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小心和神明一见钟情惹》 第1章 沉木香 雨天,大雾弥拢,灰蒙蒙的一片。 祝好眠站在十字路口的斑马线上,摘下单边耳机四处望望,有点忘记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 绿灯,没有车流声。祝好眠肩头被拍一下,有个瓷细的中男声问他: “你怎么不往前走呀?” 祝好眠回头,一张漆白大脸猝不及防贴上来,和祝好眠眼睛对眼睛。 那是一双小黑眼睛,一双由很粗很粗的眉毛和很深很深的三角卧蚕挤着的,有点凹陷,藏着精光的小黑眼睛。 祝好眠闭眼大叫,抬臂将那人狠狠一推。他的耳机线拽着手机跌到地上,祝好眠没有留意,推完头也不回地往马路对面冲。 漆白大脸追上来,紧贴在祝好眠后脖颈上嘻笑。细雨湿脸,寒气顺着祝好眠的衣领钻入,一路浸透他的后脊骨。 绿灯转红,祝好眠奔到马路中央,一辆灰色面包车从白雾里刹出,车尾直朝祝好眠甩来。 压路声长嘶,油柏石子四分五裂。祝好眠身体骤然腾空,肩上背包飞出,垂落展开的翻盖挡住他的视线。 天旋地转,无数血浆洋洋洒洒地离体而去,同飘飘雨丝融为一体。剧烈颠簸下,祝好眠在地上又滚了几周,接触到马路最边缘的白线才停下。后知后觉的疼痛感随着白雾蔓延,祝好眠趴在地上用力抬头,想看看那辆冲杀他的小面包车。 血水浸透他的衣服,祝好眠的耳道里是他自己潮闷的粗喘声,眼睛里是溢出的黑色异物。视野渐黑,祝好眠挤挤眼,黑色暗斑挥之不去。他这才发觉,那正在遮蔽他视线的东西,貌似是结膜破裂涌出的鲜血。 “哎呀呀,你走得太快啦,差点没追上你……” 祝好眠没有看到车,漆白大脸闪过来,和他面对面贴在地上。祝好眠瞳孔骤缩,远处,两扇车灯应声打亮,炽白灯光投在那张漆白大脸的背后,压得它藏在阴影里的那双小黑眼睛如黑洞古井一般,撕扯着祝好眠的灵魂愈发抽离—— “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好眠从黑暗中弹起来,头顶手术灯爆亮,半张属于继父的土褐色脸皮探进灯光里,瞪视祝好眠质问:“怎么突然醒了,赶紧给我躺回去!” 继父全身套在手术服里,医用手套上鲜血淋漓,掌心里还瘫着一块鲜活的人体组织。血水顺着祝好眠的眉骨淌下来,慢慢流进他的眼睛里。 两双手从祝好眠背后探出来,摁着他的肩膀压回手术台上。继父视线上移,五指张开,直直伸向祝好眠的头顶。祝好眠头顶发凉,脑浆阵阵搅动,预感继父要将他的脑子扯出来。 祝好眠不管不顾地别开脑袋,白花花的脑子被扯出很长。他夺回继父手里的脑子塞回去,挣脱束缚跳下手术台,推开继父就往外跑。 手术室的门很容易就被推开,祝好眠冲进走廊里,没看见医院的等候排椅,只看见他在读学校统一铺设的墙砖地板。他现在站在某栋教学楼的顶层,周围熙攘人声,全是夹着书本从教室里涌出来的学生。 祝好眠裹着不合时宜的病号服横穿其中,一瞬间引来所有人的目光。 “你怎么跑出来啦?” 离祝好眠最近的那个人歪头问,脖颈扭得很僵硬。 那个人祝好眠认识,是他的舍友。 “快回去,不能跑出来的呀。” 站在舍友身边的另一个人也歪过了头。 那纯洁无瑕的面容,那真挚疑惑的表情,还有那极不自然的肢体动作,都让祝好眠联想到街边橱窗里,那些衣装华丽却没有半分生气的假人模特。 祝好眠激灵一下,浑身起满鸡皮疙瘩。他瞪着对他说话的那两人,捏紧满是细汗的拳头慢慢后退。 “你为什么要跑呀?” 第三个人歪过了头。 祝好眠不回答,算准路线翻身,沿途撞开拦路的学生,扶着脑子往另一处楼梯口跑。 在他背后,歪头学生身上释出点点黑气,向半空中一点汇聚,渐渐团出一道模糊的影子。下面,歪头学生消融瓦解,翻涌的黑雾拧成几股填充影子。 影子只有一颗头和一点点肩颈,为让这道影子更加凝实,下面不断有学生歪头化为黑雾。黑雾推动影子调转方向向前飞荡,祝好眠耳边人声不绝,每个都来自他回忆中的熟人: “你不要跑呀。” “你要把你的脑子留下呀。” “还有你的心,脾,胃,肾……这都是值钱的好东西呀。” “……” 最后汇成那张漆白大脸温温柔柔的戏询声: “你要往哪里跑呀?” 祝好眠勾住楼梯扶手,闷头向下俯冲。黑影始终游离在他身后,祝好眠回头瞄它一眼,拐到下一层楼梯口闪身进去。 黑影紧随其后,祝好眠咬牙狂奔,沿着空无一人的楼道绕圈。北方楼盘大多是天井结构,回字形楼道四边连通,转过一圈还能回到起点。 祝好眠用尽全力前冲,特意与黑影拉开距离,先一步回到楼梯间里。他反身将楼梯门拍上锁紧,黑影猛冲到合金门板上,瞬间撞成一块变形的煤饼。 烟气四散,煤饼在门板前使劲扭动几下,聚拢身体重新变成黑影。黑影的漆白大脸上笑容不再,腮肉绷紧露出恼怒之色。 但祝好眠早跑了。 他一直跑到自习室,他记得那里设有公共电话亭。祝好眠进去后卡严门,攥稳颤抖的手腕拨弄按键,给他的母亲打电话。 “嘟,嘟,嘟——” 无人接听。 “嘟,嘟,嘟——” 挂断。 “嘟,嘟,嘟——” 关机。 祝好眠蹲在电话座下面,耳边挂着冰冷的话筒,脑袋越来越痛。 “你想一直躲在这里吗?” 黑影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有点模糊: “怎么可能让你一直躲着呀?” 话筒如烫手山芋一般被祝好眠丢出去,由弹簧线牵着在空中荡悠一圈,“砰”一声先砸到门上,返回来又砸到祝好眠的膝盖上,最后刮着他的手臂垂到墙壁旁边。 祝好眠被那声砸门响惊起头,不想黑影就在他视线必经之处悬停着,呲着蜡黄的大牙笑得正阴森。它的脸挤在玻璃门板上,压得有些平。从它口中哈出来的水汽糊在玻璃上,蹭掉些黑影脸上的白粉。 祝好眠距离黑影不足二十厘米,额外清晰地看清了它的脸。那张脸五眼正当三庭稍斜,皮肤黑黄皱纹深刻,驼峰高鼻薄唇尖嘴,头较一般成年男性大一圈,不算丑,但真真含着一股邪气,飘飘悠悠看着吓人。 祝好眠眼睛盯在那片黑影身上,回手去捞话筒,扶墙跌跌撞撞站起来准备报警。不料电话线嘭然从座机处崩开,与此同时电话亭四壁自下而上消融,无尽黑夜朝这方天地挤压而来,日光竭尽,星月无明。 黑影飞旋到祝好眠面前桀桀低笑,祝好眠稍愣,手里电话筒劈头朝黑影砸去,绕开它一头扎进旁边的黑夜里。 周遭场景又变了一变,这次不再是城市街景,而是祝好眠老家附近的山野群屋。黑影在背后紧追不舍,如同行事恶劣的小丑,刻意戏耍它心怡的猎物,好捕食到那如丝如缕的惊惧痛苦,满足它猎奇变态的肮脏癖好。 祝好眠确实很痛苦。他没有穿鞋,赤着脚在尖利的碎石土路上奔跑,里面混着的草梗和碎玻璃片割伤他的皮肤,刺得他脚底抽疼。 但是他不敢停下来,他害怕那道黑影,尽管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害怕那道黑影,但潜意识深处就是有声音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被那道黑影抓到。 黑影驱赶他向前,祝好眠还有对老家的记忆,知道再跑只剩下死路。他不知道他还能再跑多久,也不知道他到底还能跑到哪里去,但眼下这条死胡同,是他唯一能选择的出路。 黄泥石墙高耸,胡同里一片昏黑。没有灯,没有风,没有虫鸣声,什么都没有。祝好眠如同开栏入圈的一根筋猪仔,闷头不顾死活地往里面冲。 脚下越来越痛,头脑昏沉,祝好眠在路上狠狠跌了个跟头,磕破了触地的膝盖和手心。但他不敢停,这条胡同他还没有跑到头,黑影还在他背后追。 祝好眠条件反射爬起来继续跑,他边跑边哭,已经快忘记该如何让自己停下来。嘻笑声靠近,熟悉的冷气再次贴上他的后颈,祝好眠狠狠一颤,挥舞手臂不管不顾地乱叫起来。 也许最终他不是被黑影咬死的,而是一头扑到墙上撞死的—— 好痛。 创头好痛。 但祝好眠的头没有撞到墙上。他的脸深陷在一团柔软里,额头撞到一块圆润的、坚硬的凸起上,隔着层温热柔软的布料,貌似是一个人的锁骨。 祝好眠愣愣抬头,被那个人的下巴蹭到头顶炸起的头发,酥酥的。 祝好眠此刻就被这个人捞在怀里,双臂托着一起靠在墙上。对方的外衣料子很硬,但是不凉,里外都熏过香,有一股淡淡的沉木味儿。 第2章 绽屏鸟 那人扶着祝好眠站直,前踏一步将人挡在身后。他向前摊开手掌,掌心中燃起一团明亮火光,瞬间成为小巷内的唯一焦点。 光影分离,混沌初开。仿若神音天外来,刹那清风鬓边生。 鬼影照到火光,笑声戛然而止。它的黑影空了两空,频闪的小眼睛瞪得很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人手里那团火焰,声音几乎变形: “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祝好眠站在那人身后,呆呆注视着那团明柔的火焰。那个人的背影被发散的火光映射得很清晰,他是个比祝好眠年长七八岁的男人,有相当开阔的肩膀和相当轻软柔顺的披肩长发。 他的着装相当随意,里面是纯黑色的高领线衣,外面套着件墨绿色的冲锋衣,前面没有拉拉链,后面帽子松松垮垮地耷拉着,里面还粘着鸡毛。 黑影扭身欲逃,却逃不出那团火光的笼罩范围,最后凭空自燃,尖啸着在半空中消失了。那个人转过身,低头同祝好眠对视。 他的眉眼着墨很淡,但勾画得相当精致,让祝好眠想到少女漫画里温柔男二的眼睛。 那双眼睛望着祝好眠,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他略带局促地整理下外衣,没有说话,柔软淡色的嘴唇抿起,对祝好眠探出另一只手,手指掐诀搭在他的额头上。 祝好眠忘记要躲,由着那两根手指接近他凄惨的脑壳。柔光亮起,几线金粉流光从中飞出,四散钻入祝好眠的头顶四肢,愈合他还在溢血的伤处。 祝好眠不可抑制地感到一阵眩晕,眼皮逐渐沉重下合。这好像在那个人的预料之内,改指诀为掌面来盖他的眼睛。 祝好眠睡着了。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样久,又仿佛只是一呼一吸一瞬间,祝好眠颤巍巍睁眼,从自己房间的床上醒来。 他拥着厚厚的草蓝色海绵宝宝被子,头顶摆着几个洗得发旧的大号娃娃,靠墙这侧则是一排悬空书架,上面摆着他包装成课本的各类闲书,小时候流行过的旧光盘磁带,还有几盆占地面积超小的绿色多肉。 环境安全,与入睡前别无二致,什么都没有发生。 ……原来是个梦。 祝好眠揉揉额头,长嘘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翻身下床穿衣洗漱。家里做饭是母亲负责,在等待早饭期间,祝好眠用手机查了查昨晚梦到的内容。 -梦到被黑影追代表什么? 周公解梦:梦见被黑影追赶,可能代表在生活中正面对某种尚未意识到,或者不愿面对的压力、焦虑和恐惧。 -梦到出车祸代表什么? 周公解梦:梦见车祸,代表失控感与冲突,最近可能会面临意想不到的重大变化或者改变。 -梦到被摘脑子代表什么? 周公解梦:梦见被摘脑子,代表忧思过度,思想被侵入或控制,思想主体被外界操纵,或急于抛弃改变某个陈旧观念。 -梦到获救代表什么? 周公解梦:梦见获救,代表渴望寻求希望与转机,依赖外界帮助,以及内在自我救赎的开始。 依据明确,逻辑合理,有头有尾,颇有道理。 祝好眠委顿地叹息一声,把手机扣在餐桌上,没对自己抱太大希望。继父和弟弟都没起,母亲把早餐端上来,一盘素菠菜,一碟白馒头,还有半把没去皮的大蒜。 祝好眠瞧母亲面色蜡黄,小心翼翼地关心了下她昨晚的睡眠状况。母亲始终低着头,眉尾眼角都耷拉着,嘴唇紧抿,转身又转到厨房去,没有搭理祝好眠。 祝好眠不敢再说话了。 母亲将小米汤盆和碗筷都端上来,盛好饭,绕过祝好眠去主卧叫继父起床。过了四五分钟,笼罩着起床气的继父从屋里出来,坐到主位上,数数餐桌上四只粥碗,问母亲: “为什么多盛一碗?” 母亲没呛声,闷气道: “睡糊涂了,吃饭吧。” 说罢,顺手将摆在祝好眠面前的那只粥碗拿走,将碗里的小米粥泼回粥盆里。 这两个人罕见地没在饭桌上起冲突,继父吃素菜没骂娘,母亲没啪啪掉眼泪诉苦,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奇迹。 祝好眠不知道这两人话里又有什么话等着他,但他估计不是什么好话。他保持着这份明智,识趣地什么都没有问。在碗碟里拿个馒头囫囵吞了,祝好眠两侧腮帮塞着没嚼净的干馒头,同父母含糊报备一声吃好了,回房间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打暑假工。 出门遇见遛弯回来的隔壁大爷,祝好眠边倒腾挎包里的东西边和对方问好。 没有回应,大爷闷着头从他身边挤过去,撞得祝好眠肩膀一歪。祝好眠心里发奇,认认真真地停在原地反思,最近到底有没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大爷。 得出的结论是没有。祝好眠把耳机塞到耳朵里,音乐声特意调大一些,揣好今日份的惴惴不安下楼。 天气预报说今日有雨,祝好眠出门后打上了伞。 阴雨蒙蒙,淅淅沥沥的小雨斜斜扣在伞面上,嘭嘭然像手掌拍打在蘑菇盖上的声音,很好听。 祝好眠撑着蓝黑格纹雨伞,幻想自己是一朵即将被人从草丛里启出来的蓝盖大蘑菇,看着路边白色矮栅栏圈起来的绿地,思考要把自己的驻扎地选在哪里,才能避免害虫的侵害,得到阳光的恩泽。 走到上工必经的十字路口处,祝好眠的自娱游戏被迫终止。他站在白色的人行道隔砖后面,瞧着这眼熟的地方,四下扭头,连着找了三圈梦里出现的那辆灰色小面包车。 找寻无果,低语的彩色蘑菇们三三两两从祝好眠身边流过,带着孩子的小电动车上挂着透明色的锁边雨披,红灯时在祝好眠的身侧停留,绿灯时又在祝好眠的身侧溜走。 祝好眠把手机塞进衣服口袋里,双手举伞,谨慎地跟在一朵彩虹色大蘑菇后面,准备跟随他一起过马路。 红灯,黄灯,绿灯。攒成一群的蘑菇大队拔营行军,雨丝倾荡,祝好眠一脚踏上白色斑马线,水波纹荡起的瞬间,细雨穿过蓝色伞面,无声洇湿他肩膀上的衣裳。 祝好眠停下,摸摸冰凉的肩膀,手动转换伞柄,抬头查看是不是伞面破了。 “你怎么不往前走呀?” 背后有道温温细细的声音问,是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一只透明蘑菇从祝好眠脚下转出来,抬手扯扯他的衣角。 祝好眠僵住,没敢低头。 小女孩咯咯吃笑,拽起祝好眠的手欢快笑道:“走呀,我牵着你往前走呀——” 小女孩力大无比,抓着祝好眠向前小跑。祝好眠被小女孩拽弯了腰,耳机连着手机一起掉到地上。 祝好眠用尽全力将小女孩扯回来,小女孩甩着两条羊角辫回头,用一张全然空白的乳胶蛋脸面对祝好眠。 祝好眠喉结滚动,一字一顿问小女孩: “如果我真的走到马路中央去,是不是会有一辆灰色小面包车突然冲出来,调转车尾创死我?” 小女孩说:“你不能不走呀。” 祝好眠眼睛发红:“为什么要让我死?” 小女孩说:“你该走了呀。” 说罢,攥住祝好眠的胳膊,用力将他往人行道中央拖。行人消逝,大雾四起。祝好眠的伞被风吹走,他狼狈地拧动自己的手腕,双手同那小女孩进行力量对抗。 一步,两步,三步。 绿灯,黄灯,红灯。 轰嗵嗵尾气声震,祝好眠循声望去,灰色小面包车冲破大雾,向他和小女孩疾冲。漆白大脸坐在驾驶座上,双方视线相对,漆白大脸对祝好眠一呲牙,方向盘直打到底,操纵车尾狠狠朝祝好眠拍来—— 祝好眠下意识闭眼。 没有撞击,他听到一阵碎铃响。 起初他还以为是错觉,但手腕上消劲的小女孩、身侧寂静的马路,还有头顶停歇的雨水都告诉祝好眠,不是的。 祝好眠眼睫颤动,被一片朱红笼罩。他微微抬眼,见头顶堪堪悬停着一片描花的油纸伞面。雨水顺着伞翼下流,祝好眠转身,先前见过的长男站在他身后,正垂眸默默看他。 “……谢谢你。” 祝好眠松开呼吸,他找到自己的心口,双手叠在一起用力按住,声音很小很小:“谢谢你帮我驱散那些东西……算上昨天,你救我两次了。” 那人的装扮与昨日显著不同,头发半束,换了一套板正有形的金红色国风男装,金钏长铃配饰,衬得他那张细腻的白面贵气不少。 祝好眠人生头一次靠近这么细腻金贵的布料,生怕自己身上的水汽把那上面的金丝绣花污染了,于是小步向后退了退。 “那个,你对我有救命之恩,”祝好眠道,“请问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那人递伞过来,伞面移回祝好眠头顶上方停住。闻言他神色讶异,仿佛头次听到此等稚语。祝好眠要把伞推回去,那人终于回神,反手握住祝好眠的双手,将伞柄放入他的手中。 会面两次,那人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说: “吾乃伯奇之神,在职行事,不必相谢。” 第3章 长安名 那人眼睛定在祝好眠身上,每字每句盯着他说。这一瞬不瞬的注视让祝好眠紧张,他觉得这个人不像神仙,像动物——肉食动物,光用眼神就能将人抽筋扒皮。 祝好眠别开视线,逃避似的四下看看,道:“那,我是不是还在梦里……我想醒过来,簸箕神我该怎么做才行?” “伯奇。”那个人纠正。 能把伯奇听成簸箕,还当着仙家本家的面念出来,祝好眠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算不算是亵渎神明。他恨不能找个地缝算进去,脑袋越压越低,一不留意,夹着伞差点把对方发带刮掉。 祝好眠差点被自己蠢哭了。 思绪正混乱之际,一片尺长的金红羽毛被递到祝好眠面前。 “解噩梦,保平安。”对方说。 祝好眠一怔,将羽杆接过来,没认出来这是什么鸟的羽毛。 “这个要怎么用,”祝好眠来回翻看这支羽毛,“睡觉时放在枕边可以么?” 没有回答。 祝好眠抬头,面前空空如也,那个人已经走了。 梦境……梦境。 伯奇神,和能解噩梦的羽毛。 祝好眠没有打成工,收拾东西提前打道回府。 他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要害他的鬼和要救他的神。红色羽毛被他藏在枕头下面,祝好眠翻身挤到墙壁旁边,用浏览器搜索伯奇神的信息。 他只知道是哪两个音,却不知道是哪两个字。祝好眠按照拼音尝试了几个默认组合,得到的都是无关回答,并没有他想要的信息。祝好眠放弃穷举,转换策略在伯奇音节之后加上驱魇这个关键词,再度进行全网搜索。 在浏览过一大串东瀛食梦貘相关的传说之后,祝好眠终于在犄角旮旯,把这个叫做“伯奇”的神明翻了出来。 伯奇,古籍记载的食梦神鸟,古代大傩仪式十二神兽之一,负责驱除瘟疫。 古时有“凡疫疠、梦魇,召伯奇禳之”的仪式,如果有人长期受噩梦困扰,就会祭祀伯奇,寻求他的庇护。他是一位非常主动的守护神,不需要信徒被动祈求。他的责任就是找到并吞食这些噩梦,从根本上消除邪祟,保证百姓梦境的安宁。 除伯奇的职能之外,祝好眠还找到关于伯奇生前的凄惨经历的记载。 传说他是周朝某贤臣的儿子,生母早亡。继母想立自己的孩子为继承人,便诬陷伯奇调戏继母。贤臣大怒之下将伯奇流放荒野,蒙冤的伯奇悲愤交加却无处申冤,最终投江而亡。他死后灵魂化为神鸟,从此巡游人间,专门为人吞食噩梦,驱逐邪祟。 ——他好惨。 祝好眠想,一瞬萌生的怜爱之情,甚至盖过当下对梦境的恐惧之意。 他果然是个极好的人,不仅救了他,还把伞让给他遮雨。他总不说话,也许不是他不想交流,而是他不会表达。所以他才会被继母陷害,无从替自己辩解。 祝好眠想着想着,难得生出一阵困意。神羽在枕头下散发出阵阵香气,祝好眠把脸埋进去,给自己裹好被子。 祝好眠久违做了一个好梦。 梦里鸟语花香,一切如常。他在梦里照常打工上学,本以为回到现实,但梦至半程,不慎又进入了那间手术室。 接续上次,他的脑子被彻底掏空。冰冷的手术刀在他的胸膛和腹部剖出一道新裂口,继父埋头摘出他的内脏,沿着他的肌肉纹理肢解他的身体。 祝好眠不管不顾地要爬起来逃跑,母亲却从黑夜里走出来,哭着请求祝好眠快老实躺回去。继父不耐烦地让母亲滚远点少说废话,母亲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忍着哭声又走回黑暗里去。 祝好眠惊讶于母亲的态度,他问母亲:“妈妈,你不救我么?” 背后的母亲不说话。 “妈妈,你知道继父要杀我的事……这难道是你默许的么——” 母亲反手给他一耳光。 她尖叫: “你胡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你从来不想想我到底有多不容易,你把我当陀螺使,只知道妈妈妈,要要要!!!” 背后探出一双粗壮皲裂的糙手,狠狠掐住祝好眠的脖子,要置他于死地。祝好眠双腿狂蹬,用力掰母亲的手指,试图解放自己的脖颈。 他呼吸滞塞,进气不能出气困难,面皮憋得青紫。满心绝望之际,一只手迎面拎起祝好眠的衣领,一把将他扯出梦境—— 祝好眠从噩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同伯奇神对视,浑身汗淋淋地急喘。伯奇神坐在床畔,温凉的掌心搭到他的额头上,柔光笼罩褪去他难平的燥意。 少顷,伯奇神探手伸入枕下,拈出那根从本体上取下来的羽毛,注视着上面层层流转的黑气,淡淡的琉璃瞳一掸,目光又落到祝好眠的脸上。 祝好眠很难为情,他貌似污染了对方送给他的护身符。 “伯奇大神……” 那人被这个称呼狠震了震,祝好眠后知后觉他可以叫尊者或者仙人。伯奇大神这个组合听上去像跳大神的巫祝,高贵的神明是不能用这么落马的称呼的。 “梦长安。” “……啊?” “吾名唤作梦长安。” “哦哦……好的,梦尊者。” “……你可直唤吾名。” “哦哦……梦大人原来是西安人么?” “否,长安取长久平定之意。” “哦哦……” 窗帘遮挡,屋里如夜间一般昏暗。祝好眠抱着被子坐起来,靠到他的大玩偶怀里,手指绞在一起,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梦长安又开始盯着他看。 “吾可为你守梦。” 前没头后没尾的一句话,祝好眠不明白什么意思。他尝试理解: “梦大人,你是在和我介绍你的神通吗?” “否。吾伴你再睡。” 祝好眠眨眨眼,脑子扭了道弯: “……梦大人的意思是不是,担心我没有睡好,现在可以替我梳理梦境,让我再睡一会儿?” “是。” 祝好眠看看梦长安,低眉又看看自己的枕头,收回视线缓缓摇摇头。 “不睡了。”他慢慢道,露出些疲态,眉角微垂,“天还亮,本来也不是睡觉的时候。” 梦长安没有再问。 祝好眠小心于梦长安的安静,他准备向梦长安伸出交流的触角。于是,祝好眠往床里挪挪,剥开被子让出一大块位置,问梦长安:“今天下雨,地上很凉,你要不要上来坐,可以把腿盖上。” 梦长安顺着他手臂撑开的地方看进去,半晌矜持地拉过薄被一角,把自己的大腿盖上。末了他调整下被子,用另一角把祝好眠露出的大腿也盖严实。 “如此便好。”梦长安说。 见梦长安准备长留,祝好眠酝酿酝酿,又起个头: “刚才,还是要谢谢你。噩梦真的太吓人,动不动就是开肠剖腹。梦大人,请问在梦中也会做梦吗,为什么我总会做这种噩梦呢?” “梦境是现实的映射整合。”梦长安解释,微顿一顿,又道,“不必谢。” “要谢的,”祝好眠道,“不管怎样,你帮了我好几次,而且还不要报答……你真的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神仙呢。” “不必谢。”梦长安嘴角上扬一度,语气含蓄,“你可记得现实经历,若有入睡前几日记忆,尽数告知于吾便可。” 祝好眠如言回想,现实的经历如卡壳的胶卷带,带着磕绊响一帧一帧刷入他的脑子,让他生出种难言的隔膜感。 “记得,我家比较穷。”祝好眠边想边说,“我是我妈妈头婚生的,我亲生父亲外出打工时走失了,我没有见过他。后来我妈妈背着我进城打工,嫁给我的继父,生了一个小我两岁的弟弟。我们两个同年上学,他成绩不太好,高考落了两次榜。妈妈不愿意他去技校,最近正筹钱打算让他再复读一次。” 梦长安了然。他提问:“以你之见,梦中影,后父,母,各当何职?” 祝好眠以为梦长安问家庭角色分工,答:“那个黑影我不认识,我妈妈嫁给我继父后,就没有再打过工,整个家庭的开支都由我继父一个人承担。我继父是建筑工人,年前他生了场重病,体力大不如从前。为此他们脾气变得很坏,我已经很久不敢和他们说话了。” “以我所见,梦中影为灾,后父为黑药,母为陋港。”梦长安道。 祝好眠反应过来,明白梦长安问各当何职,是问这些东西在他梦中的指代。他肯定:“是这样。在我看来,黑影可能是我对现实的恐惧,或者我不想面对的压力,继父是我不想触碰,但又不得不忍耐的头领。而母亲是偶尔能在继父面前保护我的虫洞叶片,但,她是我继父的妻子。” 梦长安点点头,起身拍整衣服,知会祝好眠道:“现世根患不除,恶耗难止。吾往驱除邪异,届时,你可安眠。” 梦长安转身欲走,背后寂静无声。他拧开窗刹,错手推窗之际,忽听身后一句轻语: “梦大人,现世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第4章 梦非梦 梦长安稍愣,略顿一顿,他回头: “你从何处得见?” 祝好眠回答: “今天在马路上,我没有摸到我的心跳。” 梦长安按在窗框上的手指紧了紧,旋即他又把这只手藏起来,侧身安慰祝好眠: “你莫难过。” 祝好眠拥着被子把自己抱紧,声音中漏出一丝未藏干净的颤意。他弓下腰,下半张脸埋进膝盖,道: “……其实我很早就注意到不对,但我选择自欺欺人。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会撞见鬼,我身边的亲人突然变异处处害我,只是因为我在梦里。可我并不在在梦里,我醒着,我能看见你,能看见忽隐忽现的阿飘,也能看见活人对我无视的态度——我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梦大人,我不会再醒过来了,对吗?” 梦长安翻身大步走回来,冲动怂恿他的身体,让他想俯身抱住这个脆弱的生态瓶。好在他克制住这股冲动,没有外露情绪,只是探出手,轻而又轻地拍拍他的头发。 发尾有点干柴,但很细很软,塌塌的,不扎手。 “梦大人,我……是怎么死的?” 梦长安没有来得及回答。 他正开口酝酿,祝好眠的房间门被推开,打断他的思绪。继父和母亲一前一后走进来,前面那个骂骂咧咧,后面那个哭哭啼啼。 “你都嚎两天了,到底有完没完?打人走后你就开始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受多大委屈。嘿,我就不明白了,人走你不是也知道么,你到底在嚎啥?”继父停在门口数落母亲。 母亲不辩解,干哭。 继父大抵理亏,眼神闪烁略显心虚,强声哼道: “不许嚎了!你嚎给谁看?这些年老子砸这老些钱,他帮老子办多少事都是应该的!那个买器官的不是说了么,只要人到位,他就给咱们这个数。全国那么多人,咱们家小祝是少数几个能配上型的,这个钱该咱们挣。你想想,咱们只是告诉那个人,小祝打工会经过那个十字路口,剩下的,咱们可什么都没干……” “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母亲尖叫,拍了继父一巴掌。 继父耐着性子,说了两句好话: “行了行了,你说够没有,老子怎么就不心疼?老子可养他那么多年呢……你别哭了,我和你说个好事,年前我不是生了场病么,然后我寻思着,给咱全家都上了保险。你说这不赶巧,小祝出了意外,我昨天把保险合同翻出来,咱还能再得这个数……” 继父五指在母亲面前比划一下,母亲肿成核桃的眼睛眯缝一看,哭声呆住。继父催火加柴,搂住母亲肩膀,抓紧补充道: “算上那个人给的,不仅老子的病能好好治,咱们往后几十年还再不愁钱,你高不高兴,嗯?高兴吧!你去翻翻小祝的证件,他的东西都放哪你知道,咱赶紧出门,把这个钱领了……” 母亲抹抹眼泪,吸着鼻子进屋翻东西去了。 纸张塑料哗啦哗啦地响,祝好眠的头始终低着,一刻也没敢抬起来。梦长安手掌始终搭在祝好眠的肩上,侧身将他挡在里面。 老两口吵吵嚷嚷进来,麻麻利利出去,停留时间不超过三分钟。但这三分钟对于祝好眠来说,比以往任何一个三分钟过得都要慢都要长。 祝好眠的认知如一座岌岌可危的高塔,在这三分钟里迅速坍塌。祝好眠试图找借口重建这座高塔,可他无论加入多少看似精美实用的材料进去,都改变不了这座高塔摇摇欲坠的性质。 最终,这座高塔塌得彻底,祝好眠被掩埋在雾气腾腾的尘霾之下,呼吸道被阻塞的憋闷感,骨骼被折断的痛彻感,还有肌肉被碾碎的空洞感,混成一片如潮水般尽数碾压过他。 好痛苦…… 好痛苦…… 好痛苦…… 祝好眠漫无边际的感受凝聚成型,化为层层黑气,从衣摆下缓缓向外析出。识海一片黑寂,祝好眠沉在其中,渐渐流向未知深处的漩涡。 冷雾席卷,凝水成冰。 忽见一点光亮,额头上泛起暖意。祝好眠乍然一颤,于现实中抬起眼睛。梦长安手把着书架,弯腰与他保持平视,手掌附在他的前额,掌心中含着温润莹光。 两人第一次靠得如此近,昏暗中难以看清的细节层层抽出具象。光华流转,祝好眠的疼痛感被驱逐体外。黑气消逝,对方眼底一片清透。 祝好眠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梦长安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映着光,像宫灯夜宴的琉璃盏。 “你被魇住了。”梦长安悄声道,“要小心。” 宫灯熄灭,那人撤回掌心,摘下手腕上那串金色铜铃,拉来祝好眠右手,一圈一圈缠到那只细瘦的腕上。 “人死后,魂魄还可在阳间滞留七日。待到满月,便有奉命阴差从地府上来,接尔等新魂下去轮回。在此之前,你可了些尘缘俗事,若无念想,寻些杂事分神也好。” 梦长安难得说这么多话,大抵是体谅祝好眠此刻脑子不清楚,所以刻意省去叫他揣摩的步骤。 “此乃吾随身法器,名为惊魇铃。你身太弱,易受邪气侵扰,法器暂借你用。若再横生意外,便对此器默念吾名,吾自会出现。待吾铲消恶源,你再将法器还来。” 细细的铃铛串缠在祝好眠的手腕上,祝好眠手腕一翻,上面的铃铛垂落下来,贴着皮肤叮叮当当轻响。 梦长安起身离开,祝好眠视线从铃铛串上离开,跪起来双手一把攥住梦长安的胳膊,问: “梦大人,我能不能问你件事?” 帮一件是帮,帮十件也是帮。既然开了头,便不差这一件两件。 梦长安问:“何事?” 祝好眠手指攥紧,鼓起勇气道: “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暂时还阳,接触到阳间人世?” “你肉身已碎。” “所以……是不行么……” “你欲还阳,是为寻仇?” 祝好眠坐回床上,为陈述自己的真实想法而有些羞耻。他的手指又相互绞在一起,指背皮肤被撮得很红。 “不是的……”他小声说,“是为了报警……器官买卖这种生意,应该不止有我一个受害者。既然在我这里发现了线头,按照这条线索查下去,应该能揪出一条灰产……不需要很长时间,五分钟就好。” 说罢,祝好眠抬头望向梦长安,又不自知地露出一点请求的目光。初次见面,祝好眠从梦长安怀里抬头时,梦长安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个眼神。 他知道自己这个眼神其实很勾人么?梦长安舌尖顶顶后槽牙,目光顺着祝好眠在被子里弄乱的衣服线条一路掠下去……打住,再看晋江就不过审了。 “还阳之权乃地府阴差司掌,非吾能及。” 梦长安道。眼见祝好眠请求的眼神即将被失落替代,梦长安话头一转,退而求其次道: “不过,此事吾可替你一同办好。” 祝好眠眼睛瞬间变亮,梦长安转身,嘴角翘起的弧度没有让祝好眠发现。 当天,市里某座地下建筑起火,消防队接到报警后迅速赶到现场,灭掉大火后清理现场,却在里面发现大量散碎的人体组织。经过法医拼接鉴定,这些人体组织碎片来自约十数人。 晚上,全市人陷入同一场梦。 梦里,每人都以第一视角,体验了被黑影追赶的过程。无一例外,黑影将他们抓入某处地下建筑中,捆到实验台上分裂肢解。此梦解不脱逃不掉,所有人生生挨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才终于从梦里醒来。 这场梦在网络上掀起轩然大波,各种阴谋论层出不穷。很快有人循到线索,将梦中的地下建筑和现实中的火场联系到一起,并对应上火场中藏有人体组织的信息。 地下室走私器官买卖案被炒出前所未有的热度,涉及到人身安全这种问题,无论那场奇怪的梦是否映射现实,此事都不容含糊。 在舆论压力、社会的密切关注还有每晚噩梦的督促折磨下,相关部门突击行动,根据掌握的线索,快速将潜逃的嫌疑人抓获。 这个过程只用三天,后续将针对此案展开相关调查,确定嫌疑人犯罪证据。但那些都是后话,重要的是,自案件公之于众,犯罪嫌疑人落网那一刻起,针对祝好眠的危机便烟消云散了。 只待后续因果了却,祝好眠便无需再受噩梦困扰。 祝好眠的继父和母亲受案件牵扯牵扯,截止当下不见人影。期间祝好眠待在家里闭门不出,除却暂时无法抹除的精神压力外,一个人看看书做做手工,过得很是自在。 他时刻关注着外界消息,一有风吹草动便要刷新市政新闻看看。梦长安也没再出现,祝好眠时常落寞。若不是腕上系铃,他定会怀疑几日前的相遇,是他精神压力太大催生出来的一场幻梦。 听说犯罪窝点被查办的消息,祝好眠松口气,钻进厨房准备一桌好菜,又摸摸鼓鼓囊囊的围裙口袋,握拳给自己打打气,摘下铃铛串捧在手里,垂眸默默在心底默念梦长安的名字。 梦神仙,梦大人,梦长安…… 若你听见,就请回应我吧。 第5章 棉娃娃 乌云退场,今天是个了不得的艳阳天。 梦长安手携合拢的长杆雨伞,自长巷另一头缓步走来。 他拆掉身上繁复的绣线金饰,穿搭相较三天前朴素很多,也轻快很多。他上装穿格纹领带白衬衫,搭配拼接款粉棕短外套,下装浅蓝破洞紧牛仔裤,衬得那双腿又细又长,整个人恍若刚出校门的清纯男大,年龄直降两千八百岁。 风拂过,墙头巷道里藤藤蔓蔓的爬山虎簌簌翻涌。电线飘摇,两只黑喜鹊飞落其上,叽叽喳喳吵闹两声。 祝好眠第三次出现在窗口,看见梦长安的瞬间眼睛一亮,一推窗探出半个身子,冲下面挥挥手喊: “梦大人——” 梦长安抬头,笑容明媚的青年趴在床边,旁边是脱落的白色墙皮和柔软茂密的青苔村落。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面颊旁,眼睛里,迎合着一抖一抖的肩膀,像一株快乐的小草。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祝好眠是在跺脚脚吗? 梦长安举举伞向祝好眠示意,祝好眠圈住下巴,从楼上冲他喊:“我要请你做客,冰雪海棠你喜欢加糖的还是不加糖的——” 梦长安伸出一根手指,对祝好眠比了个一。 “加糖哦,那我去放——” 祝好眠从窗口处跑开了。 梦长安以符合人类行为的上楼,敲敲祝好眠家的外门。房门很快打开,里面探出刚刚还在窗边的脑袋,招呼梦长安道:“欢迎光临,里面请——” 梦长安一手探入衣襟,手指勾住内衣口袋里的吊绳,拉出一只棉花娃娃旋在祝好眠眼前: “登门礼,送你。” 祝好眠大大地感叹一声,双手将娃娃接过来,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好精致的娃娃,做得好像我……会不会很贵?” 梦长安答:“是你。不用钱。成本是你的骨灰。” 祝好眠:“……” 好阴间的笑话……不对,他现在是鬼,他更阴间。 祝好眠两句话又把自己哄好了,换个角度想想,又高兴起来:“我查资料说,这类案件中的非**组织最后都要集中销毁——你特意把我的尸体从那里挑出来的吗?” “嗯。你可暂附此物之上,接触阳间。” 祝好眠一愣,低头又好好看看这只娃娃。娃娃穿着精致的小衣服,脸上缝了腮红,唇角翘起,笑眼弯弯。 所以,梦长安竟是记下他先前的请求,特意做出这个娃娃么?梦长安说得轻松,但祝好眠明白,按天地法则来讲,要造出这种东西,必要费上一番周折。 何况他没剩三五天就要下去轮回了,值得梦长安替他做这个娃娃么? 祝好眠瞬间思绪大乱,捧着娃娃呆滞原地。 梦长安见状微微蹙眉,道: “你不必——” “我能抱你一下么?” 这句话插断了梦长安的话,这次轮到梦长安呆滞了。 祝好眠殷切地望着他: “谢谢你的好意,梦大人,我想抱你一下,可以么?” 梦长安没有时间思考,他匆匆“嗯”了一声。没等他“嗯”完,祝好眠撞上来,将他挤到门框上,双臂用力抱了个结结实实。 梦长安双臂举起来,仰头望着天花板,犹豫要不要抱回去。 “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祝好眠埋头在他胸口上道,他的新衣服也有熏香,混着从室外带进来的阳光暖意和皮肤体温,整个人特别好闻。 他趁机将手缩进围裙里,收起梦长安送给他的娃娃,双手合拢改将他自己准备的东西捞出来。祝好眠准备好,往后退开两步,鸭子嘴一样打开双手: “当当当当——” 另一只棉花娃娃从祝好眠的手里钻出来,圆脑袋,大眼睛,红衣服,是个四肢短小的丘丘人,和梦长安外貌一般无二。 “我给你准备的也是娃娃。嗯,不过手工很粗糙,原材料也很便宜,和你送给我的娃娃相比,好像有点微不足道——” 梦长安提走祝好眠手里的棉花娃娃:“心意到了便好。备何餐饭?” 祝好眠下意识的自怯被打断,终于想起他邀请梦长安做客的正事。他回头,跑到餐桌边帮忙把椅子拉出来,请梦长安入座开饭。 祝好眠一一为梦长安介绍准备的餐食,他手艺很好,虽然桌上尽是些凡食俗汤家常便饭,但因为制备用心,看着也不觉寒酸。 梦长安白日不如晚间忙碌,便在祝好眠这里滞留。祝好眠打定主意要好好感谢梦长安,卯足力气围着恩人转了几个小时,左一句梦大人吃,右一句梦大人用,真是把平生的力气和手段都用尽了。 祝好眠到底是个低能量人类,没坚持多久便折腾不动了。梦长安周边磁场能量很纯粹,祝好眠把他类比为数学老师,待到他身边就不由自主地发困。 “几日未睡?” 梦长安坐在祝好眠的床栏杆边上外。他一手挂着祝好眠送给他的棉花娃娃,一手端着从祝好眠书架上抽出来的闲书。 本是闲来无事,打算看点正经东西。哪知随手打开一页,差点被冲出白纸的搞怪颜文字闪瞎双眼。 梦长安心中惊骇,表情堪比替夫子收拾教案,不慎打翻卷堆,书简摊到地上一看,里面所绘所写尽是活春宫的倒霉弟子。 社会主义兄弟情,在嗯啊乱响中,用最粗暴的方式实现生命大和谐。 内容太过震撼,梦长安看不下去了。 他合上书,望向祝好眠的眼神都变了几变。不巧祝好眠趴在椅背连连哈欠,梦长安决意不问闲书,转而关心起他的睡眠大事: “恶源已清,夜里可还惊梦?” 祝好眠对刚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合着眼睛摇摇头:“不知道,我这几天没敢睡觉,那只鬼实在太吓人了。” 梦长安无奈。 “吾为你守梦,你可安寝无忧。可欲就寝?” 祝好眠捂着张圆的嘴巴摇摇晃晃飘过来,钻进被窝里裹好被子。梦长安将闲书归位,起身准备换到祝好眠书桌前那张椅子上坐。 祝好眠手比眼快,一把圈住他的腰,将梦长安拦在床上。梦长安低头,只见腿上出现一条牙粉精细的美人臂,如细柳,如罗丝。望着它,梦长安无端想起看过的鬼怪话本,里面白面书生为貌美精怪所纠缠的情节。 当时只作笑料之谈,梦长安评白面书生无甚定力,貌美精怪妖媚祸乱。可现下貌美精怪出现在他背后,梦长安不慎成了动弹不得的白面书生。身临其境,梦长安此时才知,实时白面书生如何方寸大乱,如何情难自已,如何心驰神往。 貌美精怪在他身后软语喁喁,抱着他,挽留他,请求他:“我能挨着你睡么,梦里有鬼,我害怕。” 梦长安拄在床沿的那只手猛然攥紧,手背筋骨暴起,血线鼓动,乍青乍白。 匿爱者推拒不开心上人的亲密怀抱,神明放任不下追随者的殷切渴求。 祝好眠听他许久无声,小心翼翼靠上来,额头隔着衣服,轻轻贴在他的腰窝里。 “谢谢你,梦大人。”祝好眠闭着眼睛,很轻很轻地说,“自始至终,你对我都好宽容。能遇见你,我真的好开心。” 梦长安腰板僵直,在床边静坐许久,直到身下呼吸声渐匀渐长,才轻轻“嗯”出一声。 *** *** 祝好眠果然没再梦见那只白面大鬼。 梦里阳光盎然,草地虫鸣,色彩斑斓。画面如彩色碎泡,曝光拉得过长,隐隐有些失真。 祝好眠走过无数涡流入口,窥见其中如镜面般反射出某些人的梦境。梦境主人有些他只听过名字,有些和他现实生活有交集,还有些他半点都不认识。 他在其中找到他继父的梦境,那道入口又窄又小,隐匿在众多入口之后,立在地上半点都不起眼。 祝好眠抱膝蹲下,隔着一小段距离,谨之又慎地歪头向其中看。他继父在梦中的形象与现实中大不相同,蹲坐在某个一片白茫茫的空房间屋角,垂着头,半点声音也无。 他不再好动,也不再说脏话。肩膀耷拉,手臂低垂,表现出十足的疲态。 祝好眠默默看一小会儿,起身去往下一个入口。其间他走过他弟弟的梦,他同学舍友的梦,还有他餐点老板同事的梦。直到草地尽头,悬崖之畔,他找到了他母亲的梦境入口。 他母亲正在做噩梦,如他前几日那样,身后有一群电器鬼蔬菜鬼家具鬼在追。与祝好眠不同的是,母亲梦境中的那群恶鬼阵营时好时坏,一会儿变成举起斧头要砍死她的刽子手,一会儿又变成危机之际拉她一把的贵人。 母亲在其中随波逐流,不理会恶鬼质询她曾经的承诺,谁害她,她就使劲拧断那家伙的脖子,哪怕对方上一秒还是她的保护伞:谁护她,她就躲在谁的身后,哪怕对方上一秒还想要她的性命。 随着梦境发展,恶鬼变成好人的时长越来越短,暴露本性的时间越来越长。母亲在巨型迷宫里左躲右藏,眼见要被逼到绝路,祝好眠摸出手机,给他母亲拨了个电话。 第6章 萍水逢 梦境里,母亲的手机传出铃响。 祝好眠想告诉她,迷宫的出口就在她背后暗道中,从左向右数第三条通道里。 母亲状态已近癫狂,发觉机器传递到皮肉上的震动感,条件反射认为那是即将在她腿上撕下一块肉的厉鬼。 母亲一把抓出手机,看也没看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径直将手机丢出去,砸到身后追击她的生姜鬼脸上。 她一路跑进左边那条死胡同里,镜头到此处停驻。母亲在祝好眠的注视中越跑越远,直到转过拐角,彻底在祝好眠的视线中消失。 白光一闪,镜面消失,母亲大概在现实中醒了。 祝好眠原地静立一会儿,默默给自己挂上耳机线,手揣兜里转身离开。旷野风吹,他离危险的悬崖越来越远。 不知道是不是心脏不在的原因,他胸膛中居然没什么难过涌动,只有种赌博获胜的上瘾快意——他就知道母亲不会接这个电话,无论用什么理由。 但用心想想,离别之际,除了提醒出口的位置外,他还有什么想对母亲说的话吗?貌似也没有了。他没有想象他们母子对话的开关,他左想右想,脑子里只有母亲对弟弟常说的话。 可那些话不能出现在他和母亲的对话里,他是母亲失去丈夫的疮疤,是她二十多年来始终回避的黑白相片,也是有世上最亲密关系,但相互最不了解的陌生人。 他看她亦如是。 于是爱消,怨也消;终无盼,也无念。 *** *** 祝好眠醒时,感觉脸上来风。 惺忪睁眼,面前一片昏昏夜景。遥遥天际处余晖陷落,地平线染着浅浅橙黄霞边。往下,是高楼琼宇林立的辽城。灰丝带状的高架桥缠绕其中,灯流匆匆,笛声阵阵。 沉木香气氤氲,祝好眠半躺半站在两片柔软衣料间。前面那片衣料短些,后面那片衣料找不到边际。指粗的尼龙绳将三边布缝串紧,留下上开口边缘浅浅卡到祝好眠肩膀。 祝好眠动动手脚,骨头肌肉软绵绵的。 体感不对。 祝好眠瞪大眼睛,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全变成了没有手指的棉花绒布;又转脑袋左右看看四周,大片大片牛仔衣料堆叠,翻领衣褶投落的阴影时不时笼罩,遮盖到他的眼睛上。 祝好眠不知什么时候附到了骨灰娃娃上,被梦长安整个装进上衣口袋里。正扒拉布料乱看之际,有只指节纤长的手横伸过来,指尖按在他的绒布脑袋上,把他往口袋里按了按。 “莫外爬,当心跌落。” 梦长安伸手护着他,祝好眠扒着那只手的虎口往下看,只见座下高楼万丈,梦长安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坐在辽城北最高建筑广播塔的塔尖上,双腿从天台边缘耷拉下去,双脚踩在下方广告屏透出的彩光里,一个人在浩瀚宇宙和万顷平原的夹缝中,显得既孤单又渺小。 从这掉下去,就算是棉花娃娃,也得被路过的鸟嘴穿碎。 祝好眠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塞回去,只留一双眼睛在口袋上方,畏畏缩缩向四周扫视。 “怎么忽然来这里?” 祝好眠小声问梦长安。他被放在靠近他心脏的位置,耳朵里全是血液回流和心肌有力的鼓动声。 “吾每到一处,都选城中最高处停留,为城中千家万户守夜梳梦。”梦长安答,“此地临风,可尽揽天地于双目之间。若有邪魔作乱,吾可第一时间觉察,为所困者清除祸患。” 祝好眠问:“这么高,你不怕么?” 梦长安答:“初次登高,吾心中惶然,再登稍定,三登坦坦若无惧。及至今日,已是寻常。” 祝好眠道:“好厉害,我第一次来这么高的地方……” 梦长安挑挑眉毛,低头:“第一次?” “嗯……”祝好眠道,“我其实很少出门,也很少去陌生的地方。会来到这个城市,是因为我妈妈带着我嫁到了这里……原来站在高处看这座城市,它长这个样子。和我在照片里面见到的感觉不同。” “何处不同?” “嗯……照片有边框局限,但是实景没有。看照片时,眼睛所直面的第一情绪,是摄影师对环境的情绪。因此,我们对环境的判断,其实建立在摄影师为我们强调的艺术表达基础上。但是实景不是的,眼睛直面实景时中间没有其他东西隔阂,在没有受到他人影响的情况下,眼睛所接收到的一切信息都会转变为内心最深刻的感受,而此时此刻这些感受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我是这样想。” “如此,你可想四处看看?生前未及远走,趁余遐以游历,亦为乐事。” “时间不够吧,今天是第六天,只剩下最后一天。明晚就是满月,我大概没有机会四处走动了。时间到后拿着名单的阴差大人寻不到我,岂不是很困扰。” “否,地府阴差,心比冰冷,嘴比石硬。等人不来,则直接划去姓名回府复命,无甚困扰之说。” 闻言祝好眠大惊失色,差点被吓成一只尖叫的仓鼠,忍不住向梦长安打听:“好恐怖!梦大人,你能跟我说说地府是什么样子的嘛,投胎路上会不会痛?我今早查过资料,地狱里面还有油锅和大锯……” 梦长安失笑:“莫担心,判官录逝者功德,唯罪愆不宥者堕无间地狱,受无尽之苦。你怀慈悲之心,有利人功德,阎王定不会指你受苦,你可安心。” “哦哦……” “吾未曾度过轮回,只略有耳闻。传言人殁为灵,先度鬼门关。待判官衡量功过,依业定轮回去向。而后,经奈何桥,饮孟婆汤,以忘前尘旧事。最后,有鬼吏引之入六道投生井,众鬼循因果业报转生为天、人、修罗、畜生、饿鬼、地狱其中一道……至此,轮回乃成。你此世断于意外,命丧至亲之手,判官必予补偿。下世为人,或得爱亲父母,也未可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同看地平线光影渐暗,城中万户浮起灯光。 梦长安问祝好眠:“做祝好眠的最后一段路,可还有什么遗愿未了?” 等下次再会,祝好眠也许不会再叫祝好眠,会拥有新的名字,新的身份,新的家庭,和新的经历,新的记忆。那时他便不再是祝好眠,而是另一个全新的人。 祝好眠对此没什么悲观情绪,大抵因为他在世上并无什么不可放下的牵挂。而关于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几年后会有一双新的眼睛出现,再看到一副新的景象,专化为内在对外界新的认知。 “大概没有了。”祝好眠摇摇头道,他认真想想,“硬要说的话,没有看到喜欢的作者连载期的作品完结,不知道故事和主人公的结局,对我来说,算是件很遗憾的事情吧。但是想想以后回来,有很大概率还能看见,就没有那么遗憾了。” 梦长安道:“憾吾不得通晓未来,否则可得来日之果,提前告知于你。” 祝好眠没忍住,趴在口袋边上闷头一笑。梦长安指尖戳戳他的棉花脸,祝好眠歪头躲避,两条小棉花胳膊争相抵挡那根手指,语气快活道:“哎呀呀,我看梦大人不是守梦神,而是许愿神——怎么想要什么你都替我想办法呀,哈哈哈……” 梦长安回:“吾长千岁于你,既同你相交,自当宽容于你。” 祝好眠一愣,抵挡梦长安的双手停住,问:“梦大人,难道我们是朋友吗?” 梦长安反问:“与吾相交,你谓之为友乎?” 祝好眠声音若下去:“我只敢想我们是萍水相逢的关系……但是能遇见你,我很开心,梦大人。” 梦长安撤回手,抬头望回远方城楼。祝好眠抬头,只能看见他锋锐劲干的下颌线,却再看不见他脸上眉眼疏松唇鼻耸动的变化了。 小望月从东方升起,月光洒照钢铁森林枯瘦的枝丫,隐没漫天流运细致的纹理。祝好眠看着那轮不甚完美的月亮,最初它走得很慢,可祝好眠只是稍往别的地方看了一看,再抬头,那月亮竟已升到中天去了。 “月朗风清,吾欲携你同游,你可愿从乎?”梦长安突然道,“天地浩渺,世界三千,若一生只转圜于方寸之间,岂不可惜。” 祝好眠扭回脑袋:“我当然愿意……不过我们要去哪里?” “大略看看罢。”梦长安道,一手按住上衣口袋,一手支撑水泥台翻身一跃,竟从万丈高耸的塔尖,径直跳进眼前无尽的虚空!!! 祝好眠尚未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只听耳边风声贯耳,万条霓虹拉扯成线,中途云端皓月遮蔽不见,世界归于一片漆黑: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祝好眠吓得直叫,万千游魂惊起,黑气迷蒙,在地面铺展开来。梦长安捂住祝好眠的嘴巴,游魂四散,黑气重新归于无形。 明光一亮,火星飘燃。两人坠落之势刹停,祝好眠双眼瞪大,就见梦长安身侧展开一对巨大的流动火翼,映亮楼背阴影,瞬间盖过天端明月,成为天地间最耀眼的存在。 第7章 不需归 梦长安振翅上飞,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黑寂的地面再次离祝好眠远去,城市街道将地块分隔成一块块方格子,地图模型一样展现在祝好眠眼前。 “此乃吾眼中世界。”梦长安道,“吾带你往他处看看。” 祝好眠呆呆地低头下望,梦长安的手始终保护在他左右,将他按得很紧。于是独属于那人的心跳蔓延到他身上,要他与那人同频共振。 鼓声轰鸣,有什么奇异的东西在祝好眠的体内长出,接续,蔓延,活动。梦长安带他掠过城市郊区,减缓振翅速度,平滑过流云涌动的半空,俯瞰荒无人烟的山川大河,平原旷野。 风声缓缓,人间万象掠过祝好眠的眼睛,留下斑斑光影,他看见山体背面茂密葱郁的黑色松林,勾着单蹄纵跃其间的短角梅花鹿,看见从雾丘山谷发源的款款溪流,于半途汇成奔涌不息的长江大河,看见月盘西逝的黑夜,稀碎的星星一颗一颗从紫蓝色的幕布中抖出来,一滚一滚折射出晶亮的光芒。 “梦大人。”祝好眠轻轻出声。 “讲。”那人说。 “你不高兴么?”祝好眠问。 那人许久无声,很久才承认:“嗯。” “为什么?”祝好眠小心翼翼,“因为……我没有将你当成朋友么?” “否。”梦长安这次回得很快。 “……那,是因为我——” “莫问。” “嗯?” “莫琢磨,莫明说。” “……好吧。” 祝好眠闭闭眼睛,脑袋缩回口袋里,额头贴近膝盖慢慢把自己攒成一团。 梦长安注意到,指腹隔着衣服摸摸他:“累了么?” 祝好眠答:“我有事情要想。” 梦长安抿唇:“不必过度思量。” “是我自己要想。”祝好眠道。 “……好,吾送你归家。” “嗯。” 祝好眠隐约感到,有些不可言说的事情正在悄无声息发生。有些事情梦长安没有告诉他,也不想让他知道。祝好眠明白如果对方回绝他的试探,那他就不能再问,就像他试图与家人沟通,如果发现他们状态不对,就该立刻闭嘴回房间一样。 想着想着,他被梦长安身上的味道熏睡着了。再醒来,魂体已经脱离骨灰娃娃,重新躺回床上。梦长安靠在床头,双眸垂落又在看他。 他的衣服揉过一天,有点皱。他没再换新衣服,大抵他昨夜未归,一直留在祝好眠这里。 祝好眠眼睛微微睁开又悄悄闭上,梦长安站起来,退到一旁扶着床栏杆站着,道:“既醒,便睁眼罢。” 祝好眠暗恼,心道他一介凡人的小把戏,怎么可能骗过神明紧盯着他的眼睛? 祝好眠爬起来,裹着被子萎靡地在床上坐一小会儿,结下腕上惊魇铃,低头提起递还给梦长安:“我今晚就走了,不会再用到这个。梦大人,谢谢你借我法器。” 梦长安没接。 “你体弱,易受邪祟侵扰。此物不过吾一丝念力炼化,你可带入轮回,日后常佩身边,算吾对你额外关照。” 祝好眠拒绝:“这怎么成——” “吾有条件。”梦长安打断他,“你下轮回井后,不日当有新躯。吾欲留你骨灰所制俑偶,特以法器为易……如何,你可应允?” 问,仅仅见过三次的神明突然开口,向魂主索要由他生前躯体炼化成的人偶娃娃,可能是什么打算? 很阴间啊喂。 “我……”祝好眠迟疑。 梦长安闭闭眼,憾叹道:“罢了,不必为难。” 他走向窗口,抬手顺走金铃,于半路无声消散。祝好眠的娃娃叉腿端坐在书架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上去的。 以后……大概没机会再见了罢。 祝好眠失落地想。 入夜,月亮升起之时,有人来家里敲门。 彼时祝好眠正在收拾东西,停下手头过去开门,外面站着的人不是梦长安,而是个黑衣黑裤的青年,年纪比祝好眠略小一点,脸上还有学生气。 他戴着白手套,左臂上搭着散页夹,正低头疾笔狂书。听见开门声,青年将散页夹调转过来给祝好眠看一眼,而后翻回去继续签: “是不是祝好眠先生,我来自地府异查局,是针对本次器官贩卖案的主要负责人,包括你在内二十余名死者的地下事都由我负责,我叫朝辞岁。” 祝好眠把着门,拘谨地点点头,什么也没问。 朝辞岁抽空瞭他一眼,问:“你不反抗或者跪下来喊冤什么的么?” 祝好眠很谨慎:“请问,我应该走这样的程序么?” 朝辞岁签完单子,插上笔将散页夹递给祝好眠,叫他核对个人信息:“不应该。你很幸运,逃过一劫。前二十几个人配合程度太低,我把他们打散摇匀后装进拘魂瓶,才一只不落带下去——调查表最后一栏死者本人签字。” 祝好眠看看调查表,页面第一栏是个人情况,第二栏是包括死因在内的生前记录,上面有两种不同的字迹,调查部分负责人签字是朝辞岁,判定部分负责人签字是帝绰创,死者本人阅读并确认以上内容属实签字暂空。 祝好眠在最后一处签上自己的名字,再往下,还有一栏是结算和意愿调查栏,这处将按照祝好眠本人的意愿填写。 朝辞岁收回散页夹,道:“好,结合老大给你的判决结果,关于未来去处,你有如下选择。接下来我问一句你答一句,我将根据你的选择继续填写表格。在这期间,你产生任何问题,都要及时向我提问,最好彻底了解后再继续填写,明白了么?” “明白。” “嗯。首先,鉴于你对人间做出重大贡献,并因此付出生命,且魂魄有尚未发掘的稀有天赋,关于未来去向,你可有如下选择:” 朝辞岁抬头,在祝好眠眼前竖起食指: “第一,加入地府异查局,成为我们当中的一员——你可以理解为加入地府的编制。附带天赋的魂魄相当少见,我们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加入。” 竖起中指: “第二,结算这一世功德,进入轮回道选择下一世的人生。你可以选择消耗你这几世的功德,换你下辈子出生富贵人家享受清福,也可以选择继续投胎穷苦人家,通过行施布善得到更多。再或者,选择消耗一部分功德投胎到好人家,同时多做好事填补用掉的余额也可以。” 祝好眠听得云里雾里,举手示意:“那个,我有个问题……请问,我有什么重大贡献,我不记得我有做过什么……” 朝辞岁道:“你本次协助清理掉的那只鬼怪,是异查局本次的重点任务对象。因为有你的帮助,我局不仅提前结束任务,还减少大量人员伤亡,我们老大很高兴,特地算你头功——你是本次任务中的重点保护对象,明明应该是我们保护你才对,太出乎我们预料了。” 祝好眠慢慢瞪大眼睛,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对朝辞岁连连摆手:“不对不对,你们弄错了,协助你们清理掉那只鬼怪的人不是我,而是伯奇神。我只是求他帮忙,误打误撞做了这件事,所以这些功德不该算在我头上,应该给伯奇神才对——” “你说除魇鸟?”朝辞岁仰头反应一瞬,“哦,他不归我们管的,他归天上管。那家伙是个老妖精,活得比我们老大都长。老大说他只破须弥噩梦,不涉人间因果,日夜在上九天蹲着,为人冷漠得很。他竟会违背选择帮你,说实话,昨天我们局里还讨论过这件怪事,琢磨他是不是从天上栽下来把脑子摔坏了……” 后面的话祝好眠没有听清,他在发呆。 如此说来,梦长安对他是特殊的么? ——为什么? “……你才是起因,这些功德算在你头上没有任何问题。如此,你弄明白了么?” 祝好眠不明白。 “抱歉,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没有办完,能宽限我点时间么,几个小时就好。” 祝好眠突然一把攥住朝辞岁的腕臂,说完立刻松开,猛绕开他往楼下跑。 “哎?你——” 后面的声音祝好眠全没听见,他什么都听不见。 梦长安对他撒了谎,他根本不是随手而为,也不是情愿罢了。他在装无事发生,他在逃避不愿面对的未来。 为什么总要帮他,为什么婉拒他的感谢,为什么从不肯把心中所想宣之于口?若真默默不语,又为什么要用那样温热含蓄的眼神,在他不甚留意时,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望向他? 祝好眠胸口酸麻,连舌根都是痛的。他按着胸口往下跑,冲出晦暗逼仄的楼道,闯入体感微凉的室外空气。细直路桩提着炽白色的方灯立于两侧照亮,幕布被晕染成奇妙的紫蓝色,轻飘飘地搭在由高楼剪影支撑起的穹顶上。 黑色的枝条树叶一丛一丛出现在甬路旁边,祝好眠在小区门口被朝辞岁追上,扯到胳膊一把拦住。 “你跑什么,打算被我打碎摇匀带下去——” 朝辞岁突然顿住,他瞥见祝好眠尾纹发红的眼睛,里面整蓄起薄薄的水膜。 第8章 心有意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不小心和神明一见钟情惹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8章 心有意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9章 与君知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不小心和神明一见钟情惹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9章 与君知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10章 番外一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不小心和神明一见钟情惹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10章 番外一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