躲到房脊后头去了,阿耶马上就要下直,阿耶回来后,魏晅必然随即归家,现学定然是来不及,只好改日再学做酪樱桃了。
她细细回想,在河间那回,女使们明明说他把玉露羹都吃了的,想来也不是一点不喜欢,只是择其善者而从之,选一个更喜欢的罢了。
说干就干,这次没有假他人之手,全部亲力亲为,这段时日又给阿娘做过两回,她的技艺甚至还有些进步。
等到魏晅下直,刚跨进跨院的门,就看见知微在院子里等着他——攸宁来给他送东西,一向都是知微来送的。
知微没多说什么,只说是奉三娘子之命来给郎君送餐食。
魏晅没多说什么,只是在女使上前欲接过时上前一步,率先接过了知微手中食盒。
如今天气渐渐冷了,魏晅感受着食盒的温度,手指连着心尖都在发烫,待回到中堂才打开来看。
是玉露羹。
那日在河间,小娘子做来给他赔罪的,也是玉露羹。
按住作乱的心跳,他尽可能淡然地坐下来尝了一口。
只是,终是与那日在河间不同了,无论是味道还是心境。手中这碗较之先前更为可口,但是吃到腹中,他能感知到的,唯有酸涩。
应当是小娘子吩咐底下人做的吧,他想。
心中知晓这不是小娘子亲手做的,这一次,他只用了两口就放下了。
左耳边又开始嗡鸣,伴随着一阵一阵的刺痛,天气渐冷了,他的耳朵也一日比一日不好,他们两个如今一个耳聋,一个手伤,再凑在一起学琴怎么也说不过去,况且前些时日靖王府典签来送火晶柿子,还特意给他也送了一筐——这很难说不是因为靖王对他这个琴师心怀芥蒂,这才借由送柿子的名头,命典签话里话外言语警示他。
思及此,他冷冷嗤笑出声,若他真要夺,唯一能牵绊住他的,唯有小娘子的心意罢了。
他又算个什么东西。
“都出去。”
女使们莫敢停留,她们对魏郎君还是心怀惧意,不同于其他粗犷凶悍的武将,魏郎君看起来是光风霁月的世家郎君,但眉宇间藏着冷冽,偶尔还会浮现几分凶狠,就像现在,她们哪还敢多留,纷纷脚底生风退出了中堂。
魏郎君可真是多变,明明拎着食盒进来时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35. 第 35 章
“用了两口就放下了?”
攸宁开始怀疑自己的手艺,但是刚做好时她特意尝过,自己的手艺明明是精进了的,阿娘也夸她有进步。
她忍不住鼓起脸颊,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气鼓鼓地想去找他算账,但随即又泄了气,“下次还是叫小厨房给他做酪樱桃吧。”
翌日,皇后身边的内侍过来传话,说听闻她近日与太常丞学琴,传她进宫抚琴小叙。
还特意指明,孟贤妃也在等她。
贤妃是靖王生母,她与靖王退婚的事,两位长辈都是知情人,她们从前就对她多有疼爱,且来人攸宁见过多次,确定是皇后身边的人,因此攸宁并不怀疑真假,在外人眼中她们叫她这个准儿媳入宫小叙再正常不过了,只是才出了奉国公的事,攸宁没办法安然自得地进宫。
但皇后殿下谕令,又不能违抗。
思量一番,还是坐上了进宫的马车。
*
今日是初一,宣政殿设朔朝,较之常朝更加隆重,帝座南临,文武百官东西分立,待皇帝驾临,朔朝便正式开始。
高座之上的帝王亲自过问过秋收等民生问题,又讨论了一会各地边防,并不深入,朔望朝相较常朝,议政功能更弱,多是举办一些诸如发新政、改年号等政务活动,彰显的是大国礼仪。
而今日,就在大家认为朔朝也与往常一样按部就班时,京兆尹突然出列,奏言春明门外出现灾民,他细细盘问过,这些人自蒲州来。
蒲州的那场天灾,朝中有相当一部分大臣早就忘了,包括帝座上的天子,是以他们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唯有徐晃心中一惊,怎么还会有蒲州的灾民?
身旁的天子近侍上前向天子耳语几句,皇帝这才想起了事情原委,随后问,“共有灾民多少?现安置在何处?”
京兆尹抱着笏板长揖下去,“回陛下,灾民共二十有八人,唯有为首者是个青年男子,剩下的人里,有两名妇女,一个老妪,还有一个八岁的女童,剩下的都是老翁。臣在城外有别业,暂且将他们安置在别业中,有待陛下发落。”
这下徐晃惊得都有些站不稳,险些扑倒在地,京兆尹描述的灾民情形,竟与那些被自己带走的一模一样!
除了数量,就连其中有几个老妪、几个妇女都分毫不差。
难道,他们又活了不成?!
皇帝却没当一回事,还以为能让京兆尹在朔朝时回禀的灾情有多严重,原来才二十几个人,他大手一挥,“让左藏署拨些银钱,剩下的,于卿看着料理就是。”
京兆尹点到为止,领命称是,没再深究徐晃那位蒲州刺史的责任。
这一场朝会结束,只有徐晃惊出了一身冷汗,心神不宁,心跳大作。
那日底下人来报,说熊圈里那人被带走了,他就知道不妙,只是手下人找了好几天也未曾找到,他又心存侥幸,想兴许他是自己逃走,被野兽吞吃了也说不定。
退一万步,他逃了出去,想回来找他报仇,他一个贱民,又能奈他何?
这样想着,他便也放下心来。
谁知今日朝会上,京兆尹唱了这么一出。
他六神无主,最后没办法,只好递了名帖,进宫求妹妹相助。
*
初一日,也是玲珑向曲夫人奏报消息的日子。
往常玲珑都是直接入府,今日曲夫人人在慈恩寺,玲珑便将奏报的地点换成了慈恩寺。
曲夫人不信佛,但却常来慈恩寺,她不信,自然也不拜佛,每回来都是径直走向大雄宝殿西侧的许愿树,有时能在树下一坐大半天。
玲珑恭肃立在曲夫人边上,“上回小娘子确然问过姜小将军的事,还好夫人先前叮嘱过,属下已经搪塞过去了。”
曲夫人微微低垂着眉眼,闻言点点头,极力掩去眉宇间的悲伤,这么多年过去,心底那片伤痛没有任何减轻之象,甚至随着攸宁的成长愈演愈烈。
好一会儿,她才堪堪按耐住情绪,问玲珑,“那日阿宁是不是问了你另一件事,有关蒲州的灾民。”
玲珑说是,抬头回禀时略有迟疑,“奉国公虐杀了灾民,只剩下为首的一个青年,眼下不知所踪。今日朔朝,京兆尹于轻竹在朝会上奏报,城外出现一伙灾民,听他描述,与蒲州来的二十八人甚为相似。”
曲夫人浅浅笑了,“玲珑,依你看,这是谁设的局?”
玲珑也说不好,“属下不知,后来我也派人去探查过那些灾民的去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只是咱们实在不擅长查案……”说到最后,玲珑讪讪笑笑,“后来查到一处荒谷,线索便断掉了,那里有大片血迹,像是曾经抛尸的痕迹。”
玲珑不知道,曲夫人心中却有几分计较,前些时日泽仪和傅廷玉登门拜访,随后四人曾一同出府,联系上这种种,不难猜到这是傅少卿为令奉国公落网而设的一个局。
徐晃是个草包,惯是欺软怕硬,眼下怕是已然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跑到蓬莱殿求他妹妹去了吧。
前朝时期世家大族把控王朝,皇后之位由来都是由世家女承继,大雍建国以来,境况有所改善,也多是从官家之女中遴选,徐日盈是本朝第一位平民皇后,她入宫第一年诞下三皇子,没有娘家撑腰,还有个草包哥哥需要她给擦屁股,十数年来却仍能稳坐中宫,仅凭这一点,便足以证明她不是什么善男信女。
她知晓此事会怎么做呢?
曲夫人突然觉得有些不安,额上出了些冷汗,一阵寒风吹过来,吹的她一阵瑟缩,便是在这时,府中的小厮奉三娘子的令来给夫人传话。
“皇后殿下和贤妃娘子召见小娘子,小娘子让小的来给夫人递个话。”
曲夫人霍然站了起来,徐日盈在这个当口召见她的阿宁?
她大步流星往外走,玲珑跟在她身边,听到她吩咐身边的煎雪,“快去备车,我要进宫面见皇后。”
回去的路上她心乱如麻,如今在这世上还能牵动她心神的,除了杨老夫人,也只一个阿宁罢了,徐日盈竟敢狗急跳墙拿阿宁开刀!
深吸了几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若她是徐日盈,当务之急必定是要找到那个仅剩的灾民,那人是令徐晃落网的关键,那么为什么要召见阿宁呢?
为什么是阿宁呢?
曲夫人细细回想小厮的话,皇后殿下和贤妃娘子……
贤妃!
贤妃自打两人退婚那日起,便对阿宁心存不满,认为阿宁没有容人的雅量,在她眼中,自己的儿子千好万好,阿宁与他退婚,是瞎了眼。
曲夫人两手交叠放在腿上,不自觉地用力,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这一路心中千般想头,不敢想,却又忍不住想,她们会把阿宁怎么样?
马车还没行至宫门,曲娘子便知道了她们的做法。
金吾卫大肆入坊内搜查询问,找寻武阳侯之女、顾三娘子的下落——听闻顾三娘子是在入宫觐见的路上,被城中流民劫掠而走的。
如此大肆散播消息,又将脏水泼在流民身上,反将傅少卿一军,还能帮贤妃周全她儿子的名声——被流民掳走,可遐想空间太大,到时候她们只需要再泼一桶脏水,说阿宁清白已失,为防止混淆皇家血胤,遂与之退婚。
贤妃向来耳根子软,徐日盈挑拨几句,不愁贤妃不听她的。靖王和武阳侯撕破脸,对皇后和三皇子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曲夫人恨得心头滴血,如此一来,靖王美美隐身,退婚倒成了阿宁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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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车的车夫不知所措,出声请夫人示下,接下来去哪里。
曲夫人定了定神,面色愈发冷寂,开口道,“进宫。”
先找到阿宁,阿宁的性命要紧,之后的事,都之后再说。
玲珑被曲夫人派遣去寻找攸宁和那灾民的下落,曲夫人仍循旧路入大明宫面见皇后。
走之前,她叮嘱玲珑,“去将徐晃这些年来的罪证整理一下,递送到傅廷玉手上,若找到那灾民,你暗中协助,别叫金吾卫找到。”
想了想,又唤来姚嬷嬷,“遣人去羽林军驻营,给顾向松传信。”
徐日盈要和他们鱼死网破,她自然也不能心慈手软。
姚嬷嬷按捺着心慌应下,她是夫人的陪嫁,夫人嫁与武阳侯一十七年,只主动寻过侯爷两次,一次是阿宁七岁时落水,再一次,便是今日。
*
听到这个消息时,魏晅刚回到武阳侯府。
今日的廊下食,陛下特赐了凉亭雪枣,外形似枣,质白如雪,同僚们久处长安,时常受到天子的赏赐,言这雪枣香酥脆嫩,入口即化,想来边关没有这样精致的食物,催促他赶快尝一尝。
魏晅确实没吃过这雪枣,但看见它第一眼,他脑海中只想着,小娘子必定爱吃。
立冬相近,魏晅这段时日确也有些公务要忙,今日朝会上,皇帝提出下旬举办冬祭,届时皇帝会亲自祭祀宗庙五祖,太常寺掌礼乐,此事责无旁贷,太常卿在衙署令手下各署官员立听训示,半个时辰方罢。
散了会,他坐在桌案前盯着这雪枣沉默了半刻钟的时间,最终还是拎上了食盒和未处理完的文书,连日来头一回,再度如从前般,刚下朝就踏上了归家的路。
他拎着食盒往书斋走,今日天气骤冷,寒气迎面扑来,耳朵又开始隐隐作痛,不知小娘子晨起是否添了衣。
行至书斋,他才知晓皇后召见,小娘子应召入宫了。
他当然知晓皇后是徐晃亲妹,徐晃在长安肆无忌惮,借的就是皇后的势。
堂弟的行事,他能猜到几分,他们都在等徐晃自乱阵脚,等他接招,但没想到对方出其不意,在这个节骨眼上召见了攸宁。
会否是他想多了?
“皇后殿下因何召见小娘子?”
紫苏答,“说是想听娘子抚琴。不止有皇后殿下,还有贤妃娘子,贤妃是靖王生母,从前也常召三娘子进宫的。”
魏晅面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一口气卡在胸腔,不上不下的,放又放不下,发又发不出。
他想到自己手上拎着的食盒,突然觉得无地自容,总有人一遍一遍提醒他,她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他怎敢肖想?
这雪枣,本就已做好有一会儿了,若要再放,便失了口感。
他抬手递上食盒,想说叫她与底下人分食了吧。
这时,守门的小厮慌慌张张地往这头跑,见着他,语无伦次说了几句。
魏晅和紫苏都没听清,只听清了几个字眼,“小娘子”,“掳走”。
顾不得紫苏还没接住食盒,魏晅松了手,一把攥住小厮的衣领,厉声问,“你说谁被掳走了?”
小厮惊恐着喘了好几口气,才说出一句连着的话,“小娘子在入宫路上,被流民掳走了。”
想想便有些荒诞,此行是为入宫,小娘子出行定有护卫随行,竟能叫流民劫走,岂不荒唐!
他略想一想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恨徐氏兄妹,甚至有些怨傅廷玉。
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疾步回西跨院取剑,出了侯府。
紫苏望着魏晅的背影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向下看去,食盒跌落在地上,盖子滑开一角,里面有一碟精致的雪枣,雪枣旁边,还放着一朵秾丽的木芙蓉。
36. 第 36 章
大明宫,蓬莱殿。
听闻武阳侯夫人要来,皇后一早便将贤妃遣回了自己宫殿,身边的人只留下亲信,在西厢暖阁接见了这位昔日旧友。
宫人给曲夫人奉上茶盏,只听凤座上的皇后笑着道,“这是今年新贡的顾渚紫笋,本宫记得,夫人从前最爱喝,不知如今喜好变了没有。”
她言语从容,仿佛没有猜到曲夫人为何而来一样。
曲夫人冷笑一声,“十多年过去,人都变了,何况是喜好。”
她的态度并不恭敬,徐日盈自登上皇后位以来,便再没人这样与她讲过话,身边的傅母要出声斥责,被她拦下了。
曲夫人没有心情与她兜圈子,也顾不上殿中还有旁人在场,“我没心情陪殿下喝茶,你只需告诉我,我女儿在何处。”
对比曲夫人的面色凝重,皇后便气定神闲多了,她轻轻扬起手,将傅母们也遣了出去,暖阁内只剩下了她们两人。
皇后挑起眉头,“是本宫召她进宫不假,这件事本宫与贤妃难辞其咎,但掳走小娘子的,可是流民,夫人如何管我要人?”
曲夫人目光一错不错,看着皇后端起茶盏轻呷一口,她直截了当地开门见山道,“哪里来的流民,蒲州吗?若是如此,他们不寻奉国公,掳我阿宁作甚?”
皇后很意外,又转念一想,她向来聪慧,今日朝上的事不是秘密,她能知道也不奇怪。
不过,她忍了再三,最后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夫人之爱女,看来并不比寻常母亲少,本宫还以为夫人会对她也心怀芥蒂,毕竟她可是顾向松的女儿。”
皇后本以为能看到曲竟遥气急败坏的模样,谁知她还是那副冷淡如斯的样子,只一双明眸不善地盯着她。
“阿宁是我的女儿,我自然爱她。这么多年,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并非我以德报怨,而是我知道事情本源并不在你,事到如今,你又何必重提往事?”
皇后听了这话,面上的假面有了龟裂的迹象,“你不怨我?”
“十七年前,你我立场处境不同,我不怪你,但眼下,你为保全兄长绑我女儿,我便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十七年前,好久远的时间,那时曲竟遥还未曾嫁与武阳侯,她也还不是皇后,受封淑妃,也算得皇帝宠爱。她与曲竟遥相识于一场宫宴,一见如故,相识恨晚,宫廷生活寂寥,曲竟遥常常进宫与她作伴,为她带来宫外有意思的小玩意儿,有时是她自己,有时还会拉上齐琢——也就是宁国长公主。
齐琢不喜欢她,来时很不情愿,她也不喜欢齐琢,两人没什么私下的交情,往日在宴席上碰上,彼此之间也不会多说一句话,但她们都不愿意拂了曲竟遥的好意,三个人凑在一起,别扭,却也生动。
可是后来,她做了一件错事。
那年顾向松得胜还朝,皇帝论功行赏,他从定边州折冲府校尉,一跃成为了贵列上勋的千户侯,加封羽林卫大将军,执掌禁军,赐紫袍金鱼袋,朱门府第,赏黄金千两,白银万两,还有珍宝无数。
又在龙首池设宴,大宴群臣及家眷,既是庆贺功臣凯旋,又是庆贺朝中又多一位高官重臣,顾向松一时出尽了风头。
这场宴席背后还有暗藏着的意图——皇帝听闻他的发妻在回京路上亡故,有意为他挑选一位新夫人,以安后宅。
是以特特下令,命朝臣家中未出阁的女眷尽皆出席,朝臣们乐得如此,能与这位新贵武将结亲,对自家也是门第增辉的大好事。
那场宴席上有贵女无数,顾向松却独独对曲竟遥一见倾心,宴后便请圣上赐婚,欲与荣国公府结亲。
皇帝自然无有不应,但圣旨传到公府,却有如晴天霹雳。
曲竟遥当时已有未婚夫婿,当时那人奉命出征陇西,两家原本计划待小郎君返朝便成婚,哪知边关漫天黄土掩盖了七尺英雄血,郎君战死沙场,没能回来,甚至因为路途遥远,尸首也没能运回长安,只送回了小郎君的衣冠。
若他能平安返朝,是不是也有今日荣耀?
先人热血未凉,曲竟遥绝口不应,甚至不惜以命反抗。
如此一来,圣上简直骑虎难下,一面是开国功臣之后,一面是自己想要拉拢的臣子,曲家公然抗旨,他觉得自己的威严被挑战,对曲家的不满更甚,且日益加剧。
但若因此降罪曲家,未免有过河拆桥之嫌,且有部分朝臣,以傅公为首,不断对他予以劝谏,请求他收回旨意。
就在皇帝左右为难的时候,徐日盈给皇帝出了个主意,对曲家不处罚反行赏。
曲家荣耀已极,封无可封,再赐钱帛田产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于是皇帝赐下丹书铁券,又给荣国公加食邑五百户。
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圣上言荣国公长女聪颖慧捷,即日起接入宫中,送至太后膝下教养,起坐与众公主等同。
这哪是什么殊荣,这分明是枷锁。在此之前,曲竟遥已经计划一死了之,是圣上的旨意提醒了她,她若死了,母亲兄长怎么办?家中其他人怎么办?华黎她才四岁呀,怎么能因为自己,再葬送她的一生?
她只能妥协。
自此一段红绸,拴住了一对同衾异梦的怨偶。
此事之后,空悬已久的中宫之位有了归属,徐日盈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但她与曲竟遥之间,再不能如从前那般了。
其实事情过后,她不觉得自己有错,皇帝对曲家已然心生不满,此事再拖下去,整个曲家都会遭殃。
毕竟当年有开国之功的老国公已死,今上也不是建国的高祖,随便给这功臣之后安个什么罪名,说他居功自傲、抗旨不尊,抄家下狱一通下来,一个高门望族也就没落了。
大局当前,曲竟遥又何必铁了心给那个死人守节?
曲竟遥不仅不应怨怪她,还应当感谢她才是,至少,她还为曲家争取了些许利益。
但她在皇后之位上坐了十七年,总能知道一些旁人无法触及的密辛。
比如,皇帝究竟为什么那样宠信顾向松,且从不怀疑他的忠心。
知道得多了,她才觉得命运弄人,错与不错已经说不清了,也许这件事从一开始便不能用对错来评判,她有时觉得,曲竟遥是应该怪她的,她为什么不怪她呢?
皇后从往事中回过神,面上似乎淌过了一道温热,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落下了一滴泪,她偏过头轻轻拭去,也不知曲竟遥看见没有。
想到曲竟遥那句“为保兄长绑我女儿”,她意识到,曲竟遥知道的,似乎比她想象的还要多。
于是也没有必要再否认,她很快整理好了思绪,声线也恢复了往日的平稳,“那些年我在宫中,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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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交好,我感念你这份情谊,因此不会对你女儿做什么,你大可放心。”
曲竟遥盯着她无波的眸子,皱了皱眉,一时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进宫这一路,她将整件事翻来覆去想了好几遍,徐日盈绑走攸宁,给贤妃做顺水人情,或许还有另一种意图,譬如要彻底断了靖王和顾向松之间的联系,皇帝按下退婚的事密而不发,焉知日后没有重新赐婚的可能,皇帝对靖王这个儿子的喜欢,可比太子更甚。
太子是元后之子,徐日盈成为继后,太子便一直养在她的膝下,后来她有了亲子,也不曾慢待太子,母子之间感情还算不错。
不论是为了太子,还是她亲生的三皇子,靖王与顾家联姻,都是她不愿看到的。
贤妃那个猪脑子,竟将敌人的话奉为圭臬,被人当了枪使也不知道。
“你特意拉扯上贤妃,无非是怕有一日东窗事发,你自己脱不了身,毕竟我与她之间有儿女牵绊,积怨更甚,到时你大可将一切都推到她身上。前情如此,你又如何能保证她不会伤害阿宁?若你果真还念着一点往日情谊,现下便告诉我阿宁到底在哪里。”
凤座离下面太远,皇后隐约看到曲夫人眼眶猩红,也不知是不是错觉。
鬼使神差地,她站起身向下走去,走出两步又停下,仿佛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是一个高台,而且万里横亘的天堑。
“贤妃的手,还伸不到我这里。”
就知道她不会轻易动口,事到如今,只好拿出杀手锏,“你不愿说阿宁在哪里,那你要找的人,你不想知道在哪里吗?”
她命人掳走攸宁又借机大肆搜查,不就是为了找那么一个人吗?
皇后的脸色果然变了,“那人在你手里?”
曲夫人笑了笑,没答,但这在皇后眼中就算是默认了。
皇后没想到,这件事她竟然也有参与,一个傅廷玉已经让她如临大敌,再加上一个曲竟遥,让她觉着,此次若是棋差一着,她和阿兄,恐怕就要万劫不复了。
心慌乱得无以复加,先前阿兄来找她,将自己所做和盘托出,末了,又说起自己派出去那两个小厮,一口咬定荒谷中有鬼,她只觉荒谬,今日京兆尹所奏之事怕不是个幌子,只为引他上钩罢了,他还巴巴赶着上前,去给人送破绽。
她当时只当傅廷玉手中没有直接证据,这才迫不得已迂回设局。
没想到那个关键之人竟在曲竟遥手中,那曲竟遥与傅廷玉之间,会有联系吗?
多年过去,皇后自觉了解曲夫人的为人,因此并没去怀疑她话语的真实性。
在她沉默的这半刻钟里,偌大的殿内落针可闻,忽而渐渐出现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
是个不起眼的小宫人。
曲夫人只瞥过一眼,皇后却缓缓坐直了身子,金吾卫送消息来了。
只是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曲夫人看见小宫人上前,冲着皇后耳语几句,这时她也猜到了小宫人为何而来,心跳陡然加快。
皇后听罢,面上重又堆起了笑,“夫人,人找到了,夫人可要随本宫一起去看看?”
曲竟遥紧攥着扶手,花了好大力气才从椅子上站起来,瞧她这模样,她便知道,她口中找到了的人,不是攸宁。
而是那个流民。
37. 第 37 章
皇后原本下令,若见其人,不必回禀,就地格杀,宁错杀,不放过。
但传话的人说,那人手中有些东西,需亲自面见皇后呈秉,且直言自己还有别的证据,若杀了他,奉国公一样逃不脱。
于是皇后只能去见他。
没有大张旗鼓,她乔装一番,借着曲夫人的马车出了宫。
路上两个人同坐一辆马车,各怀鬼胎,没再与彼此多说一句话。
攸宁自宣平坊出,往丹凤门去,中间途径平康坊与东市,那里的坊道人流量较之别坊更大,她便是在那里被人带走的。
金吾卫以这里为原点向周围四散搜查,没过多久,皇后的人就在靠近东市的道政坊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
皇后和曲夫人到时,门口不见金吾卫的踪影,随着木门洞开,院中场景尽数收于眼底,也不过站着一个人而已,并不见其他人。右金吾将军背着手笔挺地立在正堂门口,眼见着皇后与曲夫人一同进门,却没有躬身拜见。
他作为皇后金吾卫中的心腹,自然是见过皇后本人的,不存在不认识一说。
皇后见此情形,倏然警惕起来,此次出宫带来的人不多,但她贴身侍奉的人中亦有高手,因此并不十分慌张。
当时她心底的猜测,是此人叛变,因此并没先出声,待身后那人缓缓从右金吾将军背后转出来,她们才发觉,原来那里站了两个人。
右金吾将军身量极高,六尺有余,肃立在庭院中,将身后那人遮了个严实。
待那人现身,她们才看清他的模样,身量与右金吾将军差不多,双手交叠在胸前,抱着一柄宝剑,金属剑鞘在日头底下泛着寒光,眉眼中的狠戾压都压不住,依稀翻涌着不甚明显的杀意。
他穿一身浅绯官服,皇后自然不会再认为他是自己要找的人。
她心中了然,看来右金吾将军是中了这奸人的计,刻意给她放去的假消息。
说不定,他就是傅廷玉的人,此番是专门为引她出来的。
那人不知道曲夫人身边的人是谁,见曲夫人来,一时怔住了。
曲夫人反应极快,依旧看着他,话却是对身旁的皇后说的,“皇后殿下,这便是你要找的人吗?”
那人了然,原来这就是皇后。
可惜皇后有一副好口才,并没接曲夫人的话,三言两语便将黑的说成了白的:“本宫听闻有顾娘子消息,这才与武阳侯夫人一同赶来,没想到这奸人如此大胆,竟敢挟持朝廷三品大员,本宫看你是不想活了!”
说完吩咐身后人,“还不赶紧把他拿下!”
皇后自己带来的都是贴身保护她的,不敢轻易离开她身边。
剩下的尽是曲夫人的人,曲夫人每回出门,带的都是多年心腹,若放在平常,皇后的话不敢不听,但眼下,曲夫人一个眼神震慑过来,他们自然更听主子的话。
皇后扭过头看向曲夫人,满脸震怒,“曲竟遥,你是想造反吗?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你女儿说不定就在傅廷玉手里,他以此设局引本宫来此,将本宫和阿兄诱入陷阱,是想倾覆我徐家!”
曲夫人没看她,仍旧盯着那郎君看,皇后不认识他,她却再熟悉不过了,不是魏晅又是谁。
她有自己的判断,自然不会信皇后的话。
倒是魏晅此番不顾一切入局,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令她有些意外。
“我早与你说过……”
“夫人。”
曲夫人话说一半,被魏晅冷声打断。
只听他又说一句:“躲远点。”
话音刚落,便拔剑直逼皇后。
他身形快得让人险些看不清,叠云和煎雪连忙护着曲夫人后退,皇后身后那个其貌不扬的小宫人上前与魏晅缠斗起来。
刀光剑影混着兵器碰撞的脆响,两人没有半分留手,招招直逼要害,剑招中带着凛冽的杀意。
小宫人自不必说了,护卫在皇后身边的高手,也算半个死士,下手不留余地。可奇的是魏晅也没打算收敛,十几招下来小宫人渐落下风,露了破绽,魏晅没有丝毫手软,干脆利落地一剑封喉,鲜红的血溅了三尺高,小宫人倒下时,离皇后不足一丈。
虽然知晓这个距离应当不会波及到自己,血溅出来时,皇后还是下意识闭眼。
她身后另一位宫人也抽出了腰间软剑,她是皇后身边暗卫统领,眼下情形十分棘手,她不能离开皇后身边半步,示意其余人一起上。
可皇后看清了这人的实力,能那样轻而易举地杀掉她身边第二大高手,其余人可能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就算暗卫统领出手,怕也无济于事。
于是伸手拦住了,“你作为朝廷命官,当众行刺中宫,傅廷玉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竟敢如此忤逆犯上!”
魏晅没和她废话,看着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抬手剑指皇后,沉声质问,“你绑走的人在哪?”
皇后一时错愕,他竟是为了顾攸宁?
可他能用消息将她引来这里,可见对流民一事并不是毫无所知。
她笑得玩味,“顾攸宁是靖王未婚妻,你这么着急作甚?”
他没应,像是她说什么都不在意,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只是语气更显沉厉,“她在哪?”
曲夫人看到,魏晅红了眼眶。
皇后身居高位多年,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会在气势上败给一个小辈,她不答话,他便真的举剑杀过来,看样子,是想像方才一样也抹了她的脖子。
真是个疯子!
暗卫统领不得已上前接招,其余人护着她后退,她的脑子这个时候疯狂转动。
大雍朝什么时候有了这样厉害的武将,且她还不知道?
刹那间,她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他莫不是魏怀安那个儿子?
太常丞为从五品下,可不正是浅绯官服吗。
他进京以来一向藏锋敛性,低调做人,没想到骨子里是这么狠辣的角色。
曲夫人给身后自己带来的人使了个眼神,皇后身边两大高手俱已不在身边,现在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皇后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身边人不得不接招,她震怒,“曲竟遥,你竟敢……!”
曲夫人冷眼看着,想我有什么不敢的,徐家此次在劫难逃,皇后也别想独善其身,反正都已经撕破脸了,干脆把事做绝。
皇后身边剩余的人不是曲夫人手下的对手,暗卫统领只得分神应对这边,本来她对上魏晅还可勉力相抗,如此一来,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银白色的宝剑穿过她的胸膛,魏晅从她身后移步出来,脖颈上溅了一串细碎的血珠。
他眸中杀意渐盛。
暗卫统领是皇后身旁最强的护卫,凡她出手,从未有过差池,因为身边有她,她出门也没带太多暗卫,关键时刻有一人足以。
关于曲竟遥的事,她虽然后来也曾心中有愧,但从不曾有悔,今日却无比后悔,自己轻率出宫,又因自大没有带够暗卫,导致眼下如此被动。
没等那把染了血的宝剑架上她的脖子,她就泄了气,承认,“确是我带走了她。那边的人不是我安排的,只凭你们两人断不能够,你们须得带我过去。”
她说的是实话,只不过,即便是死,她也不会说出那人的名字。
他们扳倒了她,也总有人在暗处等着他们,她即使到了地府,也等着那一天。
曲夫人留下几个人处理现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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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魏晅带着皇后去找攸宁,马车给了皇后,她不愿再坐,与魏晅一同策马而行。
顾向松来晚一步,只见到了自家护卫,“夫人呢?”
女儿失踪,他自然着急,曲竟遥传信给他,说金吾卫中有皇后的人,绑走了女儿,他虽然觉得离谱,但曲竟遥从不在女儿的事情上开玩笑,因此他第一时间去寻了右金吾卫大将军杨锐,杨锐与他一样,皆为陛下心腹,两人也是多年好友。
如今他的麾下出现了皇后的奸细,怎么说也要来清理门户。
此时两人一同赶来,在庭院中见到了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两具尸体和被反绑着双手的右金吾将军。
右金吾将军见上宪来了,立时便向他告了魏晅的状,“是魏晅绑了我,他还杀了皇后殿下的护卫,挟持了殿下!”
杨锐不为所动,身后跟着的金吾卫利落地上前,将随身横刀压上了这位昔日上司的脖子。
右金吾将军面上盛满了错愕,他以为他们都走了,余他一个人在这里就能颠倒乾坤,任他浑说对错,殊不知在他不曾察觉到的时候,杨锐早便发觉了他的异动,因此对顾向松的说辞,他一点不怀疑。
护卫向他们说了夫人的去向,顾向松和杨锐紧随其后追去,从道政坊沿着坊道一路向西,直出金光门。
那边三人抵达猎场,却并不见攸宁。
他们带来的人将整个猎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寻到攸宁半点踪迹。
魏晅的剑压上皇后的脖颈,剑刃边缘渗出殷红的血,脖颈上的疼痛让皇后的思绪乱上加乱,顾攸宁怎么可能不在这里?那人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我确实不知,我与他之前商讨的,便是将人藏至猎场。”
“那人是谁?”
皇后忍到现在,早受不了他的一次次质问,挺起脖子轻哼一声,“别想从我口中知晓他是谁。顾攸宁眼下在何处,我确然不知道。要杀便杀,本宫还怕你不成!”
魏晅手上用力,曲夫人见他确欲杀之,连忙喝止了他,“找阿宁要紧,她不能死在这里。”
好在他还存有三分理智,恨恨撤下了剑。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那人究竟会不会将攸宁藏在这里,若是在此,又会将她关到哪里。
她身边有没有人,那些人又会不会伤害她?
多想一点,他的心里就疼一分。
他一间间探寻,有个声音一直告诉他,小娘子应当就在这里的,再找的仔细些。
突然,他在一个房间的支摘窗下发现了一颗菩提子,他认得,这是小娘子的手串,在河间时曾经断过,应当是回京之后便修好了,前些时日他还看见她戴在手腕上,菩提子缺了一颗,缺的位置补上了一颗青金石,两侧有银质垫片,看起来和太阳子菩提甚是相称。
其上有凹凸的纹路,魏晅的手隐隐有些颤抖,他当成珍宝一样揣入怀中,直接翻窗而出,没来得及向曲夫人说一声,便骑马疾驰出了猎场。
猎场外,靖王齐明熹姗姗来迟。
他听到攸宁被掳走的消息,皇后又下旨大肆搜查,隐约觉得不对,于是进宫向阿娘求证,阿娘糊涂,三两句就被他套出了话,承认了是自己和皇后绑了攸宁。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好!”
靖王气得额角青筋直跳,“儿有自己的打算,阿娘又何必瞎操心!”
问明了攸宁在哪里,他一路马不停蹄地向猎场来,却在猎场外,见到魏晅策马离去。
他眯了眯眼,从他看到魏晅第一眼,他便洞察了他的心思。魏晅因何来此,他也能猜到一二。
阿娘说阿宁在猎场,魏晅却出了猎场往另一个方向去,为何?
他只思量了半刻,便策马跟了上去。
38. 第 38 章
魏晅一路疾驰,顺着线索往北,那颗菩提子上刻有大致的方向,只是刻痕圆钝,应当是小娘子用发簪所为。
有了线索,心里也便有了一点期盼,至少说明她被带走时是清醒的,行动也相对自由,但他不敢慢下来,怕迟了一步,会有自己无法接受的后果出现。
这条路上没有岔路口,因此他也不必停下来查看有无菩提子。
马蹄声隆隆,他的左耳微动。
有人跟上来了。
“太常丞留步!”
魏晅心知甩不掉,于是勒马回望,想先解决此人,却不想,来人竟是他。
对比面对皇后时的狠戾,此时的他已经平静了许多,再多的情绪都收敛在心里,面上没叫他窥见半分。
魏晅缓缓叉起手,向他行了一个及其敷衍的礼,连头都没低一下。
齐明熹见了心里愈发不如意,“太常丞欲往何处?”
魏晅反问,“大王欲往何处?”
齐明熹久久不答,魏晅没空陪他在这耗着,他不会因为他来了就不去寻小娘子,他须得保证她是安全的,除了自己,他不信任何人。
齐明熹看他调转马头,竟要继续上前,终是忍无可忍,“你要去寻阿宁?”
魏晅不答,齐明熹只当他是默认了,“阿宁是本王的未婚妻,自有本王去救,不劳太常丞费心!”
魏晅的动作蓦然顿住,可也只犹豫了一瞬。
“驾!”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道利刃出鞘的声响。
齐明熹举剑飞身过来,目标是魏晅的心口。
魏晅从马上腾空而起,足尖轻点马背,回身一剑横劈下去——
这一剑他用了全力,对方活不活已经不在他考虑之中了。
几招下来,魏晅发现,他竟不是个花架子,招式利落精准,且狠辣不留余地,但魏晅的身法更胜,剑势更显凌厉,手腕轻旋破其杀招,随即冷光扑面,封住他所有退路。
若不在此情此景,若他不是小娘子的未婚夫——
他应当会很欣赏他,会收着招式慢慢与他切磋,而此刻,他只想速战速决。
剑锋擦过他的兵刃,魏晅一脚踹上他胸口,齐明熹重重摔在远处的地上,激起一片黄土飞扬。
那一瞬,他头昏眼花,眼前一片昏黄,随后黄烟慢慢安静,最终归于尘土。
他这才看清了魏晅自上而下的眼神,没有倨傲,没有得意,平静得如同深潭,手中利剑向下,直指他的咽喉。
“你身有疾,今日我不杀你,莫再拦我。”
说完顿了顿,又道,“你若要去,我亦不拦你。”
齐明熹气得咬牙,冷嗤一声,他有什么资格拦自己?
魏晅没再管他的去留,转而观察这个岔路口,判断何去何从。
齐明熹从地上缓缓爬起来,他当然也要去。
这时,远处又有马蹄声传来。
至近前,来人连滚带爬下了马,来到他身旁,“大王,陆孺人听闻顾娘子被掳走,动了胎气,怕是要早产。”
齐明熹闻言皱起眉头,“要生便去太医署传太医,府中有不少稳婆,自会保她无虞,你慌什么。”
来人闻言愣在了原地,魏晅侧目看去,方才打斗都没能激起他的情绪,眼下眸中却愠色渐起。
他在草丛中发现了一颗菩提子,上面亦有刻纹,是个“左”字,他没再管他,翻身上马。
齐明熹欲跟上来,魏晅再度拔出了剑。
“你自回去陪你的孺人,若无法护她,趁早放手!”
齐明熹目眦欲裂,“你算什么东西!”
“大王!是贤妃令属下来请你,且惊动了陛下,晚些时候陛下将亲临王府,还请大王速归!”
齐明熹两手攥拳,迟疑了这片刻,魏晅已经绝尘而去,只能看清他身后扬起的漫漫黄烟。
他被牵制着,无法再追上去。
*
攸宁在马车上被迷香迷倒,再有意识时,是在猎场。
那时她虽然有了意识,但没能彻底醒过来,周遭隐约有交谈声,她亦不急着醒来。
只听声音,她觉得十分陌生,这道声线朗润温和,疏朗端方,她应当此前从未遇见过此人,不然就凭借着这道声音,她应该不会忘记。
“在外守着,看好周围便是,不可踏入房门一步。”
其余人说了什么她没听清,只听见了他继续吩咐,“除了我们的人,也留意他们的动向,谁都不许靠近。”
对面仿佛应了声是,随后关门声起,攸宁不知他还在不在,也许随着其余人一起走了。
只是眼皮沉重,总也睁不开,遂放弃。
不过这倒不影响她听周围的声音,恍惚间,她听见了隐隐约约的脚步声,那人停在她的床前,说了一句很是奇怪的话,“就快了。”
什么快了?是和她说的吗?
随后脚步声渐远,开关门声响起,房间归于沉寂。
不知道过了多久,攸宁才悠悠转醒。
方才听到的声音像在梦里,眼下回归现实,她开始怀疑,她是否真的听到了声音?
之前躺在床上,四肢已经缓和得差不多,她撑着身子坐起来,环顾四周。
她对周围布局陈设很陌生,不过陌生也是应该的,歹人总不会将她绑到她熟悉的地方。
房间很简单,能出去的地方除了正门,只剩下两个北窗。
若梦里那道声音真实存在,窗外应当也会有人看守,未免打草惊蛇,她不会再去试探。
防守严密,有些无从下手。
她坐在床上细细思量片刻,放轻脚步行至窗边,房间不常住人,似乎也没人时常打扫,地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她的脚印落在上面,玲珑小巧,略一分辨便能看出是她的。
随后她将耳朵贴在窗棂上,细细聆听窗外的声音。
窗外有不止一道脚步声,但若看准时机,应当也有操作的空间。
扯下自己身上的衣衫将自己的脚缠了几层,从窗边跑回床上,又从床上跑回窗边,然后隐匿在窗边的木柜中。
行动之间,十样锦披帛委落在地,她好似浑然未觉。
她的手轻抚上右手腕上带着的缠枝雀纹手镯,这个手镯是她回京前师父所赠,说是她的拜师礼,镯子设计精巧,里面暗藏机关,按动雀首的绿松石眼,便能飞出坚韧灵活的乌金丝,兼顾美观与实用,攸宁爱得不行,从前这里面的机关术从没有用武之地,如今总算是排上了用场。
随着“砰”的一声巨响,一整面北窗从窗口脱落,重重砸在地上,门口守着的人连忙进屋查看,只看见了那三串脚印和十样锦的披帛。
窗子是向内脱落的,且脚印三串脚印两大一小,定然是有人从北窗闯入,救走了那女郎。
领头的对在北面巡逻的下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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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口大骂,吩咐底下人赶紧顺着踪迹寻找。
可是攸宁没跑,怎么会有踪迹呢?
待他们走远没有动静了,攸宁才从木柜里出来,她有预感,他们最后还会回到这件房间,因此不能在这里久留,但她一个人,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跑不了多远,因此不能出猎场。
她决定在这猎场寻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藏起来,悄悄观察了门口的情形,瞧准时机从容出了正门,没带走地上那条披帛。
散落在那里,恰好为她的慌忙逃遁点了睛。
至于后来离开猎场,也是她自己要离开,并非被人胁迫。
她藏身的地方在猎场最边缘,什么人进出都能被她瞧得一清二楚。
一直藏身在猎场不是长久之法,但眼下没有什么好的去处,不知在这屋内藏了多久,她突然瞧见了一辆马车,只是车上运送的东西很奇怪,用黑布罩着,只露出一个方形的轮廓,倒像是笼子。
从攸宁窗边经过时,她听见一两声“呼噜呼噜”的声音,觉得有些熟悉。
像是兽类。
恍然间灵光乍现,忆起今岁千秋节,她随阿耶和阿娘进宫,在禁苑见过西域进贡的狻猊,蓄势待发时,喉间便是这种“呼噜呼噜”的叫声,据说狻猊若发起怒,吼声震天,能令宫苑内外栏楯皆震颤。
那笼中之兽,就算不是凶兽狻猊,也定是个大型猛兽。
他们要将它运去哪里?看方向,不似长安城内。
猛然间想起了那头熊和宿方,心中有一个猜测呼之欲出,在那一头,想必便有她要找的答案。
于是她扯断自己腕间的菩提子以作记号,提裙悄悄跟了上去。
她不知,护卫们外出寻她,也在第一时间将消息报给了自家主子。
那人匆匆去又复返,拾起那条披帛,只一眼,就发现了这不过是攸宁使的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略一思量,便能猜出攸宁会在哪里藏身,只不过那时攸宁早已随着徐晃的车马出了猎场。
他将猎场翻个底朝天,也没发现攸宁的踪迹。
攸宁跟着他们一路向北,路过岔路口就用菩提子做好记号。
这些人不是练家子,不过是普通的仆从,只有一人衣着较为特殊,行在离笼子最近的地方,攸宁猜测,他应当是驯兽人,专门为徐晃饲养猛兽。
可能他们也没想到能在自家猎场被人跟踪,因此攸宁的行动还算顺利。
只是后来路过一片槲树,槲叶落了满地,无从避开,攸宁尽可能依着他们的脚步走,但因是尾随,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端倪。
攸宁拔腿就跑,借着地势掩匿身形,只是那个驯兽人比其余仆从更加难缠,借着手镯里的乌金丝和他过了几招,金丝如灵蛇般欲缠上他的手臂,却被他侧身躲开,一阵劲风袭来,是那人用出全力的一拳。
这一拳下去,怕是要毁容。
攸宁后退偏身躲他,没想到退无可退,她脚下一滑,身子便直直坠入崖下,身上的菩提子散落一地,有几颗与那颗青金石一起陪着攸宁下了山崖。
失重感袭来那一刻,攸宁害怕极了,襦裙被枯枝划破,山风从她的耳边呼啸而过,争前恐后的掠过她往她身前去,只有她一个人一直下坠。
转瞬她便重重摔在崖底,头像是碰到了一块石头,剧痛无比,意识越来越不清晰。
闭上眼睛之前,她想,她应当已经知晓徐晃的秘密了。
39. 第 39 章
颠簸感先于意识涌来,像是被谁背在背上,背脊随着那人的脚步深深浅浅地起伏,晃得攸宁脑子胀痛。
竟没死吗?
但她的眼皮灌了铅般沉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张开一道缝隙。
她偏过头,想看看是谁来救了自己,脖子牵动头上的伤,稍一动作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的钝痛,眼前景象扭曲着钻进她的大脑,无奈,她拧着眉头又闭上了双眼。
头继续靠回那人肩上,暂且偃旗息鼓。
身下人似是发觉了她的动静。
“小娘子醒了?”
是谁的声音?
这声音不像出现在耳边,倒像是与她隔着一层,似山风,又似水浪。
“别怕,我在。”
仍旧听不真切,但听了这句话,她鼻尖酸涩,莫名委屈得想落泪。
这是谁的声音?
她忍着痛,再度偏过头,想看一看他的样子。
入目只有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他紧抿的唇。
无需多看,她已经知道了是谁。他的面上有许多细小的伤口,像是枯枝划伤,脖颈处和衣衫上都是鲜血,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旁人的,此刻意识更清醒些,她方感觉到,他的脚步一深一浅,腿应当也受了伤。
她想问他疼不疼,可喉间干涩,怎么都发不出声音。
温热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攸宁眼眶中滚落,顺着身下人的领口滑进肌肤,烫进人的心里。
他的声音染上了一丝焦急,“可是身上疼?我再走得快些。”
攸宁含着泪摇头,看着他的喉结随着言语滚动,在她眼前变得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想到他看不见,费力地从喉间挤出一句“不是”,手指攥紧他的衣襟,因为疼痛难耐,她阖上双眼,又将头靠在了他身上,声音也断断续续的,“郎君,你……疼不疼?”
可那人却恍若未闻,只是迈出的步伐更大了些,几乎是拖着一条腿在走,步子一快身形便不稳,攸宁险些从他背上跌落。
他以剑撑地,一只手稳稳托住她,继续挣扎着往前。
崖底枯草倒伏,两侧崖壁也是一片灰褐,生机寥寥。山风簌簌,拍打在身上像寒刀,一片一片刮得人生疼。她瑟缩起肩膀,这才恍然发现,她身上这件绯色的襕袍,似乎是魏晅的官服,而他身上,仅剩一件氤氲着血迹的雪白色中衣。
眼眶牵着太阳穴生疼,眼泪仿佛要在今日内流尽。
天顶白茫茫一片,寒冷凝结出实体,纷纷扬扬落了满地。
也落在攸宁和魏晅头上身上,仿若白了头般。
攸宁用了些力气圈住他的脖子,这是今年初雪,她最爱雪,往年这个时候,她应当在枕月庭与阿娘围炉煮茶,打开南窗看雪压枝头,再许上一个心愿。
她在初雪时许下的愿望,大多都会实现。
今年与往常不同,但这境况,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于是即便还没什么力气,她也鼓起勇气开口,“风雨如晦,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郎君,我很欢喜。”
今年也要许愿,希望她和郎君都能平安无事。
……
那时魏晅骑马至崖边,看见菩提子散落一地,便知晓她定然是出了意外,山崖不深,但下面的情景不能完全看清,因此他不能等。
没有时间再绕至崖下,他从攸宁落下的位置纵身一跃,也跳下了山崖。
期间试图抓住崖壁上的枯树缓冲,落下来时还是摔伤了腿,一枚月牙形像是耳珰一样的物件从他耳边脱落,滚进了旁边的草丛里。
他落地的地方离攸宁不远,偏过头就能望见她,她的裙摆铺陈在地上,像荒芜的崖底开出的一朵绚烂的花。
他用剑撑着身体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背起她,迈着一深一浅的步伐,走向崖谷的尽头。
两人身影渐渐远了,没再看那块沾了攸宁血迹的石头旁,躺着一颗与菩提子等同大小的青金石,而在青金石不远处,还有那枚黄铜材质、形似月牙形耳珰的物件,一端圆润,另一端,好似一个喇叭。
*
曲夫人当时并不知晓魏晅去了哪里,后来顾向松和杨锐赶到,派了金吾卫到猎场周边探查,在女儿的安危面前,她也放下前嫌,骑马和他一起去寻找女儿。
白雪纷扬,她在山谷入口处,看见了不知所踪的魏晅,他的形容实在狼狈得很,冠发松散,面上和身上都是或大或小的划伤,颈间还有之前杀人喷溅上的鲜血,甚至只着中衣,拖着一条伤腿,看样子,是靠着那柄宝剑支撑才能勉强走到现在。
虽然狼狈,但还是稳稳护着身后之人,雪落寒凉,他的浅绯官袍裹在她身上,她的头埋在他肩颈中,看不清面貌,但曲夫人知道,那是攸宁。
看见他们,魏晅好似再也支撑不住了,膝盖一弯跪在地上,像是一瞬间卸去了所有的力气。
即便这样,也仍托着她不曾放手。
“阿宁!”
曲夫人小心翼翼地将攸宁抱在怀里,再次看向魏晅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
“……多谢魏郎君。”
顾向松则是狐疑地看向他,质问,“太常丞怎么也在此处?”
只是可惜,这句问话什么回应都没得到,在曲夫人接过攸宁之后,他手中利剑委地,随后便往前一扑倒在了地上。
*
“郎君!”
攸宁霍然睁开双眼,入目是她的烟纱床幔,她这是已经回到了家里。
方才梦中的场景穿插着回忆浮现在眼前,顾不上头还隐隐作痛,她挣扎着想要起身,这一动,才发觉浑身上下哪哪都痛。
“躺下,快躺下,急什么!”
曲夫人快步上前按下了她,递给她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眼神,“他没事,请医师处理过伤口,也正过骨,只要仔细将养,不会影响日后的。”
攸宁听了这话,不仅没能放下心来,反而更担心了,“正骨?他哪里断了?”
“腿骨伤了,倒没断。”曲夫人言语间还透着些许唏嘘感慨,“这小郎君昨日所为,倒真叫我刮目相看,我眼下有些认同你阿婆的提议了。”
攸宁愣了一下,面上染上些许绯红,屋内烧着银骨炭,热气蒸腾起来,攸宁觉得很热。
“阿娘,我想去看看他。”
阿娘的手还按在她身前锦被上,不曾挪动半分,“免了,人家武将出身落下山崖都伤了腿,你以为你好到哪去?”
攸宁心里叹了口气,她自然能清楚感知到自己的伤势,眼下并不宜下床折腾。
“阿娘,是皇后要绑我吗?”
“徐日盈要找你们救下的那个蒲州人,借着找你的由头,但此事也不是她一人所为。”
攸宁能猜到,应当还有贤妃。攸宁见过不止一次贤妃,对贤妃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忆起昨日听到的那个声音,她觉得有必要告知阿娘,“除了皇后和贤妃,恐还有旁人。”
曲夫人有些吃惊,“阿宁如何知晓?”
攸宁也很吃惊,“阿娘也知晓?”继而将昨日听到的向阿娘和盘托出。
曲夫人听后了然,捡重要的给攸宁讲了讲,“昨日能那么快问出你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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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郎君功不可没。”
听到他两次两度剑指皇后,攸宁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好像心里空出了一块,又好似被什么慢慢填满,不知不觉间,自己好像已经欠了他好多条命。
“阿娘,我的心好乱。”
曲夫人听得好笑,“是小鹿撞的吗?”
她拉过锦被盖在脸上,只露出一双剔透的眼眸。
“皇后后来怎么样了?”
“昨日傅少卿在城外荒谷抓到一个奉国公府的小厮,那小厮经不住拷问,很快就招认了自己是遵国公的命令去查看灾民的情况,再加上宿方的证词,足以定徐晃的罪。他这些年来错事做的不止一桩,阿娘帮了傅少卿一把,好叫他再也翻不了身。至于皇后——”
阿娘话语有片刻停顿,“她这些年来没少替她兄长料理这些事,只是做的隐蔽,若天子念着夫妻情分,即使事发,也不一定能撼动她的地位。但她昨日出宫,亲口承认绑了你,有杨大将军作证,就算天子要包庇,我和你阿耶也必不能依,她暂且被软禁在蓬莱殿,待徐晃发落了,再论她的罪。”
皇后绑架贵女这种实情不会令世人知晓,皇后现在仍算皇家人,皇帝必然不会允许皇室在外颜面扫地,因此攸宁只能是被“灾民”掳走的。
经过昨日,蒲州灾民一案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徐晃是必然要处置的,娘家一倒,皇后连坐,好像也不算什么太惊奇的事情。
不远处真珠帘碰撞发出细碎清透的脆响,叠云从帘后过来,到曲夫人跟前说,“夫人,都预备好了。”
攸宁疑惑,“阿娘,什么预备好了?”
曲夫人笑笑,叫她别操心了,“好好躺着养养精神,我唤知微和阿俏过来陪你说话。”
然后便随叠云一齐出去了。
那边陆婉秋的生产艰难万分,硬生生拖到第二日寅时左右才平安诞下一子,贤妃当日歇在靖王府,卯时起来得知此事,喜不自胜,虽然是个庶出,但这是皇帝第一个皇孙,能不令人高兴嘛!太子与太子妃成婚多年,膝下只有一个郡主,便是从子嗣上看,也是她儿子更胜一筹!
此时她脑子里只有喜悦,无暇关心旁的,亦不知晓曲夫人今日广宴各家贵女贵妇,只为传达一件事——
“前些时日我去慈恩寺上香,为小女与大王祈福。诸位都知晓,两个孩子自定亲以来,便一波三折。”至于为什么一波三折,在座的诸位皆心知肚明,一开始是靖王带兵与赤穹交战受了伤,两人的婚期便一直未曾定下,后来靖王为陆氏请封孺人,随即又传出陆孺人怀孕,王妃尚未入府,庶长子倒先出生了,且根据陆孺人的月份推算,有孕应当是在入府之前!这事搁在谁家,那也是咽不下的屈辱。
曲夫人一面用轻柔惋惜的语调述说着,一面用浸了姜汁的帕子轻轻擦拭眼周,再开口时眸中含泪,“但慈恩寺的慧能大师推说小女与大王俗缘已尽,非人力所能强为,若要强行缔结婚姻,怕是损身又损运,便有如昨日那般。还好我儿命大,她阿耶及时将她寻了回来,若不然,若不然,我可怎么活啊!”
众夫人纷纷劝慰,曲夫人又命人取来圣上赐下的退婚书,“今日一早我便入宫,向圣上陈清缘由,求来了这退婚书,两个孩子有缘无分,是我阿宁无福,不能嫁入皇室为媳。”
其实这退婚书,是从前退婚时便签好了的,上面的日期也不是今日,只是那有什么关系,反正她们也不会打开来看,她们只需知道,阿宁和靖王已经退婚,且是“大师推说无缘”这一无可奈何的理由,之后便由不得贤妃胡说了。
谁都休想往她女儿身上泼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