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大狱后我走上人生巅峰》 1、第1章 朔风呼啸,卷起大雪纷飞乱舞。 禁军长靴落在坚硬大青石地板的声音击金碎铁,划破傍晚的暮色。 大街尽头,百姓聚集两端,水泄不通,议论声、不可思议,嗡一声大作。 忠臣良将,保家卫国,满门获罪,今日被抄。 百姓惊疑不定,有诵读布告黄纸大声唾骂者,有大声争辩不相信者,淹没在风雪呼号中,被大作蹄声一下子掩了过去。 禁卫军分开两列沿着府邸飞奔包抄,大门被撞开,如狼似虎的贲士冲了进去。 领头将者长吁一声,一挥手,锵声下令。 这座他曾经满怀崇拜进入过的府邸,霎时一片狼藉。 哭声,喊声,尖叫声,奔走声,夹杂着风雪呼号的声音,一刹那,乱成一片。 没入黄昏之中。 …… 寒冬腊月,雪依然很大。 圣旨下,谢氏满门男丁已被抄斩。 家眷被罚发配边疆充军,即日自门监转至铁槛寺外狱,尘埃落定。 大大小小,女眷孩童,被一条长长的麻绳捆绑住双手,连成一串,驱赶着沿着长街往外而去。 顾莞穿着薄底绣花鞋的脚一踩在地上,一阵寒意自脚板底直窜五脏六腑,冷得她瑟瑟发抖起来。 小孩更是受不了,哭哭啼啼,从大嫂到三嫂,俱把她们的孩子抱起,搂紧给抹了泪,哭声在风中破碎:“……别哭孩子,再哭要皴了脸。” 到时候更难受。 顾莞见到她的三嫂,突然把孩子放下来,大力挣扯绳结,手扯脱了出来,她拉着孩子往街角奔去,“爹!娘!你救救我们,救救菀儿救救菀儿——” 风雪咆哮,吹模糊了声音,听不真切,只见那一双鬓染银丝的中年男女也哭了,女的捂着嘴跪下来,风声传来断断续续的哭音,“……爹娘也没办法”“圣旨,……定罪了”“监案是梁明敬指挥使……” 再多就听不真切了。 这半个月京城风声鹤唳,被卷入此案被抄家被夺爵被投入大狱的人家越来越多,乃至波及坊市,如今连两旁的民户都不敢开启窗户,整条长街寂静无声,只听见风雪咆哮,三嫂的家人敢偷偷来送行,已是极难得。 差役站了一会,上前强行将双方分开。 哭声响彻长街,很快消散在风雪之中,一行人跄跄踉踉,被长绳牵引,一步一步来到城外的铁槛寺外狱,“咿呀”一声门打开,被投了进去。 …… 铁槛寺外狱位于云冈铁槛寺东侧,由鹰扬卫的旧军演场改建而成,一排排半旧如蜂巢般的旧营房如今成了监舍,好处是有墙有炕基,虽冷,但好歹遮风挡雪。 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年轻的差役有心的,这个不大的监房有一副破旧的帐缦,顾莞把它扯下来,用力抖了抖灰尘,想了想,最后叹了口气,还是将它一分为二,一半给她那已经年过五旬婆母荀夫人披上,另一半给抱着两岁侄女的三嫂张氏,“给妞妞裹上吧。” 她也很冷,但年轻人一个,真没法自己给裹了。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了。 满门忠正,出将入相,谢氏乃开国名将谢关山之后,受封忠勇侯,世袭罔替。 原主知道每一代的谢家人都对得起忠勇这两个字,这一代的家主谢信衷长驻边关三十年,对外多次挽破关于危难,对内又千里勤王平定十年前席卷全国的“糜良之乱”,救国朝,护黎民,战功赫赫,最后由兵部上表,加晋忠勇公。 谢家二叔是战死边关的,三叔也是,如今谢家大郎与谢家二郎从戎,跟随父亲驻守边关及拱卫皇城已经愈十载,三郎从文,考取了状元郎,跟随廉洁清正的座师裴尚书、刚被点位庶吉士。 他是谢家唯一从文的,当夜被父亲带到祠堂,跪在蒲团面对列祖列宗,告诫他断不可以尸位素餐,更不可贪渎怠职,既为官,当一心为民。 谢三郎磕头,郑重应是。 可转眼之间,一切凋零破碎。 当今天子晚年喜好服丹,年中上朝突感不适,之后卧病长达数月,一下子引发了诸皇子诸党派的明争暗斗,整个京城霎时风云变幻。 谢家效忠君王,东宫数度监国,曾多次听命皇太子,之后更曾因局势被当今天子亲自安排拥护东宫,不管是主观还是客观,都已被视作东宫一派。 如今诸王党群起而攻储,天子重病态度暧昧不明,皇太子被迫弃车保帅。 明明当初是奉天子旨意的,如今却成了疑心病点,“蓝田通敌案”一经揭开,席卷了整个京城边关,无数文官武将纷纷落马,整个中都监狱人满为患。 谢家正在那风暴的中心。 被诬告之后,全家投拿下狱,三司会审,半个月时间,“证据确凿”。 天子震怒,当廷颁下圣旨,忠勇公府抄家夺爵,满门男丁抄斩,其余人等流发配边关充军。 至于顾莞为什么会知道呢? 因为原主是重生的。 …… 眼前搂着小孙子怔怔坐在炕沿的荀夫人,是个好人。 她是谢家故交之女,父兄被俘母姐俱亡仅遗下一个孤女,被藏在柴草垛里躲过一劫,被其时为小将的谢信衷找到。 谢家感念昔日交情,不忘信中所托,定下婚约,谢信衷怜她坎坷,宠溺呵护三十余年如一日,这个婆婆越活越小,幸福了一辈子。 所以当表妹遭遇不幸,千里跋涉前来托孤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就接纳了。 原主是永嘉县主的外孙女,可惜外祖牵扯当年糜良之乱,夺爵满门抄斩,她爹休妻,母亲带着她投奔族亲家,幸好亲戚家人很好,荀夫人思及自身,待她视如己出,一点都不嫌弃她的身世,待她及笄后就依照早年的诺言让她和适龄的四子完成婚约,让她终身有靠。 须知当初指腹为婚,只不过是玩闹一说,连信物也没有交换的。 只可惜的是,婚后不过半个月时间,夫家就被卷进“蓝田通敌案”,抄家夺爵,公公斩首,全家流放。 新婚夫婿病死在狱中,她跋涉千里,却在数年后不得不改嫁给小叔子,等夫家好不容易接到千里而来的平反诏书,她却到了该“病亡”的时候了。 好人没有好报。 谢家世代为国,一门忠烈,满门男丁却背上通敌罪名被判处斩首,人头落地,满城唾骂。 那边坐的是谢家大嫂,她泣不成声,身边十二岁的男童强忍悲伤,安慰母亲。 十二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他已经死了父亲,他不想再没有母亲。 可惜,这个孩子在流放途中因为偷偷去给家人取干净的饮水,被衙差一脚揣进河中,回来后感染风寒,因为无药医治,病死在路上。 谢家大嫂疯了。 谢家二嫂将门出身,门当户对,是个坚强的女人,只可惜边陲戴罪充军女眷,要承受的艰难实在太多。 她努力撑起一家,可惜一日十四岁的长女突然不见了,再找到时候,这个虽风沙粗糙却基因良好初现花骨朵之姿的女孩子,出现在军屯屯长家小偏房的旧床上,衣物破碎,浑身青紫,死不瞑目。 军屯屯长年过四旬,一脸横肉一口大黄牙,婆娘凶悍至极,大骂着将那个赤果的女孩拖出大门,“轰”一声两扇大门在急疯了的谢二嫂面前关上。 当夜,谢二嫂取出她藏着的一柄剑,翻墙越入军屯屯长的院子,撞开大门,把军屯屯长一家十三口全部砍死。 她本人被乱箭射杀。 谢家三嫂出身高门,柔弱文秀,她为谢家牺牲得最多,那个一年下不了几次雨的军户屯镇,有许多宁愿一头碰死也不愿意去受罪的贵女贵妇是有原因的,养尊处优皮光柔滑的高门女眷到了那种地方,和教坊司也没什么区别了。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到了那种地方,越是昔日风光,反而越下场艰难,自从指挥使朱明由大人被替换之后,谢家处境一下子变得极其糟糕。 最终,这个境况由三嫂走进新指挥使阎世充置办的二进小外宅告终。 就连年过五旬却保养良好细皮嫩肉风韵犹存的荀夫人,都曾遭遇过调戏猥亵。 至于原主。 外头有人送饭来了,衙差拎着大桶从两排长长的监舍尽头走过来,“哐当”扔下一个木盘,把不知名稀糊状的粥水舀了一勺倒进去,掀起木栅栏底部的矮窗口子,堪堪能通过木盘,推进去,再扔下一包十数个菜糜饼子。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站起身,他跑去把木盆和旧布包都拉过来,放在母亲和嫂嫂侄儿面前。 这是谢信衷和荀夫人的老来子,谢家五郎,不知道是不是父母年纪大了,还是生的时候憋得久了一点,这孩子被父兄衬得有点笨笨的,却是个勇敢的孩子。 他因为保护原主,被敲中后脑,昏迷不醒了。 谢三嫂给他请了大夫,诊为“木僵不醒”——所谓木僵,即现代植物人。 当时原主年岁渐长,觊觎者众,举步维艰,而谢五郎需要人长久的伺候饮食便溺、擦洗翻身。 原主最后改嫁给谢五郎。 是被迫,也是自愿。 五年之后,新帝登基,蓝田一案被人重新翻起,谢家洗清冤屈。 圣旨抵达北边的时候。 谢家人泪流满面。 婆母荀氏买来砒.霜,先喂了一杯给床上不醒的小儿子。 接着方桌之上,一共倒了四杯。 “喝了吧,喝了我们一起进谢家的祖坟吧。” 荀夫人流着泪说。 风雪条条,谢家却仅剩这几个人了,饱经沧桑面目全非的四个女人。 她们终于等到了谢氏昭雪的一天。 却不愿意谢氏门楣蒙羞,回京再被各色目光洗礼为人耻笑。 就让她们用鲜血洗干净污痕,干干净净装进棺椁之内,再和他们的夫婿孩子一家团聚吧! …… 顾莞抹了一把脸。 真是一步一个血脚印。 古代流放之难,她在原主的记忆里已经走过一遍了。 至于逃跑,别想了,如果能跑谢家几个嫂子早带着孩子跑了,她们可以不活,但宁愿命换命也想让孩子活。 流放路上每天都要点名的,并且用的是连坐法,会牵连族人娘家的。 且流放路上的解差人多经验丰富,这些女人小孩是绝对不可能轻易跑脱的。 哪怕真跑脱一个两个,那剩下的人就得遭大罪了,谢家人没有哪个是愿意让家人垫背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大庆朝去年才更新了户籍黄册,户籍管理制度颇严格,最起码不是顾莞一个初来乍到的内宅女子能够轻易弄得到的。 没有户籍和路引,一经发现,一律处以杖刑,不论男女发配矿窑为奴。 若是逃犯,当场处死。 ……发配矿窑为奴,是要刺字割耳的。 那还不如军屯军镇呢,发配充军那还只是军户籍,辛苦劳作不得擅离,有配田的。 顾莞摸摸木盆,还有点余温,她叹了口气爬起来把墙角摞着的几个旧木碗拿过来,舀了稀糊,递给几个孩子,再把菜饼一人塞了一个,“先吃吧,不管怎么样先填饱肚子。” 不然等东西都凉透了,连丝暖和气都没有。 不为自己,也好歹为孩子。 谢家人这才抹了眼泪,喂孩子,往嘴里囫囵塞饼。 顾莞自己也捡了个菜糜饼子抱膝坐在麦秆堆上啃着,久不见日头的半旧麦秆一阵腐陈的味道,挡不住凉气从屁股直窜全身。 顾莞想仰天长啸,这叫什么破事啊! 只不过,活着总比死了好的。 挨过一砸之后,她可珍惜生命了。 但问题是,这个困局,怎么办呢? 顾莞思来想去,也没觉得逃跑比流放好太多,最起码,跟着原轨迹走还知道哪个好人哪个坏人。 她摸了摸凌乱的发髻。 嗯,大概,好像,她唯一的自救方式,好像只有那位据说五陵第一、鲜衣怒发少年郎、能文能武名满长安,实际快要狗带的“夫君”。 这一大家子后续的悲惨遭遇,一定程度上归咎于妇孺弱小孤苦伶仃。但凡有一个成年男性家人在身边,哪怕真流放到军镇,境况也至少会好一大截。 很多人家流放边疆充作军户,就此落地生根也不是没有的。 嘶,所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病死的!《 》 2、第2章 想到这里,顾莞急起来了。 因为从内监转移到铁槛寺监狱的时候,她看见谢辞了,伤痕累累,昏迷不醒,他是和几个重伤患一起被扔在车上拉过来的,双手还带着镣铐,锁环之内,血迹斑斑,伤深可见骨,被风雪卷着,鲜血凝涸,脸色烧红发青,一动不动和死了一样。 据说,他被抬出内监狱房的时候,还在喃喃挣扎,被差役干脆劈了一记手刀,以免他出了门后胡言乱语,给他们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谢家一案已经由圣旨宣判尘埃落定了。 谢辞,今年十五岁,差两个月十六。 这个曾经最骄傲肆意、能文能武、天赋过人却又异常顽劣的国公府小公子。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他出生在忠勇侯府加晋国公的当年,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人生和谢家宗祠“世代忠良”的太宗提书金匾一样热烈。 三岁启蒙,当年千字文倒背如流,五岁延聘先生,气得夫子哇哇叫,却不到十二,夫子请辞,说腹中空空已无可教矣。 之后,忠勇公府却没有继续聘请文师了。 人小鬼大的谢辞坐在他爹的案头上,与他爹认真说,他不要从文的,三哥鸡都提不了一只,十分没用,他昂首道,他要从武,和爹爹哥哥一样当大将军驰骋沙场的。 谢信衷答应了。 因为谢辞学武的天赋比学文还优,他自幼虽顽劣,却在父兄督促下下得苦功,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他说他识字是为了看兵书。 抽条的少年腰身紧窄,骑着快马在大街上呼啸而过,天天在外行侠仗义,抱打不平。 他顽劣,他肆意,鲜衣怒马,眉目张扬,玩蛐蛐,听戏曲,琵琶曲听到兴起时,拍掌叫好一掷千金。 之后,被父或兄一路追打,骂他不知人间疾苦祖宗不易,是个小混蛋。 俨然成了京城大街一景,街坊茶余饭后的欢笑谈资。 他生得极好,原主记忆里,墨色长眉,额心美人尖,眼线浓长,鼻准丰隆,瞳色漆黑而清透,肤色如白玉一般,如同沾染了流霜的玫瑰花一样,瑰色又浓烈。 但剑眉浓黑肖似父兄,平添英气,俊俏的五官多了几分坚毅。 不过他不爱他这身白皮子,天天穿着裤衩晒太阳,把自己晒成小麦子的肌肤。 他骄傲地说,这才是将军该有的肤色。 他还把父兄专门给他打造的银色铁甲穿戴上了,戴上头盔,手持银枪,站在阳光下,果然是个小将军的模样。 原主最后几年的记忆里,回想得最多的,就是这个骄傲肆意得像阳光一样闪闪发亮的少年。 而顾莞,也曾亲眼见过他。 这个自父兄入狱后就褪去骄肆的少年郎,他守在家中寸步不离,禁军破门当日,他身穿一身黑衣窄身的布衣劲装,手提一柄银枪挡在家门前。 “我家没有通敌!!” 少年的嘶喊声,银枪虎虎生风。 顾莞刚从井里爬出来,瑟瑟发抖趁着这最后一点时间狂奔回小院的时候,听到了这一声。 她回头望去,门与柱的缝隙里,铠甲林立长刀出鞘,少年银枪红缨,血溅五步。 可惜他最后没有当上将军。 他即将成年,亦受刑讯,最后浑身伤痕,病死在牢狱之内。 …… 长廊尽头的精铁监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大腹便便身穿苍蓝差役服的中年差头肋下夹着一卷名册进了来,当值的两名差役立即迎了上去。 顾莞瞄了那边一眼。 她小心解开头上裹伤的布巾,从凌乱的发髻抠了一阵子,抠出两枚亮晶晶的红宝石耳坠来。 这两颗红宝石很值钱的,古代切割和抛光技术都不行,红宝石大多发乌不透亮,像她手上两颗那么艳丽夺目又灿亮的,非得是天然的不可,甚稀少珍贵的,这是永嘉郡主的嫁妆,这是当年原主决定留在侯府时,她母亲留给她的。 顾莞当时时间紧凑,她第一眼就看中了这对耳坠,紧赶慢赶把它塞进发髻根底下,禁军就破院门而入了。 她的头是原主跳井磕破后脑勺的伤,现在还火辣辣地疼,不过好在表皮破损不深,小鸡蛋一块肿起,但顾莞相信,既然她爬起来了,那这血肿最后会被自然吸收的。 她现在顾不上这个了,她得赶紧想办法,看能不能拯救谢辞一把,他可绝对不能病死啊! 只要他不病死,后续的境况可就好太多了。 至于以后,先解决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再说。 顾莞安静观察了两天,她最后选中了一名叫做曹卒长的中年差头。 大狱里面,年轻新来的不敢拿钱,怕哪家翻身挨了大雷全家遭殃,老油条子拿了钱不办事却比比皆是,肉在案板上,很难有平等和尊重的。 这个曹卒长膀大腰圆,管辖小狱卒如臂使指,所过之处个个点头哈腰,必然极有手段,且他每天例行清点在监人数的时候,顾莞总能嗅到一股常年喝酒的那种醪糟味道,极其难闻,一看就知是那种监狱老油条。 只是,他有个好处,却是从不揩女囚的油。 中都监狱这种地方,时不时就会关进这些狱卒们这辈子梦寐以求都碰不到摸不着细皮嫩肉雪肤花貌的贵女,很多差役都会趁机揩油的。 顾莞注意观察,这人没干过。 昨天有个少女就撞在他几步外的身边,脑浆子溅到他鞋面上他还动脚弹了弹,他皱着眉头十分嫌弃,但瞥了眼那张血花糊着眼泪半睁半闭噙着恐惧绝望的漂亮脸蛋,最后就骂了一句,吩咐人拖走。 这女监每天都有撞柱自杀的人,差役抬尸或被污血弄脏衣物破口大骂的太多了,忿忿踢踹,更有甚者猥亵尸体的。 曹卒长好歹算是有点底线。 顾莞看来看去,最后选中的他,她还想看看,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一来她怕谢辞撑不住死了,二来圣旨已经宣判,她们在铁槛寺外狱待不了多久的,原主模糊的记忆也是大约只在铁槛寺待了四五天上下,现在已经第二天了。 顾莞把心一横,捏着两枚红宝石耳坠守在栅栏门前,曹卒长卷着名册刚走到她们牢门前的时候,顾莞冲上去直接一个滑跪,疼得她心里嘶一声,不过生存面前,膝盖根本不算啥。 他要是能帮忙,顾莞感谢他全家。 曹卒长颠了颠手心的两枚红宝石,迎着光照了照,十分满意,他打量顾莞一眼,顾莞赶紧缩了缩脚上的厚布绣花鞋,和制式旧灰衣里头的细棉里衣。 曹卒长懒理顾莞聪明不聪明,想了一下,把红宝石揣进裤腰带里,在一片嘈杂和目光中,他凑进一点,用仅两个人听见的声音,下巴微点:“你们这排监舍最尽头的那间,瞧见了没?对就是那边,墙根最角青砖松了还没修。” “墙后面,有一条旱渠,从旱渠爬到尽头,你夫君就在那了。” 顾莞一愣,忙回头望了眼。 …… 这和她料想的剧本不大一样啊。 但顾莞人瘦,她目测一下,监舍与监舍之间分隔的木栅栏,自己应该能过。 她皱了皱眉,坐了回去,半晌,附耳在谢二嫂小声说了一句。 谢二嫂立即侧头望她,两人对视半晌,谢二嫂点了点头。 顾莞犹豫一下,最后十分光棍决定上就上,反正这辈子就是赚的,要是混成那个惨样她索性不混了。 夜深,当值差役已经坐在大铁门一侧的方桌旁昏昏欲睡,整个监房都安静下来,抽泣声渐渐停了,被细微的鼾声取代,再等半个时辰,连翻身的细微“西索”声也听不见了。 顾莞悄悄爬起来了,在谢二嫂的掩护下,一个深呼吸从栅栏缝隙钻进了隔壁监舍,她赶紧趴下,像隔壁牢房的人一样蜷缩在地上睡觉。 躺了大约十分钟,她慢慢地在地上蹭挪,等挪到边缘的时候,再站起深呼吸过去。 这样一间接一间,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她终于来到最后一间了。 最后一间监舍是工具房,里面放了食盆灯盏灯油大小扫帚等物,边角还有一堆沾血的抹布和灰布囚衣扔在那里。 顾莞七手八脚移开大扫帚和那堆布衣,定睛一看,果然墙根糯灰剥落坑坑洼洼,已经被陈年雨雪浸透,还裂开一条缝。 她糯灰选了掉得最多的一块砖,从缝隙里使劲用手指头连扣带摇,成功取下半块砖,剩下半块往对面一怼,也掉下去。 第一块取出来之后,后面就好多了,顾莞取下十来块砖之后,剩下已经没办法再拿得出来了,她目测一下,应该勉强能爬进去了。 她趴下来先小心翼翼把头伸进去瞄了瞄,对面似乎是个堆放库存杂物的小院子,静悄悄的,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使劲把自己往里怼。 她很快爬过去了,赶紧跳起拍拍手和膝盖,又掉头钻回半身,轻手轻脚把大扫帚布衣等物拉回来把窟窿挡住。 顾莞终于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小院子,连日大雪终于暂歇,顾莞算了算日子,今天居然是正月初一,风送来一丝隐隐约约的鞭炮残味,积雪云被大风吹开,泻下一线朦胧月光,空气很沁冷,但很清新。 顾莞来了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清晰地见天月,哪怕只是一个框框大小的天空,她也不禁开心起来。 人只要不死,总会有希望的。 顾莞给自己鼓劲,连忙开始勘察环境,寻找暗渠。 这院子很小,趴着窗户房子一窥,原来这是堆放柴火的小杂库,冬日正用得多,堆得满满的,日日进出连门都没锁,不过现在没人。 她寻找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曹卒长所说的旱渠。 顾莞在地上发现两个下水道口,左边一个扒开积雪下水痕迹明显,右边那个可能由于位置设计得不太对,积水流不进去,积雪下一层灰尘败叶。 ——好好的监狱不会修旱渠,应该原来下水道设计不合理,重新修过后,原来那段两头堵上,废弃成了旱渠。 顾莞想明白之后,她进屋挑了条枯枝直奔右边,这井盖是青石镶铁榫的,非常沉重,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它掀起到一边去了,里面一层碎枝败叶。 不深,和现代下水道差老远了,大概只能一个瘦小的人猫着身膝行爬,身后是一铁栅栏,铁栅栏后已经用青砖封住了,她想了想,用带出来的木碗就着雪擦洗干净,舀了一大碗干净的雪,抱着小心翼翼往里爬过去。 刚开始有枯枝败叶,手肘和膝盖压上去“咯吱咯吱”,顾莞屏住呼吸尽量放轻手脚,很快没有了,黑乎乎的,不知什么东西西西索索,还碰到她膝盖,被顾莞锤了一下,老鼠“吱”一声,尖叫跑了,她捧着碗继续爬。 她爬到尽头,发现盖子在左手边,已经被抬起一半了,丝丝风从耳边过。 咦? 顾莞似乎有点明白了,这好像不独是个旱渠,好像还是个通风口。 她慢慢探头,瞄了半晌,很快发现,这是个病牢。 一种很难闻、伤病患者身上特有的味道扑鼻而来,还有血腥味,不少人挣扎声和呻.吟声,断断续续。 顾莞的心却一下子定下来了。 看来没错了。 是这里了。 曹卒长真是一个好人,收钱办事,没有蒙她。 …… 顾莞观察片刻,没发现有差役,这大过年的,反正这些病得快死的囚犯是不可能跑得出去。 她挪开一点盖子,跳了出去。 这是一个很大的囚室,陈腐的麦秆堆了大半地面,上面横七竖八躺了一地人,要么血肉模糊,要么脓血高烧,顾莞甚至见到一个可能的待了很久了,伤口似乎有白点在蠕动。 她一阵恶寒,赶紧绕过去。 顾莞很快就找到谢辞了。 他关在尽头唯五带精铁牢门的单独小囚室里,大约他会武,差役担心以防万一。 但谢辞现在的状态,是绝对不可能有什么万一的了。 他鲜血淋漓,湿透囚衣,双手拷和镣环,一动,叮铃铃作响。 他高烧,喃喃挣扎着,似乎听到踩踏麦秆的声响,突然用力翻转过来。 影影倬倬,他似乎看见过人影,这个往日鲜衣怒发骄傲肆意的少年郎,如今批头散发,一脸血泪,他挣扎地扑过来,镣环锁链撞击在铁栅栏上,叮当乱响。 他挣扎着伸手,抓住顾莞的脚踝,他哭着,仰着头,血混着泪落下,“我,我家没有通敌——” “没有!没有!……” 声音沙哑,仿佛砂砾反复磨砺出了血一样,杜鹃夜啼,他爬行着,另一只手抓住顾莞的手,“你信吗?你信吗?” 他喃喃地,流着泪问。 他神志不清,连顾莞都没认出来。 两人其实不很熟,一个长居外院肆意张扬,而另一个客居亲戚家中养于深闺,生性娇弱,男女七岁不同席。 大礼当日,她来了红,两人也就没圆房。 说来,成亲他是不愿的,少年跳着脚说,我咋就要娶个孤女呢?我要娶高门贵女、颜色最好的。 后来还是被压着成了亲,一身红衣的少年把胸前的红绣球揪下,有点不甘不愿地说:“以后你要知规知矩、管好院子里事,听见了没?” 潜台词,如此,我就勉强容下你罢。 少年把铃铃铛铛的东西都摘下来,展开被子把一边床给占了,呼呼大睡。 不算很开心的几桩旧事,却成为了原主过后黯淡岁月里最鲜明美丽的记忆。 顾莞不是小女孩,她倒是知道,谢辞既然把媳妇认了,谢家家风清正,父子都守着媳妇过,如果没有这场意外,原主大概也能幸福一生的。 谢辞也会长大,大约日后回忆起这些旧事,他大约也会会心一笑,给媳妇道歉的。 可惜,没有如果。 “你信我吗?谢家没有通敌,你信我吗?……” 他喃喃的,干涸的血迹下,唇白得没有一点颜色,脸上不知是血还是泪。 “我爹一生尽忠职守,我哥哥也是,也是,……” 顾莞心里不禁有几分难受,她这人最见不得忠良受屈了,人都死光了,昭雪有个屁用。 她说:“我信,我都信。” 她这句话一出,谢辞泪水滚滚而下。 他突然脱力,栽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失声痛哭。 呜呜悲鸣,像个负伤小兽。 顾莞长吐一口气,站了片刻,她蹲下来,一掀谢辞的肩,“你得活着,你家才有希望!” “你还有嫂嫂侄儿侄女和娘亲!” 你不能死,你活不下去,他们早晚都得死! 并且死得很惨。 顾莞用力晃着谢辞的肩膀,她也不想这么对待一个重病伤患,可是她也没有办法了。 她压低声音,对着他耳朵说。 在顾莞说出嫂嫂侄儿侄女和娘亲的时候,谢辞顿住了,高烧的混沌像突然被人劈出一条缝隙。 他霍地转头,望着顾莞。 他的眼睛很漂亮,眼线浓长,斜挑起飞,瑰丽精致,眼神澄澈,沾上褐红和泪,像一朵饱经流霜的蔷薇花。 混着斑斑的血泪,他的泪怔怔流下来。 “你说对吧。” 少年,我们互救,好吗?《 》 3、第3章 囚室里没有灯,仅外廊火把传来的一点微光。 纁红与黑暗交织,他哽咽颤栗着,滚烫的泪自脸颊滑下,浸透了顾莞的指腹。 谢辞用力点头。 微弱的动作,但能看出来,他已经竭尽全力。 这就好。 顾莞松了一口气,她放轻动作把谢辞放回地上,冷静下来就好,有生存意志就好。 这么重的伤,没有强烈的求生意志只怕很难熬过去活下来的。 不过在此之前,顾莞得抓紧时间给他处理一下伤口。 她放谢辞之后,赶紧脱下自己的鞋子,从鞋底缝隙里头抽出一条很细很细的穿耳银钎——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防身和担心镣铐什么的,没想到这会儿倒先用上了。 据说古代以簧片锁多见,技巧是找准锁芯,一按一退再旋转,肯费功夫肯花力气,并不难。 顾莞捣鼓了一阵,终于听见清脆“啪嗒”一声,她成功把精铁栅栏门打开了。 小心托着铜锁和铁链,把它放在地上,顾莞拉开栅栏门钻进牢里,揭开谢辞的凌乱破碎的衣襟一看,倒吸一口凉气。 鞭痕刀痕纵横交错,烙铁的焦赤一块紧接一块,双手十指被拶指夹得血迹斑斑伸不直,她赶紧捏了捏指骨,万幸没有粉碎性骨折。 顾莞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一个孩子,甚至还没正式进军,至于吗? 她抓起木碗里的雪,用力搓干净手,最后把碗里的雪全部抓起捧在手心,用力捏紧。 ——她没有盐巴,啥也没有,只能这么硬着头皮化雪了。 原本该龇牙咧嘴的,但看完血肉模糊的谢辞,那点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顾莞捂了好一阵子,勉强化了一点水出来,雪水混着冰,勉强能作清洗伤口之用。 “你忍忍。” 她对谢辞说,谢辞无声地点了点头。 冰冷的水一倒上去用力擦洗,掌下的血葫芦般的皮肉当即绷紧抽搐了,谢辞紧紧咬着牙关捏紧拳头,一声没吭,也没有挣扎。 雪水变成血水污水,一碗水很快就用光了,顾莞立即掉头从旱渠钻了出去,取回另外一碗雪。 这样不知跑了多少趟,大冷的天,顾莞跑出了一身热汗,就是双手冷,她终于仔仔细细把谢辞的伤口都清洗了一遍。 这个少年还醒着,血肉模糊的搓洗完成之后,他虚弱躺在囚衣铺成的铺盖上,全程没有昏迷。 顾莞对他的意志力很满意。 只不过,这么重的伤,光有意志力恐怕是不够的。 顾莞想了想,抬头往走廊外瞄了片刻,轻手轻脚往外面行去。 ——她想,这病牢这么多伤病员,总会偶尔碰上有一两个暂时还不能断气的,所以,负责病牢的差役那里,应当备有一些伤药和治病的药物吧? 顾莞舔了舔唇,趴在精铁牢门上观察片刻,果断用银钎打开牢门。 轻轻拉开,闪身出去。 走廊静悄悄的,每隔二三十米一个松木火把,火把已经快燃烧到尽头,带着火木屑不断往下掉。 这一条长长的走廊都是病囚,旁边还有三四间差不多情况的大囚室,再往前,就是一间间小很多的单独囚室,一整间都是精铁栅栏围着的,里头或拷或躺,都是成年男犯。 顾莞也不知他们清醒不清醒,反正都一动不动的,偶有呻.吟,但没抬头望走廊。 她脚步又轻又快,不多时走到尽头,站在墙角往外一窥,一块十来米见方的空地,有一个条桌一个方桌,方桌是差役吃饭的,条案是办公桌,侧边架子放着名册饭碗等物,桌面油灯长棍,空地左侧是一条通往上方的砖石阶梯。 果然没人! 顾莞立即从走廊出来,抬头望了眼阶梯,尽头有透过栅栏门投进来的格子状月光和雪光,隐约可以听到巡逻兵甲踩雪的“咯吱咯吱”声,今天是大年初一,有巡逻有栅栏有锁,果然病牢差役溜号了。 顾莞快步往条案后小跑过去,一连拉开三四个抽屉和柜门,果然找了十几个瓶瓶罐罐,她逐一打开盖子嗅了嗅,很快找到白药,还有几瓶比白药放得更里面明显更贵重的青花瓷瓶,她打开一看,是金创药。 金创药现代已经失传了,主药是“龙骨”和“雄土鳖”,土鳖还好,龙骨后世考据应是龙骨化石,这玩意有多难得不用说,所以失传了。 ——金创药是军中常备药,谢家就有,药效非常之好,受伤兵士洗干净伤口敷上,很快就能让伤口愈合,效果比白药还要好要快。 顾莞一见这药,大喜,飞快捡起七八个大瓶小瓶,快步往长廊尽头跑去。 有了这个药,谢辞是真的有救了。 顾莞揭开药封完好的药瓶,给谢辞敷了药,足足用了三瓶,完事以后,顾莞从新鲜尸体上剥了件干些的囚衣,给谢辞换上,之后用换下来的脏囚衣把地面的污水擦干净,给尸体套回去。 最后是用雪水化开药丸子,退烧的内伤的,一共化了五丸,给谢辞喂下去。 他高烧,重伤加雪水擦身,顾莞去这么一会儿,他已经烧得昏昏沉沉,这会儿费力睁开一点眼睑,竭力把药水吞咽进去。 鼻翼吃力翕动,喷出来的气像火灼一样。 顾莞把剩下的蜡丸塞进他的手心,她能做的,就是这么多了。 谢辞努力睁开眼睛,他喉头充血沙哑,“……谢,谢谢你。” 顾莞拍了拍他皮肉尚算完好的左上臂,笑了下作回应,把他挪到她收拾过看似乱糟糟实际干燥的麦秆垛上。 不用谢。 少年,你好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感谢了。 已经弄了很长时间了,天差不多要亮了,顾莞把谢辞挪到麦秆垛上之后,赶紧把用剩下的雪塞进空药瓶里,然后堵上木塞。 ——她动的都是蜡封完好的新药瓶,放在外面用了一半的一些都没动,蜡封小心重新糊上去用指甲尽量刮平,然后把封纸贴回去,再重新塞到最里面去。 这些新药瓶瓶肩都落有灰,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拿的,只要撑过这几天,就可以了! 顾莞仔细将药瓶们摆回原样,把这里和大囚室都扫尾干净,她离开之前,最后望一眼谢辞,后者沉沉昏睡一动不动,顾莞掉头从旱渠里钻出去。 …… 出去一看,天果然蒙蒙亮了。 顾莞把旱渠的盖子掀回去,然后把铁榫重新卡上,这盖子的设计很巧妙,有个卡榫,哪怕病囚还能动并发现了这个通风口,不知道卡榫的位置,也不可能掀开盖子爬出来的。 她收拾一下积雪,然后从工具房钻回去了。 监舍里面黑乎乎的,依然沉浸在夜色之中,这正是一天最冷的时候,差役卷着厚絮大衣鼾声如雷,顾莞摸黑顺着栅栏缝隙爬回去,一宿没睡的谢二嫂松了一口气,赶紧悄悄让开位置。 顾莞慢慢躺回去,麦秆轻微“西索”的响声,对面囚室也传来西索声,似乎有人往这边望了一眼。 只不过,这个位置是顾莞和谢二嫂特地选的,黑黢黢的,对方什么也看不见。 顾莞躺下后,无声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她这时候才感觉到双手冷得不行,怕是今年要长冻疮了。 谢二嫂把她的双手揣在怀里暖和着。 顾莞也没矫情说不用,她侧躺睡在麦秆垛上,望着用木板封死的大窗缝隙里慢慢透出朦胧天光,她身上倒不冷,还有点汗,不过汗水下去之后估计就冷了,藏银钎时特地换的细棉里衣都湿透了,还很饿,空荡荡的肠胃隐隐绞痛,再熬上三两个月,估计胃病都出来了。 真是衰啊! 顾莞在现代是女侦探,大学学法医的。她出身公安世家,爷爷和父亲叔叔都是老刑警,她从小的志愿也是警恶惩奸、当一名优秀又帅气的女刑警。 高考临填报志愿那一年,爸爸在追缉案件的时候,被歹徒捅了一刀,最后割了一个肾才活下来的。当医生的妈妈和姥姥姥爷死活不让她再报侦查系,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她拗不过眼泪攻势,只好折中一下,报了法医。 法医也是刑警编制。 只是毕业之后,由于私人的原因,她放弃了法医职业,改行和小伙伴开了一家侦探事务所。 她从小耳濡目染,侦查系蹭课无数,混得风生水起,两年就把大房子给买了,成了当代有房有车的优秀女青年。 可谁知正当她摩拳擦掌要再接再厉的时候,天降一个大花盆,直接砸在她的后脑勺,把她砸回古代了! 顾莞:“……” 真是衰神附体,她恨所有高空袭物的人啊! 上辈子回忆完毕,天也亮全了,差役拖着大桶分发早饭,心情很好地说:“便宜你们了,今儿新岁,有两个饼子。” 顾莞拿着两个粗糙得能崩掉牙的菜糜饼子,她就想捶大腿,长这么大牢房她就见得多了,坐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啊。 适应是不可能适应的,但活着总比死了好。 这么一想,心里就舒服多了。 顾莞费力啃着菜糜大饼,她已经想好了,原主亲眷不多,寄人篱下也不大爱出门交朋友,唯一的心愿也是放不下的东西,只有谢家人。 她就想着,帮着安置好她们,好歹都给摆脱了上辈子的悲惨命运,就当还了原主的心愿了。 虽然她是自杀的,但这个也叫顾涫只是同音不同字的女孩子并没做错什么,顾莞能重新活一回,她想着,好歹为对方做些什么。 帮人,也一起帮自己。 至于安置谢家人之后,她对谢辞并没什么兴趣,好在大魏民风挺开放的,边城尤为甚,攒钱开个小酒馆,当个小老板娘,当垆卖卖酒什么的。 至于上辈子的飞扬人生和大房子,已经和她说拜拜了。 顾莞有点丧丧的,吃完饼子以后,趴在角落里两个手搓来搓去,冻疮什么的,能少一个是一个。 至于有关谢辞的情况,顾莞只小声和谢二嫂说了几句,其他人就没提,毕竟这个女牢人满为患,不适合说秘密的。 提起谢辞,顾莞还是很担心,怕他熬不过高烧,在这个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这么重的伤是真的要在鬼门关走上一趟的,进去回不来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又担心他为了不露馅没吃东西,雪上加霜,于是把糊糊剩下来半碗,打算今晚再过去一趟。 如无意外,这几天他们就会顶风冒雪踏上流放的路了。 但几天时间,说长也很长啊。 现在只求神拜佛,一切顺顺利利。 …… 然而,事与愿违了。 事情最后的发展,也远远和顾莞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南辕北辙往另一个方向狂奔而去。 她所料想的,最好的结果,是等谢辞顺利出来,就弄一个板车轮流推着他上路,原来根本不可能发生。 初二顾莞没去成,因为有个差役猥亵一个今天新进的姑娘,那姑娘烈性直接触柱身亡,因这家人罪名不重还有亲眷打点,曹卒长破口大骂,闹哄哄半天,夜里那家人哭了一宿,就塞在对面的牢房里,顾莞就没法去。 到了初三,上半夜,顾莞就悄悄爬起来了。 她按照原路,小心翼翼通过栅栏门工具房,之后捧着碗直奔病囚。 她悄悄踩在麦秆上清微“咯沙”一下,小牢里的谢辞立即抬头望过来了,黑魆魆的牢房里,顾莞“嘘”,她轻手轻脚过去定睛一看,他嘴唇干涸起皮面色惨白,头发留下汗津津湿了又干的痕迹,但眼神清明了,他挣扎了两天,终于熬过了高烧,恢复神智。 顾莞揭开他的衣服看了看,伤口已经见干了,血糊糊的创面呈收敛的状态,血痂都是干的,上面一层被血浸透的药粉也是干的,不见渗液。 她很开心,这样的伤口,只要保持住,就不会往感染方向发展,会最终好起来的。 “你真棒,太好了!”顾莞夸他。 谢辞撑着慢慢坐起来,手里端着喝了的半碗冷糊的空碗,顾莞察看他伤口连裤子都褪下了,但此刻无论是他还是她,谁也没有哪怕一丝不合时宜的情绪。 他似乎想和顾莞说些什么,但刚动了动唇,忽一顿,两人同时听到脚步声和说话声。 脚步声自阶梯而下,好几个人,停在空地位置,接着是钥匙递过的叮当声,说话声继续,却分出两道脚步声往长廊方向而来。 对方来得很快,军靴落地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在幽深的长廊格外地清晰,很快来到尽头,正正好,停在谢辞所在的这间囚室的门外,打开门进了来。 顾莞谢辞一惊,两人在听见脚步声一刹,谢辞把碗一递,顾莞立即接过,赶紧把精铁门锁回去,她就地一滚,飞快钻回通风口内,小心抬起盖子挪回去。 谢辞立即收拾躺下,作高烧呓语状。 那两人来得非常快,险险做好这些,对方已经到了。 顾莞屏住呼吸,她这个角度,刚刚好看见牢门“噼啪”打开,进来了两道黑色身影。 只见对方目标明确,适应片刻黑暗后,竟直直奔向谢辞所在的小牢。 其中一人往内窥视,打量片刻,冲身后点了点头。 另外一人,在怀里一抽,竟抽出一条长长的白绫! 顾莞睁大眼睛。 她心脏怦怦狂跳,一刹那,她突然明白了一切。 ——他们想要谢辞死。 碍于律法,谢辞未满十六,最多流放。 “病死”不是偶然,是必然! 牢里牢外,顾莞和谢辞脸色都变了。《 》 4、第4章 我靠! 顾莞忍不住爆了粗,她一下子直起身体,紧张盯着渠口外面。 只见那两个人直奔小牢,掏出钥匙迅速打开牢门,“咿呀”一声精铁牢这头正在拉开,那头手持白绫的黑影已经闪身踏进牢内,一个俯身,柔韧白绫一抄正中目标! 这两个人速战速决动作太快了,谢辞吃了闭目装晕厥的亏,他察觉开门有点不妥心下犹疑一刹,白绫自他脑后一抄,他一骇刹那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但已失了先机,那黑影反手一剪一拉,霎时勒紧了谢辞的脖颈! 开门那人一诧,下一瞬扑上,扣住谢辞双手并紧紧捂住他的嘴巴! 一切发生得是这么突兀,室内没有人声,仅听见脚步踩在麦秆上的剧烈“沙沙”声响,黑魆魆的大囚室,一场谋杀就在当下! 谢辞剧烈挣扎,被死死按住,脖子上的白绫全力收紧,最多一分多钟他就会窒息死亡,甚至不需要一分钟,这样的力度和紧度之下,最快十秒左右就能对舌骨大角等软组织造成永久性伤害导致死亡。 通风口里冷风嗖嗖,顾莞霎时浑身热血往上冲。 卧槽,靠啊!她要怎么办?! 她僵在渠里,捏着拳头迟疑了大约两秒,妈的!不管了。 顾莞弯腰用尽可能小的力道迅速把盖子搬开,一蹬渠口凸起的小石槛,飚出去一个助跑,双脚离地整个人扑进了小牢! “嘶啦”一声! 她出现得太突兀,那两个黑影做梦都没有想到,这病囚区域居然还能出现一个爬得起来并身手灵活居然还携带利器的人,渠口距离小牢大约五六米,顾莞一落地起跳狠狠撞在勒白绫那人的背上!她握在手心里的银钎准确刺进白绫里,顺势一扯!绷得紧到极点的白色绫布被应声划断! 她这么一个冲刺撞跳,力度惊人,白绫撕裂的同时她直接把这人扑倒了,两人同时撞在墙上,对方“咚”一声磕到头,这人立即不动了。 剩下的一个人,也被谢辞解决了。 变故骤生,另外一人立即伸手去拉脱手的两端白绫,但已谢辞倏地一扯,已经白绫扯下,那人慌忙反手去抽腰间长剑,剑抽一半,却已被死里逃生的谢辞翻身扣住脖子! 短短十来秒,谢辞一脸一额的热汗,他脸上还带着窒息的青紫,骇怒交加,一脚踢在对方抽剑的手上,扑上去死死掐住对方的颈脖。 两人都没什么兵刃,还有个重伤在身,但生与死之间迸发的强烈情绪及巨力,谢辞死死压着那个人,一直掐到他再也不动。 两人都在剧烈喘息。 他们在地上爬起来,顾莞自己也砸到了膝盖疼得龇牙咧嘴,谢辞感觉有一股热流自发间淌下来,沿着眉心淌进眼睛里,不知是血是汗。 他用力抹了一把,黏腻猩红,是血。 黑黢黢的浑浊囚室里,地上躺的两个人死活不知,走廊静悄悄的,他们清晰地听见尽头差役谄媚讨好以及和对方领头几人说话的长句短语。 ——他们马上就会发现这两个人没出来了。 顾莞缓了一会,立马爬起身,她小声说:“快,跟我走!” 谢辞靠着墙壁勉强站住,嗅到浓郁的血腥味道,显然剧烈的挣扎和打斗已重新让他的伤口迸开。 但长久的军姿家训,让这个少年虚弱到了极点仍习惯性挺直脊背。 顾莞伸出手,语速很快。 这里不能待了。 待下去必死无疑。 到了这里,顾莞反而冷静下来了。 妈的逃犯什么的,真的完全出乎她的意料之外,这操蛋的际遇!但再来一次……大概,她还是会这么做。 该犹豫的前头已经犹豫过了,她急道:“快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了。” 不管仇家,还是朝廷斩草除根,反正这些人既然能够大摇大摆来到这里,整个中都外狱都沆瀣一气了。 顾莞心脏狂跳,对摇摇欲坠的谢辞伸出手,谢辞剧烈喘了一口气,一撑墙把手扶在她的肩膀上,跄跄踉踉,跟着她往通风渠方向冲过去。 …… 两人连推带拉,从通风渠口爬出来,顾莞赶紧将盖子推回去。 谢辞到了这里才咳嗽出声,剧烈压低声咳嗽良久,克制又窒痒的气喘这才平了,他半跪在地上,扶着竖起的井盖将它无声放平回去。 今夜雪停了,一轮弯月悬于晚空,月光映着雪光朦胧,顾莞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扣着井盖一双手,伤痕累累,鞭痕和拶指的夹痕纵横交错青青紫紫,血迹斑斑,拇指和食指侧间的几个茧子在褐涸血污映衬之下变得显眼。 ——谢辞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双手握枪持刀练过无数次。 他是年少顽劣,但谢家人的魂和骨却在。 如果没有这次变故,他将会今年过了十六岁生辰后正式入伍,从小兵做起,他是没有异议的。 谢家从戎的男儿都这样。 他淘气顽劣,却不是纨绔。 而今时今日,昔日意气张扬打马而行的恣意已经短短时日从他的眼神消失殆尽了。 晶莹犹在,却似破碎,悲恸黯伤仿一触即殇。 顾莞从原主记忆里看见那个呼朋引伴的骄傲男孩子,一桢一桢,永不褪色,气人是很气人,但他人不坏,她心头不禁一软,顾莞把藏在雪堆里以防万一的粗柴挖出来,把井盖牢牢卡死,“你还好吧?” 她爬起来扶他,关切问了句,又给两人鼓劲:“我们一定能顺利逃出去的!” 说到这里,顾莞忍不住转头望去,铁槛寺外狱全称中都监狱外狱,最显眼的,就是那四堵高高的青砖白石围墙,底下白石作基,又厚又高,足足三丈多接近四丈,也就是十几米快四层楼高,不管偌大的前衙后监,站在哪一处都能清晰看得见它。 谢辞哑声说:“铁槛寺外狱一共有两堵高墙,内围一重,外围还有一重。” 他咽喉受了伤,声音之前还要嘶哑,顾莞凑过去才听得清楚。 这铁槛寺原来是鹰扬卫的军演场,谢信衷父子给谢辞/幼弟作训时曾经带他来过多次,谢辞原是很熟悉这里,不过后来的改建他没参与,但墙有两堵他还是知道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大狱,人犯是插翅难逃的。 风刮来一缕阴云,半遮蔽了明月。 在月光的阴影里,顾莞侧头想了半秒:“我们,放火?” 放火,制造混乱。 这是确实是一项有效举措,只是谢辞说:“可是我们没有打火石。” “我有!” 顾莞飞奔进柴房,趴柴草堆里翻了一阵,翻出一块旧打火石和火镰,这是她从差役的办公桌后面翻到的,那里有半箩筐报废工具,她没动新的,但翻到这对旧的就把它拿了藏在柴房里头去了。 现在正好用上! 她“哒哒哒”打了几下,没打出半点火星,谢辞立即接过来,一下子就打出来了,顾莞连忙捧着一搂干草正好把火星接住,火立即燃起来了,顾莞把燃烧的干草分散抖落在柴房各处,之后捡起一条已经烧着的干柴冲出房门,把柴库门掩上。 这时候,她已经隐隐听见通风渠里头传来隐隐的脚步声和怒叱声了,顾莞心跳加速,飞快把小院子里的痕迹整理好,然后抬头望了望,把那条燃烧着的干柴往小院子左边一丢丢过去! “走!” 冬日干燥,柴草房点燃飞快,火苗已经窜出窗户沿着屋柱哔哔剥剥往上窜去,顾莞和整理痕迹的谢辞飞快爬起,往最边缘的屋柱奔去。 谢辞单膝跪在墙脚,他脸色泛青血痕斑驳,但现在也顾不上这个了,顾莞一个助跑从他交叉的手心跳上他的肩膀,一蹬墙就上了去,她反手一拉,谢辞屏住呼吸尽可能不让自己带血的身体碰触到墙体,借着顾莞的力度跃了上去。 两人落地,火光已经透出来,“走水了!走水了——” “嘭嘭”的铜锣声敲响,顾莞非常幸运,扔过去的那条干柴飞过一个小院子落在桐油存放的库房里,桐油、麻绳、灯盏、木枷等等存放的一个大仓库,木柴烧着窗纸,很快就把里头燎着的,并且迅速蔓延甚至比小柴房还快。 救火的喧声和男监病囚的状况混合在一起,人声、铜锣声、奔跑喧哗声,夜深人静的中都监外狱刹那沸腾了起来,奔跑声和抬水声不绝于耳,巡察队接到调令当即分了一半人手赶过去灭火! 顾莞拉着谢辞的手,狂奔转过一个弯,外头火把红光晃晃,她低了一下头,把目光放在地上的井盖上。 就算这么乱,他们也不可能从地面直奔出去的。 顾莞爬了n次旱渠,她果断将目光放在下水道上,“我们从地下走!” 两人找了个井盖,合力一撬,一前一后钻了进去,进入之前,不忘把井盖撒上雪拖回来盖回原位。 顾莞从不敢小觊别人,这么大一个监狱肯定不缺聪明人,大概很快就能把失火和病囚事故联系起来,搜索不获,用不了多少时候就能从旱渠联想到下水道了。 顾莞一马当先,飞速爬爬爬,她这人胆子大,循着记忆的方向直奔曹卒长他们所在的办公区。 冬季雪天,水渠并没有积水,除了冷点没毛病,爬了大概有十来分钟,顾莞扒在渠口盖子的窟窿眼往外观望了一阵,果断把盖子顶开! ——她观察过小院子里的另一个下水道口,和旱渠相差无几,她找准卡榫的位置,试了几次,最终成功顶开了。 顾莞露头,院子没人,这似乎是个高级监官或监将的值房,人大概都跑去指挥灭火了。 她和谢辞立即爬出来,谢辞扫尾把盖子掀回去并捧积雪回来抹掉血迹脚印,顾莞奔上长廊,戳破高丽纸凑在窗户里看了一眼,几乎是马上!她有了主意。 “快,快过来!” 顾莞掉头跑往厢房,捅开厢房的锁,里面果然是随卫的通铺,她大喜过望。 一二三四,一共四个人,两人当值两人轮休,但轮休的两个匆匆掀被而起,跟着赶往火灾现场去了,顾莞一摸,床上还有余温。 她打开衣箱,取出他们的甲胄,比了比拣出最小的一套,飞速往身上套。 “谢辞,你行不行?” “如果可以,我们直接走出去!” 谢辞重伤窒息,鲜血淋漓,爬了一路,血痕拖了一路,刚熬过高烧的身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他又再度遭遇勒颈重创,此时脸色苍白如纸,泛着一种死人般的铁青色,但他咬紧牙关依然没有昏厥。 醒是醒的,但浓郁的血腥味和他的脸色,摇摇欲坠。 顾莞已经很快穿戴完毕了,她正在飞快调整束袖,踏着皮靴的长腿行至窗户前观察室外,步伐稳且定,一下一下。 谢辞哑声:“我可以!” 鲜血渗出,重伤虚脱的身体却迸发出一股大力,他咬着牙关,尝到铁锈腥味,他站得笔直,飞快套上几重中衣,掩盖住血腥味,再套上甲胄。 他很熟悉甲胄穿法,速度并没有比顾莞慢太多。 顾莞把制式长刀递给他,两人站定片刻,顾莞拉开门,两名“近卫”迅速往院外行去。 火灾引燃桐油桶,外面传来爆炸的声音,骂声和奔跑声夹着,还有火速带队搜索的声音。 这等混乱中,顾莞谢辞一前一后列队往外,人虽少点,但夹杂在里头并不起眼。 “嫂子,我嫂子侄儿和娘亲她们……” 谢辞喘息着,他并没有忘记他的嫂嫂母亲侄儿侄女,强弩之末,逃生有望,他几乎是马上想起还在关在女牢的仅存家人们,他急了。 “先出去!” 军靴落地,积雪“咯吱”,穿过墙后的阴影,顾莞压低声音说:“一切等出去再说!” 女监那个洞,她已经把砖塞回去并撒上雪了,相信曹卒长会全力解决这个问题。 但只是谢辞一旦越狱,仍在押的荀夫人她们依然凸显了出来。 但这一切,只能等出去后再说了! 谢辞哪怕伏诛,等待着她们的依然是死路一条,区别的只是快刀杀人和钝刀子割肉罢了。 顾莞军训训过小学弟小学妹,这一刻,她急得,以当年当教官时最严厉的语气说:“想她们活,你得先活下去!否则我就不会来找你了!” …… 两人快步往第一重高墙的内门行去,顾莞放粗嗓子冲过去,“还愣着干什么?再分人!去救火,快——” 刚刚才听到爆炸声,守门差役正惊疑不定引颈望去,闻言慌忙打开刚刚得命紧闭的内门,“是!是!二位大人稍等——” 顾莞叱骂着,一脚踹在那差役屁股,一脚踏出内门,进入外围。 骂了一段,她一停,声音一收,赶紧和谢辞掉头最近的外墙方向狂奔而起。 最后一道大门,守门的不是差役而是护监军,重重把手出入腰牌手令绝对不是他们能混出的。 顾莞的目标也只是内门,从没想过外大门。 他们的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的。 顾莞和谢辞手牵着手,往高墙方向发足狂奔! 两人听见骚动的声音,大批军靴落地的凌乱沓沓声,自内门奔出,很快汇集成一股更大的人流,尖锐的哨声刹那响彻整个庞大的铁槛寺外狱。 生死一刹,顾莞谢辞咬紧牙关,飞奔穿过一条条内巷,最终穿过营区,奔至高墙之前。 离得远远,顾莞已经取出她在近卫厢房取其中一人的兵刃“蒺横钩”捆成一扎改制而成的长索抓钩,顾莞眼界还在,但这个抓钩真的太沉重了,谢辞哑声道:“给我!” 顾莞立即给他。 谢辞抡起这个超大抓钩,他的右臂血肉模糊,一振臂,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雪地上。 两人狂奔疾走,以最快速度飞奔向前,走到尽头,谢辞一甩抓钩,这个沉重的抓头冲天飞起,“啪”一声准确卡在墙头上。 谢辞一箍她的腰,右臂一振,四层楼高的高墙借力一跃上了墙头。 谢辞立即跪在墙头上了。 厚厚的墙体,墙头一尺多宽,他重重喘息着。 风声呼啸,一下子就大起来了,冷风夹杂着雪絮在幽幽的月光下扑面而来。 谢辞战栗起来。 顾莞转身火速收起布带,把抓钩放到另一边并稳固住,身后和围着外墙两边火速奔来的军靴声和火把光汹汹而至。 千钧一发。 明明十万火急,明明跨出一步,就能脱身离开中都监外狱了。 可偏偏此时此刻,谢辞却觉脚有千钧重,怎么也迈不出去。 他跪在地上,一刹,浑身战栗,怆然泪下。 谢辞和谢家人一样,年少但肩膀已经甚宽厚了,宽肩腰身劲窄,严刑拷打未屈服,此刻却趴跪在地上,刹那战栗泪流满脸。 顾莞秒懂。 逃犯,自己一个外来人口还得犹豫一下,毕竟她好歹接受了五年人民公仆教育。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逃犯,好在这里不是生她养她的当代,心理障碍不是很大。 而作为真正当事人的谢辞,忠义刻进谢家人的骨髓里,这是一种信念的延续,一种军魂臣魂家魂,一代代谢家人为它而死,他们的血肉和骨髓皆承载着它! 如果可以,谢辞恐怕宁愿死,宁愿碎尸万段死无全尸,骨血煅成一寸寸飞灰,也不愿意成为一个逃犯,玷污他祖宗他父兄们一代代人抛头颅洒热血铸基的门楣。 顾莞心下恻然,但她很认真的,扣着他肩把他脸掰过来。 冷风呼啸,她听见自己用很冷静很严肃的语气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哪怕为了你的母嫂和谢家仅剩的孩子们,你也必须活下去!”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着,还有希望!” 谢辞的眼泪,唰一声淌下来了。 滚烫炙热,浸透了她的指腹。《 》 5、第5章 顾莞把他拉起来,两人从十几米的高墙上一冲而下。 黑黢黢的夜里,月色隐去,只剩朦胧的雪光,青苔老死后留下枯灰,砖与砖垒叠间扑了一层又一层的雪粉,一脚踩下去,坚硬冰冷又滑腻。 青砖高墙修筑酷似城墙,80°的倾斜在俯冲的时候真他妈的快刺激死了,北风陡然大增呼呼掠过耳边,冻得她耳朵都快掉了,心脏好像要飞起来一样,她架住谢辞,另一只手死死攥紧布绳,手心火辣辣的。 ——上来的时候谢辞带的,但他明显已届强弩之末,唇乏青紫,有些站不起来,只能她上。 顾莞扔掉布绳,喘粗气,白白的热气从口鼻喷出来,她赶紧闭上嘴巴,以免肚子里那点热乎气都跑完了。 被迫当了逃犯,这是顾莞这辈子从没想过的事,但走两步也就顺溜了。 毕竟原主也没犯过罪,谢家人生活简朴,身为忠勇公的谢信衷在家也不过三菜一汤,够吃就行,从不浪费,家里男人里衣居家服多是深色细棉布居多,穿烂了才换新的,但严于律己宽于律人,除去将来志向从戎的儿子,对老婆孩子都很宽容,不过靡和过分浪费没意见,不过但谢家的女人被男人影响,也是从不奢费,自得其乐。 陷害忠良还连坐,她跑得是一点愧疚都没有。 顾莞喘了两口气,立马架着谢辞跑出去。 旷野的风很大,铁槛寺在半山腰,军演场依山麓而建,附近乡镇大大小小,但总的来说比城里的人口密度要低很多,铺天盖地的大雪,覆盖了败伏的黄草,素白裹着黑色的枝丫岩石,原野和起伏的丘陵大山尽数没入黑暗之中。 两人跄跄踉踉往外狂奔,顾莞犹豫了一下,小声问:“要不要我背你?” 原主的身体素质其实还是可以的,大魏民风开放,骑马马球是贵女们的日常娱乐之一,忠勇侯府是将门,女孩都有练几下强身健体,原主初初投奔的时候为了讨谢家人喜欢,很是下过苦功,只是后来发现谢家人是真的对她好,练几年就没练了。 她柔弱的是性情,不是身体,基础打得很好的。 顾莞是刑警学院毕业的,虽然最后没当上法医,但当年格斗擒拿和体能训练是必修课,上大学前她还学了十几年散打,老师是个小老头,很喜欢她,后头专门让她拜了师,开小灶,古剑术和刀术也给她简单介绍过。 顾莞把长刀掖回腰带上,掂量一下,感觉自己应该还是可以背得起来的。 谢辞一愣,他不禁侧头,风雪咆哮吹起白雪,扑在身边人凌乱的头发和身上,她脸上脏兮兮的,但一双眼睛映着雪光,格外地明亮。 谢辞一时之间,有热意上冲双目,他一阵阵即将虚脱的晕眩的身体仿佛有回了几分力气,他不知怎么表达,半晌,他微弱摇了摇头:“……不用了,我还可以。” 顾莞要是背上他,他们的速度能减一大半。 谢辞抬头环视茫茫原野,黑黢黢冷风呼啸,陌生却又熟悉,他出入军演场,曾经这里他纵马飞奔过无数次,这里的地形他甚至比新迁来的铁槛寺外狱狱军还要熟悉得多。 “往前去,是云冈山接着岙岭,山麓都是丘陵,一直到平乡和百里外环县都是。东南方向五里、西边七八里是河,铁槛寺一带的溪河都是云冈汤泉行宫方向流过来的,冬日终年不结。……” 谢辞声音微弱,遁记忆仔细说这一带的地形。 说着说着,他眼泪流下来。 景色依旧,人事全非。 顾莞思索片刻,此刻她和谢辞没入黑暗,她拉着他深一脚往大岩石的雪垛后跑,身后沓沓的军靴落地声和火把的亮光已经汇合于高墙之下,呵叱声顺着呼啸的北风传来,正迅速往他们身后追赶而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没过膝盖的雪地之上,一个个凌乱的脚印简直清晰得不行。 火把一照,立马就能遁着痕迹追上来了。 顾莞和谢辞对视一眼,两人咬牙加速,绕一个圈往另一边有路的方向狂奔而去。 近郊人烟不稀,铁槛寺更是香火旺盛,恰逢正月,抢头香和来敬拜的信众不计其数,踩出一条条大路小路,顾莞是搞侦查的,她擅长侦查当然也擅长反侦查,要是春夏立马进山脱身就成功一半了,可惜现在冬季雪天。 她立马摒弃了进山,架着谢辞沿着樵夫踩出来的小路冲出山麓,走在起伏不平的缓丘和旷原上。 天黑漆漆的,她脚都冻得没知觉了,谢辞脸色铁青,好在血已经没有再往上淌了,伤口不知是凝血了还是冻结了,他手像冰一样,但他费力保持清醒,尽可能地站起来自己走,给顾莞减轻负担。 顾莞深一脚浅一脚直奔温泉河方向,河水没上冻,真是太好了。 她以最快速度行进一段,开始找一些没人踩过的地方刻意留下凌乱的脚印,但其实不用装,两人跄跄踉踉的,留下来的脚印本身就乱得不成样子。 顾莞不知道,自己的脸也白得像纸一样。 寒冷和饥饿,原主娇养深闺多年,她全凭意志力在支撑。 终于跑到河边。 顾莞蹲下来,用手脚连弄带蹭了几下,很快留下跳河的痕迹,之后立即和谢辞按原路折返,顺着岩崖根部浅浅的积雪,一路往东冲过去。 顾莞折了一个带着密密碎枝的不知名杂树枝条,一边走,一边往后不停地扫,冷风呼呼吹着,卷起细碎雪粉扑下,不仔细近看,发现不了这里的足迹。 两人终于来到岩崖尽头,里面有一个石窟窿,两人一头钻进去。 这是谢辞提供的,前年他和发小们闯了祸,被各自家里打了一顿离家出走,就是在这洞窟里住了三天,他知道这洞窟还有一个出口,通往这座不大的山崖的另一边。 他们终于甩脱了大股的追兵。 …… 现在,只剩下小股的了。 指挥追捕越狱者的监官有些本事,很快把病囚和失火一事联系起来,迅速命人关闭内门瓮中捉鳖,要不是顾莞他们速度够快够先声夺人,估计就跑不掉了。 追兵很快追到河边,大批狱军往下游追去,追了一段无果,迅速下令撒开人手,设卡并分队循着积雪寻找痕迹。 顾莞和谢辞放弃大路,在山窟窿坐下喘了一阵,不敢多留,立马就穿山往另一头狂奔而去。 现在距离他们离开高墙,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有两三个时辰,天就亮了,他们必须在天亮之前,彻底摆脱追兵。 两人察觉小股追兵,立即小心避开,万幸的是,乌云盘旋了半夜,终于重新积厚,细细的雪花飘了下来。 顾莞大喜:“太好了! 雪下得越大,对他们越有利啊! 只不过,有利也有弊,路更难走了,更冷,谢辞的脸色青得像死人一样,手摸着像冰棍,顾莞很担心他支持不下去,两人又累又渴,但谁也不敢吃雪,“你还好吗?要不,还是我背着你吧!” 顾莞看他看得胆战心惊的,不由分说把他当拐杖的枯枝抢过来了,枯枝一头血迹斑斑,他用力捏到手掌又出了血,顾莞摇了下头,二话不说一抄他的腿弯,把他背起来了。 很重! 他看着劲瘦,常年练武身躯扎实却很沉,顾莞差点被他压趴,幸好她早有心理准备,顶住了。 她把长刀掖紧一点,驻着手杖费力往前走去,稍稍熟悉,开始加快速度。 谢辞趴在她的背上,强弩之末,他梗着脖子喃喃说了片刻,最终还是把头趴在她的背上了。 顾莞深一脚浅一脚,走了大半个小时,有些支持不住,谢辞下来,两人搀扶着走,休息一段,她又把他背起来,如此重复。 一直走到快天亮,雪又停了,两人终于绕过了这座山。 可就在两人穿过大路和镇场,脱身成功的在望的前夕,两人却终于被人找到了! 一队二十来人的骑兵,绕大路抄绕了一遍,掉头往来的方向再找,竟和他们迎面碰上! 沓沓沓的马蹄声,突兀出现,顾莞心一突,连忙将谢辞放下。两人助跑一个尽力起跳,跳进道旁的沟壑里! 绕出了山之后,固然汇入镇场脱身再望,但也一览无遗,上冻的溪沟是唯一能藏身的地方。 可他们最后还是被发现了! 天蒙蒙亮了,雪停下,微微天光映着雪光,那骑兵首领不断扫视远处近处,很快察觉了擦崩一块的积雪痕迹。 顾莞听见马停下,脚步声出现往这边直奔而来,她忍不住骂了一声! 妈的! 她赶紧爬起来,伏起身体,在脚步声即将踏到溪沟边之际,“啊——”,顾莞一蹬跃起! 一脚回旋踢,踢中为首者的头部,后者当场倒地,晕厥过去。 有十二个人,小队一分为二,往两边分开搜擦。 顾莞眼尖,窥见边缘一个人抽出响箭,她人刚落地往左一扑,刀尖一挑,反脚一踢,响箭飞起,她扑过去一抓,扔往谢辞的方向。 “好个小娘皮!找死——” 抓响箭那个是小队长,被踹出鼻血,破口大骂,八.九个人,立马将顾莞团团围住。 顾莞咽了咽,她又冷又饿,筋疲力尽,最重要的是,她还没亲手杀过人。生死关头放倒了三四个,剩下的几个都是比她还要一头的大男人,并且对她的腿上功夫有了防备。 顾莞格开对方的刀,背后被人踹了一脚,她扑在小队长的身上,后面一个人扑在她身上,三人刀剑都打掉了,翻滚着沿着雪丘骨碌碌滚下冰冻的溪面。 身后纷踏的脚步声,顾莞抽出匕首,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可就在割下去的一刹,她不禁顿了一下! 可就是这么一刹那,只是很微小的一顿,顾莞这状态一对多本来就不容易,勉强持平和尽可能把敌人兜在她这一边而已,这么一顿,对方抓住机会,立马反手一推,抽出靴筒匕首,反按着顾莞重重刺下! 顾莞立马一挣一个翻身,反脚一踹,奋力一戳,可一个人扑上来,按住她这两条把他们打了落花流水的大长腿。 顾莞被压住了,一时挣脱不得,命在旦夕! 就在这个时候。 “啊啊啊——” 谢辞陡然爆发,一道雪色剑光乍亮,剑刃割破喉管的入肉声,雪地上陡然爆开四多血花! ——只要杀了追军,就是真真正正的越狱逃犯,即便蒙冤入狱,也不能洗。 可这个最后关头,眼见顾莞被压在地上,谢辞还是挣扎爬起来了。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泛着青紫,明明强弩之末已经爬不起来了,可这最后的一瞬,他厉喝,陡然迸发一股心力,一撑冲天跃起,先前不过勉力支应的三四人立即倒地。 谢辞旋风般刮过,剑光如银瀑,冷厉至极,往顾莞疾奔而去的戴甲军卫,只觉喉间一凉,往前跑了两步,捂住咽喉,瞪大眼睛,鲜血喷涌而出! 栽倒在地。 谢辞那双漂亮到极点的眼睛泛着赤,年少的英俊面庞被血污喷得看不清面容,他一把抄起刺向顾莞的人,一剑封喉!连同她腿上那个。 顾莞也是一头一脸的鲜血,她立马爬起来,两人重喘看着对方。 谢辞哑声说:“…我们快走。” “好,好。” 谢辞眼睛发涩,手在颤抖,但他紧紧捏着剑,和顾莞冲进了风雪之中。 …… 雪不知什么时候又下来了,絮絮飘荡。 风夹着雪,扑了他们一头一脸。 两人手牵着手,冲过了大路,穿过镇场,一直跑出很远很远。 两人终于停下来了,栽倒在雪地上。 谢辞跪在地上,他就哭了。 血和泪一起淌下来。 他以手撑地,先是哽咽呜噎,最后嚎啕大哭。 谢家世代忠良,可他今天不但越狱当了逃犯,他还杀了军差。 顾莞在他身边,她顿了半晌,直起身慢慢拍了一下他肩背,他栽伏在她的肩上,顾莞感觉滚烫的泪水沿着她的锁骨皮肉淌下。 她知道这种感觉,她有一个双胞胎弟弟,姐弟俩从小同一志向,可弟弟在他十四岁那年,车祸断了一条腿,从此不能快走。 天灾,人祸,无法挽回,任凭浑身力气,都无法改变。 谢辞还要严重多了。 顾莞轻轻叹了口气,她知道现在所有安慰都是那么地苍白无力,她没说话,只一下一下无声顺着他的肩背。《 》 6、第6章 顾莞也累得不行,索性栽坐在雪地上回血。 也不知过了多长的时间。 天色有些发灰了,应该快天亮了,顾莞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该走了。” “好。” 谢辞哑声,用衣袖一抹脸,用刀鞘驻地慢慢站起。 哭过之后,抹去眼泪,两人互相搀扶,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行。 天色慢慢大亮起来,顾莞谢辞也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去,沿着羊肠小道一路往东岭的余脉佘山方去了,沿着山麓走了小半天,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处合适落脚的地方。 那是一个猎户的小柴屋,距离山下村场大概一里地,但大风大雪的天气,并没有人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跑过来窜门。 篱笆门被大雪淹没了一半,很久都没有人推开过的样子,顾莞谢辞观察了片刻,费力把它打开。 院子不大,山里人家柴草不缺,东边堆了很大的一堆黑色的枯枝木柴,中间一个小木屋,不过薄薄的柴扉已被大风刮开了,风卷着雪刮进去,柴门不停“咿呀”晃来晃去。 顾莞把门推开,看见黄泥炕上的旧被褥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猎户,已经死去多时了,年纪大了扛不住,冻死的。 顾莞双手合十告了一声罪,小心把这个很轻的矮小老头拖下来,放到室外干净的雪堆上。 两人栽倒在炕上,几乎是马上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暗地,谢辞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了。 雪光很亮,天将明未明,屋门已经用一根粗棍顶住了,火炕洞里和屋子中央的火塘堆了柴,架的还挺有技巧的,就是火还没点起来。 顾莞醒得比他早,正蹲在木屋东侧的隔出来的小厨房灶前“哒哒哒”敲打火石。 她敲了可能有三五百下了,可就是敲不出火星来。 谢辞起身,从火炕上下去,进了小厨房,接过她手里的打火石,“哒哒”几下,手往前一伸,几点火星落在铺在灶底的麦秆和细小枯枝上,火就燃起来了。 灶上有个不大的铁锅,上面堆了满满一锅新雪,旁边还有一个冻僵的灰毛野兔,这是顾莞今早出去拿柴时发现的,篱笆墙外的一个捕兽夹夹住的。 谢辞慢慢站起身,把木头的锅盖盖上,又拿起野兔重新蹲下,抽出放在身侧的长刀,剥皮处理。 “你怎么起来了?快去休息吧!” 顾莞昨夜半夜醒过一次,看过他身上的伤,还好,崩裂的伤口是最深和关节的几处,她出来的时候把藏在柴草垛的其他金创药也带上了,谢辞把蜡丸也带上了,给他敷了药,化了药丸服下。 谢辞缓过气之后,感觉好了些,他摇头:“我好多了,没事。” 总不能顾莞一直在忙前忙后,他躺着的。 顾莞想了一下,也就没再拒绝,主要她也脱力了,原主娇养深闺太久,她一下这么勇猛发力,歇过气之后,手脚酸痛得不行。 灶火已经烧起来了,顾莞移了一点回屋里的火塘以及火炕,屋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 两人一起处理了野兔,把它放进舀了剩一半的开水锅里,锅里沸腾滚着,谢辞怔怔望着东窗,雪野茫茫,他喃喃说:“也不知我娘五郎还有嫂嫂侄儿他们怎么了?” 这真是一个让人担忧的话题。 顾莞引了火,出到屋后避风处,屋后已经堆好了一个柴垛,上面放在老猎户。 顾莞蹲在地上把他火化了,就着大火烧过的地面挖了一个坑,让他入土为安。 她拜拜,这就给您安置好了,屋子里的东西咱借用一下您千万别介意,完事直起身,她回头望去,正好望见他怔怔望着东边。 那是铁槛寺的方向。 昔日神采飞扬的骄肆,已悉数自他眉眼间褪去,那双如星子般的眼眸里盛满了黯然。 经历了大变,人一夕间长大了。 顾莞挠挠头,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是作孽,她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一阵寒风吹过,她才搓搓手臂连蹦带跳跑回去。 谢辞回神,立即起身把门打开了。 顾莞安排他看火,没同意让他一起出来,他这身伤,万一风寒可就糟糕了,现在这状况,他们连大夫都难找。 谢辞知轻重,也就没坚持。 门一开,呼呼的北风卷着碎雪扑进来,火塘的火苗剧烈晃荡,红色的火光映着他半边苍白的脸,他的唇没有一点血色,精致又脆弱。 顾莞把他拉回火坑坐下来,火炕暖烘烘的让她长长吐了一口气,她搓着手,想了想:“你先别急,哪怕是夷三族,也没有砍光妇孺孩童的道理。” 本朝律例从开国一路沿用至今了,除了几例谋逆案皇帝亲自下旨赐死满门的,但凡连坐,都没有杀妇孺及十六岁以下孩童的。 她就不信了!越狱再大的罪名,也总不能比“蓝田通敌案”更大吧? 这段时间的经历,让顾莞对这个朝廷毫无好感,但也不至于这么让人绝望吧? 只要不是明着宣判或在狱中弄死,他们就能想办法! 谢辞心里沉甸甸的,“但愿如此。” …… 谢辞焦灼,他害怕,从死地中挣扎而出之后,他又害怕自己的越狱会牵连仅剩的亲人,让她们的处境雪上加霜,让她们从流放变致死。 他知道谢氏一案,在朝中掀起的风浪有多大,谢信衷刚直不阿,有多少人落井下石想致谢家于死地。 历来墙倒众人推。 两人处理好落脚的事情之后,简单进食,随即回到火炕上抓紧时间养伤和恢复。 可谢辞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遍体鳞伤的身躯很疼,尤其烙铁烫伤以及新崩裂的伤口,可再多的伤痛也不及心内的焦灼,他难以成眠。 顾莞知道,条件所限两人用着同一床被褥,他尽可能不打搅她,可陌生环境她觉很轻,半醒半睡间一直听见哔哔剥剥的柴火声和他呼吸声就知道他没睡着。 可顾莞也没什么办法。 半夜的时候,谢辞又起烧了,顾莞起身给他拧了块布巾搭在额头上。 烧是不是很高,但他却说起胡话,挣扎着两行泪顺着紧阖眼角滑下,顾莞听见“爹”、“阿娘”、“瑛姐(谢二嫂)”,还有他兄长和好几个侄儿侄女的名字。 天亮之后,他终于退烧了,顾莞把熬好的栗米肉粥盛在木碗里端出来给他,却看见谢辞已经起身,他穿戴整齐,制式长刀刀鞘扔掉,连刀柄一圈圈缠上布条,配在腰间,匕首绑在小腿侧。 “我去外坊打听一下消息。” 谢辞唇色苍白,他拿下挂在墙上的旧竹笠,扣在头上挡住面容。 几天时间,就足以让牵连与否尘埃落定了。过两天肯定有,但谢辞真的无法安然坐着等,他迫切地想去打探消息。 “好。” 顾莞能理解他,只不过她担心,“可是,我们没有户籍和路引啊!” 出门在外的人,是肯定要随身携带户籍黄纸和路引的,至于本地人,按惯例风头这段时间肯定会被盘查的,这么跑出去,万一不幸运撞了个正着,那可就糟了。 这个问题谢辞已经想过了,“没关系,我会先弄一张赝的用着。” 假证吗? 额,倒也不是不行。 顾莞一愣,想了想,“行,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他这身伤,在这个小木屋走两步还好,一旦出门,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万一中途扛不住,好歹也有个人扶一下。 顾莞肯定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去。 …… 两人匆匆喝粥,把火塘炕灶的火都灭了,收拾一下,囚衣都脱下来,谢辞套上猎户的旧衣,不够长另撕一件绑在里面,衣裳陈旧穿得也多,穷苦百姓多是缝缝补补破破烂烂,看起来倒也不显眼。 顾莞则套上旧衣之后,把自己的细棉里衫套在外面,这是她特地挑的,领口绣缘还有简单的绣花,这么一穿整理一下能当外衣用了。 两人村子的外围绕过去,走了大概三四里路从小路汇入大路,今天出了太阳,金色的冬阳照在皑皑白雪上,有些刺目,但也来往的人也多了一些。 各乡各村去赶集的,挑着担子赶着驴的,汇入官道之后,人车商旅更加络绎,顾莞刻意听了一下,没听到有议论铁槛寺里和谢家女眷的,反倒是谢辞越狱一事成了最炙手可热的新闻,好几摊人在高声议论,发表各种意见和猜测。 顾莞偷偷望了一眼另一边的谢辞,两人给了几枚大钱,坐上了乡里前往丰阳县的牛车,满满当当一车人,两人刻意分开两头坐,顾莞望过去,就看见他竹笠下小半张脸,他眼睑垂下,下颌在雪色中苍白的弧度。 牛车轱辘轱辘前行,期间有遇见过设卡和抽检,最终在距丰阳县一里左右的集市停了下来。 这是两人商量过的,京畿一十三县,距他们最近的现在是丰阳县。京畿之地,也属天子脚下,每逢昭告天下或京畿广为人知的大事大案,京城辖下的十三个县的都会张贴黄纸布告于众,震慑、安抚之类的作用。 另外除了县衙外、城门口,那些人流很多的坊市门口和集市,县里都会自行抄录张贴的。 顾莞和谢辞肯定不能往京都去了的,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尝试钻这个空子。 还未下车,两人就看见集市口外左侧的空地前,聚拢了一大群人,书生唾沫横飞,给人群说布告内容。 这里果然有一个抄录布告的牌子。 其上,还有一张很新的黄纸,显然是这两天才贴上去的。 谢辞身躯当即绷紧了。 他站了片刻,一步一步往布告牌行去。 他越走越快,两人挤进人群,在人群推搡中以最快速度往里而去。 他们终于来到能看清黄纸的位置了。 谢辞第一眼,就看清了这正是一张涉及铁槛寺外狱他越狱、官府要求辖下军民配合举报,窝藏同罪还有悬赏的公告。 他一眼十行看到最后,目光却一凝。 谢辞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变化,他一怔,继而心潮起伏,他闭上眼睛! 顾莞隐有察觉,也跟着望去,只见布告黄纸末尾的是个“此”字,末尾似摘抄的人笔锋太急,最后一笔一绕,绕成一个缠枝纹般的弧度,钩尾细长向下。 ——这是谢辞和几个发小曾经约定的一个暗号。 天之骄子,性情相投,少年恣意,结伴纵马呼啸而过,他们玩蛐蛐看戏曲听琵琶,兴起时拍掌叫好一掷千金;他们路见不平行侠仗义,大祸小祸天天不断,鸡飞狗跳。 一朝谢家遇难,多少姻亲交好或沉默或避让甚至落井下石的,少年谢辞横枪挡在家门前,腹背受敌,满心愤慨。 今日,他曾经的发小张宁渊却冒着风险,以昔日他们瞒着大人干坏事时约定好的一个暗号,隐晦地给他传递的一个消息。 ——勿急,他已说动他的叔父,朝中全力为谢家内眷斡旋。 张宁渊,刑部张尚书的嫡次侄。 为了谢辞,他绝食四天,一度垂危,一退再退最后只求家中出面以律保住狱中的谢家女眷不受牵连。 张母承受不住,亲自出面祈求,最后张尚书答应了。 谢辞正低声和顾莞说着,一阵马蹄声自远而来,衙差卷着一张长长的黄纸停在布告栏前。 两名衙差用刀鞘隔开人群,张贴黄纸。 正是越狱一事的后续! ——在张尚书的全力斡旋之下,谢家内眷维持原判,北流三千里至铁岭充军。 这一刹,谢辞热泪盈眶。 他仰头,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抑制住眼眶的热意,他喜极而泣。 还好,还好,这个世界还没让人绝望成这样。 顾莞长呼了一口热气,刚才真的紧张死她了。 她抬眼看谢辞,谢辞也看向她,她说:“那以后有机会,再好好谢谢他。” 终究还是有一个值得的,也算不枉此生了,虽然以后他们可能没法再见面,但也不负彼此的曾经的情谊。 真好啊! 谢家人没有被牵连。 谢家人这么多,病死那一套也不适用的。 等她们从大狱出来,再设法救人好了。 两人从人潮中挤出来,顾莞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下子,你可以安心地好好养伤了?” 她语气轻快起来,染上一些笑意。 谢辞也终于露出了这段时间以来的第一个笑脸,他用力点头:“嗯!” 冬阳照在残雪和车辙上,皑皑白雪反射一片金黄,为顾莞的侧脸染上一层暖光,她脸扑了柴灰黑乎乎的,但一口细细牙齿雪一样瓷白。 谢辞很激动,忍不住用力拥抱了她一下。 谢谢不合适,他不想再说了,但他真的由衷感激她。 他太用力了,箍得顾莞生疼,猝不及防,她赶紧缩了缩胸,……好在不大,衣服也厚。 不过她也是真的高兴,也忍不住用力回抱了他一下。 她压力也很大啊。 她原打算帮原主报答谢家人的。 虽然层层意外推动,但如果谢家人都死了,她想她会内疚很久很久。 幸好! 感谢张宁渊。 也感谢谢辞! 反正感谢所有为此努力过的人。 顾莞松手,拍拍他,人越来越多了,她小声说:“我们快走吧。”《 》 7、第7章 一年最严寒的隆冬过去了,熬过融雪的彻骨冷意,山下的小村落打破沉寂,终于开始有人上山活动了。 好在,顾莞谢辞也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当初谢辞越狱一事传得沸沸扬扬,大年初五便有了定论,但各部衙的大印还封着,一直要到正月十五才启封,谢家人已经错过了原定的流放日期,于是待十五过后才会重新选定起解时间,敲定正月二十三。 溪水潺潺,春芽吐蕊,顾莞骑着一匹驽马从另一边山坡绕路赶回猎户木屋,谢辞正赤着上身在小院劈柴,少年的肩膀已经开始长宽长厚,“啪”一声下去整根腿粗的圆木劈成两半,再分成四瓣。 汗水沿着他的额头颈脊滑下,肌肉贲张,再淌过劲窄的腰身,裤腰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听见马蹄声,他立即抬头。 顾莞目标比谢辞小,蹲点的工作就交给她,十五过后,她每天都骑着马往返铁槛寺。 这还第一次她一大早就赶回来了。 顾莞清脆的声音多了几分兴奋:“是今日了!一大早大理寺和刑部的人就持着流徒文书来解人,我望见女监有动静了!” “好!” 谢辞长吐一口气,立即站起:“那我们走吧。” 顾莞:“你快收拾一些,这就动身。” 谢辞点点头,他把弯腰把劈好的木柴一摞摞整齐码在柴垛上,再把翻开的草垫盖回去,斧头放回原位。 其实两人并用不上这么多木柴,但谢辞顾莞此去不多的盘缠和这匹驽马,都是用小木屋里找到的大钱买的,虽顾莞为老头收殓安葬了,但谢辞还是把老头堆着劈不了的枯枝杂木都劈好摞齐,小木屋洒扫整齐。 做完这些,他去灶间舀了半温的汤药水,浇在身上把汗水冲干净,出来的时候,顾莞已经收拾好行李并把煮好烘干的粗棉绷带准备好了。 谢辞身上的伤口已经先后结痂,并剥落了一部分,露出粉色的新肉,身上疤痕纵横交错,但他并不在意。还是顾莞安排着,虽已不用上药了,但用棉布绷带一圈圈把还很厚伤痂的那几个点缠上,以免衣物摩擦和行走间大动作再把它们给崩裂了。 做好了这些,谢辞背上包袱,把已经修好了锁的木屋柴门带上。 出到拴马的院门前,顾莞正把手里的户籍黄纸翻来覆去地看,再小心地收进内袋里。 ——这虽然是假证,但顾莞被检过两次,没被检出来。 谢辞接过马缰,顾莞一踩马镫翻身上去,她回身正要接过包袱挂在马鞍上,谢辞已经挂好了,上马前,他很认真地和她说:“等这事了了,我再想办法给你弄个真的女户。” 他说得郑重,绝不会让她一直当没名没户见不得人的逃犯的。 顾莞一愣,不禁笑了起来,“好!” 青青小草已经冒头了,一点点黄色的小花开在小屋尽头的山坡,风送来春的气息,金色的暖阳洒在脸上额上和身上,她露出一抹笑,和这漫山遍野的春光一般和煦。 顾莞心情突然变得很好,她把手伸给他:“快上来吧。” 谢辞一翻身上马。 …… 顾莞心情确实很好的,没有带累谢家人是其一,第二最重要的是,她手里的虽然是假证,但拿在手里并发现能用之后,心里的忐忑一下子去了大半。 她初来乍到时诸多顾忌,这户籍占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直到拿到了这张户籍黄纸之后,她发现混古代好像也没那么难,船到桥头自然直了,困难未必不会迎刃而解,她拿着那张黄纸爱不释手,很难不高兴。 她就觉得,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 那个青春飞扬自信满满的顾莞又回来了。 总而言之,一切都在向好发展,不是吗? …… 两人骑上马,绕道往铁槛寺去了。 驱马登上西北方向一个山巅,阳光正炽,能见度很高,可以清晰望见铁槛寺外狱人来马动尘土滚滚。 解军和差役已经就位,三五一群的男囚女囚被驱赶成列,一个个按名册辨认清点,交付解官,从大门内被驱往监狱大门外外空地。 谢辞和顾莞登上山巅俯瞰的时候,交接工作已经完成过半了,顾莞解开包袱取出两个栗米饼子,这是两人在家炕的干粮,她掰开一半递给谢辞。 两人简单解决了午餐,等到午时过后,交接工作终于完成了,解差骑马挥鞭,驱赶着这数百名流刑犯人,跌跌撞撞往东北方向而去。 谢辞紧紧抿着唇,最后回头望一眼,他戴上斗笠,和顾莞一起翻身上马,“驾”,掉头往山下而去。 这一路,他们不会和大部队同一条路,但他们会一直并行同往东北,寻找机会。 没错,是顾莞先提议的劫囚,但有谢辞的险死还生的“病逝”在前,和张宁渊的拼死争取才没有明面波及谢家女眷在后,谢辞并未权衡太久,很快就决定了在抵达流放地之前,必须先把家人救出来。 这次的流放地铁岭,距中都足三千里之遥。足足要走将近一年之久。春夏秋冬,严寒酷暑,都需用脚丈量,但好在谢家人就算是女眷和总角孩童,身体素质都还过得去,没有过分柔弱,给了谢辞和顾莞一些观察和寻找时机的时间。 一开始,两人肯定是按兵不动的,毕竟刚开头的时候,防御和戒备心肯定是最强的,但解军和解差也是人,不管是徒步和骑马,他们也得一起走也会累。 总而言之,京畿附近,绝对不是动手的好时机。 这样一路走,一路跟,蜿蜒的徒流队伍,不断减员,谢辞和顾莞提心吊胆的,但前者虽担忧,但始终保持沉着,必须一矢中的,他们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的。 …… “如果时机合适,我们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顾莞趴在草丛里,和身边的谢辞小声说。 如今徒流路程已经过半了,远离了京畿,正走在朔州和代州之间的黄土官道之间,野风粗犷,夏日炎炎,在草丛趴不了一会儿,顾莞就感觉脚心又痒又痛,赶紧坐起来把靴子拔了一看,果然又起了一个血泡。 她疼得龇牙咧嘴。 ——盘缠不够的原因,再长久并骑很快会让人留意,两人已经把驽马给卖了,后半程都是跟着队伍一起徒步。 谢辞也看见她的脚,他坐起身抽出火折,吹燃烫了烫银钎,握着她的脚小心在边缘把血泡扎了,挤出血水,再挑了一点黄色药膏敷上,用昨夜洗净晾干的棉布绷带一圈圈缠上。 两人为了节省钱,还有紧跟徒流队伍,一路上很少投宿客栈,此刻一身尘土,形容颇为狼狈。 谢辞见她这样,心里很不好受,再加上随着路程增加,他对母嫂侄儿也越发担心,他很想尽快动手的。但奈何朝中显然有人防他,谢父的对家尚书左仆射严琅的亲信之子冯林德降格亲自任这解军总官,这一路上走到现在,对方也没有松懈太多,他们没有找到太好的机会。 但顾莞却开始心急了,因为原主记忆中,接下来连降暴雨,上游有一处小决堤,家畜死了很多,顺着水流冲下来,污染了饮用水源,徒流队伍被迫改道,往更北的朔州方向过去。 就是在这里,谢家大房长孙、谢辞的大侄儿、十二岁的谢明铭为了偷偷去给家人取干净的饮水,被衙差一脚揣进河中,冷热交感,因为无药医治,病死在路上。 谢家大嫂疯了。 她接连几天都在催促,谢辞观察天色,只见乌云盘旋,心里也不禁愈发焦灼起来。 好在这个时候,终于出现了一个重大利好消息! 皇帝早朝再度身感不适,昏厥自龙椅摔下磕得头破血流,直至最后飞鸽传书前,依然未曾醒转。 接到飞鸽传书,冯林德面色大变,他当即将徒流工作交给副官,连交代顾不上说半句,立马昼夜兼程飞马赶回中都。 和这等大事一比,不管谢辞还是徒流中的谢家人,都不值一提。 机会终于来了! 顾莞一击掌,这皇帝病得也太及时了,希望他昏迷得久一点。 “我去通知阿娘她们!” 冯林德一去,副官虽依然严阵以待,但解军的精气神却当即降了一个档次,谢辞毫不迟疑,决定动手。 他观察片刻,决定先通知谢家人,好教她们随时准备着里应外合,近段时间徒流队伍安营的地点都在波涛滚滚的汾水边,有这个条件。 顾莞把谢辞脱下的上衣接在手里,把蜡封好的小竹筒递给他,雷声隆隆,倾盆大雨将至,她小声:“你小心一点啊!” 谢辞点点头,深呼吸一口气,旋即泅入河面下。 风很大,浊浪滚滚,这是水文条件不知的野河,顾莞提心吊胆等着。 河底之下,谢辞却如同一条游鱼,一蹬水,迅速往徒流营地游去。 滚滚波涛,他伏在水底,仅靠一条芦苇呼吸,终于等得谢家妯娌三人带着几个大孩子前来打水。 水比昨天还浑,谢二嫂不禁皱起眉头,她拿着几个木碗往上下游走了一段,寻找稍微清澈一点的地方。 骤然,她发现了一点芦杆,紧接着,一只手从河底伸出来,她看见水下一张模糊的脸,手里就被塞进了一个小竹筒。 谢二嫂睁大眼睛,急忙左右扫视,用木碗遮掩,飞速把竹筒收进怀里。 …… 顾莞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等得她急得不行,才总算把谢辞等回来了。 这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透了,乌云滚滚山雨欲来,他破开水面跳上来,一脸喜色:“我把竹筒给二嫂了!” “真的!” 顾莞也大喜,谢二嫂是他们传信的最佳人选,太好了! “那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谢辞迅速穿上衣物,两人手拉手一路飞奔。离得远远,便听见官道上被雷声惊得马叫牛鸣羊羔乱窜的牟咩声,此处毗邻关门,民风粗犷,牛马牲畜商人最多,路上大群小群络绎不绝,乡里镇上大门小户比比皆是。 两人站在山岗上,看着乱窜的畜生和叱骂的解差,情不自禁对视了一眼。 当天夜里,两人摸进了一个大镇的一个大马商投宿的驿里。 暴雨哗哗下了大半夜,黎明前终于暂歇下来,值棚屋舍静悄悄的,人要么睡死,要么都被放倒了。 顾莞打开畜生棚的栅栏门。 她打听过了,这个马商富得流油,还经常打骂下仆和畜生,为富不仁,姐就当劫富济贫了。 本来顾莞也打算,后续等钱实在用光没有的时候,就找个为富不仁的解决经济问题的。 古代不是很多这样的侠盗的嘛? 活人总不能被尿给憋死的,她行她也上了。 能在北地当大马商的,个个手上都有人命,也不算冤枉。 月黑风高,小雨淅沥,顾莞摩拳擦掌,一溜烟钻进马棚里。 谢辞也跟着钻进去了,如果只能二选一的话为了救母嫂侄弟们他能把命换出去,只不过,这偷东西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谢辞父亲在世时,曾教过他,为将者,当约束麾下,断不扰民,不掠取百姓一针一线。 所以就算曾经的他也没干过欺行霸市吃东西不给钱的事儿,哪怕一次半次,他就算离家出头兜里没钱也就钻进山窟窿里去罢了。 他多少有些不安。 顾莞留意到了,小声比比:“救人要紧,咱们先用着,等回头你发达了,就把钱给他还上。”最多多算一点利息。 谢辞不禁点了点头,于是两人一前一后跑到商队斜靠在院子围墙的旗帜旁,顾莞拉开,他认真地瞅了一眼。 两人做完这个,不禁相视一笑。 柴门门柱挂了一盏牛角风灯,一点朦胧的灯光照在谢辞的面庞上,他瑰丽如蔷薇花般的五官因染上微笑而顷刻变得流光溢彩起来。 少年稚嫩,额染风霜,剑眉浓黑,平添英气。 总算天无绝人之路,有了希望,他情绪和神情都肉眼可见地好转了很多。 两人记下了马商,分头把马嘴绑住,之后打开栅栏门,把头马拉出来,谢辞翻身骑上控住,顾莞将畜生棚里的马匹驱赶着流水般冲出来,最后一匹她骑上去,赶着马一前一后,择个方向驱赶而去先藏起来。 只是无独有偶。 就在两人把马栓好藏住,乘着夜色回归小镇,打算天亮再稍稍跟进一下事态发展以确保万全的时候,谁知忽然又听见一阵沉闷的马蹄声。 小路望过去大约三四十丈驿舍的畜生棚,风灯被人悄悄取下,畜生棚无声打开,甚至对方做得比他们还多点,马蹄都用麦秆捆上了,群马落地声音很小,还有十几头肉牛。 “……” 顾莞谢辞面面相觑。 顾莞:“……难道,还有人劫囚?” 不过也不稀奇,毕竟徒流队伍这么多人。 两人只当是一起劫囚的,顾莞还很高兴地说:“嗯,那太好了,说不定,咱们还能互相借借力呢!” 事半功倍啊! 想想就让人高兴!《 》 8、第8章 雨已经停了,积云未散,一点孤星悬于漆黑夜幕的东北角。 顾莞歪头努力回忆了一下,上辈子好像没什么劫囚吧?难道对方中途放弃或许有什么阻碍?不过她也没有太稀奇,毕竟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比如上辈子监队的就不是冯林德,有什么蝴蝶效应太正常了。 两人看了一会儿,那些人很多,有十几二十个,等所有牲畜都赶出棚之后,围墙的另一侧绕出来一男一女,黑黢黢的看不清相貌,但很年轻,骑在马上,左右各有一个护卫簇护着。 对方出来之后,左右扫视一眼,顾莞被谢辞一按后背,两人立即伏低身。 那男的五感很敏锐,盯的第一个方向就是这边,但谢辞也不是吃素的,他捏起一只蟋蟀往左边扔了出去,蟋蟀嘶鸣着在草尖一弹跳走了,那男的视线在蟋蟀上扫了扫,随即移开。 这伙人没有久留,撵着牲畜大部队很快离开了,谢辞顾莞也随后走人了,沉闷的马蹄牛蹄声沓沓赶往道口冲出野外,谢辞随即侧身伏低,顾莞非常熟练跳上他的背,湿漉漉的草丛一晃,谢辞背着顾莞离开了。 顾莞这次脚底的血泡还挺大的,得尽快养好能不走就不走,不然怕影响后续行动,谢辞背她也不是第一次了,两人都挺熟能生巧的。 从小镇外围进入内围,谢辞一跃翻身无声进了客店,推开后院一个半旧小客房的门,把门掩上。 为了方便今晚行动,两人奢侈了一把在客店后院开了一个有单独门户的房间。 顾莞打着哈欠把油灯挑亮,鞋子脱了,想了想,小心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挑了一点点金创药敷上去,这药真的挺好使的,估计明早就能干水下地走了。 小客房里一张不大的土炕,一人睡一头,昏黄灯火里,谢辞看顾莞抱着脚丫子在专心致志擦洗抹药,她的面庞同样青稚年少,头发凌乱尘土仆仆的。 他说:“你害怕吗?” 他感到愧疚,如果顾莞害怕,那他就自己去。 害怕? 并没有。 顾莞胆子大,又不怕冒险,要知道在一线城市两年挣下一个大房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她只是怕麻烦也不爱胡乱冒险,有需要有必要时就不算。 她说:“有一点,但我们总得把大嫂二嫂和铭儿他们救出来的。” 她一个骨碌躺在通铺上,把外衣抖抖盖在肚子上,“快睡吧,明儿还得早起呢!说不定明天就找到机会啦。” 体力消耗足够大,她几乎沾枕就睡了,后面的话变得含糊,只听见小小的呼吸声。 往小包袱塞了一半的药瓶子滚在枕边。 谢辞坐了片刻,看她阖目的睡颜半晌,轻手轻脚把药瓶子捡起来,连同其他杂物一并收进小包袱里。 谢辞“噗”一声吹熄油灯,小客房陷入黑暗,自己也躺了下来。 等他的呼吸变得绵长之后,顾莞睁开眼睛。 她仰脸望了望透着微光的窗纱,眨了眨眼睑,又侧眼望短炕的另一头的谢辞,他和衣侧卧在炕稍,手搭在身畔长刀的刀柄上。 黑暗的阴影里,只模糊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眉弓下的隐约轮廓。 这段时间,他警醒得有如惊弓之鸟,稚龄遭变,一个人扛起所有,他睡不沉稍微有一点动静就醒转过来。 但顾莞的动静他却不会警惕,好比此刻她又睁眼又抬头盯了他这么久,他依然沉沉睡着。 顾莞呼了口气,挪开视线,一路徒步这么久,走得她快扛不住了,终于到了要营救谢家人的关键时刻了!她差点激动到热泪盈眶。 等把谢家人救出来,她就完成了一开始的既定目标,也不负这少年此刻的信任。 等把谢家人安顿好了,她原先想好的赚钱开酒馆什么的,差不多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就是不知道,这边的钱,有没有上辈子好赚! 反正,希望明天一切顺利! …… 顾莞翻个身,睡了过去。 天蒙蒙亮的时候,她被客店外的喧哗声和奔跑叱骂声吵醒了,几乎刚有动静,谢辞就一跃而起,顾莞赶紧揉揉眼睛一个骨碌爬起来,两人推开一点外窗,就看见外头有人马奔走,破口大骂。 很快整个乡镇都知道了,昨夜,四家驿舍被盗了牲畜,大马商包下了整间驿舍,然后牲畜棚全部都盗空了! 顾莞目瞪口呆:“不是吧,四家!” 那就是对方干了三家,好大的阵仗啊。 不过对于他们来说,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双方目标是一致的,显然对方阵仗大点,对他们是好事呢。 整个乡镇沸沸扬扬,很快县城的衙差也来了,很快找到牛马足迹往另一个方向追去了。 顾莞这才恍然,对方这是把牲畜一分为二或者为三,驱赶着往另一个方向去,把这边的沸沸扬扬立即引走了。 计策不错哈。 人多就是好。 乡镇没什么事,那就好!顾莞打了响指,两人打听一圈立马就离开了,顾莞骑马赶着牲畜,谢辞立即追上徒流大部队,开始寻找时机。 …… 夏日天亮得早,徒流队伍动身也早,一大清晨,身穿陈旧灰布衣的流犯们匆忙整理梳洗,推着板车挑着担子,背着人,抹去眼泪,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行去。 一路上病死的人不少,脚底血泡更是人人都是,无人帮忙的只能病得等死,有亲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的,就背着上路,祈求尽快赶到流放地铁岭,好歹不用再走。 乌云盘旋着,天气又闷又热,下过大雨的官道尽是泥泞,谢二嫂平日都是自己背侄女的,但今天罕见地把三岁的侄女转移到十岁长女的背上,自己一手架着妯娌,另一手手腕让五岁的小儿子牵着,自己紧紧抓住当手杖的枯枝。 昨夜,她连夜悄悄地把手杖拄地的一头磨尖了。 接到谢辞的信后,个中焦虑和担忧就不说了,此刻谢家人都在焦急等着。 谢二嫂将门虎女,最有见识,她悄悄说,前方是丘陵,最有可能;如果没动,那就必定是等中午埋锅造饭的时候,她们不要坐靠河那边,要尽量坐靠边缘一点。 …… 半上午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巳时云收雨歇,太阳露头,炽热的日光让温度一下就升上来了。 又潮、又闷,地上泥泞湿透,连找点干点的地方埋锅造饭都找不到。 解军和解差怨声载道,呼喝骂人不绝于耳,更有甚者被鞭打的,流刑犯人被驱赶得团团转。 整个队伍既烦又疲,却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谢辞给顾莞打了个手势,不远处的顾莞会意,悄悄转头,大约半个时辰,她回来了,牲畜已经就位,她自己也已经用新买束袖长布把袖子裤管扎得紧紧的,腰侧配上专门安放匕首长剑金属卡扣,把匕首长剑牢牢卡在身上,另外递给谢辞一套。 谢辞迅速穿戴,长布末端缠在掌心形成护掌,他把斗笠摘下来,顾莞顺手扣在自己头顶上。 他们率先要解决的,就是哨兵。 两人步伐放轻,迅速移动,谢辞已经把哨岗摸了个一清二楚了,总共四个,东南西北,各一个,他们必须要解决的是西和南这两个。 他们一人做诱,另一人迅速拔刀,迅速解决第一个。这人猥亵过谢三嫂和谢辞的大侄女谢柔,谢辞下刀又快又狠,白刃入肉,鲜血喷溅。 他喘息着,拉着顾莞的手一掠越过草丛直奔南方,然就在两人要解决第二个哨兵的时候,不远处银色微光突兀一闪,谢辞眯眼,立即拉顾莞停住脚步。 “咻”一声利刃割裂空气的锐鸣,一支精铁短弩激射而出,正中哨兵眉心,后者瞪大眼睛,栽倒在地。 双方距离很近,下一刹对方也察觉这边有人,谢辞蹙眉,对方也是,双方隔着长长湿漉的茅草对视片刻,慢慢退后离去。 “应该是昨天那伙人。” 谢辞提气带顾莞连点纵越,风声呼呼,刹那下到山坡底下,顾莞真的羡慕坏了,内家功夫太流弊了,可惜现代早已式微。 但现在顾不上讨论这个,她小声说:“看来他们也要动手了。” 双方找的是同一个时机啊。 “人多反而更好呢。” 更乱,更多人,这个对他们反而是好事。 不管了,反正昨晚已经讨论过了,万一正好迎面碰上,他们正好互相借力。 顾莞说:“就是不知道他们救的是什么人,和咱家的坐不坐得近。” 如果坐得近,事半功倍呢。 谢辞和顾莞把该想的都已经想过了,计划也可以说是非常详尽,对方这伙人,也确实是来劫囚救人的。 但谁知,最后的发展,却还是出乎了两人的意料。 这伙人要救的,竟然也是谢家人! …… 骂骂咧咧,饭终于做上了,湿柴熏出一阵阵青烟,熏得人眼泪直流。 好不容易囫囵把水烧开把饭做好了,流刑犯人们一人发了两个饼子,这是他们一天的口粮,三三两两找个地方蹲在慢慢啃食,他们不敢坐,哪怕身上干的地方不多了,但少湿一点,都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解军和解差铺开大块的油布,背部相对坐下,刀直接解下扔在地上,扯开领口,捧着木盆大口大口地啃着馒头用木筷扒着菜。 “这天,再不好咱们的菜也放不住了,从这到行州都没乡镇,得走两天!” “呸,别说了,他娘的!……” 就是这个时候,忽然之间,隆隆的马蹄声! 由于汾水满涨浊浪滚滚,是以这马蹄被悄悄驱赶到很近的时候都没有被发现,头马被狠狠抽了一鞭,仰天长嘶,马群自坡上沓沓疾冲而下,一下子就撞翻了边缘的解军,冲向人群之中! 另一边,下一拍也冲出群马,甚至还有牛群! 对方距离己方不远,大家都隐隐约约察觉茅草丛隔壁的动静,不过谢辞警惕心太强了,对方一来探察动静他当即抽出长刀,对方就退了回去。 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 群马奔腾牛蹄嘚嘚,营地喧哗声骤起,大家惊慌走避着,这个时候,谢辞和顾莞也顾不上别的了,用力打马冲出,直奔谢家人而去! 谢二嫂等人霍地站起来,往这边狂奔冲过来。 此举非常冒险,但却是最佳的汇合时机!谢辞顾莞连连拍马,可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却非常突兀地发现,另一伙人,竟然也是直奔谢家人而去的。 里里外外,谢辞和谢二嫂等人这一惊非同小可,由于从来没料想过,竹筒篇幅也有限,没写这个,谢二嫂她们甚至懵了一刹,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人。 “这,这是你家亲戚?!” “不认识的!” 谢辞眼见对方一踩马镫腾身跃起,一手一个去捞最近的谢三嫂娘俩和谢柔,他目眦尽裂,一扔马鞭脚倏一点,闪电般扑了上去! 双方都非常错愕,短短一息已经交手几招,谢辞怒不可遏杀着连连,一刹将对方逼退,谢二嫂已经提起手杖冲上来了。 双方,不三方,解军立即就反应过来了,副官是冯林德的心腹,当即不顾凶险亲自提刀下令,解军迅速拔刀冲上来了。 三方混战在一起,鲜血、马蹄、长嘶短鸣,而顾莞眼尖,她发现了十数丈外山坡一侧长草后的一名长发女子。 对方男子装束,胡服束发,骑在马上,身边有一个护卫保护着。 这就是正日由护卫簇拥一男一女中的年轻女子。 顾莞一发现了她,马鞭狠狠一抽,她骑的是头马,四蹄非常有力,一个长嘶冲了出去。 三方激战在一起,刹那混乱,而顾莞解决了护卫和那个紫衣女子扭打在一起,她用擒拿手一剪一抄,把人按在地上,两人面对面。 对方是个颜面白皙妩媚、称得上一句人间绝色的女子,双峰丰隆纤腰柔韧,漂亮得不可思议。 顾莞看清了她的脸那下,也不禁小小惊讶了一下,当然,这惊讶是没有影响她的手和动作的。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对方更吃惊! 紫衣女子在终于看清她蓬乱头发遮挡下的小脸的一刹,吓得连挣扎反击都给忘了。 她说:“你怎么会活着?!” 顾莞:“???” “……你有毛病吧!” 顾莞莫名其妙,这人啥事,我怎么就不能活着了? 神经病啊!《 》 9、第9章 紫衣女子身上隐约有幽幽体香,雪肤花貌,即便此刻骇然失色,都依然楚楚动人到了极点。 顾莞被她震了一下之后,再盯这人的脸,却觉得颇为脸熟。 她赶紧回忆一下,下一刹脑海里就自动翻出一个人名和她的脸出来了。 虞嫚贞。 ——由于记忆不是她的,会有那么一点差别,不怎么印象深刻的人,有点像触发式。 这虞嫚贞算是原主的闺友,原主不爱出门交往,闺友寥寥,说闺友而非闺蜜就是这个原因,只不过由于朋友不多,当年印象也挺不浅的。 只不过,原主最后流放那几年太过刻骨铭心,往昔闺中嬉戏的那些时光早已褪色得仿佛是上上辈子的旧事了。 但这人,怎么古古怪怪的? 还有就是虞嫚贞这个名字,刚一浮现在脑海里,不知为何,她忽然浮起另一种古怪的熟悉感。 不是因为原主记忆! 但究竟是什么,顾莞一时也没想起来,千钧一发,她更顾不上想其他有的没的,愣了一下,骂了一句,没搭理这个神经病,她反手一压一提,直接把虞嫚贞提了起来,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往前一推! “住手!” “听见了没?!” 湿漉漉的长草堆里,顾莞身上泥浆草点却丝毫不觉得狼狈,一双杏仁大眼熠熠亮,反倒是她身前衣裳鲜亮的虞嫚贞看起来狼狈不堪极了。 顾莞提嗓大喝一声。 解军不会停手她当然知道,但这伙人不是来救谢家人的吗?不管他们是救还是劫,她都当是救了,目标相同,刀口当然一致对外才合适嘛。 那与谢辞对战的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男子,用黑布巾蒙了脸,露出饱满白皙的天庭及一双眼角微翘的丹凤目,湛亮凌然,炯炯有神。 他一惊,和他麾下的人一收剑势回头。 顾莞冲他们笑了下,微动了动虞嫚贞脖子上的匕首,锋利的匕刃割破皮肤,一线殷红出现在欺霜傲雪的白玉肌肤上,非常醒目。 那年轻男子麾下几个和他身手相仿的高手,其中为首是个大络腮胡,大家一时投鼠忌器,但解军可没有停,甚至趁着这两伙人内讧冲上来大杀四方。 络腮胡他们肯定不能站着任砍,看了主子一眼,又彼此对视,不得不立即持刀掉头格挡解军的攻势。 顾莞成功逼得那伙人刀口一致对外。 如同按下暂停键一刹,顷刻又动了起来。 这是谢家人脱身的最佳时机! 谢辞厉喝一声!他与那年轻男子骤战急分,毫不停顿,闪电般一掠往后,刀光如炼横扫千军,刹那将副将并一众解军逼退三步,解救了荀氏和几个侄子侄女。 他一点落地,一抄一托,立即将母亲和几个孩子送上了马。 谢二嫂的表现亦非常惊艳,她手杖连点,之后又拾起长剑,在谢辞与那个年轻男子激战之际挡住了解军,这个披头散发的青年女子,不断驱赶牛马,足足拦住了十几二十个敌人。 眼见谢辞解决了所有致命危机,她一衔剑柄,迅速将儿女都送上马背,“抓紧缰绳——” 之后翻身直接蹲马步托起谢三嫂往马背一送,一手抄起三岁的小侄女,一翻身上马,取下长剑,狠狠往马鞧一抽! 谢家弱的弱小的小,此时不走接下来未必会再有机会,谢辞一马当先,雁翎刀刀刀染血,迅速开路护着谢家人冲出了包围圈。 谢家人不断回头,但负责的殿后的谢二嫂不敢停,只能咬紧牙关最后看一眼,拼命抽打前面的几个马鞧。 他们逆流冲出一条路,终于成功冲了出去了! 顾莞长长松了一口气。 真是惊险啊。 不过她,此刻却陷在混乱的中心了。周围一圈持刀虎视眈眈的蒙面人和惊怒的解差解军,正处于包围圈中心。 那个年轻男子见此,他问顾莞:“你就不怕他不回来救你?” 顾莞笑:“有点怕,但也不是很怕。” 她大大方方的回答,仿佛两人是萍水相逢但印象不错的朋友,对方没有拿着剑,她也没有把匕首架在他女朋友/妹妹的颈动脉上。 好歹同行多时,一个房一铺床睡了这么久,她想,谢辞应该不会丢下她不管。 “应该不会的。” “他不会的!” 顾莞提起虞嫚贞的时候,为防她乱挣乱动给自己添麻烦,在她后脑脑干位置敲了一记,虞嫚贞一直垂头半昏半醒,昏昏沉沉之际,突然听见这个问题,她仿佛惊醒了一般,下意识脱口而出。 脱口之后,她才醒过来,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顾莞和那个年轻男子怪异看了她一眼。 不过顾莞并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因为她余光看到,谢辞护着谢家人冲上官道之后,他倏地勒停了马。 他一勒缰绳,拨转马头,沓沓蹄声,泥泞飞溅,他义无反顾,回头往顾莞方向冲了过来。 谢二嫂在高速奔跑的马背上翻身而下,一膝盖跪下地上,她抄起一条解军捆扎帐篷所用的长条麻绳——被其余趁机跑脱的流犯带上官道的,一抛而起:“小四!接住——” 谢辞反手一接,马速不减,他反手一提马缰,膘马长嘶一声四蹄离地而起,一下子插回包围圈! 他就如同最初顾莞惊鸿一瞥,那个银枪立马小将军,不顾一切守在家门前。 旧衣泥泞,额染风霜,但面容和那不顾一切的身姿气势,从未更改! 他依然在守护/营救他认为必须用生命保护的人。 马蹄踏翻泥泞,黄浊溅起一朵花,谢辞甩开长绳,全力一抛,“元娘——” 麻绳越过长空,末端正好落在顾莞头顶的位置。 顾莞笑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谢谢你了,再见!” 她手一扣一劈,重重一推,直接把虞嫚贞从山坡腰扔下去,冲着年轻男子方向。 她退后一步,一跃跳起,抓住麻绳并立即反手绕了一圈。 一个漂亮的起跳,谢辞大喝一声,千钧臂力,全力一扯!她飞起顺道踹翻一个拿刀砍她的解军,稳稳落在谢辞的马鞍前,谢辞立即一扯马缰,掉头,一抽马鞧! 她揉了揉硌得很疼的屁股,笑着回身冲身后挥挥手,再见了大兄弟—— 年轻男子接住了虞嫚贞,反手一带一推将她交给身边的手下。络腮胡手忙脚乱,赶紧收了刀,和踮着手指头和一个小伙子一左一右小心推扶着。 虽然民风开放,但总不好和主子的女人有大面积的身体接触的。 年轻男子看了正着顾莞这个再见手势,他哼了一声,目光在谢辞的背上定了定,现在毫无疑问猜到谢辞的身份的了,他蹙了蹙眉。 但现在,追上去已没意义。 施恩不成反成仇。 “回去。” …… 虞嫚贞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行州的客栈里了。 年轻男子叫李弈,是昔年被“糜良之乱”扫到台风尾的萧山王的世子。萧山王被抄家夺爵,全家流放西北,后来当年六十圣寿施恩宗室,翻来翻去没找到合心意的,最后把萧山王府翻了出来,敕赦,封地没有给回去,但王爵恢复了。 其时萧山王已经去世,由李弈继承王爵。 萧山王李弈于西北贫瘠之地长大,并不奢菲,并没有干包下整个客店的豪横之举,人多少要多少房间,干净整洁即可。 虞嫚贞醒来的时候,正在客店房间的内室床榻之上,她这个时候已经回神,骇然失色。 怎么,怎么可能,顾涫怎么可能没死? 她一直担心顾涫也一起回来了,因为她上辈子去世正是意外撞在顾涫的墓碑上的。 她自己重生了,就很担心别人也有一样的际遇,因为这是她唯一的资本了! 如今中都熙攘繁华,大魏泱泱大国,可能很多人都不会相信,在几年之后,这片大地会沦陷一片燎原战火之中。 皇太子很快就会薨逝,东宫薨后,病榻上皇帝也很快驾崩了,登基的是三皇子,但他御驾亲征,被北戎掳了去,整个大魏国势随即急转直下。 虞嫚贞说可怜也可怜,但说幸运她也很幸运,在先帝驾崩皇帝被俘之后,国门告破,千里哀鸿,虞家也家道中落七零八落,她被萧山王李弈所救,最后成了他的妾室。 一开始只为倾城绝色,但后来,他对她是有真心的,她也爱他,但两人之间,夹杂着太多太多,她痛不欲生难以承受。 这个男人的心和他的本事一样大。 虞嫚贞去世之前,李弈已经趁势而起引兵急退,渡江建立南朝,登基称帝。 他最后立她为后,可她却并没有太开心,最后夜祭谢辞的时候,遭遇刺客,她急退滑足,一头磕在顾氏的墓碑上。 前一刻,满目惨白,那个男人的遗躯被以国礼葬于长江之边,李弈亲自扶棺;一睁眼,却回到了二八年华的青葱时的闺阁。 虞嫚贞又哭又笑,不敢置信。 上辈子,她认识两个如擎天巨柱一般的英伟男子,一个是萧山王李弈,又爱又怕,煎熬胆怯;而另一个,是谢辞,这个如流星一般闪耀划过长空的战神般的男子。 谢家抄家五年,中原大地战火燎原,这个身穿素衣以白纱遮目的年轻男子横空出世,出现在滚滚红尘之中。 他的眼睛最开始还有眼疾,几个月后才摘了白纱。 他戴着一张银色面具挡住左半边脸,她追上去壮着胆子问一句,他沉默半晌,说自己的脸有疤痕,不愿惊吓旁人。 他嗓音沙哑难听,很少开口说话,据说曾经伤了嗓子。 但在滚滚战火被他救下的那一刻,她觉得他的声音,有如天籁。 这是她此生不忘也永不褪色的记忆。 虽然他不独救的她,他救的是整整一个闵州城及周边的军民百姓。 他不会记得她。 他后来对她的印象,大概也只是主上的妻妾。 这样一个战神般并不逊色李弈半分的男人,虞嫚贞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投于萧山王李弈,愿意供其驱使,仅仅只是因为李弈曾经无意中做过的一件小事。 李弈途径铁岭,正好李家人服毒死绝,他听闻消息忆及当年忠勇公满门忠烈,于是特地吩咐心腹去帮忙收殓安葬,把从前去世的谢家人骸骨也寻回来,葬在一起了。 这是后来才扒出来的,原来他,就是谢辞! 虞嫚贞重重喘息着,怔怔半晌,急忙掀被坐起,窗畔果然站着一个苍色箭袖圆领袍的年轻男子。 颀长英俊,身姿笔挺,他闻声转过身来,剑眉一皱:“我不是让你留在小树林里吗?你跑过来干什么?” 他上下打量她:“你怎么好像很慌张的样子?” 这名英俊的男子是萧山王李弈,眉目疏朗,举止清雅大气,但虞嫚贞知道这只是表象的东西,虞嫚贞最知道这个男人城府有多么深,有多么地厉害。 她重生在家道还没有中落之前,她想来想去,最后自保还是绕不开这个男人,只是这一次,她不想再困在后宅被人嫉妒陷害等他的垂怜了。 虞嫚贞利用前世先知,成功邂逅李弈,并顺利引起他的注意并成为萧山王妃,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后宅妇人,她要当他的谋士他不可获取的左臂右膀。 一直都很顺利的。 虞嫚贞前世跟着他身畔,眼界也练出来了。 最近一次,她提起谢家,她想让李弈提前救出谢家人,活人比死人和坟茔有用多了,这样可以避免两人后期的分歧,也让他有了耽搁和顾忌,或许,他就不会死! 而李弈一统南北,也就不用再顾虑重重了。 而她,将会是独一无二的国母,是乔木,而非上辈子的藤萝! 但谁知,谢辞越狱让虞嫚贞惊讶了一下,上辈子,他也是越狱的吗? 但上辈子她不关心这些事情,这个冬季还在温泉别院,是不知道的。 应该是吧。 但谁知,就在今天,她突然看见了顾涫,顾涫竟然和谢辞一起来劫囚救人! 这是上辈子绝对没有发生的事情! 顾涫怎么可能还活着? 怎么会这样! 虞嫚贞骇然,要知道重生之后,她担心自己的机缘影响了顾涫,几次三番登门,在谢家还没有出事之前,就不经意地反复地流放之后的可怕之处,有意无意,暗示不如死了算了。 事实上,她私下花重金找到顾涫的贴身丫鬟,确定顾涫确实投井了,她不可能还活着。 所以,虞嫚贞今日乍见,惊骇非同小可。 思绪乱哄哄的,但更多的却是害怕,惊惧和骇然交织,重生所知,是她唯一安身立命的底牌。 虞嫚贞上辈子被人害过,但她也反击过,李弈另一个宠妾云姬死了,王妃也死了,有些事情做过之后,下限就突破了。 善良是活不下去的。 虞嫚贞没有后悔,只是她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 但她深知她面前这个男人有多么敏锐,虞嫚贞用指甲使劲掐着自己的大腿后侧,刺痛让她勉力压下骇乱,她竭力维持镇定:“是我的错,我担心你们,我下次不会了。” 李弈允许下属犯错,但不允许底下人错了还切词狡辩。 虞嫚贞立即承认了错误,她垂了垂眼睑:“我站在山坡后的,没想到那个女的眼睛那般厉害。” 这次出来,是有点出乎李弈意料之外了,他是秘密出行的,带的人并没有很多,但没想到会出这等状况。 他回忆与谢辞的交手,不禁目露赞赏:“力贯千钧,果然厉害!” 他的虎口,当时被震得发麻。 谢辞年不过十六,竟然和他旗鼓相当。 谢信衷当年曾自豪说过,四子肖似先祖开国名将、号称力拔山河气盖世的谢关山,假以时日,必胜过自己多矣。 看来还真是一点都没有虚言。 此番听虞嫚贞建议北上,李弈本来期待值也没那么高的,毕竟谢辞才十六,谢家倾覆时才不过十五。 但此时此刻,他是当真惋惜极了。 “可惜了!” 李弈看了虞嫚贞一眼,多少还是觉得她这两天的表现有些不妥,不过虞嫚贞见地独特心思细腻、久居中都还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消息,他也就没说什么。 他垂眉思索,虞嫚贞暗暗松了口气,她也知自己露了破绽,好在没人能想到重生,这关总算过了。 她瞄了李弈一眼,半晌,用带一点不经意的语气问:“谢家怎么样,都脱身了?” 李弈点点头:“嗯,不过伤了两个小孩。” 被解军刺中后背,看样子,伤口很深。 李弈是真的觉得可以了,毕竟弱的弱病的病小的小,这么一大家子人。 就伤了两个小孩子,即便真死了,也算非常幸运了。《 》 10、第10章 谢辞一提缰绳,膘肥体壮的黑马一声长嘶,一个起跃直接踩着长草跃上了三尺高的黄土官道。 马蹄落地,泥花乍溅。 这些不过是田马道马,皆非战马,能做出一个如此漂亮的起跳,足见谢辞的控马功底。 跃上官道之后,就彻底冲出包围圈了。 可饶是如此,谢辞脸上却丝毫不见喜色,他一脸的焦灼,甚至比当初他自己命在旦夕还要焦虑多了。 顾莞很快知道为什么了。 谢二嫂不断回头,见谢辞成功将顾莞救出,她大松了一口气露出一个笑脸,只是这个笑稍稍扯开唇就笑不下去了,她一脸焦色,和谢辞不相伯仲。 顾莞定睛一看,却见谢二嫂已经换了位置,她和大侄谢明铭共乘一骑,后者已经趴在马背上,背后靠近肩胛骨的位置很清晰看到插着一柄短匕,鲜血已经染红了半个背部。 有两个孩子受伤了,一个是谢明铭,另外一个是谢三嫂的独女,才三岁的妞妞,谢三嫂被谢辞救起并送上马之前扑倒在地,母女俩被同一刀划中。 “快,快找个地方,先止血!” 黑马冲上前与谢家人汇合,顾莞也看清了两个孩子的伤势,一时胆战心惊。 谢家人狂奔出七八里,找个避风的山坡,立即翻身下马,谢辞和谢二嫂顾莞赶紧把受伤的俩孩子抱下来看。 妞妞太小了,同样一刀大人还好,但小孩的手臂伤口已经深可见骨,谢三嫂按谢二嫂的话用前襟紧紧按着她的伤口,可现在还有血滴滴答答。 但好在,是手臂,顾莞立即撕下一条布条,捆扎止血,血流速度立即大幅度减缓。 谢三嫂大喜过望,哭得涕泪交流。 顾莞砍下身边一株矮树的枝条,做成夹板,以防小孩乱甩乱动,她摸摸哭花了脸的小孩的头,柔声告诉她没事的会好的,匆匆交代谢三嫂几点后续注意事项和让她也捆扎止血一下,就急忙掉头看谢明铭。 谢家将门出身,不管是顾莞谢辞还是谢二嫂,都会止血和简单的急救,可偏偏谢明铭这里,根本没办法处理。 他背后的短匕刺进了半个匕身,刺中的还是胸后骨的位置,但幸好,是左边不是心脏。 但这个伤势,根本没法简易处理,谁也不敢把匕首把这么拔了。 谢辞把谢明铭抱起来,“我们找大夫!!” 他急得脸色都变了,谢家人连同顾莞立即重新翻身上马背,两个孩子的伤不能拖,大家顾不上其他,急忙打马寻找乡镇。 偏天灰黄灰黄的,沉沉阴云灰雾笼罩,天地仿佛连成一体,像傍晚入暮而不似午后。 真是屋漏又逢连夜雨,顾莞记忆里,那场连日如注以致河水暴涨冲垮堤坝的超巨鸿雨要来了。 正想着,忽然一阵风,吧嗒一滴很大的雨水打在顾莞的眼睛里。 “我靠!这两孩子不能淋雨啊!” 这老天爷真的想要了人命! 但幸好,谢二嫂捡起长绳抛给谢辞的时候,顺手把地上的一扎油布捡起来挂在马鞍上了。 这是解差们用来挡雨挡日头的,毕竟有时候没那么及时能撑起帐篷并把重要物资运进去。 她迅速将油布取下,分割成几个小块,“快,快披上!” 谢辞接过油布整张都披在谢明铭头上和身上,妞妞被裹住,只露出一张脸。 顾莞已经掉头带路,直奔他们来时的那个乡镇。 流刑队伍是徒步,走了一个上午,但并没走出很远,比起往未知的方向撞运气,当然是往已知的地方去更加靠谱,顾莞记得在客店出去不远的横街处,就有医馆。 狂奔出二十余里,返回小镇,翻身下马,雨点已经密集起来了,倾盆大雨,哗啦啦像天破了一样往下倒。 街上没有一个人,小镇屋檐不宽,家家闭户关窗,连店铺都提前打烊了,只剩下一两家客店关剩半扇门板,透过雨幕看见一点模糊的黄色灯光透出来。 顾莞一手接过妞妞抱着,另一只手扶谢三嫂她们下马,一触摸滚烫才知道,谢三嫂和荀夫人都在发热,并且温度很高,但向来秉性温善和柔弱的两人,一路上都没吭过声 谢二嫂立即接手,一手架住一个,“你和四郎抱着大铭和妞妞就好!” 大雨滂沱,她吼着喊。 此时确实两个受伤的小孩更重要,顾莞点点头,松手把两大人交给谢二嫂。 一行人冒着大雨,谢辞和顾莞一个抱着一个,快步往前飞奔,谢二嫂搀扶着两个大人跟着后面,再后面是谢柔和五岁的谢明钰,三个不大孩子自己抓着油布,跌跌撞撞跟在最后面,摔了跤也不敢哭,爬起来急忙跟上。 很快就来到了那家医馆了,蓄着山羊胡的中年郎中正在安上最后一块门板,郎中老婆在柜台后面剔牙,夫妻两人被突然推开门板求医的一行人吓了一跳。 “大夫大夫!快救救他们,他们半个时辰前就受伤了!” 谢辞急忙将谢明铭放在医馆最里头的竹床上,让他趴着,把油布扯下来扔在地上,顾莞已经冲上前拉着大夫过来了。 因为情况紧急,他们甚至连伪装都没有,一行人身上大多还穿着流刑犯的灰布衣,谢辞顾莞连爬带滚,更像个乞丐似的,落汤鸡一般持刀带剑。 谢辞说:“救活了他们,多少银子都给你,我们马上走,绝对不会连累你!” 大夫两口子筛糠一样抖着,但也只能连爬带滚去煎药烧水。 谢二嫂带着孩子冲进门,急忙回身把门板按上。 挑亮了五盏油灯,所有人焦急地等着,可顾莞眼尖,在男大夫要上前拔刀前夕,她发现他并没有在老板娘端上来的一盆药水里濯洗他的双手。 “你停!” 顾莞突然拉住山羊胡大夫,“你为什么不洗手!” 她太懂伤口感染了,而这盆的半烫的药水她嗅到金银花黄柏的味道,这明显是用来清洗大夫双手以及患者伤口所用的,刚才大夫两口子分开准备并没有通气,老板娘这盆药水端上来了。 这山羊胡不安好心啊,要知道谢明铭的伤本来就凶险,不料撞上顾莞这铁板了! 山羊胡大惊失色,谢辞目眦尽裂,“你找死?!” 可是现在,再让这人给谢明铭治伤,很难让人放心。 谢辞余光瞥见柜台和尽头墙壁的百子柜,见抽屉缝隙和柜台边角积尘甚多,他恨得抽出长刀架在山羊胡的脖子上,“这小镇还有另一家医馆!在那?!” “这都多久没人来了?” 谢二嫂也留意到积灰,两人前后出声说。 一滩臊黄很快濡湿山羊胡裤.裆,这两人很快就招了,三人迅速将山羊胡夫妻放倒捆了,谢二嫂急声:“你们先过去,这里交给我!妞妞也给我。” 谢辞顾莞一个抱人一个打伞,冲出医馆冲进暴雨之中,雨伞尽力倾斜,沿着横街转了个弯,一路飞奔,跑到镇甸的另一头。 顾莞“嘭嘭”拍门:“衙差!怀疑你们窝藏盗马贼,快开门——” 屋里人吓了一跳,急忙以最快速度把门打开,不料门一开,却见浑身湿透一身旧衣的一对少年男女,抱着一个十二三的孩子,后者身穿流犯布衫,血染背襟。 谢辞咬紧牙关,已经打算实在不行他就抽刀了。 他大哥去世年仅二十八,常年驻守边关,膝下仅仅谢明铭这么一个独子。 好在,他们终于遇上了一回好人。 这大夫能把另一头医馆的生意差不多抢完,医术和古道热肠不可或缺。 这个比山羊胡年纪大一些的男大夫叹了口气,但还是立马让开位置,“快把人抱到长床上吧!” 他吩咐妻女快去准备,自己小心剪开谢长铭背后衣服,仔细察看片刻,脸色凝重:“拔刀后很可能会血流不止,即便止血,这等伤口最易外邪入染,老夫最多只有一分把握能救活他。” 很凶险的伤。 在场人都知道。 顾莞仔细问了一下,老大夫要采用的是他独创的火镰疗法,意思是一拔匕首之后,迅速插入一柄吻合的烧红铁匕,止血去邪。 北地民风彪悍,此地又毗邻关门,商队络绎不绝和匪盗也多,救治外伤患者多了,这是老大夫自行摸索的一套治疗方法,他怕顾莞他们不明白,还仔细解释了一下,以他多年经验,用这种方法存活率是最高的。 但其实顾莞懂,无非就是止血和杀菌罢了。 她其实评估过自己动手的可能性的,但一来法医和普通医学其实是两个区别很大的专业,前者擅长的并不是在活人身上动刀子,再加上手术器械的刀针线钳一样俱无,她自己动手的话,谢明铭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比老大夫大。 她已经望见百子柜底下放着的一盘大大小小的精铁匕首,平民搞这个可不容易,证明老大夫确实用了心研究并且颇具经验。 她想了想,还是让老大夫来吧。 这孩子已经等不下去了。 谢明铭状态很糟糕,一路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又逢抽条,十二岁的小少年瘦得像芦杆似的,此刻他面色苍白中泛着一种垂危的青色,但他还是努力睁开眼睛。 谢大嫂泣不成声,他握着母亲的手,努力安慰她:“阿娘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他又挣扎看谢辞,谢辞浑身湿透一脸焦灼眼眶泛红,他费力地伸手,谢辞立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小少年虚弱又小声地说:“……四叔,不关你的事。” 你已经竭尽全力了。 就算父亲和祖父在,也绝不会怪你的。 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要自责。 小少年觉得心窝发冷,冷得他颤抖起来,但他依然费力把所有话说完。 他唯一只恨自己年纪太小,长得还不够大,既无法帮母亲太多,也无法和四叔一起相救家人。 他目露祈求:“四叔,求求你,你能不能帮我照顾我娘——” 小少年唯一怕的,只是自己死了,母亲也活不下去了。 谢辞热泪盈眶,他竭力忍着,握紧掌心里的手,“好,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会照顾好你娘!” 谢二嫂连同高烧中的荀夫人谢三嫂,谢三嫂连一直紧抱在怀中的孩子都放下了,一家人泣不成声:“你别担心孩子,咱们是一家人啊!谁也不会不管谁,谁也不会丢下谁!” “你要支持住,你自己管你娘好不好?” “好,好……” 顾莞看着心里都难受,老大夫的妻女更侧头偷偷抹了下眼角。 但长话短说,老大夫已经挑了一并最合适的短匕,反复清洗之后,并置于炭盆之上烧得灼热了。 要拔刀了。 短匕被猛地拔出!谢明铭闷哼,鲜血喷涌飞溅,老大夫立即插入红匕! 所有人屏住呼吸,顾莞一看出血量,大松一口气,没有扎到大血管,不幸中的万幸。 连老大夫也露出几分喜色,腾出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这孩子活下来的可能性,可以增加两分了。 贴灼止血杀菌,这一刻谢明铭捏紧拳头绷紧皮肉,等老大夫终于拔出烧红的铁匕,麻利给他敷药包扎,他还醒着,虚弱地说:“我,我还好。” 别担心。 接着就昏厥过去了。 …… 老大夫能做的都做了, 接下来,就是听天由命了。 好在命运终于眷顾了一次谢家人,熬了两个昼夜之后,谢明铭烧退了,他终于熬过来了。 没死。 他们已经转移到老大夫置在长巷尽头的小宅子里,老大夫笑着宣布的时候,大家心口一直绷得紧紧的那根弦一松,喜极而泣,谢大嫂当场瘫软在地嚎啕大哭,被谢明铭和谢二嫂劝着,扶起来,送进隔壁房间躺着了。 笑声,哭声,还有谢长铭虚弱的说话声,顾莞也笑着,她拨了拨蓬松的额发,起身出去。 总算雨过天青了。 虽然外头的雨还哗哗下着,跟天被捅破了一样。 但有惊无险,不用送走一个坚强勇敢的小孩子,她心情当然愉快。 也终于有心情想想其他事情了。 宅子不大,但人却多,顾莞没病没痛,也不去里头挤占床位了,休憩了两天,身体的疲惫感已经消失了不少,脚板底的血泡也好全了。 她吹了吹石阶坐下,脱掉破破烂烂的短靴和袜子,把白生生两只脚丫伸出檐下沁凉的大雨浇着,舒服极了。 她倚着檐柱,这个角度,刚好可以透过窗扉看见在谢长铭屋里的谢辞。 少年男子面露喜色,俯身替床上养伤的大侄盖上一点被子,叔侄两人不知道说什么。 她用手托着下巴,唉。 顾莞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穿的,原来是一本书!《 》 11、第11章 眼见如今中都富庶熙攘,边境商旅来往如梭,好一派物阜民丰的好景象,但谁又料到几年之后,有个狂妄自大的傻叉新帝一意孤行御驾亲征,结果被北戎掳了去,导致关门告破,从此山河破碎,胡骑金戈铁马,踏穿中原大地。 泱泱数千年历史,若问哪朝哪代的百姓最凄惨,被外族入侵肆意掳掠乃至统治的期间当之无愧。 前有x胡乱华,中有忽必烈的元朝,后有某岛国的萝卜头挫子。 顾莞穿的这本书,原来叫《乱世美人殇》,后易名为《红尘风云赋》。 这文开于女频,原先讲述的是萧山王李弈与出身世族旁支家世不显却拥有倾城美貌的绝世美人虞嫚贞之间的虐恋故事。 萧山王李弈身世坎坷却存青云之志,表面固守王府循规蹈矩,实际却以假身份穿行大江南北,他明出都城边军,暗拜访名士高人网罗心腹死士,积蓄够了足够的底气和势力。 一朝皇帝被掳,国门告破,他成功抓住机会,先成权臣,收拢早暗中归附的兵力,成就一方抗虏势力,最后更是率兵率臣民南渡大江,建立了南朝,保留了炎黄子孙薪火相传的火种。 总而言之,是个了不起的能耐人。 而虞嫚贞则是家道中落全家死绝仅剩她一个乱世飘零的绝色美人,被擒住她的县令献于当时已经盘桓一方的李弈床榻上,侥幸活命。 之后就是各种凄风苦雨的虐恋苦恋妻妾争风,这里就不详述,那谢辞呢? 谢辞是双男主一。 没错,这本书是双男主的。 耳熟能详的虐恋配置开局,写着写着,摊子越铺越大,另一个男角色呼声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双男主文。 山河破碎,江山告急,却有一人,白衣银枪,横空出世,以一己之力,生生挡住胡虏万马奔腾的铁蹄整整五年,为百姓南渡,朝廷后迁,争取了最宝贵的时间。 可以说,他一个人,挽救了亿万人。 铁骨铮铮,光辉灿烂。 最后,他战死在淮河之畔。 年仅二十三岁。 这本书改编成剧,一经上映引爆全网,成为本年度最受欢迎大剧,霸屏一整年,风靡老中青男女不计其数。 这个自述无名的银面战神,引发了无数的眼泪和争论,不过高手出民间,很快有剧迷把原著草蛇灰线的千里伏笔扒了出来了。 后来原著作者也专门写了一篇很长很长的前传番外,证实了网友猜想。 这个横空出世的银甲男子,正是昔年呼啸中都风靡万千少女的忠勇公小公子谢辞。 绮丽年少,回首当时,绚烂一笑。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红衣策马呼啸归,猎猎当风烟带雨。 谢辞本来应该有着这样的人生的。 他出身忠烈将门,谢氏代代英杰,镇关山、守山河,横枪立马铁骨铮铮。 只可惜的是,这么一个满门忠烈的谢氏,最后却遭遇利权奸佞的陷害,落得一个满门男丁抄斩全家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其时的谢辞,年不满十六。 顾莞知道,极少数的人在很偶然的环境和身体特定条件下,在垂死之际,会出现一个假死死亡症像,如果用普通检查手段,是会检出死亡的。 谢辞不知是伤病还是勒颈,但他应该就是这种情况了。 这个自父兄入狱后就褪去骄肆的少年郎,不知道他那几年是怎么挣扎过来的,但绝对不是不想,而是不能,他无法,原书中那么衣袂猎猎带风的白衣年轻人初初出场的时候,他的眼睛还蒙着白纱巾,一直到半年之后,才彻底伤愈取下来的。 他带着半边银面具,虞嫚贞问他,他说自己面有疤痕,不愿惊吓旁人。 从鲜衣怒马的五陵少年到九死一生,自绝境而起,在黑暗寻觅光明,而最初他愿意为李弈效命的原因,仅仅是对方收葬了谢家人。 ——他眼伤未痊愈,摸索着走了千里的路,却只摸到几块冷冰冰的墓碑。 他想查清当年真相,却早已物事全非船痕难觅,费尽心机找到一两个,却是当朝国丈。 而新帝,才刚刚力排众议为谢家翻案昭雪。 恩与仇,忠与义,偏国朝危如累卵,各方势力搅合在一起,若他一意孤行,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将在顷刻间倾颓倒塌。 而谢家世世代代用生命和鲜血守护的关门和家国,将粉碎飘零不复存在。 他有浑身力气,他有高绝武艺,他有恨天无环憾地无柱的本事,偏偏一个奈何不得。 他的恨他的殇,无人能知。 可最终山河破碎百姓凋零之际,却还是他一人一马,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他整诸军,战山河,陈兵乌垣,万夫莫开。 他愤慨到最后,却走上一条明知不可归的道路。 以一人之血,书写山河悲歌。 作者写的这两个男主,一个敏时局识厉害擅权衡利弊保存自身以图后谋,另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铁骨铮铮以一己之力螳臂当车,生生撼动日月,力持护朝护国护民长达五年。 作者没说谁对谁错。 这两个一遇风云便化龙的男人,最终一个建立了南朝,另一个战死淮水之侧长存于天地人心。 是的,这个擎天巨柱不逊色于李弈的银甲战神,最终薨逝在淮水之畔,被追赠镇北王。 他和原女主虞嫚贞其实没什么关系,仅仅在营救闵州之战时一并解救的她。 但这样一个传奇般的男子,却足可以成为虞嫚贞凄风苦雨的虐恋人生中的唯一色彩光亮。 万年一眼,一眼万年。 这本是be文,美人女主最后死了,撞碑而死。 但现在的问题是,美人似乎重生了,并且她好像并不想再走一次虐恋路线的样子。 而且她诱骗原主自杀了。 这个顾莞已经知道了。 但这个原女主虞嫚贞,她好像,不是好像,她已经明确知道自己“死而复生”了。 顾莞:“……” …… 磅礴的雨声和漫天的雨势连成一片,透过檐下水帘,天地间仿佛白茫茫一片烟色。 笼罩着这小小一片黑瓦黄墙的,好似成了一方小天地,身后是窗槛透出来的油灯暖黄的晕黄,轻快的说话声和笑声,在轰鸣的雨声中变得隐隐约约。 顾莞斜靠着柱子坐在廊下石阶上,手托腮伸展着光秃秃的脚丫子任由雨水冲刷。 厨下烟囱冒出青烟,谢辞捅开灶火,揉面包了包子,蒸熟后一个个捡进盘子里,送到各个房间,最后一盘他端着,沿着窄廊往顾莞行来。 “元娘?” 元就是一,元娘二娘三娘是古代称呼女子的普遍称呼,原主没取小字,家中叫她元娘。 顾莞回头看去,颀长的少年男子端着一个瓦盘,逆着昏黄灯光在细细飞溅的雨雾中向她行来。 “怎么在这里淋雨?” 窄窄的屋檐,并挡不住飞溅的雨雾,一把半旧的油纸伞打开遮在她的头顶,顾莞顺手接过来,他也一同坐下,把靴子蹬了,一并伸到雨下浇着。 无他,舒服罢了。 所以他也没说什么,反而一起做了。 他端起那大包子,把有花的捡一个给她,自己则拿起一个没花的。 有花的是肉多,没花的肉少。 顾莞接过包子,听见他说:“元娘,等明铭伤势痊愈了,家里安顿下来,我打算禀明母亲,去边关一趟。” 去边关做什么,自然是想查谢家的事情。 不过这个并不是谢辞这话的重点,他说过自己的打算之后,接着轻声说:“然后,我们就和离吧!” 成婚时间太短,两人亦没有同居一室,彼此对婚姻关系的认知依然浮于表面,体感和未婚差不了太多。 谢辞知道,顾莞不喜欢他。这段时间,两人同衾同寝,他看得出来。他还听过她无意中说过开个小酒庐,谢辞很聪敏,他立即就明白这是她日后的想法。 当初谢家安排顾莞和他成婚,是想让顾莞终身有靠,可谢家现在都这样了,照应安稳无从说起,谢辞感激难以用言语来表述,他唯一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个。 “我会和我娘我嫂嫂们说清楚的,你别担心。” 最后,他看着她,认真说:“谢谢你。” 虽显见外,未必讨她喜欢,但谢辞千言万语,终究还是化作一句。 他小声说:“等回头我就把女户给你弄好。” 很早很早之前,他就说过女户,他很早就察觉到了顾莞的心意。 顾莞讶异,侧头望过去,谢辞正冲她微笑。 “日后但有驱使,谢辞竭尽全力,无有不应!” 没有时间,没有期限次数,这个承诺,是一辈子。 顾莞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因为这就是她原来的打算,都不用她开口,谢辞善解人意主动提出来了,不枉她千里同行和他为救谢家人费尽了心思。 但此时此刻,顾莞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和他对视着,这个角度,顾莞可以看见昏黄灯光打在他的侧颜上,他很认真地说着,少年脸上的线条轮廓,已经初见峥嵘。 她眼前的这个少年,将来会是一个盖世英雄般的男子,只是,他死得很早。 去世时年仅二十三。 国朝负了他,负了谢家,可最后一刻,却还是谢家儿郎,还是他,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承受了所有。 虽然有一些诧异,但这个发展,顾莞是相信的,因为她认识的谢辞,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顾莞并没有忘记,当初他越狱被迫杀了狱军追兵,跪在雪地上失声痛哭那一幕。 他借住个猎户木屋,明知猎户已经死了,就算有子孙也没孝顺到哪去,但他借住了人家的房子用了人家的大钱,却还是把老猎户放了多年无力劈开的大圆木全部劈好成柴,整整齐齐码好在柴垛上,把屋子洒扫干净,以备随时离开。 他去偷马,他心有不安,认认真真记下人家的招牌,以备将来加倍偿还。 两人一路走过来,他一开始只会打火给猎物剥皮,到现在会烧火会揉面会做饭,后头路上能做的活基本都是他承包的。 甚至包个包子,还把肉多的留给她。 他很好。 谢信衷夫妻其实把孩子们都教养得很好。 顾莞忍不住,长长吐了口气,心里沉甸甸,很不舒服。 谢辞:“元娘?” 顾莞这才回神,和他对视一眼,她敛下复杂情绪,扯唇露出一个笑:“嗯。” …… 禀明父母,把和离切结书写了之后,就该和谢家分道扬镳了。 虽然未必是老死不相往来那种,甚至荀夫人她们未必肯放心让她一个人独居的,但总的来说,谢辞的命运将和她没什么相干了。 他自前往边关迈进滚滚红尘,而她攒够本钱就开个酒馆当垆卖酒当个小老板娘。 谢家门楣染血这么多条人命在,顾莞也没有任何理由说劝他不要去。 顾莞心情是很复杂,但谢辞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便先应下来把和离的事情搞定再说了。 只不过,她没想到的是,当天傍晚,谢二嫂就来找她了。 这个眉目秀美英气的青年女子,一身褐色半旧短打立在廊下,她微笑着,说:“元娘,四郎一定要往边军去,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和他一起去?”《 》 12、第12章 谢辞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和顾莞说完的当天午后,他就去了荀夫人休养的左厢房。 荀夫人脸色还有几分苍白,他侍奉了母亲服了汤药,便认认真真跪在她的床前,将自己的两个决定禀告了她。 荀夫人半生秉性柔弱善良,虽这段日子坚强了不少,但依然不能谢二嫂这般的人相比,她一听谢辞说要去边关查谢家的事,脸上便失了血色。 …… “唉,其实我知道,小四是必定要去这一趟的。” 傍晚时分,滂沱大雨稍稍小了几分,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不断随风轻晃的杏枝上,小小的青杏掉了一地,但枝头还还顽强缀着很多。 谢二嫂捡起一颗,用手擦了擦,直接丢进嘴里,酸涩的味道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谢二嫂姓秦,单名瑛,是个眉目秀美又英气的青年女子,一提裤腿直接就和顾莞一起坐在石阶上。 小小的院子,雨声掩盖了人世间所有声息,透过雨幕,却能看见围墙外一成不变的蕉树垣瓦。 暮色将近,晚风伴着雨丝拂来,在这个盛夏时节里,沁凉舒畅。 “他们谢家的男儿啊,都是笨蛋。” 让谢辞一个人去,谢二嫂不放心。 谢家的男人强吗?强,但却执拗,骨子里有条筋板不过来,会吃亏。 一吃亏,就是一辈子。 谢二嫂忆起那个打马徐行的黑甲青年,春风中,红披映红了他坚毅的眉梢;灯火下,他笑起来,温善而专注,那双黢黑明眸比那灯火还要熠熠灿烂。 谢二嫂眼眶有些发酸,她用力眨眨眼睛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呼了口气,对顾莞笑了一下,轻声说:“咱家再也不能减员了。” 她和顾莞商量:“我就想着,我或你,总得有个人和他一起去。看着他,必要时提点他、阻止他,总归才行的。” 谢二嫂其实更偏自己去的,但让她迟疑的是两个刚失去父亲的孩子。 而事实证明,顾莞非常机灵聪颖。 经历巨变一场,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成长,其中以顾莞的变化,最让人刮目相看。 她年纪虽小些,但在这个家里,却算是女人中唯二能顶得起事且让人放心的人。 谢二嫂就想和顾莞商量一下,她们谁去更好:“一个人和小四一起,另一个就留在家中。且让他们干活去,千万别心疼。” “有个两三年,明铭就长大了。” 可以担起家里的事,顾莞若有心水的郎君,十八九出嫁,也正好合适。 家里家外,谁出门都有利有弊,谢二嫂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不过总的来说,一人负责一边的安排是定下来了,她一点都没把顾莞当外人。 不过事实上,谢家人也确实没把顾莞当外人。 原主在谢家十年,忠勇公府就是她的家。 从抄家伊始,谢二嫂就竭力照顾一家人,顾莞也在被照顾之列,不过后来她感冒好了支棱起来,和谢二嫂一起照顾大家而已。 顾莞相信,假如自己不能干,在谢家咸鱼躺只做点家务活,谢家人也会养着她,并且大概率不会有怨言的。 啊啊啊啊,你们这样,我好为难啊! 顾莞侧头看谢二嫂,暮色渐沉灯火昏黄,这个短打不掩英姿又眉目秀丽的女子,似水流年,浮光掠影中,她目光似夏初湖水,沉静有力。 后者看着小姑娘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不禁莞尔,伸手给她把脸颊的碎发掖到耳后。 顾莞不好意思笑了笑,觉得耳朵有点痒,她使劲抓了抓。 移开视线,她也望见了屋檐拐弯尽头的倒座灶房檐下,一个十岁的男童和一个十岁女童,带着一个五岁的男孩,三个孩子用凳子垫脚,正吃力又忙碌地把檐下储水缸的雨水打进灶房的水瓮里。 谢五郎,和谢二嫂的一双儿女。 三个孩子很懂事,一直在努力干着他们力所能及的家务活。 今早小姑娘撑着伞,带着弟弟把地上掉的青杏大一点发黄的都捡起来,装成一盘,给祖母三婶妹妹和大哥的屋里分,还有二审母亲叔叔,最后攥着两个很大很黄的,跑过来塞在顾莞手里,说:“给婶婶吃。” “那你们呢?” “我们不吃。”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腼腆冲她一笑,手牵手跑回灶房去了。 顾莞想起原主记忆里,那个浑身脏污状若疯虎半夜跳进军屯屯长将其一家十三口砍成碎尸的女人,和眼前秀美英气面容沉静的女子重合在一起。 这次有谢二嫂在,谢辞和她两人未必一去不返,但不得说,还是有这样的可能性。 另外,患难与共这么久,顾莞和谢辞之间,感情还是有的。一想到他将要步父兄后尘,英年早逝,连个全尸都没有。 她心里就巨不舒服。 可说一千道一万,她总不能预告后事,自爆真相的。 啊啊啊啊! 谢二嫂口气里,还是偏向自己去,顾莞听得出来,她理智上也知道,自己该顺势应下来的,但嘴巴张了几次,愣是说不出来。 她抓头:“噢,……我想想,我想想。” 谢二嫂忍不住笑了下:“好,那你想,不急的,还早着呢。” 大夫媳妇帮忙买菜回来了,提着大包小包拍门喊人,谢二嫂连忙起身撑着油纸伞迎上去接。 顾莞抓抓头,有气无力往后一倒,哎呀,我可真的太难了。 …… 顾莞想来想去,去吧,说不服自己;不去吧,心里又过不去。 不过最后她不需要犹豫了,发生了一件事,让她几乎是马上,就拿定了主意。 大雨连着小雨下了半个月,六月过尽踏入七月,终于霁了,足足持续了大半个月的阴雨天气总算结束,雨后初晴,晨曦绽放。 一大早,谢辞和顾莞就出发了。 前些日子就听说,上游的渠县缺堤了,受灾面积不小,雨停了之后,附近州县开始安排流民回迁,重新登记造册的工作已经展开了。 谢辞当初一听,立即就道,入户造籍的机会来了! 谢二嫂取出一包银子——当初劫囚的时候,许多流刑犯趁机撞推翻军差的马车,抢了东西趁乱跑了,谢二嫂眼疾手快,也捡起了好几样。 顾莞一脸惊喜,鼓掌:“二嫂,你好厉害!” 谢二嫂翻了个白眼:“也就他们谢家一家子都是笨蛋。”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惺惺相惜的笑。 接过这一包银子,谢辞和顾莞就上路前往渠县,谢二嫂则留在家中照应。 两人套了个骡车,一路上慢慢走着,顾莞说:“咱们要不要走快一点?” 她怕赶不上趟啊。 谢辞却微微摇头:“不用,没这么快的。” 顾莞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了,流民不可能走得很快的,前段后段都不合适,混在人最多的中段是最好的。 谢辞年少混迹中都,对三六九流都颇有一定的了解,他带着顾莞来到渠县,这个毗邻汾水的交通枢纽倒是很繁华的,城里影响不大,人来马走已经初步恢复了稠庶。 城门口一字排开搭了很多草棚,衙差和文吏的工作地点搬来这里,流民和受灾百姓的可以自行来这里登记,后待核实,也可以在乡和村里登上后,再统一由里长等过来造册。 逃难时带上了户籍田产契书的好办,直接过一遍即可,不过当时决堤是夜里,还停了半天的雨,很多人匆忙出走没顾得带上,或者带上但没油布,被雨浇透便稀烂已经看不清的,后者一律走流民流程处理。 谢辞赶着骡车,直接往城里去了,带着顾莞左绕右绕,来到一处花楼瓦肆甚多的巷区,花了点时间观察打听,很快和顾莞进了一处当铺。 他写了一个小字条,塞进柜台后面,掌柜的坐在高柜台后面觊了两人几眼,往左边房间指了指。 办理各种诸如“假证”业务的人,年中还是不罕见的,不过如今有了机会,重新办真证的人还挺多的。 谢辞顾莞前面还有一家,房间里的小伙子把两家的钱都收了,直接把柜门一锁,领着他们直奔城门口。 小伙子轻车驾熟钻找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矮个子衙差,八字胡立即招手,让一行人他跟着往最后一往草棚走去。 “两家的,三加二。” “额,就登在青乡如何?” 小伙子看他们,谢辞顾莞当然没意见,反正两人后续还有把户迁走的,倒是另外三个人商量一下,想把户籍弄进城里。 小伙子说:“先落了户,回头再弄。” 进城没法一次到位,也不是这个价钱。 那三人就没意见了,文吏这就照着小伙子给的纸笺摘抄起来。 整体来说,这次入籍还是很顺利,就是中途有一个小插曲。 半下午的太阳很大,草棚的草帘都放下来了,里头又潮又热,顾莞用衣领扇着风,退一步正站在门口位置吹着小风,不料身后门框一动,有个班头拿着一张纸塞进来,看到小伙子还打了招呼:“你们也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把这三千两银子给挣了。” 做这个行当,当然是上下都打点过的,班头不但认识小伙子,还熟络笑说。 那张纸就在眼前递过去的,谢辞顾莞看得得一清二楚——“有一男五女,并男童三,女童二,一户一十一口。其中:男童年十二一人,十岁五岁各一,女童十岁三岁各一。一男年十五至二十,年貌上佳;有老妇,四五旬;……” 班头笑着和小伙子说:“赶紧回去翻翻,看有没有这么一户人,或许前后脚两户合着对上也成!三千两啊!!” 小伙子好奇:“谁家找的人啊,这不坏我生意嘛。” 小伙子有点不乐意,三千两听着很多,但干十一个,三十两一个,他们也赚三百多了,干这行,信誉很重要的,他们可不同衙差稳坐钓鱼台谁干都绕不开他们。 班头附耳说:“拿唐山王府帖子的。” 谢辞顾莞都耳尖,两人飞速对视了一眼。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等会顾莞还会变换装束,去找瓦肆里另外一家办事,然后去乡里,把十一口人分开,变得稀疏平常,反正拼不起来。 顾莞眼珠子动了动,不同于谢辞以为是对家出手眸色阴沉,她一听唐山王府,心里立马一动。 ——原女主虞嫚贞的父亲,不正是唐山王府的官属? 果然,她随后听见班头压低声音说:“上头的话,重点是找这个人,……” 顾莞这个角度,正好能看见班头手指点上去那张纸的位置。 “女,年十六岁,柳叶眉,杏仁眼,鹅蛋脸,……” 顾莞拨刘海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把手放下来,以免画粗的眉毛引起别人注意。 她:“……” 我靠! 妈的,这原女主有毒啊! …… 只不过,文吏写好之后,问他们:“那就这样了?” 顾莞还是立即点头:“好的,辛苦你了!” 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她不想当黑人黑户啊,万一被人逮住了要割耳刺字怎么办? 回到小镇之后,积水已经退尽了。 大太阳暴晒几天,温度一下子升上来了,顾莞回来之后,在床榻上瘫了一会儿,一骨碌爬起来,打开柜门,把里头自己的衣服鞋子打包成一个小包袱。 去他妈的女主! 顾莞左右寻思,她可从来不敢小觊国家机器的力量。 现在一个唐山王府,小伙子还抱怨不大乐意,要是再往上呢? 顾莞知道虞嫚贞的致命秘密,知道她的安身立命的“资本”来源。 如果她不是女主,顾莞是不在意的,可偏偏她是女主,南朝皇后乃至天下国母,对方还染指外事的情况下,她就不得不多考虑一些了。 上面的人动动嘴,有的是专精此道的人来搜刮你。 只要钱和权到位,很少有办不成的事情。 上辈子,顾莞就是干这个的,她清楚地很呐! 小小的一进宅子,檐下屋廊窄窄的,顾莞背着小包袱冲出跑了两步,正好和正房出来的谢辞迎面碰上。 谢辞黑色布衣,皂底长靴子,黑色纱布一圈圈把袖子束得紧紧的。谢明铭伤势已见大好,谢家有了新户籍,搬家安置的地方也初步商定下来了,他很快就准备离家。 午后时分,微斜日头照在半边院墙上,两人站在微风徐徐的阴影廊下,风掠起他的碎发,剑眉浓深乌黑。 顾莞刹住脚步:“我决定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顾莞心里居然一点都没有不高兴。 去他妈的当垆卖酒,她才不喜欢卖酒,那是卓文君的活好不好? 那什么女主,早晚要她好看! 她仰头看谢辞,露出一个甜美的笑脸。 大佬,抱个大腿,给抱不给抱?《 》 13、第13章 日光斜影,昏阴与亮,她的脸迎着日头方向,半身一片亮堂堂的橘色,一双原就极明亮的杏仁大眼映着熹光,瞳仁被点燃了两簇小火一般地光亮夺目。 她眼睛弯了一下,冲谢辞挑了挑眉头,“怎么样?是不是高兴坏了?” 但确实的,谢辞先是一愣:“你要去?” 谢辞先前是不同意任何人和他一起去的,家里已拉锯战很久了,顾莞属意开个小酒馆,当垆卖酒什么的,言下之意就是过安稳的小日子,谢辞不但没意见还很支持,他对顾莞满心感激,她想做的他恨不得使全身力气去支持她才好,没能帮上已经很愧疚,从没想过又牵扯她。 他同样不肯让谢二嫂与他同往,他还有两个年幼的侄儿侄女,孩子需要娘亲。 谢辞反对得非常激烈,谁说也不好使,他闷声不吭就是要一个人上路。 但要说谢辞心底真的没有一丝彷徨吗?不尽然,春去夏尽,他今年仅仅十六,家门倾覆遭逢剧变,如巨石压顶摧枯拉朽,凄然而前路茫茫,他只有一个人。 所以顾莞突然说,决定要他一同前往,他诧异之后,一种空悬巨石忽然被放到地面的感觉,放下之前,他甚至都没察觉它是悬空的,空落落的身侧突然就有了依伴。 这是一种心灵的慰藉,他和顾莞千里跋涉一路拉扯,这种感觉甚至是旁人都给不到的。 “……真的吗?可是,你不是说想要开小酒馆的吗?” 他有点不可置信,得顾莞点头确认之后,他还有些手足无措。 顾莞忍不住笑了起来:“酒馆啊,我现在想想,还得进货、尝酒、保存,没尝好的话,还卖不出去,我就不想干了!” 她拖长一点调子,带着几分戏谑的苦恼,摇头晃脑说完,拉着谢辞的手,“快走吧,要帮忙上车了!” 她的笑酣畅自然,没有一点点勉强,谢辞也很快接受了她真的乐意去的,他高兴起来。 两人在窄窄的廊道奔跑着,一下子奔出了阳光下,带着点点微汗的侧脸和碎发顷刻感受到那炽亮的热意,谢辞急忙说:“和离书你别担心,我已经和娘亲商量过了,回头就能写!” 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他恨不得马上做了。 …… 不过两人最终还是没有和离成功。 荀夫人秉性温婉柔弱,谢辞是儿子,顾莞也是从小养大视若己出的孩子,手心是肉,手背是肉,她发现两人都是一般意愿的时候,虽然很难过,但最后还是点头了。 只是和离书最后还是没写成,谢二嫂制止了他。 如今谢明铭的伤势已经大见好转了,老大夫说,已经用不着他了。 谢家人也不打算久留再给人添麻烦,谢辞顾莞北上渠县之前,一家人就已经商量好去向,返程的时候,两人沿着汾水一路下来,最后找到了一艘比较合适的带舱房的半大渔船,买了下来。 适逢上游决堤,汾水边一大拨水上人家四散另外寻找安居之地,这个挺好的,机动性强,混在里头找地方停泊也不起眼,谢家人就决定暂时当一年半载或三两年的水上居民,等找到了合适安置的州县,再转回陆上。 谢辞顾莞出门的时候,谢二嫂已经把小镇的首尾处理干净了,那山羊胡胆子太小加上已经被老大夫挤压得干不下去了,收拾收拾跑了,让她十分无语。 谢二嫂跟踪一段,发现这家人心坏人怂,不是个敢卷土回来报复的,就放他们一马,掉头回来了。 至于老大夫在县衙有亲戚照应,他直言,在这条道上开医馆,他被迫救过不止一个匪盗,你们把首尾打扫干净了,只管放心去。 该收拾的已经收拾好了,谢家人行李不多,把日常用品装了一箱,再采买一些船上需要用到的东西,等谢辞顾莞回来,大家打包一下衣裳鞋袜,这就辞别了老大夫家。 大家分几批走的,毕竟五个孩子又是生面孔确实很惹人瞩目。于是顾莞带着荀夫人谢大嫂三嫂她们抱着妞妞先出发,谢辞谢二嫂带着三个大孩子收拾走后面,谢明铭贴上小胡子扮成了一个小个子男人,把头发衣裳扒乱点,远看看不出来的。 谢辞和谢二嫂把几个大箱子搬上板车,一圈圈缠上麻绳捆扎,谢辞解释:“二嫂,她不喜欢我。” 因为那两件事情,家里一直吵着,谢二嫂是率先支持他去往边关的,当时她沉默了少倾,就站出来支持他了,但她说必须得有个人和他同去。 现在,顾莞改变主意,总算皆大欢喜了,但和离的事,谢二嫂还是不同意。 荀夫人知自己耳根子软,更知道二儿媳妇聪明能干能顶门立户,更对谢辞顾莞没坏心,因此一劝说,她又迟疑起来,反过头来劝说谢辞。 谢辞只好先来给他二嫂解释清楚了。 ——诚然,母从子,他已成年,若自行拿定主意强行把和离书写了,也不是不行。但谢辞不希望这样。到了今时今日,每一个亲人于彼此而言都弥足珍贵的,他希望在母亲嫂嫂的和颜下解决这个事情。 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谢辞半跪在地上,把谢二嫂拉紧的绳索一并拿在手里,绑在板车底部,少年的面庞已经褪去旧时的俏稚,剑眉浓黑初露峥嵘,喉结已经很明显。 五官还是很漂亮,但已经看不出半分雌雄莫辨,初具铮铮铁骨之姿。 谢二嫂很感慨,她比谢辞大十多岁,她嫁入谢家门的时候,他还是个垂髫小儿,她和谢大嫂一同打理家务,这孩子是她看着一点点长大成人的。 听谢辞这么说,她只微微一笑,止住他的话头:“你听嫂嫂的,不然,你会后悔的。” 她想起那个仗剑而立的姑娘,笑吟吟地说,又有点伤感:“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风雨同舟又契合的伴侣,不容易。” 她想起二郎,那个红披沐风而来、一笑惊艳了时光的温柔青年,有些眼眶发酸。 大魏民风开放,二嫁常见得很,但于谢二嫂而言,不会再有了。 她这一生,都不会再遇上另一个谢二郎。 她会一辈子留在谢家。 不会二嫁。 “给自己一年时间吧。” 谢二嫂看着眉目犹有几分少年青稚对情爱懵懂的孩子,给了他一个借口:“父母之丧而守孝,斩衰二十七个月,总不能不全,致你和她于不义的。” 斩衰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如今已是第二年了,一般大龄或有打算的人家,末尾那几个月,就会相看的了。 再给自己一年时间,倘若还是要和离,到时再打算不迟,反正两人都年轻。 谢辞恍然,原来是这样。 他立即点头,愧道:“是我错了。” 变故太多,他想为顾莞做上一二事情的心太迫切,竟是忽略了这个,是他的错。 谢辞坐立不安,只恨不得立即去给父亲上一炷香认错,又立即去向顾莞道歉。 谢二嫂拍拍他的肩膀:“傻孩子,他们都不会怪你的。” 你是个好孩子,极好极好! …… 谢二嫂回头又向顾莞解释了这个。 顾莞这才想起,“没关系,没关系。” 入乡随俗,她懂,反正也不赶,她赶紧说:“等够三年都无妨。” 她做忏悔状,好歹谢信衷养了原主十几年呢,也算半个亲爹了。 谢二嫂长长吐了一口气,不知不觉,九个月都过去了,她说:“也不必太在意这个,他们若在天有灵,肯定不愿咱们处处掣肘反损自身的。” “娘说了,从权从轻。” 到了这个境地,很多东西都顾不上了,人都失去安然泰宁了,大面上那几样不落人话柄就是了。 荀夫人虽秉性柔弱,却不糊涂。 顾莞就觉得谢二嫂真的非常对她胃口,“二嫂好样的!” 谢二嫂忍不住轻笑一下。 船行破水,漫漫的江心水流沿着船舷两侧如梭过去,午后阳光灿烂,照在顾莞头上的破草笠上,小姑娘蹲在甲板上回头远眺只剩下一个小点的小乡镇码头,低头继续拿着个锤子笃笃笃。 ——一家人正把这闲置有些时日的渔船收拾一下,两人负责把夹板稍微凸起夹榫给一点点敲回去。 阳光映在水面波纹粼粼,又反射到顾莞的侧颊上,小姑娘经此一役,像脱胎换骨,一下子就长大了。 谢二嫂微笑看了她一会儿,凑过来说:“小四真不错的,你真不试试?” “颜色好,长得又俊,他还能长高,常年习武以后体魄肯定强健,”她冲顾莞挤了挤眼睛,“谢家的男人都不二色,别便宜了别人啊。” 卧槽! 二嫂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二嫂。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 顾莞:“……”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卧槽,这古代都这么开放的吗? …… 谢二嫂虽然小小虎狼了一把,但她还是非常靠谱的。 既然谢辞准备西去,接下来的事情她就没有让他和顾莞多沾手了,熟悉渔船,学会掌舵撒网,船上船下大事小事,不多时日,就把里里外外安排得整齐服帖了。 谢家人也渐渐熟悉了船上的生活。 最后他们商量着,在黄州附近的港口找一个合适位置,交了地头费,安置下来。 谢明铭的伤势也已经彻底痊愈了。 终于,在中秋过后的第二天,谢辞和顾莞启程离开了。 给目泛泪花的荀夫人磕了头,千叮咛万嘱咐不一一细表,和谢家人一一拥抱,最后是谢二嫂送他们俩跳上码头走了一段,登上小舟。 “此去一别,来日必要相会!” 她盯着谢辞的眼睛有点严厉地说。 但转过头看顾莞,却露出一抹怜惜疼爱的笑,摸摸她的鬓发,顾莞今年也是十六,她只比谢辞大一个多月。 两个孩子,今日将辞别家人,就此远行。 她大力拥抱顾莞一下,拍她的背,少倾方松开:“你要记住,我们是一家人。即便你和谢辞最后不在一起,你也永远是我们妹妹,我们是一家人!” “如果等回来之后,你还是这么决定,和离的事,我给你主持!” 她拍拍顾莞的肩,最后取出自己从徒流队伍离开时取出的一柄长剑,已经改头换面,看不出一点制式剑的痕迹了,谢二嫂一直随身携带的。 谢二嫂今日将这柄剑赠与顾莞,“鲜花赠美人,宝剑赠英雄!” 顾莞是他们谢家的英雄。 务必珍重自己。 谢二嫂从前有一柄用了二十几年的宝剑,她十分遗憾,今天那柄宝剑不在身边。 现在只能用这柄了。 “你是我们谢家的英雄!我们谢家有你,三生有幸!!” 把这柄剑放在顾莞的手中,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 “记住我和你说的,你们俩都得给我好好地回来!” 此去,遥不知归期。 千言万语俱化作一句,务必保重! 谢二嫂退后一步,忍下泪意微笑看着二人,眼前一男一女,颀长高挑,男俊女俏,迎风而立,宛如一双璧人。 她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了。 顾莞先跳下小舟的,谢辞正要跟着跳下去,却被谢二嫂一把拽住。 他回头,谢二嫂附耳对他说:“人说女大一,抱金鸡;同年姐,样样惬。” “元娘是个好姑娘,你快点开窍,可别让媳妇给跑了!” 谢辞:“???” 谢辞慌忙回头望了顾莞一眼,压低声音:“二嫂!!你在说什么?!” 谢二嫂瞪了他一眼,拉着他上前一步:“你们要记住,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从入狱到现今,已经快一年了,人不能一直沉溺过去,我也不会教孩儿们满心仇恨。” 她说:“今日过后,我就会让他们开开心心过日子。你们也是,要放缓心!” “要是遇上喜欢的人,千万不能错过了。”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她冲两人挤挤眼睛,把两张早就写好的小纸条分别塞进他们的手中。 斜阳满天,她干脆利落退上码头,一挥手:“好了,走吧!”《 》 14、第14章 天边的火烧云像点燃了整个天空。 捏着那张塞进手心小字条,谢辞和顾莞对视一眼,心里发慌。 顾莞担心虎狼之词教坏小朋友,而谢辞则担心什么诸如“女大一,抱金鸡”、“同年姐,样样惬”之类的乱七八糟东西。 两人慌忙打开一看,好在都很正经。 “小四是个倔孩子,爱钻牛角尖,元娘,你要多劝慰,多提点他。再多的恨仇,都没有人重要。” “做人不要太勉强,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即可。” 不同于谢二嫂平日雷厉风行,这段细细的簪花小楷娟秀和婉如涓涓流水。 仿在一昏黄灯盏下,细细叮咛。 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谢辞拾起竹篙,一点堤岸,不大不小的小舟顺着水流晃荡起伏,往江心而去,他觊了顾莞一眼,小心解释:“二嫂就是爱取笑我,你别搭理她。” 秋阳已染上几分微凉,江风飒飒掠过水面,谢辞衣袂在猎猎翻飞,说出来可能有点不信,顾莞于他,有点点像支柱一样的存在。 绝望之际,一点明光。 谢辞永远都没法忘记牢狱高烧中晃动他的那双手,在他高烧混沌的脑海中劈开一条缝。 他跌跌撞撞,在她的扶持之下逃离死地。 大雪呼啸中他几次要坚持不住了,全因身边还有一个人,他才最终咬着牙关挺了下来。 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埋怨二嫂,自从她说过那些话之后,他和她相处总不及以前自然了,还有一点点怅然若失,偶尔他会闪过一个念头,倘若以前他好好认识她,带她一起玩耍,新婚夜里不说那些混账话,那,那会不会…… 谢辞是对真情懵懂,但却不是傻子,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他其实明白谢二嫂什么意思。 但一切都没有如果。 她不喜欢他。 开这样的玩笑,会让他感觉玷污了两人的感情。 “对不起。” 顾莞站在船头上,他微微仰望她,金红的晚霞为她周身渡上一层光晕。 此去,其实谢辞不是不彷徨,他不怕死的,他就怕穷尽其力身死,却也无法达成明冤复仇的夙愿。 但有顾莞在他身边,他一下子定了很多。 他小声说:“你别理二嫂胡说八道。” 好在顾莞并不在意,她惊讶:“你道什么歉,这有什么?” 风送来她的声音,她带着笑,一手撩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散发,声音嘹亮清脆。 谢辞心里也不由轻快了起来,他说:“嗯!” 谢辞撑篙一会,忽想起一事:“等这件事情了了,我就去接你娘和你弟弟。不,还是回头就给二嫂写封信,等家里稳下来能腾出手了,就雇镖局回中都。” 谢辞说着,觉得太久了,且此去前途未卜,还是写信托二嫂比较稳妥。 顾莞:“……” 我靠,谢辞不提起,她都差点忘记了这茬。 原主亲眷不多,母亲却是未去世的,还有个异父弟弟。投奔忠勇公府之后,她偶遇初恋,谈了一段时间,决定改嫁了,原主不肯跟去,继续留在谢家。 至于为什么原主入狱不见她来打点呢,是因为原主这继父也是个渣男人,忠勇公府一出事,他就休妻并将娘俩撵出去了。 一连遭遇两个渣男,第二个当年荀夫人打听过劝她别嫁,可她还是一门心思嫁了。 顾莞也不知怎么说,反正当初打听谢家消息时顺便把这个陈世美故事听到了,母子俩目前蜗居在郊外小庄子里,是一落千丈但好歹有吃有住。 她抓抓头,“行吧,那你写。不过不急的,你千万叮嘱二嫂,三年五载也不迟,没大事索性等我回头再理,反正安全为上。” 提起这个恋爱脑母亲,顾莞无言,但不管也不合适,最后想了想说。 谢辞一一记下来,最后他认真对顾莞说:“我会照应好他们的。就像嫂子大铭他们一样。” 顾莞叹了口气:“行,谢谢你了。” 谢辞抿了抿唇,摇头,不用的,“不用谢。” 和你为我为谢家做的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 江风凛冽,将小舟吹向停在江心的客船。 客船上抛下来一条钩索,“吧嗒”一声扣住小船的翘头,接着绳梯放下来。 顾莞谢辞算是最晚的一批,刚上去,便听见船老大吆喝一声,“准备开船!” 竹筏小舟被扣着拉成一串,摇摇摆摆往岸上行去,铁锚上水,风帆扬起。 晚霞的纁红与暮色的暗黑交映,船舷划过粼粼水波,望南而去。 谢辞和顾莞坐的晚班船,顺水往南行到明日白天,将改道往西,数日后水路再转陆路,直奔西北。 天色已经转暗,大江边码头上的一行人影,很快就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黑点,湮没一片昏色中,只见风吹两岸杨叶和流水潺潺声。 船一动,方才拜别时喧闹和小舟上的温情也随之剥离开去,江风吹得遍体生凉,谢辞和顾莞举目远眺,但那个小小码头很快再也望不见。 甲板上的人三三两两离开了,客船大舱熙熙攘攘很喧闹,但后甲板这边却很安静,谢辞手里还拿着那张小纸条。 谢二嫂谆谆叮咛,都是关于他的。 天边仅剩下一点残红,映在两人的鼻梁颧骨上,谢辞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最后他说:“可是,我要让二嫂和娘亲失望了。” 他声带受过伤,声音有点沙哑,此刻尤为甚也,仿佛大提琴的琴弓揉拉而过。 带着一点殇的悲歌。 “此去,我是要为父兄明冤昭雪,我要为他们复仇的。” 谢辞颀长劲瘦的身影背着光,黑乎乎的。 ——一眨眼又是一年深秋,他长高了很多,他快十七岁了。 他衣袖束得紧紧的,腰侧配着刀刃细长的锋利长刀,说到这里,他眉宇间的几分温情悉数褪去,终于显露出一种砭骨的恨意! 除了顾莞,所有人都不知道他的打算。 父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最后落得一个身首异处万民唾骂的下场。 “我要查清楚。” “希望能为父兄翻案。” “倘若不能,我就把他们全杀了!” 有人构陷他就杀构陷,奸佞当道他就杀奸佞,不管是军中抑或朝中。 父兄之仇,满门倾覆,不共戴天! 谢辞回头,晚风拂动他的长发,他一字一句:“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在家的时候,他隐瞒了一半,否则,不管是娘,还是嫂子她们,都不会同意他出门的。 可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苟活! 顾莞理解他,出门之前,他已经私下和她说过了,因此她也不意外,“你一定可以的!”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一起努力,说不定很快就能查个水落石出了。” “嗯。” 顾莞的语气放缓放轻,带着一点轻快,好像这并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情,谢辞心口绷紧那条弦不禁松了松,他低头看了手里小纸条一眼,珍而重之将它折叠起来放在贴身的内袋里。 两人转身,快步沿着窄小的舷梯往二楼的舱房行去。 船票包饭,有小子抬上来逐间分发,两人虽然吃过了,但经历过之前的挨饥抵饿日子,谁也没有浪费,粗茶淡饭也坐下再吃一顿。 舱门关上,顾莞顺手把窗推开,留意下没有状况,便问谢辞,“西去的话,那咱们具体是往哪去?” 西去西去,总有具体地点的。 换而言之,就是谢辞想从什么地点和地方查起,有什么目标或线索没有? 说到这个,谢辞一顿,他放下木筷,半晌,他说:“肃州。” 余晖终于散尽了,暗红消失,他的眼底和这沉沉暮色一样深不见底,他慢慢地说:“当初,十二大将领,同时指认我父兄通敌。更有其中六人,是我父亲麾下的心腹大将。” 他声音暗哑。 不然,没这么快“证据确凿”的。 所以,连民间惊疑不定者,都一下子笃信了。谢家一下子被钉在耻辱柱上。曾经世代忠烈的名声愈盛,受到的唾骂和呸啐就越多。 但,谢辞清楚地知道,他父兄绝对不可能通敌!! “噼啪”一声,他手下的木筷到底被他折成两段。 短短二十来个字,饶是顾莞早有心理准备,也听得动魄惊心。 她默了半晌,说:“好啊,那我们就去肃州。” …… 这十二大将领,六大心腹,其中一个就有谢辞的亲舅舅肃州总督荀庆弼。 这个事情,谢辞连荀夫人都没说,以免她伤心。 他一个人承受了所有。 谢辞触摸到内袋那张小字条,他取出来反复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感觉心里略好过了一些。 两人当夜歇下,次日天亮,客船已经到了邠州,转到西北方向,到了钦州之后,两人改水路为陆路,直奔肃州方向。 值得一说的是,两人遇上了李弈。 在钦州码头上,对方是特地在等他的。 谢辞率先发现了这人,眉头一皱,对方手持马鞭自酒馆二楼下来:“谢辞,你我是同病相怜之人,我助你如何?” 再见李弈,对方已经不再是秘密出行了,两个随卫牵来的是驿馆换乘的驿马,不过没见虞嫚贞。 李弈是真的赏识谢辞,不为其他,仅为这个人,将他收回麾下的意愿空前强烈。 所以他让替身先行带队上路,自己在这必经之道等待了足足大半个月。 顾莞瞄了李弈一眼,视线往上一睃,果然在二楼轩窗对上一双幽晦的眼睛。 她心里暗哼一声。 谢辞上下打量李弈,警惕防备,冷冷地拒绝了:“不必。” 话罢他拉顾莞上马,两人一扬鞭,很快离开了钦州码头。 “嘚嘚”蹄声迅速远去,“主子?” 李弈抬手止住,“走吧。” 急也没用。 他笑了下:“他早晚会发现,他需要我。” 虞嫚贞快步冲下来,她盯一眼顾莞远去的背影,李弈看过来,她顷刻回视收敛目光。 “上马。” 风吹掠面,李弈理了理束袖,一翻身跃上马,他也不失望,这个颀长幽深的青年目视前方。 接下来,他还是先专注他先手头上事。 …… 顾莞回首,马蹄卷起泥尘,那四骑望西而去。 谢辞这才缓缓勒住缰绳。 “我们走那边。” 虽对方看起来没有告密的意思,且自己秘密出京去劫囚明显也一头小辫子,这李弈大概是猜到谢辞的不忿,待那两个孩子伤愈后必定很快就往西北去,所以在必经的中转之道等人。 但他的出现,依然让谢辞警惕心大盛,他冷道:“这些人凭空出现意指谢家,居心叵测。” 顾莞没什么意见,于是两人绕了一大圈,先去了明州。停留了几天,这才再度前往肃州。 反复确定没人随尾,谢辞一直冷皱的眉头这才稍松开些。 待到两人抵达肃州,已至深秋。 正是中午,秋阳正炽,不过风已经染上寒意,茫茫黄草和无边旷野连接在一起,一路延伸到天际尽头。 西北风物粗犷,驿道仿佛都粗野几分,两人跟着镖队的最后方,终于遥遥望见了肃州城。 褐黄的城墙傍地,箭楼耸立气势巍峨,边境重镇驻防严密,离得远远,便开始了第一个拒马设卡查验,镖局的镖头熟门熟路把队伍拉过去,排在队伍最末尾。 谢辞骑在马上,顾莞则坐在板车的车尾,谢辞慢慢说:“那天拿白绫的人,我认得他,他是我二表兄荀逊的近卫之一。” 说的正是一开始铁槛寺病囚那场谋杀。 很不起眼的一个人,将军近卫人数少则数十,谢辞和荀逊其实不熟,亲卫更尤甚,不过有一年过年对方随兄长一并代父回京述职,来忠勇公府拜见过,他见过这个人。 就这么惊鸿一面的站桩配角,可能说出来都不信,可偏偏谢辞就是记得他。 时值正午,秋阳正炽,谢辞带着一顶竹笠,他的面庞笼罩在竹笠的阴影里,从顾莞这个角度,隐隐可以看见谢辞的眼睛,墨色的瞳仁周围隐隐还有一圈花纹,隐约有一点重瞳的影子。 非常漂亮,有一种夜放蔷薇花一样的幽瑰感。 顾莞知道,这是真的,谢辞天赋过人,其中就有嗅觉,书中他就超厉害,眼睛受伤了,但仅凭嗅觉,将伏背者的味道记住,之后凭借这一线索,最终得以在多年后还原真相。 这个荀逊,是大反派之一,官混得挺大的,后来被谢辞一剑杀了。 谢辞护朝救民,却绝不是善男信女。 刻骨铭心的恨仇,国朝垮了,当是复仇伊始。 顾莞小声:“咱们要小心一点儿,这肃州是他们荀家的地盘。” 谢辞墨色琉璃的眼珠倒映着怀里长刀刀柄的红缨,瞳仁边缘一点暗红,他声音有几分暗哑:“我知道。” …… 前方镖头招手,谢辞和身畔几个镖师驱马往前头帮忙去了。 干燥的冷风徐徐,吹起鬓边的散发,顾莞靠着板车的围栏,把长剑竖在车尾,轻轻转动它的剑柄。 这是谢二嫂赠她的那把。 她喜欢这柄剑,擦得一层不染,剑柄剑鞘打磨锃亮,倒映着蔚蓝如海的长空,金阳粼粼,她抬头望去,大太阳有些刺眼,但没有污染的天空显得格外地广阔无垠,可以清晰地眺望到天与地的连接线。 这次出来,虽然有危险,但她并没有很害怕,反而很有几分跃跃欲试,觉得很有意义。哪怕没有虞嫚贞。 这算不算匡扶忠良? 真是这该死的正义感啊! 她被自己逗笑了一下,忽又想起有个人曾经说她:“你啊你,人是出来了,但心还在。” 想起那个微微带笑的人,顾莞笑容一敛。 怅然半晌,她呼了口气,抄起把长剑扣回腰侧,也跳下车快步跟着谢辞往前头去了。 合力把镖车的麻绳一圈圈解下,打开箱子,由拒马后的兵士一一检验过,之后放行,前进。 谢辞顾莞现在的身份是临时镖师,两人现在倒不缺盘缠,不过为了遮掩。 一连停了三次,过去三轮大卡,两人最后终于踏入了这肃州城内。 顾莞先前还叮嘱过谢辞要小心——由荀逊可推,这荀氏父子仨不是个简单角色。 尤其是谢辞这舅舅荀荣弼,多厉害还未知,但由他指使儿子给谢辞下毒手可见,绝对是个心狠手毒的。 如今敌强我弱,正要小心。 只是谁知两人刚进入肃州城,却很快听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 谢辞一怔:“你说,荀荣弼荀总督从去年六月重病到如今?荀大公子竟死了?!” 小二一边摞起碗筷,一边说:“是啊,咱肃州就一个荀总督。自去年六月荀大公子病逝,荀总督乍闻噩耗不慎坠马受伤,又伤恸大病,据说不大好,一直在养病,咱肃州的军政二务,一直由二公子掌着呢!” 顾莞嗐了一声,抱着的咸菜罐子都掉了:“真的假的?” 小二不干了:“骗你们作甚!这么件大事,当时荀总督坠马是在大营返回总督府的路上,见之者众,还有不管荀大公子出殡还是下葬见到的人多得很呐,你随便找找就能找到亲眼目睹的了。” 顾莞赶紧看谢辞。 穿堂风拂动藏青垂幔,谢辞有一缕散发自竹笠垂下,随风微动。 他慢慢抬头,冷冽墨瞳倒映的是顾莞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眼神。 谢辞自接近肃州城就绷得紧紧的眉心,顷刻拢起。《 》 15、第15章 饶是谢辞此刻一腔沉恨,也不禁大吃一惊。 ——需知道,当初的十二大将领作证,肯定不能让驻军大将们悉数弃军上京作证的。 他们递上“证据”,再写下亲笔书信,加盖公印私印,之后朝廷遣特使当面问讯,再带把这证据和书信一起带归呈三省及圣上御览。 可现在,谢辞和顾莞发现,在谢家事发两个多月前,谢辞的大表兄和荀荣弼本人就出事了,两印被人代掌!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难道当初那封亲笔信,是荀逊伪造的? 三层的酒楼,人声鼎沸,呼呼的穿堂西风在耳边掠过,顾莞和谢辞对视一眼,他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镖头曹勇抱起两个大酒坛丢在中间的方桌,一掌拍开泥封,奇道:“怎么了两位顾兄弟?” 大家闻言也纷纷笑着说着看过来,七嘴八舌。 镖队交了单,正在酒楼聚餐,在拼桌子。 这镖头曹勇也镖局的少镖主,正是他把谢辞顾莞招进镖局的,曹勇非常赏识这两个小兄弟,尤其是谢辞,路上遇了几次匪,虽谢辞收着但仍然让曹勇刮目相看。 顾莞立即笑说:“这不是听见大新闻嘛,头回来肃州什么都新鲜。这荀总督家也是不容易。” 她没有掩饰,反而大声回答,借着身体遮掩拉拉谢辞,谢辞垂睑遮住眸中神色,大家七嘴八舌说着,去年来过的人都说是啊没错。 顾莞打哈哈,没有继续深度求证,两人把桌子搬过来坐下,这个话题就过去了,顾莞接着就请了一个月假:“我们明儿就去寻我家亲戚。” 这次北上,两人说是一对老来子兄弟,父母已经老死在外又无亲眷,来肃州投奔亲戚。 曹勇忙问:“可要我搭把手?” “你们亲戚姓甚?” 顾莞笑呵呵睁眼说瞎话:“姓马。先不用了少镖主,回头找不着再寻您不迟。” “那行,如果钱不够尽管说话!来,喝酒!” 这个话题就这么过去了,考虑过后,两人暂时还把名挂着,顾莞笑着端起那个有她半个头大小的碗:“喝酒,喝酒。” …… 酒喝过之后,两人就直接和镖队分开了。 沿着大街一路前行,肃州城很大,也很喧闹。 谢辞带路,两人穿过城西往东走,一直走到东城与西城军管区的交汇点,沿着贯穿南北的府前大街走到尽头,即是肃州总督府。 这是一条很热闹的长街,为肃州城中心地胆,除去中间一段为禁行区之外,两端尽头连接的东城坊市街巷皆是繁荣区域。 去年年初朝廷原地募兵令颁下,如今正是募兵的秋季,不但长街两端人车络绎叫卖不绝,连总督府亦人来马出,比平日要繁忙得多。 谢辞和顾莞待了约半个时辰,就等到了自己想要看见的东西。 前方府邸大门冲出两列甲兵,有十几员营将健步而出,翻身上马俱驱于大门前等候,府门护军也开始驱赶大街两端的小贩人车,迅速将禁行区域扩大,整条大街很快被肃清了。 少倾,从总督府出来一个二十五六的赭甲青年,头戴三股红缨的盔帽,腰佩金柄银剑,接过马缰,在卫军簇拥下跨上一匹格外神骏的枣红大马。 那十几个营将立即尾随迎上。 一行人打战马往肃州大营而去。 惊鸿一瞥,很快不见,中央大街很快恢复常态。 谢辞站在原地,午后斜阳刺目,他站在屋檐的阴影下,谢辞半张脸照着日影半张脸昏暗,他抬头说:“荀逊身上的,是肃州总督的佩剑及盔绶。” 而且,这众将候迎簇拥亦都是掌肃州军政大务的一把手总督的待遇啊。 且,观府前卫军及坊市小贩的反应,已然习以为常。 谢辞垂眸思索片刻:“我们去驿亭!” …… 谢辞顾莞直奔城外,很快就找了肃州辖下一个叫関镇的驿亭。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只有西风呼啸,谢辞顾莞直接跳窗进去,开始翻箱倒柜寻找总督府近年的稽告拓本。 辖下驿亭,有晓谕百姓张贴稽告之责,所谓稽告,即总督府颁布的布告和新条规。 肃州地处边关,经常与外寇交战,各种新消息变化有时非常之快,战事结束需要安民的、下令配合战事火速迁走的、搜索奸细的,等等等等。 有时候需要速度极快,如关内般只由县衙安排已经不够,于是增设驿亭,务求如臂使指。 这些总督府颁发的稽告,一般都是由文吏起草总督府用印的,但若是极其重要的告令,则会由一把手总督亲自拟写,将拓本分发至各驿亭张贴。 顾莞点燃一盏灯,两人很快从一个樟木大箱找到了历年稽告。 最上面一叠,就是近几年的了。 顾莞掌着灯火,谢辞飞速翻看拓本,前年的、大前年的,甚至去年上半年的,都是荀荣弼苍劲有力的笔迹。 只是到了六月之后,六月初三开始,笔迹一变,明显变成另一个人的了。 笔迹明显劲瘦了些很多,有点像瘦金体。 顾莞咋舌,这人笔法真厉害,果然天才不止一个宋徽宗。 只不过,他们的关注重点,显然并不在这书法上。 一灯如豆,谢辞眸光沉沉如渊:“从这张开始,不是我舅舅的笔迹。” 他之前,一直都是荀荣弼。 但一句话出口之后,他却抿紧了唇,神色黑沉了几分。 昭示他复杂的心绪。 顾莞也靠了一声,看来好像还是真的啊。 两人翻到最后,还发现最新一张拓本,正是荀逊以沉重的口吻,表示荀荣弼病势沉重,将不久矣。 不大的驿亭,一时只听见呼啸风声。 最后还是顾莞搓了把脸:“咱们还是先找个地方安置下来再说吧。” …… 现在可就有点烦了。 回到肃州城,已经天亮了,顾莞直接找了中人,租赁下一个小院子。 小院不大,一正二厢,有简单的床榻桌椅,明晃晃的日头照在小院前的台阶上,顾莞把大门关上。 “现在怎么办?” 嘶,她也觉得挺棘手的。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这件事情是真的了。 从去年六月至今,掌印执权的一直都是这个荀逊。 而荀荣弼和荀逍出事的时间实在太凑巧了,很难不让人联系到杀/陷兄囚父夺权夺位啊! 这里就产生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可能性。 荀荣弼父子意外是在六月,而“蓝田通敌案”的发生在八月。 换而言之,很有可能是这个荀逊与人勾连蓄谋已久,一举出手拿下父兄,弑兄囚父上位,而后再构陷谢家的。 毕竟,特使可以收买,亲笔信可以伪造,再也没有比亲儿子更容易伪造笔迹的人了。 “可是,”谢辞侧头,他沙哑着声音说:“这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顾莞当然明白他说的什么意思。 谢家在军中威望极高,威名赫赫,军心归附,在大魏军中不亚于现代老百姓心中的袁隆平,这荀荣弼想避重就轻不损威信让儿子背锅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而那么恰巧,荀荣弼病情转危的第一个拓本出现在今年七月初。 谢家人是今年六月末被谢辞和顾莞成功救出的。 这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 将计就计,以逸待劳,张开虎口。 当然,也有可能是荀逊得讯谢辞越狱并救出谢家人,以其父设局,又或者想迅速清掉首尾的。 毕竟,本朝好歹以孝治天下。 要是这事情被人捅出来,他再通天的手段也很难继续混下去。 和顾莞想的一样,“那你怎么看?咱们要进这总督府吗?” 如果是真的,那谢辞还有一个舅舅在等待他的救援,而一旦成功救出荀荣弼,很可能这肃州之行就会变成简单模式。 他们的终极目的,也不过为谢家父子昭雪明冤和复仇,至此也真正有了可以支撑的落脚点。 这个机会很可能日后都不会再有的。 一时连顾莞都觉得很难判断和选择。 …… 深秋的风冷,带着一种干燥的黄尘味道,呼呼刮在房檐树梢,檐顶的瓦松不断摇晃着。 而他们却也正像这颗小小的瓦松,不知飓风来自何方,何处可扎根。 谢辞面色沉沉,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肃州城,“荀荣弼任肃州总督及平卢节度使八年,掌制一地军政与民,肃州是抵御北戎的重要边镇之一,兵员足有四万。” 眼前这个偌大的肃州城,是荀家经营多年的地盘。 他不是一个人。 谢辞正这般想着,就听见一声剑鞘尖底转动的声音,他侧头望过去,阳光下柳眉杏目的少女站起身,她把手拍在他的肩膀上,“你别想这么多。” “你就想,咱们值不值得进去。” 顾莞抛了抛银剑,她琢磨了好一会儿,但条件都在这里,再想也分不出更多的优劣了。 还是交给谢辞吧,毕竟他更了解这些人和事,至于她嘛,就舍命陪君子好了。 只是虽说舍命,但顾莞实际并不很担心,害怕更是一点都没有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前方是陷阱,他们也不是一脚就踏进坑底的,就算进去了也没有说必定出不来的。 毕竟人有所求,就会有所行动,退一万步,见招拆招好了。 有点遗憾,没有剧情参考,但顾莞也不是靠剧情走过来的。 半旧的屋檐下,半旧青色交领少女站在斑驳的檐柱前,她干脆利落一拍他肩膀:“不管你怎么选,我都支持你的。” 相处了这么久,感情还是有的,既然来都来了,那没什么好说的。 “给你爹上柱香,就去睡吧。” 光影斑驳,她声音清朗,放柔了几分,带着宽慰。 谢辞闭了闭目,深深吐出一口气:“好。”《 》 16、第16章 顾莞几乎沾枕就睡了,谢辞却睡不着。 不单因这两难的局面。 青烟袅袅,他在那个不大屋厅望着写“谢门信衷公、子骍、子峷、子辨”的灵位,站了许久,才回了东厢脱衣躺下。 只是久久,他依然毫无睡意。 自从家变之后,谢辞的睡眠一直都不大好,很多的日日夜夜里,他心中伤痛辗转,难以沉眠。 今日也是。 他索性起身,换上中衣。 不知不觉,夜幕已至,夜凉如水,小院寂静,他抽出长刀,剑鞘落地,刀柄一紧,一刀雪色如同白炼,沉如渊,冷如霜雪。 近身的细刀战,大刀的大开大合,最后他抛开长刀,一提斜靠院墙的一条实木杆子,练起长枪,一震臂,长杆刺出,“笃笃笃笃笃”,同时在黄墙上留下了五个深深的梅花印! 力贯千钧,气势如虹。 谢辞总怕自己本事不够,一直在苦练,长达大半年时间,从来未肯懈怠。 踏入肃州城,心中一腔郁懑更有如实质,一刀一枪,尽泄在这双臂之间。 热汗沿着脊背淌下,湿透了身上薄薄的中衣,冷风吹来都不觉冻,直到发现顾莞房中有了动静,他才喘息着停下来。 已经月上中天了,银色的幽冷月光无声落在小院中,少年呼吸如火,目光含恨。 顾莞装作未看见,冲他笑了下,她去厨房把蒸在锅里的馒头取出来,自己啃了一个,剩下的扔给他。 “我睡了,你也快睡吧。” “嗯。” 谢辞这也不是第一次夜里练功了,顾莞能理解他,不过就好,这年纪胃是个无底洞,她为他准备了宵夜。 “咿呀”一声,西厢门阖上了,紧接着是踢踢踏踏和躺下盖被的声音。 谢辞接过棉布包,终于把手上的长杆放下来。 夜风已冷,但他很热,他粗喘着,慢慢仰头环视这熟悉又陌生的环境。 西北风物粗犷,小院窗台砖墙瓦顶总覆盖着一层沙尘,此处可望见城墙,他知道这季节站在城头,放眼望会尽是漫漫黄土。 他是京城生养的麒麟儿,出生在谢家最好的时候,父亲总嫌他染了京都的繁靡金骄之气,要训他,谢辞曾来过边关三次。 短则五六个月,最长那次三年。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父亲严厉地教训他,让他绕着校场一圈一圈地跑圈子,跑得他恼怒又不忿,父亲用细长的竹鞭指着他,厉声说:“为将者!切记戒愤戒怒!” “平静下来,战场上任何时候都不能让愤怒影响你的情绪和头脑!” 谢辞想,若是此刻,老头子大约说的会是:“切忌让仇恨影响你的情绪和头脑!” 半晌,他伸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曾经有一个很小的玉玦,是个桃子形状,他从小脾气就大,经常和父亲顶嘴,又爱吃桃子,大哥笑眯眯把这个沁凉沁凉的小桃子挂在他胸口,摸着他的脑袋笑吟吟说:“小四小四,你生气就摸摸这个。” 而临行前,母亲一遍一遍摸着他的头发,让他照顾好自己。 谢辞心口发涩,他一遍遍想着,那奔腾叫嚣着仿佛要冲破脉管的血液终于慢慢缓和了下来。 等他感觉好受了一些,自觉已经恢复冷静了,谢辞扫干净小院,舀凉水浇了一遍身体,才提着棉布包和长刀进了房间。 只是进门前,余光望见黑了灯火的西厢房,他站了片刻,不免想起顾莞。 他与顾莞从前不甚熟络,如今却已是最亲的人。 忆当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红灯高挂,半城喜色,少年夫妻,高堂对拜。 而那一次他成亲时,正是他和他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尝闻父母之爱子女,为之计深远。 到了今时今日,谢辞终于深切体会到了。 可惜已经迟了。 父亲已经不在了。 在每一个孤寂如水的晚上,谢辞不是没有过悔恨的情绪,这是父母给他聘定的妻子,因为他的不好,没有留住她。 他愧对父母,尤其已经天人永隔的父亲。 更愧对顾莞,因为当初那些混账话。 她毫不犹豫的支持,两人不远千里的跋涉,让今时今日再忆起年少无状的混账话,他无地自容。 …… 把房门掩上,躺回床上,院子里沙沙声,顾莞心里叹了口气。 看书只知道谢辞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的代表人物。 但这些东西只有经历过,才知道他此刻经历的困苦有多么的常人难以想象。 诶。 …… 翌日早醒的时候,晨曦已铺上枝头,整个肃州城都沐浴在秋日朝阳之中。 顾莞也不知道谢辞昨夜有没有睡,但反正他脸上已经看不来什么了。 只是神情比从前要沉郁两分。 越接近肃州城,他情绪就越不见好。 只不过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褪去了悲恨愤慨,只留下伤感。 两人直接锁上屋门,到街上解决早饭。 顾莞也没有问什么,反倒是谢辞主动说:“元娘,对不起。” 他抬眼看她,那双流霜蔷薇般的眼眸盛满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歉意,他为当初婚房内自己那些混账话道歉。 经历过世事种种,才更晓得牢狱中伸来的那只手,有多么地难能可贵。 顾莞有些惊讶,不过她很快说:“没事,你别在意。” 原主没怪过他。 她直到死的一刻,都没有后悔嫁给他。 让她有了顾家妇的身份做归宿。 摊主端来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她掰开木筷分给他一双,面吃了半碗,她想了想:“谢辞,你这舅舅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参考过去,再行判断,毕竟一个人装,应该不能装十几年吧。 说到这里,谢辞露出一点怔忪,半晌,他慢慢说:“我舅舅,从小就待我们很好。” 好到什么程度? “宛如半父。” 本朝规,边将轮流调防回京,边军京军轮任,在谢信衷没有执掌整个靖绥防线任北疆总帅之前,他和荀荣弼刚好一个在边一个在京。 在谢信衷不在的时候,荀荣弼就舅代父职,他也会被谢辞气得跳脚手忙脚乱收拾烂摊子,却同样语重心长,教会了谢辞很多做人的道理。 为他寻武师父,一刀一枪,教他将来如何沙场建功。 谓之半父,分量可见一斑。 顾莞都有些惊讶。 她望着谢辞,少年眉眼沉沉如坠,仿佛压着很多很多沉甸甸的东西,让她心情都不由得沉重了几分起来。 顾莞叹了口气。 难怪他昨晚睡不着啊。 不过她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打转了,心里忖度一下:“不如咱们先把妆粉准备好了,今晚就找两个合适的副军拿下来如何?” 荀荣弼时日无多了。 古人很懂避讳的,能在稽告上暗示将不久矣,那就真的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留给谢辞考虑时间不多,他们的准备动作也必须先提前做起来了。 届时用不用另说。 顾莞两口把面扒了,丢下几枚大钱拉起谢辞,“我们快走吧!” 顾莞步履如风,拉着谢辞直奔南北大街,先趁着早市,勘察了一番总督府的外围防卫现况,等中午人流渐稀,他们就在坊市寻找采买顾莞需要用到的妆粉什物。 之后,两人就直接返回小院子。 此时一个白日已经过去了,暮色四合,顾莞侧耳倾听,隔壁隐约的丝竹嬉笑声已经传来了,还隐隐脂粉浮动的暗香。 她小声说:“咱们过去吧。” …… 所谓副军。 一种没有编制的军种,主要做后勤辅助工作,战时运粮民夫也属副军。 总督府也有副军,负责辅助总督府卫军,必要时填补缺勤、当备用人手等,他们的营房就在总督府后巷,日常也有腰牌可以进出总督府外围。 一般用来安置牺牲裨将士官之后又不适合从军者,属肥差闲差,不过各房主事一般也会塞一些亲眷进去。 顾莞和谢辞路上就商量过,有需要他们怎么混入总督府或军中? 谢辞对军中结构非常熟悉,一下子就说了这个副军。 只要进了总督府大门,他就有办法。 “不管要不要进去,咱们都先把这个渠道给打通了再说吧!” 总督府守卫之森严,她先前已经遥望过了。 临时临急,幸好有谢辞知晓的这个空子可钻,不然可就真的棘手了。 可供谢辞选择的时间不多,但顾莞没有问过。 站在墙下啃了两个包子填饱肚子,她手一撑墙,拉着谢辞翻过了隔壁。 这个小院子,是他们特地租的,隔壁就是一家暗娼门子,很高档的那种。 几个大宅子各自打通门户,建了如江南水乡的亭台楼阁。红纱灯笼,九曲廊桥,各自装扮成良家少妇少女的粉头在或赏花或赏水弹琴画画,好像居家,嫖客行走在大宅各处,看上的就能上前邂逅,当然,不爱搞文绉绉直接上也行,这肃州边镇驻军之地,好些军爷没有这个耐性。 平日里,军纪不准嫖.娼的,但副军不在此列。 进去之后,谢辞却犯了难,办法是没问题的,但具体怎么将人拿下却有点不好操作,因为除了办事的屋子,九曲廊桥明晃晃的,下不了手。 顾莞不由得笑了一下,“你瞧我的吧!” 谢辞跟着她窜进一个水阁里,他在望风,顾莞往自己脸上身上捣鼓着,听见衣物沙沙,他电光石火的,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当初在牢狱里的那一幕——她为他敷药检查伤口,把他全身都扒光了,包括下衣和亵裤。 饶是谢辞心情沉甸甸的,此刻浑身也不禁犹如火烧,血液从全身直冲天灵盖,他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没有伸手掩下某处。 “……好了没,有人来了!” 正是目标,几个副军单手托着头盔,嬉笑着从月亮门走进来,走的正正是这一条廊。 顾莞趴在谢辞背上伸头一看,“卧槽,就剩一个了!” 她一把拉开谢辞,一个旋身就闪了出去。 谢辞这才看清楚她的模样,一身红纱绫装半臂裙,薄薄的红纱披在白皙的锁骨之上,倭堕髻盘在鬓侧,酒红色妆容娇妍又妩媚,口衔红色蔷薇,乍眼一看,妩媚得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谢辞不禁目瞪口呆。 偏顾莞还要用他做道具,一手揽着他的腰,谢辞立马僵住。 而那个二十来岁细皮嫩肉明显走后门进副军的青年无意一扫,立马呆了,百无聊赖的表情一变,立马一推搂着他隔壁的青衫粉头,“你走!” 他飞跑扑过去,而后被顾莞顺势一搂,转入屋内,青衫粉头呸一声,扭着柳腰奔其他目标去了。 惊鸿现身的顾莞,已经把青年推入屋中掩上门,黢黑的斗室内,隐隐暗声,这人惊觉不对一下剧烈挣扎,谢辞顾莞一前一后,紧紧挟住他,顾莞赶紧掏出加料的手帕捂住对方口鼻一分钟左右,将这人完好无缺放倒。 谢辞松开手,将人慢慢放在地上。 隔壁小厅隐隐翻云覆雨的声音,正是这水榭真正的主人,月光幽幽照进这个狭窄的妆房,那个青年无声躺着,谢辞冷冷看着他身上熟悉又陌生的肃州军服,终于流露出一种切骨的恨意。 他一直都保持冷静,哪怕顾莞知道他情绪很不好,他都竭力遏制,一点都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来。 但此时此刻,他听见顾莞轻叹一声,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他抬头,极力抑制着剧烈翻涌的情绪,那双冷冽如星的眼眸泛着红血丝。 顾莞一双杏仁眸子还绘着艳红的眼妆,牡丹花钿在她眼角开出一点一点艳丽的花,但她一双眼睛却澄明清澈,“我想告诉你,即便我在铁岭死了,我也不会后悔。” “因为谢家是这个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家。青山有幸埋忠骨,檀郎个个好男儿。” 她把原主的心声告诉了他。 不为爱,只为一腔赤忱的崇敬。 这个世界上,即便他们死了,即是他们背负罪名去世,但始终有人记住他们,不是每一个都会被蒙蔽的。 她柔声:“他们护国护朝三十年,会有人记住他们的!” 这一刹那。 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心口一阵窒息般地酸楚,谢辞跪下地上,他竭力忍着,用手捂住脸,却泪如雨下。 他泣不成声。 …… 谢辞终于哭出来了。 战栗的身躯传来暗哑的哭。 但哭过之后,谢辞很快就站起来了:“元娘,我决定了,我要进总督府。” 他声音嘶哑但眼神极坚定:“我要看看,究竟是他不是他?!” 谢辞戒备心犹在,但他真的很想知道,从小到大犹如半父般的大舅,究竟有没有处心积虑构陷致他们谢家于死地! 从小到大那一桢桢慈爱,不远万里来探望荀夫人,那宽厚翘首背景的兄妹情深究竟是真是假? 况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肃州是他曾待过三年的地方,不但最熟悉,更是“蓝田通敌案”的首发地,如果无法在这里打开缺口,其他地方只会更难。 他既然来了,便是不畏死。 这总督府即便是龙潭虎穴,他今天也必须闯一闯! 妆阁幽暗,月色无声,粼粼水波映在谢辞鼻梁颧骨上,他的眼睛还泛着血丝,但眼神和神态已经变得坚定。 就像一条拉得紧紧的弓弦,已经回归到应有的张力程度。 紧,但不超负荷。 谢辞说完之后。 顾莞立即说了一声:“好!” 这几天时间,她眼看谢辞越来越来越紧绷,翻来覆去地看荷包纸条,情绪死死压着,这样不行的,早晚要出事啊。 很多时候,人不是被别人打垮的,而是被自己压死的。 见他终于从紧绷的状态走出来了,顾莞露了一丝笑,真不枉她瞅准时机啊。 顾莞也很替他高兴,谢辞的选择和她趋向的一样,她取出一个玲珑扣,银质球形吊坠,她把他荷包里的两张纸条取出折叠成星星放进扣内,阖上,“戴在吧,别看了,都看毛了。” 谢辞用力点头。 顾莞就说:“要是他是个好的,咱们就救他,不负他也不负自己。” “倘若不是,也没什么可后悔的。” 本来就可以预见诸难险阻的一条狭道。 一人之力,不两人,掀动一锤定音的国案,哪有那么容易? 她最后顺手把项链给他带上了,“姨父表兄会保佑我们!” 她笑着说的,月光水色交映,她眉梢眼角一片明恬如水的清朗,这一刻,她像个先行师者,又像个挚交,微笑放缓语气谆谆道来。 就像月下淙淙流淌的江水,平宁厚重自然而然。 谢辞握住颈项下的银质球扣,他看着眼前这张微笑浅浅的脸,一时之间,只觉热血上涌热流自四肢百骸涌至心口。 谢辞重重点头:“嗯!” 他握紧手里的刀:“如果他骗我,我就杀了他!!” 他心潮澎湃,忍不住用力拥抱了顾莞一下,有些话真不适合一说再说,但,谢谢你。 真的。 谢辞克制不敢拥抱太紧,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顾莞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少年,雄起吧!《 》 17、第17章 秋夜无声,粼粼水纹倒映在顾莞的脸上身上。 谢辞赶紧松开了。 顾莞不禁笑了起来,倒也不至于局促成这样。 她拍拍谢辞的肩膀。 少年的肩膀已经长宽了很多,快十七了,谢家男儿都体魄早成,看来他也不会例外。 大腿还不够粗,看来只能养成再抱咯。 她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 顾莞笑了一下,赶紧招手:“我们快走吧!” 谢辞点点头,外头人声隐隐嬉笑不断,这人得赶紧弄走才行。 两人把地上这人的手脚和嘴巴牢牢捆住,一个抬头一个抬脚,等打开后窗用绳子吊放到水里后,再拖到黢黑的围墙根,把他弄过去。 黑魆静谧的室内,粼粼水色照在两人手上,谢辞抬头望了一眼顾莞,有她在身边,他好过了很多。 是真的一人计短,二人计长。 他不敢想象,只有自己面对这茫茫前路。 “快点快点。” “好。” 谢辞和顾莞动作很快,很快就将这人捆上吊下去了,入水这人就有醒转的迹象,不过没关系,困得牢牢的,包括嘴巴。 把人弄过去之后,两人又重新折返,把刚才这人的伙伴全都设法放倒了,并且没有惊扰花娘。 一路折腾到后半夜,连暗宅也安静下来了,不管是粉头还是嫖客,都在水榭廊阁内酣睡了过去。 这些副军浪荡子,眠花宿柳消失个一两天甚至两三天都正常得很,他们出来玩耍,一般都会挑第二天不是上重要差事或轮休的时候。 这正是谢辞和顾莞操作的时间。 回到小宅之后,谢辞把人都拖进了东厢开始拷问,而顾莞飞快将今天买了几十个小碟排成几排,开始调妆粉,高仿妆顾莞曾下过苦功,今天苦心搜罗一番粉脂工具还算凑合能用。 等谢辞拷问完出来,她已经把一个个小碟子整理调匀好了。 她挑了两个身形脸型最合适,仔细打量,飞快给两人的脸额涂抹了起来。 专心致志忙碌到天色发亮,终于弄好了,把两人卫甲都给扒了自己套上,两人趁着天蒙蒙亮的时候重新翻过围墙钻进对应的水阁,等外头天色渐明有人走离开的时候,两人伸打着哈欠拉开阁门从大门光明正大离开。 一大清早,整个肃州城苏醒过来,总督府后巷侧门人进车出,倒夜香清理废物的,赶着骡车出门采买的,上工上值换岗的,正是一天人最多最好混进去的时候。 这个时候,谢辞的优势就出来了。 他对军中和总督府的运作方式极熟悉,带着顾莞从后巷进去,两人一个伸着腰一个剔着牙,从专供副军府卫行走直通值房卫营的侧门进入了总督府。 两人这回运气不错的,那个白皮子的青年副军老子正是府中的副管事,前宅颇有分量,青年知道的事情很多——从这里又侧面印证了一遍,荀荣弼应该是真的被囚了。 进了总督府,按照青年供述的信息,两人又汰换了一次壳子变成府卫,废了不少心思,最终成功接近囚禁荀荣弼的院子。 谢辞微微抬头,神色有点复杂盯着那个两进院落,一棵虬枝叶茂的老赤松如同伞盖,栽种在前庭大院左侧,九月西风冷,但大树不见叶落,仍郁郁葱葱伫立。 他一时之间,心绪万千,这个院子正是谢辞小时候住过的,那大松树是他大舅荀荣弼带着他亲自栽种,其时荀荣弼教他,说人像树,有遇冷败叶的,也就历经旱寒都始终葳蕤而立的。 我们应当做一个像大赤松一般的人。 往昔情景倏地翻涌,谢辞用力甩甩头将它甩开,他告诉顾莞,“这院子有排水渠,我们从那里进去。” 荀荣弼养病的院子当然不会守卫森严此地无垠,只外松内紧是必然的了。但谢辞经历过铁槛寺一役之后,他知道有排水渠这个出人意表的漏洞,他忖度一下,应该够用的。 两人找个隐蔽点,掀开渠口试试,勉强能进,只不过这肃州乃关门重镇节点,修筑得比铁槛寺大狱还要慎密,爬到一半,发现一个铁栅栏。 好在两人早有准备,立即从小腿侧抽出一条细竹,从里面各抽出一条很贵的锯条。 两条锯条先后报废,铁栅栏也被他们锯开了,谢辞顾莞最终顺利钻过排水渠,进入了荀荣弼养病的院子。 两人很快发现,人其实都是集中在第一进院子的,进进出出端药送水步履匆忙神色焦急的仆役,进了第一剑院子后就停下步伐,沉默垂首的神色中流露出一种惶惶。 应该在担心事了之后被灭口。 如果荀荣弼病囚的事情是真的话。 至于第二进院子的门则是锁着的,只有一个哑仆用钥匙打开门锁把早饭端进去,没多久沉默地出来重新把门锁上。 荀荣弼被关在第二进院子里。 内里看守的人不多,院内四角分别一个心腹卫军,谢辞和顾莞小心观察过后,发现不远处三个制高点将整个二进院收入眼底。 二进院的正房大门窗户都用木板钉得死死,仅余在正门底下留出一个送饭的窄屉,其上大锁锃亮,是一把密码锁。 古代的密码锁也挺麻烦的,最起码没办法快速将其打开。 这总督府卫森严,制高点一览无遗,但谢辞顾莞通过耐心观察,最后发现,还是能设法进去的。 门窗再怎么钉死,里面有活人,还是得留气窗的。北地冬季烧炕烧炭甚多,气窗开得偏大,目测一下,能勉强容他们钻过,这个勉强主要是谢辞,顾莞就不勉强。 这个气窗在一个小后墙的顶端,宽檐遮挡风雨,也遮挡了制高点的视线,留下可供操作的空间。院落原来的设计不错,气窗下花木扶疏一直到廊下,深秋花木枯黄,却没彻底败伏。 等夜晚光线昏暗的时候,应该能闪过去。 现在他们要面对的问题有两个,其一,气窗也是封上了的,用一块带蜂窝状孔洞的铁板里外相夹反锁,并且锁头不在外面。 想开锁,得用细铁丝伸进去,再探进锁孔,隔空操作难度非常大。 而第二个,才是最凶险的。 此行要面对的真正凶险。 如果是陷阱,一进即触发! 可以想象到的埋伏和天罗地网,饶是他们有府卫的伪装,也反复勘察过逃离路线和商量了好几个备用方案,也难说得很。 顾莞谢辞反复观察、商量,这廊梁藏身也只适合一个人。 而这种情况下,两个人抱团一起去冒险没什么意思。只一个人去打开气窗入内察看,另一个离开到安全位置才是最优选择。 万一事发,目标更大也更加脱身艰难。 “只能一个人过去。” 顾莞观察之后,小声对身后的谢辞说。 外面风声嗖嗖,夹杂着枯黄花木摇摆的沙沙咯吱声,她踌躇了一下,“还是我去吧。” 谢辞立即说:“不,我去。” “可你有把握开那个锁吗?” 谢辞没法出声。 顾莞碰碰他的肩:“况且,万一真的是陷阱,我也比你好跑脱多了。” 现在不是逞义气的时候,是,这茬子其实是谢辞的事,但问题是现在种种条件,顾莞去才是最优选。 锁只是其一,顾莞身材更瘦小灵活。另外最最重要的一个,她抬眼,看着谢辞汗迹明显的额面,“你也不瞧瞧你那脸。” 这虽然是寒冷深秋,但两人冒充的这两个成年卫军身材偏横偏壮,两人垫了层层衣物在甲胄底下,加上在紧张的氛围下连续在沟渠底下爬行了这么久,早就热得出汗。 这年头没有防水妆,两人小心再小心,脸上的伪装也隐隐见糊了。 一旦开跑,估计没多久就得抹了用真脸了。 得权衡利弊啊,顾莞去真的更有优势,万一前方真的是陷阱埋伏,不管那个方案她要跑也比谢辞容易一些,谢辞这张脸,真的太有标识性了。 她用肩膀碰碰他的肩,“让我去吧。” “你留意着,等着接应我吧。”她笑说:“万一我没能混回府卫,还等着你来救呢。” 深秋的天气,少女额头见汗,她褪去昨夜如师友般的神态,正脸年少稚气。 一笑眼睛微弯,但一点都不害怕,反凑过来小声和他说话。 “嗨,听见了没?” 她见他没反应,还用手肘戳了戳他。 谢辞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从一开始,直到现在,毫不犹豫的支持和昨夜煞费苦心的开解。 这一路的风雨,都有她同行相伴。 谢辞知道,顾莞说得都在理,他一个字都反驳不到,但在这昏暗的沟渠里,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元娘,若是你死了,等这事了了,我就自刎来陪你!” 她说得再云淡风轻,也不掩前方倾辄的危机。 ——如果她出事,等父仇了去,他必自刎来相伴! 少年这一刻褪去所有的愤懑和沉郁,不管从前的仇恨还是昨夜斩钉截铁的坚持,此刻都从他身上褪却,夕阳自半挡的渠盖照进渠口,他仰脸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双如星般的眸子盛满了真挚。 顾莞有些惊讶,她本来又想掉头了,回头,对上谢辞的一双墨色眼睛,少年抿唇坚定,一瞬不瞬。 他是认真的。 顾莞:“……那倒不用,我肯定能好好回来的。” 刎什么刎?别诅咒她啊! 顾莞赶紧呸呸呸,她敲他的头,“呸呸呸,刚才那话不算!干活儿之前,绝对不能说这个啊啊!” 好邪门的好不好? 她敲了两下他的脑袋,“快快,赶紧走,别胡说八道,去去!” “快啊,他们快交班了,你回营房等我。” 赶紧的,别耽误时间了。 谢辞点点头,他只得就着顾莞让出的位置勉强转过身。 他定定看了顾莞片刻,掉头迅速离去。 …… 渠内很快就剩下顾莞一个了。 她露出两分微笑,摇了摇头。 不过她很快就把这茬丢在脑后,调整姿势,专注趴在渠口小心盯着。 小命还是很宝贵的,就算前面是马里亚纳海沟,她也不能在这翻船啊! 天色很快黑下来了,月色幽幽照在瓦檐围墙青石阶上,顾莞心里默算着,她飞快挪开渠盖,在半枯的大叶牡丹下就地一滚,飞速窜上廊道,一滚半站起一蹬窗台,揽着粱枋一翻上去了。 脚步声从墙后传来,走到侧墙的花坛旁,扫了眼,就转回去。 顾莞放开屏息,慢慢呼吸,借着一点月影的反光,凑在气窗铁板上瞄了半晌,从靴侧抽出两条又细又长的银色铁丝,铁丝一段有一个小小半弯钩。 她手持这两条仿似单车钢丝模样但细小数十倍的东西,折叠一下,从手指粗细的孔洞探进铁板中间,准确无误伸进锁孔底下。 顾莞其实很擅长开这类东西,毕竟,这曾经是她吃饭的本事,如果不是时间条件问题,还可以用失蜡法,更保险更万无一失。 大约十秒,弯钩成功卡住一个位置,她一按一拉,铁板一动,她伸出手指勾住孔洞,将它一整个取了下来,平放在横梁顶上。 气窗便露出了本来的模样,一尺多长大半尺高,矩形的气窗内,是黑暗的室内,没有一点声息,只看见半截黑乎乎帐缦的阴影。 顾莞舔了舔唇,她慢慢直起身,一点点爬进去。 …… 谢辞飞速回到这个身体的营房。 天已经黑透了,下值的府卫三三两两回到房间,之后又先后离去,吃饭的吃饭,去后巷的去后巷。 等营房里的人都离开之后,谢辞闪身进去。 他在房里焦急等着。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夜色渐渐深了,突然房门“咯噔”一声,他闪电般回过头来。 顾莞推开房门,快步跑过来。 谢辞早已辨认出她的脚步声,一个箭步奔出,拉开房门。 两人面对面。 顾莞一拉他的手臂,“他真的快死了!” 顾莞急促地说着。 她喘着气,两人掉头折返。 自那个小气窗先后爬入跳进屋内,无声直入榻前,定睛一看。 谢辞的心,不禁震了一下。《 》 18、第18章 门口推进来的汤饭,早已冷硬,黑漆漆的室内,榻前脚踏卧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垂死老者。 昔日高健的躯体如今已经佝偻,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额顶头发掉光,一绺绺脏污的灰色凌乱披散,一大片呕出的褐色药渍混着暗红干涸在前襟,触目惊心。 谢辞心中大震,“舅舅,舅舅!” 他一个箭步跪,扶起地上那个一动不动的老者。 触手冰冷,和这深秋的水磨大青石一样沁寒入骨,手软软垂下头歪倒,没有任何反应,气若游丝,脉搏弱得已经几近于无了。 “快!把他搬到床上去。” 顾莞压低声音,快速巡睃,不着痕迹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荀荣弼。 偌大的房间门窗被钉得死死的,仅少许细微的缝隙漏进来的一点点微光,房间内伸手不见五指,一种空气长期不流通的气味混合着泼洒的汤药味和门口的饭菜味,还有地上倒卧的垂死老人,这阴寒入骨一幕更显动魄惊心。 在见到荀荣弼那一刻,顾莞终于明白为什么谢辞反应这么大,从小感情又这么好。 眼前这个倚在谢辞臂弯的垂死老人,眉眼与谢辞的父亲谢信衷惊人相似——顾莞这才想起,荀夫人和忠勇侯府已是第二次接亲,往上数两代,一对姓花的孪生姐妹同时嫁进谢家和荀家。 谢辞在看清老人的脸一瞬,心脏都不禁战栗了起来。 顾莞拉了他一下,他咬紧牙关,立即将人抬起放在床榻上。 顾莞站在谢辞身后,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只不过,先前她已经反复检查过这人了,荀荣弼空荡荡的袖管翻起,露出枯瘦如柴队伍一双手,他手腕的位置各有一圈触目惊心的伤疤。 这方面,顾莞是专家,这是镣铐拷上双腕后经过长时间的反复大力挣动磨穿血肉,深可见骨留下的疤痕,她观痕迹,评估为一年多前的旧伤。 荀荣弼身上还有很多刑囚的疤痕。 现场地上药碗打碎了一地,床上脚踏地上泼洒汤药并有剧烈挣扎过的痕迹,这汤药应是有问题的,荀荣弼被人强灌后又挣扎着扣喉呕出,挣扎时栽掉在地上。 最上两条,都是无法人为伪装出来的。 顾莞反复勘察评估过,最后才掉头去找的谢辞。 她冷眼觊着荀荣弼,手上不停,又把这人的身上的伤痕检查了一遍,确实没有问题,最后她叫谢辞把床脚地上的棉被捡过来。这人最主要是失温,继续卧下去下半夜就该凉了。 谢辞也看见顾莞的动作,他敛下心绪也立即翻检荀荣弼手腕全身,触目惊心的疤痕没法伪装,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急忙起身去床尾捡起棉被,上面湿了好一大片,好在另一面没有湿透,两人也顾不上其他,立即翻转面将人裹上,搓热手给他脖子、腋窝、腹股沟等核心区域加温。 期间荀荣弼差一点就不行了,心脏停跳了一会,谢辞双手捂下去,一震,声音都变了:“舅舅,舅舅——” 卧槽! 把顾莞吓了一大跳,她急忙道:“你快走开!!” 她有点后悔没有先把荀荣弼拖上床,哎呀妈呀,她赶紧一把拨开谢辞,一个箭步窜上去跨跪骑在荀荣弼身上,赶紧做心肺复苏。 胸外按压做了大概二十个,谢辞搓热的手掌再度碰触到他颈脖皮肤的时候,荀荣弼终于动了一下。 他活了! 顾莞一后脊热汗,她翻下来赶紧看他的瞳孔呼吸颈动脉等等生命体征。 吓死她了。 顾莞一下脱力坐下,“好了。” 荀荣弼苍老的面庞泛着铁青色,嘴唇由刚才的青紫慢慢变苍白,他挣扎着,眼睑翕动良久,才勉强半睁。 “舅舅,舅舅你怎么样?” 他认出了谢辞的声音,黑暗里,颤抖哽咽,他吃力地挣扎半支起身,用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摸索榻底边缘的缝隙。 “……去,去把这张纸,去,去飞山关,给龙守仁。” 荀荣弼牙关咯咯作响,“给,给我杀了,荀逊这个逆子!” 顾莞赶紧接过打开一看,巴掌宽的半张残纸字迹还算有力,明显是这个房间还没被搬空之前荀荣弼写的,藏了很久,纸张已经有点发蔫。 “快,快去——” 荀荣弼气若游丝,老泪纵横,脱力栽倒,断续恨声。 谢辞和顾莞对视一眼。 谢辞接过字条飞速看了一眼,他交给顾莞收起,他想了片刻,重新从气窗钻出,取来夹衣热水。 等匆匆弄过这些之后,谢辞抿唇回望片刻,掉头跟顾莞上了气窗。 两人随即带着字条立即离去。 …… 夤夜暗色未褪尽,马蹄声嘚嘚既疾又急。 谢辞顾莞天未亮就出城了,买了两匹马直奔西边的飞山关。 谢辞心事重重,顾莞说:“倘若后续医药到位的话,他应该能再活几年的。” 飞山关是肃州城面向北戎的至关重要关隘,位于国境最前沿,是肃州抗击南下北戎兵的第一道防线,由荀荣弼麾下的第一心腹猛将龙守仁驻守。 他们没走官道,军事重要枢纽连接线,太显眼了。 但幸好,谢辞在肃州待过三年,期间演练游猎多次,他知道山间小道通往飞山关一带。 沿着蜿蜒崎岖的狭窄山道一路狂奔,在午间时分抵达山道尽头,两人牵着马穿行大约一个时辰,重新翻身而上,一刻钟之后抵达关门之前。 眼下又逢小股北戎骑兵骚扰之际,关门紧闭,离得远远,就有瞭望兵吹号传信。 但谢辞顾莞一身总督府府卫甲胄,离得远远,谢辞一提缰绳:“总督大人有令传于龙将军,令龙将军速来!!” 他持卷状文书,手一扬令牌,卫兵检查过符令之后,分出一人去报,放开拒马将他们引进去。 还未到关门之下,便听见一阵马蹄声,一中年男声声如洪钟:“什么事?手令何在,速速予我!” 隆隆马蹄,一五旬上下的赤甲大将,虎背熊腰,须发微见染霜白,却双目炯炯,极之威武。 谢辞直接将卷文扔过去,龙守仁眉心一皱,正要呵斥,打开文书一看,却第一眼,先看见那半截残纸! 他大吃一惊,定睛一看,当场目眦尽裂。 龙守仁反复将纸条看了几遍,随即掩下,扫了左右一眼,“二位小兄弟请随我来。” 谁也没有声张,龙守仁借口没看懂这军令的意思,将带着谢辞顾莞登上城楼,急忙一掩门:“怎么回事?你俩什么人?!” 谢辞道:“我乃荀总督世友之子,李同真。” 他去头掐尾,开头只说怀疑,将所见所闻详细说了一遍。 龙守仁仔细听着,他细细回忆,越想越心惊:“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你二人且在此地等等,我先查探一番,若是……我们今夜动身!” 龙守仁咬牙说完,旋即让二人卸下府卫甲胄,让二名“宣令府卫”这就完成任务回归。 他飞快遣人探听心中猜测,又紧急调整关隘布防,及联系他在肃州的亲部及其余荀荣弼的心腹大将。 一整个下午,不断有人马进出龙守仁的营部大书房,及到最后,他一拍大案,恨声道:“好一个瞒天过海不仁不孝的狗东西!!” 龙守仁当即冲至隔壁充作临时客室的小议事房,这个五旬大将双目恨得圆睁:“二位,今夜我们就动身,里应外合拿下此等逆悖,解救总督大人!!” 顾莞赶紧问:“龙将军,此行,我们能有几分把握啊?” 龙守仁闻言冷笑一声:“他想一时半会就将他父亲取而代之,简直白日做梦!” 此时天色已经大暗,龙守仁连饭都没吃,当即带上心腹兵马,打开关门,绕谢辞顾莞来时的小路,反扑直奔肃州大营。 刷刷蹚过山峦草丛,拐上山道重新上马,今夜月色幽幽,精锐骑兵步兵口衔钱蹄缠草,以最快速度往肃州城急行军而去。 至此,谢辞顾莞一直绷紧的心这才稍稍一松。 两人一直侧耳留心大书房那边的动静,他们甚至连午饭都没有吃,怕对方下料,一直全程绷紧戒备着。 ——因为他们深入到龙守仁所在的关隘腹心,被肃州军团团包围。 待了一整天,没有任何事情。 而龙守仁已经里外沟通证实此事,一经确证,一刻也等不得就动身了,汹汹杀往肃州大营。 对方要动手,白日多的是机会,可是并没有。 初冬凛如刀锋的夜风,马背上,谢辞抬头,一轮弦月悬于两山相夹的山峦上,他终于流露出两分喜色:“元娘,应该是真的。” 顾莞想了半晌:“应该是吧。” 这样的条件,往夺权夺位倾斜太多了。 应该是真的可能性大增了。 只不过,顾莞小声:“咱们还是小心些的好。” 谢辞道:“我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杀死荀逊他们就真信了。 在此之前,他们还是不信。《 》 19、第19章 夤夜在崎岖山道疾奔,子末时分抵达山麓边缘。 夜色黢黑,此处,已可遥遥望见肃州城墙东门。 龙守仁一抬手,令诸卒隐伏在草甸之后。 初冬的下半夜,山间寒意透骨,顾莞紧了紧谢辞刚卸下来给她添上的厚披风。 不过好像除了她,大家都不觉得冷,龙守仁对他们说:“今夜是守将陈满添值守城防,会黎明前换哨过后,再打开城门。” 只比常规开城门的时间稍早了半个时辰。 冬季天寒,不会有百姓这么早守着,他们趁着夜色悄然进城。 “前日募兵结束,整理一日,今天荀逊小儿会一大清早即前往大营予与检视训诫。” 从今日起,汝等即肃州兵员,我麾下之兵马——这本来是一把手总督的活,如今悉数已被荀逊取代。 “他卯初便要动身出府,我们先赴总督府。” 一出一到,时间刚好错开。 “我们得先把总督大人解救出来!” 滴水成冰的夜晚,绑住嘴巴的战马有些不适,一直在喷气,顾莞牵着缰绳边顺鬃毛边听,说到此处,龙守仁沉沉的脸色难掩焦忧,他急切踱了两步:“也不知大人怎么样了?” 焦急等待中,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在不停的抬头望月之间,远处奔来一骑哨骑,马蹄捆了麦秆,哒哒沉闷,睃视片刻,很快就引到龙守仁面前禀告。 “好!” 龙守仁一提大刀翻身上马:“全体听令!夤夜疾行,全速前进——” 沉闷的蹄声哒哒军靴沓沓,龙守仁率麾下精锐沉着夜色疾速潜行抵达东城门,城门无声开启,龙守仁率军而入,守将陈满添悄然迎上,前者恨声道:“你只管守好城门,今日断不可将荀逊小儿放出!” 龙守仁以最快速度赶赴总督府,在小巷中无声地穿行,宵禁巡军能调遣的都调遣开了,不能调遣的全部当场捆扎放倒。终于在卯时二刻,抵达总督府,自包括后巷之后的所有总督府辐射范围全部团团包围。 大门叫开,龙守仁当先一乘怒骑疾冲而去,整个总督府当即惊动了起来,府军校尉王繁惊怒交加:“龙守仁?你在干什么?!” “反了天了你——” 龙守仁怒目圆睁,十数个回合,一刀将他斩杀于马下,“你这个助纣为虐的贼子!!” 颈腔殷红喷涌,血溅五步。 府卫的抵抗很快就被愤怒的龙守仁压制,他一直杀进红松小院,成功破门而入。 冷冰冰的水磨石房间像个雪洞似的,没有火没有炭,撞门带翻了地上的冷饭残羹泼洒一地,便溺的臭味混合着陈腐的空气让人作呕。 龙守仁看清光秃秃榻上躺着的那个脏污老者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失声哭呼:“将军!将军——” 他膝行扑上去,抱住那个奄奄一息的老者,哽咽落泪,荀荣弼自昏沉中醒过来,也很激动,他颤抖着手抓住龙守仁,抬指:“……去!去给我,杀了那个逆子——” 龙守仁抱着荀荣弼奔出,急召医者,又将荀荣弼放在藤椅上,一抹眼泪,提着大刀跃上马直奔肃州大营! 谢辞顾莞一直全程跟着。 两人对视一眼,立即跟上。 …… 龙守仁率心腹部属直冲肃州大营,今天新兵首训新旧兵员将官悉数校场在列,正是拿下荀逊的上佳时机。 顾莞小声问:“龙将军,大公子呢?久闻荀大公子儒雅肃威,极具其父风采。” 龙守仁顿了一下,痛苦捂脸:“大公子已于去年在吉仁坡遇伏身故了。” 马蹄疾如鼓点,以最快速度直插西城大营。 而这个时候的西城大营,黎明驱走最后一寸夜色,初寒的晨曦崭露在大营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老兵已经列队完毕,校场肃立无声,新兵一队一队自营区前行至旗台之下,按行按列站立整齐。 “进了肃州大营,从今往后,汝等便是此肃州军的一员!当熟守军规,令行禁止,……” 龙守仁带着谢辞顾莞及心腹尉将已经无声进入了大营。 新募兵卒是今天的主角,而高台之上,正是如今肃州军的掌权者荀逊。 龙守仁已经联系了一干掌兵老将。 荀逊既行偷天换日之计,那就说明他并不可能一下子就将其父麾下的心腹将领一下子汰换掉。 龙守仁再一次道:“区区年余半载时间,他就想取其父而代之,绝无此种可能。” 顾莞抬目望去,只见那军演场上,新募兵卒家中多贫苦,募成兵员后即有了吃住饷银,又在猎猎军威之下,一时之间,士气极之高昂。 旗台之上,是一名鹰鼻鹞目的赭甲青年,一袭赤红帅氅,生得高大魁梧,眉目间与荀荣弼有两分相像,不过他五官要更深邃一些,目光侵略性很强,也很年青,他俯瞰高台之下,面露满意之色,好一派意气风发的傲然之势。 底下有老将,不动声色对视一眼,皆目露忿忿。 龙守仁沉声道:“寇伟朔部,可能以投靠了荀逊小儿。陈婴樊凉两个,一个战死一个犯了军规已经告老归田了,他儿子不是个能挑事的。” 显然,这一年多,荀逊也是密锣紧鼓的当中。 但好在,时日到底不长。 如今双方,大约呈五五之势。 但只不过,这里到底还是肃州大营,肃州总督及平卢节度使是荀荣弼! 而非荀逊。 龙守仁霍地站起,一挥手:“动手!!” 一枚响箭陡然射出!“咻——”在半空爆出一朵艳蓝焰花! 哗变突生! 猝然之间,一声厉喝,本该在新兵之后列队返营的肃州兵们,骤然在士尉率领之下,迅速团团围住校场,弓箭手出现,咯咯长弓拉满,对准中央旗台! 荀逊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回事?!” 他麾下将领反应亦极快,迅速拉开阵势,团团围住旗台,与外围对垒。 老将纵马而出,恨声:“你看看后面是谁?!” 旗台上下立即回头望去,只见辕门大开,黑甲精兵潮水涌入,十数骑打马在最前方,为首一人,正是此时本应驻守在飞山关、非肃州告急无荀荣弼亲签手令不会擅自带并出关的第一心腹老将龙守仁。 后者怒发冲冠之势。 荀逊面色丕变! “岂有此理!竖子!!焉敢囚父夺权?!” 此言一出,所有人大吃一惊,霍地回头看旗台之上面色阴沉如雨的荀逊! 龙守仁一声暴喝:“众将士们,立即将此贼擒下!如有反抗,一律同罪论处!!” 而在此时,一乘软轿紧随兵甲自辕门而入,其上坐着盖着软毯瘦脱了相的荀荣弼,披散的灰白头发还未来得及束起,荀荣弼口含参片撑着支起身,强提一口气暴喝:“擒下这个逆子!” “若反抗,格杀勿论!!” “头功者赏千金,连擢三级!!” 荀逊目眦尽裂:“这个该死的老东西——” 一场擒逆战随即展开。 一开始,异常激烈,荀逊身边死忠不少,迅速控住局面且战且撤。 但龙守仁一声厉喝:“汝等都是肃州册上兵员,再不放下兵刃者,一律当做哗变啸营处置!” 喊话的对象是普通兵卒。 不管是从前的朝廷在役州兵,抑或这两年就地招募的新兵,一律都是把籍贯家庭住址登记得清楚明白的。 哗变啸营,牵连家人。 普通兵丁的动作立马就一滞! 胜负之间,往往在一瞬,胆气一泄百事惧,混战的态势顷刻出现急剧倾斜。 箭兵已经拉满长弓垒起箭阵,龙守仁一挥手,“嗖嗖嗖嗖”箭雨激射中心旗台。 有一支长箭直袭荀逊胸口,亲卫扑上去挡了,心腹将士拉他,“二公子,咱们快撤吧——” 荀逊一把甩开他的手,目眦尽裂,厉喝:“给我上!!” “凡有后撤者,就地格杀!!” 连砍七八十人,总算将局面勉强稳定下来了,但这个时候,龙守仁已经冲至阵心,“竖子,受死——” 谢辞驱马上前,弯弓搭箭,对准荀逊的膻中。 旁人将领其实不大愿意沾手这个头功,但有两个人是敢杀荀逊的。 顾莞一直盯着旗台一眼不错,这时候只见一支羽箭势若千钧,“噗”一声,荀逊胸口开出了一朵血花! 谢辞心中含恨,箭矢竟然从前胸而出,贯穿了整个胸腔,将荀逊整个人自马背上射了下来! 刚好摔在龙守仁马下,龙守仁暴喝一声,竖起长戟一挥,“咔嚓”一声胸骨折断的声音,荀逊倒在黄土地上,血泊汩汩,一动不动。 …… 这一场除逆之战耗时前后共计三刻。 耗时不多,却一地鲜血。 荀逊伏法后都仍然还有人负隅顽抗,不少大将打出真火气,人马浴血猩红遍地。 但这些都和顾莞干系不大了,眼见那荀逊倒地身亡,顾莞急忙喊:“快,快!咱们快!!” 她和谢辞立即一打马,在混战当中直奔那荀逊。 “是他吗?” 两人一翻下马,蹲下,顾莞赶紧问谢辞。 谢辞搬过荀逊的头粗暴扯下头盔,捧着脸反复看了几遍,侧头,“没错,他就是荀逊。” 顾莞赶紧上前,先按这人的胸口箭刀伤口,接着检测的他的心跳脉搏,手指一撑检查他的瞳仁。 “呼吸、心脏、脉搏均告停止,且瞳孔放大对强光已无反应。” 这方面,顾莞异常娴熟。 且这样的心脏贯通伤,人也绝对不可能再活下来的。现代都没救,更何况是眼下。 所以她非常确定,眼前这个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真的死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为之一松。 看来,这是真的了。 谢辞一瞬闭上眼睛,再睁开。 这一刻,他似哭似笑,一直沉甸甸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两分可以称之为悲喜交加的神情。《 》 20、第20章 谢辞这一刹,悲喜交加,连初冬的日影都觉得分外刺眼,他在悲伤中舔舐伤口这么久,终于感觉这苦也许没原来那么苦。 荀荣弼的藤椅抬着到荀逊尸首侧畔,他驻着拐杖哆嗦着撑着站起,用拐杖疯一样敲打荀逊的尸首,“你这个逆子!你这么不孝不悌的狗东西!!我让你让囚刑老父,我让你伏击兄长谋权上位!你这个逆子,你这个逆子!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家破人亡的,不止一个谢辞,荀荣弼老泪纵横,自己狠狠摔在地上,谢辞急忙一个箭步扶住了他。 荀荣弼泪流满面,他紧握住谢辞一只手,“舅舅对不起,舅舅对不起你啊!” 哆嗦喃喃,他嚎啕大哭,手拧住心脏位置,疼得佝偻下身体。 谢辞一刹赤红了眼眶,他哽咽着,胸腔将炸裂了一般,他仰起头拼命遏制,大颗大颗眼泪夺眶而出。 冬风萧瑟,纷乱的校场沙尘滚滚,蹄声和刀剑交击的声音终于渐渐变得零星,彻底停了下来。 虽然很悲伤,但此处收尾仍急待处理。 荀荣弼情绪起伏太剧烈晕厥了一次,被按人中紧急按醒,他强撑着吩咐卫兵去了去取了软甲来,勉强支起穿在身上,梳理好了灰白的头发,由卫兵抬着藤椅上了旗台。 新兵心胆俱丧瑟瑟发抖,荀荣弼一句,龙守仁代为高喝一句:“怕什么?!汝等岂和此等乱营顽抗者相类?只要严守军纪认真操演,便是一名优秀的肃州兵丁,自可安然无恙,何须忧惧?” 新兵渐渐平复了骚动,老兵尚还手执兵刃甲胄染血,大家才喘息着,仰视上首。 说到最后,荀荣弼拉着谢辞的手一用力站起来,他用虚弱的声音亲自提声:“这,是我世友之子,李同真。” 他撑着高声:“此次平息哗乱,李同真当居首功,今亲授予检点校尉一职,即刻上任!” “余有功者,一一按册论功擢赏。” 荀荣弼强提一口气勉力说完,随即脱力栽倒。 幸好有谢辞就在侧边,强健的臂膀一托,荀荣弼才没有当场摔倒,勉强保持了体面,下了旗台。 …… 接下来的收尾,荀荣弼虚弱吩咐几句,俱交予龙守仁处理。 他坐上了软轿,当天上午就折返了总督府。 初冬的风已经寒冷,有点昏暗的轿厢里,荀荣弼握紧谢辞的手,他仰脸看着谢辞与他父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目,一语未启,眼泪先长流。 “……小四长得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其实并不是很像,谢辞要俊秀惊艳太多,谢信衷国字口面硬朗刚毅,谢辞大哥相貌才是和父亲最相像的。 但此时此刻,谢辞眉目间的那五分相似,却成了彼此仅剩的唯一寄托。 荀荣弼枯瘦的手颤抖地触摸谢辞的侧脸,他哭得死去活来。 “……是我的不好,是我的错啊!我大错特错,为什么死的不是我!” “那该死的逆子!那该死的逆子!!” “我恨,我为什么生下他,我就该在他生下来那一天的掐死他啊——” 捶足顿胸,撕心裂肺,嚎啕大哭。 回到总督府之后,荀荣弼扶着谢辞的手在红松小院站了很久,这个小院子不单单荀逊囚禁他的院子,还是昔年谢信衷任肃州总督时、谢辞在年幼时、谢家一家几口来探亲时,俱曾住过的院子。 一家几口,音容笑貌,仿在昨日,茶点果酒两炷白烛,荀荣弼慢慢将一张张纸钱放在火盆之内,供桌之后,舅甥二人悲恸痛哭。 …… 强撑着祭拜过谢家父子,痛哭一场,荀荣弼开始治病。 他的情况让人胆战心惊,但万幸肃州城好医士不缺,济济名医齐聚一堂,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将荀荣弼的病况稳定下来了。 医术最精湛的是回春堂的老东家,辞官返乡的老太医,他把银针一一回旋拔出针包收回医箱:“大人若好生调养,这次能过去。只是寿数,恐不超过五年。” 荀荣弼询问他大概还能活多久,老太医也是见惯贵人的,也就直言不讳了。 荀荣弼沉默半晌,“五年也够了。” 他喃喃道。 他打起精神,问谢辞:“小四,你母亲可还好?她们何在了?” 虚弱而羸细的问话,冬阳自雪白的窗纱透进来,屋内半室明亮半室昏暗,荀荣弼泛青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病色,眼睛因为久病显得浑浊无光。 其实一切都很正常的,荀荣弼担忧遭遇巨变的妹妹,这再正常不过了,甚至想把谢家人接过来身边照应也是情理之中。 但顾莞无端心口一紧。 她急忙转眼去看身前的谢辞。 …… 日影昏斜,光斑折射在病榻前上的三人身上。 但好在,谢辞顿了顿,他说:“大嫂说想回同安,但二嫂说同安不大合适,我出门之前,她们还在隋镇一带游居,现在不知在哪了。她们说等定下再送消息给我。” “原来竟是这样。” 荀荣弼也不知信没信,他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声,目露伤感,但很快掩过,他强打精神:“那我写一封信,你替我寄过去,看看她们还在原来的地方不?” 谢辞立即点头:“好的,舅舅。” 谢辞接过碗,服侍荀荣弼喝了药,荀荣弼打起精神写了信交给谢辞之后,便昏昏沉睡了过去。 此时也已经华灯初上了,谢辞和顾莞回到房中,两人并没有说和离的事情,谢辞只介绍顾莞就是顾氏,去年七月时已完婚,于是两人理所当然安排住在同一间房。 回到房中,顾莞微笑屏退了送膳食的仆人,把门窗瓦顶都貌似不经意地检查了一遍,回到桌前,谢辞正低头看着那封信。 顾莞接过信封,直接把蜡封揭了打开看一遍,情真意切隐见几点泪斑,但她把信纸塞回封皮内,睁眼说瞎话:“娘亲她们肯定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等二嫂来消息了,咱们再寄吧。” 她直接把信塞进枕头下去了。 谢辞没有迟疑就点头了,“好。” 家人可以说是他最后的底线了,不管如何,他都不能再让这边的事情涉及她们哪怕半分。 两人洗手吃饭。 顾莞压低声音说:“咱们还是赶紧看卷宗吧。” “蓝田通敌案”的首发地归属肃州地界,肃州总督府有一整全的详细案卷留底,这也是谢辞顾莞必须要了解的。事发当时谢辞尚未进军又远在中都,很多详细的事情都不清楚。 他们不管想做什么,都先得把这个详情先了解清楚了再说。 谢辞立即点头:“我知道。” 两人对视一眼,低头飞快扒饭。 晚膳之后,谢辞去给荀荣弼守夜,而顾莞想了想,也跟着去了。 她和谢辞不一样,和荀荣弼没什么亲情血缘,更不会情绪翻涌心潮起伏,不过她也没凸显自己的存在感,一直在冷眼旁观着。 要她放心,短时间内那都是不可能。 显然谢辞也是。 …… 不过他们好像是多心了。 次日荀荣弼不过稍稍能坐起身,甚至都不用他们两个开口,他就主动让人把卷宗取过来。 三人反反复复仔仔细细把卷宗读了一遍又一遍。 荀荣弼显然也是第一次看这个卷宗,每一行,每一个字,触目惊心,他好几次捂着心脏喘不过气来,恨极:“这个该死的畜生!” 他紧紧握着谢辞的手,“你放心,舅舅即便是死了,也必要先翻了这案子!把你安置妥当了再死。” 荀荣弼一直在严加审讯荀逊身边的人,全力在查,谢辞亲身参与,只可惜荀逊身边的人嘴巴都极硬,目前眉目不多。三人注意力折返卷宗,一字一句解析,又遣了几波人出去,荀荣弼给谢辞详细讲解西北军错综复杂的关系和派系,以及每一个节点涉及的种种瓜葛。 他咳嗽,有一次还咳出了血,最后在谢辞的强制之下才卧床养病。 这期间,谢辞顾莞来往大营总督府,出入府邸大门城内城外,毫无阻滞顺畅自如。 一直到了十一月初六。 荀荣弼的病渐渐好转,到底是强壮了一辈子的人,他还没满六十,没到一遇风吹草动就彻底好不了的年纪。 稍剩一点元气,苦心调养下来,终渐见起色了。 允许见风了。 北地的冬萧瑟,一夜呼呼西风,天地苍茫,荀荣弼拢着厚厚的斗篷站在廊下仰首看天,许久,他对谢辞说:“明日,咱们去西郊祭祭你大表兄吧。” 荀逍的墓在西郊。 明日十一月初七,荀逍的生忌。 自荀逊噩耗归来,到他出殡下葬,入土为安,荀荣弼竟一次都没有在场过。 …… 傍晚回来的时候,正整理卷宗的顾莞闻言,心当即一紧,知道最后的考验终于来了。 顾莞私下曾叮嘱过,让谢辞千万别落单,别到人少的地方去。 不管去大营还是在总督府,都要在人多的地方。 荀荣弼才刚刚杀了一个篡权的亲儿子,他绝对不能再在肃州大营再杀一个当着全营士卒宣布过是他世交之子、平乱首功的世侄。 否则将立即全军哗然威信扫地。 作为一个领军总督,不管是谁,都不能赤果果在其麾下兵卒面前呈现这种面目的。 至于总督府,则要停留在前院,反正最接近外墙最阔落最容易遇变撤遁的位置。 甚至谢辞匕首和配刀从来没有离身过,他一直劲装穿戴,就是为了前者自然而然。 两人就算出府前往肃州大营的路上,都是一直走人多的大街。 可是总有避无可避的时候。 终于来了。 顾莞一听立即扔下笔。 但两人小声商量了半宿,一直到了第二天的天蒙蒙亮,外面已经传来了府卫仆役走动的声音。 少倾,有仆役来禀,说套好车了,大人那边也起了。 最终谢辞说:“元娘,我想去。” “我也必须去。” 待那仆役退去,掩上房门,谢辞侧身附耳,很小声地说。 这段时间,谢辞是最煎熬的,理智和情感仿佛将他剖开两半。 一方面,他和顾莞一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日没到彻底确定安全的情况下,他心底那根弦都始终紧紧绷着,带着深深的戒备和怀疑。 毕竟,他父兄正是被心腹的突兀诬陷最终置于死地绝境的。 可随着荀荣弼日复一日关怀和照顾,以及撑着病体夙夜竭虑谢家的事情,甚至咳过一次血,谢辞另一方面,却是越是情绪几番难以自抑。 他知道,荀荣弼其实知道的,谢辞不是不知道谢家人的下落,但荀荣弼什么都没说,反而什么都没问,只当是真的。 从此不再提,也从没对他做出任何有关行止的质询和安排。 一直到了昨天,十一月初六。 荀荣弼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对谢辞说两人一起去了。 荀逊都死了,照理没什么可疑虑的。 更重要的是,荀荣弼已经没了儿子,谢辞人在肃州,他总不能连表兄生忌都不肯去祭拜一下的。 这就过了。 更重要的是,倘若,说的是倘若,退一万步,这次去西郊若是问题,他避过了,那接下来呢? “咱们总不能一直这样的。” 总督府也不是彻底安全的,甚至连军营里都不是,不能明着动刀兵,那暗地里呢,还可以下毒。 防明不防暗。 那还不如出去呢。 天光朦胧,火炕很热,谢辞掀起床帐跳下了床,他襟口有点松,露出颈脖以下和手背上斑驳的疤痕烙印,新肉摞旧皮,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一如那段他永世难忘的经历。 顾莞左思右想,谢辞说得在理啊,她想定:“那你去吧!” 她拉着谢辞掀开屋角尽头的一个不起眼的箱子,里头都是她在肃州大营库房顺出来后改装的东西。 她把内甲递个谢辞,护胸镜前胸后背都卡上,还有链子袖镖等等东西。 她想了想:“你先出发,我晚点再在后头跟着。” …… 辰初,谢辞扶着荀荣弼登上马车,出发了。 顾莞一个人却越想越不安。 明明荀逊已经死了。 他身上的伤口脉搏呼吸都是顾莞亲手确定过的,她专业人士,她可以百分百确定此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还有荀荣弼,他手上的镣环疤痕,绝对没法伪装的,当时的奄奄一息,也不做伪。 他这段时间对谢辞,顾莞抿心自问,若她是那个外甥,恐怕她的动容也不遑谢辞多让。 但不知为什么,可能太顺利了,她总有点不踏实。也有可能是前世职业的原因,顾莞这人遇上这种事,总是格外地多心,那天荀荣弼询问谢家人下落虽很正常,但确确实实有些戳到她了。 顾莞拿着那支笔,怔怔思来想去间,不知怎地,思绪一飘,她忽然想起原书之中,男主李弈的那个替身!! ——李弈有个替身,是从他得回王爵那一天,就开始挑选了人开始培养的。 选脸型,选身形,不断随着他成长淘汰,最后得出一个没上妆之前有六分相像,上妆之下能有八.九分,远远望过去,惊人相似得几乎能以假乱真的替身。 他私下出京时,那替身就代他留在王府,替身从小模仿他的举止言行,吃是一样的东西,住上好的院子,仆从称之为公子,连胰子熏香都是一样的,日常普通的接人待物根本看不出来,反正一次破绽都没露过。 后期有一次危机,替身替李弈受了重伤,之后才渐渐淡出了幕前。 “熏香!” 重伤?替死?! 犹如一道电光,刹那就劈开顾莞的纷杂的思绪,她悚然一惊,霍地一声站了起来。 顾莞心跳擂鼓一样响了起来。 她几乎是马上,掉头跑进内室,七手八脚把角落箱子的东西都缠在身上,之后镇定一下,立即出了总督府。 顾莞先去大街上佯装买了一些女性用品,她左右留心,不过没有发现尾随者。 但顾莞还有法子。 她想了想,最终前往和谢二嫂约定寄信的章县。 大魏驿信发达,各大城池很多代客收信的大店小店,谢辞离家前和家人约定报平安,还有就是托谢二嫂的口讯也一并写上去了。 谢二嫂回信也是这个地址。 但后续情况发展太快,进城以后,谢辞和顾莞心有忌惮,只当没发生,一直没再来去取过那封信。 顾莞出了城之后,一路飞马抵达章县,她一跳下马,冲进客店,扔下一小锭银子,把一封信插进待寄的百子油布的其中一个格子里。 她按按头顶斗笠,掉头走了。 顾莞走出一段,突兀钻进小巷,掉头狂奔,她冲进客店里,一看,她刚才插的那封信果然不见了! “他妈的!” 顾莞破口大骂,她一路飞奔到真正和谢二嫂约定寄信的那个客店。 伙计说:“那封信被人取走了,县衙前些天就开始查,最后把好几封信取走了,其中就有你们的。不关我们的事啊,你想想你们犯什么事没有?……” “我靠啊!” 谢辞和顾莞不可谓不谨慎,不可谓不防备,他们的平安信通讯地点,都放在了肃州之外的章县城了,用的还完全不是本名。 可见人家下的功夫有多深! 妈的! 顾莞终于确定了,他妈的如无意外死的荀逊是替身啊! 谢辞都找到肃州来了,他嗅觉异常灵敏,荀家人都知道,有心准备,短暂一刹,未必不能蒙蔽过去! 荀逊除了谢辞在肃州那几年,至少两三年才见一面呢! 顾莞急得,翻身上马,狠狠一抽马后鞧。 膘马长嘶一声,狂飙出去!《 》 21. 第21章 入v第一更 今天天有些阴,冬阳隐在薄薄的云层之后,只看到一圈刺白的日晕。 一队车马,行走在蜿蜒的田野边土路。 一路行至山麓,轻盈的马车都已无法行进,于是荀荣弼改乘滑竿。 谢辞撩起车帘,单手扶住荀荣弼慢慢踩着脚踏下了车辕,扶着他坐上旁边的藤椅。 出了城之后,西北寒风一下子的猛烈了起来,吹得大氅猎猎,谢辞从返回车厢取了一张厚厚的毛毯,披在荀荣弼身上,将仍显佝偻瘦弱的老迈身躯紧紧包裹住。 荀荣弼从毛毯下伸出一只手,握住谢辞的手摸了摸,“冷吗?多穿件衣裳。” 谢辞穿得并不厚,仅黑色校尉甲胄外套了一件厚猩猩绒大斗篷,被大风正吹得上下翻飞,露出黑甲包裹已经显得宽厚的肩膀和劲瘦腰身及一双矫健的大长腿。 谢辞的手并不凉,年轻人血气勃发阳火正盛。 荀荣弼今天神色要黯伤几分,但这一刻仰头看着谢辞,却还是流露出一抹极欣慰慈祥的笑意,“小四也长大了,很快就能独当一面了。” “嗯。” 荀荣弼欣慰拍拍他的手,谢辞反手握了握,“所以舅舅要好好保重,等我以后好好孝顺您。” 荀荣弼很高兴:“好,好!” 他欣喜又伤感,连连点头,回首眺望山的尽头一眼,竭力平复一下情绪,“我们走吧。” “好,舅舅你冷就告诉我。” 谢辞将荀荣弼的手放回毛毯之内,转身在车厢又取了一张毯悬在马鞍侧,翻身上了马。 两个亲卫抬起滑竿,一行人沿着山麓小路,往墓地方向行去。 荀逍的墓在山中,据说在一个向阳的坡地。 但今天没太阳光,日晕也隐没在厚云之后,冬月万物寂寥,黄褐色的大地山峦,黑色的光秃秃树木枝丫,零星的残雪覆盖上面。 西北干冷的寒风劲吹,进山之后一下子就凛冽起来了,农人用麦秆覆盖田野的声息抛在身后,山里冷清寂静,只听见寒风吹折干枯枝丫的喀喀声。 谢辞环视前方,后脊手臂和周身肌肉比刚才绷得还要更紧些。 队伍开始前进,山道窄小,荀荣弼的滑竿抬在他的前面,一动,谢辞唇畔的微笑便渐渐收敛起来了,眼底撑出来的温情无声消失。 实际他此刻心中警惕又防备,在进山一刻抵达到了姐姐。 谢辞刚才妥帖伺候舅舅,舅甥二人温情对话,实际谢辞后脊的肌肉却一直绷得紧紧的。 身临其境,理智轻而易举战胜了情感,戒备自出城之后,无声无声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绪。 谢辞并不想死,他也绝对不能死,父兄死未瞑目,还等着他为他们明冤昭雪。 他这才刚刚摸索着开始着手这件事。 他可以死。 但至少需在完成这一切之后,而绝对不能是现在! 还有顾莞在等着他。 母亲、家人,父兄,顾莞,一整个家重重叠叠垒在他心上,沉甸甸的分量顷刻战胜了另一边。 舅舅慈祥的面庞关怀的话语近在咫尺,谢辞心脏一半滚烫一半冷冰,整个人因这剧烈情感和有可能存在致命危机而战栗着。 仿佛有什么在他心坎里重重翻着碾过,另一半却异常冷静,在这种水与火一般的交淬中,谢辞就像一张绷紧到极点的弓。 ——如果这是个局,他该怎么办? 谢辞墨色的瞳仁慢慢转动,褐黄的覆着残雪的起伏山峦土地,黑色的高矮树桠,一丛丛一片片连绵起伏的枯黄荆棘,只在视野尽头点缀着一点零星的长青松柏,冬季的肃州山野,如记忆中一样荒凉又苍浑。 他想,如果是这样,那他就该抢先动手,寻找一个最合适最利己的地点,抢先戳破这个局。 而非让人把他带进埋伏圈中。 山风呼啸沁寒,谢辞一刹血液烧沸一般,他紧紧握着拳,倘若是他多心,今天过后,他跪地磕头,向舅舅阐明自己的一切阴暗心思,认错赔罪,求舅舅原谅。 舅舅要打要骂,他长跪前庭,他一切都认! 可是,如果,…… 谢辞摸了一下腰侧,他一下子捏紧他的刀柄! 这一切来得比想象中还要更快。 荀逍的墓当然不可能在深山,荀氏祖籍壕州,但以扎根肃州多时,荀逍的墓和牺牲在肃州的将领们一样,安葬在将士墓地。 荀逍安葬在东边新开出的来的一片,最边缘最高的位置。一崖峭壁,耸立在西侧,崖壁青松虬劲深处,隆冬风格外地大,猎猎顺着峭壁而过。 而东边就是新新旧旧的坟茔墓地,松柏围着一圈,从这个荀逍的墓前望过去另一头,往西是一个小山环抱中间凹陷犹如锅底一般的地形。 祭奠后需等待香烛烧尽,荀荣弼体虚,必然会有一个休憩的时间,而那个锅底一般的避风港,正是最佳的休整地点。 路程比想象中短得太多,区区一盏茶,谢辞刚刚驱马登上墓地,左右一扫,那个锅底一般的地方立即映入眼帘。 天灰蒙蒙的,长荆索索而动,西山如同一个阴暗大口,无声无息张开。 谢辞一刹汗毛都竖起来了。 谢家人天生的军事触角,他霍地转头望去,只见军士府卫纷纷下马,清扫的清扫,摆放香烛冥镪的摆放香烛冥镪,余下的人如同一路上那样,列成纵队前后警戒环绕。 纷纷沓沓,如同踏在他的心头一般。 谢辞霍地抬头,他斜前方是龙守仁,龙守仁后方则是北风呼啸的崖壁,崖壁往上延伸十数丈,一颗孤松长在最顶端,再往上是云随风动的灰白色天空。 一只孤雁扇动翅膀,孤单单往南飞翔。 谢辞毫不犹豫,摘下马鞍悬挂的长弓,反手一抄长箭,“咻——”箭矢割风,往孤雁激射而出! “噗”一声,正中目标! ——不管是裂箭,抑或掷杯,都是军中耳熟能详的动手信号! 倘若有诈,这些着装整齐的军士府卫,也必然和他一样明松暗紧,绷得紧紧的。 …… 谢辞一箭射出,所有军士下意识直起上半身,洒扫墓茔的小扫帚顿了一下,俯身正放的香烛冥镪倒在地上,甚至有人下意识把手放在腰侧刀柄,少倾急忙掩饰松手。 所有人就像卡带卡一下,轻微的停顿之后,又再度运转了起来。 “小四,你这是干什么?” 荀荣弼正在近卫扶持下自藤椅站起,近卫抖开一件极厚的黑色狐毛斗篷,正在替他系上颈下的结扣。 荀荣弼仰头的动作顿了下,他侧头望过来,问。 盯着那张慈祥依旧又似乎有了细微变化的苍老面庞,熟悉又陌生,一股凉意在心底滋生,慢慢包裹侵袭他的心脏。 谢辞动了动,黑马不安扬了扬鬃,往西踱了几步,他吁控缰,黑马仰颈嘶了了一声终于安分下来,实际谢辞往后方的崖壁退得更远了。 谢辞余光环视,清晰地看见肃立在坟茔西侧崖壁边缘位置的龙守仁,眼底闪过一抹极度复杂的神色。 他对荀荣弼说:“墓头孤雁鸣,不甚吉利。大表兄驰骋沙场,想来不忌讳见血。” “这样吗?” 荀荣弼扯了下唇角,慈祥的表情像涂了蜡一般。 这对话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无声蔓延。 下一瞬,答案正式揭晓! 有人拍了拍掌,一道微醇的男声道:“别废话了,动手!” 随着此人一声令下,数十名府卫及随行军士扔下手头东西,“刷刷刷”抽出了长刀,迅速围拢成一圈。 最边缘一个毫不起眼的高个军士,扯去脸上的胡子和黏泥,一抹妆粉,露出他本来的面目。 高健颀长,步履从容稳健,鹰目鹞鼻,目光湛然锐利,二十五六的年纪,淡淡挑眉,自最后方缓缓踏步而上。 他所过之处,军士府卫迅速往两侧让开再合拢,他很快站在了中枢位置,掌控全场。 这人,正是谢辞真正的二表兄荀逊! 他一扬手,除却眼前之外,呼啸风声的半里地、人类耳力所有可能听见的范围之外,有七八十名劲装高手飞奔而来。 原来荀逊还在西坑给谢辞准备杀伤力巨大的箭阵,务求必杀,可惜了。 不过箭阵也不过是上保险罢了,既然没能用上,也就不需要了。 荀逊眉目凌厉,所有人都听从这个青年的命令,唯有几个谢辞眼熟的、早年就跟随在荀荣弼身边的近卫,此时紧紧拔刀紧紧簇拥在荀荣弼身边,既对着谢辞,也绷紧警惕防备着侧畔其他的府卫军士。 一刹之间,从慈眉善目温情细语到身陷绝境。 只花了一息! 谢辞乍见荀逊,惊怒交加,他一刹明白了所有。 他僵硬地,带着一种彻骨的恸怒,慢慢转头看荀荣弼,这个他宛如半父的亲舅舅。 他哑声:“为什么?” 明明他和顾莞反复检视过,荀荣弼手腕的镣铐和身上的刑囚伤痕不作伪,他也确实被关在封死的房间奄奄一息。 为了做陷阱,牺牲也太大了吧? 而且他有千里眼吗,能在一年多前就看出日后谢辞会越狱成功? 但这所有的一切惊疑,都不及刹那升起的巨大被再度背叛的愤慨和悲愤。 明明已经有了无数心理准备并亲手射出一箭,但这一切真的发生一刹,谢辞都依然不可置信。 巨大的愤慨如同海啸,顷刻淹没了他,谢辞如同一头负伤的孤狼,目眦尽裂。 ——竟然真的是为了骗出谢家人的下落! 谢辞嘶声:“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构陷我的父兄?! 谢家已经满门倾覆,杀他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赶尽杀绝!! 他的娘,不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吗?你不是千里迢迢风尘仆仆都要赶来看一眼,确定她是的真的安好幸福吗? 谢辞从来都没有忘记,他很小的时候沿着廊道跑回来,那时候娘刚生了弟弟,男人不能入内探望,他看见舅舅站在窗下,明明知道看不见的,但还引颈眺望里头朦胧的灯影。 那一刻披着黑甲的刚毅背影,和那小心珍视的动作,廊下灯笼昏黄的晕黄笼罩着他的头顶肩背,谢辞永远记得那温情脉脉的一幕。 正是有这一幕一幕,虽然谢辞始终警戒警惕,但其实他情感上和心上,是极度不肯相信他舅舅真的背叛了谢家的。 他一路睃视寻找的同时,心剩下的小小一半,却是在想着事后该如何如何向他的舅舅认错请罪,又该如何才能弥补,不伤他老人家的心。 谢辞恨彻心扉! 荀荣弼脸色阴沉下来,他没有回答,视线有几分狼狈和凶狠,他侧头避开谢辞目光。 “我来告诉你吧。” 荀逊轻蔑一笑,视线穿越人群与谢辞,利箭一般冷冷盯着眼前这个苍老耷拉眉目阴霾的垂暮老者,“不过是合作共赢罢了,我还需要他再当两年肃州总督,而他还想翻盘而已,就这么简单!” “信就是他写的,特使也是他见的。” 只是父子大斗法,他再度处于下风罢了! “因为他不得不就范啊!你这舅舅啊,这心里最重要的,永远的都只有他自己!” 是的,他是疼爱妹妹,他是疼爱外甥,他和谢家关系密切如同一家人,可是这一切,最后都抵不上他自己重要! “他这辈子最擅长的,不正是大义灭亲为了自己吗?!” 荀逊冷冷恨声,面露讥诮:“你知道他当年被俘北戎王庭昆羽陵部,是怎么回来的吗?!” “得日连公主垂青,助他改头换面,娶了公主成为驸马,六年间生下二子一女才彻底得到昆羽陵王的信任,结果不出一年,这人引昆羽陵部军进入大魏的埋伏圈,昆羽陵部全军覆灭!!” “而他,亲手斩杀了日连公主,整个公主府见过他的上上下下,还有他的亲生儿女!将所有认识他的人全部铲除干净!他摇身一变,成为含辱受屈诈降北戎七年而后一举里应外合建下不世奇功的荀苏武啊!” “哈哈哈然后他踏着昆羽陵部和日连公主府的鲜血漂亮回归,功成名就了!杀妻杀子,大魏名将功臣,你说可笑不可笑啊?!哈哈哈哈哈” 饶是谢辞满心沉恨,也不禁震惊到极点,他霍地转头盯向荀荣弼!荀荣弼脸皮抽搐着,脸色阴霾到了极点也狼狈到了极点! “他敢不屈服吗?他为什么不敢声张,这就是根本原因!” “他这个人,只要天平另一边放的是自己,什么亲情友谊世交都是狗屁!” “别说一个谢家了,就是十个,别说你一个谢辞了,就算他亲妹妹在他眼前,他也照杀不误!哈哈哈是不是很可笑,谢辞你是不是很失望?!” 荀逊厉声:“你不用找别人,罪魁祸首就是他!没有他,这事绝对不能成事儿,谢信衷也绝对不会无故带兵夤夜出关去往蓝田原!!” 谢辞死死盯着荀荣弼,后者面色几经变幻,阴沉、狼狈、最后凶狠盯着当众揭他老底荀逊。谢辞的心沉沉下坠,在凉飕飕不见底的深渊一路沉沉坠了下来,满腔愤懑,如同火山爆发,喷涌而出! 他恨得牙关咯咯作响! “好了,说完了,让你当个明白鬼,不用谢谢我。” 荀逊厉声大笑一收,眉目凌然:“谢辞,受死吧!谢家不需要留下成年男丁了!!” …… 肆意笑声一收,坟茔高地前,顷转肃杀! 荀逊今日选的,都是他麾下以一当十的高手,甚至还包括他本人的死士和暗卫。 这是一场绝杀围攻!! 远处的弓箭手正从锅状地形的高边缘现身,列队往这边飞奔。 谢辞一箭射雁,为自己争取到了一线生机,但他必须赶在弓箭手抵达之前,成功脱身而出。 否则,小命休矣! 热血往头上冲,头脑却前所未地冷静,墓碑之前,一场绞杀立即开始,他一个纵身,鲜血立即喷洒在褐色的黄土地上。 车轮猛攻之下,谢辞仰天一声长啸,左手反手一抽身侧的备刀!“叮哗啦啦”精铁细链被剧烈拉响的声动,他左手长刀一扫,刀刃竟然脱柄而出,凌然横扫,收割了最内围的七八条性命。 当场颈腔热血喷洒,猩腥冲天。 谢辞的备刀,竟然是一柄链子飞刀,刀柄和刀刃连接一条长长的精铁链子,他身上被刺中砍中,“撕拉”一声牛皮甲胄被划拉开,露出一件织得极密足足层的锁子连环内甲。 ——这些东西,都是顾莞在营库暗度陈仓顺的原材料并加以改制的。 刀刃划过锁子甲,迸溅出隐隐的火花,连续几次,都未能划透这层内甲! 而谢辞判断精准又快,一收割内圈仰天长啸!他冲天而去,一跃直奔峭壁反向,龙守仁一咬牙关举着大刀迎,“怦”一声尖锐的金铁交击之声,龙守仁虎口崩裂,自负力量惊人的他感到一股开山劈石般的强横力道由上至下,在谢辞全力一击之下,他竟生生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谢辞一刀杀了他! 或许他曾经很复杂,很矛盾过,但最终他助纣为虐,当上了诱陷谢辞和他背后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谢家人的最有力刽子手! “谢辞,你竟然练成了链子刀法?!” 荀逊拔出长刀亲自下场,一刹脸色一变,骇怒交加,早年荀荣弼亲自去为谢辞去聘请刀法名师,那人高傲至极,只肯教谢辞一人,而对方的成名绝技正是链子刀。 那人天赋过人,刀法大成都是在二旬过五的年岁。 荀逊万万没想到,谢辞竟然凭空生出一把链子刀,并且链子刀法竟然已经大成! 他惊怒交加,而谢辞一刀挥下,鲜血随着刀锋喷出,谢辞一踩龙守仁的头顶,全力往峭壁一跃! 人在半空,他回身之际,有出一刀的空隙。 左边是荀逊,右边是荀荣弼,他厉喝一声,毫不犹豫链子刀往右边重重一挥! 荀荣弼目眦尽裂:“杀了他!快杀了他!!” 他把近卫往前一推,自己竭尽全力往后一仰,而链子刀锋堪堪赶在他后仰的最后一刹,刀光如雪,“唰”一声,只觉颈脖一凉。 荀荣弼骇然,他捂住脖子,只觉粘稠滚烫的液体喷溅而出,他低头一看,满手赤红,正是他的颈腔血! 谢辞眉目凌厉,而弓箭手们终于赶到了! “射——” 箭矢嗖嗖如雨,激射如蝗虫一般,锁子内甲再厉害,也抵挡不住漫天肃杀的箭雨,他护住了背部腹胸,却还有头颅颈脖露在外面。 一轮箭阵下去,必死无疑! 可就在这时,崖顶传来清亮的女声一声大喝:“谢辞,接住了!” 一条柔韧的枯藤,末端牢牢帮着一个布辫结的布环,自崖顶一抛而下! 同时抛下的,还有噼里啪啦的鞭炮焰星,一箩筐点燃抛洒落地的同时,升腾起一阵阵黑烟,“看我毒烟!!” 这女的一声大喝,底下一惊,所有人包括箭阵霎时一乱。 而谢辞抓住这个千钧一发的时机,成功抓住跑下来的布环,枯藤用力一扯,他借力一跃,一冲上来崖顶。 一翻身坐上顾莞身后的马背,顾莞立即一扯缰绳:“快走!” 那鞭炮只是撒了碾碎的松脂和牛粪,虚张声势,实际没有毒的。 千钧一发将谢辞成功接应住,妈的累死她的,顾莞立即驱马掉头,一抽马鞧,立即离去!《 》 22. 第22章 入v第二更 两个人都在剧烈喘息着,顾莞紧赶慢赶,布绳都是在颠簸的马背上结的,生怕没赶上。 而谢辞兵行险着,先声夺人,但确实已竭尽全力,短短半盏茶的惊人爆发,他在刹那之间已经绷到了极限。 此时双目炽热泛赤的,颜面鲜血点点,他的浑身血液,随着最后那颈腔血喷溅而沸腾。 他接过缰绳,一扯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当即一个大转身,往崎岖的崖坡飚了下去。 呼啸的北风一下子就大起来了,在耳边猎猎而过,顾莞一边快速撕下衣摆给他手臂的划伤捆扎止血,他的手臂硬邦邦的迅速染红衣袖,她急声大喊:“快!章县的信被他们搜了去,就在昨天!他们可能派人往黄州去了——” 一刹那,谢辞只感觉浑身血液倒流! 两人心下急得不行,一时也顾不上山路蜿蜒起伏,全力策马狂奔,很快甩脱了身后的追兵,绕出田间的黄土路,全速狂奔在驿道之上。 从早上到晚上,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终于赶到了西北返回关内的必经之道陇山道。 两山相夹,巍峨陡峭,一条干涸河谷开出的平坦兵道,在黑黢黢的夜里盘旋往东。 可惜的是,他们竟是来晚了一步! 扔下大锭的银子,在驿道边的茶摊得出入夜时刚刚有一行十数人的快骑从驿道自西往东而过。 ——一色膘肥体壮的河曲马,清一色的矫健劲装青壮男人,配刀带剑疾驰而过,哪怕着装再低调普通,也一眼看出这是哪家权贵遣出门办事情的。 谢辞顾莞急忙以最快速度的赶至,疾速冲过陇山道,一路追到尽头,竟是晚了一步。 对方已经过去了! 又寒又烈的北风吹了一天,漆黑苍穹的铅云越积越厚,终于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开始下了。 一点点的,初时如飞絮一般,夹着些许雨的水汽,一点点纷飞絮絮飘下来。 黢黑夜里,点点絮白,落在手脸一点点冰冻。 两人喷着热气,突兀勒停马,左右望着前方两条黑黢黢的分岔路口。 偏偏两条都能去黄州,两条距离都相差无几,甚至连路况都各有利弊。 呼啸凛风,寂寂的黑夜,两边道旁的荆棘虬枝黄土形态各异此时却在黑夜中变得张牙舞爪。 正在这时,却听见一阵如雷的马蹄声! 陇山道乃巍峨山峦中唯一一条平坦大道,闲时官道驿道,战时兵道,它东边是北疆重镇固州城,西边则是瓦亭及陇城关,两边一旦开战互相呼应,必要时还会封锁陇山道专作行军之用。 那如雷的马蹄声奔至到道口,却见是一群戴甲的将领军士,自固城方向而来,穿过陇山道往瓦亭方向而去,被几员将领簇拥边说边行的为首一人,竟是个熟人,萧山王李弈! 双方就这般骤不及防碰了面,李弈有些诧异,但一扫急喘勒马的顾莞谢辞两人,尤其后者,黑夜里身上隐隐有血污痕点,他几乎是马上就明白过来了。 “你们是追前面那伙人吧?” 李弈笑了一下,英俊的面庞微笑从容优雅,他回首望了眼他来的方向:“那伙人在五里开外的位置,刚拐上了南边的一条土路岔道。” 这行人,显然不愿和李弈这一行光明正大行走的军中队伍碰面,离得远远就插进岔道去了,李弈当先转过大弯的时候,正好看见最后两人两马在荆棘丛后一闪而逝。 黑沉沉的夜里,雪雨砸在脸上冰冻冰冻的,谢辞喘息重得像野兽一般,他盯着李弈,紧紧咬着牙关。 而顾莞,却几乎是马上就相信了他! 李弈,前期并没有坑害谢辞的理由,他现在也不会想坑他结仇,就算是上辈子,两人也是到最后期才产生分歧的。 顾莞扫了李弈一眼,毫不犹豫一扯马缰,“驾——” 她一拉谢辞,两乘快马当即冲进了左边的岔道口中! 两人以最快速度冲出五里,睃视片刻,果然在南边的荆棘丛中找到了一个踩踏而出的小土道,蜿蜒通往黑魆魆的山中。 两人毫不迟疑打马冲了进去。 北风很大,雪开始变大,噼噼啪啪打在脸上身上,黑黢黢的夜里,两人跟着小土路一路往前冲,最终在前方一里多的地方,找到了这伙停下暂避后正打算重新折返驿道的人。 风雪声遮蔽了马蹄声和人声,土坡之后,双方突兀打了一个照面。 谢辞抽出他的长刀,细长刀刃映着雪光,闪烁着一种冰冷的寒芒! “啊啊——”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十七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谢辞一踩马镫,冲天跃起,一掠杀将过去! 顾莞也抽出长剑,跟着冲了过去。 每一次剧烈成长和战力的暴涨,都伴随着痛彻心扉的压力与危机。顾莞可以明显感觉得到,谢辞的杀伤力暴涨了很多了,他在血腥重压中冲破了极限,战斗力明显上了不止一个台阶。 他就如同一尊杀神,链子刀先声夺人,未落地收割了五六条敌命,鲜血暴喷撒满了雪迹斑驳的黄土地,一下子打乱了对方阵脚,双方激战在一起,尸体很快一具具倒在黄土地上的血泊里。 顾莞飞奔去追赶见势不对骇然撤逃的漏网之鱼,后方的血战已经停歇下来了,谢辞鲜血喷红了半张脸,他提刀走到最后两名活口前,“说,你们一共出来了几波人?” “你们还有没有走另一条路的同伙。” 谢辞冷冷道:“有半句假话,我阉了你。” 军中有的是严刑拷打敌国细作的法子,谢辞亦曾深入了解过,顾莞追上那两个人先后放倒,蹲下来检查死透了没有时候,听见后方传来惨绝人寰的嚎叫。 “我说,我说!没有了,二公子麾下的好手,都调往英烈坡了,这边只有闵哥两个。” 谢辞射出链子刀的时候,骤不及防,那两个好手都受了不轻的伤,最后死在他刀下了。 “真没有,没有了只有我们一队人,杀了我吧求求你了!啊——” 谢辞这一刻暴虐的情绪,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杀光撕成碎片,他一刀结果了这两个人,但听见荆棘丛刷刷作响,浅淡的雪色映照,顾莞提着剑蹚过碎石堆走出来,他抬眼看见她的时候,胸臆间那些翻滚叫嚣的肆虐情绪却一下子就降了下来。 头脑一清,沸腾的血液也一下子降温了。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呼吸变得平缓很多,快步迎上顾莞的时候,却先看见她血迹斑斑的一双手。 他心里忽感觉很难受,这一刻眼眶潮热,他执起顾莞的手,看着沾满了粘稠人血的一双修长白皙的手,“……对不起。” 谢辞还记得,越狱被追上的时候,顾莞匕首够上对方的脖颈时的那一顿。 现在她的手却沾满了鲜血,自己的手上更多,自己的|更多是别人的,执起她的手时,却给她的一双削葱根般白皙的手沾上给更多的鲜血。 谢辞感觉很愧疚,她的这一双手,原本应该打马畅游簪花拾柳,抑或执棋打谱的,她原来就喜欢这个的。 他一时之间,只觉愧疚难以言喻。 不过顾莞问完之后,却哈哈大笑:“谁说我就得一定一直喜欢执棋打谱吧,人就不能长大吗?” 狂奔一路总算搞定了这群人,解决后顾之忧,她心情正畅快着呢,“我就喜欢这个,否则我就不会出来了!” 至于杀了人,越狱的时候突破了一次心里障碍,现在根本就不算大事了。顾莞上学的时候,还有专门的提前心理辅导课,专门就是说这个的,要是当上刑警,必要时击毙歹徒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吗? 这些都是坏人,助纣为虐没一个好东西,她心安理得。 顾莞拉过谢辞,熟练卷起他的袖子,给他重新包裹一下迸裂出血的伤口,“要好好保养自己,等明冤复仇之后啊,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风送来她带笑的声音,简单重新包扎之后,两人牵过马,重新翻身坐上去。 马跑了一匹,找了下找不到,此地不宜久留,两人便共乘一骑了。 拐上驿道,奔出一路,回望巍峨的陇山和没入黑暗之中的驿道,谢辞心潮起伏,他终于有空整理一下今天发生过的事情。 他说:“我杀了荀荣弼。” 谢辞有些不安,在荀逊和荀荣弼之间,他那一刀,毫不犹豫甩向荀荣弼。 但事实上,荀荣弼快死了,并且他真的已经被荀逊钳制和夺权得差不多了,其实他当时杀荀逊的话,才是更正确的选择的。 当时他闪过这个念头的,但暴涨的恨懑,却促使他选择了杀荀荣弼。 如今过后,面对顾莞,他却开始感到不安自责。 不料顾莞却道:“杀得好!你做得对极了。” 她一听就明白谢辞什么意思了,这孩子又开始自责起来了。 不过说到孩子,现在再称孩子,顾莞都觉得已经不合适了。 她回头看去,莽莽夜色中,谢辞跨于马背上迎着猎猎寒风,少年剑眉浓黑碎发飞掠,整个人就如同银枪初出鞘,初露锋芒。 他经历了第一次真正的成长。 整个人脱胎换骨一般。 英烈坡上的权衡,应对,当机立断,危机巨压之下的惊人成长。 他像一下子长大了,眉目间最后一丝青稚少年意气,已经消失殆尽。 顾莞感到很高兴,一个抵御外晦的盖世英雄,本来就不应该是那个下场! “你做得太对了,换了我,我也杀他!” 人,不是机器,千里迢迢赶往西北干什么,又不是为了按部就班。 荀荣弼可恶至极,恨仇首当其冲,顾莞抿心自问,换了她是谢辞,她也先戳死他好不好? “反正,杀荀逊,日后也不是没有机会。” “你做得太对了。” 顾莞竖了下大拇指,笑道:“真合我心意。” 这才是一腔热血怀抱赤忱的谢辞啊。 “别想太多了,你好样的!” 他们撕开肃州骗局,并成功全身而出,并杀了第一个仇人,干得出乎她意料的漂亮。 “这次也应该算首战告捷了吧?” 顾莞捏捏下巴,风将她畅快的笑声送得远远,“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啊!” 风很大,雪粒子噼里啪啦,渐渐变成鹅毛大雪,覆盖了血痕和一路脚印。 两人跑出不知道多久,终于在下半夜的时候找到了一家合适过夜的土庙。 翻身下马的时候,顾莞抬脚上了台阶,谢辞把马拴在避风的侧墙后。 他回头望顾莞长挑如流风般的背影,不知为何,蓦地浮起了谢二嫂说过的那句,“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风雨同舟又契合的伴侣,不容易。” ...... 漆黑夜空,一点点白絮纷飞洒舞,站在台阶上的顾莞忽然回头,她笑着,认真说:“谢辞,等一年之后,我们结义当姐弟好不好?” 谢辞一愣,本来应该很高兴的,因为曾经他也这么想的,但不知为何,他无端涌起一股不情愿来。 “才不要,凭什么你就当姐姐了?咱们明明一样大!” 他不干了。 顾莞不由轻笑起来,啧,男人,不管老的小的年轻多大,都爱当大佬不当小弟的,她笑了两声,“那……你叫我阿莞吧,莞娘也行。” 她的朋友,都叫她莞莞的,但莞莞有点那啥了,折中一下阿莞吧! 谢辞心里那点不情愿像春阳融雪般忽消失无踪,他突然就高兴起来了,“好!” “元娘,莞娘。” 顾莞哈哈一笑:“嗯!”《 》 23. 第23章 “我想,我爹爹领军多年,总…… 灰黄色的土墙阻隔的凛冽寒风,回首望去,片片飞雪纷舞而下,山麓郊野一片素白,幽静地渐渐没入黢黑夜色之中。 谢辞在大门口,墨青的氅衣猎猎扬起,走将进来。 朦胧雪色,庙内幽黑,可以清晰看见他军服下挺直脊梁如标枪一样的身姿,军靴落地步伐短促有力。 顾莞回顾的时候,正好望见他按了一下刀柄,转过身大氅猎猎少年英挺的身姿弧度和踏风般的飒飒步伐。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五陵少年侠,仗剑行千里。 她忽就想起这句很应景的话。 原主记忆里,对旧时的谢辞印象更多是顽劣,因为他天天挨骂,老头子沙场铁血一辈子,看他哪哪都不顺眼,偶尔还会上手打。 但从顾莞的角度,却看到仗剑走天涯。 少年侠气,打抱不平,虽然肆意闯祸,但和那些纨绔子弟是从根底上就是不一样的。 他最终成为一个横枪立马的盖世英雄,年少时便有了影子的,否则再是磨砺挣扎脱胎,也不可能凭空长出来的。 这是个璀璨如宝石一般的少年。 顾莞看着,居然平添出一股骄傲来了。 她感觉有点好笑,也笑出来了,好吧,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承认,不知不觉间,她差不多也把谢辞当成家人了,没有血缘,却有机缘。 别人真心待她,她很难不为所动啊。 所以,她让他叫她阿莞,而不是元娘了。 她不是元娘呀。 “你笑什么?”谢辞听到了她的轻笑声。 “笑你呀。” 顾莞轻笑回道,带着点点揶揄,这小庙不大,却五脏俱全,附近村民下山经常在这里躲避风雪,庙侧砌了土炕,柴草都有,还有半个破陶缸装了小半缸水。 顾莞把土炕点着,抱了点麦秆铺在土炕上,直接往上一瘫仰躺,“累死我了。” 这一整天,简直就是超高强度的运动,饶是她身体素质逐渐上来了,完事下来也累得快死了,顾莞躺上去就不想动了,“别吵我,我要睡了,……” 说着,她就睡过去了。 谢辞被她取笑,也不介意,他把头盔摘下来,也就着麦秆躺了下。 他倒不觉得多累,但他同样也不觉得冷。 小小的土庙寂静黑暗,炕洞火光暗红,时不时“噼啪”爆响一声,映在土墙上的纁红火光就跳动一下。 谢辞就着这一点火光,往炕头望过去,黑暗里,只看见一团黑乎乎,看不清五官,但能听见顾莞的呼吸声,她的呼吸很快变得清浅绵长起来了。 在这个寒冷冬雪长夜,炕稍传热很差,土庙没有门,凛冽的西北风裹着冰雪寒气呼呼灌入,安静下来之后,谢辞本该感觉到一些冷的,但日间种种历历在目,两人呼啸打马她的畅声犹在耳边,心尖仿佛有什么在流动着,寒夜不觉冻。 凛冬踟蹰,并非独行。 谢辞想,他应当还是算一个幸运的人,因为他身边还有一个她。 …… 这一夜,瑞雪纷飞,谢辞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一阖眼,再睁开,天色大亮了。 “我们下山吧。” 顾莞已经醒了,不过她知道谢辞睡得浅,她正好赖一下床,不过天太冷她快赖不下去了,谢辞就醒了,她赶紧跳下来跺跺脚。 谢辞也一个鲤鱼打挺下了炕。 今天真的很冷,两人熄灭全部火种就着水缸半上冻的水简单盥洗一下,走出土庙大门,鹅毛大雪下了一整夜,天明渐渐停了,茫茫雪色覆盖了山峦原野,入目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白。 两人“咯吱咯吱”踩着雪,沿着土路的痕迹一路出了山,拐上最近的一个小镇。 早点摊炊烟腾腾,还很平静,不过要不了多久陇山道和肃州那边的余波就该波及这一片了,顾莞和谢辞打算先搞点东西吃了,然后就把身上军服给换了。 因为两人一身校尉军服,早点店的小二特别客气,殷勤迎送,早饭一点就立马送上来了,其他桌的客人也没有意见一脸自然,甚至有胆子小的在顾莞看过来的时候还赶紧俯了俯头见礼。 顾莞赶紧回了一个安抚的微笑。 等吃了早饭,两人在街上物色了一家合适的成衣店,进去就把衣裳鞋袜买下并换了。 谢辞的铠甲要繁复很多,顾莞换好后倚着门柱等了少倾,门帘一动,谢辞一身墨蓝色的游侠劲装,腰悬细刀,低头整理束袖走出来,端是少年飒爽如风英姿勃发。 首战告捷之后,谢辞的精神面貌明显有了不少的提升。 顾莞啧一声,抱臂欣赏了好一会儿,直到低头的谢辞把束袖整理好了,两人肩并肩出了成衣店。 顾莞解下马缰,把其中一条递给谢辞,她就说:“小四,你需要权势。” 顾莞颠了颠提在手里装有军装的大包袱,将它挂在马鞍上,语气轻快,但这话说却挺认真的。 虽解决了荀荣弼,但漏下一个荀逊,目前他们是肯定不能回去自投罗网的,形势比人强,只能让这家伙再得意一段时间。 当然,顾莞更多是铺垫以后,别太大公无私了啊,把权势抓稳了,才能保护自己,其他事情不也一样做?既他不逊色李弈半点,凭什么屈居人下? 且她早晚要虞嫚贞好看的,这是个隐患,双方可以适时接触但还是别走过分亲密的路线比较好。 雪光皑皑,一行麻雀在屋檐吱吱喳喳,她凑过头来,用一种特别认真的神态小声地说。 谢辞一怔,但他立即说:“我知道。” 他手里也提着沉甸甸的铠甲,肃州一行付诸行动过后,谢辞很难不体会到,两人单人匹马的话,只能一直游走在外围。 真相在军中,他们在军外,想弄清真相犹如隔山打牛。 但如果置身军中拥有一定权力,那就完全不一样了,不管是查的过程还是对付那些幕后仇敌,前者容易得多甚至或许轻而易举就掀开了,后者也才会拥有真正的立足点。 谢辞昨晚就想过了,他告诉顾莞:“我打算找谢家的旧部,如果可以,我想从军。”哪怕不用谢辞这个名字。 谢辞仰头看大雪过后一抹湛蓝的天空,他说:“莞娘,我突然觉得,或许我真的可以做到。” 查清通敌案的来龙去脉,为父兄明冤复仇,这个他沉甸甸压在他心坎上的夙愿。 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少了从前的困苦不定和藏在心底的彷徨,目视前方,变得坚定。 杀了荀荣弼、全身而退,这算得上首战告捷的肃州一行,给予了谢辞很大的自信,这不是言语安慰和肯定可以做得到了,打了一记强心针,他终于觉得,虽然很难,但他未必就真的做不到了。 他罕见感到轻快,像压在头顶的大石终于移开了一些,他抬头可以望见一点阳光。 这一刻谢辞站在雪光之上,眉眼坚定英姿勃发,他就像一柄经历过初次打磨崭露出锋芒的银枪,顾莞甚至可以隐约看到原书里那个擎天伟岸男儿的雏影。 ——过去她总有点感觉他像个小屁孩的,反正比自己小一点,但这一刻忽真切感觉他长大了,已经从小屁孩成长成并肩的伙伴。 她微笑看着,忽然也很高兴,“走吧,咱们边走边说!” 情绪可以感染人,两人翻身上鞍策马狂奔,一路迎着风跑出小镇十几里,才放缓速度。 顾莞问他:“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呢?” 在小镇的时候,看他的神态,似乎也有了主意的样子。 谢辞确实有主意,肃州一行虽然是阴谋虽然是陷阱,但却给他一个新的思路:“我想,我爹爹领军多年,总不可能每一个心腹都背叛了他的。” 谢辞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这么多人同时选择背叛了他爹。但谢信衷不管为人还是一个将帅的品格历来都是过硬,他固然严执军规雷厉风行,但却不奢菲不好乐,军饷从上到下到位,将士奖赏不但没有截留,更时时自掏腰包补贴。 他严于律己,却待下宽和,人情世故也有拿捏,反正不是那等又臭又硬的主帅。 需知将帅征战沙场,那情谊和忠诚都是抛头颅洒热血出来的,稳固程度比所谓君子之交还要甚得多。 风风雨雨三十载,绝对不可能全部人都背叛了谢信衷。 “我想,这六大将领之中,会不会有真的有像荀荣弼那种情况?”被夺权,被囚禁,谢辞思索着:“甚至这六大心腹之外,很可能也会有不肯妥协!” 从头到尾都不肯妥协的。 那么此时,对方就很可能真的陷入了荀荣弼伪装出来的那种境地了! 谢家军屹立大魏多年,谢辞其实能想明白荀逊父子为什么处心积虑非杀他不可。 他现在,想尝试收复谢家的旧部。 先前谢辞心中极度警惕忌惮,从没想过现身人前,首战告捷带来自信心的改变,还改变了很多东西。 “只是怎么甄别,恐怕得费些时间。” 打铁趁热,时间越拉越长,其实是越不利的。 只是想到肃州的陷阱,不花费时间是不行的,谢辞皱了皱眉。 顾莞听得频频点头,谢辞这个方向相当正确啊,都不用她引导了!不过听到最后,她眨下眼睛,“这个……我可能有办法!” 谢辞立即看过来,顾莞打了响指,那双杏仁大眼映着雪色格外明亮有神,她喂了一声:“你还记得龙守仁吗?” “当然记得啊。” “那当初我说,‘大公子呢?久闻荀大公子儒雅肃威,极具其父风采’,你还记得不?当时他顿了一下!” 顾莞回忆着,露出一点猜测的神色,“我猜,荀逊应当就是那个日连公主的孩子,”她算算大概年龄,“很可能年龄太小不记事,最后没有杀他。” 这荀荣弼真让人发指啊,顾莞唾弃他,妈的简直垃圾男人,狗咬狗骨,活该被宰。 “荀逊身上有一半的北戎血脉!” 再回忆起荀逊的鹰目鹞鼻,他虽然也是黑色瞳仁,但五官却明显深邃,如今想起来,却很可能因为身上的北戎血脉。 当时顾莞紧赶慢赶赶到英烈坡,躲在山崖上寻找抛绳的时机,正好差不多听完的全程,她几乎马上就想到,这个荀逊很可能是日连公主的孩子了。 如此一来,所有东西都顺利成章了。 和谢辞判断的一样,“没错,我猜也是。” 顾莞就想了:“那天我突然问龙守仁的,他乍听却顿了一下再答。” 现在回忆起来,龙守仁那一顿,或许就不是因为遗憾旧事。 虽然龙守仁助纣为虐,但现在回想,他两次强调——“区区年余半载时间,他就想取其父而代之,绝无此种可能。” 其实或许有可能是在隐示谢辞让他离开的意思。 谢辞杀龙守仁没什么好说的,古往今来入罪论迹不论心,他应得的,但顾莞现在细细回忆对方当时的神态语气,再加上后来校场之上,龙守仁只提“焉敢囚父伏兄,篡夺权柄”,却不是“囚父弑兄,篡夺权柄。” 顾莞就琢磨:“我就总有一种感觉,这荀逍或许没死透!” 当初第一个开关率兵赶至援救的,正是龙守仁。龙守仁很明显仍是荀荣弼的股肱心腹。结合荀逊从接到其兄尸身到举办丧礼前后并没有任何异样比如搜索的举措,倘若这是真的,那应当就是龙守仁出手描补的结果。 那荀逍? 会不会九死一生,逃了? “嗐,如果这荀逍真没死,那他知道的事情可就多了!” 足以称得上一条捷径啊! 谢辞琢磨了一下,和顾莞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想到了荀逍的墓。 “可即便咱们把他的坟给扒了,一年多了,差不多都化成白骨了吧?”谢辞皱了下眉头,这也没法判断啊? 说到了这里,顾莞终于笑了,凝思的神态一扫而空:“别担心,应该能的。” 除非荀逊给找了一个年龄身高等等条件全部都差不多的尸体下葬吧,否则都可以分辨的。 白骨会说话呢。 “走吧!” 顾莞露出一点得意的表情,一扬鞭,回头露齿一笑,神采飞扬地说。 …… 茫茫雪野,棕马紫衣,顾莞身高大概一六五,但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让她看起来长挑,削肩蛴颈,那双包裹在窄身长裤的双腿左右翻飞,像花蝴蝶一样漂亮又遒劲有力得不可思议。 她不同谢二嫂的刚强雷厉,却别具一种利落随性的洒脱,时而慵懒狡黠,时而明丽照人。 她有一双弯弯柳叶眉,却半点都不显得柔弱。 风吹雪屑纷飞,她一扬马鞭,大棕马长嘶一声,飒飒紫色身影迎着风如惊鸿流星般在眼前掠了过去。 谢辞怔怔看着半晌,急忙扬鞭追上。 风雪声中,随风送来两人的说声话声。 可能任何人都不会想到,这当口谢辞和顾莞还会重返肃州城,更绝猜不到两人会折回英烈坡。 月影之下,荀逍的墓前一片幽静。 只有风声呼呼,冬季里,连守墓人都躲在山下的小木屋里烤火熟睡。 谢辞和顾莞拴好马,从崖顶放下一条绳,就这么大摇大摆回到了荀逍的墓前。 坡顶风大,积雪不厚被刮得纷飞乱散,还能比较清晰得看见纷踏的脚印和斑斑的血痕在地上。 谢辞顾莞一人一把锄头,两人商量了一下,直接从墓碑正前方开挖。 ——墓门是在正前方的,匠人收尾完毕和送葬的人把棺椁抬进去之后,总得有条路出来的,在这里开挖是最容易的。当然,也最显眼,不过这样的天气连守墓人都不巡了,也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顾莞用锄头比了一下,正要开挖,却被谢辞一把夺过来了,“我来。” 他对那天顾莞说的结拜为姐弟有点耿耿于怀,一逮到机会就要表现自己的大男人身份。 顾莞也不抢,扫扫墓碑前的台阶坐下来,笑而不语看着谢辞干活儿——很好,看来以后她得多喊谢辞弟弟,这招也太好使了。 土地有些上冻了,但问题不大,谢辞真元贯注双臂,很快就刨开冻土层,往下挖的速度更加快。 花了大约两刻钟,刨出一个半丈左右的深坑,后封的墓门已经完全袒露出来了。 谢辞很快砸开了墓门,等了两刻钟左右,他率先弯腰钻进去墓道。 没多久,里面传来他的声音,“莞娘,可以进来了!” …… 今天是十六,银色的月盘悬于天际,皎洁月光洒在茫茫雪野之上,入目一片无边的幽冷清净。 顾莞正打开铁盒,把这次雇人精心打造的一把小刀拿在手里看着。 长条冷硬的刀柄,镶装了一个小小尖头异常锋利的刀片,两者都淬了银打造的,泛着淡淡银色的金属光泽。 这是一柄手术刀。 曾经顾莞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拿起来的东西。 她盯着这柄手术刀一眼,长长呼了口气,把东西都塞进斜背在身上的麻布包,一跳进了坑底,三两下钻进墓道进了墓室。 荀逊不是王侯,也不是高官,去世时年不满三旬又年轻,墓室并没有很复杂,一主二耳,棺椁就放在主墓室正中央,一进来就看见了。 谢辞已经把棺椁破开,掀开棺盖,并等了好一会儿味道散去许多,才叫顾莞进来。 顾莞却是没有一点心理障碍的,这是她的老本行好不好? 她窥了一眼,尸身的肌肉和软组织已经全部,只留下一点曾经存在过的痕迹,棺椁里白骨一具,头发覆盖在头盖骨的位置,甲片零散撒在指骨和趾骨下面。 “体长五点九二尺,推测生前身高加两寸。” 顾莞戴上棉纱口罩和手套,一拉皮尺,笑着瞥了谢辞一眼说。 谢辞眉心立马一皱,虽然这个点和他日常所用有点差异,但他还是立即就理解了,“五尺九二加两寸?” 谢辞最末一次见荀逍是前年时候,荀氏兄弟代父回京述职,登门拜见荀夫人,那时候谢辞十四岁,两人站一块,他到荀逍的耳垂下,那时候过年他刚量过,整好五尺五。 谢辞眉心不禁拢起,这么换算一下,有点点对不上了,短了少许,但想想人死后骨骼会有一些细微差异,以及就是当世的靴子以及站姿等等,差一点点,他暂时也说不上什么。 但顾莞一量两颧,“足有半尺加半寸,你这大表兄脸够宽的哈。” 光颧骨都快二十厘米了。 谢辞几乎是马上就道:“不可能!” 荀逍极肖其父,生得儒雅颀长,是北军中有名的白面郎君。 怎么可能是个大饼脸呢? 而这个时候,顾莞终于露出终于找到目标的微笑了,“这人是被掐死的。” “你瞧,舌骨大角折断,这掐死他的人是下了死力气啊,估计五六息就断气了。” 但荀逍是被烧死的,一场火攻,该小队的肃州兵全军覆灭,全部成了焦尸,而眼前的骸骨呈斗拳状,白骨表面众多焦黑,看起来也确实是烧死的样子。 荀逍尸体这个样子,连寿衣都没法换了,只用红披包裹,不过红披已经被谢辞扯了,露出焦黑零落的白色铠甲和衣料。 顾莞小心用镊子夹起一点鼻骨,用灯近照检视片刻,“这人确实是被掐死之后再被焚灼的。” 另外,顾莞检查了一下掉落的小脚甲,又有了一个新发现,“你这大表兄也是有北戎血脉吗?” “不是!” 谢辞几乎是马上道:“绝对不可能!” 荀逍是荀荣弼立功回朝后,谢家帮着张罗娶的媳妇,次年荀逍是在京城出生的,谢辞百分之百可以肯定,荀逍的生母裴夫人和荀逍本人都和北戎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到了这里,其实已经差不多了,但为了稳妥期间,“谢辞你来。” 她指了指耻骨联合,“把这里锯下来。” 耻骨联合锯下来之后,顾莞清洗干净了,本来应该煮一煮的,但这具尸体已经白骨化了,不煮也能大致剥离干净。耻骨联合是没有仪器辅助的情况下推断骨龄的最重要依据和最准确的手段之一。 “这是个男性,年龄在三十五至四十之间,约莫三十七八。” “你瞧,他的联合缘和下解已经非常清晰明显,腹侧斜上段开始出现破损了。这是三旬过五到四十岁男性耻骨联合的显著特征。” 其他听不明白的专业名词,顾莞就略过了,只说谢辞能听懂不用再旁征解释的。 幽暗的墓室里,点了四五盏大灯,橘黄灯光照亮了中间的位置,顾莞套了一身白色面纱罩衣,据她说是等会不用换衣服了,修长的十指套上紧贴皮肤的面纱手套,她用镊子举着耻骨给他看,灯火下,有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清冷自持感。 这是谢辞从来没有见过的状态。 他十分惊讶,脱口而出:“……莞娘,你怎么会这些的?!” 顾莞:“……” 顾莞弯弯刘海下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立马动了一下,她倏地看过来,眨了眨眼睛,那种清冷自持好像无端端产生了距离的感觉立马就消失了,她变回平时灵动的样子又带一点狡黠,嘿笑了一声,“这个啊,我外祖父你知道不,他以前不是刑部的提刑官?跟他学的。” 关于这个,顾莞也想过了,原主外祖母是永嘉县主是宗室,至于外祖父则是刑部的提刑官,就是《大宋提刑官》里面宋慈的那个提刑官,检验尸身不是提刑官必须要做的,但却是他管辖的范围之一,有兴趣当然可以亲自上手。 她凑过来,小声笑着说:“你别告诉别人啊,我答应过我外祖父的。” 晕黄灯光,她脸上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她笑着说的,还哥俩好地用肩膀碰了碰他。 她凑得有点太近了,谢辞不由得有点屏息,他睁大眼睛看着她,几乎马上就回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但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两人拥有了一个秘密吗? 顾莞说的,谢辞没有一点疑心,只要她说,他就信了。只是在这黑乎乎又静谧的墓室里,两人悄悄话般小小声说完之后,他心里,却因为两人拥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无端端感到了很开心。 莫名就漾起了一种叫做愉悦情绪。 说完之后,他还觉得自己不够认真,小声用极郑重的语气补充:“任何一个人。” “我保证!” 灯火之下,谢辞的眼睛像琉璃一样璀璨,他突然严肃脸,顾莞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他好像四川变脸,他这样子好好笑啊。 她用又轻又快的语气说:“那我相信你了” 谢辞被她笑得尴尬,有点耳根子发热,忍不住瞪了她一眼。 不过没一会,他也忍不住勾了下唇角,也抿唇笑起来了。《 》 24. 第24章 鬼手和生辰 谢辞拉着顾莞出了墓穴,一撑回到地面上。 月朗星疏,皑皑白雪,大地一片素色的幽静,在淡淡的银色的月光之下。 两人站在高坡上,眺视了良久,直到一阵冷风迎面刮过。 “我们走吧。” 谢辞把手伸给顾莞,一跃上了崖顶,两人翻身上马,原路折返离去。 他们的马已经换了,战马和铠甲一样引人瞩目,新买的马攀山能力没有这么优秀,加上两人又是绕的远路,等下了山越过丘陵回到大道上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道旁茶摊早点档已经炊烟袅袅,早起的商路和行人已经在路上了。 谢辞思索过了,“我们去找曹勇。” 现在,已经肯定当初被烧得焦痕斑驳颜面全非的人并非荀逍。按目前掌握的信息推断,他应当是最后一刻发现不对,掐死了北戎兵并更换铠甲,然后设法死里逃生的。 他应是逃了出去了。 顾莞说:“他应该有烧伤吧?” 她是根据讯息还原判断的,如果火小了,荀逊派去控场的人甚至荀逊本人应当会望得见他的动静,况且能让那支大魏军全军覆没的,火势绝对小不了。否则龙守仁也没有描补的条件。 这样的火场,九死一生逃出来还能一点都不被烧伤,除非修仙吧否则是绝对不可能的。 顾莞在山上时就问过谢辞了,“最有可能援救和收留他的能有什么人吗?” 谢辞细思良久:“最有可能是一个姓罗的近卫。” 两人先前的肃州之行,收获的绝对不仅仅是一个荀荣弼,通敌案的卷宗他们反复研究过了,顺带连荀逍的那份也看过,谢辞记忆力极佳,他看过殉职的近卫名单,发现没有一个他认识的姓罗的。 荀逍的母亲有一户陪房是姓罗的,乳母也姓罗,那名近卫是他的奶兄,跟着荀逍一起习武一起进军的,不过谢辞打听了一下,罗护卫前些年战伤退役,早就没在军册上了,听说后来在荀逍的安排下置办田庄出府娶妻生子去了。 找人,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条件是很明确的了,姓罗,家里收留了一个有烧伤并且很可能比较严重的人。 但问题是,罗是西北大姓,差不多十来户人就有一户姓罗的,就像后世的全国大姓张姓陈姓一样满大街都是。 并且荀逍不一定还在肃州,北地九边重镇,这一片就还有明州固州,再往里还有不少大县小乡。 两人其实一同想到了曹勇的,就是当初镖局那个少镖头曹勇,威杨镖局立足西北多年,各大城池都他们的分号,干镖局的,黑白两道三教九流都得有一定了解和关系,当初曹勇说帮他们找人,并不是一句空话的。 现在不正好了,接上那句“寻不着亲戚再找他不迟。” 今天是个阴天,风很大,飒飒寒风扑簌簌吹落檐瓦枝头的雪屑,谢辞抬眼看着长街残雪炊烟人声,他说:“如果曹勇泄密,我就杀了他!” 当初这个扬威镖局,两人也不是随便选的,曹家受过谢信衷大恩,当初扬威镖局得罪官家差点折了祖业家破人亡,还是谢信衷出面摆平的这事顺带解救了旋涡中心的扬威镖局,曹家虽是小人物,但当初谢家含冤被押解上京,曹家父子还竭力声张奔走过。 风寒雪冷,谢辞那双漂亮凌厉的眼眸映着雪色,瞳仁好像上了冻一样,平静中透着一种无声彻骨的凛意。 他侧头看顾莞。 ——谢辞真的改变了很多,不过原轨迹他就是军纪严明,杀伐果断的。 顾莞不由很感慨:“你真的变了。” 渐渐真的和她印象里那个谢辞重合在一起了。 不过谢辞就没这个感慨了,他见她半晌都没出声,突然又这么说,心里顿时一急:“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永远都是!我只是觉得,不能再和先前一样了,……” 主要心态变了,一切都会随之改变,包括处世的态度。但不管怎么变,未来怎么样,他还是谢辞啊,两人之间门和家人之间门是绝对不会变! 把谢辞给急得。 顾莞“嗤”笑了一声,“我是说,你果然成年了,是个男人了。” 古人十六成丁,果然有他们的道理,谢辞磨砺太多,变化尤为明显。 她是用揶揄的语气说的,谢辞意识到她又在取笑他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但当她说到“是个男人了”的时候,不知怎地,他心跳突然快了两拍,一种不知名的局促油然而生。 不过没等谢辞发表什么,顾莞哈哈笑了两声,一拉他翻身上马,“快走吧,不是说找曹勇吗?” 漂亮上马姿势,那双大长腿一夹马腹,棕马甩着尾巴嘚嘚小跑起来,顾莞甩了甩马鞭,风扬起她秀发,她回头笑道:“喂小四,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你要为咱家打下个安身立命之地啊!” 别动不动就死啊死的。 看,这不就行了,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呢,做人要乐观一点。 也好让她沾沾光啊。 叱咤风云搅动天下,顾莞估摸一下,感觉这个命题太大了,和自己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所以从一开始,她就把自己的定位放在引导和辅助上面。 如今看来,开始卓见成效了啊。 风送来她的笑声:“等你以后当上了大将军,记得给我个后勤曹椽当当。” 谢辞立马道:“你怎么可能当个曹椽,起码是军师祭酒司隶校尉!” 他才刚回神,一听下意识说。 嗯,军师祭酒是曹椽的顶头上司,郭嘉的位置;至于司隶校尉,诸葛亮当过。 顾莞笑得直不起腰:“我靠,大兄弟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啊——” 虽然这大将军虚无缥缈,谢辞都没敢往自己身上套,但顾莞笑得这般的欢乐,他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地畅快起来了,也跟着微笑起来。 笑声伴着马蹄声,嘚嘚踏翻泥雪,两骑一前一后,很快离开了这个小小的镇甸。 …… 雪后初霁,天空瓦蓝瓦蓝的,金色的冬阳洒遍大地。 一切终于顺利起来了。 顾莞目标小,伪装一番进肃州城直奔扬威镖局去了,曹勇非常义气,拍心口:“别担心两位兄弟,包在我身上!” 扬威镖局是老牌镖局,颇有人脉,兼且押镖这行当经常和药堂医馆打交道,熟人很多,他很快就找到了符合条件的目标了。 “在平县,是去年才搬过来的。” 平县是肃州辖下的一个小县,毗邻陇山支脉伏牛山,一旦有个什么,翻过山就是拢州地界了,地处东西商道的节点,是一个颇有几分繁荣的小县城。 曹勇很重视谢辞顾莞请托,打听出来之后,索性亲自带路。 平县也有镖局的分号,曹勇待过一段时间门,熟门熟路,按着他分号镖头打听到的地址,一路带着谢辞顾莞穿街走巷,最后来到南城一个平民和小商贩聚居的区域,一个叫青头巷的尽头,一处小二进的民宅。 “这罗家是去年才搬来平县的,有妻有儿,不过据说媳妇带着孩子回明州给孩子求学去了,反正家里剩下罗大和他那表兄弟。” “他那表兄弟据说烧伤很厉害,不过来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不用再找大夫。不过听说,是个疯子,……” 顾莞心里嘀咕,当然好得差不多了,不侥幸痊愈就该死了。 曹勇脚步一刹:“就是这里了!” 曹勇是个很通人情世故的人,见谢辞顾莞盯着那门户脸上未见乍然惊喜,他就说:“我先回分号了,你们看情况住不住下,不住回镖号得了。”提脚就走了。 谢辞盯了他背影一眼,提剑无声跟上去,等再度折返的时,他冲顾莞微微摇头,暂没发现曹勇有不妥。 这时候已经日近黄昏了,顾莞在街口茶棚和馄饨摊子等等地方轮流坐了大半天,担心自己脸熟最后找了一家客栈在三楼开了个房间门,打开窗一看,正好把那整个小院都收在眼底。 于是她一边嗑瓜子喝茶盯着,一边等谢辞。 谢辞终于回来了,两人没有多说,谢辞干了半碗茶,两人下楼梯直奔那处两进小宅行去。 一条巷子都是普通平民的宅子,建筑并不是那般的规整,院子很多都是用半截黄泥半截篱笆圈的,这座二进小宅比较好一点,围墙是全泥夯的,不过不高,刚好和顾莞的耳朵平齐。 墙顶巷角的残雪已经扫干净了,斜阳照在褐黄色的围墙上,宅子和长巷寂静无声,谢辞顾莞一前一后走到半旧斑驳的黑漆院门前。 谢辞抽出细长的雁翎刀,一步上前挡在顾莞身前。 顾莞身手也不错,但要是碰上像谢辞这样从小修习内家功法的高手,还是很吃亏。 而荀逍正是这样的一个高手。 谢辞用刀鞘推了推门,没动,他像左邻右里那样,用刀鞘敲了敲。 “叩,叩,叩。” 顾莞是没什么意见的,从善如流退后一步,谢辞敲门时她动了下脑袋,谁知,视线随意撇过刚才已经打量过的小院子,她悚然一惊。 “嗐!” 刚才还空荡荡无一人只有几件晾在竹竿随风飘荡的黄土小院里,不知何时,在正房门边站了一个人! 这人个头很高,但让顾莞第一眼留意到的,却绝对不是他的身高。 而是血红色夹着一点焦黑、那种烧伤独有的疤痕,扭曲凹凸不平,布满了半张脸,连头皮都烧掉一大块,光秃秃红通通,左眼眼眶是扭曲的,那只眼睛看起来格外的赤红狰狞,乍眼望去,仿佛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的眼睛和面孔! 且他的左手腕部往下空荡荡的,肌肉同样呈光溜溜的赤红扭曲状态,风一吹,袖口摆动,顾莞刚好望见光秃秃手臂杆子。 猝不及防,把她吓了好大一跳。 妈呀!顾莞尸体是不怕的,伤残人士更见了不少,但这人的样子和眼神实在太过恐怖,饶是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吓得肾上腺素狂飙了一下。 谢辞倏地回头,立马转身挡在顾莞前面,和荀逍的眼神对上。 他也不禁震了一下。 荀逍,北疆有名的青年儒将,银甲白袍,人送外号白面郎君。 肃州总督荀荣弼的嫡长子,但更让人念念不忘的却还有他过分俊美的外表。 温文儒雅,如朗月投风。 荀逍冷冷道:“是不是很恐怖?是不是像个鬼!呵,呵呵呵……” 他声音好像被最尖锐的砂砾反复摩擦过后,又被高温的烟火灼烧熏燎十天半月,声带已经拉不开了,那种从地狱钻出来的恶鬼声音,刺耳到极点,仿佛有人拿着个挫子在耳膜而心脏反复摩擦,听得人心肝立即缩了起来。 荀逍嘶声大笑,眉目狰狞:“嗬嗬嗬,一切都是拜你那好舅舅和表兄弟所赐啊!” 他恨极了,到了今时今日,他才知道自己母子原来是个笑话! 母亲裴氏已经去世,是被灭口的。 他孺慕敬仰了三十年的父亲,竟然是一个披着人品的恶鬼! 还有疼了多年如同手足一般爱护的兄弟,竟然是个一开始就怀着满满恶意的北戎孽种! 他恨不得扑上去撕咬他们的颈脖,一口一口吸干他们的血液,让他们受尽人间门一切痛苦才死去!! 他恨,他甚至痛恨包括所有所有和荀荣弼和荀逊这两个狗贼有关的人和事!! 谢辞神色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他冷冷道:“那是你的父亲和弟弟。” 面对对方尖锐的攻击,他毫不犹豫予与反攻。 荀逊简直疯了!他嘶声厉喝着,疯狂地扑上来,被冲出屋子的罗迁一个扑跪上来死死抱住大腿,罗迁用力拽着,看过来,面露哀求:“四公子,我主子是生了病了,他一受刺激就容易这样,他会好的,服药缓一缓就会好起来的了。” “荀二不是我主子的胞弟,他其实是荀将军当年抱回来的,说是婚前的私生子,比我主子还大一些。当时二公子早夭,将军就把他抱回来,最后顶了二公子身份。” 裴氏心慈,荀荣弼恳切和她商量,她就接纳了荀逊,亲儿子有的,他也有,也是视若己出。 谁料,那竟是日连公主的遗孤,一个恶意满满的北戎崽子,处心积虑二十年,最终一朝撕开他的伪面,露出狰狞的真面目。 荀荣弼前情,裴氏母子一概不知,最后却是母子俩承受了所有! 罗迁想起再见大公子那一刻,眼泪哗哗流下,“求求你了四公子,你想知道的我们已经查到了,主子平时不是这样的,”主要是谢辞的出现让荀逍一下子受到刺激,“缓一缓,等明天主子好了,都告诉你。” “求求你,求求你了二公子。” 荀逍状若癫狂,不断挣扎厉喝,连左右的邻居惊动了,有小孩喊“疯子又要打人啰!” 罗迁哀求着,赶紧把他拉进屋里。 谢辞还刀归鞘,轻锐的“唰”一声,荀逍这个状态,也确实没有办法继续沟通什么。 “莞娘,怎么了?” 谢辞立即回头了,从刚才到现在,顾莞一直没吭声,荀逍确实形容可怖,他担心她被吓到了。 “没事没事。” 顾莞当然没有被吓到,她只是一开头被唬了一下而已,她赶紧摆摆手,踮脚瞄着罗迁荀逍挣扎拖拉一直到屋门关上,目光才收了回来。 惊也是惊,不过却是惊讶的惊。 卧槽。 这不是鬼手吗? 顾莞没想到,在这里居然都能碰上了一个重要的剧情人物。 …… 原轨迹的谢辞,那个流星般划过长空的战神般的男子。 他军中有一个多智近妖级别的军师,人称鬼手。 面部烧灼毁容,连左手也是,腕部以下都截了,剩下一个光秃秃布满烧伤疤痕的手臂杆子。 和谢辞一样,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但两人关系非常好,谢辞每逢出征,负责后勤或坐镇大本营的都是他。 卧槽。 原来这两人是表兄弟啊。 顾莞原来还很担心,自己的出现会不会耽误了他认识鬼手? 结果她现在才发现,本来以为这两人相似只是偶然,谁知原来却是必然啊。 顾莞抓抓头,只不过,现在这两人的关系好像有点好不起来的样子? …… 暮色已经降临了,夕阳余晖渐渐消散不见,入夜的寒意一下子明显了起来。 谢辞盯了小院正房的大门片刻,拉着顾莞回客栈去了。 “他和荀逊血海深仇,我们就明天再来。” 不同于顾莞一意识到荀逊是鬼手之后,立马兴奋了起来,她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荀逍没问题并且会帮上大忙,谢辞对荀逍却是冷眼评估。 因为荀逍姓荀,哪怕理智上清楚对方也是受害者之一,但刚刚经历完荀荣弼的谢辞,情感上却再也无法对对方亲近起来半分。 和谢辞不知道的上辈子不一样,他有家人,还有顾莞,不同时间门不同的人事,他已经不需要和荀逍抱团取暖了。 谢辞一边熟练吹燃火折点亮油灯,一边如此说道。 顾莞单手托腮坐在方桌前,她瞅着谢辞隽永俊美侧脸,“呲”一声油灯点亮了,灯光晕黄,照亮他浓黑剑眉星目,他现在已经可以用英俊来形容了。 五官长开了一些,少了精致,却多了大气,越来越英俊了。 不过其实想想,这其实是件好事呢。 能和这么偏激的荀逍磨合到那个程度,可想而知他是有多么孤孑。 顾莞这么一想,立马将那点点遗憾抛在脑后了。 “喂,谢辞!” 叫谢辞的真名,顾莞压低声音,凑过去喊。 谢辞吹熄火折套好,一回头,她的脸近在咫尺,他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她一根根长翘乌黑的睫毛以及微弯眼睛里瞳仁的纹路。 他“哈?”一声,心跳突兀地快了起来了。 “怎么啦?”谢辞手撑墙,也小声说。 顾莞“嘻”笑了一声:“谢辞,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谢辞一懵。 就知道你忘了。 “今天是你生辰啊!” 腊月十八,谢辞的十七岁生日。 她笑眯眯扬了扬手里的信,“忘了吧?好在二嫂和娘早早就来信了。” 谢辞一愣。 原来今天是他生辰啊。 …… 【夹子原因,宝宝们明天更新延迟至晚上22点】《 》 25. 第 25 章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 顾莞问他:“你想要什么礼物吗?” 其时谢辞还怔忪着,半晌:“……我想给你做顿饭。” 他其实没什么想要。于是就想说,给我做顿饭吧。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可以了。但念头闪过,却又觉得不妥,他不应该指使顾莞给他做饭吃的,于是到舌尖的话就变成做给她吃了。 心路历程就是这样的。 顾莞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见谢辞回神一脸想咬掉舌头的窘迫,她笑得更大声了。 “走吧,咱们做饭去!” 拍桌大笑完之后,顾莞站起身,拉着谢辞往客栈的小厨房去了。 走廊檐边的牛角风灯一晃一晃的,为这个咯吱咯吱的木板走廊铺上一层微黄的暖灯,长夜静谧,两人穿过庭院,来到西北角的小厨房里。 顾莞这次要的是一间上房,院子配备了小厨房和新鲜米面肉菜,可供客人使用。这院子大多都是带着仆婢护卫的贵客入住的,不过今夜并没有,青阶月色凉如水,庭院静悄悄的。 顾莞拉着谢辞进了小厨房,把灯点亮了,谢辞卷起袖子要帮忙,却被她制止了,她笑着说,寿星公是不用干活的,你今天休息一日。 谢辞被安排坐在小凳子上,看顾莞比了比大菜刀,开始刷锅洗菜揉面切肉。 顾莞厨艺其实不错的,上辈子毕业后一个人住又熬出胃病,练着练着手艺就出来了。 昏黄的油灯晕光下,“笃笃笃笃”菜刀落在案板上的声音又轻又快,“滋啦”一声油响,焦香的爆酱味道,顾莞炝了一小锅外香里嫩的酱肉,又将面片细细切成丝,卧了两个鸡蛋在上面,洒上葱花。 没多久,就做好了三菜一汤,一碗热腾腾长寿面端上来放在小桌上。 小厨房还放了酒水,顾莞尝了尝是高梁酒,算素酒,于是也盛了一葫芦出来。 小小的斗室,一盏黄灯,两个人围坐在有灶火余温的小方桌前,谢辞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喜爱浓油赤酱的炝肉的,但夹一片放进嘴里,微辣焦香与浓郁的酱肉味道瞬间在舌尖爆开,他饱经凛冽风霜的味蕾霎时就被激活了,他胃口大开,一下子就生出了强烈的进食。 整个人就像一下子从冰冷恨仇和匆匆奔波中回归烦嚣的尘世间。 谢辞低头把面夹进嘴里,眉目间的冷硬在昏黄灯火下褪去,面庞上的温情缱绻似仍是那个磅礴大雨的庑廊下给她递包子的纯挚少年。 顾莞把自己的一小碗面条吃完了,筷子放下,微笑看了认真吃饭的谢辞片刻,她问他:“小四,你有什么愿望吗?听说今天许愿会成真的!” 真的吗? 谢辞抬头盯了灯火半晌,他放下筷子,阖目认认真真祈求:今谢辞别无所求,惟,盼家人平安,明冤昭雪,父兄至亲于九泉之下,可以安息。 他认认真真的祈祷了三遍,顾莞倒了三碗酒,两人把一碗倒在地上,然后端起素酒一碰,一饮而尽。 高粱酒度数不低,一碗饮尽下去,头脸和耳根开始发热,谢辞把方桌上的菜一扫而空,两人起身回房,沿着半敞的木廊往尽头的楼梯行去,冷风一吹,颊面又冷又热,谢辞愧疚:“我都没给你过生辰。”顾莞心说我都忘了,毕竟那不是她生日,她说:“在总督府呢怎么过?” 他住嘴,问顾莞,“那你呢? “莞娘,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呀?” 今夜月明星亮,漫天星斗在沁冷的风中一闪一闪的,顾莞侧头想了想,“朗朗青天,太平盛世?” 她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了,主要是警校人的dna动了,条件反射,就这么说了,说完她自己都觉得好好笑:“是不是很矫情,很假大空?” 又红又专,完了,她被洗脑完毕了。 风扬起她散发,她哈哈大笑,笑声随着冷风飞扬,谢辞微怔了一下,却用力摇了摇头,“不,不是的!” 他突然想起他的父亲,谢辞再回首忆起他的父亲,都是好的东西。小时候他对他爹又敬又怕又不服气,心底却总是带着一种莫大的仰望崇敬,今夜他突然明白了,谢信衷的骨髓他的灵魂就是有着这样一种闪闪发亮的东西。 “好了,快走吧,回去睡吧!” 顾莞笑完之后,推着谢辞往木楼梯去,不过话说回来,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山河破碎百姓凄惨那也太糟糕了,她就愿意当个太平人,否则大家都惨绝人寰,那她在隔壁就算吃香喝辣也很难往下咽啊。 她拍拍谢辞的肩,所以你要加油大兄弟啊! 两人一前一后,让伙计多开了一间房,爬上三楼房门前,“好了,早点睡吧,咱们轮流盯梢,下半夜我再喊你。” 顾莞把荀夫人二嫂她们的第二次来信塞进他怀里,把他推进房里去睡了。 …… 月色皎洁,轻纱般披洒在房檐屋脊上,自半敞的窗扉投在床前的地面上。 谢辞躺在床上,打开信封,展开信纸细细读,簪花小楷,温婉和秀,说小四快过生日了,还请求顾莞多多劝慰他,大大小小几张信纸摊开在月光朦胧的枕畔,方才顾莞也说:“仇是要报,但也别让过去捆绑住自己。” 谢辞轻轻吸气,把信纸一一折叠好放在封皮压在心口上,他想起前日那话——“喂小四,接下来就看你的了,你要为咱家打下个安身立命之地啊!” 在他十七岁生辰,这个银月皎洁的夜里,他突然就理解了生命还有许多东西这句话的意义。 心里多承载上一份重量,但另一边又好像松开了一些,种种复杂,他也难以用言语来表述。 但总得而言,他是比从前松快了一些。 谢辞小心把信都用油纸包裹塞进小牛皮袋里,重新躺下,弦月弯弯,他盯着银纱般的月光,又想起顾莞。 谢辞翻来覆去一会儿没睡着,最后把颈项的银链拉出来,这次他看的不是字条,而是银色的玲珑扣。 他觉得自己最近怪怪的,和顾莞在一起的时候,不经意间,情绪波动好大,他好像得一种无端端会心跳加速或漏拍的毛病。 他觉得别扭,但又无端端有种开心,不知从哪个罅隙,就这么悄悄丝丝冒出来。 他把玲珑扣“啪”来“啪”去把玩了许久,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了。 梦中他看见了母亲嫂嫂,弟弟侄儿侄女,还有已经去世的父亲哥哥们,还有,顾莞。 她笑着,他们也笑着,大家都围着他,庆贺他的生辰,十七岁。 …… 喝了一大碗高粱酒的谢辞,难得一夜好梦。 至于顾莞,此时正斜倚着窗框,坐在窗台上。 她边上放个那个从底下提上来的酒葫芦,举目望去,月色幽幽,静谧地洒在房顶树梢上、大街小巷,一直到她脚下的房檐瓦顶上,一片清冷皎洁的银白色。 她伸出手,就接住了这片银色。 柔和,却真实。 顾莞叹了口气,一开始,她难免会有一种加载了新游戏的不真实感,但到了今时今日,她终于无比真切的意识到,一切都是真的。 ——她在这个朝代安家了。 从前顾莞都不敢深思的,因为她在现代其实很幸福,但这一刻她认真想,她要努力放下过去,积极认真好好生活,和从前一样。 她现在也有新的家人了。 然后,她也可以续上一个有意义但不那么平凡的人生。 这也很不错,不是吗? 顾莞用力甩甩头,最后,用酒葫芦倒了两碗酒,一碗自己眺望月光如纱喝了,另一碗淅沥洒在窗外的屋檐瓦顶上。 这一碗,就给那个挨砸的倒霉蛋吧! 她仰看着月亮。 …… 一大清晨,薄薄晨曦为窗台染上一层金色,几只小麻雀在跳来跳去吱吱喳喳。 顾莞脸上已经看不出半点昨夜的痕迹了,一大早沐浴在金色的朝阳下,她像晨曦,像阳光。 临近年关,大街小巷一大早就熙熙攘攘,两人洗漱用膳离开客栈,穿过小巷来到了二进宅门前。 罗迁已经背上了两个包袱,正房门前的台阶上,荀逍冷冷看着谢辞。 曾经恣意飞扬打马过街的小公子,如今一身青黑色扎袖劲装,伫立在残雪黄墙侧,眉目沉稳气质一下子沉淀下来了,居然也那么快长大了。 也是,荀逍冷笑,谁能不一夜成长呢? “想知道通敌案详情,随我来。” 荀逍冷冷道。 他快步出了黄墙小院,走到巷口的客店旁,罗迁已经牵出两匹快马,荀逍接过黑色的一匹,翻身而上,迅速打马疾驰而出。 谢辞顾莞紧随其后。 一行人越过伏牛山,绕拢州关口,直出关外,再绕回肃州飞山关之外。 莽莽褐黄残白的山岭,一片片败伏的黄草,在肃州最大的烽火台的视觉盲点坡下,荀逍马鞭一指:“瞧见了吗,此地北去五十里,有个叫宿坡的小石镇。” 关外和北戎国境交界之处,有一大片的混居区域,有汉民,也有牧民,也有羌氐或其余杂族混血民,靠山吃山,这起伏的山峦能养活不少人,他们有的聚居,有的季迁,放牧打猎为生,但一旦遭逢大战,就会迁徙逃离。 关外其实并不想象中的一出去就黄沙漫漫寸草不生的,很多地上,水草都还算丰美。 黄沙漫漫寸草不生的,很多地上,水草都还算丰美。 冒险进出的商队也不在少数。 也是因此,为很多见不人的交易提供了便利。 “前年年末,姑父就来信,说发现北军有部镇竟悄悄与北戎部族交易盐茶糖布,乃至铁器兵刃!” 后者朝廷明令禁止罪同通敌,这简直就是胆大妄为! 谢信衷震怒,亲自展开探查,最后竟然查出了一个影影倬倬非常庞大的走私线。 “他得到了确切证据,亲自来了肃州,带兵出关擒获走私队伍。” 后面的事情,重点卷宗上也有大致提及了。 谁知谢信衷亲自带兵出关之后,却成了他乃走私线的幕后大主使,这张网,正是为他打开了! 最后,十二大将领同时指证,通敌罪名就此成立! 荀逍前情知道的很详细,但不等上述一切发生,他就先身陷火海,烈焰焚身,母亲猝亡。 北风凛冽如刀,猎猎刮过人的脸颊脖颈,吹得顾莞都有些睁不开眼睛。 在这一片苍茫和雪白之上,荀逍短促冷笑,他嘶哑的声音带着讥诮:“瞧见了没,就在这一片。” 皑皑白雪,覆盖了茫茫草原,残阳如血,“你父亲在此地重伤,你大哥当场身亡。” 桀桀笑声,嘶哑难听到极点,随着他一句一句还原详情,谢辞一动不动。 他伫立在这北风呼啸的草原上,放眼望去,枯黄,惨白雪色,毫无生息。 一如一年半前那让人动魄惊心改变他一生的场景。 他独立了许久,直到感觉顾莞来到他的身边。 顾莞都有点不敢说话,站了好久,直到那边篝火升起来了,水烧开了,她才端着瓦罐子过来。 “谢辞,你还好吗?”她有点小心翼翼地问。 谢辞接过水罐,却摇了摇头:“别担心,我没事。” 他拉着顾莞退后几步,蹲在避风的土丘后,很冷,他把热水给顾莞喝,她喝完说不喝了,他才仰头咕噜咕噜饮尽,把罐子扔在雪地里。 “别担心我,我没事的。” 是的,这些事情谢辞早已知道会是这样的了,只不过现在更详细一些,知道这所谓通敌和走私线的前因罢了。 “我早就知道了。”至于大哥,他轻声说:“总不会比身首异处更差。” 一开始以为北戎突袭,以为自己战死沙场,反而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谢辞深呼吸,他很快消化这件事,手指摸索颈下玲珑扣摩挲了片刻,他说:“莞娘,我打算招回谢家卫。” 谢辞收复势力的心更加迫切了。 荀荣弼都有近卫,世代为将的谢家当然也有卫军,当初谢家出事,谢家卫固然首当其冲七零八落,但分开多处的他们,总会有火种留存的。 从前腹背受敌不肯相信,但收复势力的念头一开,谢辞自然而然想到谢家卫。 顾莞立马精神一振,她知道谢家卫啊!她甚至知道谢家卫是真忠心的,因为原轨迹里,侥幸大难不死的那部分谢家卫直到几年后都还在寻找谢辞,不肯相信他已经死亡,直到谢辞惊鸿出世。 她的声音立马变得有点兴奋,“好!那怎么招回呢?” 谢辞当然不可能大张旗鼓的,甚至此刻他心中都还带着防备,“若他们有心,肃州的事肯定能察觉一二,待他们遁踪寻来。” 顾莞想了想,这样也合适,毕竟他们现在也不知谢家卫在哪里。 说完这些之后,谢辞终于流露一点烦恼,他从牛皮袋里取出昨夜打开的两封信。 信到末尾,荀夫人和谢明铭最后连谢二嫂谢大嫂谢三嫂都说,他们要来西北——一家人就算不聚在一起,也要守望相助。没有一个人受罪其他人安享太平的道理。 荀荣弼事了之后,谢辞顾莞去信告知了谢二嫂,一来说明白这件事,二来最重要的,让她多加小心警惕。 但谢二嫂很快回信,说,荀夫人已经知道了荀荣弼指证谢家的事了。 这个,街头巷尾甚至说书的人都有,瞒了这么久,终究是瞒不住了。 家中具体过程就不说了,最后谢二嫂把后续也说了给一家人听了。 荀夫人怎么悲伤痛苦不说,最后一家人决定,要举家往北,不愿意谢辞一个人承受这些。 先是荀夫人谢明铭,最后连谢二嫂也妥协了。 ——一家人最初以为不过查探艰难,但谁料竟是如此,难以想象谢辞和顾莞经历的动魄惊心和孤立无援。 谢辞把信给顾莞看了,并交给她保管,荀夫人谢二嫂让他说明地址,谢辞却不愿,“不用她们,我一个人就可以。” 皑皑白雪,斜阳渐尽,谢辞回头,年轻俊美的面庞映着雪色和暮光,有一种动魄惊心的坚忍。 他说:“我总能做到了!” “我爹爹哥哥们一生忠义正直,无一丝一毫可真正让人诟病之处,我相信我一定可以做到了!” 只要底子没问题,都是诬陷,都是假的,假以时日,他必定为他们明冤昭雪讨回公道的! 顾莞正要说什么,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踩雪声,荀逍冷冷讥诮:“人间正道自来殇。” 不是正义,就可以的。 谢辞不悦,霍地站起。 两人冷冷对视。 荀逍毫无温度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谢辞,“我知道你想收复谢家势力。” “你真的可以做到吗?” 若谢辞真能收复谢家旧部,荀逍才会觉得,有和对方一同行动的价值。 “这条走私线更后头的人是谁,我没查到。” 这也不是在外围能查得到的,但荀逍能肯定,这是一条庞大的走私线,涉及的不是一个人利益,幕后必然有一个或几个军高权重的人物。 “十二大将领,其中六人是你父亲的心腹大将,这其中三人已真正叛变,另外一人独子被劫,一人仙人跳,最后一个贪渎被人抓住把柄。” “除了六大心腹之外,还有几个你父亲真正的死忠在,宁死不屈的。” 其中两个,掌握着不小的军权,“但其中一个,已经死了,另外一个没死但也快了。” 被泼脏水,被构陷,反正谢家的这条线牵扯下来,一并将前者拔起了。 “秦家如今已经危如累卵,若再不能设法营救,很快也就完了。” 荀逍盯着谢辞,挑眉:“你想收复势力,就得赶快了,从这里开始吧。” 不然再晚上一些,就大势已去了。 荀逍眉目扭曲,挑眉形如厉鬼,在暮色中近距离尤为恐怖,不过顾莞并没害怕。 她反而心头一跳,“秦家,哪个秦家?” 她突然想起,谢二嫂娘家,不就是姓秦吗? 荀逍哼笑两声:“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秦家。”《 》 26. 第26章 兵分两路 肃州总督府。 前院大书房内,荀逊正靠坐在偌大楠木大书案后的太师椅上。 书架林立,侧畔的长明烛没有点燃,书房内有几分昏暗,荀逊拧眉坐了许久,起身踱了几圈,他最终吩咐:“取信鹰来。” 他快步回到大书案前,伏案飞速书写,荀逊最终决定把日前的肃州事件过程详细写了一遍。 知会肯定是要知会的,但非大胜之局一般人都不乐意写太详尽,坠自己威风,但荀逊权衡过后,决定将荀荣弼被杀的过程以最详尽的方式描述了一遍。 谢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荀逊担心对如今他们的进行中的行动计划以及计划后整个北疆将形成的局面产生不良影响,引发遗祸无穷,于是他权衡过后,决定将详细过程如实告知与他合作的另一方。 将信笺塞进信鹰脚踝上的银筒上,往大开的槛窗一放,鹰隼戾鸣一声,陡然振翅,直冲云霄,往东方而去,很快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这信鹰在一天之后,抵达安东都护府。 “大都督,肃州有信。” 一个中年男人正伏案书写,司马快步而入。 安东都护府,节掌范阳、方州、卢川三镇兵权,二品大都护兼领范阳、卢川节度使、转运使及方州刺史,卢信义一袭石青圆领便袍,身量不很高,却极矫健,生得相貌堂堂,眉目锐利,极具威严。 卢信义抬起头,接过信筒打开一看,眉心当即一皱:“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子都杀不死!” 当初荀逊出面解决手尾,谁料他竟是连个未成丁的孩子都处理不好,如今整出了这一出。 卢信义立马吩咐,沉声:“加快速度,立即把秦家的事处理完毕,不要再拖了!去传信!” “另外,必须把谢辞找出来,你亲自去!” 司马急忙应了一声,当即快步而出,传信动身而去。 …… 此时,谢辞顾莞正在赶赴灵州的路上,整个年根都差不多是在路上过的。 顾莞其实知道谢家为什么会被构陷。明明谢信衷是那么骁勇善战义盖云天,作为一个将帅,他是那么地让人信服,谢家儿郎个个铮铮铁骨。 但根据来到西北之后的所见所闻,再结合原书那一段简短的结论,顾莞想,谢信衷应当是阻挡了所有人的利益了。 原地募兵令,总督府,节度使,甚至“糜良之乱”之后,连内地都设有节度使了。 府兵制已经走向尾声,募兵令应运而生,并且由于种种原因,这募兵令被边将节度使总督们正式拥有,随之而来的,为了后勤补给兵丁军饷粮草种种原因,这些节镇的民、财二政也渐渐被涉及,甚至还有正式兼任地方刺史一职者。 这些边将大将们,渐渐有了拥兵自重的态势。 比方肃州,荀逊敢对荀荣弼动手,就是基于这样的基础上的,他打通了关节,有把握子承父业。 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手上权柄握住了,又有多少人想一直握住并经营下去的? 谢信衷忠心国朝,深知不妥,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屡屡上谏,又一再约束软硬兼施,他最终是碍了所有人的道了。 不不,这么说也不对。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谢信衷麾下还是有这么一群股肱大将和心腹的,或信念或忠诚,到现在都还在坚守着。 荀逍说过:“谢家旧部和那些人,应还在五五之势。” 除去北军沉默中立或冷眼的那一拨人,谢家还在坚守或可以争取的旧部还是有的,但如果谢辞不快一点,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秦家若被除,谢家旧部将很快彻底沦陷打散。 届时,才是真正的从零开始。 荀逍目露讥讽冷冷笑着,但顾莞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如果不是原轨迹最后国朝被破,谢辞真的很难再有重整北军的机会。 顾莞思索了一下,最后没有把自己的猜测告知谢辞,揠苗助长,有害无益。 她忆及原书,心中一紧,因为她发现,原书谢辞的麾下有名有姓的大将,好像并没有姓秦的啊! “快!我们快些——” 呼啸的北风,风雪扑了一脸一嘴,冷冰冰的透心凉,顾莞简直急得不行,生怕没赶上趟! 一行人快马加鞭,连歇息的时间都没安排,在冰天雪地的年关里疾驰了四天三夜,在第四天下午,终于赶到灵州了。 大魏万国来朝国力强盛了这么多年,往西往北的商道都是非常繁荣的,如今虽逊色了些,但依然能从巍峨恢宏的灵州城可以看见昔日的痕迹。 城高池深,箭楼耸立,城内人烟稠密民居如梳高矮林立,城外房舍也一路延伸出很远,远郊别院庄子大大小小,有北地建筑的雄浑,也有江南建筑的精细,人在其中,仿佛回到的中原,而不是在边城。 一行人四人赶到灵州的时候,秦家走私涉嫌通敌一案已经进入最关键的时刻。 灵州总督府和衙门已经被暂封了,朝廷遣派的特使昨日已经抵达,若初审证据确凿没有一点疑迹,秦家将被初步定罪押解返京,进行当廷朝审,走的正是当初谢家的路线,连罪名都相差无几! 整个灵州城都沸沸扬扬的,街头巷尾城里城外都在议论这个事情。 所以顾莞他们,很快就打听到,秦家女眷已经被迫从总督府迁出来,搬进西城的一个二进旧宅里,秦夫人昨夜在特使下榻的行辕带着女儿小儿跪地泣泪鸣冤,但还没能接近行辕,就被以不得惊扰行驾扰乱特使判断为由,被先行拉走了,挣扎拉扯之间,秦夫人被打了一下,据说头破血流昏迷不醒。 灵州百姓有惊疑不定的,也有提起旧时谢家的,说谢家如此,秦显是其心腹大将,秦家必也是干净不到哪去! 谢辞放在身侧的两只手,一下子就捏紧了。 顾莞赶紧握住他的拳头,包住用力捏了捏。 “现在怎么办?我们得先和谢家人女眷取得联系吧?” 这是能了解事情始末及所有细微详情的最快最佳最安全方式。 他们快步出了茶棚,顾莞压低声音说。 点点残雪在枝头树梢,脚下驿道一片泥泞,谢辞抿紧唇,他点点头,确实如此! “要辛苦你了。” 顾莞说:“这有什么辛苦的。” 两人一马当先,翻身上了马,顾莞在肃州弄的妆粉用具一直随身携带着,谢辞压了压斗笠,目光如电扫视四方。 他们自肃州而出,如今又奔灵州,想来那幕后主使必能有所猜测。 所以四人的伪装不断变换,从离开平县时就开始了。 他们连客房都不开,寻了一处有空置房屋的民宅,翻身而出,借着后院墙根的一点位置,开始重新调整伪装。 顾莞把自己一路上采买的东西都一股脑倒出来,端详片刻,开始调整黏剂,她细细修剪了染色的羊羔皮毛发,将一截短须黏在谢辞的上唇之上,调整好,略略风干,加固,之后开始用妆粉调整肤色,很快浑然一体,略扯一下,还扯不掉。 她又开始弄眼妆面妆。 荀逍也翻墙进来了,一直抱臂看着,饶是见了很多次,难得现在的他对其他东西还能有几分关注,一直冷眼旁观。 顾莞懒得理他,对方不会再出手相帮,她是知道的。 很快,谢辞就成为了一个面容憔悴的五旬农翁,换上衣服背上斗笠,他调整了几次,步伐很快惟妙惟肖。 顾莞则给自己装扮成一个农家少年,整理完毕之后,在驿道岔口等了没多久,在推车进城的农人手里买下了一车新烧的木炭。 祖孙两人推着炭车进了城,往西而去,穿街走巷,一路叫卖。 在剩下半车炭的时候,他们拍响了秦家旧宅的采买后门。 “砰砰砰,砰砰砰。” 顾莞压了压嗓子,少年清脆雌雄莫辨又带着几分憨厚的喊声:“新烧的好炭,今早出窑的!都是大木好木烧的——” 谢辞敲门敲得很响,门很快打开了,一个眼睛红肿像兔子的年轻姑娘打开后门,声音嘶哑:“我家不要,你们快走吧。” 她头发有些乱,沾着灶灰,手里端着一个药碗,身后半敞的厨房药炉骨碌碌冒烟,乱糟糟的。 这是秦显的嫡次女,谢二嫂的亲堂妹,闺名秦文萱,眉清目秀气质娴静,但此时已经蓬头垢面焦头烂额,她哭得声音都哑了,强撑着焦灼,家中忠仆家卫都出去奔走了,她亲自照顾母亲的伤。 ——谢二嫂的父亲在十数年前已经去世了,秦显是她亲叔叔,今年四旬。谢二嫂的亲兄,也就是秦文萱的亲堂兄,以及她的亲兄,父子叔侄三人如今都羁押在灵州大营之内。 忠仆家卫竭力奔走并无结果,母亲昨日携她和弟弟往特使行辕带伤而归,姐弟两人哭红了眼睛,心内焦灼如焚。 秦文萱强忍焦灼打开后门,谁知那老翁一抬眼,她却对上一双电光般锐利的眼眸。 秦文萱一愣。 谢辞飞速抽出怀中的谢二嫂的亲笔信,把地址一撕,塞进秦文萱手里。 秦文萱垂头一看,心中大震,她急忙左右看了一眼,拉开后门抽掉门槛:“快进来。” 谢辞顾莞这样的打扮,让秦文萱绷紧了神经,只花了两三息就完成了这样动作,她又急忙抬头望。 但秦家将领出身,虽这是旧宅,但下意识就会选附近没有至高瞭望点的。 谢辞顾莞斗笠一掀,胡子一撕抄冷水抹了一把脸,秦文萱一下子就把人认出来了,“啊,是谢辞!你,你是顾姐姐。” “快给我们说说,怎么回事?现在什么境况了?!” 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一行四人快步往后廊走去,正房闻声冲出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扑到姐姐身边紧紧攒住姐姐的手,姐弟俩都哭得眼睛通红,正房内他们母亲还昏迷着。 “自打谢伯伯家,你们家出事以后,我爹我哥哥们焦急又怒,说绝对不可能的!……” 谢家判决出了之后,秦家急忙打点铁岭那边,运作将部下朱明由调往铁岭当军屯指挥使,又往京城打点,但奈何秦家驻边已久,天子定案,有些力不从心,这时传来谢辞越狱的消息,之后又劫走了谢家所有人。 秦家这边也是千钧重负,谢家被冠以通敌之命满门倾覆,所有东西都压在秦显和另一员大将赵恒身上,通敌案还没有完,对方布局多时,当然是要将谢家军这些冥顽不灵的主要掌军人物一网打尽的。 当时恰逢北戎骚动又起,断断续续一直延续至今,秦显一边处置明面军务,一边打点谢家那边,一边焦急要查清真相给谢家翻案,并应对那些居心不良一方的布局。 失去北军主帅谢信衷,不占上风,又敌暗他们明,秦显掀翻对方好几个放在明面上的对手,还已挡过几波明枪暗坑的了,但上月走私的支线查到最终,却到底查到了秦显的头上。 “出关的那队哨巡,尽数死在大宿坑,现场有匆忙撤走的车辙陷痕,以及骑兵匆急接应的马蹄印。哨骑撞破走私现场,被赶来接应的灵州骑兵尽数杀死而后焚尸!现在证据指向我父兄或灵州其余两员部将,他们都被羁押了,我父兄嫌疑是最大的!特使明天就要入营初审了!!” 秦文萱听父兄说过先前的事情,很明显这事就是冲秦家来的啊。 这个十七岁的少女,秦显夫妻育有两子两女,还有谢二嫂兄妹,但兄长战死时,侄儿侄女都大了,夫妻俩头一个女儿没养住,好几年后才再生的次女,对秦文萱是千疼万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搁在手里怕摔了,秦文萱向来娇娴灵动明丽照人,如今遭了变故,哭得眼红声哑,煎药洗煮一力挑起,她不怕吃苦,她只怕再怎么吃苦也救不了父兄。 她几乎绝望了,这个时候,谢辞和顾莞出现了。 她用带着所有希冀的眼神看着两人。 “你别急,你别急,你赶紧去冰水敷眼睛,把眼睛的红肿给去了!” 两人一听,情况比他们料想的要好一点点,最起码有三个嫌疑人,初审也在明日。 只要洗脱嫌疑,特使有权将无辜牵涉的两人放回归位的。 顾莞赶紧让秦文萱去把红肿的眼睛尽量敷回去,秦文萱已经没有办法了,她急忙跑着去了。 谢辞顾莞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兵分两路。 首先,无论如何,明天这个初审也不能让巡哨小队的死扣在秦家父子头上! 这个交给顾莞。 至于谢辞,找到真正走私黑手也就这个扣锅给秦家父子的人就交给他了。《 》 27. 第27章 现在就看谢辞的了! 萱叫来在前院守门的仅剩下一个年纪很小的小厮,穿上顾莞的衣物带上破棉帽装成她,谢辞带着小厮推着卸空的板车,从后门离开了。 秦文萱把门栓递给顾莞,“顾姐姐,顾姐姐,我们要怎么做?!” 她紧紧攒着顾莞的手,热锅上的蚂蚁般急得不行,顾莞:“别急别急,咱们先上妆。” 她拉着秦文萱跑回正房,巡睃一下竖起妆镜,摊开随身携带的大包袱,把左右瓶瓶盒盒揭开,花了大概半小时,一张和秦文萱足足就九分像、乍一眼犹如孪生姐妹的脸出现在妆镜里。 接着她又把秦文萱按到妆凳上,回忆一下,把秦文萱化成刚才那个半大小厮,惊鸿一瞥不十分相像,身高也有点不对,但差不多就行了这个没关系。 秦文萱目瞪口呆,饶是她此刻焦灼不已也被震惊得说不出来,这么神乎其技的易容,她只在话本里面看过,一直以为是假的。 “顾姐姐,这,这……” 她看看顾莞,又看看妆镜里的自己,手想碰脸,但又不敢碰。 顾莞就说:“咱们休息一晚上,养精储锐,明天一早去灵州大营。” …… 初审在明日,时间点必然放在衙门上衙时间之后,但顾莞可不敢卡时间点,万一赶不上趟麻烦可就大了。 给秦文萱吃了颗定心丸之后,两人索性连妆都没卸,看过秦文萱母亲暂无性命之忧就赶紧找个房间去休息,顾莞知道明天有场硬仗要打抓紧时间很快就睡过去了,秦文萱安置好弟弟之后也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 第二天天不亮,两人就起了,顾莞给两人补妆并换上秦文萱的衣物发饰,而秦文萱则换上小厮的装束,两人匆匆收拾过后,等宵禁一结束,就立即出门了。 两人直奔灵州大营,守在辕门对面的大街上,一直蹲到太阳升起,辰正左右,“嘭——”鸣锣开道,一乘八抬朱红大轿在禁军簇拥之下在大街尽头出门,金红紫赭猎猎旗帜招展,全套仪仗摆开,一路行至灵州大营辕门前。 这是手持天子御剑的朝廷特使,代天巡审,一众灵州本营将领除去已经在羁押的,已悉数侯在辕门相迎。 特使没有下轿,一行人很快就进去了。 顾莞赶紧拉着秦文萱冲上去,初审马上就要开始了,她们也要进去。 但大营是军事重地,尤其今日,守门军士急忙将人拦住:“你们不能进去!” 顾莞高声喊:“我为什么不能进去?!” “案件初审,难道家属还不允许旁听吗?!万一屈打成招冤案错案怎么办?!我不服!!我必须进去!!衙门开堂还允许百姓旁听以示公正呢——” 她声音高到破音,身后的人议论纷纷,秦家的案子舆论正炽,知道今天初审的人很多,一大早辕门对面坊市大街格外地热闹,茶坊客店俱坐满了人,一见顾莞往前冲,很多人也自发跟上来。 守辕门的军士也难做,其实灵州营兵对秦显父子观感更加直观,和外头的议论纷纷不一样,在营兵丁直到现在更多的都还是不可置信,他们对秦文萱观感其实并不坏。 拉扯了好一会,最后当值校尉一咬牙:“让她俩进去!” 他吩咐个小旗带他们往营部正厅,小旗匆匆带着两人往里走,期间想说些什么,但也没什么好说的。实在现在营中都很人心浮动。最后小旗把她们领到正营的正中位置,远远已经望见厅门外的仪仗和禁军了,小旗避开他们带着顾莞两人钻进隔壁议事厅,这里有连接正厅的一个内侧门,小声:“你们就站在边上旁听,别站太里,别喧哗。” 顾莞点头如捣蒜。 她抬头望去,只见这是一个很大的大厅,最多能容纳一百多名大小将领及有阶士官同时在此展开战前动员、战后表彰等等重大军事会议。左侧墙壁用正楷写了七十二条军规,字字清晰;右边墙壁则悬挂的北疆军域图,虽未表明布防,但边境线却用加黑重笔描绘,大魏疆域如腾飞猛虎阔大雄浑。 整个大厅白墙黑柱,两边个一整排兵刃架子芒刃锋锐,整体不格外簇新,却极之简洁明了庄严厚重,军威赫赫。 曾经主将秦显的军风可窥一斑。 只可惜的是,如今这个军风极肖其他的正营大厅,要审的,却是他本人。 顾莞和秦文萱紧赶慢赶赶到侧门的时候,初审已经开始了,虎头大案后的太师椅端坐着一名赤红麒麟袍青年宦官,正在说话:“洒家今日奉天子之谕,承天垂询灵州一案,好了,这就开始罢。” 肃威的大厅如今环绕了一圈持刀戴甲的禁卫军,顾莞秦文萱只能站在一圈禁军环绕的中心位置之外,她俩进来的时候,正值是特使发言的时候,在场的人不少,瞥了她俩一眼,未曾说话打断。 有个小火者询问两句,上去附在特使耳边说了一句,其他不属灵州的人也是如此,最后特使不甚在意挥挥手。 顾莞两人本来紧紧捏着拳头的,到此长长吐了一口气。 接下来,两人又紧张起来了。 人证、物证,开始一一呈上来了,最后上来的,是七八十具冻得僵硬的焦黑尸体。 除了上首的楠木虎头大案后的太师椅之外,大案前的阶梯下的左右,还各摆了几张小些的椅子,其中右侧最上首就座的,是一个三十五六一身金吾卫高阶将领甲胄、腰佩二品官绶的方脸男人,此人是三皇子舅舅蔺绍宣,而他父亲正是权倾朝野的宰相蔺文阜。 至于他本人则加授镇国将军、本职兵部尚书,人称蔺国舅。 蔺国舅领着追检北疆走私案一差事,这一年多时间有一半在北境线,这一次,正是他搜罗到人证物证之后并将秦显父子兵其余二人一并投进军狱,去表上禀朝廷的。 秦文萱一见到这人,眼睛就像能喷出火一样。 蔺国舅就端坐在虎头大案下的首位,等一应人证物证都上完之后,蔺国舅拍拍手,身后文吏由呈上一本原始的尸格口供物录的证供。 早在上表之时,同时上呈的就有证据口供,但那是整理过的,现在这份证录就在上首特使手里,他早已看过了,原始痕证呈上之后,他低头慢慢翻着。 蔺国舅站起来:“人证物证俱全,严丝合缝俱已不差了。上月,我于范阳再度捕捉到北戎纠葛交易的痕迹,一路悄然追溯到灵州。果然在大宿坑一带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谁料赶到之后,一队同样察觉异动的灵州巡哨已被前者仓促赶来接应的大魏骑兵尽数杀死焚烧,其中,还包括我这边的人! “而当时能及时赶至的,非灵州大营骑兵不可。后经查实,灵州总督、北军灵朔大都护、灵州刺史秦显,灵州司马将军庞明智,及中郎将军襄阳伯赵寅,这三人有重大嫌疑!” 蔺国舅转身,话锋一转,陡然凌厉:“但这段时间我经过深入调查,倒以为庞明智和赵寅所为可能性不大,这挟私利以走私通敌者——当是灵朔大都护秦显父子!!” 人证一一出列,先后呈上物证,包括蔺国舅这几个月在各地陆续查到的各种蛛丝马迹,证人包括各州各县及各地军中被他询问过的主官衙役及大小将领军士。 涉及很多地方,证实是他一路辗转查过来的,这么多大大小小人事,也不可能全部收买用作构陷。 反正,蔺国舅此举,足可证明了他并没有针对任何一个人,完全是靠证据说话。 当然,是否构陷和针对,他是否也是幕后黑手打通的关节之一,那就不得而知了。 秦文萱紧紧捏着顾莞的手,看物证一一呈示完毕,最后上来的是秦显的心腹副将窦武,蔺国舅沉声:“说!那日你听到秦显传的什么令?” 窦武咬紧牙关,鼻翼翕动,但当时在场的不止他一个,他不得不说道:“……末将听都督大人传令,说得哨报西北方向有骚动,然后,然后掷下将令让点一营骑兵前去。” 北戎每隔几年就会举兵南下一次,近一年来大小动作频繁,明显是卷土再来的态势。北戎十八部的各部兵马已经开始往南聚集了,骚动是非常频繁的,有时候甚至一天不止一次,窦武当时也不在意,秦显将令传下去之后,最后是飞羽营去的。 这是灵州本部骑兵,属秦显亲领,归来之前,就有快马回奔报讯,说缴获了很多物资。不明所以的守兵望见确实有很多东西,验明是本部骑兵之后,就开启关门让把东西拉进瓮城,再通知的文吏来记功及通知了军库的库值。 秦显当时一听,立马就想起走私线,当时还以为撞破一次大走私,竟连灵州也有人敢,他又惊又怒。 谁料遣人一看,却与蔺国舅的人和第二队被惊动的哨骑迎面撞上,现场尸横遍野。 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太阳逐渐高升,刺目的阳光照在皑皑白雪上和大厅外的台阶上,但呼呼的北风依旧凛冽,自大敞的厅门灌进,站在最外围的禁军及顾莞秦文萱的氅衣不断剧烈翻动。 但谁也没顾得上留意这些。 证据一轮轮地上,甚至连李弈也作供完毕了。他站起来后顾莞才发现背对着她的左侧首位椅子坐得是他。蔺国舅上月有途径固州,去信把他也叫来了。如今北戎集结兵马正在南下,固州首当其冲,固州总督可不敢离开,于是蔺国舅就请了备战督军的萧山王李弈,李弈当时也在固州。 李弈口吻平常,把蔺国舅在固州期间的公务他所知的不疾不徐说出。 多一个字不说,少一个字也不说,措辞严谨口吻客观,知道什么他就说什么,非亲眼目睹一概加“听”、“应”等判断词。李弈盯了一眼闯入旁听的顾莞秦文萱,不过顾莞伪装到位他并未将人认出,对于秦显他大致有些遗憾,但这滩浑水不是他能蹚的。 他往外扫了一眼,不知是不是想起了谢辞。 末了,李弈朝上微微俯身:“冯大人,小王知已言尽。” 上首的这名权宦,乃当今最信重的掌印冯坤,三十上下年纪,皮肤雪白五官阴柔却生得一双异常艳丽凌厉丹凤眼,他披着紫貂皮大斗篷,手里端着一个青花茶盏慢慢呷了一口,有几分慵懒倚在太师椅上,“你们这些武将,来来去去私通北戎,当真胆大包天得很。” 他把原始证供掷在案上,“继续说罢。” 最后上场的是仵作。有特使带出来的刑部仵作,也有灵州大营和衙门的仵作,他们抬上一具做例子的尸首。灵州这边是两个中年仵作官,一个四十上下,一个山羊胡和两鬓见白快五十,两人出列,拱手,恭敬:“启禀特使大人,吾二人先后检验了一百零二具尸骸,尸骸呈蜷状,遍布焦烧伤,有见刀刎喉颈及贯胸腹等致命外伤的,但只占半数。” “另外一半则多见重而不应立时倒毙之伤,且解开口鼻后见烟灰,因此,断为泼油后纵火,而后迅速围拢绞杀,绞杀期间火势蔓延,袭者迅速退去,而重伤者俱被焚而死。” 仵作官还抬上来一具属于后者的尸身。 隆冬时分,尸首很容易保存,保存得非常完好的,仵作官拨开口鼻,有小火者用帕子捂着口鼻上前凑近观看,还根据指点用手碰了碰,之后对上首点头,果然见到烟灰,并且不是撒上去的。 刑部遣出来是一个二十来岁青年仵作官,他也拱手:“下官与灵州仵作已剖多具遗体口鼻,确实如此。与《疑狱集》生前焚亡所述一致,下官附议灵州仵作官所说。” ——被匆匆赶至的骑兵突袭,而后巡哨兵匆促抵抗,却被先后砍死砍伤,因事发太突然而骑兵需要全部灭口一个不留,所以从一开始就泼上火油点火,保证重伤者全部死亡不会再被救活。 逻辑链非常完整。 随着仵作的证词,初审进入尾声,可以一锤定音了! “停!!骑兵呢?” “飞羽营骑兵何在?!不是说他们奉命仓促奔袭?他们不需要证词吗?还有!口鼻有烟灰未必就是负伤后被炝死烧死!他们还有可能是半昏迷或者中毒的情况下被烧死的——” 顾莞等了又等,终于等到这个环节,她赶紧一把拨开站在前面的禁军,冲了出去! 妈的,她也急了,再不阻止初审就要结案了! 前面那些蛛丝马迹辗转查证之类的过程她一概不知,只能提着心在等着,秦文萱急得几次想冲出来被她死死按着,最后顾莞用力捏了一下秦文萱的手才冲出去,秦文萱知道自己在装小厮,不敢开口也不敢冲在前头,只能死死按捺住自己和顾莞挤在一起。 前头的顾莞不知详情,秦文萱也没法知,想插入都没法插。 但巡哨兵的死是关键,这锅是绝对不能扣在秦显父子的头上的! 别说被押解上京之后还有复审,这么完整的遗体是运不回去的,京都没有这么温度,回去也该春暖花开了,除非是像荀逍那个替身北戎兵一样是被暴力掐死的,否则基本上留不下痕迹的。 机会只有一次,就是在这里! 顾莞两人的冲出让堂上结案断了一下,所有人都望过来,禁军急忙上前把她们拉回去,顾莞和秦文萱死死抵住。 蔺国舅皱眉看着她们:“秦显的女儿吗?” 他挥挥手,禁军看了一眼上首,冯坤点点头,禁军松手,但没有退后,就站在顾莞和秦文萱身侧。 蔺国舅不慌不忙继续说:“在我们抵达之前,飞羽营牙将并左右校尉等五人,俱已畏罪自尽。” 能拿主意的,都已经自尽了。至于普通骑兵,惊慌失措,他们七嘴八舌说,他们只是听令去剿灭查实勾结北戎的哨骑,并且当时他们没有全部杀死,也没有放火,他们继续去追那些带走物资的北戎人去了。 至于牙将校尉五人,有三人剩下骑兵没有留意是否一直和他们同行的。 ——这其实是附合出兵流程的,因为普通骑兵是不接令的,除非需要鼓舞士气的公开传令,但像这种较为带不能宣张色彩的任务,他们要做的是听上峰传达。 顾莞长出一口气,她听明白了,就是这一环证词没有了,在逻辑链完整的情况下,普通骑兵有处分,而五人被视作畏罪自尽了。 顾莞立即说:“牙将校尉畏罪自尽了,那这些巡哨兵的遗体总还在吧?!” 她憋足一口气,把声音提到最高,她冲那个刑部派出来二十多岁的仵作官喊:“你剖开他的气管!现在就剖!!凡中毒垂死或深度昏迷者遭遇火灾,口鼻存烟灰,但气管会很干净,最多只有少量的灰屑!” “这是重伤剧烈挣扎者绝对不可能存在的迹象!” 顾莞想往前冲,禁军赶紧伸手拦住她俩,顾莞把嗓子提到破音大喊。那个青年的仵作官愣了一下,他想了想,快步上前一步,从工具箱取出尖刀,利落剖开那具遗体的气道,他仔细一看,惊道:“还真是很干净!只有最前面有很少量的一点点细黑灰,很少很少!” 他这一声惊呼,顾莞的心登时落回一般,妈的,她猜测就没有错! 她立即说:“若重伤或负伤者,他们本来就以因剧痛而剧烈挣扎着,哪怕是昏迷,也本能在挣扎。而一旦剧烈的呼吸,烟灰必然不止停留在口鼻处!” “停留在口鼻处和气管前段少量,只能本身已经快要死且深度昏迷十分祥和的,前者必须兼备后者!” 顾莞昨夜仔细询问过秦文萱,再根据常理判断,构陷者有备而来,不管他有没有收买或打通蔺国舅这个关节,对方必然要走的就是两者交叉的信息差。 ——先用普通敌扰消息诱秦显下令,这个一月少则三五十,多着一二百,很难防备的。 接下来,利用巡哨发现不妥以及骑兵赶至这一点点的时间差。顾莞很确定只是一点时间差,因为如果早了,飞羽营就没法完成拦截通敌巡哨并追缴物资的“任务”;如果晚了,真巡哨就该赶到了。 经过刚才聚精会神的听取供述,她也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顾莞认为,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让巡哨们乖乖被杀死并焚烧,必然要采取一些手段,譬如,在干粮或食水中下药、下毒。 算计好时间,赶到即发。 那刑部青年仵作官已经抢步出去,连续检查了几具遗体:“没错,没错!都是这样都是这样!” 顾莞指着那两个中年仵作,高声厉喝诘问:“你们出任仵作官多年,明明知道会有这个现象!你们不说!!居心叵测——” 现在第一代法医著作《洗冤集录》还没有出来,后头也不知还不会有,毕竟这是大魏了。但!前人经验却是一直有的,宋慈在前序里说得明明白白,他不过集前人之大成。 一开始的仵作官会像那个青年仵作官一样,照着书和学习的理论一板一眼,但干的时间长了,接触得多了,也就会逐渐摸索出来了。 看那两中年仵作官说得细无巨细入情入理,他们显然是研究过的! 那两个中年仵作官脸色丕变。 同样面色一变的还有蔺国舅等人。 顾莞深吸一口气,高喊:“我相信秦将军!由此可见,这所谓下令奔赴,完全是有人在中途私换了要传达的将令!目的是为了陷害栽赃,请特使明察啊!” “请特使明察啊!” “请特使明察啊啊!!” 秦文萱激动得都跪下来了。 现场雅雀无声,李弈有些惊讶,顾莞盯着上头,两人视线不小心对了一下,他眼神动了动,顾莞有些紧张,李弈挑了挑眉,不过他没说什么。 顾莞小小松了一点气,只是一点,因为这场初审怎么样,还得特使发话,要是……他完全可以说她哗啸御审大堂把她拉下去打一顿,当没事发生。 但万幸的是,那个特使显然不是幕后黑手那一拨的,他甚至和蔺国舅关系也没过分密切的程度,哪怕两人开审前说得十分热络。 冯坤,是当今天子最信任之宦官,任中车府令、大内掌印,受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并不逊于权倾朝野的宰相蔺文阜。 他并不惧蔺国舅,反倒是蔺国舅还得在他面前称晚辈。 这个身着金红麒麟袍的青年权宦不疾不徐抬起眼,那白皙阴柔的面庞上,一双丹凤目艳丽得过分,浓长的眼线带着几分慵懒撩到最后,斜挑而起的眼角又显了几分凌厉。 他不疾不徐道:“秦氏女所述之言,倒也是合情合理。” 细想想,很正确。 他淡淡:“既如此,那这些人就不是飞羽骑所袭杀的了,这里头内情不少啊。” 秦显头上几乎已经盖帽的嫌疑立即就去了! “还有其他要补充的吗?没有,今天就这样吧。” 冯坤随即宣布第一次初审结束。 明天再续。 他站起身,呼啦啦仪仗走了。 秦文萱脱力坐在地上,差点把顾莞裤子都拽掉了,顾莞也顾不上理会其他人各色的眼神了,她赶紧伸手扶住秦文萱。 她也有腿软啊。 顾莞长长吐了一口气,但这事还没完啊。 要是初审没能彻底洗脱嫌疑得证清白的话,秦显等三名嫌疑人,或者再加上其他后期增加的嫌疑人,是会被一同押回京受审的。 现在已经进入备战状态了,秦显一去,灵州必须有人主持大局的,军权就移交出来了,不提复审最终能不能把这事洗刷掉,就算行,那也非谢辞顾莞初衷啊。 但她能做的都做了。 顾莞的心怦怦跳着,“现在只能看他的了。” 看谢辞。 现在这样的情况,最好且应该是唯一的法子,就是尽快把这个真正的走私者抓出来,把他证死!才能让其余人洗脱嫌疑回归原位。 她这个只是拖延时间。 呼,现在只能看谢辞的了!《 》 28. 第28章 “做得太漂亮了。”…… 出了营厅大门,才知道已经午后了,冬阳明晃晃照在褐黄色的校场和砖墙黑瓦的积雪上,顾莞才感觉饥肠辘辘,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 精神紧张脑力消耗饿得比体力劳动还快啊。 特使行驾已经离开营部,其余非灵州大营者也紧随其后,而本部不少将领在看“秦文萱”和小厮。他们当中有不少人,是看着秦文萱长大的,知道她不可能会这些的,但他们都没吭声,有个络腮胡穿黑甲的走过来,小声:“你们快回家吧,我送你们出去。” 他带着秦文萱顾莞快步往辕门行去,特使仪仗后的禁军还有些未通过辕门,两人特地避一侧等了等,李弈坠在最后面,他慢悠悠打马往辕门而去。 不经意拐到顾莞这边,在距顾莞两人五步远左右稍稍勒了一下马,他望了顾莞一眼。 顾莞:“……” 李弈目视前方,“我说过的话,永远算数。”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被顾莞两人听见,李弈“驾”一声,也策马出了辕门。 顾莞比秦文萱苗条一点,穿得厚,额角汗水越来越湿透,见禁军出尽她也赶紧拉着秦文萱出去。 秦文萱望一眼李弈:“姐……小姐,那是什么人?” 她本想说姐姐,被顾莞一捏,立即改口,又急忙左右看了一眼,好在身边没有人。 顾莞瞥了眼李弈一行,没见虞嫚贞,不过想来李弈也不会做入营作供还携妻这种授人话柄的事,她也就不管了,顾莞拉着秦文萱健步如飞:“一个不太好也不太坏的人。走,咱们快回去!” 秦文萱便没有再问,她如今全副心神都在父兄身上,食都不知味,更甭提关注其他人了。 两人匆匆赶回旧宅,秦夫人文氏已经醒过来了,她挣扎地坐起来急忙询问,文氏脸色苍白头晕目眩,忍着呕吐虚弱地询问,秦文萱不禁目泛泪花,她急忙将今日的初审和后续的猜想告诉了母亲。 文氏根本躺不住,三大一小四个人在焦急等着。 顾莞本来还算镇定的,毕竟她和谢辞又不一样,但这种生死攸关的焦灼情绪实在太容易感染人了,而且谢辞最好走最平坦的估计也就这么一条路了,随着时间推移,她也变得心急起来了,傍晚胡乱做一点饭凑合吃还差点把手给切了。 就在顾莞赶紧缩手,洗菜的秦文萱急忙问:“顾姐姐你没事吧……”的时候! 两人听见“哐当”一声前院大门打开的声音! 紧接着,是急促的奔跑声。 顾莞秦文萱立即对视一眼,两人把刀和菜一扔,往外面飞跑出去! 一前一后,两波大大小小的脚步声以最快速度汇合了! 来人秦家的家卫卫队长,身后还带着手底下的好几个家卫弟兄,他们现在已经不能穿铠甲了,于是卸下了,个个一身风尘仆仆的棉布劲装,在外头跑了大半个月难以安枕,个个眼下青黑难掩憔悴,但今天,他们却前所未有的容光焕发,“小姐,小姐!夫人呢?” 卫队长连上下男女都抛在脑后,直接冲进了二进院直奔正房,在廊下和顾莞秦文萱迎面碰上,一行人喜形于色,卫队长激动道:“那位公子好生厉害!!咱们已经把嫁祸于将军的人找出来了!!” 顾莞秦文萱连同挣扎着撑起扶着往这边走的秦夫人文氏四人听见了,登时大喜过望。 卫队长又惭又疚:“咱们的方向错了,幸好那位公子及时赶到,不然,不然只怕要不好了。” …… 再说谢辞那边。 他离开旧宅之后,很快把炭车扔到一边,由小厮带着,很快和秦家这边的人汇合了。 秦显父子叔侄被羁押之后,军籍上的亲卫都被一同限制待审,同时将军府上主要的管事,但家卫以及其余的仅剩忠仆,却一直焦急在外奔走着。 还有秦显麾下的将领们,他们人不能缺勤,却将得力心腹和儿子等等人都遣了出来,一边在外一边在内,都在为这件事殚精竭虑。 卫队长双眼熬得通红,他掩不住焦急:“那些人扫尾扫得太干净了,我们只查出来那些北戎人是来自昆浑部和莽尔辛部。” 他匆匆给谢辞介绍在场的人,有秦家家卫家仆的,有将领们遣出的,介绍到最后七八人的时候,卫队长顿了顿,说:“这是宣州苏将军的长子苏维。” 那一行七八人,原来有数十个的,但其余分头遣出去了,为首是个没有穿甲胄但身姿笔挺明显是军戎出身的年轻人,刚刚赶回来的,被介绍时他有些不自在低了低头。 谢辞闪电抬起瞥了眼,但他很快收回目光,“继续说,还有其他吗?” 另一名校尉甲胄的青年说:“我爹已经在军中遁着飞羽营的线索在追查,只是牙将任敏都已经服毒自尽了!阿爹立即就找了谁把他们五个关在一起的,查到卒长,但这人失踪了,我爹正使人去他家里和查他近日接触过的人及其余异常。” “梁将军一直在查究竟是谁吃里扒外,私通北戎构陷将军!” “有几个怀疑对象,梁将军正在加紧查,命我们今日务必把这些事情查清楚。” 看来,灵州营中的将领们也立马就意识到了,他们之中出了内鬼。这一连串的里应外合各种布置下来,非得有一个在灵州大营内位高权重者不可。 便装的校尉纸和分配任务,语速又快又急,显然他们也十分焦急。 “你们这样太慢了!来不及的。” 谢辞瞥一眼写得密密麻麻纸张,都是有关那几个怀疑对象的,但根据这些要查的事情可以判断出来,明显他们还没查到什么确切的东西。 甚至有可能这是对方提早就布置好了,什么诱赌家人赢大钱什么的,都是烟雾弹,用来模糊视线隐藏自己的。 卫队长:“……那怎么办?!” 大家都咬着牙关,憋着一口气,可他们心里却不是不知道,特使已经来了,他们到现在却还没有找到一个可以称之为突破的线索,他们很可能是无力回天了! 这种情绪死死压在心里,大家都不敢想不敢说,谢辞这么一说,卫队长声音都变了。 大家互相对视,一时都有些忍不住了。 “跟我来!” 谢辞二话不说,立即转身。 卫队长等人一愣,立马分批跟看出去。 暮色之下,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已经消失,冬季天黑得很早,还有一个时辰左右就宵禁了。 卫队长校尉几人紧随其后,谢辞问他们:“你们有办法送几个人进将军府吗?要快!” 灵州总督府又名灵朔大都护府、灵州大将军府,在秦显父子成为嫌疑人被羁押之后,已经清空并由蔺国舅及灵州大营共同遣人遣兵围封住。 卫队长和校尉青年有些惊讶:“进将军府做什么?” 太阳下山,冷风一下子寒了几倍,凛冽的北风夹着雪沫铺面而来,谢辞喉结动了一下,他说:“寻找伪造的账册。” 一声出,被呼啸的冷风迎面压下吹散,让他微哑的声音显得更沉更殇了几分。 短短七个字,动魄惊心。 谢辞修饰手背的妆粉下,如今仍可见相当清晰的鞭痕痕迹,这是他被刑囚拷问时留下的,短短半月,心神俱殇,死去活来。 这一桩桩,一件件,对方栽赃陷害的流程,谢辞知道,他是在日复一日的严刑拷讯中得知的。 ——先是账册。初审证据确凿,同时在将军府暗格找到通敌账册,而后在别院起出大量的赃银,板上钉钉,复审无异,上呈天子,宣判定罪。 如今秦显一案惊人相似,不是对方没有新招数,而是这一招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黄龙。 要快,因为特使已经抵达灵州,随行一千禁军,按流程特使会遣禁军接手将军府的围封,而后开封搜查的。 谢辞一行以最快速度赶至将军府,因着目前还是蔺国舅和灵州大营兵丁共同围封的将军府,校尉去了一会,很快回来,带着他们悄悄从侧门进去了。 偌大的将军府如今静悄悄的,房舍檐树悉数被夜色笼罩,微微的月光无声照在树梢脊顶,只听见风吹树动的沙沙声和偶尔没关紧的门窗“咯咯”作响。 进来五个人,他们分头又联手,先后将秦显本人的内外书房、小议事厅、小校场休息室,甚至连后宅正院甚至秦家几口的卧室的搜遍了,暗格找到一个,却是秦显摆放军机密令等公物的地方。 “怎么办?!” 那青年校尉叫卫真,急得团团转,一时只恨自己没学过机括机关。 谢辞侧耳听着,外头远远传来军靴落地的声音,正冲将军府而来,很快骚动声响了,是禁军来了,正与原围封的兵丁在交接。 谢辞毫不犹豫道:“放火!” 他飞速掏出火折,还刚才特地灌的一壶桐油,选择了可能性最大的秦显外书房,把桐油往灯盏上一泼,火折一伸点燃。 “等一盏茶,没人来我们去点内书房和正院。” ——既然能把账册放进来,那对方在围府兵甲中肯定有人,对方放了账册之后,肯定会时刻关注这里的。 谁料正值交接要离开之际,突然发现起火,这人担心大几率要大急赶过来的。 谢辞说:“我们留一个人,其他人去远一点。” 其他四人秒懂。 他们立即散开,藏在通往大书房的必经之道。 果然,一盏茶不到,听见脚步声,一个黑乎乎穿着灵州百夫长甲胄的身影穿过月亮门往这边急奔,在距离大书房很长一段距离的地方,他骤然刹住脚步,踌躇一下,最后掉头跑。 假山后一道身影闪电射出,一脚就将他踹翻,狠狠地将他按住! 卫真压着嘶声:“狗杂种,总算让老子逮到你了?!” 谢辞反手抽出雁翎刀,雪色一闪压在这人的脖颈上,细长利刃一动,割破皮肤溢出一丝鲜血,刀锋的冰冷,凛冽的杀意,让这个人筛糠一样战栗起来了。 一个声音如淬了冰一样的年轻男子,黑乎乎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觉他凛冽如刀锋,谢辞居高临下冷冷问:“账册和栽赃的赃银藏在何处?!” 那人心神大骇:“别,别杀我!在,在外书房,还有秦家的别院里。” 谢辞提着这个人,一行人迅速赶在禁军接手之前,取了账册再离开了将军府。 之后直奔拷问出来的别院。 策马飞奔小半夜,来到灵州北接近丰山关的别院,卫真和队长拽着这人的衣领,厉喝:“快!说,藏在哪里?!” 这人被连拖带拽,七拐八弯,最后来到猎场尽头的一个院子前,他指了指,卫真一脚踹开门。 “在这里!我们挖了一丈多,直到前天,才刚刚挖好把土填回原样的!” 一丈,那就是三米多了,往下挖三四米,绝对是一件不简单的大工程。 卫真拨开积雪跺了跺地面,偏前天一夜大雪,土地重新上冻也会硬邦邦的。 大家不由对视一眼,挖没问题,但要是他们挖到最后却发现被这人哄了,“挖吧,快!快铲子柴火和铁锹!” “不!” 这时候,一直挟住这人的谢辞抬手,他凑近一点,抽抽鼻子,目光陡然凌厉:“你在说谎!!” 这个别院有很多野梅,一丛一丛欺霜傲雪开得正盛,连这院子边角也有一株很大很大的,梅花点点开在枝头和落在地上,幽幽梅香沁人心扉。 可这人身上,却没有一点梅香! 谢辞嗅觉异样灵敏,他细嗅到这人身上确实有隐隐柴火味,证明他说的挖到前夜是真的,但偏偏,没有混合有梅花香,哪怕一点点。 他反而嗅到一点,谢辞张开眼睛:“黏土的味道。” 众人正惊怒交加,这人的目的已很明显,就是拖过明日的初审,那岂不是说肯定一次初审就会达成目的?!正急怒得不行,突然听谢辞这么说,卫真一愣:“啊!黏土味道?……我想起来的了!文萱家里有一个封废了别院,里面都是黏土!!” ——黏土,用来烧陶的,并且质量不好的黏土,只能烧劣质陶器。 秦显家早年刚来灵州的时候,秦家向来低调置业也没有打出秦显的名号,于是文夫人被人坑了一把,购入一个很多黏土的荒废田庄,种田很难种会赔本,树也栽不好,景色自然也没什么景色,不过庄子不大,最后秦显做主给封了,也没有再嚯嚯下一家。 这个别院连秦家人日常都不计算在内了,也就卫真和秦文萱相熟,偶尔路过听她指着说过。 谢辞提着那人脸色闻言霎时大变。 这还用说! 一行人紧赶慢赶,最终赶至那个封废庄子,他们甚至一来,就寻到了两个以防万一的眼哨,把他们给拿下了。 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 一行人寻找了一番踪迹,很快找到大概位置,一通猛挖,最终起出满满三十六个樟木大箱,。 一打开,满满的金银珠宝,大部分都是北戎样式的,还有十几箱黄金。 卫真和队长一看,好几人都忍不住脱力坐下来了,一旦这些东西成功栽赃,震撼力之大,几乎板上钉钉啊! “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谢辞看到这些东西,有一瞬想过拿住这个幕后之人拷问主使者,但很快就抛在一边,未必拷问得出来,而现在把秦显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我告诉你,初审不会一次判决的,你在军册上,你的家人都安置好了吗?” 谢辞冷冷地道。 卫真抽出长刀,切齿抵上:“除非你把你家人送到天涯海角,不然小爷早晚把他们给掀出来!!” 卫队长快马奔出去叫人叫车,其他人急忙把大箱套上绳往外拉,两个眼哨咬死不松口,但百夫长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之中,终于崩溃了。 “我说,我说,是翰张将军,这次他给我们每人五千两银子,我一万,说可以保我一世无忧!” …… 谢辞卫真松开刀。 百夫长涕泪交流。 其他正在套绳把大箱往外拉的人待他一说,就停下动作。 反栽赃并不是一个好主意,匆匆忙忙,要是一个不慎很容易被人倒打一耙。 他们自有光明正大的方法。 窦武和卫真的父亲卫钦将军闻讯立即出营,两人全程经手这件事情。 他们经历了今早的初审之后,对局势了解得更多一些,等确定了这件事是真的并拷问过百夫长之后,两人立即封锁了所有东西,并以最快速度飞马赶回去城中直禀特使行辕。 卫队长赶回来的时候,窦武已经面见过冯坤了,禁军即刻出动,兵分两路,一路赶赴城郊,而另一路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奔翰! 已经是一切堪堪完成的时候了。 秦文萱泪水稀里哗啦,谢辞微微抬起斗笠,将把他手上的签字画押和第一手证据交给她。 谢辞并不能完全相信从前不认识的窦武等人,还有冯坤,这个事情交给秦文萱。 由秦文萱姐弟一起出首,带着所有人一起前往特使行辕,把事情闹大。 秦文萱喜极而泣,她抹掉眼泪用力点头,秦夫人也坚持撑了起来被抬在椅子一同去,在卫队长带人护卫下一起匆匆出门。 秦家人声势浩大,且如今秦家人正是舆论中心,刚一出门,很快就有人围拢起来了,秦文萱挺直脊梁,展开证据,大声说出来。 很快聚拢的人越来越多,浩浩荡荡跟着前方府前大街所在的特使行辕。 因着卫队长他们伪装装束各异,谢辞和顾莞在里头并不起眼,他们坠在最后,顾莞冲谢辞悄悄竖了下大拇指,小声:“做得太漂亮了。” 卫队长和刚刚来的卫真看谢辞的时候,明显激动目露崇拜啊。 风吹谢辞的斗笠,扬起一缕碎发,风霜一夜,但回到顾莞身边之后,感觉渐渐回温。 他褪去了昨夜的厉色,星星阳光穿过斗笠落在他的眉额,漂亮如蔷薇花的瞳仁几分清澈,他说:“你也是!” 两人相视一笑。 百姓聚拢越来越多,贴着队伍的尾巴成为一体,正是顾莞和谢辞脱身的时候,两人悄然放缓脚步,两三下混入人群之中,闪进一条小巷里。 青砖斜巷,阳光微微,荀逍带着雪笠站在巷墙之后,挡雪的棉布遮住了他半张烧伤的脸,露出小半边有点微褐的下颌。 顾莞可不怕他,她抱着长剑,一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怎么样?” 你瞧,我们干得怎么样呢? 顾莞顺着荀逍的视线望过去,人影绰绰,她隐约望见……秦文萱背影? 荀逍已经迅速收回视线,他一退肩避开顾莞的手,神色冷冷:“也就那样。” 他冷哼一声。 谢辞站在顾莞身后,这两人对视一眼,俱轻哼一声,移开视线。 顾莞:“……” 她左看看,右看看,喂,这个样子这两人还有撮合的可能吗?《 》 29. 第29章 历经无数的困难险阻,他终于…… 谢辞顾莞四人寻了一处能远眺特使行辕远处民居,站在阁楼之上。 暮光下,他们看一队队禁军飞马驰过。 这件事情,在第三天终于有了结果。 翰倒是把首尾收拾得极干净,但他经手大箱大箱的金银珠宝的时候,禁不住生了贪婪之心,偷取了数十件极珍贵的。 一搜不着,冯坤下令掘地三尺,将翰的营房并其家宅别院都挖了一个遍,最后在他正院外的小花园找到痕迹,最后起出了这一箱珍宝。 翰人赃并获,当场被逮捕羁押。 同时捕下他麾下的心腹及众多卫兵家管事,一夜严刑,最终有人受不住交代了藏赃过程,之后又有人吐露了他影影倬倬知道的大宿坑痕迹。 至此,案件有了重大突破,翰有没有同伙及他的上线还在追查,但秦显已经彻底洗脱嫌疑,被释放重归原位了。 整个灵州城为之一清,之前沸沸扬扬的争论和不可置信都一扫而空,秦显不论军政都极肖谢信衷其风,颇得灵州军民爱戴,大家都很是高兴。 年关马上就到了,大街小巷左邻右里都在兴高采烈地讨论这件事情。 阁楼之上,谢辞把半开的木窗关上,呼呼凛冽朔风便停了,他说:“我们走吧。” 顾莞点了点头。 终于可以见秦显了。 这个昔年谢信衷麾下的第一死忠。 …… 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不禁对视了一眼。 秦显,虽不及荀荣弼血缘亲近,但谢辞也曾见过多次,他擅使一柄湛金长刀,小时候还教过谢辞刀法。 印象中,是个豪爽的暴脾气汉子,对谢信衷言听计从忠心耿耿。 只是一提起荀荣弼。 ——事到临头,两人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肃州的事。 虽然已经仔细分析过,荀逍和他们目标是一致,此刻人更在他们身边,对方报仇雪恨的迫切心绝对不比他们少,断不可能胡说八道。 更重要的是灵州情况,朝廷连特使都已经派来了,这是和荀荣弼父子完全不一样的状况,这样几番惊险秦显是真正悬于一线,要是没能成功拖延时间揪出翰,秦显如今已经在被押解上京的路上了。 另外顾莞还参考了原书。 还有谢二嫂。 谢二嫂闺名秦瑛,她是秦显的亲侄女,英年早逝的胞兄留下的一双儿女,秦关的唯一的亲妹妹。 像荀荣弼这样的人,应该还是不多的。 谢辞和顾莞已经反复分析过,两人有把握,这秦显应是没有问题的。 但虽然如此,到了最后这一刻,两人的心弦也不禁绷紧。 就连顾莞都多少有点忐忑。 她心里嘀咕,都到这份上了,这秦显不至于还是个坑吧? 顾莞原来是不迷信的,但经这一遭不敢说一点不信了,她赶紧把自己认识的满天神佛都念叨了一遍。 不是说风雨过后有彩虹吗? 喂,一定要顺顺利利啊。 …… 而在另一边。 冬阳最炽热的中午时分。 已经被设为羁押室多时的营房铁门“哗啦啦”一声被打开,秦显、秦关、秦永父子叔侄三人终于从里面放出来了。 秦显是个四旬出头的中年大将,生得身长八尺浓眉大眼,是个很威武的将军。他身上依旧穿戴着被羁押当年的黑色甲胄,虽有些时日未梳洗,几缕碎发散下,但一双大脚大踏步走出来,却依然步履如风,未显太多狼狈。 “他娘的!翰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秦显声如洪钟,骤见久违的阳光三人下意识用手挡了一下,秦显随后就放下手,他眯眼望了望大太阳,随即破口大骂。 不过骂归骂,大家却是笑的,窦武卫钦等心腹并灵州大大小小的将领俱等在营房前迎接他,大家都很激动,这次真的很惊险,差一点他们都以为无力回天了,幸好最后柳暗花明。 大家都笑着,激动地喊:“将军!” “见过将军!” 一众人先后涌上来,秦显长呼一口气,也露出笑脸,和他们一一大力拥抱。 “夫人小姐她们正在家里等着,将军你快回去吧!” 大家七嘴八舌说着,激动稍稍过去之后,有人想起来秦夫人秦文萱她们,急忙说话。 “这一次,幸好有文萱的朋友顾兄弟,文萱也长大了许多啊,这回她可担了不小的事,还有嫂夫人伤了头了,……” 秦显一听顿时大急,匆匆说了几句,顾不上梳洗,急忙先赶回家看妻儿。 文氏秦文萱她们已经回到将军府了,灵州将军府刚刚解封,她们不希望父亲看见她们的狼狈而伤心自责,急忙赶了回去,略作收拾,以最好的一面迎接她们的夫婿/父亲家人归来。 一家人翘首以盼,秦显三人快马赶归。 沓沓的军靴声沿着回廊奔上院门,那清晰有力而熟悉的步伐,文氏激动得扶着床围撑起身,秦文萱急忙扶住母亲,小儿子已经哭着扑了出去,“爹!”“爹!” 一家人多日的惶恐和焦虑,这一刻崩溃决堤,泣不成声。 秦显接住飞扑的小儿子,驰骋沙场多年流血不流泪的虎将,这一刻泪盈于睫,他用力一抹,快步上前,“娘子,萱儿,昆儿!我回来了!” 一家人抱头痛哭。 文氏激动了一会儿,咳嗽了起来,秦显看见床几上冒热气的药碗,急忙扶她靠坐在床头,端起药碗扶着给她喝。 秦文萱又和两位兄长大力拥抱,四人便站在床边。 秦文萱看着父亲扶着碗慢慢给母亲喂了药,兄长抢步上前,放平枕头扶母亲躺下。 激动团聚过后,秦文萱立马想起其他事情。 她看了眼父亲,上前,半晌小声说:“爹,谢辞来了,顾大郎就是他。” 秦显正在起身,心中一震,药碗“噼啪”一声掉落在地上。 “你说什么?!”他失声。 “是谢辞,真是谢辞。” 是父亲心心念念了多时的谢家人,谢元帅谢伯伯如今在世唯一成年的儿子,谢辞。 秦显一时之间,他急切问:“那他人呢,他在哪里?!” …… 秦显既已洗脱嫌疑,自然重掌军务。 父子叔侄当天重新接过手上职务,秦显还去拜见过了特使冯坤和蔺国舅。 次日,秦显终于稍稍腾出手,在府中设下一席简单而隆重的席面,感谢这些时日为他焦急奔走的麾下心腹将士,好兄弟们。 偌大的正厅里,人满满当当的坐满了几张大圆桌。 “将军哪里的话,我们灵州上下顶着烈日严寒驻守边关这么多年,岂容他人构陷?!” “正是!我这条命是将军救的,便是豁出去,也不能让他们得逞!” “翰这个杂碎……” 大家擎着杯盏,以茶代酒,都站了起身。 傍晚夕阳映照,晚霞染红了鱼鳞状的絮云,经历了这一遭,秦显多少心潮起伏,但听到倒数第二句,他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卫钦你这话不对。”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长长吐了一口气,说:“若是我真蒙冤入罪,你们更要好好的,不能做无谓的牺牲。” 大家一听,便知他又想起谢帅及赵恒赵大将军了,谢帅当年入狱判罪之后,赵恒是谢信衷麾下另一心腹大将,可惜……他追随谢帅而去了。 秦显深吸一口气,抹一把脸,笑道:“好了好了,今天不说这个,来了我们喝茶吃菜,来来来!” 秦显强自压下翻涌起的思绪,举起杯盏,笑着对大家说,他一直往外瞥,似不经意问:“怎不见那两位顾兄弟?” “哦,他们和窦武一起来!” 卫钦说完,卫真抢答:“将军您不知道,顾兄弟可厉害了,他一嗅,就知道了那杂碎在撒谎!幸好有他在,不然咱们还不知道假账册的事!” 卫钦瞪了儿子一眼,不过他们几个也大赞:“年少英才,果真了得。”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秦显听着,心潮澎湃,他竭力抑制下来,“好,好好!” 将军的儿子,岂有不好的道理! 他一时之间,有些热泪盈眶,秦显用尽全身力气,才竭力压住了眼眶热意。 …… 客院里。 顾莞挑起一盏灯。 等谢辞卸妆之后,她替他稍稍扫了扫颜面,给两边打上阴影,之后两人穿戴上普通近卫的甲胄,隐在窦武的近卫中并不起眼。 窦武回府一趟,更换了轻甲,率一众近卫飞驰而出。 嘚嘚的马蹄打在青石板,暮色中抵达府前大街,谢辞翻身下马,鱼贯而入,上台阶前,他微微抬头望了一眼头顶的匾额——“灵州大将军府”。 秦显和谢信衷一样,是个特别固执的人,当年谢信衷,现在的秦显,大家都把匾额改为“总督府”或“节度使府”等,就是他还一门心思用从前的“大将军府”。 窦武点了几个近卫,快步往宴席的前厅行去,其中一个正是谢辞,谢辞行走在青石走廊上,沓沓的军靴落地声一如他的心。 终于,他们来到了热闹的大厅。 “来来来,我们来了,将军,这两位就是顾兄弟!” 秦显大笑着,他立刻抬头望去,豪爽的笑声在对上谢辞的脸时戛然停了一刹。 顾莞只给他扫了扫两侧,侧面看不怎么像,但正面只是稍稍修饰,比谢辞原来的脸大致瘦削一下,却和旧年更像几分。 一双点漆瑰丽的眼,眼线浓长,少年身姿挺拔如标枪初出鞘,气质沉淀下来,却也凌厉了很多,那一双浓黑的剑眉却越来越神似他的父亲。 那双异常熟悉的眼睛,谢信衷明面严厉批评敲打,私下却极之为之骄傲的四儿,谢辞。 即使有秦文萱提前说过,激动已经过去一夜,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但在骤然看清谢辞的脸一刹,秦显心中仍不禁大震,他手中杯盏一颤,一声喊差点就当众脱口而出,险险忍住。 ——四公子! …… 欢喜的心情最终还是被黯伤取缔了。 秦显一见谢辞,虎目当即无法抑制浮起泪花。 但他竭力忍下,强作镇定欣悦,笑着和谢辞打招呼,并还拍了拍他的肩和他对饮一盏,之后和大家继续推杯换盏。 热热闹闹的宴席结束后,已是华灯久上,大家先后告辞回去,秦显找了个借口把谢辞留下。 当所有人悉数离去,厅门“哐当”一声关上之后,秦显一声:“四公子——” 眼泪夺眶而出! 这个数十年来即便大刀砍在身上都没有皱一下眉头的汉子,这两天竟连续哭两场。 在终于得到谢家人音讯的那一刻,他甚至没有想起兄长遗孤视若亲女的瑛娘,而是谢家的人!谢辞、荀夫人,还有谢家所有的人,他顶天立地将军仅存于世的家眷。 秦家谢家世代为将,秦家当年糜良之乱立功亦赏封为忠诚伯,两代人都是谢家的心腹股肱,当年谢二嫂刚刚定下婚约之后,她父亲就战死沙场,全靠谢信衷一手扶持照拂,秦显又争气能干,才重新顶起家门。 秦显对谢信衷感情很深,不独独是心悦诚服的忠诚麾下,还有许多许多私人的感恩和情感。 这一刻,他失声痛哭,天知道自从谢家人失去了音讯之后,他遣过多少人,废了多少心思,都依然一无所获时,是有多么的难受焦急。 他拼尽全力,恨不得和这幕后之人鱼死网破,都不及此刻见到谢辞得知谢家人平安的汹涌情绪。 他哭得实在太过真情实感了,双膝跪地,掩面涕泪交流,因为悲伤终于现出鱼尾纹显得几分老态。 那种在喉头间呜咽的压抑哭声,却让人想到一个词,撕心裂肺。 与之一对比,荀荣弼当初的哭泣都显得浮悲。 四周静悄悄的,除了低头黯然难过的秦关秦永兄弟,并无其他人。 谢辞一直以来绷得紧紧的后脊,终于慢慢放松了下来。 这种哭声轻易感染了他,他喉头发紧,仰起头强行抑制泪意。 …… 最终秦显一抹眼泪,他爬起身,用力紧紧抱着谢辞。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你都长这么大了,”秦显退开一点,借着灯光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如出鞘银枪般凛冽的少年男子,“……长得真好啊,想必,想必将军在天有灵,必然会极欣慰的!” 他感慨又难受。 谢辞一直强忍当的泪意,终于夺眶而出。 秦显也是。 不过,虽然这里杯盏狼藉,悲恸和泪意同在,但谢辞伤痛的同时,不禁涌起另外一种激动。 花了这么长的时间,跋涉了这么久,历经无数的困难险阻,他终于成功跨上了这一步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真正忠诚于他父亲的旧部了。 他终于不再是孤独前行。 他终于抓住了可以抓在手里的力量,找到了可以借力的地方了。 隔着点点水光,谢辞抬眼和顾莞对视。 顾莞也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呼,真的不容易啊。 太好了啊!《 》 30. 第30章 “你欲复仇,唯有团结一切可…… 久久,大家的情绪终于稍稍平复了下来。 秦显给秦关秦永做了介绍,两青年上前抱拳:“四公子。” 谢辞还了一礼,也介绍了顾莞。 秦文萱从后厅门露出半张脸,小声问:“顾姐姐,爹!娘让我来喊你们晚饭。” 文氏娘仨都还没用膳,文氏在院里的小厨房精心准备了一桌家常菜肴,那才是今晚真正团圆饭和洗尘宴。 父兄的态度让秦文萱也紧张了许多,虽大厅守着的都是父亲的心腹近卫,但她还是回头望了几眼。 但秦显想了想,却摇了摇头:“我们吃过了,你和你娘弟弟吃罢。回去和你娘说,我今夜就歇在书房,不回去了,让她早些歇息。” 在这样的夜里,虽情绪已经逐渐平复,但有些悲伤情绪已经入骨,带着笑时,无声地,一点点流淌出来。 秦显打起精神,露出笑脸,先命儿子去清理道路,之后他带着谢辞等人去了外院的大书房。 那里才是可以放心说话的地方。 除去父子叔侄仨和谢辞两人,全部屏退,命人谨守门户,并让儿子秦关出去一并盯着。 大书房点了几盏油灯,大家坐在灯架下说话,秦显便问:“你娘,你嫂嫂侄儿们,现都如何了?好不好?” 现在这个样子,只怕再好也不会真的好了,秦显住了声,半晌,他才继续问:“当初铁槛寺,是怎么一回事了?为什么会这样?!听萱儿说,你们之前好像去过肃州?” 于是,谢辞慢慢把肃州之行说了一遍,接着再往前,“……然后我们发现不对,就从铁槛寺越狱而出,随着流刑队伍走,而后在相州一带,把娘亲嫂嫂她们救出来了。” 秦显有些怔忪。 秦显仔细听过谢家的每一个人,荀夫人、瑛娘(谢二嫂),五郎、谢明铭、还有其他每一个人,包括三岁的囡囡。边上谢二嫂的亲大哥秦关急忙也问了好几句妹妹,听说一切都好,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听到荀荣弼荀逊父子所作所为之后,秦显暴跳如雷,恨不得立时拿刀将两个人面兽心的狗东西劈了。 但当听到当初中都监狱铁槛寺之事的时候,他却怔忪了起来,怔怔在灯下听着谢辞把这件旧事说完。 “这样,好!好的!” 末了,秦显这般说。 但他心里,却忽感到很难过,一种难言的悲哀和愤慨油然而生。 作为一个同样刚直忠正的人,秦显显然从来没想过劫狱,他当时能想到的只是全力去打点铁岭,把自己的人换上去,好照应流放到那里的谢家人。 谢辞就这么成了逃犯,忠君爱国一辈子为大魏平定外忧内患无数的擎天将帅谢信衷的家眷、他的将军的儿子,就这么成了逃犯了! 秦显心头像被什么紧紧抓着,一时之间,他喉头发哽,忍不住起身重重踹了一下大桌,他恨声:“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前头有谢信衷,后头刚刚的他,为什么都变成这样了,“这究竟是怎么了?!”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将士不是应该刀头喋血保家卫国就可以了吗? 秦显心潮起伏难平,他站了片刻,才压下情绪,他重新坐下来:“四公子,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秦显吐了一口气,谢辞能找到这里来,千里奔波从肃州辗转到灵州,其实有些事不言而喻。 但他无论如何都要当面问清楚谢辞。 接下来的,才是今晚大书房要说的重点! 果然。 夜凉如水,灯光昏黄,谢辞倏地抬起眼睛,“秦叔,我欲从军,哪怕不用谢辞之名。” 他站起来,一字一句:“我已立誓,必要为父兄鸣冤昭雪讨回公道!” 颀长的少年男子眉目崭露峥嵘,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之意,风霜凛冽都不能侵袭之,他毫不犹豫,声音不高,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好,好!” 秦显也霍一声站起来,“好志气,好决心!” 果然不愧是将军的儿子! 书房的情绪一下子又激昂起来,谢辞深吸一口气,他迫不及待道:“秦叔叔,你能告诉我过去的详情和你查到的事情吗?!” “好!” 秦显这一年来都在心系这件事,甚至他才刚刚差点扑在这上头家破人亡了一次,但他说了一声好,毫不迟疑就拉着谢辞,一行人迅速来到书案前。 秦显打开一个带锁的抽屉,里面都是乱糟糟大小纸笺——被禁军搜查时翻过,不过和本案无关,塞回去了。 “三年前,我们就隐隐察觉边境线有些不对,似乎有部镇悄悄和北戎交易些什么。” 秦显眉目露出几分缅怀,他沉声道:“将军总是说,北戎如狼似虎,需且慎且防,万万不可有一丝懈怠!” 尤其是七年前北戎新王呼延德继位之后,他连打带削,收复了北戎十八部,北戎的朝廷及骑兵铁蹄空前的归心强大。 “将军说过,这几年呼延德专注肃清王庭和政务,同时秣兵历马,待到养精储锐完毕之后,必然是北戎大举南侵之时。” “我们大魏一定得慎之又慎,严阵以待。” 一直安静不语的顾莞心道,那谢信衷可就说得太对了。 灯下。 秦显将前情后事一一说到,从他们查出走私交易物品中甚至有铁器和带着军印标记的兵刃时的大惊震怒,再到潜心暗查,察觉了这是一条庞大的走私线涉及者众多,怒上加骇,继续往下查,谁料谢信衷最后却一去不归。 这是一张冲着谢家和他们张开的大网,煞费苦心,最终成功将谢家父子诱入毂中。 至此,谢辞终于知悉到了蓝田通敌案的所有前情后续了,他忍不住攥紧双拳。 秦显说:“这一年时间里,我抓住当年的痕迹查出了很多,张怀义寇琅这些他们放在明面上的人,我都设法让其绳之於法了。” 这一年多时间里,北军之中,其实并不平静。 “可惜,这幕后主谋,我一直没能查出来。” 只不过,嫌疑人确实已经锁定了,秦显精神一振:“你们看,这是我追查到蛛丝马迹。我经过这些痕迹,再加上将军出事后哪些人受益最大,我判断,幕后主使者,必在这三人之中!” “安东大都护兼范阳卢川节度使、转运使及方州刺史卢信义,宿北大都护兼榆州陕安节度使、转运使郑守芳,云中大都护兼保胜节度使、转运使及华州刺史霍参。” 秦显提笔快速书写,笔力直透纸背,一一给谢辞说他怀疑并确定这三人的起始和原因。 谢辞眉目如冰,一瞬不瞬盯着这三个人名,深深的,刻进骨髓里。 秦显最后“啪”一声,把毛笔给扔下了。 他喘了几口粗气,“我不知道是谁,但必定是他们其中的一个!” 秦显是个暴脾气的,狠狠一脚踹在大书架上,恨极:“狗杂种,藏头遮脸的狗东西,我早晚将他扒出来,将这贼子大卸八块,绳之於法!” 让你通敌,让你构陷!! 谢辞声音比平时更沙哑了几分:“我必要让他血债血偿!” 一字一句,句句喋血。 只是这恨声到了最后,秦显正要说话时,院外先传来说话声,秦永上前问过,回来敲门,低声说:“父亲,苏维来请辞,他说宣州军务甚多,他需早些赶回去,今夜就动身了。” 军务紧急且多是事实,因和北戎这场酝酿了七年的大战已经就在眼前了,朝廷连备战督军都遣派出来,北军不日就要全线集结了。 这样的情况下,还匆匆赶来为秦显奔走,也算情意深重了。 但秦关说得很小声,他说完,室内愤慨的气氛却戛然而止了,骤然陷入一片无声的沉寂之中。 秦显未见欣慰,脸色沉沉的。 谢辞脸色一下子阴了。 ——无他,这就是荀逍说的“一人独子被劫,一人仙人跳,最后一个贪渎被人抓住把柄”,当初出首指证的那六大心腹之一,苏桢。 苏维是苏桢的独生儿子。 …… 苏桢与亡妻青梅竹马深恋彼此,可惜妻子青年早逝,他信佛,相信转世轮回,他鳏居多年之后偶遇一于亡妻有七八分相像的小孀妇,后者不经意间说的梦还有似曾相识的习惯,苏桢震撼相信了,并迅速老房子失火堕入爱河。 与“妻子”爱得难舍难分,正要为她解决夫家种种麻烦让她归宁再聘之际,就出事了。 苏维得到一封信,如果他不贿赂特使并呈上“证据”,就杀了苏桢。 最后苏维做了。 骗局解开,一切悔之晚矣。 苏桢自悔难当,只能一直默默做这些事情。 这次也是,他一听灵州事件急得不行,可惜他和那些人并没什么真正的联系,大备战期间主将不可擅离,他急急忙忙把儿子一干心腹好手派过来了。 苏维来了也不抬头,只默默做着事情。 秦永小声说完,就不敢再说话了,房内房外,一片死寂的沉默,方才愤慨的氛围戛然而止。 秦显困兽般地来回走了好久,最终他一刹脚步,用力一抹脸说:“我去去就回。” 他打开书房的门,去正厅见了苏维。 …… 月色如霜,静静照在檐下的石阶上。 回来之后,秦显坐了很久,和谢辞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最后的最后,他对他说:“苏桢固然可恶可恨,可惜赵恒不在了。” 提起赵恒,他目露伤感。 “大宿坑栽赃一事,冯相仍在查。苏桢已无可说,倘若,倘若陈晏和寇文韶把当初接触他们的详情上线说出来,应该能趁机把这伙人的不少爪牙给拔了。” 陈晏和寇文韶有可能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但观此人行事,还不知道的可能性多,但不管怎么样,他们和苏桢不同,当初总有接触的上线的。 上下拉扯,顺藤摸瓜,灵州一案才能尽快了结。 “你想从军,很好。只是如今我这边,必然被他们盯得紧紧的。” 让谢辞从小兵当起,秦显不愿意也不合适,但想把人安排进中层,却不是那么容易的。 “倘若,倘若有苏桢陈晏几人,就会容易得多。” 尤其陈家,子息旺盛,嫡子庶子内外甥侄加起来几十个,汰换一个。 人一多,更不起眼,更容易办事。 秦显到底是个领军的大将,哪怕他脾气再暴,该有的冷静和判断力不可或缺。 要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今天就不去见苏维了,一如从前的每一次,他都是把苏家的人撵出去东西扔出门的。 可今夜因为有谢辞,他去了。 夜色如水,一灯如豆,这个魁梧大将身影如山,端坐在谢辞对面,他把所有的话说完之后,末了,添上最后一句:“但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秦叔都支持你!” 秦显的手,重重拍在谢辞的肩膀上。 反正不管再难,也不会比之前还难了! 秦显的话,谢辞听懂了,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一下子就攒紧成拳。 …… 谢辞和秦显在书房待了大半夜。 出来时,已经是下半夜了。 黎明前夕,最黑暗,亦是最寒冷的时候,凛冽的朔风呼呼吹着,滴水成冰。 荀逍披着兜头的灰色绒面大斗篷,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独臂抱着剑正等在正院通往后面的回廊下。 在这个地面都结了一层薄冰的寒冷冬夜,两人并肩往外走,厚底军靴落地沓沓声寂静又清晰。 秦显说得含蓄,荀逍就露骨多了,“敌明他暗,秦显双拳难敌四手。” 这一次灵州事件,就是明证。 谢信衷当年也很注意不一言堂,以免让天子忌惮,北军之中将领和节度使各家都有,不过他威信极高,压得住所有人。 如今谢信衷一去,北军之中山头林立,昔日谢家亲信军七零八落,叛的叛伤的伤。 谢辞要收复势力,要想站在同一台阶上和幕后黑手旗鼓相当地斗,查清并彻底揭开他的真面目,必须要聚拢一切可聚拢的势力。 秦显不知道吗?他知道,所有这一年多时间来,他和苏桢等人虽闹得很僵,但却一直没有对付对方。 秦显倔,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谢辞。 他孤注一掷鱼死网破的心去了,愤慨凌云誓要将对方挖出来还一个公道的心更盛。 谢辞是他妥协的缘由,也是将是与苏桢等人解封的契机。 荀逍刹住脚步侧头,夜色下,谢辞半张脸没入黑暗,但看得出来他下颌绷得紧紧的,荀逍盯着他,一字一句:“你欲复仇,欲查出幕后真凶讨回公道,唯有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唯有谢辞亲自出面,去把过去的一笔勾销,原谅他们,将这些谢家军的腹心旧势力重新拧做一股。 别无他法。 …… 荀逍说的,谢辞都知道。 他竭尽全力,才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 才终于要手握曙光。 但真当这一切来临的时候,谢辞却发现,这是极艰难极艰难的。 四人没有在将军府留下来,因为他们现在的身份,住客房容易引人瞩目,索性离开。 谢辞闭门想了一天,最终在黄昏的时候,他打开房门对顾莞说:“我要去宿州云州和定州。” 他最终做下了这个决定。 …… 谢辞很快动身了。 不大的民居小宅,连续七八天没有下雪,风好像少了几分寒意。 弯弯一线蛾眉月悬于天际,漫天星斗闪烁着清冷的微光,照着皎白的大地上。 人说瑞雪兆丰年,今年的雪这么大这么好,但愿明年有个好收成。 顾莞送走了谢辞,用垫子垫着在石阶上坐了晒了半个小时的月光和星光。 诶。 秦显说的那三个人,她记得有两个都被谢辞杀了,但原书草蛇灰线,这些前传都没有涉及的,顾莞也不知这两人都是幕后黑手呢,抑或其中一个真的违抗军令,没出现那个究竟是无辜的抑或被谢辞提前刺杀了。 她还得努力回忆分析一下。 但不管怎么样,谢辞这一步终究还是要迈出去的。 成长真痛苦啊。 这方面顾莞真没有办法帮到他了,不过她觉得,倒可以维护一下他心理健康的。 这么璀璨如宝石的谢辞,要是蒙尘,顾莞会觉得很惋惜的。 不管作为朋友还是家人,她都希望他一直保持着它最纯粹的光彩。 于是顾莞把剑往背上一挂,从怀里抽出一叠信,拍了拍。 荀夫人谢二嫂的信,谢辞交给她了,她们的信一封接一封,上月时就说,已经在西来路上了。 谢家人来,顾莞代入一下她现代的家人,也就立即理解了。 “最多小心一点安置就是了。” 不管她还是谢辞,都不会真觉得麻烦。 一家人,哪怕帮不了太多的忙,他们在,就已经是力量。 正好给谢辞一点温暖。 温暖他一下。 这么一下子,他估计很伤啊。 顾莞点点头,撸一把刘海,把信往怀里一揣,没错,就这么办! 她这就回信去!《 》 31. 第31章 她微微一笑,冲他眨了眨眼……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皑皑白雪,驿道尽头一侧的石山崖壁之上,却有疏疏落落数十株虬枝野梅顽强扎根石缝,在这数九寒冬开出点点小花,送出了一缕暗香。 泥雪浑泞又覆盖上薄冰的蜿蜒驿道,驰出几乘快马,沓沓铁蹄踏翻碎冰,飞驰在朔风呼啸的长道上。 驰过路边的茶棚,驰过长桥索引,在灵州界碑之前,谢辞骤然勒停了马,他驻足,定定盯着那乱石山的一崖老梅,又回首灵州,久久注目。 谢辞想,他应像这株老梅。 他身畔还有两名近卫,这是追随了秦显十数年的两名卫队长,二十七八年纪,一个张青,一个郑应。秦显见到谢辞之后,毫不犹豫就将这两名他最信重的心腹近卫直接就给了他。 “四公子,苏维就在泸县等着,过了界碑大概三十里地。” 张青也勒停马,见谢辞回神,连忙禀说。 郑英趁着谢辞停下,急忙折返茶棚灌了热茶,用棉套套住,又连忙赶了回来。 “辛苦,委屈你们了,”谢辞道:“我暂时也用不上近卫,等回到灵州,便让你们回秦叔叔身边去。” 在他身边,前途未卜,甚至连军籍都没有。而秦显乃灵朔大都护,节掌一地军权民政,在他身边的卫队长前途光明。窦武就是秦显近卫出身的,骁勇善战,建功后秦显也不耽误他们,已经放出来两批。 如无意外,张青他们将来也是走这个路线的。 只是张青郑应两人却并不这么想,一听谢辞这么说,登时就急了,一翻身下马,不顾满地泥泞碎冰,“啪”一声就跪在地上,“四公子,我们不委屈!” 事实上,两人是很愿意跟在谢辞身边的,“将军遣出我们的时候,曾经问过我们的意见的。” 秦显历事多矣,他深知强扭的瓜不甜,而他是要给忠心于谢辞的人手的。 但询问张青郑应二人之后,两人即时就应了。 甚至他们这一路都还激动着,二十七八岁年纪的人,如同少年一般的情态。 张青小声说:“公子别担心,我们都自愿的。” 谢辞有些讶异:“为什么?” “小时候,谢帅救过我的命。” 张青小声说:“那天灰蒙蒙的,北戎兵围了我们村子,”那时候张青还很小,五六岁年纪,北戎兵历来凶残,尤其是昆屠朔部,烧杀掳掠,全村尽屠。 张青家乡是边境小村,屡屡遭遇战火波及,他永远无法忘记哭声震天的那一夜,绝望恐惧到姐姐的最后,是谢信衷夤夜率兵疾奔三百里,迎上昆屠朔部将其击退。 彼时还是大将军的中年大将,一身铁甲斑驳血污,他对村民温言道:“乡亲们,无事了,都回家去吧。” 无人嫌他一身杀气腾腾,更无人在意尚滴答淌血的长柄大刀,火把闪烁的黄光照在血污斑驳的铁甲上,成了他记忆里永不褪色的一幕。 因为小村位置不好,每次都首当其冲,后来谢信衷还专门拨了款并命心腹亲自过来,帮小村原址搬迁。 张青只有一个寡母,但孤儿寡母也得到了很好照应。 这样的事情,不是特例,还有许多许多。 郑应比较沉默寡言,他抿唇笑笑:“我是胡民混血,但大将军说,我能从军,建功立业。” 北地有羌氐归降内迁的胡民,北戎坐大,他们族群早已式微,人数不多,混血儿此前一直饱受歧视,但谢信衷认为,朝廷既以接受了他们的归降并内迁为大魏籍民,就不应这样。 他上禀朝廷,重新制定政策后执行,并亲自去视察过。郑应当时一群小孩子激动又不敢上前,谢信衷主动过来,和颜悦色勉励他们,郑应还非常幸运,被他摸了摸发顶。 至今,北军中还有好些胡族和混血的大小将领,这就是当年的之恩。 事实上,谢信衷蒙冤定罪之后,北军中非常多人愤慨异常,包括北地百姓,为此军中还清洗过了一遍。 张青郑应“啪”一声重新单膝跪地,千言万语只汇成一句,“我等愿为公子效死!!” 万死不辞!! 谢辞翻身下马,将两人一手扶起,他喉头上下滚动,片刻,有些沙哑:“好!” 一线天光自缓缓流动的云层中泻下,照在谢辞的身前身后,他从没有这一刻这么直观地、深刻地认知到谢家荣耀。 谢辞心血上涌,这一刻,他为父兄感到无比地骄傲。 张青郑应只是万万千千军民的缩影,谢辞终于前所未有地清晰知道,荀荣弼荀逊和这幕后黑手,为什么非除去他和谢明铭不可。 今日之前,他不是想不明白,但他却真正深刻地认知到了。 谢家军魂,刻骨铭心。 谢家儿郎,虽死长青。 他有些激动,又难受,种种情绪翻涌,谢辞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坎,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我们走!” “是!!” 谢辞翻身上马,他没有再回头,一扬鞭,三骑疾如闪电,往泸县而去。 …… 半个时辰后,抵达泸县。 驿道旁,苏维已经翘首等待了许久,谢辞快马奔至之际,他立即驱马迎上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四公子。” 谢辞抬目瞥他,点了点头:“我们走吧。” “好,是的!” 苏维激动又高兴,急忙拨转马头,当年带路。 两行人花了两天多的时间,在第三天午后抵达的宿州。 彼时阳光已现,视野能见度极高,离得远远,便望见了宿州城墙的轮廓。 这座谢辞曾经无比憎恨,连路过都不愿意停留多一瞬的城池,在他的眼前越来越近。 谢辞面无表情,一瞬不瞬盯着他,将它深深篆刻在心坎上。 即将抵达宿州之前,他调整了一下表情,尽力让其放松下来。 沉凝而不压迫,复杂而不憎恨。 嘚嘚马蹄越来越近,苏桢早已接到了儿子遣的快马报讯,此时待在自己千挑万选小心租赁下来的近郊别庄里,焦急又期待地踱步着。 当那踏踏的马蹄声终于出现了,他冲出了正厅,几乘快马绕过庄门当先而入。 苏桢第一眼就把谢辞认出来了。 这一刹,阳光异常地刺眼,他眼泪哗哗流出来,四旬过五的大男人,一下子栽跪在地,失声痛哭:“四,四公子,四公子—— 一直压在心里的悔恨、愧责,汹涌而出,他捶足顿胸,心如刀绞。 事发之后,他已经把自己信了数十年的、在家里的所有佛像都砸了,包括祈求与亡妻来生相遇的弥勒佛。 谢辞勒停马,他定睛看了苏桢良久,最终他翻身而下,一步一步走向对方。 他将他扶起来,他听见自己说:“从今日起,往事不究。” …… 谢辞在宿州待了几天。 苏桢悄悄把他带回了宿州总督府。 没有顾莞在,谢辞也没主动显露顾莞教他的一些易容手法,苏桢费尽心思给谢辞乔装改扮,小心又安全将他带进宿州总督府中。 总督府外松内紧,严阵以待,在这几天里,苏桢除了垂泪诉说当年的悔恨事,下意识提起谢信衷旧年恩义回神又立即闭嘴,他还细细给谢辞说了如今北军的种种关系和个人见解,以及对幕后主使者的推测,在这方面,他很认同秦显的判断。 谢辞出入苏桢的外书房,苏桢还把宿州的兵力部署及备战情况等等军事机密一一讲解给谢辞知道,他还推测三月化冻就是北戎大军集结南下展开大战之时了。 毫无保留,一股脑只嫌说不够。 但如果说苏桢是简单模式,接下来梁尚和袁绍寅就要复杂一些了。 从前的话,大家关系都很好,但苏桢和秦显赵恒的关系要更好一些,而陈晏和寇文韶的关系则要偏好一些。 谢辞在宿州待了几天,苏桢知道他事情怕是还有许多,也不敢久留他,谢辞离开的时候,他亲自远送,还命独子苏维与谢辞一起前往云州。 长空高远,冰雪皑皑,一条笔直的大道,直通云州城。 陈晏也等在别庄之中,翘首以待,不断踱步,终于听见那马蹄声拐入庄门,他顿了顿,最终快步迎了出去。 “四公子!” 秦显和苏桢的信他都收到了,他当然知道苏桢命儿子在军务繁急之时亲自和谢辞一同过来是什么意思。苏维从前的郁沉一扫而空,急切地为两人互相引见,并道:“我父亲说,四公子果然极肖其父,我们同心协力,必能将这幕后之人拿住,为谢伯伯鸣冤昭雪!” “见过四公子!” 千头万绪在脑海翻涌而过,但陈晏还是单膝跪地,拱手见了一礼! 但苏维这话,却一下子有点戳中他心病了。 和苏桢不一样,他和寇文韶却是真真切切犯了错的,他贪渎,一开始是几个儿侄不争气,当年轮值在京欠下大笔赌债,中都水深,他不得不挪用公款先行保住几个孩子。 但事情有一就有二,为了填补缺口,他收受了商人贿赂,而人有两面,有一很容易生二,他真生过贪心,贪渎和收受过大量贿赂。 虽然事发之后,他后悔难当,苏桢寇文韶一起合力,他把家底掏出来,把贪渎都给填回去了。 但陈晏是有名的谋将,云州乃连接南北东西的要害之地,牵一发而动全身,分量极重,他在谢信衷去世又和那边的人翻脸之后还稳稳坐稳云州,可见其能耐。 他想过很多,其实此时此刻虽跪地回归,但心里却仍存着迟疑犹豫的。 可就在这时。 谢辞看得一清二楚,心念电转,他没有伸手扶陈晏,垂眸对他说:“有过当罚,又功即赏!” 谢辞举起右手指天:“我以父兄之名在此起誓!将来功过清算,汝若再立功勋,将功过相抵!” 顷刻之间,无人相教,谢辞却毫不迟疑,以父兄之名,干脆利落立下一誓。 陈晏心中大震。 他抬头望去,正好与那双琉璃般的漆黑瞳仁相对视,颀长的少年男子肩宽背直,身姿如标枪般伫立在阳光之下,他的眉目神色,刹那之间,竟与他父亲惊人相像! 陈晏一刹之间,心潮起伏无以复加,若是其他,他可能不信,但谢辞父兄之名起的誓,他却绝对不可能违背! 陈晏少年时期,就追随在谢信衷身畔,这一刻这个铿锵少年男子,和谢信衷是那么地相类。 一样的一语千钧,一样的雷厉风行,一样傲然伫立于世! 他一刹之间,眼泪夺眶而出。 陈晏哽咽哑声:“是!标下必定再立功勋!将功折罪!!” “标下必定再立功勋!将功折罪!!” 他泪流满面。 …… 谢辞在云州待了三天,陈晏亲自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又遣了两个儿子,和苏维一起,与谢辞一起前往定州。 最终顺利收复寇文韶。 …… 正月十七,谢辞自定州东归。 出了定州之后,谢辞一直紧紧压着的情绪终于释放出来了。 夤夜策马,连连扬鞭,寒风呼啸扑面而至,他想放声长啸,但他死死压住了。 眼眶潮热,两行热泪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情况下,最终流淌了下来。 谢辞有再多的决心,再觉得这个坎没什么大不了的,但身临其境,他亲身出面去原谅这几个他曾经深恶痛背叛他父兄让他们陷进死亡深渊、害谢家满门倾覆的人,个中滋味如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谢辞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父兄在世时,也曾教过他,兵书上策,权衡利弊,摒小害而就大功。 人生在世,焉能事事完美。 但谢辞难受也是真难受,一路飞奔,冰霜雨雪,他疾冲而过。 唯有呼啸凛冽的寒风,让他的心稍稍舒畅一点。 “公子,前面有客舍,咱们要投宿吗?” 张青郑应大抵知道他的难受,有些小心翼翼的。 此时已经飞驰过了灵州界碑,谢辞微微点了点头。 正月二十已经过了,雪已经不下了,一点点细微的雨丝落在他们的斗笠雨披上。 夜幕降临,谢辞沉沉的脸色扬鞭打马,前方的蔽旧的客舍越来越近,无意中一抬头,他却愣了。 只见客舍二楼的夹阁小窗微微推开,一张微微带笑的熟悉面庞出现在半启的窗扉之后。 飒飒紫衣,柳眉姣美,明丽洒脱顾盼神飞。 一点晕黄的灯光投注在她的侧颜,为那流星惊鸿的眉目染上一抹暖暖的晕光。 她微微一笑,冲他眨了眨眼睛。 ——顾莞还不知道张青郑应的投忠,便是谢辞,也不可能一下子泄露家人的任何信息。 谢辞翻身下马,张青已经提前驱马上前,开好客房了。 他上楼,洗漱,吃饭,躺下。 张青二人在他隔壁的客房已经睡下了。 夜深人静之后,谢辞悄然起身,他没有挑亮灯火,在黑暗中穿戴妥当,无声沿着木楼梯下了一楼。 客舍小二撑在桌上打盹。 他慢慢沿着大堂和连接后院回廊,一路走进寂静的庭院。 骤然,一抹晕黄暖光跃入眼帘。 他心有所感,快步沿着甬道走至最后面的一个小小客院。 忽然之间,满目灯火。 他看见一张张的笑脸,熟悉而陌生。 “小四回来了!” 这一声如银瓶乍破,骤然冲开了所有阴寒的愤慨和孤寂,暖黄的灯光覆盖了小院所有地方,谢辞甚至看见了一颗顽强冒头的小草,一抹最鲜嫩的绿色。 但他已经顾不上了,谢辞手足无措,他惊呼:“娘!大嫂二嫂三嫂,五郎,还有明铭柔娘你们,怎么都来了——” 一家人,大大小小,在暖黄灯光下,露出大大笑脸。 他听见谢二嫂笑着说:“咱们是一家人,当然是要在一起的!”《 》 32. 第32章 啊啊啊,他好像真的喜欢上顾…… 眼前的谢辞,头戴褐色斗笠,身披半旧蓑衣,夜半寒露雾水落在他的身上,潮润了他沾了黄泥的灰靴和藏蓝色的棉布衫。 斗笠遮蔽之下,露出大半张脸,昔日少年俊俏意气风发的一张瑰丽面庞,如今眉梢眼角已见峥嵘坚韧,眼神一下子沉淀下来,与成年人无异,一下子就长大了。 立春早已经过去了,霜雪化了许多,风已经不在凛冽,早争春的小草嫩梢已经悄悄冒出一点小头。 但此刻的他却仍停留在寒冬,带着一身化不去风霜懑郁气息。 荀夫人、谢大嫂谢二嫂她们,看见这样的谢辞,便觉眼酸,尤其是荀夫人,但她还需强撑着,眨了眨眼睛忍下泪意,露出一个笑脸:“娘的小四都长这么大了。” 谢二嫂呼了一口气,笑道:“快进来吧!在门口愣着做什么?”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欢快起来了。 顾莞拍拍手,早已领着任务的妞妞和谢二嫂的小子明钰,一个四岁一个六岁的小孩欢呼一声,哒哒哒沿着廊道飞奔下来,“四叔四叔,你回来啦!” “我们等你很久啦!” 正房廊下挂着两盏走马灯,风一吹,“骨碌碌”地转了起来,里面的小人和蟠桃仙露在地上投下一个个晕黄的光圈忽忽地转着。 庭院里摆放了炙肉架子,素酒、菜蔬、果脯、各色洗刷切得细细薄薄的牛肉猪肉羊肉,还有小孩子喝的果子露,盛在乳白色的瓷盆里。 但烤肉之前,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活动。 两个打扮得像小仙童一样的小孩儿,一边一个,哈哈笑着,跑过来吱吱喳喳拖着谢辞进了院门,暖黄的灯光彻底把他覆盖了,一下子就像是驱走了所有的阴寒冰冻。 这虽是临时租赁,只住一两个晚上的客栈小院,但谢家人却将其布置得极其仔细。房檐瓦顶的蛛网积水灰尘全部清理干净,走马灯、星星灯,小孩子玩的那种纸扎小灯连成一串,在围墙檐下、小树枝杈、围廊上和下,挂了一条又一条,围了一圈又一圈,星星点点的亮光,整个小院子一下变得无比温馨起来。 墙上和窗户上,还贴着大大小小的红色剪纸,喜鹊登枝、恭贺新禧、人月团圆,一幅幅,大的,小的,贴着正的,小孩子贴的歪歪扭扭的。 妞妞把她的大公鸡都拖出来了,竹篾扎的,糊上红的鸡冠绿的纸,一晃不倒翁,憨态可掬,是家里人买给最小的妞妞的新年玩具,她说四叔没有看,愣是抱着从七八十里外的小山村把它带出来了。 两个小孩子嘀嘀咕咕商量了好久,最后把它放在廊下尽头的门边上。 谢辞一边走,一边看,短短十几步的路程,他一步一顾盼,看了很久很久。 身边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家人簇拥着他,欢声笑语,他耳目不能暇接,当仔仔细细围观过妞妞的大公鸡之后,他一步转过正门屋门,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很大很大的圆桌,上面摆放满了扣着盘子的冒尖菜肴。 顾莞正在点灯,一盏一盏的黄灯被点亮,她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大大的笑靥,不大的屋厅霎时亮堂起来,主位右手边的第一个位置,赫然摆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谢大嫂把刚下好的长寿面放在他的位置前,上面青绿的葱花,卧了一对大大的荷包蛋。 谢辞一愣,身边的人忽笑了起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小四/四叔生辰吉乐——” ——这竟是给谢辞补办的生辰宴。 谢辞的十七岁生辰,刚刚遭遇了荀荣弼,他孤零零的,身边只有一个顾莞。 但大家并没有忘记,他的生辰、连元宵都过了他早已忽略过去的新年、元宵,大碗大碗的肘子大鹅肉丸饺子、还有一大汤碗黄糖元宵,还有他的长寿面。 一大碗的卧蛋细面,又舀了一碗的黄糖元宵,还有满满一碗大饺子,热气氤氲,谢辞被簇拥坐到位置上,被热气一熏,他眼睛骤然发热。 他低头吃着,眼泪吧嗒一声掉了一滴在汤碗里面,但很快就眨掉了。 “别愣着,快吃菜。” 他听到顾莞笑的声音,一家人围坐一桌,坐得满满当当的,举箸夹菜,你来我往。 吃了饭以后,大家笑着,冲出小院子里面继续烤肉。这里大部分都是年轻人小孩子,个个都能吃得很,“滋滋”烤肉声,油脂掉在炭火上升腾一阵青烟和焦香。 谢大嫂妯娌三个娴熟烤着肉,都不用谢辞他们动手,谢辞抱着妞妞坐在矮凳子上,他碰到小姑娘的手臂,急忙问妞妞,“你的手还疼不疼?” “早不疼了,我还帮妈妈搬柴禾!” 小姑娘趴在四叔的怀里,仰首告诉她四叔,用很轻快的语气,她小小的笑脸没有一点阴霾,阳光灿烂。 说着就举起她的小手丫,表示用这两个手搬的。 从前这小丫头最是娇气的,出生的时候不足月,爱生小病,又是三哥三嫂头胎孩子,疼得不行,生性腼腆又害羞,人一多自己下地走路都不敢,如今却是活泼开朗,哒哒来去如风,和哥哥一起帮着娘亲婶婶一起干活了。 她张开五指小小的手指,还是白白嫩嫩的,却早已不复当初的娇怯柔弱,健康又有力。 谢辞看着这双小手,抬头看着他各自忙碌笑着的家人们, 心潮起伏,在这个乍暖还寒冬雪未融的早春夜里,他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一家人都一直在一起努力着。 他在努力地保护她们,但她们其实也一直在努力地想着保护他。 “淅沥沥”顾莞把素酒倒在敞口小碗了,以碗酒唇啜了一口,暖洋洋从口腔淌进肚子里。 看着眼前这温馨欢乐洋溢的情景,她心里都感叹,多美好的一家人,真是正能量满满。 她倒了两碗酒,把一碗推到谢辞面前,两人一人身边蹲了一个孩子,清脆说话声不断,谢辞看过来,她弯了弯唇,微笑举了举碗。 但她不知道,她的瞳仁映着两簇小火,乍然闯入他的眼帘,这一刻微笑弯弯侧脸映着晕黄火光,一双杏眸美丽得动魄惊心。 ——谢家人对他的心当然真的不能再真,这个谢辞当然知道。这一切究竟是谁安排的,他心里也知道。 没有别人,只能是顾莞。 长夜冰冷,漫漫路途,她为风霜蚀骨风尘仆仆的他,准备的一家团圆。 这一刹的夜幕下,家人竟成了背景,有一个词叫一眼万年,这一刻她的微微笑脸和瞳仁里的两簇小火突兀撞进他的心。 谢辞的心脏,忽就这么怦怦怦跳了起来。 他有一瞬,竟移不开眼睛。 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凑近时喷出来的气息,幽幽青草的味道,带着一点香橙般的气息。 谢辞有点手足无措,他急忙抢起碗,端起一仰而尽。 但他喝得实在太急了,居然呛到了,咳咳酒水从鼻子里喷出一点。 顾莞:“……” 她哈哈大笑,“……你这也不用喝得那么急吧?” 谢辞已经呈现出淡淡小麦色的肌肤迅速泛起红晕,一抹绯红到眼尾,英俊的面庞难得呈出一种从前瑰艳靡丽之色。 然后谢辞就起身走人了。 妈的,太丢脸了。 …… 但这么又羞又窘一番,他心里最后一点阴霾都消失不见了。 谢辞站在去茅房的路上,忍不住回头望一眼,顾莞一手绕着妞妞的小辫子,斜眼瞥他,那粲然露笑的姣美面庞和红彤彤的篝火,直直照在他的心坎。 他也不知不觉笑了起来,片刻,才掉头冲了出去。 吃完了这顿篝火宴之后,已经下半夜了,谢辞悄悄潜回他在前院开的房间,次日天亮离开客店,走出一段之后,他说自己想独处一段时间,把张青郑应打发离去。 之后他在悄悄折返客店。 荀夫人谢大嫂她们早已经把东西都收拾装车了,大人小孩骑马的骑马坐板车的坐板车,带着她们昨天进县城买的大大小小生活用品,等在往东的岔道上。 谢二嫂贴上小胡子装成一个男人,等谢辞一跳上了板车,她就放粗嗓子吆喝着:“走咯走咯!” 骡车摇摇晃晃,沿着黄土驿道一路往东行去,之后从大路拐进小路,又从小路拐回大路,最后在傍晚时分回到他们新家。 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村镇甸,地处山沟之内,附近十二个大小村落,人不算小,但地形相对复杂,灵州地处边隘,一旦有个什么,他们会有个缓冲时间躲进山中,这是世世代代生活于此的山镇乡民的智慧。 但偏隘却不算偏隘的,眼见大战又兴,不少人都寻房子想搬进来,谢家人的搬迁一点都不奇怪。 房子不是很大,小小的二进院落,每进一正二耳二厢,房间都不大,却很朴实周正。 勤快的谢家人已经把院子洒扫得干干净净,床铺被褥也有了,等把采买回来的铁锅大缸等物往里头一搬,马上就能开火了。 大家和左邻右里打了招呼,热热闹闹做了一顿温灶饭,谢辞踩着夕阳的余晖把这个小院里里外外看了一遍,他心里真的很高兴,对顾莞说:“你费心了!” 能找到这么好的一个地方,可以想象顾莞费了多少心思。 “这有什么?” 她不以为意。 山上残雪处处,但溪水已经被凿开冰封,在屋后哗哗流淌着。 两人沿着小溪走出一段,又折返从后门回到院子里头,谢三嫂已经给俩皮猴洗涮干净了,两个小孩子换了干衣裳脸红扑扑的正跟着大孩子的屁股后面忙来忙去帮着搬东西。 谢三嫂看见他们回来,转身回房捧出两叠衣物,抿唇笑:“四叔,妹妹,你们换这个吧?” 用细棉布一针一线缝制的衣服,每人有三四套这么多,谢三嫂很年轻,她是文官女儿出身,打不了扛不起,就负责一家人穿戴缝补和大小家务。 从前高官千金,如今荆钗布裙,洗净铅华,她生得极姣美,轻易不出门的,妞妞从前像娘,她是个生性腼腆的,细细一针一线缝起,一家人做新衣服,却从来没有落下过不在家的谢辞和顾莞。 夕阳下,她腼腆一笑,眉眼带着如水的温柔,如步进江南水乡。 谢辞动容,急忙上前,小心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一摞,“谢谢三嫂。” “我也这么多呀?” 细细密密的阵脚,可以想象谢三艘是怎么在灯下一针一线仔细缝制而成的,顾莞也真有点被戳到了,她接过衣裳,哇了一声。 她不由感慨,这家人实在太好了,继续这样下去,她大概真的能慢慢放下前世吧。 顾莞眼睛有些泛红。 谢三嫂急忙摇头:“不用谢的!真不用。”她认真看这两人:“你们才是真辛苦。” 她认真又小声地叮嘱:“你们在外一定要小心,我们一家人一定都得好好的。” “嗯!” “嗯嗯。” 谢辞用力点头,顾莞也是。 谢三嫂抿唇一笑,她去厨房帮忙做饭了,后院除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们,也就谢辞和顾莞。 谢辞用力眨了眨眼睛,他侧头看顾莞,居然发现她的眼圈也有点泛红。 “看什么看?” 顾莞才不会告诉他,自己想起前世了呢。 她瞪了他一眼,把衣裳往房间一放,飞速去抢占浴房去了。 抢占成功之后,她得意洋洋,回头冲谢辞露齿一笑。 然后钻进去了。 但她是不知道,夕阳下的她是有多美丽。 谢辞站在廊下,目不转睛跟着她,直到她如流风随雪般的飒紫背影消失在半旧的松木门板之后。 谢辞良久之后,才慢慢收回视线,他又忍不住回头,一寸寸巡睃着这个她精心准备的院落,他的家,心里满满涨涨的。 “喂,小四,你在笑什么呢?” 谢二嫂一身男装打扮,风风火火进来,一进来就看见谢辞翘起的唇角,有种甜蜜的滋味仿佛要溢出来一般的。 她啧啧啧,一跃上廊,圈住谢辞的肩膀,谢辞这才发现自己原来在笑,他急忙往下弯了弯唇角,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刚要问谢二嫂找他啥事,谢二嫂却勾着唇角上下打量他半晌,忽凑进他耳边说:“小四,嫂子当初没哄你吧?” 哄他? 哄他什么? 但几乎是闪电一般,谢辞立马就明白了谢二嫂的言下之意。 一刹潮红上涌,他赶紧往一眼侧后方的浴房,赶紧拉着谢二嫂冲到另一边。 谢辞急了,“二嫂!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他压低声音小声说。 谢二嫂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么紧张吗,好了,看来她不用管了,她冲谢辞挤挤眼睛:“我真的胡说八道了吗?” 看来没有吧? …… 这个新的小家,虽然不大,却和从前每一处处所一样,都有着谢辞和顾莞的房间。 两人分别住在后院的左右厢房。 月夜下,等家人都睡了之后,两人坐木廊下,一人喝了一瓶子的素酒。 酒水是本地的果酒,度数很低,谢辞却觉得一阵阵的潮热往脸上涌。 房间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方桌书柜,还有他放银枪的兵器架子,一个原木颜色刷了光油的崭新架子床,上面铺了厚厚一层又一层的棉布被褥,干净又细腻,谢辞躺在床上,他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冬末初春寒湿阴冷,真难为家人给他晒了这么一个通透干爽。 在这个充满了阳光味道的屋子,他觉得充满力量了,谢辞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苏桢、陈晏、寇文韶这些都不算事! 只不过此时此刻,谢辞心里想的,却暂时还不是这些大事情。 谢辞伸手挑开窗拴,月光幽幽洒在他的床帐上,他在上面打了一个滚,捂着怦怦怦乱跳的小心肝。 啊啊啊,他好像真的喜欢上顾莞了! 怎么办?《 》 33. 第33章 只有他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 月光清冷带着一点微寒,幽幽撒在这个小小的山镇之上,为浅雪处处的山峦环抱之地披上一层皎白的银色。 谢辞少年情怀初醒辗转半宿睡不着的时候,谢一嫂敲开顾莞的门,抱着枕头和她一起睡去了。 “那边是不是很挤?” 顾莞见是谢一嫂,笑着开门撩开床帐让她一起钻进来,小宅子不大,后堂不设厅了,正房打通后再重新筑墙一分为一,荀夫人带着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睡,谢一嫂谢三嫂带着两个女孩睡,十来个方的房间放两张大床睡四个人,“等我们出门之后,你们过来睡啊,其实也不用特地把这房间空着,多浪费啊。” 既说是一家人,就不用拘泥这些啦,反正她和谢辞好久不回来睡一回,到时干脆挤一挤不就行了。 谢一嫂抱着枕头往架子床上一躺,笑吟吟听着。 她说:“行了,你别管这个,还怕他们睡不下不成?” 清浅的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扉照在杏白色的纱帐上,顾莞原本还以为谢一嫂记挂秦家,信上写的确实不够仔细的,于是她仔仔细细给谢一嫂说了一遍他们的灵州之行及秦家的概况,“……总体来说,有惊无险,秦家人品好,大家现在也都挺好的,我出来之前,文夫人也痊愈了。” 文氏主要是有些脑震荡,缓过来就没事了。 谢一嫂确实记挂娘家,但她今夜过来,这个却不是最主要目的来着。她微微笑着,侧耳倾听着她的家人、她的兄长,一字不落。 最后,她含笑看着躺翘着腿的顾莞一会儿,说:“明天出门,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最开始,顾莞是以为谢一嫂想回娘家探望一下娘家人的,这太合情合理了,只是谢一嫂却轻轻摇头:“出去之后,我暂时就不回小镇了。” 谢一嫂这次是打算要和谢辞顾莞一起奔赴前方并肩作战的。 “这镇子上下,我都细细看过了,人都没什么大问题。这宅子底下,我这几天去县里雇了人,挖了一条坑道,不长,却能直通后头的小山。” “明铭也大了,今年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谢辞,已经把银枪和细刀舞得虎虎生风了,纵墙而下不见痕迹了。谢明铭也一样,他是长房长子,从小要求也很严格,这一年时间下来勤修苦练寒暑不改,最后还得谢一嫂严格限制他的练武时间,以免年纪小伤了根骨。 反正,谢明铭已经长成为一个小小少年,普通的事情,他基本都足以震慑和解决了。要是见势不对或实在不行,就通过地道离开前往灵州求助呗。 “至于柔儿,也已经十一岁了。” 算半大姑娘了,要是没有这意外,她再过两年都该开始相看定亲了。 荀夫人足可以照顾他们姐弟了。 谢明铭也可以教弟弟练武。 谢一嫂看着顾莞惊讶一骨碌翻身坐起来,小姑娘鸦发蓬松,一双乌溜溜的杏仁大眼睁得圆滚滚的,她忍不住疼惜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小姑娘才十七岁呢。 这次的决定,也是她和荀夫人及谢明铭一起商量过的,谢明铭亦很渴望和四叔一起奔赴而去为父祖至亲复仇,但最后这个小男子汉权衡过后,决定自己留下来。 这是谢一嫂的想法和提议,也是一家人的决定,他们不能让谢辞和顾莞独自在外面对这一切,能多一个人是一个人,能多添一把力是一把力。 “明铭说,如果有朝一日家里安置好了,或是没有隐患了,”不用再当逃犯了,“他就和四叔四婶一起,去把那些贼人都绳之於法,为谢家讨回公道。” 月光如水,柔和铺陈,谢一嫂娓娓道来,声音就像这流水轻纱的般的夜色一样温缓。 顾莞犹豫了一下,她也琢磨了片刻,不过最后她很快将这个问题抛在脑后了,她相信谢一嫂并不会让谢家人置身于隐患危险中的。 于是她很愉快地说:“那太好了!” 天知道,有时候捉襟见肘她多想身边能添个人啊! 两人很愉快地定下了这件事,把棉被一拉,顾莞开开心心地睡觉了。 谢一嫂替她掖了掖被子。 她自己微笑盯了帐顶一会儿,也闭上了眼睛。 …… 次日,金灿灿的晨曦自东边的山峦一路洒到小院子的台阶下。 吃了一顿热腾腾的饺子之后,三人沿着小镇的黄土小道一路走到山沟边缘,从林子里拉出昨日藏的马。 脚下咯吱咯吱的响,阳光为整个林子都披上一层金色,顾莞利索翻身上马,阳光笼罩着她的全身,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她脸颊细细的绒毛,她整个人都和这个金色的林子浑然一体。 谢辞一早上都在不经意看她,又飞快移开,但这次他不禁看得略久了一点点,然后就撞进了谢一嫂似笑非笑的眼神里。 谢一嫂笑眯眯地翻身而上了第三匹马。 这林子居然多了一匹马。 谢辞脸皮一热,不过他惊讶:“一嫂,你也要去灵州吗?” 谢一嫂点头:“是啊,我不能去吗?” 她斜睨谢辞一眼。 这当然不是不能的,谢一嫂要去也正常,谢辞想了想,张青郑应应该见过谢一嫂的,“一嫂,张青和郑应你认识不?” 谢一嫂回忆一下,“认识的,是不是一个左边鬓底有颗痣,另一个国字脸耳垂很大的。” “一眨眼,都这么多年了。”她十分感慨。 谢辞心里那点不自在立马就去了,他连忙安慰他一嫂:“秦家人都好好的,一嫂你放心。” “没事,昨晚元娘都给我说了。” 谢辞看了顾莞一眼,顾莞正微微笑着,看谢一嫂一眼,又看他一眼,谢辞的心里,悄悄涌起一种甜丝丝的欢喜。 他定了定神:“好!那就行,我们走吧!” …… 三人策马扬鞭,快速离开山镇,之后一路快马加鞭,辰时左右,就抵达了与张青郑应约定好的地方。 三人稍稍一勒停马,张青郑应立马从茶棚小跑而出,一跃上马跟上。 在灵州城门前,他们又与荀逍罗迁汇合。 ——这次三州之行,秦显既然让谢辞去,那就说明他是有把握的。最起码,谢辞的人身安全是不会有风险。 不过除了谢辞本人,其他人去也没什么意义,有时候甚至可能人多反而不美,于是顾莞没去,荀逍也没去。 顾莞借口养伤,实际没伤,她悄悄去接和安置谢家人去了。 荀逍则留在灵州城内,关注着特使行辕以及灵州走私案的后续发展。 张青按谢辞吩咐,昨日提前往灵州城传了讯,辰正左右,荀逍带着罗迁就准时等在灵州十里亭之外。 双方骤一照面,谢一嫂惊了一下,她惊疑不定,荀逍却立刻就侧转头去,风帽的挡住了他的脸。 谢一嫂立即看顾莞,顾莞知道荀逍耳聪目明,不敢说话,只小幅度点了点头。 谢一嫂不由怔怔,她听顾莞和谢辞说过荀逍烧伤了,但她真没想过会严重到这种程度。 她仰头看天,蓝田白云,金色的阳光照在开始解冻的沟渠和覆盖残雪的枝杈上。 若是没见过夏天的人,可能绝对想不到这里在暮春盛夏时那郁郁葱葱的葳蕤景观啊。 真是十年生死茫茫变,谁也不知谁的日后事。 谢一嫂更年长,人也豁达,经过长达一年多的时间,她已经将心态调整得很好了。 她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真是那些一个一个该死的人呐! …… 五乘快马先后驰进灵州城内,很快汰换了营部装束,重新驱马抵达了灵州大将军府的侧门。 谢辞回来了。 不过比他还快一步的,是苏桢陈晏寇文韶三人一封封亲笔书信,以及他们最后再三叮嘱了长子之后,令后者携一封长长的亲笔书信悄悄赶赴灵州面见秦显。 ——如果不是此刻备战的紧要关头,他们就自己来了。 苏维等人,秦显一一都见过,又和苏桢陈晏等人回信在紧急磋商一些事情。 踏进府门一刹,谢一嫂忍不住停了一下脚步,她抬了抬头,看着这陌生又熟悉的门楣。 ——她是在京城出嫁的,她出嫁没多久,秦显才驻守灵州,但这熟悉的简洁风格,以及内里她的家人的亲人,一刹那,让她激动得热烈盈眶,废了很大功夫才压下来。 秦显秦关也是。 两人迎出来,照面一刹,秦显侧了侧头,顾莞看见硬朗帅哥秦关一刹红了眼圈,但他们都竭力忍住了。 秦显轻轻点头,“好,好,去后面与你婶娘和妹妹弟弟说说话罢,回头叔父再来见你。” 他并没有拖延时间,正事要紧,饶是秦显有把握,但此行谢辞事办得的漂亮程度,仍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迅速把谢辞他们带回了书房,拍了拍他的背:“做了好!” 秦显激动万分,他几乎可以预见,他的将军后继有人啊! 陈晏寇文韶不逊于苏桢的态度,完全可以看出他们的归心程度。 “等会,你去见见陈绍几个吧。” 苏维他们已经带着秦显的亲笔信马不停蹄赶回去了,不过同行的还有陈晏的次子及苏桢寇文韶的侄甥,特地留下来以便有什么变化随时传达的,事关重大他们并不能信任信鹰。 怕引人注目,所有苏维他们和谢辞是分开走的。原本谢辞慢了两天秦显还有点担心,但看到谢一嫂他就明白了。 这大半个月时间,四人都在不断联络昔日谢家军的心腹旧部,秦显苏桢陈晏寇文韶这次是连身家性命都豁出去了,誓要和这幕后黑手你死我活。 秦显连续说了几声好,他道:“陈绍他们还带来从前他们接触过的上线消息,我猜测已经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我已经将这些讯报呈与特使行辕了,这个案件应该很快会结案了。” 一来有快速顺藤摸瓜的方向,一来更重要的是,大战将兴,灵州案必须尽快结案,整个走私案哪怕继续查也必须由明转暗,以免影响接下来的士气。 “今年天气不错,按往年估算,月末就开始化冻,下月中下旬土地就开始结实了。” 秦显说:“北军集结在即了!” 双方大战已经一触即发了。 而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是谢辞顺利进入军中。 这甚至可能是整个大计划中最难的一环。 因为这么幕后黑手必然会紧紧盯着他们,对方必在千方百计地寻找谢辞。 秦显说:“我与陈晏寇文韶三人书信商量过,我们一致认为,你去陈晏麾下入军是最好的。” 至于原因,前面已经说过了,陈家子嗣兴旺,陈晏儿子侄子外甥足足几十个,还不包括同样人丁兴旺的族人。 “这几天,如有需要,你和元娘整理一下这边,没有需要就不必了。”秦显没有明说,但谢辞明白,他说的是谢家人。 秦显一概不问谢家人的下落,只再三叮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如有需要,切记及时求助灵州大将军府,他会叮嘱他的心腹管事及留守的副将杨汾。 “月末之前,你们要抵达云州。” 这是秦显和陈晏商量好的,也是最合适的时间段,陈晏会趁着这段时间挑选出合适的子侄并安排妥当其余事情。 最后,秦显压低声音,用仅容两人听到的轻声叮嘱谢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反之将者大忌也!” “你既已经允许他们立功抵过,待他们和我就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差异。去了云州之后,你需笃信陈晏。” 秦显将声音压得最低最低,只见唇翕动:“哪怕有一些的防备,也需压在最心底,不能表露予任何人知悉。非十万火急不得不变之际,亦不可轻动。” 这些谢辞父亲来不及教导他的东西,秦显附耳仔细叮嘱了一遍。 这个眼尾已经呈现一丝鱼尾纹的中年大将的面庞近在咫尺,谢辞点点头:“我知道该如何做的。” “好!” 这个眉目极神似其父的少年男子,一身黑甲脊背挺直颀长如银枪的伫立在身侧,秦显细细端详,心里极欣慰。 他叮嘱完谢辞该叮嘱的之后,才抬眼看其他人,顾莞就不用说了,他望荀逍。 荀逍一袭灰色宽袍还戴着有棉布遮挡的竹篾斗笠,荀逍很少现身人前,也就来过将军府一次,但都是远离人群避而不见。 不过这次,谢辞和他都知道,去过将军府之后,很可能他们就会马上离开灵州,并且为了获得第一手消息,荀逍也进了外书房,一直静静立在屋柱的阴影后。 秦显上次就想说了,他神情闪过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你是……” 荀逍侧身,淡淡道:“我姓罗。” 秦显心情复杂,姓罗吗?“好,好。” 行,那就姓罗。 秦显没有再吭声。 他只对谢辞和顾莞道:“你们及早动身吧,这次分开,再见面,应该是大军集结之时了。” 希望谢辞从军之路顺利顺利。 秦显长吐一口气:“好,那我们去后头,吃一席家宴!” …… 家宴是一直都备着的。 上次没有吃上,这次补上。 要说唯一的意外,那大概就是谢一嫂秦瑛了。 谢辞顾莞和秦显一起去到后院的时候,文氏秦关谢一嫂等人俱眼圈红红的,显然已经哭过一场。 当夜,谢辞顾莞他们离去之后,秦显秦关把秦瑛叫到外书房里。 “瑛娘,你……” 秦瑛的想法和诉求,已经通过秦关和秦显说过了,叔侄两人眉心都有点皱。 家人,是他们的软肋,铁汉柔情唯一的难以决断只为她们。 “瑛娘啊,你也想做些事情,我和你哥哥是很同意的。只是,你还年轻,……” 秦显一个大男人,微微俯着身,在灯下也顾不上难为情,急忙道。 侄女年轻,谢一郎是好极,但,但确实已经去了,他不想侄女青春守寡,一辈子一个人。 “叔叔麾下有不少好儿郎,都是青年才俊,你要个寒门的行,要个好门第的叔父给你找,要不再过几年再说?好不好?” 今天坚强如谢一嫂,都泪洒好多次,家人团聚不容易啊,她坐在圈椅上,虎背熊腰的叔叔和哥哥一边一个围着她,灯盏下,晕光缓和,她感到很幸福,但闻言后,她还是坚定地摇头,笑道:“叔父,不用了!没了男人又不是活不下去?” “你担心我没人养老不成?我还有俩孩子啊!” 秦瑛站了起来,她之前已经和婶娘说过一遍了,说得文氏又哭又笑,她这会儿要再说一次:“哪怕再如何,我也是不怕的!如谢峷一般顶天立地的男儿,这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一个了!”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红了眼眶,为那个灼灼韶华、惊艳了她一生的青年。 “我很好,你们放心吧!” 看着秦瑛坚强又平静、泪中又笑的眉目,秦显秦关眼眶发酸,两人也懂得曾经沧海难为水。 最后两人对视一眼,长长叹气,没有再说什么了。 之后,一家人三人,就商量起秦瑛重新接手回她从前带过的流风卫的事情。 说得差不多的时候,房门动了一下,秦文萱有点怯怯伸出一个头,但她还是勇敢地站出来了。 “大姐姐,我能不能和你一起去?” 她捏紧双拳,但还是很认真地说:“我,我不想再像上回那样无助了!” 遇上了事,一点办法都没有,甚至连万一……她连带着娘亲弟弟逃离的能力都没有。 她,她不想这样! …… 夜幕藏蓝,劲风吹拂,云卷云舒。 仔细嗅嗅,却也确实嗅到了春的气息了。 此时此刻,顾莞谢辞离开了将军府,正勒马停在他们租赁的郊区小院外。 明天,他们将离开灵州,开启一段新的征程。 “走吧。” 顾莞仰首看了风吹云动之后,回头冲三人一笑,打马往前大约一里地,来到和谢一嫂相约的客栈投宿。 谢辞等人是没什么意见,甚至谢辞都没察觉,因为他们为了安全,经常转移的。 所以当谢一嫂带着秦文萱一身布衣劲装风尘打马而来的时候。 谢辞惊呆了:“一嫂,你怎么又来了?” 不是该团聚一段时间之后,就回小镇的吗? 谢一嫂忍不住哈哈大笑:“我和你们一起啊,你放心,我已经安排好家里了。” 对谢一嫂的能力和安排,谢辞是没有任何怀疑的,只是今天出来之前,他万万没想到,谢一嫂会和他们一直同行。 他一愣,先是惊喜,紧接着又忽涌起失落——因为原本他还在为即将再度和顾莞相依同行、一人独处甚至还可能会同居一室而暗生欢喜的。 谢辞:“……” 他看也戴了个斗笠的秦文萱:“……你怎么也来了。” 谢一嫂说:“文萱也跟着我一起去,放心,叔叔大哥他们都知道。” 谢辞:“……” …… 谢一嫂翻身下马,快步登上台阶,让小一在后院给开了一个小院。 她步履如风,边走边说:“总得有个人替你们跑跑腿,才方便。” 这也是谢一嫂一开始想出来的初衷。 这支流云卫是她早年在资助育婴堂时挑出来的一些孩子组建的,一开始打探市井消息,后来她经营得很好,算秦家的暗探队伍之一。后来她出嫁后,就一并归流云卫了。 这次秦显想把流云卫都给她,但谢一嫂不要,只要回原来那个小队,虽然娘家夫家都是她的家,但她总不能把娘家挖空了,叔父哥哥也需要用人的。 反正流云卫之中互有联系,她想知道的也能知道。 谢一嫂推开正房,安排秦文萱先去洗漱,等她进去之后,她和顾莞说:“文萱你放心,是个倔孩子,绝对不会有口风问题的。” 谢一嫂把包袱往床铺一放,回头笑道:“我比你大,你以后叫我瑛姐吧。” 顾莞倒没有怀疑过秦文萱泄密,谢一嫂办事她是放心的,不,是秦瑛。 只不过,她偷瞄了洗漱隔间一眼,顾莞其实有点想问……嗯,她发现,荀逍不见了。谢一嫂带着秦文萱一出现,他就不知哪里去了。 好像很有情况的样子啊。 秦瑛秒懂,但她不禁长长叹了口气,其实她和家里都猜测,秦文萱想成长是真的,但估计还有另外一个冀望,大概就是这荀逍了。 秦瑛摇摇头,因为她听见隔间脚步声,紧接着秦文萱开门出来。 两人立马闭紧嘴巴。 顾莞冲秦文萱笑了笑,“来了,咱们收拾一下,就点菜吃饭吧!” …… 至于谢一嫂秦瑛,她有点好笑,因为她发现谢辞还站在门外。 她踱过去,“你快去挑个房啊,你们三个正好一间。” 小院一共三间能睡人的房。 她说:“以后我和文萱和元娘一个房,你们就不用像以前那样不方便了。” 谢辞:“……” 他抬头,顾莞快乐和秦文萱聊天(她心虚,刚八卦完人家的),发现他还冲他笑了一下,冲他挥挥手,转头继续和秦文萱说话。 她开心得很,显然对和秦瑛姐妹同房乐意得很。 ……也是,一男一女,总会有那么一点不合适的。 谢辞一开始的惊喜已经没消化完,心吧唧一下掉回地面,杵在房檐下好半晌,最后只能一步三回头,带着张青郑应去厢房了。 只有他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 34. 第34章 少年情愫萌动的奇妙滋味,他…… 白驹过隙莫问世事,辗转浮沉谁知他朝。 在离开灵州之前,谢辞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冰雪初解冻,苍浑天地,他十三岁最后一次离开北地之际,谁又能知道,再回来时会是这样。 在谢辞等人迅速离开灵州赶赴宿州的时候,特使一行也很快离开了。 在得到秦显呈上的讯报之后,冯坤下令,特使銮驾当天就离开灵州前往宾州。 快速行进的銮驾车架摇摇晃晃,厚厚猩猩绒地毯的将震感减至最低,这位一身赤红麒麟袍的当朝权宦正斜卧在美人榻上,锦毡搭在他的大腿上,他闭上一双斜挑艳丽又显得凌厉的丹凤目,阖目养神,朱红的唇角却挑起几分讥诮弧度,他轻哼了一声。 他手眼通天,当然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并无丝毫给蔺国舅等人面子的意愿,也无深度插手偏颇任何一方的打算,他冷眼唯一要做的,就是赶在在北军集结之前解决灵州案,以免影响后续的大军集结。 这也是皇帝陛下的心意。 其他的,冯坤一概不管,他将会很快解决宾州事情,之后迅速折返中都。 …… 至于其余下榻于特使行辕的人,比如蔺国舅,也一并随銮驾离开灵州了。 冯坤雷厉风行,蔺国舅却没有再出手了。 在灵州案眼看着即将很快落下帷幕,特使行驾即将抵达宾州的前一天,蔺国舅享受完新纳美人的侍奉之后,他私下离开临时下榻的别院,来到与范阳交界的贲县县衙,和卢信义见了一面。 蔺国舅解下斗篷,端起茶盏刮了两下,啜饮了一口,说:“明天就到宾州了。” 他说:“你们怎么搞的?不行的话,我可不给你们补锅的喔。” “这件事情就到这里吧。” 反正,蔺国舅是不会再出手了。 他自认为,能给卢信义的方便,特地这般隐匿妥帖行踪过来一趟,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我须尽快赶回中都。” 皇帝近年宠妃、四皇子之母沐贵妃,娘家这几年有扶摇直上的趋势。 另一个更重要的,北军马上即将大集结了,据陛下的心意,很可能会将三、四两位皇子都遣出来刷军功。 这两个于蔺家而言,尤其后一个,才是真正的大事。 卢信义脸色很难看。 蔺国舅气定神闲喝茶,说撒手就撒手,一副高高在上的诘问姿态,让他心下极愤。 卢信义不说话,脸色很难看,蔺国舅“啧”一声:“不过是个黄毛小儿罢了,你怕什么?把他干掉就是了。” 秦显能拿出那些讯报,足以说明这些谢氏旧势力又重新拧做一股了。 这个不管卢信义和蔺国舅都能猜得到,这必然得谢辞亲自出面才能做得到。 但蔺国舅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啊,他真不明白这些武将,既要得到所有利益,又要藏头不露尾,忌惮这个忌惮那个,这世上哪有什么好处都占完的?真一点都不干脆。 都闻谢色变了。 “把他杀了,秦显等人不就重新变成一盘散沙了。” 蔺国舅微微往卢信义身边倾身:“这样吧,这次北军集结,主帅还没定下,我保举你成为此次北军主帅,如何?” 你敢接不敢接? 卢信义霍地侧头,蔺国舅冲他挑了挑眉。 卢信义脸色变幻不定,一旦他当了主帅,将会在众多嫌疑人中脱颖而出。 但,只要当上主帅,很多事情却会变得容易起来。 蔺国舅道:“不过你要注意了,陛下很注重这次呼延德第一次率兵南侵,三皇子会来督战,此战!务必要赢。” 三皇子刷军功,以取代如今幽禁东宫的皇太子,才是蔺家如今的头等大事。 这也是今日蔺国舅的真正目的,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推过去:“这是我爹的信。” 卢信义看完信,脸色阴晴不定片刻,最后他道:“好。” 他很快决定,他要当这个主帅。 蔺国舅抚掌:“这不就好了?”他笑道:“到时候,我再给你安排两个人,务必要保护好三皇子的安全。” 蔺国舅三言两语,安排好所有事情并顺道往他身边安插俩人,言罢,很快拍拍屁股就走了。 但偏偏,卢信义还不能将他如何。 兵部尚书,首辅之子,蔺氏权倾朝野。 而卢信义的种种难处,对方未必真不知,只是不在意罢了。 …… 蔺国舅走后,卢信义脸色黑沉在书房坐了许久,直到州司马黄斌送罢蔺国舅,推门折返。 “大人,我们现在该如何?” 黄斌手上还拿着灵宿云定四州发回的最新讯报,呈上。 前几天,在得知秦显拿出上线消息的一瞬间,他们几乎立即就判断了,谢辞在,并且,他亲自出面了。 卢信义当时冷冷道:“他必会设法从军。” 不从军,就永远碰触不了他。 谢家旧势力迅速拧成一股之后,而他这次灵州宾州损兵折将,此消彼长,双方立时就能呈互相对峙之势,谁也不比谁更强太多。 这真是卢信义最最忌惮的局面。 他千方百计将谢家军打散,谁料不过一年,这个谢辞竟就横空出世,将其重新集结卷土重来。 黄斌坐立不安:“大人,要是……咱们怎么办?” “上善治未病。” 夜色已深,油灯挑起两条灯芯,半昏不明的泛黄灯光照在卢信义脸上,那张甚有威势的面庞有一半笼罩在阴影中,目光阴冷沉沉的。 “担心什么?就算查到是我又如何?我现在又没交易,他能耐我何?” 一个通缉逃犯罢了,哼。 卢信义冷冷一笑,自来无毒不丈夫,一不做二不休。当然,当这个主帅,不过是防范于未然的。 上医,当治未病。 谢辞身份特殊,他想进入军中,必然是在秦显苏桢陈晏寇文韶的手下下面安排,其他的,不可能放心。 可谢辞是一个通缉逃犯啊。 圈定了这么小的一个范围,卢信义冷冷道:“当然是在北军集结前,将他解决掉!” 他有预感,这个冥顽不死的谢辞,一旦成长很可能会真的成为他的心腹大患。 “传信我们在灵州宿州云州定州军中的所有眼线,尤其秦显等人亲部和近卫军中的,立即动起来,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找出伪装进军的谢辞!” “成功将其识破并抓获者,转暗为明,连擢五级,赏金五千!” “谢辞得死!还有藏匿在他身后的谢家人,对了,加一句,识破其身份之后先留意他有无传信。” “马上去!” “……是。” 谢家最小的,是个女娃,今年才刚满四岁,卢信义说这话时太阴鸷,司马黄斌忽忆起昔年曾有缘见过一面的这个襁褓中的女婴,心生几分不忍,又想起谢帅,不过他很快就将情绪压下了,立即应了一声是。 但卢信义异常敏锐,他眼睛动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我太狠毒?” 幽幽灯火下,卢信义慢慢抬起眼睑,黄斌心下大骇,慌忙跪倒在地:“大人,标下没有!标下追溯大人二十年,一向忠心耿耿绝无二话。” 卢信义定睛注视他几息,最终颔首:“我信你,好了,起来吧,去传信。” 黄斌立即应了一声,起身匆匆往外而出。 但走在夜色幽深灯影幢幢的廊下,他心跳却很快,黄斌觉得要不好了。 书房内。 卢信义静静站了片刻,把心腹陈汾叫进来:“去,解决他。” …… 一刻钟之后,陈汾提着一个木匣回来了,里面是黄斌的人头,他手里还拿着黄斌刚刚写好要穿出去的情报函。 “他手上的事,你暂时接过来。” 卢信义正伏案,精心描绘一副工笔简画,虽其他背景没有,但一张瑰丽精致眉目如飞的少年面庞栩栩如生,他收了最后一笔,低头端详片刻,“这幅画,让府里画匠立即加紧临摹,天亮前必须完成。” 卢信义瞥一眼木匣,冷哼一声,黄斌是原范阳军官,后效忠于他,素来忠心耿耿,否则也做不到这位置上。 现在,他冷笑,果然不是自己一直培养的心腹,就容易吃里扒外。 卢信义深知人性,他自己也正是这样暗算谢信衷的,对手底下这些人且重且防,陈汾已经把黄斌回去后经手的所有东西都清一遍并拿过来了。 卢信义脸色沉沉,直接把传信函扔进火盆烧了,“你重新写一份。” 他本来想让陈汾亲自去一趟的,但转念一想黄斌已经不在了,自己严密关注秦显等人,而他也必然是对方严密关注的对象之一,一个还好,要是陈汾也很久不出现,这就很容易露馅了。 卢信义最后吩咐:“传信赵成炆,让他务必滴水不漏,把谢辞给我找出来!” 赵成炆,是秦显等谢家军旧将身边的情报和细作的负责人。 “是!” 卢信义把画像递给陈汾,目光森然。 他倒要看看,谢辞能不能顺利军中藏匿下去! 这般显著的样貌,发现他之时,就是他的死期!! …… 冯坤在宾州雷厉风行,灵州案很快结案,走私线迅速暂告一段落。 这事完了之后,特使銮驾离开宾州,蔺国舅也紧接着返回中都,一行证人完成任务各归各位。 李弈离开得更早一些,因为他是备战督军,抵达宾州后他完成了宾州的督备事宜之后,就向冯坤告辞离开了。 打马离开之际,他回头望了一眼旌旗招展的威势赫赫的特使行辕,又望了一眼西边的灵州方向。 李弈甩甩马鞭,身边的虞嫚贞一身靛青男装骑服,“可惜了,三月份之前,督备就完成了。” 督军备战,凌驾于整个北军诸将之上的身份,那枚督字金印就要上还兵部。 当初他们可是费了很多的心思才拿下这个差事的。 不过李弈却笑了笑:“临时的,不必惋惜。” 他费心拿到备战督军的差事,不过为了来到北军之中而已。 想要达到他安插人手暗拢兵权的最终目的,总要先置身于北军之中,才有可能寻找到合适机会的。 “说到这一点,我真的很羡慕谢辞啊。” 谢家人死魂不消,泽被至今。 谢家军旧部如今仍手握大兵权的,甚至有好几个是谢氏家臣出身,受谢信衷恩惠的中层将领更是多不胜数。 所以哪怕谢辞曾经多么地落魄,他一旦起来的了,就会迅速稳立于这个根基之上。 这个是李弈所没有的。 他父王去世太早,而他当年又太过年幼了。 虞嫚贞放柔声音:“王爷,您别气馁,我们早晚也会有的。” 李弈不由笑了一下:“我不气馁,也不难过。” 他也有谢辞没有的。 而谢辞有的,他将来也会设法拥有。 这个天下,早晚要乱,他会有机会的。而他现在要做的是,提前储蓄到足够的力量。 “走吧!” 一行人一提马缰,转往下一个边城范阳而去。 …… 身后的纷纷扰扰,谢辞顾莞等人是不知道的。 他们已经踏着春雪开始消融的滴答流水声,抵达了云州。 云州地处肃州与灵州之间位置,风物不及粗犷干燥,却一般茫茫苍野浑然无垠,小河小溪的里水已经流动起来了,早春的黄芽顶开覆盖枝头的冰雪,冒出了一个个小头,残雪处处的褐黄大地上点点嫩绿,风已经彻底褪去的冬季的凛冽之意,一阵阵东风吹拂,转眼春回大地。 陈晏这次见面准备,比之上一次还有精心一些,他反反复复检视了自己的身边,再三辗转,确定身边没有一个有问题的地方,才带着九子再度来到别庄。 “呐,四公子,你瞧这小子,和你年纪相差不很大,眉眼也有几分相类,用他替上正正好合适!” 陈晏膝下足足二十几个儿子,兄弟姐妹又多,侄子外甥加起来四五十人,一加七八十。另外还不算族里的,陈氏宗族人丁兴旺,他总得提携一些,于是林林总总上百个,云州大营都放不下,还往其他萝卜坑安了许多。 过去总觉得很烦恼的,但现在却成了一件大好事,陈晏第一次这么满意陈家的人丁。 这些他安排的众多子侄,本来时不时都会轮值调防回云州大营的,毕竟人这么多,他总要给大家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他也好从中寻找一些好苗子重点提携。 更重要现在是备战的最后时期,大战将兴,调防调整就更加频繁了。 这样的情况下,是谢辞匿名进军的最佳时机。 秦显苏桢四人再三斟酌之下,明知对方会重点关注陈晏麾下,但四人最后还是决定安排谢辞去云州。无他,对比起其他人的小猫几只,陈晏这边的先天条件真的太优越了。 谢辞一来,陈晏立马拉着他的九儿上前展示。为了挑选一个合适的人选,陈晏可是煞费苦心,最后挑中的陈九郎,一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和谢辞的眼睛有异曲同工之妙,算是外型条件最好伪装的。 另外,陈九郎今年二十二,不大也不小,谢辞虽年少些,但历事太多,一身气质已经相差无几了。 二十二岁非常合适,这是陈晏为谢辞日后铺垫,一旦日后有需要,这年纪也不会太小不好统大军让人质疑,二十二岁正正好。 “陈叔费心。” 虽然只是一个人选,但从相貌年纪到身材,一个照面,就可以看出陈晏真的费了大心。 谢辞立即道:“辛苦你了。” 陈晏很高兴,“不费心,不辛苦,没事。” 顾莞围着陈九郎走了一圈,她笑道:“委屈陈九哥哥了,阿辞可是暂时不能这么快把身份还你。” 她说“阿辞”的时候,谢辞迅速瞄了她一眼,他上前一步,对谢九郎一抱拳。 陈晏安排归陈晏安排,顾莞担心九郎心里不乐意。 只不过,她显然多虑了,陈九郎乐呵呵的,被他爹踹了一脚,他赶紧一跳避开,拱手还了一礼,摇头摆手:“四公子千万别介意!别介意,我姨娘就我一个儿子呢。” 陈九郎一双艳丽桃花眼眨啊眨的,他本来就不喜欢从军,他从小的志愿是从商赚大钱,可惜他资质不错他爹不许,他只能不甘不愿从戎去了。 但其实陈九郎并不乐意干这么危险的工作,他姨娘就他一个儿子,他还得为他姨娘养老送终呢,万一战死怎么办? 这次父子两人吵吵拉锯了一顿,最后陈晏把手底一部分情报工作给他了,顺带允许他做点生意。 陈九郎正爽着呢,走路都带风。 陈晏感觉丢大脸了,又踹他屁股,陈九郎赶紧一蹦:“喂,爹你干啥老踹我屁股,我还要脸不要了?” 顾莞忍不住“噗呲”一笑,这陈九郎可真有趣啊。 不过她和谢辞秦瑛对视一眼,心倒是放下来了。 …… 接下来,几人就开始易容改扮,明天按着调防军令,前往云州军中报到了。 卢信义在幕后如毒蛇吐信般的志在必得,他们不是猜不到,否则秦显他们都不会一致认为,这是怕是最难也是最危险的一环了。恐 但其实,有顾莞的妙手,这一关却已经比想象中要容易得太多了。 顾莞打醒十二分精神,用了比平时多了一倍的时间,给几人一个个化好了高仿妆。 惊得陈九郎瓜都掉了,他原本还担心谢辞没伪装成功,万一被人识穿,他刚上手还没熟的情报头子工作和还没开摊的生意就要黄了,他得赶紧扛着他娘跑路去了。 陈晏一见,不由霍地站起,喜出望外:“好,好啊!太好了!” “四少夫人,你这手艺太了不得了!” 这个四少夫人一出,顾莞尴了一下,谢辞刷一声触电般侧头望她,她望过来之前,他又火速挪开。 谢辞本来就在顾莞的全身贯注注视之下不自然,她柔软又添了一层薄薄剑茧的指腹细细抹开他脸上的脂粉,那种带着奇异刮蹭的异常触感让他心跳怦怦加快,酥酥的感觉仿佛自有意识,直窜他的心尖。 谢辞第一次感受到一种尾闾发麻的战栗感。 然后猝不及防,又被这声“四少夫人”叫得心率失控,怦怦怦在胸膛鼓噪,他的脸颊无法抑制发热发烫,但幸好,厚厚的脂粉给遮盖住了。 “哈哈哈哈哈是不是很厉害?”顾莞甚至没有否认(顾莞:否认这个合适不合适?),她有点得意,眉飞色舞。 她之后又给自己、秦瑛、还有荀逍都作了整体的伪装。 荀逍是去他房间搞的。 秦文萱也略微调整了一下,并且这个简单,顾莞顺手给她讲解了关窍,以后她可以自己来了。 这么多人,她有时候会很不方便的,目前肯定得紧着谢辞,其他人就得针对自己自行学习一下。 这么一学一教,一晚上就过去了,第二天天不亮,谢辞顾莞秦瑛拿上陈九郎的调令,谢辞是陈九郎陈琅,顾莞秦瑛则充作卫兵。 本朝风气开放,军中倒没那么忌讳女的,毕竟开国的时候,还有太平公主率领的太平军,是太.祖麾下一支很有力的部队。 只不过由于伪装的原因,秦瑛也伪装成男卫兵了。 谢辞带着她们俩,以及七八个陈晏已经准备好的卫兵及副尉,前往云州大营报到。 至于张青郑应,等过段时间再慢慢安排,毕竟一下子进太多,暴露系数也随之升高。 …… 他们一进云州大营,几乎是马上就感受到了一种芒针在背的窥视感。 不止一处,细觅无痕迹,但却一直若有似无,无处不在一般,在报到领了校尉腰牌之后,并且和一个表兄一起去拜见了“父亲”陈晏之后,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 三人的脊梁肌肉,不禁绷紧了起来。 谢辞垂目,注视着手中这枚古铜色的云州校尉身份牌,如果顺利,这将是他的一个新起点。 他最终,如父兄一般,成为了一名北军军人! 谢辞微微闭目,慢慢地,长长吐了一口气。 三人若无其事,仿若不觉,如常一般接受完云州军务,顾莞有点捏了一把汗,但好在陈晏和陈琅已经提前说过一遍,而谢辞仿佛骨子里就带着军魂,他第一次上手,自然自若,没出半点纰漏。 这般过了一天,晚上,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营房。 三人都忍不住长长呼了一口气。 是夜,秦瑛在外轮值守卫,她现在是近卫嘛。 而顾莞,则被谢辞打开房门,她悄悄钻进去。 这一路上,谢辞都再也没办法像以前一样经常同居一室,他很郁闷,但进了大营之后,这光景居然又回来了。 虽然一个睡床,一个在床头另一侧撑了个布质的行军床,但谢辞心里却欢喜异常。 月光幽幽洒在营房半旧的窗纱上,谢辞支起一点身,“莞娘,你今天累不累?” “是有一点。” 顾莞正在那边床活动手脚呢,月光如水,她声音清脆轻快,带着一种隽爽。 谢辞小心躺回去,他听到她的呼吸声,这屋子里,也带着她呼吸的气息。 两人虽然一人一床,但他们呼吸在同一个空间里。 谢辞今天也很累,这是精神高度紧张之后的疲惫,但他此时此刻,却觉得很开心,一种欢喜像泉水般汩汩涌出,转眼将这种精神上的疲劳压下,慢慢消弭并取代它了。 谢辞这是第一次心动。 少年情愫萌动的奇妙滋味,为他干涩苦辛的人生注入了很多很多东西,他开始真正感受到生命的美好了。 虽然有苦有恨,但真的,他拥有了甜。 这是一种单纯而奇妙的甜蜜,只需要和她这么静静独处一室,就那么悄然满溢一颗少年心。 “阿辞!” 她又喊他阿辞了!谢辞立马一骨碌翻身爬起来,银白的月光如霜皎洁,洒在两人的床前,顾莞头发有点蓬松,几缕耸起,让她的脸看起来多了几分青稚可爱。 “怎么啦?” 顾莞一个骨碌趴在床头,悄悄把脸探过来,她眼睛转了一下,悄声说:“我想啊,这样千日防贼总不是事儿。” “要不,咱们引蛇出洞,先发制人?” 哎妈呀,天知道对方有多少细作和眼线啊,不搞定他们,吃饭都吃不安稳啊,甭提和幕后黑手怎么怎么样了! 她一双杏仁大眼映着月光,在黑暗里,有点像狸猫,熠熠锃亮。《 》 35. 第35章 堆积情感;引蛇出洞 军中营房普遍不大,狭窄的斗室内,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她鼻息喷在他的脸上,她的淡淡清橙体香随着呼吸从她的体内,嗅进了他的肺腑之中。 好在这个时候,外头传来敲门声,“叩,叩叩叩”,一长三短,谢二嫂声音压得极低:“睡了吗,开开门。” 陈晏那边派人来了。 显然经过了第一天的实践,大家都发现了这个迫在眉睫的问题。 秦瑛的声音就像骤然撞破了银瓶的水,“啵”一下将室内的这个氛围打破。当然,这只是谢辞的个人感觉。顾莞话音才落,就听见敲门声,她立马原地一跳,趿鞋飞快出了外室,把门拉开。 春寒料峭,月光无声洒在半旧不新的石阶上,秦瑛一身黑色轻甲,眉眼调整过之后看不出半点女气,手里拿着套着刀鞘的长刀侧身站在门外,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英姿飒爽。 “哇,二嫂你太帅了。” 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她就想说了,顾莞眼睛一亮,谢二嫂这气质正是她最喜欢的。 秦瑛忍不住笑了一下。 “快去收拾一下,陈珞来了,陈晏让他来的。”来接他们的。 秦瑛眼睛多毒啊,敲门声一响,谢辞心里一慌,急忙往后一仰,他慢了半拍才下床跟上。秦瑛顾莞这两句话已经说完了,他出来站在内室和外室石屏门侧,心里还慌里慌张的,表情那点不自在就带出来了。 秦瑛暗笑一下,顾莞和她转过身的时候,谢辞已经极力调整好表情若无其事了,就是在谢二嫂这个心如明镜的人面前,他感到窘迫。 “傻小子。” 谢辞顾莞听说陈珞正在等着,赶紧就换衣服去了,并稍稍调整了妆容,让一个近卫进来充当谢辞在睡,他们换上近卫甲胄悄悄出去了。 顾莞先给谢辞弄的,完事自己怼着靶镜涂涂抹抹,秦瑛站在门边等着,她用肩膀碰了碰谢辞,揶揄:“你要胆大,心细,脸皮厚啊!” 曾经恣意张扬对女孩子不瞧半眼、跳脚大放厥词说女的只会影响男人拔剑速度的半大毛头小子,也轮到他有今天了。 这个不大不小的屋子里,月光如霜清澈落在两头,谢辞赶紧往顾莞那边瞄了一眼,好在顾莞正聚精会神趴在窗台上的那个小小靶镜前,没听见,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就听见了秦瑛低低的闷笑声。 谢辞心里有点不服气,在家人身边,他往日骨子里的活泼好像回来了一点点,立时就要想反驳了,‘难不成二哥就是使的这招?’ 但话到嘴边,他才意识二哥已经没了,心口一窒,咽回去了。 谢辞侧头,看着秦瑛柔和带笑的生动面庞,他嘟囔:“才不是,你又骗我。” 小的时候,二嫂最爱哄骗他了。 秦瑛哈哈大笑。 “笑什么呢?” 顾莞终于搞定了,三下五除二把东西用包袱皮一卷,交给替谢辞的那个近卫,一个箭步走出来。 “没什么,”谢辞抢答,“我们快走吧,陈珞等好久了。” “嗯嗯,快走快走。” 顾莞当然知道啊,否则她也不会这么急了,她一马当先,连忙拉着秦瑛出去了。 谢辞顿了一下,也立即紧随其后。 …… 陈珞是陈晏的长子,在夜色下站了有一会儿了,一见三人出现,立即冲他们招手。 从后方一个小门出去之后,陈珞站定左右扫视片刻,才回身点头,带着三人快速闪出这一排营房。 之后左绕右绕,汰换上巡防营兵的甲胄,换防时从侧门出去了。 这样虽然麻烦点,但现在这情况,留在营内反而暴露的风险要大的多,不是密谈商议的好地方。 谢辞顾莞秦瑛三人到的时候,陈晏陈琅和次子陈璜还有荀逍罗迁都已经在等着了。 这是云州总督府的一个下人房,陈晏现在是明靶,他行动有极大的不便,临时商议得多将就他,这下人房不大,但门窗已经用厚厚绒布堵了好几层,里头挑上灯,但外面一点光线痕迹看不出来。 “我们引蛇出洞,必须先将这些细作眼线一网打尽,”荀逍敲了敲方桌,灰斗篷遮挡住他灼伤的半张脸,声音嘶哑得很有些刺耳。 顾莞悄悄问过罗迁,不过罗迁说,这已经是能治到最好的情况了。 荀逍这状态,连易容都遮掩不住,于是索性放在明面上。秦显苏桢陈晏寇文韶四人一人一个脸面被灼烧伤过的新聘军师,这么紧的时间门,他们能及时扒拉到一个合适人选,也真是不容易。 谢辞顾莞和荀逍想一块去了,并且荀逍已经和陈晏他们讨论过,认为极有可行性。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个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并务必要解决掉。 陈晏皱眉:“否则的话,总是一个大麻烦,接下来总不能一直如此的。” 谢辞是进军从军,而不是来遮掩面目的。 现在天气冷还好,等天气一热,或真正上阵,脸上妆粉一下子就该被汗浸花了,根本遮不住。 荀逍淡淡道:“那就趁这个机会,把这些近卫及亲部中的眼线尽数引出拔除,一劳永逸!” 成功之后,那么接下来就会变成简单模式。毕竟普通兵丁,谁也不知道陈九郎是什么模样的,中高阶将领校尉的头盔又遮挡足大半个脸部,只要把细做眼线都剔除掉,谢辞是陈九郎,陈九郎也就是谢辞了。 内部不会再有问题。 他们只需要防范外部就可以了。 掩饰身份的难度将会大大降低。 说到这里,陈晏就怒:“想不到,对方在云州竟放了这么多的眼线!简直岂有此理!!” 自从谢信衷事发之后,他们其实也有往怀疑对象那头放眼线,但与之一相比,简直小巫见大巫。 另一个非常重要的,这些眼线要是不除,他们之后每一个军事动向大概在对方眼里都是透明的。 好了,这个必要性就不用说,顾莞问荀逍:“引蛇出洞,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荀逍终于微微抬起兜帽下的一双眼睛,他盯了顾莞一眼,说:“多设目标,引蛇出洞,真真假假,说不定,这次我们甚至能将计就计,提前揭开这个幕后之人的真面目!” 说到最后,荀逍声音转冷,他对这么操作一切的幕后黑手,憎恨程度并不亚于荀逊荀荣弼少太多。 他要将这些人千刀万剐,将他们的皮一寸寸剥干净,再活生生扔进火里烧成灰烬,让他们受尽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种如地狱恶鬼般阴恻恻的歹恨的语气,配合荀逍现在的声音,让顾莞有点起鸡皮疙瘩,虽然她知道荀逍是受害者这正常的,但半夜三更听这个还是有点凉飕飕的啊。 不过手边一暖,谢辞把桌上的热茶倒了一盏,推给她。 顾莞侧头,冲他一笑,赶紧端起茶盅啜了口。 “你是想,让我多化几个人?”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闻弦音立即知雅意,顾莞和谢辞秦瑛对视一眼,其实四人路上已经讨论过一下,她立即就听明白了。 “然后,再找一个人,冒充小四,”秦瑛思索着,也觉得这个法子非常好,虽有些冒险,但非常具有可行性,“最后被他们成功将人‘擒&039;了去,这样一来,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很可能就能马上知道这幕后之人是谁了!” 秦瑛的声音不禁提高,骤她的手被握住,侧头对上顾莞关切的一双眼,半旧的灯盏下,少女杏眸染上一层暖色,冲她关切笑了下,秦瑛闭了闭目,她长吐一口气,也回以一笑。 秦瑛撸了撸额发,笑着回握顾莞一下,她对谢辞和大家说:“没事没事,我们继续。” 秦瑛很快平复的心情,“那,该找谁冒充呢?” 这个人是关键啊,易容的话,不能易太多,顾莞说:“我已经研究出一点防水的妆粉了,”加一种叫象荆的树脂调和的,搞出来有点像胶水,用寻常用手指头和湿巾短暂一抹,抹不掉的,“但仅限于底粉和阴影,也就是稍微调整轮廓那种,眉笔也眼线粉应该也勉强能成吧,但只能用一点点。” 不然的话,就很假了。 所以这么最终负责冒充谢辞的人,必须拥有很优越的先天条件。 计划他们已经初步定下来,但就是这个人选有点困难,必须脸合适,还得主动性够强,最重要是足够的信任他不会泄密并且敢冒险。 顾莞说完,大家眼睛一转,下意识就看向陈九郎。 陈琅:“……” 陈晏之所以选中陈琅,不就是他因为具备这个先天条件吗? 这么一看,顾莞不禁奇道:“陈九,你头发怎么这么多黄泥?” 陈琅:“……” 他气愤道:“还不是老头子踹的!” 原来他们几个是爬地道过来的。 陈晏趁着这段时间门,还临时给自己书房挖了条简易地道,不长,就通往这个后宅这下房,总共三四十米,又窄又矮,陈九郎陈琅这个新鲜出炉的情报小头目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类密议,爬到他一脸黄土灰头土脸,抱怨了一路,被忍无可忍的陈晏回头踹了一脚,“去死吧你!” 然后就这样了。 头壳上的黄泥他抖落了好久都没抖完。 陈琅被大家盯着,他认真想了下,“我上吗?可以,我能去。”不过他对陈晏说:“但爹你必须把城西那个带花园的三进宅子给我。” 只要把家产提前划拉一笔到自己兜里,陈九郎认为,这活他就很愿意干了。 顾莞忍不住笑了一下,陈琅“嗐”了一声:“你是不知道,我不容易的!” 他爹儿子这么多,嫡嫡庶庶,将来分到他手里能有三瓜两枣?他还有亲娘要养,将来还有一大家孩子,陈家都这么能生,他得提前准备啊!不然将来喝西北风去了。 陈珞也忍不住笑了,他把喝光的茶盅扔过去,笑骂:“惦记家里那点东西做什么?好男儿自己建功立业啊。爹身子骨健壮着呢,等你分到手都五十六十了,保不齐牙都掉光了,吃都吃不到,有啥意思?” 陈晏:“……” 陈晏气死,这两个兔崽子是嫌他身体太好不能早早分家产咯? 他一拍桌子,破口大骂:“你们两个兔崽子!老子简直白生了你们,居然还敢嫌老子活太久!我看你们是活腻歪的!!……” 小房间门一时鸡飞狗跳。 顾莞乐呵呵看热闹。 不过话说回来,陈家氛围倒是意外地不错,这装都装不出来了,显然平时也是这样的。 顾莞看笑话的同时,和谢辞不动声色见对了一下眼神,这样的话,两人反而放心多了。 这次前来云州,说他们心里没有一点顾忌,那是不可能的。 但陈家家庭氛围这么好,客观地说,哪怕为了家中这一群大大小小,陈晏上马之后,也不能再下来了。 立场很难这么再□□复的,他只能一条道一直往前走,不管前方是明是黑。 谢辞面上带着几分淡淡的笑,但不动声色间门,他垂了垂眼睫。 这对他来说,是好事。 …… 计策定下之后,他们很快商量妥当细节。 陈晏很快选好了人,次日,顾莞等人再度悄悄出营,她仔仔细细地,一个个为这些即将调防回营的陈家子侄和亲信,描绘了眼妆。 至于谢辞,他亲身上阵,顾莞他给调整了一下厚厚的眼妆,让他袒露出他本来的眼形。 他们的计划目标很简单,第一,最基本也必须完成了,就是引蛇出洞,将这些眼线细作尽数拔出。这次四边一起行动的,陈晏紧急传讯后,秦显那边已经急忙找了擅妆的人来学了。 第二,如果顺利,希望能一举卸掉这么幕后之人的面具。 但第二个难度高不确定性大,他们希望是希望,但不是志在必得。 谢辞调防之后的三天后,率麾下营部完成第一次轮巡任务。 这是他第一次袒露在人前,可以感受得到,“刷”地吸引了很多目光。 可能很多人都想不到,赵成炆竟是云州军中的一名副尉,他甚至近在咫尺和谢辞照面过。 灯下,他打开那副描绘极仔细工笔画像,“没错,应该就是他了!” 一行数人,心花怒放,毕竟谁愿意一直当细作,谁不想光明正大连擢五级,当上真正的将官,更甭提还有五千两黄金! 赵成炆立即下令,加派人手,最好能设计谢辞脱盔,以看清他的脸。 然就在第二天,心腹百夫长却匆匆奔来,“不好了!头儿,今天新调回来的陈晟,陈晏的第七侄,感觉,感觉好像更像一些。” 陈晏年轻时一双桃花眼,陈琅正是像他,陈家子侄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基因,顾莞在这样的基础上,给一共十二个人描绘过眼妆。 甚至有几个小伙子故意遮遮掩掩,流露出用过妆粉的痕迹。 谢辞这样大喇喇自然而然,反而一下子被别人比下来了。 现在,赵成炆等人也大致明白了,对方想干什么。 但他得到的命令,是不计一切代价。 赵成炆曾一度想去信询问,但他深知,要是他连试都不敢试就怂了,大人或许会忖度后让他立即收手,但对他能力的印象也将顷刻一落千丈了。 做细作的,没了能力印象,就失去的唯一的倚仗了! 他想了半个下午,最后一咬牙关,下令手下的所有眼线,全部都动起来,倾巢而出! …… 这是一场人心和诡计的暗战,幕后黑手要抓住这个最难的机会揪住谢辞的迫切心,顾莞他们通过这细作头目的种种痕迹意识到了,这让顾莞等人一下子就心如擂鼓。 “莞娘,你说,我们这次能知道他是谁吗?” 初六夜里,孤星无月,融冰的迹象已经越来越明显,山溪哗啦啦往下淌着,春寒料峭,所有的巡防的骑兵和步兵都加披了厚绒斗篷及加絮棉衣。 在这个春寒露重鼓难响的晚上,谢辞驱马走在风吹芽叶索索动的林边,马蹄踏下水浆溅,道路融雪满满的泥泞。 他回头,看身边的顾莞。 “有这个可能性,并且不小。” 黢黑的夜,夜风拂起谢辞垂在头盔外的一缕碎发,他的脸庞不管怎么变,但一双如蔷薇花般动魄惊心的眼睛却从来不会变。 她心道,也就那些人没那么真了解谢辞,不然,恐怕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睛,是怎么也不可能瞒得过人的。 他有些按捺,可以看得出他硬压着许多情绪。 顾莞今早才安慰过秦瑛,此刻放柔声音,对谢辞说:“你别着急,哪怕这次不行,我们还有下次,这人难道还能藏到不露尾到死不成?我们早晚会把他揪出来的!” 谢辞点点头,露出一个笑:“你说得对!” 就是这样。 两人轻声交谈,微微一夹马腹,继续往前小跑而行。 谢辞身畔除了顾莞,还有秦瑛陈琅以及陈十一郎陈环,以及他们身边一众近卫,再往前往后,则是今夜负责巡值城郊的本部营兵。 大战在即,草原泛青,北戎各部已经在蠢蠢欲动,云州作为兵锋南下的首当其冲点之一,巡防任务非常繁重,这已经是谢辞调拨回来之后领的第三次巡哨城郊的任务。 今夜,也将是收网的关键时刻! 这半个月的时间门,双方斗智斗勇,一方在明一方在暗,引蛇出洞半明半暗,终于酝酿攀升到了顶峰。 在陈琅的倾情表演之下,最终成功把“谢辞”的身份牢牢扣在了脑门上,而真正的谢辞因为一直没有避讳并且在陈琅的左右,已经被摒弃了。 今夜是对方要动手,也是他们要收网然后顺藤摸瓜的时候。 陈琅佯作左右巡视,嘴皮子翕动:“你们能不能别聊天,我很紧张啊!” 一个搞不好,他就交代了。 先照顾照顾他行不行? 这其实是个很有趣的青年,要是他爹没干过背叛的事就好了。当然,现在大家也是一伙的了。 顾莞笑他:“你怕什么,三进大宅都到手了。” 陈环嗤嗤笑了一下,连忙闭上嘴巴,赶紧不动声色扫视左右一眼。 呼呼的风,春寒冷得像冻进骨髓子里似的,左手边是茫茫原野,右边是起伏群山几步外就是茂盛的林子。 突然之间门,前方有人喊:“什么人?站住!!” 幢幢暗影匆忙一闪,乍眼望去,穿戴是北戎特有的短褐胡服,急急往林子深处窜去,前方尖锐的哨声立即响起了,“是北戎细作!!” 纷踏的脚步和马蹄声,作为巡哨队伍的领头军官,谢辞三人当然是要立即下令围拢包抄。一队原地等待以防其他并立即遣人回去报讯,另外两队则一队火速一分为二兜过去,最后一队领兵直接插入追上去。 按照今夜的抽签结果,陈琅负责的是最后一队的任务。 收网的关键时刻到了,就在前方黑黝黝的林子里! 这个时候,顾莞就要个谢辞分开了,这两天她一直都是跟着陈琅的,以随时补妆,她和秦瑛已经易容成为陈琅的亲卫了。 此时尖锐哨声猝响,陈琅一马当先,顾莞秦瑛立即一扬鞭打马,往林子里面冲了进去。 谢辞一句话还没说完,立时闭嘴,他倏地一扯马缰,顾莞的马从他身边一飚而过。 谢辞就眼睁睁看着她紧跟陈琅去了。 这一环,谁也不同意谢辞亲身涉险,万一被对方歪打正着,那可就糟了。 所以他只能在外头眼睁睁地等着,谢辞忽有点烦躁,因为一直和顾莞并肩行动的只有他,现在忽然换上二嫂,并且她们明显很投契也很默契的样子,谢辞感到郁闷,甚至还有点酸溜溜的。 “主子,我们退后一些吧?” 张青郑应已经安排进来了,就当谢辞的近卫,张青有些紧张,小声说。 谢辞点点头。 他心里大骂自己,什么乱七八糟的,二嫂能来与他们一起,谢辞其实是很高兴很慰藉的。 原来喜欢一个人,情绪竟会变得这样奇奇怪怪吗? …… 顾莞和秦瑛一左一右,跟着陈琅冲进林子。 陈琅这货,演谢辞的声调演得惟妙惟肖,“好了,你们上去搜!” 少年带着冰冷的声音,带着一种化不开的森懑,他勒停战马,不愿意再深入上前。 几名百夫长立即应了一声,分别率兵往几个方向冲出去。 就在他们刚刚走空,陈琅身畔只剩下亲卫之际,突然,左侧林子里一阵“布谷布谷”的鸟鸣。 “咯拉拉”突兀一阵弓弦骤然拉满的声动,“嗖嗖嗖”箭矢如雨,顾莞卧槽,要不要一上来就上箭啊! 目标,正是陈琅身边的所有近卫! 好在,他们早已经在军服底下穿戴了护住胸腹背要害的锁子甲了。 箭矢如雨,嗖嗖而下,“啊啊”惨叫立时响起,大半近卫立即倒下,血是真血,毕竟除了胸腹,还有大腿小腿和手臂,伤者满地打滚,陈琅顾莞秦瑛等人大怒失色,紧接着左侧林子冲出了足足七八十人,这次对方真的脸老底都掀出来来了,来势汹汹。 战斗中,顾莞秦瑛先后被挑飞了头盔,露出一头如瀑的长发,赵成炆等人一见大喜! 谢辞身边有个女的,十六七岁年纪,是劫狱那个新婚妻子。还有秦显的侄女儿,谢二郎谢峷的遗孀秦氏,也是个能打的女子,年龄正好二十七八。 正正好,对得上! 并且,情报人员的直觉告诉赵成炆,这两个大怒喝叱少见的身手形貌的女子,就是那秦氏二女! 赵成炆大喜过望! 金丝渔网已兜头洒下,正好兜住位于左侧站位的陈琅一人一马,渔网自动收缩,战马大惊乱撅,陈琅一下摔倒在地,被迅速往回托了回去! “谢辞——” 顾莞秦瑛往前一扑,一个差一点没抓住,另一个被生生拖出了十七八丈,沿途撞翻荆棘碎石无数,但她死死抓住死活都不放手,拼命割那渔网! 赵成炆准备多时,一击即中,非常迅速。 这边高手也有,亲卫被尽数放倒之后,只剩下两女还在负隅顽抗,最后秦瑛差一点被生生撞死在大岩石上,被陈琅狠狠踹了一脚,踹脱了拽住渔网的手。 秦瑛骨碌碌滚下山坡。 顾莞悲愤交加,“二嫂,二嫂!” “快走,快走!听见没——” 陈琅嘶喊,二女终于跌跌撞撞爬起,往外奔逃,最后跑到穿山而过的壶水支流,两人“嘭”“嘭”两声,最后自七八米的高坡上,一跃跳进黑乎乎的河水之中,浮沉被冲走了。 赵成炆带人追到河边,他也无心再追,一抹陈琅的脸,手是干净的,他大喜大笑,“快走!快走——” 那三路营兵已经闻声回头了,并且已经有人冲往林子外报讯了,赵成炆赶紧带人撤退。 …… 等赵成炆带着“谢辞”和人手迅速撤退之后,黑乎乎的河水边,露出两个的人头来。 顾莞秦瑛相视一笑,成了。 秦瑛先一撑上水,紧接着伸手给顾莞,一拉,顾莞也上来了。 两人躲进坡下新生的芦苇荡里,扒拉了好一会儿,挖出油纸包裹的小包袱,飞快把干衣物换上。 初春融雪解冻的水,冻得瑟瑟发抖,秦瑛望了粼粼水面片刻,她忽问:“那年铁槛寺的河水,是不是也这么冷?” 顾莞哈哈一笑:“其实也没有,那边有汤泉行宫啊,其实不很冷。” 她侧头一笑,笑靥粲然:“反正没今天的冷。” 顾莞挤挤眼睛。 秦瑛也笑了起来,她微笑看了顾莞一会儿,“嗯,那就好。” …… 秦瑛顾莞很快换装完毕,并把头发匆匆绞干。 两人接下来还有任务的,其他人已经悄悄跟上去了,他们将一路尾随这赵成炆一行,希望能把这个幕后黑手的面具撕破。 不过出发之前,顾莞跑了两步忽停下,“瑛姐,你先去,我回头和阿辞说一声。” 先给谢辞报个平安吧,他挺没有安全感的。 ——她们两个人都好,这就跟上去啦! 顾莞一溜烟往回跑。 谢辞有些烦躁拉着马缰,马蹄不断踱步的,骤他心有所感,忽抬起头来。 只见前方树林,忽冲出一个深青色的身影来,疾风劲吹,这时吹开厚重的云层,泻下一缕月光,谢辞几乎是在看到她的一瞬间门,就翻身下马冲上去了。 微微的月光落在她玉白的脸庞上,她脸上的妆被冲得七零八落索性洗了,露出白生生的脸庞,在月夜下晶莹如玉,一双大眼睛莹润生辉。 她嘿地笑了一声,“就知道你等着,我们没事,都好,这就要跟上去了。” 谢辞不受控制握住她一双手,修长有力的食指及柔润的皮肤,他如同握了一手膏腴。 骤然之间门,他的心嘭嘭嘭重跳起来了。 谢辞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不知道。 其实他也说不清了。 但他能确定的是,少年蠢动的这颗心告诉他,他是真的已经喜欢上了她。 很喜欢很喜欢。《 》 36. 第36章 “谁不想呢?” 时间不等人,顾莞和谢辞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的,匆匆报了一个平安之后,顾莞冲他挥挥手,一转头就钻进黑黝黝的林子里去了。 谢辞看着她将剑抛到左手,右手一拉树杈,左闪右闪人影很快就看不见了。 张青也在引颈眺望,他有点紧张:“主子,您说,这次咱们能知道那人是谁吗?” 谢辞一直望到再也望不见她,他仰头望,自草原来的东北风疾吹,厚重的云层被吹得不断翻涌起伏,他道:“不知道。” 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 再说顾莞那边。 她和秦瑛飞奔追上去的时候,陈珞冲她们招手,两人赶紧一弯腰钻进草丛里。 不知名的昆虫扑簌簌,陈珞用压得很低的声音告诉她们,陈琅已经被装进箱子里送上船了。 黑黢黢的树林里,那群人计划很顺利无需改伏为杀,成功把人擒住之后,快速疾奔在崎岖的山中,他们倾尽一切做的准备,踏荆拨草一路前行,很快绕过山梁抵达壶水支流岸边。 新长出的芦苇及水生植物一丛丛随风摆动,索索黑暗中夜鸟振翅飞起,几艘隐没在大树阴影和芦苇荡中的乌篷船立即一撑船桨迎了出来。 乌篷船上等待接应的人也大喜过望,船舷靠岸,他们迅速抬出一口樟木大箱,把陈琅从渔网里解出来,用牛皮索牢牢捆住手脚,将他扔进樟木大箱里锁上。 顾莞赶紧伸头望过去的时候,只见山麓下的那条乌篷船上,两个大汉迅速抬起箱子将它放进乌篷的船舱内,紧接着篙桨一撑河岸,所有人跳上船,几艘小船迅速离开岸边,往下游冲去。 一系列动作迅速无声,在夜色摸黑完成,眨眼将混乱骚动扔在身后,轻舟过水,悄然撤离。 陈珞连忙挥手,一行人赶紧往前追去。 因这群人非常警惕,不断提刀警惕地睃视岸边水面及四方。这种情况下,是没有办法从水面跟上去的。但好在顾莞一行的准备也极之充分,这条直通壶水的大支流是他们重点关注对象之一,每隔一段距离,山头就隐没有他们的一个哨岗,哪怕一时被崎岖的地形绊住,也会很快绕过重新在岸边尾随追上去。 夜色幽幽,风吹林叶索索,厚厚的云层不断流动,偶尔泻下一线月光,又很快隐了去。 水上岸边,在彼此不知道的情况下,双方都在紧张地争分夺秒。 再说陈琅,他被装进樟木大箱抬进船舱的之后,就立马睁开了眼睛。 刚才他被狠敲了一下后颈,陈琅硬梗着脖子抵了,后脖子火辣辣的,他装作被敲晕过去,现在感觉船的晃荡,他张开一只眼睛瞄了瞄,赶紧把顾莞特地捣鼓给他戴着的一个戒指的戒面使劲往樟木大箱的箱壁一摁,然后里面就探出一个一指长非常锋利的小剑。 然后也是顾莞特地教他的手势,万一被人捆绑的手,他的手要怎么样摆放的技巧,现在把拳头放开,小剑刚好能碰到牛皮索。 他使尽蹭了很久,终于把牛皮索蹭断一半,绳结一松,他手一挣就扯出来了。 这个樟木大箱留有两个气孔,陈琅赶紧凑过去瞄,但乌漆嘛黑只看见黑乎乎的旧船篷,他只好心里嘀咕的把脑袋缩回去。 陈琅费劲把靴子侧边的一个铜扣装饰扯下来,反过来,这是一面小小的靶镜。 他又从另一边靴筒侧以及靴底和腰带袖口等位置扯出一串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小纸包打开都是一包包很小的树脂妆粉,他伸出舌头点了点手指,小心蘸起一点底粉在食指研磨均匀,然后一手持着靶镜,凑到气孔侧边借着那一点点的光,小心翼翼往鼻梁脸颊两侧涂抹。 陈琅这段时间一直在苦攻谢辞的高仿妆,在顾莞的批评指导下练习了很久,总算有模有样了,为了安置这些东西,他甚至连防身的小匕首都没能带上一把。 陈琅很紧张,妈呀娘的,可千万跟紧了啊,可别让他死了啊。 他有点后悔,一个三进宅子太少了,起码得两个! …… 陈琅把脸上仔仔细细涂抹过之后,对着靶镜左照右照,感觉这已经是他能努力做到的最好程度了。 他把东西都收拾回去,然后把牛皮索套吧套吧回去,割断一半那个位置特地用针缝了几下,然后朝里,然后他调整一下姿势,赶紧抓紧时间睡觉了。 他不是心大,他得赶紧养精储锐啊,不然到了关键时刻,跑都跑不动怎么办? 陈琅这一次的任务,就是做诱饵,把这个幕后之人诱出来。 目前看来,一切还是很顺利的。 赵成炆等人顺着支流一路疾行,天明前就汇入壶水,之后花了一个上午时间,就离开了云州直辖地界,抵达闵县,和接头的人再度汇合。 到了这里,他们终于露出了一丝喜色。 赵成炆立即往范阳传了信,之后再度乔装改扮成一支商队,押着“谢辞”迅速离去。 一路往东。 …… 安东大都护府内。 当天深夜,有信鹰落在东侧阁楼的鹰房铁架上。 急速的脚步声自廊下直上侧门,躺在大床上的卢信义霍地翻身坐了起来。 “咿呀”一声,正房大门大开。 “赵成炆成功擒获谢辞了?!” 黑黢黢的深夜,牛角风灯被吹得骨碌碌打转,正房的猩猩绒地毯上,卢信义赤脚站在上头,他心霎时重跳一下:“是真的吗?” “真的把谢辞擒住了?” 他既喜又疑,虽然这一切并非不可能,但最终成功的时候,难免会让人带上不可置信和疑虑。 尤其是卢信义疑心病这般重的一个人。 “按原定计划,把人带到偃州,陈汾,你亲自去一趟,看看是否真的就是他!” 谢辞,还有谢明铭,卢信义有些躁动,他在原地踱了几步,立即就下令。 陈汾:“是!” …… 陈琅在箱子里待了七八天,感觉自己给运来转去,水路陆路,最终在第七天的白天。 他听到一个新的脚步声往这边急促行来,紧接着“咔嚓”开锁的声音。 箱盖一下子掀开,屋门大敞,久不见天光他双眼刺了一下,在他怒骂之前,一只手伸进箱子里把他的脸抬起来。 陈琅的心立即怦怦跳了起来,但万幸,那人只强势抬起他的下巴。 陈汾拨开他脸上凌乱的发丝,少年双目凌厉愤懑无比,沙哑的声音恨彻心扉,一双瑰丽无双的潋滟眼眸斜飞恨意动魄惊心,但也漂亮得动魄惊心。 “你是谁?!你是他?放我出来!你这个狗贼——” 少年恨意滔天,“呸”一口吐在他的脸上,陈汾头一偏避开。 他曾经见过谢辞几面,在其十二三岁的时候,不过谢辞肯定不会留意他这类不甚重要的布景板人物,而卢信义极擅丹青,那幅工笔画他来前仔仔细细看过多次。 陈琅剧烈挣动,陈汾用力扣着他的下巴,仔细端详,最终他用湿布揉了一下他的脸颊眼额,陈琅赶紧用力挣开,破口大骂。 陈汾低头看了看湿布,是干净的,他终于放下手,“不错,就是他了。” “立即放信鹰,禀报主子!” 所有人都露出了喜色,尤其是赵成炆。 …… 这个带着厚纱垂帷的幂篱的健壮男人出现之后,明显能感觉到,客店后院的这群人,一下子变得轻快雀跃起来。 那种按压的喜悦骚动怎么都遮挡不住。 顾莞秦瑛他们大松一口气的同时,也不禁一下子激动起来了。 这就说明,已经“验明正身”了! “这会是那个幕后之人吗?” 顾莞他们对视一眼,但想了想,都觉得应该不是。 很快,这群人的动作证实了他们的猜想。 陈汾很快让他们收拾一下,紧接着樟木大箱重新装车,在附近几个县里不断徘徊着,最终在第二天的入夜,他们没有投宿,而是把所有人货物都扔下了,押着樟木大箱,直奔郊外去了。 “来了!” 最关键的时刻,终于来了。 顾莞都不由得紧张起来。 妈呀,希望一切顺顺利利。 这一路上他们风尘仆仆,简直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在深山老林里沿河追踪一路追踪尾随到这里,蓬头垢面。 这是偃州,算内陆城池了,显然对方非常谨慎,并不打算将“谢辞”运回老巢,防的大概就是他们现在这一手。 果然是个老谋深算城府深沉的货! 双方斗智斗勇,终于到了最后一步,传讯信鹰这些不确定因素太多又难以追踪的,他们悉数放弃,以保证这个引蛇出洞计策的最大成功率。 眼下,终于到了最后揭盅的时候了。 顾莞都不禁绷紧了心弦。 一行人小心翼翼地尾随,分了三个梯队,轻身功夫最好的几个在最前头,一路留下暗标,一路跟着上去,最终在夜色下,来到了一个小树林。 黑黢黢的夜里,他们很快察觉到有眼哨,几个好手借着夜色遮掩,从荆棘丛中爬行过去,废了好大功夫,才成功扑倒一个。 连这个接头地点都是临时定下随机选择的,这给尾随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并且他们也没法靠归属地判断幕后黑手的身份了,这让顾等人非常惋惜。 但总算不是在别人的老巢里,好处也是有的,就是别人能利用地形,他们也能;他们不熟悉地形,对方也是如此。 陈珞屏息搜了搜那人的身,微微摇头,这眼哨看站姿动作,显然出身军旅,但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顾莞和秦瑛对视一眼,那这样的话,显然他们只能从看清对方的脸的这唯一手段来确定对方的身份了。 来到这里,连秦瑛都脸色沉凝,她盯着小树林赵成炆等人过去的方向,终于褪去微笑,露出一种凛冽的杀意。 但杀是很难杀的,毕竟他们为了尾随成功,人数肯定不能很多的。 顾莞他们最好的预算,也只是看清对方的脸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同时把陈琅救出来而已。 对于前者,顾莞其实一直都没敢说,她心里其实一直抱着的希望都没很大,总觉得没这么容易。 但此时此刻,磕磕绊绊最后终于来到了这里,她心里的希望也不禁大增了。 难道真的时来运转了? 真的吗? 能不能啊? …… 陈琅感觉马车摇摇晃晃,路越来越崎岖,最终剧烈颠簸了大约一刻钟之后,他听见马车剐蹭枝丫的声音一停,紧接着,樟木大箱终于停下来了。 月色下,十数乘快马冲进林子里,一勒马缰,膘马长嘶一声,停在了马车之上。 陈琅屏息,他知道,终于来了。 他调整好了姿势,往箱角一侧用力贴着,手里拧开的眉笔用力紧了紧。 “咔嚓”一声开锁的声音,卢信义站在车辕前,赵成炆连忙跳上车,把锁打开。 “嚯”一声箱盖骤然被拉开! 今夜满月,月华大盛,皎洁的月光洒在茂密的小树林中,大箱子放在一个相对空旷些的位置,盖子陡然一掀,陈琅与那银色面具之后的一双利目陡然四目相对。 陈琅:我艹!! 同时暗骂一声,还有顾莞。 他们一路潜行,最终小心翼翼地蛰伏在一个尚算可以的位置,小山岗的大岩石的阴影下,所有人瞪大眼睛,一瞬不瞬盯着。 顾莞看见十数乘飞骑,看一个中年男人为首当先,她屏住了呼吸。 那个一身深蓝圆领武士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马车前,那个幂篱男以及赵成炆立即俯了俯身无声见礼。这种下意识如身体本能一般的动作,以及这个威势深深明显久居高位、气场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中年男人,种种痕迹都在告诉顾莞,这人百分百就是那个幕后黑手! 坡上坡下,落针可闻,箱盖掀开刹那打破平静,卢信义与陈琅照面的第一眼,他霍地抬起眼睑:“嗬,你不是谢辞——” 低沉男声的暴怒。 陈汾大惊:“什么?!” 而与此同时,陈琅把一大把碎步片往外全力一洒!“快救我啊啊啊——” 那人往后退了一步,月光下,清晰地看见他脸上锃亮的银色反光。 中年男人霍地一抬头,他面上明晃晃扣着一个银质的金属面具。 ——横眉怒目,巨口獠牙,毗沙门天的恶鬼夜叉。 在看清他脸上的银面具的同时,顾莞差点破口大骂,我艹,我艹啊! 他妈的! 荀逍都没戴面具,你他妈的戴个屁面具啊!!! …… 心情简直像过山车似的,但这时候也顾不上其他,陈琅嘶声裂肺惨叫!陈珞掌心反扣往下一放,顾莞倏地跳上去,陈珞奋身一抛,顾莞全力起跳,像只夜鸟般扑上山岗下的一个树顶上,她手上一条金属链锁已经提前抛出去,准确地落在陈琅面前,陈琅眼疾手快,赶紧抓住! 顾莞全力一扯,陈琅使劲一蹬,原地往上飞起。 陈珞秦瑛异常失望,但也立即就动了起来,一声尖锐的哨声,他们火速往下冲。 剩下的最后几个人,在拼命摇晃地树枝和荆棘丛,装作人很多的样子。 对方显然无心恋战,卢信义银面具之后的脸色铁青,一杀陈琅被险险扯飞不中,他心知中计,无心久留,双方只很短暂交手,迅速分开,快速撤离。 顾莞他们紧赶慢赶把陈琅救下,后者惊魂未定,一屁股坐在树根底下。 顾莞他们还想尝试去追,秦瑛提着剑一路疾冲出树林,顾莞赶紧追上去,只是另一边是大道,秦瑛重喘着站在大道旁,远处嘚嘚嘚马蹄卷起浮尘,已迅速没入夜色之中。 …… 最后总结这一轮行动的得分,大概能有7分。 他们非常成功地,将对方多年来埋在他们几方近卫亲部之中的细作眼线拔除殆尽。 这个是最重要的。 只是很可惜,没有看见那人的脸。 但陈珞当时就说:“这是个矮个子。” 非常重要的一条线索。 顾莞陈珞他们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在偃州埋藏些什么后手,当夜救回陈琅并追出大道只看见马屁股之后,他们很快就撤了。 连夜返回云州。 陈珞说那人矮,但其实不矮,只是对比起秦显陈晏这样的魁梧高健大个子,对方要矮上个半头左右,是个中等个子。 “那就不可能是霍参。” 陈晏他们在云州也没闲着,把整个眼线网连根拔起一扫而空,没了这些眼线,所有芒针在背尽数消失,谢辞现今已不需要怎么易容了,他自如出入营部及总督府。 深夜,陈晏外书房的枝形连盏灯还大亮着。 他提笔写了三个人人名,“卢信义,郑守芳,霍参。” 秦显花了一年时间排查和圈定,苏桢和陈晏他们也十分认同的,三个嫌疑人。 顾莞他们这一行追踪,也并不是毫无收获的,根据身材,陈晏立即将霍参划掉了。 霍参和他们一样,是个高大的身材。 中等个子,卢信义和郑守芳都是,差不多。 “偃州,去安东范阳还有榆州陕安,快马轻骑全速的话,两天都能到。” 这个问题,顾莞他们回来的路上也分析过来,范阳是近些,但他们不能以路程远近作为判断标准啊。 最后只剩下这两个人,二选一。 陈晏说:“已经不错了。” 算是意外之喜,对方算计他们,反而被他们反设计将了一把。 陈晏是特地对谢辞说的,他怕谢辞年轻人期望太高会失望。但谢辞并不会,在场的人除了顾莞,都不能详尽知晓他这一路上究竟经历过多少的尔虞我诈和凶险作打磨。 走到今时今日,已经进了军,早已经不再是四顾茫茫只遗恨焦虑的谢辞,他反而不再过分急切。 谢辞端坐在一侧的太师椅上,道:“我知道,陈叔你放心。” “好!” 陈晏确实认为这个战果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他从书案后取出一纸明黄的圣旨及兵部下发印有虎符的调令。 “调令已经下来了,三日之内,五十万北军集结卢安!” 陈晏道:“我们明日就动身,率军奔赴卢安。” …… 这一场酝酿的七年的大战最终来临了。 各方调征奔赴,北军重新集结。 这将是一场顶级的大战事。 也终于将昔日的谢家军旧部重新结合成为一体,同时还有郑守芳和卢信义等等人,大大小小的各地兵马扭合在一起。 如无意外,谢辞想要得到的结果,也将要在这里揭开对方的面纱。 从总督府出来的时候,已经天快亮了。 启明星照着他们的前路,马上就要点兵动身,沓沓的快马在身边来去匆匆,谢辞眺望着东边那一抹鱼肚白,只觉得心潮澎湃,翻涌着种种的情绪。 最终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顾莞:“我们走吧。” 秦瑛去送陈琅了,两人边走边等,牵着缰绳沿着黄土大道缓步前行,道旁的野草小花已经郁郁葱葱,夜风吹来不知名的野花和泥土的味道。 顾莞侧脸看谢辞,他的脸迎着破晓的晨光,一片微熹淡白,他一路望着大道尽头云州大营的方向,双目粲然一脸怔忪之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小声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她都觉得十分遗憾,擦肩而过,就差那么一点点,就知道那人是谁了。 两人之间,又和陈晏不一样了,甚至有些连二嫂都不会说的感受,谢辞却从来没隐瞒过顾莞,两人之间一向都是有什么就说什么的。 谢辞闻言回神,他想了一下:“有点失望,但又不是很失望。” 谢辞尝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觉,他说:“……我感觉,我距离他很近了。” 他伸出手,用力一抓,近在咫尺,他只要竭尽全力去够一把,他就真的能够到他了!够到这个让他父兄惨死谢氏满门倾覆的大仇人。 谢辞说:“我更希望可以亲手抓住他!”报复他,每一寸每一缕,血债血偿! 谢辞急忙看顾莞一眼,他这样的话一出口,他就觉得不对。这样的想法,太辜负了二嫂和顾莞,好像她们这一路奔波好不容易的努力都不重要不合他心意似的。 但其实谢辞不是这么想的,他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 顾莞:“我懂,我懂。” 别急,不用急,她真的懂。 她连忙安抚焦急解释的谢辞,唉,她真的能理解,她可太理解了!那种已经用尽全力很久很久,亟待将凶手绳之於法,结果倘若最后是同事解决了,固然是好,感激激动,但难免会有一些失落打空的感觉。 受害者家属那种恨不得使用全身力气,去让嫌犯付出十倍百倍代价血债血偿的情感,她懂的。 顾莞太懂了,因为她曾经经历过,她太知道那种愤慨触目惊心如万吨巨轮在心口反复碾压过的感受了。 她柔声说:“谁不想呢?” 黎明渐至,破晓的淡淡熹光照在两人的身上,她的脸颊与全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晨曦之中,顾莞心生怜悯,把声音放得很轻很缓。 如这一片轻纱般的天光,轻缓柔和到了极点。 谢辞就突然住了声,什么都不用说了。 她懂他。 情绪突然翻涌,一刹直冲顶门,谢辞眼眶有些发热,他有些忍不住,重重拥抱了一下顾莞。 他用力眨眨眼睛,才眨掉了眼中的水光。 顾莞微笑,拍了拍他的后背。 “会好起来了。” 已经好起来了,不是吗? “嗯!” 他也觉得是。 谢辞吐了一口气,下一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几乎是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他清晰地感受到那坚韧又柔软的弧度,生命曲线勾勒出她生机蓬勃的躯体。 本来就情绪澎湃目泛泪意,尚未平息,刹那一怔又直冲顶峰,浑身血液往上冲,心脏怦怦怦跳出胸腔,他手脚胸膛接触到她体温的地方,霎时炙烫异样得不可思议。 和以前的每一次拥抱都完全不一样,他连灵魂都战栗了起来。 “莞娘,我喜……” 他冲动得,甚至差一点就告诉了她,他喜欢她。 好在最后的关头,他突然想起身后的张青郑应等人,余光瞥见他们睁大的眼睛,这股冲动一醒踩下急刹车。 顾莞:“???” 谢辞松开手,他眼睑还泛着红,用力抹一下眼睛。 他小声说:“没什么。” “我在想,我们快要离开云州了。” 顾莞退后一步,田埂道旁的青草踩下去软软,但泞烂的感觉已经消失,晨光笼罩着两人,远处云州大营金戈铁马,已经听见战鼓隆隆的声动了。 是啊,即将奔赴另一边远方了。 顾莞回头一笑,她小跑两步,一翻身上马,招手:“那还不走?” 万一点兵迟到,那脸可就丢大发了。 她的笑脸映着晨光,如破晓的朝阳,一刹灿烂。 她拨转马头,“驾——”马蹄嘚嘚,风拂起她的碎发衣摆,掠起轻动。 谢辞立即翻身上马,驱马而上。 两人并肩而行,奔赴那金戈铁马的远方。 谢辞侧头看顾莞一眼,他抿唇微笑,他很幸运,一路上有你。 少年纯挚情感在翻涌交织,满溢出来,他几乎移不开眼睛,直到顾莞眺望远方,一扬鞭。 谢辞疾奔尾随。 踏着晨光,一前一后,掠风而过。《 》 37. 第37章 原轨迹里的癸卯大败 谢辞知悉北军主帅为安东大都护兼范阳卢川节度使、转运使及方州刺史卢信义时,是云州军开拔的第二天。 这次北疆大战的统帅迟迟未能定下,一直到到调兵令抵达的第三天,云州军动身的第二天,才接到第二封飞马传诏的圣旨。 接完圣旨之后,陈晏亲自驱马去送出传旨宦官一段,折返之后,他告诉谢辞:“是蔺国舅一力举荐的。” 蔺国舅这个在灵州案中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嫌疑人物,谢辞眼睑霍地抬了起来。 还有顾莞、秦瑛,张青郑应陈珞等人,大家都抬眼,不禁对视。 陈晏呼了一口气,小心把圣旨卷起,双手呈于打开的一个楠木长匣之内,近卫小心阖上,恭恭敬敬退后去将其收起来了,陈晏说:“别想太多,咱们先奔赴卢安与大军集结。” 目前,一切都言之过早。 先完成集结再说其他。 …… 陈晏留下了一万守军在云州,点齐其余的三万二千步骑精兵,在二月二十一奔赴卢安完成北军大集结。 今年春季雨水不多,融雪之后只稀稀落落下过几点小雨,大太阳一出来,地面很快就干透了。 旌旗招展,嘚嘚马蹄卷起漫漫尘土。 谢辞在这里,正式开启了他的军旅生涯。 战马披甲,沉甸甸的明光重铠披挂在身上,雷鸣般的马蹄声及军靴落地声让整个地皮都震颤了起来。 他人生中的第一仗,甚至比他心理预期的,还要来得更早一些。 途径朔州南界的时候,他们和刻意稍稍放缓速度的秦显灵州军汇合了。 大家都很高兴。 陈晏低头有些难堪,但情绪很快就在秦显的拥抱拍背以及大笑声中消弭了,陈晏也大力回拥,露出激动的笑脸。 之后一路直奔东去。 他们距离卢安已经很近了,大概只剩下一百多里,两天就到了。 然就在当天午后,大军行进的滚滚烟尘中,前方哨骑突然吹起尖锐哨声,紧接着牛号长号呜呜吹响,前方冲过来一骑带血快马,马上兵甲穿戴的是大魏祈州军服。 祈州关突然被北戎骑兵发起突袭猛攻,祈州守军浴血奋战,这是来紧急求援的。 秦显眉心一皱,驱马行至大军最前方。他站定远眺良久,嗅了嗅风中隐约带来的硝烟味道,谢辞附耳和顾莞说了两句,顾莞赶紧打马上来,“阿辞说,有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很浓。” 秦显和陈晏对视一眼,两人不过权衡片刻,当即下令,左军变前军,急行军奔援祈州! 抛下所有辎重,行军速度一下就快了起来了。 然后在他们接下来的两天,一连接到卢安传达的紧急军令三封。北戎四十万铁骑没有任何预兆的,突然加快速度,原来看似还有些三三两两的北戎十八部骑兵陡然汇成三股,赶在大魏北军集结完成之前,急行军一天时间急驰三百里,重攻了大魏北境线的祈州和野狐岭两点。 秦显陈晏率军赶至祈州的时候,战事正白热化,滚滚的硝烟和遍地猩红,两人顾不上说半句废话,立即率军冲上去。 嘚嘚的马蹄,谢辞手中长柄湛金大刀一记横扫,几名北戎骑兵当即飞起,热血喷洒一地他一头一脸。 一后脊的热汗,脉管中的血液霎时仿佛沸腾起来一般。 谢辞顿了不过一瞬,立即率本部营兵冲了上去。 …… 癸卯年的第一场大战,一开始就白热化,足足胶着了半个月,最后迂回进攻未能得手的北戎王呼延德,因为天气下令缓缓后撤。 大魏北境线,暂时恢复平静。 预期中大军集结誓师,在已经打了一场大仗之后,终于姗姗来迟。 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带着他们麾下的大小将领,快步进了祈州大营,因为战事的原因,暂改祈州为战事总指挥部。 目前的主帅行辕、皇子行驾、督军、粮草总备指挥官等等俱在祈州城之内。 秦显陈晏他们到了时候,所有人已经济济一堂,就差他们了。 等他们也站定,等待多时的宣旨太监展开明黄飞龙诏书:“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继宗祧业已四十二载,休养苍生,共四海之利为利,一心为天下之心为心,保邦于未危,致治于未乱。” 寂静的大校场,只闻风声和宦官尖高的嗓音,“……今外虏觊我泱泱天.朝,虎视已久,欲侵我北边之境,今授安东大都护兼范阳卢川节度使、转运使及方州刺史卢信义为三军大统帅,节掌一应规令符节,抵御来犯之敌寇,不得有误。钦此——” 站在最前方的卢信义当即单膝下跪,举起双手,接过虎符。 虎符是两虎形铸铁,一剖为二,平日里,左半为北军统帅所持,另一半为朝廷所有,只有在大军集结出征之际方会合二为一。 卢信义接过了那两枚乌黑锃亮的虎符,宦官退后,他站起身,卢信义一身黑色锁子连环重甲身披鲜红帅氅,手持虎符,转过身来。 台上台下,除去两位名义副帅及督军的皇子,诸将立即跪地俯首,见过主帅。 不说谢辞,就是秦显,都极其不适应。 这左半枚虎符,从前一直都是在谢信衷所掌的,他去世之后收归朝廷,直到今时今日,到了卢信义的手中。 他是咬着牙跪下去的。 熟悉又陌生,人事全非。 卢信义立即抬抬手:“诸部将请起。” 他和颜悦色道:“今蒙陛下旨意,义承重任,不敢有半句虚妄之言,惟愿上下一心,竭力以击进犯之敌寇也!诸位,义持此虎符,赏罚当令,若有违抗军规及帅令者,一律斩罚不怠!!” 底下立即响应。 “上下一心,竭力以击进犯之敌寇!” “若有违抗军令军规,理应当斩当罚!” 都是套话,勉励军心的场面话,在场有好多个实力并不逊于卢信义者,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这重新拧做一股的谢家旧势力算一个,郑守芳也算一个,还有履国公何辛、英国公程礼璋等人。 大家心里如何作想不知道,但总而言之,卢信义取代谢信衷的帅位,大家都不动声色看向秦显这边,以及他们身后的一众将领校尉。 ——谢辞是谢信衷四子,旧年还没进军的,见过的人并不多,但在场哪怕消息再不灵通,也知道谢家军重新拧做一股的事情了。 他们心中有所猜测,睃寻是在找谢辞。 卢信义也在找谢辞。 谢辞必然在这群大大小小的将领校尉之中,但此时此刻,卢信义却是绝对不能做命人擦脸的事情。 卢信义的视线在陈琅脸上定了一下,好几个视线都定在陈琅脸上,郑守芳哼笑一声:“你就是陈九郎?” 陈琅立即跳出来:“对,小爷就是,有什么事吗?” 陈琅也是倒霉,经过偃州一事之后,最后大家商量一下,一致认为还是再给谢辞换个身份比较好,于是谢辞现在是陈晏亲二姐的四外甥朱珺。 陈琅就被他爹抓回来继续从军了。 陈晏立即喝了一声:“闭嘴吧你,这里岂有你说话的地方?” 陈琅还想说,这不是他问我吗?被陈晏一瞪,只好翻个白眼闭嘴了。 他的脸珍珠都没这么真,随便你们瞧。 陈晏拱手:“请主帅恕罪,请二位殿下恕罪!” 卢信义不动声色笑笑:“无事,好了,我们请二位殿下说话。” 于是,一直端坐在太师椅上的两位副帅兼督军的三、四两位皇子,三皇子先站起来:“诸位,如今北戎狼子野心,……” 洋洋洒洒,骈四俪六,自信满满。 顾莞转动眼珠子,视线落在他身上,这位一身鲜明银色铠甲、一袭明黄披风的白皙年轻人,就是三皇子了,那个将来要御驾亲征的傻叉新帝。 至于四皇子,则是个才十五岁的少年,脸嫩很多。 后方,还有好几张熟面孔,其中一个是李弈,他卸去备战督军之职之后,被委为后勤的粮草监管之一。 也在北军集结誓师之上。 谢辞站在中后方,也有人扫过他这边,但一扫就移开了,顾莞给他加深了两个颧骨和眼窝,戴上头盔,一下子泯然众人。 顾莞秦瑛的站位则还要继续往后,在众将亲卫的位置,不过她视力好,倒也勉强能看得到。 几道视线一直盯着台上,从卢信义,到郑守芳。 这郑守芳,一看这人面相就不舒服。 他被陈琅反驳之后,冷哼一声,阴阴地剐了陈琅一眼。 …… 今夜孤星无月。 一场突如起来的沙尘暴将交战的两军迅速分开,过了一天之后,天空还有淡淡的蒙蒙黄尘。 但站在城头之上,已经可以望见茫茫草原之上一望不见尽头的北戎营寨,在视线的尽头,黑压压一大片,雄悍矫健的蛰伏之势动魄惊心。 “北戎比七年之前,强大了许多。” 秦显忍不住皱眉头,有些忧心忡忡。 不管授符誓师之前,抑或授符誓师之后,祈州一直都在重兵驻防严阵以待着。 秦显陈晏二人由于率军来援最早,驻防在北城墙的重要位置上。 这个风云际会各方复杂势力纠结在一起、近距离直面卢信义郑守芳之后的当天夜里,秦显把谢辞带到了城头之上。 俯眺夜色中如沉沉虎狼蛰伏的一望无际的北戎大营之后,许久,秦显回过身来,他对谢辞说:“昔年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是十六岁,将军曾对我说一句话,我今日转述与你。” 他郑重地,将谢信衷未来得及告诫谢辞的话,代为转告之。 “我们身后,是三千五百万户的大魏子民仰赖生息之地,我们的家国。为将者,既披一身甲胄,当横刀立马,竭尽我之能力,护家国黎庶之安宁!” 秦显看着城外,慢慢说:“我知道你想复仇讨回公道,我也想!但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打败仗。” 所有的所有,当在这个基础之上。 他回头,看谢辞:“四公子,你知道了吗?” 沉甸甸的几十斤重甲披在身上,这是从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重量,他手上沉甸甸的湛金大刀,暂非银枪,但寒暑苦练逾十载,今朝却终于使于马上。 很难形容谢辞此刻心中是什么感受,他俯瞰着茫茫草原及那如虎狼盘踞的北戎大营,他的父兄,就曾经披着这样的一身重甲,在此俯瞰,在此血战御敌。 谢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哑声:“我知道。” 父兄十数年的训诫,从未有一刻敢忘记。 他是谢辞,是谢家子。 除了仇恨,他应该还有其他东西。 秦显露出微笑,这个年逾四旬的大将,露出了一丝鱼尾纹,他拍了拍谢辞的肩:“好了,回去吧,莞娘大概在等你了。” 谢辞转身离去,他情绪起伏,他越走越快,他突然很想很想,快些看见顾莞。 …… 至于顾莞,此刻正躺在屋顶上。 双手枕在脑后,仰看着泛黄的无边苍穹,几点星子,有点黯然,在微微闪烁着。 她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古代的冷兵器战争啊。 凶悍的北戎骑兵她见识过了,城头外的如虎蛇傍地盘旋的北戎大营,她也在漫天黄尘中望过了。 今天,除了不大讨喜的授符誓师之外,秦显、苏桢、陈晏、寇文韶这四个最重要的谢家军旧部大将也终于重新聚头了。 很激动,很振奋人心。 一如日前那场逼退北戎的城下大战。 只是可惜的是,顾莞知道,胜利和平手都只是暂时。 有些事顾莞一直藏在心里没敢告诉过别人,也不合适告诉别人。 这场癸卯年大战,最终是惨败的。 惨败到什么程度呢? 直接把老皇帝气死了。 几乎把北疆这些大将们都打尽了。 呼延德率铁骑度阴山、过清谷,渡黄河,一度逼近中都,要不是后来王庭瘟疫中断战事,能不能再缓口气支撑两年,都是未知之数。 反正中断了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魏盛世,后来新帝亲征,然后国门大破,彻底完蛋了。 顾莞认识的,陈晏、苏桢、寇文韶都战死在这场大战里,秦显则不知道是折在灵州案,还是这里? 反正,顾莞现在身边的这些人,原轨迹里一个都没在,尽数折在这几段简短的“癸卯年大败”里了。 黄尘微微,星光闪烁,顾莞听见瓦片踩动的声音,她回头,是秦瑛,秦瑛轻松一扣翻上屋顶,还带着有几分腼腆的秦文萱。 “在这里干嘛呢?想什么?” 秦瑛几个轻跳,并肩坐在顾莞身边。 秦文萱有点小心脚下,也走了过来,将门女孩,强身健体,她也学过一些,就是不多。 这段时间,秦文萱很努力,顾莞看在眼里,这个其实有些偏文静的女孩有点担心打搅她们,“顾姐姐。” 顾莞不由笑了一下:“坐罢,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秦文萱抱膝就坐在两人的侧边。 晚风有尘土的气息,星光也不是那么亮,顾莞和秦瑛肩并肩坐着,她想了一会儿,问秦瑛:“瑛姐,假如一件事情,要是你提前知道是败局,那你要怎么办呢?” 秦瑛诧异:“还有这等好事?那岂不是提前知道为什么败的?正好省了功夫,反败为胜!” 顾莞哈哈大笑:“没错,没错!” 她拍掌,没错就是这样,二嫂真的太对她胃口了,和她想得一模一样! 大败什么的,她是不怕的,并且认为,这回最后肯定不能败! 要是按原轨迹的,她现在正在铁岭耕田呢。 风吹云动,星子亮了一下,顾莞秦瑛对视一眼,两人都哈哈大笑。 秦瑛勾着顾莞的肩膀,侧头看这个涂得妈不认的脸却有一双熠熠生辉眼睛的少女,她微微笑了片刻,也学着顾莞一样,往后一仰躺,放松手脚。 …… 三人有说有笑,一直到谢辞夤夜奔来。 自城头上下来之后,谢辞一路策马飞奔,回到营部之后,他快步而入。 离得有点远,就听见顾莞清脆的说话声。 他不禁露出一丝笑,加快脚步。 只不过,在一跃上屋顶之前,三女先发现了他,秦瑛看着他暗含涌动情潮的眼睛,不禁笑了一下,先扬声:“小四你先等等,我有话和你说。” 谢辞一愣,忙点点头:“好的二嫂。” 这里都是自己人,清理得很干净,也不需要太顾忌,秦瑛回头一笑,说了一声,一跳下来,和谢辞肩并肩,沿着营房间长长的甬道往前走。 走到黄土道的尽头,站在一棵大柳树下,嫩绿的细芽纸条在迎风轻动,秦瑛伸手拨了拨柳条,微笑看了谢辞片刻,“小四,你喜欢元娘对不对?” 谢辞脸面一热,半晌,他点点头。 二嫂早就知道了,也没必要隐瞒了。 点头的时候,他的脸泛上热意,一双蔷薇花的漂亮眼眸仿佛盛上春水,满腔纯挚情意和喜悦仿佛要溢出一般。 秦瑛微笑着,少倾,她却慢慢收了笑,认真地对谢辞说:“那你是喜欢她,还是爱她?” 春色如柳,谢辞一愣,眼里的喜悦和笑意一凝,但秦瑛还是慢慢说:“我知道,少年人的情感总来势汹汹,很热烈的。只不过,那并不是非你不可的爱。” 但有些事情一旦打破后,却像镜子,再也拼回不去了。 秦瑛一直支持谢辞喜欢顾莞的,但她却并没有忘记,她曾经答应过顾莞,一年之后,如果她心意不改,秦瑛亲自给她主持和离书。 这段时间相处下来,秦瑛发现顾莞的心意并没有改变。 “光喜欢,是不够的;如果仅仅只是喜欢,我希望你慎重,小四。” 谁年轻时没喜欢过几个人呢,青春好感萌动,以为这就是全世界了,秦瑛年轻时甚至喜欢过一个唱戏唱得很好的戏子呢,骄肆贵女,还给他赎身专门给她一个人唱。 最后遇上谢二郎,才是真正的一眼万年。 这种情感,甚至是秦瑛从前从来没想过的。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爱一个人爱一辈子,宁愿一个人孤单,岁月流淌,只愿与他的回忆做伴。 秦瑛是谢辞的二嫂,也是顾莞的瑛姐。 ——她真的太好太好了,所以秦瑛不希望只是少年初情蠢动,去打搅她。 让谢辞与顾莞之间、让一家人之间,再也回不了从前。 虽然秦瑛知道,像谢辞与顾莞这样的生死患难之间,他应当不会肤浅。但谢辞不懂这个,所以她希望他在表白或流露出自己的心思之前,先把自己的情感理清楚了。 “她是阿莞,不是别人,对不对?” 最后,秦瑛放柔声音,和他说。 “先给自己一点时间,想清楚再告诉她好不好?” 柳叔下,谢辞怔怔的,不知怎地,高涨的热情猝就沉下来了,“……对。” 他刚才就想说话了,但嘴巴张了几次,最后却没有说得上来。 他就像突然被人扔进茫茫大草原,急切又茫然,喜欢竟然也会有这么多区别吗? 秦瑛对顾莞的珍重他感受到了,但他发现自己,一时之间,回答不上二嫂的问题。 他想反驳,但想到顾莞,突然害怕,伤害到两人的关系。 更重要的是,谢辞突然也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和离书。他答应过顾莞,一年之后给她写和离书的!……现在已经二月,就差四个月。 猝不及防,他的心吧唧一下掉到地面上了。《 》 38. 第38章 “找到了荀逍,那不就找到谢…… 秦瑛和谢辞也没有去很久,没一会儿,两人就转了回来了。 只不过,谢辞一改原来步履迅捷元气满满的状态,一副强颜欢笑心事重重的样子,见顾莞望他,他勉强挤出一抹笑。 “怎么啦你?” 顾莞被他逗笑了,带着秦文萱两下跳落了地,她手里还捏着刚拔下来的一棵嫩绿嫩绿的小瓦松,秦文萱左看右看她有点怕人多目标大,说她回去了,于是顾莞和她挥手告别,然后凑到谢辞脸侧,侧头瞅了瞅他。 她一身黑色近卫甲胄,没戴头盔,长发扎成一个丸子髻束在头顶,脸不管涂成什么样子,那双晶亮有神的大眼睛和奕奕神采的脸庞却仍在,总让人离得远远就一眼看到她。 谢辞有时候都很佩服和羡慕她,她就像从来不会被任何困难难住和打倒。 他小小声:“没有,就是二嫂和我说了些事情,我在想。” 他老老实实告诉她了。 从那次冲动欲告白开始,谢辞其实一直都想再续,但今夜忽然想起和离书,却犹如兜头冷水,一下子把他浇清醒了。 谢辞很聪明,他一下就秒懂了二嫂为什么和他说这些话了。 ……因为,顾莞并没有喜欢上他。 这真是一个让人沮丧又失落的事实。 他害怕,一旦捅穿了这层窗户纸,让顾莞察觉他的心意,那两人还能和现在一样吗? 还有就是,这种事二嫂肯定不会哄自己,他觉得自己满心满眼都是顾莞,说笑起落他的心好像要飞出来一样,可二嫂说光热烈都还不够。 谢辞心里很不服气,他感觉他就是爱顾莞,可是潜意识又相信二嫂,就很矛盾,但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他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心里乱哄哄的,一时之间,心绪无措,那自己的情感究竟归属到哪类?如果不够,那怎么才能变成另一种呢? 二嫂让他自己想,用心想就可以了,可他都不知从何想起,心里像搅成一团乱麻似的。 但他侧头望身畔的顾莞,她笑盈盈带着一点揶揄看着他,心却一下静了下来。 ——他明白了二嫂的心意。 确实,顾莞很重要很重要,他无论怎么多慎重一点都是不为过的。 谢辞从来没想过,将来两人之间,甚至一家人之间会闹僵,那绝对不是谢辞愿意看见的。 此生都不会。 被她这般瞅着,忽生出点点委屈来,但他不敢多说,怕多说多错,顾莞可聪明得很,他小声说:“我暂时不能和你说,得等我想明白了才行。” 谢辞想,他需要一点时间,他得想清楚才行。 星光微微,地上有一点影子,两人的影子靠在一起,她的手搁在腰侧,这样看,他往左退后一点,两影子就好像手牵着手一样。 顾莞:哟,居然有小秘密了? 以前谢辞可是什么都和她说的,不过这么说也不对,青春期男孩子身体那点事情,他肯定不能和别人说的,难道二嫂和他说了这个? 顾莞被自己想法逗乐了,开玩笑的,不过她完全没有刨根问底的打算,互相尊重很重要嘛,哪怕多么亲密无间的家人亲人和朋友之间。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上下打量了谢辞,他好像天生就是为穿战铠而生,颀长少年男子肩宽背直身姿挺拔,玄黑色的铁铠披在他的身上,没一点被重甲压住的感觉,反而自然而然撑开了气势,一种凛然肃杀的军威油然而生,见血后更盛。 他一个人站在这,就站出了那种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感觉。 他长高了很多啊,都有一米八多点了,比她高大半个头了。 顾莞啧啧两声,笑道:“好了,咱们走吧,陈晏叔他们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谢辞闻言立即定了定神,是的,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谢辞的人生从来不仅仅只有私人情感,他现在已经身处北军之中与杀父兄灭家门近在咫尺了。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如果他败,其他说什么都白搭。 谢辞心神一醒,顷刻就将这些纷乱思绪暂且压下,顾莞一拉他,谢辞立即快步跟上去。 两人左右打量,秦瑛已经去过将营一趟,回头冲他们点了点头,三人迅速一前二后,快步往将营而去。 …… 陈晏的儿子甥侄们一群大小伙子天天来去穿插眼花缭乱,把谢辞衬得一点都不觉眼。 他们三个到的时候,陈晏苏桢荀逍等人已经在了,等秦显寇文韶匆匆赶来了,人就齐了。 秦显寇文韶两人把灰扑扑的头盔摘下扔在桌上,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两人都是刚从城头下来了,陈晏忍不住呼了口气,“今年这场仗,恐怕不大好打啊。” 北戎新王呼延德的情报一直有,他厉害大魏这边都知道,但亲眼目睹之后,心里却比之先前认知的还要更加沉甸甸。 秦显搓了搓脸,拉开椅子坐下来,“好了,今天咱们先说说卢信义和郑守芳吧。” 这屋子原来是竖放的长桌,陈晏秦显他们让谢辞坐首位,谢辞却没肯,最后他们索性把长桌打横放,大家都围坐在一起。 现在谢家军旧部,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带进北军的兵马约十一万,占五十万大军的约五分一。 多不压倒性多,也不可能会出现几十万大军同为一人亲信,哪怕当年谢信衷也不会这样做。 少也不少,和卢信义郑守芳等人旗鼓相当,除了这些当年谢信衷倒下的最大受益者之外,北军之中还有许多的中立的将领,大大小小加起来兵马大约也有八.九万。 云州的事情,秦显他们都很清楚,他们距离这个幕后黑手已经很近了。嫌疑人去掉一个身材对不上的霍参,就剩卢信义和郑守芳。 秦显沉默一下,问谢辞:“你认识卢信义吗?”说的是以前。 谢辞说:“当然认识。” 他说都很慢,垂了一下眼睫,复又慢慢抬起来,不高不低的声音下,沉沉敛藏着很多东西。 众人一时默然。 他们当然知道谢辞肯定认识卢信义,正如他们一样,曾经和卢信义也是非常非常熟稔,关系不亚于曾经秦显苏桢陈晏四人之间。 和谢辞与荀荣弼更亲不一样,因为后者是他的亲舅舅;而谢信衷本人,却是和卢信义关系更亲密一些,比之荀荣弼都还要更加亲近。 因为两人不但是结义兄弟,卢信义的父亲上将军卢照靖卢帅,更是谢信衷的授业恩师兼义父。 有没有发现,卢信义和谢信衷名字中间都是一个信字? 这并不是巧合。 谢信衷的名字就是卢照靖取的。 卢照靖说,人无信而不立,忠为髓,义为骨,家国为臣将之魂也。 最后他给先出生的谢信衷取名忠,因谢家先祖有讳忠,衷通忠,故避讳为衷。 谢信衷是遗腹子,昔年忠勇侯府嫡长房的血脉曾差点一度断绝,好在还有一个遗腹子。 卢照靖受谢信衷父亲临终嘱托,刚出生,就将襁褓中的谢信衷收为义子,甚至谢辞的二叔三叔(嫡二房的),就是谢信衷的两个亲堂弟,他也一并教导了。 从小教养,学文习武,手把手教导带着征战沙场,最终得以重新振兴谢氏门楣。 卢信义比谢信衷小五岁,两人是发小,从孩提时期就带着他一起玩耍,之后又随卢照靖一起赴北疆从军征战沙场。 不是兄弟更胜兄弟。 唯一可惜的就是,好景不长,在谢信衷奉母命返京成亲的时候,适逢虞平之乱。虞平之乱是糜良之乱的起点,但没有后者那般厉害席卷大半国境,可惜卢帅却战死于此。卷宗记述卢靖照指挥失当,十五万大军前锋五万几乎死伤殆尽,他当场战死。 其时卢信义才年仅十九,仓皇失父,还被诘问追责。 当时噩耗传来,谢信衷千里赴虞平,找到了歇斯底里的卢信义,为此连长子的出生都没能在场。 之后谢信衷带着卢信义返回北疆,两人一路在军中打拼,数十年直至今朝。 反正,谢信衷和卢信义不管关系还是渊源,比之荀荣弼都要更亲近许多。 所以谢辞怎么可能不认识卢信义呢? 甚至秦显的营房还堆着卢信义送来的很多东西,后者没吭声指名道姓,但显然是送给谢辞的。 卢信义和郑守芳不一样,卢信义生得一脸正气,和秦显他们关系从前其实很好的,之所以秦显和赵恒他们怀疑他,是因为谢信衷去世之后,卢信义实实在在成了几大受益者之一,哪怕他没有没有主动争取过。 大家沉默了一下,秦显说:“既然你都很清楚,我就不说了。” 先前在灵州书房的时候,他已经说过一次了。 现在重点他其实是想说一下这个郑守芳。 “郑守芳是安阳大长公主的儿子,是宗室于军中的领头人物。” 死对头啊。 宗室贵胄之中,很多人看不惯谢信衷手掌大兵权的,有一部分的偏激派就成了谢家军天然的敌人,下过不止一次手的,这个通敌走私案是他弄出来的,完全不稀奇。 要不是恰好大战在即,恐怕谢辞并秦显他们如今并不能这么安生,郑守芳估计已经上表朝廷了。 公主的儿子,宗室子,和别人就是不一样的。 “所以这一场大战,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因为蔺国舅,卢信义嫌疑大一点,但也绝对不能排除郑守芳,反正就不好说。 一场大战将所有人拉拢在一起,对方如果是卢信义,就很容易对他们下手。 但假如没了这场战事,才是真正的麻烦多多。 “不过不管怎么样,”秦显撸了一把头,“我们都不能让这里头的明争暗斗影响战事结局。” 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就和今晚在城头上和谢辞说的一样。 “这是当然的!” “老秦你这不是废话吗?” 大家七嘴八舌,这没什么好说的。 接下来,终于说到了今天第二个重点了。 荀逊。 一直无声的荀逍这时抬起眼睛,他慢慢地,把他的灰色棉兜帽拉了起来,露出右半张扭曲恐怖的脸。 顾莞也等了好久了! “荀逊他是北戎子,千真万确!” 顾莞立即举手了,“他和这个幕后之人是一伙的,但他很可能欺上瞒下。” 北戎子该是绝密吧?要不是以为谢辞死定了估计他也不能说。反正原轨迹里所有人都差不多死绝大半,荀逊还好好的,初出场时就是节掌近三分一北疆兵马超级大佬。 原书关于癸卯大败描述不多,因为这是前传,但大致还是有写的,大魏被北戎骑兵几番包围,从春日战到盛夏,北军都挣脱开了,最后竟陷入埋伏圈,十五万精锐兵马包括八万骑兵被尽歼。 大魏大败这一场,战局立即急转直下。 最后才惨成那样的。 不用怀疑,荀逊在这里头作用必然是巨大的。 顾莞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个话题,她立即问:“咱们能掀开他北戎子的身份吗?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 “不能。” 秦显陈晏四人对视一眼,四个人差不多说同一句话:“决对不能的。” 苏桢说:“战时动摇军心,按军规立斩无赦!” 不但立斩,还是无赦。 果然和顾莞猜的一样,她不禁和谢辞对视一眼,谢辞冲她点点头。 再看荀逍,荀逍脸色没变,显然早就知道了,他下颚绷紧很紧,仅剩的右手紧紧捏成拳,没有烧伤的位置能看见凸起的青筋。 但无论如何,这个荀逊必须重点防范啊! 秦显早已命秦永亲自赶赴三州,当面告知了陈晏他们这一至关紧要的消息,四人也是紧急加派人手渗透肃州军的。 但时日尚短。 而且就算不短,光这些也并不够。 必须在整个北军的高度之上,对此人加以防范。 秦显有些暴躁骂了一句,站起来踱了几圈,最后他说:“我去卢信义那一趟!” 他抄起头盔,快步走出去了。 …… 于是,这一场癸卯大战之下的外战暗涌,就此拉开了帷幕。 当天深夜。 卢信义送走了两位皇子督军及授符钦差,再打发走了蔺国舅安排来的两名将领,刚坐下垂眸看刚刚加绘而成的阴山至野狐岭的双方兵力分布图,忽听见外头一阵喧哗声。 “秦显?” 卢信义站起身,秦显闯了进来,亲卫拔刀蜂拥而入,卢信义挥挥手让退下。 卢信义一脸惊讶:“子豫,有什么事吗?” 谢信衷出事之后,两人吵过,骂过,甚至打过,但卢信义死活就不承认,他甚至还一直在一起追查那件事。 灯光下,秦显静静看着卢信义,现在卢信义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他来这里,也不是和他叙旧废话的。 秦显盯了卢信义片刻:“你能保证,你当这个主帅,能以战胜为目的,绝不私通北戎半分吗?” 秦显之所以会决定来找卢信义,是因为通敌走私案的中前期侦查,他都一直亲自跟着的。他一清二楚。从私贩私自交易的品种、铁器军械的数量来判断,这个幕后主使者并没有到丧心病狂的地步,对方一直把控着这个量。 他们大概认为,大魏强大,些许走私交易,不过疥癣之疾,松些无妨。 却不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否则秦显今日不会来的。 这个“私通北戎”一下子戳到了卢信义,他陡然提高声音:“我说了不是我,我没有,你相信吗?!” 秦显:“我不信!!” 秦显一句废话都不多说:“我只问你能不能做到?!” 他一字一句:“以你战死父兄之名起誓。” 两人俱面红耳赤。 卢信义脸皮抽搐一下,他终于露出了几分近乎狰狞之色的真实情感,半晌,他厉声:“今日我卢信义以亡父亡兄之名义起誓!此战当以战胜为目的,期间断不私通北戎半分!!否则,教我父兄九泉之下不得安宁,永无轮回之日!” 卢信义抄起桌上的笔筒狠狠扔过去:“你满意了吗?” 秦显点点头:“那我信了。” 信你起誓的这两点。 他告诉卢信义:“荀逊是北戎子,从前昆羽陵部日连公主所生之子,他有一半的北戎血脉。此人杀父焚兄,居心叵测。” 秦显说完,就走了。 卢信义气个半死,一脚将灯架踹翻了,灯盏“噼里哐啷”打了一地,“该死的秦显!一群冥顽不灵的货!” 他余怒未消,他当然是以战胜为目的了,他怎么可能放水让北戎大破国境,他的家人、他半生基业都在他这身后面! 只不过,卢信义冷哼一声,眉目转阴,通敌他当然不会,但借刀杀人,他会! “主子,荀总督来了。” 秦显刚走,荀逊就来了? 卢信义不禁挑起一边眉毛:“叫他进来。” …… 荀逊进门的时候,书房内已经收拾回原样了,除了地上一滩油渍,已看不出丝毫卢信义恼怒过的痕迹。 卢信义端坐在大书案的太师椅上,细细端详荀逊的脸:“秦显说你是北戎人的种,”他挑眉,“真的吗?” “昆羽陵部,日连公主?” 荀逊将军报呈上,卢信义半眼不看,荀逊来得这么快,两人结盟了这么长时间,做下了这么多事情,彼此都深知对方的真面目,废话也就不用说了。 “我就知道他要挑拨离间。” 荀逊冷哼一声。 卢信义挑眉:“可是我曾经听说,这新王呼延德的母族似乎就是从前这个昆羽陵部的。” “那又如何啊?需要我起个誓吗?” 荀逊毫不在意举起右手:“若我刚才有一句虚言,叫我肠穿肚烂死无全尸,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退一万步,哪怕我真有一半北戎血脉,难道我还能去北戎当宗室贵亲和这十八部的首领不成?哈哈哈哈哈简直可笑至极。” 荀逊哈哈大笑。 北戎和大魏这边一样,混血儿都是饱受歧视的,羌氐还好,北戎混血儿在大魏是没有活路可言的,在北戎也好不了太多,最好的就是当个富贵闲人,想掌兵掌权当首领什么的,简直白日做梦。 荀逊现在可是贵为肃州总督,节掌一地军民政务大权。 那誓虽然起得歹毒得很,但卢信义并没有太为所动,倒是最后这一段,一下子说服了他。 他思索片刻,点了点头:“最好如此。” 他摊开桌上的军报:“行了,你回去吧。” 荀逊站起,行了个军礼,“末将告退。” 转身离开。 等他走了之后,卢信义抬眼:“盯紧他!另外传我密令,让司马安和杨棠密切关注于他,以防其变!” 司马安和杨棠,是驻扎于荀逊一左一右的房州明州两位将军。 卢信义下的是帅令。 虽然荀逊说服了他,但卢信义知道秦显是什么人,该防的还是立马就全线拉起了。 …… 荀逊回到肃州军将营之后,脸色立即阴下来了。 “传信回去,说计划有变。” 将营只点了一盏油灯,昏沉沉的,荀逊面庞一半被阴影覆盖,显得更阴沉得厉害。 “我不能轻动了。” 在谢辞跑脱那天,他就知道有这一日。 他愤恨难当,一个黄毛小子,竟然坏了他这么多年的部署,让他不得不做出紧急调整。 荀逊一辈子没失过手,唯一一次,就是这个谢辞,但……但他不吐不快! 荀逊忍不住捏紧拳头,他又想起荀荣弼,“这个老贼种!!” 他牙关咯咯作响,恨极了 甚至现在如果有机会能再重新来一次,荀逊可能都依旧会说,他大概率会选择加码杀着而不是隐忍闭上嘴巴! 实在是,他已经苦忍了二十多年了! 看着荀荣弼道貌岸然的嘴脸,他有无数次恨不得想当着所有认识这个老贼种的人揭开他的真面目! 用手撕,用牙咬,带着血,一寸寸撕扯下来,让他暴露在阳光下,让所有人都看个一清二楚! 荀逊尝到了血腥味,他真的把自己生生口腔咬出了血,直到尝到了铁锈的味道,他才喘息着,疯狂撕打这屋内的所有东西。 “他不是想回朝吗?” 荀逊嘶声:“就让这个如画江山,为我母亲哥哥姐姐陪葬好了!” 而呼延德,卢信义说对大半了,他是昆羽陵部的遗孤。 草原没有这么多讲究,只要商量好,孩子可以随母,后来昆羽陵部被灭,他才回归的父族,改归父姓呼延。 两人其实是亲表兄弟。 荀逊七岁那年,呼延德派来的人终于寻着了他,他始知自己的身世。 在此之前,他居然可笑的,因为年长为弟且只是一个外室子而自卑。 荀逊恨道了极点,哑声:“等事成之后,将我剥皮剔骨!一半扔掉喂狗!另一半……另一半就埋葬在昆羽陵的胡杨林下罢。” 恨道最后,他语意转悲,双拳打得鲜血淋漓,他怔怔站在屋中央,跪了下来,掩面痛哭。 说到剩下一半血肉想埋葬到昆羽陵部的胡杨林下时,他竟还有些怯。 北戎笃信长生天,他在卢信义那里起的誓言,可一句都不带虚的。 仆母痛哭,推开门搂着他:“我的小阿那,我的小公子啊!” 这个老嬷嬷,是从前侥幸没死透的公主府老保母,正是养育荀逍姐弟三人的。 她躲在水缸里避过一劫,千里跋涉,最后找到呼延德,呼延德才知道荀逊可能没死,派人去大魏,最后才设法将老嬷嬷送到荀逊身边照顾他。 老嬷嬷圆脸盘子,二十年下来,看着已经和大魏老妪并无任何区别了,但她其实是北戎人。 荀逊浑身战栗,哭了很久,最后他一把抹了眼泪,郑重对仆母说:“馍母,这是我的心愿,你一定帮我完成。” 馍母流着眼泪点头。 不过他说:“我没这么快死的,我要做的事还没做完呢。” 荀逊已经平静下来了。 春夜乍暖还寒,外面还淡淡黄尘,星光很微,但想必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荀逊冷冷笑着,秦显忌惮他,他当然知道,但这么好的空隙,为什么不利用一番了。 正好用以调整计划。 “我要先把谢辞找出来。” 荀逊唤保母给他取来伤药,他敷上之后,一圈圈将黑色纱布缠在掌心做护掌。 荀逍端详双手,抬目,找到以后,就把消息送给卢信义。 馍母唤来人收拾屋里,来的都是荀逊的心腹,有北戎血脉的绝对心腹。 其中一个汉名王晟,王晟抬起大桌,把血迹擦拭干净:“额真,那我们怎么样才能把谢辞找出来?” 额真,是主子、将军的意思。 王晟皱眉,要是能轻易就把谢辞找出来,卢信义还能投鼠忌器到现在吗? 荀逊淡淡一笑:“那是卢信义。” 要找谢辞,荀逊还真有个方法。 幽深的夜里,屋里点起一盏灯,灯火摇曳,荀逊笑了一下:“你们,还记得你们的大公子吗?” 荀逍啊。 荀逍墓被掘了,守墓人再懒每天还是得上来巡一次的,掘过和没掘过区别还是很大的,大冬天很难复原得一模一样,守墓人每天对着这些坟茔,很快就发现了荀逍的墓被人盗了。 但荀逊一听,立马就意识到,荀逍可能没死。 他很快确定,谢辞顾莞竟敢折返肃州,入墓确定荀逍的生死! 没死,不可能没有烧伤。 秦显陈晏他们都新聘了一个有烧伤过的司马军师啊! 荀逊森然一笑:“找到了荀逍,那不就找到谢辞了。” 恰好了,他有寻荀逍的手段。 并且是必会一击即中那种!《 》 39. 第39章 荀逍你顶住,你可千万别出事…… 阴山以北,浊黄风沙掠过初初泛青的大草原,庞大的北戎大营如虎狼静静蛰伏在一片黢黑中。 王帐内,如今北戎的最手腕强悍的新王呼延德,他展开密信,锐利视线一扫而过,很快道:“回信,我等他。” 荀逊不能轻动没关系,只要大战局推动和他们原来预期的一致即可。 “传令下去,沙停后,即按原定计划,急攻白川道、大青山及归缓北口。” “是!” …… 回到祈州城内。 无独有偶,谢辞秦显他们也正在商议这件事情。 得知荀逊安然从卢信义那里回去之后,秦显呼出胸臆一口浊气,但他实话实说:“卢信义最多只能在部署作战的时候把他安排到不重要的位置,他没有撤裁荀逊的权力。” 哪怕他是主帅。 这也是秦显能做到最大的程度了。 顾莞一直都没吱声,原轨迹关于这场超级大战的几段描述是有几个重要名词的,“多罗,卓索、乌水河谷、归夷川叛”。 她现在已经能看明白军事地图了,但她看来看去反复琢磨,除了最后一个之外,其他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没法将这几个有关前期战事的重要词汇给串联扩张拼成连贯完整的一件事。 唉。 好烦啊啊。 不过,她很快就想到荀逍。 她串不起来,那深谙北军和北疆战场,又熟悉北戎情况有着多智近妖之称的鬼手呢? 顾莞是在听他们商量荀逊时,心中一动,有个想法冒出来的同时,就想起荀逍。 自己这茬先不提,她赶紧举手,大家看过来:“……我有个想法。” “不过就一步。” 顾莞抓抓头:“太难了,后面的我暂时想不到。” 秦显在来回踱步,一听停下来,他直接说:“嗐,这哪有不难的,那个杂种都不知布置了多久。” 这么经年累月的准备下来,荀逊对这一仗的伏笔都不知有多少。 能撕开一个口子就是胜利。 秦显说:“大不了,见一步走一步。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咱们一群大老爷们都在,难不成有什么还让你一个小姑娘背锅不成?” 顾莞不禁笑了一下,够敞亮,真合她心意! 谢辞侧头,也说:“你说就是。” 顾莞轻咳两声,说:“荀逍。” “我们和这幕后之人这么好的间隙,必定是他利用的重点吧?” 这个都不用说,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 顾莞说:“我猜,他会第一时间先设法找谢辞。” 谢辞隐藏得很好,但荀逍却很显眼,找到荀逍,距谢辞也就不远了吧? 大家立即听明白了,“你是说,将计就计?” 但提及荀逍,方才商量得正热闹的众人却不约而同安静下来,陈晏不禁看一眼秦显。 秦显站在长桌之前,他沉默片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是……” 荀逍。 他面上露出复杂的神色,“你们先问问他,得他愿意才好。” 顾莞说:“那当然的!” 荀逍的精神状态,她也有点担心,当然是他自己觉得行就能上啊。 …… 云州军营区。 夜色已经深了,几点星子在幽深的长夜微微闪烁,秦瑛略略整理一下,重新贴上假喉结,抄起剑起身了:“萱娘,我去元娘那边了,你早先睡把门栓上,别等我。” 秦瑛去顾莞那边商量事情。 秦显他们目标太大,军务缠身时间也不凑合,除了第一次之外,他们现在商量事情经常是分开商量过之后,再互相传达的。 顾莞他们刚刚从秦显那边回来。 一直低头在坐在床边叠衣裳的秦文萱动作一顿,她立即站起来,“……大姐姐,我能不能去?” 秦瑛回头,灯火晕黄,秦文萱鼓起勇气看着她,可以看出她很紧张,但她双眼带着执拗,一瞬不瞬。 但她又很脆弱,灯火映着她的眼睛,有些盈盈水光,仿佛秦瑛一拒绝,她就能哭出来。 秦瑛沉默片刻,最后说:“……你想去就去吧。” 秦文萱有点喜极而泣,她马上说:“大姐姐你放心,我不会乱说话,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她已经穿戴好了,也学着秦瑛那样匆匆抄起长剑,别在腰间卡扣上。 姐妹俩便掩上门出去了。 …… 回来之后,顾莞把营房的大桌收拾收拾,摆上十一二个大茶盅,往里头注上茶水,把茶壶往中间一撂,就好了。 陈珞和陈琅一起来的,接着苏维也偷偷摸摸闪进来了,还有寇仲云和他的表弟袁文钊。陈琅一进来就掏出帕子再往里倒点茶水,抹脸上的黄土,“呸呸,在这城头走一趟,还惨过滚泥圈。”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边说边等。 秦瑛是倒数第二个来的,彼时谢辞正给顾莞续了一盅茶,顾莞侧头冲他一笑,灯火下眉目疏朗,青葱的笑靥却有着少女独有的娇俏。 谢辞下意识回以一笑。 虽他被秦瑛给问住了,苦思冥想没得头绪,还很担心和离,但和顾莞在一起,尤其是她冲他笑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心生喜悦。 她坐在他身边,双手合着茶盅,抬头望向屋门方向,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颊细细的绒毛,融融暖光覆盖她颜面和身躯,她的一举一动,顾盼语笑,都是那么温暖清晰。 明面上私底下,种种大事要事和私人感情,不经意就穿插。 不过谢辞很快强迫自己收敛心神,局势变化快得目不暇接,现在可不是思考感情问题的时候,他再心急,但现在最重要还是正事。 接着秦瑛秦文萱和荀逍前后脚来了。 屋门一响,顾莞抬头,然后,她有点惊讶,因为秦瑛身后跟着秦文萱。 小姑娘脸上也涂抹过,但整体轮廓还是比较清晰,她微微低着头,跟在秦瑛身后进屋。 顾莞讶异,她望了一眼秦瑛。 秦瑛冲她无声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实话说,她心里并不是那么愿意的。 荀逍是可怜人,是受害者不假,但作为家人,作为一个亲姐姐,秦瑛当然更希望妹妹能够渐渐放下他,重新找到一个,未必需要多好多能干,起码四肢颜面健全啊! 秦瑛冲顾莞摇了摇头,顾莞立即闭上嘴巴了,她赶紧端了两杯茶,招手:“瑛姐来了,还有文萱,快过来,来我这边坐吧。” “文萱妹妹,快来快来!” “坐这边坐这边!” 一群小伙子七嘴八舌,秦文萱抿唇笑了笑,和大家都打了招呼。 气氛很好,年轻人朝气蓬勃,就算听父辈说有再多的困难和不易,他们也不缺志气和信心。 直到屋门再一响,荀逍终于来了,灰绒大斗篷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槛后,笑声说话声戛然而止。 荀逍一向不合群,独来独往,古怪阴冷,而且他这个样子,大家都有点忌他。 只除了秦文萱。 霎时一静,“咯”一声凳响,唯独秦文萱站了起来。 半晌,她才慢慢坐了回去。 她低头捏紧手里的剑穗。 灰绒大斗篷的兜帽遮住了荀逍大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一顿,片刻之后,才慢慢行了上来。 坐在方桌对面。 顾莞舔了舔唇,这气氛真他妈的古怪啊,她赶紧清咳两声,“好了,我们说正事。” …… 今晚商量的重点,就是询问荀逍的意愿。 所谓将计就计,就是化被动为一部分主动,现在秦显陈晏他们身边都有烧伤军师,这样整天遮头遮脸又烧伤严重的,其实见过他们真脸的人并没几个,有需要时,荀逍是可以自由调换的。 “现在的情况是,北戎在外虎视眈眈,内又有卢信义荀逊,刚才我们在秦叔叔那边已经商量过了,荀逊第一步肯定要设法找到谢辞。” “谢辞目标小,但你目标会大一点点。” 找到荀逍,距谢辞也就不远了。 范围霎时就缩小了。 退一万步讲,只有圈定一个不大的范围就可以了,毕竟战场上,打击面积往往是不会小的。 顾莞说得含蓄又隐晦,其实她能猜到荀逊寻找荀逍的所谓绝招,无非就是那几样,譬方,他母亲的遗物。 ——毕竟只要一旦知悉荀逍没死,往下查很容易就查到很多东西,当初连曹勇都查得到的事,更何况肃州总督荀逊。 荀逍精神有异常,受到刺激会失控。 但其他几个军师,却并不会。 “你觉得如何?不行的话我们另外再设法。” 说到这里,顾莞都有点担心,她小声说:“这只是一个粗略的想法,你千万别勉强自己。” 屋内挑了两盏油灯,房门半开,张青郑应持刀在外面守着,檐下牛角风灯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在荀逍半身上。 他的身躯,一半明一半暗,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余下一小截下颌也隐没在兜帽的阴影里,他迅速抬起头,顾莞终于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只扭曲红肉的眼睛动了一下,“诱饵?” 荀逍个是聪明人,直接了当,他神色狰狞了一下,几乎是毫不迟疑地说:“可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 顾莞还想说什么,但荀逍已迅速打断所有人的话:“就这么办。” 他心念电转,不会有比这更简洁明了更见效的办法了! 荀逊。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碾过,带着血腥的味道。 他冷冷地笑:“那个杂种从军多年,经年累月不知为北戎安排了多少后手。” 窗外,是灰沉沉的天,就像一张大网,兜在整个大魏大营上空。 冒个险或许能撕开一点口子。 “否则,你们这场仗能不能胜,还不一定呢。” 荀逍眉目阴鸷,他对大魏是胜是败早已不甚在意,但他,又岂容未将荀逊这个杂种千刀万剐之前,还让他遂心得逞再接再厉?! 他要将荀逊苦心筹谋的一切尽数粉碎! 再将他挫骨扬灰,让他死无全尸!! “那,那怎么行?” 秦文萱忍不住站了起来,她看不到荀逍的脸,但却听到他如砂石反复砾摩擦过声带都拉不开般的嘶哑声音,她竭力忍着,但眼睛还是泛起了水光。 顾莞小小声:“你能控制得住自己吗?” 据她所知荀逍一直都在服药,并且进军之后大概勾起他很多不好的回忆,罗迁熬药的频率高了很多。 她也不是很了解精神方面的病症,但她知道有部分应激性障碍神志还是清醒的,能用意志力控制得到,但有些根本不能,她也不知道荀逍究竟属哪一类。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都是一起的,再难,也总有讨回公道的一天,你别太冒险了。” 要量力而为啊。 顾莞还是很真挚的,荀逍瞥了她一眼,半晌,他说:“我应该可以。” 荀逍话罢站起身,绒帽遮住了他的脸,他没有看秦文萱半眼,话罢直接离开。 陈珞皱眉:“这人怎么说话的?” 顾莞赶紧打圆场,“大家别介意,他嘴巴不大好,呸呸呸,我们肯定旗开得胜!” “他生了病还没好,我们千万别和计较,别计较哈。” 顾莞说了好几句,才将忿忿的大家安抚下来,她用指头抹了一下额角的汗,哎呀和荀逍沟通真的不容易啊。 …… 于是,这第一步的计划就这么定下来了。 至于后续,还得见招拆招。 但顾莞很有信心,路都是人走出来了,现在大家都在试探彼此,走着走着路就顺了。 荀逊在寻找机会,而这个机会在半个月之后,终于出现了。 而这这个月之间,整个阴山战场,已经打得遍地开花。 北戎骑兵一度冲破了归缓北口,双方展开了全线大战。 大魏和其他王朝的防御方式并不一样,很少修筑长城,并不大倚仗长城。阴山横贯两千多里,大魏王朝最强盛的时候,万国来朝,外域皆俯首,大魏在阴山以南设了朔州、襄州、定州、云州等等城郡,边军建设和这些繁庶的边城提供了足够的物资和战略纵深,朝廷顷刻呼应又支持力十足,野战军的机动能力非常强大,把入侵的草原民族打得落花流水有来无回。 明宗往后,长城渐渐也修筑起来,也越发注重起堡垒关防,但由于阴山几大山口的地势原因,北戎骑兵往往很容易冲破关隘,越阴山战成一片。 一旦北戎全力南侵,就是一场顶级大战事。 事情发生是在归缓北口被突破的当天。 那是个深夜。 连续大战足足了几个昼夜,顾莞眼睛都有些张不开了,这种激烈而庞大的冷兵器战事,老实说,她现在都还有点不大适应,秦瑛拉住她:“第一次是这样的了!” 战场之上,她大吼,声音才没有被滚滚硝烟盖了过去,秦瑛推顾莞,“你管好荀逍的事就行了,这边不用你操心。” 顾莞只好驱马往荀逍那边去了。 陈环扮演着谢辞,目前云州宿州两军合于一处,荀逍正身处苏桢的军中,身披黑甲,头盔之下戴了一个黑铁薄面具,和其他三人大同小异的装扮,他就在数十丈之外。 顾莞说是去荀逍那边,其实就换个位置,她不能靠荀逍太近了,因为荀逊也很清楚她,脸可以涂抹,但这种情况下,甲胄里面可不能垫太多东西,身材和身手还是很容易让人展开联想的。 可就在当天下半夜。 嘚嘚疾奔,张青快速策马过来,“他们动手了!” …… 夜色下,一件浅浅靛色的亵衣在眼前忽然晃过,风一吹,露出一个青白色布满裂痕头盖骨。 几乎是马上,荀逍的表情就变了,他神色狰狞起来,牙关霎时咯咯作响。 眼前一片血色的模糊,他几乎是用尽了全力的自制力,才勉强保持一丝清醒。 ——饶是做了再多的心理建设,但当看见这件属于他母亲的贴身亵衣一刻,以及这个明显属于女性的头盖骨,他刹那就崩溃了。 荀逍竭力忍着,死死夹住马腹,战马吃痛,失去控制嘚嘚乱奔起来了。 一直冲至大军边缘,冲到东边的峡谷最边上,那些人视线扫一圈,蹬蹬提剑直逼荀逍而去! ——会想顺手解决荀逍,这个顾莞他们早有预料,也安排了人保护荀逍了。 郑应等人霍地抽出长剑,立即冲了出去。 双方霎时战在了一起,郑应带人团团将马上的荀逍围拢住。 然而谁也没想到,就在双方打得难分难解白热化之际,斜楞里竟然会突然杀出另外一拨陌生的人,突然加入战局。 一时间原来交战的双方都猝不及防。 那拨人睃视一圈,短暂交手之后,竟直冲荀逍去了! 秦文萱几乎是狂奔着迎面策马过来,失色变调:“不好了!不好了!突然出来另外一拨人!很多!” 不明就里,突下死手。 荀逍本就在崩溃边缘,刹那被逼到峡谷的悬崖了。 顾莞大惊失色:“卧槽!不是吧?” 是谁? 什么人?! 也不可能是卢信义和郑守芳啊。 他妈的,我日你全家! 顾莞顾不上回话,赶紧带着她的人狂奔,荀逍你网《 》 40. 第40章 失踪 这一拨突如其来的人马,是虞嫚贞的。 李弈卸下备战督军一职之后,随即被委任为粮道监督官之一,负责大战的后勤转运。 北军之中,卢信义郑守芳和秦显谢辞之间暗潮汹涌,他一直旁观关注着。 他曾经说过,他一直欲筹谋的往北军安插心腹聚拢兵权的事宜,很可能最终会借谢辞的手实现。 假如谢辞没有被卢信义击败的话。 想到这个,李弈就十分遗憾:“真是可惜了。” 一身玄黑甲胄身形颀长,脚踏飒紫长靴的李弈坐在篝火边的一块大石上,袖子半卷不卷,有些疲倦,姿态却依旧俊美英武。 当初没能及时救下谢家人,现在越想越惋惜,只是当初没能襄助于微末,他已经失去了最佳时机,现在谢辞是不大可能投于他的麾下了。 听到这里,虞嫚贞心中一动,她立即说:“要不是那顾氏,也不至于如此。” “他现在对咱们还颇有几分敌意,想来必有几分那顾氏的功劳。” 篝火旁围坐了七八个人,虞嫚贞坐在李弈的左下手身侧,她说:“如今正是个好机会,……我们要不要,趁机把这顾氏解决掉?” 板车尾上放着大大小小的讯报,李弈站在旁观的制高点,他很快从种种蛛丝马迹察觉,这荀逊很可能想从荀逍这里动手。 前线激战正酣,后方也彻夜不眠,稍有点空,他们说的正是这件事。 但李弈闻言剑眉一皱:“绝对不可!” 李弈对顾莞,并没什么恶感,反而相当欣赏她。当然,主观欣赏并不是他皱眉的原因,李弈道:“顾氏或许有些影响,但如今她在与不在,区别已不大。反之,一旦对顾氏动了手,将来必是一大隐患。” 没这么必要不说,还会为将来他和谢辞之间埋下一个大雷,得不偿失。 李弈虽然并没有将所有希望都放在谢辞身上,但不得不说,他对谢辞抱有很大的期望。 李弈微笑:“倘若他能成功找出卢信义并解决掉他,便是我们合作之时。” 虞嫚贞:“……也对,确实是这样。” 她一下子涌起强烈失望,虞嫚贞其实一直都在找机会提顾莞,她一直都希望推动李弈去动手,因为她深知这个男人该下狠手时的果决和一击即中。 今夜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却被李弈断言拒绝。 她撑起微笑,佯作这并不是一件多重要的事情,点点头应了,云淡风轻,这件事就这么揭过去了。 但李弈起身离去忙碌之后,她脸色却变了,顾涫,顾涫,她私下踱步许久,最后一咬牙:“虞明,去把辛丑给我叫过来!” 顾涫死而复生,谢家的一系列改变,让她无比确定,顾涫也回来了。 这几年时间,除了设法让自己成为萧山王妃提前站队并给李弈出谋划策之外,虞嫚贞还利用前世先知,很是施恩了一些有能人物。 有成功有不成功的,结下了不少好人缘和恩义,还给自己网络了好些忠心的厉害角色。 辛丑就是其中一个。 辛丑身手非常厉害,甚至可以与后期的谢辞和李弈一较高下。前世辛丑因为朝廷和北军的腐朽家破人亡,他刺杀当时北军中的高级将领兼朝廷高官被谢辞所擒,后来谢辞查清真相之后,把这人斩了,放了辛丑。辛丑给谢辞叩了三个响头,投水自尽了。 虞嫚贞在北军之中,也因此有一些自己的人脉。 辛丑很快来了,虞嫚贞吩咐:“你带人去,找这个顾涫,她很可能就在荀逍左近!” “不惜一切代价,杀了她!” “假如她不在,那,就把荀逍杀了吧。” 虞嫚贞垂眸,她总感觉有什么变了,这让她害怕,荀逍应当就是鬼手吧?鬼手竟然是荀逍!他这么早就和谢辞在一起了吗?但总感觉不对。现在有他在,谢辞还会投归李弈麾下吗?如果不,那前世的一切还会一样吗? 虞嫚贞一下子急切起来。 她告诉自己,这是她为谢辞做的一件事,这个荀逍目标这么大,早晚一天会害他暴露了。 虞嫚贞私下已经找顾莞很久了,辛丑当然知道顾莞是谁,他单膝跪地:“是!”掉头迅速没入黑暗之中。 虞嫚贞抬头,目视背影消失,她捏了捏双拳,杀机毕现又百爪挠心。 …… 呼呼的风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顾莞一路狂奔到东峡谷的悬崖边。 卧槽! 只见一大群人混战在一起,鲜血淋漓飞溅处处,荀逍的马失控受惊,已经乱奔到了悬崖边缘,一个骑着黑马身披百夫长甲胄的高瘦男子,正背对着顾莞这方向逼至他近前。 一眼乍看,这个男人异常厉害,身遭三丈全部真空,他手提一对鸳鸯短刀,背影如鹰如叟,一动疾如闪电,电光如炼直割荀逍的咽喉。 荀逍竭力保持清醒,他一掷将罗迁掷了出去,他的手还在剧烈颤栗着,勉力挡了几下,已被逼到悬崖边缘,战马只要再往后踏一步,就连人带马摔下去。 那黑马男人一踩马镫,鸳鸯刀打掉荀逍长剑,电光般往前一送! “主子——” 罗迁一时之间,爬不起来,他嘶声凄厉。 顾莞冲过来看的第一眼,就是荀逍命在旦夕的这一幕! 卧槽,这个什么人啊?! 但顾莞手比脑子还快,电光石火间,她抬起左手,一按机括!“嗖——”一支精铁袖箭激射飞了出去! ——这是秦显给谢辞防身,谢辞大哥的遗物。这种袖箭对工匠技术要求极其之高,饶是当年的谢家秦家,想要弄到这么一副小巧玲珑完全不影响行动的都不容易。 昔年谢信衷得到之后,没舍得自己用,而是给了初初上战场的长子。 蓝田通敌案之后,秦显赶到现场,最后只拾回了这副袖箭。 谢辞拿到袖箭之后,翻来覆去看了一夜,第二天珍而重之戴着在顾莞手上,他说:“我用不上,还是你戴着。” 他更希望,这袖箭能保护好顾莞的安全。 顾莞这还是第一次用,袖箭只有一发,电光石火,“搜”一声直奔对方后背心脏位置。 辛丑耳朵一动,闪电般往后一退。 顾莞骑着马冲了过去,直接和对方连人带马撞在了一起,她抽出的双腿猛一踩马镫,撞上去一刹全力伸手往左边一拉,一把扣住荀逍的手,“嗨!”往反方向一推跳起! 两人重重摔在地上,摔得顾莞龇牙咧嘴,妈呀疼死她了啊啊,半边身都不会动了。 三匹马重重地撞在了一起,辛丑首当其冲,三匹马连同马上的一个人,顷刻被撞冲出了悬崖,战马嘶声长叫,全部都掉了下去。 然后下一瞬,辛丑居然如鸟一般,一踩悬崖的歪松,夜鸟般就扑了回来了。 顾莞赶紧回头,一看,卧槽! 四目相对,辛丑目光一定,他研究过顾莞画像多时,一下子就将这双眼睛认出来了,登时眼前一亮。 然后顾莞眼睁睁的,看着这人直奔她而来了。 “我艹,我艹!” 顾莞几乎是立马,就想起了李弈和虞嫚贞。不过李弈应该不会这么蠢,只有这个女人才有可能利用一些先知来网罗到这么厉害的高手。 顾莞一时之间,连爬带滚,险象环生,他妈的她半边身体还痛痛得有些动不了,再加上她和这些内家高手真正面对面打起来,真的很吃亏啊。 “荀逍!大哥,你快醒醒!救命啊啊——” 顾莞原地一个驴打滚,罗迁赶紧爬过来救她,顾莞赶紧往荀逍方向望了一眼,他双目紧闭浑身战栗,面露极度痛苦之色。 顾莞大喊,荀逍吃力睁开眼睛,模糊中他看见一个高瘦如麻杆的男人砍伤罗迁,倏地杀向顾莞。 一蓬鲜血喷在顾莞的脸上,她竭力往后一退。 荀逍醒了一瞬,刹那之间,他一撑地面倏地翻身跃起,袖子一卷长剑在手,“叮”一声挑开直奔顾莞面门的短刀,刷刷刷连续三剑,逼退辛丑。 ——果然对付这量级的高手,还得荀逍上。 但荀逍的状态并不好,他剧烈喘息着,拿着剑的右手还在发抖。 果然,辛丑站定,盯了荀逍一眼,闪电般激射而上。 几个回合,很快将荀逍和顾莞逼着不断后退。两人且战且退,顾莞急死了,她拼命睃视附近的环境,终于望见陡峭的悬崖开始出现一段高坡,就在荀逍支撑不住的最后一刹,她一咬牙,拉着荀逍,往后一倒! 三人一前一后,掉到悬崖底下去了。 …… 夜色黑乎乎的,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罗迁大惊失色,有几个人也急冲过来,他们急得团团转,急忙结腰带,找路下去。 最终在下半夜,他们终于找到下去的方法。 可悬崖底下空空如也。 只在天亮后在高坡上找到几片喷溅的血迹,不管是顾莞还是荀逍,抑或那个辛丑,都不见踪影。 峡谷底下一条淙淙流过的小溪,清晨霞雾茫茫,隆隆的战鼓和奔腾的马蹄声仿佛踩在罗迁的心口上。 北戎攻破归缓北口,大魏北军正在战略性撤退。 罗迁骇然,他狂奔跑过整个峡谷地,把所有能找到的地方都找了一遍,可就是一点都找不见。 他急得哭了。 顾莞和荀逍失踪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 大魏,肃州军中。 刚刚撤退和北戎大军呈对峙之势的大魏北军,荀逊正赤果上身在裹伤,他战得比任何都勇猛,杀敌无数,肃州兵永远冲锋在最前面。 弄得卢信义连想边缘化他都得硬着来极不容易。 王晟快步冲了进来,附耳低声说了两句,荀逊目中精光大放。 “好,好,非常好!” 荀逊很快挥退军医,站起在原地快走两步,他大笑两声:“马上把这个消息传给卢信义。” 荀逊站定,目露疯狂快意:“还有,确定卢信义得到消息后,即刻传信回去。” “是!” …… 而这个时候,顾莞和荀逍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回来了。 谢辞刚刚下的战场,鏖战三日两夜,鲜血的洗礼,他的成长是异常迅速的,昔日那最后一丝少年彷徨已经尽数不见了,在人命与血肉之下,人的心会迅速变得冷硬,许多事情都已经不是事。 但顾莞绝对不可能是其中之一。 他跨在黑马之上,一身明光重铠血迹斑斑,长刀滴滴答答往下淌这鲜血。 战马重重喘着粗气。 谢辞几乎是从马上滚下来的,他霎时失去了冷静,目眦尽裂,一翻冲下来,抓住来人的领子,“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三天两夜没怎么喝过水,他声音嘶哑,谢辞声嘶力竭,抓住秦关的衣领,“你再说一遍,谁掉下悬崖不见了?!” 秦文萱忍不住哭了出来。 谢辞头脑嗡嗡的,长满红血丝的眼前甚至一瞬浮起血雾,秦瑛心里也很急,她急忙掰开谢辞的手,使劲摇晃他,“谢辞!谢辞!小四,你快醒醒——” 谢辞这才醒过来。 两耳嗡一声,他盯着二嫂。 这一刻,什么喜欢与爱,究竟属哪一种,他统统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五内俱焚一般,他连手都在战栗,重重喘息了几口,掰开二嫂的手。 “快去找!快去找啊——” 谢辞掉头冲了出去。 这一刻,他唯一想到的,他绝对不能让顾莞出事的! 刹那浮起当初在肃州赤松小院那时候,他对她说过的,如果她死了,他必自刎来相伴。 斜阳漫漫,她双眸如星,粲然一笑,谢辞双目却刹那涌起泪光。 她不会出事的! 如果她出事,皇天后土,必来相伴。 他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 眼泪潸然而下,控制不住,当初的是动容,如今却动恸神魂一般的战栗。 他的心脏像被抓住了一样,疯了一般,就好像当初获悉父兄逝世身首异处似的。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站住!!” 秦瑛冲上去抓住他,冲到他前面挡着,“你现在出去,就正中他们下怀了!” 她一字一句:“你想让她白费心力,前功尽弃吗?” …… 天色阴沉沉的,硝烟滚滚弥漫了整个天空,马蹄军靴纷乱的沓沓声和血腥呻.吟此起彼伏。 谢辞站在被反复踩踏的凌乱土地上,风吹过他的肩,他半边颜面染上褐红,那双漂亮到极点的眼睛只见凌厉,泛着血丝在硝烟赤红一片。 他一瞬不瞬和秦瑛对视着,蓦他露出痛苦之色,生生站住了脚步。 秦瑛松了一口气。 她也很担心啊,但她只能说:“小四,她可以的。” “她和荀逍在一起呢,他们可能已经离开峡谷了。”被那个人追逐,或者其他原因,如果遇害对方还扛着两具尸体走这么远离开可能性很小。 “我这就去,去把她找回来好不好?小四你要相信元娘,她可以的!” 秦瑛的潜台词,谢辞听明白了,是这个道理,他急切到极点的情绪这才稍稍一降。 谢辞闭上眼睛,片刻才睁开,长夜未尽的残色里,他喃喃:“我知道她可以,但我,但我还是好担心。” 他应该相信顾莞的,她是那么地厉害,她和他手牵手,带领着他一路走出黑暗奔至如今,她好聪明好聪明好厉害的。 可那一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真的一下子就刺激到他了,让他心脏霎时紧缩成一小团,害怕恐惧难以言喻,方寸大乱。 他喃喃:“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秦瑛刹时热泪盈眶,眼睛不受控制一片潮热模糊。 她这才知道,过去的事对谢辞并非没有伤害的,只是他和荀逍不一样是,那些伤害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深深埋藏在他的心底。 秦瑛一刹那也想起谢峷父子,那眉目温柔、一笑惊艳了时光却身首异处不知葬在何方的青年,他们父子,她孩子的父亲,眼泪毫无征兆往下掉,她一偏头用力抹了去! 秦瑛轻声对谢辞说:“我们早晚会把他们带回家的。” 谢辞一怔,福至心灵,片刻,他有些哽咽地点点头。 秦瑛露出一个笑脸。 谢辞反手握住秦瑛的手:“二嫂,你一定要找到她,好好的。” “嗯!” 秦瑛毫不犹豫:“二嫂肯定会的。” 秦瑛放开手,一搓脸,连脸都顾不上擦一下,匆匆收拾一二,拉着秦文萱迅速的离开了。 谢辞站在原地,一瞬不瞬,直到她的身影没入黑暗的晨光中,再也看不见。《 》 41. 第41章 谢辞回过头,暮色映在他的眉…… 再说顾莞这边。 秦瑛确实说对了,不过是说对了一半。 她和荀逍这边一度超惊险。 往悬崖后一倒,顾莞当初救陈琅那条精铁细链子还带着,在腰间一抽出来,她全力往底下一甩,正中底下一棵歪松,两个人狠狠一荡,顾莞用力一扯一收,两人飞到那片斗陡坡上去。 脚底下风化的碎石哗啦啦往下掉,顾莞撑着荀逍,一个成年男子的身躯真的太他妈的沉了,脑后风声嗖嗖,那辛丑鹞子兀落一般纵身一跳就踩在高坡顶端,阴魂不散提着刀在身后狂追。 顾莞两人速度很快,脚下简直不受控制,到后半程完全是滚的,脚下一个踩空,两个人就骨碌碌像个车轮一样摔下去。 顾莞也顾不上太多了,“抱头!”她才察觉脚下一崴瞬间,赶紧大喊一声。 然后她抱着脑袋一路往下滚,幸好这段坡没什么大石头和横生的杂树,已经后半程了萋萋的杂草被春风一吹,密密麻麻从峡谷底下一路往上面长,有草垫着,好了很多。 顾莞滚到一个大草丛里,滚得她七荤八素全身被碎石硌得又麻又痛,她赶紧一个骨碌爬起来,拉起跄踉栽倒在地的荀逍就往前飞奔。 被追得越来越近,最后隐约见到前方似乎有个风蚀洞口,她感到迎面风很大,于是她一头钻了进去。 这里面比想象中还大,原来应是穿山溪壑,后来水干了,千万年的被风呼呼吹着,吹蚀了崖壁黄土,裂缝越来越大,变成多个孔洞丘壑,顺着纹理互相连同,非常复杂。 一头不知什么野兽擦着身冲出去,顾莞赶紧跳开,野兽冲到洞口,就被迎面而来的辛丑杀了。 这个人追得太紧了,她气喘吁吁而对方脚步迅捷有力,继续跑肯定被他追上。 得在这里解决掉他! 顾莞已经把辛丑认出来了,橘子皮脸又高又瘦,身手高绝可以和后期的谢辞和荀逍并驾齐驱,应该就是他没错了。 原轨迹的辛丑不是坏人,甚至和谢辞还有几分渊源交涉,但现在谁还顾得上这些。 顾莞先前射出的袖箭被辛丑打下,她已经捡回来了重新装上去了,黑暗里,她屏息猫在一处居高的岔口上,利用里外光线差,瞄准提着鸳鸯刀慢慢走进来的辛丑。 “等他再走四步,踩到枯枝的时候,射他太阳穴。” 荀逍终于清醒了一点,他慢慢撑起身,附着耳,用很小的声音说到。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顾莞全神贯注盯着那个黑色的高瘦人影,她数到四,“咔嚓”一声清脆的枯枝踩折声音,一声山鼠凄厉的惨叫,“吱吱”两只山鼠窜了出来直窜辛丑面门。 就是这个时候! “嗖——” 一声锐器破空的尖锐鸣啸,在这个呼呼风声的洞穴尤为清晰,就在辛丑一顿劈开山鼠之际,顾莞的袖箭激射而出。 荀逍一撑地,身形闪电般冲出。 顾莞急忙跟了出去。 两人激战一刹,荀逍暴起辛丑猝然连退几步,后背中门大开,顾莞眼捷手快,两手紧紧握着匕首“啊!”一头就冲了上去。 “嘶啦”一声,布甲被她重重隔开,刹那鲜血喷溅,辛丑整个后背被她打横拉出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 辛丑动作不可抑制一滞,荀逍长剑一振,闪电般直扫辛丑咽喉! “呃!” 辛丑喉间一凉,鸳鸯刀动了两下,他僵住,甲胄前襟已被喷溅的鲜血尽数濡湿。 他站了片刻,怦然栽倒。 然后顾莞和荀逍也脱力倒下了。 黑黢黢的洞窟里,顾莞扑倒在地上,感觉膝盖骨都要碎完了,不过她赶紧爬起来,使劲往辛丑背上插了几下补刀,刀补好之后,她才往地上一躺。 妈呀,这家伙战斗力真的太强了。 不过总算有惊无险。 也算大差不差了。 顾莞躺了一会儿,赶紧一骨碌爬起来,“荀大哥,荀大哥!” 她赶紧拍荀逍的脸。 荀逍半昏迷着,面具已经不知哪里去了,露出半张布满烧伤疤痕的脸,他双目紧紧闭着,眼泪不断沿着眼角往外淌,“……娘,娘!” “不要!不要!” “娘,娘,萱儿……”他呼吸急促蜷缩面露痛苦,眼泪濡湿整个颜面,“我要杀了你!你要杀你了!!你这个狗杂种——” 他奔走在一片黑暗中,那温柔敦厚的妇人离他却越来越远,他看见车队在青青原野被不知名的人截停,所有人仓促惊慌,那个妇人面露恐惧,被人捉下来,然后她的头盖骨被生生掀了下来,她惨叫着,露出红红白白的血肉和脑浆! 现实与那个碎裂的头盖骨交缠在一起,光怪陆离,血腥遍地,最后定格在一张面露恐惧流着血泪的白皙丰腴那妇人的面庞上。 荀逍被顾莞叫醒了,“荀大哥,荀大哥!” 他怔怔看着顾莞,许久,才泪流满面脱力栽倒了回去。 荀逍终于恢复了清醒。 躯体疲惫一阵阵发冷,他怔怔盯着洞窟良久,理智才渐渐回笼。 顾莞小心翼翼伸手摸了下他的额头,还好,不烫,荀逍偏头瞥她,顾莞问:“荀大哥,你还好吗?我们再休息一下吧,要不我们先去找罗迁?” 罗迁有药。 “不必。” 荀逍的眼神恢复锐利,他几乎是马上,一个骨碌坐了起身。 荀逍眯眼,辛丑的尸身就在眼前,当时荀逍病发全力在抑制自己,但荀逊的人是蒙了面巾的,混战中冲杀出了一拨不认识的人,然而恰恰就是这个辛丑,他要寻找顾莞,直接将所有人的面巾都挑飞了,他艺高刀快的超绝,最后全部扫了一遍,发现没有顾莞,才去杀的荀逍。 也算歪打正着。 因为荀逍混乱模糊中,他余光却瞥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荀逍双目精光大现,他霍地站起:“上去。” 他倏地站起,闪电般掠出去,顾莞赶紧:“喂喂,等等我——” 还有我啊大哥! 那个山崖她很难上啊啊。 荀逍撇撇嘴,掉头一掠,提着顾莞的衣领,闪电般冲了出去了。 顾莞:“……” 她反手卡着他的手臂,把衣领解放下来。 荀逍提她轻纵,速度非常之快,很快抄近路重新折返峡谷之上了。 这里距离他们下去的地方不远,这段时间其实没过去多久,打斗才刚刚散场,荀逍放下顾莞,目光如电,睃视片刻,闪电般追了上去。 混乱激战的战场中,他在几个方向找了片刻,很快锁定方位,荀逍急追而上,在大约三四百米的地方,他扣住了一个佯战快速往西方急跑的人。 那人一骇,霍地回过头。 “果然是你。” 荀逍终于哼笑一声,废了这么多心思,终于有收获了,顾莞问:“这人是谁?” 荀逍冷冷:“襄州总督黄世为的奶兄,他的近卫之一。” 这人居然听荀逊的调遣,黄世为的心腹竟与荀逊的人共同行动。 荀逍已经刹那就想明白了,“黄世为也是北戎人。” 或者北戎子。 否则,这么重要的关头,绝能不会参与到荀逊的这个行动当中去了。 刹那之间,那人筛糠般颤斗起来,他目眦尽裂,抽出长刀扑向荀逍。 被荀逍一剑杀了。 并迅速将尸体提回三方交战的现场附近,扔在这一片,伪装出先前被杀死的现场。 顾莞都不用荀逍解释,这人是不会供述的。这情况可不能把他拎到明面上来,分分钟被黄世为反咬一口。更重要的是现在把这件事掀出来除了大动己方军心之外没有任何得益,这是给北戎提前送大捷。 两人当然不能打草惊蛇让对方改变战策啊。 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重要情报。 顾莞的脸上都露出笑容了,嗐!他们终于得到了重要情报,撕开了一个大口子了。 顾莞眨眨眼睛,她立即问:“多罗什么意思你知道吗荀大哥?文萱那边刚得到讯报,北戎那边的,除了这个多罗,还有一个卓索和清水河谷!” 近距离接触下来,荀逍其实人不坏,他上来的时候顾莞大喊,他最后掉头带上她了,虽然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就是受了太多伤害,人很偏激。 顾莞立马就心里一动了,先前其实她拿这几个词旁敲侧击过秦显陈晏他们的,和谢辞还深入讨论过一下,除去最后一个不敢乱说,但大家都没什么特别反应。 现在她福至心灵,眼下有了这个重大进展,那? 嘿嘿,他总不能去和秦文萱对质的。 荀逍眼皮子一顿,抬眸瞥了她一眼,顾莞露出一个八牙齿的标准笑脸。 “多罗?” 荀逍眉心微微一拢,飞快分开:“这是古鞑靼语,云,还有覆盖的意思。” 联系清水河谷,清水河谷是过了阴山之后,它位于陇山北翼,是草原民族入侵中原的最重要通道,附近地形平坦向下如漏口,波浪状的山势和断口相隔。 清水河谷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一个非常适合展开包围大战的巨大地利之处。 卓索,北戎语:侵占。 荀逍心念电转,他几乎是顷刻之间,就明白了:“北戎这是来了就不想走了,他们的目标是直侵中原!” “归墟北口往东南三百余里即清水河谷!若北戎兵分两路,大魏必得围堵追截,一旦北戎大军往左一片,即左翼后军分抵归夷川和马莲道口!” 恰恰的,马莲道口,目前正好距这个黄世为的襄州兵最近,大军急动之下,必然是他处于这个位置。 “这两个地方肯定有问题!” 荀逍目光如电:“归夷川的胡族,必然是已经叛变了!” 如此,两口一开,背翼变故陡生,大魏北军必然惨败!甚至全军覆没都有可能! ——北地其实很多归降胡民,前头说郑应时已经说过了,大魏开国和中前期非常流弊,羌、氐、栗特、蒲昌等等十几个夷族和小国悉数归降大魏,并内迁襄、定、云等州,每族人数都不多,但加来也有一定量,散居在阴山支脉的姑臧山这一大片地域,其中一个大的聚居点,就是归夷川,也叫归夷州。 距离清水河谷很远,只是一旦这场超级大战打起来,算算人数铺陈开却该差不多相接了。 顾莞心里卧槽一声,哎呀这个归夷川她都还没说啊,荀逍就直接判断出来了。 有了一个黄世为和马莲道口,一下子就把整件事都串联完整了啊!! 顾莞大喜:“那还等什么,我们赶紧回去吧?!” 整个战场乱哄哄的,归墟北口被冲破,两军都在迅速移动着,打斗现场眨眼已被冲得七零八落了,两人牵过一匹马,翻身坐上去,顺着军流奔走。 顾莞大声喊道。 她得赶紧回去告诉谢辞这个好消息啊! 兵流如川,汹汹似汐,人潮之中,她双目粲然,面露真正的喜悦。 荀逊勒住马,定定注视她片刻,忽问:“你为什么会愿意帮谢辞。” 明明她不需要这样,明明她可以过一些寻常的安稳生活,她将谢辞救出大狱,救出了谢家人,已经足够偿还谢家这十数年养育之恩有剩一大截了。 别和说什么喜爱刺激生活,不平凡的人生,荀逍一个字都不信。 像顾莞这样女子,干什么都好,只要她愿意必能走出一条不平凡的花路。 是富可敌国的日子不惬意,还是策马扬鞭走南闯北的生活不够痛快? 顾莞:咦? 她笑了:“为什么啊?” 她哈哈笑了起来,“因为,谢辞是英雄啊!” 他是英雄的后裔,在不久的将来,他也将会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好吧,她得承认,虞嫚贞不是真正的原因,向往不平凡也不是必要的因素,最关键的,是她内心那一小撮火花。 顾莞崇拜英雄,鲜活的谢辞让当初的她充满了好奇心。 以前,由于家庭的原因,顾莞其实见过不少英雄的。不管职位高低,不管被嘉奖与否,不管是否已经牺牲,还是默默无闻在岗位上日复一日。她总是很敬佩他们,一如她敬佩她那受过伤都此志不渝的父亲。 这样的事情让她真正参与一次,她觉得很有意义。 而到了现在,种种种种,她也真的把谢辞当她的亲人,家人,还有秦瑛她们。 顾莞长长吐气,笑得恣意又洒脱,带着滚滚硝烟风扬起她的碎发,双目粲然明亮,熠熠神飞。 她侧头,笑着冲荀逍扬了扬眉眉,怎么样?这个回答不敷衍了吧?没辜负你病情发作还撑着捞她一回了吧? 荀逍不由嗤笑一声,真没想到,这世道居然还有这种人? “一个两个,天真得可笑。” 声动实在太大了,顾莞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荀逍哼笑:“我说谢辞运气不错。” “那是!”顾莞大笑,她也觉得是,有她,有秦瑛,有谢家人秦显陈晏这许多的人,和原轨迹相比,谢辞虽也有悲,但运气应确实算好了许多。 那就请一直好下去吧! 顾莞一夹马腹,战马加速之前,她回头对荀逍说:“其实只要你想,你也可以的!” 黑马一飚出去,荀逍一僵,神色瞬间阴沉了下来。 他一言不发,冷冷一夹马腹。 …… 飒飒策马飞奔,乱军之中,可不好锁定大部队。 好在这个时候。 他们离得远远,就望见好几个逆流而上的人,正往峡谷边缘方向全力眺望。 秦瑛骤然一回头,大喜过望:“阿莞——” 她顷刻策马,迎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 而谢辞他们那边,也已经敏锐的察觉了北戎大包围的战策了。 一整夜,至天色大明,两军一直都没有真正停下来过。 稍事对峙休憩之后,很快又大动起来了。 荀逊的动静,很快引来的后续的动作。 不知是卢信义还是郑守芳,甚至这两个人都无需自己有任何动作,所谓借刀杀人,这其中一把刀,不等旁人安排,就自行跳了出来了。 当初六大心腹出首指证,既有苏桢陈晏寇文韶三名或被迫或悬崖勒马追悔莫及的旧日心腹大将,那自然也有真真正正怕叛变了的三人西州总督李平、凉州曹肇以及陈州总督颜宗则。 要说谁更坐立不安的,可能这三人比卢信义都还要更甚。 只需往他们那边先放了风声,再先将“谢辞”所在的这部分灵州军和云州军提上马莲道口,这三个人就立即地跳出来了。 卢信义皱眉,郑守芳一力帮腔,再加上当场气氛,卢信义被架当场最后不得不定下来。 谢辞在得到军令的第一瞬,“马莲道口有问题!” ——真的谁也没想到,荀逊在这里用的竟然是阳谋。 谢辞立即就猜到,这里肯定有古怪。 马莲道口一点出来,连秦显都眉心一动,在场的都是军事触角十分敏锐的人,下意识就想起清水河谷口,霎时猜中了这个大包围。 谢辞眉目沉沉,可就在这个时候,他忽听到哒哒的马蹄声。 明明众军迂回行军之中,马蹄军靴纷踏,可偏偏的,他竟清晰地听见了那一道马蹄落地声。 从东往西,沓沓疾奔而来。 就在他抬头的一刻,秦瑛带着笑的声音:“阿莞他们回来了——” 谢辞一直是强压的心绪的,马蹄疾疾声势雷动,而他在想,若……假若真她不在了,他必追随来相伴。 上穷碧落下黄泉,有她就有他! 沓沓马蹄,秦瑛带笑的声音远远一出,一圈人都大喜过望。 谢辞和秦文萱几乎是狂奔冲出去了。 膘马逆流艰难,他顷刻翻身下马,徒步冲了出去。 秦文萱摔倒在地上,摔破了手掌,她哗啦啦的眼泪淌了下来。 而谢辞已经冲到了顾莞的马前。 他一瞬不瞬看着她,顾莞翻身而下,谢辞一冲上去,紧紧拥抱着她。 顾莞感觉有眼泪碰到自己的脖子,沿着颈脖淌了下去,谢辞浑身战栗,他情绪激动得难以抑制,胸腔好像探进了一只手抓住他的心脏捏搅成一团。 顾莞一愣,但秦瑛已经说过大家的焦急了,她笑了下,慢慢伸手拍了下的背,“我回来了。” 谢辞极力隐忍,抬起了头,眼眶有些泛红,顾莞赶紧把左手递过去,“我手擦伤了,好疼,你给我上药吧?” 谢辞一言不发,拉着她掉头就回去了。 他不敢说话,众目睽睽,他怕一说话就会泄露自己的身份和情绪。 …… 荀逍目标大,他没有出现,离得远远,他站了片刻,掉头离去。 顾莞转达他们的发现。 秦显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黄世为就交给我,你们负责归夷川那边。” 战况到了如今,大魏并不能退,一退就等于把整个清水河谷和关中拱手让人了。 军令已经飞速传到各军之中了,秦显陈晏等人将立即率兵前往中心战场。 而秦关秦永陈琅等年轻将领,将于与寇文韶的定州军一起,奔赴马莲道口。谢辞也在其中。 寇文韶说:“马莲道口这边交给我吧,你们找到机会,就立即去归夷川。” 顾莞说:“我和荀大哥的意见是,我们得兵分两路,我和荀大哥正好脱身了,我们就先往归夷州去,侦查一下究竟什么情况。” 也好提早知情。 最好是设法打开门户,和谢辞他们里应外合。 现在北戎这一战的作战大计划他们已经大体知悉了,荀逊在安排的暗手应该也差不多了。 接下来就是破解和战胜对方了。 兵分两路很合适,于是很快就这么说定了。 秦显等人已经接了军令,不能留的,旋即就匆匆上马,迅速领军而去了。 只是对比先前,大家心中大定。 明面上不管多强大敌人他们不怕,来战就是,最怕的只是这些不知藏在何方的鬼祟伎俩阴谋伏笔。 饶是如此,此战也凶险至极,万一谢辞秦关那头没能及时脱身去归夷川并很快成功解决那里的问题,秦显他们是凶多吉少的。 但秦显并不怕,这名驰骋沙场三十年的中年大将并不畏惧战死,他对谢辞说:“如果我战死,你不用在意。” 你万万要保存自己。 “记得把这个幕后之人揪出来,以告慰将军在天之灵,我就瞑目了。” 秦显眉目坦然,再三叮嘱谢辞和秦关秦永,他一翻身就上马而去了。 …… 重兵在前,容不得太多其余情绪。 只是在和秦显说话之前。 谢辞低头,细细地给顾莞包扎的手上的擦伤。 大家商量完随即马上就散了,顾莞这就悄悄出发,他送她一直慢慢退至卫军边缘,在她离开之前,他问她:“你就不担心我吗?” 秦显千叮咛万嘱咐,都是太过在意,不放心他。 就连秦瑛,都不禁反复说了几句。 顾莞闻言不禁一笑。 她认真说:“我相信你,你可以的!” 接到军令之后,大军迅速停下分开,暮光残红,纷纷骚动中,她侧过头,弯唇对他说。 带着笑的,却很认真。 谢辞不禁握了一下拳头,尾指指甲扎了一下纱布护掌心,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直达他的心。 他几乎是马上就说:“我可以的!” 他的灵魂一阵战栗,顾莞一句话戳到他的心。 霎时心灵共鸣。 他目送她回头一笑,猫下身一扯近卫的青黑色披风,轻轻一拍马没入近卫军之外。 谢辞甚至来不及和她说他日间的惊骇惶然,他目送着她,她驱动着战马,很快绕了几绕,没入众军之中。 …… 良久,谢辞回头。 他和寇文韶秦永等人的营部已经即将整军完毕,马上就动身了。 秦瑛就站在谢辞身后。 谢辞回过头,暮色映在他的眉梢和眼睛上,他说:“二嫂,我好像明白了你说的意思了。”《 》 42. 第42章 “前路或许还会很难,但我想…… 谢辞想起他的发小张宁渊,就是谢辞越狱后以绝食祈求叔父张尚书为谢家女眷斡旋,偷偷在布告黄纸上以暗号偷偷给他传递消息的那个好朋友。 张宁渊很好,对朋友没说的,但他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却做过一件错事。 张宁渊生得俊俏,又热爱与各路漂亮姑娘打交道,自家姐妹和诸贵女的绅士服务,八大胡同的各家大小花魁追捧,还有邂逅的大家千金小姐小家碧玉,谈恋爱只要对方自愿,他是很愿意的。 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在他十六岁那年初冬,他真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了。 那姑娘身世不算好,只是五品官家的旁支族女,却勇敢热情,燃尽一切。情最炙热时,张宁渊为了她亲自禀告父母,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打出一身的伤。 但他是尚书嫡亲侄子、襄城侯世子,怎能娶一个贩香卖纸的小商贩家的女儿呢? 张宁渊父亲身体病弱常年卧床,他母亲性情坚韧撑起一家,但那次他父亲大动肝火之后病况急转直下,一度险些不治,他母亲那么坚强的人泪流满面病倒了。 想当然,张宁渊最后没撑住,他跪在父母病榻前妥协了,发誓不再与她在一起,婚事从此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在半个月后订亲了,婚约姑娘素有贤名的是平国公府的嫡千金。 大家以为这一段就这么揭过去了,张宁渊收拾心情,把这段感情放下。不管是张宁渊私下,抑或明面上的张家,都补偿了那姑娘本人和她家里很多,最后皆大欢喜,那家人苦口婆心并很快给姑娘定下婚事。 婚事很好,家庭和睦夫婿上进,但那姑娘却在出嫁的路上冲出花轿,站在高高的通济桥栏杆上,一翻身跳了下去。 她用生命为这段于她而言刻骨铭心的感情殉葬了。 谢辞忽想起张宁渊摇扇谈笑风生的脸突然惊慌失措,当时他们都在:“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原本以为只是年少一段过去,谁知却留下了生命的烙印。 谢辞快步往前走。 他通过张宁渊,再对比自己,豁然开朗。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爱她。 不知不觉,渗透灵魂。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的,可能很早很早。 甚至牢狱抬头那一刹的动容,留下永不褪色的记忆。 只是当时没有这个心情。 “我发现,每一天都很清晰,”和她渡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记忆轮转,世事变幻,不还是悲恸、黯然还是动容,怦然心动,都是那样的鲜明,“我都没有忘记。” 他快十八了,十六成丁,大哥这个年岁遇上大嫂,二哥晚两年,连他爹都是这个年岁救下娘定下婚约的。 晨光渐启,一抹朝阳穿过滚滚硝烟,投在他的手上身上,谢辞刹住脚步,他侧头,轻声说:“我想,我应当是爱她的。” 我想和她同生共死,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在一起。 谢辞终于想明白了,他轻轻笑起来,“前路或许还会很难,但我想起你们,就一点都不怕了。” 秦瑛也不禁笑起来了,“这才对。” 谢辞眼睛很亮,他退后一步,对二嫂深深一礼,之后迅速直起身,快步往前,翻身上马。 膘健的黑马长嘶一声踱了几步,他勒住缰绳,颀长矫健的身躯脊背笔挺跨坐于马上,谢辞抬目看向咴咴马鸣及鳞鳞兵甲,黑压压一直蔓延至山边的尽头,金戈铁马无边无际。 谢辞握紧缰绳。 他想,他现在要做的是变强。 唯有变强,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像昨夜那样窒息一般恐惧,他已经经历过两次,他此生不想再经历第三次了! 远远,秦关微微冲他点头。 谢辞点了点头。 几人迅速交流,令旗很快挥舞起来,往东北方向一指! 谢辞锵声:“飞翟营白翎营听令,目标马莲道口,全速进军!” 他一扯调转马头,策马急驰而去。 鳞鳞飞骑步甲顷刻急奔跟上。 带着滚滚烟尘,大地震颤,一路往东北席卷而去。 …… 而这个时候,顾莞和荀逍已经离开了大军,策马疾驰在前往姑臧山的方向。 在军中,秦文萱跟了她一路,但奈何郎心似铁,她跟着荀逍根本不出现,顾莞无奈只好将她劝回去了。顾莞策马离开,最后回头望一眼的时候,少女还眼巴巴伫马在原地。 但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了。 顾莞按按头盔,一路左绕右绕,顺着骑兵一路冲至一个转弯,她借着天色冲进茂盛的矮林长草之中,行出一段,悄然离开了大军。 再往前行进一段,终于望见了荀逍的背影,他驻马立在缓坡大树下的草地,已经换回带灰色棉布兜帽斗篷的他,听见马蹄声也不回头,把一个包袱往顾莞头上一扔。 顾莞接住打开一看,是一套女装外衣外裤,不知他去哪里收的,有点潮湿半旧不新,暗红上衣配鸭屎绿的裤子,卧槽这是什么搭配? 顾莞钻进草丛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换了,头盔甲胄什么的打成一个大包挂在马鞍上,之后一夹马腹驱马上前,她就发现,荀逍正在垂眸看手上一件浅浅靛色的丝绸亵衣。 ——顾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用来刺激荀逍那件。他解决黄世为近卫之后,兜兜转转,去找头盖骨和这件亵衣,好在最后经顾莞鉴定这头盖骨不是个中年妇女的,最后找到这件领口绣有缠枝纹的亵衣,把它捡了回来。 亵衣上的黄土泥尘已经尽可能地擦拭干净了,折痕破损的地方也一一小心拂平,顾莞说“走吧”驱马上前,荀逍低头将这件亵衣细细折叠起来,用一块干净棉布包裹好,挂在马鞍后的包袱里。 顾莞小心翼翼:“那是你娘的?” 荀逍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的关系,确实比以往要好了那么一些些。放在从前,荀逍绝对不可能在等她的时候看这件亵衣,他现在也没有很刻意遮掩他的手和脸。 顾莞问:“罗迁还好吗?” “受了些伤,没大事。” 简短交谈过之后,之后两人一路策马疾驰向东,在下午终于抵达姑臧山,驱马登上蜿蜒崎岖的山岭,在途径山巅,能眺望到远处起伏延绵的山区归夷川的时候。 三月将尽,漫山遍野的苍色,天际乌云滚滚,今春迟到的雨水终于要来了。 往北望,越过巍峨山岭屏障,那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北戎人的地方。而往南,则是蜿蜒起伏的山脉,他们站立这个地方往下眺望,有一条逶迤的山道,不通往关中,却可以连接陇州和后方的襄州肃州。 山巅之上,两人衣袂猎猎翻飞,荀逍最后才说:“我母亲是被掳去世的,就在她回娘家折返肃州的路上。” 出事的地点,就在这一块。 荀逊还要当这个肃州总督,本朝以孝治天下,一而再他没有再而三,裴夫人出事地点不是在肃州。她娘家老家是在陇州,她回老家祭拜父母折返的路上遇匪,被掳走死亡,至今荀逍都未能寻获她的遗体。 但她必然是真去世了,荀逊不知荀逍还活着,他决计不可能给自己埋雷的。 今日之所以提起这事,是因为荀逍手下除了罗迁还有一些人,追查至今,查到了那些“匪徒”截杀车队掳走裴夫人撤退走到的路线,应当正是穿归夷州而过。 荀逍盯着起伏延绵的山岭,风刮下他的灰布兜帽,他声音嘶哑,流露出一抹彻骨的恨意:“那幕后之人和北戎应该有帮忙,才能弄一个天衣无缝。” 陇州总督和荀家不和,从荀逍荀逊出生之前的存在了,且派系的原因,陇州总督对卢信义及郑守芳更亲近。 上头手松一松,让匪徒将人劫走,遁逃过程中遇上打草谷队伍北戎人,再转一手,让人嗟叹却并不鲜见。 所以荀逍才会那么恨这个幕后之人,愤恨程度并不亚于荀逊! 只不过,荀逍意只在陈述归夷州相关,并无丝毫袒露情感的意愿。荀逍霍地转身,顾莞看不到他的脸,很短的时间,他急重的喘息平息下来,重新转过来,荀逍侧脸冷冰冰:“走吧。” 他顷刻流露的情绪,很快消弭无踪,又恢复了那个又冷又硬带几分讥诮的不讨喜的样子。 顾莞抓抓头,但人家无意和她讨论,她当然也不会强行去侵犯别人的,好吧,于是只好继续拉着马下山了。 她还是赶紧去看看这归夷州究竟怎么一回事吧? 他们的时间没谢辞那么紧凑,但也不知归夷州究竟什么情况,还是抓紧一点的好。 两人拉着缰绳穿过林木密集的区域,到了半山腰,重新翻身上马,之后的再没其他废话,直奔归夷州去了。 归夷州是个山区,位于在姑臧山脉的西南麓延伸出的一片,小山大岭起伏,主要聚居的是羌氐和栗特三族的内迁胡民和他们的后裔,这么些年繁衍下来,已经有两三代人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反。 出发之前,郑应私下来寻她,踌躇了良久,最后说:“顾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您,您……” 他是氐族混血,虽非归夷山区域的,但明明谢帅之后,各族降民已空前归心的了。 他也是骤不及防百思不得其解。 顾莞拍拍他的肩:“我会仔细看清楚的。” 郑应感激点点头。 她和荀逍两人一路翻山越岭,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归夷州。期间还下起了大雨,两人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抵达之后直接弃了马,翻过山梁从远离寨门的一个位置悄悄越山进了去。 这归夷州虽说是州,实际大概一个县大小,哗啦啦的雨声之中,里头静悄悄的,竟没什么人。 顾莞和荀逍对视一眼,她一下子急起来了,不会出发了吧,没可能这么早啊! 两人拔腿狂奔,冒着大雨沿着高矮的茅房砖屋一路往里,冲到最中央的族地和大地窖库房位置的时候,两人赫然看见几个汉人装束的北戎汉子,荀逍迅速将他们放倒了。 顾莞冲上库房,花了点时间,她打开库房的锁,只见里头堆了满满刚被从北戎运来的粮食。 为什么一下子就肯定是北戎的?除了样式之外,里头大多就是草原特有的风干牛羊肉,还有很多的皮毛,最边上还放着许多牲畜幼崽子,刚刚放进临时圈里的,在雨声中吱吱挤成一堆堆,旁边还有新鲜放进去的草料,和一些干瘪的陈粮。 顾莞一愣,她蹲下来,捻起一点陈粮搓了搓,这些栗米虽干瘪细小长得很不好,可保存得十分好,放的也是仅仅够牲畜幼崽活下来的量,一点都不多,可见放粮的人对这些陈粮有多么珍惜。 眼前这些牲畜幼崽,都是几母配一公,明显是精心算过要很认真可持续饲养当家畜的。 顾莞隐隐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几年时年都不好,春季要么大水要么没雨,等夏季再来暴雨连月。 顾莞从门外望出去,梯田稀稀拉拉长着栗苗和麦苗,被大雨冲得东倒西歪,不少已经贴在地面上了。 顾莞从仓库出来,走进一家民宅,揭开锅盖,竟发现锅是假的,灶台新挖空里头藏了一窝七八个孩子,一个女人在照顾他们,里面放着很少的干粮和水缸,个个面黄肌瘦,眼睛看起来特别大。突然见光,抬头面露惊惶。 “西北年景不好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江南北运的赈灾粮,哪哪都有,可归夷州从来没到手一分,这两年都没有收成,他们饿得受不了,才被北戎趁虚而入。” 荀逍提着刀走进来,刀上的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这两天大雨,有几个北戎人已经领着他们翻山到大河边掘堤去了。” 山中运水不易,但翻过这片大山之后,却有一条乌水的支流凉水大河。归夷州十二岁以上男女丁口共计七万九千人,他们已经拿到了北戎人提供兵刃。 并且由于这两天暴雨,北戎人带着他们掘堤,归夷州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才是真正最大杀伤力的一着。 北军统帅有决战不下、临时征调这些内迁胡民作战的权力。只是征调令一下,谁也料想不到,归夷州最后却调转枪头。 “原来是这样。” 顾莞终于把这场大败的原因从头到尾撸顺了,“那怎么办?有什么化解的方法吗?咱们赶过去制止他们掘堤吗?” 她本来应该很着急的,但荀逍一进来,她就发现他表情讥诮中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嘲弄。 这是他和谢辞针尖对麦芒时的熟悉表情。 顾莞:“……” 荀逍说:“来不及了。” 这么多人,一人一锄头,轻易就将堤坝挖穿。如无意外,这些人此刻已经停下正在等待战机了。 而那么凑巧,谢辞秦关等人若顺利脱身,将会正冲这个方向而来。 无端端出现一拨计划外大魏军,北戎人必会命归夷胡族迎上去的。 荀逍淡淡扯唇:“能顺利化解这个归夷州叛乱的,只有一个人。” 顾莞秒懂,是谢辞! 昔年谢信衷一视同仁上表朝廷重定政策抚顺胡民、又给予了他们进军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不世大恩,这些北地混胡激动涕零趋心归附,观郑应可窥一斑。 谢信衷没了,他们的待遇才急转直下。 谢辞是谢信衷的亲儿子,在谢信衷蒙冤去世的情况下,将完美继承他们对后者的感激意志。 可问题是!现在,谢辞知道的是归夷州叛乱,并将会马上就要往北军后背狠狠捅一刀。 双方迎面碰上,谢辞会怎么做? 但凡他对归夷胡族动上一刀,这就变成一个必死的死局的。 “现在送信,也来不及了。” 荀逍在栗杆上擦干剑刃,收剑回鞘,他道:“你猜猜,他会怎么做?” 他哼笑一声:“不过,他能不能及时率兵赶过来也都还是未知之数。” 顾莞:“……” 好歹是表兄弟,要不要这么互相伤害啊,他栽了你也挨大亏啊。 顾莞翻了个白眼,她小心把锅盖阖上,以免再吓到小孩子们。 她快步往外走,“他肯定能率兵过来的。” 如果只是这样,顾莞的心就搁回肚子里去了。她顺手把仓库几把大锁的锁芯调整一下,把房门和窗户从外面锁上,这些小孩子看见她了,这一两天先别出来了。 哗啦啦的大雨顺着屋檐往下淌,顾莞一脚踏进雨水里,斗笠下她白皙秀美的面庞露出一抹自信的笑脸,“我不用猜,谢辞必定能发现端倪收复归夷州的!” “你信不信?” 牵过北戎人的马,她翻身而上,哗啦啦大雨打在她的斗笠上,顾莞用手往上推了推,“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去和他汇合得了。” 顾莞自信洋溢的眉梢眼角,居然还有几分骄傲。 荀逍冷冷挑眉,呵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 “那你待着瞧吧!” 顾莞啧一声,顺手把荀逍丢过来的北戎人外衣身上一披,一扬鞭,马蹄踏翻泥水,沓沓往寨门方向疾奔而去。《 》 43. 第43章 心微动 谢辞确实没有让顾莞失望。 雨越下越大,泼瓢大雨噼里啪啦砸在坚硬的玄黑铁铠上,激溅起一朵朵水花。 雨水浇得眼睛都睁不开,而马莲道口激战已持续了一天一夜。 从阴天到暴雨,从暮光战到天光大亮,汹汹的北戎骑兵一度冲破了马莲关,自河谷汹涌而入,寇文韶和他们分开之前,说:“马莲关就交给我,你们务必要抵住了北戎兵,再设法去归夷州!” 寇文韶率兵堵截马莲关口去了,而后方的凶险这才刚刚开始。 大股强悍的北戎骑兵,还有凉州总督曹肇和陈州总督颜宗则。 西州总督李平与寇文韶同赴前方,临去之前,李平亦紧急传话给曹肇和颜宗则,“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昔日的心腹大将,一朝翻脸之后,面目比之卢信义等人还要狰狞。 曹肇负责给寇文韶李平殿后并与后方的颜宗则秦关等人夹攻以图剿灭破关的这大股北戎骑兵。 北戎骑兵以攻为守悍然冲锋,兵锋一度横扫,颜宗则和曹肇则迅速调整阵势,狠狠将“谢辞”所在的灵州云州军送到直面北戎骑兵的最前方!并牢牢堵住他们的退路。 但“谢辞”是陈环啊,秦关卫真陈琅紧紧护着他,北戎骑兵悍然如狼,察觉马莲道口被渐渐堵上之后,一下子就疯狂起来,而后方被死死堵着。 陈琅破口大骂:“他娘的狗杂种!我杀你全家——” 一行人率兵全力左冲右突,最后被堵进马莲道口东侧的一个岔坳之中,和北戎兵短兵相接,后方仍然被死死堵住,磅礴大雨噼里啪啦,鲜血喷溅与混乱的马蹄声交杂成一片。 “怎么办?” 眼见前方的秦关等人一下子就被夹裹堵在夹角了,陈璜大急,谢辞心念电转:“我们声东击西。” 他们率兵冲刺了两次,但皆被早有准备的陈州军挡了回来。 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雨水浇透了头盔甲胄,哗啦啦打在地面七零八落的杂草以及山麓的树杈枝叶上,索索哗哗震耳欲聋。 这样的天气,给了他们极大的掣肘,但同时也给了便利,凡事有利必有弊。 谢辞顷刻之间就有了主意,他立即吩咐兵分两路,大部队继续冲刺,另外分出一队人人马,旋即从山上绕过去。 整个战场不断地变动着,冲刺期间顺势被推往山麓边缘,借着暴雨的遮掩,早有准备的谢辞亲自率兵没入山麓。 他们终于能望见秦关他们了,在混战当中,秦关他们已经被推往北戎骑兵的最前面,秦关等人杀出火气,团团收缩,正以鱼鳞阵的方式胶着大战的,秦关秦永兄弟满面鲜血,怒叱大喝,冲杀在最前方! 悍涌而愤慨,杀伤力暴涨,但只要谢辞迟来一刻,高峰过后只怕就要急转直下了。 混战当中,陈琅破口大骂,“你他娘的狗杂种!北戎贼,去死——”他一边手忙脚乱杀着一边骂一边不断望着,突然,他看见左侧山麓顶上有一棵大树的树枝猛地摇晃了一下。 陈琅心中一动。 紧接着,一声厉叱,只见山坡之上,骤杀下一股大魏骑兵! 沿路提前铺好了碎石长草,山坡顶上临时挖出沟渠截水引流,战马自上方疾奔而下,险险没有蹄铁打滑,最后一提缰,率先自山麓上疾冲而至。 这股骑兵一举冲插入了陈州兵与北戎兵之间,猝不及防,霎时见乱,卫真大喜:“是四公子——” “是啊!”秦关目露喜色,立时大喝:“快,我们过去!” 后方陈璜瞅准时机,再度发起冲刺。 三方默契同时暴起,杀了将近一刻钟,最后终于成功汇合了。 将秦关陈环等人成功抢了回来。 “往左!”谢辞冷声:“推出去——” 这一刻,他与他的父亲惊人相似,沉声肃目的冷声,眉目沉沉如渊,战局霎时百变,他疾令如矢。 往左,即颜宗则所在的位置。 颜宗则太过迫不及待了,亲自指挥亲部推动北戎截杀“谢辞”,战局仓促一变,他的位置就被凸显了出来,谢辞冷冷下令,将他反推出去。 秦关卫真陈琅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起来:“是,四公子——” 这个该死的狗东西! 三方合力连续猛杀急推,汹汹战潮之下,很快就将颜宗则亲部推到最前方! 彼时,马莲道口终于被成功被堵上了,前方喊杀震天,这批破关的北戎骑兵目眦尽裂暴起厮杀。位于最前方的是呼延德麾下十大狼将虎师之称的哈木扎,暴雨中杀得怒目圆睁,颜宗则一被推往前方,立即就被哈木扎看见了,颜宗则仓促应战,三十来个回合之后,被哈木扎弯刀重劈,从颜面深深劈至咽喉分开两半。 近卫霎时急声惨呼,颜宗则骇目僵直,鲜血狂喷,颓然栽倒下马。 “好了,你们赶紧动身吧。” 战动声中,秦关大声对他们说:“如果解决了马莲道口,我们很可能会往大战场去。” 算算时间,秦显所在的大军已差不多各就各位了,清水河谷大战快要开始了。 归夷州至关重要啊! “希望一切顺利!” 解决了颜宗则,和李平曹肇的铁三角就难以再形成了,夹攻也就难以再出现了。但大魏这边也不能乱,秦关得留下来迅速稳住这边陈州军的阵脚。 这正是谢辞他们赶赴归夷州的最佳时机。 谢辞颔首。 …… 至此,谢辞成功解决了马莲道口危机,之后以最快速度往归夷州方向赶去。 他们先放出一股北戎骑兵,然后趁追击脱身,一路沿着马莲斜道追出去之后,将北戎兵斩杀,而后分一个人佯作带队归军,顺便把步兵带回去。 陈琅立马说:“我不回去!” 卫真:“我也不去!” 一群小将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谁也不肯回去,最后秦关陈珞对视一眼,陈珞无奈道:“行,那我回去吧。” 等陈珞带着少量骑兵和步兵回去之后,双方分开,谢辞旋即率兵往东北方向全速进军。 在雨势终于开始转小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归夷州附近。 再沿着山麓丘陵区走七八十里,就是归夷州了。 这时候,所有人的神经却绷紧起来,不再交谈,而是遣出哨骑,放缓速度。 以最小的速度和动静往前推进。 谢辞早就想起顾莞了,她那边一直都没有音讯,他心里实在记挂。 除了担心归夷州情况不明之外,他还担心荀逍偏激行事不妥,会连累到顾莞。 想到荀逍,他唇角往下压了压。 而这时候,他们已经位于马莲道口与清水河谷相距都差不多的位置,往南望过去,就是清水河谷口的方向。 他们正擦着山麓而过,淅淅沥沥的雨水,黄土道上泥泞一片。凉水大河在山中穿流而过,从山上冲刷而下的雨水急速涌入,河水暴涨浑浊翻滚。 这个时候,变故陡生! 骤见哨兵紧急回奔,不等骑兵全速奔至近前,谢辞他们已经察觉到动静了。倏地抬头,只见前方树摇叶晃哗哗啦啦,安安静静的山林之中,竟然突然冲出一路没有披甲、汉服胡服混穿、手执兵刃胡民! ——这些人,毫无疑问,必是归夷州! 人数之多,竟多达数万,汹汹不绝自河下山林冲出,冲在最前方的都是归夷州最勇健的青壮,带着孤注一掷一往无前的杀意,直奔己方掩杀而出。 双方其实都骤不及防。 归夷州这边一直沉默着等待着战机,谁知前方竟突然出现了数千大魏骑兵,滚滚马蹄踏翻泥泞,身处归夷州中的北戎人心下猝一沉,这些大魏兵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什么原因不重要,必须马上解决! 北戎人一怕泄露,二更焦急担心影响王的计划。 为首的呼延翰心念电转,旋即下令归夷州族长贺元立即率部冲出将其掩杀,务必全歼! ——掘开的河堤在两里外,河道边丘陵已经挖得只剩下浅浅一线,但这个大杀着对准的是清水河谷战场,位置不对不说,哪怕对北戎人也不愿意竟耗在这里。 陈璜大急:“四公子,我们退后吗?” 万万没想到,这归夷州竟然已经准备就绪,等候在此处了。 这变故猝生,所有人心下都一沉。 往后退,是一个较开阔的地带,利于骑兵冲刺。 虽然谢辞如今麾下只有数千人,但这都是精锐骑兵,能以一当十的。 摆开阵势,也不是不能奋力一战。 淅沥雨声,气氛沉沉,一触即发。 可陈璜话音刚落,谢辞突然举手制止:“不必!” 谢辞心念电转:“你看,那些胡民瘦得不正常。” 他视力极佳,很快就看清晰了汹汹冲锋在最前方的胡民,他们挟孤注一掷为族人谋一条生路的愤慨的杀意,但这些归夷州最精壮的汉子,却一水的瘦骨嶙峋。 两年的挨饥抵饿让这些汉子消瘦得厉害,却未曾掏空他们的身体和战力,胡裔承袭祖上彪悍遗风,极凶悍好斗,只要肯拼命必是一股强大战力,北戎这个精心选择的时机正正好。 谢辞眸光一动,心念急闪,“……放慢马速,我们迎上去。” 谢辞思维敏捷,电光火石他似乎想明白了归夷州叛乱的原因,他定定盯了少倾,做了一个非常大胆决定,兵刃回鞘,他一夹马腹,不退反进,驱马上前。 秦关陈琅等人一懵,急忙打马跟上。 沓沓骑兵缓缓奔来,没有退后到开阔的地方,反而迎了上来。 贺元一愣。 但电光石火,离得远远,他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年轻面庞。 剑眉星目,身姿笔挺,缓缓驱马而来,一刹那之间,那年轻将军的面庞尤其是眉梢眼角,与那个盖世英雄般的严肃将帅重合在一起。 血缘非常奇妙。 而谢信衷是那么地让人铭心刻骨。 如同放弃在沙漠的苦行信徒,突然望见了他们的曾经梵音金顶。 这些都是耿直的汉子,不是已经活不下去了,愤慨又难过,他们不会走上这条路。 但一刹那之间,击中了他们的心。 “将军,是谢将军!谢将军——” 骤然之间,贺元他们刹住脚步,淅淅沥沥的雨,热泪陡然满眶,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谢信衷之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眼泪哗哗。 秦关卫真等人对视一眼,奔至近前,明显消瘦并有不少差不多皮包骨的人,看得极清晰,他们不禁目露错愕。 …… 归夷州的事情最后当场解决了。 本来就是在煎熬,带着拼死之心给女人孩子留下一些生存物资的归夷州男人。 他们叛了之后,女人孩子将会离开归夷州四散遁入深山,实在不行就翻越阴山,跋涉回到草原生存。 哪怕这个过程恐怕十不存一。 但他们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们快活不下去了,去年冬天归夷州死了好多老人孩子,所有希望都放在春天,可这天还是这样! 他们真的没有法子了! 归夷州的男人铤而走险,但不代表他们不难过不煎熬,这是他们生养了两三代人地方了,是他们的家乡了,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们也不会走这条路。 可以说,谢辞的出现,一下子击溃他们内线某一点,霎时泪如雨下,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谢辞额面染血,目光凌厉,他一下子就发现了贺元他们之中北戎人,后者面色大变,立即掉头往大河方向而去。 “刷”一声细刀出鞘,谢辞闪电般击杀了那两个北戎人。 贺元他们看见,愣了一下,却怔怔坐在地上,片刻贺元一骨碌翻身爬起,抄起长刀带人掉头回去,把剩下的那几个北戎人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按住干掉了。 这是为防他们泄露谢辞的身份秘密。 贺元紧紧握着刀,握拳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他不知怎么解释,他们不是想反叛的,真的不是,但想起族人,又…… 这波补刀印证了谢辞猜想,大家对视一眼,松了松一直紧握兵刃和马缰的手。 谢辞翻身下马,将贺元扶起:“你们为什么会这样?” 贺元痛哭失声:“我们也不想的!可是这几年年景不好,我们已经有两年颗粒无收了!自从谢帅去世之后,州里再也没给我们发过一次赈灾粮食,山里的猎物越来越少,我们族里的人连一天一顿都维持不下去了!……” 归夷州羌氐栗特混居,还有胡汉和各族混血,其实从前摩擦也是有的,谢信衷让他们消除隔阂良性竞争,但这两年却艰苦的生活让他们真正结合成一体。 谢辞一下子握紧双拳,愤慨直冲天灵盖。 从前的朔方大都护是赵恒,那个和秦显一样是谢信衷左臂右膀的赵恒。谢信衷去世之后,赵恒愤慨不已,不顾一切要为谢家翻案,最后……追随谢信衷去了。 赵恒下马后,朔方被一分为二,一半的归卑二州都护为郑守芳的心腹汪权,另一半的宁朔州总督司昕则是卢信义的妻弟。 从此,归夷州就再也没有到手过一点赈灾粮。归夷州前后几次去人往州府讨要赈灾粮,每次都被打伤而归,最后一次打死了人,贺元才绝了讨赈灾粮的心,铤而走险。 “谢帅,谢帅啊——” 贺元一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他愧而无颜面面对谢辞,却又悲怆难忍,归夷州真实在太难太难了。 一时之间,连陈琅都沉默了,这个桃花眼青年低头默不作声,用力眨眨眼睛,艹!他就说他不想参军了。 秦关沉思片刻,最后一咬牙,低声和谢辞说:“灵州仓廪还有存粮,可供归夷州这边渡过难关。” “好!” 谢辞深吸一口气,他一个箭步扶起贺元:“秦关立即遣人回灵州安排运粮。” 他对贺元说:“你立即回去,把北戎的首尾解决干净!” 贺元本来就打算立即回去把剩下的北戎人也解决掉的了,闻言大喜过望,噼里啪啦倒插蜡烛似的跪倒一地,一大群人喜极而泣,贺元激动极了,“啪”一声,他端正单膝跪地抱拳,肃容:“归夷州愿听将军差遣,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但有所命,万死不辞——” 所有人激动至极,异口同声。 他们本来在不得已,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也第一时间杀了北戎人,叛变可一不可再,他们当下毫不犹豫决定追随谢辞。 追随他们谢帅之子,他们相信,这个果然决断不逊其父的少年将军,也必如他们心中的盖世英雄谢将军一样。 这次,即使前路走到末是死,他们也都不怕了! 那些绝望的人事他们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他们宁愿追随谢辞到死! …… 秦关陈珞等人对视一眼,俱长长吐了一口气。 顺利解决归夷州的事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笑。 秦关这就侧头吩咐人回去传信给窦武了。 贺元也赶紧安排人去把掘开的丘陵和山石填回去。 接着,他们直接往归夷州而去。 谢辞他们连续鏖战和急行军这么长时间,别说甲兵,战马也亟待休息。 还有连续掘堤淋雨又只吃个半饱的贺元他们,好多青年女人都已经冷得口唇泛青。 现在跟了谢辞,不需要女人也出动,还有藏在州里的孩子们,贺元他们必须先饱餐一顿然后将人重新安排妥当。 于是,二合为一迅速往归夷州方向而去。 贺元在说着北戎人的位置和始末,谢辞在倾听,却一心二用,紧张氛围一去,他立即惦记起顾莞。 骤然,他心有所感,蓦抬起头! 只见湿漉漉的丛林山道之中,嘚嘚马蹄骤响,冲出了两乘快马,褐色蓑衣斗笠之下,最先一女骑,长挑的身姿之下一双纤长笔直的大长腿。 顾莞荀逍冲出山涧,瀑布飞流而下,两人正正好俯瞰坡下大魏骑兵和归夷州合军同行。 顾莞哈哈大笑:“我就说吧!” 她得意一扬眉,斜飞了荀逍一眼。 荀逍哼了一声。 底下众将和归夷州簇拥的最前方中心,一个年轻英武的黑甲身影心有所感,骤然抬起头来。 离得远远,两人四目相对。 谢辞大喜过望,立即策马飞奔而来,猎猎的红披被雨浸透,红得夺目,被风吹得扬起,端是英武瑰俊举世无双。 顾莞也畅快一策马而下迎上,长挑身影飒飒如风。 两人终于胜利会师了。 谢辞心花怒放,他喊了一声:“莞莞——” 顾莞心情太畅快了,根本没留意,她迎着风大声笑道:“谢辞!我就猜,你肯定没问题的。” 这不果然嘛。 …… 雨势转小,终于渐渐暂停了下来了。 归夷州,阴云被风吹着,不断翻滚涌动,一块微霁的天光洒在苍翠前方的远山近陵。 战马被牵去洗刷休歇,归夷州这边的首尾也大致处理好了,余下的贺元在紧忙调配归夷州内部。 谢辞和顾莞并肩在溪边的小石子路上漫漫走着。 从仓库出去不远,沿着大路一直走到尽头,就是山边。一条小溪在此蜿蜒而过,一群小孩子放出来,最小的烂漫不识愁滋味,正在里头哈哈哈玩水,稍大一点懂事了,正看着弟弟妹妹匆匆给家里洗衣服,时不时抬头顾盼,有点像惊弓之鸟。 谢辞盯视片刻,他长长吐出胸口一口浊气。 “他们为什么这样?”他思及此事,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毁他父亲心血是一回事,可这么做的话,司昕等人根本没有任何好处。 “这样下去,就算没有这件事,归夷州也早晚要乱。” 司昕乃至卢信义都要吃瓜落。 顾莞耸耸肩,王朝末年是这样的啦。 其实她一点不意外,原书里最后变成那样,肯定不仅仅只有北戎这个主因。 她抬眼看谢辞,他没卸甲胄,仅脱了头盔抱在手里,雨水洗干净了他的易容,吸饱水分的墨发格外乌黑亮泽,皮肤褪去了他故意晒出来的浅麦色,极之白皙,眉目英俊间有一种流霜蔷薇般的瑰艳,而黑甲肃杀,夺目惊艳与铁血一起呈现。 这个将来会成长一个盖世英雄少年男子,如今还不知道这个,拧眉一脸忿忿和不解。 顾莞不禁想起那个手提银枪挡在家门,在监狱高烧满身伤痕仍挣扎着爬过来喃喃“我家没有通敌”的抽条男孩。 她轻轻一叹,心生怜悯,“好了,别管他们了,事情解决了就好。” 她主动把这个话题揭过去。 谢辞闻言立即点点头,“嗯,你说得对。” 他侧头,正好对上顾莞格外柔和一双杏眼,她脸面头发也湿漉漉的,她眼神柔和像盛了一汪雨后初霁的氤氲山水秀色。 她在心疼自己。 这个认知让谢辞像灌蜜,心里汩汩甜蜜冒出来,他心花怒放,差点没控制住自己上翘的唇角。 谢辞“咳咳”两声,偷偷瞄了她一眼,顾莞已经转过身了,正沿着溪水漫步往前行去,抬眼顾盼这雨后的山山水水。 谢辞立即跟了上去,“莞娘,你累不累?” 今天,他还是高兴的,因为这好不容易重聚和这少许独处闲暇。 谢辞冲她笑了一下。 这样抱盔而行的谢辞,展颜一笑,俊美得动魄惊心。 ——谢辞不管怎么改变,在她面前,他都依然是那个仰头看她、与她携手逶迤千里的纯挚少年。 只有和她在一起,他心生欢喜,尤其当他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之后。 “累啊,怎么不累!” 累得都快走不动了好不好?顾莞干脆捡了块干些的大石头往上一坐,伸了伸筋骨,骨头“咔咔”声响,她酸爽得龇牙,直接往大石上一瘫。 “小四,你今天真帅。” 她倒看着谢辞,歪头瞅着欣赏了好一会儿,不禁哈哈一笑:“改天啊,我得告诉二嫂才行,小四长大了。” 骤不及防被一夸,谢辞脸皮一热,明知她不是那个意思,但还是欢喜得不行。 “真的吗?” 他没忍住低头瞅瞅自己,又抬眼看她,抿唇微笑:“你今天穿得也很漂亮。” 他也坐下来,“我替你捏捏吧?” 他这个反应真可爱,顾莞被他逗笑了,赶紧把肩膀凑去过,她低头看一眼自己刚刚烘干的红衣服绿裤子,土的掉渣,她无语:“卧槽,你这眼睛是有多瘸啊!” 她乐不可支,谢辞也翘起唇角,其实,他刚才想说“你今天也很漂亮”的。 他蹲在大石头边,前头就是他喜欢的人了。 雨后湿润的空气,远山连绵起伏,天仿佛很高很远,他想起以前和顾莞一起的每一个日日夜夜。 那时候,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人手牵着手,在雪地上飞奔。她带着他,山高水长,从冬天走到夏天,从东边走到西北,日升月移,世事轮换。 雨后天光洒在青山白石上,谢辞微微笑,那双漂亮的眼睛褪去了凌厉,像星光一样明亮。 ——现在她不喜欢我,但我喜欢她,早晚有一天,她也会爱上我的! 谢辞自信满满的想。 至于和离书,不管了,他要耍赖! 他心中的小人用力地打了一个滚。 …… 其实从以前到现在,两人也是经常互相按摩的,毕竟有时候肢体运动强度实在太大了,尤其是顾莞,一开始徒步追赶谢家人那时,假如不及时松懈肌肉筋骨,第二天她绝对走不动的。 但今天谢辞一激动,下手殷勤又重了一些,捏得顾莞嗷叫了一声,她一个翻身,转身望过去,“喂,你轻点……” 撞进谢辞盛满星光的眼眸里。 ——谢辞的眼睛像星,星光明亮又柔和,他从前肆意如风光彩夺目,后来天庭饱满眉目如霜,气质如山巅冷松孤傲矗立,再到如今沙场惊艳铁血肃杀如剑戟。 但如今悉数褪去。 他有些讶异看她,半蹲在大石边,还是那个雨天檐下给她递包子真诚少年。 唯一不同的是,眸光明亮璀璨,仿佛盛满了漫天光彩。 他说:“怎么了?” 顾莞眨了下眼睛,四目相对,有一瞬间她隐约似乎感觉到哪里不对,仿佛齿轮缺了一角,微微颠簸了一下又快速滚过去,又仿佛有一滴水,不经意伸手一触,无意间隐隐察觉了大海的痕迹。 她愣了一下。 只不过,顾莞还没来得及反应,忽听见索索衣袂掠动,一道灰色身影突兀落在大石侧边:“你们还有闲情逸致在这里坐?” “这群北戎人的来路已经拷问出来了,是拓额墩部的。” 灰色兜帽下,荀逍嘶哑的语速比平时快很多:“我们似乎有个捷径,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尽快知道这个幕后之人是谁。” “还有,秦显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只说秦显?那苏桢陈晏他们呢? 两人一愣抬头,只见荀逍一袭灰布棉袍,无声站在身侧的溪边。 顾莞卧槽一声,这回别说一点点莫名感觉了,就算触觉嗅觉味觉,也瞬间被丢到爪哇国。 谢辞心里本来不大高兴,一下子霍地站起身,他和顾莞对视一眼,“你说什么?!” 荀逍冷声:“去后山,我们先走一圈姑臧山。” 他一掠迅速离开。 谢辞顾莞也顾不上废话,立马跟了上去。《 》 44. 第44章 “你保护我很久了,我也想保…… 荀逍身如鬼魅,脚尖一点人已掠过小溪。 谢辞俯下身,顾莞立马跳上他的背,谢辞一个纵掠,呼呼风声又稳又轻,下一瞬就追上了荀逍。 荀逍负责拷问那几个北戎人,谢辞下令休整及和贺元商议归夷州的事,而顾莞则作为代表一起安抚归夷州的女人小孩。 但要知道前期的哨骑已经往清水河谷那边去了,而休憩连同整军包含了归夷州这边谢辞拢共才留了两个时辰。 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山风呼呼,战马已经重新被牵出来开始再喂食套甲了,零星马蹄咴咴声隐隐约约,让这件事一下子变得更加紧绷。 三人将速度提升到最姐姐。 荀逍带路,他们直奔后山,那里有一条小路,连接姑臧山其余大大小小的胡民聚居地,也可以翻山去往陇州,最远可以从翻越阴山抵达草原。 这些北戎人就是走这些崎岖的山间小路过来的。 后山道口处,扔了几个血葫芦一样的北戎人,贺元也已经被荀逍叫来等在这里了,边等边看守着这些北戎人。 一见荀逍谢辞三人出现,贺元赶紧招手:“这边!” 他扛起一个北戎人,就在前面带路。 荀逍谢辞一人提起两个,速度不减,一掠而过。 贺元轻身功夫虽远不及荀谢二人,但他爬山涉水的速度非常之快,扛着一个人像一只猿猴似的,踩着湿漉漉滑腻腻的泥地和山石往山里钻去。 山道跟着山势左拐右拐,过了好几个岔口,最后剩下一条路,沿着走了七八里左右,终于来到一个天然平坦的大石台,贺元爬上去,指着底下,“就着这里了!” 荀逍谢辞把人扔下,顾莞快步上前探头一看,只见石台底下豁然开朗,是海拔低了很多的一个山谷,一条比他们来时宽一倍的羊肠山道在底下穿过。 贺元说:“这是这一带唯一能走小车的山道,走到大柱山之后,把车轮卸了,抬着车翻过山梁,还能继续行车。” 这一条山道,连接姑臧山很多的胡民聚居地,他们平时互相交易时,就是走这条路的。能去陇州,也能翻山抵达北戎。 猎猎的风吹得连甲胄下摆都飞起,荀逍的棉布兜帽被刮下,斗篷呼啸翻飞,他露出被焚烧得坑坑洼洼的半张脸和头皮,盯着底下那条山道,终于流露出切骨的寒恨:“我娘亲就是从这条路被运走的。” 这个确实消息,是从归夷州得到的,有胡民上山采菌时看见了,车轿样式一一对上。 荀逍声音嘶哑,仿佛充了血。 只不过,荀逍今天要说的重点,并不是这个。 他倏地回过身来,“那些走私的北戎人,其中一条线是从这里过的。从五年前起,一直到去年年初。” 去年年初,即是谢氏满门男丁抄斩,谢家女眷和谢辞被关在牢狱等待流放之际。 换而言之,这条才是真正的走私路线,蓝田通敌案之后,立即就断了。 对方既是走私,也是在开始布局,从五年前开始,在构陷谢氏父子成功之后,戛然而止。 其余什么灵州案宾州案,不过是为了对付赵恒秦显等人罢了。 眼下这一条,才是当年真真正正的走私线。 荀逍:“这些和他交易的北戎人,正是拓额墩部的人。” 贺元低头道:“他们都是夜里经过的,货物很多,一直到去年,我们才知道,他们似乎是北戎人。” 这些山道也有货郎和胡民商贾使用的,一开始没人知道,因为对方是有把车辙回填的,后来次数多了渐渐被察觉,直到前年贺元他们发现不对,截住对方,打斗中才发现了对方身上的图腾纹身。 但那个时候,谢信衷已经去世了,普通胡民只知道通敌并不知走私,那时归夷州举步维艰,在得到对方的大笔粮食作为资费后,他们默许了对方借道。 贺元悔恨不已。 实际上,那几个北戎人嘴巴极紧,一个都没有招供的。 但没关系,他们身上有线索! “撕拉”一声,几个北戎人上身衣服被荀逍撕开,谢辞顾莞立即就看见了他们左肩上一个飞鹰振翅的青黑色纹身。 荀逍冷冷道:“这是拓额墩部的部族图腾。” 贺元也立即点头证实了这一点。 顾莞马上蹲下身,这些北戎人被打得鲜血淋漓,肌肉贲张目眦尽裂,仍凶悍不断想扑上来,谢辞一脚踏在对方的心口,顾莞用帕子把皮肤上鲜血擦拭掉,仔细检查:“这些纹身很旧,没有二次加工的痕迹。” “是小时候纹上去的,推断,大约三四岁左右。” 顾莞用手抹扯皮肉,逐个察看片刻,很快就下了结论。 而北戎男童纹上部落图腾,正正好就是三四岁的年纪! 如此一来,伪装的可能性就非常非常小了。 “嗬嗬,对啊,我们就是拓额墩部的,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几个北戎人就算爬都爬不起来了,眼神依然凶狠得像草原上的恶狼一般。 还想玩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吗? 荀逍冷冷笑着,眉目一厉,他猝然俯身,抓住左边那个叫嚣得最凶狠的北戎青年,“你有家人吗?” 他一字一句:“我到拓额墩部,把他们一个个都杀了,一根根折断他们的胸骨,挖出他们的心肺,将他们的皮肉撕烂成为碎片,老人杀掉,孩子也杀掉,统统都杀干净!” 荀逍形容可怖眼睛扭曲,声音嘶哑刺耳得像一只刚刚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森森扫了这几个北戎人一眼,所有人的嘶声大骂陡然一滞。 这反应。 可以百分百确实是拓额墩部无误了。 荀逍松手一扔,站起来,发现谢辞正在看山势,谢辞忽然问贺元一句:“那边,那边还有那边,是不是也是大片的降民聚居地。” 贺元一愣,立即点头:“是啊。” 谢辞霍地转身:“除了你们,还有哪个地方被北戎收买的吗?” 姑臧山连绵起伏,没有赈灾粮的待遇肯定不止归夷州一地。而从石台望过去,可以隐隐眺望到清水河谷大平原的轮廓,谢辞陡然发现,这是个半包围的地势,直冲清水河谷口大魏后军的位置,竟不止一个归夷州! 还有穿山而过的凉水大河,竟有好几个点是可以掘堤倒灌清水河谷大平原的。 谢辞一上来就察觉不对,他顷刻就明白了荀逍最后一句话。 “看来你也发现了?” 带着水汽的山风让人后脊发凉,荀逍行至谢辞的身边,两人站在石台顶上俯瞰山势,眼前半包围的山势如同一个大虎口,对准清水河谷平原,咆哮张开,亟待吞噬。 “北戎和那个杂种多年准备,果然不同凡响。”荀逍面色阴冷。 本来以为解决了归夷州,险境立解大半,现在陡然发现,并没有这么简单。 他们成功打开了一个口子,但接下来的驰援冲刺,才是真正的关键。 否则,能不能力挽狂澜成功,还不好说。 “那个位置,是秦显所在吧?” 秦显、苏桢等人所率的灵州宿州军,恰恰好处于一个异样凶险的夹角位置,一旦战局大变,首当其冲! “他死定了!” 顾莞的心,都一下子沉了下来了,她跑上来,“怎么会这样?!” 谢辞大怒,霍地掉头:“说!你们还有没有联系其他胡州!!” 他声音凌厉,北戎人惨叫声立起,打滚哀嚎撕心裂肺,鲜血喷溅而出。 顾莞连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有,这些北戎人,要挟归夷州,要杀戮大魏五十万大军踏破国土的时候,也不见他们有丝毫的怜悯之心。 她心里急得不行,不会还重蹈十五万大军覆灭的惨败局面吧?! “我说!我说!有——” “平青州昭武州和四姑川我们都去人了!” 心理防线一破,最后这几个北戎人崩溃地嘶声说了。 …… 谢辞荀逍一手把哀嚎的北戎人扔下。 后者倒着地上,抽搐着一动不动。 猩红的血腥染臊了呼呼的山风,天空乌云滚滚,一场大雨磅礴将至。 荀逍抬头望天,他倏地回首盯着下次,灰袍猎猎鼓动,他道:“谢辞,不要再遮掩了!把你的本事都使出来——” 这几个北戎人不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但总有拓额墩部的首脑人物知道,“把拓额墩部的人抓一个回来,一切便见分晓。” “还有,你不竭尽全力,秦显他们就要牺牲在清水河谷战场上了。” 谢辞霍地抬眼,可能就一个荀逍,看穿了他一直收着,在战场上从来没有用尽全力。 “不用你说,我知道!” 在昨日之前,可能谢辞或许还会犹疑,但在顾莞失踪之后,他早已经想通了。 这也是他要做的! 谢辞霍地转身,快步往回行去。 …… 两个时辰已经快要到了,归夷州内骑兵以及青壮胡兵已经列队整齐。 包括自愿前往的青壮女人,共计四万三千人。 前期哨骑沓沓飞奔折返,“报——” 哨骑翻滚下马,清水河谷大战,今晨已经打响了! 大魏和北戎双方主军都在急行军,一经接触立即爆发了你死我活的大战,战鼓隆隆大地如海潮般的震颤,甚至连谢辞所在的归夷州都清晰地感觉得到了。 大战的呼啸声仿佛大鼓咚咚敲击在心脏上一样。 让人神经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了。 战马耳朵一竖沓沓微动,四万归夷军握紧手中的兵刃,他们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士气前所未有的高昂。 而谢辞已经重新披甲完整了。 这次的事情,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此时此刻,谢辞却前所未头地镇定下来。 他对顾莞说:“这是个机会。” 是极危险,他很可能一去不返,但又是一个他等待已久的机遇。 牵着马缰的年轻男子,一身沉沉的黑甲披挂在身,颀长英武,雄姿勃发。比之一年多前,他眉头眼额瑰丽秀色和青稚渐褪,眉目坚毅,峥嵘崭露。 谢辞说:“我不能一直当四公子。” 秦显他们对他的称呼,一直都是四公子。是尊称,没有任何问题,然而却不是少将军将军或主子。 秦显他们一直让他坐主位,谢辞却一直没有坐,因为他知道还没到这个时候。 谢辞一直都知道的。 他一直都在等待一个机会,成为他们真正之主。 今天这个就是。 凶险是必然,或许九死一生,但谢辞却必然要去。 “好!” 两人一路携手辗转这么久,顾莞几乎是秒懂啊,她也披好战甲的,牵来战马,“我们这就出发!” “不!” 她翻身欲上马,谢辞却一把拉住她,“阿莞,这次你别去——” 谢辞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一起去,顾莞讶异回头,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可以的。” 你说过很多次的嘛,我可以的。 所以不用担心。 那样锥心的焦痛,谢辞不想再经历一次了,他轻声说:“你保护我很久了,我也想保护你一次。” 顾莞这回真讶异了。 ——原来你也知道我保护过你呀? 是的,刚开始的时候,面对那个一腔忠义却断胸折骨匍匐在地的少年,她是有那么一些保护心思的,连她自己都没怎么意识得到。 今天却突然被他说破了。 原来,谢辞一直知道。 他知道,她曾保护过他。 谢辞想伸手摸一下她的脸,但他竭力忍下了,“二嫂应该也不去,你去找她好不好?” “你们等我。” 我会胜利回来的! 哇。 顾莞真的有一种,谢辞突然长大了的感觉,那个稚龄彷徨的少年,一下子留在青葱的记忆里,眼前的他,真真正正的长大了。 很快就会长成一个擎天巨柱般的英伟男子了。 “嗯,我相信你。” 顾莞心里突然一松,对谢辞凭添了很多信心,再也没有关心则乱了。 在不知道的前世,谢辞也是一战成名,而后叱咤风云的。 她笑起来了,往后退两步,笑容变得轻快,“好,那你们先走,我去找二嫂和文萱!” 谢辞用力点头,他深深看了顾莞一眼,一翻身上马,一夹马腹,掉头往最前方而去。 很快就动起来。 一声开山裂石般的厉喝,寨门大开,骑兵和归夷步兵动了,如潮水般涌了出去,越涌越快,滚滚泥泞,消失在眼前。 …… 顾莞和归夷州的女人孩子涌着送出去,一直送到寨门,看最后一个人都变成了黑色小点。 她回身和贺元的夫人刘氏低声嘱咐了两句,刘氏很快按贺元的安排,带着女人小孩回去关上寨门。 顾莞则带着几个近卫,翻身上马,往清水河谷大战场方向而去。 离得远远,声动撼动山岳,不过没等她绕着战场边缘去寻找秦瑛,远远便见几骑快马往她们这边飞奔过来。 秦瑛带着秦文萱,这等超级大战,她便带着秦文萱出来了,不过这次,却有一点意外之喜。 顾莞本来有点闪神的,因为她忽然想起现代一个梗“什么情况下,一个男人想保护一个女人?” 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无厘头无语了一下,然后距离拉近些,顾莞望见秦瑛身边跟着几骑矫健青年男子。 秦瑛紧绷的神色不禁流露出几分喜意:“元娘!谢家卫回来了——” 真的吗? 顾莞定睛一看,果然见到谢云几张熟悉的面孔。 后者急忙翻身下地,抱拳问安。 匆匆见过之后,大家不免有些坐立难安,抬头望着那硝烟滚滚的大战场。 谢云几人面露急色,觉得自己来晚了。 谢辞他们,现在该差不多抵达大战场了吧?《 》 45. 第45章 反败为胜,一鸣惊人天下知…… 这是一场投入了近百万人的超级大战,双方主力大军已经到了图穷匕见之际,一经相接,刻不容缓以最猛烈的悍然态势冲杀向对方,暴烈战声,山呼海啸! 如海潮汹涌滂湃,天地变色,整个地皮都震动起来,喊杀声呼天撼动山岳,震得人的心坎隆隆巨动。 离得远远,已经清晰地感受到大战场的声动,谢辞率四万三千骑步胡兵在疾速狂奔。 他们要抢时间! 数处凉水大河已经被掘开,接到临时征调令的数州胡民汹汹而出,他们要背刺的却是大魏大军! 箭已在弦,即将爆发,他们必须赶在大战攀升到姐姐、北戎的最佳战机来临之前,赶到大战场! 骑兵、步兵都在全速疾奔,卫真陈璜带着前哨小队亲自出马,竭尽最大的全力收割北戎的哨骑。 他们至少在抵达大战场三十里前,不能让呼延德发现他们! 一环一环,从上到下,都在竭尽全力。 他们终于掩住的行踪险险抵达了大战场三十里外。 这是一个丘陵起伏的矮树林,撼动山岳的大战声动已经近在咫尺,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让人热血沸腾的震颤,隆隆喊杀震耳欲聋! 谢辞倏地勒停马!战马人立而起仰天长嘶,“噼啪”两声前蹄落地,他一提缰回过身来。 战声撼动人心,他厉喝:“将士们!”他环视黑压压的骑甲步兵,视线落在归夷州的胡兵之上,后者甚至连战甲都没有,热喘嘘嘘,气势如虹。 谢辞一字一句,“从今往后,只要有我一天,我与归夷州同在——” 归夷州在,他就在,他将永生与归夷州同进共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一时之间,贺元等人激动得热烈盈眶,他们都信,因为这是谢辞,谢家子!他们谢将军之子!! 霎时爆起的应和声,如山呼海啸,席卷而起,归夷州胡民眼泪哗一声下来,他们举起兵刃,竭声:“我们誓死追随将军!!我们为将军效死——” “好!” 谢辞高声应和,他倏地转身,湛金大刀直指清水大平原战场,厉喝:“我的弟兄们!我的将士!!随我全速进军——” 膘马一声长嘶,四蹄离地,四万三千人当场爆发出一声海啸般的高呼,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冲杀而出! 包括秦关、陈璜、卫真、陈琅等等人,连陈琅亦紧了紧手中的兵刃,大喝一声追着冲出去。 去死吧!北戎人—— 沓沓马蹄军靴,如长剑出鞘,直插而出! 位于最前方的谢辞,长刀一横,眉目峥嵘崭露。从今往后,他要是谢信衷的儿子,也不再仅仅是谢信衷之子! 要么胜!要么死—— 他戾啸一声,带着四万三千气势如虹的兵马,沿着归夷州原来的既定道路,悍然插入了大战场!! ...... 而这个时候的清水平原大战已经迅速攀升到白热化的顶峰。 到了此时此刻,谁也顾不上其他,竭尽全力在冲杀,杀!杀!杀—— 胶着的厮杀之中,北戎新王呼延德暗中筹谋多年精心酝酿推动的战局,终于来临了! 这个三旬年纪、最是年富力强,悍厉如草原狼王一般的王者,他始终率铁骑冲锋在最前方!所过之处,如狼群过境凶悍所向披靡!! 骤然,他倏地勒停马缰,正午时分,乌云盘旋,滚滚硝烟直冲天际,他等待已久的收割时机,终于到来了。 眼前的大魏大军,与北戎烈骑死死缠在一起,已经无法抽身,呼延德如鹰隼般的双目被鲜血喷溅点点猩红,这都是大魏人的血。 此战至少能歼灭十五至二十万大魏精兵,其中包括大半的骑兵!! 如无意外,此战将是入侵汉人中原的承前启后一战!! 暴雨即倾盆,猎猎的风呼啸迎面,呼延德及他身后的所有人,面露热血沸腾的期待之色! 而同一时间的荀逊,激战之中,眼神也极度兴奋。 风呼呼。 “来了!终于要来了——” 一刀披在对战马首上,鲜血狂喷了他一头一脸,他难以掩饰目光的疯狂笑意。 他几乎要仰天狂笑。 去死吧! 他倏地盯向前方,视线所到方向,正是这次绞杀的中心点!大绞杀其实一直在进行中,凉水一决背刺突生之际,正是战局骤变大魏急转直下之时。 他记得,那方向是秦显吧? 秦显必死无疑! 灵州军会全军覆没吧? 荀逊想了这群人,呵呵冷笑。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有一支意料之外的兵马,陡然抢先插入了战场!! ..... 谢辞率军以最快的速度插入大战当中,迅如惊雷,势如猛虎,一下撕开重重大战的交接线,大开杀戒!! 这次一场极其艰苦惨烈的破局战!轻易就九死一生,然而所有人,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必死决心杀了进去。 一下子把等待已久的北戎兵杀懵了,他们原来是等着归夷州杀出之后,陡然暴起合围的。 谁知归夷州来了,却偏离了方向,一插杀入他们与大魏大军厮杀的胶者线,继而汹汹厮杀开来。 猝不及防,乱了一瞬。 北戎大将呼延琨很快回过神来,大怒大骂,他厉喝:“围上去,快——堵住口子!!” 他迅速整军,北戎铁骑反应很快,迅速遏制住混乱之势,暴起向前合拢围剿而去。 然而对方为首一骑黑甲将领,却倏地转过头来,嘚嘚马蹄骑兵如锥,第一时间袭向混乱的核心。 沉沉的乌云遮天蔽日,四万三千骑步胡兵很快撕开了反围拢,杀出了一条血路!所有人厉喝着,紧随谢辞的脚步,先冲击北戎的步兵,这次大包围,北戎连后勤的炊事残兵都上了,汹汹的包围在最外围! 双方的竭尽全力,决一死战。 谢辞冲破步兵外围,包围圈立时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这片的大魏军只感觉陡然一松,迅速活络反杀了过去。 相州总督梁芬重喘着,生死一线,他立即喝令,“快跟上去!我们一起杀——” 骑兵队伍增加了二千,战力一下子暴涨,谢辞调转马头,冲锋向中心方向! 鲜血喷得满头满脸,他呼吸如火双目凌厉,身侧荀逍说得一点都不错,他确实一直都在掩饰自己。 一是时机未到。 二更重要的,需掩饰的身份他心有顾忌。 总担心会露馅。 但此时此刻,他无比地清醒,他确实不能再遮掩了!他要变强,他必须变强!! 谢辞长刀横扫,力贯千钧,所过之处,周遭竟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他想起他的父亲,他的大哥,他的二哥,他的三哥,以及一路千里跋涉和他相扶相持的顾莞,隐姓埋名的他的家人,他仰天长啸,冲破一切! 他率军直扑秦显所在之处。 秦显已经是生死一线,灵州军重重重压,他和秦永卫钦诸将杀得虎口.爆裂鲜血溢溅,三人死死控住了阵脚,骤然“啊”一声,卫钦鲜血喷溅栽倒下马,他的次子往前一扑,挡住了补刀。 二人生死不知。 灵州军阵脚塌了一角,霎时大乱,北戎骑兵杀声如啸,陡然重压上来。 秦显目眦尽裂。 然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忽听后方陡然爆发一阵骚动,秦显毫不迟疑冲向卫钦方向顶住,他鏖战长达三天两夜,双目赤红生死一线。 就在这个生死关头,谢辞终于冲破重围,率兵赶到了! “铮——” 两刃交击的尖锐鸣啸,谢辞湛金大刀一挑架在劈向秦显背心的锋锐刀刃,手腕一翻,重重格开!秦显身中三箭,已届强弩之末,喘息着骤然回头,赫然是谢辞的脸。 秦显大喜过望! 灵州兵之围立解,而谢辞嗅觉异常敏锐,滚滚硝烟之中,他已经嗅到了水汽的湿润。 “秦叔,快!往西急退,这里不能留——” 滚滚的闷雷,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脸上,谢辞脸色前所未有的紧迫凝重,秦显心一震,他立即直起身:“快,快!!秦永,韩童!!我们往西边退,快啊——” 绞杀秦显和灵州兵这一大片的大魏军正是北戎王呼延德麾下十大虎将狼师排列第三的格尔烈,他心头一跳,立即厉喝一声,冲杀而上,秦永死里逃生,顾不上废话,立即掉头。 谢辞返身迎了上去。 他浑身热血沸腾,“啊——”厉喝一声,肌肉贲张,湛金大刀重重劈下“铛”一声火花迸溅,格尔烈胯下战马竟差点跪在了地上。 双方暴起厮杀了二三十个回合,四方无人能近,谢辞一刀将格尔烈连人带马劈倒在地上,人血和马血狂喷,对战双军霎时失色。 天地变色,噼啪大雨,鲜血浸染一地,北戎人面色大变,而大魏军一窒之下,暴起兴呼,战意陡然暴涨重新攀升到姐姐。 谢辞迅速指挥灵州军往西急去,很快与苏桢的宿州军汇合在一起,两军全力往西奔杀过去。 才刚刚离开这个位置,“轰”一声沉闷的破鼓之声,滚滚凉水骤然决堤,汹涌的河水如万马奔腾,借着滂沱雨势汹汹直冲清水河大战场。 喊杀声陡然爆起,在决堤一刻,早已埋伏等待的其余三州胡民手持兵刃掩杀而出! 一切发生只在短短的数刻之内,局势眼见急转直下。 谢辞天生对战局有一种近乎第六感的敏锐嗅觉,在率领灵州宿州军奔杀往西之际,他厉喝:“往东,压住北戎左翼!!杀向他们的乾位一线!” “秦叔苏叔,你各带两万兵马,往东,往西!全力援救被背刺冲击的后军和右翼——” “快——” “是!!” 这一刻,仿佛回了昔年,重归谢信衷麾下,他们几乎连思考都不用,军令疾速而下,而他们立即率军狂奔扑出!! 双方都在全力冲刺。 呼延德骤然变色:“那是什么人?!” 被团团围困的大魏主军,犹如一头被捆缚的巨虎,在这等奋力冲杀下咆哮着挣松绳索,这是他们唯一一个反败为胜全身而退的机会! 卢信义等所有将帅在凉河破水几路胡兵齐齐冲杀出一刹那,也霎时明悟了包围绞杀这一切。 大魏乱了一刹,所有将领都在全力遏制乱阵,暴雨声中,谢辞一度冲过中军,他杀到顶峰,扔下其实并不算最顺手的大刀,抄起银枪! 银枪一震,一挑一插一甩横扫千军!马嘶长鸣厉声惨叫,他身遭二三十丈内很快杀出一个真空地带,北戎骑兵心丧胆骇,战马竟驱之不前。 至于大魏的将领,他们何曾见过这般勇悍的战将?只在传闻中神往过。这个年轻黑甲将领,竟犹如开国名将谢关山再世,力贯千钧,恨地无环,开山劈石勇盖当世! 所有人热血沸腾! 卢信义瞪大眼睛,暴雨冲刷着,谢辞又几度冲奔腾浑浊河水而过,全身湿透,顾莞给上他重新上过的的妆容已悉数被洗干净,但谢辞没有藏遮,遮掩都是后话,此时他需要的是大胜!! “卢帅!快啊——” 身后齐声呐喊,连名义副帅的三皇子四皇子都看出了这个是千载难逢的逆转战机了,声音高到破音! ——两位皇子只是来刷军功的,战场瞬息万变局势陡然急转直下,他们骇得脸色大变,近卫团团簇拥,十五岁的少年四皇子白皙脸皮胀红,甚至带着人驱马冲了上来大喊。 卢信义几乎没有停顿,所有事情都没千钧一发战局在眼下更重要,电光石火,他目眦尽裂,却不得不迅速挪开视线,卢信义疾声厉喝,高到破音:“左军!收拢!!后翼全线左.倾!!张岱山郑守芳全力反攻北戎左翼!快——” “杀啊——” 犹如一个庞大的机括,扳转沉重括柄终于轰一声到底,越来越快,终于抵达了姐姐! 五十万大魏大军,终于撕开了北戎的包围圈,呐喊声震天,反杀过去。 荀逊双目充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而北戎中军最前线。 呼延德面色终于大变了。 他亲自迎杀上去,猎猎马蹄弯刀箭雨,“嘭”一声兵刃相接尖锐的嗡鸣,一股大力从头顶的长枪直贯虎口,暴雨中一双凌厉瑰丽到极点的眼眸,双方一刹虎口崩裂,呼延德大惊,他从来不知道,大魏竟然有一名这般勇悍无双的年轻战将! 双方大战了七八十个回合,呼延德贲张的双臂隐隐发麻,他又惊又怒,此时战局急转直下,再不收兵,北戎恐怕要吃大亏。 呼延德愤怒难以抑制,但这名强悍无匹的草原狼王却足够当机立断,他目眦尽裂,迅速退后,放弃于谢辞的大战,最后回头一看追来被挡大杀四方的黑甲银枪悍将,他厉声大喝:“传令!收拢各部,往归缓北口方向,且战且撤——” ...... 呼延德大怒撤兵,他筹谋部署多年,联合荀逊最终酝酿推动到位的第一战,竟在最后关头被功败垂成! 这一场包围绞杀反击大战,足足持续了两天两夜,北戎收缩兵力之后,双方沿着清水河谷大平原一路厮杀挪动,最终在次日的入夜,这场日月都为之色变的大战才终于暂告一段落。 大魏主军奋起反击成功了,从绞杀中挣扎出来,反大败为险胜,追击北戎大军一直到归缓北口附近。 兵疲马惫,地形易守难攻,双方才最终分来,大魏大军缓缓后撤。 士兵双臂脱力,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将领们知悉得更多更清晰,很多人都心有余悸,重重喘息着。 驱马而行,又热血沸腾。 这一场大战,竟然反败为胜了! 颠覆了前世十五万精兵覆灭导致大战局急转直下的惨败。 而谢辞的全部目的,终于在这一场厮杀大战中达成了。 淅淅沥沥的小雨,谢辞缓缓驱马而行,秦显苏桢陈晏寇文韶卫钦等人激动得无以复加,他们快马奔来,在望见那身姿笔挺如标枪般杀气腾腾未褪尽率军而行的一人一马之际,激动到了姐姐。 秦显目泛泪光,狠狠一抹。 他们飞马冲上前,倏地翻身下马,单膝下跪,“少将军——” “啪”一声,膝盖重重落在地上,激动到了极点,包括身在谢辞身后的秦关卫真等年轻一辈,他们亦立即翻身下马跪在地上,双手抱拳。 “少将军——” 这个曾经属于谢辞大哥谢骍,谢家人下一任灵魂人物的尊称。 而之所以还有“少”,只是因为谢辞年轻。 今时今日,这一刹,谢辞终于彻底接过谢家军,成为他们的领军人物灵魂中枢。 他以他的能力,证明了自己。 所有的人,激动,心悦诚服。 谢家军后继有人! 谢辞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翻身下马,扶起秦显苏桢等人,“快快起来。” 手一托,不可推拒的力道,秦显等人激动地站了起身。 淅淅沥沥的雨,乌云渐动渐手,他们很快重新翻身上马,迅速往擦大军边缘往东边灵云等州列阵方位而去。 ...... 大军返流之中,等待已久的谢家卫终于等到了谢辞。 几矫健青年飞马而至,奔至谢辞马前,翻身下马,重重跪在地上,激动得热泪盈眶,“四公子!四公子——” “我们来了!!” 他们痛哭失声。 谢家卫除了一代代传承,还有谢辞父祖收留的重残士兵后代挑选出来的,忠心耿耿,当时跟在谢信衷父子身边的谢家卫已经死尽了。 但谢家卫由于性质,分开中都和忠勇公府封地坪州三地都有,余下的当时不在北地,侥幸还存,剩下一小半的四百多人。 他们千里奔波,汇合寻找,从中都到相州到肃州再到今日的清水河谷大战场,终于找到了谢辞。 千辛万苦,哽咽难言。 为首的是原来谢家卫副统领谢云,三旬汉子眼泪哗哗直流,其他人都一样。 谢辞已经提前得到消息。 他长长吐出胸臆一口浊气,谢辞翻身下马,扶起谢风五人,“辛苦你们了。” 千头万绪,种种旧事,翻涌在眼前,他仰头望天,竭力抑制住翻涌的情绪。 ...... 雨渐渐小了,淅淅沥沥,一丝丝伴着凉风坠落在谢辞肩膀上和身上。 雨水冲洗去了硝烟的味道,眼前的山巅亘古不变的泛着苍翠的绿色。 眼前是永恒不变的山峦,身后是他驰骋过的磅礴战场。他驻马,谢云秦显等人立即停下脚步。谢辞回首片刻,他端详手上铮亮的银枪,最后伸出手,微凉的小雨落在他的手心。 他解开斑驳黑色纱布缠绕的手掌,露出那一只手背还残存着斑斑鞭烙拶指痕迹的修长的手,有茧,有力,也有旧疤。 ——他匍匐在牢狱里,满溢的血泪,一步一步走到如今。 竭力厮杀的沸腾热血尤未平息,他心潮起伏着,涌到眼底泛起一片热潮。 这条长路一步一个脚印,沿途沾满了血。 今日的谢辞,总算未曾辱没父兄威名雄风。 过去种种,眼前交缠,他驻马伫立许久,用力一夹马腹。 谢辞策马扬鞭,越走越快,往战场边缘快马而去。 雨停了,浅淡的乌云被吹散,猎猎的风迎面刮向他的眼睛,他的心潮也随着这凛冽的凉风翻涌起伏。 骤然,他望见了远处小丘顶上的几个人影,视线一下聚焦在最前面一个的身上! 谢辞停了片刻,骤然加快速度,狂奔而去。 一线霁光落在战场边缘的小山丘上。 远远的,顾莞秦瑛等人就望见那几乘疾奔的快马。 漫漫战场,黄土泥泞,他们踏翻飞溅积水,沓沓飞速疾奔至眼前。 谢辞这一胜,撼动山岳震动人心。 顾莞她们一直在旁观,心潮也跟着奔腾的战浪热血沸腾着。 大胜的谢辞终于策马折返了。 那黑盔黑甲披在他的身上,一骑黑色的战马,猎猎赤红的披风,快马疾驰到坡下。 这一刻,天光落在他的身上。 他抬起头,身上黑甲湿透,血迹渗透在甲胄的缝隙,分不清是他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连日暴雨浇头,他唇色有些微白,但目光前所未有的亮。 “我回来了。” 这一战动魄惊心,北戎大魏,现今谁不知黑甲少将?又有几多人仍在热血沸腾心有余悸感慨惊叹。 ——从铁槛寺监狱,到徒步跋涉千里相州救人,到孤身离开明州前往肃州,一路辗转到灵州,再到今日的归夷州和清水河谷大战场,翻越了千山万水,经历种种艰难苦困。 今日,谢辞终于完胜了这承前启后的一战,成为谢家军旧部真正的主人,还有谢家卫。 这一路一路,有多少血泪,多少艰辛。 他看着顾莞,那个立在丘顶的青色短褐的长挑女子,她看他一刹笑了,一如既往。 谢辞快步上丘,他对大家说:“我回来了。” 他就这样一路走到顾莞面前,告诉她,“我回来了。” 这一刹四目双目,顾莞读懂了谢辞的哽慨难喻,他弯下腰,捂住了脸。 一刹,有一滴泪落下来。 顾莞其实还是有一点担心的,哪怕知道前世他一战成名撼动山岳。 她听出了他尾音的哽颤,她低头,看见一滴泪落在她脚下的水洼,不知为什么,顾莞忽然被触动,她突然也回想起了这一路上的种种不易艰难。 虽然她当时并不觉有什么,但回首一看,却涌起慨叹万千,心里某处被戳了一下,突然发酸。 她眼眶一瞬间泛红,顾莞深吸一口气,掩面,睁大眼睛,眼前却浮起一层水雾。 谢辞跪在地上,她也慢慢跪坐下来,两人四目相对。 谢辞鼻翼翕动,他轻声说:“我做到了。” 我真的可以。 我们终于做到了。 顾莞用力点头,她笑了起来。 风微凉,眼眶发热,两人相视而笑,笑中有泪,风浪同舟,逆水而行,一直至今。 谢辞伸手给她抹去脸上的泪水。 已经变粗糙的大拇指腹细细揩过她的面庞,微黏的湿意从指尖一直浸入他的心。 他用力拥抱她。 谢谢你。 我很幸运,因为有你! ...... 天苍苍,战场茫茫,细细雨丝在风中纷飞,一丝丝落在青青的草地上。 秦瑛眼眶也发热,但她却没有上前,因为她知道,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人的时光。 不管将来他们会不会在一起,属于他们的这段时光永不褪色。 秦瑛抬头,天光落在她的脸上。 她抹去泪水露出微笑,转身冲文萱笑了一下,拉着她快步,冲秦关他们招手。 走吧,把这独属的空间也留给他们吧!《 》 46. 第46章 怀疑了一下;瞒着谢辞的交易…… 漫漫纷飞的雨丝不知何时停了,浮云渐散,天光微亮,越过青葱山岭的微风染上水汽,在他们身畔环绕而过。 两人含笑对望,情绪也很快平复下来了。 顾莞伸手抹了一下眼睛,卧槽居然哭了,这和她想的剧本有点不太不一样。 她瞪了谢辞一眼,“你看你。”这么煽情干什么? 谢辞只是笑,不说话,与她一起宣泄过情感之后,他心中独留一片轻快。 两人站起身,拉过黑马解下水囊,洗了洗脸和手上的泥水。 反正都湿了,两人索性松开马缰,让黑马自己寻草觅食,两人在丘顶寻了个干点有个石块的地面,坐了下来。 一边是兵潮仍在三三两两穿梭的战后大平原,一望无际,仅见远方尽头隐隐连绵起伏的山线,另一边则是青葱的山麓,草木荆棘吸饱了水分,苍翠欲滴蓬勃生长,战马一解开就撒欢地跑到山坡底下去了。 石块不大,两人半侧身背靠背坐着,谢辞微笑,他小声说:“我觉得,我现在也能保护一下你了。” 很高兴的语气,有一点点孩子气。 顾莞忍不住笑了,和他这两天反差真的很大好不好,“嗯,你真厉害。” 她夸了他一下。 谢辞笑了一下,那双漂亮的眼眸在此刻褪去了所有凌厉和嗜血,微微一弯,瑰丽像盛了两汪剔透的水晶。 谢辞笑了一会,他仰头看着这葳蕤青山还有茫茫的大草原,说:“我喜欢这里,又讨厌这里。” 这里承载着谢家的荣光,父兄功勋与荣耀,一代代谢家儿郎在这里挥洒热血,这里就是谢辞的第一故乡,他父兄曾在此策马而过,名扬天下万人敬仰。 但他又讨厌这里,因为他父兄在此蒙冤,生命戛然中止于此地,最终身首异处,一家人生离死别,自此惊涛骇浪至今未歇。。 “我小的时候,我大哥一哥经常带我上山,打猎,拾松子,爬山涉水,我们经常好几天才回家。” 他调皮,滚得像个泥猴子似的,回家就挨老头子骂。 大哥得专门背一个包袱皮的衣服,边走就边敲他的头,说他给他增加了很多活干。 他走不动了,就由一哥负责背他,一边走一边拍打他的屁股埋怨他吃太多了,谢辞敲一哥的脑袋,他一哥把他扔下来,两兄弟追打一段,笑骂周而复此。 至于三哥,三哥是个书呆子,他们不乐意带他玩耍,最多回去把烧好的松塔分他一个。 不过三哥这人焉坏,不等松塔烤熟就摸过来了,抢着吃,谢辞吃得居然不够他多! “那时候大哥挖坑当灶,一哥就去溪边给野物剥皮,剥得老快了,撕一下就下来一张。” 谢辞比划着,当初他那一手给猎物剥皮的手艺,还是跟一哥学的。 谢辞其实也不算第一次上战场了,一哥偷偷带他去过。 “只不过,一哥成婚当了爹爹之后,就没那么爱去玩了。他和一嫂一起去的。” 谢辞露齿一笑:“不过,我跟上去一起了。” 死缠烂打一起去,一嫂拉上他,一哥没办法,只好敲着他脑袋骂着把他一起捎带上了。 谢辞细细给顾莞说着他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真的是快乐又惬意啊,那飞起来一般的无忧无虑和欢乐,从他的语气都听得出来了。 两人往坡下望去,秦瑛下了土丘之后,翻身下马的秦关立即拥抱了她,兄妹一人带着小妹秦文萱,和卫真他们说着笑着,牵着马渐行渐远。 秦瑛一身黑色轻甲,手里拿着套着刀鞘的长刀牵缰行在马畔,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的英姿飒爽,大雨她是真容,她正仰头和秦关笑着说些什么,天光照在她的脸上,她墨发乌黑,皮肤白皙如玉,明眸酷齿艳丽照人。 顾莞也明丽照人,但她更偏潇洒的气质,弯弯柳叶眉五官更偏柔美姣好。而秦瑛才是真正的眉眼靓丽英姿飒爽,五官大气明艳逼人。 这是顾莞最喜欢的长相。 “一嫂真美啊!” 一哥,谢峷,记忆中那个高大俊美、对家人永远温柔的刚毅青年,原主留给顾莞最深刻记忆的一幕,就是他在院门前高高举起孩子,女娃哈哈笑着,他爽朗的笑声,秦瑛倚着院墙微笑看着父女两人的一幕。 顾莞仰头看巍巍青山和浮风流云,那边再过去就是阴山山脉了。其实她上辈子也来过,毕业旅游时和一大群同学一起来的,有家属的全部带上,一大群四五十个年轻人,他们爬着翻过大阴山,对着大草原放声大喊,又一起去骑马吃烧烤,青春洋溢,欢声笑语。 唉。 谁没有过去呢?谢辞有,她也有,有好有坏,有欢笑有眼泪。 顾莞赶紧甩甩头,不让自己再想这些,她再三告诉过自己,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她说过要放下过去,活好当下的。 只不过,顾莞的这点惆怅情绪都来不及自己调节,很快就被谢辞突然撵飞了。 “其实,我觉得一嫂比三嫂更美。”秦瑛简直完美长在顾莞的审美线上了。 顾莞是感叹,她原本只是随口找点什么说说转移自己注意力的,没料想过谢辞会答话,毕竟小叔子评价嫂嫂的相貌并不合适。 不料,谢辞看了秦瑛一眼,又迅速看她一眼,却忽然说:“是吗?可是我觉得你更美诶。” “我觉得,”他顿了一顿,垂眸又飞快抬起看她一眼,最后有点屏住呼吸:“你是这世上最美的人。” 不管青丝白发,花颜老悴,这世上都不会有人比她更美了。 他说完闭嘴,飞快瞧了她一眼,腾一下起身:“……我先回去了,秦叔他们大概在找我呢。” 清风徐徐,背靠着背,她这句话触动了他,他忽然就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要回去是真的,但坐不住也是真的,谢辞心怦怦跳着,他起身飞快冲下小丘翻身上马,赶紧一夹马腹就走了。 小丘上的顾莞:“……” 卧槽,什么意思?好端端为什么突然夸她?她懵了一下,什么惆怅都瞬间不翼而飞了。 顾莞猛地抬头,谢辞沓沓快马往前去了,没回头冲她挥挥手,顺便冲上去把卫真秦关他们都带上了。 顾莞:“???” 本来夸她漂亮虽然有点突兀,但还好,她也夸过他帅,他第一句语气还挺正常的,而顾莞也觉得自己这脸确实漂亮,算仙气姣美的另一巅峰水平了,被夸也不奇怪。 但你干嘛说完就跑,这么一跑,感觉太他妈的奇怪。 顾莞有点像挨雷劈了一下,吓得她,赶紧一个骨碌爬起来,“……喂!你跑什么跑,不用画脸啊?” 谢辞爽朗大笑,他笑声从来未有过的畅快,回过头来冲她招手,“那你快来啊——” 这么一下,好像就正常回来了。 一下子成就阶段胜利达成一个夙愿,抽点风是正常的。 顾莞拍拍心口,还好还好,吓死她了。 要是真的她想的那样,她都不知怎么办?还好,还好。 她赶紧戴上头盔,手忙脚乱把马拉回来,翻身上去,“喂!等等我啊——” …… 谢辞接下来要处理的,当然是战事后续。 这一战撼动风云,只怕很快就要传遍国朝天下了,卢信义郑守芳等人腾出来手后必然第一时间就会来搜刮他。 稍事整理之后,谢辞一行快马疾驰回到主军大部队,灵州军宿州军等刚刚扎营完毕,他正好悄然而入。 沓沓军靴快步进了营帐,秦显陈晏等人已经等在这了。 秦显立即问:“少将军,我们找谁当黑甲少将?” 谢辞已经有了人选:“秦永吧。” 秦永:“……” 他慌了:“我不行的,我哪里能当黑甲少将?我……” 但秦显陈晏几人看了秦永一眼,也觉得很合适,秦显推搡着儿子,“快快快!他们马上该来人了——” 连推带挟,把秦永弄出去了。 接着谢辞点了陈琅卫真梁臻苏维等十几个年轻人,但凡那天有去马莲道口的,都大致点了一遍。 整个谢家军,昔日的谢家旧部,以谢辞为核心高速运转起来。 如同重新注入的新了灵魂,以前也团结一致但如今空前归附,心一定又坦然,这是一种无形的意志,他们是谢家军! 秦永十分忐忑不安,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不过好在还有卫真陈琅他们的分担,才刚刚弄好,副帅行辕就来人了。 原来不但卢信义郑守芳,连三皇子四皇子都对黑甲少将充满了好奇心,重新扎营之后,第一时间就召见了他。 秦显陈晏带着秦永陈琅卫真梁臻苏维十几名子侄一起去了,浩浩荡荡。他们众口一词,这是他们一起的发现和定计策,秦永只是比较能打一点而已。 三皇子四皇子有点失望,让秦永表演一下,看着好像也挺像一回事的,于是最后给了赏让记功就让他们回去了。 卢信义郑守芳却面色一沉,立即拦下了秦永等人,郑守芳阴着脸打量这些年轻人,“我觉得不对,还差些人。” 但谢家是禁忌,谁也不会此地无银三百两主动提起,知道不对也只是知道而已,秦显立马顶回去了:“当然差些人,此战人人有功,不驻防了吗这是?” 剑拔弩张,但无疾而终。 之后,郑守芳卢信义多次来灵云宿定州军的所在的东营巡检兵甲,连荀逊都来过,后者眸光沉沉阴鸷,不过谢辞不在,他们并没巡出什么来。 最后中立的英国公程礼璋忍不住出面打圆场,“好了好了,我大魏有此后起之秀,实属一大幸事啊!这东营也差不多了,我们去南营吧。” 他夸了秦永几句,截住了咄咄逼人的郑守芳,巡营的这一行帅将最终离开东营去往南营,这事的风头才稍算过去。 “好了。” 谢辞人就在稍远些的牛皮营帐之内,此时正值傍晚,天空片片灰云有点厚,已在暮色中呈暗色,但今天有夕阳,最后的残红为半边天染一层纁红,暗与红交织,大营内已经举起了火把。 谢辞挑起一线帐帘,将远处一切尽收眼底,在昏暗中暮色和火把映在他黢黑的瞳仁,一点纁红似血,他面庞像冻住了一般的冷硬。 和秦永的如坐针毯不同,谢辞经历过父兄身死,很多东西的重量已经发生了改变。 这一战他已经获得了他想要的东西。 郑守芳一行渐行渐远,谢辞冷冷收回视线,他把帐帘放下,“我们去归夷川。” …… 军中的事情稍算妥当,谢辞立即动身前往归夷川。 一行快马无声疾驰在夜色下,在将在抵达归夷州十余里前勒停,直接下马翻山而入。 “主子,人就在前面。” 谢云紧随谢辞身侧,身后在还跟着谢平谢起谢凤谢梓四个精挑细选出来的谢家卫年轻佼佼者。 谢家卫人身世很简单,除了世代追随谢家的家卫之外,还有就是谢辞父祖收容和照顾的重残士兵的子孙,其实前者亦如此,一代一代的人组成了谢家卫,有许多还赐姓了谢,譬如谢家卫的原统领谢良,还有谢云,都是谢辞父亲给起的名。 忠诚度非常高,不少人也是看着谢辞长大的,在找到谢辞的当天夜里,他们私下痛哭流涕一番,第一天改了四公子的称呼,改称为“主子”。 谢云连夜挑选了谢平四人,谢辞把他们安排进他的近卫中。 他们现在是在归夷州附近的山林里。 归夷州的胡民当时出兵,也是领了临时征调令的,在秦显陈晏他们的大力据理力争之下,已经正式编入大魏军中了。 外头各种事情乱哄哄的,和北戎的紧张对峙仍在继续,谢辞却已无声来到了黑魆魆的山岭中,山坳里,漏出的一星晕黄灯火若隐若现。 ——谢云说的“那人”,即是拓额墩部首领叶赫钦的儿子叶赫古磬。 当时在奔腾的战流中,浑身浴血,厮杀不知疲惫,在终于奋力撕开北戎大军的绞杀合围反击之势开始明朗之际,谢辞荀逍立即开始寻找这个拓额墩部。 谢辞冲杀了两次,最终成功被擒获拓额墩部首领的儿子叶赫古磬,他扔给荀逍,后者立即带着叶赫古磬先行离开了战场。 现在他们终于腾出手来审问这个人了! 军靴落地沓沓声,一下一下有力而急促,谢辞一身玄黑重铠,他披着黑色的大斗篷,他一到,柴门立即打开,谢辞一脚踏入猎户小屋。 这个叶赫古磬已经被转移到猎户小屋,屋内七八个人一眼不错看守着他。 只是紧接着审问的结果,却有些让人出乎意料。 这个叶赫古磬,年纪小的过分。 “说!和你们拓额墩部交易的大魏边州,究竟是何地?和你们交易的人,又究竟是谁?!” 一盆冰凉的涧水兜头浇下去,这个长了一脸大胡子的北戎男人涕泪交流,紧接着他们马上就发现端倪了,谢云手一扯,把这人络腮胡整条扯了下来! 顾莞:卧槽,不仅仅她爱玩高仿妆啊。 啊不,是易容。 叶赫古磬并没怎么易容,但北戎人冬季严寒,蚊虫又多,不少北戎胡人都蓄了络腮胡,加上他们大多皮肤黝黑毛发旺盛,络腮胡一贴,甚至都不用化妆。 这个叶赫古磬,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皮肤尚未彻底晒成古铜色,被打了饿了捆绑着好几天,冷水一浇,肠胃抽搐,他很快坚持不住了,“……我说,我说!但你们必须放了我!” 叽里呱啦的北戎语,顾莞并听不明白,谢辞会一些,他低声说给她听,并吩咐谢平给她翻译。 荀逍阴恻恻一笑,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口,叶赫古磬痛苦地嚎叫起来了。 事实上,对于北戎人来说,隐瞒这个幕后之人更多的恶意。他们希望大魏有异心有问题的人越多越好,对方虽然掩藏自己的身份,但北戎这边也会查,他们肯定不愿意一脚踩进敌军的坑里。 在冰冷匕首一寸寸的刺进自己的胸膛,鲜血溢出的时候,很容易就取舍了。 但问题是,这个叶赫古磬年纪实在太小了,他知道和大魏私下交易的事,但当年他年纪实在太小了,岁到十一一,他根本就不知道准确的州部和具体人名。 这是他第一次上战场,还贴上胡子以防大魏人当他是软柿子,然后就被捉住了。 “是宿州,不……是朔方,啊——范阳!范阳——” 这个北戎少年胡说一通,很快被识破,他蜷缩在地上,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盯着为首的谢辞! 谢辞面沉如水,冷笑一声,抬脚用靴子死死碾他的脸。 后者痛苦地挣扎惨叫起来了,一只眼睛鲜血淋漓。 …… 下半夜,谢辞他们终于从猎物小屋出来了。 乌云终于退散了,星光有点黯淡,隐约有声蝉鸣,原来夏日已经不知不觉悄然到来。 他们的人在左侧平坦的草地上搭了帐篷,防蛇的雄黄粉和防蚊虫的香茅味道有点冲。 谢辞脸色沉沉,而荀逍眉目阴鸷,狠狠一脚踹在面前的盘根大树。 整颗大树颤了颤,鸟雀“嘎——”惊飞四散。 实在这样的结果,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这就卡住了。 原本以为马上就要知悉这个幕后之人是谁了!擒拿过程也是非常顺利,谁知最后却卡在最后一层薄薄的纸上。 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的失望难以言喻。 但谢辞瞥一眼失控的荀逍,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一下情绪,对顾莞笑了一下,放缓声说:“没事,等回头再擒一个就是了。” 叶赫钦和拓额墩部几大族贵,必然知情的。 不是吗? 现在有了这条捷径,比先前已经好太多了。 顾莞点点头,谢辞吐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夜已经很深了,他掩住自己心绪,甚至还温言安慰了顾莞和秦瑛几句。 之后下令休息,大家大致分了分帐篷,一行人就歇下了。 …… 只不过,荀逍很快就来找秦瑛和顾莞了。 “叶赫钦有四个儿子,前头三个都没养住,叶赫古磬是他唯一一个养活了的儿子。” 也就是,叶赫古磬是独子。 “拿叶赫古磬和拓额墩部交易,叶赫钦必然告诉我们准确消息。” 天一大早,荀逍就悄悄找了秦瑛,最后又找顾莞。 荀逍嘶哑的声音,兜帽下烧伤的眼睛眉目扭曲眼神阴鸷,他昨夜一宿无眠。 林间的鸟雀吱吱喳喳,顾莞洗脸洗了一半,她一把撸干净自己脸上的水珠。 “你是说……瞒着谢辞和北戎交易?” 顾莞多聪明,几乎秒懂。 小木屋这边,除了荀逍之外,还有秦显的人,和谢家卫。 谢辞招回了谢家卫的当天,谢家卫改口四公子为主子热泪盈眶的当天,谢辞随后就当面对谢云等人说,“从今往后,她的话,即如我令!” 谢云等人锵声应是,他们也是万分感激顾莞,当场重新见礼口称“四少夫人”,让顾莞有那么一点儿尴尬,毕竟六月之后,她就不是了。 不过称呼这些,都是闲话,重点是前面一句。 顾莞有调遣指挥小木屋谢家卫的权力。 顾莞“嘶——”一声,荀逍冷冷道:“谁知道下一次什么情况?” 荀逍不欲再等,他亟不可待,荀逍和谢辞不一样,他几乎立马就生出了另一个和谢辞迥异的主意。 但他这句话也确实在理。 变数太多了,谁知道下一次战事会是什么情况。卢信义或郑守芳已经设计一次,谁知道第一次他们会怎么做? 最关键的还有北戎,荀逊多年潜伏部署,焉知呼延德和他还有什么暗棋还没使出来? 而且这次叶赫钦丢了独子,下一次必然会警惕得多,他说不定还会求助北戎王呼延德,难度至少都呈倍数增加。 现在就得到确切的答案,矛头对准这个幕后之人,双方都在明,没人在暗,毋教先机矢失,才是最好的。 顾莞收敛了笑,她想了大概一秒,“好!”《 》 47. 第47章 抓手,明疑,东窗事发…… 荀逍和顾莞对视,本来以为她要磨磨唧唧一番的,不料她这么干脆就应承下来了。 秦瑛叹了口气,勾着顾莞的肩拍了拍,“我们要瞒着小四做坏事了。” 不过她很快重新打起精神来,“我负责搞定我哥!” 秦关有调遣秦显的人的权力。 荀逍目中精光大放:“我这就动身去探听和送信给拓额墩部。” “那……”顾莞说:“我就负责到时调开谢家卫吧。” 嗳,没想到第一道命令就这么搞啊,是不是有点太辜负他的信任? 只能希望谢辞到时不要太生气。 ...... 天蒙蒙亮,山林鸟雀吱吱喳喳,静谧又喧闹。 谢辞一行已经迅速收拾起帐篷,离开了这个这个不大的隐蔽山坳。 天还没亮全,山林里黑乎乎的,挑开山涧两侧的茅草和枝杈,骑马涉水而出,回到山道上。 这边丘陵起伏,地势比之平原要高,从这里往南眺望,可以望见延绵方圆数十里的大魏营区,破晓未明的天光下,黑乎乎的庞大一眼望不见边际,火把的亮光星星点点。 清早的晨雾里,谢辞驻马,久久站立凝望,他轻声说:“我当然知道现在知悉幕后之人是当务之急,是最好最合适的时机。” 原来,荀逍私下去找秦瑛顾莞之前,已先和谢辞说过他的主意。 谢辞想不到吗? 谢辞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方向。 但他从来都没有过一丝这样的想法,他勃然大怒,断言拒绝了荀逍。 两人已经不欢而散过一次。 谢辞和荀逍虽互看对方不顺眼,但昨夜是他们第一次爆发的激烈争吵。 最后荀逍嘶声怒骂“冥顽不灵”,拂袖而去。 谢辞一夜无眠。 但次日的清晨,他已经平静下来,沁凉的晨风徐徐拂过,带来了山林中静谧的芬芳,他久久眺望连绵的大魏主营,轻声说:“但我们总不能和他们一样的。” “如果我们也因私欲和北戎交易,那和那些人区别很大吗?!” 你一个不得已,我一个不得已,有所为,有所不为,铮铮铁骨,谨守底线从不跨越。 谢辞长吐一口气。 顾莞:“……” 我艹,荀逍坑爹啊,他来找她和秦瑛之前,原来已经和谢辞说过了。 顾莞不敢吭声,谢辞看过来冲她一笑的时候,她赶紧也露齿一笑。 只不过,顾莞除了心里骂骂咧咧荀逍一把之外,却并没有后悔的。 答应之前,她当然知道谢辞不可能同意的了。 谢辞憎恨北戎,而他父兄正是死于被构陷与北戎走私交易,最后被冠以通敌罪名斩首的。 谢家世世代代,和北戎血战,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答应这件事的。 谢家儿郎的铮铮铁骨深入血髓,一个原轨迹国家风雨飘摇之际能为此挣扎后放弃家仇的人,从小塑造的观让他心里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底线在。 这是谢辞的雷区了。 顾莞都知道,但权衡后她还是这么做了,因为死的人已经死了,谢辞得活下去,荀逍有一句话说到她心坎上了,谁知道下次什么环境呢?眼下就是揭开幕后之人面具的最关键节点了。 谢辞有比死更重要的东西。 但她和秦瑛却希望谢辞能好好活下去,危机能少一点是一点,赶紧把这个坎迈过去了,大家都要好好的。 他是男主,但万一男主光环不好使了呢?现在剧情前情已经面目全非了。 现代两国经济战个死去活来,必要时还能笑语晏晏互惠互利一把。 他们只是私下交换一个个人消息,换回去的也只是一个不咋样的半大少年,并不是什么有名大将。 只盼到时候谢辞不要太生气就好。 东边破晓的鱼肚白越来越大,谢辞眉宇间一片平静的肃然,“北戎胡虏杀掠我大魏百姓,侵我中原国土,谢氏每一代先祖俱为拒寇而抛头颅洒热血,我父兄为此身亡,他们九泉之下,亦断不会愿意见我如此行事!” 谢辞眉目之间,一片坚毅,从未改变。 他侧脸看顾莞,微金的晨曦一寸寸攀上他的眉眼,年轻面庞在这一刻俊美得不可逼视。 因为他胸有铮铮铁骨。 顾莞眨眨眼睛,“……对。” 她心里不知怎么说,这一刻谢辞,和她心目中的英雄形象无比重合,她一瞬不瞬看着这样在晨曦下像是发光发亮的脸,心里涌起情绪万千,但无奈正好有点心虚,马鞍像长了几根钉子似的,她有些坐不住。不过好在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太久,谢辞神色一敛,冲她扬眉一笑,“我们走吧!” 有她陪伴,再难他不会感觉过不去,再苦他也甘之如饴。 颀长英武的少年男子伸出手,顾莞赶紧搭上去,两人一扬鞭。 二骑率先而行,迎着破晓晨光沓沓飞奔而去。 ...... 谢辞一行快马回了魏军大营,到地方之后,他放缓声音对顾莞说:“你先去歇歇吧。” 顾莞迟疑了一下,但被谢辞再催促,她想想应该没这么快,于是就去了。 顾莞连日奔波,她很累了,谢辞知道。 只是待她去休息之后,他却马不停蹄继续忙碌了起来。 回到东营,进帐之后,谢辞直接把脸上的东西去了。 这几天大魏营中诸多战后事宜和黑甲少将的事纷纷扰扰,谢家军这边却借着这个机会将亲部里寥寥的最后几个眼线给拔除干净了,在谢辞示意下,秦显等人极力争取,归夷州并入东营,现今东营核心区固若金汤。 明暗外事纷杂,战后的东营反而有条不紊的安静。 谢辞回来之后,在翘头案主座后坐下来,谢云立即上前,低声禀道:“主子,我们已经联系过暗线,大体和秦将军他们所知差不多。不过我们查到另一个事情,蓝田案发之前,有这些几个州部都频繁进出过军械盐铁等军资。主子,这是他们半年来吞吐过的量。” 谢辞接过一看,霍参、卢信义、郑守芳赫然在列,还有履国公何辛、夏州总督项伯谦和归德总督王广,下面是他们手下详细的吞吐量。 谢云说:“细查下去,卢信义近年隐隐有些反常,还有郑守芳,以他为首的这些人一直视我们公府为眼中钉肉中刺。” 郑守芳有机会下死手断不会放弃机会的。 谢云说:“属下以为,不排除他们两人联手的可能性。” 谢家也是有暗部和眼线的,谢云他们一边寻人,也是一边竭力在查,查的方向稍有不同,他们已经察觉卢信义有些不妥当的地方,一改从前的尊敬口吻。 谢辞现今除了秦显等人之外,终于有了他个人的消息渠道。 几方的消息合一,很多事情都已经立体起来。 基本已经锁定在卢信义和郑守芳这两个人身上了。 现今整个东营的部署安排,秦显等人俱听谢辞的指令,形成一个紧密的整体。 而谢辞一回来,除了关注北戎动静之外,就是专心处理谢家卫这边的最新消息,试图在几方交叉下,竭力寻找进一步的蛛丝马迹。 秦显苏桢掀帘而入之际,正见一名眉目凝肃的黑甲年轻将军正襟危坐在首案之后,座后是一夹楠木十二扇虎啸山林折屏风,百兽之王仰首咆哮震彻山林,黑甲少将眉峰凛冽赫赫军威。 归夷州的贺元贺容刘荣思等胡裔首领已披上战甲,正肃立在首座之下两侧。 秦显一刹之间,两人仿佛梦回从前。 ——谢辞的大哥谢骍,事发时年十二,早已经开府,谢信衷年纪不小了,谢骍开始接受谢家军,二十来岁的时候已经处理大部分事宜。 秦显他们曾经无数次这样挑帘被叫进来,看黑甲红氅的少将军谢骍在忙碌处理诸般事情。 举止从容淡定,端坐凛冽军威。 秦显一瞬激动,和陈晏几个对视一眼,大家显然是想起同一样的旧事,一时颇激动,连想得最多的寇文韶都深刻觉得有了盼头,大家深深吸了一口气,收敛情绪,快步入内。 大家都轻易而举找回了彼此曾经的位置,“啪”一声单膝着地,齐声:“少将军!” “快起来,坐,何事?” 秦显一抱拳,说:“禀少将军!卢信义和郑守芳那边,还有其他的人的试探,俱已安排妥当,此事已无大碍了。” 很多人心知肚明这是谢辞,不知出于惊异还是什么心态,试探的人还挺多的,不过不少人仅限眼神和语言,但到了这份上,反而容易了,秦显几人忙碌中一番操作,已经把试探都挡回去了。 就是秦永最近忙碌得很,战战兢兢整天担心露馅。 不过这些就不管他了。 接下来,谢辞他们就北戎和蓝田案谢家卫这边的消息讨论了一个多快两个时辰,一直到午后才散。 谢云有些心疼:“四公子,不,主子,我替您卸甲,先敷药再歇息一会吧?” 他算看着谢辞长大的。过去几多疼爱,谢辞差不多是家里最小的,家里人都最疼爱他。别看谢信衷天天骂他,那是因为他调皮顽劣,受尽宠爱的孩子才有调皮顽劣的资本,每当他有长足进益,谢信衷表面严厉私下骄傲,大家夸他,奖励他;甚至谢辞把文先生问倒气跑了,谢信衷虽被气个仰倒,但过后私下怎会没一点自豪。 曾经谢辞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虽然家中老头让他跳脚,但他最大烦恼只是将来长大以后就要去北疆从军了,和小伙伴大概很久都见不上一回。 可一夕之间,这些就粉碎了。 谢辞连续鏖战,他不累吗?但他面没露出一丝倦怠,铠甲穿上就没卸下过,端坐在首席大案之后,全神贯注去分析去调度,去下每一道命令,挺直的脊梁从来没有松懈过。 失去父兄之后,他自己一个人,挑起了所有东西。 谢云可以想象到,今日军威肃穆和言出令行入木分,每一字每一句,谢辞心里是怎么忖度过的。 谢云忆起昔日的四公子,再看眼前肩宽背阔笔直坐在大椅子上已一瞬长大得他快认不得的少年将军,才不过两年不到的时间,他一刹有点热泪盈眶。 但谢辞不感觉累,铁甲在身坐在这个位置上,他反而心潮起伏。 他正在垂目沉思,听得谢云说话,才回过神来,点点头,站起起来。 卸下甲胄之后,他才感觉一阵深沉的倦怠,只不过上药之后,众人退出去阖上帐帘,帐内静悄悄的,他反而睡不着。 谢辞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很多,最后想起的顾莞,心中思念如大潮浪汐,他立即翻身跳下地,想了想,套上靴子直接往她那边去了。 她应该醒了吧? ...... 顾莞今早也有点睡不着。 翻来覆去,一是因为惦记荀逍那件事,第二却是……她想起谢辞。 其实顾莞隐隐感觉些不同。 但这种感觉一闪而逝,她又没什么确切的证据,然后她就吐槽自己,做人不可以太自恋。 没这回事别整这回事。 但总隐隐有那么一点影子,挥之不去,让人疑神疑鬼。 没错,顾莞是已经有那么一点怀疑了。 不过她确实很累,想了没一会儿,就沉沉睡过去了。 一觉睡到半下午,肚子饿醒的,她赶紧爬起来穿衣服,一边叫人端饭,快饿死了。 然后啃了两个大馒头,肚子还没填饱,她就收到荀逍传回来的消息:非常顺利,今晚就能交易。 但谢辞那边已经散了,他终于有了闲暇,荀逍让顾莞务必要拖住他,天亮之前,绝对不能让他往山坳那边去。 顾莞:“……卧槽,这么快!” “能保证交易的消息准确吗?” 她赶紧放下馒头,擦了擦嘴,罗迁说:“顾姑娘放心,我家主子说了,绝对没有问题。” “那我去给谢二夫人说一声?” “行行,那你快去。” 顾莞赶紧套上靴子,这时候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在九霄云外去了,她七手八脚收拾一下连忙想往谢辞那边去。 不料罗迁前脚才走,她靴子才套了一半,就听到熟悉的声音,“莞娘,莞莞?” 顾莞:“???” 但她顾不上想其他,卧槽谢辞来了!他没看见罗迁吧?她赶紧跳起来,两步冲门前,一把撩起帐帘。 谢辞一身雪白亵衣,身披黑色斗篷,嗅到药香的味道,他头发有点湿,刚梳洗过。 谢辞先前都没肯告诉她,他也带了些伤,主要是和那北戎王呼延德大战之际的,这名悍然收复北戎十八部的草原狼王果然名不虚传,确实强悍至极。 两人皆有负伤,除了彼此虎口震裂之外,谢辞给他留下不轻的伤势,谢辞也被对方的弯刀在背部划了一下。 不深,但颇长,这种伤口最难包扎了,军医用火镰贴灼过,嘱咐尽量少沾水,上药后有条件的话最好敞着趴一下。 顾莞一看他,登时睁大眼睛:“我靠,你跑过来干什么?” 晾伤的时候没有包扎,最容易崩裂了好不好? 她赶紧把谢辞拉进来,眼珠一转:“你不睡?额,要不……你趴我床上睡吧!” 啊啊啊,赶紧睡,正好她看着他不到处乱跑。 谢辞却呼吸一屏,赶紧看一下她的床,她明显是刚起来的,绒毯掀起麦枕凹进去一个窝,有点乱糟糟的。 “我……我睡着这里?” “是啊。” 顾莞眨眨眼睛,怎么了?实际这床也不是她的,昨晚睡的不知那个男同胞,还有点汗脚,不过战时的行军床是这样的了,今天你睡了明天我睡,尤其她不好明露身份,天天睡的都基本不是一个床。 所以也不好嫌弃人家,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 她说:“怎么了,你嫌窄?” 不好晾伤口吗? 这屋里还有铺床,但都是一样大小的,顾莞现在只想赶紧把他撵上去,“要不,我把那边那个推过来?” “不不不,我睡一个就够了。” 谢辞极力保持镇定,点了点头,表示这个就可以了,反正他趴着也占不了太多地方。 明明以前两人一个被窝都不是这样的,但他现在局促得差点同手同脚,转身赶紧往她的床跑去。他一撑趴躺下去,绒毯和床垫还温温的,他把脸埋在枕头上,清晰嗅到她身上的气息,浑身像过电一样心尖战栗了一下,血气上冲耳根当场就红了。 他赶紧趴在枕头上,不敢抬头。 顾莞还殷勤地抖开绒垫,盖在他腰部以下的下半身上,“你冷不冷,要不要盖上身?” 其实她觉得最好不要,这里衣是反复洗涤后烫过的,专供伤员用的,反正天也不是很凉,不盖没啥大问题。 谢辞竭力抑制上翘的唇角,“不用不用,我不冷。” “那你快睡吧!” 顾莞勾唇笑着,瞅着他。 谢辞点点头,连眼尾都发热,他更不敢抬头了,趴着用力点了点头。 等了大约一刻钟,谢辞的呼吸终于变平缓绵长,幸福地睡过去了。 顾莞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妈呀,终于搞定了。 ...... 顾莞看看天色,妈蛋居然才半下午,也不知能不能顶到天亮? 不过不管了,醒了再说。 顾莞睡足一觉,精神抖擞,打了一路谢辞教她的掌法之后,最后索性叫谢云把谢辞那边的一些琐碎事情拿过来,她给帮着处理了。 谢辞如今是真真正正立起来了,顾莞能看得出秦显等大将明显的心态转变,从谢信衷心腹到誓死追随谢辞这个人,随之而来的,就是谢辞肩上的担子一下沉了。 她帮着减一下负吧,瞧她都一觉睡醒了,他才有空休息。 顾莞在,这个营房也没其他人再来休息,一时帐内安安静静的,只时不时听到谢平几个轻手轻脚的进出声,和沙沙写字声。 谢云看过顾莞写的东西,龙飞凤舞笔锋洒脱,一点都不像个女的,却又准确无误非常有条理,他暗暗点头。 主子,不是了,老主人给四公子选的媳妇儿,那可是太对了。 谢家卫上下对顾莞都异常感激和尊敬,因为她救了谢辞和谢家其他人。 谢辞说“她言如我令”,他们很容易就接受了,发自内心和尊令而行终究还是有差别的。 ...... 而那么凑巧,今天谢辞和顾莞也正好提起这件事。 半夜的时候,谢辞醒了。 他刚一动,顾莞就丢下笔站起,一看更漏,卧槽,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天亮呢。 “你饿不饿?” 谢辞压得一边脸麻,正坐起在揉,顾莞赶紧拿着绷带过来,给他贴上敷料,一圈圈把绷带缠上。 指尖不经意划过皮肤,还有她在背后上下起身凑过来绕圈,谢辞的心怦怦跳着。 等终于弄好了,顾莞灵机一动:“你不是要学易容的吗?正好有点空,我教你吧?” 谢辞学了好些时候了,但这个不是一学就能会的,谢辞能化得不像自己,但两边眉毛总不那么对称,阴影和高光也一边脸和另一边不一样,好在戴上头盔之后,还能顶着。 但要他惟妙惟肖像一个人,譬如现今经常用到的朱珺,就不行了。 顾莞斜眼看谢辞,谢辞立即点头了,“好啊! 顾莞一喜,赶紧翻箱倒柜,把她的备用工具翻出来,桌子拉过来,这两人有模有样摊开几大排东西,一个教,一个学,时不时互相偷瞄对方。 “你手要放开点,拉眉笔时要稳,一划到底。 “这样吗?” “不是,你太用力了,上色太浓。得这样……对!你自己试一下。” 顾莞教着教着,也认真起来。 她把着谢辞的手教了好几遍,谢辞捏着螺黛的手却越来越紧,骤他忍不住了,心一颤,手一翻,抓住顾莞那只手! “啪”一声螺黛掉在地上断成几截。 ——这螺黛还是顾莞自己做的,带一定防水功能,断成这样她本来应该很心疼。 顾莞低头看了一眼,睁大眼睛抬头看被抓的手,“……你抓我的手干什么?” 谢辞强词夺理:“可是,你也抓我的手了啊。” 这一刻,他眼睛格外晶亮。 顾莞一怔,她隐约感觉到什么,卧槽,她下意识说:“……现在都四月了哈。” 谢辞差点就表白了,喜悦的心绪骤然一滞,他一下子就跳起来了,“……是啊,这才四月,离六月还早着呢!你是不是不想守孝?” 卧槽,这个大帽子扣下来。 顾莞也跳起来了,“卧槽,你胡说八道?我这不守着吗?” 谢辞一击没得手,赶紧先声夺人转移视线,兵书有云,迂回作战,有攻有守。 他轻咳一声,一本正经点点头:“那就行了。” “我那边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谢辞赶紧捡起地上的螺黛放在桌上,抓起黑斗篷往身上一套,一阵风似的走了。 顾莞:“……” 卧槽,卧槽,她想的不会是真的吧? …… 某个念头一闪而逝,顾莞瞪大眼睛站在原地,谢辞一撩帘子就出去了。 然后,没等她继续想。 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翻身而下直奔这边而来。 是谢云的声音。 “主子!荀大公子带走了叶赫古磬,去和北戎人交换消息了!” 谢辞骤然刹住脚步,脸上罕见的几分轻快忐忑之色猝地消失,他厉声:“你说什么?!” 谢辞脸色霎时沉了下来,夜风掀起大黑斗篷,他一动不动,面色阴沉眉目凌厉到了极点。 谢平等人面露惊愕,一瞬跪在地上。 卧槽,东窗事发了! 怎么这么快啊啊? 顾莞吓了一大跳,顾不上其他,赶紧拔腿冲出去。《 》 48. 第48章 天啊,他竟真的喜欢她啊!…… 可午夜已过,一切都成定局了。 寥寥急促蹄声越过丛林狭道,几乘快马打破夜的静谧,为首斗笠棉披的高瘦身影一踏马镫而起,飞身掠过寨门。 荀逍踏月而来,无声落在台阶上,他道:“是卢信义。” 夜色如水,嘶哑的声音冷冷又清晰。 幽静的月光洒在寨门后的大广场上,有十数乘黑色战马停在台阶前已有一刻钟,为首一人,正是黑甲红氅的谢辞。 大黑战马尤自喷着粗气,但马上矫健英武的年轻少将已沉沉伫坐了一刻钟。 人不少,鸦雀无声,气氛紧.窒山雨欲来,黑压压比之这沉沉夜色还要更甚几分。 贺元的夫人刘荇迎了出来,谢辞一言不发,她紧张得一声都不敢吭,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荀逍摘下斗笠,灰色棉布兜帽的阴影下他面色淡漠,一如既往。 谢辞倏地抬起眼睑。 沉沉的夜色下,两人四目相对。 卢信义三字入耳,荀逍的语气冷冷平铺直述,这个答案谢辞并不怀疑,百般煎熬梦寐以求终究知悉,只是此时此刻,谢辞居然并不感到高兴,巨大的愤怒充斥心头,于脉管中叫嚣着下一瞬就要破壁而出! 谢辞旋风般冲进了廊下。 这是一个敞口的轩亭,归夷族人聚会所用,沁凉的夜风像鞭子一样猎猎穿过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亭榭,半开半掩的木窗“咯咯咯”,亭内一半月光一半黑暗。 荀逍站在在木窗之侧,月光投在他的身前,他无声伫立在黑暗之中。 荀逍一言不发,事后之事不是没有预料,只是两人这一刻爆发的冲突仍然大得出乎预料。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做得半点不错?!” 谢辞一脚踹在木庭中间的石桌上,整个一掌厚巨大沉重的圆形石桌面竟被他一脚踹飞,“轰”一声重重撞在石柱之上,整个大亭被撞得晃了晃,“轰隆”一声石面倒在地上,“嗡嗡”灰尘飞扬,整个地面都颤了颤。 荀逍仍是平日那个姿态,无声而立下颌线抬起绷紧,这副拒人千里遗世独立的模样,一下子就激怒了谢辞,他双目喷火一般。 “那不然呢?” 荀逍倏地侧头,他冷笑着:“你难道不知道这是最合适的机会?你想等着卢信义把你给铲除了,和你那爹和几个哥哥黄泉下相会吗?” 他冷冷讥诮:“冥顽不灵。” 荀逍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他不该提起谢辞惨死的父兄,他顿了顿,冷声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倏地偏头看他,“不过就是一个叶赫古磬罢了。” 荀逍声音一大,声带立即被扯住,面部和头皮的绷紧和异样倏地变得明显起来,他情绪一下子也变得异常激动,双目赤红一片,“有这个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用!” 瞧,这不就得到了准确答案了,卢信义! 黑魆魆的山林里,荀逍孑然一身,山风自身边呼呼而过,远处那个延绵近百里的兵营之内,他眉目狰狞,扭曲着,“告诉我为什么不用?”他逼问,“叶赫古磬也不是你一人之功,我有什么不对!我有什么不对?!” 他嘶声厉诘! 谢辞呵呵冷笑,荀逍不提父兄还好,一提谢辞的父亲兄长,他双手紧攒成拳,牙关咯咯咬得尝到了铁锈味。 他的父亲,他的大哥,他的二哥,他的三哥,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而他们正是被构陷与北戎交易而冠以通敌罪名而死的! 锒铛入狱,身首异处! 他那么好的父亲,那么好的哥哥们,从前带他上山游猎,火烤松子,带着他练武出征教他为人处世,疾言厉色下一腔慈父之爱,将他捧在手心,戛然一面,就这么死无全尸了! 而今他谢辞一方,却竟有人在两军浴血奋战之际,真的与北戎进行了私下的交易。 巨大的愤怒几乎冲破胸臆,有一瞬,他真的想杀了这个该死的荀逍以泄心头之愤。 “好,好,说得太好了!” 怒极之下,谢辞心头反而一片冰凉的清醒,他眉目泛赤冷冷看着荀逍扭曲变形一片潮红的面庞,他一字一句:“好一个不得已啊,呵呵!那我问你,倘若每个人都有不得已,那你又当如何?!” 倘若卢信义也有不得已呢? 甚至荀荣弼也不是没有不得已的啊。 荀逊难道就没有苦衷了吗? “我们和他们区别,就是不因为这些所谓的不得已践踏底线!!去私通北戎!!” 谢辞厉声! 他倏地扯下重甲,掷在地上,一扯里衣,绷带缠绕的胸膛和阔背之上,坑坑洼洼,烙铁的深疤一片摞一片,鞭痕棒铁刀痕重重叠叠,一直没入到肌肉紧绷的窄腰之下,上半身几乎找不到一寸完好的皮肉。 谢辞永远忘不了烙铁烧红重重按下去那种焦痛欲死的苦楚,还有盐水浇下去那一刻浑身抽搐痛得几乎死去的痉挛窒痛。 “我和你一样!” 你死了娘亲自己重伤九死一生,谢辞死了父亲和三个兄长,颜面没有留下伤痕,可同样也是死去活来才挣扎熬着活过来的。 “我爹当年曾说过,有些事永远不能做!当时你也在——” 谢信衷为帅为将,为臣为人,作为一个持戟守卫北疆四十载的铮铮铁骨的军人,教导子侄,他深知一旦因为种种不得已,踏过楚河汉界,就必会有下一次,不要给自己任何借口,不要给自己任何理由! 谢辞一振臂套上上衣,衣襟大敞,他一字一句:“这是两军血战之际,你这是叛国!” 一声厉喝,开山劈石! 没错,按大魏律,这是叛国罪了。 荀逍不是普通人,他曾经从戎多年,七十二条军规他烂熟于心。 谢辞不仅仅因为个人情感,不单单因为父兄,作为一个大魏子民,一个铁血军人,岂能跨越国法家规?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有不得已,别人就没有了吗?!” 过去,父亲厉声诘斥之时,他心中尚有不服,可当自己真真正正站在这里,肩膀上承托着这些东西,谢辞才真真正正深刻地感受到这些篆刻进灵魂中的戒律。 尤其是,现在是两军死战之际啊! 今天只是一个叶赫古磬和卢信义的名字,那改天再有其他呢? 也是只差一线就能复仇呢? 如果所有人都这么做呢! 月光亘古不变,透过大敞的木窗照在谢辞的半身,他眉目一片沉沉的肃然:“那国将不国,军将不军!” “那你和荀逊又何异?!” 谢辞厉声! “还有,你做这件事之前,知会过我吗?” 谢辞淡淡,荀逍没有,他甚至为了稳住他,甩下一句我肯定不会! 他信了。 荀逍践踏了他的信任。 “除了复仇,你心里还有其他吗?” 没有。 在他不同意的情况下,荀逍第一时间想的不是说服,而是阴鸷蒙心,只意欲私下一意孤行。 “擒住叶赫古磬不独我的功劳,但也不止你的。” 他们是一个整体,同一立场一起作战的伙伴,哪怕互看不谐,也并不影响这一点,所以谢辞信了。 可现在却发现,他在荀逍心里,其实只是一个复仇工具人。 荀逍心中除了他和他的仇恨,再无其他! “荀逍,你面目全非。”不独独容貌肢体。 当年那个温润正义、自持在心的荀大郎君,已经真正死去。 “荀逍,你还会想起曾经的自己吗?” “我娘见了,必定会很伤心。” 谢辞系上衣带,重新披上战甲。亭外的谢平卫真等人快步上前无声帮忙,卫真瞥了眼荀逍,他父亲弟弟都受重伤,卫真短短几天瘦了不少,但他们这群人,包括秦显卫钦等父辈,知道叶赫古磬,却从来从来没有想过私通北戎。 一代代在北疆血战的他们,是极度抗拒的,他们有多少的血亲和兄弟死在北戎人的手上。 “你好自为之。” 想起北戎,谢辞眉目中蕴敛深恨的憎色,他整了整衣领,快步出了轩亭。 …… 月光无声,幽冷照在起伏延绵的寨岭。 一个清瘦的紫色身影站在轩亭之外。谢辞离开之后,这里只有她和他。 秦文萱抿了抿唇,她捏着拳,一步一步上了台阶走进来。 她站在门口,看着这个曾经交颈相拥,把她捧在手心呵护的男人。 亭子不大,她七八步就走到他身边,她仰头看着他,曾经不可想象疤面胆子也不大的少女,此刻却竟一点不害怕,她泪盈于睫,伸手抱住他,“荀逍,你不要变,和以前一样?我们也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荀逍大她八年,他驰骋沙场俊朗如风的年纪,她还是个黄毛小丫头。 可两人就是有这样的缘分,荀逍定婚不顺,两次还没见面就不成,当年飞马在灵州郊野相遇的时候,秦文萱惊了坐骑,荀逍帮忙控停,两人第一次正式相遇。 相识相恋,相知相许,继而倾心相爱。 家里都是知情的,如果不是前年意外,两人差点就要定婚了。 荀逍一直避着她,秦文萱都找不到他,她鼓起勇气搂住他说话,浑身颤栗眼泪长流。 荀逍呵呵惨笑,在一起?“我都不是个人了?!” 还在什么一起?! 他一把大力推开秦文萱,后者扑倒在石凳上,她哭着,荀逍旋风般冲了出去。 狂奔冲进他在归夷州的房舍,“哐当”一声踹开大门,荀逍孑然站在偌大的房间最中央,谢辞疾言厉色翻涌,荀夫人,秦文萱,惨死的母亲,面无全非的自己,眼前最后晃过的是荀荣弼、荀逊狰狞的面孔! 他举起那只光秃秃的手臂,荀逍抱头,“啊啊啊——”他疯了一样摔了所有东西! …… 谢辞快步行走在月光的土道上,胸臆中的愤慨几欲翻涌而出。 他来到秦瑛在归夷州的房间前。 在那个不甚高大的石砖屋舍前站了良久,秦瑛并没有睡,今夜无人成眠。 门没有关,一灯如豆,秦瑛坐在桌前。 她站了起来。 谢辞在廊下,站了许久,他进了屋,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他喉头滚动片刻,只哑声道:“嫂嫂,若是二哥还在,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谢辞握着拳,极克制说了一句,他转身快步走了。 可就是这一句,却让秦瑛刹那有点崩了。 谢辞走了之后,许久,她哭出声,“是啊,是啊我知道他不会乐意的!” 谢家的男儿,就是这样的啊! 顶天立地,却要吃大亏的! “他死了,所以我不想你死啊!” 她就是太知道他们了,知道他们意志和信念不会改变,这些固执得闪闪发亮的男人们,可是她害怕小四会重蹈覆辙,所以,所有荀逍一来找她,她就同意了。 他们觉得有比死更重要的东西,可是她觉得他们的命更重要啊! 一霎之间,秦瑛心下大恸,她捂着脸,眼泪哗哗淌下来。 …… 而这时候的谢辞,暴怒诘问过了荀逍,克制和秦瑛说了一句。 最后,回到了他和顾莞暂住的小院。 宽敞的三合院,东西厢房,一间正屋,顾莞也没睡,在桌子前等着。 都住这一圈地方,荀逍和谢辞的冲突她亲眼看了,他又去了秦瑛那里,她也知道。 最后,她终于听见那熟悉军靴落地的铿锵声。 谢辞放缓速度,夜风徐徐掠过,月光往东边偏移,静静温柔照在黑瓦黄墙的院落里。 几丛大大小小的瓦松,在随风轻轻晃动。 想起顾莞,心中忿懑如潮水一般褪了去,他伸出手,夜凉如水,落在他的掌心。 谢辞转过院门,银白的皎洁月光轻纱一样披在院子里,暖黄的灯光笼罩着桌边的人。 她侧头,立即站起来。 两人对视半晌,谢辞跨过台阶,沿着院子一路走到廊下。 他站在台阶下,她也走出来,站在斑斑岁月痕迹的古朴廊道上。 他仰头,可以清晰看见她的脸。 柔美润腻,目光如水,只是有点疲。 月光和灯光的交错位置,有点暗,但仍能清晰地看见她眼下阴影里两抹淡淡的青色。 顾莞头发有点乱,几缕长短碎发散出来,身上穿着黑色软甲,有点不合身,因为这身铠甲原来也不是她的,是秦瑛出阁前的。 这身不合身的黑甲套上去,显得她的脸特别小,半旧的褐色发带,凌乱的乌发,她舔了舔唇,有点紧张的样子。 谢辞一下之间,却感到很难过,他一刹泪盈于睫,“对不起。” “是我无用。” 又要她,殚精竭力为他费心了。 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能保护她一下的了,可结果又是因为自己的坚持,让她在背后为他费心。 这一刻,他仰头看着她,可以清晰看见他目中涌起水光,他很难过,伸手掩住左胸位置,那里忽涌起一阵绞痛。 那双璀璨如星的眼眸闪动泪意,一瞬不瞬凝望着她,月光落在他的俊美的面庞,他情绪翻涌爱难自抑,满泻倾出。 顾莞震惊了。 刚才谢辞说的叛国罪真的震动了她,她下意识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不对? 她以为,他怎么也得克制说自己两句,以表达自己的难过和失望。 然而此刻谢辞难过是难过,却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竟然还给她道歉了。 这种截然相反的双标态度,和他此刻神态中蕴藏不住几要倾泻而出的情意。 天啊,他竟真的喜欢她啊!《 》 49. 第49章 “我有喜欢的人了。”…… 夜阑静,月华大放。 这本是赏月赏星的最佳时光,顾莞先是光棍,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还未来及上马,就谢辞被震惊得无以复加。 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大概是五雷加顶。 她心脏咄咄重跳了起来,手下意识蜷缩一下,小尾指的指甲戳在掌心,一阵刺痛,她丝毫没感觉喜悦,心像猝从崖顶上往下坠到谷底,一刹悬空,肾上腺素狂飙之际,她惊愕不知所措到无以复加。 ——霎时之间,先前的种种痕迹翻涌起来,一瞬间和他此刻的眼神重合在一起,都有了前因。 顾莞怔住了,这一刹那她都不知道给出什么反应才好,脸上扯了一半的笑滞住,四月的天,雨天结束后已微微感到炎热,她却猝然感觉到冷,一阵凉意自尾椎升起袭上心肺,又热又冷,她笑不出来了。 ——谢辞怎么会喜欢自己呢? 怎么会这样?! 究竟,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一个接一个问题涌上来,顾莞心里乱哄哄的,她睁大眼睛看眼前的谢辞,这一刻的错愕让她第一次感觉组织语言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但幸好,院外有急促脚步声奔来,夜色下谢家卫原另一名副统领谢风的脸,他和谢云一个涉内跟在谢辞身边,一个主外,这名面相刚毅的年轻些的青年疾步冲进来,“主子,荀大郎君走的是阳容道!” 谢辞倏地回头,不禁咒骂一声,“莞娘,”年轻男子眉目如诗,夜色下回首看她,“我得出去一趟,你等我,……” 他抿唇笑垂眸,复又抬起,那双漂亮的眼眸如璀璨的流星,“等回来,我有话想和你说。” 谢辞冲她粲然一笑,匆匆带人走了。夜色月光下,已极颀长矫健的年轻黑甲男子疾步出了院门,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碎石长巷中。 马蹄声疾疾而去,片刻后就听不见了。 院子里很快恢复静谧。 一行人来去如风,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惊雷炸裂般的讯息。 顾莞愣愣站在廊下,方才她甚至来不及多反应和回答,只勉强笑了下,“……好,那我处理下这里的事情……” 然后眼睁睁看着他回首一笑,背影匆匆消失在院门之后。 夜色如水,月光渐渐隐去了,一直到谢辞走了有好几分钟,顾莞才“呵”呼了口气,甩头,半晌,她不可思议,直接蹙眉坐在台阶上。 啊,谢辞怎么会喜欢自己呢? 深夜的坚硬的花岗岩石板一阵冰凉,她使劲搓了搓脸,“天啊,怎么会这样?” 顾莞简直不可置信,她和所有朋友都是这样相处的啊,她努力回忆,可以非常肯定,自己绝对没有给出任何错误信号。 艰难时没有避讳,但她可以肯定那时是彼此之间都是纯洁的,谢辞不可能在刚死光了亲爹亲哥还有心情谈情说爱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顾莞简直愁得把头发都快扒光了,要知道,她原来的打算,也是一直以来的打算,是单身一辈子的啊。 她从没对谢辞有过哪怕一丝超越亲人的任何感情。 从一开始,她从没打算和任何人发生涉及男女之间的感情。 换而言之,她没想过谈恋爱的。 但如同一列一直行驶在既定轨道上的火车,今日竟骤然发现,它脱轨了! …… 顾莞在台阶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方桌上灯盏里的灯油燃尽,闪烁几下渐渐熄了,屋里陷入一片昏暗。 顾莞不知道灯油放在哪里,她又坐了一会,仰望漫天浮云片刻,慢慢起身出了院子。 月光如轻纱般披了一层,山林屋脊染白,起起伏伏高高低低,一片无边无际黢黑的寂静。 顾莞站在梯田顶上眺望山谷很久,她蹲下来扶了一把歪在地上的麦苗,把这小片麦田都扶过一遍之后,她站起来,轻轻叹口气,从麦田里上来,沿着铺了碎石子的土道在月光下往前走着。 “睡不着?” 顾莞抬头,一身灰紫短褐手里拿着剑,是秦瑛,微笑看着她。 “瑛姐。”顾莞强颜欢笑,喊了一声。 秦瑛沿着巷子走过来,勾着她的肩膀拍了拍,“如果小四说了什么不中听的,别怪他,他们谢家的男人就是这样。” 有时候会戳心,又闪闪发亮得让人心里发酸。 秦瑛怜惜顺了顺顾莞的有些散乱的发髻。 “没有啊。” 顾莞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是真的没有,不但没有不中听,甚至中听得不可思议,他甚至还道歉了。只是…… 唉。 秦瑛见顾莞情绪虽不太高,但微笑并不勉强,是真的不在意,她放下心,拍了拍她的肩,“那就好。一家人没有隔夜仇的。” 秦瑛也叹了口气,她也很烦啊,“咱们去劝劝文萱那傻姑娘吧,回来后就一直哭,哭到眼睛肿得都快看不见路了。” 秦瑛大致能猜到什么回事,但姐妹俩年轻相差还是有些大的,秦文萱一直哭一直哭,她问也不肯说,秦瑛就想着顾莞是同龄人,可能会好说一些。 沿着碎石土道来到秦家姐妹暂住的院子,秦瑛住东厢房,秦文萱住西厢房,回来之后秦文萱一头栽进床铺上,哭得伤心欲绝泪语凝噎。 顾莞按了按鼻梁,打起精神进了房间,秦瑛贴心把房门关上了。 “文萱?文萱?” 房里的光线并不刺眼,秦文萱捂着脸坐起身回头,灯光晕黄下顾莞一反平日的痛快潇洒,正微微低头看着她,那双总是明亮有神的大眼睛染上一丝淡淡如水般的感伤。 秦文萱一下子悲从中来,她扑在顾莞的肩膀上,泪水倏地涌了出来,她呜呜哭道:“……顾姐姐,顾姐姐,为什么,为什么,其实我没有嫌弃他的,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 秦文萱从小看父母和兄嫂姐夫之间的情深意笃,她虽稚嫩,但她的感情并不肤浅,她很心疼荀逍,她并没觉得那有多丑,她想过了,人老了以后也会变丑的,她丑了荀逍肯定不会嫌弃她,那她当然也不会嫌弃他。 她追逐他,竭尽全力去寻找他。 但她也是人,在父亲兄姐的欲言又止下她装看不见一心坚持,但她也会累也会难受。 荀逍今晚大力推开,真的让她伤心了。 顾莞叹了一口气,轻轻拍着她的背,但她知道秦文萱不需要她说什么,她只是需要一个肩膀和一个宣泄口。 让她劝,她也不知劝什么。 顾莞轻轻拍着秦文萱的肩膀,抬头看着帐顶,细棉布织就的简单花纹一圈又一圈,在黑暗里隐隐约约,看不清来路源头,找不到去向何方。 她突然感到惆怅,又难过。 人世间最难跨越的就是时间和空间,有这两样东西做梗阻,最好最美丽的一切,都轻易会变得面目全非。 她想到自己,张了张嘴,喉头却无端有些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轻拍的手顿了顿,闭目片刻,无声长呼了口气,才睁开眼睛,继续无声拍下去。 …… 秦文萱哭了很久很久,才流着泪伏在顾莞的肩膀睡着了,顾莞轻轻把她放回枕头上,给她盖上薄被。 把湿透了半边的软甲和棉布里衣给换了,换上一身青色的扎袖斜襟长衣。山里雾水大,快天亮时下了一点小雨,没多久就停了。 顾莞告别了秦瑛,沿着有些小溪一直往前走,漫无目的走了很久,最终和靠坐在山壁上的荀逍碰上了。 顾莞的马很通人性,一直跟着她,她从马鞍上拿下水囊,和荀逍并肩坐着,拔掉塞子喝了两口,又递给他,“要吗?” 顾莞声音也有些暗哑,难得听见这么一次,荀逍淡淡瞥了她一眼,接过水囊,仰头灌尽,把水囊扔进峡谷底下。 山风呼呼的,不过今天没有日出,厚厚的云层把东边天边遮挡住了,流云在远处的山岭翻滚着。 两人并肩坐着。 荀逍一把将水囊掷进山谷,他嗬嗬嘶哑的声音大笑:“谢辞啊谢辞,他怕是得再痛一次才知道这世道有多么可怕!” 他神志已经恢复了,但情绪显然并没有,双目布满红血丝,让他看起来偏激得有几分可怖。 “哎,”顾莞手往后撑,长长吐了一口气,仰头望天:“那都是以后的事。” 顾莞说:“其实他说得也对,如果大家都这样,那咱们身后老百姓就真没有活路了。” 谢辞心存国朝北军,顾莞最先想起的却是后头这些小老百姓。 她昨夜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最后她觉得,除了原轨迹参考以外,更主要她觉得在什么职位就得遵什么操守,就好像上辈子她工作上会采取一些特殊手段,但假如她在体制内就绝对不会这么做。 如果她在谢辞秦显这个位置上,甚至只是一个小兵,她就不会做了。 万一被人扒出来,影响太坏,职业操守还是需要有的,作为一个军人,不该私通敌军,哪怕因为私事。 顾莞昨晚检讨了一下自己,最后找到了自己没太迟疑就和荀逍合作的原因。 她和荀逍谢辞都不一样,她角色是编外人员,并且她很确定自己能把握住这个度。 不过她决定如果有下次,那她会和谢辞先商量了再做的。 这一段千里奔波的感情来之不易,谢辞是这样的人,她既然敬佩他,那她更应当予与尊重。 大魏是他谢家世世代代守护的母国,她更应该理解他这种爱国情感。 顾莞想通之后,也就没有介怀了。 这也是顾莞要和荀逍说的。 “有他这样的人,这个家这个国,才有希望。”她感叹道。 荀逍嗬嗬冷笑:“可这个朝这个国,只会让他失望。” 顾莞叹了口气:“都说是以后的事了。” 成长需要时间啊。 “但荀逍,你过了。”顾莞侧头,认真对荀逍说。谢辞这是咬着牙关去给荀逍收尾了,阳容道,属是灵州军这两天巡守的范围,荀逍没有走山道,而是直接抄山麓边缘的阳容道。 顾莞终于知道荀逍为什么这么快了,他这是吃定谢辞为了大局必须给他收尾。 “我觉得这样不好。” 顾莞认真说,这么做,已经过了。 她和秦瑛是为了谢辞,为了大家,初衷是好的,但荀逍可以说得上挟持绑架不择手段了。 谢辞有一句话说对了,荀逍性情大变,他心里除了刻骨的仇恨,其他都面目全非了。 谢辞是看荀逍不顺眼,但确定后者没问题并纳入己方阵营之后,“他心里还是把你当大表兄的。” 不然哪这么多轻易来的信任。 荀逍冷笑一下子收敛起来,脸阴沉沉的,抿唇如冰,不再说话。 顾莞站了起身,呼了口气:“还有文萱,如果你真不打算和她再续前缘,最好早些和她说清楚吧。” 她自己心里也搁着事,没心情一直开解荀逍,说完之后拍了拍裤子,转身牵马,离开了山谷边。 …… 顾莞情绪不大好,因为她想起前世的一些事情了。 不过她一直都是个积极向上的人。 她允许自己低落一段时间,就以中午为限吧!但人不能一直沉浸过去,差不多就行了,她还有谢辞的事情的事情需要妥善处理好呢。 她得调整一下心情呢。 她牵着马,漫无目的走在山间的小道上,动了动手腕,就看见了露出来一点黑褐色袖箭的皮边,这是谢辞给她亲手戴上的,他大哥的遗物,他自己都舍不用,却很认真地系在她的手上给她防身。 不管谢辞是怎么开始的,什么时候开始的,顾莞都不愿意他伤心。 她刚来这里时,是秦瑛坚强的照顾让她很快振作起来,但却是谢辞,让她在这个世界体会到真正的喜怒哀乐。 一开始,他在顾莞的印象里,是一个原书中长辞淮水扶棺而葬的盖世英雄,让她扼腕叹息,大骂作者不做人。 但真真正正接触到他,那个匍匐留着血泪的瑰丽少年,他会因为越狱和杀狱军而痛哭失声,苍白着脸撑着身和她一起打火剥皮,磅礴大雨的屋檐下给她递满满肉馅的大包子,自己吃没馅的。蒙蒙飞溅的水雾下,他认真说,要给她写和离书、帮她开酒馆的真挚少年。 两人手牵手,从中都一路辗转到相州,到肃州,再到灵州祈州,至此刻的阴山以南。 他伏在赤松院的沟渠里,仰首一字一句说,倘若她死了,他必自刎来相伴。 两人一起粉碎了荀荣弼和荀逍的阴谋陷阱,从英烈坡脱身而出,冲到陇山道截停那些人,浮风回雪,劫后而生,相视而笑。 还很多很多,谢辞其实很细心,也很贴心,他给她牵马很多次,最好吃的总是留给她吃。 这些过去,种种经历,给谢辞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然给顾莞留下痕迹也不会浅。 一开始,她看这个世界多少有格格不入的,是谢辞给真实感,亲人的感觉。 现在她看谢家人,也真的和家人差不了太多了,但最特殊的还是谢辞。 顾莞很珍惜两人之间的感情,她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两人的关系。 顾莞沿着山道一直走着,走过小溪,走过当初那个石台,越山林而过,还在山涧边做了很长时间。 她终于觉得差不多了。 “好了,回去吧!” 顾莞搬开石头找小蟹,用石头把涧边围了一个圈,哪只要跑掉就捉回来,最后她掀开石头,把它们都放走了,翻身上马,打起精神,一夹马腹。 膘马涉水,越过山涧,驮着持剑的年轻少女哒哒往原来的方向而去。 …… 只是有些事情,却总是和想象中有一些差别。 谢辞是傍晚回来的,一整天时间他都在反复筛查查漏补缺,以保证万无一失。 一整天的密锣紧鼓下来之后,他踏着晚霞快马疾奔在回营的道路上。 谢平传信给他,说顾莞督促荀逍处理好首尾之后就回去了。 盘旋在清水河谷平原的云层被劲风吹散,天空蔚蓝,阳光挥洒热力,到了傍晚,漫天的晚霞染上山野平原,为他的前路披上一层绚烂的红光。 他的心情飞扬起来,战马四蹄翻飞,踏着这条红灿灿的道路一路往连绵的大魏主营飞驰而去。 拐过一个弯,熟练绕过溪沟,对冲他见礼的士官兵卒点头示意,他冲进辕门,哒哒马蹄声一路飞奔至他的营帐前。 他翻身下马,快步掀帘而入。 顾莞趴在他的长桌边上,正在出神——她如果回营帐的话,其他近卫会让出来,值夜班挺累的,她不想打搅别人休息,也不好到处乱晃,于是只好待着谢辞的营帐里。 这个大帐,处处都有他的痕迹,就算闭上眼睛,都嗅到他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种年轻男性干净又带一点汗味的阳刚气息。 让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其实两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只差揭下最后一层纱。 谢辞踏着晚霞掀帘进来,黑色的铠甲下摆带起一阵风,他双目粲然,如同朝圣一般的目光浸透了喜悦,满溢的情感倾斜而出。 “回来啦?” 顾莞冲他笑了一下。 这个她看着从男孩变成一个擎天战将的年轻男子,看着从孤孑一身彷徨倔强到如今初具举轻若重胸有成竹之风的少将军。 当他清晰出现在她眼前,顾莞刹时有点感慨难言。 谢辞点点头,他微微侧头,谢平等人非常懂事退了出去,让谢辞十分满意。 顾莞:“……” 谢辞抿唇一笑,他快步上来,他一直笑着的,顾莞抬头的时候,也只好冲他笑了一下。 晚膳已经好了,端上来温在食盒里,她说先吃饭吧,他兴冲冲说好。 顾莞笑了下,把筷子递给他,“我饿,我先吃过了,你吃吧。” 盘子里的菜都分了一半,大馒头她掰掉一个的大半,剩下小半搁在另外一个上面。 谢辞却一点都不在意,他接过筷子,风卷残云地把这些半盘菜全部扫干净了。 他年轻蓬勃的身躯,正如他炽热的情感,在察觉之后,顾莞才发现竟是这么浓烈到掩饰不住。 她一下子有些笑不出来了,先前一直做好的心理调节好像失去了作用,情绪一下沉了下来。 她突然有些难受,就像回到昨夜刚刚知道这件事不久一样。 可再如何,该说的还是要说的,她不能耽误谢辞,让他越陷越深。 顾莞这一刻甚至有点茫然,她是不是该调到其他地方去,才会对谢辞好一点? 在她愣神的时候,谢辞却已经放下筷子,他从怀里,很小心地掏出一个红绸布包。 他极珍爱的,小心翼翼要打开它,可就在这一刻,一只手搭在他的手和红布包上。 顾莞阻止了他,她轻声说:“不要打开好不好?” 夕阳余晖照在牛皮大帐上,帐内有点泛着红的暗,谢辞忽想起两人成婚当日的红帐,霞光映在她的侧颜上,有一丝温柔,美丽得惊心动魄,眉梢眼额得如同印在他的心坎上。 但这种升至巅峰的喜悦,在她轻声说出这一句的时候,谢辞敏感地,心一沉,如同突然出现了一个大洞,骤坠了下去,一刹,他喜悦全消。 谢辞错愕,倏抬眼看她,这时候,他才骤读懂了顾莞那一丝温柔下藏着的担忧和伤感。 他愣愣地,看着顾莞。 顾莞抱膝坐在桌边,轻声说:“我当初和你说过,我想开一个小酒馆,办个女户,当垆卖卖酒,那是因为我从来没想过成婚。” “我想一个人过。” 顾莞放开那只手,轻声和他说:“对不起,是我的不好。” 不管怎么样,都是她的错。 “等六月的时候,你给我和离书好不好?” 谢辞怔怔听着,他的心像从当空的烈日里,猝然浸进了数九寒冰。 关键是,顾莞是很认真和他说,每当她这个表情,她都是在说真的。 “……为,为什么?” 谢辞张了两次嘴,才发得出声音,他抬眼看着她,骤一把抓住她的手,“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谢辞声音都变了,他真的,从来没想过会这样,他一直以为自己只要足够努力,顾莞就会喜欢上他的。 他真的真的好爱她! 谢辞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潸然泪下,两行眼泪竟控制不住倏地就下来。 他茫然地站在大帐中间,红彤彤的晚霞一大片照在帐面,炫目得晕眩。 满腔喜悦,满怀期待,骤然一空,让他竟然辨不出自己身在何方。 谢辞手一松,那个红绸包掉在地上,竟然骨碌碌滚出一枚红宝石戒指。 ——不记得是哪一次,伪装的时候,顾莞无意中拨弄了一下一个戒指,说,四爪样式就好,简单一圈,最是漂亮。 聪明如谢辞,竟然从她当时的语境和神态,及那个伪装的身份,察觉她喜欢成婚有戒指。 顾莞为了救他,把身上唯一的那一枚红宝给了出去,那是她外祖母留给她最贵重的嫁妆。谢辞私下里费了很多心思,才换回了这枚晶莹剔透的红宝石,小了一点点,但形状很漂亮。 他想,以后再给她寻一颗更大的。 他自己一点点打磨,然后小心翼翼镶嵌进这个四爪银托里。 他慢慢跪在地上,双膝着地,仰首看着她,“能告诉我吗?能告诉我为什么吗?求求你……” 谢辞竭力忍着,但双目泛红声音带着哽咽,他握在手里的那枚漂亮的红宝石戒指因为抓她手太紧,棱角深深陷在她的手背。 顾莞心像被叮了一下似的,又像有一条钝物,挫了她心窝子一下,倏地,她眼泪就下来了。 本来有些话,顾莞这辈子都没打算和任何人说,但这一刻,她心又酸又胀,一下子破防了。 “我有喜欢的人了。” 前世种种,她刻意忽略努力告诉自己要淡忘要积极阳光,不让自己想起的种种,因为这句话骤然翻涌。 顾莞一下子眼泪没控制住,哗哗就下来了。 她捂脸,妈蛋,这么长时间,她以为自己努力已经见效了,但现在才发现,好像并没有!《 》 50. 第50章 难以褪色的记忆,她的殇泪 顾莞在现代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成长过程中的正能量满满是她日后人生不管遇上什么事都能保持积极向上的心态的源泉。 包括一睁开眼发现自己待在牢里等待流放,她也卧槽一声,很快爬起来开始苦思冥想该怎么脱困,最后才想到了谢辞。 她还曾有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顾莞很幸运,前世她在差点被人生最大挫折打倒的时候,遇上的是一个牵着她的手从不放弃,最后带着她讨回公道走出困境的人。 她爹妈缘分来得晚,经历了九年爱情长跑之后,两人终于喜结连理,三十出头的时候才有了一对小宝贝,顾莞是姐姐,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弟弟。 她活泼开朗,是开心果,弟弟乖巧贴心,是小心肝,严肃的爸爸看见他俩尽是笑,妈妈每天下班回家都会亲他们的小脸蛋,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一个大家子欢声笑语热闹不断。 虽过程中肯定有生气的时候,但总体还很幸福快乐的,顾莞开开心心长到十四岁,她从小的志愿就是要像爸爸一样当一名优秀的刑侦警察,每天上学练拳忙得不亦乐乎。 第一次意外发生是在她十四岁,她弟弟出了车祸,一条腿折断当场就走不了路了。 姐弟俩虽感情极好,但长大后总有各自的同学和兴趣爱好,男孩子女孩子上了中学以后,总没以前那样形影不离的。 顾莞弟弟也没做错什么,他和几个同学在行人道上等红绿灯,突然被一辆失控的小货车直接推上来撞倒。 天有不测之风云,顾莞弟弟手术后腿上了钢板,从此不能快走。 顾莞弟弟的志愿和顾莞一样,都是要像爸爸一样长大后要当一名优秀的刑侦警察,可惜从今以后,就不也再可能了。崩溃过哭过,但最后他努力笑着,告诉家里人没事,他再干别的,他没姐散打学得好,当警察肯定也不如姐姐优秀。 但这个时候的顾家人,并不知道这一场车祸已经为日后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一般双胞胎而言,总有一个要更强壮一下,另一个则偏弱一点的。在娘胎时起就这样。 顾莞是更强壮的那个,一出生就体重达标,长大后活蹦乱跳,运动天赋优秀到武馆的馆主都决定正式收她为徒。顾莞弟弟身体则要瘦弱一点,出生不足四斤,有哮喘,每逢变季总要生病,心思纤细又敏感,车祸发生以后一家人花了很多的心思开解他,最后他才重新振作起来。 但人挣不过命。 顾莞弟弟的腿伤骨折很严重,了解过这方面的人应该知道,小孩子或发育时期受过的腿骨折重伤需要上钢板的,是要随着年龄不断的做手术调整的,骨骼成长需要不断重新换上大小合适的新钢板,并且很容易长短脚。 而顾莞弟弟骨伤比上述的还要严重,除了胫腓骨外还有膝关节伤,上的不止一块钢板。医生早早就说过,十八岁以后还需要重新做一次大手术,这次手术对成年后的行走恢复至关重要。 顾莞爸妈花了很多心思去打听联系专家,找的是最好的医生,弟弟成年那年腿连续做了三次手术,只可惜最后结果并不算很理想。 顾莞弟弟最后跛了。 不是十分明显,但能看得出来。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顾莞妈妈为此办了停薪留职,跟着顾莞弟弟一起在大学城租了屋子专门照顾他,开解他。顾莞妈妈是医生,她这些年一直在钻研心理学,是儿子这几年保持健康心理的最大功臣。 顾莞爸爸工作很忙,但他每次下班驱车回七八十公里外的大学城新家,顾莞则每个周末都会飞回来陪伴弟弟。 但一家人的努力最终没有抵过社会上的恶意。 顾莞弟弟生得俊俏,眉清目秀皮肤白皙,从中学起就是校草,虽然他倔强敏感并不乐意,但高冷学霸走到哪里都是女同学的目光焦点。 少年人的恶意来得是那么简单又直接,嫉妒心驱使,加上顾莞弟弟车祸之后不合群又敏感,爆发几次冲突之后,这些人成了恶意满满的死对头。 那时候,顾莞弟弟有抑郁症,腿瘸之后的第二年,他大二的时候,与这群人爆发过一次冲突之后的当天下午,他从高高的十三层教学楼顶上跳了下来,当场身亡。 顾莞永远没法忘记那个黄昏,噩耗传来的一刻,她当场晕了,紧接着被按人中按醒,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车怎么赶到大学城的。 只记得残阳如注,一滩血泊溢了出来,覆盖尸体的蓝布染成一大片暗红色,她脑子嗡嗡的,挣扎开阻拦扑上去掀开蓝布一看,轰一声,当场晕厥了过去。 顾莞现在回忆起来,当时那段日子她都记不起是怎么过了,乱哄哄的,撕心裂肺。 然而让人更窒息的是,法医尸检结果出来了,判定顾莞弟弟为自杀,市刑侦支队经过反复的勘察和侦查,他们都是顾莞爸爸的同事或下属,尽了最大的努力,但依然没找到什么有力的确切证据。 最后一审宣判,那群人谋杀罪名不成立,死者顾皙为自杀,当庭无罪释放。 ——现在顾莞再回想这件事,她知道和法医无关,严谨按尸体痕迹说话是法医最重要的职业操守,刑侦队的叔叔伯伯也真的尽了一切能尽的努力了,市局案件一件紧接着一件,不可能无休止地围着这件不算大的事件打转的,她也早已释然和这些事和解了。 但当时顾莞真的几乎疯了一般,昨天她弟弟才她说,要好好服药,争取这个月能治愈到轻度,下学期好转达到不用吃药的水平。 经过一家人爱的治愈,他眼睛终于重新焕发出清澈的光彩,对顾莞露出笑脸,一只小小的虎牙,让他平添了几分稚气。 顾皙怎么可能会自杀呢? 绝对不可能啊! 顾莞根本就不相信! 顾莞从小积极向上元气满满,仅有一次脆弱过,打击得她快起不来了。她甚至对法医这个职业完全失去了信心。由于多次手术和恢复姐弟俩差了三个年级,当时她已经快毕业了,省厅考察已经通过,等拿了证再通过公务员考试就将正式成为一个一名省厅的刑侦法医。 顾莞直接放弃了。 那是人生最低谷,她疯狂地告诉所有人,她弟弟不可能自杀的,但证据和法医报告摆在这里,叔伯们要么黯然要么劝慰,让她接受现实。 市局分管刑侦的副局长是她爸爸,几个月头发白了大半老了十几岁,那个雷厉风行了大半辈子的男人第一次跪在地上痛哭失声,那天家里他沙哑着声音最后对她说,让她放弃吧。 可顾莞不愿意啊! 她弟弟不会自杀的! 就在那个顾莞歇斯底里,人生最困苦艰难的时刻,有一个人挺身而出,对她说:“我相信你!” “你说小皙不是自杀的,我就信。” 于是他办了停薪留职,牵着顾莞的手,鼓励她让她振作起来,两人花了足足长达一年的时间,用尽了一切的办法,最后才从这群人放松警惕之后的一次嗤笑闲聊,终于确定了非自杀的真相。 最后从被对方霸凌过的一个女孩子的求助通话录音中,找到了他们处心积虑侮辱刺激顾皙引他发病,继而煽动诱唆他跳下去的原始录音! 那个人,就是顾莞的男朋友陈飞扬。 他比她大两届,是她的同校学长,两人都是省厅刑侦总队国内有名法医专家龚副总的得意门生,她刚实习时,师父让他负责带她。 桃花眼,一笑灿若星辰,同门师兄妹一起搭档,他们还是一个学校的学长学妹。 开局浪漫却不算特别,最后却演绎成一个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 那群人重新上了被告席,二审宣判故意杀人罪成立,属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判以死刑缓刑两年至五年不等,剥夺政治权利终身,那些人当场瘫痪在被告台上,恐惧大哭。 顾莞也失声痛哭,高级法院外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她当时趴在他的肩膀上,把这一年以来的咬牙坚持和伤心都哭了出来。 解开了这个心结之后,她才很快振作起来,原来她学法医是打算曲线救国的,爸爸受伤后妈妈不同意她报刑侦系,最后无奈只好改报了法医,她想着,毕竟大把出身法医出身的大队长支队长。 放弃编制之后,她也就算了,最后决定和小伙伴合伙开了一家私人侦探所。 如果不是花盆意外,她和他已经打算要定婚了。 …… 雨后的艳阳露头,四月的日头明晃晃的,日夕漫天的晚霞,染红了漫天遍野的蓬勃的荆树和芳草萋萋。 顾莞哭得稀里哗啦,心突然被戳了一下,眼泪就这么下来了,索性她就不忍了。 她知道自己很幸运,能够死而复生她赚大了,哪个人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再活一回?做人要惜福。大概是老天爷见不得像谢辞这样的英雄人物悲剧收场,特地让她来拯救他的,拯救谢家。 道理都懂,最难的时候也已经过去了,开解得自己也足够多。顾莞北上相州的时候,曾无数次抱膝坐在月下,她最后在谢辞的感染和相互情感下,决定放下过去,在这个朝代安家,积极认真好好生活,然后续上一个有意义但不那么平凡的人生。 那样也很好,不是吗? 顾莞都差点以为自己做到了,但今天突然发现,好像并没有。 她还是很舍不得从前。 舍不得陈飞扬,舍不得爸爸妈妈,虽然她知道爸爸妈妈不会老无所依,顾爸爸收养过好几个牺牲战友和同事的孩子,顾莞小时候家里孩子一堆,整个单位大院更多,飞机似地闹哄哄来来去去。 她没了,他们肯定会照顾她爸妈老年的,她爸妈也不缺退休金,只要挺过打击,晚年也会过得很好的。 可是她还是很想念很想念他们啊! 顾莞来的时候环境太特殊了,待在死牢里,之后又转去铁槛寺外狱,一大家人老老少少,两岁的妞妞还惊厥过去一次,差点没救活,根本没有太多时间留给她回忆过去。 这一口气过去之后,谢辞惨成这样都咬牙坚持着,让她哭她也哭不出来。 之后就这么一路过来了。 这次可以说是一次迟来的哭泣,顾莞崩了这么一次,她索性不忍了,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妈的! 其实关于一切平息后的以后,她也曾想过了,带上一匹马,一把剑,或许再加一壶酒,偶尔喝一口,自己一个人用脚丈量山山水水。 累了就停一下,停够了就继续走,等想念了,她就回去看谢辞秦瑛他们。 等到那个时候,大约她已经很好了,大概只会在午夜梦回或畅游山水的时候,很偶尔闪过一点前世的片段,待留下一抹带点遗憾和怅然的笑,也就过去了。 但她现在发现,好像没这么容易过去。之前不想起还好,现在认真去想,却发现心里始终有个地方抓心挠肺地挂着,像生了根似的,越想越明显,心肝肺都纠结成一团了。 她哭道:“都怪你,都怪你!” 本来她好好的嘛,告白什么告白,她有那么好吗?居然不声不响地喜欢上她了。 丑拒都听不懂,死缠烂打,硬生生让她想起这些事情来了。 心里难受得狠了,她使劲拍打谢辞,哭着骂他:“都怪你,都是你的错了!” 余晖漫天,帐内通红,她的眼泪动魄惊心,谢辞这么长时间,没见过她哭,最多偶尔的一两次喜极而泣,她也只是目泛水雾,很快就笑着抹去了。 从来不哭的人,一下子却哭得这般声泪俱下,形象全无,谢辞心都要碎了,他惊慌失措,伸手抹她的眼泪,掏帕子,可她的眼泪怎么抹也抹不尽。 日暮黄昏,她泪眼中有一种谢辞读不懂的伤感,谢辞难受极了,这一刻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什么喜欢,什么爱,他自己所有的感受,此刻都被他抛诸脑后,他只感受到她眼泪那种滚烫的温度。 谢辞说:“对,对对,都怪我,是我的错!我都改,你别哭了好不好?” 他眼泪不知不觉也下来了,只要她不哭,只要她不再伤心,他真的什么都愿意做,“别哭了,别哭好不好?对不起,我错了!” “可能,可能只是我想岔了,也许不是这样的,我说错了,你让我再想想,……”谢辞胡言乱语的,他说了很对很多安慰的话,但都没什么大用,他最后不知怎地说了这么一句。 顾莞:“……” 咦? 悲伤中被现实一拉,她哭声一滞,刷地抬头看过来,迟疑一下,“真的?” 她哭得花面猫似的,眼眶红肿,染上一层水光的大眼睛在夕光下格外亮,但黑白分明的眼白泛着红血丝,看起来终于有一种符合年龄的少女青稚。 谢辞心口酸涩难当,但他几乎马上就说:“应当是的!” 只要你别这样,我做什么都行! 顾莞的眼泪动魄惊心,直到今时今日,谢辞才发现,原来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她不会一直笑,她也会哭,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不会永远坚强。 爱一个人,真的要枉顾她的意愿吗? 谢辞只盼望能给她带来欢笑,从来没想过让她哭泣,像有一只手探进他的胸腔猝抓紧,心脏一阵尖锐梗痛,但他几乎没有思考,握住她的手用力点头,“你让我再想想好不好?” 那只红宝石戒指包回手心,他用力攒着,不让她再看见,“这次我肯定能想清楚。” 当今天没发生过好不好?《 》 51. 第51章 长夜未明,他一个人品味这朵…… 两人是被急促的号角和战鼓声分开的。 由于北戎王呼延德撤军及时,损伤不大,双方休整缓过气来之后,暂歇的战事又有抬头的趋势。 前两日开始,不断有规模不大的试探战。 听号角声,这次东营西营中营都要出兵。 顾莞赶紧往后一仰,抬起两手抹眼泪,她有些窘迫,说:“我没事,你快忙的吧。” 她往后撸一把额前的碎发,露出一个笑,声音有些沙哑。 顾莞心情不怎样,也没多说,笑了一下,嘱咐一句让谢辞注意安全,就告别出去了。 今夜月亮很大很圆,洒遍了山川原野。 东营左翼白日才出战过,这次不去,右翼营部兵甲则一听清号角声,立即翻身而起鱼贯冲出,迅速集结在大营最前方的大空地上。 那边喧闹叱声不断,这边却很安静,清空了的营区没有人声,只听见篝火燃烧的声音和远处的巡逻脚步声。 顾莞踩着银白的月光,慢慢穿行在一顶顶帐篷之间的小道上,最后回到自己的营帐前,牵出战马,翻身而上,跟着开始出营的军潮出了大营。 她漫无目的走了一阵,最后找了一处安静的地方,躺在山麓下的小丘陵上,这里离疾疾的军靴和战马蹄声很远,只听见夜虫偶鸣,月光清幽洒在她的身上和山麓小丘上。 顾莞掐下一根狗尾巴草,放在眼前把玩片刻,最后衔在嘴里嚼了两下,一种草木根茎特有的微涩和清新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她长长地呼了口气。 眼睛还涩涩的,有点热胀,真逊,居然哭了,还哭得稀里哗啦。 顾莞唾弃了自己一把。 她扔掉狗尾巴草,把两手枕在脑后,静静看着明亮的月亮,还有这片穿越了光年而来的皎白月光。 顾莞静静躺在月下的草地上,其实她还好,宣泄后舒服了一些,不过在今天晚上,她想一个人待着。 多少还是有些难受和惆怅的。 就给她一个晚上时间吧,等她收拾收拾心情,她想,大概明早就能好了。 顾莞知道自己不能沉溺过去的,她闭眼伸了伸腰骨,睁眼,看着漫天星斗和银白色的月盘。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 老天爷真爱折磨人啊! …… 号角声越来越急促,战鼓隆隆擂响,校场集结的军靴声和战马声越来越大。 夕阳余晖不知何时已燃尽,纁红自帐壁褪了去。 “呲——”一声,火折点燃灯烛,驱走了暮色沉沉的昏暗。 谢辞自帐帘慢慢收回视线。 谢云谢平谢梓等谢家卫肃立在前,“啪”一声单膝下跪,“属下疏忽,请主子治罪!” 叶赫古磬是他们回到主子身侧之后这段时间里,最重要的一个任务,是顾莞调遣不假,但作为看守者,他们责无旁贷。 谢云等人自责垂首,请罪领罚。 谢辞垂目瞥了他们一眼,“先记上。” “是!” 谢辞展开双臂,谢平等人立即上前为他卸下轻甲,再解开木桁上的玄黑护心明光重铠,为他一一披挂上。 穿戴完毕沉甸甸的重甲之后,谢云等迅速分开几人去抬谢辞湛金大刀,以及给战马套甲,分批去检视各自的装束携物。 谢辞转身,进了内帐,将长短匕首插在靴筒之内,以及佩剑等等物品,最后将枕下一枚玲珑扣取出,打开看了片刻,阖上放置怀内。 帐内沉默无声,他垂首之际,身后风一动,荀逍割开大帐气窗,无声无声站在身后。 内帐没有点灯,荀逍一身灰色棉布大斗篷,兜帽盖在头上,他嘶哑着声音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荀逍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眼白泛满红血丝,这两天除了顾莞没见看见过他,睡不睡也没人知道,不过此刻再出现,那双扭曲赤红眼睛带着一种亟待咄咄之色,让他形相看起来更可怖了几分。 谢辞淡淡瞥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内帐,他打开主座长案下的暗格,把谢家卫的暗报取出来快速翻阅一遍。 当初很多似是疑非的痕迹,如今把卢信义安上去一对,果然严丝合缝。 荀逍道:“我们接下来应当引蛇出洞。” 谢辞掷下暗报,抬目冷冷盯了荀逍一眼,“你先去,把甲胄换上,边走边说。” 谢辞本来对叶赫古磬有其他想法的,但人已经换回去了,现在也没什么好说的。 这件事已经这样了,再说其他都是矫情。 那夜的事情,荀逍再没有提及,谢辞也没有,大家就当没有爆发过那场激烈的争吵。 谢辞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从怀里取出一枚扳指。这是谢家卫回归之后,谢云他们呈上的。事发后谢云他们千里奔赴北疆和中都,曾想安排人给谢信衷父子收尸,未果,最后辗转拿回来这枚染血的扳指。 扳指精铁所铸,上镶一块不算太好的祁连玉,上面已满满的是一道道斑驳的弓弦摩擦痕迹,谢信衷戴了好多年,能用他就没有换。 这枚旧扳指上染的血已经掉了很多,但角缝里仍可见干涸的褐红色。 谢辞低头摩挲这没扳指片刻,将它呈于案上,他点燃了三炷线香,跪下来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最后将这三炷线香插在扳指前的黄土地面上。 他默念:爹,兄长们,谢辞向你们请罪了。我没有看好荀逍,让他犯了错,这都是我的过失。他日黄泉之下,但凭父兄严惩之。 现在都已经这样了,谢辞当然不可能放过卢信义。 荀逍的话,谢辞顷刻听明白。荀逍猜,荀逊这般工于心计还有这么北戎王里应外合筹谋多时,部署绝对不止先前那些。这个卢信义很可能有什么把柄,或他们在卢信义身边布置下什么部署,否则可就辜负荀逊伏首卢信义这一番了。 和拓额墩部交易一事,谢辞认为自己既为主,没有看好荀逍,这便是他的责任,他的过错。 他将一切揽在自己身上了。 荀逍极之聪颖,他顷刻就看明白了,胸臆之间一股巨大的愤怒油然而生,他冷哼一声作应答,甩袖闪身离开大帐。 谢辞站起身,身后的谢云等人也跟着站起身,谢辞一跪下后者也齐刷刷下跪了。 谢辞坐下,谢云和谢梓一边一个为他系上甲片护膝,谢云已经年届三旬,他也颇有几分战事天赋,如无这次意外,他大概已经在谢骍的安排下进入军中了。 他看战局也看得明白,谢云一边系一边蹙眉望了荀逍的背影一眼,说:“主子,但我们有可能会被北戎人利用。” “不是可能,是一定。” 谢辞站起身,自己套上护腕,淡淡道:“所以我们的对手不是一个,要做,就两样都得做。” 父兄大仇不共戴天,复仇当然他同样亟不可待。 但北戎人那边和战局也绝对不能松懈。 谢辞接过湛金大刀,军靴落地铿锵有声,他快步出了大帐,翻身上马。 今夜月华大放,月色要比想象中更加明亮,只是此时此刻谢辞却觉有些刺眼了。 他独自坐在马鞍上,举目人影幢幢,却再不见那个一直与他并肩而行风雨同舟的熟悉身影。 他心口发涩,夜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谢辞抿着唇,心口涌起一阵冷意,有一种哽咽自喉头涌至全身,四肢百骸都顷刻战栗起来。 他强自忍耐着,深深喘了一口气,挺直脊梁,“驾”短促一声,率步骑二兵如往辕门疾驰而去。 精锐兵甲士气如虹,刃尖朝天在夜色中闪烁着寒光,在刀锋般的身姿率领之下如潮水般蜂拥而出。 …… 同一个月亮之下,一样的彻夜无眠。 顾莞给了自己一晚上的时间,却不知道谢辞也是。 今夜的战事比前两天都要激烈,谢辞脉管中却叫嚣着一种情绪,仿佛下一刻就要冲破管壁冲出去。 短促的追逐,迂回攻击,最终在丘陵相夹的原野上发起冲锋!双方短兵相接,凶悍无比,仿佛要撕咬着对方将彼此撕成碎片! 刀锋泛着冰冷金光,其势如奔雷,携千钧之力,开山劈石! 谢辞一直冲锋在最前线,一柄湛金大刀声势摄人,“啊——” 他将身遭杀空,杀得己方呐喊震天,与之对战的北戎兵部终于心丧大骇,短促撤退,他追着着,最终与秦显的灵州军相汇,将这股北戎骑兵杀一个落花流水。 由点到面,将这场战役迅速推出了一个小高.潮。 一直持续到了后半夜,四周终于渐渐寂静下来,喧嚣的战声在远远传来。 一头一身的热汗,顺着脊梁淌下来,谢辞身体是炽热的,只是心口却发凉,夜风下仿佛破开了一个洞,呼呼不断灌进来,冰冰凉的,怎么都捂不热。 热血大战到最后结束,战壕工事之后,谢辞久久独立,却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两行忍耐了久久的热泪,潸然而下。 壕沟外是打扫战场的声音,黎明前的夜风最凉,他竟觉承受不住,慢慢跪着躺下来,心尖像被一只手掐着,酸楚难以自抑。 顾莞的眼泪触目惊心,时间在夕阳黄昏定格,她的泪眼让他惊慌失措心神大殇。 从来没有喜欢上一个人,他甚至不知道喜欢和爱的区别。 但此时此刻,他深刻的知晓,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第二人,让他惊心动魄。 他的心,永远归属于她。 第一次爱慕一个人,就是一生,永永远远,不会再有其他人。 他的身,他的心,将永远归属于她,直到他死! 在她的哭泣之下,谢辞终于清清楚楚明悉了这一点。 这是幸运,却也是不幸,在他的情感终于攀升到顶峰的一刻,竟同时知晓了,她的心别有所属。 顾莞的神情藏有一种感伤,如流水,淙淙越过染上她的泪光闪烁的眼眸。 她懂谢辞,谢辞也懂她,近千个日日夜夜患难与共背靠背携手下来,让谢辞可以清晰分辨出她那句话的真伪。 慌张褪去,茫然过后。 谢辞心口拧着,痛楚极了,一刹的心脏哽痛这个厮杀半夜仍英勇无匹的他亦不禁蜷缩起身体。 他很疲惫,连日以来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但精神却极之清醒,厮杀半夜热血喷溅之后,精神的亢奋如潮汐般未曾平息。 在这种疲极和醒极的状态下,他慢慢伸出手,把自己怀里的那个玲珑扣掏了出来。 ——进军后,为防配饰有个人标识,谢辞将这枚顾莞给他买的、亲手给他戴上抚慰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银色玲珑扣取下来,珍重收在心脏的位置。 他手掌缠着黑纱,沾了血,那枚银白的玲珑扣在皎洁的月色下洁白无暇,静静躺在他满是脏污的掌心上。 谢辞收拢手掌,将它紧紧压在自己心口位置。 才深爱,就尝到了催肝断肠的滋味。 谢辞捂着眼睛,潸然泪下,他难受极了,对她,对这份情,他真的难舍难分,但他也是真的舍不得,舍不逼迫她哪怕一点点。 她是那样独一无二的珍贵,他愿倾尽一生去将她捧在手心,让她保持她的洒脱靓丽的笑靥。 他不想她哭,他不敢想象她再一次声泪俱下。 她的崩溃每回忆一次皆触目惊心。 夜风如鞭,被太阳炽烤的一天的大地却仍有热意,在这种微凉又炙热的温度下,谢辞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了一些。 他在夜色里细细摸索着那个玲珑扣,一遍又一遍,正如他曾经的每一次在仇恨的黑暗里在她的陪伴下摸索着踟踽前行。 就像悲苦里开出的一朵花,最后由他独自舔舐,一个人品味这朵美丽花朵的芬芳。 谢辞一个人在黑暗中待了很久很久,直到天光破晓,鱼肚白越来越大,他站在长夜与天明交织的地方,怔怔看着前方。 他该怎么办? 其实心里有个答案。 但思及此,心像撕裂成两半一样的痛,他用手捂住眼睛,眼内一片潮湿的热。《 》 52. 第52章 爱一个人,应当是以她为主的…… 四月人间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花了一个晚上收拾心情,第二天迎着金灿灿的朝阳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顾莞用力吐纳几下,一宿没睡,但她精神还好。 顾莞自觉已经拾掇好心情,恢复正常了,但她也没急着回去,给自己放了半天的假。她先去了归夷州,关心一下交易事件的后续,不过叶赫古磬的痕迹谢辞处理得很干净,她也不用再出手,和刘荇打了个招呼,顺便找一下荀逍,没找到,那就算了。 之后,她便牵着马,在归夷州的大街小巷逛了逛,而后沿着后山那条山道漫行,在石台上俯瞰过延绵起伏的大魏军营,还在山里找到了一株歪脖子野桃花,枝干虬结,几点粉白茁壮生长。 做人要像这株野桃啊! 之后一直逛,逛到天色擦黑,在归夷州睡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清早才打马回了东营。 天才刚刚亮全,不过现在大营现不分白夜黑昼,辕门不断人进马出,非常繁忙。 顾莞亮出身份铜牌,守门兵甲检验过,放行,她沿着校场边缘穿过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帐篷,回到东营的左翼。 左翼昨日中午鏖战回归,如今尚在休整期,静悄悄的,她策马穿行而回的时候,正好见谢辞的大帐帘子一掀,好几个人走了出来,当先一个,正是谢辞。 两人都顿了下。 谢辞对谢云继续吩咐几句,谢云领命而去,贺元卫真和顾莞打了个招呼,也走了,谢辞抬起眼睛转过身来,两人四目相对。 “阿辞。”顾莞率先喊了一声,笑着打了个招呼。 她看着和平时一样,谢辞心里发涩,但他竭力压下骤涌的心绪,也说:“莞娘。” 顾莞的做法是相当正确的,经过一天多的时间,谢辞也终究疲极沉沉睡过去,大家都冷静下来了。 一大清早,草茎叶尖的露水沾湿了靴面,两人并肩沿着营帐间的小道走着,一轮红日自东边山峦露出小半个顶,朝阳喷薄,越过山岭漫过大营一直到远方。 两人站着看日出,顾莞伸出一只手,阳光落在她的掌心,她说:“这日头也就这会不晒,等一会儿就不行了。” 穿着甲胄在烈日底下简直了,不过她们还好,谢辞他们那身沉甸甸的牛皮底明光重铠才是真热得厉害。 “嗯。” 谢辞应了一声,两人站在一根不大的旗杆之侧,顾莞侧头,伸手在这根新鲜的旗桅上揪下一个嫩芽,青葱的绿色捏在她白皙的指尖间。 她倚着旗桅,他站在她身畔的面前,谢辞安静听她说着,时不时应一声,就好像从前一样。等到她终于停下来,捏着嫩芽的杆子在低头玩耍的时候,谢辞轻声问:“莞娘?” “嗯?” 微风吹拂,带来山间晨早的水汽,露水把两人的靴面都打湿透了,不过被太阳一晒,却很快消隐了去,谢辞看了她一眼,捏了捏拳,他轻声:“能不能告诉我他是谁啊?” 顾莞把玩的叶芽的手顿了一下,心像被针细细戳了一下,不很疼,但刺的那一下感觉有点明显,她低头旋了手指间的叶杆几下,抬头笑了一下,轻声说:“你不认识的。他,我和他没可能了。但我想一个人过。” 不管是除却巫山不是云好,还是经历过这方面的心淡了也好,反正顾莞也没有再找的想法。 一直都是这样。 没有男人又不是活不下去,她觉得一个人就很好。 抬头瞄一眼谢辞,她心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这叫什么p事。 她真的可以发誓,没有给出任何错误的信号,怎么就这样了呢? 谢辞一听一怔,“怎么会这样?”他急了:“是因为我家吗?” 为什么有缘无分,他第一时间想到就是谢家的原因。 “不不不,不是,真不是!没有这事,和谢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卧槽,这帽子可不能往忠勇公府头上扣,真没关系,顾莞连忙摇头摆手,“嗐,真没有,你千万别瞎想哈。” 她认真说:“谢家很好,我很幸运,真的!” 原主是这么觉得。 顾莞也是。 能在茫茫人海有一份这样缘分,让她在孤单中寻觅到一家子新的亲人,顾莞真心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哪怕曾经的条件有点艰苦,但这不算事。 她很珍惜谢家人,更珍惜谢辞,所以她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来处理这件事情,她真的很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影响两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 顾莞偷瞄谢辞一眼,她这个小心翼翼的眼神被谢辞捕捉到了,心口一哽,他袖口下的手紧紧捏拳片刻,松开,他也慢慢靠在另一边的旗桅上,“其实好像也没有很那样。” 心脏有种钝痛,逐渐蔓延四肢百骸,但谢辞竭力忍着,他露出一种思索的神色,用有点困惑但不压抑的口吻迟疑地说:“你说过以后,前天夜里,我有点难受,但好像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得知不可能,被拒绝之后反而不再钻牛角尖了,这当然是假的。但谢辞余光瞥见顾莞的神情,她紧张的表情果然一松,面上立马露出两分高兴的神色。 谢辞摘下头盔,撸了一把几缕细碎的额发,他露出一抹有点担忧的表情,对顾莞说:“嗨,你可不能疏远我啊!” 乌黑亮泽的长发束成发髻,饱满的额心上一个漂亮的美人尖,谢辞仪容整齐,看上去并不憔悴,他一口说:“你放心,和离书一准儿到时就给你。” 这句话一出,顾莞心立马搁回肚子里去了,她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嗐,这是你说的哈!” 她瞄谢辞,谢辞立即点了点头,顾莞彻底笑开了,她把叶芽一丢,站起来,拍拍谢辞肩膀,笑着说:“要不还是等守孝结束吧,守孝结束再写感觉更合适一点。” 也不差这几个月了。 这也是顾莞本来的打算,免得好像很迫不及待的样子,不大合适。 看着谢辞样子,顾莞真的放下心头大石。 两人继续往前走着,边走边聊,就好像回到从前一样。 聊了好多东西,包括荀逍前天来找,谢辞的决定,顾莞还悄悄给谢辞八卦了一下文萱被荀逍伤害的事,一直到太阳高升,变得毒辣起来,两人才意犹未尽分开。 顾莞摸摸肚子,“我先回去洗个脸。” “洗脸刷牙吃早饭!” 她挥手告别,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为她笑靥更增添了几分灿烂。 纤韧长挑黑甲背影依旧飒飒如流风,又增添许多的英姿飒爽,一转过拐角,她往后面营帐去了,很快就望不见了。 谢辞站在原地,带着几分轻快的表情却一下子消失,他一瞬不瞬看着顾莞消失的方向,微笑不见了,眼睫颤了颤,终于流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他忍不住闭上眼前,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抑制住情感,面上一刹,却现出一种入骨的痛楚。 …… 谢辞站了许久,一直到身后传来另外的隐约人声,他才收回视线。 转身,慢慢进了大帐。 熟悉的摆设,少了那个和他同桌而食的人,感觉空荡荡的。 他站在内帐的铜镜前,这是今早他特地让谢云找出来的,自己仔仔细细地,整理过仪容,让自己看起来没有一点的憔悴。 果然是对的。 难受的时间长了,尖锐的痛楚变成一种钝钝的疼,他扔下头盔,栽倒在行军床上。 独自一个人,他再也没有遮掩,难受地抱膝蜷缩成一团,他用手捂住眼睛,掌下湿热一片。 但再难,在发现顾莞小心翼翼的眼神一瞬,心内再多翻涌的情绪也一刹清空。 他在独自舔舐爱不得的伤口,眼眶一片潮热,这是一种恨不得以头抢地的痛楚,比切皮剥骨都还要更甚千百倍,只是他却最后决定自己品尝。 谢辞经历的实在太多太多,他在父丧兄惨死的一刻,就已经失去了会因为求不得而歇斯底里的少年肆意,他太知道顾莞有多么地好,多么地珍贵了。 他舍不得,舍不得她哭泣,更舍不得因为自己过错,让两人最终只能成为一对有着深刻过去的的旧朋友。 顾莞哭泣的时候他惊慌失措,这个念头乍然闪过,昨夜想到最后又想起,但他始终舍不得下决定,想了一天两夜,却在顾莞那个小心的眼神下一刹坚定下来。 ——如果最终不能与她携手,他想,他盼望能留在她身边,守护她的一生。 直到生命的终结。 谢辞睁开眼睛,微微泛着黄的帐顶如从前每一天那么寂静无声,他心里像是灌进了一斗黄连,苦涩味入心入肺。 ——可能顾莞并不知道他经历过多少迷茫才确切的自己的心,但他清晰地知道,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千万人俱往矣。 也不知那个“他”在她心里是不是和他一样。 但顾莞如水眼眸中淡淡的伤感,一下子划出了一条楚河汉界,她在这头,而他在那一头,他能很清晰的感受到,她并不愿意有人来到她身边。 顾莞向来是一个很清醒、知道自己做什么、想要什么的人。 她说想一个人过,那就是真的想一个人过。 那他能怎么办? 唯一的答案就是站在在楚河汉界的另一边,守着另一边的她。 这是距她最近的地方。 谢辞有时恨自己这么清醒,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甚至连一丝死缠烂打的空间也没有。 一旦他犯浑,只会将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推越远。 他舍不得啊,他怎舍得两人渐行渐淡,最后无疾而终;她前天哭泣飞溅的眼泪,落在他手背上炙热一片,那温度甚至到今日都还能清晰感受得到。 很难,很苦,但谢辞最终选择,把这些苦楚都留给自己。 人生有百苦,自己只是经历其中一苦,熬着熬着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她好,他就好,大家都好,这点苦也就没什么的了。 他默默地想,这应当是最适合他的路了。 所有的思绪,到了最终,独留下那一抹篆刻入灵魂的流风回雪般的长挑身影。 爱一个人,应当是以她为主的,而不是枉顾她的意愿。 谢辞慢慢躺在床上,用手掩住眼睛。 …… 内帐一片寂静,只听见索索的风吹动大帐,不断微微晃动,骄阳正炽。 谢辞的心却像隔了夜的余炭一样,也曾激烈燃烧过,变成灰烬,怎么鼓风,也只能冷冷清清一盘摆在那里。 为什么会这样呢? 告白一刻,谢辞真的怎么想不到会变成这样,想是想得很清楚,决定也已经下了,但难受也是真的难受。 这种痛像是从骨头缝隙中蔓延出来,流过四肢百骸,最终汇集在他的心脏,他胸腔像炸裂一样的难受。 谢辞伏在枕上,他紧紧闭着眼睛,眼泪在他的无声的哽咽里浸湿枕头。 他允许自己再伤心一天。 之后再不许这样了。 她很聪明,她会发现的。 谢辞用力捂住眼睛,如此地想。 …… 但其实顾莞真把这茬扔在脑后了吗? 当然并没有。 在和谢辞分开,转过几个弯,回到自己的营帐前时,她面上高兴的笑容也就落了下来,抓抓头,叹了口气。 站了片刻,撩帘进了帐内,已经有些炙烤感觉的牛皮帐篷内,气窗掀起来,秦文萱正在忙忙碌碌折叠收拾自己、她和秦瑛三人的衣物。 “在收拾呢?” 秦文萱情绪平复了些,但眼睛还有些红红的,哭的时间太长,又没有冰水,敷的效果不是很理想,她看起来有些憔悴,但已经打起精神,抬头冲顾莞笑了笑:“嗯,大姐和哥哥他们都说,咱们随时都有可能急行军,我就先把东西收拾一下。” 顾莞笑笑打了招呼,便坐下和她一起收拾,把急行军需要带的大小东西打成三个包袱皮。 快弄好的时候,有人喊秦文萱,秦文萱就匆匆去了。 不大就帐篷里,就剩下顾莞一个人。 顾莞把三个包袱都绑好结,扔到一边去,自己往床上一躺,双手枕在脑后。 这两天她才有空想谢辞的事,啊啊就很烦啊。 谢辞好端端的怎么就喜欢上自己了,简直晴天霹雳一个。 虽今早看起来谢辞确实好像只是一时少年迷惘,因为救赎和长久的并肩,并且因为身边没有其他对象而一时蠢动的样子。 但顾莞其实并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样一下子就如释重负不当回事了。 她不是真正的十七岁无知少女啊。 她既见过无数猪跑也吃过猪肉。 唉,反正突然知道谢辞喜欢自己,感觉一下子变怪了,相处间再想像以前一般坦然自若那根本不可能。 顾莞在现代也很漂亮,她有好些发现小伙伴暗恋或告白自己的经验,她知道现在最好就是拉开距离,让时间和空间来冷处理,才是最优选的处理办法。 她抓抓头,但问题是,现在正是和卢信义和北戎死磕的关键时刻,出远差什么的肯定是不能够的。 生死关头,私人事务最多排第二位。 “唉,还是赶紧忙起来吧。” 顾莞在床上翻了几个身,把发带扯下来扒了扒有些乱的头发,现在她只希望谢辞是真的表里如一,只是因为救赎和身边人少,少年懵懂,情感并不深刻。 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过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所以顾莞思来想去,最后还是盼着,赶紧忙起来吧!忙起来的话谢辞就没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 …… 无独有偶。 谢辞也是这么想的。 并没有大段治疗情伤的时间,难受得狠了落泪一场,最终谢辞吩咐拿冷水来,他换了一身里衣,把明光重铠重新披上,用沁凉的冷水反复敷过眼睛,最终看不出来。 铜镜之内,年轻男子长眉入鬓眉目凛然英俊,只是面色沉沉的,不见一丝欣悦和笑容,如穿过腊月寒冬,一下失去了所有的生动气息。 人后的最后一丝少年意气终究消失殆尽。 谢辞垂眸,遮掩住目中所有情绪。 “北戎和卢信义那边有信回来吗?” 他希望尽快忙碌起来。 大约唯有时间能解决这一切,习惯了,应该就能好过些了。所以他希望能尽快让大事和正事占住心神,不要再表现出异样。 熬过这一段,不要被她发现。 一切应当会重新再上轨道。 …… 不过最后的结果,确实如两人所愿,局势很快变得紧绷了起来。《 》 53. 第53章 秦显中毒 四月廿二,两军转战后的第五天。 夏风呼啸,盘踞于阴山南麓的北戎王呼延德目视北方,这一大片即便被大战反复践踏依然青葱葳蕤的山川原野。 他下令:“收拢诸部兵马,陇西道、上原领、沿东壁山南迂回而上收掠军备。” 很快,急促的马蹄和脚步声如闷雷一般掠向东西和西南三个方向! 北戎人的作战方式和大魏不一样,他们骑兵多,草原也远不及中原富饶,不会携带太多的辎重军需,攻破关口之后,往往采取边战边掠劫的方式来补充战争消耗。 每每大战,对整个战区都是一个灭顶的灾难。 而大魏大军毫无疑问追击迎阻,所以遍数每一次的与北戎交锋,往往鼎定胜败的大战,都是发生在这个驱逐阻止北戎掠劫的过程中的。 眼见战局胶着不相上下,呼延德旋即改变战策,开始由小到大的范围的掉头掠劫。 大魏这边当然立即开始了拦截战。 明里暗里,局势一触即发。 …… 频繁的追击和高强度的战事,谢辞秦显等人早已适应,而他们需要严阵以待的对付的,除了北戎,还有一个卢信义。 当夜一夜无词,直到次日一大清早,秦显陈晏杀气腾腾率着战后的灵州军和云州军回营。 近几天出战频繁,己方重要人物难得齐聚,秦显陈晏只略作清理包扎,匆匆就赶往他们一方的真正主帐来了。 顾莞掀帘进帐的时候,人还没齐,谢辞立在主案一侧的灯柱旁,正听谢云和秦瑛低声说什么,刚好说罢,他听见帐帘动,立即抬起头来。 两人视线相触。 谢辞绷了一下脊梁,但他控制着自己放松下来,控制住自己扬起一抹微笑:“来了?” 他吩咐谢云两句,谢云领命快步下去了,谢辞朝顾莞走过来,他顺口问了句:“早饭吃了吗?” 谢辞表现得和平时一模一样,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只是他微笑顺口问完,顾莞反而心里一跳。 她是过来人,她百分百肯定,绝对不可能这么快恢复的。 幼儿园的小朋友说我喜欢你被撅回来,还会生气两天呢。 她心里卧槽一声。 顾莞立即意识到,谢辞并没有表里如一,他的感情并不是如昨天她所希冀的少年懵懂一时好感。 “……” “是啊,我吃过了,今早吃的是栗米饼子和小咸菜。” 倘若她不在,谢辞的伙食往往比普通兵卒好不了太多,之所以没有直接和兵丁同一锅里舀菜,那只是因为谢信衷父子昔年每行营必和兵士同寝同食,他不好表露。 顾莞知道之后,赶紧叮嘱后勤兵千万别给她搞特殊了,和大家一样就好。 不过两人在一直吃饭的时候,还是有肉有菜,甚至因为她私下吃得差之后,他备得还要更丰盛了一些。 谢辞一个劲儿往她碗里夹肉,她也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肉,担心他消耗大身体吃亏。 如今再回想这些,真是感慨万千,不过不管怎么样,顾莞可不能再耽搁谢辞,知道他感情逾深,她顾忌和担心就越大。 顾莞心念闪过,滋味难言,心里叹了口气,不过没有马上表现出来什么,她笑着和谢辞又闲聊了几句。 秦显很快来了。 他和陈晏身上犹带甫下战场的腾腾杀气,秦显下颌被流矢划了一道,红痕不深,他直接连药都没上,人齐之后,一提起卢信义这个名字,他站起在帐内暴躁走了几步,不禁狠狠一脚狠狠将几案踹翻,恨声:“好一个卢信义!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 帐内一片沉沉的寂。 叶赫古磬交换回去之后,在座的人在前几天已经知悉了卢信义,心情再复杂愤慨,几天时间门也已经冷静下来了,陈晏凝声:“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 知道了卢信义,这是大好事,矛头立即对准对方,但这个时候,对方必然也在想方设法置他们于死地。 外面还有一个按兵不动的北戎王呼延德,谢辞和荀逍的判断,陈晏认同的,他也认为荀逊潜伏了这么长的时间门,这个时候还在勇战把身为主帅的卢信义架着每次还得费一番心思去安排他,可见是个极心思深沉之辈,北戎在大魏这边的部署必然还没用完,他们还有后手的! 如何步步为营之间门,去对付并解决这个卢信义,是最棘手的难题。 万事起头难。 “而且,北戎这边,荀逊肯定在卢信义身边有所安插。”陈晏的判断和谢辞荀逍一样。 现在的问题是,他们并不知晓荀逍究竟安排了什么。 这个时候,谢辞发话了,他道:“我在卢信义那边也有个人。” 谢家出事后,谢家卫牺牲了很多人,才最终弄成了一个眼线,谢云他们得悉卢信义近年种种不妥痕迹以致态度转变,消息正是该眼线送出来的。 一直站在大帐一侧的阴影处的荀逍,这时候嘶哑着声音说:“我们不妨引蛇出洞。” 现在这个局势,三方都在动,不管是想引蛇出洞还是其他,要想抢占先机,最好的方式是提前获悉卢信义的一些蛛丝马迹。 这个时候,这个眼线的情报至关重要。 陈晏一喜,立即道:“少将军,多遣人手,与此人里外互相配合!” 谢辞正有此意,前日他就已经令谢风全神贯注负责这件事,现在焦点转变,严阵以待,他欲再遣一个主事者带人增援谢风。 顾莞一直安安静静,听到这里,她立即举手:“我去吧!” 秦显他们得上战场,秦关陈珞等人脱身倒行但不熟悉也不方便,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她和秦瑛。 这是个好机会啊!她方才几乎是马上,就想到这是她和谢辞适当拉开距离的好机会。 这个好,既能干正事,又能合了她的心意。 顾莞抢着举手站起,居然慢了半拍秦瑛有些讶异,谢辞却心一震,聪明如他,立即就察觉,她很可能发现了什么。 自己露馅了。 从未有过感情经历的谢辞,即使竭尽全力去掩饰,依然因为青涩而暴露,而敏锐如顾莞,察觉后当即找了个机会不动声色退后。 秦瑛看看首座垂睑的谢辞,又看看身侧的顾莞,她不禁暗中皱了皱眉,不过现在也顾不上其他,她立即站起来:“我也一起去。” 很难形容谢辞心中如今的感受,沉沉巨压,国仇家恨,心中却又升起一股巨大的难受,即是有过心理准备,想过万一露馅了怎么办?但此时此刻,他放置在案上的双手,也不禁攒紧成拳。 谢辞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少倾,他终点了点头:“好,那你们立即动身。” 顾莞若无其事冲谢辞笑了下,她和秦瑛转身,背影迅速消失在被风扬起的帐帘之后。 而谢辞却只能坐在原位,眼睁睁看着她青葱身影动作脱兔,一眨眼经已远离,再望不见。 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任由穿帐的热风将他夹裹。 谢辞喉结上下滚动片刻,竭力控制情绪,将视线从帐门挪开,“我们继续。” …… 大魏中军大营,主帅大帐。 卢信义有些烦躁在帐内来回踱步,偌大的大帐内除了陈汾等心腹卫将,还有好几个心腹幕僚,人不少,但雅雀无声,气氛沉沉。 连日来的调整兵马部署战局,卢信义每天寐寝不足两个时辰,还经常通宵达旦,面上难掩疲倦之色。只是他需要耗神的除了大军和鏖战,还有另外一件至关重要之事。 “谢辞啊谢辞!” 卢信义眉心跳了两下,那黑甲少将毫无疑问就是谢辞!当日暴雨中如雷霆一般滚动而过的玄黑色擎天身影历历在目,卢信义芒针在背之感大盛迫切如影随形。 这个谢家,真是他的克星啊! 这谢辞怎么怎样都弄不死! 只是他连追查的空间门都没有了,黑甲少将的事已经被频发紧促的战局瞬息掩下了。 怎么样,才能在对大战局影响不大的情况下,将谢辞以及秦显等东营头部人马一举解决? 这次大战是最佳时机。 但身处频发的战事当中,要寻找或制造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完成这个目的,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卢信义现在要解决的是谢辞秦显一干人,但却不能过分伤害灵云肃定四州兵马,否则战局将立马急转直下。 终于在四月廿三的夜晚,北戎刚刚调整战策的第二天,卢信义等来了一个最合适的机会。 当天傍晚,范阳有一乘快马赶到,往大营传了口信。 陈汾很快带了两个人进来。 有好消息来了! 卢信义这些年,手下也养了不少能人异士,有幕僚文吏,也有工匠医者等等,还有会一些杂七杂八本事的7异人。 这次大军出征,在察觉谢辞秦显的棘手之后,卢信义曾思考过后,往老巢范阳传回一信,让底下擅医理和药剂的人研究一种能让人病倒,却不致命的药物。 “主子,施艺和曹华来了!他们说那药已经成功研制出来了。” 施艺是卢信义另一留守范阳的心腹,陈汾带着施艺快步进了主帐,内帐刚刚才假寐下的卢信义当即霍地张开眼睛。 “快进来!” 卢信义翻身坐起,赤脚踩在靴面上,陈汾施艺快步进账,“啪”一声单膝下跪,面露喜色,呈上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有点点浑浊,但混在酒中茶中俱不能察,曹华说此物可至人血脉致生栓塞,上升于颅脑,初时感觉不适但尚能支应,继而呈重病颓倒之症。” 施艺面带喜色:“卑职在范阳及路上都试验过,药效确实如曹华所言一般无二!” 换而言之,这药服用后会呈现一种血栓梗阻之症的病症,不致命,初时还能坚持行动,但没多久就会呈现一种重病不起的状态,起码大半个月后药效才会开始消减。 “大半个月,足够了!” 卢信义面上疲累之色终于一扫而空,他大喜:“好,很好!都重重有赏!” “看来,老天爷都站在我这一边啊!” 他举起这个白色的小瓷瓶,外帐的烛光照进来,这个白色的瓶子色泽普通却光润,他面上终于流露出志在必得的喜色,倏地一收:“立即让卢大找个人过来,我亲自试一试。” 很快,该药卢信义亲自试过,效果然不错,几乎是对秦显量身打造的。 没错,卢信义这药要对付的正是秦显!最好能顺带陈晏苏桢等人,不过倘若无法顺带,一个秦显也够了。 ——赵恒死后,秦显乃谢家军旧部的领军人物,军职最高兵权最大,在他与陈晏等人一干团团拱护之下,谢辞无懈可击。 而这谢辞此刻必然也在东营之中。 心腹幕僚郭良面露喜色:“主公,接下来的分兵追战,就是一个最佳时机。” “没错,”卢信义目中精光大放,“我们可以分兵令下之后,当场在主帐喝一盏决志酒,将药下在这盏酒中!” 所谓决志酒,和誓师酒差不多,可茶可酒,是军中一种常规操作。军令下干尽满满一杯酒,把杯盏掷在地上摔个粉碎,以示一往无前此战必胜的决心。 如今北戎兵分三路左冲右突,战场不断移动越来越远,如无意外,大魏很快也将倾巢分兵展开三路大战了。 就在这两天了! 卢信义垂目看战局疆域图:“到时候让程礼璋与梁芬迂回在侧,灵云四州一溃,我们目的达到,立即让程礼璋去接手四州兵马,控住阵脚。” 英国公程礼璋一直保持中立,日前黑甲少将一事,程礼璋还在东营为谢辞秦显打过圆场。 灵云四州兵马及秦永等人必定不会抗拒程礼璋。 …… 双方都在不影响大战局的情况下,谨慎又竭力地出招。 不管是谢辞一方,还是卢信义。 当天深夜,顾莞带着谢梓等近卫,快马带回了重要的消息! “我们的人得到消息,今日傍晚,范阳似乎来人!紧接着帅帐叫了一个人过去,没多久抬回来了,头疼不适,呈血脉梗阻的症状。截止在我回来之前,这人病症一直在加重。” 顾莞瞟了一眼匆匆而出的谢辞,大帐内很快挑亮灯火,在的人都迅速赶过来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顾莞笑了下。 她继续快速说着:“但我们判断,这个人应当是没有大问题的。” 后续应该会好起来了。 谢家卫的这个眼线,身处在卢信义的近侍卫队之中,亲近不算过分亲近,像这种贴身机密没他知道的份,但身处其中,影影绰绰还是能知悉一些的。 这样只身从范阳赶赴,没有抬什么大箱小匣,随身带着的要么重要书信消息,要么就是体积不大的东西,譬如药物。 结合抬回来的人判断,是药物无疑。 仓促之下,卢信义直接在身边卫队召了一个人试药,也没有毁尸灭迹而是抬回来躺着,所以谢风顾莞他们判断,这药效过后,人应当会好起来的,不然对很容易会让身边的近卫物伤其类。 顾莞气喘吁吁:“现在我们怎么办?” 她汗流浃背,谢辞顿了顿,垂眸从主案端一盏茶给她。这是谢辞的茶盏,以前艰难时期也不是没一起喝过,后续也就没那么忌讳了,但现在顾莞只能硬着头皮接过,笑了一下,若无其事喝了半盏。 谢辞也想过了,他现在也没办法,他只竭力将自己调整到符合顾莞的标准。他想,这样稍稍拉开距离,或许是他试探规律的最佳方式,他最后强忍压着。 如今只盼这个阶段能够尽快过去。 荀逍穿着灰色棉布斗篷,他倏地抬起眼睛:“蛇动了。” 三方拉成一条绷紧的弦,谁也不知道最后谁能把谁崩断? 谢辞思索片刻,很快道:“这个药物,应当会放在分兵后的主帐之内,决志酒!” 荀逍闪电思忖,他很快说:“我建议,秦显喝了这盏酒,将酒水噙于嘴中,回来吐掉。” 顾莞眉心一跳,立即说:“不好吧?别忘了还有北戎人,咱们还不知道荀逊在卢信义布置的安排究竟是什么,万一是人,他们把酒换成毒药怎么办?” “所以我让噙住回来吐掉啊。”荀逍道。 他们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避开这盏酒,要么喝下这盏酒,但前者继续被动,“而且我们很可能会马上暴露这个重要眼线。” 卢信义严阵以待,秦显怎么都不去,猫腻很快就会被猜出!哪怕卢信义不能马上把人擒住,但汰换一批还是轻而易举的。 他们唯一的优势将马上失去了。 而喝下这盏酒,冒险是冒险,却化别动为主动,荀逍冷冷说:“如果北戎在卢信义近身有人,我们正好可以寻找这个人。” 所有人都动起来,是危,也是机。 “如果我们顺利找到这个人,并将其人赃并获,卢信义谋害部将之罪,就跑不掉了。” 就算将来无法找到其昔日走私构陷的证据,单凭这个罪名,就能将其绳之於法! 荀逍冷笑一声:“况且你们避得了一时,避得了一世吗?” 他目光冷冷,荀逍思维敏锐,其实他一瞬已想到另一方向的后续走向的局势猜想,眼前一张秀美的面庞一闪而过,抿唇一刹,他掩下未说。 谢辞抬眸瞥了他一眼,蹙了蹙眉。 “但我觉得还是有点冒险了。”顾莞皱眉说,荀逍说着这些,确实是难点,万一这个眼线再暴露,他们可就太被动了。 可不管怎么样她也不是很赞同秦显去喝这个酒,她感觉荀逍之策有点激进了。 荀逍讥诮:“险?何时不险?” 顾莞一时也没法吭声,现在他们确实,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存在危险。 荀逍也说得对,那个酒能避得一次,未必能避开第二次。譬如上次三四两位皇子见过秦永,后续就赏赐了不少东西,都是经由主帅卢信义的手赐下来的。 其中就有一桌御膳和一小樽御酒,这上赐的东西,都是要谢恩后当面吃完的。 卢信义要是煽动两位皇子再赐一次呢? 到时他们可就太被动了。 但荀逍的做法太鹰派,他意在将这一潭浑水大力推动,而后伺机而行。 秦显想说话,谢辞抬了抬手,他沉吟片刻,“先看进一步的消息。” …… 第二则消息很快送回了! 是由秦瑛亲自带回来了。 “我们察觉卢信义身侧一名近侍有异动,他短短一天之内,连续两次和一名叫燕岙的裨将有接触,我们的人已经在往下查了!这人很可能就是荀逊和北戎安插在卢信义身边的人!” 秦显霍地站起来,“好!” 他立即看向上首的谢辞:“少将军,且让我去吧!” 现在这个险,已经很值得冒了! 秦显两步出列,“啪”一声单膝下跪,抬头看谢辞。 谢辞思索片刻,秦显急了:“少将军!!” 谢辞最终站起身,一个箭步下来,扶起秦显,“好。” “就依你所言。” …… 接下来,东营之内都在为这件事密锣紧鼓地准备起来。 顾莞立即开始教秦显一个技巧,如何噙住一小口酒水的情况下开口说话,并且尽力不露出异样。 这种一寸登捷,差一寸却急转陷险的处境简直了,比赌石还要惊险刺激太多了。 他们没有任何可参考和倚仗,一切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已经竭尽全力去权衡判断。 这一次,谢家卫流云卫联合陈晏寇文韶苏桢的人倾尽全力在侦查,在里应外合。 最终在谢风传信而回,说有把握拦下裨将转交给那名近侍的药物,并及时擒获那人之际,所有人一致同意了秦显的这次冒险。 他们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雨水过后,艳阳高炽,温度一下子陡然上升,一如现今暗流汹涌的局势。 ……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荀逊在卢信义身边安插的部署,竟不止一个。 在得悉药物痕迹的一瞬,这个鹰目鹞鼻的男人霍地一声站起来,荀逊不知详情,但他几乎是马上就判断出此时此刻卢信义身畔的暗流汹涌。 他几乎是仰天狂笑:“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哈哈——”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早晚要应在这个卢信义身上!果然啊果然哈哈哈——” 安插人手和暗线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谢家卫牺牲了无数人手殚精竭虑花了足足将近两年的时间门,才弄成功了一个不算贴身的眼线。 荀逊亦然,哪怕他有呼延德的全力支持,当初北疆这么多层出不穷的人物,只能重点选择一个,荀逊考虑了半个月之后,他最终选定了卢信义。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果然没错! 荀逊疯狂大笑,笑声一收,立即吩咐:“马上传信回去!” …… 北戎大军。 刚刚结束了一场反阻截战尚弯刀染血的北戎王呼延德,他接过密函一看,几乎是马上,“好!非常好——” 他大笑一收,双目湛然:“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回信,把燕岙送给他们!传信邓芩,从誓师台动手,把药换成钩吻!” 北戎王庭有一种毒药,七虫七花剧毒炼制而成,每一种虫花俱是人间门罕见的毒物,至今已没人会炼制,最后几瓶珍藏在王庭,是被呼延德干掉的王庭大祭师给炼制的,后者死后药方和炼制方式随之失传。 这次南侵,也给带上了。 而这个邓芩,他甚至不是卢信义的人。 呼延德心念电转,把荀逊的计划否掉一半。 他判断,这个卢信义必然极度防备他们,这个酒,他很有可能会先虚晃一枪,最后甚至不会原定计划的身边的人动手。 而是临时叫停,到誓师台确定会上酒了,才让心腹在上酒之前下药。 并且,最后端上酒一环,为了防备谢辞等人反咬一口留下罪证,他应会转交给誓师台的人上。 这个邓芩,正是誓石台的守卫之一。 呼延德目光如炬:“让荀逊启动全部眼线,务必掌控全面所有变化!” 他旋即调兵遣将,北戎兵马暗中大动,将迎卢信义部署而上。 …… 北戎骑兵左冲右突,非常机动灵活,很快绕过大魏大军的阻截,直奔东西西南三个方位掠劫而去。 如蝗虫过境,除了及时躲上山中藏匿的乡镇村民,所过几乎扫清四野。 大魏大军当然火速分兵追击而去。 距离拉得越来越远,很快就到了兵分三路之际。 “好了,接下来,我、秦显程礼璋、郑守芳白照锡,汝等各领一军,议后即刻率兵遁踪追击北戎!不得有误!” “务必慎之又慎,不可轻忽,不可懈怠,更不可轻敌冒进!” “末将领命!!” 卢信义再三告诫,底下“啪”一声铿声领命,除了还在外转战的,各大将领能来都来到了,秦显陈晏都在。事实上,他们也不可能全部人尽数避开。 所有人都接过鱼符帅令,齐刷刷跪地应是。 最后卢信义话锋一转,叫人取酒樽来,很快鱼贯的酒樽一盏盏呈上,卢信义站起身:“诸位,满饮此杯!此战不胜我等誓不还——” 除去御赐的誓师酒之外,浑浊的低度数米酒是军中专用的誓师决战酒,卢信义率先擎起酒樽,一仰而尽,将酒杯往地上大力一掷,碎瓷飞溅! “此战不胜我等誓不还——” 底下齐声高呼! 秦显站在最前方的一排,他就在卢信义的面前,厉声喝完,他仰首饮酒,将酒杯翻转大力掷在地上,碎瓷飞了一地。 卢信义目光从碎瓷挪开,电光般落在秦显的脸上,“秦显,你可有决心!” “有!” 秦显“啪”一声一个军礼,微垂首,沉声说了一句。 卢信义听到秦显说话后,现出微笑,随即一收:“很好,诸位,立即进军!” “去吧!” “是!” …… 军靴马蹄雷动,东南西北中各营已经点兵就绪在等待之中,除去留守大营的三万兵马,将迅速进入急行军的状态。 誓师台之下,众将领符掷杯之下,立即快步掉头而去。 大军如潮水般蜂拥而出。 秦显一离开誓师台,秦关立即打开一个有标记的油布囊,秦显立时将口中酒水吐出,秦关马上蜡封保存。 秦显立即漱口,连漱多次。 然后上马疾驰冲出辕门,意外陡生! 秦显跨骑在高速疾奔的战马之上,身影微微晃了一下。 顾莞是第一时间门发现不对的。 因为她一直背着药包紧跟在秦显的不远处,紧紧盯着秦显,此时都顾不上掩饰:“秦将军——” 谢辞倏地回过头来! 秦显的面色有点发暗,仿佛蒙上一层阴霾的灰,夜色下并不显眼,但他晃了晃,突然“噗——”喷出一大口血。 秦显竟连喷数口鲜血,高大身躯晃了晃,突然栽下马背。 一刹那,简直目眦尽裂。 ——他们刚刚接谢风传讯,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功将那名近侍擒下了,并且在此之前,已经确保将裨将暗中交予的药物成功掉包。 如果近侍下了药,那药效只会更轻得几近于无。 不管是卢信义本人的药物,还是近侍药物,都对秦显和局势没有任何影响,他们还可以将计就计。 但谁知,变故陡生,急转直下! 谢辞顾莞大惊失色,两人之前还各怀心思,一个打算适当拉开距离一个强敛情绪忍耐,然而骤变的局势如同命运,却在下一瞬就将两人重重地推在一起! 两人迅速打马,几乎是第一时间门同时抢到秦显身边,谢辞一个俯身重重一抄,将即将坠地的秦显拉上他的马背,比守在秦显身边的秦关秦永都还要快。 顾莞下一秒就扑上来,她扑上谢辞的马背,双腿钳住马鞧,一手扶秦显,俯身去看,另一只手紧紧扣着谢辞的手,两人这一刹十指扣在一起,“他怎么样了?!” 定睛一看,秦显面色泛黑。 显然很不好啊!《 》 54. 第54章 逼迫和失望 夜色下,秦显横躺在谢辞马背,脸面嘴唇染上一层阴霾般的黑灰色,呼吸短促,喷出的大片大片鲜血染红了他的脸颊手背和整个甲胄的前襟。 按压人中,毫无醒转迹象,他很快抽搐了起来,“呕”一口鲜血喷在顾莞身上。 他自己和顾莞两个人,一头一脸的鲜血,腥臭冲鼻,所有人骇然色变! ——要知道秦显已经提前服用过解毒药物了,连续服用了两天,接到急令赶赴主帐之前,更是吞服重剂量足足三丸的解毒丹。 这样充足的准备之下,所有人以为不说万无一失,至少也不会重度中毒的。 这究竟是什么毒,怎么厉害?! 顾莞一时之间门,也顾不上说其他,秦显喷血的时候她及时紧闭眼睛嘴巴,赶紧用衣袖使劲蹭几把把眼口鼻等容易接触到黏膜的位置,她睁开眼睛,狂吼:“快!牛奶——” 她飞快检查秦显的内眼睑口腔黏膜和指甲,见指甲发紫口腔已见溃疡,这么严重的消化系统出血,赶紧先上牛奶催吐,还有惊厥!秦显肌肉不由自主地在抽搐,这是中毒后的典型惊厥症状。 顾莞霎时就想起古代一种非常厉害的毒物,叫番土鳖,这是碱性毒物,最初头晕头痛,肌肉抽筋,继而很快引发典型的惊厥症状,最后窒息而死! 顾莞声音高到破音:“快!把我准备好的二号水囊拿过来,快快快快——” 秦显很明显中的不是一种毒,来势汹汹的复合剧毒顾莞也只能见招拆招,她急得一头大汗,今天一个弄不好,秦显很可能就当场没命了。 “艹!他妈的这什么毒啊!下马,快下马放平他——” 顾莞急声吩咐,谢辞赶紧下马把秦显放平躺,顾莞全神贯注争分夺秒,灌进煮沸过的牛羊乳之后,紧急催吐。 她不断刺激秦显的舌根,然后让谢辞将他翻起上半身伏在自己的大腿之上,膝盖顶住胃,秦显立即哇一声吐出一大滩带着异色的牛乳。 紧接着上顾莞和军医大夫们商量过后提前准备好的应急汤药。 当初这些补救促使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竟全部用上了! 番土鳖中毒后可用铭藤、青黛、防风、甘草等十数种药材煎成的汤药用以急救的催吐和服用,可很快减缓中毒症状。 秦显的心腹军医立即给他服下一个小瓷瓶里的白色粉末,冲服,再洒进他的鼻腔让其吸入,之后紧急取银针刺穿指尖及身上多处穴位进行放血而刺激。 顾莞还给秦显服下了红背芒草研磨而成的粉末,古代“见血封喉”其实真的是一种毒,又名毒箭木,可以说是这世界上最毒的植物种类之一,极少量服用甚至碰触浅表伤口都能数小时内致人死亡。后世研究分析,古代很多闻名遐迩的秘毒,它都是主药或其中一项主药。 不过它有伴生解药,形如小草,就长在毒箭木周围,学名红背芒草。它是世界上唯一能解毒箭木之毒的解药。 秦显去之前已经服用过了,但顾莞不放心,赶紧又加码给他再吃一剂。 她感觉眼睛有点辣辣的,她赶紧自己也吃了一剂。 一连串密锣紧鼓的急救,秦显终于停住了抽搐消化道出血及脸上黑气蔓延,气若游丝,一动不动躺在谢辞的膝盖侧。 顾莞一身都被汗水湿透了,她和郎中军医几个几乎瘫在地上。 秦显情况总算没有继续恶化下去了。 但他能不能被救活,不管顾莞,抑或极擅解毒的郎中以及军医,都说不好。 “观察十二个时辰吧,十二个时辰应该差不多,”能出结果了。 顾莞有点沉甸甸地说。 “得把他抬到干净安全的地方,他必须平躺着,他们不能跟着大军走了。” 可忽就在此刻,远处突然隐隐传来一阵闷雷般的声浪! 如鼓点重重踏在地皮之上,以极快的速度迅速往前推进,从两边直冲四州合军所在方向!很快地皮震颤起来,两股巨大骑兵如狼似虎,突兀出现,挟雷霆万钧之势汹汹直扑四州合军。 而四州合军,秦显众目睽睽之下喷血倒地,连顾莞秦关秦永陈珞等人都惊魂未定——陈晏也中毒了,和秦显一起并排躺着被急救。 行进中的大军突然叫停,很多人都目睹秦显喷血倒地的情形,一时之间门,恐慌蔓延。 正在这个最关键最危急最猝不及防的关头,两大股北戎骑兵突兀出现,谢辞霍地站起来,“快带他们离开,上马!整军,立即!马上——” 他厉喝! …… 东路大军的巨变很快由眼线送到了卢信义耳中。 他面色巨变:“你说什么?!” 大魏大军这才刚刚出营开始追逐战,庞大的北戎骑兵却在顷刻间门掉头直扑而返。 牵一发而动全身,东路大军被包围,整个战场顷刻局势一变,急转直下了起来。 “秦显怎么可能中毒坠马吐血的?!” 卢信义目眦尽裂。 但他顷刻之间门,已经想明白了只怕是被北戎人钻了空子了! …… 夜色沉沉,没有一丝的风,黑黢黢的苍穹不知将要吞噬何方。 心脏咄咄重跳,军靴一下接一下紧促落在地上,最后卢信义跑了起来,越跑越快。 卢信义本来有机会力挽狂澜的。 他能坐到今时今日的位置,绝不是侥幸,他霎时之间门就想通了一切,“这几天谁与外人接触过?!” 陈汾飞奔回来,很快就发现侍卫中失踪一人,据左右近卫回忆,这人在这两三天曾有几次不见了人影,他说往哪去,但陈汾急问,那边说的时间门却没对上。 卢信义几乎是马上,就想明白该是荀逊在他身边埋的钉子了。 此时此刻,他甚至顾不上交代一句清理身边,火速提剑穿梭进军中,直接将两名将领给砍杀了! 一名是他麾下的,另一名是相州总督梁芬麾下的。 这两个人,此刻皆随营部身处于此战的关键位置! 由点及面,由失踪的那个人,卢信义闪电联想当年同期一年间门北军中的人事变动,联系荀逊种种痕迹,一下子忆起了好几个人。 卢信义不审不问也顾不上无故戕杀的后续麻烦,直接把他们砍杀了,厉喝一声:“此二人通敌,就地正法!!” 寻荀逊遍寻不着,卢信义直接扛着压力把极有可能是前者安插的几名将领都给亲手杀了。 紧接着他紧急调兵遣将,三军重新合成一股,正面迎击北戎汹汹来袭。 顿了顿,他又立即下了帅令,下令目前距灵云四州军最近的英国公程礼璋、相州总督梁芬,还有抽掉拱护中军的英、履国公何辛、后军郑守芳,紧急前去东路增援! ——四州军正是在东路,现在北戎明显是要以点及面以东路作为突破口了。 只是这么一下大动,束手束脚的感觉立即就出来了。 “卢帅,你不能这么调兵吧?” 蔺国舅遣了两名京将李缙王嶂就在卢信义身边,眼见卢信义要动拱护中军的英国公何辛,以及正护持两位皇子行驾的郑守芳。这两人一去,拱护三皇子的兵力立即去了一大半。 这怎么行? 李缙毫不犹豫拦下:“无论如何,何辛和郑守芳都不能动!” 双方僵持一阵,王嶂道:“国舅在茔池,要不你去信给他吧?” 李缙已经掉头,去知会英国公何辛和郑守芳。 这两人和中都纠葛极深,在明有知会的情况下,何郑是绝对不敢弃两位皇子而去的,他们担不起皇子战薨之重责的。 蔺国舅作为这次后勤粮草的总调配官,他目前在两百里外的茔池城。大军粮草和主军大营通常都不会放在一起的,而是择一处易守难攻的城作为粮仓,先期运抵的第一批粮草不算多,目前就囤放在茔池。 两百里,不远的,最好的战马小半天就可以一个来回。 卢信义和王嶂死死对视,顷刻掉头,咬着牙关以最快速度亲笔书信一封,交给陈汾:“务必亲手交到蔺国舅手中!” 陈汾疾奔而出,入夜折返,战马一冲进来当即口吐白沫倒地,然而卢信义飞快打开书信一看,只见信笺上只有短短一行字:“你必须胜,但不能调动何辛郑守芳。拱护三皇子兵马必须足备!” 卢信义一时之间门,气血直冲天灵盖:“不调动何辛郑守芳,如何胜?” 何辛郑守芳加上另一名大将徐进勇麾下兵员,加起来足足十万。 他怒极反笑。 誓师台另一边,传来军靴落地的声音,夜色中转过一个人,是郑守芳。 郑守芳早已知悉这边的动静,安排好麾下诸部迎战之后,他驱马来了帅帐。 郑守芳挑眉:“难道和北戎私下交易,”构陷谢信衷的,“真的是你?” 夜色沉沉,大地像蒸笼一样,在场只有寥寥几名如陈汾般的铁杆心腹。 卢信义呵呵冷笑:“难道你没有?你敢说你不是故意的?” 他冷笑着,郑守芳更想谢信衷死谢家军分崩瓦解吧,但郑守芳当然不会自己动手,他只需要以走私交易来暗示一下别人。 因为人家是公主的儿子,有倚仗! 和郑守芳不欢而散,卢信义恨到极点,“这些可恨的皇亲国戚!!一个两个权倾朝野的杂种!” 卢信义紧紧攒着那封信,他切齿恨极:“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逼我的!!” 卢信义嘶声话罢,胀红的神情陡然一冷下来,“陈汾,你亲自回范阳,将夫人公子小姐送走!” 卢信义面露狠色,陈汾一愣立即领命,掉头快步出去,卢信义目送他背景迅速消失,沉沉夜色中,大军逼近的声浪已经越来越大,“是你们逼我的!!” 卢信义狠狠将信纸掷在地上,“联系墩克音,我要见他的主子!” 既然不能力挽狂澜,卢信义恨声:“谢辞,谢辞!我要谢辞死——” 墩克音是昆屠部首领昆尔克的心腹,当初与卢信义交易的除了拓额墩部,还有昆屠部。昆屠部早已投于北戎王呼延德的麾下,成了呼延德的铁杆心腹。 明面是去年,实际却一早就是了。 卢信义开出条件,将长钦渔阴一线给呼延德以作交易,条件是务必歼杀谢辞及苏桢寇文韶三人。 长钦渔阴一线并不在阴山范围,而是在东北,卢信义本人势力范围一带。 呼延德却一笑:“这个不行,必须是阴山以南的。这样吧,让你的主子把茔池地形及布防图给我吧。” “别耍花样,我在茔池有消息来源。” 茔池? 几乎是马上,卢信义就想起那个该死的蔺国舅,一刹那,他目露凌厉恨色,“成交!” 去死吧! 狗杂种! …… 这小半天的时间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了。 姑臧山余脉的一个小山坳里,秦显终于熬过来了,陈晏也是,不过陈晏站位中排,酒只含了半杯,他毒性更浅时间门要更早一些。 秦显还昏迷着,不知后续会不会有后遗症。但经过四个多时间门接力和争分夺秒的努力,秦显紊乱短度的呼吸终于稳定下来了,虽仍虚弱,但已不再气若游丝,把脉的军医和郎中喜道:“好了好了,性命是无恙了!” 小小的帐篷里,传来一阵欢呼,大家是喜极而泣,互相拥抱拍背。 而秦文萱抹去激动的泪水之后,却起身,一个撩帘出了帐篷。 帐篷十数丈外的大树下,站着一个人,夜色下风吹起灰色的棉布斗篷,他昔日颀长的身影如今瘦可见骨。 秦文萱怔怔仰头望着这个人,惨笑一声:“你是有猜过后续局势有可能会变成这样子吧?” 荀逍眉心一皱,“哪里没有危险?”他脸色变了,“你怪我?” 荀逍之所以在这里,带着秦显急速离开大军的正是他,他身手除谢辞外最好,因为秦显,他一直没有离开。 但秦文萱一瞬不瞬看着他,可她发现,戴上斗篷大兜帽的荀逍,夜色下她已经无法看清他的脸了,秦文萱怔怔笑了下,眼泪却滑下来。 “我当然知道会有凶险。” 危险如影随形,他们每一个人都随时会死,包括她爹,即是没有卢信义这茬,上战场本来就是随时马革裹尸的。 “可是,那不一样啊。” 可能所有人之中,只有秦文萱是最知道荀逍的思维敏捷精明强干,就连顾莞也更多停留在原书的表面记载,但秦文萱和荀逍交颈相拥这么长的时间门。 你说了,大家明知有这个可能仍去做。 和你隐下不谈,冷眼旁观。 两者能一样? 秦文萱笑了笑:“今日之后,不管怎么样,你都有办法致卢信义于死地吧?” 私下交易秘而不知,但卢信义的种种行为比如和李缙王嶂爆发冲突,甚至直接不顾后果砍杀了两名将领,这边都已经得到消息了。 甚至他们猜想,卢信义愤怒之下,很可能会做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而仅仅前者,运用得好,绝对能弄死卢信义。 不管这场仗是胜还是败,这些人是生是死,荀逍都有办法致卢信义于死地了吧? 秦文萱眼泪晶莹,带着一种殇滑下,她第一次对荀逍失望了,之前一直都是心疼,哪怕上次谢辞和他爆发出激烈的冲突。 但从来没有今天这么清晰,秦文萱意识到,荀逍真的是变了。 秦文萱这句话一出,荀逍面色一变,终于霍地抬起头来看她。 秦文萱却不再看他,“我们一直都是同心协力的。” “冒险,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冒险。” 刚才顾莞问荀逍后续会很凶险吗,北戎和我们谁胜谁败,四州军能最终挺过这一关吗? 荀逍言简意赅:“五五之数。” “是,复仇很重要。但也有其他很重要的东西啊!” “万一,我们真的被北戎大败了,国破家亡呢?” 秦文萱呵笑了一声,“你不在意大魏胜败吧?” 她一语戳中了荀逍的内心,大魏胜败不重要,国破家亡他冷漠视之,有凶险,但复仇更重要。 一刹的炙燥恨意就能让荀逍红了眼。 “你是不是想,我爹大概率没大事的,复仇更重要?”秦文萱终于激动起来了,她大声:“可那是我爹啊!” “还有顾姐姐和谢辞我哥哥他们!” 五成的生存几率啊! 秦文萱哽咽,大声说:“谢辞就不会!!” 绝对不会放弃他们任何一个人,为了一己私欲将所有人置于危机之中以达成目的!哪怕只有半成几率! 秦文萱看着他,想说,那天在归夷州里,谢辞说的果然一点都不错。 但看着荀逍形销骨立的身影,她最终没有说出口。 秦文萱狠狠一抹脸上的眼泪,抽出长剑:“顾姐姐他们已经赶过去了。” 赶往乱军之中。 她回头往一眼那个方向,夜色之下,硝烟滚滚地皮都在震动着。 秦文萱偏头不再看荀逍,她提着剑,掉头快步往那个方向飞奔,“如果死,我要和他们一起死!”《 》 55. 第55章 “你找到李弈之后,就不要回…… 阴山以南的夜空硝烟滚滚,苍穹如墨一般漆黑,呼呼风过飞沙走石。 北戎军中。 北戎王呼延德在拿到茔池布防图之后,哈哈大笑:“终于,终于到手啊——” 伺机不动了这么长时间门,他终于等到了! 万事俱备,这一次,他必将大破大魏北军,功败垂成之事再也不会发生! 呼延德如鹰隼般的锐利双眸目光凌然,他“唰”一声抽出月牙弯刀指向前方,泛红的刀刃在夜色中如血流动,“传令!全速进军——” ...... 而此时此刻,谢辞正经历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 秦显倒下之后,蛰伏等待已久的两股北戎伏兵和正在追击那一路掳掠的北戎大军突兀掉头,三股汇成一股,呼延德将半数兵力尽数压在这一个点,以东路大魏大军作为此一战撕开大魏防线的大口子。 秦显众目睽睽喷血倒下,军心大动,忽闻滚雷般的马蹄声,敌军四方八面以鲸噬之势汹汹包抄而至。 兵士慌了手脚,恐慌一刹迅速覆盖全军,就连秦关秦永兄弟及陈珞刹那都现出了骇然之色。 虽他们立即翻身上马,竭力去控住大军阵脚,只是连他们心中都惊骇不见底,更何况普通将领和士官兵卒? 这是致命的。 秦显可以说是四州军的灵魂中枢,普通兵卒的精神支柱,陈晏等人次之。正如两军大战当中的那一面主旗帅旗,只要它不倒下,就意味着己方还没败,但一旦被敌军成功斩旗,那对士气将会是灭顶般打击。 往往彻底溃败就在这一瞬间门。 摧枯拉朽一般,无人可阻挡! 灵州军霎时就乱了,哪怕训练有素大家还维持着队形,但普通兵卒们面上骇乱难以遮掩。 同样的还有云州军。 秦关秦永及陈珞兄弟他们的威望和秦显陈晏相比,差的还是很远的,危机突生的情况下,这种差别就更加明显起来了。 根本压不住普通将士的恐慌。 一张张慌张的脸,左右顾看,而远处的骚动更加明显,如狼似虎的北戎兵马蹄声越逼越近,全军覆没就在眼前! 这一刻,谢辞不管是感情还是正事处于前所未有的深渊。 夜色下,人声、马蹄声,连战马都感觉到了不安,在嘶叫踱动蹄子。 千钧一发,谢辞心念电转,他厉喝一声:“取水来!” 他扯头盔,疾速以水浇面,仰首狠狠一抹,套上头盔,一招手,抄起他那杆锃亮的湛银长枪。 骚动的中军之中,在云州军混乱的最核心,秦关等喝令声叱声声嘶力竭,黑魆魆的夜色里,忽突兀听见一声战马的仰天嘶鸣,蹄声如鼓点落在闷热的黄土地上。 大家急忙抬头望去,只见一乘黑马人立而起,倏地冲至众军最前方! 马缰高大矫健的年轻黑甲大将,暗夜般的甲胄在若隐若现的微光中如渊锃亮,黑色战马膘健勇悍,他身披赤红氅衣,手提一柄银光湛亮的红缨枪,倏地侧头看过来,一双利眼瑰丽凌厉如电光雷霆,他厉喝:“慌什么?!” 气沉丹田,声震四野。 谢辞露出他的真容,那一往无前没人可与之企及的凌然气势,几乎是他出现的一瞬间门——黑甲少将! 那个率领这四万三千名没有戴甲的归夷胡兵悍然杀入混战当中,粉碎北戎大军的大包围,悍然带领他们在必死境地反败为胜的黑甲少将! 几乎是一瞬间门,灵州军就定下来了。 从上而下,军心陡然一定。 秦永秦关回头一看,一震:“少将军!” 下意识一声大喊。 谢辞沉声:“立即整军!准备迎敌!” “是——” 齐齐一声大喊,迅速找到了主心骨,连卫钦等紧绷的心弦也陡然一定,齐声应是,迅速飞驰,很快就完成了整军。 谢辞飞马疾驰而过,奔往云州军,迅速解救了焦头烂额的陈珞兄弟。陈琅一回头,定定看了半晌,“哇”一声,为什么大家眼睛长得差不多,气势差这么老远?被陈珞大骂一拍脑门。 兄弟们心潮大动,追视黑甲红氅快马远去,才激动收回视线,急忙开始整军。 谢辞往归夷州胡军,贺元等人才刚刚闻听动静,乱了一瞬,一见谢辞出现,下一瞬就镇定下来了。 从上到下,火速整军,赶在北戎骑兵抵达之前,谢辞回到大军最前方,“有没有信心,血战到底,脱困而出反败为胜?!” “有!!!” 短促的有力的嘶声回答,声震四野。 “好!” 谢辞吐了口气,他厉喝:“后军转前军,目标前方丘陵坡地,全速前进!去——” ...... 谢辞接过秦显的位置,亲自接手灵州云州军,迅速控停局面,秦关陈珞等人紧紧围绕在他身边,成为四州大军名副其实的领军首脑。 但这一仗,注定极其艰难。 敌军倍数于他们,且骑兵比他们要多很多,又因即将长途急追,他们放弃了很多抵御骑兵的辎重,让这一仗变得更加的凶险和艰难。 他们已经顾不上其他地方的战况了,密锣紧鼓的布置挖掘,火速寻哨调整位置和应对战策,使劲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军械,油、火、镰、铁荆、蒺藜、陷坑,等等等等。 浑身浴血,前仆后继,他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必须坚持住,活下来—— 顾莞秦文萱他们翻山赶到的时候,战场已经厮杀得一片混乱,谢辞浑身鲜血淋漓杀气腾腾,银枪上的红缨早已反复被鲜血和火油浸透,分不清是别人的血,还是其他的人的血。 顾莞舔了舔唇,妈的,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是矫情都是废话了!她二话不说,抽出长剑,跟着一起冲杀上去。 秦文萱这还是第一次正面战争,她深呼吸,双手紧紧握着剑柄,“啊”一声跟着冲了上去。 所有人都在拼尽全力地杀,杀,杀—— 后方陈琅苏维顾不上包裹伤口——北戎的骑兵太凶猛了,他们的步兵占比太多,两人接到的命令是,寻找后撤的道路。 两人带着哨兵拼命找,没有开也要开一条出来,最终两人疯狂攀山,最终在归夷胡将贺容的全力协助之下,找到了一条勉强可以涉水的山涧。 他们带着人一通狂砍填搭,终于开辟了通往山涧的一条四丈宽可供行军的通道。 滚滚硝烟之中,谢辞厉喝:“定州军开始,到宿州军,归夷军,云州军,灵州军!有序后撤。传令诸将,稳住阵脚,不得有误——” 他本人位于灵州军的最前方,殿后到最后一刻。陈琅苏维安排各州兵马一部分一部分的攀山后撤,尽可能地公平,有序后退断不影响前方战事和士气。 谢辞和北戎大将擎藏血战到最后一刻,黑甲少将横枪立马,浑身浴血杀气腾腾,一夫当关万夫莫及,秦关陈珞冲上来大声喊:“少将军,已经差不多了!” 谢辞这才开始且战且退,这个时候的厮杀最为激烈,擎藏血腥喷洒,后者闪电般往后一缩,才堪堪没有毙命当场,胸膛热血狂喷,他霍地抬头,看着那一抹赤红氅衣消失在夜色的林木之后。 “噗”一个火折子扔下去,最后的火油全部倒在新挖的鸿沟之内,“轰”一声,火光大作。 厮杀了两天一夜,谢辞成功率五州联军从必死之境脱困而出。 翻越后方的姑臧山余脉即是位于清水平原东北的伏牛川平原,这也是他们原来要追击的方向,英国公程礼璋和相州总督梁芬和他们所率的静吴军及相州军就在这一片。 谢辞率军先后和程礼璋梁芬汇合了,后者也是浑身浴血兵马气喘吁吁,程礼璋更是被抬在担架上,火把的黄光闪烁之下,谢辞眉目凌厉,颜面血迹斑斑,英俊瑰丽的年轻面庞与昔年谢信衷谢骍谢峷父子惊人相似。 程礼璋梁芬只当自己老眼昏花没看出,且现在谁也顾不上这些了,“……茔池粮草大营被攻破,所有军资俱被焚毁,现在战况很不好啊!” 万万没想到,被北戎大军作为撕开大魏军防已经被包了饺子的四州联军,并归夷护军,最后竟然顶住了,最终脱困而出。 程礼璋梁芬已年愈五旬,两人似哭似笑,所有人都以为东路的四州联军已经全军覆灭,但他们却挺过来了。 可茔池粮草大营被焚了。 东路大军被截断之后,大魏和北戎立即爆发了全面大战。在东路大军被包围“全军覆没”的噩耗之下,战况一直胶着着好不起来,然就在昨日,茔池方向黑烟冲天,却是粮草大营被攻陷一把火焚尽了。 “怎么会这样?” 秦关不禁喃喃,需知道粮草大营设在另外一个地方,正是因为大军主营长期涉及战火,不安全,故另设一个连接大后方的易守难攻之地作为粮草大营的。 但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 大营存粮不多,仅够供需全军半月左右。 谢辞立即问道:“那正在北上的第二批粮草呢?!” 他一语切中了关键。 所有人心中一紧,程礼璋挣扎着被近卫扶着坐起:“……我,我已经遣人去探了。” 因为粮草筹集和运输的原因,第一批运抵茔池的军粮其实不算过分多,算小头,大头在后面,截止至大魏三路分兵之前,粮草大队已经过了陇山关正往茔池方向运去了。 五十多万人的粮草军备,一天消耗的量惊人,朝廷征调运输这大批的粮草前后足足耗费了半年时间门,数量极之庞大,而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大魏大军接下来的所有战役皆托于这个基础上。 粮草军备就是命脉啊! 程礼璋梁芬是昨夜凌晨和后半夜突围而出,一得到这个消息,就火速遣讯兵回去了。 离得近了,顾莞他们才知晓程礼璋断了一臂,他年纪比梁芬还大,须发黑白掺杂,虚弱地躺在血迹斑斑的担架上,面如金纸,只怕命不久矣了。 他一身焦黑与血迹,触目惊心,强撑着勉强坐起,喃喃:“……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茔池什么地方?粮草大营,大军命脉,怎么会这么容易就被北戎骑兵强行突破呢?要知道,北戎骑兵更擅长的冲锋掳掠,而非攻城啊。 就在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有讯兵回来了! 是程礼璋的。 数十人去,只有七人折返,斑驳的血迹和焦黑的火油痕迹,身上还披着北戎人的军服做遮掩。 连人带马,翻滚在地,程礼璋当即挣扎坐直,领头小将冲到近前,“禀将军!大营在得到茔池急报之后,已立即遣军前去接应了,并令粮草大队停止前行,将粮草军备运往最近的银县!” 如今大战遍地开花,战况并不好,但主营得讯后还是立即分出了三万精兵其中包括一万骑兵前往接应粮草。 程礼璋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也许是他失血过多,夜色中,总觉得沉沉阴霾挥之不去,心短促悸跳着,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这个中立了一辈子的功勋老将,他摸索着,紧紧攒住谢辞的手,这一刻,他苍白的面庞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悔恨,恨自己当年的缄默,哪怕他明知道自己不缄默也没什么用。 他喃喃:“北军大半兵力都在这里了,……”这是大魏最骁勇善战且和北戎一直在持续作战的军队了,“国门,国门不能破啊!” 血迹斑斑的一只手,大拇指也不见了,只剩下四根手指头,紧紧的抓住谢辞手。 谢辞深吸一口气,哑声:“我会竭尽我之所能!大魏军在,我就在!” 连续鏖战,没有喝过一口水,他声音比平时嘶哑得多,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伏牛川水草丰茂土地肥沃,境内凉水清水河数条支流在此流淌而过,镇寨乡村不计其数。如今山川原野,一片狼藉,途径的村镇空空如也,都跑光到山上的躲避去了。 但倘若国门一破,跑哪都没有用。 况且,谢辞身后还有苏桢寇文韶秦关秦永陈珞贺元等等一干紧紧追随着他的将领,再往后面还有浴血喘息着数以万计的五州兵甲。 他还有身后的这些人。 三股兵马汇合成一,程礼璋很快昏迷过去了,梁芬说:“我们赶紧回营吧!” 北戎骑兵冲锋能力太过强劲,在东路大军失陷士气陡然一挫之下,北戎稳占上风,大魏已经迅速收拢兵马,以大营为依托与之对抗。 北戎骑兵团团包围大魏主营发起冲锋。 一来北戎骑兵穷追不舍,他们得尽快加入主战场和大部队汇合;二来正好声东击西;三来他们干粮见底火油箭矢伤药耗光很多连士兵连矛尖都断了将领长刀卷刃,这个才是最重要的,他们必须立马回营补给以及治疗。 谢辞颔首,“传令,目标回营方向,全速进军!” ....... 卢信义敢给出茔池的布防图,原因当然是粮草大队已经过了拢山关。 他早已遣了两大队人赶赴茔池和接应粮草大队了,后者是他亲自挑选的亲信心腹及精锐兵马,三万精兵随后获讯后再度出发。 然而,这些都没什么用。 在确定茔池被攻陷粮草俱焚之后,荀逊哈哈大笑:“好!好!太好了——” 他目露一种疯狂厉光,茔池一焚,大局既定啊! ...... 接下来的短短三天,发生了一连串的巨变。 北戎骑兵除了茔池之外,另一队悍兵直奔运粮大队而去,被数万大魏精兵牢牢抵挡住。 然就在这个至关重要的时刻,刚刚被征调为粮仓的半个银县县城,突然涌起滚滚火光,大火突兀而起熊熊燃烧,染红了半边天! 北戎王呼延德确实不仅仅只有五胡州叛变背刺大魏军的清水河谷大战这么一张底牌。 他的另外一张王牌,正是运量大队的解军副将耿云介,这是呼延德的人。 耿云介官职不算高,但粮仓的具体杂活,却也不是他上头那些人干的,他早已经安排好了民夫及粮卒,花了很大的功夫,万事俱备。 呼延德一直都没动,是因为茔池,茔池的粮草至少能供应大魏大军一个月,焚毁运粮大队没什么意义。 浓烟滚滚火光映赤了半边天,焦黑的麦秆草屑被大风刮出数百里之外,焦臭的味道很远很远都能够嗅得到。 鏖战之中的大魏军士当场的大乱了。 那一幕,触目惊心! 谢辞霍地转头,看那冲天的红光,所有人简直目眦尽裂。 谢辞嘶声:“不要乱!我们还有十几天的粮草,再调证粮食必能及时运抵的!” 阵脚乱了这么两刻钟,一直坚守的大魏主营顷刻被储势代发的凶悍北戎铁骑成功冲破,一下子把大魏大军切割成了三股,绞杀而上。 谢辞厉声暴喝,飞马疾驰,秦关等人竭力奔跑,声震四野甚至压下了冲天的喊杀声,令旗拼命的挥舞。 大魏大军险险稳住了阵脚,厮杀了一夜,勉强把攻入大营北戎兵厮杀驱逐出去。 粮食只有仅仅十二天,被北戎大军分隔成二(谢辞率军成功和另一股汇合了),大魏北军生死之间门,也是极之悍勇,死死抵住了北戎冲锋的步伐。 只是他们被北戎大军团团围住了,几次冲锋,因被分割的原因,未能成功突围。 在双方的领军者皆是当世人杰的情况下,这是真真正正的生死一线。 然而,清水关和陇山关的关门关闭了,战况八百里加急送往中都,朝廷紧急下令关闭关门、调遣中都军及剩余的半数北军,抵御于清水关陇山关一线。 以防大败后,北戎骑兵叩关,直冲京畿 清水关陇山关之后,渡黄河,即抵关中和京畿了。 另外值得一说的是,两位皇子在变故当天,已经由履国公何辛和郑守芳护送突围返回清水关之内。 蔺国舅是兵部尚书,他接到飞马旨意,立即就地征用云北大仓官粮,作为鏖战当中大魏军的填补军粮,还有就近征召所有边城的军械军备,火速送往前线。 一时之间门,卢信义气血直冲天灵盖,嗡嗡的,这个蔺国舅居然没死,他命很大,事发刚刚离开茔池半天,侥幸避过一劫。 只是这个时候,顾莞心一震:“你说什么?云北大仓?!” 苏桢点点头:“是,彭元在那里,他是个忠直的,看来我们粮草有望了。” 彭元虽不是谢家军,是个中立派,但从前打过交道,这是个忠直孤臣。 大家面露喜色。 只是顾莞一骇,心却沉沉下坠。 她手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什么叫浴血奋战,秦瑛的刀已经卷过好几次刃了,他们不管明卫暗卫,只要是己方的人马,都已经悉数上了战场。 很多人已经负伤,甚至战死。 ——原书之中,有一个“云北案”,那是第二次大战,就是新帝御驾亲征那次,这个云北案正是新帝决定要御驾亲征然后被掳的引子。 第二次大战的前期战事当中,云北仓粮草被焚毁殆尽,当时青黄不接,直接导致灵州云州及朔方一线尽失,国土被侵占了足足十分之一。 沉沉的夜色当中,顾莞一点喜色俱无,她与谢辞快步往东营主帐走,大家都一身的斑驳血痕,顾莞压低声音急切说:“万一这个云北大仓再出问题怎么办?” 北戎肯定也在云北大仓埋了人了。 用的正是和这次一样的招数。 可那发生在第二次大战,那人手是后来埋的吗? 顾莞看,不尽然。 第一次的清水平原大战和第二次野狐岭大战,仅仅相隔两年,她直觉,这个钉子是早已经埋下的了! 谢辞霍地停下脚步:“云北大仓一旦被焚,清水平原五十万北军必会粮绝全军覆没!” 谢辞顾莞对视着,两人在彼此的眼睛看到相同的东西。 顾莞忍不住抓紧谢辞的手臂,“我有一种直觉,呼延德和荀逊,很可能在云北大仓也埋了人。” 她无法解释,只能说直觉。 谢辞却心念电转:“北戎来势汹汹,围困鏖战不顾一切,不是可能,是一定!” 北戎很明显也已经倾尽全力不顾一切了! “不会吧?!” 紧随其后的苏桢秦关几人喜色一收,细思下去,众人的心却如同坠入沉沉的黑色深渊。 个个面色大变。 但这些事情,鞭长莫及,甚至不是身处大战当中的他们能够分神触及的。 “怎么办?” “那我们怎么办?” 夜风呼呼,火油焚烧的焦臭和血腥味扑鼻,大家急得不行。 顾莞压低声音:“谢辞,你信我吗?我知道有个人能做到,可以阻止这件事!” 谢辞声音很哑,反手一握:“我不信你我信谁?!” “是谁?” 顾莞说:“李弈!” 原书前期都是虞飘泊流离和虐恋篇幅,对外事描述根本不多,只是知道原女主虞嫚贞去围观过这个云北案通敌被斩的裨将及其一干人等,连姓名都没有。 但顾莞不知道,有一个亲身经历的人必定知道。 那就是虞嫚贞! 顾莞压低锵声:“我有百分百的把握,李弈能做成这件事!” 谢辞毫不犹豫相信她。 “好!今夜的突围战,我让谢云他们护送你离开大营!” 谢辞顿了顿,说:“你告诉李弈,我答应他开出的一切条件!” 李弈对他一直这么感兴趣,聪敏如谢辞,当然不相信无缘无故。 只要李弈肯蹚这趟浑水,他可以答应他一切条件! 顾莞心中一定:“好!我和他说!” 她转身快步走,她得立即准备一下。 短短几天,顾莞瘦了一些,步履急促有力,将要掀起帐帘背影消失。 谢辞定定看着,却一个箭步上前,握住她的手。 顾莞回头。 如今营内一切节省再节省,没必要他们连油灯都不点了,只有微微的月光,越过滚滚的硝烟,落在两人的身上。 谢辞哑声说:“你找到李弈之后,就不要回来了。” 他忽然觉得,拉开距离也是好的。 万一他死了,那…… 这里太过凶险,他不肯顾莞再回来了。 顾莞一愣,立马意识他什么意思,她当即恼了,“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太高了,现在她拍他脑门已经不顺手,她狠狠锤了他胸口一拳,“我肯定能及时赶回来的!” 她横了谢辞一眼,他妈的的都不知道避讳吗,打仗很讲究这个的,“你等我!” 顾莞赶紧披上黑斗篷,拉上兜帽,瞪了他一眼,快步冲了出去了。 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 56. 第56章 力挽狂澜;冯坤 顾莞套上北戎骑兵的左衽布甲,骑上北戎战马,提着弯刀在混战中由谢云等人护着脱身离开了战场 之后把这些东西都扯下来扔掉,以最快速度打马赶往银县。 顾莞抵达银县的时候,大火还未彻底扑灭,零星的火光和漫天的烟尘让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 大部分人颓唐惶惶,沉默垂首走着,夹杂喊叱奔跑,有押运军官自刎身亡,引起一片混乱,她带着谢云几个在临时营区且奔且寻,不断找人问,终于在小半个时辰后终于打听到李弈目前正身处伤营。 李弈倒是没有受伤,但那样的火势,救不救差别已经不大了,在场的人基本都吸入过浓烟,咳嗽声不断。 李弈情况好些,饮下一碗汤药后低咳已经缓和下来了,临时驻扎的医营位于上风位,但烟霾和温度依然非常高,按照军医嘱咐甲胄已经卸下来了,李弈一身深紫色丝绸武士袍,袖子卷起到手肘,领口松开,仪容少见不那么规整,却依然不掩其矜贵气度。 帐帘放下遮挡烟尘,很闷热,人不少,气氛沉沉,李弈站着,脸色并不好看。 李弈是军备监管转运官之一,这次随队押运的虽不是粮草,但朝廷委任时并不会分这么细的,所有的随队押运将官,都必然要受到大小不同程度的问责。 他看管的军备没大事,但被波及是一定的。 无端端遭了池鱼之殃,关键是粮草这么一被焚,李弈的心腹谋臣田间说:“但愿粮草能重新调集,不然这次大战,怕是要不好了。” 这些李弈都知道。 他没说话,帐内也安静下来,田间叹了口气。 在场的人都有本事在身,昔年就看出了大魏种种弊病,也寻找了李弈这他们认可的英主,但在场的人,谁也没想被北戎攻破国门践踏山河的。 虞嫚贞穿一身碧色小袖右衽骑服,无声坐在边上的箱子上,她看着眼前面沉如水的却依旧高大俊美的男人。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李弈并不在清水平原,他任的也不是军备转运官,而是粮草征集使,负责的是转运再上一环的征集,但江南粮草征集出了大问题,李弈被波及,那应当是这个男人前期最大的挫折。 现在虽变了,但此时此刻,也算异曲同工,虞嫚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她有点松了口气。 ——等他被贬襄州的时候,他父王当年就是死在襄州的,这次将再度由她,陪伴他渡过这段最心潮起伏最不易的低谷时光,走进他的心。 不长,就几个月。 然而就在虞嫚贞如是想的时候,外头忽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李弈的近卫队长撩帘快步进来,附在李弈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主子,顾元娘来了,就在外面,她说有十万火急之事。” “顾元娘?” 李弈微蹙的眉心一分,颇为诧异,而虞嫚贞却霍一声站了起来。 谁? 顾元娘?顾涫! 她下意识心脏一缩,继而咄咄重跳起来,忽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但李弈并未询问任何人,他微微诧异,一抬腿就撩帘出去了。 她立在原地几息,一个箭步追了出去,急忙掀开一点帐帘往外看,却只看见李弈一翻身上马,和顾莞并肩快马离去的背影。 她不禁抓紧拳头。 …… 一大清早,天光半昏不明,零星火光闪烁着,整个伤营混乱喧嚣,人人脸色都沉甸甸的。 李弈一掀帘出去,便见风尘仆仆的顾莞。 数里外的银县城黑烟仍在上冲,不断有黑色的碎屑掉下来,顾莞一行用湿布头巾包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杏仁眼眸,但李弈一眼就把她认出来了。 “走,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烟雾呛得人喉咙发痒,李弈接过湿帕捂住口鼻,一翻身上了马,一夹马腹,膘马冲了出去,他松开缰绳用双手系住巾帕。 平心而论,这个男人颀长俊美,姿态矫健身材高大,即使是这种不修边幅的状态,都依然从容不迫未见狼狈姿态,确实是芸芸众生男人中的翘楚。 不过顾莞一点都没有欣赏矜贵美男的心思,一冲出伤营区域,倏地勒停马,她立马侧头说:“朝廷旨意刚下,原地征调云北大仓,但云北大仓有问题,备用粮草危在旦夕!” 漫天滚滚的烟尘,晨光下一层淡淡的灰雾,顾莞一把扯下遮脸的湿布,姣好的眉目凝肃到了极点。 “你说什么?!” 李弈眉心一跳,脸色霎时就沉下来了。 顾莞也不废话,“现在得请你帮忙解决这件事,谢辞说了,条件任你开!” 李弈霍地回转头,半昏半明,滚滚浓烟之后的视线尽头,磅礴山脉一直延伸至天边尽头,在这破晓的时刻在鱼肚白映衬下若隐若现的清晰。 山的后方,是云北方向。 “怎么会这样?” 李弈不可置信,但顾莞必然是谢辞那边送出的,李弈几乎是马上就相信了她,大地隐隐震颤,近两百里外的厮杀大战,银县这边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动静。 ——他们才刚刚说完,一旦军粮受挫,西征北军将有全军覆没之虞! 李弈心下沉沉往下坠,“可是我并无人手在云北!” 云北城他没人,更甭提云北大仓了,他倒是有注意过南北诸地的常平大仓,但这件事发生之前,谁能知晓云北大仓会变得这么至关重要! 他倒是想使力,可根本无从使起! 他霍地回头看顾莞,俊美面庞脸色沉沉凝肃,但他想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顾莞肯定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 顾莞半句废话都不说:“你没有,但虞嫚贞有,如无意外,她应该还有云北大仓里北戎奸细的消息!” “是个校尉将级别。” 顾莞看着李弈的眼睛:“这个人至关重要,你务必要从她嘴里问出来。” 李弈霎时拢起眉心,顾莞冲他笃定点头,“我和她有些私怨,她派人追杀过我,我知道她一些事情。” 为什么顾莞没给虞嫚贞还招?当初又没有先发制人?前者是因为这段时间波澜起伏惊和险迭起,她都差点把这个女人给忘了。 至于后者,她当初猜到虞嫚贞会对她动手,但谢辞和秦瑛先后抵达灵州之后,她却没有和两人说借些人手先发制人。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虞嫚贞知道很多她不知道的事情,谁知道必要时会不会用上? 所以远距离且没到非摁死对方不可的地步,她就没把太搭理她。 瞧,这不用上了? 晨光半昏半暗,山坡上的矮树荆棘茅草皆落了一层灰黑色的碎屑。 李弈眉心稍松复又收拢,他惊疑不定:“虞嫚贞?” 但他垂眸思索两息,倏地一扯缰绳拨转马头,“你在这里等我!” 李弈一夹马腹,膘马长嘶一声,箭一样飚了出去。 …… 顾莞所言,实在出乎了李弈意料。 但只要虞嫚贞真知道,他必能从她嘴里得到确切消息。 虞嫚贞已经回了自己的营帐,侍卫打了水来,她正坐立不安在梳洗。 忽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军靴落地沓沓两声,帐帘一撩,李弈深紫颀长的身影站在帘外。 虞嫚贞心脏一跳,她不知道顾莞对李弈说了什么,但她急忙调匀呼吸,佯作若无其事,“夫君?” 她表面惊讶,注意力尽数都在眼前的李弈身上。 李弈扔下马鞭,从帐门缓步走了进来。 他的姿态还是那么矜贵优雅,仿佛浸入骨髓的贵气从容,但此时此刻,虞嫚贞却感觉他的步履像豹,优雅无匹却又带着一种危险。 ——这是她很久都没有看见过的了,自从她成了萧山王妃,几乎算陪伴着李弈从微末而起,她就再也没见过他这种在外人面前的姿态。 李弈站定,微微笑了一下,“你遣人追杀顾元娘?” 虞嫚贞心霍跳了一下,不过这个问题她早有准备,眼睫一动,抿唇倔强:“我家和她家有宿怨。” 李弈笑了一下,不置可否,他问:“你在云北有人?告诉我!云北大仓的北戎细作是谁?” 李弈站在行军床前,倏地抬起眼睑,一双锐利眼眸目光如电。 虞嫚贞愣了一下,乍听这个问题她慌乱了一刹。她在私置的人事,是瞒着李弈的,且因为抢占先机,好些都比李弈目前的优异且能填补己方阵营的一些重要短板。 虞嫚贞并没有告知李弈,也从未打算告知,碰上有需要再看,反正一切端看自己的需求和利益。 这些背后的事情,是绝对不能让李弈知晓的。 突然被喝破,虞嫚贞心脏猛地缩成一小团,她慌乱,电光石火,顾涫说的?为的什么?她该怎么办?好在虞嫚贞反应也快,在矢口否认和说出来之间闪了一刹,她说:“……云北大仓?” 她霎时就想起了上辈子那场血腥的斩首。 虞嫚贞竭力维持镇定,心念电转,她假装思索:“……是河北的云北城吗?我没有,但我家有!” 她抬头看李弈:“因这趟的差事,我爹使人来给我说各大粮道和常平仓的情况,还说过好些疑似有问题的地方,这边的常平大仓和咱们关系不大,我就没管,我想想,好像叫孙煌!是个仓衙校尉。” 她手心出了一层的汗, 虞嫚贞的父亲是唐王府的属官,唐王和李弈不一样,唐王是先帝亲子,当今的胞弟,李弈在娶了虞嫚贞之后,表面已经是唐王的人了,虞嫚贞经常从她爹那里探到唐王府的讯息。 今日之前,李弈是非常满意的。 虞嫚贞出身不显,却尽心尽力为他,包括虞家。 一个王府属臣,哪怕颇得倚重,能得到这么些讯息已很不错了。 他也不嫌弃虞嫚贞出身低,李弈亲缘浅薄命途坎坷,颇珍惜真心以待的妻子,两人感情一直不错,对她甚为爱重和信任。 没想到,今天有点刷新三观了。 平心而论,虞嫚贞表现没露一点异常,烂摊子兜得也不错。 李弈俯身,这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前世,这个男人危险又魅力,虞嫚贞不自觉往后仰,手撑在行军床上。 李弈一瞬不瞬,锐利双眸盯紧虞嫚贞的眼睛:“此事事关重大,你没记错?” 虞嫚贞强颜欢笑,她用力点头:“没错的。” “很好。” 李弈笑了下,终于直起身。 那种压迫感这才离开了,虞嫚贞感觉手脚一阵阵发软,她竭力和平时一样,见李弈匆匆放下袖子佩上束袖匕首,她起身伺候他,佯作不解:“夫君,这是怎么了?” 万幸这里消息滞后,还没有得到云北旨意的消息,客观条件给虞嫚贞打了最大的掩护。 “我有事,出去一趟。” 李弈没有正面回答,他笑了笑,在虞嫚贞的目光中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家确实能干。” 最后李弈给虞嫚贞留下一句让她心惊肉跳的话,转身快步离开。 脚步声和马蹄声很快远去,虞嫚贞脱力栽倒在床上。 她坑了她爹一把。 并且李弈也没全信。 虞嫚贞面露急色,糟了,她现在该怎么办? …… 滚滚浓烟和灰霾覆盖了银县方圆数十里地,一直出到百里外的清水关,都依然能嗅到隐隐焚烧后的焦灼味道。 左边是巍巍青山,右边的滚滚清水大河,李弈和顾莞避开一路往来的哨骑的探兵,绕大河方向直奔清水关。 目前李弈没有丁点心思去理会虞嫚贞的事,两人仅仅各带几个心腹近卫,以最快的速度狂奔往关内。 现在清水关门紧闭,他们也没有往官道去,而是冲往清水关谷隘口的山峦,直接翻山过去。 马过不来,他们直接弃了,翻过山之后,李弈喝道:“跟我来!” 他带着人直奔东边三十里外的一个小镇,从一家货行据点牵出七八匹马,一行人立即翻身而上。 最优秀的战马时速能达到50至60里,八百里加急军情,今天出发,明天就能直抵皇城,但途中得不断地换马,马换人不歇。 李弈有一条这样的最高传讯暗渠道,现在争分夺秒的眼下,都直接掀出来用了。 他们一路不断地换马,最后李弈顾莞各带一名近卫,在当天午时刚过就抵达的云北城。 云北城全城戒严,两人汰换成被征召的民夫,混了进去,然后直接脱离队伍,倚仗身手在城内的小巷甬道往东北方向的云北大仓一路狂奔。 两人在傍晚时间,终于锁定了这个孙煌。 然而一踹门进去,却发现,孙煌竟然死了! 尸体就横躺在床前的脚踏上,鲜血汩汩淌着,尸体还是热的,刚刚死去不久。 他穿着赭色甲胄,趴在脚踏上,顾莞一看他这个姿势,立马就上前搬开他压着的脚踏。 脚踏下面有个暗格,孙煌正是要打开暗格的,然后突然被人杀害,暗格的东西已经被取空,快速翻过房间,再也没有只纸片字! “……怎么会这样?!” 斜阳满天,巍峨山脉阻隔,战争在这里一点痕迹都没有,外头除了车轮滚过吵闹点,平静一如往日。 顾莞李弈骇然失色,两人对视一眼,心沉沉下坠。 李弈说:“不好了。” 孙煌肯定不止一个人,欲要焚毁云北大仓这巨多的常平粮,不管是在仓廪动手,还是路上动手,都肯定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事。 他们原来要做的下一步,正是审问得出孙煌这些年布置下来的人手网。 可现在孙煌很明显是不知何处被怀疑暴露,被自己人灭口了。 他们不顾一切闯进来,已经打草惊蛇。 顾莞原来从李弈这里得到孙煌这个确切消息之后,是大松一口气,甚至露出几分笑意。 可是现在,不管是谁,都笑不出来了。 她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 “是谁泄露的消息?” 顾莞第一个想的虞嫚贞,她霍抬头看李弈,李弈面沉如水,摇了摇头:“她不敢!” 但现在追究这个孙煌是怎么死的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没有这么多时间查案,更没有这么多时间去打听和整理孙煌的社会关系。 等打听出来,黄花菜都凉了。 李弈面色沉沉:“主管清水关后一切事宜,包括备用粮草军械调拨的人,是蔺国舅。” 算临危受命。 但如今的李弈和蔺国舅根本就不是一个级别了,后者不会买李弈任何帐,李弈根本毫无办法。 李弈一拉顾莞:“我们先出去!” 外面有脚步声,不知道是不是冲这里来的。 一行四人,紧急潜出云北大仓,还没来得多说一句话,紧接着就得到了一个消息。 ——陇山东侧距两关最近的丰云宥原四州接旨之后连夜点兵急行军,已于今天抵达清水关和陇山关,不多,毕竟先前各地北军已几乎倾巢而出了,拢共两万七千人。 但蔺国舅完全没有打开关门驰援清水战场的打算。他生怕万一清水战场大败,北戎骑兵再度攻陷第二道防线,下令紧锁关门,牢牢陈兵两关之后,誓要保住陇山清水二关之后以及黄河以北,保护关中和京畿。 忘了说,何辛和郑守芳率兵护着两位皇子退回关内之后,也被蔺国舅下令原地驻守陇山关和清水关了。 两人带走了七万兵马。 顾莞李弈一听到这个消息,登时全身血气往头顶冲! “这蔺国舅是不是疯了?!” 李弈亲卫队长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连他都忍不住不可置信大骂。 暮色已经降临了,炎热的呼呼吹着,顾莞却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凉,这么长时间,她第一次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那现在怎么办?” 怎么会这样?! 他妈的究竟是谁杀的孙煌!! 心脏像擂鼓一样,心口发凉,身上却不知热汗冷汗出了一身,瞬间湿透的后衫。 李弈长吐一口气,他掩住眼睛,片刻后霍地睁开,“现在只有一个人出手,能解决这里所有的事!” 顾莞急声:“是谁?!” 李弈斩钉截铁:“冯坤!” 就是那个当初灵州案时的朝廷特使,权宦冯坤。 “蔺氏父子权倾朝野,整个大魏朝廷,能同样只手遮天与之抗衡的,唯有掌印冯坤!” 顾莞只觉心脏咄咄跳着,朝廷的事情论谙熟她和李弈九牛一毛,但这个道理一想就通,她听见自己问:“有把握吗?” 李弈闭了闭眼睛:“至多五成。” 心念几番轮转,事到如今,他牙关一咬,也拼了。 “我们立即进京!” …… 前往京城,还是在这样的敏感时刻,最多只能两人一并前往。 路上同时疾驰四乘快马的驿兵,是非常显眼瞩目的。 顾莞对谢云说:“你随后再来,或许在河水北岸等我。” 出发前,谢辞下过死命令,但谢云一咬牙关,点头应是了。 马蹄扬起黄尘,疾驰往南而去。 两人风尘仆仆抵达中都,才次日午后,一路上连饭都没吃过一口,渴得快喷火了。 顾莞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再返中都,居然是这么一个情形。 现在各官驿气氛也十分紧绷,幸好李弈在这里安插有人,废了些功夫他们脱身离开官驿。 李弈对顾莞说:“你在外城等我,别进去。” 李弈匆匆进了他在西城门不远处的一个客店据点,快速梳洗,换上干净的衣物,头发顾不上晾干就束起来,一身宗室王爵的箭袖常服,浅杏色的,匆匆整理完毕,他亲自提笔写了一个拜帖,就快步上马直奔内城去了。 毗邻皇城,肃穆规整,飞檐走脊,歇山大顶,偌大的彩绣门楼之后一条长长的青石大街,正中两个威严蹲坐的大石狮,台阶一级级的上,尽头是三扇兽首金钉的红漆大门,持刀禁军守门,门房是司礼监的小太监。 来往皆屏息,拜见尽俯首。 冯坤原名冯尚一,钦赐名坤,出身大内司礼监,是当今圣上最信任的人,曾授潘州刺史衔,一路累官至骠骑大将军、进开府仪同三司,封渤海郡公,后晋齐国公。 如今掌左丞相印兼司礼监印,虽不过年三旬,却深得帝宠,手掌内外,权倾朝野。 与蔺氏父子的父并称二相。 李弈抬头望一眼头顶“敕造齐国公府”的金漆匾额,这是御笔,还有门前一水的持刀禁军以及蓝衫小太监,心里十分不是滋味。他深呼吸,调整一下精神情绪,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将装着一张大面额银票的荷包以及拜帖塞进门房太监手里。 李弈运气算很好,冯坤刚刚回府,守门的小太监捏了下荷包,瞟了拜帖一眼,“萧山王李弈”五个字一入眼,不禁挑了一下眉头。 这封拜帖,最终递到了冯坤面前,倒不是因为银票,而是因为李弈这个目前还算特殊的人。 冯坤五官阴柔,一双异常艳丽凌厉的丹凤眼,神色淡淡,正在花厅饶有兴致在用细檀杆子在逗弄高几上的画眉鸟。 几封拜帖连同荷包银票一并呈上,置于冯坤身侧的另一几案上,小太监低着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冯坤又逗弄了画眉鸟片刻,才漫不经心瞥了身后的几封拜帖一眼。 “咦?萧山王李弈。” 冯坤挑眉,倒看见了一本有些意思的,他翻了翻拜帖,内里龙飞凤舞力透纸背,李弈为了吸引冯坤注意,连字迹掩饰都去了,少了圆润,锋芒毕露。 上面除了拜词之外,以十万火急的语气,“西北大战将大败,蔺国舅再掌边军兵权矣!” “这个李弈,不在银县待罪,跑回中都做什么?” 冯坤目光在拜帖上一扫而过,挑眉笑了笑,把拜帖阖上随手一扔,漫不经心道:“既有闲暇,那边叫进来见见罢。” 李弈深呼吸,被引着进了府门,一路行往一个临花园的小轩榭,冯坤正一身青色家居常服,戴幞头,犹如一个文人雅士青年,正用手托着檀木笼子,在逗弄里面的画眉鸟。 李弈是宗室,他拱手见礼:“弈见过冯相。” 他等了片刻,上首圆桌不闻说话,只听见“嘘嘘”的逗鸟声。 李弈深吸一口气,“啪”一声跪在地上:“请冯相明鉴!据确切消息,云北大仓有北戎细作,常平粮很可能要遭银县覆辙!蔺国舅领圣旨把持陇山、清水二关内援军,拒不开关驰援,清水大战北军全军覆没在即啊!” “如今唯有冯相有一挽狂澜之力!” 不管是人,抑或旨意,唯有冯坤能立时请出,并能令到即行,抢在十二天结束之前,完成这种种事宜。 ——万一云北大仓保不住,紧急从各个县州调粮,亦唯有冯坤能做得到。 这几年西北年景不好,把粮食给出去,那些县令刺史后续自己的麻烦就大了,一个不小心就要罢官入罪。 也唯有冯坤,权大威深,又眦睚必报,那些县令刺史必然不敢拖拉推搪。 “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力挽狂澜呢?” 冯坤是个阉人,义子他都不收,他与蔺氏父子的关系尚算可以,最起码表面是。 冯坤放下鸟笼,俯身过来,欺身在圆桌上,一双阴柔凌厉的丹凤眼近在迟尺。 李弈一咬牙关,倏地抬起眼睛:“陛下年迈久病,只怕……冯相,四皇子年少,想必您也清楚,陛下终归是属意三皇子的!” 三皇子,母家蔺氏。 如今冯坤和蔺氏分庭抗礼,深受皇帝宠信,很多时候蔺氏父子都得避其锋芒。 可三皇子登基之后呢? 李弈既来到这里,就不再遮掩。而现在,蔺氏父子处心积虑要染指边军军权了。 冯坤漫不经心的神态一收,阴柔白皙的面庞霎时凌厉! 李弈“啪”一声,双膝着地:“我与谢辞,从今往后,愿为冯相效犬马之劳!” 他既然肯见自己,李弈有五分把握。 遮掩没有用,冯坤知道的只会比自己更多,只有两个人捆一起筹码才更有力些。 李弈一直往宗室靠拢,就是为了避免真正陷党,但现在他一咬牙豁出去了。 李弈俯首屏息,上首高高在上的凌厉目光落在他的头顶上,他绷紧身躯,伏跪一动不动。 短短十数息,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李弈终于听到上首的声音。 冯坤站起来:“记住你今日说的。” 终于一锤定音。 穿堂风呼啸而过,李弈绷紧的心陡然一松,他喘了两口气,“是!”《 》 57. 第57章 一个亲吻,“我后悔了。”…… 日头一点一点往西移,顾莞从没这么深刻体会过度日如年这四个字。 终于,客店的后门“嘭”一声打开,李弈浅杏色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门槛后,不知是天热还是什么原因,他一身大汗湿透了衣领前襟。 李弈说:“好了,冯坤已经进宫请旨了。” 顾莞一个箭步冲上去,大喜过望:“那太好了!” 绷紧的心弦顷刻大松了一下,姣美的五官喜形于色,眉目飞扬起来一般,李弈吐了一口气,接过近卫的帕子擦一把脸上的热汗加冷汗,瞥顾莞一眼,笑了下:“谢辞有你,运气真不是一般地好。” 顾莞这才察觉自己很口渴,居然忘喝水了,她抽出水囊拔掉塞子咕咕灌了半囊,妈的渴死她了,她直接用衣袖一擦嘴,不显粗鲁反见潇洒,她说:“你运气也还行啊。” 平心而论,虞嫚贞虽有自己的小心思,但她渴望的东西尽寄托于李弈一身,虽不算全心全意,但到底还是助益更大的。 当然,李弈这样的一个人,他需不需要这种方式的助益就另说。 虞嫚贞上辈子也算是个可怜人,如果不是唆使原主自杀以及后续的种种事情,顾莞对她还是怜悯更多的,说不定有必要还会帮一把。 然并卵,没有如果。 李弈笑了一下,也接过水囊灌了一口,他听懂了,但不置可否,并未这个说法表态什么。 两人心情稍一松,说笑了两句,但随后就没有再说了。 因为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还只有仅仅九天时间,还需要回程和各种调度的耗时,冯坤肯定不可能和他们一样跑八百里加急的。 顾莞心里是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一下感觉有希望了好了,一方面又生怕没来及赶上,一边焦急等着,一边不停在心里算计各种时间。 李弈稍稍收拾一下,对顾莞道:“委屈你了。” 顾莞身份明露不合适,李弈直接让她装作他的随行女眷,一行人七八人快速上马,往冯坤府邸赶过去。 李弈离开之后,冯坤便进宫去了,很快请出一道圣旨,他被委以西北行军大总督兼监军特使,接掌清水河谷大战内外的一切事宜。 李弈等在府门前,不停踱步,一见禁军拱卫的紫红滚金的八抬大轿立即下马迎了上去。 冯坤一身朱红绣金麒麟袍,金丝翼善冠两条金绳带垂下,衬得白皙阴柔的五官凌厉异常,他两指夹一枚金色令牌,“陈平李望,还有你,八百里加急赴云北仓,先行处理粮草军械调运事宜。” 冯坤手一弹,将那枚金令弹出轿帘外,李弈立即接住,轿后已经赶来了两名金吾卫中郎将,立马上前应了一声。 后方宫门泱泱一大群人举着仪仗往这边来,余光一瞥仿佛蔺国丈的,李弈也顾不上太多,接过金令之后,赶紧掉头就走。 接下来,他们又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跑死了十几匹马,先在半路上和谢云等人汇合,紧接着立即掉头前往云北大仓。 他们到的时候,大批的粮草已经出了库押上车,正在出仓。顾莞李弈手持金令,直接从蔺国舅的心腹的手上接掌过云北大仓,期间冲突不细表,但很快由冯坤的两个心腹解决掉,他们直接把从上到下的人都汰换了一遍,从已经赶赴陇山关的八千云州军里抽掉兵员,立即压着前期的粮草直奔关隘去了。 顺利抵达陇山关。 而这个时候,冯坤的銮驾终于越过原州,抵达清水关了。 而此时,接旨的北地各州第二批兵马已经先后赶到,共计十三万。冯坤下令,开启关门,分一半的兵马并原来护送两位皇子入关的履国公何辛和郑守芳两人麾下的七万兵马,即刻护送军饷军械并驰援清水战场。 终于到了这一步,留守的窦武等人也率着灵云二州的留守兵员也来了,这两天和守关的人爆发激烈的冲突,关门一开,顾莞和他们也顾不上多说,火速就带上了轻便粮草和军备冲出关门直奔大战场而去。 但等他们马不停蹄抵达清水大战场的时候,已经是顾莞离开的第十三天了。 …… 战况激烈得可怕,谢辞这边一直都是靠顾莞艰难递进来的消息给兵卒鼓舞士气的。 但一日之前,他们彻底断粮了。 战马也已经没有任何草料补给。 手中的矛尖钝了断了,刀豁出口子,卷了刃,伤药火油等等也早已用用光了。 谢辞扯下他的头盔,撸一把他斑驳血痂子的发髻,他飞马越过众军,勒于最前方,厉喝:“粮草已经快到了,援军也已经出关了!我们必须坚持下去——” “今日若你们战死!你们的家小,我照顾;你们的爹娘儿女,只要我谢辞活着一天,必会竭尽全力庇护之!” 天空硝烟滚滚,如同乌云密布,他们和北戎大军之间的厮杀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在这种弹尽粮绝的关头,士气要么一蹶不振,要么就是一往无前豁出去性命。 “我谢辞必死战至最后一刻!战不胜,毋宁死——” 猎猎的热风,黑色战马上的年轻将帅红披翻飞,染了无数鲜血干了又湿,斑斑的痕迹,他眉目凌厉到了极点,这一刻无人能注意到瑰丽,入目皆是怒目圆睁的摄人凌然。 苏桢秦关贺元乃至梁芬等等人,日前谢辞已经将再度被北戎冲开的几乎大魏兵马重新合为一体,并成功突围而出,和北戎决战于大草原之上。 他和呼延德身上皆血迹斑斑,两军胶着在一起,已经呈你死我活的状态。 这一战!要么他们全军覆没,要么把北戎骑兵杀溃驱赶出阴山以南! 年轻将帅厉声叱喝,身边的是猩红遍地和滚滚硝烟,他们不冲锋拼杀!亦只有死路一条,一股愤慨血气直冲天灵盖,自梁芬贺元秦关等将领而起,至大大小小的普通兵丁,从上到下,没有一个身上是没有血迹的,连军医抄起营柱当棍棒,他们厉声:“战不胜,母宁死——” “我们要死战到最后一刻!!!” “我们要死战到最后一刻——” 声震四野,撼动山川大地,连对面的北戎中军都清晰听得到,呼延德目露悍戾,气恨交加:“好一个谢辞!姓谢的怎么还死不绝——” 一声喊杀陡然爆起,两军狠狠地再度厮杀在了一起。 他们饿着肚子,手上的力气却前所未有地巨大,拼尽全力,冲了过去。 这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战事,意志和士气飙升到顶峰,伤痛疲累不知倦,白刀子进入,红刀子抽出来,当即倒毙。 荀逍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候了,在这等军心空前凝聚的时刻,连肃州兵荀逊都使唤不动了,大家只红着眼睛,杀,杀,杀—— 荀逊双目如鹰隼,穿梭在战场,狠狠一刀劈在一个北戎骑兵的脖子上,鲜血喷了他一头一脸,心中蠢动的嗜血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终于发现了荀逊,眉目一厉,身形就要激射而出。 而这个时候,他余光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瘦削身影。 是秦文萱。 秦文萱也饿了一天的肚子,但她紧紧攒着长刀,和北戎兵厮杀在一起,但她武力值终究不算很高,前后都是敌人,在秦瑛被七八人厮杀在一起的时候,秦文萱险象环生,她被撞到在地,一柄染血弯刀劈向她的脖子。 电光石火,荀逍一刹那闪过那夜帐篷侧的她那双失望的眼睛,牙关咯咯作响。 一边是荀逊,另一边是危在旦夕的秦文萱。 荀逍“啊——”嘶喊一声,最终身形如闪电般激射,一剑挑开了劈向秦文萱的那柄弯刀。 他一把将她抄起,双目赤红,身体颤栗着,眼泪刷刷流下来了。 荀逍毫不停顿,闪电般掉头往那个方向追去,但荀逊已经察觉不好,改换装束,一刹那就找不到了。 荀逍疯一样地疾速奔跑,他有些发病,呼吸重得像野兽似的,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了。 他箍着秦文萱那只手手腕以下空空如也,秦文萱紧紧搂着他,痛哭失声:“我们慢慢找,我们一起找,总有一天能替裴姨母复仇的。” 荀逍发现真的找不到了,浑身血液往上冲,他仰头嘶声“啊啊啊——” …… 鏖战的一个白昼,撼动风云,天地色变。 就在兵士们凭借意志快要坚持不住之际,暮色沉沉中,他们终于听见的隐隐鼓点闷雷般的声动。 声浪越来越近,以最快的速度往前推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是援军——” 援军来了! 是真的! 真的有,他们终于等来的援军了! 夜色之中如潮水一般,第一批援军只有三万四千人,但后军拖拽着新砍下来的枝丫,浮土漫天烟尘滚滚,在夜色中汹汹而至,北戎兵终于慌了一瞬,大魏两军同时暴起,压上去厮杀了半夜,终于占据了上风,有北戎部兵有些承受不住了,马匹驱而不前,最终慌惶往后方退了开去。 北戎大军溃散成了几股,援军择其中两股追了上去,声动渐渐远去,这个位于清水河畔的平原大战场才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粮草军备的先头队伍终于抵达了,这场危在旦夕足足持续了半个月的背水血战才终于以胜利宣告结束。 很惨烈,旌旗东倒西歪,马匹无头苍蝇的到处乱跑,而这个时候的顾莞,才终于找到秦瑛苏桢寇文韶他们了。 大家蓬头垢面伤痕累累,顾莞翻身下马快步冲过去的时候,听见秦文萱急声说:“那还不快去找——” 秦文萱身后站着荀逍,荀逍状态明显不大好,撑着旗杆歪着身躯低头强忍着,但秦文萱居然顾不上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陈珞苏桢等人顾不上包扎伤口,提着兵刃就往外冲。 顾莞冲进去:“怎么了?!” 她立即扫了一圈,第一时间就发现了谢辞不在。 秦瑛撑着坐起身,“小四带着先锋敢死队,在最前面,还没回来——” “你说什么?!” 顾莞脑子嗡一声,浑身血液霎时冰冷倒流。 ——先锋敢死队是什么? 大战中冲锋在最前方的将官兵勇。 伤亡率往往达到七成以上。 这还只是普通的攻城战或冲锋战。 像今天这样异常惨烈的背水血战,几乎可以说是十死无生。 顾莞其实能想得到的,在全军饿着肚子弹尽粮绝拼杀的情况下,身先士卒是必须的,是责无旁贷的,秦关秦永陈琅陈环贺元他们也一起去了。 但明白归明白,情感归情感。 顾莞几乎马上扣着秦瑛的肩膀,“你们停下多久了?他怎么还没有回来?” 秦瑛说着说着,血和眼泪一起下来了,“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一直没有见他们回来了!” 顾莞心口像坠了一大块铅,霎时沉沉往下急坠,手脚都抬不动了。 她霍地转头,冲出半歪的伤兵帐篷。 …… 顾莞坚信,谢辞不会死的,他这么厉害,他是男主呢,他怎么会这么容易死呢? 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她翻身上马,往战场的最前方冲过去了。 一路上,伤兵呻.吟处处,三两扶着勉强站了起来,顾莞不断告诉大家,粮草和伤药都来了,就在后面。 她往前冲,越过山坳,终于来到胶着混战战场的最前方。 这里更加惨烈,旌旗断裂歪斜,残肢断刀处处,连马也大多数倒伏在地的状态,北戎的,大魏的,一地猩红焦黑,基本都是尸体已经起不来了。 顾莞镇定的表情终于撑不住了,她慌了,她发现她比想象中更不想谢辞死,以前那么难都过来了,现在怎么能死呢? 天才刚刚破晓,夜色很暗,看不清地上东倒西歪的人,她奔跑着,俯身一个个的翻,看到有些熟悉的面孔她不知自己是喜是急,冲上去一个个翻过他们的脸,好在都不是,她喘息着,把他们放回去。 “小四!” “阿辞——” “谢辞,谢辞!你在吗,快答应我一声!!” 战后的战场,只听见风声呼呼,远处清水大河绕山过去,隐隐的波涛声。 顾莞奔跑起来,从私下才懂的称呼,一直急得喊起了谢辞的大名。 终于在她又翻过了一个丘陵的时候,忽听见前方有什么声音,有人喊了一声,一扯绷带,往这边飞奔而来。 夜色中,相隔这么遥远,但顾莞一眼就认出来,那个穿着厚重战铠的黑乎乎矫健身影,不正是谢辞! 焦急戛然而止,她一回头,大喜过望。 心脏和手脚那一刹又冷又热,过电一般的战栗着,她喜极而泣,大喊一声,往那边飞奔而去。 两人相隔了一条小河,谢辞现在甚至没什么力气跃过去了,他离得远远,望见有个人翻山越岭,一个个翻找,焦急寻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顾莞! 两人飞跑,绕过小河,最终站在一个小丘的顶上,破晓的晨光照在谢辞的脸上。 他血迹斑斑,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脸色唇色泛着苍色的白,只是这一刻双目的粲亮,似滚滚硝烟中天边的启明星。 顾莞不知道自己此刻也好不到哪里去,风尘仆仆蓬头垢面,头发都有些散乱了,临时找来的软甲不合身,有些大了歪在一边。 谢辞其实也在很担心她,这些日子厮杀间隙的短暂歇息,就是想念她。 想着万一真的……还好她在外面。 秦关刚刚才给他包扎好伤口,他立即就撑着站起身要回去找她。 两人差不多是同时看见对方的。 破晓的微光,露水沾湿点点,两人看见对方一刹大喜过望,飞奔地跑过去。 这时候,什么拉开距离,什么不自在,两人都全忘了,跑上丘顶一刹,激动地紧紧拥抱着对方。 …… “你没事吧?” 久久,两人才松开,实在太过担心,谢辞忍不住用力抚摸了她的脸一下。 顾莞居然没生气。 她都没留意上这个,刚才的拥抱她发现谢辞铠甲底下是厚厚的绷带,他的手很凉,要知道谢辞的体温一直都是偏高一点的,手都是热的。 “你这是怎么了?伤到哪里了?” 谢辞转了身,“没大事,就是肩胛骨有个深一点的伤口,没及时包扎。” 流血时间长了一点。 也对,他要是真的重伤,就跑不起来了。 顾莞激动稍稍过去之后,理智终于回笼,但劫后余生冲破了很多东西,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好像都不见了,两人好像回到了从前一样。 带着水汽的风自东吹拂而来,破晓微光照在小丘上,谢辞就站在她面前,两人相距就一个拳头远。 顾莞突然意识到,她对谢辞的感情,好像比亲人多了一点点。 ——在寻找的时候,突然有种心情,只要谢辞能不死,其他的好像也不是不能商量。 当然,人不可能一直在情绪高峰冲动上的。 但这次劫后余生,让顾莞忽然意识到,生死患难的过程和他的感染相互情感带来的世界真实感,谢辞在她心里,感情其实比所谓亲人还要更多更特殊一些。 她这么小心翼翼,不就是担心伤害他吗? 从前对待那些小伙伴,她顾忌可是要少很多的呀,反正都是年轻人,很顶得住的。 顾莞扯下掉了一半的发带,扒了扒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她自己都有些惊讶和感慨。 只是没想到的是,更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她这才刚刚这么想完,骤不及防之际,忽感觉手腕一紧,谢辞突然拉住了她的手。 顾莞吃惊抬头,忽然感觉唇上一热,破晓的朦胧晨光里,谢辞放大的脸定格在眼前。 “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 谢辞脸退后,看着她姣美的眉目,杏眼圆睁,顾莞其实很漂亮,如画如诗的柔美五官,和她洒脱的气质搭配在一起,奇异地融洽,成就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她。 其实不但顾莞有感悟,他也有。 劫后重生,一刹冲破了桎梏,他说:“有一瞬我以为等不到你了,我很后悔,对不起,我骗你了,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喜欢到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 在混战中,有一段血流不止被团团包围,他真以为自己会死,那一刹那他突然很后悔,那天的告白没有真正说出口,这将会是他短暂一生最大的遗憾。 重逢一瞬的拥抱冲破桎梏,他突然不想当正人君子了,谢辞冲动下吻了她,重重在她唇上印下了一个烙印,然后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 他退后一步,“就算你讨厌我,我也不后悔!” 谢辞深吸一口气,忽想起当日肃州城外,“真希望那日陇山道,我们坐在一匹马上到半夜,流风回雪,直到永远。” 顾莞原本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听见他这一句浅浅入骨无尽的话,她一怔,升起万千复杂情绪。 就像有一只刺猬,突然翻身在她面前袒露了它的肚腹,用无形的厚重又柔软的东西将她包裹,将她所有思绪打乱,一时之间,都不知怎么回应。 谢辞轻轻看了她一眼:“我要回去了,我要找卢信义算账了。” 他转身,不敢回头看她,坡下秦关已经牵了马来,他快步跑下去,翻身上马。 秦关和顾莞打招呼,顾莞都没反应过来,一直到他们走得很远,即将绕过河沟,她“嗬”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 累的,也是惊的。 唇上的触感似真似假,她很口干,下意识舔了舔,又立即用袖子擦了擦。 整个人也好像踩在云端。 她真的有被吓到了。 但想了半晌,她也想明白谢辞为什么会这样子了,河湾尽头伤痕累累的几个人,想到他必然是刚自鬼门关走一趟回来了,满腔震惊的情绪突然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 百感交集,不是滋味。 唉。 但她累得,脑子都转不动了,乱七八糟想了一会儿,索性躺在地上了,想不动了。《 》 58. 第58章 “你还要为朝廷卖命吗?这个…… 破晓的天光下,劲风吹拂滚滚硝烟,有鹰隼穿过灰色的云层。 谢辞快步往前走着。 战火的一再洗礼,让他气场变得和银枪的尖刃一样冷硬,杀伐果断,颊染褐红,肩宽背阔,撑开了厚重的黑色甲胄,他越来越像当年他的大哥谢骍。 谢辞一时冲动做下了这些事。 但他一点没有后悔。 想得再好,再多的理智也是假的,谢辞终于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善忍,他不想拉开距离,血战在濒危垂死之际,那时只有一个想法,就算死,他也想死在她身边。 她在外没事固然好。 但他魂归清山以东,他一个人孤单单,他怕自己飘荡魂兮,却再寻不着她。 先前他害怕她发现他的情感深度,两人回不了过去,可现在,发现就发现,谢辞不后悔! 历经了长达的十三天的巨变起伏和生死倾辄,血战到了最后,带着一种热血鼎沸的孤勇无前,他豁出去了。 谢辞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不想了,就这样吧! 他闭了闭眼睛,睁开:“卢信义现何在?” 谢风浑身深浅伤口无数,半幅甲胄下摆都被划下来了,一边脸尽是干涸血迹,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闻言却浑身热血一下子上冲,“正沿着凉水大河追击北戎溃军。” 他激动得“啪”一声跪了下来,“主子,要替老主人和大公子他们复仇了吗?!” 谢辞抬目眺时东方,平静的黎明暗色覆盖着远处的动静,他说:“是。” 谢辞血战十三天,声音沙哑干涸,此时带着一中喋血的嗜杀。 等待了这么长的时间,谢辞从没忘记在中都内狱刑囚到最后获悉父兄身首异处的那一个瞬间,浑身血液像结了冰的那种痛彻心扉的窒息。 从铁槛寺外狱的跌跌撞撞走到今时今日,他终于走到了要手刃仇人的前夕了。 谢辞抬眼,目中流露出一种前所未有深刻的恨厉之色。 …… 谢辞快步往回走。 荀逍能知道的,他当然也知道,那个被擒获的人就在他手里,只是这两人熬不住刑,再三翻供,不是个很能拉出来接受明面审讯的。 用战前诬陷砍杀将领一事,也能把卢信义拉下马。 但这两者通通都不是谢辞最想要的。 卢信义构陷他父兄私通北戎。 谢辞最想的,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同样的罪名让其身败名裂而身死! 晨光微熹,穿过弥散的烟尘,落在猩红遍地的战后大平原之上。 他淡淡道:“卢信义如今必定很仓惶,我们推他一把吧。” …… 卢信义确实如谢辞所料,此刻正仓惶忐忑,他曾为了挽回战局而豁出去,不料却遭遇蔺国舅的兜头冷水,他当时恨得无以复加,败就败吧,他也不管不顾了。 现在战事进入尾声,先前的种种遗患即将全部浮出水面,多年经营很可能摧枯拉朽,他费心一切想要维护的,很可能要就此失去。 卢信义反复忖度过,战事结束以后,他很可能会贬谪,到时候谢辞秦显等人再要对他动手,将易如反掌。 追击被第一股援军接手之后,他率兵回营,立即就去找了蔺国舅。 ——后方大部队已经陆续抵达原大魏主营。粮草、军备,清水陇山一关后的屯兵见战况明朗,一线警报解除后,也开进了清水平原的大战场,合力对落败的北戎大军进行追击驱逐。 蔺国舅也来了,就在刚刚稍事整理的大魏主营里。 “国舅,国舅!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卢信义焦急来回踱步,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这是我不想帮你吗?” 这一次还真不是蔺国舅不想帮,卢信义是他们在北军中最大的党羽之一,他现在才知道卢信义弑杀将领的事,也很恼怒:“众目睽睽,无凭无据,戕杀将领,即便冠以军情十万火急之名,也不掩过失!” “我倒是想帮你,但我帮得了吗?” 冯坤一来,手持圣旨金令,蔺国舅这个临时受命的西北总督战就立即退居一线了。 在冯坤眼皮子底下,蔺国舅也没有太多临时搞小动作的余地。 做得多,反而沾得一身脏水。 昨夜蔺国舅和心腹幕僚连夜商议,最后得出结论,放弃卢信义。 卢信义是知道不少东西,但这个谢辞,后续再说吧。 冯坤突然调转枪头,两党的关系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蔺国舅不能往对方手里送把柄。 最后,他说:“无论如何,你的妻小我会照顾妥当。” 卢信义心口一片冰凉。 他愤慨到极点,想怒,又想冷笑,如果不是一念之差因为战局,他何至于此! “呵呵。” 他冷笑两声,掉头离去,将帐内的愠怒丢在身后。 滚滚的硝烟已经逐渐被风吹散,卢信义站在辕门前面向废墟一样的大战场,腰腿颊面的刺痛不断地提醒他还有战伤未曾包扎。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陈汾已经回来了,他就站在帐门外,里面的动静听得一清一楚,他大露焦急。 卢信义冷笑:“自己想办法呗。” 愤怒急切到了最后,卢信义心内一片冰凉,侧头看焦急的陈汾,事到如今,他只能竭力去自救。 卢信义垂目,“你带上一张空白舆图,去找呼延德。” 卢信义被逼进了穷巷,他没有别的方法,唯一能够摆平这一切的,只有北戎那边适时送回“谍报”,证实那两名将领确实通敌,他的近卫和那名裨将的问题也与他无关。 舆图是最高军事机密,分量杠杠的,如果呼延德能做到,卢信义就把真的北疆舆图给他,“一手交人证物证,一手交图。” …… 卢信义被逼迫着,最后果然铤而走险了。 谢辞冷冷笑着:“传信给梁芬冯裕,抢先追击北戎王部,届时左右夹击相配合。” 这场血战到了最后,谢辞几乎取代了卢信义的帅位。 谢氏男儿,威望远非卢信义可比。 而他也确实名副其实。 简信传过去之后,梁芬冯裕只是迟疑了片刻,就立即决定遵照谢辞之令行事了。 北戎大军终于被战溃了,北戎王呼延德竭力收拢诸部,他仍不想自马莲道口和归缓北口退出去,仍在顽抗着,双方冲锋至王旗一刹,谢辞最终成功生擒了陈汾。 在消息传回来的一刻。 卢信义一直悬起的心骤一沉,一线生机有多艰难,他不是不知道,但当这最后的侥幸被打破,浑身顷刻注入百丈冰原下的冰芯,连血液牙关都变得冰冻。 他僵立片刻,最终放声大笑起来了。 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 笑声到最后,一收,卢信义推翻了帐内所有东西,最后站在原地:“来人,替我裹伤换甲。” …… 五月初七,战后的第一日,零星的雨丝纷纷而下,洗涤了大平原上硝烟和浮尘。 但雨天天色不好,灰色的雨云在空中弥漫渐散。 才刚傍晚,暮色就已经降临大地了,星星点点的灯和篝火,重新点亮了魏军主营。 顾莞来到谢辞的营帐门前,微笑对谢平点了点头,想了想,最后还是自己敲了敲门柱。 “谢辞?” 她原本不想来的,之前的感情策略因为谢辞血战后的一个殇吻告白彻底崩溃,又觉得很庆幸,大家都没事,反正心情复杂,她还没想好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是李弈刚才给她传了个口讯过来。 ——陈汾一被擒获,一下战场就被押递往冯坤那边去了,动作非常之快,战事未结束明面没有大动作,但卢信义身边的人已经被替换了一个彻底,卢信义经已被软禁,李弈给他报了一个重伤,刚才他给顾莞带了一个口信,让她转告谢辞,可以杀了卢信义。 顾莞喊了一声,便撩起帐帘。 一灯如豆,谢辞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案后,他倚在靠背上,低头无声地把玩着一个扳指。 油灯照亮的范围不大,一圈晕黄,偌大的帐内空虚孤寂冷,谢辞低头把玩的那枚扳指,顾莞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谢信衷的。 谢云呈上来不久的,谢信衷戴了很多很多年,上头还染着他的血迹。 这很可能是颈腔血。 顾莞自己都不敢细想,不知道谢辞反复摩挲这枚扳指的时候,看到那些血迹,心里有什么感想。 谢辞耳目非常灵敏的,但他今夜直到顾莞撩帘,才察觉她的到来。 他站了起来,勉强挤出一抹笑,听完顾莞转述的话之后,一瞬他捏紧的扳指。 盯着那点跳动的灯火片刻,他才长长吐了一口气,谢辞侧过头来,顾莞才发现这么一瞬他眼睛有些泛红,谢辞强行抑着翻涌的情绪,小声问:“阿莞,你可以和我一起去吗?” 饶是有再多的复杂情感,此刻也无法抑制不心一软,顾莞心里也有几分难受,她立即点点头,“好的。” 谢辞闭了闭眼睛,将那枚扳指套在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上,他抄起雁翎刀卡配在腰侧。 “好,我们现在就去。” 谢辞立即快步出了帐门。 …… 去往中军主帐的,不独独谢辞和顾莞。 秦显半边身体有些不能动,但他一听到这个消息,挣扎着从榻上爬起来,由苏桢和寇文韶一边一个架着,跄踉地走在路上。 无论如何! 他都要亲口质问一遍这个贼子! 如果不是谢辞在,他必要亲手杀了他! 淅淅沥沥的雨丝渐渐停了,黄泥地面上湿漉漉的,谢辞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五月初七,这下的是龙舟雨,如果没有这场颠覆他一生的变故,此刻谢辞正在中都的家中,吃着带咸蛋黄的糯米粽子。 他们一家人必定不能齐聚,父亲哥哥多在北地,但粽子已经送过去了,只要不是军务繁忙,一家人肯定节日里吃着一样的糯粽。 但如今想要吃一样粽子,只能黄泉路上的拜祭了。 在杀卢信义之前,谢辞很想诘问他一句为什么?! 卢信义他从小就认识的,小时候喊的是卢叔父,往往他爹在,卢信义就在。 和荀荣弼不一样的是,卢信义不怎么爱教养小孩子的,没这个耐性,他自己的孩子都不抱,但往往见到他们几兄弟,最后只能捏着鼻子叉着他们的咯吱窝把他们抱起来。 嫌弃又无可奈何。 他和谢信衷不是亲兄弟,却胜过亲兄弟,比荀荣弼还要亲近太多。 同出同入,同进共退。 所以从一开始,如果不是既得利益者,秦显赵恒是不会怀疑他的,谢辞也不会。 为什么最后会变成这样? 什么时候变了? 最后竟然是卢信义将谢家父子送上的黄泉路。 说出来让人难以置信。 谢辞霍地停住脚步,一手撩起帐帘。 偌大的主帐里,所有舆图军事卷宗皆已清走,屏风也抬走了,整个主帐空荡荡的,仅剩原来的桌椅箱案和一面铜镜光秃秃的留在原地。 卢信义已经卸了铠甲,穿的行囊里常服,青底浅黑色格子纹的圆领长袍,用同色头巾束住发髻。 晃眼过去,好像一个文士,又像一个最寻常的武官常服打扮。 卢信义出乎意料的平静,他无声坐在方桌旁,屏风搬走了以后,他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从大铜镜里望见自己。 青衫格子,同色发带一束,恍若当年年少时。 他自己也一愣,怔怔地看着那边大镜子。 谢辞一眼入目,却眸底一沉暗霾骤现,卢信义从年少就喜欢青衣,配格子暗纹,这是他多年来最惯常的常服装束。 曾经有过多少次,谢信衷蓝衣或者黑衣,他就一身青衣,不紧不慢跟在谢信衷身后出现。两人总是或说或笑,曾经谢辞甚至有点嫉妒,因为他爹总是不拘言笑很严厉的,和卢叔叔却一起时总是格开笑得多。 他偷偷告诉娘亲,娘亲搂着他笑,告诉他这是情同兄弟,抵足而眠。 父亲没有嫡亲兄弟,但卢叔父就是父亲的嫡亲兄弟。 但为什么就变成了这样了呢? 撩帘的动静惊动了内外,卢信义霍地回转过头来,入目谢辞及秦显陈晏一干熟悉又陌生的人。 谢辞眉目如凛冬霜雪,带着刀锋一样的凌厉,只是他已经彻底长成,饱满的天庭和眉梢眼角骤一入目,却恍如谢信衷再世! 卢信义的心震了一下。 他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了,哈哈大笑,笑得拍着桌子,眼泪都笑得流下来了,只是笑着笑着,却成了哭:“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背叛你爹?!将他们置诸死地?!” 眼泪不受控流下来,却又疯狂大笑,他嘶声:“因为他们早晚都是要死的!!” “他自己找死,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谢信衷死去已经两年多了,但一提起他,卢信义情绪不可自控地激烈,他并没有如表面的一样若无其事。 到了最后,功败垂成的一刹,他崩溃一般撕心裂肺:“我劝过他很多很多次,拉着他拽着他,让他不要倔下去了!会死的!!可是他就是不听!!他还打我了——” 卢信义指着嘴角的一道疤痕,“看见了吗?这是他打的!” 两人私下吵过无数遍,甚至还大打出手,卢信义的大牙被打掉了两颗。 “我不怪他,他打就打吧,可是我爹已经死了,我不能陪着他一起死!” 卢信义浑身战栗,呵呵冷笑:“我们斗得死去活来,在前线打得死去活来。”浑身的旧疤,卢信义也有,他一扯圆领长袍的襟口,露出赤果的上半身,上面除了新包的扎纱布,还有大疤摞小痕的累累就陈伤旧痕,刀伤、剑伤、箭伤,还有各种各种的陷坑撕裂擦剐兵器伤,“这样的伤痕,放眼望去,哪个北地将领身上没有啊?!” 卢信义恨极,将在蔺国舅等人身上压抑的情绪一下子就释放出来,他难以置信:“我们打生打死,结果一个皇亲国戚,一个宦官,就能轻易裁撤我们。他们大权在握权倾朝野,你爹那么忠心耿耿的一个人,可陛下总是信任他们,不信任你爹,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句话实在太过戳心,谢辞一下子就攒紧双拳! 卢信义慢慢栽坐在身后的椅子上,“我劝过他很多遍,朝廷以文辖武,不再允许边将轮值入京,断绝边将上迁之路。我让他不要再上书了,早晚会犯了众怒,可是他根本就不听我的!” 从前边将是会轮流调任回京的,就像谢辞小的时候,他爹和荀荣弼就是刚好一个在京一个在北边。但蔺国丈为了权倾朝野,杜绝再出谢信衷之流能和他分庭抗礼且连他难以撼动的武勋,制造了一系事件,又列举了种种弊端,最终废除轮调制,又重新定下以文辖武的国策。 卢信义指着外面:“你去问问外面,”这些各州统兵的将领们,“他们哪个不是既敬仰他,却又有所默然。” 默然是个人利益背道而驰的默然,蔺国丈侵犯边将太过,怕引起不良反应,而当时适逢府兵制已经走向崩溃,不少地方都已经不得已已经开始用半募兵再遮盖上一层府兵的布,来代替府兵制招募兵员了。 蔺国丈三寸不烂之舌下,最终朝廷颁下了“如难招府兵,可便宜行事按实际情况招募兵员一一”的简诏。 府兵制的崩溃必然会引起一系列的混乱,当时的中央朝廷财政并无能力养起太多的募兵大军,很快就引发了粮饷军械问题,不得已只能下了一个原地筹措的后续诏令,或陆续划拨了一些税收,或委之兼任刺史县令等等的职务这样。 这下子,常将常兵的状态下,节度使和总督总揽一方的军事、行政、经济大权,有了稳定坐大一方的基础。 谢信衷看出了问题,哪怕他应当能成为最大的坐大将帅,但他对国朝和君主忠心耿耿,反复上书,陈诉种种弊端,竭力让朝廷采取其他措施,以免发展到最后中央会对地方失去控制。 “他就是个傻的!” “一句话,就轻而易举杜绝我们上迁之路,谁能甘心?” 也就是一个谢信衷,换了其他人,早就被众人齐心协力打下来了。 卢信义深呼吸,竭力控制情绪,他冷笑:“可即便是这样,他最终又换来了什么?” “他们看见了谢信衷忠君爱国了吗?他们只看到他又臭又硬碍手碍脚!!” 卢信义呵呵笑着,他看见了紧随谢辞身后的贺元贺容兄弟,“赈灾粮,你以为我们截留了吗?从来没有!朝廷根本就没给他们拨!我们自己都不够,还得往里头贴补!!” 年景不好已经好几年了,所有督府州县都捉襟见肘,哪里还有多的粮食平白给半自治的归夷州! 要不是这样,卢信义最开始为什么会走私,就是为了和北戎交换点稀罕的宝石黄金,和江南的富商多换些粮食,不然他连兵都快养不起了! “可你爹知道了,怒不可遏,要我自首,要治我的罪!” 卢信义死不承认,最后砍掉了自己的左手小指,才最终让谢信衷相信了他。 恨意也自此埋下。 他对谢信衷,既爱又恨,怒其冥顽不灵。 卢信义问:“你们知道我爹是怎么死的吗?” 他指着自己,一刹歇斯底里:“朝廷不会容许一个人掌着兵权很久的,他还又臭又硬,陛下暗示他弃太子而就三皇子,他却坚决不干!” 老皇帝今年快七十,在位快四十年,前头登基后的十几年,一直还顶着一个太上皇,父子斗,和兄弟斗,等终于结束后,儿子又长起来了,党争权斗一直没有停止过。 皇帝最初示意谢信衷支持东宫,谢信衷一话不说从之因为东宫是正统继承人,支持太子就是忠君。但皇帝后来再度暗示谢信衷转支持三皇子的时候,这个耿介的男人却宁愿长跪金銮殿,也梗着脖子不做。 卢信义眼泪不受控制淌下来:“你知道灵州廪粮给你,秦显撑了多大的压力吗?” “你命真好,总有这么一群人。可我爹没有——” 他眼泪决堤,哽声:“我爹战死虞平之乱,肠子都流出来了,还要说他指挥失当!!” 明明就没有这回事!明明他爹临死一刻还竭力挽回了战局,可偏偏就硬生生扣上了这么一个罪名死去。 卢信义厉喝:“我们姓卢的三代人为了李家天下做了这么多?究竟为了什么?!” 卢靖照和谢信衷一模一样,卢靖照最后死了。 卢信义是卢靖照的亲儿子,但最后承继了卢靖照意志的却是谢信衷。 “我劝过他无数次,可他就是冥顽不灵!!” 卢信义恨声:“帝皇冷酷无情,朝中权党倾辄,这个朝廷从上到下,沉疴糜烂,都不允许我们这样的人活下去!!不改变,就得死!!” “我爹死了,我不想死!!” “你爹自己找死,我不能陪着他一块死!!” 深厚的感情到最后变了质,一人往一个方向背道而驰,卢信义双目通红,走到今时今日,他最后悔的就是不够狠绝,改变得还不够彻底,明知道要解决谢辞和谢明铭才能永绝后患,他一开始却没有出手,荀逊说交给他,他就默许了。 战局急转直下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的竟是如何力挽狂澜和战胜,而不是先想到自己,要是他没有当场砍杀那两名将领,今日就没有这场祸事。 他和谢辞,今后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卢信义感觉伤口崩裂了,鲜血濡湿纱布绷带,身上的旧伤因为新伤牵扯再度复发,这是一种让他彻夜难眠的绵长痛楚,折磨得他死去活来。 他做了这么多,他们这些遍身旧伤的人很少有长寿的,别人负他,他只是想为自己多想一点,拿一些自己应得的东西,有什么不对? 到了这个生命的最后一刻,记忆翻涌的却是谢信衷的脸,这人深深地篆刻在他的心底,午夜梦回,脆弱、激动,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就钻出来了。 卢信义没有后悔,但他心里真的难受到了极点。 他最后对谢辞说:“你爹的事,是郑守芳以走私暗示,蔺国丈父子联系了我,最终而谋成的。” 蔺国丈父子处处被谢信衷掣肘,又想彻底掌控中都军权,使出了这么一着兵将不轮调入京之策,最后发现还不够,矛头对准谢信衷。 当然,哪怕矛盾重重心生恨意,但最后促使卢信义最终下定决心的,却是意外从郑守芳心腹手上得到的一纸密函。 卢信义手在腰带卡扣按了一下,“啪”一声半掌宽的古铜色扣面弹开,他抽出一条铜质的小信筒,扔给谢辞。 谢辞接过,打开一看,当场血液倒流! ——上面有一枚私印,他暂辨不出,但纸张却是玉泉御纸。 如今纸张是有等级,最高级别是贡纸,其中玉泉纸雪白无暇,乃御纸。前者还有下赐的,唯独后者,全天下只有九五之尊能用。 若胆敢僭越,一律与私藏龙袍同罪论处。 谢辞从前在他爹接到的上谕和御折中见识过。 窄小的玉色纸笺,上面简单几个字,“设法除去忠勇公谢信衷”。 卢信义哈哈哭笑:“我这才知道,原来郑守芳是内卫首领之一。” “他拿着兵马大权这么久,还使唤不动,你说最后留不留下他?” 卢信义不知道这个铜信筒是不是郑守芳故意给他的,但他知道,如果继续跟着谢信衷这样下去,他也会一起死。 所以,他最后用行动证明自己已经和谢信衷划开界限。 只是没想到,最后却以另外一种方式死在谢辞的手上。 卢信义呵呵笑着:“这也是该的。” 他说:“杀了我吧,为你爹复仇!” 暮色昏暗,没有点灯的主帅大帐内,只有微微的天光在不断被风吹起的帘帐透进来,卢信义看着肩宽背阔已经和他的父亲和大哥的身影一样高大的谢辞,天光照在他一边脸上,谢辞慢慢自密信抬起头,呼吸如火,僵硬站着。 这是谢信衷的亲儿子。 除了有些笨的五郎,这是最后一个了。 卢信义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感受,但一开口,眼泪就唰地淌下来了,他仿佛看见了年少时期的谢信衷,还有他的父亲卢靖照。 “你还要为朝廷卖命吗?这个世上已容不下忠义之人,如果你和你爹一样,你就死定了。” 一线天光自身后而来,拉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影子,谢辞僵直站在原地,看卢信义慢慢穿好理顺衣襟,他说:“拿起你《 》 59. 第59章 初闻大忠大义;和离书我不给…… 谢辞拔刀杀了卢信义。 漆黑的帐篷里,“唰”一声雪色刀光乍现,划过卢信义颈项,一闪而逝。 猩红的颈腔血喷溅而出,卢信义睁大眼睛僵坐片刻,怦一声倒在地上。 他死了。 谢辞单手持刀,一动不动站在卢信义的尸身之前,额颊身上喷溅鲜血点点,斜指向地的刀刃滴滴答答,眼前翻滚的却是卢信义方才歇斯底里的模样和话语。 他喘息很重,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个泛黑的黄铜信笺和那张玉泉笺。 顾莞发现,他的手在颤抖。 卢信义死了,但所有人一丝喜色兴慨俱无,大家茫然着,不敢置信,室内如死了一般的黑暗安静。 “出去。” 许久,谢辞哑声说:“都出去。”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砂石碾摩而过,有种充血的感觉。 身后的人,先后退了出去,一线冷冰冰的月光自帐篷缝隙透了进来,将这个充满血腥的帐篷一分为二。 谢辞一动不动,僵立在黑暗中。 直到室外传来脚步声,他慢慢抬起眼睛,帐帘撩起了,一个紫靴黑甲的颀长身影逆光站在帐门,是李弈。 李弈负责主帐的看守,所以他才能给谢辞行这个方便。 谢辞大概不知道,他此刻牙关都在战栗,双目充了红血丝,月光一刹映在地上,照得他脸庞惨然一片。 李弈慢慢行至他的身边,黑暗里,他静静站了片刻,轻声说:“是这样的了。” “这个世道,容不下这些人。” 李弈的父亲,前萧山王李淳,其实是卢靖照和谢信衷中间门的那个人。 卢靖照去世之后,谢信衷还年轻,带着卢信义回了北军奋力向上,那时候接替卢靖照为北军主帅的,正是李弈的父亲李淳。 也是一个古道热肠忠君爱国,心存李家天下的人。 但最后也死了。 异曲同工,最后李淳被戕夺兵权,抄家夺去王爵,流放大西北,李弈就是在西北长大的。 “不管无爵、功勋,抑或宗室。” 李弈抿唇,仰头,闭目,复又张开:“反正都一样。” 漆黑的帐篷里。 谢辞浑身血液都在倒流,心一半愤慨如火,熊熊烈焰几乎要焚毁一切,另一边却像冰,冷冰冰结成一块,烧不起来,甚至连他的血管全身都冻结住了。 他脑子嗡嗡的,鼓膜帐外风声呼呼的,遥远又清晰,像怪声,呼啸着铺天盖地灭顶般的覆盖。 谢辞从来不知道,父兄面对的是这么多东西。 他郎少呼啸打马过街,一掷千金恣意而行的时候,他的父亲是这样的深陷泥沼。 四方八面的箭矢,帝皇猜忌,权臣积虑,谢信衷忠心耿耿坚行一生,最后却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目中刺。 他死于卢信义的背刺。 却又不独死于卢信义的背刺。 这个悲剧,竟然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天苍苍地茫茫,这天地之间门竟然已经没有了谢家父子的活路了。 一直以来,谢辞忠义之心从未改变,即便父兄含冤而死,他依然是那个铁骨铮铮的谢家男儿。 他血战突围之后,面对程礼璋血迹斑斑的四只手指和面庞,锵声:“大魏军在,他就在!” 横枪立马,守护国门。 国朝在,他谢辞就在。 就连秦显转述当年他爹的训诫,亦然是——“我们身后,是我们的家国。为臣者,当尽忠;为将者,既披一身甲胄,当横刀立马,竭尽我之能力,拱卫国朝黎庶,马革裹尸当不悔矣。” 然而今天所有东西被一把掀翻,真相是那样阴冷又残酷,世途险恶从上至下。 大魏朝并不需要他们这样的人,也容不下这些人,忠义到头只有死! 谢辞愤慨,又冰冷,茫然如伫立在茫茫的大草原上,遭遇百丈寒冰,一腔愤慨不知从何宣泄而出,所有的信念在一刻被轰然粉碎。 这一瞬间门,天旋地转。 …… 雨停了,风吹开积云,一线上弦月悬于东方天际。 只是今夜的月光却并未照亮前方的路,前方已没有路,凌乱的大战场还七零八落着,置身其中,除了血腥味无处不在,皎洁的月光静静照着,亘古不变又无比地残酷。 谢辞回来之后,很快就发起了高烧。 他的伤其实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在那样九死一生的厮杀之下,生还的所有人都伤痕累累,谢辞也不例外,他伤口虽不在致命之地,但却极深,几乎洞穿了肩胛骨,没有包扎奋力厮杀,血液几乎流干。 那天回来的人,都早已先后发了热,唯独一个谢辞,全凭一股意志力在支撑。 那口气突然一泻,高烧顷刻汹汹而至。 上半夜。 顾莞回来之后,很有些担心谢辞,并没睡下,挑了一盏灯,就坐在床边。 外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秦瑛冲进帐内,她急得表情都变了,“元娘!小四发热了,是高热——” 很高很高,来势汹汹,只那么一个进出的功夫,就已经烧到神智不清了。 谢云连爬带滚冲出来,急得声音都变了。 顾莞心一紧! 她知道,这可能是谢辞这一生最大的坎了。 ——他眼伤未痊愈,摸索着走了千里的路,却只摸到几块冷冰冰的墓碑。 他想查清当年真相,却早已物事全非船痕难觅,费尽心机找到一两个,却是当朝国丈。而新帝,才刚力排众议为谢家翻案昭雪。恩与仇,忠与义,偏国朝危如累卵,各方势力搅合在一起,若他一意孤行,这座摇摇欲坠的大厦将在顷刻间门倾颓倒塌。 上一辈子,谢辞可以说就是死在这上头的。这时顾莞哪里顾得上其他,现在所有其他事情都得退后至一射之地,她赶紧站起来,飞一样和秦瑛以最快速度冲往谢辞的大帐。 同时来的还有军医,谢云谢平等人背着军医就冲回来了,大家前后脚冲进去,谢辞已经烧得面目赤红,身上滚如烧炭,没有温度计,但肯定已经超过了四十度。 他身上的铠甲和上衣已经褪下,层层包裹的纱布,遍身的新旧疤痕,纱布中心和边缘都泛着大片的半干涸的赤色,整个人烧得滚烫通红,触目惊心。 军医骇然,急忙打开药箱,金针刺穴通络,就急声叫人赶紧去伤营把熬好的退烧药端来一碗,把脉,急急修改药方,让人捡了赶紧去熬。 但谢辞根本退不烧,飙升的温度一直都持续着。 甚至逼得军医添了一味重药,但再次撬他的牙关,根本撬不开,药灌进去喉头下不出,又流出来了,褐色一大片濡湿了衾枕。 他人不是清醒的,在呓语,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只隐隐听见几声含糊的“爹”“哥哥”,整个人像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纱布已经彻底濡湿透了,伤口再度溢出鲜血来。 帐内人很多,秦关背着秦显,陈珞陈晏,苏桢贺元苏维等人都闻讯而来了,大家心急如焚。 军医急道:“这烧要是再退不下去,只怕要不好了!” 最后还是顾莞,顾莞急死了,她紧紧攥住谢辞滚烫的手,“谢辞!谢辞!你听见我说话吧,你快醒醒!我们都在等着你呢!” “你不是说过,以后要带我回中都,你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 “你娘等着你呢!还有明铭他们,他们都在等着好好回家呢!” 她空出一只手,不断拍打谢辞的脸,凑在他耳边大声地喊他。 终于,谢辞似乎听到了一点,他呓语顿了顿,沉重而滚烫的呼吸持续了片刻,他终于勉强睁开了一点眼睛。 顾莞大喜过望,赶紧接过药碗,微微抬起他的头,把药一点点喂进去。 谢辞吃完药之后,就昏迷过去了。 幸好军医医术极佳,又极擅长治疗创后高热,一贴重药下去之后,过了小半个时辰,谢辞的烧终于开始退了。 降下来一些,之后慢慢持续往下降,期间门反复过一次,但温度没有在这么惊人,到快天亮的时候,终于彻底退烧了。 一整夜,惊心动魄。 军医再观察了一个时辰,终于大松了一口气:“没事了,应无大碍的了,创口状态还算好,小心一些别再崩裂,血气后续养一养,就好了。” 军医并不知道卢信义的事,只道是深创引发的高热,总算熬过去了。 军医连同谢云谢平几人,合力扶起谢辞,再度给他换了汗湿的衣衫和绷带,顾莞在帐外拧帕子。 弄好之后,军医叮嘱几句,就让余下的人也散了,不要聚这么多,外伤最忌风邪秽障所染,让加一架屏风,然后撩起帐门,通风一段时间门,留一两个人照顾就可以了。 于是秦显他们就回去了。 秦显状态也不好,他中毒后半边身体麻痹不怎么能动,还在缓慢的恢复期中,不知道何时才能好全。 顾莞听着帐外的脚步声和军医对秦显气急败坏的絮叨声音渐渐远去。 外头天色已经大亮了。 动魄惊心的一夜,终于安静也安稳下来了,谢辞脸色苍白躺在行军床上,顾莞摸了摸他的额头,总算长长吐了一口气。 …… 掀起帐帘通风了小半个时辰,又给谢辞喂了一次粥和汤药,他的情况总算彻底安稳下来了。 顾莞便小声吩咐,让谢云他们安排轮流去休息。 谢云端着空药碗轻手轻脚退下去了。 偌大的帐内很静谧,只军医吩咐杀菌的艾香在袅袅燃烧,顾莞也喝点粥,连日奔波又熬夜,她眼皮子很沉,最后趴在床边的樟木大箱上睡着了。 一觉睡到半下午,顾莞模模糊糊感觉有人给她盖了什么,她又睡了过去,再度一醒,她赶紧睁开眼睛,身上的黑色斗篷滑下地上。 她回头看谢辞,却发现谢辞已经早醒了。 他脸色很苍白,没有一点血色,谢辞失血很多,连伤口烧出血速度都非常缓慢的渗透,肌肉隐隐可见一种失血的微白。 屋里没有点灯,他抱膝静静坐在床上,盯着屏风出神不知道想什么,人恹恹的,那双瑰丽似蔷薇花般的漂亮眼眸一下子失去了所有光彩。 像有人一下将他百折不挠的意志抽去,目中隐有水光,一种触目惊心的殇。 “我是不是很傻,很天真?” 谢辞察觉顾莞醒来,他那双带着水光的眼眸转来看她,昏暗里,顾莞眉目柔和,带着关切看他。 谢辞怔怔,他到今时今日才知道,原来忠义早已经不合时宜了,谢家不知不觉,竟是成为所有人的绊脚石了。 他时至今日,再去回忆,才察觉到顾莞偶尔的一些点到即止,还有当时说的话听着是一重意思,现在再回忆,却又察觉到还能有更深的意思。 顾莞对卢信义所言,一点都不惊讶。 她早早就看破了这个荒谬又悲凉的世途,却善良又温柔地不愿意打破他那时候仅存在心的信念。 “谁说的?” 顾莞摇头:“你是英雄,”她也坐在行军床的一侧,把脚放在床沿抱膝坐着,她说,“我很早很早以前就知道你了,我很崇拜你的。” “就好像今日这一战,你保住了这么多北军和将领,很厉害的。” 北戎终于被驱逐出去了,归墟北口和马莲道口重兵驻守在连夜修补关隘和关门,但北戎他日卷土重来,是必定的。 这些都是火种啊。 她眉目真挚,说的都是真心话。 “英雄?” 谢辞却苦笑,往昔认知里最高荣誉的一个词,如今再听苦涩得难以言喻,他盯着黑乎乎的屏风半晌,喃喃说:“我梦见我爹爹和我哥哥了。” 他有点哽咽,说话间门心脏骤抽了一下,痛楚尖锐得让人窒息。 他为他的父兄感到惨然和不值。 难怪啊,难怪,难怪会有这么多的人背叛他的父亲。除去苏桢三人不得已,却还有颜宗则三人是真正背叛的,他们可都是父亲昔年一手提拔风里来雨里去多年的心腹大将啊。 谢家父子含冤斩首,整个过程中,北军中有那么多人的保持缄默。 原来竟是触犯了所有人的利益了。 如今一衬,秦显等人还愿意誓死追随他,可真的太难得了。 谢辞低头摩挲着那个铜质的小信筒,里面那张玉泉御纸写成的密函,他已经反复看了很多次。 “莞娘,你说这个,是真的假的?” 百姓还在感受繁华余韵,却不知头上君臣朝廷已经沉疴腐朽,从上到下,从中都到边军,谢辞血液冰凉一片,不知是不是失血太多了,他突然觉得好冷。 “莞娘,我有点冷。”好冷好冷。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卢信义的话历历在目,谢辞第一次这么清晰地认知到,忠国忠朝,勤王事忠君主,真的没有活路了。 如果沿着他父兄的道路继续走下去,到最后必然是一条死路。 甚至不需要太久。 “可是,可是我不能死啊,我还有秦显贺元他们,我还答应了战死兵卒要照拂他们的家人,……” 可前无去路! 谢辞发了狠,将那个小铜管狠狠掷在地上,他恨极了,死死盯着它。 “谢辞!” 他脑子嗡嗡的,可就知这时,却传来一声清朗的喝声!顾莞直起身体,她郑重的,伸手把谢辞拉过来。 顾莞等了很久很久了,和谢辞说这番话,两人面对面,她缓慢又认真地对他说:“忠义没有错的!” 她一句话肯定了他。 “但我个人认为,你如今所认知的忠义,算不得大忠大义。” “圣贤不是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王为轻。” 顾莞将声音放轻,一字一句地说,她当然不是在否定谢家父子,但英明君主没有了,王朝已经走向下坡路,她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如岳飞一般悲剧。 顾莞是现代人,她对这些朝代更替,天然看得透,在她眼里,秦汉唐宋都是一个样。 “大忠,忠于民,忠于社稷江山;小忠则忠于国朝君王。而国非此国,国非朝也。” 夜色中,她握着他肩,半跪支起身躯,一字一句认认真真说给他听。 在这样殇痛茫茫的夜晚,要是换个人来说这番话,谢辞有可能会认为对方在刺痛他,讽刺他死去的父兄。 但眼前的人是顾莞。 他一点抵触情绪都没有。 只是他听得怔怔的,“大忠忠于民,忠于社稷?小忠忠于国朝君王?” “这,这还能分开吗?” 谢辞这破天荒第一次,听说忠义能这么分的,国与民还能分开?这怎么分得开?这和他从小认知和接受的理念完全不一样。 他心里乱哄哄,又难受极了,那个小忠小义一下子代入了父亲,心口像被把挫子重重挫了一下,酸痛难当,眼眶和鼻端一下子发热发烫。 他捂着脸,竭力忍着。 “我今天突然很想很想,很想我的父亲和哥哥!” 前所未有的想,在知道他们的逆风而行举步维艰,在泥潭中铮铮坚持,却遭遇了残酷的背刺。 “他们去世的时候,心里一定是很悲凉很伤心,很绝望愤慨。” 谢辞弯腰捡了两次,却没能成功把小信筒捡起来,顾莞俯身下去,捡起来塞进他的手里,扳过他的手指握住,让他紧紧握着它。 谢辞仰脸看她,昏暗中,她发丝微乱,面庞还残存着一点的憔悴和疲惫,但目光温暖如春水,一如她的手心,柔软地包裹住他。 谢辞喃喃问:“莞娘,你会一直陪伴着我吗?” 在这个信念粉碎凋零前无去路,痛惜亡父亡兄,茫然殇痛,失血过多冰冷的凉意席卷他全身的这个夜晚。 四顾茫茫,孤孑一身,他竟冷得有些害怕。 听到这个问题,顾莞无声呼出一口气,她明知道,这个问题一旦答了,后续麻烦不会少了,但此刻对上他苍白的面庞,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么虚弱,如同溺水者一般带着仅有希冀的一双眼睛,她立即握紧他的双手,毫不犹豫地说:“会的,无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你的!” 如此,方不负他当初自刎来相伴的坚决。 一刹那,谢辞强忍的眼泪忍不住,霎时决堤,唰唰往下,他闭上眼睛,哽咽地一时之间门连话都说不出来。 他往前一扑,伏在她的肩膀上,所有眼泪和殇痛随着眼泪崩堤而出,转瞬就濡湿了顾莞大片的衣裳。 哭出来好,能哭出来是好事。 会好起来的。 顾莞也有些难受,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拍着他肩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会好的。” 谢辞的心窝子像被什么戳了一下,酸软难当,他一刹眼泪汹涌得更厉害了。 在她温暖的怀抱里,在她温言抚慰里,他可以尽情流泪。 谢辞痛哭失声到了最后,紧紧拥抱着她。 他想,这辈子他都不可能放得开手的,和离书,他不能给她了。《 》 60. 第60章 伏跪冯坤;“你能不能给我一…… 月光幽幽洒在人间,从来未曾改变。 在这个寂静的长夜,谢辞终于前所未有地认清世途险恶和真相的残酷。 他盯着帐外照进地面的那一小片银白色,是那么地清冷,它从未有过任何温度。 谢辞情绪宣泄到了最后,他敛了痛哭,回头对顾莞说:“你别担心,我没事。” 悲恸到了最后,变成一种凌然的决绝,谢辞哑声道:“他们死了,可我不能再死。” 嘶哑的声音不高,在这个冰冷无声的黑暗帐内,平静却很清晰。 “蔺国丈,郑守芳,”甚至……他紧紧摩挲片刻,打开手掌,盯着那条小小的黑黄色铜信筒,心中竟生出一抹隐晦的嗜血恨意,一闪而逝。 他说:“赵恒的悲剧不能再上演了!” 无论如何,他得保住父兄没有保住的一切! 顾莞说得大忠大义和小忠小义,陌生但确实慰藉了他,但谢辞很快就没有继续去想了,因为现在不管大忠小忠大忠小义,都和他没有关系了! 谢辞无比清晰地知道,他不能死! 他父兄死了,他不能再死! 谢辞抬眼看眼前侧坐在行军床边缘的顾莞,月色微微,她赭色软甲半旧,白皙柔美的面庞除了关切还有淡淡的倦怠。 他再抬眼,室外灯火点点,谢云和张青等人忠心耿耿守在帐篷外,还有其他人,远方大帐小帐的声息隐约又清晰。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一个人! 谢家卫,谢家军,归夷州,还有这场血战中千千万万追随他冲锋战死或没战死的普通兵士。 秦显陈晏中毒之后,一直都未能彻底好透,陈晏喝了半杯毒酒还好些,秦显却是保住性命后半边身体不能动弹,现在连马背都上不了,不管军医还是郎中都说他需要一个漫长的恢复期。 可秦显是灵朔大都护,掌一地军民政,且接下来防范北戎的再度入侵将是各边州和关隘的头等任务。 秦显这个状态倘若无人伸手庇护,必然要卸下职务退居二线。 秦显对父亲对他对谢家忠心耿耿,为他谢辞至此,谢辞岂能让他落得如此收场? 还有灵云宿定谢家军上上下下,以及不顾生死奋身追随他的归夷州贺元等胡兵胡民。 后者本就是归降异族后裔,谢辞若护不住他们,等待他们的就是死。 还有顾莞。 另外还有决战时他承诺过的,要抚恤伤亡兵士,以及照应他们的家人老少! 他谢辞岂能言而无言?! 所以谢辞不能死,他更不想死! 谢辞早已经知晓权势的重要性,但从来没有一刻,变得像今日那样迫在眉睫。 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身处悬崖之上的最边缘,看似如臂指使,实际却危如累卵。要么狠心一步奋身泥潭,抛却所谓的忠义颠覆自己然后去拼着获得足够的权势去保住自己保住身后的所有人和事。 要么一起去死。 要知道,谢辞如今还没有一个能摆在明面上的身份。但这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之后,知道他见过他的人却是非常之多。 他没有退路,一旦拐不过这个弯,将马上粉身碎骨。 连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即将七零八落。 但谢辞不想死,也不能死。 谢辞闭上眼睛。 为此,他可以抛却从前坚持的所有一切! …… 痛悲惨然到最后,谢辞却奇迹般的很快就振作起来了。 和顾莞一起吃了晚饭之后,他服下了最后一碗药,之后两人分开在内外帐睡下。 外帐支了一张行军床,顾莞不想打扰别人休息,索性就在这里睡下了。 谢辞让她睡里面,但顾莞没肯,说外面有风,坚持让他回去睡。 这个晚上,也不知谢辞有没有睡着,但次日清晨,他一大早就起来了。 通身气质沉下去了,短短一夜彻底成熟,一丝苍白病态俱不见,他脊梁挺得笔直,沉沉如渊,已经没有任何人能轻易窥见他的喜和怒,沉甸甸的铠甲一件接一件穿戴上身,脚踏黑色军靴,沉沉无声,岳峙渊渟。 他抱着头盔,出了内帐,对顾莞说:“我先出去一趟。” 一步踏出帐门,淡淡的日光落在他的身上和手上,他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谢辞闭了闭眼睛。 一夜时间,剥筋剔骨。 他向他的父兄告了罪,但从今往后,他就要走上另一条他曾经为止痛恨不耻的不归路了! 但他无悔矣。 李弈已经接到他的口讯,带人骑着马刚刚来到,不远处路口勒停等着。 谢辞睁开眼睛,翻身上马,一夹马腹。 两人很快并骑。 往中军最后方的西北行军大总督兼监军特使行辕而去。 …… 今天有风,几天的雨水也冲去了大部分的血腥和焦油的味道,东北风越过山岭,带来的草木和水汽的气息。 谢辞的变化,李弈也看在眼里,很多事情李弈都没说,但他知道谢辞明白的。 这个一身玄黑甲胄,气质矜贵如朗日入怀的英武青年男子,他眺望远处青山如黛,平静地感慨:“是这样的了,和光同尘,逆水行舟是没有好下场的。” 李弈早已在特使行辕进出多时了,他这次是来带谢辞去拜见冯坤的。 踏入行辕大门一步,就意味着,正式效命于权宦冯坤之手下了。 谢辞垂了垂眼睑,抬起之后,琉璃冷色的黑眸已不见一丝情绪,他淡淡说:“你说的,我都知道。” …… 快步行至中军最后的行辕之前,两人翻身下马。 持刀禁军林立,李弈与门禁的禁军校尉互相抱拳,抱拳微笑:“我与谢四来拜见冯相。” 门后不远站了一名蓝衣小太监,李弈也客气微一抱拳,小太监转身往里面去了。 行辕内铺了厚厚的猩猩绒红地毯,脚步落地无声,鎏金鹤嘴香炉里徐徐吐出香息,驱走了仅剩的战场污秽味道。 冯坤昨夜睡得晚,正端坐上首太师椅在假寐,小太监轻手轻脚入内,等待片刻,才轻声禀报。 冯坤一袭赤红麒麟袍,脚踏描金皂底黑靴,缓缓睁开一双丹凤眼,眼尾斜挑备显凌厉,五官却极白皙阴柔,他淡淡挑眉:“哦,谢辞来了?” 他接过青花茶盏,挑了挑唇:“叫进来罢。” 肃肃风过,呼啸凌然,帐篷禁军,眼前的这一切,是那样的既熟悉又陌生。 小太监没多久就回来并引路。 谢辞抬起眼睫,一步一步往里走,入目是猩红的绒面地毯,他的浑身血液,不可自控地往上冲。 他抬起眼睛,最终行至行辕大帐之前,帐帘掀起通风,里面偌大又亮堂,布置一如中都的华丽屋宇,徐徐香息自帐门溢散而出。 谢辞原该辨得出这是什么香,他曾经甚了解这些,但那些闲逸的年少时光早已经距他一辈子那么远,谢辞根本没有思绪分辨这是什么香。 他静静站着。 行辕大帐之内,牡丹红地毯的尽头,两把檀木太师椅的右侧上首,端坐着火红麒麟袍目带审视的掌印权宦冯坤。 谢辞一步一步走进去,终于来冯坤的面前。 眼前一刹闪过很多很多的东西,最终谢辞没有任何迟疑,一撩铠甲,“啪”一声单膝跪在地上,抱拳,暗哑铿声:“谢辞见过冯相!” “很好。” 冯坤点点头。 他尚算满意,没有犹豫迟疑,没有那些所谓的气节和被羞辱的扭捏,冯坤抬眉:“你果然比你的父兄要识相多了。” 谢辞心内一绞,一刹捏紧了拳。 有些沙哑磁性微带一丝宦官特有的尖,冯坤的声音如他的相貌一般,阴柔锋锐,雌雄莫辨。 冯坤俯身,伸手抬起谢辞的下巴,这是极年轻英俊又沉沉如渊极坚毅的一张脸,他俯身上前,那双阴柔凌厉的丹凤目近在咫尺:“你是不是谢辞,并不重要。” 是不是逃犯身份,不重要,冯坤并不在意这一点,“只要你替我好好办事,你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谢辞现在最迫在眉睫的,大概就是一个名正言顺的真身份了。 眼前的这个人,是父兄生前最厌恶痛恨的权党首宦冯坤,朱红的麒麟袍如火刺痛的他的眼睛,馥郁醇厚的熏香他曾经因为这是冯坤至爱而厌恶半眼不看,此时此刻,却是那么浓郁又清晰的浸透他的五官全身。 走到这一刻,跪在这里,才发现每一息每一瞬和每一句话,都比自己想象中要不容易,但谢辞紧紧攒着拳,他哑声:“我要谢家脱罪,我要当回谢辞,名正言顺领军,我要朔方!” 朔方,包括了灵云定宿及大半个清水平原这一大片区域,连姑臧山和归夷州也囊括在内了。 从前有朔方都护府,但后来和李淳和谢信衷都认为北地越来越繁华,各个都护府管辖之地太大了,先后上书,最后才切割成如今的各州和各普通大小都护府的状态。 谢家卫回来之后,谢家暗中的一些产业也回归谢辞之手,秦显他们也如臂使指,但谢辞昨夜才骤然发现,他甚至一直都没能给顾莞铸一件合适的新甲。 新甲不难,他之所以一直没有留意这件事,是因为他并没有一个名正言顺属于他的地盘。 谢辞抛开一切,他要在这个污浊横流的世间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就必须拥有足够的权势,他得将整个朔方名正言顺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 唯有这样,才能将灵州至归夷都全部覆盖在内。 但这一霎心血上涌,内里情绪剧烈的翻涌让他双目泛起一种赤色的红。 但他一字一句,哑声把这句话说完。 冯坤微微一怔,挑眉,朔方大都护?他这是要一手推翻了他父亲几经不易才最终上书促成的局面吗? 冯坤不禁哈哈大笑:“好!你很好啊!” 他不怕谢辞提要求,他就怕这些人没所求,有渴求可是好事,有渴求才会全力以赴为他驱使。 很好,真的非常好! 眼前的谢辞,比冯坤想象中还要让他满意太多了,一席话落下,可真是好极了! 冯坤笑声一收,俯身,一双斜挑的丹凤目凌厉又危险,艳丽到了极致,他冷冷道:“你要当回谢辞,没问题;你要朔方,我也可以设法给你。” “但是,谢辞,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的表现!” 冯坤不再废话,招手,让谢辞两人站起来,他吩咐:“让秦显的儿子继续当黑甲少将,待以后时机成熟,再道你是秦显义子,把战功接回来。” 这个非常简单。 到时想让谢辞当上这个朔方大都护,操作顺利成章,战功不缺,只有谢辞的前期表现让他足够满意。 短短时日,冯坤已经将所有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 “至于你和李弈,准备一下,调防回京。” 冯坤转过身,日光自大敞的帐门投在赤红牡丹绒地毯上,他艳丽双目一片凌然,目光自谢辞脸上移到李弈身上,居高临下,“谢辞有的,你也不会缺。” 谢辞和李弈“啪”一声单膝跪地:“愿为冯相效犬马之劳!” …… 中午离开督军行辕,天色已经阴下来了,呼呼的风声一下大了起来,卷起沙土碎石。 谢辞骑着快马,铠甲如铸铁般冷硬,他那双漆黑琉璃珠般的瞳仁泛着冷冷的色泽,在谢云等人无声的簇拥之下,快马驰进东营内门。 秦显陈晏苏桢等人早已得了讯,侯在大校场上,一时之间,目泛泪花。 尤其秦显,如今身体及不上从前太多,一时之间,捶胸顿足,嚎哭:“都怪我,都怪我!!” 是他拖的后腿。 众人一时悲戚又愤慨,那日卢信义所言,他们都在场,秦显甚至请求谢辞把那个黄铜信筒给他看过。 他在谢信衷身边这么多年,任灵州大都护这么许多年,见御纸只会更多的。这么一个身高九尺魁梧雄壮的四旬大男人,当场眼泪无声地砸下来,一颗一颗大滴大滴砸在他自己的身上和黄泥地上。 连陈晏这最理智的人,都一时泪盈于睫。 偌大的帐门前,谢辞颀长笔直的身姿冷硬且挺如山岳,他环视潸然泪下的大家,缓缓道:“我不能再让你们重蹈赵恒的覆辙。” 必须寻找新的出路。 他们就是知道啊,他们就是知道,所以才这么难过! 灰蓝无际的天空,广袤的大平原,这寰宇海内,竟然再也没有哪怕一寸他们的容身之地了吗。 秦显他们跪在地上,呜咽着紧紧拽着谢辞的甲袍,一夜之间,眼前谢辞仿佛穿越了无数年月,肩膀上压上沉甸甸的东西,他一夜彻底成熟,也一夜瘦削了不少。 “好了,都起来,你们身上还有伤,快回去把伤先养好了。” 谢辞俯身将他们扶起来,转身进了大帐,将接下来的安排一一吩咐下去。 废话都不说了,他们得活下去。 最后,秦显他们一抹眼泪,伏跪应是之后,先后回去了。 谢辞一个人静静坐在首座大案之后。 半下午没有太阳,帐内有些昏暗,他无声坐了很久,才站了起来。 撩起帐帘,天光映入眼帘,同时看到的,还有站在不远处帐篷一侧的顾莞。 谢辞的心,终于浮起一点暖意。 短短一天,历遍风尘而归,历经了人世间所有的残酷沧桑。 往监军行辕走了一遍之后才发现,这个过程比想象中还有不容易,但他早已不再有任何抱怨申诉的资格,心里沉甸甸压着,却竭力放缓语气,去安慰秦显等人。 这是他应该做的。 否则他没有资格让他们誓死追随。 但这些的悉数种种,绷到极点也压到极致的情绪,在看到顾莞一瞬,却突然就泄开了一个口子。 她的存在,就像一流暖洋,在这六月寒冬里,给予了他无限的慰藉。 谢辞昨夜想得很清楚了,一切都是值得的,他必须要做的。 在见到她这一刻,他也非常确定,确实是值得的。 顾莞轻轻叹了口气:“杨花开了,我们走一走吧。” 五月杨花开,在凉水两侧迎风吹拂,东风漫漫而来,细长的枝条翻飞起舞,细碎的白絮纷纷扬扬。 顾莞带着谢辞,两人沿着东大营的边缘,一路走到凉水大河,沿着河边走了一遍,找到了一个高丘,她拉着谢辞上了去,坐在丘顶上。 这个方向没有正对着杨花,却可以看到漫天的细絮在氛围飘荡,一整条凉水大河都尽收眼底,身后是茫茫原野,河水尽头是巍巍青山耸立。 地势很高,视野很开阔,迎面的风呼呼吹着,谢辞这么走了一路,又坐在这么一个地方,他心里终于舒服了些。 不知不觉,他下颌线条已经越来越冷硬,残酷的世道催人成熟。 谢辞说:“我知道我要这么做的,我总要保住我想要保护的。” 他冲顾莞笑了笑。 这么一笑,终于冲淡了他眉目间沉沉和冷硬。 到了今时今日,谢辞反而不再提起父兄,他的父兄以身殉道,而他走向了截然相反的一条污浊横流的路。 但他想活。 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事到如今,谢辞不想再想其他,他一条心,先拥有了活下来的资本再说。 谢辞侧头看顾莞,柳絮纷飞,又几点随风飞到丘顶,在她的脸畔和鼻尖飘扬着,天光落在她的面庞上,她肤色白玉无暇,像会发光一样。 他长开了,顾莞也是,少女柳眉杏目,五官精致绝伦,有着柔美如水的温柔目光,还有些勃勃生机的潇洒英气,美貌与气质交相辉映,美得不可方物。 但谢辞看她的,却从来不仅仅只有她的美丽,不管红颜白发,青葱苍老,她在他心里眼里,永远都是这么美丽,永远都不会被他人所取缔。 他慢慢侧头,把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他感觉到融融暖意,让他汲取到无数的力量。 谢辞伏了一会儿,直起身,小声说:“对不起阿莞,和离书我不想给你了。” 他几乎是跪在她面前:“你能不能给我一次机会啊?” 饱经风霜,才真的知道这个肩膀是有多么多么珍贵,谢辞甚至连一刻就不想等了,他卸去了所有的尊严,什么都不在乎了,跪在仰首祈求看着她。《 》 61. 第 61 章 应算里程碑 卧槽,这是干什么? 这是赶鸭子上架啊! 顾莞几乎一瞬间就跳起来了,但她一低头,对上的却是谢辞殇动惊心盛满祈求的一双眼睛。 这一刻,他的姿态放低至尘埃,几乎是豁出去一切伏跪在地上求着她的。 顾莞的心震颤起来了,她有种直觉,这一刻若她拒绝,恐怕将会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舔舔唇,顾莞是混乱的,她简直不知所措,她是有苦思冥想这个事要怎么办的,可还没想清楚,就噼里哗啦被碰了一个稀巴烂。 她仰头看天,又看谢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谢辞紧紧抱着她的腰,她挣扎了两下,没挣扎得动,顾莞眼泪也下来了,心口一酸,眼前就模糊了。 但她说有认真思考,是真的。谢辞情意,日前她扎扎实实感受到了。这是过去暗生情愫的那些小伙伴们情况都不一样的,谢辞和他们也不一样。 别人的深情,哪怕无法同等回馈,但也必须以珍视郑重的态度待之。 其实这两天她也想过了,就目前而言,沉默和回避已经不是最好的方式了。 之前谢辞喃喃那句“魂归来兮”,真的震撼到她了,她心里也曾想过,自己是不是该面对现实? 可想着就觉得挺难受的,她就没有继续想下去了。 只能说谢辞这个时机确实正正好,顾莞被他一双殇恸祈求的眼眸所震颤,她真的无法拒绝他再给他沉重一击,心乱如麻,避无可避,混乱到了最后,她最后几乎是哭着说:“……好,好,你先放手!” 喊出去之后,顾莞也挣开了他,妈的,她眼泪哗啦啦下来了,她踢打他,大骂:“你这个小混蛋!” 谢辞已经不小了。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擎天般的男子。 但他一声不吭,反手紧紧抱住她,任由她踢打,一声也不喊疼。 顾莞心里气死了,拍开他手,气得往地上一躺:“谢辞我真的服了你了!” 什么人呐! …… 顾莞什么当心灵导师的兴趣都没有了,气呼呼瞪了谢辞一眼,说不了两句就跑了。 只不过,她心里到底不是很放心谢辞,虽然很生气,但最后还是去找了秦瑛。 等秦瑛快马赶到丘顶的时候,谢辞还静静站在那里。 他听见马蹄声,回过头来,秦瑛远远而来,在丘底勒停马,翻身快步而上,他静静看着她越来越近,最后来到他面前。 风呼呼的吹着,谢辞头盔扔在地上,几缕碎发随风飘着,他哑声说:“二嫂,我是不是很卑劣?” 谢辞得承认,自己情绪是真的不假,但刚才确实有一些心机在。 他那个瞬间,突然敏感意识顾莞肯定不可能拒绝他,他就这么做了。 果然遂了他的心意。 谢辞本来应该感到很高兴的,但巨大的愧疚淹没了他,和那些累累的悲凉伤恸,汇聚一朵几要破碎的琉璃冷花,在他的瞳仁和面庞上,一触即殇。 不料秦瑛却狠狠一下拍在他的额头上,大骂:“我卑劣你个大头鬼啊!” 她拉着谢辞,往丘底冲,一路冲至河边,对着尚算平静的河边水面,“你瞧瞧,你瞧瞧!你像个什么鬼?!你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秦瑛又心疼又生气,谢辞经历的一切,她都知道,三观粉碎的痛,毅然投身昔日父兄不耻痛绝权宦麾下的痛,她也很清楚,但她绝对不能让谢辞继续这么下去的! “你睁大眼睛,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我!” 秦瑛厉声! 她不是谢家人吗?死去的不是她的夫婿她的爱人她孩子的父亲,她的公公小叔吗?是,她是不需要像谢辞这样一步步走进督军行辕,但短短一天两夜,她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 “我们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 秦瑛诘问:“他们没看清楚,他们死了,我们要活下去有什么不对?!” “况且,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日后怎么样了?!” “别说什么卑劣不卑劣的!等拥有了选择的权力,你再去想往哪边走是对哪边走是不对!其余时候,都是废话!!一句狗屁不通的屁话!!” “我们害人了吗?啊!谢辞你回头望望,多少北军兵丁,多少老百姓因为你活下来了!” 秦瑛握着谢辞的肩,他现在已经比她高得太多了,但她站在土丘上平视他,一字一句:“谢辞,你做得对,我们没有害人,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 她细细端详他,语气终于放柔了,“你长得这么好,那么当机立断雷厉风行,二嫂真高兴,二嫂觉得你一点都没做错。” 秦瑛从怀里取出一叠书信,这是前日到的,但一直耽搁还没顾得上,她刚才特地折返去取了来的。 “你瞧瞧这个?” 谢辞怔怔看着水面的自己,面容沉沉,眉宇阴霾不去,像覆压着万年不变的黑色霜雪。 他又怔怔看秦瑛,秦瑛因为昨夜痛哭过,眼睛边缘微见痕迹,但所有的一切,如今俱已化作一片毅然之色,“前面没有路,我们就开出一条路来!没有走到最后,谁也不能说我们是错的!” 谢辞的心一震,他接过秦瑛塞进他手里的厚厚一叠信笺,是家信,有荀夫人的、谢明铭的、谢大嫂谢三嫂、谢五郎、还有谢柔谢明钰姐弟俩的,甚至刚刚开始启蒙的妞妞也横七竖八写了一封。 信里都是报平安,写着他们的日常生活,平平淡淡又温暖的记叙,末尾总带上一句谆谆叮咛。 妞妞一张纸一个字,说:“四叔你要好好吃饭。”谢三嫂说,没人教她,是她自己想的。 刚刚满十四岁的谢明铭还特地给他四叔说,说他已经满十四岁了,他郑重地说,希望能来四叔身边帮助四叔。 小少年十分认真,强烈请求,并说已经取得祖母和母亲的同意。 谢辞一封封看过信,心潮汹涌,所有压抑的情绪皆化作两行热泪淌下,他真正切切感受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二嫂!” 最后谢辞用信纸捂住脸,眼泪汹涌而出,“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心里始终沉甸甸卡在那里的那个巨瘤,在看见家信的这一刻,终于松脱开来。 秦瑛松了一口气,终于露出几分微笑,她仰头看天,知道真相后,她居然没有太意外,她心里冷笑,这才符合一切不是? 她轻轻拍着谢辞的肩膀。 谢辞没有哭太久,他舍不得打湿手中一叠信纸,小心用甲胄下摆内的裤腿擦了擦,他抬起眼睛,那双如琉璃般的瞳仁一碧如洗,似这雨后的天空一样。 谢辞把谢明铭的信放在最上面,“二嫂,我和冯坤说了,我要当回名正言顺的谢家人,我要朔方。” 他低头看一眼明铭的信:“等明年,我就可以把明铭接过来。” 谢辞眉宇间一片坚定,如果顺利,明年他应当能做回谢辞了,谢家人头顶的帽子也将摘掉,就不需要再躲躲藏藏了。 他心里所有排斥之意尽去,反而发了狠,“二嫂,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尝!” 蔺国丈,郑守芳,甚至……这一刹那,谢辞心中甚至闪过一个极大逆不道的心念,一闪而逝。 秦瑛深吸一口气:“那是当然的!多行不义终反噬。但你要切记,千万别操之过急。” 这是当然的,谢辞点头:“我知道的二嫂。” 他心里舒服了很多,再看这漫天飞舞的杨花,也看出了夏日景致,俯瞰褐迹斑斑的大战场,也不再只感到压抑。 他低头把信纸一张张折叠好,放回它们原来的封皮里面,把一叠信都弄好之后,谢辞终于小声说:“二嫂,我好像做错了事。” 他忐忑不安,忍不住回头张望顾莞离去的方向,把刚才的事情低声和秦瑛说了一遍。 秦瑛忍不住笑了,“不,你没做错,你做得可对了!” 谢辞惊讶抬头,秦瑛凑过去说:“你就当不知道,她答应了,你就顺着囫囵过去。” 脚跟站稳了,可千万别往后退。 听到这个,秦瑛是有些讶异,顾莞以前有心仪对象吗?怎么家里都不知道。只不过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意义了,秦瑛手肘搭在谢辞肩膀上,说了一句震撼他整个人的话,“傻小子,解决上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一段新的感情覆盖它。” 谢辞目瞪口呆,竟然是这样的吗? 秦瑛笃定点点头:“你听二嫂的,该凑上去凑上去,该吃醋吃醋,你喜欢她,你就表现出来让她看到!” “不过先别急,”秦瑛估算了一下,“你起码得先缓几天再说。” 等风头过了再说。 到了这个时候,秦瑛心里才是真真切切松了一口气。这样好啊。正事之余,有人有东西牵着谢辞的心神,他身边环绕着这些人事,他心里那条路,才会越走越宽,铁定不会倒回去了。 谢家的男人,个个都是一个样,但从前的他们没有剔骨剥筋的时与机,但愿小四淬火重生,把这条路最终成功走到底。 秦瑛真的很庆幸,他们有顾莞。 不然的话,很多事情她这嫂嫂是根本没法做到的。 两人站在大河边上,谢辞低头望一眼水面的自己,眉宇间的沉郁已悉数退去,如大地般亢实又坚韧一片。 他回首望过山川原野和延绵不绝的大小营帐,视线最后回到顾莞离开的方向。 “嗯。” 缓几天时间,他记住了。 …… 不过这么一缓,就不止几天了。 这个长夜里,一觉酣睡到天明的人没几个。 督军行辕内。 气窗和帐门掀起,带着水汽的风拂动罗汉榻上金红锦垫垂绳丝绦。 冯坤斜躺在在靠窗的榻上,翼善冠两侧的金丝微微轻动,他面无表情盯着几点星子,忖度许久,谢辞确实迄今为止是最合适的人选,没有之一。 他冷冷勾起唇,一双艳丽的丹凤目却毫无笑意。 既然这样。 很好。 …… 日子就这么忽忽过小半月,战事已彻底告一段落了。 北戎最终被从马莲道口和归缓北口驱赶出去后,余下的溃散残兵也收拾的差不多,两个关口已经在重新修筑并设下先前三倍的兵力把守,大战场也终于打扫完毕了。 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忙,谢辞更忙,他回去当夜,就提笔给谢明铭回了信:稍等一等,希望明年的这个时候,四叔可以亲自回来接你。 谢辞得布置一切事宜奔赴未知的京都,还得完成明面上扫荡残兵祭奠牺牲将士的的事,都腾不出时间去找顾莞,终于等到六月末即将跨入秋季之际,冯坤下令,各归各位,拔营回京。 秋老虎还未到,但青青原野已经提前感受到了秋意,狗尾巴草已经长出一条条蓬松的绒须,芒草的叶尖出现了一点点的黄意。 一大清早,号角呜呜长鸣。 大营最后的部分已经拔起收拾,往各方而去,返京队伍长长往清水关。 当先一行,当然是督军銮驾和皇子车驾,旌旗招展走在最前方。 蔺氏父子支持的毫无疑问是三皇子,而冯坤支持的则是沐贵妃和四皇子,有他的扶持,四皇子母子才能站到今时今日这个位置,不过四皇子谢辞等人也没有被安排去拜见,现在说这个还早了,但彼此知道了这么一回事。 大家的战甲已经擦洗干净了,黑甲锃亮干净,正骑在马背上,前方队伍已经缓缓开动,而后方谢辞等人正在告别。 谢辞终于见到顾莞了,不过顾莞没搭理他,她正忙着和秦瑛一起,与秦文萱挥手告别。 今日离去的除了秦显陈晏等人之外,还的就是荀逍和秦文萱。 秦文萱这段时间既要照顾亲爹,又要牵挂荀逍,陀螺般地转,人消瘦了不少,但精神却是极好极好的。 她和荀逍已经换了常服,一人一骑,伫立在长草中,她笑着冲大家挥手,双目重新染上光辉,俏丽的面庞尽是恬静的笑意。 这段时间,她和荀逍怎么样顾莞也不好去深问,但荀逍的状态却是比先前要好了一些,荀逍要去大草原搜索荀逊——荀逊已经被迫舍弃肃州趁着最后一场大战脱身了,北戎子哪怕只有一些不太确切的证据,也足够致命了。 更甭提现在谢辞他们这边还有冯坤的支持。 秦文萱要和荀逍一起往大草原去了。 荀逍形象特殊,两人没有久留,挥手暂别之后,很快掉头而去,两人两马,渐行渐远消失在长草和原野的之后。 不容易啊! 顾莞也露出微笑,收回用力挥动的手,祝好啊。 “走吧。” 谢辞踱马过来,见她终于收回目光了,低声说了句。 顾莞斜睨他一眼,这么多人,她不好不卖他面子,于是点点头。 队伍很快动到这里了,前面是李弈,谢辞一声令下,所有人随之汇入了进京的队伍。 谢辞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是京营都督,授命调教京军兵卒的,兼金吾卫中郎将。 秦显等人率军返回驻地,而秦关陈珞陈琅贺元贺容等人却却留了下来,要跟随谢辞一起进京。 黑甲战马,无声威势,时至今日,谢辞早已不再是当日那个满脸血泪的孤孑少年,但当他再一次跨越陇山关转道面向黄河和京畿方向,看着那似曾相识的官道和景色,他冷冷盯着京畿尽头,中都的位置。 …… 再次踏入京畿地界,大家都感慨万千,这就不细表了。 拉着缰绳进了下榻驿舍,谢辞刚要凑过来,就被顾莞赶蚊子一样赶跑了,“走你!” 不过没等两人再说下一句话,院门传来说话声,冯坤有召。 马上就要进入京畿地界了,冯坤接下来要说的,肯定是正事。 谢辞顾莞立即对视一眼,两人霎时收了其他表情,“我们过去一趟。” 顾莞依然作谢辞近卫装束,当下也不废话,立即和谢云等人一起尾随谢辞之后往前院驿舍主楼去了。 出了院门,李弈也整装而出,两人对视一眼,合作一股,很快抵达主楼。 该清空的已经清空了,冯坤一身火红绣金麒麟袍,头戴翼善冠,正托着那个檀木画眉鸟笼子在院内端详。 “冯相!”“冯相!” 谢辞李弈俯身见礼,冯坤点点头,把画眉笼子递给身侧的小太监,小太监小心接过,捧着下去了。 冯坤在主位坐下,抬下巴点了点,“坐。” “马上就进京了。” 冯坤端详易容过后的谢辞,“你这脸画得不错,”他微笑骤然一收:“你们接下来要办的差事,就是南下江南,查清江宁三大仓常平粮倒卖空仓的事。” 其实就是李弈上辈子被波及贬谪的那件事。大军一动,要征集粮草,然后才发现江州、宁州、嘉州三大常平仓竟然空空如也,被盗卖得几乎空仓了。 这件事情先前大战顾不上,封存等待秋后算账。 冯坤微微俯身,他勾起一边唇盯着谢辞,那双阴柔凌厉的丹凤眼却毫无笑意,他说:“嫌疑人有四个,总廪粮官韩景泰,西北粮草后备官范谦和严达光,还有一个江宁督军郑守竺。” “这个郑守竺,就是郑守芳的亲弟弟,也是内卫之一。” 谢辞倏地抬尽眼睑,冯坤居高临下盯着他,“没错,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件事情就是郑守芳做的。” 一双艳丽丹凤目刷地扫视两人,冯坤冷冷道:“你们的任务就是,准确查到郑守芳身上!将他置之死地!!” 冯坤站起,白底皂靴一尘不染,麒麟袍下摆绣的四爪行龙纹金光闪闪张牙舞爪,他扫一眼面前的两个人,俯身一字一句对谢辞说:“谢家翻案的可能性不大,但可以走大赦,只要你将这件事完美做到底,不管是大赦,抑或朔方,届时都会到手。” 冯坤勾唇,阴柔凌厉的面庞在阳光下,好像一朵罂粟花,致命、有毒,却诱惑力十足。 从里到外,刷地抬起的眼睛。 谢辞一下子捏紧的双拳,他垂眸,俯身单膝着地,“谢辞,必全力以赴!” 冯坤勾起一边嘴角,异常白皙的面庞衬得唇格外朱红,他非常满意,“很好!” 非常好! …… 庭院边缘的廊下,星灵站着几人,这是贴身近卫等待的地方,顾莞的心不禁怦怦跳了起来。 妈呀。 真的能吗? 她对冯坤的了解不多不少,毕竟原书剧情里,已经有了冯坤的出现了。冯坤可是反派oss之一,把前期的李弈虐了一个死去活来,她对这条阴柔美人蛇印象还挺深刻的。 又狠又绝,手段高明,腥风血雨,但感情却很凄美,沐贵妃是他表姐和年少恋人,当初全家被一纸圣旨抄斩他没入宫禁去势,沐贵妃走了千里的路,告诉他,人这一辈子,有千万种活法,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 他答应了是。 她含泪回去了。 只可惜后来佂秀女,沐贵妃的继母为了钱财,将她推出去,被选中后,从此一道宫墙双方身份,再见经年,却爱得而求不得。 而实际上朝廷的格局,也不是像外人以为的那样的。老皇帝固然极宠信冯坤,冯坤权倾朝野,两党魁首之一,后两者都真的,唯一有差异的就是第一点,冯坤并没有那么俯首帖耳老皇帝,他是处心积虑要弄死对方复仇的。 而老皇帝,也没有真的宠信冯坤,也是极厌恶对方,他之所以“宠信”冯坤,完全是因为他需要有一个权党来对抗当初快要失控的蔺国丈。 前面说过,这老皇帝前面十几年和亲爹斗,之后几年和兄弟斗,兄弟斗完儿子又长起来了,开始儿子互斗,权党操纵儿子们,和他斗。 大魏中叶后朋党问题就极严重,老皇帝有没有过解决朋党问题的心不知道,但他根本没这个机会,当初老皇帝为了登基和解决太上皇接受元后一家投诚,之后太上皇终于死了,为了解决钳制他的元后家族又提起贵妃也就是继后一族,之后为了解决继后一族又到蔺国丈,然后再到冯坤。 偏偏老皇帝眼光还超好,每一次提起的都是超级牛批人物,每次都失控,搞到自己被波及伤痕累累且殚精竭虑。 冯坤一直在颠覆朝野和扶持四皇子登基中徘徊未决,但他已经手掌大权触觉深入宫禁,蔺国丈也是一路货色,老皇帝在上,京城局势其实挺剑拔弩张的。 只不过,这冯坤却有个好处,每一个投归他座下为他办事的人,他的承诺向来都兑现得快准狠的,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老皇帝知道冯坤和沐贵妃有私情,但不知表姐弟+冯坤想他死。 顾莞把他这句话品了一遍,觉得没啥大问题,她也就不管了。 只要这个条件兑现,其他的都不是事。 ...... 谢辞也是这么想的。 “冯坤为什么找我做这件事,已经不重要了。” 谢辞去了李弈那边,稍稍合计之后,随即折返,他将吩咐谢云将过程告知等待已久的秦关等人。 谢辞坐在大书案背后,淡淡地道。 刚才顾莞也隐晦地说过,老皇帝这么猥琐冯坤这么狠,“我们有可能会牵扯到这里头去。” 但谢辞思索片刻,“先不理它。” 现在说这个太早了。 这个冯坤,确实洞悉人心,他们回京,本来就是一往无前火中取栗,火大和火更大,并无区别。 谢辞几乎是冯坤一开出了条件之后,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 就算这个江宁是龙潭虎穴他都要闯一闯! 没什么好说。 立马一锤定音。 顾莞也没有意见,“嗯,那不错的。” 诶,就是不知道,这辈子的清水战局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北戎被提前撵回去,这辈子还有王庭瘟疫吗,还会有新帝被掳国门告破吗? 不知道,但反正时间不会久了,这样的环境底下,积蓄势力是肯定没错的。 “就这样吧,都回去,抓紧时间休息。” 谢辞言简意赅,大家随即站起,拱了拱手,鱼贯退了出去。 顾莞闻言斜瞟了谢辞一眼,也站起身走出去,谢辞赶紧追上去一把拉住她,“莞莞?” 卧槽,还莞莞,谢辞学坏了,怎么这么会打蛇上棍?是请教的哪路明师? 顾莞座位靠前,走在最后,谢辞腾地站起,一个箭步赶在她迈出门槛前拉住她的腕子。 顾莞:“……” 不过外面刚出去的人很多,顾莞可不打算就私人问题暴露人前,于是停了一下,就被谢辞并肩拉着手了。 “我送你回去吧?” 顾莞甩开他的爪子,谢辞也不生气,一路送到她回去,直到她进了屋。 谢辞站在屋外好一会,侧耳听着她行走方桌旁坐下,他低低地说:“对不起,但我还是很喜欢你。” 秦瑛让他站稳了,千万别往后缩,但谢辞还是觉得,他欠顾莞一个道歉。 很低的声音,原来顾莞本来听不见了,但这个驿舍房舍半旧木墙有点开裂,那一丝浅浅的声音顺着长满苔藓的罅隙被风送进来了。 然后他和往常每次一样,送到地就回去了。 顾莞忍不住呼了口气,哎呀妈呀,她搓了搓脸,把自己往床上一抛,啊啊啊啊。 但气也气过了,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谢辞这个样子,让她想起了上辈子不知在哪里看过的一段话, ——他可能不知道什么叫谈恋爱,但他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怎么对她好。他也不知道怎么追女人,但他知道不能对自己喜欢的女人敷衍。 千万般的真心,谨奉于一人之手。 当初看这段话的时候,顾莞真的有被最后一句戳到了,但今日今日,她居然忽然想起这两段话。 顾莞睁开眼睛,叹了口气,唉,她是不是也该面对现实了? 有些心淡了,没意愿去想去涉及,但现在真的生生被谢辞给挖回出来了。 顾莞也不是个爱拖泥带水的人,她坐起,抱膝想了半个小时,她最后拉开门扉。 宁静的夜色中,一双小巧的厚底布靴子在迎着晚风小跑到前院,几乎是那轻盈的步履声刚停在房门之际,两扇门扉就“咿呀”一声被从自内猛地拉开了。 谢辞一身雪白寝衣,两手拉开房门,晚风吹拂,顾莞散碎的发丝和深紫色的丝绸披风在纷飞鼓动,她白生生面庞映着夜色,一双玲珑剔透眼眸像月色一样清亮,滚动晶莹。 她说:“谢辞,你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吧。” 可能很快。 但她真的需要一点点时间,等她收拾好心情,放下一些人和事,她就开始喜欢他。《 》 62. 第62章 卧槽,你一个待岗就业的,连…… 顾莞说这句话时候,眼眶发热。 要试图放下一段重要的过去,并不容易,其实最重要的还不是曾经的恋人,而是父母,再好的养子女又哪里比得上亲生骨肉了? 是的,她得承认,之所以要努力放下,不正是因为心剖一半还在那边,留恋舍不得离去。 弟弟去世了,父母给他扫墓,可等父母也去世了,谁还会给他们扫墓? 只是拂面的风是那样的真切,顾莞仰了仰头,她看见黑乎乎的粱枋檐瓦,庭院一棵大树簌簌抖动着,夜色中亭亭如盖苍翠葳蕤,这一切都前所未有的真切清晰。 她最终还是做下了这个决定。 是谢辞逼迫着她,也是她自己逼迫着自己,把覆盖的纱面全部揭开的时候,她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她深呼吸,抹一下眼睛。 谢辞这辈子,最见不得就是她的眼泪,他急了,“对不起。” 夜风迎面吹拂,吹开他没有系紧的衣带,露出一点陈旧的伤痕,他下意识就是道歉。 无论如何,都是他的不对和不好。 顾莞瞪了他一眼:“你是该道歉。” 坏家伙,小混蛋。 救他还救出一笔债来了,挖心掏肺跟讨债似的。 今夜顾莞心潮起伏,但眼前的年轻男子,已经褪去了昔年的所有青稚,甚至不需要戴甲,就这么一站,肩宽背阔油然站出一种无声的威势。 唯一的区别,是身上又添了许多的新疤痕。 真是说他也不是,不说他也不是,喜欢一个人好像也不能说他做错,顾莞双肩一垮,“行了,我回去了,你不许跟着我来了。” 她抓起黑斗篷在脸上擦了一把,睁了睁眼睛,转身回去了。 在二进院里转悠了许久,最后才推门进屋睡了。 …… 二进院和前院正房只相隔一堵墙,谢辞侧耳倾听,那熟悉轻盈的脚步声上了台阶,踏入门槛,最后掩上了房门。 他推开一点后窗,东厢烛火已经吹熄了,雅雀无声陷入沉睡的寂静。 谢辞这才轻轻掩上窗户,倒在床榻上。 虽然很记挂她,但此时此刻,无法抑制的一股巨大喜悦包裹他的全身,和他置身的这口深井的黑暗融合在一起,汇聚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滚动情绪,他连心尖都在颤栗。 谢辞其实已经敏感察觉到,她的心上有伤口。 但在这个至关重要的阶段里,他咬牙坚持着,一直坚持到今日她给出了确切承诺。 谢辞知道自己变了,从前那个纯洁无瑕的少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在终于得到她承诺的一刻,他喜悦,他自责,但如果再来一回,他还是会这么做。 因为此刻的他犹如置身一个黑暗的深井之中,前方是巨大又充满危险的旋涡,绞杀盘旋心惊肉跳,他孤身伫立阴霾一步步往前走,不知尽头是何方,命运的齿轮滚动,随时都可能死。 在这样未卜的黑暗中,他就如同一只趋光的飞蛾,顾莞是他唯一汲取温暖的明光,“呲”地一声,再也分不开了。 这一份爱恋,最终深入骨髓,如飞蛾扑火一般,已非人力可分开。 但终于,他等到了! 谢辞睁眼片刻,抹了一下眼睛。 但最后,这个颀长的年轻男子终于露出一抹笑,他小心翼翼拉动颈项的链子,把那枚银色的玲珑扣解下来放在手掌心。 已见厚茧和粗糙的掌心,托着那枚擦得铮亮的小圆扣,他端详许久,最后放在唇边轻吻了它一下,把它按在心口。 谢辞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地面了,他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想,他要怎么替顾莞疗伤? 想到这里,谢辞愧疚自责快将他淹没了。一直以来,都是顾莞宽慰他鼓励他帮助他的,他却没有反过来帮助过她,甚至连她也有脆弱也是近来才发觉。 怎么可以这样?! 他心里有些想法,而且已经让人去做了,不知是不是这样对不对? 另外,脑海里又闪过二嫂说的,“傻小子,解决上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一段新的感情覆盖它。” “你听二嫂的,该凑上去凑上去,该吃醋吃醋,你喜欢她,你就表现出来让她看到!” “这才是对的!” 谢辞想了很久,最后学着顾莞劝慰他的那样子准备了一二三四项,但思来想去总觉的差了点什么,有些太生硬了,于是他又琢磨着该怎么样才能把它们软化一下。 谢辞把仅有的一点闲暇的所有心思花在这上头,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些准备最后大部分都没用上。 可能老天爷都在帮他。 最后出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 不管是谢辞,还是顾莞,都没敢太晚睡。 午夜过后,就赶紧调整心绪让自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情感只是这口黑暗深井中开出的一朵花,接下来一步错,很可能万劫不复。 只有在这个未知漩涡中保存好自身,才能呵护这朵珍贵的花朵茁壮成长,最终成功开花结果。 谁也没有任性矫情的资格。 他们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和清醒的头脑。 一夜无词。 次日一大早清醒,整个驿舍营区很快动了起来,卯正时分,銮驾启行,五彩仪仗和金红黑三色旌旗迎风猎猎,往南而去。 两天之后,抵达中都近郊。 远远望去,灰褐色砖石堆砌的城墙磅礴巍峨,沿着地面巨龙般往东西磅礴延伸,三层箭楼顶端是醒目红色,四角旌旗招展戍城兵林立,威严肃穆,富庶繁华,乡镇庄园民房从百里外就开始密集,一直到了近郊,民房鳞次栉比,稠庶得已经和城内无异了。 这就是整个大魏的心脏,五朝古都中京。超过了三百年王朝鼎盛中兴让入目皆是北地完全看不到的繁庶昌盛。 久违了,也很熟悉。 谢辞曾无数次在此地飞马驰过,就连秦关等人都来过好些次,甚至住过几年,故地重游,身份心境截然不同,滋味难以言喻。 至于顾莞,这虽然是她近期第二次返回中都,但赶得水都没心情喝一口的上次不算,这还是她第一次不疾不徐行走在驿道,打量这座繁华的大魏京都。 震撼没有,就是很感慨,来往避让的络绎百姓行人和道旁的不绝于眼的茶寮酒馆,个个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往这边张望,老百姓很明显还沉浸在王朝中兴的余韵当中,他们绝对不会知道,这个王朝连下坡路都快走到头了。 其实就算没有北戎,按照这个趋势,这个王朝怕也撑不了几十年了。 李弈早早准备起来,其实是很对的。 谢辞薄唇抿得极紧,这条官道他曾来回打马走过无数遍,那时候他父在母在兄长皆在,忠勇公府的每一个人都好好的。 故地重归,人事全非。 秋风萧瑟,他盯着前方中都城的方向,如琉璃冷色般的墨瞳一动不动仿佛冻结住一般。 再往前一段,有个小火者过来传话给谢辞。他换下蓝衫太监服悄悄过来的,并且先找的李望,李望等他走了一段时间,才很低调打马过来,笑道:“谢兄,冯相刚传话,你随我直接去京营就是,哦,李兄也是,咱就不进城了,走吧。” 在距离中都北城门大约三十来里地的时候,冯坤通知,谢辞等一行不用进城。 大概是身份的缘故,免去不必要的麻烦。 京营报到也就签到一下,这只是个调任借口,但凡外官进京都有几天休整假的,进去后很快就出来了。 已经正式踏入初秋了,北地秋风一到,很明显的,大片大片原野和道旁的芒草尖尖都泛起一点黄色,今天天气不是很热,微微的阳光下,吹来的风一阵阵麦子即将成熟的香气。 谢辞快马疾奔出了京营辕门,往这边跑过来,顾莞下马舒展筋骨,正有点百无聊赖踢着道旁的芒草,他驱马跑到近前后,翻身下来,牵顾莞的手往回走,“怎么不进去?走,我带你见两个人。” 他终于露出了一点轻快的神色。 顾莞兴致缺缺,她最近几天看谢辞都有点横挑鼻子竖挑眼,心情也不咋地,他冲过来就拉她的手,她还挺不乐意的,干啥呢乍就牵上手了呢?不过转念一想,两人从前也是这么一直这么牵的,现在说这个会不会有点此地无银? 然后这么纠结一下,就被谢辞拉着进了小庄子的大门。 这个小庄子,是他们自己的地方,顾莞被拉着跑进大门后,前面的谢辞一刹,他回过头来,笑道:“莞莞,你瞧这是谁?” 顾莞定睛一看,正房回廊台阶下,一个相貌温婉和她有三分相像的四旬妇人,正牵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清秀男童,男童和她也有几分像,母子两人一身蓝青棉布衣服,妇人有些忐忑望着这边。 顾莞:“……” 卧槽!这是原主,哦不,现在该也算她这身体的生身母亲和异父弟弟。 她惊讶,和那对母子乍对视一眼,蓦侧头看谢辞,谢辞看着她,那双琉璃般的黑眸流露柔光,他轻声说:“我想着,你可能想你娘和你弟弟了,就把让谢梓直接把她们接过来了。” 反正现在的话,估计冯坤也清楚知道这母子俩的存在了,再去掩藏反而不合适,索性不如接过来和他们一起了。 ——前头说过了,谢家出事之后,徐氏母子就被原主的继父扫地出门到庄子上去。 其实最初最初的时候,两人还没到肃州的时候,谢辞就说过要去信给秦瑛,让家里稳定下来之后,就让她雇个镖局去中都接人。 只是后来谢家一直没怎么稳定过。 再后来,谢辞收回谢家卫之后,和顾莞商量了一下,让谢梓南下中都把徐氏母子带回来,如果她们不愿意离开中都,那就重新另找个安全的庄子先安置下。 只是谁料后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谢梓还没回来,西北战场就连番巨变,然后谢辞直接投在冯坤门下,被调任回京了。 冯坤既然用他,那必然是先起了他的底,不知道徐氏母子的存在不大可能,那时正值谢梓重新安排小庄子,必然也暴露了。 于是南下的路上,谢辞特地传令,索性把她们母子带过来,和顾莞团聚了。 初秋,午后阳光微微,谢辞站在树荫下,面庞和带着麦浪味道的风一样带着微微干燥的温暖和柔和,他轻声和她说:“你是不是想念她们了?” 原主的人生轨迹其实很简单,这辈子最大的伤痕和烙印大概就是母亲把她留在忠勇公府后改嫁,之后还生了异父弟弟。 母亲有了新的家,而她,不愿跟着一起去闵家,形影孤单,寄人篱下。 顾莞:“……” 但徐氏已经拉着那个小男孩快步走上来了,到了三步外停下,谢辞体贴松开她的手,退后一步。 顾莞:“……” ……其实最近的事情实在太多,她都已经把徐氏母子忘在脑后了。 不不,主要原主对留下她另嫁的母亲有着深深的怨,最重要经过五年的艰难流放生活,曾经对母爱的期待的心早已被现实磨砺得一干二净了。 所以给顾莞留下来的深刻记忆画面,徐氏母子一桢都不占。 所以她并没有太把原主这个恋爱脑母亲和异母弟弟放心上,想着不连累对方,再适当拉一把保证安全,就当为原主尽了义务,这就可以了。 这真是一场超级意外的见面,顾莞惊了一下,无奈,只好赶鸭子上架了。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徐氏似乎并非原主和她以为的那样,不爱原主不把女儿放在心上。 “元娘,元娘!” 徐氏克制地站在三步外,小心上前一把,试探着拉了顾莞的手,没被挣开,她泪花立马涌上眼底,竭力忍住,这个和顾莞面相有三分相似、但留下了不少岁月痕迹,看着疲惫但能看出曾经是个大美人的妇人喜极而泣,“你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阿娘曾经去过铁槛寺监狱想打点,可是,可是……”可是那点钱,如泥牛入海,她很快就被撵走了,连停留都不许停留。 她甚至回去求过原主的继父,但那个男人果然无情寡义,徐氏跪哭崩溃毫无作用,当天就被拉上马车送回庄子关着了。 眼泪大滴大滴往下掉,喜极而泣,伤心悲痛,两年多时间的担忧和急切决堤般涌出来。 顾莞不禁和谢辞对视一眼,额,这和她想象中的有点不大一样啊。 有道爱情和咳嗽是藏不住的,其实母爱也是,顾莞能感受得到,徐氏不是装的。 那个小男孩怯怯看着顾莞,但看眼神并不意外,显然经常听母亲说顾莞的。 顾莞被徐氏抱着,僵了一下,很快感觉眼泪濡湿了她的肩膀的软甲的衣服。 要是对方无情无义吧,顾莞可是很擅长对付这种人的,但现在这样,她只能够拍了拍徐氏的后背,“娘,我很好,我没事的。” 徐氏又哭又笑,松开顾莞上下端详了很久,又破涕为笑,拉着她往正屋去,“娘做了菜,还给你做了衣裳,你瞧瞧?” 很一大桌子的家常菜,每一碟子顾莞曾经很喜欢吃的,衣裳春夏秋冬都有,并且不止一年不止一套,针脚非常平整细密,显然极用心。 顾莞翻了翻记忆,才想起其实每年徐氏都会使人往公府送衣裳,针脚也是这么平整细密的。 原主对徐氏有怨,根本没有留意到,但顾莞回忆的时候留意到了。 并她很敏锐发现,徐氏其实疼爱她比小男孩还要多得多。 真把她整出一头小问号。 “你都长这么大了,娘都不知道,娘明天改一下,把肩膀和裤脚放一放,应该就能穿了。” 顾莞赶紧说:“不急不急,您慢慢改吧。” 吃完晚饭,徐氏又搂着顾莞说了许久的话,然后又翻出衣服看她试穿,顾莞只好试了,人家这么真情流露,她也不好推拒绝。 最后她抓抓头,既然这样,她也会照顾好任母子的。 啊! …… 这徐氏顾莞简直招架不住,好不容易用困了做借口然后再三推拒逃出房门,房中却挑起了灯,徐氏连夜给她改衣衫。 顾莞抓抓头,这两个时辰,简直比从云北仓直奔中都又从中都赶回云北仓还难熬啊! 然后她一回过头,就看见谢辞。 他一直站在庭院里,都没离去过。 有事情忙谢辞也是直接在这里吩咐了,然后一直等着她。 暮色下,她一出来,他就面露笑脸侧头望过来了。 似乎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由衷感到开心。 顾莞忍不住叹了口气,没好气:“还站这干嘛呢,还不赶紧去吃饭?” 这还是这两天,顾莞第一次用正常语气和他说话,谢辞一听,飞一样就快步走过来了。 顾莞无奈瞅了他一眼,撸一把刘海。 两人直接拐弯往饭厅去了。 …… 被赶鸭子上架,顾莞心里多少憋着气,偏偏打也不是骂也不是,于是就不大瞅睬他。 谢辞这般安排是为什么,顾莞已经想明白了。 她有点啼笑皆非。 不过也不能说他不对,其实算歪打正着的,虽然人不对。 这份心,是让人动容的。 顾莞泄气了,生他的气也生不起来了。 两人吃了饭,沿着小庄子散了一圈步,最后坐在大门前台阶的大柳树下,谢辞时不时抬头看她。 顾莞正捡石子儿打水漂,她用石子儿扔他一下,“你别急啊,你急什么?” 气又气不起来,骂又骂不下口,顾莞有点丧接受了现实,好吧,就这样吧。 谢辞说:“我没急的。” 他急忙否认:“你说需要时间,我听到了,我等你一辈子都可以的。” 屁。 顾莞翻了白眼,她不信。 老祖宗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果然是真理。 算了,不再这个问题打转了,顾莞伸展一下筋骨,小潭的水很清澈,她直接掬水洗了一把脸,用衣袖把脸擦了一把,她皱眉头:“谢辞啊,你说这个冯坤,究竟有什么意图呢?他和这个郑守芳有这么大的恩怨吗?” 谢辞为什么直接把徐氏母子接过来,并刚才吃饭时就说直接带着吧,顾莞自然一听就秒懂。 不免就想起这个问题来了。 冯坤为什么要用谢辞不讨论了,但他和郑守芳有这么大的恩怨吗?他究竟想干什么? 顾莞心里毛毛的。 和这条美人蛇打交道,哪怕啥也不干都有一种心惊肉跳感。 …… 而在同一时间,特使銮驾已经直抵皇城了。 銮驾在朱漆大宫门前停下,朱红描金蜀锦金缎的垂帘被自外撩起,小太监垂首站在銮驾车厢两侧,冯坤微微低头,出了如一个小房子的髹金云纹的紫檀木大车厢。 他站在三级描金台阶的车辕上,慢慢抬起眼睛。 宫门前,夕阳西下,漫天的晚霞映红的半边天,宫城巍峨耸立,照在层层叠叠的红墙金瓦之上,映射出刺目的红光。 护卫林立,井然肃杀,绝非那后世游人如织的故宫可比拟,天家气象庄严雄浑,高高在上,掌握着这天底下的生杀大权。 冯坤面无表情盯了一会,拾级而下,直入宫门,一路至金銮殿。 早有小太监飞奔而入通传,冯坤刚刚抵达金銮殿的台阶最顶上,已有内侍出来,“宣中书省左丞相及司礼监掌印冯坤——” 金碧辉煌的偌大宫殿,鎏金四足大香鼎内龙涎香徐徐吐出,厚厚的织金红绒大地毯精绣缠枝云龙纹,从大殿门口一路铺至玉阶之前。 御案后的髹金九龙争珠卧榻上,半卧着一名头发花白皱纹极深目光含戾、身穿明黄龙袍的七旬老者。 正是这座皇宫和整个大魏朝的主宰,当今天子隆庆帝! 只是老皇帝和很多人想象中的形象有些不同,他已经很久不上大朝了,因为他不良于行。 老皇帝这辈子斗死了太上皇斗死了前太子斗死了兄弟和一个个大权臣,他是获胜者,但过程也异常惨烈,在他身上留下了累累的痕迹。 老皇帝眉目沉戾,左眼带着眼罩,他瞎了一只眼,去年栽下龙椅当廷昏迷之后中了风,双腿已经瘸了。年迈和日复一日的病痛折磨,偏蔺国丈和冯坤之不驯难缠程度远超当年的兄弟元后等权党,这种情况下还要殚精极虑,老皇帝的暴戾就如同压火山,玉泉宫内气氛一贯压抑,内侍宫人小心再小心,但还是时不时就会死人。 老皇帝没有戴冠,他半卧在龙榻上,双腿盖着明黄色的锦垫,冷冷看着朱色殿门之外,走进了冯坤的身影。 赤红如火,脊背笔挺,金丝翼善冠在明亮的灯火下闪亮刺目,白皙阴柔的五官,一双凌厉的丹凤目眼睑垂下,来到香鼎之前,冯坤俯身见礼,“臣叩见陛下。” “冯坤不辱使命,北戎退出两关,北军回驻各地,一应事宜俱已妥当。” 有个小太监捧着垫了金丝绒的托盘来,冯坤淡淡抬眸,将那枚金令搁在上面。 小太监立即屏住了呼吸。 其实冯坤动作一丝不差,但人有气场,这位掌印权宦从进殿门开始不管行礼上禀还是放这枚金令,不疾不徐的动作昭示着他内心全无惧意。 并且,冯坤很快发现了。 沐贵妃又在。 十二扇绢罗九龙争珠大折屏之后,跪着一个浅碧色的宫裙的宫妃。 老皇帝病了,自然需要侍疾。 当然,侍疾这个,其实玉泉宫不缺侍候的人。 但自从得知冯坤沐贵妃的私情,以及冯坤失去控制之后,老皇帝就专召沐贵妃来侍疾。 沐贵妃三旬出头,是个柔婉如诗的女子,很瘦削,她侍疾从来都是跪着的,跪行奉药,跪捧痰盂,老皇帝也不打也不骂,但他会让她用嘴侍奉最脏污的地方,把脚伸进的她兜衣内拨弄胸脯,极尽折辱之能事。 冯坤来时,她就像一条狗一样趴跪在屏风后,她竭力不让他看见她,可绢罗屏风隐隐约约,他第一眼就瞥见了她。 霎时,一股怒懑直冲天灵盖!冯坤目眦尽裂,他花费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控制住了愤怒颤动的双手。 大殿之内,君臣二人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气氛一下子紧压得如同窒息一般。 所有内侍宫人来连大气都不敢喘。 出宫回府之后。 冯坤旋风般冲入大书房,大门刚刚掩上,他一脚踹翻了整个博古架! “轰”一声,所有东西摔了个稀巴烂。 放在高几上的画眉鸟惊得嘎嘎乱扑。 ——沐贵妃名玥,小字画眉。 冯坤双目充血,杀意来得迅猛又激烈,他恨戾填胸几乎井喷而出,踹翻博古架之后,他粗喘了许久,霍地转身,厉喝:“立即安排人,马上将郑守芳的事情提上日程!” 冯坤语气森然,霍转头看心腹太监黄辛:“即刻让人通知谢辞李弈,随时准备南下江宁。” 烛光下,他眉目如冰:“让冯茜带几个人,和他们一起去。” …… 一弯新月照九州,青山升平海澜涛。 而在中都北郊云岭脚下的小庄子里,谢辞和顾莞还在说着话。 顾莞打了好几个水漂,小石子一点一点跳进莲叶的深处去了。 她兴致来了,跑到水潭边去,可惜走得近了发挥得反而没有那么好,她又跑了回来。 谢辞凝眉思索良久,摇了摇头,暂时还不知道,目前他们只能见招拆招。 他坐在台阶上,看顾莞玩了好一会儿,她近日难得有这么开心的时候,他也高兴得很。 一直到她终于玩腻了,坐回来了,他忍着一点醋意,小声问她:“他是什么样子的?” 顾莞回头斜瞟了他一眼,“他啊,”问这个干啥?她顿了顿,最后说,“他长着一双很好看的桃花眼。” 这是谢辞尝试治愈顾莞伤口办法里的第二项。 然而顾莞话音才落,忽听见马蹄声从土道而下绕庄子围墙来到大门,有人跳下来,一拍顾莞的肩:“你是……灵州时的秦小姐吗?” 两人一回头,对上一双月光下熠熠生辉的桃花眼。 一个五官俊秀二十出头的蓝衫青年正蹲在两人身后,有点迟疑又开心看着顾莞两个。 可能老天爷都在帮助谢辞。 当然,此时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谢辞大惊,他刚刚才在想,中都里头有名有姓的公子他基本都认识,桃花眼不多啊,也就那么寥寥几个,可以称得“很好看”让人见之为显著特征的,可能就那么一两个。 他闪电想到一个人,然而一转身,这人就出现了。 谢辞做了很多心理准备的,但当骤见冯茜,醋缸当即“哐当”一声破了,他醋得无以复加。 “是他?” 谢辞指着冯茜说。 顾莞:“???” 卧槽,你一个待岗就业的,连醋都吃上了,你觉得合适吗? 顾莞被谢辞噎了一下,赶紧一手拨开他,“别胡说八道,人家帮过我们的。” 原来这个冯茜,竟然是当初在灵州大营行辕审秦显走私一案,那个身穿绯红官服的青年提刑官。 他原来是冯坤的侄子吗? ——他们刚刚已经得了第一波口讯,随时准备出发,还有冯坤的侄子会带人来。 后者显然是来当监工的。 没想到竟然是熟人。 顾莞惊讶了一下,赶紧一把推开谢辞,和冯茜寒暄,“是我,啊没想到原来是你。” “是啊是啊!” 白皙的青年笑起来,露出白白净净的两个小梨涡。《 》 63. 第63章 吃醋和母爱 冯坤派来的监工,有个冯茜,倒还真算是一个小小的意外之喜。 上一次在灵州大营的时候,顾莞被拦着进不去,要不是冯茜一听她喊就跑上去证实并大声说出来,最后结果会怎样可不好说。 顾莞讶异了一下,赶紧上前感谢,“上次可真的太感谢你了!幸好你反应快,不然麻烦可就大了呢。” 说话间庄内的人都闻讯而出了,秦瑛一听,赶紧上前,一起感激冯茜。 白皙的青年笑起来,露出白净的两个小梨涡,他赶紧摆手:“我是领的仵作差事,这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他也是今天才知道顾莞的,赶紧从怀里取出特地带出来的小册子打开,里面密密麻麻记了很多笔记,他有点不好意思,“秦,啊不,顾小姐,我能不能和你请教一下,你知道为什么溺水而亡的人,不是应当指甲尽是河沙淤泥的么,为何偶却见很干净的?” 顾莞低头一看,哇,很认真哦,墨痕有新有旧,写了一大页的表症详解对比,末了记上两个小字,“待解”。隔壁一页则是有关斗拳状的,已经写上了她上次说的原因的,并且冯茜后续肯定自己又研究过,加上了不少本人的实操笔记。 “噢,那是因为濒死状态,排除干净的水环境,若是死者处于深度昏迷中被溺毙的,则不会有挣扎现象,自然就不会指甲泥沙,但脸色、肺部却依然是溺死表症,比较少见。反之必会有泥沙之类的水底杂物。” 顾莞奇:“咦,你不是提刑官吗?怎么这次也来了。” 冯茜赶紧拿出笔刷刷在记,肩膀一垮,“我调到大理寺去了。” 仵作只是他的个人兴趣,提刑官当了没多久,前些时日已经被调到大理寺去了。大理寺专管稽审驳正,查核国案。 原来如此,顾莞和秦瑛对视一眼,秦瑛感激说:“不管如何,都要感谢你。” 秦关也抱拳对冯茜一礼。 这次秦关一起跟随谢辞赴中都,而秦永则跟着秦显回去,兄弟俩得留一个辅助秦显。 冯茜急忙跳起来,回了一礼,摆手:“不用的不用的,分内之事。” “冯坤这侄子,瞧着倒是一点都不像他。” 李弈也出来,挑了挑眉。 不远处的水潭边,顾莞秦瑛笑语晏晏和冯茜说话,白皙青年腼腆和煦,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抓紧机会请教顾莞,几人不时说笑声。 谢辞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他心里忖度一下,中都的各家大小公子中,唯一符合条件的好像也就这个冯茜了。 他几乎马上对号入座。 他想了许多种方法想宽慰顾莞,但真人突然杵在跟前,情敌相见,他发现好像并没有这么容易,感激没挤出来多少,心情却立马晴转多云,醋海翻波百抓挠心阴沉沉的,但好在看顾莞的反应,好像第一次见,让他得以勉强安慰了一下自己。 谢辞也不能往那边去,除了冯茜还有几个人一起到的,包括他们认识的李望,纷纷下马,谢辞不得不敛下不悦,调整表情和李弈一起招待其他人。 能看得出来,冯茜确实喜爱当仵作的,问题已经问过很多其他人了,新旧笔记记了很多,如今不当提刑官也没扔下,困扰他多时的几个难题攻克下来,他笑得很开心,“顾小姐!真的太感谢你了!” “不用不用,我也是举手之劳。” 月夜下白皙青年眼睛笑成两弯璀璨新月,顾莞瞄了后方寒暄过后正由李弈笑着引进庄内的李望几人,她试探问:“人真多,看来这郑守芳开罪咱冯相得很呐!嗨,你知道冯相有什么打算不?” “不知道啊。” 冯茜诚实摇头,他顿了顿,犹豫一下,小声告诉她们:“但你们这一次,务必要做到才行!” 顾莞回头,和谢辞对视了一眼。 谢辞就站在大门口台阶上,冯茜也回头,见谢辞望过来,他冲他笑着点下头。 月光下,青年皮肤白皙光润,口鼻有一点冯坤影子,但眼睛是爱笑的桃花眼,不显雾朦却见璀璨,气质长相和冯坤完全迥异,是个腼腆和煦的年轻人,清澈的笑脸和眼睛映着月光像会发亮似的。 很好看,但谢辞却觉面目可憎,他毫无扯了扯唇,当做一笑。 谢辞抓紧时机,对顾莞说:“你不去和你娘你弟弟收拾一下东西吗,可能明日就动身了。” “行,那改天再说,冯公子你就早些休息了。” 秦瑛说:“你去,我引冯公子去厢房就行了。” 冯茜连忙起身:“喔,你们喊我冯茜就行,顾小姐请便,不用客气的,……” 于是顾莞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走了之后,谢辞的微笑随即落下,冷冷盯着和秦瑛说话的冯茜,他发现自己越看这人越不顺眼,哼,还用他说?他当然知道务必做到才行。 “也就命好。” 谢辞淡淡收回视线,冷哼一声。 …… 如今谢辞其实并无太多想笑的心情,顾莞一离去,他心底那一丝起伏的心绪也随之抽离了去,秦瑛招手,谢辞强敛不喜上前两步,带着这个冯茜和说笑的秦瑛进了庄子。 寒暄完了之后,将这些人送进刚刚腾出来的院落,他在夜风中站了片刻,转身快步出了客院。 不料刚出去,柳树下的灌木丛里钻出一个人,啡衣短靴夏柳般柔韧长挑的身姿,是顾莞,顾莞一扫方才的热情开心,悄悄瞟了院子内一眼,一扯谢辞袖子,往另一边的甬道指了指:“瑛姐去叫李弈了。” 开玩笑,顾莞当然不会因为一双眼睛犯糊涂,这可是冯坤的侄子啊! 虽然他确实帮助过她们,但该感谢感谢,该适当防备防备,他们现在还不知道冯坤意图呢,哪能安下心? 最多适当照顾一下,不过想来人家也不用她照顾。 顾莞不断回头,嘴里小声嘀咕,轻手轻脚从来路钻回去,走出老长一段,才端正身躯。 两人自然自然并肩而行,谢辞的心里这才终于舒服了一些。 他有点想问,但奈何小庄子不大,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拐进北边的小院子了。 谢辞只能闭嘴。 他们一行白天讨论事情并不在这里,不过现在庄内多了七八个冯坤的人,自然就转移了地方。谢平郑应几个连夜收拾,连窗户都用黑布从里面蒙了一层,看着和其他屋子没什么两样。 谢辞坐下立即问:“车马都准备好了吗?” 谢平立即拱手:“回主子,已经备妥了!” 顾莞说:“我已经让她俩休息了,说明天一大早就可能动身。” 谢辞吩咐谢云谢平,“你俩不需理会其他,若有需要,马上背起她们两个。” 谢云谢平:“是!” 李弈白天一段时间不见人,也是去安排府中了,他和虞嫚贞膝下已经有一个长女,无论如何,他得先安排好孩子再说。 顾莞这边的借口,则是徐氏好不容易找到女儿,死活要跟着一起,顾莞也舍不得拒绝。 搞了这么多,主要是目前他们还不知冯坤剑指郑守芳背后的目的,秦瑛和谢辞甚至连谢家回信都没有寄,但徐氏母子已经在明面上没办法了,只能路上看一看,有没有机会悄悄送走。 不过应该也是不稳妥的,反而没带着安心。 做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尽一切努力杜绝冯坤后续以人为手段钳制他们。 没多久,李弈几人也推开门,闪了进来。 李弈也不废话:“宫中和朝中最新消息来了,”他这一天也是马不停蹄,“这个案子,是必定要彻查。” 几乎没什么争议,代表北地战事结束的冯坤一行刚抵中都,晚朝马上就有人提起这桩大案。寻常晚朝一般是中午,但老皇帝现在身体不适不能这么早起,于是就把早朝挪到中午,晚朝推到酉正。都是小朝,现在皇帝已经不上大朝了。 江嘉三大仓几乎占了整个江南的五分之一常平粮,一查到底完全是不需要争议的,当朝就定下此事并确定彻查人选。 “人很多,除了我们,还有蔺国丈和陛下的人。” 三拨人刻日南下。 “郑守芳也在其中。他是前日抵京的,连续两天被召进宫中,出来的时候,我的人准确看见他脸上有伤。” 说到中都情报,当然还是得京中深耕多年的李弈上,“看来陛下是震怒啊。” 郑守芳兄弟干的这件事情,肯定是欺上瞒下的,可能他们大概还想着等秋收之后再从民间收了粮食腾挪回去,加上秋收赋税,仓里又有粮食了,有三分之一就足够流动了。 谁知道西北大战来得这么快规模这么大,调征粮饷数目之巨大,五个盖子盖不上十个碗,一下子就露馅了。 李弈食指敲了敲桌子,环顾众人,说了这么多,他最后这一句才是重点:“郑守芳,应该对皇帝很重要!” 李弈也是前些日子才得知郑守芳原来是内卫首领,立马联想起以前很多事情的蛛丝马迹。 这郑家是内卫首领世家,历任下来做到公主下降的程度,郑家的利益和皇家是高度捆绑在一起的,所有人都有可能背叛皇帝投奔权党,唯独像郑家这样的绝对不可以,属老皇帝可以放心使用的的一柄刀。 另外,端看老皇帝将郑守芳放到北军去,又将设法出去谢信衷这样的任务交给他,可以看出郑守芳在皇家内卫和老皇帝手下的重要位置。 老皇帝震怒连续两天,郑守芳还带伤,反而证明,老皇帝还不能让他死,还要保郑守芳! 谢辞抬眸,和李弈对视一眼,他脸色阴沉,显然也想起了谢信衷的事的了,谢辞冷冷道:“所以,他最后会让郑守芳收拾烂摊子!” 郑守芳作为南下三司及将官之一,几乎是马上就印证了谢辞这个判断。 “郑守芳必然会以最快速度赶到并销毁关键证据!” 谢辞霍地站起身:“所以,我们要快!” …… 这一场江南证据争夺战是来得迅猛又激烈。 夤夤夜色之中,郑守芳三个字碾过唇齿,溢出一种铁锈的血腥味道。 当夜,谢辞稍稍假寐,三更即起,顾莞仔细给他描绘了易容,他戴甲与李弈冯茜等领了圣命的人上马在黎明前动身,先赶赴刑部点了卯之后,钦差团旋即马上动身出京。 顾莞这边则快速收拾上马上车,等在官道上和他们汇合。 这样的氛围,徐氏有点紧张,但没吭声,紧紧攥住顾莞的手,小男孩则不安抓住徐氏的衣角。 黎明的夜色中谢辞等人快马消失在庄门外,顾莞目送他们,快步也出了庄门,将徐氏和小男孩送上车,马蹄疾疾夜色漆黑,徐氏紧张爬上去,捏了顾莞的手,但她没说什么,很快送开,拉着小男孩爬进车厢。 顾莞翻身上马,“走!” 一行人带着一辆马车,小庄子人去房空,冯坤知道后只淡淡一笑:“爱带就带着吧。” 这南下的行程,非常紧凑,汇合后一路快马疾奔,水路陆路,花了八天时间就抵达的宁州。 宁州是大魏的陪都,城回江水流,夹岸起朱楼,江南水乡的柔美富庶这里就不多说了,稽查钦差团抵达宁州的当天,就直奔宁州大仓。 宁州大仓比云北大仓还有大上数倍不止,足足一个小城池这样的庞大仓廪,里面一间接一间圆形锥顶的砖石大粮库,密密麻麻,全部都是用来存储粮食的,非常震撼。 ——顾莞他们也是在路上才知道,原来的江南粮仓一直都是满的,之所以为什么北方的赈灾粮给得那么捉襟见肘,是因为朝廷卡着。为了安抚边将和府兵制崩溃等种种原因,不得不让北地各州个都护府渐渐有稳坐一地的趋势,朝廷要控制他们,浅水养田螺,饿不死为准则,卡得死死的,既要保持足够战力,也不能让边地有半点轻松。 知道的这个真相之后,贺元贺容兄弟当场气得红了眼眶愤慨难以言喻,秦关等人也一脸沉重气愤。 这些题外话就不说了,反正这些超级大粮城原来都是满满的,但现在,空空如也。 围笠已经掀起来了,这次的总钦差是刑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伊仲龄,是忠心耿耿为国为民的人,老头子脸色铁青,围着整个大仓走了一圈,怒不可遏:“立即回府衙,将和卷宗都提上来!” 但谢辞非常敏锐地发现:“郑守芳不见了!” 刚才还在,一转头不见人了。 李弈立即上前去问,原来这郑守芳已经告了病假,带着几个心腹不见踪影。 ——看了卷宗之后才知道,郑守竺只算间接嫌疑人,没有证据那种,所以只是暂解了职务让其暂居家中,不得离开宁州,并没有羁押在狱的。 谢辞闪电般掠了出来,以最快的速度把大门内外和来路都扫过一遍,他快速问守门的仓卒,“见到个穿赭甲的将军出去了吗?” 仓卒无精打采,“哪里有人,没人走过啊。” 谢辞扔了一锭银子,还是这个答案。显然郑守芳走的不是大门,他早有准备,利用闲杂人等不得擅进大仓的铁律和大仓锥形库房密集林立的地形,一到宁州立即脱身离去! 谢辞疾速沿着围城走了一圈,敏锐找到一点痕迹,但他迅速追上,只找到了几匹马! 李弈后脚找到:“里面找不到!” 两人面色铁青,跟着明面部队行动和查这种案子,种种掣肘非常妨碍他们行动,他们并不能明着派人十二个时辰跟踪郑守芳,暗中眼线在这种情况下是很不好使的。 顾莞等人没有官职,近卫是不允许入内的,于是等在仓城之外,两拨人急忙追上来,急道:“那现在怎么办?” 大家都心急如焚,郑守芳这种不管不顾态度,很明显是要以最快速度去销毁涉及他的证据啊! “郑守竺呢?” 谢辞和李弈早早派人快一步飞马南下,去这个郑守竺的官宅,谢梓和李弈那边的凌云喘着粗气刚刚自城内折返,“郑府的郑守竺是假的!我们到的时候,他就已经不在了!” 郑守竺不知道躲哪去了! “他们是内卫,有的是手段互相联系!” 李弈咬牙切齿! 偏偏这个特殊身份一旦亮出来,说执行特殊任务去了,连伊仲龄都没办法。 连冯茜李望脸色都大变了,李望火速掉头:“我进城调人!” 调动冯坤一党的人。 “但很可能会来不及。” 一行人急促商量一下,冯坤来的剩下几个人折返粮城随时监察钦差团情况,李弈和谢辞等人立即尾随李望而去。 等待的过程是非常度日如年,李翳和谢辞俱面色沉沉,冯茜刚松了一口气,立即又提起来,一想也是,外人要查要找难,但当事人是能精准打击的,很多郑守竺力有不逮的东西,郑守芳一到,将立马迎刃而解。 郑守芳收拾不了这个烂摊子就得死,他必然是竭尽全力以最快速度的! 谢辞道:“现在最重要的是个这个郑守竺和证据!” 李弈、谢家这边一些能联络的人手,都已经全速动了起来,但很明显,他们百分之百要慢郑守芳一步。 李弈不停在室内踱步,谢云回来了,谢辞出去了一趟,顾莞霍地立马跟出去了,拉着他:“我有个办法,你等我一下!” 虞嫚贞这个时候不用,还待何时?! 虞嫚贞一直跟着李弈东奔西走,眼下也在现场,如今顾莞近在咫尺,两人刚见面时顾莞就凑在她耳边警告过她,虞嫚贞惊怒交加但不敢再乱动。 顾莞进了屋,给虞嫚贞使了个眼色。 虞嫚贞咬紧牙关,但又不敢不从。 两女快步走到茅房,顾莞劈头盖脸:“快说,我知道你知晓郑守竺的大致情况还有证据的!” 上辈子,李弈吃了这个大亏,他后来摁死了郑守芳兄弟,用的正是原来的江南粮城案,并且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虞嫚贞不管前期还是后期,都跟在李弈身边,她肯定知道不少东西。 虞嫚贞几乎嘶声:“啊啊你能不能放过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大骇,顾涫怎么会知道江南粮城案的?她简直又惊又怒,快崩溃了,双目喷火般又忌惮到极点瞪着顾莞。 顾莞一句话就搞定她了,“你不说的话,我让李弈和你说。” “快说!你说了,我就说是我这边渠道的消息!” 虞嫚贞恨到极点,咬牙切齿,她不得不说:“……郑守竺应该藏身在儒平小秦淮河的花船里;当初的账本证据有备份,是一个叫司马荣的人,他是仓癝监官,他担心万一事发他一个人背上所有罪名,九族都要诛,所以当初所有账册和郑守竺的来往证据都另备了一份!” “他是儒平县人,郑守竺应该是去搜刮司马荣了!” 虞嫚贞这段时间和顾莞同行简直心惊肉跳,她其实刚才也迟疑过要不要说,但她没有说这个选项,她才刚刚被顾莞坑过一把,哪里敢异动。 顾莞完全没有了解虞嫚贞心情的兴致,一得到准确消息,“嗖”一声就跑了。 “二嫂那边刚刚有消息,郑守竺藏身在儒平小秦淮河的花船!” “还有账本证据!在一个叫司马荣的仓癝监官手上!” 顾莞飞速冲进屋内,立即大声说。 屋内所有人,霍一声就站起来了! …… 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分夺秒,看他们和郑守芳究竟谁更快一点! 李弈闪电般冲出大门,吩咐凌云:“你马上去找李望通知他!” 谢辞等人已经自窗槛一跃而出,这等十万火急的时刻,连马都嫌不够快,众人气沉丹田,闪电掠出。 谢辞速度非常之快,秦关等人跟得都十分吃力,冯茜急得直接绊了一把大马趴,门牙全是血。 不过情况紧急李望等人都不在,没人带他。 谢辞瞥了他一眼,根本丝毫没有就他的意思,然后冯茜就扑街了。 “真没用,也就命好。” 谢辞冷冷道。 这一路谢辞表面没什么,但他一直待到机会就坑冯茜。 顾莞:“……” “你先去!” 顾莞简直败给他了,一扒拉开他的手,赶紧回头去扶冯茜,“你没事吧?” 不会把牙磕断了吧? 冯茜连忙抬头:“没事没事的,我不小心,就破了点皮!” 秦瑛越过院墙回来了,喘着粗气,顾莞赶紧招手:“二嫂!” 她和秦瑛一边一个,挟着一嘴血的冯茜,不过她速度也不够快,赶紧让谢梓来。 腰身一紧,谢辞掉头回来带她。 顾莞都没好气和他说了,“快快快!快点——”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冲到码头,飞速跳上一条船,掷下大锭银两,以最快速度直奔儒平。 他们现在连遮掩行踪都顾不上了,一切得快! …… 一场追踪和血腥绞杀很快展开。 此时此刻的郑守芳,已经抵达儒平了。 儒平是宁州辖下的一个县,距离宁州非常近,秦淮河再此流淌而过,支流汇入儒平城中,夜色灯火点点,画舫随波摇曳,彩灯莺声笑语不绝于耳。 此时刚刚傍晚,画舫的灯笼才陆续点上来,热闹还没有开始。 一条丫鬟仆役居住的淘汰画舫船上,郑守芳简直怒不可遏:“你究竟有没有脑子!竟然掏空了整个大仓!你究竟是不是活腻歪了啊!!” 郑守芳简直快气死了。 从知道这件事开始,他心里那把火就拱到了现在,恨不得立时拔刀把这个蠢货给劈了! 其实郑守竺蠢也不是真蠢,否则郑守芳不会让他干这事,就太贪婪了,年复一年养大的胆子,从怎么都剩下三分之一的癝粮,到最后越来越少,到最后只留下一些遮面的,谁知撞了铁板! 郑守竺蹲坐抱头不敢吭声,郑守芳现在脸上还敷着脂粉,因为脸上淤青还没全消。 郑守芳狠狠踹了郑守竺一脚,但不得不立马收拾烂摊子:“说,赶紧说!捡要紧的立马给我说清楚!” 郑守竺赶紧说:“哥!还有一个账本,那个该死司马荣竟然敢私自备份和存证,他现在已经逃回儒平老家了!他可能从司马庄躲进山!”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郑守芳的心腹,“不好了大人!李弈谢辞那边也直奔儒平而来!!他们分成两拨,一拨顺水往我们画舫这里,一拨半道就下了船,直接翻山!” 今天风很大,夕阳已经悉数被灰色的云层遮蔽,一场滂沱秋雨眼见袭至! 一刹,这个如鹰鼻如勾的阴翳男人大骇,郑守芳陡然色变:“你说什么?!” 河风呼呼吹着,秋老虎几分炎意自大开的弦窗灌进昏暗的船舱之内,郑守芳心脏一阵冰冷一阵燥热,所有震怒俱在这一刻化作冷汗出了,他太清楚,若这个烂摊子收拢不起来,他会是怎么样的下场! 郑守芳双眸都泛了红血丝,他几乎霎时就动了前所未有的凛冽杀意! “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活!” 他厉声! “郑宏郑寿,你们两个亲自带人去!!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将所有人的全部格杀!一个不留!!” 所有人有可能知道这个司马荣的人,都一个都不能活。 郑守芳双目凌厉扫过郑守竺和他几个心腹,“唰”雪色刀光一闪,郑守竺身后四个人全部倒地。 他恨极:“主子犯糊涂也就算了,居然还不劝,更不知给我报信!要你们何用——” “蠢货,还不走!!” 郑守芳恨极踹了郑守竺一脚,霍地转身,直奔司马庄而去! …… 隆隆的雷声。 一场绞杀来得是那么骤不及防。 郑氏兄弟手上的内卫高手竟比谢辞李弈预估的还要更多一些。 鲜血兜头喷溅了顾莞一头一脸,顾莞对谢辞说:“你们先走!我去给我娘换个位置!” 不行了,绞杀来得太过凶猛,对方人手这么多,她怕原来那个位置都不保险了。 谢辞回头:“把谢风几个都带上!!” 他一双墨色的瞳仁映着夜色和血光,回头一刹那却遮不住满目的记挂,里面清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她。 一时之间,顾莞心潮上涌,她对谢辞有着深厚的感情,却未发展成爱情,但此刻种种情感交涌在一起,她却忽然升起一种动容。 顾莞说了一声好,她突然上前一步,用脸在他颊边碰了碰,“你千万要小心。” 一定得保护好自己! 顾莞掉头去了,谢风等人飞速跟上,谢辞把他身边全部人都给她了,他当光杆司令,她得快一点赶回来。 风一荡,谢辞感觉颊边微微一暖。 她顷刻离开很快就走远了。 他摸了一把脸,急忙抬头,片刻之后,掉头走,又回了一次头,一直到她背影彻底消失,才飞速掉头而去。 …… 徐氏母子就临时安置在一条半旧的乌篷船上,谢云谢平跟着。 三人一听见脚步声,急忙冲了出去 顾莞心里着急,膝盖又磕伤过一次,跨上船舷的时候一滞被绊了一下,直接往前一扑。 徐氏冲了上来。 她一个不会武的妇人,这一刻竟然比谢云和谢平都快了一点。 但太心急了,直接“嘭”一声重重绊跪在船板上,但她托住了顾莞。 谢云谢平包括顾莞,都愣了一下。 顾莞蓦抬头,母女两人双目很近,顾莞看得非常清晰,徐氏眼底蕴藏的焦急和爱意。 顾莞没摔跤,她焦急褪去,浮现出一刹欣喜。 这欣喜若要形容,大概就是母亲及时把摔跤的孩子托住的那一刹油然而生的庆幸和喜悦。 不过徐氏下一刹就注意到她满头满身的血腥,大骇,顾莞急忙说:“我没事我没事,都不是我的血。” 夜色黢黑,船身轻晃,晚风已有了凉意,两人正要起身的时候,徐氏忽小声说:“你别生娘的气了好不好?” 这一刻两人还是双目很近距离对看着彼此的,近到能看清对方眼瞳的花纹和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徐氏眼圈忽微红了一下,这么小小声说。 ——其实,顾莞一直笑盈盈的,徐氏问的她都仔细回答,也一一问过徐氏近况和起居饮食,进出上车她在都扶一把,表现得非常尽职尽责的。 但徐氏竟能敏感意识到,顾莞对她的感情已不在。 顾莞不禁一愣,徐氏感觉得到?其实从前些天第一次乌龙见面开始,她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多少感觉到麻烦的。 她愣了一下,此刻心沉淀了一下,才真正浮起一种感同身受。 她抬头看着眼前小心翼翼看着她的妇人,呼了口气,轻声说:“嗯,我不生气了。” 你别伤心。 她心里,不禁长长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徐氏高兴地笑,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 顾莞也笑了。 她抬手给徐氏把眼泪擦了,“好了娘,别哭了,我们快走吧。”《 》 64. 第64章 “告诉我,是谁?是谁通风报…… 顾莞又找了一个隐蔽的新地方安置了徐氏母子,她心里惦记另一头,匆匆交代完了之后,紧着就掉头了。 徐氏着急,一把拽住她的手,顾莞回头,徐氏顾不上谢云谢风他们还在场,稍顿了一下,“他对你好吗?” 谢辞是她的女婿,谢家千好万好忠肝义胆,谢辞是恩人之子,徐氏此生对谢家只有感激涕零,只是女儿一头一脸的血迹,明知不该,可她急切油然而生。 顾莞愣了一下。 她很聪明,秒懂徐氏的语境和心情,但忽然听到这一句“他对你好吗?”,还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谢辞对她好吗?这还是破天荒第一次,她怔了一下,片刻后点点头,她认真说:“很好的。” ……好到,可能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他对她还要更好了。 徐氏是以夫妻关系问这句“好不好”,像蜻蜓点水般,顾莞忽想起了她和谢辞原来在外人眼里的关系是夫妻?有点恍惚,有点新奇,好像突然变得有点微妙的样子。 顾莞笑了一下,拍拍徐氏手:“没事的娘,我很快就回来了,你们别担心。” 她冲小男孩闵沛也笑了下。 顾莞迅速掉头离去,谢梓也留下了,她带着一行人以最快速度赶往儒平船坞。 黑的山,墨的水,像氤氲的山水墨画,一江烟雨即将倾泻。 顾莞归来的时候,谢辞永远是第一个发现的她。 就像有心灵感应似的,离得远远,站在板桥上的他突然侧头往这边望,然后那个颀长的黑色劲装身影就往这边疾奔而来。 “怎么样?娘和弟弟如何?” “都安置好了。” 河边风很大,大雨前夕的风有些燥,呼呼吹拂,夤夤夜色里,顾莞侧头看他,谢辞俊美的轮廓呈一种坚毅沉凝之色,不知何时开始,他身上岳峙渊渟的气势甚至已经比他俊美得动魄惊心的眉目要更让人瞩目了。 啊,他都直接喊的娘和弟弟。 顾莞有点无奈,但谢辞这种方式确实有用,反复提反复刷把关系敲定,磨得她好像都有点听习惯的样子,懒得纠正他了。 顾莞瞟了他一眼,余光还看见脸肿鼻青的冯茜,冯茜被激烈的血战震到了,连爬带滚跟一路,不过好歹见惯尸体适应能力还好,就是脸上的伤好像又多了点。 她无语,喘均气,拉一把谢辞小声:“你别针对他,他可是冯坤的侄子啊!” 谢辞双目如鹰隼,环顾茫茫水色和顾莞快步往前走,他瞥了前方正气喘吁吁擦一把汗在顾盼的白皙青年,心里越发沉郁,他抿唇片刻,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顾莞:“你很在意他?” 顾莞惊奇:“我当然在意你啊!” 明明此刻不是想这个时候,但谢辞一脚板桥听到这一句,他蓦停了一下,心骤漫起的点点欢欣! 他侧头看她,夜风下,她一脸薄汗脸颊泛红,一脸“你在说什么诡异的话?”的表情。 谢辞小声:“是不是他?” 顾莞秒懂,卧槽!你在说什么? 她无语:“不是啊,他当然不是,你别胡说!” 你在想什么? 谢辞之所以这么敌视冯茜,实在是因为京中就没几个桃花眼的,适龄的就俩,其中一个还很风流妻妾成群,剩下的只有这个冯茜了。 但顾莞说不是,他就信了。 心蓦一松,谢辞立即露出一点笑影。 顾莞真是无奈又无语,真的败给他了,两人并肩快步往前行去,板桥“咿呀”作响,身边的人熟悉到极点但和从前相比又好像多了一些新的陌生,这种似新似旧和强势入侵身畔的言行举止,让她恍惚又清晰地认知到两人很快就会在不久的将来迎来崭新的关系,搞到她心情很复杂。 哎呀,谢辞这是受到哪路高人指点了? 难道是二嫂?! 啊不想了,还是赶紧搞定眼前这茬再说,不然说啥都白搭。 …… 大家都是这样想的。 谢辞浅浅一笑,如昙花一现,很快就敛起了,他神色阴沉,快步沿着板桥直奔前方的船坞。 谢云等人立即跪地见礼后,被谢辞叫起,紧随二人之后冲了上去。 一大排彩灯画舫在夜风和河浪摇曳起伏,隐隐约约的莺声嬉戏,而另一边的连片旧船被一条木板桥分割成另一个世界,灯光不到,河边一排垂柳在山雨欲来的黑暗中张牙舞爪乱飞。 飞奔到板桥尽头,一条旧船已经被他们的人团团围住了,闷闷的滚雷声,秦关飞快从船舱钻出来:“周围都找过,船已经空了,里面死了四个。” 顾莞和冯茜立即钻了进去,地上后仰式倒了四具尸体,两人立即轻步上前,顾莞迅速俯身察看生命体征和伤口,“一剑封喉,切断气管和颈部大动……哦不,是大血脉,当场倒毙。” 顾莞俯身麻利翻看眼睑和手指等位置,“事发时非常仓促,死者五指自然舒张,甚至没能留下惊骇表情。周围的血迹……”秦关等人进入翻查时很注意,没怎么踩踏血迹,现场比较完好,顾莞一眼扫过:“初步判断,一击击杀后郑守芳随即离开!” 冯茜飞速翻开他的本子和小毛笔,找了个比较空白的位置,用嘴舔了舔笔尖低头飞快记着,笔走龙蛇速记完成之后,赶紧抬头看顾莞,顾莞已经在查找窗台和室外痕迹了,“他们是从这边窗跳出去的。” 顾莞举着火把,从低矮的窗台俯身,立即找到了半旧船舷最边缘处一点军靴跳下踩踏留下来的新痕,很小,凑近了仔细察看才发现的。 冯茜连忙起身,手上的旧本子被挂了一下撕掉大半页纸,被风一吹飞了出去,他心疼“嘶”一声捂住,但也顾不上心爱的小本子,赶紧追上去伏在窗台上睁大眼睛看,“哦对,对对!真的有个痕!” 他兴奋得脸都红了,但现在顾莞也顾不上给他教痕迹分析了,谢辞闪电般抬起眼,风吹乌云盘旋,飞沙走石旧船剧烈起伏着,目力的尽头,黑黢黢的夜空一线山脉若隐若现。 李望把儒平县舆图也顺手取了出来了,一路背着,立即抽出和陈珞一边一个拉开,谢辞低头扫视两息,很快锁定一个路线。 “从这个方向能走野鸭岭绕司马庄后的马鞍山,他们必定兵分两路,一路阻狙李弈!一路直奔司马庄,搜杀司马荣!” 李望声音都变了:“快,我们赶紧追!” 他也很急。 谢辞黢黑的眼珠子动了一下,瞥一眼李望,顾莞瞳仁也一动,两人不露声色对视了一下。 谢辞眉目冷戾,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黢黑的的瞳仁仿佛被冻结了住一样,他厉喝:“追!!” 一行人半息都不停,遁着西窗的方向连跃多条旧船,闪电般上岸,冯茜急忙把册子往怀里一揣,冲到李望身边,“快快快!” 李望带上他飞速追了上去。 谢辞一行以最快速度赶到司马岭,整个村庄被翻过一次,大半夜灯火点点人声嘈杂,有人阻挡被杀了,村口哭声撕心裂肺,视线尽头是黑黢黢的山麓,小山连着大山。 谢辞疾速掠至,揪住一个老头的衣领,一个钱袋塞进他手里:“司马荣在哪里?那些人往那个方向去了!” 老头又骇又惊,抓住钱袋,颤巍巍指着东边入山的小道:“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那边,那边!” 意思是郑守芳一行往东边去了。 这个时候,李弈一行也冲破重重狙杀,和谢辞一行前后脚抵达司马岭,两拨人浑身浴血杀气腾腾在面前,老头吓尿了,一滩黄浊淅沥沥洒在地上。 但谢辞眼睑动了动,燥风带零星的血腥味道——郑守芳等人拖着人带路边走边杀,滴滴答答血腥淌了一地。 伫立在村口,除了被杀者和他们这群人的浓烈血腥味之外,谢辞还顺风嗅到自西边的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谢辞倏地睁眼,俯身:“你说谎!你是郑守芳什么人?!” 郑守芳!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门碾过,谢辞脉管中一股嗜血叫嚣着几要破体而出!这个构陷他父兄致死的实际操作者之一!已经近在迟尺! “锵”一声锋锐长刀嗡动,谢辞刀抵在老头的脖颈,冷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司马荣在哪里?郑守芳一行人又在哪里?!” 谢辞颊面染血,凌厉的眉目此刻如同一尊杀神降世,老头儿心骇胆丧:“……阿荣到底做什么了?做什么了……在那边!阿荣往落驼窟去了,那些人从西边进山了!!” 老头儿杀猪一样涕泪交流撕心裂肺。 谢辞掷下老头,闪电般掠了出去,危险之际他没有带顾莞冲在最前方,顾莞使劲吃奶的里跟着,和秦瑛一前一后往前追去。 她们赶到的时候,前面已经血流遍地,谢辞回头对李弈疾喝:“叫人回去!把儒平县衙的人叫来!” 这是用官方的人把郑守芳的罪名直接钉死!防止后续再出现类似眼下的暗箱操作! 李弈一刹明白,闪电般抽出自己的萧王金令加钦差团身份牌,在这种小地方一个王爵金令往往比说什么都要好使! 他扔着凌云:“快带人去!” 凌云急忙接住金令和身份牌,带着七八个人掉头冲出去。 黑黢黢的山岭中,一刻多钟之后,很快追踪到郑守芳一行人马的踪迹,足足一百个号人,前方一山如骆驼趴伏,相夹一谷如窟窿。 秦瑛和顾莞赶到落驼窟的时候,狭窄的窟谷已经厮杀得血流遍野,谢辞双目如电光,疾速落过密密麻麻茅草山蕨的谷底,他抢先了郑守芳一步,嗅到一股尿臊的味道,他倏地一停,一把掀开几乎能以假乱真的草毯子,从里面揪出一个死死抱着一个大匣的肥胖皂服男人来。 谢辞劈手抢过大匣,打开一看一翻,果然正是新新旧旧的详细账册和证据。 他将匣子整个往李弈方向一抛,李弈冲天跃起,准确接住。 谢辞已掉头杀了进去。 激烈的厮杀当中,他一抛那个木匣,左侧方向果然大动,谢辞倏地找到了目标,“郑守芳!郑守芳!!” 他浑身猩红,杀气腾腾,血战到了最后,将郑守芳身边的高手几乎杀了个干净,郑守芳骇然,掉头急遁。谢辞一刀杀掉郑守竺,掠追而上,在黑黢黢的山林中,他一刀击中郑守芳的背上。 这个害他父兄含冤身死谢家满门倾覆的罪魁之一啊!谢辞如夺命修罗,眉目染煞双目含戾,他一刀废了郑守芳的两条手筋,一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脸上,碾压着,将他踩进泥地里。 要不是他还不能死,谢辞当场将他千刀万剐! …… 山林黑黢黢的,隐约听见司马庄上来的方向传来脚步声,还有火把蜿蜒而上的点点痕迹。 是儒平官衙的人。 现在郑守芳逮到了,证据也终于到手了 趁着这个空档,李弈一抹长剑还鞘:“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要知道,他们的目的和钦差团是不一样的。 冯坤可没有说让他们证据和郑守芳交给伊仲龄。 在李弈和谢辞的有所刻意之下,李望受伤昏迷,现在冯坤的人也就剩下一个冯茜,正好商量事情。 山腰火把点点,身后他们的人正忙着检查补刀以及以最快速度包扎伤口。 谢辞李弈商量了一下,很快定下兵分两路。 李弈目标大,带着大部分留下来在钦差团。 而谢辞带着他的人和部分儒平衙差证人、账册郑守芳和冯茜等轻车简行,先悄悄返回中都。 郑守芳和账册已经在他们手里的,不管冯坤想干什么,在将这两者交予冯坤完成任务之前,他们绝不能再被任何人截了去。 …… 不管是李弈,抑或谢辞,都对局势有着异常敏锐的嗅觉。 他们能感觉得到,自己正身处一个旋涡之中,一个不慎,粉身碎骨。 在成功擒获了郑守芳和得到账册之后,这种芒针在背沉沉空悬的感觉更加明显了。 商定了之后,儒平官衙的人举着火把赶到来了,他们已经在山下的司马庄了解了一遍这件事,死了这么多人,是大事,上来骇得瞠目结舌,但还是哆嗦着赶紧把现场巡了一遍并了解清楚事实。 完事以后,谢辞直接带走了一半儒平官衙的人,半恫吓半挟迫的,后者战战兢兢跟着走了。 谢辞一行当夜就离开了,换装改容,迂回遁入人群。李弈给他反复扫尾,动用了自己一切的人手和手段确保不露任何痕迹。儒平官衙剩下那一半人也交给他,李弈可以确保短期之内,最起码谢辞抵达中都之前,对方不会把这件事情声张出去。 确保了谢辞交货的时间门。 李弈的手段,是可以相信的,不提顾莞知道的原文男主,单单他一个人,能在流放家破父亡的情况下,操作复爵,一步步从荒凉的大西北走出来,重返中都,聚拢势力,他当年也才十几岁。 李弈的手段和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他传过一封信,笃定的口吻说已经处理妥当了——宁州那边并没有出现漏洞。 可偏偏就是出事了。 在谢辞带着人押着郑守芳和账册刚刚抵达京畿抵达,还没来得及往中都里给冯坤传信之际。 秋阳正炽,残阳如血。 连日急赶小心谨慎一行人都很是疲惫,刚刚摘下竹笠叫小二端茶端饭来,突然外面就安静了。 突然死寂,一丝声音都无。 谢辞“啪”一声放下筷子,霍地站起,大门外忽传来脚步声,一种特有的军中行伍人的脚步声,是禁军。 紧接着,一色便装禁军手持雁翎刀出现,最前方一个须发皆白声音尖细面色红润的老太监。 ——这人头戴黑色幞头,身穿藏蓝无花纹的棉布圆领袍,但谢辞一眼就认出来了,因为他曾经见过很多次这人到忠勇公府宣旨,玉泉宫御前大总管陆海德。 老皇帝的股肱心腹,最贴身的人。 而跟在陆海德同出这趟暗差的,还有禁军统领中郎将庞淮。 这些人逆光而来,突兀出现,当场,客店内所有人大骇失色,浑身血液突然像淬了冰一样! 陆海德站在三级台阶上,抬花白的眉直视正中的谢辞,声音又尖又细,听不出喜怒:“谢辞!陛下有召,请罢。” 他下巴冲边缘的大箱点了点:“把郑守芳和账册都带上。” 秋老虎炎炎,刹那如坠冰窖。 谢辞身后还有秦关陈珞贺元顾莞甚至徐氏母子等等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陆海德带来足够多的人,他喘气很重,僵立良久,庞淮上前,低声道:“谢辞,走吧,陛下召你玉泉宫觐见。” 谢辞最终跟着陆海德庞淮进宫觐见了。 这个庞淮,和谢峷相交多年,秦瑛疯一样冲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她什么都顾不上多说,“季云!为什么,为什么……小四进宫会怎么样?!” 庞淮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但陛下确实是召见谢辞,因为郑守芳,也不全是郑守芳。” 或许好,或许坏,他也不知道。 他不敢多说,也不敢揣摩圣意,但反正只能说,陛下是私下召见而不是直接下旨让杀了,未必是坏事,但谁也说不准。 庞淮低声说了一句,拉开秦瑛的手,快步出去了。 郑守芳和账册装车,谢辞上的另外一辆车,他最后回头看一眼,夜色里,登上那辆半旧马车,一行人镖局打扮的人,很快消失客店的后门。 顾莞的心凉了半截,秦瑛和庞淮说的话她听见了,她理智上也知道,老皇帝这么大费周章召见谢辞,必然不是为了赐死他的。 但生和死,必定在老皇帝的一念之间门。 顾莞手脚像灌了铅,坠坠冰冷,她追出去一路,在黄土路上一直追出三四十丈被拦下不准追,她捏紧双拳,掉头冲回客店里。 偌大的院子,落针可闻,大家骇然失色,一动不动。 有跟着她冲出去的,又跟着冲回来的。 夜风如鞭,顾莞站在庭院里,环视每一个人,“是谁?告诉我,是谁?是谁通风报信的!” 她问到最后,嘶声厉喝。 ——他们之间门,有一个内奸。 李弈的能力她是相信的,只要他拖住哪怕一天,他们都能够顺利把郑守芳和账册交给冯坤。 可偏偏,他们刚刚踏入京畿界碑之内就被陆海德迎头兜住了。 他们这一路上有多么小心再小心,顾莞很清楚,是绝对不可能泄露痕迹的。 最重要的,顾莞就站在谢辞身边,但她看得真真的,陆海德眼神扫过谢辞以及他身后的秦关贺元陈珞等等人那一眼,极短暂但一点都不意外,并且,他眼风一动就精准锁定了郑守芳和账册所在的大箱。 种种痕迹,顾莞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他们中间门有人通风报信。 对比起被一路监视,被对方了如指掌,顾莞更相信他们这一群人当中出了内奸。 “是谁?” 顾莞厉声:“告诉我究竟是谁?!”《 》 65. 第65章 茫茫星空,她忍不住想,如果…… 残阳如洗,血一般的色泽渲染黑瓦褐墙的农店小院。 顾莞心脏在咄咄重跳,脑子嗡嗡的,她声音前所未有的凌厉! 所有人一怔,愤怒到了极点,扫视身边的人,谢云及秦关贺元等甚至“唰唰”抽出了长剑。 偌大的院子,雅雀无声,大家或惊愕或骇怒地或持剑或惶然神色姿态各异,顾莞捏紧拳头目光凌厉,她一寸寸扫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秦瑛、秦关、陈珞陈琅、贺元贺容,有两个李弈的人,他们送信后就没有离开,还有十几个儒平县衙的衙差,露出惶恐骇然神色的正是他们,在乍听皇帝密召一刹后悔惊骇到极点,正后悔不安卑瑟往后缩看着他们,还有冯茜和一个叫黄安的,后者是李望清醒后勉强撑着把他叫过来负责保护冯茜,也是冯坤那边的人。 暮色笼罩大地,院墙挡隔,一半的人在昏沉的暗色中,另一半人一身纁赤。 在这个死寂的一刹,顾莞一个个扫视所有人的脸,最后视线触及冯茜,这个有着一双漂亮桃花眼和小梨涡的白皙和煦青年正一脸惊愕警惕的神色在顾盼,和大家没什么两样,可顾莞瞥见他的一瞬间,脑海突然像触电一般,刹那就想起儒平旧船上飞出去的那大半张纸! ——白皙青年舔笔认真记着,他笔记本没有空页了,她一说他赶紧翻开册子找了个较空的位置把验单写下来,着急要跟着顾莞看船舷的痕迹,手上的旧笔记本被旧枋壁挂了一下,挂下来大半页纸,他心疼得不行,但惦记顾莞的痕检,顾不上本子急忙就追上来看。 顾莞当时那个角度,刚好看见那大半张纸从船门刮了出去,在板桥挂了一下,最后飞到岸上没入夜色里了。 就像黑夜中的一道惊雷,顾莞霍地转过身,她的视线落在冯茜揣在怀里凸起一点棱角的位置。 顾莞仍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的声音,她一步一步快步走到冯茜方向,一个大步登上台阶,倏地刹停,白皙青年惊愕回头,不解看着她。 包括其他人也是。 顾莞伸出一只手,用两只手指把他衣襟露出一个角的那本册子抽了出来。 顾莞是现代人,她以前的职业原因甚至还研究过波斯密码和换代的军方密码,谢家卫和流云卫现用的暗报传讯方式就是经过她改良的。 她迅速翻看那本小册子,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只见其上的每一页,最边缘的两个竖列隔字都能连成一个短句,譬如:“警,往西而去。”“防生变,今夜行动。” 翻过最近大半月记的那些,甚至还看见了好几个“辞”字,还有“弈”“望”,配合着各种已经提前准备好的短语,有需要,一撕而下就是。 顾莞只快速翻了十几页,她慢慢抬起头来,“……还真是辛苦你了,辞和弈这两个字要揉入尸检可不容易,你真的费心了。” 苍红的暮色里,她声音沙哑,像充了血又揉沙,一句句慢慢地说。 所有人面色大变! 冯茜的脸色终于变了,在顾莞抽出那本册子时就微变,她一席话说完,冯茜露出惊慌失措的神色。 “你,你,你胡说八道!” 顾莞一把将册子掷在他的身上,她骇怒交加陡然色变,厉声大喝。 顾莞一刹之间闪过很多东西,甚至有过是不是冯坤指使的冯茜?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冯茜这刹那的表情太过惊慌骇然,而他身侧的黄安一刹那的变色比顾莞还要厉害! 黄安倏地看冯茜一眼,惊疑骇然,他一把抢过那本掷回去的旧册子,急忙低头翻看。 “黄大哥,别听她胡说八道,我不是,我没有!”冯茜一张白皙的脸胀红到极点,慌忙去抢,黄安急忙避开调转身继续翻,倏地他停下来,定睛在某一页,黄安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慢慢回过身,看向冯茜。 冯茜连退两步,他惊慌愤怒,歇斯底里:“你们看着我干什么?你们看着我干什么?!你们是不是疯了,那是我亲叔父啊!……” “是啊,是你叔父。” 突兀,一道大提琴般华丽微暗中带着几分阴柔的磁性微尖锐利的嗓音冷冷地道。 大家愕然回头,只见谢云秦关陈珞已经调转刀口面向门外了,但显然他们也非常错愕,以致于一刹那没有第一时间出声警示。 窄小的门扉后,一角赤红如火的描金麒麟袍,海水江崖纹底之下的白底皂靴一尘不染,身披带兜帽的大黑斗篷,慢慢撩下来,露出一线赤金色,赫然竟然冯坤! 身后太阳穴鼓鼓的便服心腹高手在门口露出七八个紧随其后,他一动,鱼贯而入,整个客店内外霎时都被无声包裹住了。 皇帝的人人去楼空之后,冯坤悄然出现。 他顺手解下了黑斗篷,往身后人怀里一扔,金丝翼善冠和火红麒麟袍在夕阳下瞩目得刺眼。 冯茜筛糠一样抖着,在听到冯坤声音的一刹那,他骇得跌坐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冯坤冷冷笑道:“真想不到,你竟然还记得我是你叔叔啊?” 一双艳丽凌厉的丹凤目,倏地利箭一样射向地上的冯茜,这一刹那的阴郁和狠辣让后者惊慌骇然地战抖了起来,他爬都爬不起来,拼命往后退,“……不,不,不叔叔!……” 顾莞哪里顾得上他们叔侄的恩怨,她惊怒交加,要知道揪出冯茜之前她着急盘算她该带谁去飞马进都去给冯坤报讯,好救谢辞,老皇帝若留人盯梢她该用什么方法处理?才能不着痕迹离开。 ——这一路上他们虽严防死守,但因有冯茜在,若冯坤最终知晓他们的行动踪迹倒也多少有心理准备,可现在冯茜竟是老皇帝的眼线,那冯坤就不可能知晓了! 可偏偏现在是老皇帝前脚带走谢辞,后脚冯坤却悄然出现。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顾莞现在都顾不上了,她心口冰凉惊怒交加,冲上去,冯坤身侧的两名心腹立即拔刀,隔开她,但她奋力往前一扑,“冯大人,冯相!”她死死压着自己的情绪,急声:“怎么回事?谢辞进宫去了!皇帝召见他他很危险啊!他什么时候回来?” 其实她一刹已经想明白了,冯坤早就知道冯茜的背叛,把冯茜放进来当监工,就是为了利用他往皇帝那边透露他想透露的消息。 这是冯坤计划中的一环。 原先还以为神仙打架距离他们肯定还很远,谁料他们其实是直插核心了。 甚至可能成为挑起这一场惊涛骇浪血雨腥风的开端。 只是不知道,这个开端的引子,后续还有作用吗?冯坤操控南北洞悉冯茜,废了这么大的心思,应该,应该不至于用一次就弃吧? 她哑声:“你答应过他,让他当回谢辞,把朔方给他的!冯相权倾朝野,不能言而无信!” 很久没有人这么和冯坤说过话了,这个年轻疲惫的少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站在他面前据理质争,她甚至居然抢到秦瑛这个谢辞亲二嫂前头去了。 但是这种为了夫婿、为了恋人不顾一切的行为,鲜见戳到冯坤某一点,他罕见没有发怒,冯坤挥挥手,示意身侧的两人退下。 冯坤的视线从冯茜身上移开,他慢条斯理整了整袖口,朱色薄唇挑起一抹淡漠的微笑,他踱步到顾莞面前,居高临下,俯身:“慌什么,谢辞大几率没事。” “只要他的表现能如了咱们这位陛下的意。” 显然,一切都如他的意料中一样的发展。 冯坤勾唇,挑起一抹带着几分残酷之色的冷笑:“谢辞不是说,要大赦和朔方吗?”他倏地抬眼,“此去,他要么一步登天全部都有,开府,置属,名正言顺;要么,死!” 冯坤笑容一收,冷冷道:“想要大收益,就必定伴随大风险,不是吗?” 沙场血战下来的人,这个道理难道还不懂吗? 难道还想空手套白狼? 冯坤冷嗤:“你在想什么?” 他挑眉盯了眼前少女片刻,倏地抬眼,厉喝:“一边去!” …… 顾莞沉默下来了,一腔情绪像隔夜炭盆被冷水迎头一浇,全部熄灭了。 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就足以践踏人间一切法律;最暴利的行当都在刑法里写着呢。 她一下子哑口无言。 不过被冯坤这么一怼,顾莞反而迅速镇定下来。 ——她不是没见过风浪的人,他们一直都有心理准备会有很多很大的各种危险。 顾莞呼了一口气,相较起危险,未知和混沌才是最可怕的,她意识到冯坤显然还有谢辞挺过来后的后续计划,心立马一定,人就刹那间恢复过来了。 秦瑛就在她身边,两女霎时对视,彼此都在对方的眼里看出大松一口气。 顾莞举手,示意她的无害,轻轻往后挥了挥,她带着他们的人退到院墙的一角去。 那些儒平县来的衙差惊慌失措跟着他们退后,顾莞叹了口气,对他们说:“你们放心,如无意外的话,与你们干系不大了。等这事了了,我就命人把你们送回儒平去。” 正常情况,这些边缘小人物,是没人太留意他们存在。顾莞想了一下,打算先把他们带着,等确定没事了,再送回去。 她目光有些复杂,盯向庭院中央的冯茜。 庭院中央的青年,一身半旧的蓝布衣,他个头不高不低,在秦关一干人等之中,反而属小众身材,乔装衣物选择少,但他并不介意旧,每每都是顾着这衣服更合适谁,哪怕对方只是儒平一个普通衙差,他最后只挑了套半旧蓝衣。 冯茜仵作也是真喜欢,顾莞能分得出来,毕竟这是一个很小众且专业刁钻的东西,没有一蹲三五天埋头悉心研究,很难会在现今的水平注意到黏膜乃至肛肠的细微变化。 她想,当初冯茜在灵州时对他们的帮助应也算真心,而非仅仅为了维持人设。 顾莞和秦瑛秦关对视一眼,三人面色都很复杂。 这段时间,和冯茜接触最多的就是顾莞,她沉默看着不远处惊慌失措的不断往后蹭退的白皙青年,面色惨白,那双熠熠生辉桃花眼眼角微微往下撇,从稍偏圆变得狭长一些,有点丹凤眼的影子,这个角度望过去,终于和她记忆中的另一双桃花眼一模一样起来。 顾莞抿紧唇,谢辞这个混蛋家伙,就光会吃闷头吃飞醋,其实从前的冯茜和他没有一点相像。 黄辛挥挥手,两名禁军已端了一把太师椅放在台阶上,仔细擦了一遍,黄辛卸下身上的黑斗篷披在上头作椅搭。 冯坤端坐在太师椅上,他骑马来的,手执一条织金马鞭,金丝和大红麒麟袍在暗红夕阳下折射出点点炫目的光,他居高临下盯着脚下的冯茜,阴柔白皙的面庞勾唇,露出一抹残酷到极致的阴冷笑容。 “甲申年闰二月,你辰正上街之后,去了一家阿福打金行,将我于富池与黄辛说过的话转述于对方。” “乙酉年三月,卯初,你又于上值期间,再度以修补刀具的名义,去了阿福打金行。” “及到后来,去年上半年,我察觉不对,府内一再缩紧,你不便再经常去同一个地方,于是阿福打金行经营不善倒闭,你又想了一个主意,就是这本书。” 冯坤慢条斯理翻着呈上来的那本笔记册子,阴冷笑了两声,将这本书劈头掷在冯茜的脸上,“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冯坤眉目之狠厉,声音的森然戾气,与之一对比,与顾莞方才对话简直是天和地。 冯茜大约是很了解冯坤的手段,他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嘴唇哆嗦得连话都说不成句,脸色从甲申年闰二月开始,就变得惨白一片,脸被一下砸出了眼泪,他大骇:“不,不是,叔叔,我先前都是避重就轻的!我不想的,我只是……” “你只是因为你的那个爹贪婪,收了那边的重金,已经将你回家无意中说的一个消息卖出去。” 冯坤冷冷勾唇。 冯茜霎时噎住,出不了声,他仰头怔怔看着面容残酷的冯坤。 冯坤抬了抬眼,一对中年男女很快被拖了出来。 男女都扒干净了血葫芦一样,被从粗糙的石阶和黄土地面拖垃圾一样拖过,留下长长的血痕,杀猪一样惨叫起来。 场面太过触目惊心,连已经见过很多次战后场面的秦瑛和顾莞都不禁侧了侧头,儒平县衙的衙差中有人吓尿了,赶紧被他的同伴捂住嘴用衣服擦干。 这对中年男女,和冯坤和冯茜都各有几分相像,只是下半身皮已经被剥掉了,红彤彤夹着黄。 其实故事的开始很简单,一个尚算单纯的少年和一个懦弱又贪婪的父亲以及唯唯诺诺的母亲。 冯坤势起之后,对血亲不咸不淡,捞是捞回来了,但并不亲近,他并不过继子嗣也不收义子,孤高冷冷在上,让其兄终究生出暗怨。 冯源一夫妻远在老家,冯坤吩咐人与其同住盯着,冯茜也从未对别人说过自己的来处,但奈何前者有心之下,终究是成功钻了罅隙。 这个贪婪又愚蠢的东西,一次在暗赌坊中酒醉大放厥词,却那么凑巧撞在内卫手中。 这么个蠢东西,居然敢收受巨款把这个当成一个细水长流的大买卖。 而冯茜知情的时候,事情父母已经做过一次,而冯坤眼睛不揉沙子的个性狠辣,他深知,说出去固然自个能活命,但父母的死定了。 于是,最后就这样了。 一开始只说皮毛,到后来越陷越深,再后来到了今时今日的郑守芳案。 实际上从第一次起,冯坤就敏锐地察觉不对,很快就锁定了冯源一,以及身边的这个侄儿冯茜。 冯茜崩溃了,他一见被剥掉半张人皮露出血红的肉和黄色脂肪在痛苦哀嚎挣扎的父母,他啊啊扑上去,“爹!娘啊,你们怎么样了?啊啊啊啊——” 冯坤蓦快步上前,俯身一掐那冯源一的下巴,丹凤眼凌厉恨极:“我收不收养子,过不过继子嗣,与你又有何相干?!” 冯源一惨叫,下巴骨咯咯被捏碎般的声音。 冯茜扑过来,冯坤却倏地放手了,他冷冷地扫过地上惨叫和痛哭流涕的三个人,毫无动容,朱唇勾起一抹残酷到了极点的冷笑:“来人,把这两个东西给我凌迟了,就在他面前。” 冯茜不是因为父母背叛他的吗? 好! 那就让他亲眼看着父亲和母亲在他面前一刀刀被凌迟致死。 很快有人砍树干捆扎成两个十字刑架,将两个已剥了一半皮肉的人拖上去,冯坤冷冷斜倚在太师上,一瞬不瞬勾唇看着。 两把细长的匕首磨快,很快,一片片薄如蝉翼的皮和肉就下来了。 场面实在太过血腥,连顾莞这边的人都顶不住了,不少人侧过身闭上眼甚至捂住耳朵。 冯茜更加撑不住,他彻底崩溃了,真崩溃,哭喊声惨呼声,他疯了一样想冲上去,被拦下,他涕泪交流,跪下来往那边爬,“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叔叔!全是我的错,凌迟我吧!求求你的叔叔凌迟我吧,给他们一个痛快——” 这一刻,他悔恨那个毫无心机和父母提及有关叔叔话题的自己,恨不得回到当日一刀杀了当日那个他,更恨怨懦弱又贪婪的父亲和什么都不肯和他说的母亲,更恨心存侥幸舍不得死的自己。 可他真的无法大义灭亲啊! 他这辈子都做不到和叔叔一样当断则断雷厉风行心狠手辣。 一线殷红喷溅在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上,血与泪一起流流下来,两年时间,已经足够冯坤找到一个经过易容差不多能以假乱真的“冯茜”,这人悄然无声站在墙边一侧。 冯茜拼命爬,爬不上去,他抓住台阶,鲜红的血沿着台阶缝隙淌过他的手掌,他哽咽痛苦得无以复加,“……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啊,这是我的爹,我的娘啊!……” 这是他的生身父母,他再怎么样,也不能把他们亲手送上死路啊。 只好陪着他们一块死了。 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 顾莞却蓦地心一震,她倏地抬头,恰好冯茜双目染血,红晕濡渲,淡淡的胭脂色让他这一双眼睛和她记忆中的那一双刹那重合在一起。 这句“普通人”像一记重锤,重重敲在她的心坎上,顾莞心一震,头脑刹那嗡地一声。 ……是啊,是的,大家都是普通人。 古来能成大事者,无一不是心智手段皆远超寻常的人物,心狠手辣比比皆是,心智坚韧能忍常人不能忍更是标配。 而芸芸众生中,除去上述寥寥,其余的不过是普通人而已。 陈飞扬是,曾经的她其实也是。 要不是后来经历了这么多大变和大起大落,顾莞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个聪明但普通的女孩子罢了。 就像一把精雕细琢的小提琴,在夜色中拉响独属她的悠扬乐声,但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数把小提琴的。 独属自己,却大同小异,细微的差别在滚滚的红尘之中,几乎不足为之道。 顾莞怔怔地盯着冯茜那双眼睛,这双眼尾晕红漂亮得动魄惊心的眼睛。 ——其实她一早就知道,陈飞扬最终还是会放下她,最后娶妻生子,开启一段新的人生的。 或许几年,最多十年八载,但终归会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步入婚姻的殿堂的。 因为他是独生子。 他有一对很好的父母,父母慈爱开明,儿子孝顺体贴,一家人幸福美满。 大家都是普通人,陈父陈母最终还是要劝慰儿子走出过去,他们想抱孙子孙女,是绝对不可能接受儿子不结婚生子。 芸芸众生,不都是这样的? 而陈飞扬人很好的,因为一时的爱情是不长久的,也无法支撑长达一年的停薪留职和不气馁,当初他会这样做,是因为他有着金子一样的品格、品性。 优秀的内在品格才是他在最重要的事业上升期时会毅然决定鼓励她和她并肩把罪犯绳之於法的源泉所在。 彼时的他和她,都是芸芸众人的普通人,没经历过再三的生死危机,她,最多成为一颗朱砂痣。 他不是恶心妻子的人,他人好,不独对她好,所以他最终会收拾好心情,放下过去,他不能对妻子不公平。 几年过后,娶妻生子,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幸福美满,儿孙绕膝。最多在晚年偶尔想起那个曾经妍丽的她,留下一声叹谓。 泪水突然模糊了眼前,眼前的冯茜的脸已经看不清了。 顾莞其实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不愿意那些色泽鲜明的记忆,最终成为一页褪色的旧过去罢了。 刹那,泪水盈眶。 在这个暮色四合残阳如血的农家客店院子内,她盯着冯茜的这双眼睛,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这一点。 泪水倏淌下来,顾莞用手捂住了眼睛。 …… 她记忆里的那个人,最终会娶妻生子忘记她。 有个人,倒是宁死也不会,他说过自刎来相伴的。 冯坤很快离去,这个农家客店的大院子最终恢复了平静,三个人先后死去,被装进黑色布袋内抬走,院子里的条石被快速清洗黄土被铲起重新夯实一遍,新“冯茜”留下来,和煦腼腆冲她一笑,“顾小姐。” 一切船过水无痕,又恢复到了谢辞刚刚被带离时候的样子。 大家默不作声对视,顾莞强打精神,想了片刻:“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现在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到处跑除了添乱并可能让情况更糟糕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她大致分配了一下院落房间,吩咐谢云把儒平上来的人安置好,“我们暂时带着,回头若事了,就把安排人把他们送回去。” 谢云谢风竭力压下情绪,用力点了点头,一个人跟在顾莞身边,另一个人带人去了。 这个夜里,大家都没有心情说笑饮食。 顾莞没有待在那个血腥历历在目的后院,她独自一个人出了店门,抱膝坐在台阶上。 夜色降临,晚风迎面吹拂,已有淡淡的凉意。 她觉得有些寒,收拢双臂,抱住自己。 顾莞想了很多很多,在这个心潮起伏的夜晚,她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 乱哄哄转到最后,眼前浮起谢辞最后的回头一顾。 ——谢辞离去时,抬起眼睛,与她最后一个对视,那双美丽如蔷薇花一般泛着琉璃冷色的墨瞳,压着骇沉,和许多东西,如惊蛰,伏藏蛰潜,惊雷乍动。 顾莞仰头看天,苍穹藏蓝,斗转星移,亘古未曾改变,清冷的星河之光无声无息洒落人世间。 谢辞生死未卜,冯坤一句“只要他的表现能如了咱们这位陛下的意”,冷酷无情,蛰伏着无穷无尽的凶险。 情绪稳住之后,担忧无法不占据心头。 顾莞一个人独自坐在台阶上,想了很多东西,谢辞安危的阴影如影随形。 他们不是没有遇上过九死一生的危险,但和之前每一次都不一样,这种被人掌控生杀大权的感觉糟糕透了。 顾莞长吐胸腔一口气浊气,她现在都不知道她对谢辞究竟算怎样的一种情感了。 但她真的很担心很担心他! 顾莞捂脸,她今晚,终于面对了情感上的现实,那段记忆中的深刻感情终将成为过去式。 寻常时候,可能她还需要一段时间平复心绪。 但在这个谢辞生死未卜的夜晚,她看着茫茫星空,她忍不住想,如果他能顺利回来,那她就告诉他。 他们开始吧!《 》 66. 第66章 “谢辞,给朕一个不杀你必要…… 再说谢辞那边。 一抹乌黑的厚云自西南山峦而起,渐渐笼罩半壁夜空,高高矗立巍峨辉煌的红墙金瓦皇城变得暗夜沉沉,黢黢夜风呼啸而过,一片森然无声的肃杀。 快马急行疾奔,后半夜抵达城墙之下,陆海德用金令叫开城门,自最小的门洞悄然而入,两刻钟后抵达宫城左近一宅邸,一套禁军甲胄扔在谢辞面前,他垂眸,穿戴而上。 陆海德已经换回御前大总管的服饰,一袭宝蓝色的四爪行龙绣银襕袍,袍脚海水江崖纹在夜色下银光闪闪,扫了谢辞一眼,尖细的声音道:“走。” 陆海德披上黑色大斗篷,遮盖了精致繁复的蓝袍,一行人带着谢辞自宫墙西侧的小门而入,左绕右绕,很快抵达内宫。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辞并没见到皇帝,而是被引入内宫外围的一座不大的宫室。 静悄悄的宫墙阴影之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隐见箭括孔洞的踪迹,显然老皇帝对谢辞的情况了如指掌,谢家男儿能打,他知道。 庞淮将谢辞带进了左侧宫室之内,他回头看了谢辞一眼,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咿呀”一声,半旧的殿门阖上。 屋内没有灯火,漆黑一片。 但谢辞一动,脚下却碰到一丸小小的纸团,他倏地垂眸,俯身将其拾起,打开,里面是一行蝇头小楷——“通过觐见,你想要的,都会有。” 至于没有通过,会如何?纸上没说。 也不必说。 幽暗狭窄的宫室内,万籁俱静,黑暗中纸条字迹隐隐约约,犹如一条细小的毒蛇,悄然蜿蜒而过。 谢辞下颌绷紧到极点,他慢慢抬起眼睑,自客店离开之后,他眼底除了阴霾和冰冷之外,再不见一丝其他。 躯体绷紧成一张拉满的弓。 刹那之间,谢辞已经想明白过来,此刻他正陷于老皇帝、冯坤两者之间的倾辄和血腥的暗流汹涌之中。 甚至可能还有一个蔺国丈。 ——蔺国丈冯坤权倾朝野把老皇帝胁迫得喘不过气来,老皇帝一直以来都是借力打力扶持起新的一个权党去攻杀旧权党。 帝皇之道,在于平衡驾纵。 谢辞眼睑动了动,在这个肃杀凛冽的深夜,他竟突然明悟了老皇帝的帝皇权术。 只是可惜,冯坤和蔺国丈比从前每一个权臣都要厉害,尤其是前者,已经逼戕到老皇帝的咽喉了。 老皇帝迫切需要启动一个新的权臣来打破这个局面。 郑守芳事件是一个契机。 甚至很可能,这个郑守芳原来就是老皇帝欲调进中都的新权臣。 谢辞后脊一冷,一股凛冽的热骇油然而生刹时化作热汗出了一身。以老皇帝种种痕迹可窥他对自己的知悉程度,他忽然意识到,倘若当初他没有及时选择为冯坤所用的话,很有可能,战事结束即是他身死,及整个谢家军和归夷州真正分崩瓦解之时。 秦显陈晏等人也绝对不可能幸免于难! 骇然、后怕、后脊发寒,种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情绪,如大钟金鼓般隆隆在心口滚碾过。 最后却尽数化作一股愤懑厉慨。 ——他做了这么多,只是想活下去! 只是在这个翻手云覆手雨的帝国巅峰掌权者的帝皇眼中,却是那样的不值一提! 可越压,谢辞一身铮铮铁骨般的反逆心就越强,你想我死,我就偏偏不死!我甚至还要杀出一条血路来!让任何人都再也无法轻易决定他的生死! 他不想死! 也不能死! 他身后的人还在等他回去,客店的仓皇的心腹,还有北地翘首的秦显陈晏乃至山坳小村的谢家人,一大群如银河散修星零落点点亟待聚拢的人。 还有顾莞。 顾莞也在等他回去! 两人已在若分若合就差捅破最后一层窗户纸,牵手近在迟尺,若是没能最终看见她点头同意,他将死不瞑目! 谢辞一路都是这么过来的,种种情绪翻碾到了最后,一股强烈的愤懑不屈在胸臆中迸发! 眼前是一段逼狭如走钢丝般的险死还生路,后续大约还是,但他也必定要咬着牙关把它走通,一路走到最底! 谢辞仰头闭上眼睛,深呼吸,用力睁开眼睛。 只是在这个阴沉肃杀的庞大宫城内,冷风呼呼如鬼魅,窄小的陈旧宫室黑魆魆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不提日后,现在想要活下去,都并不容易。 谢辞垂眸扫过纸笺两面,手指一揩并未发现异常,他将窄小的纸片团成团,递进薄唇内,无声咽下去。 然后谢辞很快就发现,隔壁还有人。 他无声行至分隔两间宫室的楠木墙,楠木很厚,只是年久失修,斑驳有些细微的缝隙。 对面的人听见隔壁门响,静了一段时间之后,也往木墙这边无声走过来。 谢辞嗅到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沉水香味道,他眉心当即一蹙,对面的人这是也眉梢微动,轻敲了一下木墙,很细微的磁性声音从隔壁传来,“谢辞?” 隔壁的赫然竟是李弈! 黑暗里,在确定彼此的身份的一刹那,两人心下皆一沉。 ——郑守芳连烂摊子都收拾不了,老皇帝视线从他身上移开,落在突然杀出来的谢辞和李弈身上。 局势和皇帝心思,两人都先后猜中了。 然而这场生存争夺游戏,却比想象中还要凶险残酷,他们之间,很可能只有一个人能最后活下来了。 …… 偏偏,老皇帝率先传召的是李弈。 走到今时今日,李弈也不说后悔,他一路都是风高浪急走过来的,既然做了就不说后悔,如果甚么都想着无惊无险,他现在还在西北吃风沙。 银紫色纱面襕袍的宦官在前方引路,沿着足足三丈宽的朱红廊道往行去,沉沉夜色之下,偌大的大红宫灯照亮了玉白色的汉白玉台阶,禁军林立,鸦雀无声,井然肃杀。 从这个方向可以清晰望见矗立在九九八一级阶梯的巨大汉白玉台基之上玉泉宫,金瓦在夜色中渲染出夺目光辉,李弈可以清晰地意识到,他此刻踏入的正是掌控天下生杀大权的王朝中枢。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今夜稍有不慎,他将粉身碎骨,身死当场。 李弈垂眸,他一直都在努力往上爬,但从来没有一刻,距离巅峰权力和死亡这么接近。 要么生,一步登天; 要么死,死无全尸。 甘泉宫之内。 宫墙两壁的枝形连盏灯尽数点燃,入目明黄金赤的偌大宫殿光如白昼,禁军宫人无声垂首立在朱红的巨大殿门内外,两幅明黄垂帷悬于两条精绘腾龙入海纹的描金蓝柱之侧,金龙盘旋往高高的庑殿顶。 “废物东西!” 大殿正中的最上首,老皇帝正斜卧于黄底黑面的御案之后,他双腿盖着明黄色褥子,微带戾气的眉目却极之锋锐,摆在御案之上的是刚刚自客店取回的一大摞蓝皮账册,还有郑守芳刚刚上的折子。 折子上写的,是宁州至儒平事件的自述。 郑守芳不敢推诿,他用了很长篇的篇幅去描述自己的判断和行动,可以说全无可挑剔之处,他最后将谢辞李弈两人能这么快得到他消息的原因归咎于冯坤。 只是再怎么避重就轻,再怎么强调冯坤的势大和渗透力度之强,都已经没什么太大作用。 老皇帝面无表情看完,将折子掷到一边,“调动了这么人,死伤无数,居然还被人赃并获!” 老皇帝之所以非捞郑守芳不可,原因有二。一是郑守芳从前和目前手里握着的差事连着老皇帝很多重要人事,要是被冯坤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很伤的,所以最后不惜动用了冯茜这个重要眼线。 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冯坤和蔺国丈,尤其前者确实已经戕逼至老皇帝的咽喉,去年大病一场之后,被冯蔺两党一下子突飞猛进,局势越来越紧绷,老皇帝身体状态却很糟糕,他迫切需要启动一个新的权臣来打破这个局面。 他斟酌之后,圈中的这个新权臣正是郑守芳。 要不是西北大战,老皇帝去年就已经下诏擢任郑守芳进京并委以重权了。 谁料,郑守芳让他大失所望了,几乎是一得到儒平消息,老皇帝就放弃郑守芳。 然而,这个撕开斗败冯坤和蔺国丈的新权臣人选,才是眼下最重要的,迫在眉睫。 如狼似虎将郑守芳逼迫到这个境地的李弈和谢辞同时进入老皇帝的眼帘。 这才是这一场召见,这一场生存游戏的根本。 “陛下,萧山王李弈到了。” 老皇帝没有动账册,掀了掀眼皮子,冷冷:“叫进来。” 李弈一步一步进去大殿,站在香鼎的前方,老皇帝目光沉沉锐利,上下扫视这个颀长沉稳的青年。 李弈的生平,已经摆在老皇帝御案之上,有些东西不摆在明面上也就罢,一旦书写成文成一页放在面前,不少隐蔽和草蛇灰线都无所遁形。 久久,落针可闻,偌大的宫殿内致听见灯芯在吱吱燃烧的微响,入秋的凉夜,李弈后背出了一层热汗,冰盘一吹,寒意入骨。 终于,上首传来老皇帝冰冷的声音:“告诉朕,若朕授你为中书省平章政事兼骠骑大将军,掌国朝的军政二事,你会怎么做?” 李弈始终跪地一动不动,连眉峰都没有动一下,眼神没变过,他的心智和心理素质一关终于过了。 李弈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他毫不犹豫沉声道:“全力以赴,以江南粮城案稽查不逮为由,力奏改制中书省、兵部、礼部、工部、都察院,掀起蔺国丈与冯坤之矛盾,借力打力,全力攻击此二人及其下党羽!” 中书省兵部礼部工部都察院这些都是冯坤蔺国丈势力重区,尤其前者,正是老皇帝病重昏迷之际才被趁机篡夺的,老皇帝清醒后立即反击,但可惜冯坤蔺国丈二人因此彻底失去钳制了。 这个答案,老皇帝非常满意,“很好,记住你今日所说的!” “陆海德,让人把他带送宫。” 偌大的宫殿内,玉阶顶端终于传来苍老的声音,李弈绷紧的心弦,陡然一松。 …… 出了玉泉宫,已经快天亮了。 夜风一吹,他方觉内衫全部湿透,冷冰冰的。 李弈这才察觉秋意渐浓,快到中秋了,银紫色纱面襕袍的宦官上前,用尖细的声音道:“萧山王,请罢。” 这就出宫去了。 李弈心念急转,他道:“我需回去取些东西。” 紫衣太监带路,重新回到那个旧宫室。 李弈的匕首暗弩等物悉数取下来放在那个宫室,一点多余的东西也不能带,他的王印也在其中。 紫衣宦官吩咐人开门,李弈踏上台阶,他不着痕迹,瞥了隔壁一眼。 进房之后,李弈不紧不慢往里走,他很想给谢辞递个信,他已经过关了,皇帝甚至可能不会再见谢辞了,后续他不知道,但这件事其实两个人也可以的,他还是想竭力争取一下。 能争取一点是一点。 一念之间,千转百回,李弈最后决定尝试给谢辞传信,他想以指甲在楠木墙板上慢慢画一柄刀的轨迹,谢辞能听声辨音。 可他没有这个机会,紫衣宦官全程盯着,一直跟他到内室,李弈无奈,只能把靠墙壁放的东西全部配好,转身跟着紫衣太监出了旧宫室。 隔壁。 从院子一进人,谢辞就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他静静听着李弈收拾好东西离去。 心倏地一沉。 急转直下。 冰冷的肃杀之意有如实质,刹那沉沉笼罩在这个逼狭的斗室。 …… 秋风已凉,飒飒掠过了山岭和黄土驿道。 上午下了一点雨,地面湿漉漉的。 李弈出宫之后,他想了片刻,吩咐人南下去接虞嫚贞等人,而后,他并未回去,而是沿着官道一路寻过去。 顾莞一行已经没有刻意掩饰行踪了,没多久李弈的人就传回了讯报。 他一路快马,在申时抵达农家客店。 李弈没有进去,他翻身下马,顾莞坐在门前,她立即站起来,他沉默片刻,对她说了昨夜与今早之事。 “有可能,陛下会再召见他,但可能性已经很小的。” 结盟走到今时今日,李弈亦有兔死狐悲之感,他对眼前站在最前头一身半旧短褐风尘仆仆手执长剑的眉目姣好又带疲惫的长挑少女道:“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但我想,我应该和你们说一声。” 说完之后,站了片刻,李弈道:“若……以后有什么难事,你们只管来找我。” 安慰并没有用,沉默片刻,李弈翻身上马,最终离去了。 沓沓的马蹄踏翻泥泞,一行人轻车简从,很快消失在官道的转弯处。 一行人怔怔的,秦瑛等人也急忙迎出,她泪盈于睫:“……我,我们要怎么做?我们要救小四!我们进中都,我们这就进中都——” 谢云谢风贺元秦关等人目眦尽裂,连行李都不要了,掉头就去牵马。 顾莞霍地转身:“都不许动!!” 她心往下坠,像灌了铅似的冰冷沉甸甸的,席卷全身四肢百骸,但她竭尽全力控制住自己,她厉声喊:“我们进中都!能干什么?” 劫囚吗? 找冯坤,没有用的! 谁也没想到,竟会是这样,二选一吗?还二选二? 但顾莞到了这一刻,反而前所未有清醒,他们去中都城,不但什么都干不了,反而会把唯一那一丝希望扼杀。 “都不许动,谁也不许到哪里去,我们就在这里等,不许给他添乱。” 顾莞哑声,她说:“我相信他可以的!” “我们就在这里等她。” 秦瑛沉默下来,张了张嘴,没法说话。 顾莞垂眸,半晌抬起眼睛,“……以半个月为限。” 说完最后,她忍不住捏紧双拳。 …… 偌大的皇宫之内,一切井然有序,这个不大陈旧宫室,仿佛已不在俗世之内。 李弈离去之后,脚步声消失在昏沉的夜色之中,之后日升月落,不再出现任何声息。 谢辞盘腿坐着,旧床之上的灰尘痕迹,除了他坐下后的位置,再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他微微垂眸,除了小太监送饭,一动不动。 一直笼罩在头顶窒息一样的死亡阴影,终于在第六天傍晚出现了一丝变化,谢辞耳朵远超常年灵敏,他忽听见一丝清微的动静,在不远处的楠木墙底下传来。 谢辞眼睫微动了动,盘腿独坐,没有任何改变。 旧宫室底下的地道之内,陆海德拨动水镜镜,建造皇宫的匠人极其了得,可以折射窥见上面的景象。 陆海德拨动了水晶镜几下,昏暗的房内床榻映入眼帘,床榻上黑甲软甲的颀长年轻男子面沉如水,盘坐双目微闭,一动不动,不见丝毫的慌乱异动。 “倒是沉得住气。” 陆海德淡淡挑眉,心道。 这谢辞大概不知道,他已经在鬼门关徘徊多时,老皇帝思及谢辞先下意识厌恶,君叫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谢辞不单单越狱还劫救谢家人,之后还敢投于冯坤,诸般行为简直直触君威。 李弈过关之后,老皇帝一度欲直接赐死谢辞,口谕之前,又顿了顿,之后一直至今。 陆海德观察了两天,最后一次回到玉泉宫。 老皇帝闭目半靠在龙榻上,殿内弥漫着淡淡的涩辛药味和龙涎香的味道,陆海德无声上前,候了许久,直至老皇帝睁开眼睛,他轻声回禀:“谢辞危在旦夕,不动如山,心情坚韧常人难以企及。” 老皇帝冷冷道:“是吗?” 陆海德知不需要自己回答,话罢,退到一边,无声侍立。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日月轮转,斗转星移,陈旧的宫室白昼黑夜轮转,从昏暗的白日到入夜的伸手不见五指。 谢辞足足在这个黢黑的狭小宫室内待了十四天。 终于,在十四天的入夜,他等来了脚步声。 沓沓宫廷特有的宦官皂靴落地的声音,大门外的禁军退后一步,打开宫门,一步步往蔽旧中庭后的宫室而来,登上台阶。 谢辞慢慢睁开眼睛。 这扇紧锁了十四天的殿门打开了。 谢辞慢慢站起身,在宦官和禁军的监督之下,一件件卸下甲胄和身上的兵刃什物,在重新穿上里衣软甲。 一步步往前走,沿着朱红阔大廊道,把李弈当日走过的路走一遍。 他最终,登上九十九级白玉台阶的最顶端,来到那单扇半丈宽的簇新朱红描金殿门前。 卷草蛟龙入海的大红厚绒地毯从殿门一路往里铺陈,金碧辉煌的大殿银蓝盘龙大柱两边一路延伸至玉阶最顶端,明黄黑面的金漆御案之后,靠坐着神色冷冷穿着明黄龙袍的老皇帝。 ——这座大殿,是他父亲曾经长跪不起宁折不弯的金銮殿。 顶端的那个人,是掌控天下生杀大权,将他谢家满门男丁抄斩的九五之尊。 十四天时间,谢辞连血液都沉淀了下来。 但当一步一步踏入大殿之际,那刺目的赤红和明黄让他浑身的血液在脉管中往上冲,仿佛刹那沸腾一般。 谢辞控制住他的战栗,今天,他要么生,要么死! 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思虑空间去思考其他。 他必须要活下来! 冯坤所道的,不管是大赦还是朔方,他都要得到,他要一跃而起!得到他的生存空间!! 行至大鼎之前,谢辞垂眸,单膝跪了下去。 “臣,谢辞,叩见陛下!” 他一字一句,道。 老皇帝哼笑一声,“臣?” 他不无讽刺。 老皇帝笑声一收,倏地坐直,他冷冷道:“谢辞,给朕一个不杀你必要理由,不然明年今日,即是你的死忌!” 庞淮带着人一直跟在他身后,老皇帝瞥庞淮一眼,“锵”一声长剑出鞘,架在谢辞的颈项之上,锋锐无比的剑刃一碰,脖颈的表皮已经无声划开。 凛冽杀机,沉沉灭顶压下! 谢辞倏地抬起眼睛,这个赤金得刺目的庞大宫殿,他上下喉结滚动片刻,“就凭,李弈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郑守芳!” “而我不会。” 他哑声,一字一句道。 眼前的老皇帝,瞎眼瘫痪,高居其上,这个金碧辉煌的庞大宫室内犹如压抑着一头凶戾野兽,压抑极了。 仿佛负伤年迈的狮王一般,仍咆哮着要扑出去,凶戾地将他的敌人撕成碎片, 李弈。 这世上除了寥寥几人,没有任何人能让谢辞衷心信任。 但让谢辞坚信的是利益,李弈等待已多年,如今他安排诸多心腹正以灵云宿定四州副将为跳板,进入北军之中。 所以他坚信,李弈必然是会给他留下一线余地的。 李弈保证自己过关的前提下,走的必然是寻常路线,譬如,如何剑指蔺国丈暗戕冯坤。 所以谢辞想要活下去,必须与之相反,不走寻常路! 郑守芳之前,老皇帝不是没有试过其他人,但都一一折戟沉沙,要么很快就被冯坤蔺国丈联手打沉,甚至有走不到一个回合的,要么后来直接被冯蔺二人逼得自戕了。 否则,老皇帝就不会选中郑守芳,而后立即注意到更如狼似虎的谢辞李弈。 可以这么说,老皇帝现在甚至已经不在意是否忠心,他在意的是否有足够的能耐,能有横冲直撞撕开如今胶着不动的局势。 这才是老皇帝这十四天里尚未口谕赐死谢辞的真相原因。 一个李弈,未必够用的。 谢辞一字一句说这句话的时候,郑守芳甚至在场,正一身皱褶的杏色圆领袍垂首立在玉阶之下。他本来是跪着辩解,求皇帝宽恕的,皇帝不置可否,谢辞到了之后,皇帝冷冷吩咐他起,他爬起来站到御案下,抬头冷眼盯着谢辞。 谢辞倏地抬眼,死死盯着郑守芳,双目喷火一般刺向对方。 ——忠孝礼法深入骨髓,如今谢辞虽暗生怨愤,只是却未曾有过清晰的弑君之念。 对于皇座上的老皇帝,他是思绪翻滚如潮压抑愤懑的。 但对于郑守芳,却是杀机无限难以遏制的! 他沙哑,一字一句:“臣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让郑守芳死!” 郑守芳陡然色变,“你!” “下去。” 皇帝突然道。 然而正是这种戛然而止在郑守芳身上没有再往上去的恨意和杀机,却一下子让老皇帝最后拿定了主意。 郑守芳胀红脸,“……是。” 他不得不退下。 等郑守芳离去之后,老皇帝终于坐直了,他撑着御案俯身,居高临下盯着谢辞,他道:“很好。” 那道苍老的沙哑声音冷冷终于流露出一丝满意。 “你说得倒也不错,朕同意了。” 暮鼓晨钟,振聋发聩,覆盖在头顶的死亡阴霾,“铛——”终于彻底消散。 …… 谢辞自皇宫出来,回到客店之后,已经是第十五天的清晨。 顾莞等待了足足半个月, 这半个月以来,顾莞不但得稳住自己,她还得以最沉着最笃定的姿态告诉所有人,谢辞可以的。 让大家坚持住,不要乱。 她自己更不能乱。 一个混乱的大后方,是对谢辞极不利的,他们一定得有条不紊。 顾莞甚至安排人往北地送了信,做了种种的安排。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的。 她当初给的期限,是半个月,因为她兼修过心理学,半个月怎么也会出结果的,这种局势下,不可能继续拖下去。 谢辞要么回来,如冯坤所料得到他想要的,华丽登上中都这个血腥大舞台。 要么,…… 但顾莞再怎样稳住自己,告诉自己要笃信谢辞的男主光环,夜深人静,一种说不出口的隐忧如影随形。 已经第十五天了。 其实随着后来几天一直没有消息,她心里反而一松。 因为没有消息即是最好的消息。 证明谢辞真的还有机会!老皇帝必然在权衡和观察谢辞。 相信,谢辞也必定已经想明白了。 只有有机会,她就相信谢辞能挺过去! 他会竭尽他的一切优势和能力的。 未知才是可怕,反而有了一条路,哪怕这是一条惊险无比的路,也让他有了目标和竭力前进的方向。 顾莞就是给秦瑛他们这样分析的。 今天是第十五天了,顾莞昨晚一夜无眠,一大早就披衣下了大堂了。 破晓的天光还未至,一眨眼已经深秋了,夜雨淅淅沥沥,天明才渐渐小了下来,老板娘已经回来了,在柜台后打瞌睡,门板半开了,冷冷的秋风一阵阵灌进来。 顾莞独自坐在门边的方桌边,转动手中的茶杯,她想过很多很多东西,甚至有点后悔,没有早点答应他,同样是雨季,那张雨雾纷飞进檐下的朦胧的纯挚少年面庞在眼前闪现。 谢辞变了很多很多,他不能不变。 但待她的一颗真挚心。 却从来未曾改变。 到了第十五天,她都有些绷不住了,天光渐渐微明,官道已经不断有人车冒雨经过了。 她忍不住想,万一…… 若她早点答应了他,那是不是……就会让他无憾。 顾莞正这样胡思乱想着,那个纯挚得清浅墨痕的山水画的少年,正逆着昏黄灯光向她行来,和她并肩坐在屋檐下给脚淋雨,给她递过来一个满满肉馅的大包子。 她有些怔忪,忽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官道逆行而来,蓑披掠风而动的细微声音。 顾莞被惊动,霍站起身抬头望去。 只见渐亮的天光中,淅淅沥沥的小雨,一个头戴斗篷身穿蓑披,碎发湿透凌乱,脸上胡子拉碴的黑甲年轻男子正站在店门的檐下。 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他的斗笠上,他一身落拓,脸色有些苍白憔悴,但一双眼睛,却沉毅幽亮。 那轮廓瞳纹,一如初见时如夜放蔷薇花一靡丽瑰艳的漂亮。 “……谢辞?” 顾莞睁大眼睛,谢辞!真的是谢辞! 什么叫喜出望外,皇天不负有心人,现在就是了! 她狂喜,一阵风般冲了出去。 雨丝下,屋檐外的台阶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妈的!谢辞终于回来了! 谢辞真的回来了!《 》 67. 第67章 “我们开始吧!” 雨丝坠落,风在吹动,一抹淡白曦光穿透云层,落在蔽旧斗笠和湿漉漉的草檐上。 顾莞是飞扑冲出来的,冲向那个历经风雨而归的人,再好的自我安慰分析,都没法彻底覆盖担忧和没底,在真看到人回来一刻,井喷的情绪差点把人炸了。 谢辞接住她,冲撞的力道一如她一刹狂喜的心情,他下盘稳稳的,纹丝不动。 两人都很激动,一刹眼眶发热,涌起泪意。 “谢辞!谢辞!” “我在,我在,我回来了。” 谢辞竭力忍下翻涌的情绪,两人稍稍分开,他立在檐下长满青苔的台阶上,说:“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他看着顾莞泛红的眼睛说,她用力眨了眨眼睛,“嗯!”露出一抹开心的笑。 他闭了闭眼,也笑了笑。 大家很快就涌出来了,第一时间听到马蹄声的人很多,急促纷杂的脚步声沿着木楼梯狂奔而下,秦关陈珞甚至直接从二楼窗户跳下来的。 秦瑛是第二个出来了,她就住在一楼近门的房间,头发和前襟湿漉漉的,打翻了洗脸水冲出了门槛,霎时红了眼眶。 谢辞对她说:“二嫂,我回来了。” 秦瑛用力睁大眼睛,她拼命点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用双手抹了一下眼眶,露出一抹有泪的笑。 大家都出来,小小的农家客店门外,站满了激动的人。 谢辞环视众人片刻,最后,他平静地说:“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进京!” 剥筋剔骨的痛,经历过不止一次,他早已习惯。 生死一线的骇怒之下,他头脑都依然未曾失去冷静。 一出宫门,冷风一吹,他渐渐恢复平静下来。 谢辞一一看过众人,末了看秦瑛,最后落在顾莞脸上,他哑声说:“我们要回国公府了。” 最遥不可及的东西,得到一刻,但由于过程如掰碎了再一点点反复碾碎变成齑粉,实在太过漫长。 前夕触目惊心的倾辄,以至于最终落在手心时候,心已如百转磐石。 它的到来,全因他竭尽全力,绝无一点侥幸。 谢辞仰头看天,雨云盘旋,黑色的云和凛冽冷风风云际会。 …… 己丑年,八月三十日。 隆庆四十一年,当今天子六十万寿。 人生六十至耆老,天干地支,六十一轮回,为一甲子。到了六十岁生辰之际,年月日时辰俱与降生之诞一模一样,所在今人眼里,六十是一个非常重要且极具意义的数字。 大赦范围再广一些,也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隆庆帝伤病交加,原本对万寿淡淡,只突然就变得积极起来。 万寿前两日,忽然召见了礼部官员询问筹备仪程,紧接着,召中书、尚书、门下三省草拟大赦圣旨。 初时,这道并不怎么让人留神的大赦诏书,随后却一同一条引线,迅速点燃了整个沉沉如水的中都局势! 这道大赦诏书,不知不觉间,已经囊括了三年前已抄斩及流放在逃的前忠勇公府谢家人,“罪行除赦,前事不究,洗心革面,果有才能,亦应听用,同功同擢”。 就在同一天,皇帝连续颁下的三道圣旨,第一道,乃兵部日前已经呈上的西北大战论功行赏的复核上表,黑甲少将及李弈赫然在列。 紧接着,第二道第三道,揭开谢辞黑甲少将身份,拒外虏有大功于江山社稷,一石激起千层浪!旨到之日,授昔前忠勇公谢信衷之子谢辞为朔方大都护,兼调中都,授谢辞骠骑大将军、中书省平章政事,掌国朝的军政二事,掌京营左、右掖军; 而萧山王李弈千里救战场有奇功,授其范卢大都护,兼调中都,授李弈镇国大将军、中书省平章政事,掌国朝的军政二事,掌京营后掖军。 ——自前年皇帝当场栽下龙椅昏迷、过后缠绵病榻重病长达数月之后,中书省朝堂京营禁军失陷过半,相权皇权的激烈碰撞,让京城的局势就变得异常紧绷,带着一种腥风血雨前夕的气息胶着成极黏腻的厚厚一层,蛰伏的平静下风声鹤唳,撕扯都撕不开。 终于在今日,两卷圣旨如同一道血色霹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撕开了这个胶着的局面。 整个京城都为之大震,不管是哪一方,甚至包括了保皇党。 只是外面的这些风风雨雨,却暂时都与谢辞等人不大相干。 他们还听不见。 也暂时不想理会。 在这个艳阳高照的深秋午后,谢辞、他身后的谢家人,包括秦瑛顾莞,终于等来这道大赦圣旨。 银紫色纱面襕袍的宣旨宦官:“陛下不计前事,望汝忠勤于王事,从今往后,不得懈怠,钦此!” 雪白的绢丝,乌亮的墨迹,明黄色的锦帛装裱,精绣的五爪金龙腾云图纹,镶嵌在紫檀木卷轴之中,在阳光色,是金灿灿的明黄之色。 谢辞双膝跪在地上,接过这两卷重若千钧的圣旨。 从今之后,姓谢的即可以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之下。 他是谢辞。 不是陈琅,也不是陈环朱珺。 宣旨宦官带着仪仗队上马而去,他慢慢站起身,打开了两卷圣旨,一一看了一遍。 最后他转过身,对目泛泪花的秦瑛和顾莞说:“我们回家吧。” 是的,回家。 刚才圣旨还有一句,特赐原忠勇公府邸予谢辞。 和谢辞所料的一样。 这并不是皇帝的恩赏,而是内城寸土寸金之地,毗邻皇城、足够的大和威严,能和蔺国丈及冯坤所媲美抗衡的府邸并不多,空置的更是仅有一座。 忠勇公府被抄家夺爵后,府邸凋封清空,一般人没资格赐住这级别的府邸,有资格的,却不愿意沾染不必要的麻烦,设法婉拒了。 所以,现在这座府邸还空着,被封条封着。 无论如何的心如磐石,这一刻谢辞眼睛还是浮起了泪光,他回过头,对秦瑛和顾莞说,“我带你们回家。” …… 巍峨府邸,庄严肃穆。 就是几年没有人维护,有些旧了,只是没有人动过,那种清正庄重之风依然萦绕其中。 谢辞拒绝了工部的打扫,他带着顾莞秦瑛一行人,沿着长长的青石板长街,在许多人家各色的讶异复杂目光之中,一路来到了忠勇公府大门前。 谢辞亲自登上台阶,亲手撕掉封条,推开那两扇尘封的府门。 “咿呀”一声,熟悉而威严的前庭和正厅映入眼帘。 秦瑛直接哭了出声。 谢辞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 大家又哭又笑,情绪激动难言,甚至三旬硬汉如秦关,都抹了一下眼睛。 谢家卫的谢云谢风等人更是痛哭失声。 痛痛快快哭过之后,大家很快露出了笑脸,怎么样都好,他们终于回来了! 回到了这座英雄的府邸。 谢云谢风一群大汉小伙嚎啕大哭互相拥抱过后,用衣襟抹干净眼泪,风风火火地洒扫去了。 秦关贺元他们也是,会做饭的去采买做饭,不会就挽起袖子去挑水打扫。 谢辞的信已经发往北地,朔方大都护府都是有现成的有着从前的章程的,改制即可,这些事情暂交给秦显陈晏等人,想必走军方通道的诏书也差不多抵达朔方各地了。 “秦显身体不好,但愿他不要哭得太伤心。” 谢辞坐在屋檐的飞脊上说。 他和李弈都不是没有底蕴的人,秦显陈晏等人一回驻地就已经紧着给他挑人手,期间来了好几次信,张青已经回去带人了;谢云谢风亦如此。 北地朝中,班底马上就能组建到位,这座府邸将会很快恢复昔日的护军巡驻仆役整理,一如往昔。 但在此之前,先让他们这些人共同庆这来之不易的一刻。 陈琅带人亲自去采买,兴冲冲买回来了一大堆的果蔬肉菜和其余什物,陈珞带着人去抬,谢家卫的几个小伙子围上头巾围裙,在洗刷干净大大厨房里炒得热火朝天。 席面就摆在正厅里,都是大家合力弄出来了,这对于秦关陈珞等人而言,可能也是第一次这样的经历,大家都很激动很开心。 谢辞正坐首位,他父亲曾经的位置,在他亲自擦洗一新的呼啸山林壁画图上前,他端起酒杯:“敬各位!一路随谢某而行至今日,谢某人永不相忘,干!” “干!!” 秦关陈珞贺元等人已经站起,满满一个正厅,他们激动地举起酒杯,应了一声,一饮而尽,又敬谢辞。 让人心潮起伏的庆功宴过了之后,酒大家浅尝即止,然后秦关谢风他们就商量着值防去了,谢云等人也肃立在廊下,秦瑛也回房去了。 重回故地,喝了酒,情绪翻涌更多,秦瑛笑了笑,说她回去看看先。 人都先后了离去,正厅也很快清理干净了,庄严肃穆而简朴的正厅大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谢辞在寂静廊下站了片刻,带顾莞跃上屋顶,看着秦瑛的身影渐行渐远,她且行且停,有时候站很久,最后消失在去往西路的甬道尽头。 谢辞默不作声看着二嫂的背影,望着她往昔年二房的院子方向去了。 久久,他转头回望着这熟悉的重檐飞脊,一层层的屋宇高高低低一路到尽头的空旷处,那是小校场和花园。 他回头对在他眺望时一直都没说话的顾莞说:“我带你去看看我以前的院子好不好?” 以前他和顾莞一个内院一个外院,并不熟悉,婚后仅有的半个月他心里不乐意,更是从来没想过带她参观自己的地盘。 谢辞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有这样机会了,没想到他回来了,他就想带她去看看。 顾莞伸展一下筋骨,露出一个笑脸:“好啊!” …… 谢辞跳下地,顾莞前庭的侧墙垫了一下,也下来。 她现在身手越来越好了,并不爱谢辞带她,太柔弱无助了她不喜欢的,她喜欢自己跳下来。 谢辞冲她笑了一下,片刻敛了敛,他转身往东路的回廊去了。 从前谢骍住东路第一进院,他住第二进,谢辞走的时候,刻意绕过了第一进院,从正厅后面绕道穿过去了。 水磨大青石的地面,半丈阔的宽敞廊道,黛瓦砖墙,红漆和黑漆的栏杆和柱子,粱枋上的彩画都是青色和水墨居多,古朴庄严的大宅子。 谢辞带着顾莞穿过回廊,绕过抱厦,沿着月亮门方向走进夹道里,之后转了一个弯,就到了一个青砖黑瓦的两进大院落。 谢辞当年还年少,院子很多色彩斑斓的东西,檐下两个水磨青釉的大瓦缸,盛满了前天夜雨的雨水,里面种了碗莲,中秋都过了,居然还没彻底败透,青青的荷叶伸出一枝,旁边是两个拳头大小很饱满的大莲蓬。 谢辞跑到水缸边,“这是……我十岁的时候种的,本来以为种不活了,没想到后来又自己长起来,我从前经常在这里看花。” 缸里莲花荷花都有,花开的季节,他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跑出来站在檐下,欣赏一番这几株荷花。 从前的谢辞,骄傲肆意,是个很活泼的性子,他爱穿红衣、蓝衣,青衣紫衣,各色鲜艳的颜色如火如荼,和他的人一个样。 屋里已经打扫过了,从里面抬出先前打破的很多东西出来,也有原来就放在这里。 顾莞看见一个红漆的木质摇摇木马,谢辞站在木马前,“这是我小时候的,我娘说,我可爱骑这个了。” 天天驾驾驾,挨了打以后,就拿着小马鞭骑上去,说跑去找舅舅不回家了。 谢辞吁了一口气,带着顾莞去看他的枪架,他的书房、书桌,还他的睡觉的房间,桌椅板凳,还那张他出生就打了安在这里的月洞门杨木架子床。 谢家的床桌样式都很简单,木料也不是什么贵重木料,所以意外得以很好地保存了下来。 如今擦洗干净过,除了没了鲜色的帐缦椅搭之外,几乎和原来一模一样。 谢辞看了许久,说:“我带你去校场看看吧,小时候,我总是先练了武再读书写字的,下午才可以玩。” 两人沿着夹道一路往北边的宅子最后面去,穿过前院和后院的住宅区,推开两扇黑漆大门,眼前豁然开朗,占据了宅子面积三分之一的校场和大花园,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有个小门连着。 谢辞的声音终于能听出几分兴致,他说:“听说啊,我没出生的时候啊,这里不是这样的,这里全都是大校场。” 用谢信衷的话说,行伍之人,当将军的,家里怎么能没有一个校场呢? 所以家里从前是没有花园的,后面这三分之一大的地方,全都是校场。 “可娘亲不乐意了,说哎呀你平均下来一年到头能有仨月在家就不错,凭什么整校场呢,家里想找个散心的地方都没有。” 后来嫂嫂们陆续进门,也非常认同,爹爹哥哥们顶不住娘子军,“最后这校场越来越小,吵来吵去,最后决定在中间划一条线,最公平,哪一边都有,哪一边都不占便宜了。” 眼见谢辞说着说着,那扬起的几分轻快声调又渐渐去了,顾莞赶紧接话:“原来竟是这样,小时候哥哥们练了武,还直接从小门跳进花园的湖里洗澡呢。” 只不过那时候,原主寄人篱下心里敏感,花园都很少去,小校场更是一次的没去过了。 她忽回头,对谢辞笑说:“我还没来过这里呢,不如,我们比一场吧!” 谢辞一怔:“比什么?” 顾莞一笑:“比骑马,比单挑,比射箭,比砍鞍偶!谁输了,就得答应对方一件事,如何?” “好!你说的。” 两人一声呼哨,一棕一黑两油光水滑的大战马挣脱槽绳,沿着夹道沓沓飞奔而来,一跃跳过石门槛,飞奔进了校场的大门。 顾莞哈哈一笑,这马可真太合她心意了,她一摸油亮的马鬃毛,一扯马缰翻身而上。 谢辞早在黑马还未进门之际,已经一跃而起,黑马低头一个纵越,他人已稳稳落在黑马背上。 人一上马,整个气势就是一变。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一夹马腹,“驾!”冲出水磨大青石的范围,往黄土校场的尽头飞奔而去。 凛冽的秋风一吹,呼呼过耳,谢辞所有触景伤情的沉沉低落渐一扫而空,他侧头,对上顾莞带笑的脸,她迎着风说:“谢辞!你瞧你多厉害!!居然做到了,把这宅子都要回来了!!” “我们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顾莞大声喊,深秋的冷风呼呼灌进她的嘴巴里,整个人在奔腾的马背上御风而行,好像要迎风飞起来一般。 即使告诉谢辞,也是告诉自己。 从今往后,她就是这里的人,她要在这里落地生根,谈恋爱,最终结婚生子,成为这里的一份子。 “这里也是很好很好的!!” 她迎着风,大声的喊道。 她要将过去抛在身后了,迎接崭新的人生了! “谢辞!来战——” 两人策马一路跑到校场最尽头,谢辞快她半个马背,之后拨转马头,来到校场的最中央,顾莞抽出双剑,一前一后,跨骑在马背上冲喊道。 “好!” 谢辞一腔热血往上冲,似要沸腾一般,他不禁大喝一声:“取我枪来!” 谢梓谢平迅速掉头飞奔,抬来了谢辞的锃亮的红缨银长枪。 银枪一抛而起,谢辞单手接过,利落舞了一个枪花,枪尖斜指向地,“来吧。” 就像校场对战一样,两人策马转圈全神贯注观察对方,骤两马四蹄同时一动,疾冲而上。 “锵”一声两刃交击的锐鸣,谢辞反手格挡顾莞长剑,一个微微侧下腰,避开了另一剑,一抽一压,振臂一点直刺顾莞面门。 顾莞一挡,双臂一震一麻,一股巨力让她虎口痹得双剑险些脱手而出。 ……她以为自己身手已经高了很多,没想到正面和谢辞对战,距离还是好远啊。 这谢辞还是收着呢。 她“艹”了一声:“谢辞你也太厉害了吧!” 谢辞笑了。 那双蔷薇花一般的眼眸顷刻变得生动了起来,他神态终于飞扬起来,笑道:“你进步了很多,咱们再来!” 马战不适合她,但她确实进步很大。 顾莞立即改变策略,更加扬长避短,采用拉远距离贴身攻击的方式,谢辞打着打着,渐渐就真投入进去了,长枪大开大合,热汗淋漓,血液和情绪点燃起来一般。 那些低落情绪,彻底被他抛在身后了! “等明年,稳定些了,我就把明铭接回来。” 谢辞打完马战之后,连续十箭,箭箭正中靶心,力贯靶背,箭羽仍在急速嗡动着,他跳下马,伸手抚过那个厚厚的麻绳大靶,“到时候,我就告诉他,这个靶子是他爹扎的。” 再提父兄,谢辞没有再回避了,他回头,用一种和刚才一样的平和自然的语气,双眸还明亮的煦光。 顾莞跳下马,手里还拿着马鞭,她拍下掌,笑道:“这才对嘛。” 这么难都回来了,振奋起来,别丧! 两人一身的大汗,去隔壁大花园的小湖洗脸,夕阳西下,暮色笼罩大地,园中菊花攀生怒放,湖面波纹粼粼,远处的小亭和九曲桥在余晖下呈一种纁红的金色。 顾莞洗了脸之后,她站起身,夕阳之下,难得她有几分不自然,她轻咳两声,抬起脸,白皙的颜面上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在夕阳映衬下格外红亮。 “谢辞啊,”她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又轻咳一声,“你赢啦,所以,这个给你吧。” 刚才跑马、对战、射箭,谢辞全都赢了。 她把手里的东西扔给他,“回去洗了澡再看吧,好了,我走了!” 她挥挥手,一溜烟跑了。 不跑不行啊,她会尴尬,这地方待不住了。 谢辞低头看了看,是一枚蜡丸,拇指大小,不知里面团了什么。 但他的心,忽有所感,怦怦怦突然就跳了起来了。 “哎,莞莞!……” 他追了两步,刹住,忽掉头就往自己的院子冲了回去。 …… 最后一抹胭脂色的余晖消失在影壁墙上,檐下的灯笼和屋里的油灯已经挑起来了。 谢辞快步回到自己的院子,整个院子里面已经黄晕晕亮堂堂的,他洗了个战斗澡,几乎是水过鸭背,但出去之前,他想了想,又抓起胰子飞快打了一圈,再有头到脚重新冲了一遍,头发湿漉漉一束,他套上里衣和外衫,一身黑色的劲装,穿戴整齐后,最后来到书桌前坐下,拿起那枚蜡丸。 他屏息地,捏开了它。 只见里面折叠起来一个小小的字条,他慢慢捻出来,打开了它,灯光下,洁白的纸笺上,只有五个字——“我们开始吧!” 白纸黑字,笔锋秀丽飘逸,带着一种不羁的洒脱,明晃晃映入眼帘。 一刹那,谢辞仿佛听到那熟悉的脆声,在他耳边响起,笑着说:“我们开始吧!” 开始什么? 当然是谈恋爱啊! 这一瞬的狂喜,从尾闾直窜天灵盖,谢辞几乎是跳了起来了。 ——其实他是隐有所感的,因为那天他归来之际,顾莞激动下的那一个飞扑冲出。从前两人不是没有激动拥抱过,但她从来没有这样扑过,心里没有那个意思,和已经想通愿意接受了,情绪激动起来肢体表现得会有一些细微差异。 当时他心中就是一动。 只是那时候,他情绪和思虑被其他事情占满,顾不上细想。 谢辞喉头有些发哽,眼眶发热,深呼吸闭上眼睛,将纸条贴在心口。 但他是开心的,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 他心花怒放,傍晚因为顾莞的带引挥洒热汗低落一扫而空,此刻才是真真正正的喜上心头了。 这座熟悉的大宅,这连一檐一瓦的都了如指掌的屋子,寄托着他的情感,却再也没有阴霾。 “真没文采。” 不是应该长相恋,长相忆,微冷秋风人终还;一重山,两重山,相思枫叶丹吗? 他把信又看了一眼,有点嫌弃地说,眼里却浮起了泪花。 不,不对,深恋的人是他自己。 她可能没这么多。 只是没关系,以后会越来越多的! 谢辞心绪飞扬,细细地品味了此刻的心情和喜悦,他再也坐不住了,飞奔而出! …… 夜色下,绕过重重回廊和石子甬道,带着像孩子一样兴奋喜悦,冲进了顾莞未出嫁时的院子。 谢平几个十分机灵,早就消失了。 青青的檐下之下,小院花草苔藓乱生,只是依然能看出曾经的精巧和别致。 菊花错落的青石花坛一侧,是红漆廊柱的木板廊道,闺房的门已经上拴了,一窗昏黄灯光透出,晕然洒在屋外。 谢辞来的时候,顾莞已换了一身浅杏襦裙,纱质的料子在夜风下随风轻拂,带出一袭飘逸。 她手里拿着一支竹制短笛,用手翻了一下,笛子在她的大拇指绕了一圈,回到她的手心。 顾莞会吹笛的,在这个夜里,她以笛就唇,轻轻吹动一去“夜安曲”。 发现谢辞之后,她的短笛就放下来了。 夜阑寂静,月光像奔腾一下倾泻而下,秋虫沙哑的夜鸣,时不时吱呀两声。 两人一个木质长廊的台阶上,一个在庭院的地面上。 秋风吹过,送来一缕菊的暗香。 顾莞有点尴尬,捋了一把刘海,诶,就知道他会来了。 她思来想去就是不好意思说,才写字条的,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快就跑回来了。 不过也没很出乎意料就是了。 谢辞冲到台阶下了,他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小声说:“莞莞,我今天真的好高兴!” 他话里的喜悦,汩汩而出,眉梢眼角的喜悦,就算不看,也能猜得到。 顾莞情绪其实有点复杂,想了两天,纸条送出去这个把小时,心里感觉放下一部分东西,空落落的不习惯,但又确切一下轻松了,反正就是百感交集。 不过她想了想,最后说:“我也是高兴的。” 终于下了这个决定,可能前头铺垫已经很到位了,她更多的是释然。 顾莞侧头看谢辞,谢辞立即上前一步,他精神奕奕喜上眉梢的兴奋样子,仿佛能再战五百年,她忍不住被逗笑了一下。 好了! 不想了。 就这样吧,我也要开始崭新的人生了。 就从谢辞开始吧! 顾莞仰头看天,在这个新旧转变的交集期,给自己打气,她瞪了谢辞一眼:“别这么兴奋,你要努力啊!” 要是被人干趴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谢辞几乎是军令答应的声音,他马上就说:“莞莞你放心,我肯定会加倍努力的!” 谁也不能把他干趴! “我都是快要成家立室的人了!”谢辞的嘴角快咧到耳后了,成家立室还没影,但他已经兴奋得快无语伦次。 “……” 顾莞余光能望见院门外谢云谢平的影子,她无语,也有几分窝心和心疼这个傻子,好无奈,“去去去,快回去,你都多少天没睡觉了?” 算了,还是赶紧能把这家伙撵回去吧,不然这脸丢得捡不起来了,她隔壁还住着八卦精陈琅呢。 “赶紧回去,我要睡觉了。” 她眼睛一瞪:“不然,我就要收回这句话了” “……” 那怎么行? 谢辞急了,嘴巴一闭,“那我回去睡觉了。” 他哪里可能给机会顾莞反悔啊,拿着蜡丸的手往后一背,说了一声晚安,一阵风似的刮跑了。 跑到一半,畅快笑起来了。 顾莞目送他走远,最后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今晚的谢辞真的好有感染力。 行吧!希望能这么一直高兴下去。《 》 68. 第68章 “谢辞,你是不是肾虚啊?”…… 谢辞一路沿着假山和青石板夹道跑出去,像乘了风,腾云驾雾一般,畅快笑声整个胸腔喜悦满泻倾出。 他哪里能躺下睡得着觉,听顾莞的话跑回院子里,又跑了出去,沿着东路西路的夹巷跑到大花园和校场里,提气踩着风一样放开速度纵掠了好多个圈,熟悉又陌生的亭台花草不断映入眼帘,他却再也没有那种郁沉和低落的心绪。 他迎着风,把整个大宅子都重新逛了一圈,这次没有回避他父亲和兄长的院落了,在二哥的院门外看到灯光,他站了一会,悄然而退了出来,又去了大哥的院子,最后推门进去,把里面的有些凌乱的东西一一按照原来记忆扶正放好起来。 最后他站在正堂里,抬头看着那个红漆戟架,告诉他大哥:“大哥,我快要有媳妇了。你说得对!莞莞真的很好。” “等明铭回来以后,我再带他来。” 他对他大哥笑了笑,才转身推开房门出去,轻轻把房门掩上,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深了,灯火晕黄微醺,他坐在灯下,细细看过那张纸笺,然后把它小心翼翼折叠好,取下玲珑扣,打开,把它放在里面去。 玲珑扣里头,除了最初荀夫人秦瑛的两封短信之外,还有那个红宝戒指,他取出来微笑翻看,剔透的红宝石戒面在油灯的晕光下熠熠生辉,谢辞勾唇,他终于有机会把这个戒指送出去了! 不过不急,现在好像早了点。 谢辞也知道自己太兴奋出糗了,但没关系,她肯定不会嫌弃他的! 这辈子,哪怕所有人嫌弃他,唯独她不会嫌弃他。 谢辞的一颗心,在今夜偎依到了归宿,就像沙漠的旅人跋涉千里终于寻找到了属于他的绿洲,长久以来心的那种焦灼和苦难,像被浇灌了甘露,干涸终于得到了滋润的那种感觉。 就像秦瑛当初所想的,有些事情是她这嫂嫂没法做到的,谢辞不知道什么是精神皈依和心灵慰藉,但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了。 玲珑扣不大,挤挤挨挨的,红宝石戒指精心用白色的丝绸包裹起来,他小心揭开丝绸,把折叠好的小纸条放进去,然后调整一下,塞回玲珑扣里。 他这会也不嫌弃顾莞没有文采了,极珍惜抚挲玲珑扣片刻,然后小心挂回脖子上。 谢辞在书桌前站了一会,他转身进了里间。 那两道圣旨谢风收起来了,寻了一个长匣子把它们装起来,就放置在谢辞屋内。 谢辞行至后窗下的长案边,伸手打开长匣,把那两卷明黄的圣旨取出来,打开。 他垂眸,目光落在“罪行除赦,前事不究,洗心革面”这三个词之上。 尤其最后一个洗心革面。 这才是谢辞心绪沉郁的真正的原因,什么人才需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这几句话刺眼至极,再度将谢家父子钉在耻辱柱上。 但如今再看,谢辞心境已经不一样了,他将这道圣旨一阖,扔回匣内,“啪”一声匣盖阖上。 一股昂扬心气驱走阴霾,谢辞把匣子推到一边,推开窗,银色的月光落在窗台前和长案上。 其实今夜的天色,好又不好,一边夜空清澈星月皎洁,另一边却却被厚厚的云层彻底遮蔽。 一如此刻他的处境和心境。 但谢辞感觉,已经没什么困难打倒他了,他还能再战,一路到最后,永远不知疲倦。 只要她在他身边。 谢辞摘下玲珑扣,锃亮的银色像星星一样闪烁,他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他感激所有,她终于答应了他! 从今往后,他确实要更加努力才行。 他这一辈子失去的太多,拥有的太少,仅有的幸福留存不易,他更要小心护持。 谢辞发了狠,总有一天,他要谁也奈何不得自己才行! …… 无独有偶,顾莞也是这么想的。 同一片星空下,她已经上床睡觉了。 谢辞离开后,她把这个雅致整洁的闺房细细逛了一遍,还别说,这个不大的屋子布置得很舒适,打扫得也很干净,屋宇深深,灯光晕黄,人一下子安逸下来的感觉。 让她的情绪都变得平和下来。 好了,不想了,就这样吧! 顾莞脱了外层的纱衣,直接往床上一躺,棉被衾枕有种簇新的味道,不过新打的棉芯都很柔软,她嗅着新新的味道,很快就睡过去了。 一夜无词,快天亮的时候,她被谢梓叫醒了,小伙子在外面急促拍门:“少夫人主子,少夫人主子!冯坤来了!” ——当初谢云叫她少夫人,她感觉别扭,于是让他们改了,谢风谢云他们就改成少主子,不过谢梓几个很年轻,还不满二十,活泼一些,自创了一个少夫人主子的称呼,顾莞又没啥架子,经常和他们一起笑骂扯皮。 顾莞霍地坐起来了,顾不上纠正谢梓,她立马精神起来,一抹脸,一个鲤鱼打挺就坐起来,跳下床穿鞋束发。 妈的,终于来了。 谢辞那种心态她也有,主要先前那种被人掌控生杀大权一点都无能为力的感觉简直糟糕透了。 这操蛋的经历,连她生出几分迫不及待来,快来吧!来战,宁愿入局周旋危机四伏也不愿无头苍蝇似的等待。 早晚把这群人全部干翻,他妈的! …… 冯坤的到来,就像秋日田野里成熟的麦子,意料和情理之中。 不来才不正常呢。 他这般运筹帷幄一路推动,肯定不是光为了送谢辞上位的。 现在谢辞正名成功,正式登上中都这个血腥大舞台,那冯坤接下来又打算做什么?他又有什么钳制谢辞和李弈的手段呢? 毫无疑问,这将会是今天这场会面的主题。 顾莞随手束了条马尾,反手一绾,漱口洗脸一气呵成,一分钟跑出房门,问谢梓:“冯坤是怎么来的?” 现在的前忠勇公府现今的大将军府,必然是中都注目的焦点来着,暗夜进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梓压低声音说:“西路第二进大院里,角房突然有动静,冯坤是从地道出来的。” 这忠勇公府已经尘封了这么久,立即惊动了隔壁院子的秦瑛,她立即提剑过来看,一下子连附近居住的陈珞徐氏母子等人也惊动了。 等冯坤一行出来之后,值夜的谢平立即带人进去看,只见半旧的矮榻榻面修成翻板,底下是一个地道。 “回头再使人进去看看,看通往哪里的,再仔细检查一下,看还有没有这种地道之类的东西。” 也不算很意外吧,顾莞立即说。 谢梓应了一声是:“主子也是这么吩咐的。” 谢梓嘴里的主子,当然就是谢辞,顾莞换了一身深紫色的扎袖劲装,一条同色头巾扎的长马尾,夜色里快步而行,利落又飒飒如风,衬得肤白如玉,睫毛如蝶振翅,杏眸明亮又朦胧。 她一步跨上长廊,就和谢辞迎面碰上,他匆匆整理,但衣衫颜色是极衬他的黑蓝色箭袖武士服,器宇轩昂,目光如电,脊梁挺得笔直,非常之俊美逼人。 他剑眉星目,自带一种清正摄人的气度,五官线条又精致,面色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红润,那种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感觉铺面而来。 我艹,这估计不出明天,这个府里上下没一个不知道他谈上恋爱了。 谢辞一见顾莞,眼前一亮,立马三步并作两步跃上回来,“莞莞。” 顾莞赶紧瞪了他一眼,“你低调点啊!” 她压身声音说,又做贼心虚回头瞄了谢云谢梓等人一眼,谢云谢梓几个在五步外,个个目不斜视,十分严肃往前急步走着。 顾莞:“……” 她有点急眼了,谢辞不敢再哔哔,赶紧收敛了一点神态,“这样行不行?” 顾莞斜瞟了他一眼,勉勉强强满意,“行吧,保持住哈。” 谢辞往前走了一段,小声说:“我会努力的!” 顾莞瞅了他一眼,灯笼的晕光洒下,他格外认真,那双漂亮的墨色眼眸也格外明亮有神。 她说:“我们一起努力。” 争取下一次摆脱无头苍蝇状态! 不过谢辞却自行脑补了另一重意思,她要和我一起努力耶,他一下子变得很开心。 薄唇一勾,嘴角就翘起来了。 …… 不过这种种的私下的窃窃私语和情绪,在抵达东路第二进院的花厅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西路第二进大跨院一明两暗两角四厢的建筑规格,前后还有抱厦和花厅,如今在左边抄手游廊进去的小花厅已经灯火通明了。 这个院子曾经是谢三郎谢辨居住的,他最是细致讲究的一个人,花厅旁边就是一个小花园子,几丛细竹,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坐落在小池塘里,有鱼,这池塘是活水,几尾红色的金鱼儿还活着,一丛蔷薇横生野长,已经长出花坛搭上小花厅临池的红漆围栏上。 冯坤正站在围栏边缘,端着一罐子不知打哪来的鱼食,捻起轻弹,在喂鱼。 他今天没有穿大红的麒麟袍和金丝翼善冠,一袭青竹纹的圆领长衫,头戴同色幞头,披了一袭深青色的素纹斗篷,他五官阴柔俊美,这样的打扮看起来少了几分侵略性,雅致清幽,仿佛一个文弱的青年文士,但不疾不徐的气势又让他侧看像一个雅侠。 当然,上述全部都是一种错觉,眼前这个是让中都许多人闻风丧胆的权宦冯坤。 谢辞和顾莞缓步进了小花厅,冯坤把鱼食罐子递给黄辛,黄辛接过,无声退到一边,冯坤转身,看向谢辞两人,不禁挑眉:“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谢辞早已尽数收敛与顾莞之间的私人情绪,他高大轩昂,气势如他身上黑蓝色的紧身武士服一般幽深,沙场杀出来的人,通身自带一股摄人威势,和他眉目的锐利相得益彰,如今没有再压制,自然流泻而出。 冯坤勾唇,笑了下:“难怪让秦显之流的谢家军将誓死追随。” 冯坤今天显然心情不错,不过他笑一下和这两句话谢辞可不敢等闲视之,谢辞抱了抱拳,十分谨慎道:“冯相谬赞。” 三人在圆桌两边坐下,徐氏小心翼翼端着茶盘来,给上了三盏热茶。 家里如今没有仆役,女人更是没几个,徐氏也不干等着吃闲饭,自动接过洗洗刷刷沏茶端水的活。 秋风穿竹沙沙,天际已经泛出一抹鱼肚白了,冯坤也不废话了,淡笑一收,回头瞥一眼黄辛,喝住小心上完茶正轻手轻脚退下的徐氏,“你留下。” 黄辛呈上一个卷宗袋子,冯坤随手掷在圆桌上。 徐氏非常错愕,顾莞和谢辞也是,两人心里一跳,徐氏吃惊回过身,她拿着茶盘,惊愕和顾莞对视了一眼,“……” 冯坤微笑:“你是前太原府牧徐襄及永嘉县主之女,前嘉州刺史顾衍之的夫人吧?” 这三个名字一出,徐氏心里闪电般想到什么,她脸色一下子煞白了。 顾莞已经伸手把卷宗袋子拿过来,飞快打开,里面的东西一倒出来,大大小小,都是备份,她和谢辞飞速看过,顾莞不禁愣了。 她蓦回头看徐氏,徐氏哆嗦着唇,脸上大急又慌,与她对视又刹那噙住泪花。 ——顾莞其实不是没想过,徐氏是深爱的女儿的,为何当初说改嫁就改嫁,并且明面上都不怎么管不肯跟她改嫁的前夫女儿,嫁人生子,一副抛下过去和女儿热恋投奔新生活的样子。 连原主都深信不疑的程度。 今天终于有了答案。 冯坤不疾不徐道:“隆庆三十二年,你改嫁蔺国丈一党的吏部侍郎闵文斌。隆庆三十四年八月,你将自闵文斌书房抄录的一份重要证据匿名交予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永徽,当年,大理寺卿袁文广下马被问斩流放;隆庆三十五年九月,你又将同样自闵文斌书房得到的重要证据匿名交予陈永徽,右威卫中郎将高濂全家问斩流放,眷童没入宫禁及教坊司;” “及到隆庆三十七年冬,你又以同样的方法让吏部司勋司郎中姚广孝满门下狱流放。” 这三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涉及当年糜良之乱,前太原府牧徐襄和永嘉县主、前嘉州刺史顾衍之案的构陷者之一。 徐氏嘴唇哆嗦起来,原来她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替父母夫婿全家复仇,为此不惜嫁与蔺国丈的一个较核心的人物为妻,甚至生下儿子,最终有过一段恩爱信任的时期,前后共盗出了三份证据,将其交予以刚正不阿闻名的都察院左都御史陈永徽。 怪不得! 原来如此 难怪顾莞一直都感觉徐氏对闵沛远不及对她的爱,对小男孩有种很复杂的感觉,不是不照顾不尽母亲之责,只是,和对她这种全身心的母爱差别还是有点明显的。 ——原主年少失怙,但记忆中父亲青衫广袖,温柔俊美,和母亲举案齐眉,极之恩爱。 所以她才会对后来的反差反应这么快,死活不愿意跟着嫁去闵府,而徐氏很快就同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徐氏一刹泪盈于睫,她看着顾莞,泪水滚滚而下,她惊慌失措,她从来没想到会被人知道这件事,更没想到会在此地被冯坤所揭开。 “别慌,别慌!” 顾莞一时百感交集,她吐了口气,赶紧握住徐氏的手,柔声道:“你没错,你别急!把这件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顾莞拍拍她的手,和谢辞迅速对视一眼。 冯坤微笑:“你的兄长没死,已经从岭南接回中都了。” 徐氏霍地抬头,她刚才一刹想到自尽的,但几乎立马全消,她一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 冯坤淡淡道:“你兄长本来是要死的。假如我的人,不是恰巧赶到的话。”他哼笑:“你该感激本相。” 徐舅舅妻子先后逝世,仅剩两岁幼孙,幼孙被害险些也没了,他为救孙杀了人,孙子被夺人被囚,再慢一步就死了。 当年翩翩公子,一流放近二十年险死还生。 徐氏人微力弱,竭尽全力蔺国丈没削弱多少,倒是让老皇帝顺手剔除了几个碍手碍脚的。她的人跑了很多次岭南,但都找不到。流放历来九死一生,母女重逢顾莞这边都种种困难惊险,她哪里想到提及,只当是去世了。 但冯坤就不一样,他有心去找一个人,不管死的活的,他很快就找到了。 顾莞回头看了秦瑛一眼,秦瑛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扶着一步三回头急着想说话又说不出来的徐氏离开花厅。 谢辞心念电转,目光幽深:“不知冯相下一步想做什么?” “你急什么?” 东西收回卷宗袋子内,谢辞推回去,冯坤漫不经心瞥了眼,微笑:“我这不算什么,猜猜咱们这位陛下,会用什么手段钳制你?” 谢辞面色一沉。 冯坤有,皇帝自然也会采取手段,这个不用说的。 先前他和顾莞秦瑛左防右防,连回信都没往谢家寄,直接切断了联系,不正因为这个。 但他发现,冯坤那双艳丽的丹凤目一动,目光竟落在他的身侧,顾莞的身上! 顾莞:“……” 冯坤看向顾莞,大提琴般华丽微暗中带着几分阴柔的磁性微尖嗓音,“我手上有些机括图,是皇城地道的。” 有关皇宫,地道基本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与排水渠同为一体,这是皇室最后的逃生手段。宦官优势,冯坤久浸宫禁多年,这地道图连蔺国丈都没有的。他大概能猜到老皇帝会将谢辞和李弈的眷属幽禁在哪个位置,恰巧,他有这部分的地道和机关图。 谢辞霍地站起,他几乎是立马就想起当日旧宫室地底的那些西索声音和窥视,聪明如他闪电一刹,冯坤说得很可能是真的! 冯坤勾了勾唇,“别担心,走一圈就回来了。” 他拍拍手,后方上来两个年轻的侍女装束女子。其中一个轮廓骨相和顾莞甚是相仿,身高年龄呀差不多,她自己化了妆,看上去有六成相像。 已经很足够了,毕竟没什么人认识顾莞,她届时更不会随意出门,女人而已,验过一轮正身之后,关上就是,没什么人在意的。 冯坤道:“到时候她会替着你或你们。” 他瞥一眼秦瑛离去的方向。 两名侍女装束的青衣女子福身,沉默温婉,居然还能打两拳。 谢辞和顾莞不禁对视一眼,别说这个地道图,局势发展太快太迅猛,他们这边女人连女人都少,临时匆急,根本不可能找到这么合适的替身。 谢辞绷紧的那根弦一松,他慢慢坐回来,“然后?” 冯坤笑了,那双艳丽的丹凤目渲开笑意,夺目的瑰色,与斜挑的眼角带来的几分凌厉糅合在一起,青竹优雅罂粟一般致命美丽。 “你不是要杀郑守芳吗?可郑守芳并不想死。”冯坤勾起的唇角一收,“他还有个主子。” 冯坤冷笑:“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要将你重新收归麾下。” 重新收归麾下? 这个特殊的词汇,让谢辞几乎是马上,想了一个人,他慢慢拢起眉头:“……太子?” 他脸色不禁沉下来了。 冯坤轻笑一声,忠勇公府谢氏父子,可是以忠义闻名于世的。而谢氏满门确实忠义耿直,谢信衷父子当年被皇帝归于东宫麾下,一直忠心耿耿此志从未改变,哪怕被皇帝逼迫改投也不肯,最后因此身死。 来找忠心的谢辞,想将他重新收归麾下,自然只能是东宫太子了,“皇帝未必不知。” 但皇帝不介意。 谢辞已经想明白,“你们的目的是,太子?” 一点都不错! 虽然东宫早已淡出了朝野视线,三皇子四皇子屡刷军功,炙手可热,可千万别忘记了,老皇帝其实还有个名正言顺的继承储君,太子只是幽禁,没有罪名的。 谢辞和顾莞霎时了然,冯坤,甚至可能还有个蔺国丈也蠢蠢欲动,剑指帝位。 局势已经到了白热化之际了。 难怪老皇帝这么急切。 他肯定不知道冯坤的计划,但当了几十年的皇帝,这种扼颈一般的紧迫局势,他必然能清晰感觉得到。 顾莞还知道得多一些,冯坤一直想颠覆朝野杀死老皇帝复仇的,沐贵妃大概属于凶兽颈上箍。但不管想干什么,老皇帝驾崩就得有人接替登基,冯坤不能自己上,只能四皇子,太子是个拦路虎。 “皇帝心思深,太子不懂。” 幽幽夜色,冯坤冷冷勾唇。 其实老皇帝幽禁太子,淡化东宫,是在保护他。 没错,老皇帝属意的皇位继承人,始终都是东宫太子。 如今三皇子得宠,有蔺国丈一日在,老皇帝不可能让他上位,假的;四皇子,老皇帝更真实厌恶,因为沐贵妃和冯坤私情,简直厌憎到了极点。 幽禁太子,宠爱三皇子逐渐器重四皇子,全部都是假象! 至于老皇帝对太子吧,太子是继后幼子,外祖家落幕才出生的,出生没多久母后也因病去世了,几乎可以说没有沾染过权党痕迹,所有这么多儿子之中,老皇帝其实最喜欢的还是太子。 当然,这份父子情,也不是很多,属意东宫,更多是政治动物的最优选。 两党早就看透了这一切。 冯坤淡淡勾唇,往后依靠在太师椅上,他终于恢复了平时的姿态,目光幽深凌然,这一抹笑冰冷得像蜥蜴爬上了膝盖。 “他很急,很焦虑了。” 太子以为自己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渐渐生出孤注一掷的心了。 他有谋逆之心,但差着点火候。 而李弈和谢辞,正是冯坤为他精心挑选的最后一把火! “谢辞,你只需要告诉皇帝,太子谋逆!” 其他的,不用管,冯坤会帮助太子下定决心的。 皇帝会亲手弄死他! “然后,我会让人带你接回你的妻子。” 冯坤站起身,将备份卷宗掷在桌面上,“这些东西和人,日后也可以给你。” 冯坤站起,戴上兜帽,直接带人离去。 …… 谢辞顾莞对视一眼,两人都没马上说话。 谢辞瞥一眼谢云,谢云立即尾随冯坤一行往地道方向去了,然后他和谢风马上直奔隔壁院子正厅,先带人反复敲打检查一番,先清出一个能放心说话的地方。 完事以后,赶紧往谢辞顾莞等人起居的院落去了。 谢辞和顾莞起身,转移阵地。 一直到了隔壁的正厅,人手不够,谢辞打开火折,多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方桌上,屋里亮堂了很多,“多等几日,咱们的人就到了。” 顾莞坐在方桌前,活动一下筋骨,单手托腮:“嘶,你说,这真的假的?” 现在其实就站队问题,脚踏两条船他们思考过,恐怕没没有左右逢迎这个选项,面临二选一,站哪个阵营? “不知道,恐怕得过些日子才清楚。” 谢辞想了想,摇了摇头,并没有急着下结论。 现在还只是冯坤一面之词,一切言之尚早,这位也不是啥大好人。 说太早没有意义,而且现在谢辞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也对,咱们总不能被恫吓两句就真正倒向冯坤的。”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只有一层目的,顾莞耸耸肩,谢辞说的对,先看看环境再说。 天已经蒙蒙亮了,微白的天光映在窗牖上,屋里点了灯,两人不用应对冯坤之后,也从剑拔弩张的戒备状态下松懈下来了。 顾莞单手托腮,抬头张望早饭,“怎么早饭还没来呀?” 她修长的脖子像天鹅颈,白皙而优美,饱满的耳垂穿了耳洞,却没有戴耳环,已经有点长满的样子的,她侧脸:“我给你送几对耳环好不好?” 她耳洞确实快长满回来了,已经看不是很清楚了。 “送我耳环干嘛啊,还不够被人拽的。”她才不戴,这打起架来简直送分点好不好,一拽耳垂都能扯飞,她特地不戴的。 她猛侧过头,发现谢辞一瞬不瞬盯着自己,那双漂亮如蔷薇花的眸子,前所未有的明亮。 ……嗯,好吧,她想起来,两人已经确定恋爱关系了。 只不过,谢辞恋爱是个雏,表白是已经催肝断肠了,但仍属于嘴炮王者的范畴,第一次正式谈恋爱,他也有些抓瞎啊。 “……莞莞,我能不能牵你的手?” 谢辞极力压下自己上翘的唇角,用最完美的半正面对着顾莞,挺直腰背,让自己看起来更俊美绝伦器宇轩昂。 他有点紧张,对顾莞说。 “……行,那你牵吧。” 顾莞也有点不自在,谢辞是帅得一比不假,灯光下那宽肩窄腰肌肉流畅,在薄薄的秋衣覆盖下能清晰得看得出来,那张脸俊美得人神共愤。 但,她都看习惯了。 既然谈了,那就好好谈,顾莞肯定是这样想的,但真的太熟悉了,她真还从来都没有谈过这么熟的恋爱。 都不知怎么谈。 谢辞凹的造型她留意到了,但她有点想笑。 她忍着笑,努力摆出一副很轻松自然的样子,斜眼看着谢辞小心翼翼伸出手,然后碰了她的手一下,然后,握住了。 一个桌子,两人一人坐一个边,然后桌子底下牵着手。 一开始,倒还好,就是谢辞的手握着她的手,有茧有点粗糙体温比她烫点,就是触感太他妈熟悉了,火花好像找不到的样子。 顾莞正努力地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感觉,然之后,……她发现谢辞有手汗了。 手汗越来越多,湿漉漉的。 顾莞:“……” 她忍不住了,卧槽,“你是不是肾虚啊?” 顶不住了,她甩开谢辞的手跳起来,盯了他一会儿,她就笑了,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 谢辞:“……” 我只是紧张。 他急了,立马跳起来了,“那怎么可能?!” 他这么年轻,怎么可能肾虚呢?! 顾莞笑死了,哈哈拍了一轮桌,直接跑了,对着他吃早饭,她能喷饭。 谢辞:“……” 他眼睁睁看着顾莞大笑跑了。 天啊,怎么会这样?!《 》 第 69 章【VIP】 第69章 她想从火花到心动,一点点真真正正深爱上他。 顾莞早饭也没吃什么复杂的, 既然出来了,直接去大厨房的蒸笼里拿了两个大包子啃了就是了,现在人手很不够, 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徐氏已经打起精神在厨房帮忙了,秦瑛和她在一起, 顾莞温言安慰了几句,又一起帮着干活, 一直等到大厨房的活儿差不多,把徐氏送了回去, 这才折返她的小院。 回去之后, 才知道谢辞来过一趟了,眼巴巴等了好久, 最后秦关找他, 这才依依不舍走了。 顾莞一听他, 吭哧笑了一下。 她哦一声,笑着踢掉靴子进房,往床上一躺打了滚, 趴在枕头上, 笑了几声, 真的笑死她了。 死了死了, 感觉搞笑居多怎么办。 都怪谢辞。 不过其实也不能真怪谢辞, 主要还是两人太熟了。 顾莞笑完之后,她揉了揉两颊的肌肉, 坐起来抽掉发带重新把头发绾起来,啊, 太熟了太熟了, 感情很深的但不是那个路数啊, 陌生又谙熟,反而有点迈不开腿的感觉,再加上谢辞的搞笑开头,她一本正经想酝酿的那口气一下子的笑喷了。 顾莞有点担心,她还没谈过这么熟的恋爱,不会一下子进入情感老年期吧? 她忍不住想想谢辞的嘴,有点没法想象亲吻,至于舌吻,她一下子地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 哎呀不行啊,怎么样才能跳到恋爱频道呢? 正想着,就听见窗户叩叩响了两声,她回头一看,是谢辞,这家伙一手扣住侧窗窗牖的顶檐,在窗台探出半个脑袋瓜子。 屋子有台基,两侧没有回廊,侧窗距地面还挺高的,不过顾莞说过要低调,他就记住了,这院子前后有谢梓几个守着,他就鸟悄从侧边钻进来,偷偷趴在侧窗上 谢辞一脸窘迫又生无可恋的表情,但他还是有磁铁一般,紧巴巴又来了,那只没用的手已经被他背在身后了。 顾莞一见他,眼睛弯了一下。 谢辞:“……” 他脸上的红晕更深了,窘迫得已经快待不下去了。 顾莞走过去,侧窗前就是书桌,她捡起笛子敲一下他的脑袋,“过来做什么,还不睡,下午的事儿不多吗?快,赶紧去。” 谢辞在宫里那十四天几乎没有深眠过,之后两天也是,他这样的体魄眼下都泛淡淡的青黑,他昨夜和今天上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休息恢复,先把精神养回来。 谢辞有点不愿意,他别扭了一会儿,最后小小声说:“莞莞,我是不是很笨啊?” 期待太多了,太在乎,一下子被自己搞砸,他心里特别急,又难受,趴在窗台上,眼圈红了,泛起泪光。 顾莞一下子被他这样子弄一点都不想笑了,心软的不行,她也趴在书桌上,给他抹掉眼泪,“哭什么?你个傻瓜。” “我又不会跑了,你急什么呢?” 她小声说他,真是个傻子呢,“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笑你的。” 她道歉了,并且告诉他:“我这不是从前没往这方面想过,情感和你不大一样,一时没转换过来么?” 他的情感真挚得让人动容,所以顾莞才不想这样囫囵过去,怎么也得认认真真对待了,才不算辜负他。 她抓抓头,把自己的感受告诉他,“我有点找不到感觉,进入不了状态。” 她软软的手指头揩过自己的眼尾,谢辞那些难过和委屈一下就不见了,他反手抓住她的手,急道:“那得什么时候才找到感觉,才能转换得过来啊?明天行不行?” 顾莞翻了白眼:“你以为这是地里收菜啊,想割哪块割哪块,想往哪挪就挪哪块啊?!” 感情不是大白菜,两人算是另类的重新开始了,顾莞不但不想辜负他,更不想辜负自己,她一点都不想一开始就进入那种很熟悉的亲人爱情。 好不容易想通谈一把恋爱,如无意外就一辈子,怎么也得擦出火花才行。 不然多让人沮丧啊! 实不相瞒,她对谢辞,一开始是有点移情的,她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和弟弟的影子,当初那个满腔郁愤又无助的自己。 刚认识的时候,他又比自己小这么多。 她是有点把他当弟弟的。 谢辞的感情太炽烈太真挚,她动容,命运促使下最终接受了他。 但从亲情到深爱,对于她自己而言,这是一个新的感情经历。 她愿意一点点把土搬过来,重新夯实,她想,流年过去再回首,这应当是一个极美好的过程和回忆。 所以她想好了,她得正正经经谈一次恋爱,从火花到一点点动心,到真真正正深爱上他。 不然对他不公平,对自己也将会是一个惋惜一生的遗憾。 她笑眼弯弯地看着他,阳光下,那双啡褐色的杏仁大眼里面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他,顾莞小声说:“你知道吗,你对我很重要的,所以我不想这么潦草就过去了。” 谢辞屏息看着她,唇角渐渐翘起来,他开心得想要飞起来一样。 他双眼亮晶晶。 顾莞笑了,“你别急啊,我也不急,我们还有一辈子时间呢!” 她想找一个怦然心动的感觉。 单纯一个男人和女人之间,怦然动心的火花。 作为两人的新开始的起点。 一辈子这个词真的太甜蜜了,谢辞心里想灌了一斛蜜似的,甜意满得浸得溢出来。 我不急。 他脚点着石基转了一下,但我还是想快一点点啊! …… 天色正值夜与天亮的交界,东方破晓,一抹微亮的曦光笼罩山峦大地,而西边的巍峨都城的街巷之内,还沉浸在夜色的昏暗之中。 万寿将至,宵禁暂停半个月,黎明时分整个都城都已经苏醒过来了,倒夜香的、出府采买的、上值上工的、小摊小贩推车赶驴的,还有陆续打开大门做生意的临街店铺。 灯笼挂在大门前的檐下,一团团或红或黄的亮光在秋风中的街道两旁轻晃着。 低调行进的两驾马车车轮辘辘滚过青石板大街,偌大的车厢内,厚厚猩猩绒地毯的将震感减至最低,冯坤斜卧在美人榻上,他淡笑已经敛了,一双斜挑艳丽又显得凌厉的丹凤睁开,盯着微微摇晃的车厢帘,不知在思索什么。 跪坐在一侧的黄辛轻声问:“相爷,谢家人还查吗?” 他们其实已经查一半了,从冯坤出京前往清水关伊始就开始查谢家其他人的藏匿处。 冯坤淡淡道:“暂停吧。” 他吩咐下去,先不查了。 冯坤慢慢坐起身,青帷大车绕过长街,冷风吹起车窗帷裳,偌大的前忠勇公府轮廓在黎明的黑暗中半昏半现,冯坤淡淡盯了一会儿,眼睑一动收回视线。 日前宫中这一切,冯坤一清二楚,因为谢辞惊人的坚韧和心性能力,冯坤对他进行了重新评估。 这也是他稍稍调整了对谢辞方针的根本原因。 “倒没想到,李弈和谢辞都留下来了。” 夜色幽静,冯坤勾了下唇,原本他以为这两人只能活下来一个的,没想到都过关了。 原来他有两个计划,哪个能留下来就用哪个,不想都留下来了,那就采最优选的那个。 反正目标就一个,以东宫太子为起点,剑指皇帝。 一思及老皇帝,他脸色立即阴冷下来了,冯坤阴柔凌厉的眉目泛着一种砭骨嗜血,冷冷问:“寇崇那边准备好了吗?” 黄辛立即道:“东宫那边刚刚送信回来,寇崇道,太子乍闻谢辞,蠢蠢欲动。” 冯坤不禁冷冷嗤笑,真是一个充满自信的好太子啊,“那就让郑守芳给他加一把火吧!” 地道出口的宅邸,距离齐国公府很近,说话间,已经无声抵达,侧门打开,将车驾迎入府内。 冯坤刚下车,小太监就来报:“主子,四皇子来了。” 深秋清晨风冷,猎猎掠动冯坤的青色大斗篷。 他闻言,眉宇那种砭骨的凌厉神色立时一松,冯坤调整一下,表情变得缓和,他快步往前院大书房行去。 这个世界上,能让冯坤的心变柔软的,只有一个沐贵妃。 因为沐贵妃的缘故,再加上一个四皇子吧。 四皇子长得很像沐贵妃,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脸有些婴儿肥的圆,下巴微尖,仪容明净柔和,他今天才十五岁,早几年前一直养育深宫的,很有单薄腼腆。 他是来帮贵妃送信的,但为了不落话柄,没有纸笺,传话的,四皇子叫李容,少年道:“义父,母妃说她很好,近来侍疾少了,不辛苦。” 让孩子传话,没有你侬我侬情丝,只简简单单诉说近况,说自己很好。 十五岁的少年李容努力打起精神,用轻快的语气转述母妃的话。 但孩子心疼母妃,一瞬眼眶泛红,但他努力压下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其实冯坤对沐贵妃这些事一清二楚,他这样的人精一眼就看穿四皇子佯装出来的若无其事,但他装作不知道,点点头,欣然道:“那太好了。” 李容知道母妃的心意,佯装出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冯坤仿佛也笃信了,给予最无声的慰藉和体贴。 李容很高兴,他从小不得关爱,和沐贵妃相依为命,没享受过多少皇子该有的尊荣,因为冯坤才开始丰衣足食起来,但也因冯坤沐贵妃的私情吃过不少苦头,但总的来说,父皇高高在上冷漠,冯坤却是唯一给他关爱教导的父辈男性,他从未因为流言蜚语和阉宦身份而对冯坤有过排斥,他对冯坤很亲昵的。 李容说:“义父,你上回给我带的《增广文集》我快看完了!” 冯坤一笑:“那都是孤本,不过《长贤素书》也找齐,正从淮南送回来,过两天就到,回头就给你送进宫去。” 李容还要早读,不敢久留,坐一会就回去了,冯坤亲自送他出去。 天色已经渐明,淡淡的晨曦落在庭前的台阶大门和两侧的花坛上,李容眉目和身形都非常肖似年轻时的沐贵妃,冯坤站在原地,注视清秀抽条的淡蓝色少年背影出了门槛,翻身上马,消失在大门之外。 李容离开后,冯坤敛了笑,他抬眼,转向皇城,沉睡一夜的皇城正沐浴在晨曦中,他面无表情看着第一缕朝阳落在至高的玉泉宫顶端的金色琉璃瓦上,折射出刺目的金光。 黄辛这才重新续上先前的话题,“相爷,忠勇公府那边?” 冯坤蓦地转身,回到大书房,他迅速提笔写了一封短信,“我可以帮你复仇!” 笔锋凌厉,力透纸背,冯坤的字,一如其人。 他道:“送给谢辞。” 老皇帝当然要钳制李弈和谢辞,只是这两个人,却不是那么好胁迫钳制的。 冯坤道:“把查谢家的人都撤回来。” 把他纸扔给黄辛,黄辛迅速装封,开门命人送出去。 堵不如疏,胁迫可不是上策,给予其心中所想所渴才是最佳的驱使方式。 “只不过,咱们这位陛下可并不这般以为。” 冯坤冷冷笑:“他永远以为,君威所至,执掌生杀,理所当然,不死是为不忠!” 真是让人厌恶憎恨到了极点! …… 深秋的天气,一日艳阳,一夜骤雨,风吹凉打湿窗槛,一下子就感觉凉了起来了。 整个国公府的重要建筑已经地毯式检查了一遍,谢辞倚在书桌上,冯坤的那封短信摊开放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盯了半晌,不置可否,将起收拾起来扔进小暗格里。 这个小暗格太小,又隐蔽,连抄家都没被抄出来,里面他放在一些小玩意和书信还在。 当年觉得很秘密的譬如骰子这样的东西,如今再看全都是些没用的玩意,反倒是当年和发小的书信反而觉得有些意义,哪怕写的只是当年闲话相约搞破坏的琐碎杂事。 他翻了几翻,将张宁渊那几封翻到最上面——张宁渊就是他越狱后以绝食以死相逼最后求得叔父张尚书为尚还在铁槛寺监狱的谢家内眷全力斡旋,最后保得谢家人维持流放原判,还偷偷给他在布告黄纸上以暗号传递消息的发小。 一去经年,人事全非,他今日终于重返京城,只是很可惜并不适合和张宁渊联系和见面。 谢辞呼了一口气,把里面的垃圾都清出来,把张宁渊他们和冯坤的信放回去。 顾莞登上台阶,在上面喊他:“谢辞,好了没?要走了!” “好了!” 谢辞立马噌地把暗格阖上,一翻身抄起马鞭,快步走了出去。 顾莞一身深碧色骑装,头发像男子一样用小银冠束起了起来,脚蹬小马靴,英气勃勃潇洒如风。 谢辞一出去,立即冲她一笑。 顾莞用马鞭敲敲他的脑门:“快走,不许折腾乱七八糟的。” 谢辞说:“我才没有。” 顾莞那个“一辈子”真的给他很大的甜蜜和安心,顾莞还说,现在正值新旧交替那种熟悉又陌生时期,正是找感觉的最佳时机,错过了可能以后都没了,让他不许捣乱。 谢辞其实很聪明,他其实大概能领悟到顾莞所说的那种感觉了,失落有一点点,但也属意料中事,毕竟如果不是这样两人之前也不会拉扯那么久了。 他心定了,欢喜甜蜜也欢喜甜蜜,但不急是假的,他翘首,恨不得一秒就和顾莞进入热恋状态了。 两人带着谢云谢平一行人,很快来到车马房,秦关等人已经在了,众人翻身上马,自卸去门槛的大侧门一跃而出,往城外疾奔而去。 秦显等给筛挑的大批人手,包括文吏武将等等大将军府内外班底组成,还有谢家卫这边的,一接到诏书消息就自北地而起,以急行军的速度渡黄河往中都急赶,已经到了。 所谓开府仪同三司,但谢辞如今敕封之一骠骑大将军,不用仪同,它本身就拥有开府置属的权利的三司。 陈晏甚至亲自来了。 谢辞这趟亲自出城相迎,正是因为陈晏。 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几人,他们在朝中还是有一些人的。其实当年也算谢家一派的人。毕竟陈晏他们是谢信衷的亲信左臂右膀。虽然谢信衷从未结党营私,但师生、恩义、理想、履历等等原因,天然就有关系亲近的追随者。 且陈晏寇文韶苏桢以及昔日的赵恒,都比暴脾气的秦显有些成算,他们旧年就非常注重维系关系的。 不然他们当初想往中都使力,虽力有不逮,但也总要有个能联系和用力的点。 现在整个朔方已经成为一体了,秦显他们在替谢辞忙碌着,不过他们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让陈晏去,以防遇上一些昔年的事情,谢辞不知前情要吃亏。 沿着官道一路飞奔,远远便望见黄尘滚滚,秋风中鼓点般急促的马蹄声,双方勒停马,陈晏等人离得远远便见愈发挺拔凌然的谢辞,眉目坚毅情绪内敛,一身沙场磨砺出来的凌然气势,蜂腰猿臂,威仪赫赫,已然是彻底如他的父兄一样了! “少将军!” “主子!!” 众人大喊一声,纷纷下马,“啪”一声单膝下跪见礼,齐齐大喊声彻原野,激动喜悦之色尽溢言表。 谢辞也翻身下马,立即扶起陈晏,陈晏毒酒喝得少,渐渐调养过来了,能上马了,不过还得两个亲卫左右护着半扶,腿脚不甚灵便。 谢辞赶紧将他扶起来。 然后就是苏维梁文焕及秦显陈晏等人特地分出来的心腹幕僚房信林因等人,以及谢海等谢家卫的人。 后面还有精心挑选出来的护府亲兵,不多,数百人,但沙场杀出来的精锐,黑甲战马,气势凌然。 旧年谢家卫“风云山海”,还有前一辈的谢文谢武正统领,谢文谢武谢山已经追随谢信衷父子去了,剩下的谢云谢风和谢海。 谢海一直在收拾外面剩下的产业和封地旧庄的东西,现在也来了。 这次再度汇合,大家都很激动,拜见谢辞之后,谢辞身后的秦关等人也纷纷上前,大家激动拥抱。 陈晏抬头,望中都,呼了一口气。 中都,他回来了! 这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谢辞温言问过陈晏的身体状况,还有苏维梁文焕房信等等人,最后一把拉起哭得稀里哗啦的谢海,拍在他的肩上,“好了,我们回去!” “是!” 齐声震天,大家深呼一口气,略略整理,翻身上马,苏维和秦关带着亲兵们先去报备,分两批进城。 这次回来的人也包括陈琅,他回去接他爹,但陈琅发现,一路上,少将军主子盯了他几次。 一开始以为穿戴有问题,他赶紧低头观察左摸右摸,嗐,没问题啊。 等回到国公府的时候,陈琅发现谢辞又盯了他一眼。 这时候大家都先去梳洗,等会家宴,谢辞立在廊下,陈琅偷偷凑过去,“主子主子,这是有什么事吗?” 本来他该称“少将军”的,但他愣是厚着脸皮和谢云他们一个称呼,但还别说,这么喊着喊着,谢辞待他可不比他大哥少亲近。 谢辞踌躇了一下,他没有经验,本来他想问二嫂的,但秦瑛最近有点触景伤情,再加上徐氏,秦瑛最近都替顾莞陪伴着徐氏,找二嫂就不大适合。 于是谢辞就想到陈琅。 别看陈琅天天惦记着陈晏的大宅子,攒钱抠抠搜搜的,但其实他在云州城可受欢迎了,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俊美英武,年少风流,又是陈晏的亲儿子,他也挺愿意谈情说爱的,反正婚前单身,不管是青楼瓦肆,还是那些不拘小节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喜欢他的可多了,他也发展过不少段感情,他挺有品的,从不劈腿。 所以分手虽然遗憾,但他口碑很不错的。 谢辞想了想,觉得陈琅这么有经验应该能提供不错的主意,他踌躇一下,正要说,谁料陈琅一跳上廊,大头伸过来,那双熠熠生辉的桃花眼先映入眼帘。 谢辞:“……” 谢辞面无表情,一把推开他的脸,“没事了,赶紧换衣服去,稍候入宴。” 看着陈琅的眼睛,他突然诉说的欲望全无,一脸吃了苍蝇的嫌弃,把陈琅一推,转身走了。 算了,他还是自己来吧。 谢辞觉得,情侣之间,送礼物最容易有感觉了吧? 以前哥哥们经常给嫂嫂们送礼物,不拘返家路上摘的一朵小花,还是精心订造的簪子,嫂嫂们总是又惊又喜,笑得像一朵花似的。 礼物,最重要就是讲心,嘶,什么才能体现他独二无一的心意呢? 谢辞挥挥手,转身就走,并且很快消失在廊道尽头。 陈琅眨眨眼睛:“???” ……为什么突然嫌弃我了? …… 谢辞将洗尘宴定为家宴,因为他认真道,在座亲如他的家人。 陈晏等人不少都泪洒当场,彼此连敬三杯酒。 当天,报备过的护府亲兵进城入府,都是西北大战中追随谢辞在战场上腥风血雨来去的亲部精兵,忠心耿耿,归夷兵也七八十人在,贺元特地写信回去让挑选的人,五官没有那么深邃,很类汉民,在一起看不出来。 谢辞在府中开了数十席,给他们接风洗尘。 只不过京城的气氛却如暴风雨前夕的气压,沉沉紧绷,在李弈和谢辞如惊雷闪电般的出场之后,一下子就推到了顶峰。 小小一方天地热闹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安排轮值、各人院落值房,还地毯式把整个府邸搜查了一遍,再度检出地道一处。 这般忙忙碌碌整备内部,过了两天之后,九月初四,万寿节到了。 谢辞和李弈作为闪亮登场被推上顶峰的人物,将在今天正式露面。 谢辞套上内甲,展开双臂,紫色大团花绫罗纱面圆领从一品大员衮衣,下摆赤红色海水江崖纹,束金玉带,银簪束发,戴黑纱皮弁冠。 谢辞大礼服有文有武,他穿的骠骑大将军的武官礼服。 顾莞也穿戴好了,抹胸凤冠霞帔,宝蓝色的大衫霞帔,掌宽的腰封,一条朱红蔽膝,头冠是点翠的衔驻翟鸟金冠,华光闪烁,熠熠生辉。 顾莞特地给自己化了个黯淡妆容,她很美,又年轻,穿上这身大礼服简直了,但瞩目这可不是她的初衷啊,她赶紧把自己肤色打暗一点,眉眼也是,总之目的就一个,让自己不起眼一些。 不过她细腰柔韧如柳,再怎么淡化,只要不是高仿妆,都依然娇妍俏丽得很。 盈盈立在回廊下,哪怕随意靠在廊柱上的,都依然漂亮得紧。 谢辞一听见她好了,立马三两下套上靴子,冲了出去。 阳光下,他第一眼就望向顾莞的脸,然后,忍不住视线下移,瞅她抹胸裙往上那大片雪白肌肤一眼。 顾莞没紧张,倒是他紧张了,有点屏住呼吸攒紧拳,瞟一眼不敢看了,飞快挪开视线。 “看哪呢?” 被顾莞敲了一下头。 两人恢复以前相处了,谢辞非常高兴,但同时又十分担心,怕找感觉的最佳时机错过了,总之十二万分的纠结。 谢辞赶紧说:“我没看啊!” 顾莞撇撇嘴,懒得理他。 两人快步往外登车,这趟其实他们犹豫过顾莞去不去好?抑或易容去更好?但思来想去,老皇帝肯定不是个没有准备的人,他肯定已经知道顾莞什么样子的。 最后还是顾莞说:“就这样吧!” 还是别自讨无趣了,关键时刻,可不能毁在这一哆嗦上。 于是,最后谢辞只能默认了。 车轮辘辘,往中都皇城而去,路上车队人马很多,各色各样的目光和打量。 离开大门之后,谢辞的脸色就淡下来了,神色淡漠冷肃,目光如冷电心绪内敛,已看不出他半点的喜怒想法。 大约小刻钟,李弈的队伍也到了,两人在朱雀大街汇合,对视一眼,往宫门而去。 最终抵达宫门,两人翻身下马,护军留在此地,亲卫解下兵刃利器,可再随行一段。 这还是当初蔺国舅和冯坤开出的先河。 顾莞也下车,同时下车的还有萧山王妃虞嫚贞,她也一身的点翠大礼服,但看得出来,她比顾莞紧张。 上次云北仓爆了一次料之后,也不知李弈和她怎么样了,但光这么看着,还行。 顾莞挑挑眉,勾唇笑笑。 虞嫚贞最不想看见的人就是顾莞了,抿唇偏开头。 前面谢辞和李弈并肩而行,两人平视这个巍峨皇城,李弈目光深深,“走吧。” 万寿宫宴流程就不多赘述,沿着铺地的红毯一路往里,谢辞李弈并肩而行,所有目光只当不见,一路走到太和大殿,登阶而上。 彩棚从大殿的门前一路延伸至宫门附近,底下一席一席的宴席,放眼望去,可能有千席以上。 九层玉阶御座之下的首位,分座左右二相两党魁首,冯坤和蔺国丈。冯坤一身赤红描金麒麟袍、头戴翼善冠,面白唇红阴柔凌厉,微微斜倚在铺了簇新翠绿的太师椅上。 而蔺国丈,是个干瘦的小个子老头,胡须头发全白,鹤发鸡皮,脸不大,有点尖,看着就像个寻常的文士老头,但一双眼睛精光锐利。他身后坐着蔺国舅。 顾莞还看见蔺皇后,现在是蔺贵妃了,当初为了压制蔺国丈贬为贵妃的。 还有沐贵妃,那是一个眉目温婉柔和入骨的女子,她穿的青色宫裙,很低调,全程不怎么抬起头过。 还有三皇子四皇子,三皇子开朗而笑,下来给外公舅舅打招呼,还敬了酒,就没什么心眼的样子。 四皇子则是个清秀腼腆少年,他安分坐在位置上,全程连厕所都没上,可能生怕给沐贵妃和冯坤添麻烦。 顾莞只看过他小幅度抬头望过沐贵妃,冯坤,还有老皇帝。 老皇帝则是被抬上来的,御驾直接改了一个金丝楠木行辇,类似很矮的罗汉榻,直接整个连着明黄纱帷,一并抬放在御案之后。 山呼万岁之后,老皇帝哈哈大笑:“来了,我大魏又添二国栋梁材,谢爱卿李爱卿!且起来,让汝等见一见文武雄风!” 蔺国丈时不时咳嗽,微笑看着,仿佛这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冯坤擎着一杯酒,勾唇,似笑非笑。 谢辞和李弈的位置就在冯坤蔺国丈之下,整个太和大殿的玉阶下最上首一层,一共四张长案,他们正式登上了中都这个权力血腥大舞台,在老皇帝开场白和示意下,鱼贯登前敬酒文武官员络绎不绝,大家心思各异。 谢辞垂眸,以杯就唇,一仰而尽。 三年孝期已至,他前日已经除服了,带着陈晏等人一起除服的。 今日,怎么喝也不会犯忌讳。 当然,他和李弈的心,并不在手中这个酒杯之上。 终于等到大宴进入尾声。 去醒酒的谢辞和李弈刚刚洗了把脸,两人就接到老皇帝传召。 一个银紫色纱面襕袍的中年太监悄然出现,站在谢辞身后的殿门外。 “谢将军,陛下有召。” 谢辞一步跨出殿门,同时出来的还有李弈,两人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被引着,从侧门进入玉泉宫大殿。 偌大殿宇,今天没有灯火辉煌,老皇帝病不怎么能喝酒,只浅碰了三次素酒的杯口。 他的脸色有些泛红,浑浊的独目眼珠转动比平时缓慢一些,有些血丝,泛一点猩红。 枝形连盏灯上的灯盏熄灭过半,玉阶两侧的没有点燃,大殿半昏半明。 老皇帝居高临下,苍老而带着几分沙哑的威严声音,“准备一下,谢辞的妻子顾氏,李弈的妻女,三日之内送进宫来。” 最后,老皇帝淡淡提醒李弈一句:“李弈长女,在固县北郊的安平庄罢?” 李弈脸色霎时大变! 他给女儿准备了两个替身,王府一个,即现在的“大郡主”,转移到京郊庄子一个。 但他女儿真正在京畿固县的安平小庄。 ——老皇帝注意李弈比谢辞还早,京城,老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想关注,可能也就冯坤蔺国舅能瞒得过他。 当时的李弈,并不能。 李弈僵住。 他和谢辞,慢慢俯身:“谢主隆恩。” …… 咬着牙关,带着血腥味的一句话一字一句说出。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事情真如冯坤所述一般发生,谢辞花费了全身自制力,才控制住了自己。 回到府中之后,他捏着拳头,“锵”一声长刀出鞘,他一刀劈了书案,“哐当”一声,断开两截轰隆飞开,轰一声倒地。 谢辞脸色阴沉难看到了极点,绷得紧紧的。 反而顾莞安慰他:“别担心啦,走一圈就出来了,”她耸耸肩,“哪怕冯坤不帮,我也能回来。又不是非得马上回,安分个一年半载,三五个月再动手,保管能顺利脱身。” 既然有地道,她不信她研究不出来,她以前就是混这个的,况且也不仅仅只有这条路。 顾莞还真的挺轻松的,对比其先前谢辞那茬,她真不觉得这算个啥大事。 有了冯坤的提前预告,她有心准备,接受非常良好。 但谢辞却做不到。 夜沉如水,黑黢黢的,他想挤出一点笑回应,但扯了两次,扯不出来。 谢辞唇抿得紧紧的。 作者有话说: 这么青涩的谢辞,当然是要好好撩一撩啦,哈哈别急哈,莞莞很快就能进入新模式的了。 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么啊~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不二毛玻璃”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以及给文文灌溉营养液的大宝贝们,啾咪啾咪!《 》 第 70 章【VIP】 第70章 在这个深秋冰冷的寒夜,谢辞义无反顾地,投身冯坤阵营。 时间回溯到谢辞玉泉宫效忠的那一天。 当天的夜里, 厚厚的积云笼罩了整个晚空,整个皇城沉浸进黢浓的夜色之中。 灯笼照射不到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 等引路的小太监离去之后, 郑守芳伸手推开房门,他的脸面惨白一片。 这些日子, 不断有人和他交接手上内卫事务。 大殿上谢辞和皇帝突然喝令他退下,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郑守芳终于感到害怕了, 他当内卫首领这么多年,他非常了解老皇帝,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死期要到了。 不疾不徐, 仿佛平静无波的节奏将会在自己彻底交代完毕所有事务那一刻戛然而止! 不行,他得自救! 他立马设法传信给他的另外一个主子。 ——郑守芳并不是一个很老实的人, 他这样的内卫头领, 想要长青少不得明日之君的信任, 他知晓皇帝的心意,早早就搭上了太子,幽禁不过是保护, 所以他从未断过和东宫的联络。 郑守芳交接的时候有给自己留一手的。 夤夜, 一个纸团从窗缝送出, 掉头墙根下, 很快被人拾了去。 …… 只是郑守芳没想到的是, 接到他的信,有人却是喜出望外。 …… 于是, 谢辞在万寿节结束之后的第二天,他见到了一个料外之外的人。 万寿结束刚刚结束, 江南粮城案稽查的上表即抵达中都, 晚朝之上, 一石激起千层浪,粉墨登场的谢辞李弈旋即揭开中书省、兵部、礼部、工部、都察院种种弊病,一连串证据激化蔺国丈与冯坤之矛盾,全力攻击此二人及其下党羽! 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掀起千层巨浪。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大魏朝最后的白热化炽战就此拉开了帷幕。 谢辞有别于其父谢信衷,他展现出惊人的政治敏锐度和攻击力,和李弈互为犄角,步步逼近,当朝的诘问就将三名御史和两党官员逼问得哑口闻言无法推诿,被老皇帝当朝就推出午门斩了。 腥风血雨,高强度的朝堂厮杀一整天下来,谢辞身心疲惫,然后他刚刚回到政事堂的堂署之际,却看到了一个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人。 暮色笼罩大地,夜风平地而起,秋的寒意穿堂呼啸而过,谢辞的堂署没有点灯,他一进来,就敏锐察觉里面有人。 留守堂署的是谢平和谢起,谢平上前,附耳低语了一句,谢辞倏地抬起眼眸。 夜色渐沉,夕阳没入地平线,残存的纁红作背景,整个政事堂堂署的朱红宫墙和庑顶飞檐轮廓黑乎乎一片。 ——中书省政事堂即如今的最高朝政中枢,官署位于外朝金水桥左侧的庑廊之后,黑色的瓦顶、朱红的宫墙,居中是诸宰辅商讨政务的正厅,李弈和谢辞的堂署是左手第一排最大的两院,李弈在南,谢辞在北。 谢辞在院内伫立片刻,慢慢走了进去,谢平谢起对视一眼,无声退到一侧,一个守着房门外,另一个快步出了大门外盯着。 外朝的大路上车轮辘辘,暮色笼罩大地,纁红与黑暗交错,犹如一张巨大张开的暗口。 谢起守的是房门外,他身侧还有两个悄然而至的东宫的宫侍,谢起和他们前后而立,他不禁紧紧抿唇。 谢辞一步一步往里走,屋里没有点灯,一袭内侍常用的石青色斗篷已经卸下,一个身穿杏黄色皇太子常服的青年男子正背手伫立在窗畔。 谢辞慢慢俯了一下身:“太子殿下。” 眼前的年轻男子,饱满的天庭,如刀锋一样锐利英俊轮廓五官,眉宇间和昔年的谢信衷谢骍是那般的相似,皇太子李旻大喜,立即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扶起。 “快快起来,快快起来。” 皇太子李旻一脸愧疚自责,呼了口气:“想当年,谢公辅助东宫谆谆教导,为孤长跪金銮殿而不起,只是后来,……”他面上流露出懊悔自责痛到极点的的神色,甚至垂泪,“孤被蔺国丈这个贼子逼迫,不得已之下,只得……” “孤快马加鞭,令人北上肃州,只可惜已经为时已晚!东宫竟被幽禁,谁曾想忠勇公府竟被夺爵抄禁!这几年来,每每思及此事,孤痛心疾首!孤多次命人北上寻汝等,只可惜并无音讯!……” 谢辞静静站在原地片刻,他顺着太子的表演,上前虚扶,垂泪哑声:“太子力有不逮,无需过分自责。” 于是,皇太子李旻很快谢辞的劝慰下止住眼泪自责,这个白皙的青年一脸的欣慰,手放在谢辞的肩膀:“谢卿有今日之成,老师在天之灵,必深有慰藉。” “是啊。” 谢辞淡淡笑了笑,暮色昏暗,他心头一片冷然的雪亮,这位皇太子,是来暗中将他他收拢麾下的。 就这么直接就来了,多么的自信。 呵。 不过也对,要是眼前的是从前的谢信衷或谢骍,甚至三年前的谢辞,很可能就悲恸过后,就再度毅然投身效忠于太子了。 谢家男人铮铮铁骨,忠义之心可昭日月。 太子是嫡子储君,国朝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啊!谢家既已辅助东宫,就将义无反顾走下去。 看来皇太子李旻还是非常了解谢家人的。 只可惜的是,他遇上的是历经了种种磨难和黑暗之后已然性情大变的谢辞。 眼前的李旻仍在欣慰慨叹,话语间果然逐渐过渡到重新收拢谢辞,谢辞心里呵呵冷笑,黑暗里他的眉目已经阴沉幽冷一片,若说郑守芳是间接刽子手,那么眼前的这个皇太子,就可以说谢家倾覆的最直接罪魁祸首之一了,他说只得,只得什么? 只得弃车保帅啊! 将他的父亲推出去,保住自己! 直接导致了谢家满门倾覆,世世代代谢家男儿以抛头颅洒热血忠肝义胆换来的封爵被无情戕夺,十六岁男丁判斩,女眷幼童流放千里。 他的父亲就是因为保住他,父子才身首异处的。 呵呵,居然还收复他,简直白日做梦! 但谢辞什么都没说,他在皇太子李旻慷慨激昂之后,冷冷无声勾了下唇角,俯身,无声单膝跪地。 他听见自己铿声:“谢辞愿效仿父兄父兄之志,从今往后,谨遵太子殿下之令!” 暮色昏暗,掩住了他阴沉沉的神色。 皇太子李旻哈哈大笑,立即扶起谢辞,“好,好,非常好!” 皇太子走了之后,谢辞一直忙碌到深夜,离开之前,他站在堂署大门之外,呵呵冷笑出声。 …… 秋已经深了,窗纱已经换上厚的,透光性没以前好,却圈住了一室的温暖。 顾莞就挺满意的。 这今天谢辞忙得不可开交,她替他管着内部的事情,这几天朔方秦显那边来信不断,她能处理的先处理掉,不大明白的就先放着,等谢辞回来问过他再回信。 她处理这些事情,就在谢辞的大书房里。 值得一说的是,陈晏来到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跪请谢辞进驻中路大书房。 整个原忠勇公府的中枢核心之地、原来谢辞的父亲北帅谢信衷的大书房。 现在谢辞已经承继谢信衷的衣钵,成为整个谢家一派的核心灵魂,谢家之主。 陈晏说起来泪洒当场,但谢信衷父子三人确确实实已经真正成为过去式,谢辞执掌了一切。 那个家宴后的傍晚,谢辞哑声应下,之后移了过去。 顾莞也沾了一点光,她处理这些事情,就是在那个庄严肃穆的大书房的。 搞到她都不敢开小差,正襟危坐很认真把事情都处理完了。 除此之外,就准备进宫的事了。 别人进宫是拿上宫斗剧本准备翘着兰花指大杀四方了,她进宫却是随时准备跑路的。 她觉得好笑,哼着歌在准备要进宫的东西,那条很细很坚韧的穿耳银钎,没想到还有再度派上用场的一天,她小心翼翼的,将它塞进绣花鞋的千层底里面。 “你把那个白色瓶子里面的粉,倒进耳环里头,小心点别吸进去,有毒的。” 谢辞坐在她闺房的圆桌边,打开掏空的珍珠,把药粉用制药的挖子,将黄白色的粉末一点点塞在里头填满。 这个药粉是顾莞支询过他们的郎中,用曼陀罗粉加其他有毒药物配的,另外还配了其他的好几种。 顾莞将几条银钎、铜丝之类的东西分别塞好进鞋底、腰封,还木簪子里面,以防要换掉一些衣物的话,还有东西在。 “诶,这样看来,还是冯坤手腕高明啊。” 如今各方手段一点点明朗化,冯坤可以说得上恩威并施了。 顾莞已经知道昨夜皇太子的事了,她吐槽:“他怎就不给太子通个气呢?” 说的是老皇帝。 谢辞淡淡:“没到这份上而已。”一个太子而已,谁也不够皇权和皇位重要。 老皇帝之所以属意太子,不过只是厌恶三、四两位皇子罢了,但前者并非不可替代,等后面那茬小皇子长起来,还要另说。老皇帝即便到了死的一刻,皇权谁也别妄想染指。 “这么说来,其实皇太子李旻有反心也不算无的放矢咯。” 顾莞啧啧:“只可惜,这批皇子素质也就那样。” 和老皇帝一比,差老远啊,老皇帝虽然那啥,但他真真正正是一路杀过来到今时今日的。 皇太子李旻从前还好,但自从一次折戟沉沙被幽禁,感觉仁德范都端不住了,三皇子就算了,也不知四皇子会不会好点? 回忆一下宫宴所见,她目测可能就四皇子好歹算略好一点。 能不能干不知道,看着还算稚嫩老实。 顾莞边干边聊天,利索把东西往犄角旮旯塞完了,不过谢辞全程没吭过声,顾莞站起身,拿了两件兜衣过来——这是徐氏和秦瑛连夜给做的,这会儿那边还在赶工呢,给顾莞是鞋袜衣物镶嵌上一些非常正常且不起眼的银链珠子装饰,珠子是谢家卫连夜赶工做的,都隐蔽掏空,和耳环一样能往里头填东西。 这个肚兜啊,嗯,兜住某个位置的内衣,要是平时的话,谢辞瞥见,早已经脸颊爆窘迫得连话都说不全。但今天,顾莞拿着两件兜衣把珠子都填满了按好了,谢辞弄好耳环而后,帮着她把药粉添上辅料捏实,却一声都没吭,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两件小衣服上面。 顾莞把东西扔一边,两手掰他的脸过来,两人凑得很近,谢辞勉强笑了一下,顾莞摇了摇他的脸:“谢辞谢辞,别这样,咱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吗?我就进去走一圈,回头就出来了,冯坤这人啊,不打无把握的仗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昨天顾莞已经特地花了时间开解他,他也答应得好好的,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还是不是那回事。 “谢辞,你答应过我的,可不许让情绪影响你的头脑和判断。” 顾莞捏着他的脸颊肉,拉了两下,她有些俏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说不定啊,这是好事儿呢!” 说不定就把感觉找到了呢。 离得近了,才发现谢辞上身肌肉越来越紧实,那种蓬勃旺盛的雄性荷尔蒙已经非常清晰了,薄薄的秋衣掩盖不住。 顾莞眨了眨眼睛,挪开视线,冲他笑了一下。 谢辞也勉强笑了一下,他伸出手臂,将顾莞拥进怀里,没有很近,却力有千钧。 他哑声:“你等我,我回头就来接你!” …… 天阴沉沉的,黑云聚拢,冷风在空旷的宫门大广场呼啸而过,刮得人颜面冰凉衣袂猎猎而飞。 谢辞亲自送顾莞进宫。 李弈也是。 他亲自去了固县北郊的安平小庄子里,把才一岁多的长女接了回来,两日之后,不得不连同王妃虞嫚贞一起,亲手送到宫里。 陆海德亲自来的接的人,谢辞和顾莞到的时候,虞嫚贞母女刚刚进去,顾莞下车,回头冲他挥挥手,一行人渐行渐渐远,终于消失在朱红的宫墙和汉白玉地面尽头。 偌大空旷的金水桥大广场,金钉红漆的朱雀大宫门在眼前缓缓闭合。 黑云滚滚,越压越低,仿佛下一瞬就要覆盖这座红墙金瓦的巍巍宫城一样。 谢辞和李弈紧紧捏着双拳,在宫门伫立很久。 转身一瞬,迎面的冷风呼啸刮过,李弈第一次失去了雍容和优雅,他语意森然:“我们若跟着他,是绝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前所未有,清晰地认知的这一点。 愤恨几乎冲破脉管。 谢辞面色阴沉如身后的黑云,短短片刻,双目已经泛起几缕赤红的血丝,翻身上马。 辔头淬银部件碰撞叮铃,他第一次感觉前所未有的刺耳! …… 没想到的是,这还没完。 朝堂权力恨仇的厮杀,刀光剑影,动辄血腥遍地,危机倾轧,从来不逊色于真正的战场半分! 谢信衷父子战败了,败在种种冗沉和血腥的权斗之中,也是败于自己的道。 谢辞却绝对不能再败! …… 谢辞和李弈非常了得,老皇帝给他们封掌的京营左右、后掖军全部都是有主的,要么是蔺国丈的,要么已经投向了冯坤的。 在百般的权衡斡旋之中,谢辞生生把调任回京的秦关陈珞陈琅苏维等人安插了进去,现在秦关他们拧成一股,在谢辞借机连连攻击之下,他们找准机会杀出一条血路,已经站稳脚跟了。 所以重新收拢了谢辞的皇太子李旻信心大增,危机芒针在背之下某个念头几乎一发不可收拾。 谢辞深夜回府之际,冯坤已经在等他。 这个一身大红描金麒麟袍身披黑斗篷的当朝权宦,金丝翼善冠下一双艳丽的丹凤眼凌厉到了极点,穿堂风呼啸而过,冯坤和谢辞皆身处于黑暗之中,他俯身而至,乌水沉香馥郁浓烈的香息一下子浸透五感,冯坤勾唇:“我不但可以帮你复仇,我还可以帮你找回你父兄的骸骨!” 谢辞霍地转身,那一双冷冽的墨瞳,霎时骤起波澜! 两人的脸非常近,冯坤点点头:“你的妻子,你的父兄,只有你愿意,我都可以帮你。” 一字一句,如同罂粟罪恶之花,充满了致命的诱惑吸引力。 …… 自忠勇公府出去之后,一出地道,凛冽的秋风呼啸而过,噼里啪啦,这场深秋的冷雨终于下来了。 只是,冯坤的神色,去前所未有的凌然和畅意,他沙声:“传令下去,立即按原定计划行事。” “传话给寇崇,可以开始煽动太子了!” 黄辛即刻领命:“是!” 振奋的声音,迅速分开几个方向而去,冯坤黑缎皂靴一步踏入雨中,霎时溅起水花无数。 这场深秋的冷雨雨势滂沱,整个京城的旋涡却冷风冷雨中前所未有地汹涌了起来。 …… 哗啦啦的雨声不绝于耳,气温骤降。 而正值下半夜最深睡的时分,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蔺国丈府的平静。 灯火很快点起来了,一直病歪歪的蔺国丈垂死病中惊坐起,不大的小眼睛霎时精光大现。 “快!把人都给我叫来,传令下去,全力配合冯坤!” …… 两党党魁,你死我活恨不得下一刻就杀死对方的两个死对头,在这一刻却前所未有的默契。 没有提前知会,更没有合作协议,却在同一天内,动用起所有的明谋暗线,全力煽动促成了皇太子李旻的逼宫篡位。 谢辞很快就得到了分配给他的任务。 他愤怒又可笑,哈哈大笑。 这个皇太子,真是可笑到了极点!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暴雨滂沱,淅淅沥沥的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在九月廿二的入夜,又再度如第一场那样瓢泼而下。 哗啦啦的雨声,谢辞登车进宫,向老皇帝汇禀东宫皇太子谋反的最新进展。 早在皇太子找他的第一天,他反复忖度并与顾莞房先生等人商议过后,进禀了皇帝。 十日之前,每一天都有新进展。 然而想必老皇帝也有他的消息来源,同样了如指掌了。 偌大的玉泉宫,枝形连盏灯上的灯盏熄灭过半,玉阶两侧的没有点燃,大殿半昏半明。 哗哗的暴雨声中,老皇帝杀机毕现:“这个该死的逆子!” “啪”一声,一个金黄色行龙纹茶盏掷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香炉砚笔墨洗奏折等物哗啦啦扫落一地。 皇帝暴怒过后,如狂风过境的玉泉宫终于再度安静下来,老皇帝抬眼,锐如鹰隼的阴沉的目光落在一直一言不发的谢辞身上。 颀长伟岸的黑甲身影,这个本朝最年轻手腕崭露却不逊冯坤蔺国丈当手段半分的新权臣,皇帝淡淡道:“攻讦之事,先交给李弈,皇太子谋逆一案交由你立即处理!首恶必除,从逆者需一网打尽!” “至于从逆之下的文臣武卒,朕让薛荣安寥凯随你左右,由他们归拢之!” 皇帝声音苍老沉沉,一刹钻进谢辞的耳朵,却阴鸷如毒蛇一般! 谢辞蓦地后脊泛起一股凉意,刹那浸透全身,连四肢百骸和血液都瞬间冰冻。 ——老皇帝这是要断谢辞的根。 陈晏千里迢迢,宁可冒着被人抓住把柄攻讦问罪的风险都要跑来中都,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昔年谢氏门下的旧势力。 这段时间他全力归拢,已经拉回来六七成。 这些人都是不信谢信衷通敌的,谢信衷这样的人,如非像北地这样触犯所有人利益的特殊情况,他的追随者忠诚度是非常高的。哪怕是北地,也有像秦显赵恒这样的人死死守下来了。 谢辞起点其实比李弈还要高的,即便是朝中那些不得不归附党派的普通官员,对谢辞天然好感度要更高。 就连保皇党,老皇帝的股肱心腹大本营之中,许多人亦是如此。 譬如老太师闻仲卿,阁臣吴伯益张元让,尚书商容杜敬宗,因为谢辞是老皇帝拉出来的,俱有几分缅怀和感慨欣然。 谢信衷之子,子承父业,一下子理所当然站在顶峰,哪怕他是那般的年轻。 老皇帝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 所以要斩断谢辞的羽翼,将他牢牢钳制住! 东宫皇太子一事让他愤怒到了极点,但也来得恰到好处,不然谢辞站稳后老皇帝也会采取其他措施。 ——东宫,储位正统,正如当初的谢信衷,皇太子也是保皇党们的信念和竭力维护的另一核心。 谢辞伪投东宫,诱使促成皇太子谋逆篡位,再反手禀告皇帝,亲手拿下李旻并率人扫清东宫一党势力,必成众矢之的。 老皇帝这是要断谢辞的根! 要将他真真正正变成一柄拿在手里的刀! 这一刹,谢辞忿恨到了极点,黑甲束袖下的一双手,倏地紧攒成拳,青筋暴突。 “臣,领旨!” 老皇帝双目锐如鹰隼,落在的脸上,谢辞毫不迟疑单膝跪地,领旨。 快步出了玉泉宫之后,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之上,哗啦啦的暴雨在黑夜之中下成一片白烟。 深秋的寒夜,雨水飞溅在他身上,谢辞对皇帝、皇家的愤恨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他抬眸,幽深的冷冽墨瞳盯着暴雨,头脑却一片冷然的清醒。 冒着大雨快马回到府中,谢辞展臂,卸下湿沉的黑甲,擦干手,毫不迟疑,提笔手书一封。 “走地道,给冯坤!” 在这个深秋冰冷的寒夜,谢辞义无反顾地,投身冯坤阵营。 …… 这封信,在小半个时辰之后,到了冯坤的手里。 雨声哗哗,偌大的大书房之内。 冯坤看罢信笺,纵声大笑:“好,很好!我等这一日,已经等了二十年了!” 从宫禁底层摸爬打滚咬牙到今日,部署了也足足十年有余,他终于等到了复仇的一天了! 从东宫太子开始吧,他终究会将这个天底下最尊贵视所有人为蝼蚁者狠狠的拽下,杀死他!让他以最狼狈的方式死去! 冯坤双目凌然。 笑声一收,他道:“传信给谢辞,让他准备一下,马上帮他接出他的妻子顾氏。” 那封短信就在书案上,冯坤目光落在其上,淡淡道:“所有拉拢胁迫,都不如本心相诱。” 可惜,这个道理老皇帝永远都不会懂的。 作者有话说: 诶,淬变的必经过程吧,明天接人,会有喜闻乐见的事情发生哦嘿嘿(苍蝇搓手. jpg) 哈哈阿秀来啦!今天是存稿箱发射呢,虫阿秀等会就来捉哈~ 爱你们!!明天见啦么啊~ (づ ̄3 ̄)づ╭《 》 70-80 第71章 最佳的打开方式 接到冯坤回信, 谢辞眉目间那种砭骨的冷戾终于去了,“接”和“顾”两字入目,他心口一松, 有股柔和暖意自胸臆间升腾起来,身躯和神态终于渐渐回温。 他将信笺扔进火盆内, 顾不上擦湿漉漉长发,飞快束起套上衣衫, 匆匆往西路二进院的角房去了。 他是头一回觉得,冯坤挖的这个地道挖得还真不错。 穿过地道, 这边是个半旧宅子, 冯坤那边来了一个人带他们,黑衣高瘦, 叫殷罗, 站姿特别笔直, 谢辞一见这人,就从他身上嗅到沙场血气独有的那种军旅气息,不过很脸生, 谢辞不认识的。他是冯坤的暗卫, 应是头领。 谢辞打量一眼:“北军?” 殷罗淡淡:“一个阉人。” 三方都没有废话, 殷罗自怀里取出一块绢罗地图, 往半旧的方桌上一摊开——这地图明显是刚从一整卷的地图上裁下来了, 背面是镶裱的青色缎面,裁口很新很整齐。 谢辞和李弈对视了一眼, 立即往地图看去。 谢辞也不管这地图原来有多大是新是旧,现在第一重要的事情, 是赶紧先接回顾莞。 一想起她, 他心里越发急切记挂。 “她们在内廷, 接近冷宫的区域。” 地道图颇复杂,和黑色的排水渠纵横交错在一起,朱砂标记是暗门和机括的位置,殷罗重点点了几处红点,“这几个地方绝对不能涉足。” 谢辞扫视地图,飞速将其默记下。 殷罗言简意赅,非常简短说了几句就完了,“最好的接人时间是明日黄昏,人不能多,一边三个。”他淡淡扫了谢辞李弈一眼,“至于你们俩,相爷的意思,最好只去一个。” 黄昏时分,说晚也不晚,宫门也没有下匙,要慎防突发召人,一个人耽误晚来还好,若两个都找不到人,这就让人生疑了。 殷罗收起地图,很快就走了。 谢辞和李弈商量了一下,最后李弈留下来,谢辞刚接了新差事心情也差,不见人耽误一下好说,李弈却是要把明面上这些事全接过来的,朝中如火如荼中,他消失时间稍长会非常显眼的。 李弈吐了一口气,飞速掉头回去安排人了。 谢辞也是。 …… 再说顾莞这边。 其实她挺好的。 那天跟着陆海德一路往宫内去了,先是被带到一处宫房,被两个中年宫女轮着一番又绵又密的摸揉检查,把脸洗过一遍,身上所有尖锐的零碎的东西都摘了下来,包括但不限于簪子、耳环。 顾莞身上的东西去了一半多,不过好在她备份多,每样都有剩。 之后沿着宫巷一路往深宫走,偌大的宫禁很静谧,偶见巡逻禁军和宫人太监,一色或无声巡戍或低头行色匆匆,只听见簌簌的秋风声,黄杨银杏的叶子不断往下掉,被风吹得纷飞起舞。 唯一不大爽的就身侧同行的是虞嫚贞。 虞嫚贞披着石青色大斗篷,怀里抱着一个橘杏色的襁褓,路上风大,她把斗篷解下来把襁褓包裹住,一岁多的小女娃脸白嫩嫩的,眼睛很大,就是有些怯,她不怎敢动,怯怯瞅着着宫巷和顾莞。 虞嫚贞身躯绷得很紧,前世没有一出她很紧张,抱着孩子像刺猬一样竖起浑身的尖刺。 顾莞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虞嫚贞,第一次在对方身上看到符合她三观的东西,母爱,虞嫚贞看得出来很紧张怀里的襁褓。 顾莞不由问:“你为什么不留在孩子身边?” 三岁之前,对于一个婴幼儿是很重要的时期,父母亲人有没有在身边的陪伴差别很大,她就不信虞嫚贞没发现这女孩的胆子特小,对她也不亲。 虞嫚贞蓦侧头,她哑声:“你知道,我上辈子这孩子没活下来吗?” 死于事故,失于刀戕,眼睁睁看着女儿哭声戛然而止鲜血满面,兵荒马乱,那些女人的笑声犹如魔音灌脑,李弈率兵飞马赶至,可已经晚了。 他杀光了那些女人,把害死他女儿的乱兵都全部五马分尸,可又有什么用! 虞嫚贞恨顾莞,她害怕,害怕重蹈覆辙,所有她从一开始就竭尽全力不择手段要爬出前世的泥沼,她想生回孩子,但她无法承受再来一次,她必须拥有保护娘俩的能力。 “你永远都不会懂的!” 宫门到了,虞嫚贞紧紧抿着唇,转身快步抱着襁褓进了左侧的宫房。 顾莞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虞嫚贞上辈子好像是没了长女的,后来又生了一个男孩,她去世后李弈就立了这个男孩当太子,空悬后位。 她抓抓头,虐恋真糟心,不过虞嫚贞没有重男轻女,倒算一个优点,不过也不能因此掩过她的错瑕。 只是眼下吧,并不是和她算这笔账的时机。 虞嫚贞抱着襁褓往左边宫房去了,顾莞也没有理她,那她就住右边宫房,她不着痕迹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宫院。 走了很长时间,一路穿大大小小的宫巷,抵达的内宫的生活区,顾莞看过大概的皇城布局图,她估摸着,她现在大概在冷宫附近。 所以这宫院的墙特别特别高,也是禁军能涉足的区域。这墙高得,顾莞除非长翅膀吧否则肯定没法翻上去的,外面有人守着,三人进来后,宫门就锁上了,除了每天菜蔬水衣等生活必需品交换时短暂开启之外,一完成立即锁回去,守门禁军和门内的宫嬷嬷都不会交流。 院内有一个宫嬷嬷,每天做饭收拾房间,完事以后就回角房关上门,从不说话以及任何眼神接触交流。 除此以外,还挺自由的,屋前屋后怎么户外活动都行。 不过顾莞的活动从来都不规律的,以免给后来人添麻烦,要么一觉睡到半上午,要么早早起来,散步有时散有时不散,反正完全随心。 悠闲自在,啥都不干,每天吃喝逛睡自娱自乐,简直就是咸鱼的终极理想生活,唯一可惜顾莞是条活蹦乱跳的活鱼,对发育中的小孩子也不甚友好,不过短期内应该不怕。 住了大半个月,都住习惯了,这日雨后初霁,阳光微微露头,顾莞一大清早就起来了,神采奕奕做了一下伸展活动,然后推开房门,继续今天的探索活动。 她第一眼先溜四面高高的红色院墙,只可惜她能想的别人也想了,衣服就一身,每天送出去洗又送一套回来,并且质地特别柔软细腻,被面的话估计一拽就断了,反正结绳是不够用的,而且这屋子她翻过几遍了,并没有适合当抓钩的东西。 顾莞撇撇嘴,一边活动肩膀一边往外走,雨后泥土的芬芳气息,这院子不是很大但草坪花卉长青的松柏都有,还一个小假山小池子和小亭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顾莞一边活动手脚,一边往斜着眼睛瞄了后方的厨房一眼,宫嬷嬷在做早饭了,她收回视线,不着痕迹打量两边的草坪石凳和墙根。 这大半个月她一点都没闲着,把自己住的宫房地毯式摸索轻敲检查了好几遍,还有中间上锁的正殿——宫里有宫规,除了宫里的妃嫔主子,不管是宫侍还是外人一律都不许住院落式宫室的正殿或正房的。 所以正殿是上锁的,顾莞也撬开进去检查过了。 还有虞嫚贞母女住的房间,包括厨房,她也摸进去检查过了。 这次虞嫚贞就没吭声了,顾莞半夜摸进她房里的时候,她还抱着孩子帮着望风。 但是吧,并没有什么发现。 地道口难道在外面? 于是,顾莞就开始转战室外了,每天户外活动的频率开始增加,已经用各种方式不着痕迹把外头大半的地方都地毯式检查过一遍了,现在就剩小迟子凉亭和假山那边,如果还是没发现,就只剩下宫嬷嬷住的角房了。 诶,如果真是角房,那难度可就高了! 顾莞想想都感觉头秃,那个宫嬷嬷可是除了做饭打扫二十二个小时都长在那个小屋子里的,生活特别规律摆放特别有强迫症,房间还上锁,她摸厨房摸得多小心翼翼知道吗? 不过好在,老天爷对顾莞是还是很友善的,没让她头秃到这个地步。 连天的秋雨,风一阵一阵的寒,昨天还一整天的暴雨,小池子的已经满出来了,那几条黑不溜丢的小鱼有一条被冲出来了,正在边上的小水洼里顽强挣扎跳着。 顾莞赶紧把它捡起来,放回池子里,这地方居然还能有几天生天养的小鱼,真他妈的太不容易了,可不能这么轻易狗带。 她刚弯腰,手伸进水里,小鱼一个蹦跶跳进去了,忽然她眼角余光里,看见假山最底部的台基位置的那块石头,突然微微动了一下。 紧接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婉转的鸟雀鸣唱。 作为一个给流云卫和谢家卫调整了鸟雀传音、在原来简单意思的基础上大幅度增加了句调的人,顾莞一下子就直起了腰! 她喜出望外,装模作样洗了洗手,转悠了一圈,瞄了厨房一眼,飞快闪进虞嫚贞的房间,对正在给孩子换尿布的虞嫚正压低声音说:“准备一下,我们今天午夜前就走!” 虞嫚贞蓦地抬头,赶紧抬头望一下厨房,飞快把孩子抱起来。 两人虽然不对付,但她立马点了下头。 顾莞则飞快回房,把自己塞在犄角旮旯的银钎之流的小东西抽回来,脱下鞋子抽出木簪一二三四都给收回去,然后七手八脚把鞋子穿好头发重新束好。 要走人了!这些小玩意用不上那可真是太好了。 也不知谢辞最近怎么样呢? 这段时间她除了探索地图以外,就是琢磨她和谢辞的事了,似乎有一点用,但似乎又不大,哎呀不想了,还是赶紧回去再说。 这可不是个啥好地方啊。 被人关了大半个月,顾莞发现自己真他妈想念自由。 她果然不是啥能安分当咸鱼的人! …… 谢辞已经往这边来了! 天还未黑,一行人已经准备就绪了,殷罗带来七八身的金吾卫黑甲,再加上他带来的三个人,刚好组成一个执巡小队十个人,“我们从外朝进去。” 有个小火者接应,他们顺利进去皇城的外朝区域,然后佯装金吾卫按着既定的巡逻路线,一直巡逻到都察院官署后的金水河那段,殷罗带着他们一个鹞子翻身,勾着栏杆从水流哗哗的排水口钻了进去,一撑边缘,摸进了左侧顶端的一个小口子内。 谢辞这才发现,这个小口子进去之后,有条容三人并行一个人高点的地道,天长地久,借着口子射进来的一点点光线,可以看见石砖缝隙有黑色的青苔痕迹,有尘,但不多,显然是经常有人维护的。 刚才他们进来的那个小口子,显然是机括的,沉重条形砖挪到一边去,今天是打开状态。 殷罗的声音在空旷的地道中显得有些沙哑,他打开地图,点了其他两个位置,“这两个口子这几天也是打开了,万一回不来这边来,可以从两处设法出去。” 李弈那边今天来了三个人,田间的弟弟田清,还有两个叫洛敏和李克的,都是他手下身手最好观察力临危能力都一等一的好手。 谢辞则带了秦关和秦瑛兄妹来。 事关顾莞他考虑得特别多,原先想带谢云和秦关的,但细思旧年谢云经常留在中都处理事务,谢信衷上朝也时常跟着,这段时间自己身边也是,他怕谢云等人在金吾卫中脸熟,就没带,思及秦关的军人气质,还有顾莞是女孩,怕有个什么变故秦瑛可以方便和她在一起,最后带上的秦关秦瑛兄妹。 一行人刚往前走了一段,变得黑黢黢,仅能从通往排水渠的气口透出一点点的微光,秦瑛很快一惊悄声,“这里还有人?” 前面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并且不止一处,谢辞早就听到了,等绕过这一段之后,殷罗才淡淡道:“是有人,而且不止一拨人,要是平时,可没有这么好的时机。” 谢辞转念就想明白了,“太子和皇帝的人?” 看来,皇太子篡位的部署,不仅仅是地面啊。刚才一进来,殷罗立即卸下最外层的重铠,露出第二层黑色软甲,并撕下领章佩绶和刀柄的配饰,并从铠甲内袋取出另一套迅速贴换上,并示意诸人也换了。 谢辞等人当然早就发现内袋有东西,但没想到是这么用的。 这些仿制佩绶都是金吾卫里的虎扈营的,虎扈营皇帝心腹护军中的心腹护军,除此之外,每人的下摆还缝了一套薄如蝉翼的黑色夜行衣。 殷罗淡淡道:“要是平时,这出入口机括打开很难,并且运气稍差就会被发现。” 冯坤一箭数雕,从开始的第一步,后面这连锁反应皆以料如指掌。 殷罗回头:“我们正好混淆其中。金吾卫每队只管一个区域,一线之外机括地道一概不知,也不敢轻易越雷池,两身衣服,你们看情况替换吧。” 这个地方,可是老皇帝的核心雷池之地,直接通往玉泉宫的地道都有,当然这个殷罗不知道的,不然冯坤早就把老皇帝给暗杀了。 虎扈营这样的身份位置,往往更加谨言慎行,除了分给该队负责的区别,除非真的十万火急的重大情况,否则他们打死也不会到隔壁去的。 至于夜行衣,当然就是皇太子那边的人服饰了。 皇太子要做什么?老皇帝要怎么瓮中捉鳖?谢辞一概都不感兴趣,殷罗把注意事项言简意赅之后,闭上嘴巴一掠而过在前带路,他立即飞速紧上,其余人紧随其后。 一路上运气非常好,左绕右绕并没遇上什么人,无声的擒拿和尾随远远遇上两次,但他们毫不感兴趣,远远就绕开了。 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殷罗清晨时已经来探过一次路了,他刹住脚步,谢辞等人立即停下,他马上抬头望去。 黄昏与入夜交织,最后一缕余晖没入地平线,暮色彻底笼罩大地,小凉亭对面假山台基那块满布黑色青苔痕迹的突然动了动,被顶了起来。 在散步消食的顾莞立马就发现了! 她回头瞄了角房一眼,飞快冲上去,正好对上底下一双冷冽如星的熟悉墨瞳,她大喜,赶紧回头,冲坐在檐下紧张纳凉的虞嫚贞母女招手。 虞嫚贞紧紧抱着孩子,火速站起冲过来。 那块大石头已经被无声顶到一边了,顶开第一眼,谢辞就对上顾莞弯弯的眼睛,苍穹浓黑最后一抹极暗的纁红渲染天际,她一下子笑了,谢辞也笑,他赶紧张开手臂,示意顾莞跳下来。 顾莞就跳了。 软软柔韧的身躯“呼”了一下子落入他的怀里,带着淡淡青草清香的味道一下子吸入肺腑,谢辞心跳变快了,顾莞再往地上一跳,他连忙把她放下。 顾莞飞速往里退一点,扒下身上的衣物包括内衣裤,和那个要冒充她的侍女交换,并且有点担心的说了宫嬷嬷的事。 侍女点头表示知道了,这种情况早有预料,会很快施计换人的。 既然这样,顾莞就放心了,赶紧把衣物递给对方。 身后西西索索,所有男性背转身仰看头顶,谢辞退后一步挡住身后,他听觉极其灵敏,一时脸面发热。 顾莞很快就换好了,和帮忙的秦瑛快步上来,谢辞赶紧压了压乱哄哄的思绪,拉着她的手,担心道:“你没事吧?” 他心里急,手汗没了。 “没事没事,好着呢,天天吃了喝喝了睡,和养猪似的。” 顾莞飞速给那两名侍女介绍上面的情况,她注意到殷罗带回来一个和虞嫚贞身材骨相相似的侍女,怀里抱着一个和后者女儿差不多大女娃,襁褓也迅速替换过去了。 顾莞忍不住问:“这孩子安全的吧?” 殷罗挑了挑眉:“你放心,很快就会接回来的。” 顾莞品了品很快这两字,行,既然他们这么说,那就得了。 迅速换装介绍完成,将两大一小托举送上去,石板重新盖上,接人完成大半,接下来就是迅速撤离。 然而大概来的路上运气用完了,他们很快就碰上人了。 ——大概皇太子那边的人突然发现了虎扈营,那方向声音骤然大了起来,并且沓沓沓脚步声和衣袂掠动的声音一下往七八个方向四散急冲,追兵紧随其后,其中三股,是往他们方向撞过来了。 突然就大变,其中一股直接是机括门一动,几乎是迎面撞上的。 彼时,谢辞正一边拉着顾莞的手往前飞奔,一边极小声给她讲述这地道的复杂情况,秦关秦瑛殿后。 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所有人一惊,李弈那边的田清等人差点破口大骂! ——虞嫚贞身材娇小,殷罗那边的侍女倒是有备增高的木屐,但这玩意是出去后用的,现在穿上根本没法跑路,于是虞嫚贞田清那边的李弈的人,是换掉了精甲,穿上夜行衣的。 这么一下子被迎面冲撞过来,谢辞他们还好,田清这边可就遭了,被当成皇太子那边的人得马上跑路。 闪电往后方一退,地道不宽他们还只能分别往两头退,殷罗冯坤的人及秦瑛秦关兄妹和李克往另一边退的,电光石火,顾不上废话,一瞬都不敢停,往后急掠火速掉头冲进黑暗之中。 而谢辞顾莞这边,闪电般退出了十几丈一个拐弯后面,他们站位不好,机括门还是直直冲他们这边来的,田清洛敏咬牙切齿,但没办法,只能赶紧跑。 田清飞快抢过虞嫚贞怀里的襁褓,火速往谢辞顾莞这边一抛,田清一俯身背起虞嫚贞,洛敏殿后,火速跑路冲了出去。 妈呀! 谢辞一个飞身,稳稳接过襁褓,顾莞七手八脚接过来,谢辞挡住她,两人抽出长刀,快步往田清洛敏三人的方向前追了过去。 这身衣服真的是最大的掩饰道具,黑黢黢的,小女娃也很乖,一直睡着。 两人追着追着,很快和那队虎扈营分开了,又“追”了一段,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妈呀吓死了。 刚才顾莞真的很担心女娃哭啊,虽然她妈妈是个讨厌鬼,但到底和她没啥关系,既然接过来了,那肯定要好好带她出去的。 顾莞喘着粗气,正要和谢辞说话,谁知好的不灵坏的灵,她刚想说“嗨这崽还满乖的呀”,谁知脚下突然踏空,出现几级阶梯,这么一颠,怀中的女娃就醒了,扁扁嘴,“哇”一声哭了出来! 哎呀,天啊! 这个地方真的伸手不见五指,谢辞能够凭借记忆和步履以及地图比例,能准确拐弯一路都没有停顿半分,已经惊人流弊了,阶梯什么的,连风都没有,要他预测那那可就太为难人了。 孩子一哭,两人头皮立马就炸了,果然!马上谢辞耳朵一动,就听到几道脚步声一顿,急促掉头往他们这边冲过来。 这些人不能留! 谢辞立即松开手,沉声:“你在这里等我。” 他声音压得极低极低,黑暗中,倏地迎了上去。 顾莞急得不行,虎扈营是金吾卫的佼佼者,能被老皇帝派遣到这里出任务的,不用说必是好手中好手。 她赶紧轻晃襁褓,祖宗啊求求你了别哭了。 这个女娃还是很乖很听话的,被顾莞拍了几下背,就啜泣的吮着大拇指,渐渐停下来了。 那边传来几声含混的闷响,谢辞没多久就回来了,顾莞嗅到他身上有血腥味,她急了,赶紧伸手去摸,“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谁知她伸手一触,摸到了胸大肌。 精甲是非常柔韧弹性的布料上镶嵌细小的黑色鳞片状铁片,强度很高,但也很薄,毕竟这算内甲的,外面经常得套重铠,厚了不行的。 顾莞摸了个正着,她清晰地摸到胸肌的轮廓和线条,坚硬细小的鳞片增加了摩擦度,这种两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位置和手感,摩挲地刮一下,登时一种异常陌生的触觉分别给两人带来的强烈的异样感官刺激。 谢辞刚刚结束一场厮杀,肌肉正是异常紧绷甚至一触还会微微弹跳的之际,顾莞一摸,清晰地摸到了贲张的肌理,胸大肌立即弹跳了一下,她一愣之余,心里卧槽一声。 这种前所未有的异样触感,扎扎实实。 而谢辞,细小的鳞片刮到他某个硬硬的小点了,加上她的手,有种异样电流一般的感觉直奔后脊大脑,沿着膻中一路直下鼠蹊,气血旺盛到了极点的年纪,某个位置甚至当场给了反应。 他“嘶”了一声。 一种和以往不同的,极微妙的气氛就这么出现了。 然后,紧接着,谢辞声音有些暗哑:“……我没事,血不是我的。” 顾莞轻咳一声:“那咱们赶紧走吧!” 两人顾不上其他,赶紧掉头就走。 走的过程也有点小磕绊,又遇上了一拨人,不对,是两拨,黑衣人和穿着精甲的虎扈军,短兵相接,霎时血战了起来。 两人赶紧刹住脚步,掉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然而这个过程中不是踩中了那个位置,侧边汉白玉砖墙壁“刷”无声打开,脚下一个突然一个倾斜,把两人倒垃圾似的倒到隔壁的排水系统去了。 谢辞听到水声,她没动,两人呲溜一声像坐滑梯一样滑了下去,不过这地方骤眼甚大,是个以防水势过大漫上隔壁地道的气孔而建的储水坑,顾莞一看见隐隐反光的水面,担心底下不知道有什么也不知道深浅,余光瞥见左手边有个石台,她赶紧把襁褓往石台一塞放上去。 哗啦啦四个渠口的雨水正矮瀑布似的白花花冲进水坑里,水花溅了两人一身,两人呲溜到底,谢辞一撑,两人一个转身飞起擦过水面重重落在边缘的石基上。 “嘭”一声闷响。 石基湿漉漉的,长满了青苔,黑黢黢中又有一点很微的光,顾莞被谢辞护在怀里,她重重坐在他的大腿上,双手撑着他的胸膛! 突然就很直观的,非常清晰地感受到,谢辞已经是一个成年男子,他肩宽背厚,紧实的肌肉贲张,线条流动,还会在掌下跳动,男性荷尔蒙的味道包裹她全身。 顾莞有点屏息。 这个环境,这个姿势,她清晰感觉到他炙热的体温和呼吸,最重要是重重一扑下来双手按住的胸大肌和腹肌。 顾莞不禁抬眼,黑暗里,她看见他性感坚硬的喉结以及下颌轮廓。 那种奇妙的气氛再度出现了,并且悄然增添了一种如火般的灼热温度。 终于,有一种暧昧的氛围在彼此之间。 顾莞抬眼瞅了谢辞的喉结和下颌一眼,黑乎乎的只看到轮廓,但这一刻深浅的暗色和起伏的喘息,只感觉异常的性感。 她心里几乎是大喊,啧啧啧,她就知道!食色性也,色,果然是最佳的打开方式啊。 这种炙热又充满荷尔蒙的手感,一下子把她拉到了另一个轨道的起点。 她好像一下子对谢辞有了新的认知。 作者有话说: 写的时候一直在笑,嘿嘿嘿嘿 哈哈接下来感情和事业一起上,撩撩撩,嘿嘿嘿!阿秀来啦来啦,最近天天开会占用午休时间啊,晚了一咪咪,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 明天见啦宝宝们~ (/≧▽≦)/ 最后还要感谢“sasa”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 第72章 太子势力,谢辞志在必得 黢黑的地底暗渠, 哗哗的雨水从渠中冲下飞溅充斥了整个缓冲潭,有股暗风呼呼而过,其实挺冷的。 但不知为什么, 谢辞突然口干舌燥。 顾莞的脸近在咫尺,这里太黑了, 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她的脸的轮廓,笔挺微翘的小巧鼻梁, 眼睛看不清,隐没在黢黑的阴影里。 但偏偏, 谢辞能感受到她的目光, 从他胸肌开始,沿着锁骨肩臂一路扫上去, 慢慢的, 在他喉结和下颌线徘徊, 最后落在他的脸上、眼睛上。 谢辞觉得她的目光有火,扫过的位置像一条火线似的,他口干舌燥, 浑身像烧起来一般, 喉结上下滚动, 心怦怦狂跳得想要蹦出来一般。 她在上面, 两人的脸很近, 明明看不清,但她居高临下盯着他的眼睛, 两人在对视着,喷出的鼻息混淆在一起, 彼此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味道和温度。 这种微妙的气氛和灼热的温度, 连谢辞都隐隐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同了。 最后还是顾莞一手按在青苔上, 滑腻腻的感觉让她一下子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听见什么斯索一声,虽然不是孩子那边,但她一个激灵,赶紧一撑跳起身,“谢辞,快把孩子抱下来。” 其实全程也就几秒的事,短暂却又漫长,空气中好像多了点什么,胶着又黏腻的感觉。 她一起起身,谢辞登时一阵失落,但那种面红耳赤的感觉尤未褪去,他赶紧一撑一跃而起,将襁褓抱了下来,落在地上。 身姿矫健颀长,蜂腰猿臂,这种黑暗的环境其实是最能看出一个人的魅力的,谢辞动若惊雷静若落叶,伟岸男儿一身精甲落在水潭边缘,站姿似松,如立擎山之巅。 这个轮廓和身影,英伟完美到了极点。 他脚尖一点,往这边一掠就过来了。 顾莞站的是一个比较宽阔的拐角位,她微微歪头看谢辞,眼前人和以前一样,但又似乎有点不一样了。 她回忆方才的那种感觉,细细品了品,不禁笑了起来。她没笑出声的,但这个地方除了水声就没有别的声音的了,她嗤嗤两下带笑的呼吸声,就变得异常清晰了起来。 谢辞也感觉哪里不一样了,听到她的笑声,他脸颊一下子热了起来,他抱着个襁褓,胡乱摸了摸女娃的脸,没什么乱七八糟虫蚁的碰过这孩子,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他心里紧张,脱口而出,“莞莞,像不像我们有了孩子?” 他已经站在她面前了,两人中间,他怀里抱着个襁褓,他不知怎的,突然联想日后他和顾莞有了孩子,一家三口就是这个样子的。 他慌慌张张,脱口而出。 然而一说完,谢辞就意识自己说错话了,顾莞“噗”喷笑,那种黏腻胶着的氛围一下子霎时一扫而空。 顾莞:“???” 她下意识低头看了抱着襁褓的谢辞一眼,脑海自动脑补了一个绑着头巾快要被娃逼疯的奶爸,她哈哈大笑,天啊,谢辞真是破坏气氛的神人啊! 顾莞笑也不敢太大声笑,赶紧捂住嘴巴,虽然斜坡那个翻板门已经阖上了,但附近肯定还有通风孔,她怕大声会被人听见,嗤嗤笑着,她拍下谢辞脑门,“还不快走?” 时间长了点,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现在能看清台基和青苔覆盖的位置,她点点黑色的一块,滑腻腻是青苔,于是她轻轻一跳,跳到最里面那小块没有湿青苔的位置,连走带跳,沿着水潭的边缘往水渠出口小心行过去。 谢辞:“……” 他好恨自己啊,但顾莞畅快的笑声昭示她极度欢乐的心情,暧昧是没了,但气氛极轻快还有一丝隐隐甜,谢辞肩膀垮了一下,转眼也就不懊恼了。 她往前走,他立即跟了上去。 顾莞一蹦一跳转过了拐角,扎袖短靴丸子头,身影轻巧柔韧,他跟了两步,站在原地望了她一会,他脚点着石基磨蹭了两圈,忽然小声问:“莞莞,你有没有找到一点感觉了啊?” 他还用手比了比,比了一点。 顾莞不禁笑了,青涩是很青涩,但不笨嘛。 她回头,笑道:“有了。” 她也学他那样,两根手指头,比了一点点,“一点点,这么多吧。” 虽然她手指真只比了很小的一点点,本来一寸,又故意缩回半寸,但谢辞哪里顾得上这个啊,他屏息,刹那心花怒放,“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有了吗? 他一掠落在她的身边,一叠声追问,顾莞嗤嗤低笑两声,赶紧说:“小声点啊。” “快走吧,你个傻瓜!” 她敲了两下他的头,“这里可能有蛇啊。”刚才那个西西索索的声音又响了一下,她鸡皮疙瘩都快出来了。 谢辞嘴角快咧到耳后根,哪有不听的,立即就应了一声,一搂她的腰,一俯身往前一掠而去。 …… 这个排水渠可能是备用的撤退道路,两边高于水面一行连贯石基的。 不过近日秋雨连绵,太液池湖水暴涨,哗哗的水流不断往各方的排水涌去,皇城底下的泻水渠是其中之一,水位一直没下来过。 谢辞单手搂着顾莞的腰,逼狭的排水渠给他跑出一种走花路的感觉,顾莞心里好笑,但好笑之余,又有另一种开心的感觉。 走到最狭窄的地方,水已经没过石基很高了,两人索性放弃了并不宽的又长满青苔的石基,谢辞把她顶着头顶,她骑在他肩膀上,他淌水而过。顾莞顾不其他,她抱着襁褓,小心俯身,后脑勺差不多擦着渠顶过的,顺道挡一下宝宝的脸,怕掉什么东西下去,小孩子和大人不一样。 唉,这娃真乖,只可惜是虞嫚贞的女儿,真是让人心情多少有点复杂。 小孩子容易肚子饿的,两人抓紧时间撤人,不然嚎哭起来,麻烦可就大了。 好在离开的过程还是比较顺利的,顺利过了最狭窄的一段之后,两人重新上了石基,谢辞俯身挟着一路高速飞掠,很快就抵达的排水渠口。 渠口收窄,一个龙首往外喷水直入金水河,不过到了这里,对谢辞已经没有丝毫难度了,他聆听片刻,带着一大一小,一提气贴着渠顶上壁一掠而出,一个倒挂金钩,就翻身贴在了汉白玉护河栏之外。 眼前豁然开朗,月朗星疏,深秋冷冷的风刮过河面吹拂而来,已经二更天,黑暗的夜色带给了谢辞最大的方便,他观察一下,这里已经位于外朝最外围一圈,远处一辆几辆离开官署的马车沓沓行过来,刚刚通过了禁军的检查。 谢辞顾莞身后还绑着进来那身外铠,本来打算更换后去找殷罗说的几个接应点的,索性不用了,谢辞很快一隙掠进对面的官署排房之后,趁着转弯一滚,将顾莞送到一辆马车的车底,他抱着襁褓稍候片刻,上了第二辆。 车轮辘辘,大概一盏茶左右,两人便出了外朝,顺利离开皇城范围。 感谢了不知名的马车主人一番,谢辞在前方制造了一点声音,马车夫抬头望去,顾莞自个儿就一松手躺在大街上,一个骨碌爬起就跑进侧边的小巷里。 都不用打暗号,两人默契到了极点,顾莞沿着小巷一路飞奔到尽头,谢辞已经掠过来,两人一牵手,沿着还未宵禁大街往前飞奔。 深秋的风已经很凉了,但一路出来有点热,顾莞呼,好舒服,自由的空气就是沁爽啊。 两人相视一笑,沿着小巷一路冲出去,进了大围坊,大街上人来车往店铺还未打烊,待到这里,已经彻底脱身了。 两人停了下来,回望一眼通天大街尽头的朱红皇城,顾莞凑到襁褓瞅了眼,女娃挺好的,在打瞌睡,秋风呼呼吹着,她给自己扇风,顺口问谢辞:“最近怎么样了?有发生什么事吗?” 这对天家父子斗起来,肯定要波及谢辞的。 顾莞关了大半个月,外头啥不知道,但看地道里头,估摸挺热闹的,也不知他们这边怎么样了? 不料这么一问,谢辞却安静了一瞬,少倾,他轻声说:“昨夜,皇帝将皇太子谋逆一案交给我了,东宫举兵篡逆之时,我需当场将其擒获,从逆者一个不留。” 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声调是轻缓的,因为他这是在和顾莞说话,但说着说着,平缓的声调之下渐渐透出一种砭骨的冷然。 他的这个角度,刚好望见宫门,金瓦红墙的庞大皇城在夜色之下,犹如一头蛰伏在黑暗的巨兽。 谢辞一直很高兴的,刚才牵手飞奔,像迎着风御风而起一般。 但这个话题一提起,他的喜悦肉眼可见的淡了下来。 谢辞扯了扯唇,大街人来车往熙熙攘攘,热闹却无声悄然拉远,格格不入,他面无表情地说:“守株待兔,一网打尽,亲抄东宫。” 短短十二个字,触目惊心,谢辞抬头盯着那座巍峨的皇城中轴,高高在上的玉泉宫庑殿顶耸立九十九层汉白玉阶梯之上,黑暗中冷冰冰俯视整个中都乃至天下。 谢辞毫无笑意地笑了一下:“他还遣了两个人,薛荣安寥凯,由他们归拢东宫麾下的文武势力。 风呼啸而过,热汗褪下之后,冰冷的秋风慢慢让人汗毛都竖了起来。 夜色魆魆,繁华褪去之后,四方八面都是浓稠的黑吞噬一切。 正一点一点从四方八面覆盖而至。 顾莞:“……” 她惊讶,短短半个月,就已经到了这一步了吗? ——谢辞的话,顾莞几乎秒听懂,我艹这老皇帝也太歹毒了吧!这是一点都不给谢辞留活路,真真正正要把他变成一把用完就扔的刀啊! 但要说顾莞一点都没有心理准备,不是的,因为原书,她对这皇帝还是有一定了解的,她也猜测得到老皇帝除了人质之外还要采取些什么手段,她甚至进宫前就和谢辞房同等人一起讨论过了。 但万万没想到,她捂住心口,一下子竟然来得这么快这么歹毒迅猛! …… 秋风飒飒,在初冬第一场雪下来之前,谢辞接顾莞回家的当天,接到夤夜而来的陆海德的口谕,“谢辞,陛下宣你明日酉初至京营点兵,而后自西德门而入,亥初之前抵达皇城宣武门!” 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寻常的一天,甚至朝上还撕了一个死去活来,导致很多人都留宿官署,挑灯夜战商量对策。 在这个夜里,宫门刚刚下匙不久,却有很多人默默在等着。 事务缠身焦头烂额的李弈突然扔下手上的卷宗,站起来行至西窗侧,窗户没有推开,他站在屋内盯着隐隐能看到灯光和不远处红墙一角的窗纱,握着手里的黄花梨手串,不断快速盘着。 这是李弈首次身处整个国朝的权力核心之地,第一次亲身去接触这个触目惊心动辄绞杀无数的巨大旋涡。 紧张还是会有的。 他心里默默地想,也不知道谢辞现在怎么样了? 而在另外两个地方,冯坤而蔺国丈,这二人已经入夜之前,就已经回了府。 此刻正在府内的大书房,偌大的槛窗打开,西北风呼啸而入室内纸张簌簌翻,室内却有别于皇城内外的静谧,这两人一坐一立。 这一场暴风雨,将顷刻倾盆而至。 而此时此刻他们,都是幕后的执棋者。 …… 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夜晚。 积云遮蔽星月,夜色黢黑,顾莞跟随谢辞快马疾驰在前往京营的路上。 前方的男人的背影,沉沉的黑甲身躯绷紧到极致。 老皇帝甚至连人都没给谢辞,谢辞点的是他的自己的兵,秦关等人被安排入京营之后收拢的营部。 他冷冷地笑,果然是彻头彻尾。 谢辞夤夜快步赶赴兵营,持金令叩开辕门,传口谕封锁消息,点兵后迅速自西德门而入,穿过长街直奔皇城。 闷雷一般的骑兵疾奔滚过青石板大街,很多老百姓不明所以,赶紧关紧门窗。 这场擒逆战完全没有悬念,老皇帝早已经解决了地底的人,皇太子李旻失败乃意料中事,老皇帝甚至还有几重保险的禁军部署的,谢辞只不过是被推到明面上的人而已。 玄黑色重铠,黑色头盔,红缨长刀,军靴落地声一步接着一步,撞开东宫的大门,将内里所有人人等悉数拿下,捆缚拖拽而出。 擒下叛逆失败的皇太子之后,扫清皇城之内的叛军,随即直奔东宫,而后下令兵分数路,疾速奔赴詹事府亲信的府邸擒拿附逆者。 这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大局已定,戒严已经解除了。 然而谢辞要面对的,却从来不只是老皇帝的胁迫趋势。 昨夜夜半下了一场小雨,汉白玉地面浸透,东宫之内,哭天喊地,连太子妃和皇长孙都号枷拖出来了。 谢辞神情冷冷站在秋风中,远处的却先后奔来了数十人,老中青都有,但大多都是颤颤巍巍的老头和三四旬的人。 在宫中,能够这个时候还能也敢往这边行走的人尚有许多。 都是保皇党中的中流砥柱。 甚至有许多,都是他父亲昔日的恩师或志同道合的同袍,甚至还有有恩于他谢辞的。 “太子殿下!殿下!皇长孙,你们放开皇长孙,啊太子妃娘娘,你们岂敢,岂敢啊!——” 七零八落的东宫,血腥染地,这些人天旋地转,诘言厉色。 问的,秦关陈珞只能面无表情地冷冷一句:“谋逆者,罪该当诛!陛下有旨,东宫上下全部羁押待罪。” 军靴声沓沓,分数路毫不留情直奔参与了这件事的詹事府大小官员及其余太子一派官员的府邸。 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能这个时候来到这里的人,不乏国之宰辅,都是位高消息灵通之人,戒严结束短短这么小半个时辰,前因后果已经知悉了。 谢辞重甲湿透,鬓发垂下一缕散发在头盔内,面色就和昨夜的雨一样沉沉的冰冷。 前刑部尚书、今政事堂次辅,张宁渊的叔父张元让惊怒交加之后,慢慢折返,他反手“啪”一声就给了谢辞一个耳光。 这个长须乌黑怒目圆睁的男人,恨道:“老夫真恨当初帮了你!” 谢云谢平等人“刷”一声抽出长剑。 谢辞却抬了抬手,制止了他们。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并没有说什么。 …… 一天时间,已经尘埃落定了。 当天傍晚,谢辞收兵归府。 屋里的油灯已经挑点起来了,但顾莞喜欢亮,他进了大书房之后,拿起火折大书案侧的灯盏也点起来了。 室内灯火通明,顾莞低声吩咐谢平去取冰水和棉帕子来。 但谢平等人一回府就去了。 冰水和巾帕很快就送上来了,顾莞有点小心翼翼的说:“谢辞,我给你敷一下脸好不好?” 谢辞一侧脸肿了,张元让下了死力气。 不过,经过一天的时间,谢辞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脱下头盔,摸摸脸,“好啊。” 他还放缓声音对顾莞说:“别担心,他打了便打,无碍的。” 换了那群人任何一个,谢辞都不可能白白挨打,但唯独张元让,当初救谢家女眷的恩情他没有忘记,这一个耳光,挨了就挨了。 谢辞卸下重铠,把被雨水浇透又快干的亵衣给脱了,去洗了个热水澡,出来之后,顾莞也换了常服了,他半躺在躺椅上,顾莞拧了冰帕,给他敷左半边脸。 偌大的书房内,隔扇门大敞,檐下挂着的大灯笼被风吹得骨碌碌转动,投下的光晕不多不少,却根本无法尽数驱走庭院的黑暗,尽头的影壁没入一片夤黑的夜色中。 愤恨过,阴霾过,这一天一夜过后,谢辞思绪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想让我当一把刀。” “可是我并不想当一把刀!”太子的势力,谢辞燃起熊熊的志在必得。 “从今往后,我要当像一个冯坤一样的人!” 谢辞躺在躺椅上,哑声道。 话到最后,冷冽而力有千钧。 谢辞放在躺椅两侧的双手,倏地紧攒成拳,青筋凸起,一字一句。 顾莞听着他这一刹沙哑的声音,及陡然凌厉的眼神和面庞,握了握他的手,表示无声的鼓励和支持。 唉,顾莞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遭的,上辈子,他对皇家对国朝爱恨交集,挣扎后放弃了复仇,如非山河告破,他已然远走。但这辈子早了一年多时间,知悉的种种真相后,他最终走向另一条相反的道路。 这也是顾莞想他走的,向死而生。 但这可能是他此生最沉沦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挨了一记耳光,却全无办法,甚至还是好的,因为很可能他和张元让最终会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谢辞眼圈有些泛红,他伸手掩了掩眼睛,顾莞知道他的,除了父兄和她,其实他非常坚韧,不然走不到今时今日,这是第一次因为这两样以外的事情落泪。 谢辞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碰过冰水,冰冰凉凉的,他很快放下掩眼的手,用双手把她的手捂在掌心暖着。 但却舍不得让她放下给他敷脸的那只手,想了想,从边上拿了另一条干的棉帕让她垫手。 握着她的手,把头悄悄贴在她的肩膀,感受到她的体温,好像连阴霾也渐渐从心里驱走了出去。 谢辞坐了片刻,说:“这是我选的路。二嫂说过,不最后走到头,谁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谢辞是这样告诉自己的。 他深吸一口气,双目凌然:“他要我死,我就偏偏不死!” 所有骂名,所有攻击,只管来哉!谢辞胸臆间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屈,他冷哼一声,一字一句:“他不是让我当刀吗?” 还派了薛荣安寥凯来负责接受皇太子倒台之后的东宫势力,东宫势力可不小啊,这是在拿谢辞当一个明明白白的工具人了,严防死守他挣脱钳制坐大了,“偏我就要得了!” 得这东宫势力! 骂名他背了,那他就一背到底,并坐实它,他事情做了就必须得到回报! 哪怕,做一个冯坤一样的钳朝权臣亦在所不惜! 谢辞说这话的时候,蓦地站了起来,他身穿雪白寝衣,仅披一身黑斗篷,眉宇间一片铁血的平静,身姿已经不逊其父兄当年的英伟,沉沉如渊,岳峙渊渟。 顾莞仰头看着他,这一刻她真真切切感受到,她从前在牢狱里连拖带拽拉出去的瘦削少年,如今已经真正正正长成了一个男人,铁血而伟岸。 在他不知道的上辈子,谢辞直到战死一刻,都被这些东西紧紧束缚着,临终仰目看天,残阳如血,双目至死未能瞑合。 这辈子几番抑压到了最后,他却最终成功挣开了这些东西。 虽然浑身鲜血淋漓,虽然过程会很痛,但顾莞相信,最后肯定会好的。 ——顾莞其实一直都有点担心的,虽西北大战北戎已经败了,她先前还曾想过,这辈子轨迹走向也不知道会不会走原来的老路。 但顾莞经过一段时间密切关注谢家卫和流云卫收集的各地情报,以及自己亲眼目睹的种种,她差不多可以肯定,老路怕是跑不掉了。 这王朝积疾难返,不是一两场大胜能够挽回了,谢辞他们身在局中一方难以预料骤变,但她深知只要呼延德给力一点,戛然而止的结局恐怕等不了太久就会再度出现。 反正,种种痕迹让她感觉很可能是会按原来轨道走了,最多细节上会出现多少差别。 这是最后储力的阶段了,这个关键时刻,谢辞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彻底挣脱君王之忠的无形钳制,顾莞真的很高兴。 她立即就说:“他不让我们好过,我们凭什么让他好过?!” 这句话大逆不道,却说在谢辞的心坎上,他哑声:“对。” 他低头冲顾莞笑了笑。 眼底血丝犹在,但神情已经彻底收敛平复下来了。 灯光下,顾莞粲然而笑,他心口很暖,有了顾莞的支持,好像再多的事也不是事了,外头不管多少疾风骤浪,他的心自可竖起坚硬的铠甲,将她和他们保护在里面。 谢辞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浊气,得顾莞的开解之后,他心里彻底舒服了。 两人相视一笑。 灯光璀璨,顾莞忽然冲他招了招手。 谢辞本来以为她有正经事说的,她一脸严肃,谁料凑过去之后,她直起身,在他耳边说:“你真帅。” 铁血平静那一幕,简直帅得合不拢腿了。 这个角度,顾莞垂瞟到他的喉结,她对这个坚硬性感的喉结十分感兴趣,反正都是自己男朋友了,她翘唇,于是顺从自己的心意,用食指摸了一下。 由上而下,柔软的指腹就这么很慢轻轻摩擦了一下。 谢辞一个激灵,他几乎喊出了声,险险吞下,整个人弹了一下。 偏偏顾莞心情超好,摸完之后,还抬眼撩了他一下。 谢辞面红如血,心脏怦怦狂跳,呼吸登时就乱了,什么老皇帝什么东宫势力顷刻被他抛到一边,脑子糨糊似的搅合成一团。 顾莞嗤嗤低笑着,退开了,又摸了他喉结一下,手感真好,“我走了,我回去睡了!” 谢辞根本没反应得过来,他僵在看着她像穿花蝴蝶一样嗤嗤笑着,从廊道里穿了出去。 谢辞面红如滴血,良久,才捂住自己的喉结,栽倒在榻上,死了死了,他快死了。 他也清晰地感觉到不同了。 原来以为她答应和牵手已经是最好最好的了,未料到,这种全新的模式和陌生感官的刺激,不行了,他快死了。 作者有话说: 嗷嗷嗷,谢辞,爽不爽,刺激不刺激,要再接再厉,继续有奖励噢哈哈哈 喉结,性感男人的荷尔蒙标志,胸大肌和大长腿也是,哈哈哈哈 别怪张让元吧,当初就是他竭力为谢家女眷奔走维持原判的,只可惜,从今往后,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下午出差,今天早一点更新哈!嘿嘿,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 明天见啦哈哈(/≧▽≦)/ 爱你们!! 第73章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心动的感觉。 顾莞也没有走远, 她拉上黑斗篷的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在谢梓几人的悄然护卫之后, 悄悄穿过中路书房大院新打通的一个小门,进旁边的一个小跨院了。 她现在不方便回原来的院子住了。 不过经过第三进的后罩楼的时候, 她看见夤夤夜色下后堂门扉透出了两点红色的烛光。 这是谢辞供奉父兄牌位的地方。 先前府里不方便,他就近供奉, 后来也不想挪出去了,就一直安在这里。 顾莞站了一会, 脚步一转, 跨上台阶,轻轻推开了门扉。 一排四个牌位, 一大三略小, 在红烛后的供桌上, 安静立着。 屋里简洁干燥,烛光明亮柔和,虽是供奉牌位的屋子, 却没一点的阴森感。 和旁的祠堂供室一点都不一样。 顾莞相信, 这是因为牌位主人的原因。 谢信衷父子铁血正义, 浩然正气长存。 顾莞从前是唯物主义者来着, 但穿这一着, 就没那么坚定了,此时此刻, 她无比衷心地相信,这个世界有灵魂存在, 那浩然正气的父子四人, 一定在关注着谢辞。 顾莞捻了三炷清香, 在红烛处点燃,她捻香合十,虔诚闭目俯首,心道:父亲,兄长们,我是阿辞的媳妇顾莞。 想到这里,她心里不禁一笑,好吧,没想到最后自然而然她就承认了她是谢辞的媳妇了,她已经接受了和谢辞过一辈子这个设定了。 虽然两人才刚刚开始。 想到这里,顾莞微笑了下,但她觉得,这个开头还是不错的。 ——父兄在天有灵,但愿保佑阿辞顺顺利利迈过这个坎。等这些事情都过去之后,你们会发现,阿辞是对的。 至于她和他,开头很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和这些大事同步开花结果呢? 但愿能。 顾莞笑了一下,认认真真把这些话祈祷了一遍之后,捻香拜了三拜,把线香插在铜香炉上。 她回顾片刻,轻轻阖上门,和方才无声跪地叩头轻轻跟着退出来的谢梓等人笑了一下。 一行人悄然而去,进了旁边的小跨院。 …… 回到大书房这边。 谢辞旖旎过后,把脸从躺椅的软枕抬起来,突然望见二嫂。 秦瑛微笑着,立在外面回廊拐角处的大灯笼下,正微微笑看着他。 她已经穿戴整齐,稍候把脸画一画,就能出发了。 她白天没走,就是为了等一等谢辞。 谢辞赶紧跳起身,快速套上靴子,疾步出了书房大门绕回廊行过去。 “急什么?” 夜风很大,谢辞黑斗篷不断迎风拂动,他站定,秦瑛替他理了理斗篷的领子,“下次穿件厚一点的,马上就入冬了。” 灯光晕黄,秦瑛细细打量他,谢辞脸上红肿已经被冰水敷下去了,夜色里只剩下一点清微的痕迹,秦瑛掖了掖他的薄斗篷,告诉他:“你要放宽心,世事哪能尽如人意?” 如果事事顺心遂意,那得是老天爷的亲儿子亲女儿了。 这些年,秦瑛早就看透了,穷有穷的难,不缺衣食又有不缺衣食的苦。 只不过,谢辞眉目不见阴霾,神色沉凝坚毅,双眸甚至有些许粲亮的光,秦瑛就知道不用自己再多说。 她想起方才所见一幕,不禁会心微笑,她就说,幸好啊,有元娘在,阿辞的路必会越走越宽,哪怕遇上坎疙,最后也翻能过去的。 “好了,不用嫂嫂废话了,嫂嫂这就去了,可能下月才会再回来。” 秦瑛抬头看谢辞,他已经和他的二哥一样高大了,让她欣然又有几分慨叹的惆怅。 不过,总体还是欣慰的多的。 谢辞脸面微热,但他立即说:“二嫂,这么晚了,不等明日吗?” 秦瑛笑笑摇头:“晚上才好呢,比白天好。” 秦瑛今天就出发回朔方了,她主要是为了伪装成顾莞离开的。 顾莞现在偷渡回来了,他们商量过一下,一直留在府里不是个最好的法子,万一有个什么,太容易被人家瓮中捉鳖一下逮住了,别忘了冯坤是很清楚这件事的,府里甚至还有一条冯坤的地道。 这也是顾莞今天伪装谢辞亲卫,随他一起出府的原因。 另外秦瑛将会伪装成顾莞,京城不方便了,“她”干脆动身回朔方去。 另外府里现在也不缺合用的女卫,是秦显等人特地挑了七八个过来,就是以备秦瑛和顾莞不时之需。 挑了三四个合适的,之后会陆续出门,长期短趟都有,让人眼花缭乱。 秦瑛也正好回去看一看秦显:“叔父说他的病好多了,现在能扶着在马上走两圈了,也不知真不真?” “好了,我走了,万事小心。” 谢辞和秦瑛大力拥抱了一下,谢辞应下之后,顿了顿,其实他想对二嫂说:回去后,不如,就不要再过来了! 这里太危险。 但想想冯坤曾说过的,父兄骸骨,他最后又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好!我知道了。” “二嫂,一路顺风。” 秦瑛不会愿意的,她肯定是要回来的。 …… 深宵的风冷,吹去秦瑛的鬓发,她回头笑着挥了挥手,青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之外。 庭前的枫树沙沙,最后一片黄叶穿过松柏的枝隙,落在回廊的栏杆下。 谢辞仰头望天,劲风浮云流动极快,露出小片璀璨星河,稍纵即逝。 而庭前夜枫叶落尽,松柏却依旧葳蕤挺立,将以傲然之姿穿过寒冬。 他深吸一口气,思绪一片清明,他可以做得到! 谢辞霍地转身,快步进了大书房,“把陈晏他们请过来。” 他想顾莞去休息,她嘴上说得再好再闲适,谢辞也不可能相信她这半月真能高枕安眠了,他嘴上半句不说,直接做了。 谢辞本人却不打算休憩的,他方才种种欢喜温和的情绪一敛,眉目一片冷然,转身快步往外行去。 薛荣安寥凯的人就过来了,两个穿戴了一身京营军服做掩饰的人被引着快步进了前厅,一进来见了谢辞皱眉:“谢大人为何还不动手?” 谢辞今天处理的是东宫和那几名必要入罪的主要从逆者,薛荣安寥凯准备就绪一直等着,正要赶赴他那边进行下一环节,不料谢辞暂停回府了。 两人立即使人来诘问。 但谢辞淡淡一笑:“急什么?我不歇,手下的兵也得歇一歇。” 那只是普通营兵,急行军奔赴皇城,血战一夜,又密锣紧鼓展开严防死守的抄家追捕。 即便是生死血战战机稍纵即逝的急行军,对战双方都得给士兵留下休憩的时间,接下来一干几天,不让人休整喘口气合理吗? 那两人无从反驳,并且谢辞脸阴沉沉的,他们也知悉内情,知道谢辞情绪正该极度阴霾之际,迟疑了一下,遂没有再触霉头。 两人强调:“最迟明日早上,谢大人务必尽快。” 说完就套上头盔,匆匆走了。 谢辞冷眼盯着这两人的背影,冷笑一声,蓦地站起迅速折返大书房。 他争取这一晚上的空档,当然不是为了睡觉的! 谢辞快步进门,陈晏房信等人已经等着了,陈晏一身便服,他身份不方便,除了暗中联络几乎没出过府门。 “主子!” “将军!” 他脚步声起,众人立马站起,先俯身见礼,谢辞一个箭步上前,先托起陈晏,再扶房信林因几人。 谢辞说:“陈叔,说多少次,你腿脚不变不必拘礼。” 这大半年时间,陈晏又是中毒又是奔波劳碌殚精竭虑,人看着都不如初见的精神饱满,谢辞从前心中那些芥蒂,是渐渐真去了。 一个执掌一方军政的地方节度使,现在天天一身便服窝在他府中,身体正是需要休养的时候,却深夜不能睡,一等候谢辞那边收拾好,就立即赶过来了。 甚至衣服穿的还是在云州带来的那几身。 谢辞扶起陈晏,认真道:“陈叔,委屈你了。” 陈晏并不在意:“礼不可废,嗳,这有什么委屈的?” 但谢辞的诚挚和真切体贴,他感受到了,心里窝心又熨帖。 一时又疚又激动,但现在说从前的事情已经没意义了,谢辞扶他,他连连点头,就力坐下来。 谢辞又对房信林因道:“辛苦二位先生了。” 房信林因旧时分别是苏桢和秦显最信任倚重的幕僚和文吏。陈晏寇文韶原本也想安排,但一个本人离开云州正是需要能人留守,另一个襄州本就就比较贫瘠,养的人本身就不多有点捉襟见肘,于是被秦显苏桢劝住了,没有再分人来。 “不辛苦,不辛苦。” “二位先生请。” “少将军请。” 言浅情谊深,尽在不言中,大家也没有再浪费时间,众人当即分主从坐下。 谢辞坐在大书案之后,他淡淡道:“谢云已经过去了,如无意外,冯坤的人很快就会过来。” 谢辞眉峰锐利,语调沉且促。 大家也半句废话都没有,现在正是争分夺秒关键时刻,陈晏快速说:“冯坤对这批人肯定是有计划的!” 老皇帝要保这批人,因为东宫势力某种意义上,等同于皇权势力,皇太子昔年的很多势力,都是老皇帝放纵甚至喂了一部分方成今日之势。 皇太子倒下之后,在老皇帝眼里,第一重要就是这些东宫旧势力。 他对皇太子及最亲近的七八个主要从逆者恼恨至极,必要除之而后快的! 但也仅仅限于首恶,再往下一级譬如类似现在谢辞手下秦关这样的实际掌兵者;陈晏刚收拢回来不久的都察院御史乔茗怀、大理寺左少卿彭相、兵部郎中郑达光等这样第二级的人马,正值和冯坤蔺国丈死战之际,这样一个皇权的重要组成部分,老皇帝是必定要收回来的! 后者,甚至比皇太子在老皇帝心中的地位都还要重要太多! 否则接下来的和两党的倾轧厮杀,老皇帝是胜算大减啊! 需知道,皇权相权的三方势力之中,原来是老皇帝最强的,哪怕距离一再减少拉近,都依然是他啊,毕竟他才是名正言顺掌管生杀的帝皇。 当若东宫势力收不回来,那就不好说了。 谢辞心头雪亮,东宫势力必然是冯坤的除皇太子外另一重要狙击目标的,要么收,要么全部杀光一网打尽,然后迅速推人上位取而代之。 但冯坤从未说过,谢辞也当做不知道,他甚至稍候还会亲自去面禀冯坤,“禀告”这一重大消息。 “我已经让谢海率人,尝试刺寻这些人的书房相类的机窍之地。” 要将这些人收拢或置诸死地,最好最直接有力的手段,当然是人赃并获了。 相信,冯坤为他们准备的“证据”已经在书房之类的隐蔽地方待着了。 “那这个蔺国丈?”房信沉吟,别忘了三大势力倾辄中,还有蔺国丈,风起云涌之际,蔺国丈必然不会什么都不做,那他会怎么做? 陈晏和房同两人对视一眼,这个问题谢辞回来他们已经讨论私下讨论过一次了,“蔺国丈会保这些人?” 皇太子倒台,接下来上位的必定是三皇子! 老皇帝极度厌恶四皇子,而底下那一茬小皇子被昔年的蔺皇后弄断了层,最大的才七岁,老皇帝九成等不及他们长起来的。 所以老皇帝必然会选择三皇子。 陈晏几人都是趋向这个判断的,但话一出口,“不!”谢辞断言否定:“蔺国丈必会杀他们。” 大书案后的黑甲男子,心念电转,剑眉一挑:“因为冯坤接下来对准的,必然是蔺国丈!” “而东宫势力若在,皇帝是绝对不会保他的!” 老皇帝为什么独钟皇太子,是因为他居嫡居长吗?不!是因为他背后干干净净没有权党! 三皇子上位之前,老皇帝必定是要砍掉蔺国丈的。 然后正好让谢辞李弈替代蔺国丈的位置与冯坤抗衡。 冯坤老皇帝夹击,蔺国丈是必死无疑啊,你说他还会不会保东宫势力? 如惊雷划过,乍然闪亮,陈晏霍地站起一拍桌:“对,对!没错!” 谢辞勾一边唇,眼底毫无笑意,目光凌厉:“两党都要这些人死!他们很危险啊。” 灯芯“啪”一下,骤然爆溅起一点火花! 大书房的门蓦地打开了,谢辞倏地抬眼,谢风快步而入,“啪”一声单膝跪地,锵声:“禀主子,前往虞苗风等人处通风者,俱已全部拿下!一个不脱。” 谢辞霍地站起:“很好。” 虞苗风等十人,即东宫势力的第二层代表人物,上下连丝结网,拿下他们差不多等于拿下了整个东宫旧势力,正是此次谢辞的目标。 然而他们正是今日谢辞抄家的那些主要东宫从逆党臣的心腹和铁杆下属。 前者隔了一层,但后者却不然,天天在皇城行走太子跟前辅助献计,事败之后,必然有人会想明白老皇帝事后对东宫旧势力的态度的。 在意心腹和下属想给他们留一条活路,或者想着家眷哪怕流放也有个人照应的,这些人肯定会设法紧急给底下的心腹下属传个信,定他们的心,安静等待即可,以免他们无头苍蝇骇然的。 谢辞当然不能让他们传信成功啊。 要么不做,要么春雷惊蛰。 事实上,谢辞的动作,今天白日已经开始了! …… 说话间,冯坤的人已经过来了。 谢辞蓦地站起,夤黑的夜色里,风一路猎猎扬起黑色的大斗篷,他很快穿过甬道角房,沿着阶梯越过黢黑的地道。 地道另一头,不大的二进宅子内,已布置得矜美奢华,冯坤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抬起一双美艳凌厉的凤目,挑眉:“你说,皇帝遣了薛荣安寥凯随你一同前往京兆尹和临安,薛荣安寥凯刚遣人催促了你?” 太子轰然倒下之后,冯坤没有再去国公府,而是把谢辞召过来见。 高居首座,抬眸瞥他。 想必冯坤必然是一清二楚的,但谢辞只当不知,肃然禀告的最新情况。 冯坤笑了笑:“好了,我知道了,你做得非常好。好了,你回去吧。” “是!” 谢辞垂眸,一抱拳,退后两步,转身快步离去。 …… 谢辞迅速穿过地道回到国公府,他没有停顿,穿另一条地道无声出了府邸,给李弈传了一个口讯。 ——被冯坤的地道启发,两人都不约而同在府中隐蔽处挖掘了一条新的通道,并将联系方式给了对方,已备不时之需。 谢辞现在已经把整个国公府清了一遍,彻底在他的掌控之下,新的地道不长,只通往后巷的下仆旧宅,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李弈接讯后,快速登车回府。 这两人一路走,一路快速思索。 在李弈王府的内书房碰的面,一到地方,谢辞直接了当,将情况说了一遍,“东宫势力二一添作五,你我一人一半,如何?” 李弈心念电转,露出一个笑:“你来找我,还真恰到好处。蔺国丈找我了,条件还挺诱人的。” 谢辞一点没猜错,蔺国丈也在迅速行动当中。 谢辞挑眉:“哦?” 李弈冷哼一声:“只是,杀父之仇,不敢相忘。” 蔺国丈小看他了,李弈这些年是做过不少事,但父仇铭记于心,他佯作考虑,但拒绝是必然的。 “不过我可以帮你将薛荣安寥凯的消息传过去。” 李弈道:“东宫的势力,我就要一个临安东大营的崔延明吧。” 属京畿一带的兵力,在东宫势力里,也不是全部,只占三分之一。 朝堂势力,李弈一概不要。 总体的话,他要的只占十分之一。 谢辞的目的达到了,他点点头:“你遣个人过来。” “好!” 两人三言两句商定细节,谢辞快速离开。 …… 谢辞走了之后,连同寝殿的门帘动了一下,虞嫚贞抱着刚刚睡醒在揉眼睛的女娃走进来,她垂眸看了孩子一眼,问李弈:“为什么我们只要临安东大营一个校尉营。” 这个内书房在王府后宅的偏院之内,是李弈处理暗中事务之地,地道也挖在这里。 是整个王府最稳妥安全的地方,经安平庄一役,李弈没有再把女儿往外放,虞嫚贞母女接过来之后,就安置在这里。 灯光明亮,李弈抬眸瞥了虞嫚贞一眼,最后落在她怀里的孩子身上。 经过云北仓一事之后,李弈其人,有心查,很快就起出虞嫚贞的不少东西和和虞家经手的好些事情,但最后他看在女儿的面上,没有翻下去,默许让虞嫚贞囫囵过去了。 有些事情悄然变化,他也很久没有对虞嫚贞几乎知无不言了。 但望了一眼牙牙学语的女儿,小女娃看着他笑哈哈流口水,他对孩子微笑了一下,目光终究是缓和了些,李弈站起来,吩咐去吧田先生等人请来,淡淡道:“我和谢辞不一样。” 枪打出头鸟,他背景没谢辞硬,宗室如今给他的压力已经足够大。 当然,上述并不最重要原因。 最重要的是兵! 李弈也有情报网,血腥的朝堂倾轧中,他一天睡不足两个时辰也并未因此放下各地的情报,他触觉敏锐,隐隐有种不大好的感觉。 朝堂势力他可以松一松手,他的心在兵,他想腾出手来让他处理范阳那边的事,以最快速度把自己的短板填补上。 …… 谢辞快速折返,北风呼啸,猎猎卷起大黑斗篷的翻飞。 出了李弈的内书房之后,他淡淡一笑。 李弈不当出头鸟的心思,结果一如他所料。 回到国公府之后,才刚刚过去一个时辰。 谢辞没有废话,他点了点大书房一角,问陈晏:“陈叔,寇叔那边,知道一个叫寇崇的人吗?” ——寇崇,冯坤的人,詹事府洗马,官不起眼,实际却是皇太子李旻的心腹幕僚。 谢辞非常敏锐,他发现这个寇崇不对劲,查抄验明正身的时候,他惊鸿一瞥,唱名的寇崇是个八字胡扫把眉的中个子中年人,一身半旧从五品詹事府洗马的青色官服, 有不少人文人气性,或怕连累家人,当场就触柱吞金自尽了,拖出去的尸体足有十几具。 核对尸身,当然不用谢辞这级别去干,他淡淡扫了一眼,一眼就认出了那件半旧的洗马官服。 然后他发现,人不对。 他瞥了勾对的册子一眼,什长手里的册子却是已经核对勾了的。 他当即就明白,这个是冯坤的人。 谢辞已经传话让秦关再度清筛麾下的人了,若有查出来的先不急着清出去,放着盯着。 只不过,这个寇崇,谢辞却忽然想起寇文韶襄州的一个师爷。 寇文韶比苏桢好一点,膝下三个孩子,不过是一男二女,也只有独子。 提携后辈族亲是肯定有的,寇氏老家就在襄州,下一辈从仲,再下一辈从代,寇文韶的独子寇仲文,堂侄寇仲溪,还有好几个代子辈侄孙,都是这么起名。 只不过,寇文韶府衙里倒还有个师爷,叫寇巍,据说也是总督大人的亲戚。 谢辞收复谢家军旧势力的当年,曾去过襄州好几天,他记忆力极佳,一下子就想起了这个寇巍。 巍,崇? 都是山顶。 “寇崇?”陈晏思索片刻,没有印象,不过他飞快掉头,回去取了一本书来。 来之前,四个人包括麾下的窦武等等铁杆心腹,大家绞尽脑汁,把能想得起的不管干啥反正能沾到一点边的人,都给写上去。 一大摞。 不过他们当心泄露,最后又精心把这些信息以藏头的方式弄成一本书。 重要的人物,有用的人物,陈晏早就整理成名单交给谢辞了,剩下些鸡零狗碎乱七八糟的, 陈晏费尽翻了十几页处,最后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找到了,“寇崇,平县东门门监,年三十四,遂宁宗旁支,昔年受文韶泽饭之德五年。” 陈晏很了解寇文韶:“寇家本朝开国的时候就分宗了,”闹翻分宗,另一支远迁湖荆的遂县一带,各自繁衍基本没联系了。 所谓泽饭,其实寇文韶起来之后,给了钱族中开饭堂,关照孤寡鳏弱的,一般发家了都会这么做的。 不过这几十年间,倒有几个遂宁那边的厚着脸皮来投奔,并在饭堂蹭吃蹭喝的。这个寇崇蹭得最久,所以寇文韶对他有点印象,绞尽脑汁的时候,把他绞出来了,附带八字评语“邋遢无赖,难成大器。” 陈晏:……啊不,还挺成器的啊。 陈晏震惊:“他一个看大门的,怎么混到东宫去的?” 不不,不是混到东宫,是混到冯坤的心腹圈子里去了,然后才被派到东宫去的。 观冯坤事后接人,他待遇不差啊! 谢辞终于露出一抹淡淡的笑,顷刻一敛:“拿了文韶的手书,立即递信给这个寇崇!” …… 兴安门侧,齐国公府邸之后东侧,一大片都是冯坤的大小幕僚的府邸,冯坤门下投奔者众多,大套小的宅邸一直延伸至信义坊侧。 在靠近信义坊的位置,一个真正小小不起眼的蔽旧二进小宅里。 一个三十多年纪,退下东宫官服后,正一身破皱有点脏的褐黄右衽长衫、上唇留了两撇小小八字胡,其貌不扬身材五短有点邋遢正躺在正房檐下围栏睡觉的中年男人,睡着睡着,突然发现身侧有封信,他吓了一跳,抓起来一看,当场就跳起来了。 “……” “啊嗐,啊嗐!天啊,死了死了,”他抓起信来又看一眼,平平无奇两行字,底下五个明晃晃的大字,“五年饭德”。 这天底下姓寇的多得很,寇文韶远在天边,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一天突然有人和他提这茬。 但冯坤为人,他了解得很。 这个男人抓耳挠腮,骂了两句,最后冲进书房里,提笔写了两句话,“地砖底下,谋逆有书,人赃并获,就在明后两日。殷罗领命,虞苗风霍定伊始,当众击杀薛荣安寥凯。” “他娘的!” 他大骂两句,赶紧包了书信,小心溜两眼,将它扔回他捡到书信的位置,想了想,推进栏杆和石凳的缝隙里。 他掩上门,把脑袋伸在门缝外左看右看,缩回脑袋,赶紧把油灯吹了。 …… 谢辞在一个时辰后拿到了那封信。 展开一看,他终于勾起了唇角,双目凌然。 杀了薛荣安寥凯是吧? 谢辞顷刻想明白了冯坤的先后计划部署,他立即吩咐:“传信给李弈!” 李弈会拿捏递话的方式的,以确保,蔺国丈会抢先出手。 谢辞淡淡一笑。 老皇帝对皇太子及东宫党羽首脑雷霆万钧,这些人正是惊弓之鸟,若再两党同时出手击杀薛荣安寥凯再将罪名扣在他们头上。 ——谢辞要夹缝中抢人,迫使那些人主动来投。 永远都不要小看人的求生之心。 越是必死境地,就将越不顾一切抓住一线生机! 谢辞还要制造成巧合,一确保不引起冯坤的忌惮反弹并让其的出手回护,以确保他顺利将东宫势力收入囊中。 谢辞成功制造天时,确定地点寻利,眼下只差一个明日的现场控人和。 西北血战大胜和从小喜好勋武,让很多人都忘记了,谢辞文智从不逊他的三元及第年纪轻轻已至一方大员的三哥谢辨的。 短短时间,部署完成。 …… 顾莞也就睡了几个小时。 她洗漱后想去大书房,但谢梓就请她休息好,说主子已有安排,现今已出府了。她想想,自己现在身份不明,谢辞不会拿这事儿戏,谢梓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就没有强去。 她打算睡一会,等谢辞回来,再过去。 不想短短几个小时,居然一切都弄好了! 谢辞边走吩咐,谢云谢风陈晏几人边跟边聆听,一个个快速领命而去。 众人步伐急促,紧随其后,士气昂扬,先前那种压郁低迷感已经一扫而空! 军靴落地,沓沓有声,冷风吹拂,谢辞一身黑甲颜面沉肃,居中快步登阶而上,黑色大斗篷的下缘猎猎翻飞,真的有了原文的风采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但上辈子他是孤孑,真寂的。 顾莞也换了一身黑色软甲,披着青色的绒面氅衣,站在廊下,看着从院门快步登上台阶沿着回廊行来的谢辞,她真的有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真的帅的一言难尽。 这人是她养成的,对她的爱生死不渝。 看他勇攀高峰叱咤风云,对外虎狼对内忠犬。 突然想起的不知在哪看过的一句话,顾莞真觉得太他妈贴切应景了! 她是笑着的,谢辞见到她也笑,一身冷凝紧绷和飒飒秋寒在看见廊下大灯笼的人一刻,就如遇见晨曦一般的露水一般,消褪了去。 他加快两步,一下台阶再上去,就和她一起立在盈盈的烛光之下。 “阿辞,你好厉害喔。” “需要我去吗?” 谢辞想了想,“要的,你最好化成一个人。” 顾莞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她盈盈笑着,谢云他们很识趣会心退后并侧头了,她悄眼扫过,忽凑过来,小声说:“回来有奖励哦~” 笑盈盈的声音,尾音拉长一点像钩子,一下子勾着了谢辞心里缠着的那条丝。 他蓦转头,“……是什么啊?” 他一下子睁大眼睛,小小声。 这个紧张的样子可爱极了。 顾莞笑了一声,眼睛扫过他的眉梢眼角,最后定在嘴角,又瞥去另一边,夜风飒飒,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溜了一圈,瞅回他的眼睛,翘了翘唇:“先不告诉你。” 秋夜泠泠,月光如水,她的目光和轻笑如丝,谢辞心跳不由飞快起来。 她看他的眼睛和嘴,是,是那个意思吗?! 作者有话说: 谢辞:啊,莞莞要亲我吗?真的吗真的吗?我脑补有画面了,紧张又刺激,停不下来嘶 最能彰显男性魅力的,除了身材还有事业哈哈哈 哈哈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呢!啾咪~ 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地雷哒!比心心~.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么一个!! 第74章 成功得手,要兑现奖励了!他的心愿和想做的事情,“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夜色深沉, 如泼墨色渲染整个天空。 天不亮的时候,两个身穿巡城军布甲的人再度钻进国公府的大门,薛荣安寥凯又来人催促, 这两人态度十分强硬:“现已快四更了!” 谢辞一身雪白寝衣,披黑色大斗篷, 他脸色沉沉,双方对视片刻, 他冷冷道:“传令秦关陈珞,即刻点兵。” 那两人一夜没睡, 松了一口气, 一个人留在原地,另一个人飞快掉头回去报讯。 谢辞一声令下, 整个国公府前院都动了起来, 有飞马疾奔到一里外的临时兵营和官驿传令。 检点查抄东宫诸党羽的官邸, 有刑部和大理寺遣出的大小官员及文吏同行,这些人就临时征用驷马院在内城的一处官用署房作为驿舍,就近安歇。 驷马院的官房少不得存马, 半晚上的马嘶马蹄吵杂声和马粪味道, 大通铺还硌得骨头痛, 许多人只囫囵模糊过去, 骤然惊醒, 不敢废话,赶紧爬起来洗漱穿衣。 当然, 也有一直耐心等待的,终于来了, 精神一振, 立马一掀被起身的。 这里头冯坤和蔺国舅一党的人都有。 不小的三四个大通铺, 关系复杂气氛紧张,就像春季湖面一样表面平静若无其事实际暗流拉锯互相对峙防备着,隐隐有一种彼争此压的氛围,其他人头皮发炸佯装不知轻手轻脚生怕被搅合进去。 顾莞撕开半旧窗纸边缘裂开的一个角,往里瞄去。只见尽头几个最好的通铺起来三四个中青男人,洗了脸正往身上套绯色的官府,双方瞥了对方一眼又移开,全程眼神再也没有交流,下面通铺的人先后整理好,陆续各自聚拢上去。 顾莞白天跟了一天,知道这几个人叫什么,最大的一个是刑部侍郎袁苕,另一个是大理寺右少卿蒋作藩,身边的都是他们的马仔。 顾莞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很快将视线挪开,转到大房间另一头,七八个假装自己很忙碌的绿袍文书小吏。 她瞅了一会儿,最后选中了一个身材和她差不多,脸圆圆眼大大的年轻小文书。 她示意谢云看,冲里面指了指。 谢云顺着瞄了一眼,点了点头。 …… 夜色沉沉,马蹄落地的纷杂声打破夜的平静,手持火杖的卫兵快步冲出公府府门,火光闪烁,照亮了黑压压的营兵和青石板长街。 谢辞玄黑铠甲靛蓝氅衣,迎着寒风猎猎而动,夜色下他自正中的黑色府门快步而出,黑色的大马已经被牵到那块使用过无数次的上马石前,他瞥一眼,一翻身而上,提缰,一夹马腹。 身后秦关陈珞谢云等立即跟着翻身上马,紧随其后。 刑部大理寺的官员纷纷上马的上马,不会骑马的要么攀同伴同骑要么坐滑竿,赶紧跟上。 谢辞手持金令,不限宵禁,大队人马往东城方向缓缓推进。 秋末初冬,破晓前的夜极冷,人马呼出白色的热气,走了没多久,薛荣安寥凯先后悄然汇入谢辞身侧,这两人一文一武,一个玄黑重铠一个身穿软甲,脸色沉沉隐含不悦:“谢大人休息了够了吧?快些,去京营!” 这两人明显极紧绷,不断往后扫视,盯了谢辞一眼,目含警告,厉声催促:“陛下有旨,务必从速,快!” 连皇帝都抬出来压谢辞了,这两人一左一右,将谢辞挟在中间,监督和迫促的意味极其明显。 谢辞冷冷挑了一下唇角,冷声:“传令,目标京营西门,全速前行!” 军靴和马蹄声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沓沓沓沓如鼓点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东宫势力不算小,其中又以京营原来的飞捷军,即现今的第八营第九营最为重要,这都是先皇后一族的靳氏留给皇太子李旻的,皇帝默许。 所有人目光都第一时间投向京营二营。 而谢辞需要的,也正是由这虞苗风打开缺口。 千余奉诏军士沿着通天大街一路疾行,叫开东城门,直奔京营西大辕门而去。 破晓的黎明,夜色最深沉之际,铠甲摩擦的声音和铁蹄军靴落地的擦沓声犹如金属摩擦在人的心脏之上。 一直偷偷在观察城内的动静的心腹心惊胆丧,立即飞马赶回京大营,禀报虞苗风! 如今詹事府詹事兼大学士陈兵、中书舍人阎师道及鹰扬中郎将朱寿春等人已于昨日被杀被抄。 昨日谢辞成功拦截了朱寿春给心腹都尉虞苗风等人的消息,虞苗风一宿没合过眼,心惊胆战,得到信报,犹如数九寒冬的冰水浇头,连手脚都战栗起来了。 但很快,鼓点般的马蹄和军靴声已经抵达,京营昨天就得了东宫之讯,安静无声,辕门校尉察看过金令之后,立即打开大门。 谢辞率兵,刑部大理寺查检团紧随其中,在飞马驰过辕门的那一刻,明里暗里,都紧绷了起来。 殷罗一身京营军服,无声挥了挥手,倏地带人而上。 而另一边,蔺国丈的心腹暗卫首领赵息闻听声动,也立即推开了一线窗扉,绷紧盯视。 暗流汹涌,千钧一发! 谢辞率兵冲入,他没有吭声,虞苗风面色惨白,迎了出来。 同样的黑色甲胄的京营兵甲迅速沿着整个第八营第九营包抄围住,飞马驰过厉声号令,全体营兵回归营房,无令不得擅出,违者以等同谋逆罪一并论处! 虞苗风目眦尽裂,手足战栗,就算要以谋逆罪名扫清东宫党羽,那也总得有个实际证据以律入罪啊! 刑部和大理寺的官员和兵甲一起冲进营首大院,绯色官袍的蒋作藩和袁苕快步一马当先,然而袁苕一进虞苗风的营房之后,目标明确直冲侧边的偏厅。 蒋作藩眉心一跳:“你干什么?!” 蔺国丈事前不知道冯坤计划,临时制造证据已经来不及,但虞苗风等人必须死!东宫势力必须轰然倒塌党羽全部覆灭而后位置瓜分。 蒋作藩冲了上去,扣住袁苕的肩膀,这两个人其实都是有些武力的,很快五六个人就扭打成一团,蒋作藩按住袁苕,抄起笔洗狠狠一敲,后者晕厥,但他迅速搜索,找到边角松动的一块地砖,掀开一看,他一惊:“怎么没有?!” 昏倒的蒋作藩冷笑一声,捂着流血的额角爬起来,“凭你就想拦我?做梦!” 声东击西,早在双方扭打之际,两个不起眼的青袍小吏扭转头,钻进虞苗风书房去了。 外头疾风骤雨,花厅扭打闷响,书房内却极静谧,天色终于大亮了,一缕晨曦穿山过营,落在书房的窗棂上,小吏借着天光合力搬开虞苗风书房的大书架,撬开赭红色的地板,从里头取出了一叠油纸包裹的东西。 两人把东西取出来,相视一笑。 可就在这个时候,却听见窗棂子“咯”一声,自动掀了起来,两人一惊,回头看去,却对上一张圆圆大眼睛的脸,顾莞抱臂笑盈盈地说:“你们干嘛呢?怎么不等等我就进来了?” 这声音脆生生,却根本不是圆脸小吏的声音。 顾莞一脚踹翻高几,“嘭”一声巨响! 这地方距离回廊很近,几乎是马上,虞苗风等人一惊!心腹副尉立即掉头冲过去,一脚就踹飞另一边整个窗棂,跳了进来,正正好看见书架侧拿着油纸包要冲出去两个青袍小吏。 副尉冲上去挡住两人,一把抢过来,飞快撕开油纸一看,登时心骇胆丧,冷汗化作热汗出了一身。 他一个手刀劈晕这两个小吏,顾莞已经在他踹窗的时候就在另一边跳窗出去了,副尉顾不上她,赶紧原路折返! 心脏怦怦像要跳出来一样,副尉刹住脚步,“大人,你看——” 虞苗风接过一看,目眦尽裂,他与副尉等人骇然失色,冷汗湿透全身,一阵冷一阵热冬阳照着一阵阵晕眩。 偏偏在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一阵哗乱,“噗”“噗”两声箭入肉的闷响,他转头一看,只见薛荣安寥凯突然连人带马栽倒在地上! “嘭”一声,血花四溅,脖子陡然被射穿一个血洞,两人闷哼一声,死不瞑目! …… 冯坤的计划,先以证据迫使收拢,不管遂不遂,随后将薛荣安寥凯两人当场射杀! 不允许对方再出现施恩。 成功率是非常高的。 但没想到是,蔺国丈那边早一步得到了消息。 迫使蔺国丈舍去原来的计划,连夜就遣出的身边的第一高手他的贴身暗卫赵息。 薛荣安寥凯不是没有防备的,两人一离开公府大街,旋即往后退进骑兵当中,黑魆魆的夜,清一色的铁甲头盔,根本谁也看不清他们两人。 抵达京营之后,先第一时间去找京营主将大将军高鸣恭,高鸣恭及几名将领与其前来,恩威并施,就在眼前。 薛荣安上过战场,也防有人狗急跳墙,头戴厚盔身披重铠内衬锁子连环甲,胸口背后还有护心镜,他历来就知道行坐如何保护自己的要害,微微侧身和高鸣恭交谈,要害一丝不露。 奈何他碰上的是赵息,赵息历来是贴身保护蔺国丈,这是紧急关头第一次出的任务,他手腕佩戴的梭子连环弩,射程足足愈八十丈,穿透钢板威力强劲无匹。 他在百丈之外,微微推开窗,这个距离超越至佳射程了,但他纹丝不动,微微眯眼,冷静观察薛荣安脖子位置及与地面的距离。 一步,两步,三步,终于来到百丈左右,赵息闪电般扣下机括!连续两下! “嗖,嗖——” 第一支精铁弩箭,竟直射马头,“噗”一声正中马的眼睛,穿透后脑血花喷溅而出。 战马惨叫一声,当场一挣把薛荣安甩在地上,“咔嚓”一声薛荣安还来不及挣扎就被踩断了腿,他剧痛一扬头颈,“呲”一声一只弩箭应声而过,咽喉擦出血花,整条气管被精准地切割而断。 薛荣安一时还没死,痛苦地挣扎起来,这可吓坏了寥凯,他是个文官,原来是来负责收复文官势力的,薛荣安一倒下把直接把他暴露出来,赵息一箭就把他杀了! 惨嚎不断,血腥喷溅,霎时大乱! 赵息一击得手,推开后窗一跃离开。 殷罗等人也在调整角度,他要动手但不是现在,没想到,竟有人抢先把薛寥二人给杀了! 殷罗霍地站起:“是谁?怎么回事?!” 他大惊,蓦心念电转,立即掉头,“去!让魏唯快进营部大院——” …… 两党争斗,血淋淋,欲将他致于死地的心昭然若揭。 刹那大乱,厉喝声,奔跑声,哗然轰乱不绝于耳,虞苗风拿着那摞“证据”冲出营院大门,战马和廖荣安还在挣扎,血腥喷了一地,触目惊心。 这一刻的惶然恐骇急剧攀升到了顶点,虞苗风手战抖着,他从来没有这么清晰意识到:冯坤不想他活,蔺国丈要将他致诸死地,东宫叛变,圣上雷霆震怒。 他已经没有活路了! 他死定了! 可虞苗风不想死啊!越是心丧胆骇,迸发的求生意志的就越强烈。 他浑身打战,惊慌转了一圈,忽望见廊下微微皱眉望着外面的骠骑大将军谢辞。 谢辞黑甲黑马,神色淡淡漠然,进来之后,就驻马在一侧冷眼看围控检抄。 电光石火,虞苗风蓦地定住,他几乎是狂奔地连爬带滚冲过来,一把拉住谢辞,翻身跪在他的面前,“将军!少将军!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虞苗风其实是认识谢辞的,京营之内,其实很多将尉都曾经受过谢信衷的训导教诲,谢辞原来调任回京的那个借口的调教京军一职,当年谢信衷其实兼任过很多次。再年轻些的,谢辞的大哥谢骍训诫过。 谢辞和老皇帝之间的关系,其实很多人都看得出来的,但谢辞和老皇帝不是真正一条心,他才有活路啊! 虞苗风屁滚尿流,眼泪哗哗直下。 晨光的阴影里,年轻的黑甲将领慢慢站直,谢辞剑眉一皱,片刻之后,他缓缓道:“……我救你,是要和皇帝撕破脸皮的。” 虞苗风声泪俱下:“皇帝不是好的!昔年就对太子又纵又扼,太子死去活来,要不然东宫也不会走上这条路啊!他必定会兔死狗烹的!!冯坤和蔺国丈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谢辞黑盔之下,锐利的双目盯着他。 眼见谢辞迟疑未决,虞苗风嘶声举手:“我虞苗风必定对少将军和谢家忠心耿耿死而后已!若有半句虚言,让我死无全尸!!” 他抽出靴筒匕首,直接断了左手小指,“啪”一声下去,鲜血溅出,断指立誓,以证决心,虞苗风痛哭流涕:“即使东宫这几年如此艰难,我也从未想改弦易辙,我愿意将家小全部送到朔方!大人,大人——” 终于,虞苗风被一提肋下,被谢辞整个人提了起来,虞苗风大喜过望! 他拉着谢辞推开身后营房,立即跪地叩了三个响头认主,赶紧把手中的证据交给谢辞。 谢辞沉吟片刻,招来赵云,手书一封,“马上给冯坤送去。” 手书写的正是这件事。 虞苗风这才知道,谢辞和冯坤一直暗有联系,他登时大喜过望。 有谢辞出面背书,他生存希望大增,都不用谢辞开口,他主动就急说:“大人!我即可遣了心腹,与您的人前往陈怀鑫崔延明他们那边!” 这样的证据套餐,肯定不独他这里有,越多人投诚,才越够分量,虞苗风既是为了拉旧伙计们一把,也是为了自己。投了谢辞,他心里也是愿意的,昔年的谢家,还有归夷州的先例他也听说过,心里蓦一定,竟比追随东宫时还要安心多了。 很好。 谢辞立即招来谢平,“你们马上安排人,和虞苗风的人趁机离开京营。” 谢平“啪”一声跪地,和谢辞眼神碰了一下,他锵声,“是!” ……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都是非常混乱的,不过明面的风起云动一点并不影响顾莞他们。 谢辞谋算,至此已经成功。 顾莞卸下了青色官袍,七手八脚套回那个圆脸大眼睛的小吏身上,抄水拍了他一下,在他醒转之前,跳窗离开。 那两个看见“他”的冯坤党羽已经被副尉杀了,并不影响这个无辜的小伙子。 之后,顾莞和谢平他们兵分多路,轻车简从直奔其余九处地方,起出证据,然后再帮助他们联系底下的人,一路奔波,紧张而心绪飞扬。 顾莞去的比较远,是临安州府,中都的陪都之一,距离中都大约四百余里。 等她缓缓折返的时候,已是雪花飘飘的十月中旬,经过当日紧急联系殷罗和蔺国丈的发难,冯坤最后迅速出手,与谢辞李弈联手,将虞苗风一干人等保了下来。 细雪纷飞的初冬,顾莞骑着一匹驽马,带着谢梓他们几个,优哉游哉地往回返。 谢辞身心畅然,当天微服而出,去京郊接顾莞。 午后出了阳光,一线瓦蓝的天,絮白点点的雪在随风纷扬飞荡,离得远远,就见那个拿着细长竹竿当鞭子、边走边在轻轻敲打道旁黑色灌木枝丫上的落雪的长挑恣意身影,她带着一顶歪脖子毡帽,正回头和谢梓他们在说些什么,大家都在哈哈笑。 谢辞勒停马,心一热,但见顾莞笑得灿,他心里居然有点醋,他天天有点空就想她,掰着指头数她回来的日子,真正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她一点都不惦记他的! 还说他是她对象呢,就嘴巴说着好听哄他。 谢辞喊了一声:“莞莞——” 半晴细雪,点点纷飞,长道尽头,大树黑石黄草地和白雪,驻马立着一行人,为首一个,玄衣黑马,身姿如松,剑眉星目,正一瞬不瞬望着她。 顾莞一回头,她一下子笑开了,“谢辞!” 细长的竹鞭一甩,那匹驽马哒哒跑过来,谢辞动作比谁都快些,当即一夹马腹箭般就迎了上去了。 他扫了谢梓几人一眼。 谢辞:“???” 主子的眼神儿怎么有点不对? 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立马消失他还是懂的,于是谢梓和谢辞身后的谢云等人,大家对视一眼,默契地拨转马头,巡睃一翻,嗖一声就很快就坠到后面去了。 谢辞微微点头,哼,还算识相,算了,饶过你们一回吧。 他那双眼,逆着阳光,像坠了漫天星子一样闪亮,那点点委屈在见到顾莞那一刻,如雪花见水,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但他还是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哟,这委屈劲儿。 那个杀伐果断的谢辞呢!这些天收到的大小消息可是非常劲爆和跌宕起伏的。 顾莞笑眯眯瞅着他,皱皱鼻子:“我这不是很就没出门了吗?嘿,就走慢了点。” 反正也不差这一天两天啦。 这么一说,谢辞立马心疼起来了,“委屈你了,不过,很快不用这样了。” 不过怎么个不用法,他抿唇一笑,先不说,而是有点点羞涩期待地瞅着顾莞,轻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你,你又说,等事儿成了,就奖励我的!” 这两天终于能睡个囫囵觉,但他往床上一躺,就是想的这个,简直百爪挠心期待得不行。 彼时,两人已经下了马,正牵着缰绳,沿着小溪边一路往前走。 冬日溪边的小草已经枯黄了,但溪水却格外清澈,叮咚往前流淌而过。 顾莞不禁笑了,她站住,翘唇勾勾手指,“你过来。” 彼时,两人正一高一低站在溪边和侧边的缓坡之上,顾莞高了一点,视线差不多能平齐,若她往前一勾他的脖子,两人的唇就碰在一起了。 谢辞心脏怦怦跳着,攒了攒拳,屏息往前靠过去。 可就在两人越靠越近的,还有大约两掌距离的时候,突然杀出一个拦路虎打了岔! “主子!少夫人主子!” 谢梓哭丧着脸,所有人都不肯来,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偏偏顾莞叮嘱过他,盯紧一下这个寇崇,有消息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他顶着谢辞杀人一样的目光,硬着头跑过来,“主子,少夫人主子,寇崇跑路了,今天大早出了西城门,正跑到眷村一带!” 谢辞现今已经万分确定,顾莞的奖励就是亲亲,他简直心花怒放万分期待,紧张得小心肝差点要从心口蹦出来了,可正当他屏息,忍不住闭上眼睛时候。 “……” 寇崇,什么鬼,竟然也敢来打断他! 如果目光是剑,谢辞已经把谢梓戳了几个大窟窿了。 顾莞忍不住笑了一下,他这个错愕咬牙切齿和恨不得喷死谢梓的表情太好笑,她哈哈大笑,叮咚的溪边留下她一串清脆的快乐笑声。 “不许吓唬我的人” 她敲一下谢辞的脑袋,一拉他:“走!咱们先把这个寇崇追回来吧。” 她凑到谢辞耳边:“等追到了,咱们再继续。” 她带着轻笑的悄声钻进耳朵里,沿着鼓膜钻进心脏,又热又麻又痒,谢辞这才转怒为喜,他侧头瞅着她,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唔”他用力点了下头。 顾莞哈哈大笑,一拉马缰翻身上马,“走吧!” 一扬鞭,两骑猎猎而去。 …… 这个寇崇,顾莞还真是有印象的,原书里李弈阵营的人,幕僚排名不高不低,但不管进进出出多少人,他都保持在这个位置。 核心圈子,待遇优厚,不特别起眼,但要他干他也能干,并且没出纰漏没背过锅,前头的田间等人被枪打出头鸟受伤暗杀过好几次,就他好好的,连油皮都没蹭破过。 顾莞看书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个妙人啊。 没想到,他一开始居然是冯坤阵营里的。 这人实在太机灵了,他从东宫回来以后就没往冯坤身边凑过的,也不知道他消息怎么来的,但就算怀疑走漏,他也必不是第一批嫌疑人。 那天他给传信,谢辞想着这人日后还可能有用,非常谨慎没有留下痕迹的。 他其实完全可以佯装若无其事,继续混下去。 没想到这人这么当机立断,佯装该吃吃该喝喝十几天,突然脚底抹油就跑了,连包袱都没收拾,进了冯坤的府邸甩脱他们悄悄监视的人,撒丫子就跑了,什么都不要。 谢凤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了一段,又被他甩脱了。 “这人好能跑,不知躲哪了?” 谢凤气喘吁吁,和几个兄弟把眷村附近都翻了一遍,包括河边山道山坡山神庙,方圆都跑出十里八里了,“这人不可能跑得过咱们兄弟。” 谢辞挑眉,脸色臭臭的,听见这个寇崇他就不喜欢,眼睛扫过猎猎北风的原野山坡和小村庄。 “急什么,既然跑不过,那就肯定在这里啦。” 顾莞饶有兴致扬眉,她喜欢玩这种找人游戏!她不疾不徐,兴致勃勃,把附近都逛了一圈,最后把视线投到那个小小的村落里。 眷村,从前是犯罪官员的下仆重新等待发买的小村子,后来不用了,但这村子对外来人都有种莫名的排斥,顾莞也不以为忤,一间间敲开,讨碗水喝。 她想了一下,谢凤他们已经把小村子都搜索过了,那还有什么地方是下意识会遗漏的呢? 果然,在她敲到第三家的时候,开门的老妇有点不愿,但也不敢得罪贵人,把门甩到一边,去屋里拿碗舀水,水缸盖子一掀开,她“啊”吓得惊叫一声,大木盖都甩到一边地上“哐哐哐”。 顾莞笑咪咪撩了撩额发,踱步上前,缸里蹲了一个扫把眉八字胡眉眼耷拉像死了爹一样哭丧脸的三旬男人,皮肤小麦色吗,表情像个谐星,蹲坑似蹲在水里,水面露出一颗湿漉漉的脑袋,瑟瑟发抖又沮丧,瞪着眼睛看顾莞。 顾莞拍拍他的肩,“这大冬天的,你不冷吗?” 寇崇:“……” 顾莞愉快挥挥手:“带走,带回府里去吧。” 然后寇崇就被摩拳擦掌的谢凤几个揪出来,扛走了。 “喂,喂喂!……” 寇崇挣扎着,很快被捂住谢凤嘴巴,呜呜走远了。 顾莞给了几文大钱,笑眯眯谢过老妇,然后拉着谢辞出去了。 两人手牵手出了院门,她忽然凑过来说:“我们继续吧!” 她的声音带着笑,有一种甜丝丝要飞起来的感觉,谢辞侧头瞅她,那双漂亮到极点的眼睛立即睁了一下,他紧张又期待,用力地点点头! …… 雪花不知什么停了,瓦蓝瓦蓝的露出大半边的天,半下午的冬阳泛着淡淡的金,风沁冷沁冷,却清新极了,小河的水也极之清澈,哗啦啦往前流淌的。 山色雪色,野草干燥,有不知名的苔藓地衣在溪泉边缘的石头上顽强生长着,一片片的苍翠淡蓝颜色点缀着初冬的野外地面。 顾莞和谢辞山边的坡后找到了一个泉眼,汩汩清澈的水涌出来,叮咚流过地衣点缀的白石滩。 两人手牵手来到这个山坡后面,二人并肩坐着,谢辞看一眼泉池,又看一眼她,顾莞忍不住笑了,笑过之后,她忽摸了一下他的手,一翻身坐在他的大腿上。 “!!!” 谢辞立马绷紧后脊,他结结巴巴:“莞,莞莞,……” 顾莞大大方方,两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她笑着“切”了一声,睨了他一眼:“你不是想了很久了吗?” 这话说得促狭,但谢辞确实想了很久很久了,从懵懂情丝初醒的灵州开始,就一直在期待渴望着。 听到这句话,忽忆起当年的举目茫茫和唯一的依恋的那种祈望情丝,他的无措一下平复了些,不禁又生出了许多许多的期待。 暗恋那种独自品味的种种旖旎,之后以为无望的种种难受,最后却在这上头开出一朵美丽旖旎的花,情丝逶迤起伏,到今天他终于携了她的手。 她在开始喜欢他,她要亲吻他! 谢辞通红的脸颊和耳垂,那双蔷薇花一样瑰丽的眼眸却现出一种流星璀璨般的潋滟仰望期待的光。 让顾莞也不禁渐渐褪去了逗他的感觉,变得认真起来,她微微笑着,勾着他的脖子,慢慢凑过去。 唇越来越接近,彼此的呼吸喷在对方的脸上,谢辞的眼睫蝶翼一样轻颤着,他微微闭着眼睛,看着她白皙的面庞近在咫尺,终于,那两瓣红唇,轻轻触碰在她的唇上。 没有很深入,舌吻什么的,现在还不合适,两人的第一个吻,是一个很慢很慢,很轻柔的吻。 顾莞轻轻碰触到他的唇,温暖,柔软,轻轻摩挲,这是独属于彼此的时光和触觉。 谢辞唇轻颤了片刻,他也学着她那样,慢慢仰起一点下巴,去轻轻的碰触她。 初冬阳光的午后,谢辞快要十九岁生辰的前夕,两人终于有了,第一个真真正正的亲吻。 …… 和煦的暖阳洒在山峦坡地后,半下午的时光,久违的清新又静谧。 谢辞一开始是心脏狂跳肾上腺素狂飙的,但渐渐他平复下来,感受这一刻柔和至臻的感觉。 终于,这个吻结束了,他眼尾晕红,在干草地上打了一个滚,之后凑回去翘脚枕着手臂的顾莞身边,挨着她趴着,侧头瞅着她。 ——这辈子,于感情,他没有别的心愿,只盼两人如梁上燕,年年岁岁长相见。 趴着看着顾莞许久,他又学着她一样,枕着手臂仰躺在山坡上。 这个角度,原来能望见中都城一角。 盯着那灰黑色角楼的巍峨城墙一眼,这些天,谢辞其实也有一些感触的。 有些话,他不会和任何人说,唯独除了顾莞,自然就说出来了。 良久,他盯着那一抹熟悉又陌生的城墙,忽说:“我恨他,他执掌天下生杀,却因为猜忌心陷除忠良!” 谢辞终于很清晰的并承认了,他是痛恨老皇帝的。 恨到,若他被冯坤怼死了,他大概会很痛快,说不得还会痛饮三杯。 “嗯,我也是。” 顾莞听谢辞小声说着冯坤怼死那些话,她心想,还有北戎呢,“荀逍那边一直没音讯,估计不大顺利。” 谢辞思索一下,点头:“这方面也要注意的。” “如果皇帝死了,也不知谁上位?”顾莞揪下一根狗尾巴草,黄黄的毛绒绒,干透了特别香。 两人就这么大喇喇地讨论起假如老皇帝死了后,谢辞认真想了一下,“三皇子不行,不知世事艰辛。” 他居然两头都自觉处得很好,万寿节皇帝在上面,他笑得很开心敬完皇帝就直接下来给外公舅舅敬酒了,不知是没心眼,还是不在意,反正不是个合适的。 “至于四皇子,还是再往下的小皇子?”谢辞皱着眉头思索,顾莞心想,冯坤倒真是一直在这两者中徘徊不定呢。 只不过,谢辞很快就没想了,想这些太遥远了,谁知道老皇帝还能活多久呢。 顾莞抽出一条长长的狗尾巴草,白皙手指翻飞,灵巧编了一个小蚱蜢,送给谢辞。 谢辞不禁笑了,他托在掌心看了许久,取出一个荷包,把草蚱蜢小心放进里面。 放完之后,他坐起,回头望一眼那矗立的城墙角,他对顾莞说:“我在想,我有一天到了冯坤的这位置,我就能直接给爹和哥哥们昭雪了!” 不是大赦,而是迫使皇帝真正的下旨昭雪大白天下。 这段时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巨权倾辄交锋的是震撼惊心的。 谢辞身在局中,观感最为清晰直观。 而他始终没有放下搁在他房内的那个长匣子里面的那两道圣旨。 被他一脚踹到墙角根去了,也无人敢去收拾捡起它。 谢辞在这个静谧的午后,他终于就找到了一件他发自内心想做的事情。 并以顷刻燎原之势熊熊燃烧起来! 想到这个要么私权利欲、要么盲目忠君的朝廷,一张张让他冷眼的面目与人。 谢辞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平复下来,双目幽深,隐隐有一种凌然。 顾莞想了想,拍拍他的肩膀,“是这样的!” 她柔和的微笑让他的心回暖,谢辞忽想起一件事,看看天色也快黄昏了,正好入城回府。 他一笑,兴冲冲拉她起身,“我们回去吧,”他捏了下那个小蚱蜢,笑道:“我也有东西送给你!” 作者有话说: 嘿嘿嘿,给谢辞鼓个掌吧,崽他太不容易了哈哈哈哈 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写着写着居然九千了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 (/≧▽≦)/ 爱你们!! 第75章 感情渐升温;唐王 两人略略整饰一番, 快马回城。 风掠起浮雪,在黄昏的夕阳下纷飞起舞,回到城里已经暮色四合了, 瓦肆酒馆各色商铺陆续挑起大小的灯笼挂在檐下的招牌前,褐晕橘亮像星河一样点亮了大大小小的长街小巷。 两人并肩策马, 一路穿梭而过,繁华和灯火如过江之鲫, 他们身畔有对方同行。 迎着一阵阵沁凉的夜风,两人路上还在路边摊吃了炸酱面, 回到国公府已经彻底入夜了, 谢辞笑着,他拉着顾莞的手, 推开他大书房的门跑进去, 把早已准备的一身官服和软甲, 两者叠得整整齐齐的,上面还放着一本暗红绫本。 这是一本告身。 所谓告身,即官员委任状, 升迁贬谪初入官场用的都是它。 谢辞笑着, 把东西递给她。 彼时月上树梢头, 一汪皎洁的月光如水铺陈在大开的窗槛上, 大书房里谢辞只在书案点了一盏灯, 一圈昏黄的灯光,还有一大片银白色的月光。 顾莞有些奇讶, 接过来打开一看,却只见红绫本内糊的雪白绢帛之上, 写有数行端正小楷。 “告:临阳丞倪浩之, 任内数年, 品评皆优,今上迁骠骑大将军府府丞,兼领京兆府治中之职,敕到奉行。隆庆四十二年十月初九。 ” 文书右下角,端端正正盖了一方鲜红的吏部大印。 告身的左页,则详细记载了身高年貌,“二旬有七,隆庆十五年生人,身长五尺四寸,偏瘦,肤白发乌,眉黛,眼型如扁杏,端庄秀隽,中庸温文。” 嗯,这外貌就和顾莞挺相类的。 她很聪明,一看就有点明白谢辞想干什么了。 月光如水照在她和她手里的红绫告身身上,谢辞就站在她身边,她看着,他就小声说:“那天我得冯坤传信,我不喜欢汝妻顾氏。” 说的,正是当日去宫里接顾莞的那次。 虽这是如今最正常不过的称谓,但谢辞看了,心里却不舒服。 谢门顾氏。 汝妻顾氏。 但顾莞不是顾氏,也不是哪门谁妻顾氏,顾莞就是顾莞。 一路牵手从铁槛寺飞奔至如今,她飒爽谋动恣意洒脱,不管风霜雨雪和雷电,在尘世中卓立,她不是谁的附庸,她是她,她是顾莞,有名有姓,独独立立的一个人。 她从前一直公开处理很多事宜,如今却是不行了,局限于老皇帝那边,但谢辞并不愿意这样,顾莞适应良好,但他不愿意委屈顾莞蹲在家里或天天冒充他的近卫。 她是那样的卓尔不群,她该是像开国长平公主率军一般的人物。 这个是自己人,谢辞废了很多心思才筛选到的。趁着这个大变动他把倪浩之提上来,骠骑大将军府就是他们国公府,开府的意思是名正言顺拥有属官,有品级的正式官职来着,谢辞调整了内部,又在外面进行了一系列的调配,把顾莞委以从四品的大将军府丞一职。 这是自家里面的官职。 至于另一个兼任,谢辞也考虑了很多,京营秦关那边固然好,但军营却不大合适女儿身,最后精挑细选了这个京兆府治中,是外头的官来着。 因为他不想只有形式。 夜阑寂静,晚空如镜,谢辞小小声,他有点很高兴,又有点歉疚,如数家珍,絮絮叨叨:“委屈你了,暂时还得易容。” 希望很快就不用,他要更加努力了! “你不去京兆府的时候,就让倪浩之去,他已经在府里等着了,是个很机灵的,你明天可以先去见见他。别担心其他人,已经弄好了,……” 外面银月皎洁,大片大片铺陈在房檐瓦亭和庭院廊牖上,照在窗台,照在两人的脸上和身上,谢辞就站在她身畔,小小声说着,歉疚中,又带着一种腼腆的羞涩又求嘉奖的期待。 顾莞渐渐从告身上移开目光,侧头瞅着他,翘起唇角,笑意满满在眼底溢出来了,啊,这份礼物简直了。 谢辞小小声说了许多,可能他自己都没有去总结得清楚,但她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在他心里,她是一个人格独立的人。 他的所思所想所为,都是对她人格的尊重。 他认为,她就是这样的。 她也该是这样的。 在这个时代,他就像莹莹烛火一样,是那样的珍贵,而独属于她。 在这么夜阑寂静的晚上,顾莞品尝到那种被人珍重捧在手心的感觉。 他认为她不需要,但他仍全力地、竭尽所能的、小心翼翼捧着她,将她捧在手心。 顾莞心里的感觉,一时之间,难以言喻,她不弱,也不认为自己弱,可谈恋爱,她却依然有需要被人保护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感觉。 谢辞今夜,给到她了。 顾莞有点惊讶,又是欣喜,第一次她和谢辞相处的时候,没有在心理上占据主动的高位,她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女一样,带着一种欢欣喜悦,笑着看着他。 她把告身阖上,手里,小声说:“这份礼物,我很喜欢。” 她说的时候,是笑着的,眉眼和嫣粉的唇弯弯,那双闪亮精致的杏仁大眼映着星河,像盛了漫天的星光,她一笑,好像要溢出来一样。 谢辞睁大眼睛看着她,他也笑着,他忽心有所感,自己好像得到了甚至比一个吻还有珍贵的东西。 顾莞眼睛弯弯一笑出声,星河倾泻,她笑了起来了,扬了扬手上的匣子,她真的很喜欢啊。 谢辞心绪就飞扬起来了,一双瑰丽的眼睛格外的漂亮,他也笑着,笑得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欢喜的心情从眉梢眼角满泻。 就,很高兴很高兴。 顾莞微笑着,把匣子放在唇边亲了一下,然后瞅他,谢辞耳根红红,唇翘起来。 她轻笑一声,把匣子和两套官府打开暗格,放在里面去,然后把告身直接揣怀里。 两人手牵着手,推开房门,夜色寂静,月光如水铺陈整个偌大的中庭,顾莞跳下了台阶,仰头又大又圆的月亮,她开心地说:“今天很像八月十五啊,我想放烟火!” 小时候每一个八月十五,她都要提灯笼放烟花的,她突然就想起来了。 府里没有烟花棒啊,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两人跑到侧边的花圃去,中庭两侧栽了一行的秋枫和松柏,后面第二进院和后罩楼更多,葳蕤而立,四季常青。 两人在松树身上找干枯脆脆的细条枝丫,专找带松脂油的那种,给老松树们做个清理,把它们一一掰折下来,然后用火折子点燃了。 “滋滋”火星在顶端燃烧起来,“啪啪啪”时不时爆开火星,就好像烟花棒一样,两人一手拿着一根,举起来,看火星子飞溅起来。 两人笑着,玩着,闹着,举着看,又一人拿两根,在打在玩耍,他追逐着她,她也追逐着他,在老松柏的底下绕来绕去,嬉笑声充斥了整个三进大院。 这些老松柏欺霜傲雪,已经比屋顶还要高了,小树在它们的树底下长起来,它们见证着谢辞的成长,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被驱逐出去又回来,看着他有了心上人,现在和他心上的姑娘在它们身边穿梭开心笑着。 北风飒飒吹着,它们婆娑轻动,温柔坚韧沉默无声又依然还在。 两人笑着闹着,一直到了午夜,风渐渐冷了下来,谢辞解下他的厚绒大披风,系在顾莞的身上。 长长的暗蓝色绒面下摆在青石板地面上拖拽而过,两人手牵着手,登上第三进后罩楼正堂前的台阶,“咿呀”一声,谢辞轻轻推开门扉,一盏长明灯,两点红色的烛火,三炷袅袅线香,褐黄色的黄杨木翘头长案上,一大三略小,四个楠木牌位干燥整洁,在一圈晕黄的灯火和烛光,安静立着,仿佛和煦慈爱看着他俩。 长案之前,有两个蒲团,谢辞带着顾莞,手牵手上前去,他点燃了线香,拜了三拜,谢辞还磕了三个头,然后把线香一起插到黄铜香炉里去。 谢辞轻声说:“爹,大哥,二哥,三哥,我和莞莞又来看你们了。” 大的牌位笔画古拙而端正,仿佛那个须发已有银丝却依旧魁梧严肃的中旬男人在注视着他,甚至不需要回忆,音容笑貌在记忆里从来未曾改变,那是他的父亲。 还有最肖似父亲的大哥,他和二哥三哥常常抱怨,大哥越来越像个小老头,但其实不是,英伟青年,岳峙渊渟,他越来越像父亲一样高大伟岸,却是真正的长兄如父。 还二哥,温柔一笑惊艳时光,对家人永远温润如水的亲二哥。 三哥,是一肚子坏水,笑呵呵戏弄他的三哥,长大后斯斯文文人模狗样的,谢辞可烦他了,不过三哥考中状元外派为官之后,他嘴巴没肯承认,但他又有点想念他。虽然每次他来信他都想打死他。 谢辞牵着顾莞的手,跪在蒲团上,微笑着,仰首看着,渐渐他的笑敛了,最后,他握了握拳,认真说:“爹,哥哥们,我一定会将你们的冤屈昭告天下的!” 他谢辞的父兄,那样的伟岸男儿,凭什么就得平白无故背负一辈子的罪名和骂名? 他绝不允许! …… 一起拜见过父亲兄长,和父亲兄长们说过话之后,谢辞牵着顾莞的手,轻轻掩上门扉,出了后堂。 后半夜了,人声梆子声渐渐远去,这个长夜变得更加安静下来。 两人推门而出,漫天的星斗,在这寂静皎洁的长夜里转动闪烁着。 绚烂烟火的热闹渐渐平复下来,心情变得恬静,他们坐在台阶上看星星。 深碧色的短褐衣摆,坠着暗蓝色绒面大披风,和玄黑色的精甲挨在一起,两人也肩并着肩靠坐在一起,谢辞翘唇,侧头瞅她恬静的侧颜一眼,把自己的脑袋靠在她的肩膀,好开心~ 但刚靠了一会,他突然感觉不对啊,好像男女颠倒了!他赶紧抬起头,悄悄瞅了顾莞一眼,然后挺了挺腰坐得更直一点,悄咪咪把肩膀凑过去,伸手扶了扶她的脑袋。 她脑袋往这边歪一点,但他高,这么努力凑合一下,还真行。 “噗。” 顾莞喷笑,哈哈哈哈哈哈,笑死她了。 她狂笑。 笑声清脆飞跃出了院外,守在外面的谢云谢梓等人相视一眼,不禁会心一笑。 笑完之后,顾莞往他那边一歪,好吧好吧,就让这家伙爽一次吧,哈哈哈哈哈哈。 …… 老国公府里深夜未眠,却是欢声笑语,不过府外的氛围却并不是这样的。 沉沉胶着,风声鹤唳。 戌子年割喉京营大案,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遣出的两名文武高官被当众暗杀,精铁弩.箭割破喉管,薛荣安的惨嚎撕心裂肺,他和战马喷洒的鲜血足足溅了方圆百米,场面触目惊心。 这还是在京郊的云乡大营之内。 引发的一连串倾轧和大斗大动,整个中都腥风血雨,朝堂如旋涡般的震动从上到下连大街上都安静了不少。 皇城,玉泉宫。 今夜星月光芒大放,只这座庞大的宫城却幽静得可怕,连持刀巡守的金吾卫军脚步都比平日要放轻了几分,尤其是经过玉泉宫下的时候。 玉泉宫之内,偌大大殿只点了一半的灯,天花彩画和高深的方圆藻隐没在一片阴霾的昏黑之中。整个大殿被低气压一连笼罩了多天,宫人太监连大气都不敢喘,垂首缩在角落墙根下。 玉阶之下,狼藉一片,笔架笔山砚台墨锭点翠香炉杯盏等物统统被扫落一地,摔了个粉身碎骨。 老皇帝一身明黄的龙袍,玉阶之上笼罩在昏暗之中,越发显得他暴怒的面庞可怖至极,“冯坤!蔺东阳!谢辞!李弈!!” 连日高强度的朝政倾辄,老皇帝眼底泛红血丝,神色可怖狰狞,尤其是说到最后两个名字的时候,从齿隙中一字一句的碾过,充斥着满满的血腥味。 因为东宫势力,谢辞直接揭开先前的伪装,李弈思忖过后,也一起这般做了,冯坤并这两人,还有一个蔺国丈,三方撕破平静就是一场血战,厮杀最后把虞苗风等人保下来了。 但这完了吗? 没完。 这恰恰只是一个腥风血雨的开始。 在这个初雪冰冷的寒夜里,老皇帝汗毛一根根地竖起来了,他党争厮杀了四十多年,和皇父斗,和太子斗,和兄弟斗,之后和推着儿子的权臣权党斗。 他虽然是惨胜,但也是一路厮杀过来的,在这个老迈疲愤的深夜,他敏锐地,凭本能嗅到一股血腥的味道。 ——戌子割喉大案之前,谁也没想到,两党竟敢图穷匕见到当场格杀的地步,这是不管冯坤还是蔺国丈,这两人粉墨登场以来从未有过的事。 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可偏偏就是这样血腥的破格的行为,老皇帝忽嗅到冯坤肆意背后的根源。 ——肆意打破游戏规则,隐隐昭示不再顾忌!这是一种隐蔽的肃杀。 冯坤已经登至顶峰。 再往前一步的话。 篡位,弑君,谋朝? 老皇帝暴怒之下,头脑一片清明,前所未有的冷静。 他一瞬平静下来,撑了片刻,慢慢坐回龙榻上。 玉阶上半昏半明,老皇帝逆着光,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再开口,已敛了暴怒,苍老的面庞神情异常平静。 许久,他吩咐:“陆海德,传旨,召蔺国丈进宫。” “还有,给闻太师送信,就说朕病了,想见见老师。”老皇帝道:“把吴伯益张元让他们也叫进来。” …… 齐国公府。 冯坤的大书房内。 紫檀木大书案之后,鹤穿牡丹大红锦垫椅搭,冯坤一身精绣的艳蓝缎平金玉带蟒袍,江崖海水纹之上,龙争凤斗,微微阖目坐在太师椅上。 大书案前,黄辛禀道:“皇帝召蔺国丈连夜进宫。之后,陆海德又去了闻太师府,陛下称病,闻太师一开始没去,但下午时,终究是进宫了。” 冯坤慢慢睁开他那一双艳丽凌厉的丹凤目,朱红的薄唇勾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他淡淡道:“看来咱们这位陛下,尚未彻底老朽啊。” 像大白鲨,一下子就嗅到血腥的味道。 并迅速采取最强而有力的手段和补救措施。 书房内安静了,殷罗回来了,他跪地禀道:“相爷,寇崇已逃逸,不知所踪。” 搜刮了多天,没有蛛丝马迹。 冯坤脸色一下阴下来了。 他手段狠辣,但给予的奖赏和报酬也一等一,手下忠心卖命者不计其数,他生平最恨背叛者。 没想到,却出了一个寇崇。 就是不知道,这寇崇究竟是谁的人,蔺国丈?谢辞?还是李弈? 殷罗迟疑了一下:“相爷,您说这个谢辞,究竟是还是不是……?” 东宫势力,骤变之下,最后还是算尽归于冯坤麾下,只不过,中间隔了一个谢辞。 这算归冯坤了?不是的! 谢辞收复东宫势力,上升势头太猛了,连冯坤都为之侧目。 冯坤垂眸,那双艳丽凌厉的丹凤目罩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斜倚在太师椅上,阴柔白皙的五官有一种蛰伏的危险感。 真是凑巧吗? 冯坤冷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从不相信凑巧! 只不过,没有足够的能耐,却根本撕不开胶着紧绷的局面和扳倒东宫,什么都干不成;有能耐的吧,却又总会有这类弊端和后遗症。 一把尖刀,总会有两个面。 当然,有能耐还是必须的。 要是从前,冯坤必会第一时间将谢辞除去以绝后患!只不过眼下,蔺国丈已经为皇帝收拢,闻太师也出山了,闻太师出山意味着保皇党的中立一派的顶阶力量出手了。 冯坤倏地睁开眼睛,在除去和限制中犹疑一刹,他眉眼一厉,两者皆摒!剑指皇帝,开弓没有没有回头箭,他知道自己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这才是最重要的! …… 时间回溯到昨夜。 蔺国丈进宫之后,伏跪问安,老皇帝冷冷盯了他良久,最后甩下一卷传位诏书! “我不可能传位给李容。” 李容,即是四皇子,作为当初意外察觉沐贵妃和冯坤有私情后,立即透露给皇帝给予冯坤沉重一击并遗患至今的人,蔺国丈当然非常清楚这一点。 传位诏书写得很清楚,老皇帝百年之后,传位于皇四子李易,雪白的绢帛白绢黑字,加盖了玉玺大印,还附录有秘密见证诏书册写的文武阁臣。 一式三份,一份收于玉泉宫,一份交予后者,最后一份就是蔺国丈手上这份。 非常正式。 蔺国丈大喜,心念电转,即刻下跪俯首:“臣领旨,谢恩!” “君为臣纲,下臣当为陛下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玉泉宫之内,蔺国丈手持明黄圣旨,当即大礼参拜,毫不迟疑对老皇帝俯首明志! …… 而对于闻太师。 车轮辘辘,驰过宫门和汉白玉大广场,一直驰到玉泉宫的须弥座台基之下,车帘掀了片刻,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才慢慢下了车。 陆海德早就亲自领着小太监们在等了,庞淮也在,他抬头,和闻太师对视了一眼,庞淮俯身一礼,早到一步的吴伯益张元让伊仲龄等人也已经出来迎接了。 闻太师是当今皇帝的老师,八十多岁了,昔年英宗皇帝的亲指的,算托孤之臣。英宗即老皇帝的祖父,驾崩之后,先帝反口废了老皇帝的太子之位另立东宫,他能坚持到和接受元后一族投诚,全赖闻太师的支撑,后来继位也有闻太师的全力托举。 闻太师是保皇党之内中立派的领军人物,乃至整个保皇党的领军人物。 ——保皇党之内,也有相当一部分人是不愿意参与党争的,可称之为中立派。 谢信衷父子入罪抄斩之后,这批人沉默了很多。 但今时今日,闻太师沉默半天,最终还是来了,一步一步登上玉泉宫的大台阶。 大殿只内,老皇帝不再神态暴戾,殿内金碧辉煌的摆设撤了很多,他脸色蜡黄,头上绑着白色冰帕,躺在内殿的宽大的龙榻上,一见闻太师急忙要挣扎坐起身,“老师!老师——” 他老泪纵横,鲜见露出一点拘束的神态。 ——自从谢信衷父子去世之后,闻太师就没再进过宫,皇帝召不去,老皇帝亲自去太师府他也称病卧病昏睡不见他,皇帝也没办法。 已经有好几年没见了,老皇帝眼泪哗哗,紧紧握住闻太师的手。 老皇帝固然是使苦肉计没错,但他也不是真装病,他瞎了一只眼双腿不良于行,多年耗心损神,皮肤松弛面容苍老,日前被谢辞气得,当场吐了血,不用装病,他现在面色潮红病态发着热,身躯比之从前,又要瘦小佝偻了许多。 他哭得老态横生,“朕,朕,老师,老师朕错了!朕当年不应该猜忌良臣!但如今,如今,老师你竟不知,那等逆臣已经……” 后面的,吴伯益张元让伊仲龄等一直战斗拱护皇帝的保皇党已经在见老皇帝病态的第一眼就跪倒在地上了,君悲臣恸;而庞淮等跟在闻太师身后来的,亦不禁沉默跪倒在地。 整个玉泉宫内殿悲戚愤慨的气氛笼罩着。 闻太师连续重呼了三口气,可眼前声泪俱下的皇帝,他最终重重一拍他的手:“皇帝啊皇帝!你要答应我,此次过后定要改了,不可再重蹈覆辙!” 虽然闻太师知道,皇帝大概改不了,他就算肯改也大概撑不了太多年,皇帝那双枯瘦的手甚至比他都还要苍老冰冷。 但闻太师在最后关头,还是出山了! …… 闻太师三朝耆老,定海神针,他一出手,整个朝堂都为之一定。 以闻太师为首,保皇党的死忠派和中立派合二为一,全神贯注,雷厉风行,誓要将以冯坤为首的一干权党打垮并连根拔起! 蔺国丈迅速站在老皇帝一方。 而另一边,则是已经隐隐凌驾于蔺国丈之上的冯坤,以及他之下的谢辞和李弈。 双方迅速形成剑拔弩张的对峙之势。 齐国公府,大书房之内。 淡淡的香息在鎏金鹤嘴香炉内徐徐吐出,而偌大的室内,却一片肃然紧绷。 冯坤端坐在最上首,而谢辞和李弈,分左右最首位,屋内人不少,却沉沉无声。 冬日日短,夕阳沉下去之后,侍者不敢进来掌灯打断,室内有些昏暗了。 冯坤眉目凌然冰冷,但要说他很意外吧,并没有,如今局势亦在他曾经推演过之内。 他们正说到唐王。 唐王,即唐山王,当今老皇帝的亲胞弟,是老皇帝銮驾下势力非常重要的一支。 冯坤已然正面迎上蔺国丈和闻太师,他打算带着李弈一起。 至于唐王,他欲将这个侧重点分给谢辞。 这是很早之间,就有的腹案。 冯坤勾了一下唇,看向谢辞,他微微倾身过去,磁性华丽又微尖的声线,对谢辞道:“你知道,你父兄是何人处死的吗?” 谢信衷父子不是公开处刑的,行刑的地方是东大刑狱的内斩场,至于行刑者? 谢辞静静端坐在椅子上,他说:“我知道,是唐王。” 作者有话说: 谢辞的好,不仅仅是他的爱。如果只有喜欢和爱,大概是不足以支撑一段深入骨髓的情感的。 谢辞和莞莞的人生,也不仅只有爱情。它们是分开的,但又是一体的。 来了来了,阿秀来了,今天下了好大的雨呢,咱们感情剧情一起上哈!么啊~ 明天见啦宝宝们!哈哈爱你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灰家”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76章 热恋和期待;“如无意外,这次我就能找回爹和哥哥的骸骨了!” 谢辞当然知道唐王。 当初谢家父子被判之后, 朝中有人上奏从速处决,唐山王自动请缨,之后由他全程主理监斩, 将谢信衷父子自中都监狱重囚室提出,囚车黑布遮蔽, 转至东大刑监内斩场,行刑处决。 正是因此, 连谢家父子骸骨都不知何在,谢家卫谢云谢风他们千里赶回中都做了很多的安排, 最后却没能收到谢家父子的尸骸。 处决是必然已经处决的, 只唐山王和谢信衷素来不合,也不知会怎么折辱他们父子的尸身。 冯坤挑了下眉, 颔首:“你知道就好, 你父兄原来是要公开处决的, 唐王李嘉昕上奏言,民间被蒙蔽者仍甚多,宜尽快处决而不公开。” “行刑之后, 尸身亦并没按例弃于东郊乱葬岗, 而私下运到铁槛寺别庄了。” 至于唐王对谢信衷父子的尸身干了什么, 那就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了, 冯坤对此兴趣不大, 并没有关注,就知道, “唐王在别庄待了三天才尽兴而归。” 谢辞知道冯坤说这些话不过意在挑起他对唐王的憎恨,但对方也没有遮掩, 说的这些, 和谢辞自己查到的是一模一样。 谢辞抬起眼睫, 和冯坤对视,冯坤眉梢眼角凌然几分居高临下,微微挑眉点了点头。 眼前这个人侵略性极强的面庞阴柔又艳丽,罂粟般带毒又诱惑,但谢辞却知道,冯坤倾辄朝政迫害无数不择手段手下却号称没有一个冤魂。 但他从来都没有陷害过忠良。 谢信衷一案,郑守芳经过手,卢信义经过手,唐山王经过手,连蔺国丈父子也经过手,但这名高傲的权宦却没出手碰过,可笑的是谢信衷一生忠直到头来竟是只有冯坤冷眼一丝一毫未沾手过。 冯坤心狠手辣,打击面之大,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遍数竟只有那么寥寥几人,够得上他那名号的标准,其中一个就是谢信衷。 这么一对比,冯坤竟比老皇帝要好一些? 简直讽刺至极。 谢辞垂了垂眼睫,复抬起:“你要我怎么做?” 但谢辞也没有废话,不管环境局势抑或个人情感,都促使他继续站在冯坤阵营之中,他总不可能帮老皇帝的。 冯坤淡淡一笑:“急什么,稍候我让人把东西给你。” 旋即移开话题。 戌时正,大书房散场,谢辞起身出了冯坤的大书房正堂,穿堂的冷风呼呼,他颊面的几丝碎发被风撩起,眼前夜色深深,松柏皆隐没在一片黢黑的暗色里,他一双暗黑的冷冽瞳仁静静盯着前方那晦暗的夜色与灯幢明黄交汇的影壁墙。 片刻,他方下了台阶,快步离开。 …… 李弈和谢辞,现已光明正大出入冯坤的府邸。 双方剑拔弩张。 老皇帝手腕强硬,摒弃前嫌迅速拉拢蔺国丈并请闻太师出山之后,以极快的速度稳住了局面,并迅速展开反杀。 玉泉宫内。 唐王名字好听,人却是个矮个胖子,一身金黄色四爪龙纹玉带蟒袍,脚踏粉底皂靴,圆脸小眼睛,精光四射,正立在玉阶下,前稽后恭笑道:“皇兄您放心,谢辞和李弈不过青萍骤起底子都不干净,还那冯坤,我也已经准备妥当了,这一回合不死也让他们脱层皮!” 唐王越来越胖,酒色不拘看起来有些浮肿,十分油嘴滑舌,但这个弟弟向来精明,不然早就当富贵闲人去了,岂能一直掌权这么久? 老皇帝不喜欢他油嘴滑舌,更不喜欢他一脸油汗和身上的酒味,皱眉喝道:“给我仔细些,断不许出任何纰漏!听见没?!” 他把唐王刚才呈上的东西扔回去,“少喝些,这段时间不许喝了!” 唐王一个俯跪:“领旨!皇兄放心就是。” 他顺嘴谄媚一句:“王威之下,所向披靡,那些个竖逆,不过都是秋后的蚱蜢罢了。” 老皇帝烦躁拍桌:“去去去,赶紧滚!” “是是是,臣弟这就去了!” 不多时,唐王就从玉泉宫出来,拍拍连爬带滚的滑稽姿态弄乱弄脏的衣衫,施施然走着,胖胖的手抽出一条丝帕擦擦额头的汗,顺手赏了送他出来的小太监,嘀咕两句雪怎么还没下,登车回府了。 此时,他仍并没有多少惧怕,毕竟他与蔺国丈冯坤已经相斗了很多年,这都不是第一次了。 他想了想,撇撇嘴,先去最近的蔺国丈府,等稍候出来后,再去闻太师处,大家得互相交流配合。 唐王踩着人凳登车,肥胖的金黄色身躯钻进金碧辉煌的车厢之内。 只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这次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 …… 今年的第二场冬雪终于下来了,纷纷扬扬,鹅毛大雪,凛冽北风呼啸而过,铺天盖地,连一丝日光都不见。 所有人都不知道,冯坤为了今天已经准备很多年了。 他打开大书房内最大的暗格,从里面取出六份资料,将它们一一摆放在紫檀木大书案上。 偌大的书房内,一应替换上隆冬的摆设,厚厚的猩猩绒地毯吸附了所有的脚步声,狐裘锦垫,香山大鼎地龙景泰蓝手炉的的炭火在旺旺燃烧。 冯坤一身赤红滚边的描金麒麟袍站在大书桌后,他眼睫垂下盯着桌上这六份资料,片刻,他冷冷抬起眼,将左手边第二份扔给殷罗,“连同日前查到的赵息弓.弩信息,一并给谢辞。” 在外,冯坤一党与皇帝一方的蔺国丈闻太师就江宁粮城案及戌子割喉案撕得天翻地覆,不断往下掀你死我活图穷匕见。 但其实这些都是假象。 这六份资料才是冯坤近年陆续收集到的,却一直未用于打击政敌,甚至为防打草惊蛇,察觉蛛丝马迹之后他连继续查下去都没有。 就是为了今时今日备作杀手锏用的! 冯坤垂眸扫了一眼:“把漕船案交给李弈,铜矿案给曹珊彭垣,李书生给黄维陈深。” 他把几份资料都扔出去,殷罗和黄辛快步上前接住,“是!” 冯坤冷冷抬起眼:“再吩咐李弈,让他就着粮城案继续往下掀!让梁思成陈文辅配合他。” 这个李弈,心思太多,还是他带着罢。 相较而言,冯坤还是更爱用谢辞这样的人,“他想要父兄昭雪,我知道,只要他能竭尽全力到最后,这些我都能给他。” 冯坤讥诮冷笑,大赦,咱们这位陛下果然向来都是会恶心人的。 至于蔺国丈吧? “蔺东阳这老东西倒是一生谨慎的,只不过,他却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儿子。” 冯坤朱唇勾了一个冰冷的弧度:“从他那里下手,一准错不了。” 蔺国舅出生在蔺家最好的时候,一生淮安蔺氏都在蒸蒸日上,蔺国丈献女投诚皇帝成功,之后蔺贵妃还诞下了三皇子,一度封后,蔺国丈抓住机会一跃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权倾朝野。 蔺国舅走到哪,人人都要恭敬称一句国舅爷,就算偶有烂摊子,也有老子擦屁股。 花花轿子众人抬,办事总是特别容易顺利的,没经历过坎坷曲折的人,也最容易对自己的实力生出错误的认知,胆子也越来越大。 冯坤盯一眼殷罗接过的几摞资料,其中第一份就是给谢辞的,殷罗刚才接过之后,从大书案上拿起一份前几天才新鲜查出来的消息,打开封袋一并放进去。 ——后者是有关当日杀死薛荣安二人的弓.弩信息,匠人已经算计出来了。 赵息当初手上那个弓.弩百丈穿喉一击必杀,连殷罗都震动了,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东西啊。这件事情一发,冯坤立即就命人查这张弓.弩。 结果已经出来了,只有一个匠人能做,是个姓莫的老头,五年前已经进了军械府了。 兵部匠作司的军械府,恰好正是唐王掌管的。 而先前冯坤原本打算用来对付唐王的,给谢辞的那份资料,恰好就是他查到的唐王倒卖军械的蛛丝马迹。 这个连珠弩,必是军械府出来的,真是一个敢卖一个敢买,他几乎可以肯定,当初这个购买的人,必然是蔺国舅,并且是背着蔺国丈买的。 那他还干过其他什么吗? 冯坤不信,歪门邪道只搞一样。 冯坤桌上还有两份资料,其中一份是蔺国舅的,他已经查到有直接证据的,且不止一项。 冯坤微微眯眼,那双斜挑的丹凤目凌厉如鹰隼,他一一扫过殷罗黄辛手上以及这桌面上大大小小的东西,蔺国丈、闻太师、吴伯益、张元让及伊仲龄等等,这些人之后高高而坐的老皇帝。 “一个一个来!” 总有其中一个或两三个能引爆全场以达成他的目的。 且看他如何掀翻这个让人恶心无比的大魏朝廷,将皇座上那个冷血残酷的老东西撕成碎片! …… 谢辞是回到家中才接到殷罗亲自送过来的资料。 这个高瘦如松,经过戎马千锤百炼站姿却自称一个阉人的年轻男子,将手中棕黄色的牛皮封往谢辞手中一递,并道:“相爷今日说了,你想要父兄昭雪,他知道。只要事成,日后都能给你。” 冯坤高傲,并未让殷罗转述,但殷罗告知了谢辞。 话罢,他无声转身离去。 谢辞不置可否,他抽出牛皮封里的东西,垂眸瞥了眼,他挑了一下眉。 府邸大门檐下的两大灯笼在冷风中不断轻晃,谢辞看一眼后,随即将东西收回去,拿在手上,快步进了家门。 沿着抄手游廊进了大书房院门,一绕过影壁,便见一室暖黄灯光倾泻,照亮了大半个院子,左侧的大槛窗开了一半通风,他这个角度正好望见顾莞正趴在大书案上写什么,白皙的脸颊在灯光下格外的柔美和煦。 他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暖黄的灯光仿佛照进他的心坎,一下子驱走了一整天冷风寒雪。 “谢辞!你回来啦~” 顾莞也看见他,掷下笔站起身,冲他笑着喊:“快进来,咱们今天吃火锅!” 仿佛从无声世界过渡到有声频道,整个世界一下子鲜活起来了。 谢辞不禁笑了,他快步踏上台阶,推门进屋,暖洋洋的炭火气息一下子把他包裹起来了,他去洗手洗脸,又好奇:“你怎不换衣裳啊?” 顾莞今天出门上班了,回来还和寇崇唠磕了一会儿,不过寇崇懒洋洋一直装死,不过顾莞一点都不生气,这人待这总有一天能用上的,她吩咐好吃好喝供着,有空就去唠磕,笑呵呵。 哼着小曲回来,把脸洗了,头上还捆着扎头发的雪白长条毛巾,穿着那身绯红的官服在溜达来溜达去,听见谢辞问,她呲笑了声:“我喜欢呗!” 谢辞也不禁笑起来了。 自从那天之后,总感觉有些不一样了,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开始有一种热恋的感觉。 一颦一笑,看着对方就开心的。 谢辞洗好手脸之后,两人手牵手去饭厅吃饭,不是很复杂的肉骨头火锅,加上香葱蔬菜和府里自己发起来的菌菇,两人吃得有滋有味的。 谢辞给顾莞烫菜,她喜欢先吃菜再吃肉,他捡薄薄的牛肉片和鱼肉片给烫了,放在另外一个碗里给她。 至于顾莞,给夹了一个大大的肉骨头塞他碗里,打仗的人嘛,得多吃肉,不然热量跟不上。 谢辞咬了一口肉骨头,笑着瞅她一眼,忽凑过来小小声说:“莞莞,你有没有多喜欢我一点呀?” 从前顾莞说他们要重新开始,谈恋爱,一点一点喜欢上他的。 顾莞斜眼瞟他,灯火下,白色蒸汽汩汩,她的眼睛映着灯光格外亮,顾莞伸手捏他的腮帮子,摇了好几下,“有了。” 她笑了一声,也小声回道,然后伸出手比了一下,比了一捺,“有这么多!” 谢辞一下子高兴了起来了,自冰天雪地的门外带回来那些冰冷沉沉彻底自眼底消散,他眼睛漂亮得盛了星辰的大海,笑意掩都掩不住。 不知是谁主动的,大概是两人一起主动,笑着,凑近对方,轻轻亲了一下。 有一种很甜蜜的感觉了。 这应当算进入热恋期了? 算了,不管这个了,反正随心。 顾莞含笑托腮,被人尊重,独立人格,突然感觉这份感情真美好。 你喜欢我,我喜欢你,到底单薄了些。 现在感觉忽然有了根基,这份情感就长在这上面,变得充盈,在这上面滋生出无数美好来。 在这个夜晚,顾莞突然有了期待,谢辞这么会给她惊喜,大概在不用很久的将来,她也会像他一样,深深爱上他的! 然后她就像勤劳的小蜜蜂,将所有情感一点点搬过来,夯实它。 那种生死相随轰轰烈烈的情感实在太让人震撼了,顾莞回忆起谢辞当日种种,她都依然觉得很受震动。 她开始期待,她的情感炽烈到那个地步的一天。 想必,是一个非常震撼的体验! 不过,现在先不说这个,她还是先好好享受当下吧。 这种甜丝丝的感觉,真美妙。 顾莞笑了下,“真酸。”什么酸,恋爱的酸臭味。 不料谢辞夹起肉骨头嗅了一下,“没酸啊,肉好着呢,你那个酸了?” 他还夹起她吮过的骨肉嗅了两下,“也没酸,都是好的。” 哈哈哈哈哈哈。 顾莞被他逗笑了,“快吃吧,你个傻瓜!” 赶紧把骨头抢回来,不然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舔一舔,哈哈哈哈。 …… 吃完饭之后,两人手挽手在庭院里面消食,今天一场大雪,房檐瓦顶和树梢覆盖了一层素色的雪白,风吹过来,清清冷冷的寒。 顾莞说:“二嫂回来了,后天就到。” 谢辞唇畔的笑不禁敛了下来,半晌,他说:“也好,二嫂回来得正是时候了。” 私下的甜蜜欢笑过后,终归还是有明面上的事的。 谢辞拉着顾莞的手,回到大书房,把那个褐色牛皮纸封拉开口子,将里面的大大小小的密报资料都拉出来。 “唐王。” 谢辞眉目变得冰冷,两点墨色瞳仁映着廊外灯笼和雪色,两点橘红像冻住了一般。 顾莞接过来一一翻看,有冯坤一开始察觉唐王倒卖军械谋利的蛛丝马迹,还有匠作司大大小小官员的名单,巡检规则,以及萍乡军械制造府的平面地图,林林总总,大大小小的资料。 谢辞静静地说:“我从来都不知道,原来他们曾距我这么近。” 唐王在铁槛寺别庄,距离铁槛寺监狱很近的,大概也就五里地左右。 那时候,谢辞及谢家大大小小都被关在铁槛寺外狱里面,他们相隔仅仅五里路。 谢辞倏地闭上眼睛,深呼吸,良久睁开,眼睛泛一些红血丝。 不过谢辞很快就收敛了情绪,因为他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 在得到这份资料一刹,谢辞已经有了腹稿:“现在宜快不宜慢!我们当采用打草惊蛇之策。” 冯坤绝对不会无的放矢,就是不知道挖下去这个坑底下究竟有多深。 不过不管有多深,对于谢辞来说,都已经足够了! 他将手刃他第二个仇人! 谢辞不禁捏下拳,他声音有些哑:“如无意外,这次我就能找回爹和哥哥的骸骨了!” 作者有话说: 阿秀来了,别担心,咱们辞崽最后还会是那个闪闪发亮的谢辞来着。发现有宝宝担心啊,别担心!淬火的金子只会更闪亮,还记得开头银枪挡家门的少年吗!阿秀回头看了一下,果然还那个戳得我小心肝一阵激动的少年郎。 心心发射!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 (/≧▽≦)/ 第77章 唐王痛哭流涕,“我追什么追?本王又不喜欢戮尸!” 星夜转凉, 风悄然撩动衣摆裙袂,台阶上带来几重衣襟寒。 两人就站在门边的高几旁,谢辞的声音涩涩的哑。 顾莞无声叹了口气, 把手上的资料默默看完了,拉着谢辞的手, 轻声说:“我们去给爹和哥哥们上柱香吧。” 谢辞抬起头冲她扯了扯唇。 顾莞把资料塞回去,拉着谢辞的手, 两人沿着回到去了后罩楼。 长明灯和红烛无声燃烧,一大三小四个牌位安静立在长条供桌上, 和从前一样透出宁静和煦的色泽, 注视着一方小小的天地。 顾莞从供桌上抽了线香,在红烛上点燃了, 递给三炷给谢辞, 两人拜了三拜, 顾莞起身把线香插进香炉里,谢辞仰头望着那几个牌位,无声跪在蒲团上, 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罩楼很安静, 只有灯烛燃烧的很轻微声音。 顾莞站了一会儿, 也回到他身边的蒲团上, 安静跪在和他一起, 无声注视着那几个牌位。 …… 次日,秦瑛就回来了。 昨夜顾莞想了想, 还是给秦瑛去了一封短信。 秦瑛本是后天一大早回来的,结果她第二天下午就到了。 大雪天, 黑的山白的水, 沓沓马蹄敲响长长的夹道, 秦瑛身穿半旧蓝布棉衣,风尘仆仆,一乘快马而归。 顾莞快步迎出去的时候,她摘下褐色斗笠,抖落下点点残雪,她回过头,冲顾莞笑了笑,喊她一声,“元娘。” 她明明笑着,却感觉她没有笑,顾莞第一次在二嫂身上感受到落拓黯沉的情绪,和这漫天的冰天雪地一样的寂寥黯伤。 顾莞快步上前,两人大力拥抱了一下,她拍了拍秦瑛的背。 她没说什么,正如昨夜和谢辞,安慰已经没有意义,这不是他们第一天知道这事了,该调节的也早已调节过来了,剩余的伤痛沉浸进骨子里只能自己舔舐,安慰几句他们还得打起精神应付你说没事,这没什么意思。 她相信秦瑛更愿意听的是,“二嫂,已经准备就绪了,咱们这就出发去萍乡。” 秦瑛果然精神一振:“好,那就走!” 她把斗笠重新往自己头顶一扣,两女牵马快步往外行去。 …… 其实有关这个唐王和这事,谢辞已经刺探过很多次了,他从来没说出口过,但人在灵州的时候,这个唐王就已经深深篆刻在他的心坎。 终于他杀回了中都。 这个唐王还用眼神和言语嘲笑过他,只当是形势所限,谢辞腾不出手也还不适合对上他。 现在,合适的时机终于来了。 连夜就准备了起来,几乎拉出资料看的第一眼,谢辞就知道要快。 冯坤迅若雷霆,整个朝堂火花四溅,谢辞手里的这份资料昭示暗流同样汹涌。 如果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这个唐王,谁知道后续要发生什么? 并且最重要的是,赵息的弓已经出场了这么长的时间,瞩目到这个程度,唐王也不是瞎子,谁知道他会不会心生忌惮拾掇拾掇先躲避一下风头? 半个月时间,能发生很多事了。 谢辞是一刻都不能等了! 顾莞一听这个打草惊蛇之策,几乎是秒懂,这里要先说说军械府,军械府本来是在皇城里面的,外朝往东左侧最边缘的一圈围房就是兵部的匠作司,有禁军驻守巡哨的高保密部门来着。 毕竟军械府和寻常地方打造兵刃军方作坊不一样,这是全国级别最高的军工厂,管发明创造以及制作最重要的高端兵刃。赵息的连珠弩是近几年才有,属不可量产的极稀少品种,没面世的,常规的是强床弩弓、高淬火刃、抛石机的长钢杆和将级的锁子甲重铠之类的。 从前这些东西是中都军械府才能生产,也才有能力生产,也就近十来二十年节度府和总督府出现,开始有常兵常将长驻并拥有地方财权政权,北军的各个军工作坊才渐渐把能力和产量提升上来。 当然,军械府还是非常重要的。 不过外朝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随着军械府规模越来越大,在明宗时期,就迁往萍乡,依山临水圈了很大的一个地方,设为新的军械府,如今萍乡的“敕造军械府”的五字匾额,是当年明宗的御笔。 到了本朝,从十数年前开始,军械府就是唐王掌着的。 顾莞一看这个军械案,她当时其实是惊了一下的,原轨迹也有个惊天大案军械案,李弈正是由此作为起点,最后一跃成为托孤重臣最后权倾朝野的。 李弈和谢辞不一样,现在很多大小细节都和原轨迹不相同了,她还以为这个军械案不会出现了呢,没想到还有呢! 但问题是,这个军械案和唐王没关系啊! 军械案之前,唐王就被刺杀受伤了,他刚倒下,军械案就事发了,然后查出来和他没啥关系,军械案期间他一直卧床养病,等军械案结束了,他才好了。 到这里顾莞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唐王这是销毁证据成功,及时把自己洗干净了,把偷卖军械的帽子及时从自己头上撕下去了。 我草! 大书房内,灯火通明。 陈晏房同陈琅和自京营召回来的秦关围着大书案做了一圈,谢辞眉目沉凝:“皇城难度太高,萍乡与中都拉开距离,有问题的必然是萍乡军械府!” 现在距离赵息弓弩已经过去半个月,“我们不能再等,需立即搜查萍乡军械府!” 暗中行事处处制肘,乃下策。如今形势,突兀搜检,或账目与实物,或其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留证据;打草惊蛇,惊动唐王,大吃一惊惊慌失措之下,他一动更可能暴露得更多。 顾莞跳起来,“对!对!我们要快些啊!” …… 大家一宿没睡,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安排密锣紧鼓,谢辞亲自督办每一个步骤,次日下午之前就已经一切就绪,秦瑛回来时,他们刚好要动身了。 军械府是一级机密重地,强冲不管是谁,一律按刺探军事绝密可就地格杀。 但没关系,这样的部门,常规检查是很多的。 兵部每年三次,匠作司每月巡察,京营抽将巡检,另外连顾莞目前京兆府,也有联合检视军械府的权力。 明宗设立萍乡军械府时亲自定下的,每年至少得有一次以上的联合大检查。 今夜宿在官署的库部清吏司主事被拍醒,连夜签字画押并把他上司库部清吏司郎中的字也给签了,之后带着谢风撬开兵部尚书蔺绍宣的值房门,把大印给盖了。 然后补了一封例行联合检查的提议公文,日期标的是大前日,塞进大前天已经批示下来的公文了。 手续都弄好了,联合检查合理合规,至于这个过程引发的后续连锁反应,再不济头顶不是还有个冯坤吗? 天亮前搞定这些东西,那么恰巧,先给顾莞安排的那个职位京兆府治中,管辖的正好这个,。京营那边给送去兵部联合搜查的调令,京营主将大将军高鸣恭拿到这纸调兵令眉头就皱上了,因为太突兀了,但这纸兵部发出的联合搜查令又没有任何问题,他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叹了口气,吩咐人去通知秦关和陈珞。 秦关陈珞早已等待多时,一接到通知立即点满核定营兵,率兵迅速离去。 沓沓的马蹄声和军靴落地声鼓点一般,卷起黄尘残雪,很快穿过辕门消失在白雪皑皑的黄土驰道尽头。 大将军高鸣恭站在三层瞭望塔望着辕门方向,他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现在究竟怎么了?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 秦关陈珞一出辕门,当即下令全速前进,在南城门十里的地方与一身铠甲和正装官服的谢辞顾莞及兵部、京兆府的人汇合。 这里都是自己人,用不着废话,谢辞沉声:“目标,萍乡军械府,全速前进!” 一行人旋即以最快速度赶往萍乡。 萍乡军械府,距离中都南城门约五十里,西邻燕岭山脉,方便伐木取炭;南濒大河支流灞水,方便运输。经年下来,已经有数个大型的制炭厂就在萍乡专供军械府,匠人家眷渐渐迁移汇集成乡村,已形成了一个小型生活群。 不过不管制炭厂伐木场抑或小乡村,统统都距离萍乡军械府不近,拉开了足足有十里的真空地带,军械府禁军定岗巡哨,离得远远就会被喝住驱赶,任何人等不得靠近军械府。 在谢辞一行全速赶往军械府之际,唐王已经得到了京兆府和京营快马送回来的消息。 彼此,他还在摩拳擦掌要和冯坤大战一场,由点到面包括谢辞和李弈,给他们一个狂风暴雨级的血的打击,午睡起来咬着暖房种出来的西瓜,刚咬了一口,吓得瓜都掉了,“你说什么?!” “怎么会这样?!” 唐王吓得连鞋子都没穿,光着袜子冲出花厅大门:“快!快!备马,马上去萍乡!!快来人,给我立即送信去军械府!!” “不不不,别直接去,先去兵部一趟,把尾巴和眼哨给我甩脱了再去!!快快快,快啊!!” …… 谢辞一行已经飞马赶到军械府,离得远远,巡哨的禁军就快马迎上来,喝道:“什么人,干什么的?” 来势汹汹的一大行人,一勒马,膘马长嘶,兵部、匠作司、京兆府官服的人,居中为首的是一名身披黑色军氅、长眉入鬓鼻如悬胆的俊美年轻黑甲将军,身佩竟是正一品武狩,目若冷电眉宇凌厉,他一提马缰膘马两蹄离地,长嘶一声踏踏落地,威势摄人。 这么年轻的正一品大将军,遍数整个大魏,只有一个。 再往后面,还有足足数百名精锐的精英兵甲。 这是联合大检查的态势啊,可明明先前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军械校尉心一沉,但顾莞已经驱马一个箭步上前,把检查令拿出来一扬,“突击检查,怎么?你说不行?” 校尉急忙否认,“不是不是,我没说过,我只是循例问讯。……” 顾莞才没空他废话,把检查令扔过去,对方拿在手里三秒,劈手抢回来,“走!” 以最快速度往里冲入,禁军校尉急忙跟在侧边,但一直都没说上话,谢辞顾莞一刚也没有驱赶他,有他在省了好多口舌。 下马,疾步冲进军械府大门,手持纸令宣布联合检查,谢辞旋即一挥手,五百兵甲分成二十多队,快速往各个方向搜去…… 一开始,并不顺利,他们快速睃视一遍没有发现之后,那边账库已经打开把重要账册都成箱拖出来了。他们带来了所有从北地带来的刑名钱谷师爷主薄文吏,包括房同林因,陈晏本人也换身衣服来了,抄起算盘就在噼里啪啦计算。 而帐末结果抄录下来,迅速进行盘点。 ——倒卖军械,最容易发生的就是像江宁粮城案一样的情况。 甚至炭铁和粮食还不一样,粮食受潮或摆放时间长了它还会变干,重点减轻,但铁却不会。 运到军械府的都是已经锻造精铁胚的铁饼而不是铁矿石,铁这玩意,就算你打错了,还能扔回去回炉再造的,再怎么样也不会凭空消失,雨淋不怕火烧不坏,所以这个损耗数是在一个相当微小的范围之内,多少铁能出一个兵刃也是有数的,谁也没法在这个做文章。 昨夜谢辞已经连夜命人前往南衙北衙、京兆府巡城军、还有京营、临安陪都的军械库房检视新旧兵刃的情况,发现并没有明显的偷工减料现象。 所以对账和盘点实物是一个最强而有力且最大几率出结果的手段! 但非常让人失望的是,账面已经被平过了。 半个月时间,足以让唐王把账面和库存的问题解决完毕。 “顾大人,不好了,数目没错!” “我这边重量也是对的。” “我也是!……” 连续八间库房,顾莞一听,心当即一沉。 妈的,不会真的让唐王把证据都销毁了吧? 身边的管事还在说:“我都说这些蹄铁很重!每一筐都是实心的,你还不信?我在军械府几十年,还没见过巡检这样检的,……” 顾莞不吭声,分了二十多队人,他们一人领的一队,隔壁是陈琅,两人先后快步跨出院库大门,对视一眼,皆是脸色沉沉。 她心里急,但心知绝对不能急,沉沉思绪,她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的头脑,高速运转。 两人的余光瞥见站在大庭院和夹道的铁匠和粗实小吏,这些人身上套着围裙黑乎乎污渍左一块右一快,头脸身一道道,手里刚放下大铁锤从锻造室出来手红通通脏兮兮,高高矮矮一大群,一脸错愕又有点因为巡检不对劲的害怕,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顾莞和陈琅不禁对视一眼,很明显,这些中底层的匠人和粗实小吏都是不知情的。 唐王还没有胆大包天到把军械府当成自己的后花园,人人都知道,光明正大把军械往外拉。 并且,顾莞发现,那个制造连珠弩的姓莫老头并不在,她察看了军械品种名录和编制花名册,竟没有连珠弩这个品种,甚至花名册上竟不见莫老头的名字。 好些他们这两天打听到,因为技艺高超被特招的进来的好些匠人,都不翼而飞了,人不在,名册也没有。 顾莞问了一个弓弩房的匠人,匠人茫然:“老莫,老莫不是调走了吗?” 这里就是最高军械府了,还能调去哪里呢? 顾莞再仔细问,问了好几个人,管事一个箭步想说什么,被陈琅捂住嘴巴脱下去,直接脱掉鞋子塞进他嘴里。 顾莞一个一个仔细问,最后有一个匠人一脸迟疑,顾莞断喝保他全家平安并赏银五百,立即就带他走!他最后说了,两人关系很好,老莫调走当天,两人去撒尿,老莫偷偷说他可能要调去机密房了。 机密房?什么是机密房?军械府还有机密房吗?匠人没听说过。但军械府保密条理很多死罪的,一涉及机密两字,他就不敢问也不敢说了。 结合上述种种,顾莞和外头的陈琅对视一眼,两人都是机灵的人,几乎是马上,就猜到这军械府很可能存在密室了! 甚至可能明一套班子,暗一套班子,唐王这身份地位钱少了他看不上,十数年时间,足够他把规模扩张到满意的程度了。 才十几天时间,要平军械府明面的帐和库存就得花上不少时间了,暗地里那套肯定没这么快清理完毕的,都是很沉重的东西,且局势还远不到十万火急。 顾莞立即让谢梓带上这个匠人,吩咐人去接他的家人,她和陈琅大声:“快,快去通知其他人!!” 陈琅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顾莞也是。 密室的门,肯定不能开在匠人房这些粗鄙肮脏的地方,她飞速冲往唐王本人的大院子以及诸多大管事所在中心值房区域。 顾莞一脚踹开唐王本人的大值房的门!还有休息室、相通的茶水间抱厦等等大小房间。 这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夕阳西下,最后一缕余晖照在皑皑白雪的屋顶和窗台上,顾莞终于在休息室的东墙尽头的多宝阁隔壁,那雪白的墙壁的最边缘,发现了一条笔直的缝线。 她大喜过望:“找到了!” “快!快叫人来——” 纷踏急促的脚步声,大家冲进来,但顾莞找了好一阵子,没找到启动的机括,果然不愧是全国最优秀匠人云集的军械府。 “去,取大锤来!” 秦关断喝一声,直接抡起大锤,力贯双臂,在顾莞敲过找出的最薄弱的一点,气沉丹田,用大锤“嘭嘭嘭”抡上一轮重撞!砖石粉碎哗哗往下掉,里面的厚铁板很快变形了,露出一个卡锁的间隙,顾莞上前,用两根细铁丝绞了大约一分钟,“霍”一声绞盘跳起,秦关一脚就把这扇铁门踹飞出去了! 而谢辞那边,也有了重大突破。 唐王那边有个备用门,是从水里潜进去了,上面的人没法察觉,但没关系,但凡运输,必然绕不过军械府这个深水码头。 他带着秦瑛陈珞等人,一见第一笔帐平了,立即就掉头率人直奔码头。 实话说,唐王痕迹清理得相当不错,只是但凡重物反复拖拽和沉重车辙经常碾过的位置,一时半刻,总是很难和最开始时一模一样的。 谢辞命人迅速把所有的雪全部扫掉,人手撒开来寻找,他亲自睃视每一个地方,最终登上高处,察觉到一条重新填土做旧的路辙微迹。他遁踪追去,最终在军械府背后小山嘴左侧的一块巨石便,找到了一个几乎和碎石山坡混为一体的门,他抽了抽鼻子,已经嗅到了常年焙烤炭火的味道。 谢辞同样采取了暴力开门的手段,一边让谢云飞快回去通知那边慎防跑脱,他天生神力又武力高绝,一轮重锤下去,连绞盘的步骤都跳过了,直接把门锤开,最后一脚重踹,整扇大铁门重重往里飞了出去! 双方锤门的时间相差无几,重锤一响,已经能听见里面惊慌失措的奔走声和惊叫,桌到凳翻,零件牛皮纸片册目撞到一地。 唐王冲了进来,冲进他的房间之内,打开暗格,把里面的东西哗哗哗拨进褡裢里,他惊慌失措,“走!快走!东西都不要了,人都走,快!全部都出去!” 哗啦啦所有人往水门方向冲去,唐王把东西往怀里一揣,让近卫把褡裢背上,掉头往水门冲去。 胖胖的脸一头一脸的油汗,他肯定是要来的,不然蹲府里等结果也是一个样。 “快!快,赶紧——”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竟会这样!唐王急死了,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快过,一个猛子扎进水里,近卫长刀在手,分一边引着那些大小工匠和心腹往另一边跑,另外一半赶紧带着唐王逆流往另一边跑。 “死了死了,这次怎么办?” …… 谢辞顾莞秦瑛等人两头冲进去的时候,内里已经人去楼空,但他们几乎是马上就发现了水门。 他们立即往那边冲了过去。 十月下旬大雪的天,河水都已经浮冰封冻了一大片,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但所有人都不觉得冻。 尤其是谢辞和秦瑛。 谢辞几乎是马上,就一蹬逆流往左手边追了上去,前方隐隐水流游动的黑斗篷和金黄色,“哗”一声上水。 谢辞几乎是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追上去了! 当这一刻真真正正来临,谢辞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沉着冷静,不管知道了多长时间,不管已经有过多少的心理准备,父兄的音容笑貌从未消逝,只要一想起他们的即便死了,尸身还要被人反复折辱极尽其能事,他胸臆间的悲恨就火灼一样喷涌而出。 秦瑛也是,跑着跑着,她突然哭出来了。 眼泪就这么刷地落下来,和湿透发髻淌下的冰冷河水混合在一起,滴滴答答,眼前模糊。 谢辞一掠而过黑色白雪和枯草丛,脚下几乎原封不动,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的快,他闪电般纵越而上,长刀出鞘,电光一般,近卫鲜血喷洒,很快倒在雪地之上。 唐王拼命往前跑,谢辞长刀往前一掷,刀柄正中他的背心,唐王痛苦“啊”一声,直接扑到在雪地上,压出了一个深深的人形大凹。 谢辞一脚踩在他背上,冷冷道:“我父兄的骸骨在何处?!说——” 谢辞双眸泛赤,恨不得将脚下人千刀万剐的杀意有如实质,唐王骇得屁滚尿流,他大喊:“我不知道啊,已经没有了——” 谢辞秦瑛呼吸一窒。 来之前,他们嘴上不说,但心里是知道的,尸骸不知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甚至……戳骨扬灰大概不会,但随口一句,拖出去喂狗,却很有可能会发生的。 所有人不去想,但不代表心里不知道。 顾莞眼睁睁看着,谢辞一窒,那张脸刹那泛青,几乎是一种死去活来一般的悲恸。 撕心裂肺一样的痛楚在胸腔炸开,谢辞牙关咯咯作响,他单手提起唐王,将这个超过两百斤重的胖子提起来压在雪地上,他厉声:“什么意思,没有了是什么意思?!你说,你给我说清楚!!!” 嘶声到破音,顾莞忍不住上前一步,但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脑子嗡嗡的,全身像过电一样的沉沉发麻。 但好在,事情没有悲伤到这个地步。 唐王挣扎,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话有歧义,他慌忙道:“有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子偷走了!” “竟然敢潜进我的别庄放迷药,把尸体全部装进麻袋里背着偷走了,那群饭桶,居然都被药倒了!…… 胆大包天,这几个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打听到的消息,竟敢偷偷潜入唐王的别庄里,还敢放迷药,看守的人根本没把几具尸体回事,直接就瞌睡过去了,被喷了迷烟,不过由于是室外喷的,只昏睡了大约一刻钟,突然醒过来,慌忙回头一看,发现身后的尸首不见了。 整个别院迅速翻了一遍,最后在西边墙找到了翻墙和带着麻袋拖拽过的痕迹。 谢辞一愣,心中一紧,他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他的几个发小,张宁渊他们。 他急道:“然后呢?你追到他们了没有?!” 他一把扣着唐王的肩将他翻过来,唐王痛哭流涕,“我追什么追?本王又不喜欢戮尸!” 监斩就算了,这好歹也算个正经活,平白无故他还得把几具发僵发硬的尸体拉到别庄,去屠戮虐尸,他有病啊他! 唐王武力值不行,但脑子在线,他已经明白自己这场祸事是怎么来的!他气得眼泪哗哗往下掉,真的飞来横祸,他娘的气死他了! 大家一怔,谢辞已恍惚有点明白了,他站起身,暮色四合,北风呼呼地吹着,让人遍体生凉。 他静静盯着唐王片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唐王:“还能什么意思?” 还不是皇帝的旨意! 他锤地:“我好端端去监什么斩?斩完还要去戮尸,我有毛病啊我?还不是皇兄的意思!” 到了这份上,锅唐王不背,他气道:“我为什么和你爹那么大敌意?我也不想和他为敌啊!说实话,我挺服气你爹的,咱们能安稳,不就是因为有他们吗?骂两句不痛不痒,他骂就骂呗!” 唐王不在意,他们能在中都安享荣权富贵,不正是因为有谢信衷这些人,唐王坏事不少干,但这个道理他还是明白的,谢信衷参他,唐王也不介意。 他气道:“这不是因为皇兄!” 他是奉旨行事啊! 唐王叹了口气,抬头看谢辞:“你们谢家被北地声望太隆了,那些愚民,竟有不知天子只知谢帅的人。” 偏偏,民间竟有昏君的传言。 “我不知是谁上表的,可能是郑守芳,也可能是不是,反正皇兄查过吧,确实是有这回事。” 唐王肩膀一垮,瘫在雪地上,要是其他原因他栽了,他认,可这回他是真的太冤!他气得在地上打几个滚。 夜风呼啸而过,冰寒入肉,四周一片茫茫的白没入黑暗之中。 谢辞简直不可置信,这就是老皇帝对他谢家心生杀意的真正原因吗? 简直可笑至极。 他父亲只不过是在职权范围内,尽量做得好一些罢了,他父亲连地方割据都深忧之啊,又岂会故意刷声望?他甚至兵权都刻意不全部拿在手里,北军山头林立。 谢家人刻意收敛却仍凸显,每每不忘认真叙述此乃圣上恩典,将自己收在后面,却仍有昏君传言,什么原因你真不知道吗?! 他呵呵冷笑,风吹林木泛冰,一股巨大的愤慨却几要冲破脉管而出! 呵呵,呵呵呵! 真是可笑到了极点啊! 作者有话说: 唐王坏事没少干,但是吧,算是有那么一点小人物的大智慧吧。虽然不大恰当,他也不是小人物,但就是类似意思吧,诶 来了来了!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呢!给你比一个小心心~ 明天见啦宝宝们!!(/≧▽≦)/ 第78章 惊变和庞淮 北风卷雪猎猎而过, 仿佛过了很久,又一夕很快。 林畔雪原之上,所有人都沉默下来了, 淡淡的雪光疏落的人影,大家站着一动不动, 一下子陷入了无声的世界。 直到远处传来呐喊声。 ——陈珞带着陈琅在收拾后方军械府,轰轰重锤轰破密室, 知情管事心知事情败露,心骇胆丧, 尖叫一声不顾一切往外逃命, 普通匠人小吏懵懂惊慌,胡乱奔走, 就连军械府禁军也骇惊失色, 刹那乱成一团。 军械府的人走马乱和陈琅气急败坏的咆哮声顺风远远刮过雪原。 顷刻所有人回神。 谢辞仰首深呼吸一口气, 蓦回过头来,凛风猎猎鼓动他青黑氅衣及铠甲下摆,黑色长靴上的玄色笔直裤腿在索索而动, 他神情已经平静下来:“谢云将这人捆了, 连同密室遁出的一应工匠侍吏, 其他人, 立即随我返回军械府!” 夜幕降临, 一弯弦月清冷挂在天际,一阵紧过一阵的呼啸的北风夹着浮雪咆哮扑来, 让这个冬季的郊雪原凛冽寒冷。 事情还有许多。 谢辞很快率人掉头去处理军械府的事。 顾莞留在原地,她看谢云把唐王捆了拖上, 点了几个人吩咐他们专门就盯这人, 另外找身衣服给他换了, 这唐王还远不到死的时候。 近卫的尸身也拾掇拾掇,她赶紧带人飞奔往下游,工匠和粗吏已经被已经灭口了一半,近卫还不知道唐王已经落网了,但现在知道了,顾莞直接一挥手,把近卫全部擒下和救下的匠吏一并带走。 整个军械府密室都被起了出来,连带里头库存的所有东西,包括军械府除禁军外的所有人,都暂时被羁押留证,禁军除了尉级之外俱被临时征用,至于军械府则被暂封存了起来。 以迅雷不及掩耳完成这一系列动作,京城那边想必已被尽数惊动,抢先遣人给冯坤送了口信,李望和陈文辅以最快速度赶至,紧接着还有黄辛。 等处理好军械府的一切,将所有人证物证皆运回中都,这些事情暂告一段落的时候,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谢辞一直在忙碌,但除了处理军械府的必要命令,他几乎没吭过声。 冬日天亮得迟,一大清早天还半黑着,檐下的灯笼也还没有取下来吹熄,正随风不断晃荡着,投下一圈圈光晕。 回来之后,谢辞让陈晏去休息,并让人把府医和汤药一并送过去,房同林因不会武的也是,还有秦关谢云等等方方面面的事情,等终于处理完了之后,书房大院恢复安静,他转身登上台阶,顾莞伸手戳了他的胳膊一下,果然他肌肉绷得很紧,硬得跟石头一样。 她柔声说:“沐浴的姜汤已经准备好了,快去泡一下吧。” 她微笑了一下。 谢辞也想冲她笑一下,但扯了扯唇才发现两颊肌肉冻得有些僵,他身上的湿衣半夜才换下来的,还是顾莞处理好手上的事情来喊他才想起的,半晚上像被寒意浸透了芯,身上一直冰凉冰凉的。 直到坐进热气腾腾的姜汤桶里。 大块大块的姜母切开滚了两刻多钟,但凡去的,统统去领几勺添进浴池和洗澡水内,用顾莞的话来说,条件允许的话,一定要好好保养,都是打仗的人,和别人不一样。 这些事情,都不用谢辞去管的,顾莞提议着,秦瑛徐氏那边已经色色备妥当了。 姜汤有点辣,但融融暖意驱走冰冻,谢辞突然想起小时候好奇问过母亲,什么是夫妻。彼时午后暖阁阳光明媚,他洗了头,披散头发窝在母亲的身前的脚踏上,荀夫人含笑着一下一下摩挲着他的发根,给他说,等你找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就知道了。 知冷知热啊。 忽浮起记忆,他突然明白的这个小时候格外特别高大上的词的含义了。 暖阁午后,浮光掠影,那个母亲经常盘坐的西榻上,阳光从窗扉照进来,回廊尽头传来父亲矫健而稳的军靴落地声。 现在回忆过去,谢辞也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总喜欢坐在西榻上了,因为从半开的窗扉一回头,总能第一时间看见父兄归家的身影。 心口突然一酸,眼泪就下来了,谢辞仰头,努力睁大眼睛,告诉自己不许哭!自己已经是撑起一家的主心骨了,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府中的里里外外还有远方都得靠他,他不允许自己不坚强。 他深呼吸,用力吐了一口气。 只不过,当他洗漱完毕,拉开浴房的隔扇门的时候,坐在门槛上的顾莞却回头微笑冲他招手:“来,我给你捏捏!” 顾莞已经冲洗完毕了,换上一身杏橘绸面半褙襦裙,穿了一件带着兔毛的褙子,暖暖的杏橘色,她头上用同色的发带半束了头发,两条浅橙月季色的发带和稠乌的长发一起半披下来,微笑浅浅,融融暖意。 顾莞很少穿正式女装,虽回了中都之后,谢辞给她做了很多很多,但她嫌麻烦,从来没穿过。 入冬后书房烧了火墙,每每她在,谢辞还会私下吩咐多添炭火,但她有点嫌烘,得空的时候,要么推开窗坐在罗汉榻上,要么坐在门槛上。 为此门帘已经撤了,一扇大屏风搬到门外的走廊放着挡风,书房的门就开着,反正有火墙和地龙,也不怕她冷。 顾莞最爱坐门槛了。 此时她一身暖和的亮橘色,微笑柔美,冲他招手,谢辞不禁冲她笑了一下,他走到她身边去,拉裤腿挨着她坐下,她便拉个小杌子坐在他身后,那双柔韧修长的手一下一下有力的捏着,从肩膀手臂到后背,之后顺着后颈上到头顶。 谢辞洗了头,半干披着,她把手伸进来,按住他的头皮,一下下用指腹轻轻揉压按摩着。 谢辞的头发很漂亮,乌黑亮泽,但发根很粗,手感有些硬,正如他的人。 从后枕到百会穴一阵阵酥麻,在天灵盖一直传到四肢百骸,浑身上下彻底放松下来了,好吧,顾莞什么都知道,她最懂他,她就是那个知冷知热的人。 谢辞不装了,他往后一仰靠在她竖着的小腿上,等她按完了,他一个翻身,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窝里。 顾莞微笑摇头,轻叹一声,拍拍他的肩,搂着,没说话,让他埋着。 两人静静地偎依了一会儿,大概有半盏茶的时间,谢辞头一动,坐直起身了。 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撸了一把长发,“没事,其实我也没有很难受。” 谢辞淡淡说:“他是个什么样的,我早就知道了。” 老皇帝是个什么货色,谢辞早就心绪清明了,唐王所说,也就没什么好意外的了。 谢辞觉得自己还挺平静的。 他对这个话题已不欲多提,想起张宁渊他们,心口一热,他感慨:“还好有宁渊他们!” “也不知张宁渊把我爹和哥哥带到哪里去了?” 不过不必说,肯定是好好安葬了。 谢辞不禁露出一抹真正的笑,因为他的发小们,“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他有点激动,很想和张宁渊他们重聚。但可惜,怕连累他们,襄城侯府虽是长房承爵,但张宁渊父亲胎里带出的弱症常年卧病一直在家,侯府靠的是他叔叔吏部尚书如今已经入阁政事堂的张元让张尚书,先前打谢辞耳光那个。 谢辞现在就生怕别人想起旧事,哪里还敢联系,就私下探过一下市面消息知道张宁渊无碍就罢。 其他几个发小情况也大同小异,毕竟昔年谢信衷是保皇党阵营,谢辞交往的也都是这一圈的勋贵同龄男孩。 顾莞侧头想了想,她觉得,稍微小心一点打探一下张府还可以的……吧? 不过还没等她想深入一点,谢辞忽笑了起来,回忆道:“你不知道,咱们成婚时候,他们几个的随礼都还欠着呢!” 不是侯府贺礼,而是几个发小之间的私人随礼,那时候谢辞满心郁闷不肯成亲,送了好几个都给他挑剔丢回去,最后张宁渊他们骂他说:“等着吧,老子先欠着。” 想到这里,谢辞忽握着顾莞的手,他抿唇笑,那双点漆般的墨瞳映着天光和红木大屏风像枫叶一样柔红灿亮,他小声说:“莞莞,等以后找娘,再办一个盛大的婚礼好不好?” 过去那个婚礼,固然红烛高照满堂喜庆宾客临门,但却因为当时他的不懂事,很儿戏,留下了许多遗憾。 更重要的是,谢辞总有一种他的人生被那场意外剖成了两半的感觉,他和顾莞真正的相识想醒心生好感种种携手相恋的辗转旖旎,都是在后半部分的。 他想重新办一次婚礼,真真正正迎娶她,两人携手走过红毯,三拜高堂,合卺交杯,用那缠着称心如意结的喜秤挑红盖头,最后圆房。 像每一对夫妻一样。 此时的谢辞,想起圆房的时候,不像先前每次午夜忆起那般羞涩蠢动,不带丝毫情.欲的,他认真的,虔诚的,期盼着两人有一个两情相悦的真正婚礼。 他很甜蜜很期待,拉着顾莞的手,“你有什么想要的,一定要告诉我。” 说的婚礼上的。 喂,这就定下了?不过顾莞翘唇,侧头想了一下,“也行啊,到时候再说!”她呲笑了一下,他这一脸的甜蜜期待,她捏捏他的脸,“我想到了就告诉你。” 谢辞眉目舒展,都有心思琢磨重办婚礼了,看起来没啥问题的,顾莞飞了他一眼,她心里还惦记着秦瑛呢,“那我去二嫂那边一趟了,你自己搞定,把头发擦干睡会儿吧,听见了吗?” 谢辞长发披散,很有一番惊艳,可惜现在不是欣赏的时候,她把手上棉巾套在他脖子上,拍拍他的狗头,一撩裙摆站起身,这裙子叮叮当当漂亮是漂亮了,可惜麻烦。 谢辞一听二嫂,立马就回神了,他也跟着站起身,他想一起去的,但他小叔子一大清早的,过去并不是很合适,于是说:“行,那你去吧。” “有什么你回来喊我!” “赶紧睡吧你,用不着你。” 顾莞白了他一眼,挥挥手就走了。 …… 顾莞先回院子,把暖亮色的褙子裙换下来了,换了一身像平时一样的青衣劲装,想了想,捞起一件厚绒大斗篷,挎在手弯里。 过到去的时候,秦瑛正在屋顶上喝酒。 天色渐渐亮了,辰初上下,不过今天没有太阳,呼呼朔风刮过屋檐瓦角,吹起浮雪,衣袂猎猎仿佛要吹飞出去一样。 秦瑛坐在屋脊后的避风处,飞檐和厢顶相交的一块不是很大的瓦顶,她独自坐着,灰黑的瓦脊白的雪,手边放着五六个一掌高的褐釉酒坛子。 她自己一个人,喝了两坛了。 见顾莞来,笑了一下,扔过来一坛,“来,别说话,陪我喝个酒!” 其实秦瑛还好,不然她就不会找个避风的位置了,两人饮了一坛子高梁酒之后,往后一躺,顾莞很少喝这么高度数的,一坛子下去脸粉红扑扑的,漂亮杏眼格外水润溜圆,年纪很小的样子,她不禁笑了,揉了揉顾莞的脑袋。 秦瑛双手枕在脑后,她说:“别担心我,其实不错了。” 确实,比她预想中要好得太多了。 她心里绷着那那根弦,也终于松了松。 已经三年了,该伤心的早已经伤心过了,老皇帝是个渣,秦瑛作为一个和顾莞志同道合的人,她早就知道了好不好?她也不爱用人渣的品格来惩罚自己。 主要是有点惆怅和黯伤,她就想一个人待一下。 不过这个也随着顾莞的到来,鲜活地打破,一下子把秦瑛从惆怅独黯的情绪中拉出来了。 “小四怎么样?” 两人肩并肩,躺在瓦顶上,秦瑛抛过来一坛酒,顾莞嗐,“还喝啊!”那她舍命陪君子了。 秦瑛哈哈大笑,笑声驱走清冷和最后一丝阴霾,两人肩并肩,说起朔方那边事,都护府已经有条不紊了,秦瑛还偷偷告诉顾莞,叔父他们已经在编制数额内在招募兵卒,是填补先前的战损,又是往上填足额度,决计不留一个空。 最后不可避免又聊回昨天的军械府的事,秦瑛问起谢辞,顾莞就说:“没事,挺好的!”都能琢磨办婚礼了呢。 秦瑛忍不住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他们谢家男人都一个样,倔的很。” 不过谢辞经历过如此多的真相,他终于拗过弯来了,秦瑛就觉得很欣慰。 不过说起老皇帝,秦瑛撸了一把头发,偷偷左右顾盼了一眼,小声说:“我想他快点死!” 我艹,二嫂可真的太对她口味了! 顾莞忍不住笑了,一拍大腿,也凑头过去:“谁说不是呢?” 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了。 笑完之后,把酒瓶子往屋顶上一扔,酒瓶子骨碌碌,两人站起来,用力拥抱了一下,秦瑛自觉已经恢复了元气满满的自己,笑着伸展一下,拍着顾莞的背:“好了,我们下去!” “行!” 两人一个漂亮纵身,从屋顶上跳下去了,完美落地,顾莞直接钻秦瑛的屋子,两人一起睡觉去了。 …… 在睡觉之前,谁也没想到,醒来之后,军械府一案掀起的滔天巨浪能大到这个程度。 直接引发皇帝一派的轰然巨震,竟触及根基。 旋涡急涌千钧一发,相较而言,唐王和军械府,竟然只是那个一石激起千层浪的那颗石子。 冯坤能爬到今时今日,他政治触觉异常的敏锐,在收到唐王军械府密室始末之后,他立即安排三司连同北衙禁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强行搜了唐王的府邸。 这么一搜,竟然搜出了足足三间大屋子的账册来。 冯坤既然能挖地道,他手下有专精机括的能人,一轮猛敲急检,在外头争执吵杂声中,“轰”一声一个暗门打开,所有人哑然失声,包括暴怒之下皇帝派过来宣旨刚刚冲进院门的人。 陆海德都骇了。 足足三大个大屋子的账册啊,密密麻麻的书架樟木大箱,填得满满当当的,一扇大墙壁移开,后面一眼望不透的账册出现在眼前,所有人一刹都变哑巴了。 拖出来,一一检视,唐王一党,唐王势力可不小啊,占老皇帝势力的三足之一,而唐王手下的所有人,竟都参与了这个倒卖军械分赃。 甚至最后已经不独军械了,专门打造的大船、车马部件及兵刃器械,色色都有,那个连珠弩作为稀有尖精产品,卖足足三万两白银。 分赃的,包括唐王党的上上下下,几乎每一个人都参与了。从三省六部朝廷官员到地方的大大小小唐王党官吏,不管知情不知情,反正都参与进来了。 收拢人心也好,政治资本也罢,反正就是从这里出的钱,最妙的是唐王每一笔都记录在册了,他大概率是想用来必要时钳制党羽,但现在却成了最大的罪证! 另外非常值得一说的是,这么大的规模,军械府的密室肯定是装不下的。 没错,军械府这边竟然只算是个小工作室,做样板和尖精产品给唐王看的。 真正的制造厂,是在唐王的封地,他甚至私挖了一座铁矿作为精铁供应。 整个封地,圈一整块地,挖矿冶铁军械厂一条龙产业,看账目就知非常庞大。 至于为什么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呢,经过严刑拷打之后,这个巨厂是挖空了几个大山腹的。 这账册还是不完整的,最关键的目录和通讯证据,唐王狡兔三窟,没放在唐王府,而是放在封地军械厂那边,由心腹翟能和刘秀吉收着。 这个消息一出,整个中都轰然大震! …… 冯坤给出的那六份资料都是他精心准备的,预计至少有三分之二能够掀翻一大片。 不想这么快就来了,就在他给出资料的第四天,并且炸出了效果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想。 他不禁纵声大笑:“好,非常好!” 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唐王居然如此能干? 要知道,老皇帝数次病倒昏迷,很多东西都是唐王接过去了。这一着,若成功打实,能直接斩掉老皇帝最根深蒂固的势力三分之一啊! 还有蔺国舅,蔺国舅赫然在册,他竟然早就察觉唐王在军械府的动作,连珠弩只是索贿之一,他并没有花一分钱的。 冯坤眉目凌然,霍地站起:“通知李望陈平,叫殷罗过来,还有谢辞,立即率三司及禁军营兵,马上动身前往唐州!务必要将账目总录通讯证据及这个翟能刘秀吉拿住!整个矿山军械厂给我及时封存不许出任何纰漏!” 如今只差一个最后一步!想必蔺国丈和老皇帝必会全力遏制毁掉账册和唐山军械厂的。 他们必须必须抢在两者之前,把东西都拿下来! …… 蔺国丈府。 大书房内。 蔺国丈怒发冲冠,“啪”一个耳光甩在蔺国舅的脸上,“你这个蠢材!逆子!!” 他气得险些吐血,蔺国丈虽然无所不用其极,是个十足的奸佞权党,但他却有一个全中都女子的钦羡的好处,他和夫人欧阳氏结缡四十载情深意笃,房中无妾婢,膝下一儿一女。 蔺国舅是独生子,从来都是循循善诱苦心教导,这是第一次打耳光。 蔺国舅也害怕了,跪在地上,“爹!” 蔺国丈踹他一脚,顾不上多说,嘶声:“快!让陶安严象升快来!还有赵息,马上日夜兼程,务必要尽快赶到这个唐州,把相关的东西都给我拿到手销毁了他!” …… 最骇怒的当然是老皇帝,连夜遣出心腹暗卫及将领,明暗双管齐下都还不够,他想到庞淮和隆谦等人,还有闻太师,蓦地沉默片刻,很快狠狠踹了陆海德一脚:“还不快去找闻太师!” “哦哦。” 陆海德连爬带滚去了。 …… 保皇党之中,唐王这边的人已经在等待最后一只靴子不能用了,而闻太师是中流砥柱定海神针,最优秀的将领其实都在中立派之中,包括庞淮、隆谦、高鸣恭等人。 这些人自从谢信衷去世之后,变得沉默很多,领旨行动之间,不知不觉染上一丝消极。 是这次闻太师的出山,才让他们重新变得积极活跃。 只是当陆海德飞奔一路跑到政事堂的时候,政事堂的右一大院值房内,却是死一般的沉寂。 唐王账册事发,至今才短短一个时辰。 闻太师等人得悉消息时正在议事,刹那死寂,心口像有冰,一直蔓延至全身。 陆海德连爬带滚地冲进来,涕泪交流,说罢口谕,他急得眼泪哗哗:“太师,太师!您得赶紧安排人去啊!要是晚了,唐王一派倾颓,恐怕冯坤要挟权摄政,乃至逼宫,甚至这蔺国丈也不会老实的!太师,太师——” 闻太师本来从虞苗风处想法子,虞氏是中都大族,虞苗风麾下不止一个虞氏族人,虞永隽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人选作为突破口了。 但此时此刻,他默默放下了这些东西,慢慢回头看满面眼泪鼻涕的陆海德。 唐王倒卖军械,私设矿厂,触目惊心,不可思议,闻太师大惊大怒,而他一肯出山,皇帝又迅速病愈生龙活虎起来,这些他都知道。 但穿堂风过,闻太师静静站着,他抬头望着墙壁挂着的大魏疆域轮廓图,许久,他道:“季云,你去吧,把册目带回来。” 闻太师最后选择了替老皇帝补锅。 大书案侧畔的东窗旁,站着一个身穿玄赭精铠的颀长青年男子,他慢慢地俯身:“是的,老师。” 答应之后,他蓦地站起,转身而去。 …… 于是,秦瑛就在唐州四矸山脚下,遇上了庞淮。 那个和陆海德一起领口谕出差,截带谢辞入宫,还咬着牙关低声给她透露所知信息的庞淮,当时陆海德就在他六七步之外的店门外。 那个英俊挺拔、身躯像标枪一样笔直的青年。 曾经和她和谢峷迎风策马,她畅快而笑,谢峷大笑,他也微微笑起来的青年。 谢家和庞家是世交,谢峷和庞淮是发小是至交好友,庞淮甚至曾师从谢信衷好几年,谢信衷也算他老师,他和谢峷是师兄弟。 他喜欢秦瑛。 秦瑛知道,谢峷也知道。 其实是庞淮先遇上秦瑛的,明艳少女,肆意打马,阴差阳错打抱不平,最后她差点弹飞了他的斗笠,而他深深记住了这张明媚的笑脸。 只可惜两人有缘无分,他出了外差,秦瑛和谢峷的开始,其实一开始还误会了他就是当初那个一身军姿气质干净的斗笠男,结果发现不是,两人自此相识,最后成就了一段佳话。 等庞淮回京,秦瑛和谢峷已经定情相恋,坠入爱河。 庞淮几度去原来的地方打听,俱找不到人,失落之间,谢峷笑着告诉他,明天介绍她给他认识,还说了当初误会什么斗笠的搞笑经过。 庞淮微笑一滞。 最后他谁也没告诉,只当初识,微笑点头,保持距离,默默将一切忍在心里。 是后来意外,才知道的。 谢峷也知道。 缘悭一面,有缘无分,他让他们不必管他,还主动减少了联系。 他默默喜欢她,可能一直至今。 庞淮一直未婚。 他母亲给他定过一次亲,后来未过门女方生病去世,他至今未有再度订婚。 一直孑然一身。 故人,旧事,秦瑛爱着谢峷,从未改变,但故人于她,心绪很难不复杂。 只是谁也没有料想到,两人再度见面,会是这样的一个情景。 秦瑛原本笑着的,和顾莞侧头附耳在低声说着些什么,但听见隆隆马蹄骑兵行进的声动,那个颀长挺拔的熟悉身影出现在滚滚烟尘中。 她的笑一下子消失了。 谢辞也是。 他当然认识庞淮。 庞淮只身赴唐州,以不逊于谢辞一行人的速度,迅速去最近的甘州卫点了三千精兵,快马赶至四矸山! 滚滚尘土,黑蓝氅衣猎猎而飞,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影,庞淮这些年,瘦了一些,但眉目依然熟悉如昨日。 庞淮和二哥是发小好友还是师兄弟,他先前进宫那次还曾给他们通风报讯过,谢辞都知道。 但正是如此,他一下子愤怒了起来。 谁也没想到,竟是庞淮来。 毕竟庞淮这几年一直沉默干活,这种千钧一发的差事,只要他有心,稍稍避一避,就轮不上他,他就不必来的。 但偏偏是他来了。 谢辞呵冷笑一声,最后关头,效忠君王!好一个效忠君王啊! 皇座那人,他配吗? 谢辞冷笑:“他恐怕早就忘了我爹和我二哥了!” 一刹那,愤怒到了极点。 谢辞声音淬冰,眉目沉沉。 秦瑛听见了,她的脸色也沉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 二嫂这么优秀的人,没有爱慕者不合理啊,不过当年吧是没有龃龉的,谢峷知道的,并没影响三人关系。 来了来了!哈哈哈午饭吃了吗宝宝们~ 阿秀这就去也!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哈哈~ (づ ̄3 ̄)づ 第79章 心脏失速的感觉;庞淮救秦瑛 庞淮抬起眼睛, 他逆着光,他和身后兵马的面目蒙上一层阴影。 秦瑛眼睁睁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庞、这个昔日和谢峷志同道合和他们三人策马而行谈笑风生的熟悉的人,沉默一挥手, 数千精兵倏地排开将他们拦截住。 他慢慢举起掌中御旨手令,金色的光芒在阳光折射出一抹极刺目的光芒, 可能年纪渐长,庞淮的声音也比从前沙哑一些, 腰板笔直端坐马鞍上,军姿如山如岳。 他道:“所有人, 不得靠近四矸山半步, 违者同罪论处!” 秦瑛捏紧了拳头。 谢辞冷笑一声:“我们也有御旨手令,来时忘带了, 稍候就送到。” 皇帝就是占便宜, 所有人都不能明动兵甲名正言顺, 唯独庞淮动身之前手里已经拿上御旨金令。 不过也关系,朝中皇帝没有任何理由阻截这件事,冯坤蔺国丈等很快就会把御旨金令拿下来的, 秦关陈珞率骑兵慢几个时辰也必定能到。 谢辞李望陈平殷罗, 并另一边的赵息陶安严象升等俱是率数十心腹好手, 先一步赶赴唐州, 他们来得最快是第一拨, 几乎是同时抵达的。 几乎话落同时,谢辞赵息两边的人一跃腾身而起, 迅速踩着兵甲的头顶弃马冲进四矸山方向了。 因为庞淮拦截他们的同时,副将仇时锡和胞弟庞栎一刻不停已领他将令率兵掉头冲向四矸山。 封地护军骇然不知所措, 混乱中很多人惊慌举手投降, 兵甲如同两道水线迅速包抄, 已经将峡谷内的炭厂包围住了。 那怎么行? 所有人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喝过,就是为了抢占这个先机的。 谢辞赵息几方一致放弃炭厂,闪电般掠进峡谷之内,四方黑山白雪山势幢幢,顾莞被他牢牢箍着腰,她迅速扫过一大片平房作坊和矿石废铁,扭转头,余光正好看见赵息刹在一个雪丘之后,他倏地一弯腰,钻了进去。 “是哪里!那边!!那个人进去了,快——” 她声音高到破音,己方一行数十人立即侧头望向那个方向,闪电般疾冲过去。 所有人都往这边冲,包括庞淮和他身畔皇帝稍先遣出的周昂解成戌等人,一跃冲天而起,扔掉手上那个筛糠一样抖“是是是,是那里进去”的炭厂管事,闪电般掠着冲进门洞。 接下来,才是见真章的。 不料进去之后,他们立即发现,这个军械厂是有机括的! “刷”的一道厚厚的铁门在眼前闭阖,最后一刹,赵息一打滚钻了进去,谢辞及后面的所有人被拦在铁门之后,谢辞刹住重重一掌下去,厚重铁门沉沉的“嘭”一声,纹丝不动。 他倏掉头,冲出去,一把擒住那个炭厂管事,“锵”一声刀刃冰冷雪亮,“告诉我!这个门怎么打开!还有什么地方能最快进去?!” 锋利的刀刃贴在脖颈之上,表皮划破一线鲜血溢出,管事嘶声裂肺:“那边还有一个门!总消息室,总消息室能够打开军械厂七层全部机关和门!” 提着那个管事,所有人往里狂奔,谢辞甚至都顾不上带顾莞了,她一跳跳上谢云的背,闪电往另一个门疾冲。 沿着甬道一路狂奔,松木火把的火光在闪烁,一路冲到尽头,豁然开朗,一个非常庞大的天然洞窟,丝丝冷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穿过,空气非常清新一点都没有憋闷的感觉,洞窟是黑色不规则的,往左右延伸开去不知有多远,黑的岩壁砖石砌的库池和高炉锻造铁墩子,火旺旺燃着,里头匠人杂役叮叮当当干着热火朝天,被没命狂奔的翟能刘秀吉以及紧接着冲进来的一行人吓了一惊,纷纷停手望过来。 顾莞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在山腹掏洞当军械厂?她一看登时就明悟过来了,这样天然条件优秀到极点又隐蔽的溶洞往哪里找?换了她她也把军械厂安这里啊! 中都的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了,唐王两铁杆心腹翟能和刘秀吉甚至一点消息都没收到,但这俩都是反应极快且能当机立断的人,不然不能被委以这么重要的位置。 几乎是突然得讯有兵马急行军冲进唐州地界直奔四矸山那刻,两人本来是在炭厂外的家中休息的,一翻身冲出房门连外衣都没穿,以最快速度就往军械厂狂奔。 冲进总消息室,把所有通往外面的门全部关闭,但这时候谢辞一行人已经冲进来了,一眼都没看那个巨大的锻造厅,提着管事沿着石阶一路直奔冲上第三层的深处的总消息室。 长长环铸的精铁台子上一个个高高低低的扳杆,管事痛哭流涕指着其中一个绿色很长的扳杆,“应该是这个!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翟能刘秀吉的值房在第四层尽头的左边拐弯——” 他只是炭厂管事啊,之所以说绿色,还是因为炭厂有一个差不多的。 管事死活说不出来了,应是倒干净了,谢辞一把掷下他,“把门机括都扳起来并毁了!把这个消息室给我堵了!” 这里并不止一拨人,一冲进消息室,管事手一指,已经有人闪电般掉头往第四层尽头冲过去了。 谢辞立即甩掉管事,谢凤带着几个人留下,还有赵息庞淮那边的人,彼此不作声警惕对峙,但目标是相同的,扳起门杆后直接找了柄大斧把杆子劈下来了,用东西死死卡住再也扳不动,然后拖了很多沉重的东西来,把这个消息室牢牢堵死,之后分别留下一个人守着,其他人急忙往那个方向追上去。 翟能刘秀吉冲进总消息室连续扳了二十多个杆子之后,疯了一样掉头往值房冲。 他们也不知唐王究竟怎么了,但这个东西是最重要的要挟手段,两人不能毁了。翟能刘秀吉大惊焦急第一时间把机括扳了就往回冲,冲进值房,两人取出钥匙同时按进边缘缝隙的一个凹陷,把两个暗格打开,分别取出去一个梨木扁匣和一个不大的鹿皮包,一人一样抱在怀里,火速往通往山的另一边的备用出口狂冲。 谢辞赵息庞淮等人俱是当世一等一的拔尖高手,耳聪目明,山腹中长长甬道和石阶中的回声又特别大,顷刻锁定翟能刘秀吉奔逃的方向,并一直没脱靶。 直到他们冲出一个不小的洞窟,可能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底下一汪黑黝黝的深潭,用作铁器淬火之用,不过人早就惊得跑光了,铁器乱七八糟扔了一地。不过他们也看不到铁器,因为人是在半空的,从第四层冲出来是两条栈道围廊,沿着两壁在半空绕一圈,通往对面同样高度的一个门洞里。 一冲出狭窄的石壁甬道,两边距离差不多,人立即就分开两边沿着木围廊往黝黑的门洞冲过去,谢辞是掠在最前方的,可他鼻翼突然动了动,嗅到一丝火药的味道。 …… 翟能刘秀吉精明强干,在军械厂将近十年,从一开始的建设就是他们监工的,两人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知道自己将会长驻,这么些年下来,备下了不少保命逃逸的手段。 也是这两个人,让这一趟的军械厂支之行,变得危险又充满了不可预知。 火药,其实古代也一直是有的,并且用于军事和开矿,前者一般用于炸城门这样的定点操作,甚至有个专业名词叫放迸,事实上如果不是枪.械专家一般人穿越是绝对搞不出热武的,能想的时人已经都想到了。 这个回廊水潭,是翟能刘秀吉特地选的拦截逃逸重点位置,不用火把,头顶一线线裂缝泻下天光,生怕坍塌,已经在两壁用木柱加撑固定过的了。但边缘的石壁和木柱上钻出一个个口小腹大一尺大小的孔洞,密密麻麻,里面填满用油纸包裹的一团团火药,用黑色的引线定点牵连着,并定期更换,一旦翟能刘秀吉通过后,就能马上将其点燃。 谢辞嗅到火药味道的同时,心下一骇,他厉喝:“统统退回去!快——” 一路皆有小幅度的交手和互相压制,那个高高瘦瘦的黑衣青年正是赵息,身手很厉害,他身轻如燕几乎脚不点地,谢辞马力全开和他并驾齐驱,两人走的是同一边的回廊,已经过半,几乎是嗅到火药味道的刹那,谢辞闪电回身厉喝,后面的人齐齐一惊,立即往回退,但门洞太小了,一时之间缩不回去。 顾莞在比较前面的位置,她刹那抬头,那张柔和姣美的俏丽面庞和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映着天光,映着天光,人很多,但两人第一时间看见了彼此。 顾莞倏地睁大了眼睛,一刹停住脚步,反手拉住秦瑛,谢辞闪电般掠向两人,可就在这个时候,“轰——” 一声巨响! 整个水潭洞窟连带山体都颤晃了起来,木桩木柱石壁齐齐被炸飞,上面裂开一道道缝隙的千层酥天花顶壁轰一声哗哗啦啦砸下来,一刹那天光大亮,这个水潭洞窟轰然倒塌东倒西歪。 巨大的冲击力将顾莞和秦瑛震飞分开,秦瑛扑往另一边去了,而顾莞和谢辞眼睁睁地看见一个巨大的木柱和岩石砸向对方的上身和头部,两人目眦尽裂,滚滚凌乱中脚下一空,再也看不见对方了。 千钧一发,顾莞抽出扣在腰带的长铁索! 这条当初由肃州英烈坡救谢辞引发灵感的长索,最后用精铁加银细细打了一条,配上手柄,已经和长鞭差不多了,顶端还有钝的抓钩,变故突生,把她吓得,赶紧反手一抽铁索,使劲往后一仰,用力一甩! 非常幸运,木柱不是正对着她的上身来的,她使劲一仰,险险擦着她的肚腹和大腿而过,她抓钩不知抓到了什么东西,她抱着脑袋顶过纷飞的大小石头木屑及一刹迸溅火花,长索带着她往后一荡,在水面擦过,飞到水潭往里的大厅去了! 轰一声,一块巨大的石板盖下来,天光陡然不见,后面隆隆坍塌,把半个大厅和一小块水潭隔绝成一个黝黑的大空间,她掉落到一个不知名的铁器上,硌得她疼得眼泪都飙出出来了。 她在地上打了十几个滚,蜷缩巨痛砸得她半晌伸不直腰,但顾莞根本顾不上这个,她连爬带滚爬起来,“谢辞!谢辞——” 她骇然。 最后的惊鸿一瞥,那块巨石是兜头往谢辞头顶砸的!他身后还有轰然倒下的巨柱和石壁,几乎避无可避,他甚至把迸溅向她和秦瑛这边石屑火花给挡了,手当时都来不及回护。 她心脏像被紧紧捏住了一般,一瘸一拐冲上去,硫磺燃烧粉尘碎屑,没有一个人答应,静悄悄的,地上有几具尸体,她连爬带滚冲上去一翻,都是不认识的。 她冲往水潭边,“谢辞,谢辞,你在哪里,你答应我一声!” 水潭七零八落,水位下降了很多,木柱落石填满大半,她跳下去连蹬带爬攀到那块巨大的石板前面,乱七八糟的石木在后面死死堵着,她使劲一推,纹丝不动。 可当时的谢辞的对应位置就是这块,就在这个底下,被砸得满满的,她推推不动,一线微弱天光,低头看见血色的晕红在石板边缘慢慢渲染开。 “谢辞,谢辞!” 她急疯了,声泪俱下,“你不是要娶我吗,不是要重办婚礼吗?你赶紧出来啊!” 有时候人很化学,说死就死,但顾莞根本不相信,她疯了一样推着石板,拼命绕想绕到后面去,那个无处不在总是一回头能看见守在身畔的他已经不见了,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个黑魆魆的洞窟了,她心脏被一种巨大的麻痹搠获,浑身战栗起来,“谢辞,谢辞——” 冰冷感觉由水入心,手足发软,几乎走不动道,顾莞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这样,猝不及防,她从来没想过,谢辞会死会离开她,“你出来,你快应应我啊,你在哪里啊——” 她扑倒在水里,手掌蹭下一大块皮,鲜血刷一声,她连爬带滚起身,眼泪却哗哗下来了。 “谢辞!谢辞啊——” …… 另一边,水位下降是因为水潭底穿了。 潭底之下还有一条地下河流,曾经水量很大,但现在缩小了,河面水位很低很小,只占偌大的河道五分一,顶部轰一声突然洞穿,水流连同大量的木桩石块泼洒哗啦啦下来,但木桩石块顷刻把穿的洞堵塞住了,水从缝隙里哗哗淌下,不断漏泻下来。 谢辞身边人很多,有他的人也有其他人,他带来的人有一半在这里了,还没来得及退回去在木廊上但没有被震飞出去的都在这里了,绝大部分都负了伤,但还有没有死亡的,谢凤砸断了一条腿,谢辞在水潭洞抽了一条不规则木头给他固定住腿骨,他沉声:“你们先出去,立即将伤员带离此地!” 地下河尽头,隐隐看见光影,那边有出口。 谢辞也有伤,是一些刮蹭伤,下颌一侧火辣辣的,他当时险象环生但他身手极高运气也不错,坠入谭中一缩一仰一个纵越险险和大石头以及木桩石柱擦肩而过,几乎毫发无伤,他飞快撕下衣摆给身边的人包扎伤口,一个个摸索过去,竟不见了顾莞,黑黢黢的地底,他登时急了:“莞莞,莞莞!” 他大喊,大家霍地就站了起身,但人待着就这么一圈地方,都先后按阵营靠成几堆了,没有顾莞。 谢辞大声喊,回声阵阵,那个清脆的声音的主人却无声无息,他蓦回头,却见潭底缺口哗啦啦往下泻水,不时从石板木柱的水流间掉下残肢断臂和衣服碎片,有几个地方水流是淡淡血红色的,一直都是。 其中一个方向,正是当时顾莞所在的那个方向。 他心脏几乎停跳!拼了命一般往回冲,后面谢云谢凤不顾一切冲上来,被他甩开,“莞莞,莞莞!” 谢辞直接从水潭底倒穿回去,一点地一跃拉住半悬空的木柱就从缝隙钻上去了,迎着喷涌的冰冷血水,他不顾一切往回冲,刚从罅隙逆流穿上去,石块和木柱就“咔”一声往下一坠就把这个口子堵死了,骇得谢云谢梓等人心脏都要骤停,尖声骤呼,两人不顾伤势急忙寻找另外能上去的罅隙。 但这一切已经被谢辞抛在身后,浑浊冰冷的水流隔绝杂声,让一切变得模糊,他多年的潜修苦练的一切招式这一刹都抛在脑后,只凭本能地拼命左穿右插,终于他“哗”一声上水了。 头顶破了大洞,水潭洞窟倒塌一半横七竖八,他几乎一上水,就听见了顾莞喊他的声音,他几乎是马上掉头扑向那个罅隙,顾莞推不开的东西,他使劲一板,木柱生生拖开,石板扳开一大块,他连续扒了好几下,扒开了一个洞。 “莞莞,莞莞!” 顾莞已经听见声音了,她连爬带滚冲到这边来,两人手上都是泥污和血,湿淋淋浑身凌乱。 天光乍泄,这个口子一被扒开,两人骤然看见对方,鲜活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谢辞湿透的黑色精甲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肌肉贲张有力到了极点。 两人几乎是同时扑上对方的,真的吓死了。 两人拥抱在一起,用力亲吻对方。 唇紧紧贴在一起,他们用力喘息,紧紧拥抱着。 真的不经历过不知道,吓死人了。 顾莞往后仰,用力闭上眼睛,妈呀,她捂住心脏,简直了刚才。 谢辞也知道吓到她了,他也吓到了,他一遍遍地说:“我没事,我没事,我掉到地底下面去了,那下面好大一条河,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他手臂肌肉仍处于贲张的状态,微微弓身,小心圈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最有力的身躯,最小心翼翼的动作和力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莞抹了一下眼泪和冷汗,喘了半晌,不过她很快也恢复过来。 谢辞没事,她理智一下子就回笼了,用力抱着他脖子,谢辞揽住她,将她整个人横抱起来,直接淌水跨出了水潭站在先前回廊底下的位置。 脚下有一具被砸断成两半的女尸,断口血肉模糊,但是不认识的。 两人都好好的,稍稍平复之后,也顾不上其他了,“二嫂,二嫂!莞莞你见二嫂了吗?” 谢辞急声大喊。 秦瑛也不见了人啊。 顾莞也急了,“二嫂是震往那一边去!”她急忙一指,两人连手上的伤都顾不上裹,急忙就往那边掠冲了过去。 …… 秦瑛没事。 她脱险甚至比顾莞两人还要更早一些。 是庞淮救的她。 她当时情况也很危机,但震飞石块木柱和围廊轰然砸下那一瞬,对面回廊一道黑色高瘦的身影闪电般往这边掠过来,一把拉住她全力一拽,一翻将她覆在底下,半空石块轰一下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他闷哼一声,借力往坍塌最轻也最近的东北角掠去。 这一瞬,很像两人初遇的时候,绵绵春雨后的近郊驿道,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可京城套路太深了她被个混混阴了一把撒了一脸的蒙汗药,屏息摔落二楼之际,有一个灰衣竹笠高瘦身影一跃而过,及时将她接住。 拂面沁凉湿润的春风,水面杨柳枝条在轻摆,干净的男性气息,几息落地,但这段时间像那逶迤的青青土道一样漫长。 两人落在地上,他随即松手,这个高瘦颀长的年轻男子有着军旅出身的笔直身姿,在微风细雨中端立不动。 她最后想一把掀了他的斗笠,他赶紧退后一步按住。 那些青葱的岁月已经所去经年,却因为这个似曾相识的一幕翻涌起来,和这一刻重叠。 人一样,也不一样,掠至水潭内的大厅一角,沿着尽头的大阶梯一路掠上至三层,脱离危险,他放开她,唇角溢出一丝鲜血,他伸手抹了去。 陌生而熟悉,庞淮救了她之后,却连对视都没有,他低着头一抹唇畔,侧身站立一息,蓦地转身,掉头往石阶冲了上去。 ——翟能刘秀吉进去的那个门洞已经塌堵了,但军械厂的甬道阶梯都是互相连通的,方才坍塌一刹很多人或没事或轻伤落地的没有被堵住的,已经从这个门冲上去了。 庞淮放开她,掉头转身就追。 秦瑛一时之间,情绪难以言喻,她冲上去追了几步,对着他的背影喊:“庞淮,为什么——” 她喊得很大声,庞淮顿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一息不停往前急追! 秦瑛怔怔看着他的背影,他很快消失在视线尽头,但她却没有继续追上去,她站了片刻,闭了闭眼睛,急忙掉头冲回去。 冲出大阶梯的底部,正好见到谢辞顾莞,谢辞顾莞急忙往这边冲过来,“二嫂!”“二嫂你没事吧?” 秦瑛见到他俩,一颗心才放回肚子里,她蓦大松一口气:“没事,我没事,谢云他们人呢?” “负伤不少,但应该没亡,我让他们受伤的都出去了。” 秦瑛点点头,扯了扯唇露出一个笑,半晌敛了,她神情有些复杂,“是庞淮救了我。” 他确实在竭尽全力追翟能刘秀吉夺取账目,秦瑛能看得出来,道途迥异他抛下谢信衷谢峷的死已选择忠君为老皇帝效命,偏千钧一发又冒险回头先救了她。 只是,不管如何,他们已经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秦瑛情绪复杂。 但谢辞和庞淮没这么深过往,一听这个名字就厌恶,冷哼一声:“助纣为虐的狗东西!” 那天从军械府回来他表面平静,还能带笑,但事实上其实并没有真的那么不为所动。 谢辞怎么可能不为所动呢? 他对老皇帝的厌恶憎恨简直到达了顶峰!要是冯坤能立时怼死他,他只会畅快,哪怕因此局势可能大变未必有利于自己。 谢辞现在简直恨不得立即剐掉老皇帝一层皮,对助纣为虐的庞淮认识多久就有多愤恨厌憎。 他呸一口,“我们追!” 既然都没事,那马上就追! 秦瑛回神,和顾莞点了点头,谢云谢梓几个这时候终于哗哗上水,他们连衣裳都没换,立即掠冲石阶,追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莞莞和谢辞都吓坏了,不经历过,不知道拥有的珍贵啊。至于庞淮,不剧透了,明后天大概有结果了~ 来了来了~ 每天都想早一些,紧赶慢赶还是快一点钟了,啊啊,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宝宝们,明天见啦~ (/≧▽≦)/ 最后,还要感谢“满天”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80章 庞淮用力喘气,竭力地控制,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了。” 抢夺战进入了白热化, 很快再度见血。 沓沓的脚步声在窄长曲折的通道中又急又快,前方不断有生铁门和栅栏门在最狭窄和拐弯处降下,赵息一行受塌影响最小追得最快, 抢在铁门降下之前一掠俯身穿过去了。 紧随其后的李望庞淮谢辞等人险险被快要合拢的栅栏门拦住,皇帝一方一个很小个子的暗卫生生打平一滚过去, 被栅栏门蹭下了一大块皮,他一个鲤鱼打挺跃起, 冲到一丈外石墙上的小铁屉——这个是手动开关,翟能刘秀吉刚拉开来按下关门机括, 连屉门都顾不上甩上。 小个子暗卫冲上去重新把拉杆推上去, 栅栏门刚往上升了一些许,人俯身一滚就过了去, 继续往前急追! 匣子和鹿皮包是绝对不能落到老皇帝和蔺国丈的手上的, 不然蔺国舅分毫不损不说, 老皇帝最多也就损失一个唐王。 这怎么行?! 蔺国丈父子谢辞同样痛恨,处心积虑铲除政敌谢家的事有蔺国丈父子的一份,只是人事太多太复杂谢辞顾不上理会他们而已。 老皇帝就不必说了! 抢了一个门, 后续就好多了, 翟能刘秀吉拼命往前跑, 不断拉开小铁屉把栅栏门和防火门降下, 警报被他们俩拉响了, 不断有人冲上来,拉开小铁屉把拉杆往下拽, 把一扇扇的防火门放下挡住追兵。 只不过,谢辞赵息庞淮等三方人马已经发现了, 这些通道都是东西走向互相连通的, 一被拦住, 顷刻掉头往另一边去,上阶梯或拐弯往从另一通道通过,他们速度比翟能刘秀吉的人要快得多,抢先掠过,或迎面碰撞,直接“唰”一声利刃出鞘,当场把人放倒,鲜血喷洒一地。 他们很快就先后追上了翟能刘秀吉。一路上上下下,在一个锻造厅里把人给堵住了,匠人粗使已经被跑光了,红红的锻灶内炭火烧得赤红,很热,淬火池边缘横七竖八刚打好的零部件,锤子铁饼箩筐匆忙间扔了一地。 翟能刘秀吉直接从二楼围栏跳下来的,但他们后面追兵比他们更快,一掠纵越,七八个人已经从个方向冲了下来无声落地。 赵息直接把这两个人堵了个正着,闪电伸手一抓,但后方殷罗一掠在背后及时踹了这两人一脚,翟能刘秀吉扑了出去,赵息的手落空。 庞淮李望严象升谢辞几人也后脚追至。 翟能刘秀吉也能打,但和这些人比可就差得远了,借着殷罗一踹的力道冲上台阶,两人回头,简直大惊失色——谢辞顾莞秦瑛他们不认识,赵息殷罗也是,但看身手气势和衣着就绝对不是啥简单角色,谢云隐隐有些眼熟,而庞淮李望严象升他们都是认识的! 翟能刘秀吉心胆俱裂:“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哪一方的人都有,唯独唐王的人没有,两人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情况可能比他们想象中要严重太多了。 这两个也算是当机立断之人,几乎是马上就生出销毁心思! 他们冲上淬火台边左侧的石阶上,在意识到这一点刹那,翟能一把抢过刘秀吉怀里的鹿皮包,而刘秀吉反手把鹿皮包递给他,自己返身往阶梯上上的机关处冲上去。这翟能也是个狠的,抱住匣子和鹿皮包的刹那,一蹬直接翻出木扶手,往淬火池跃下去! ——翟能要把木匣和鹿皮包的东西毁了。 “嘭”一声,他插入水中的刹那,赵息殷罗瞬发立至,一把拽住他的后领子将他提上水!木匣和鹿皮包刚刚入水,立即就被拉上来,殷罗位置更佳,他反脚一踹,两样东西脱手而出,直接飞往刚掠进来的谢辞庞淮严象升——谢辞的方向。 谢辞腾身一跃,闪电般把东西接到了手,打开匣子一看,没湿,他“吧嗒”一声阖上匣盖,庞淮已经掠至他面前了。 偌大的铸造厅,很快展开一场大混战。 殷罗和赵息,庞淮和谢辞,严象升没多久就负了伤,被打倒摔在一边去了。 不知那个罅隙透进来的冷风,无声隙隙而过,紧身精甲的袍脚在鼓荡,庞淮高瘦的身躯绷紧到极致,两人一瞬不瞬盯着对方,对峙着,一刹进入了战斗状态。 庞淮长剑在手,冰冷的剑刃斜指向地。 谢辞冷笑一声。 “铮——” 两人刹那大战在一起,刀锋与剑光纵横交错,俱使出了全力。 “撕拉”一声,铿锵火花四溅,那个扁匣和鹿皮包被庞淮夺去,未及转身,又被谢辞夺回,厮杀凌厉之间,赵息殷罗也加入了抢夺混战,很快就开始见血了。 谢辞的刀锋在庞淮身上留下血痕,庞淮也割伤了谢辞的手臂,鲜血溅洒,昔年他们切磋无数,庞淮作师兄还指点过谢辞很多,谁也没想到,最后他们会刀刃相向。 庞淮真的为了这个扁匣和鹿皮包竭尽全力不顾一切了! 赶到大厅的人越来越多,谢辞拿着匣子和鹿皮包遭到所有人的围攻,最终他清啸一声,将东西往东北角一抛而起。 顾莞就站在东北角的二层围廊上。那刘秀吉没人顾得上他,他冲上去把一个三尺见宽的铁屉拉开,把里面的机关全部拉下来,顾莞秦瑛心头一跳,尾随冲阶梯追上去,耳边 “刷刷”生铁门降下的的声音,铸铁厅里所有的防火门都被降下来了。 三人立即打了起来,秦瑛和刘秀吉你来我往,顾莞赶紧冲到铁屉前,七手八脚把铁杆重新推上去。 一排推了十几个,最后三个推不动,西南北三个方向降了一半的生铁门应声重新缓缓升上了,剩她脚下的东边三个门是一拉下即自动卡死的没法往上推还在继续往下降。 这时候,谢辞清啸一声,木匣和鹿皮包飞了过来!顾莞眼疾手快,长索如鞭一样,一甩勾出了大厅最顶五层的围廊栏杆,人一蹬凌空飞跃而出,一手就抓住了木匣和鹿皮包,但她可不敢留着呢,蓦地低头,瞥向殷罗,殷罗闪电般后退。 所有人冲向顾莞,她一抄东西赶紧反手往已退至东一生铁门前的殷罗方向一抛。 谢辞和顾莞配合非常默契,成功把东西递给殷罗了,殷罗飞身接住,落地一个弯腰,从已经降落大半的生铁门底下一俯身越过,掠出离开大厅。 几乎是马上,赵息就追了上去,还有最近东门的严象升戴苁李望几人,庞淮距离最远,他在谢辞这边,他倏地转身,急掠而上。 那身披黑色精甲的高瘦背影在门边顿了顿,他没有回头,蓦一矮身,在生铁门降下的最后一瞬,一掠而过,毫不犹豫追了上去。 他弟弟庞栎也是,紧随其兄从隔壁的生铁门钻过去了。 庞栎只比谢辞大两岁,是同龄人,不及张宁渊几人,但从小也很熟悉。 顾莞对面是岩壁,那长索嗖一声荡到尽头,眼见拍上岩壁,谢辞第一时间飞身跃起,顾莞长索松开五楼栏杆,人往下坠,他将她接住,落回地上。 谢辞单手提着细长的雁翎刀,一手抱着她,身重若轻,片尘不扬。 通往东边的三道铁门都已经全部闭合上了,能过去的掠冲出去,剩下的焦急跺脚,急忙冲上楼试图寻找过去的门,很快就消失在铸铁厅里。 偌大的铸铁厅,就剩下他们一行人。谢云等人气喘吁吁,大混战中身上伤也不少,急忙围拢到谢辞身畔。 谢辞瞥一眼那些焦急跺脚冲上阶梯的人,淡淡收回视线,低声问顾莞一句,又道,“二嫂呢?” 他没有再追,尾随殷罗穿过铁门的人寥寥,但俱是当世顶尖的高手,白刃见血千钧一发,这铁门一拦,后续的抢夺可以说基本和他无关了。 且谢辞把东西送到殷罗手上,自认为也做得足够,索性熄了追赶的心。 顾莞赶紧往她跃出来的二楼位置望,二楼的铁门也已降下了,秦瑛和刘秀吉打斗的地方在铁门后面,“二嫂和那刘秀吉还是翟能打起来了,估计缠斗得紧,被拦在铁门那边。” 谢辞估摸了一下,那刘秀吉武力值估计和秦瑛不相上下,秦瑛应该吃不了大亏,于是就没有很担心。 “那我们找个地方出去。” 顾莞点头,尽人事了,剩下的就看殷罗的了。 她耸肩,“嗯”应了一声。 他们有六个人,互相包扎好了伤口,望见储物柜顾莞打开一看有工匠和力工带来的替换衣服,虽粗糙,但都是干的,他们把湿衣服也换下来了。 听着事情很多,但速度一点不慢,很快就搞定了,于是登上石阶往上层离去。 谢辞站在顾莞身侧,他余光瞥得到殷罗庞淮庞栎兄弟俩等人掠进的那道生铁门,思及那义无反顾的兄弟俩,他不禁讥诮一笑。 “真是一条好狗。” 他冷冷,不知是讥讽庞淮兄弟,还是讽刺曾经的自己。 顾莞捏了捏他的手,谢辞呼了口气,低头对她一笑,回了一个“我没事”的眼神。 两人拉着手,肩臂贴在一起,经过黑水潭的意外,心有余悸的两人只要情况允许,总是贴得近一些,才感觉安心。 估计可能得好一阵子才能好。 谢辞没有再看铸铁厅,淡淡收回视线,一行人登上二层围廊,观察一圈,最后选了三楼南的一个门洞进去了。 …… 只不过,其实庞淮兄弟,和谢辞此刻所思所想的,是有些不一样。 庞淮确实在竭尽全力为老皇帝抢夺木匣及鹿皮包,他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甚至能为此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是他来之前都清楚知道的。 唯一让他感到难过的,只是遇上了秦瑛和谢辞。 生铁门后的血腥抢夺,确实一如谢辞所料。 殷罗急掠而出,远处一点亮光越来越近,可以隐约望见雪光和冰面反光了,但最后关头,他终于被追上了。 不管是赵息,还是庞淮,以及老皇帝的暗卫戴苁,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顶尖高手,一刹截住,“锵”一声刀刃雪光骤现,袍袂无风自动,短短数息之间已短兵相接厮杀混战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竭尽全力,包括后一步赶至的严象升李望庞栎几人,但后者甚至无法接近四人的激战当中。 这个木匣和鹿皮包,最后被庞淮得到了。 殷罗无法挡住三人联手猛攻,被迫先后释出木匣和鹿皮包,庞淮浑身浴血,短短一刻钟时间,骤分骤合激烈厮杀,他一剑正中赵息的胸腹,在对方左肩至右腹划开一道深深的大口,皮开肉绽,鲜血喷洒,而对方一刀正中的他的肩胛,血溅当场,左边手臂抬不起了。 赵息被联手急攻踹翻在地,最后严象升替他挡了一刀,后者死死按着他,脱下上衣捂住他身上止血。 赵息终于动不了了。 戴苁被暗算倒地。 最后是殷罗和庞淮,两人鲜血滴答剧战到了最后,所有人都要么死要么重伤倒下了,剩下这两人挣扎地爬起来,最后殷罗一抛木匣和捆扎在上面的鹿皮包,“叮叮当当”如疾风骤雨连续十几下,庞淮重刀穿透殷罗的腹部,后者后脑重重磕在石壁上,顺着墙壁倒下去,人事不省。 庞淮长剑斜指拄地,勉强僵立片刻,慢慢倒了下去,他左胸往下一点的位置,正中了殷罗扣在掌心爆发一掷而出的短匕,全.根没入,深深扎进他的胸膛。 战到最后,是庞淮的伤最重的,他栽倒在地上,慢慢地,侧着身,往木匣和鹿皮包爬去。 一点点的,他终于碰到木匣和鹿皮包,把它们死死抓在手里。 然后他慢慢地往回爬,留下一地深深的血痕,在他的刻意保护之下,庞栎受的只是轻伤,被他摇醒过来。 庞栎一睁开眼,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哥!大哥——” 庞淮虚弱摇了摇头,把木匣和鹿皮包交到庞栎手里,他已经爬不起来了,“……去,你快走。” 这里并不止一个人,严象升拖着赵息在他们激斗的时候不知道避到哪里去了,随时会回来捡漏。 还有殷罗那边一个叫蔡津的人。 庞栎眼泪哗哗,他知道这一去,很可能会是最后一面,他心里太难受了,庞淮摸索着,将木匣和鹿皮包塞在他手里,他死死抱住了,“哥,哥!我不会丢下匣子的!” 谢辞他们那冷漠厌憎的目光他也看见了,但他知道哥哥为什么,眼泪长流,他哑声保证:“我就算死,也不会丢了这个匣子的!” 不料庞淮摸他的手,却说:“不,你还是丢下吧,咱们娘就剩你一个了。” 庞栎比他小十一岁,八年前父亲去世,是庞淮把他拉扯大的,经历不多,白皙的面庞尚有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青涩。 兄弟俩还有一个寡母。 “最好给戴苁那边的人,不要自己拿着,……”如果被追上了,就丢了吧。 庞淮尽力而为,问心无愧了,填上他自己够了,不能让兄弟也陪上性命。 他之志,到他为止。 庞淮断断续续地说,“快,快走……” 庞栎眼泪唰唰,使劲一抹,咬着牙关站起,往光亮方向冲了出去。 黑魆魆的洞窟门厅一下子就静下来了,庞淮昏昏沉沉的,似乎听见有人在身边冲过,又仿佛没有。 但这一切,都与他关系不大了。 直到他听见“滋滋”的声音。 沼气混合一种药物的味道,门厅里所有人还活着的人,都一下子清醒过来。 ——刘秀吉甩脱了秦瑛,跑到备用门附近的隐蔽处,打开了最后一个机括。 毒烟。 这是他和翟能的最后一道防线,和唐王商量后设下的,用作杀死一切入侵的敌人和销毁这个军械厂连带外面的炭厂的,销毁罪证用的。 顾莞先前扳动的,东边那三道无法重新推上去的生铁门,不是偶然,前面甚至还有几重这样的门禁,早就设定了一旦拉下来立即自动卡住,为的就是把人拦在里面,最后上这个沼气毒烟。 为了保存期间的安全,管道设计不大,沼气毒烟充斥满需要一段时间,但在场的只要还有一口气,都是触觉异常敏锐的人物,几乎是沼气毒烟才出现,他们就立即察觉了。 殷罗、李望、陶安、庞淮,一怵,还能动的,立马挣扎地扶着墙壁拄着地,爬了起来。 所有人都往外跄踉离去,唯独一个庞淮,他瞬间想起还在里面的谢辞秦瑛一行。 他勉强扶着墙,蹒跚往里行去。 刚跄踉走了一条巷,就听见沓沓急促的脚步声,秦瑛长剑染血,她追上刘秀吉,一剑把他杀了,可那个机括启动之后,自动沉了下去,是一次性东西根本没法关闭。 她急死了。 冲出去,却迎面望见浑身浴血扶墙跄踉的庞淮,她一愣,饶是再多的情绪复杂,她也从来没想过他鲜血几乎流尽快死的样子,她眼泪“唰”一下下来了,“你,你!……” 庞淮冲她勉力笑了一下,小声说:“快,不然他们就跑里面去了……” 秦瑛急忙上前架着他的手臂扶住他。 庞淮年轻时对机括很感兴趣,谢峷酷爱钻研外战兵法,因为他将来是长驻北军的,而庞淮却要留在京城,他就研究守城战和内陆战这些东西,机括术是他的兴趣。 他算是精通机括,只要是在消息屉这边,他有一定把握打开铁门。 秦瑛心急如焚,担心谢辞顾莞他们的,却喉头也发哽,“……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这身伤,哪里能挨得住爆炸的冲击波,哪怕及时离开只要被震一下,也绝对承受不住。 秦瑛心乱如麻,他明明是为了老皇帝已经不顾爹和谢峷的死了,可为什么又不顾己身要回来呢? 庞淮小声说了一句什么,但“滋滋”的声音,她没听清楚。 两人很快来到第一扇被关闭生铁门,顾不上其他,秦瑛赶紧扶着庞淮过去,一把将小铁屉拉开。 大约五六十息,“格轧轧”一声齿酸的生铁摩擦声,那道厚厚的铁门终于强行升了起来了。 …… 谢辞带着顾莞及身后的谢云等人,正全力往黑水潭的方向往回全速疾冲。 他也是几乎沼气毒烟一出来,就立马察觉了。 所有人用湿布蒙住口鼻,屏息狂奔,顾莞紧张得小心肝都快蹦出来了,妈呀,好毒啊这个垃圾唐王! 谢辞不是没有路出去的,但有些危险,得从黑水潭底下那洞穿的缝隙钻下去,而且很远,还得从地下河道重新再跑出差不多的距离。 上面一爆,估计底下必塌! 大家紧张得不行,谢辞顾莞还担心秦瑛,但秦瑛在另一边,估计能出去的,他们只得压下担忧先顾着自己! 千钧一发,身形疾射,远处后方的生铁门突然打开,秦瑛大喊的声音:“阿辞!小四!元娘!你们在哪里——” “快过来啊!快——” 谢辞霍地转身,他几乎是不假思索,立即摒弃了原来的路线,背着顾莞,一行人,发足狂奔,掉头冲了回去。 “二嫂!二嫂,我们在这里——” 冲到过去,双方迎面,谢辞不禁一怔,庞淮面色青灰,已届强弩之末,秦瑛撑着他,见他们终于现出喜色,但眼底却噙住泪。 “快,快走……” 庞淮的声音几乎是气音,一见他们,强撑着勉强说。 寻常人还好,他这身伤进来,简直就是找死,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来了,门不用说是庞淮打开的。 谢辞不同秦瑛,他几乎一眼就看出了庞淮致命伤,一掠而至,他顿了顿,连连疾点,封住庞淮心脉的十几处大穴。 庞淮的站姿这才勉强好了一些,没有那么倾斜。 谢云刹住,看了主子一眼,直接把庞淮背起来了。 一行人顾不上多说,谢梓背上秦瑛,火速往外急掠。 沿途他们还遇上一些箭矢,门若被强行升起,而自动升上来的连珠弩孔。 但被谢辞等人凌厉全部打了下来。 他们沿着甬道一路冲到庞淮激斗的那个门厅,沿着长长的甬道一路冲出了窄小的备用门,豁然开朗,冰天雪地,山峦峡谷寒风一下子凛冽呼啸,衣袂猎猎。 大家根本不敢停,一口气不歇往前狂冲,终于他们冲出大约快三公里左右的地方,身后“轰隆——” 一声巨响! 赤红火焰冲天,这个天然改建洞窟连同被它半包围的炭厂顷刻夷为平地! 一刹那的冲击波,但好在他们距离已经足够远了,所有人只是耳膜震了一下,顷刻主动趴倒在雪地上。 唯独一个庞淮。 空气猛然震动一冲刹那,他“噗”喷出一口鲜血,雪沫碎屑震荡纷扬,他的胸腔血鲜红殷赤,刹那染红的皑皑白雪,触目惊心。 庞淮连喷多口血,当场人就不行了。 谢云有些无措将他平放下地,秦瑛的泪“唰”就流下来了。 这个一脸鲜血口鼻仍在往外溢的男人,他哑声:“……” 她伸手,想捂住他溢出的鲜血。 庞淮鲜红润湿了整个前襟,那是从他胸膛伤口淌出来了,他用力喘气,竭力地控制,用生平最温柔的声音,“别,别这样,不,不关你们的事……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了。……” 他竭力,想抹秦瑛脸上的泪。 庞淮说都是真的,他被殷罗掷入左胸的那枚短匕是无柄的,暗器用,庞淮一路上都在遮掩,让秦瑛以为他的伤没有那么重,但谢辞一眼就发现了。 他一路上跄踉地走,能清晰地感觉心脏冰冷锐器的触感。 他是靠一口气强撑着的,但也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现在他们安全了,他这口气也随之泄去。 气若游丝,已届弥留。 他费力给秦瑛抹了一下眼泪,染血的手给她的脸蹭上一抹血的污迹。 秦瑛的眼泪,却“唰”一声淌得更凶了。 “为什么?为什么啊?!” 作者有话说: 写不完,对话放在明天吧,庞淮和谢信衷父子,其实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来了来了~ 其实这也是庞淮自己的选择吧,希望不要收到刀片呜呜,肥肥的一章!明天见了啊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满天”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的大宝贝们,啾咪~《 》 80-90 第81章 “别怪你爹和哥哥们,他们不是愚忠。” 朔风在咆哮, 卷震荡而起而雪沫碎屑凛冽呼啸,重重打在人的身上生疼,远处又几声巨响, 整个大地都颤动了几下。 雪白纷扬的雪地上,庞淮没能答话, 他口脸的鲜血越擦越多,从她的指缝溢出来了, 染红了大半张脸,血泊渐渐蔓延濡湿了他身下雪地, 触目惊心。 庞淮眼睑支撑不住半垂, 连续的巨震终于让他面露痛苦之色。 秦瑛眼泪唰唰往下掉,她手颤抖着, 她惊慌失措, 求助地回头看谢辞和顾莞。 ——她不想他死啊, 她毫无办法,如果可以能不能让他不那么痛苦? 顾莞想当然很想,但庞淮这伤, 她真没法子, 这不是急救手段能起作用的, 她也没有镇痛剂。 对着秦瑛祈求的泪目, 她只能小幅度摇了摇头。 最后还是谢辞, 他俯身张开五指,扣着庞淮的颅骨摸到百会穴, 按了一下手掌顺着他的后枕往颈脖后背一路往下,连点他督脉多次. 督脉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多次交汇, 行于脊, 上行脑髓, 总督一身之阳经,称之为“阳脉之海”,强振督脉生阳气,不能减少庞淮的伤痛,却让他弥留时光精神一振,眼睑一下子抬了抬,若游丝般的紊乱呼吸变得平缓了些。 谢辞俯身,将庞淮横抱起,秦瑛急忙跄踉紧跟着,顾莞他们连忙跟上。 谢辞找了山谷中一个避风的大石后,数十步外,将庞淮放在枯草白雪斑驳的地面上。 庞淮却并没有注意到太多的环境,短暂一瞬之后,他将视线从秦瑛脸上移开,手摸索进腰间,费力按了好几次,“啪”一声腰带卡扣弹开,他从里面摸出一枚三指宽的金箭令牌。 他费力睁大眼,眼前这个黑衣精甲脚踏长靴的年轻男子,熟悉又变化很大,惊艳而凌厉的眉眼,已褪去所有青稚,眉峰五官棱角崭露,身姿矫健,不再是昔年所有雌雄莫辨的漂亮,蜕变成男性十足的俊美英姿,谢辞眉目和神态举止内敛沉凝,彻底长成一个成年男性,一方领军人物。 庞淮忽感觉很欣慰,即便到了九泉之下,见得谢峷,他也能好好和他说道了。 他费力的举起手,将那枚金箭令牌递给谢辞。 ——这就是一开始那枚御旨金令。 庞淮的声音很虚弱,“我死了,金令遗失,无处究寻。御,御旨金令一时半会,换式重铸也需要时间。”说到这里,他流露一丝苦笑,这局势,恐怕老皇帝甚至都会顾不上这件琐事了。 而且就算换式重铸,款式也是大同小异,万一关键时刻,虚晃一下,还是有很大几率混过去的。 开城门、京营带人离开,撤退,甚至外宫门,这枚金令能用到的地方很多的。 庞淮竭力摸出金令递给谢辞,极虚弱的力道,未来万一有个什么,可以用作最后的保障之用。 皇帝在位这些年,金令重铸过好几次,但旧款庞淮都见过,也知道识别关窍,他很小声很小声的,把他知道的都说了一遍,将来万一真有个万一,谢辞能用上。 庞淮很轻地说完了,谢辞有着怔忪,他慢慢伸手,接过那枚金令握在手心,坚硬冰冷的触感,庞淮的手脱力栽回去了,谢辞抬眸,一瞬不瞬盯了这个一身一脸血污的青年熟悉又有几分岁月陌生的面庞。 庞淮血渍濡湿凌乱的鬓发,口鼻溢血看起来触目惊心,但褪去戴甲时的沉默冷硬,此时此刻的他,那双褐色的眼眸依然澄明透亮。 谢辞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不是已经不顾谢信衷谢峷的死选择效忠老皇帝了吗?为什么又要回头?又要给他金令? 庞淮听到这个问题,他早有被问的心理准备的,但真正到了被问的一刻,他还是顿了一下。他一直都淡然平静面对自己的生死,但忽被触动了内心最深处的情感,那双澄明虚弱的眸子终究波澜乍起,清晰地看见了抑制不住的情绪起伏,他深吸一口气,眼底泛起点点泪光。 庞淮看着谢辞的脸和山石天空,但也不是在看山石天空,而透过山石和天空看什么,顷刻回神,他侧头看谢辞,声音很虚弱很平静,但两行泪无声自染血的眼睫滑下。 庞淮说:“……谢家出事那年,老师打了皇帝一个耳光。” 闻太师今年已经八十多了,他已经隐退十年有余。他不是那等恋栈权位的人,荣退之后,就将手中所有人权实职交还皇帝,除了最亲近的几个弟子和老友外,京官外官一个不见,日常也少谈论政事,皇帝更是不再干涉半句,不是那等嘴上说退但事实上却要退不退的人,很低调养老。 加上年老病多,他一开始并不知道肃州和北地的事。 直到谢家父子押解回京,但从定罪到处决,只花了十四天的时间。 没有任何人斡旋的余地。 闻太师带病闯宫,皇帝请其别殿休息却没见,其中种种,庞淮并不知两者具体详情。但他却知道,谢家父子处决之后,年后皇帝亲自去了闻太师旧府,却被闻太师愤怒大悲之下打了一记耳光。 当时随驾的正是庞淮:“……当时,皇帝暴怒,差点下旨赐死了老师。而,老师悲愤之下,险些因谢家之事自刎,”是庞淮和闻太师的长子拦下的,他掌心现在还有两道当时死死握住剑刃留下的疤痕。 “……过后,他老人家让我们不要留在他身边了。” 闻太师对皇帝失望心寒透顶,怕庞淮等人和他来往密切会因为让皇帝不悦,连累他们。 从此,太师府府门紧闭,连庞淮几个都不见。 庞淮师从闻太师,算老皇帝的小师弟,寡母弟弟族人和他,都要活下去,从此沉默听令行事,隆谦高鸣恭他们也一样。 才有了后来奉命去带谢辞。 他去之前,其实也不知道要截带的是谢辞。 沉默消极干活,是他们这群人准则。 谢辞被带进宫,他一路心乱如麻,焦急,但进宫后的谢辞根本不是他能碰触得到的了。 他在后面停顿那一会,陆海德肯定是察觉到了,过后有金吾卫有职务上的调整,庞淮增添了一个新的副手,如果不是因为这次事件,他大概会在副手熟悉了禁军统领事务之后,调去别处,或许是京营,又或者其他地方。 秦瑛不可置信:“那你们还为他前仆后继?!” 闻太师最后出山了啊。 庞淮也来了。 甚至,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她生气又难过,心口拧着,眼泪刷刷不可置信。 老皇帝真的有那么大的人格魅力吗?可看庞淮是一清二楚老皇帝啊,他看起来也并没那么忠诚,他很有自己的想法的。 之前是为了生存,为了家人家族,她懂。 可眼下为什么又要牺牲性命都在所不惜呢? 他明明可以像先前一样,继续沉默,侧一侧身这差事就避开了的啊! 根本不用来。 庞淮想给她拭泪,只手已经抬不起来了,但他却笑了一下,眉眼褪去凝肃,如旧年一般的温和缓煦,他轻声说:“要是谢峷在,大概也会这么做。” 谢辞心一震,庞淮抬眼看他,谢辞不禁一个箭步半蹲,他有些急切,“你这话什么意思?” 庞淮费力抬起眼睑,瓦蓝瓦蓝的雪后晴空,只可惜黑烟和粉尘弥散,平添了一大片黑灰色烟尘在遮蔽了头顶大半边的天空。 庞淮盯着天空,视线仿佛穿过时间和空间,回到了多年前的过去,“……我曾经外派过,当过弘农淮阴胥东这些地方的驻营主将,也兼任过一段时间的胥州刺史,你该知道吧?” 糜良之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地方官员都不大够用,因缘巧合,庞淮便兼任了胥州刺史。 “……胥州往西,有一个叫婆丁沟县的地方,那是在东南海畔,很穷很穷的一个小地方。” 土地有些盐碱化,山也是穷山,出不了什么东西,偏偏距离海边有一段距离,地贫田贫还缺水,什么都占不上,一一亩地一年苦耕到头,能得百余斤的谷子,已算是不错的收成。 婆丁沟再往西的一大片一大片,都是这样的地方。 其实不独婆丁沟,很多底层老百姓,都很穷很穷,每天稀粥两顿能吃个半饱,没油没盐,不饿死,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没有任何积蓄和存粮,一旦有些年景不好,或其他很轻微的变动,给他们带来的就是灭顶之灾。 偏偏他们的笑脸都那么地真诚。 那年庞淮去婆丁沟视察,带来赈扶物资,不多,他能争取到的极限,只不过能勉强撑过青黄不接的这几个月。艰苦没有尽头,但大人小孩,一张张瞬间绽开的开心笑脸,枯黄淳朴,生活是那样的苦,但他们无知无觉,已经很满足很开心,大人小孩,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喊他青天大老爷,头大身小的瘦小娃娃跪不稳,一骨碌滚在地上,吮着青鼻涕也跟着咯咯笑。 庞淮的母亲是挖煤匠的女儿,他父亲年轻时出任务,重伤栽倒在道旁被她救了去,她舍不得放弃一条人命几经艰辛救了他,她父亲塌矿被砸死了,临终唯有抓着这个来路不明的青年把女儿托付给他,最后他三媒六聘迎娶了她。 母亲出身贫苦底层,而父亲经历过太上皇时期的诸子大乱斗引发的兵祸民乱,对小时候的他说起过,印象特别深,庞淮对贫民苦楚也更容易体会深刻。 庞淮苦笑一下,“冯坤和蔺氏很可能都有私兵。” 这是他去年才察觉到的。 至于谢信衷和谢骍谢峷谢辨父子。 庞淮慢慢摸索着,抓住谢辞的手,他的手心失血过多,冷得像冰一样,他竭力睁大眼睛,哑声却认真说:“别怪你爹和哥哥们,他们不是愚忠。” 谢辞心陡然一震,他倏地捏拳,抬起眼睛死死看着庞淮。 庞淮笑中有泪,他虚弱地,认真点头:“太子在没出事之前,看起来差强人意,但也确实比三皇子四皇子强多了。” 四皇子还只是个小娃娃,背后还有一个如狼似虎的冯坤,而蔺国丈同样是。 拱护嫡储,拱护老皇帝,让政权尽可能平稳过渡,是最好的。 上层权斗尚且波及不到底层百姓,只是一旦控制不住。 他喃喃:“但凡动一下,他们就没有活路了。” 谢信衷谢骍父子不知道王朝在走下坡路吗?不,他们都知道,只是,都在螳臂当车,竭力而为罢了。 不是为了李氏天下,甚至不是为了老皇帝,只是为了这王朝滚滚车轮下的老百姓罢了。 北地其实很脆弱。 观归夷州及张青的家乡就知道了。 谢信衷父子也不是故意出风头的,他们该懂的都懂,只是很多时候,譬如当年的姑臧山夷民,没人拉一把实在快活不下去了,谢信衷不能眼睁睁看着本来刻苦耐劳的降民后裔变变成边境隐患,更不可谓能上表把他们全部坑杀了。 而他们还不知道艰苦,只得到一点点,就露出了一张张风霜瘦黄的笑脸,让人心酸到极点。 而像姑臧山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不独胡裔,汉民老百姓大同小异比比皆是,北地毗邻边境常遭侵袭,老百姓要比中原不易得多,也就这十来二十年在谢家父子的竭力之下,变得好了一些。 “你二哥刚去北地的时候,经常给我写信,……”两人是发小,是志同道合的师兄弟,这个世界上,可能是庞淮最了解谢峷。 “一开始句句入骨,”愤慨,忧虑,怜惜,少年人的情绪激烈又直接,庞淮看着谢辞,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其实很像你二哥你知道吗?” 谢辞心脏像伸进一只无形的手,低低虚哑一句话,把他的心一把攥住了,拧得紧紧的。 这是一个连秦瑛都不曾知晓的谢峷,只是谢峷渐渐从一个少年变成一个青年,他的青稚期很短暂,“后来过了一年,他的信渐渐就没这么愤慨了。” 事情也写,但慢慢的,变得平铺直叙。不是没有情感,而是蜻蜓点水,见得太多,沉淀下来,淡淡始窥情绪浓,平铺直述轻描淡写下,蕴含冰山一角。 庞淮懂。 因为他们是一样的人。 两人是发小好友,他一眼,一个字就知道他的情绪了。 螳臂当车,竭力而行。 谢信衷不是不知道风险,但真的没办法不做,他竭力收敛保护自己和自家,他唯一没预料到的,只是老皇帝气度狭隘到这个程度罢了。 蓝田通敌案初发,他们身处北地,谢家大本营的腹心,他们一怒揭竿不是没有这个机会,只是他们一旦动了,北地顷刻掀起滔天巨浪,虎视眈眈的北戎如何南下?尚还有许多忠臣良将的大魏举一国之力却是大几率不会败的。 最后遭殃的,只有北军的将士和北地的老百姓罢了。 谢信衷父子什么都明白。 他们束手就擒了。 闻太师和庞淮也一样,风高浪急之中,他们最终选择了拥护皇权,竭力维护政权的平稳过渡。 “我们,只是不想四分五裂罢了。” 他喃喃地说。 北风咆哮着,明明已经转移避风的山丘凹处了,但方才都没觉得冷的谢辞,一腔沸腾愤慨的热血却慢慢平息了下来,像是染上了冬月的严寒,冷风凛冽,谢辞感觉脉管百骸到血肉全身都感受到了一种冰凉之意,透至皮肤和毛孔,他整个人都冷了起来。 他慢慢地,单膝跪在雪地上。 庞淮有些出神,其实,他们想的很简单,只是想竭尽全力,让王朝下坡的车轮滚得慢一些,多给婆丁沟这样真正贫苦无助的老百姓多一点活路罢了。 滴水微颤,蝼蚁灭顶。 庞淮轻轻叹了口气,“世途艰,大家都有大家的苦楚,”他有些感慨,“就连那冯坤,原也是个可怜人。” 冯坤的父亲冯良玉是个好官,冯氏一族不显赫却怜贫惜弱,县里名声极佳,绝大部分都是良善好人,只可惜因为师兄太原府牧徐襄牵扯进李淳一案,有个冯氏族人撑不住大刑,胡乱攀咬了他的父亲,皇帝震怒,悉数处以极刑,冯良玉千刀万剐而死,年少的冯坤没入宫禁去势,全家死得七七八八。 冯坤遭逢大变不择手段往上爬,篡朝弄权坏事干过不少,庞淮恨他,但深究到底,也又无法真正怪他。 就像谢辞一样。 冯坤为了翻身也可能为了掌控命运和复仇,谢辞更是只是为了生存下去罢了。 庞淮眼睛渐渐有些看不清了,日光和雪色折射的让视野一片金色的晕光,谢辞身影和脸发暗,他极力睁大眼睛,但也无法看清谢辞的脸,只是知道后者紧紧攒住他的手,有些哽咽。 庞淮左手有些抬不起来,但他竭力地抬起,慢慢摸索过去,握住谢辞的另一手,说了这么多,最后这些才是他真正要对谢辞说的话:“你,你别在意这么多!” 他虚弱又小声:“这条路,你既然走了,就好好走下去。你没错,你,你们能活着回来,真好!” 谢辞反手握住庞淮冰凉的手,庞淮却很认真地对他说:“不用太考虑我和你爹你哥哥,我们,我们做的,未必就是对的。” 庞淮竭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局势这么多变,谁知道往后会怎么样?按你所想的,和直觉去做就好。” 千万不要被他们局限住了。 庞淮断断续续,反反复复颠来倒去地说,生怕自己今日所说,给谢辞带来掣肘。 直到谢辞一仰头闭了闭眼,哑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脸。 他感觉自己很大的笑容,但其实只是很轻很轻地露出一个很小的弧度,他舒了一口气,从今往后他轻松了,不用烦恼了。 庞淮眉目舒展,“等见了谢公和你二哥,我会告诉他们,你长得很好很好。” 他细细打量谢辞的轮廓,露出一抹微笑,但庞淮的声音已经轻到快听不见。 他又说几句什么,但语不成句。 庞淮竭力侧头,望向秦瑛,他唇动几下,……别伤心,别难过,要好好的。 缘悭一面,有缘无分。 他的心上人。 他先认识的秦瑛,所以哪怕她婚后,从前午夜梦回,他也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人相爱在一起。 但谢峷去世之后,他反而断绝了这个念头,如果可以,他只期盼能照拂保护她一辈子。 兄弟妻,谢峷死了,他永远不会越雷池一步。 只是没想到,他也要死了。 他不怕死。 只盼望她不要哭太久也不要太伤心。 再见了,瑛娘。 庞淮的脸已呈苍白的青色,他笑了一下,唇动了动,慢慢闭上眼睑,手臂无力垂了下去。 风声呼啸,无声默然。 秦瑛失声痛哭。 …… 庞淮死了,静静的躺在素白的雪地上。 但连遗体他们不敢收,趁着他血脉未曾僵凝,抱着他往另一边去,找了几具尸体的地方,他把放在不远有血迹的地方,并摆好栽亡的姿势。 四矸山乱哄哄的,沼气喷出期间庞栎和庞淮的副将仇时锡察觉不对,及时将数千兵甲带离了炭厂范围,刚刚离开三四百丈,后面就炸了。 但幸好也有千余米,伤者不少,但被炸死和轰塌山石淹没的兵甲没有。 乱哄哄的,庞淮的遗体很快被找到了,将由他的弟弟庞栎扶棺护送回中都,回归他母亲的身边。 谢辞一行甚至不敢流露出太多的情绪,谢辞吩咐在外策应的谢风张青护着秦瑛和谢凤等伤员先行回去了,生怕被老皇帝那边的人察觉什么,反而给庞淮家里带来不好的影响。 庞栎扶着板车,回头望了一眼,谢辞他们远处的雪丘后,无声伫立目送。 他不敢多看,佯作不经意回望,很快转过头,眼前模糊,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庞栎扶着板车,渐行渐远,渐渐看不见了。 良久,谢辞收回视线,哑声:“我们也走吧。” …… 木匣和鹿皮包,最终还是被殷罗所得,他已经离开四矸山了。 谢辞迎上秦关陈珞和贺元兄弟,后者也目瞪口呆,也就几个时辰的时间,四矸山竟然已经夷为平地了。 谢辞心情不好,收拢人证这些有的是人干,他也没有再留,旋即和秦关及先头骑兵汇合之后,折返迎上大部队,直接返京了。 四矸山一行已经落下帷幕,但谢辞心中被掀出的滔天巨浪却久久未能平息。 他一路都是沉默着,神色沉沉怔忪,若有所思。 顾莞轻轻叹了口气。 一直到日落西山,沿着驿道扎营,顾莞处理完谢家卫暗报那边的事情,回来的时候,谢辞不在营地里,她沿着雪地一路走到小河边。 冰封河面,老树歪斜,褐树黑石,他一个人静静抱膝坐在河边的大石上。 谢辞抬目盯着茫茫的雪原,枯草黑树在黄昏的夕阳下拉出长长影子,张牙舞爪一般的没入黑暗之中。 他一直忍着,直到人后,顾莞轻轻坐在他身畔。 他情绪倏地就翻滚起来,眼眶发热,一瞬浮起泪光,他用手掩住。 ——“别怪他们,他们不是愚忠。” 今天庞淮的话,狠狠击中了谢辞的心! 是的,他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但其实,他心里其实是有过那么一点点怨怪过他的父亲的。 在痛失父兄,悲苦难当,全家彷徨凄风苦雨的时候。 陛下让转效三皇子,那也不是奉君命?很多保皇党也曾做过啊,转三皇子阵营不也照样能忠君? 活着,有命了,才能继续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 直到了今天,他才知道,他才知道! 谢信衷父子忠的,其实不是君! 谢辞一时之间,哽咽难言,他喃喃地说:“这,这是不是你说过的,大忠大义了?” 这句话一说,眼泪崩塌,他紧紧咬着牙关,竭力忍住泪水和全身的战栗。 谢辞代入去想,他难以想象,父兄究竟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等待被擒拿下的。 继而押解上京。 入罪,处决。 血染三尺,留下唾骂名。 刹那抉择,再无反悔,一边是妻子儿女,还在狱中,凄风苦雨命途未卜;另一边是脆弱伶仃的千千万北地百姓。 顾莞站起身,站在大石头底下,揽住谢辞,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锁骨肩膀上。 她仰头望天,也不禁长长呼了口气。 天苍茫,夜色无垠,茫茫的雪原,猎猎的北风,天和地广阔,陌生又熟悉。 其实今天,对她的震撼也很大。 谢辞她不知道,但她却一直是觉得谢信衷父子是愚忠的。 她敬佩他们,也叹息他们被儒家的三观和忠君思想所局限。 但今天突然发现,原来他们并不是。 肤浅的其实是自己了。 她不禁在想,历朝历代的那些忠将们,其实未必就都是愚忠等死吧,他们可能考虑到更多的东西。 顾莞深呼吸一口气,把情绪压了压,她用力点头:“是了,他们的是的。” 仰无愧天,俯无愧地,不管谢信衷父子,抑或庞淮,皆是铮铮铁骨好男儿! 作者有话说: 先前,其实一直误会谢家爹爹和哥哥们了,他们不是愚忠,他们只是知道得太清楚,想得更多。 呼,谢辞从卢信义开始,其实一直在黑暗中迷离行走的,大锤重响震撼,他该从里面挣脱出来,铮铮走出自己的一条道。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阿秀等会再来捉虫哈,(づ ̄3 ̄)づ╭ 明天见啦!宝宝们~ (/≧▽≦)/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了水水的大宝贝们,啾咪~ 第82章 情渐深和张宁渊,“我想做一些东西,继承他们的遗志!” 夜幕落下, 茫茫素白的雪地,两人仰躺在身后的大黑石面上,肩膀贴着肩膀, 头也靠得很近,谁也没说话, 静静仰看清冷的夜空,斗转星移。 大半个时辰, 还是谢辞率先起身的,他怕她冷, “我们回去吧。” 他抖落起铺在大石上和两人同盖的大斗篷, 把带体温盖的那件先系在她身上,然后把铺石的那件也系在外面。 他牵着她的手, 斗篷在雪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痕迹, 两人回了营地中心的驿舍。 他把她送到房间, “今儿冷,早些睡吧。”她也累好几天了。 顾莞掩上房门,打开窗户, 不大的庭院里, 一棵老梅虬枝黑褐铺雪, 零星两三朵梅花, 谢辞深黑色的颀长背影沿着半旧木廊, 往另一边的厢房行去。 北风很大,簌簌吹得房檐瓦顶上的雪沫纷飞而下, 像雾;临河水汽大,老梅没什么花, 最末端的细小枝杈却结了一朵朵白色的雾凇花。 谢辞的背影在朦胧夜色中在渐去渐远。 顾莞目送他拐了弯, 背影消失不见, 视线回转,瞥向这雪雾纷纷的庭院和老梅雾凇花。 她不禁想起一个词,花非花,雾非雾。 其实她也感触良多。 除了谢信衷父子之外,还有,黑水潭那里,她真的突然有点被触动了,真的,有时候明天和意外真不知哪个先到来。 这短短几天四矸山之行,真的有点颠覆到她的认知了。 生命,生死,还有那一曲英雄的赞歌。 啊,她呼了一口气,她从小就知道,这个世界因为有这些人才会更美好啊。 她仰头望着星星,明月不知去向,星光在微微闪烁,希望他们最终没有被辜负吧! 顾莞倚在窗畔看了良久,直至一阵冷风吹过,她双臂觉寒,跺了跺脚,这才掩上窗扇,洗脸睡觉。 …… 接下来一路西行,回程不赶,谢辞也暂对冯坤那一摊子事失去了兴致,沿着大河一路往西,返都的速度并未有特别快。 他对顾莞依旧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但情绪却一直不怎么高,常常沉默有所思,顾莞就想了,怎么才能让他重新高兴起来呢? 不过用不着她苦思冥想,有个好消息来了! 这日,已经抵达中都远郊了,谢辞吩咐过秦关贺元一些事,自己独自用了迟来晚膳,正要起身洗漱睡下的时候,顾莞一阵风地刮进来了。 她匆匆穿戴,披上青色的厚斗篷,直接推开谢辞的房门,拉着他的手,笑道:“快换衣服!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有人来投奔你了!” 谢辞素白寝衣,身披黑蓝色绒面氅衣,顾莞拖拽雪地回来那件,他给顾莞做的衣裳多,自己却够穿就行,大衣服不是朝服就是军装,黑蓝的军装大氅在四矸山沾溅了不少污渍,他也不介意,回去再换。 风撩起绒氅下摆,寒意扑面而来,顾莞兴奋的脸,不知怎么,谢辞忽有点心有所感,沉淀了一段时间的情绪忽就翻涌起来了。 顾莞从木桁上取下他的夹衣甲胄,把长靴拉过来,他解下斗篷的系带,飞快穿上棉衣甲胄,套上及膝的黑色长靴,他问:“是谁?” 顾莞笑而不语,眉目弯弯,冲他挤了挤眼睛:“你见人就知道啦!” …… 两人仅带几名近身护卫,悄然出了驿舍,一路左右巡睃确定没有尾随追踪,之后转往西北方向直奔而去。 今夜小雪,絮絮零星的白点纷飞而下,星光却很亮,皑皑白雪映着星光,莹莹的雪原可以眺望很远很远。 谢辞视力极佳,他一直在举目顾盼,身边顾莞时不时和谢云小声说,“应该差不多了吧?”“……酉初出府,戌正出城,马车……是差不多了,……” 他心有所感越发强烈——顾莞曾经说过,要不悄悄问一下张宁渊呗? 他顾忌担忧太多,生怕连累张宁渊,可顾莞却觉得,可以先问一问他啊。 可不是听说,张宁渊被家里关起来了吗? 从他杀回京城,张宁渊就没现身过了,结合从前襄城侯府的套路,张宁渊这个可怜家伙大概又被关祠堂和院子了。 后来顾莞探了一下,还真是。 据说关得还挺严实的. 谢辞心里直觉是张宁渊,可又觉得不可能啊,怎么?顾莞还说投奔?难道…… 正想着,雪原的尽头,山丘之后被白雪覆盖的严严实实的小土道上,星光之下,突然拐出了一辆褐帷独驾马车,驾车是个年轻男子,拿着细鞭啪啪,头上带着挡雪的斗笠,嘚嘚这边飞奔过来。 车辕上的那个年轻人,一抬眼,他突然站了起来,“喂!!谢辞——” 爽朗又清畅,带着一点不羁的年轻男声,那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把斗笠一甩,直接拿着竹鞭的那只手用力挥舞起来。 这一刻,谢辞真的大喜过望啊 ,他骤然一抽马鞧,风驰电掣一样的速度,“张宁渊——” 车辕上的年轻人驾车飞驰到近前,双方刹住,他一跳跳下车来,叉腰,“谢辞!老子投奔你来了,你欢迎不欢迎?” 那襄城候世子,他决定不干了! 两人大力拥抱,一别经年,彼此都长大了,“我艹,谢辞你怎么这么高这么壮!” 紧实的胸膛肩臂,撞得他心口都痛了啊啊。 两人激动得大力拥抱在一起,顾莞他们也翻身下马,笑着,也不说话,把空间都让给久别重逢的两个人。 谢辞大力拥抱他,激动拍着张宁渊的背,差点把张宁渊拍吐血了,他嚎了一声,用了一个吐血的姿势喷了谢辞一脸吐沫星子。 张宁渊也很高,很帅,六尺多,大约一米八出头,只比谢辞稍矮一点点,白皙面庞风流倜傥,一双眼尾微晕熠熠生辉的桃花眼,是个阳光自信大帅哥。 他也习武,但一个照面,直接被谢辞比到泥地里去了,让他十分伤心。 张宁渊就是中都那另一个适龄桃花眼,不过谢辞太熟他了,孟不离焦,大概连当年的他穿什么颜色亵裤都知道,直接把先他排除掉了不计算在内。 他这会也不唾弃人家桃花眼,嫌恶地一抹脸上的唾沫星子,“切”一声,捏了下张宁渊的胳膊,很嫌弃摇摇头,“白斩鸡。”顺手用抹过唾沫星子的拳头,给了他两记窝心拳。 “艹你大爷的,痛死老子了!” “你爷爷的,你是谁的老子?!” 两人打闹成一团,互相吐槽嫌弃,翻滚在雪地上,好像回到了从前,哈哈大笑,最后仰躺斜坡下的雪地上,谢辞仰头望天,侧头看张宁渊,“你这么跑出来干什么?万一,……” 这风头火势,万一被人知道,就回不去了! 不料张宁渊一翻身坐起,直接拉着谢辞,深一脚浅一脚跑到马车边,把车帘拉起,轻轻把加装的车厢门推开一点,回头:“谢辞,我不回去了!” 车内有一对中年男女,女的面如满月端庄秀丽,眼尾有纹路,但眼睛黑亮,和张宁渊很像,当家夫人的稳重,一身很低调的酱紫马面裙,车厢门一开,她微笑对谢辞点了下头,手里扶着一个脸色很苍白的瘦削蓝色圆领袍男人。 这是张宁渊的父亲和母亲,襄城候张元卿和他的夫人史氏,张元卿久病,苍白瘦削,身上裹着厚厚皮毛裘衣,不过大衣皮毛朝里,外缀的是很普通的蓝色茧绸。 茧绸便宜,但耐磨,不起眼。 很明显,这衣裳是特地做的,为了掩人耳目。 车厢之内,还放着好几件这样打包好的好的厚衣服,还有几个大包袱和匣子,有的打开了,是细软和药物,大大小小的药碗瓶子和油纸药包,备了很多。 张元卿身体不好,一家三口离开襄城候府,准备的东西基本都紧着他的。 马车也是特地准备的,外表普通至极,但内里厚板厚棉和炭炉,先前张宁渊连车门都不敢开,就是生怕他爹吹了冷风。 谢辞一愣,他霍地侧头看张宁渊。 张宁渊冲他翻了白眼:“就允许你有志向,还不允许我有了?” 他矣了一声:“先前我和文旭他们在聚兰坊擒住了个北戎细作,摸到他们酒坊的窝点,回去告诉叔父,可叔父派人查过以后,却说不是。” 可他擒人偷窥酒坊的时候,是自觉发现很多疑点的,他直觉那就是北戎细作窝点。 但其时叔父已经听皇帝调遣,全神贯注对上谢辞李弈及其背后的冯坤,百事缠身焦头烂额,又使人查了一次,还是没问题,朝中风声鹤唳,匆匆打发了他,顺便把他关起来了。 想起老皇帝,张宁渊撇撇嘴。 自从谢家出事之后,他对老皇帝一点好感都没有,因此还挨了叔父张元让诸多斥骂,最后担心他出去胡言乱语,不怎么给出门,谢辞回京后还把他关起来了。 张宁渊有一句话想和谢辞说了很久了,不管是最初的时候,还是如今坊间已经有很多人唾骂谢辞的眼下。 细雪纷纷,星光微亮,两人站在马车的车辕前,张宁渊转头看着谢辞:“谢辞,我永远相信你!不管你做了什么。” 你永远都是我笃信的那个谢辞! 细细的雪花从两人的脸畔纷飞飘下,说话间呵出热气,被凛冽的北风吹散,十一月的冬夜很冷,张宁渊一双黢黑瞳仁的眼眸却格外粲亮。 少年人的青春飞扬感在他身上淋漓尽致,谢辞心口一热,他半晌说:“你,可是伯父和伯母?” 他不笨,这样的深夜,张宁渊独自驾车带着父母,车里的众多的药物细软,轻车简行,还有张宁渊的那句我来投奔你了。 他激动,难以言表,可是张元卿是襄城候,就这么舍下了吗?这怎么行? 这时,车上的张元卿轻咳两声,这个看上去病弱但颇严肃稳重的男人缓声道:“昔年,老夫与谢公神交已久,你不必有负担。” 夫妻二人舍去其他,随儿子远走,至于中都的张家,不必担心,他久病很少出门,史夫人道照顾重病夫婿即可,张宁渊早就不给出门了,发现他们走了之后,这消息张元让是能捂住在府里的。 “我都说啦。” 张宁渊勾住谢辞的肩膀,笑着说,他吐槽:“我说的你不信,非得我爹说。” 他十分得意地说,“我爹我娘就我一个儿子,不跟着我跟谁呢?” 张元卿看儿子不着调的样子十分不顺眼,骂道:“你瞧瞧你像个什么样子?” 吊儿郎当的,被谢辞一衬,相当扎眼睛。 张宁渊赶紧勾着谢辞的肩膀转往另一边,权当没听见,他用腰侧碰了谢辞:“以后我就跟你混了,赶紧找个好地方安置我爹娘。嗳,我告诉你哈,将来高官厚爵,可不能少,爵位至少得比襄城候高的!” 我艹,这?! 谢辞一瞪眼:“你说什么呢?!” 他赶紧左右顾盼,幸好细雪飘荡的寂静雪原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他们两拨人。 他一时十分理解张元卿夫妇的糟心,扯着他的耳朵说:“这里都中都地界了,赶紧把你这嘴巴闭上吧!” 两人推搡拉扯,张宁渊嗷嗷叫,“哎哎呀呀,你居然扯我耳朵,这我媳妇扯的,我告弟妹去!” 谢辞呸一声:“你有个屁媳妇!” 平国公府把他那桩破事挖出来,已经退婚了。 不过张宁渊这家伙虽然有点糟心,但此刻站在马车边,谢辞却是很开心的。 顾莞冲车厢里的张元卿夫妇笑着自我介绍了一下,赶紧把车厢门拢上,把厚帘子也盖好,催促两人:“快走吧,外头冷,咱们到庄子上,我已经安排好了,先去庄子歇一夜。” 后续怎么安排,问过张宁渊他们想法再作安排。 …… 车轮辘辘,谢云跳上马车接过细鞭,张宁渊则翻身骑上谢云的马,和谢辞并肩而行。 细细纷扬的雪花,渐渐把车辙马蹄印子掩盖住了。 雪丘旁的原野,又恢复的寂静。 其实张元卿说的,神交是一个要素不假,但最重要的还是因为儿子。 顾莞没见过张元卿,没料想到张宁渊这个久卧病床的父亲,居然是这般一个威严又清醒的男人,襄城侯府张氏兄弟,居然政见和认知是截然不同的。 不过转念一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当初张宁渊跪祠堂绝食求他叔叔出手为铁槛寺的谢家人斡旋,张母承受不住,亲自出面祈求,最后张元让答应了。 但现今想来,应还有张元卿的默认在,没有他的认同,外头的事,光史夫人力道是不够的。 不过吧,这些都只算一个基础,最终促使张元卿夫妇抛下所有,包括爵位随儿子出走的,独生爱子才是决定性的关键因素。 张宁渊被关院子,当然不是没有试图逃跑过的。 父子俩屏退了所有人,张宁渊第一次认认真真对父亲阐述了自己的理念和选择,叔父固执耿介,被老皇帝驱使,但他却极厌恶九层玉阶上的那个人,并且他认为对方未必胜利,且这个大魏朝下坡路越走越深了,他想去找谢辞,他相信谢辞,从未改变。 张宁渊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阐述自己的理想和见解,他长大了。 他很认真告诉父亲母亲:你们可以囚禁我一时,但不能囚禁我一辈子。我会走,我总有一天会越过这道院墙,一有机会我就会离开的,你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我了。 张元卿沉默了。 他胎里带出的弱症,夫妻俩好不容易才得了这么一个孩子,嘴里骂着嫌弃着,但是捧在手心视若珍宝地疼爱着。 终于有一天,这个孩子长大了,他对世事有了自己的理想和志向,并要朝它奔赴而去。 并且这个志向,其实也是得到张元卿认可的。 虽然,要舍下的东西很多很多。 张元卿一宿无眠,他思考了好几天,夫妇二人反复商量过,最后做下了一个决定,答应儿子。 张元卿是侯府主人,史夫人是掌家主母,张家家风很好,并没有弟大欺兄和争掌家权这类事情发生,有了张元卿夫妇的安排,张宁渊才能这么顺顺当当溜出他的院子,带着父母驾车就跑出来了。 他得意洋洋,给谢辞说他是如何如何说服他的老父亲的,又是怎么怎么样霸气侧漏让老爹“哐”一下觉得儿子长大了,然后把他娘也说服了,怎么准备东西云云,他智勇双全的全过程。 马蹄嘚嘚,雪地上三人并驾而行,谢辞和顾莞相视一笑,在这通牛逼之下,他们听出张元卿夫妇无声的拳拳爱子之心了。 张宁渊勾着谢辞的肩膀,两人一个人一个马背,他半吊在谢辞身上,露出一个欠揍的幸福笑脸:“怎么样?是不是很羡慕兄弟我?” “没关系,你娘还在,你还是有人疼的!”他拍拍谢辞心口。 换了别人的,肯定不敢打这种趣,唯独一个张宁渊没有避讳直接就说了,谢辞也难得没有不舒服,他踹他一脚,“滚!” 三人一路笑着说着,驽马哒哒,拉着马车一路来到东郊的一处小庄子。 夜深僻静,疏疏几株老梅,暗香在雪中送来,房舍不新,但很安全坚固,已经连夜把屋子和庭院收拾起来了,火盆升起来把屋子烘得暖暖的。 拆了门槛,马车直接进到台阶下,把屏风抬出来挡在四边,张元卿又裹了一件大斗篷,把兜帽和围脖系上,好一会儿,张宁渊和史夫人才小心把他扶下马车。 蓝衣青披风,很高很瘦的男人,苍白而威严,史夫人扶着他,看着他父子二人,丰腴面庞微微笑着,一点都没有放弃侯夫人尊位的不舍。 张宁渊赶紧扶着父亲上了台阶,临进屋门前,他挥手:“弟妹,改天再和你聊,我得伺候我老子睡觉了!” 被张元卿打了一下,张元卿对谢辞颔首,还有顾莞,说:“老夫身体欠佳,请勿见怪。” 史夫人也微笑点头。 谢辞顾莞急忙拱手:“不见怪,夜深了,张伯父张伯母且快快歇息。” …… 张元卿身体差,这大半天马车和寒冷,大家都很担心他吃不消,因此也不废话了,匆匆说过一句,张宁渊就赶紧扶着他爹进屋去了。 张元卿最高,张宁渊略矮一点,史夫人虚扶着元卿,就着张宁渊撩起的蓝布门帘,一家三口进了屋。 朔风夹着雪扑进廊下,除了张宁渊嘟囔一句,夫妇两人都没说话,但惊鸿一瞥,一家三口动作间流露出的温情却极之美好。 顾莞不禁笑了。 这个雪夜,她突然就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这种亲情的美好,她微微笑了起来。 两人心情都很不错,也不困,目送了张宁渊三口进屋之后,又吩咐了几句,之后两人手牵手,沿着廊道,一路缓行到屋后的梅花林停下来。 说是梅林,但也不到,七八株大大小小的老梅树,虬枝弯弯,雪渐渐大了,一片片纷飞自天空中洒下,与梅树梢头的梅花混为一体,在风中轻轻拂动,美丽又宁静。 谢辞把手炉塞进顾莞的手里,披风拉开把她拢在一起,她笑着侧头瞅他一眼,把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 谢辞摸摸她的发顶,替她拂去浮雪,把斗篷的兜帽盖在她头上,“莞莞,你是不是想你爹和你娘了?” 他注意到,顾莞看着张元卿夫妇和张宁渊互动的眼神,很柔和。 顾莞捡起一个小树枝,戳了戳台阶下的雪地,“是啊!我是想起他们了!” 她微微笑了起来了,“张元卿很像我爹呢,不是样子像,是那种表面很严肃,其实却很疼爱孩子的人。” “我妈妈,嗯我娘,也是这样微微笑看着我们,还会给我们做很多好吃的,我小时候嘴巴很挑,就得吃她做的,不做不吃,她就一边骂我小混蛋,一边给我做饭。但她总是做得很多很多,吃得我肚子溜圆。” 谢辞一开始的时候,是想安慰顾莞的,因为她的父亲顾衍之已经去世,徐氏,徐氏居然会天天给女儿洗手作羹,果真是一个好母亲,他又想褒赞附和两句。 但渐渐的,谢辞一句话都没说,他就这样把下颌贴着顾莞的发顶,静静听着她说她的爹娘。 其实那天说重办婚礼的晚上,他还有一句话,“你有什么心事也可以告诉我。”但话到嘴边,下意识没说。 其实顾莞和他说心事的时候是很少很少的,她基本没有说过。 这是她第一次,娓娓道来她小时候的很多趣事,她的父母爹娘之间的情感。 在这个寂静的雪夜,谢辞察觉了变化。 他好像,终于碰触到了她的内心深处,有一种这样的感觉。 让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不想去打破这种感觉。 檐角挂了灯笼,灯光投在两人的背后,两个影子坐在台阶上靠在一起,一样的高矮。 顾莞抬起头,她的黑亮的眼睛有一层柔和的朦光,她神态间少了平时的那种洒脱和笃定,像一个真正的十八岁少女一样,柔和和他相视浅笑。 经过了这多变故之后,两人都有了一些变化,两人的感情先前一直都是顾莞做主导的,可现在,好像两人是一样大小的。 谢辞伸出手,把她的手扣在掌心,他的手指穿进她的手指里头,两人十指紧扣,他小声说:“等以后,咱们一起去祭奠你爹好不好?” 顾莞怔忪了一下,少倾回神,她点了点头:“好!” 她心里有些难以言喻的情感,她抱住谢辞脖子,谢辞立即紧紧拥抱着她。 她长长吐了口气,闭上眼睛靠在他的颈肩。她的父母没去世,但或许等他们百年后就收到了,等这些事情都完了之后,她就领着谢辞去烧上一刀吧。 并没有互诉衷肠,谢辞这次没问顾莞,但他感觉到,两人的情感又往前迈进了一步。 他拥着她,仰头望天,纷扬的雪花之上,越大越大,星光已经不见了,黑乎乎的苍穹,朔风凛冽。 他已经踏入中都地界了。 区区半月,所知所想天翻地覆,但今夜种种,心力油然而生,他仰头,没什么是不可以的! …… 张宁渊来了,谢辞也就终于知晓了父兄埋骨之地了。 那是在东郊大河边不远的一个小山丘上,视野开阔,背向中都,面向北地。 那时候谢辞刚刚越狱,尾随流放的谢家女眷北上相州,一家人都在北方。 张宁渊他们告诉了谢氏父子,希望他们在天有灵,能保佑谢辞他们。 那里冬天是一片开阔雪原,到了春天的时候,却又开遍地的鲜花。 僻静又美丽。 一大三小,三个坟茔,张宁渊他们是以伯父兄长之名,代谢辞所立的。 他们就在这里,安静伫立着。 雪停了,谢辞站在猎猎的北风之中,他身后的所有人,全部脱帽肃立。 谢辞带着顾莞和所有人,三跪九叩,见过父亲兄长,之后在坟前洒下了三樽的烈酒。 淡淡的酒香弥散在坟包之前,谢辞长靴黑衣,站在他们的面前。 久久,他对顾莞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顾莞知道他在说什么,先前,谢辞说过,如果他有朝一日坐到了冯坤的位置上,他就能迫使皇帝下旨昭雪大白天下。 那段时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巨权倾辄交锋的是震撼惊心的。辞身在局中,观感最是清晰直观。 但今时今日,谢辞豁然知晓,这些其实都不会是父兄想要的。 四矸山回来的这半个月里,他思来想去。 谢辞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能再陷入党争了!” 这是一个黑暗不见头的旋涡,越陷只会越深。 而他,现在已经拥有了自保的能力了。 自卢信义以来,做的都是他需要做的,但却不是真正他喜欢做的东西。 他忽生出了另一种的源动力,来自他敬仰如山的父兄。 冷风呼呼,谢辞思绪一片清明:“我必须摆脱冯坤了。” 细思,冯坤这个人是真的可怕,他居然渐渐生出了一种他比老皇帝好些的感觉,甚至渴望和冯坤一样。 再这样下去,他就会成为一个和冯坤一模一样的人了。 他很庆幸,庞淮的当头棒喝,可以说是来得恰到好处。 谢辞看着他父兄的坟茔,心潮翻涌起伏,他告诉顾莞:“我想做一些东西,继承他们的遗志!” 他的父兄,是如此的优秀! 哪怕他仍想将真相大白天下,但他却绝对不会想再用这样的方式了。 他更渴望,有朝一日能用父兄认可的方式,将他们铮铮所为大白于世。 “反正,我不想再党争了。” 他必须抽身出来! 雪停后,大清早,天空云层在疾风中翻涌,泻下了一线天光,照在这个高高的小山丘上。 谢辞黑甲大氅,迎风猎猎而飞,他身姿挺拔如标枪,像一下拂去所有阴霾晦暗,又回到那个叱咤西北战场黑甲少将。 挺拔巍然,铮铮伫立于世。 顾莞其实是看懂了庞淮未出口的伤感和遗憾,谢辞父兄死得太早了,来不及教他的,谢辞只能自己慢慢摸索前行,以致他有许多误会和不解,也经历了许多困难和黑暗。 但庞淮也没法说更多了,他不知身后事,一切都只能谢辞去亲历去成长。 谢辞犹如洗去尘埃,重新绽放光彩,顾莞就很高兴。 她有一种激昂的心情,“嗯!好。” 都听你的! 她微笑,把手伸给他:“我们一起!” 风飒飒,天光乍放,顾莞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掌心,谢辞深呼吸,也伸出手,放在她手心上。 “啪”一声,两只手,重重交叠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终于走出来了! 来了来了,今天码字差点过头了,幸好闹钟提醒了阿秀,肥肥一章!咱们的感情和剧情要进入最后一个大阶段啦! 心心发射,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第83章 准备,荀逍文萱和甜蜜 雪又下起来, 越下越大,北风咆哮刮过灞水雪原卷起无数雪沫冰花万马奔腾的气势不复返,一如墓主人波澜无悔的一生。 谢辞拉着顾莞, 立在墓碑一侧,他把缠了黑纱护掌的手放在坚硬的墓碑上。 这时候, 远处一阵沓沓的马蹄声冲开冰雪,送秦瑛谢凤等人回府的张青寻到小庄, 与留守的谢平两骑快马而来,离小丘远远翻身下马, 快步上前伏跪对墓碑先叩了三个响头, 转向谢辞,有些激动禀:“庞栎来了!他辞了官, 是来投主子的。” 一行快马驰过雪原和官道, 噼里啪啦的雪粒子夹杂冷风劈头盖脸打在人的头脸身上, 迎着风猛烈冲撞奔驰,却有一种血液都在咆哮着要奔腾一往无前的沸肆感。 谢辞留恋不去,闻讯终究告别了父兄, 换了便服, 率人快马自西城门进了中都, 自地道回到国公府。 庞栎也是刚刚从据点那边过到来。四矸山谢辞给他留了一个据点, 有需要的时候在此处联络, 不想,庞淮刚刚下葬, 他就来了。 庞栎背着他的老娘,母子一身简单的青布袍, 他把孝带系在手腕收进袖口里面, 庞母眼睛不好, 有些老人痴呆的样子,她手里捧着一个青花瓷坛子,用蓝布包袱皮包裹得紧紧的。 庞栎白皙的脸冻得有些红,一人一母一马车,很低调找到了谢家卫的联络点。 “那官,我不想当了!” 他是来投奔谢辞的,母子俩如何伤心不提,父兄皆是英年早逝,那倾辄的禁军没了兄长庇护,他自认玩不转,也根本不愿意再留下了,直接以负伤和照顾母亲之名挂了职,把家里打点停当,拉着一个马车载着寡母,投奔谢辞来了。 庞栎说:“不拘将来如何,是生是死也好,是明是暗也罢,反正!我就跟着你!!” 年轻的面庞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然,朝廷让他失望伤心到透顶,他不想再留在禁军随浊流晃荡灭顶了,他没他哥聪明,他哥觉得谢家好、谢辞好,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庞栎小心把老母放下来,谢平和顾莞赶紧上前扶住颤巍巍的老太太,把她扶到屋里暖和。 靛蓝色门帘撩起又放下,沁冷又宽敞的正厅屋檐下,庞栎一把掀起青袍下摆,“啪”一声单膝跪在坚硬的水磨大青石的廊道上,抬头:“庞栎从今往后,但听您的调遣!” 谢辞一个箭步上前,托起庞栎,他道:“好兄弟!” 庞栎是庞淮的弟弟,就是他的兄弟,“从今日起,你的亲娘就是我的亲娘,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会照应她终老!” 庞栎大喜,最后一个隐忧都去了,他激动又要跪下了,被谢辞拉住,“不必如此。” 这是我应该做的。 如此,方不负你们抛弃一切来相随。 雪很大,铺天盖地,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扑入廊下,谢辞仰头,看灰蒙蒙的天,他深吸一口气。 暮色已至,又一天的夜色即将降临,但今天他对日月轮转又有了新的感悟。 日光月华昼夜轮换亘古不变,天不变,但人可以变。 他从来没有这一刻那般深刻地体会到,父亲和兄长留给他的,从来都不仅仅只是这七尺的血肉和半身武艺。 谢家人,他当有谢家魂! …… 偌大的书房,灯火明亮。 沓沓的军靴落地声转进院门踏上水磨石台阶,安置好庞栎母子之后,谢辞回了大书房。 推开厚重的隔扇门,简朴而威严的大长案和大书架,谢辞解下大斗篷,快步回到书案之后。 太师椅后有暗格,一卷卷大大小小的各地情报,谢家卫寻到谢辞之后,重新开始快速发展,将昔日的很多情报点都放回去。 还有流云卫。 谢家卫的情报点多数在北地,主要用作监察诸地有没有异常波动譬如北戎细作引发的不寻常舆论之类的,昔年军方用途,顺道也了解一下当地的民态和官风这样,但谢辞接掌之后,在中都和中原及江南也安排了一些。 顾莞看过这些情报,谢辞当然也看过,他从来没出过声,但谢辞却并不是察觉不到,大魏朝各地渐渐沉疴。不是一两种弊病,而是整体的沉坠,未必人人都如此,甚至也有为民的好官,但皆在这种沉疴的环境当中,譬如秦显不好么?他挤点粮食出来救援归夷州却很不容易。 谢辞天生敏锐,很多东西甚至不用人教,在世事军政中打滚几年,无师自通。 他今天一一重看这些情报,思忖良久,最后判断,王朝的气数,约莫再有个二三十年吧。 假如有一个像冯坤这样手腕强劲的人物,大概会延长一些,但终究是积疾难返了。 当然,上述判断是基于没有意外出现的情况下。 谢辞垂眸良久,如何和冯坤谈判,他已大致有了腹稿。 他不想再在党争的旋涡中越陷越深了,他要尽快抽身出来。 这一切并没有花太长的时间,谢辞发现,他其实一直都有下意识关注这些事宜的,如今豁然明悟,不过就是从前那些了然于心的点点归拢成一条连贯的线。 他有些恍惚,思绪万千,最后重重呼了口气。 谢辞动手收拾案上的东西,拿起北戎那一叠的时候——职责所在,谢家也会收集北戎境内的信报。谢家出事之后,境外的这些点没事,小部分释去了,大部分都还在,北戎信报每一个点一两个月就会来一封,一大摞还挺厚的。 谢辞想东西的时候,顾莞没有打搅他,她仔细安排照顾庞栎老娘的人,又去看了徐氏和秦瑛,之后折返中路大书房,谢辞已经站起来了。 她自己喝了碗红糖姜汤,顺手舀了碗搁他桌面,谢辞拿起那叠北戎的信报,却皱了皱眉:“北戎也太平静了。” 呼延德败走阴山之后,各部回归属地,他率王庭兵马返回银城,按部就班,就挺平静的。 但谢辞却感觉太平静了些,他吩咐过尝试深入些查探,但结果也是没什么异常。 只不过,谢辞神经敏感,呼延德太老实他就总觉得有点不对头。 瓷罐旁就一个碗,顾莞用的是同一个碗,谢辞边说视线忍不住那个碗瞟了下。他端起碗转了半圈,最后精准绕回顾莞喝过的口子,顾莞嗤嗤笑一声,瞅了他一眼,室内一直沉沉的气氛因为她的到来一下子松懈下来。 谢辞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他和她对视了一眼,那双冷凝的墨瞳柔和下来,“我们先把你的舅舅救出来,然后我再和冯坤……” 话未说完,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有人在院门和郑应谢平交谈两句,大咧咧走进来,上了台阶之后,在门帘外装模作样敲了两下,掀起一点缝隙露出一双眼睛,是张宁渊,他瞄了一下,没有限制级画面,他立马一把掀开挡雪的厚帘。 “谢辞!忘了告诉你,我在路上救了两个人了,搁在破庙里头,你赶紧派人去接一接,不然要冻坏了!” 张家父母留在小庄子,一家三口早就商量过了,暂时留在小庄子先,等春暖花开,他们就去朔方。 至于张宁渊,已经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了,兴冲冲和他爹娘挥手告别,跟着一起进城回府了。 “什么人啊?” 问的时候,谢辞还不大在意,张宁渊拍拍身上的雪把斗篷解了,自个儿跑去圆桌边喝姜汤,没有碗,他本来想整盆喝的,端到一半想起顾莞,最后捡起一个茶盏倒空,用茶盏饮,“一个男一个女,昏迷了,好像中毒。” 他当时跑路紧张顾不上太多,用茶水化了个饼和母亲合力给两人灌了下去,饿倒不怕饿死,就是怕冻,他嗐一声:“那个男的挺吓人的,烧伤旧疤很严重,半张脸,连手都烧化一只。” 顾莞:“???” 顾莞惊得连笔洗都打翻了,水哗啦啦泼了一桌一地,七手八脚赶紧把桌边两摞情报捡起往干的那边一扔,她和蓦地抬头的谢辞对视一眼,两人倏地看向懵逼一下的张宁渊:“你说什么?!” “人在哪里?快,快快,快告诉我们!”顾莞急了,“你怎么不早说?” 张宁渊:……我艹,这两个还是自己人啊? “我不知道啊!” 他拔腿往外走,“是在城外的踏翠庵捡的,我把他们放在几里外的破土地庙里的。” …… 中都繁华,外城门出去后仍是一大片的住宅区和自发坊,犹如一个城外城,有外城的繁庶却没有外城分坊的划分和规限严谨,十分热闹,一路去到十多里之外,才渐渐疏落,城镇和郊野的区别开始明显起来,出现大片大片农庄和野地。 踏翠庵位于东城门出去后五十多里地的地方,在云岭支脉踏翠山的山脚下,附近有个用黄土夯的破旧土地庙,很小,也是黄泥堆的供桌后面,仅仅够躺下两人。 谢辞顾莞亲自率人去,快马出城,在张宁渊的带路下,很快找到荀逍和秦文萱,两人昏迷不醒,无声闭目躺在土地庙里,一整天手脚冰冷,脸色苍白中微微泛着一些青,泛着一种淡淡晦暗灰色,确实是中了毒的模样。 谢辞顾莞把府医都带来了,一按脉门,谢辞松了一口气:“先回府。” 顾莞也顾不上问,连忙指挥人都抬上马车,之后赶在闭城门前迅速赶回府里。 偌大的厢房里,灯火通明。 几个府医连同郎中都已经在等着了,人一到,立即背着药箱上前。 两幅青色床帐勾起,荀逍和秦文萱并排躺在床铺上,架子床另一边的栏板直接拆了,方便府医给躺在里面秦文萱诊治。 明亮灯光下,两人脸上冻出来的乌青渐渐褪了,脸色很苍白,但晦暗的感觉还在,并且变得清晰起来。 秦瑛心急如焚,她一接到消息都顾不上伤感,急忙就跑过来了,连陈晏都过来了,一行人站在谢辞顾莞身后,焦急等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陈晏都顾不上男女之别,他都一把年纪了,引颈频频张望,老友膝下就这么一个独女,可千万别出事。 秦瑛急得不行,“他们不是去北戎了吗?怎么回中都了?” 还中了毒倒在野外。 “难道荀逊那厮潜到中都来了?!” 幸好遇上张宁渊一家三口,不然冻都冻僵了。 荀逍和秦文萱的诊断结果没等太久就出来了,老军医不是很擅长诊毒,不过秦显等人当初搜罗的郎中之中,有一个是非常擅长的毒症,五名府医低声商量了一阵,很快就得出结论。 情况不好也不坏。 “毒中的是配调毒,”配调毒即是复合毒,什么七虫七花这类就属于调配毒,好几种毒粉调配成一种毒药的意思。老大夫他们根据荀逍和秦文萱的脉象、体症表现(这个顾莞也亲自检察过),和扎指尖放出的毒血,最后大致有了结论。 “曼荼罗一类的药物为基底,分量很重,吸入的。应当还有阿片。” 顾莞:“阿片?” 四旬的府医捋一把及胸的乌黑长须,他就是那名擅毒的郎中,显然他十分见多识博,连阿片都辨出来了。这里的阿片,也即是鸦.片提炼物,本土没有的。 他点点头,“不过分量稍轻些,还有大红丸、山砒石、乌头、红信等等。” 吸入毒物,毒性颇强,但和见血封喉或口服的毒物不一样,前者毒性一般是没法和后者相比的,更注重的致使昏迷的效果。荀逍中毒之后,显然迅速撤离并服用了解毒丹和进行过放血及逼毒处理了,秦文萱中毒则浅得多,目前中毒水平和放血逼毒后的荀逍差不多。 荀逍处理及时,没有性命之危,否则张宁渊也不会把他们暂安置在土地庙了,府医刚才已经开始方子去抓药了,一天三剂连服五天,其他毒性能大致缓解。 “唯一就是曼荼罗和阿片之毒,汤药没有太大作用,只能等他们自行清醒了。” 谢辞皱了皱眉:“那大概需要多久?” 府医说:“应当不会短,三五日几率很小,十天半月,甚至更长,说不好。” 荀逍和秦文萱有滚下山坡的痕迹,应当是遁离途中昏迷滚落,刚才揭开过头发,有磕青的痕迹。 府医金针刺穴放过血,两人的呼吸明显强些。 所以府医认为磕伤也有一定影响,两者合一,荀逍和秦文萱的昏迷期应当会较长。 反正现在能辨的毒都辨出来了,复合毒就是麻烦,不过目前问题也不算大,只要人清醒,到时再对症解余毒,应当就没大碍的。 这种复杂的厉害毒物,不禁让谢辞和顾莞立即就想起了当初那“钩吻”。 “肯定是北戎的手笔了。”正确的说法,应该是荀逊的手笔吧?能让荀逍这般万里追踪的,别无第二人选了。 荀逍和秦文萱没事,大家松了一口气,吩咐了几句,几人也没有继续待在房中妨碍喂药,出了房门站在阶下,谢辞在土庙已经吩咐了谢风去查一查这个踏翠庵及附近的一带,看能否找到些蛛丝马迹不? 张宁渊一击掌:“嗐,我就说中都有北戎细作吧,那酒坊就是一个窝点,还不信我!” 谢辞也没有让查这个酒坊,经过朝廷两轮搜查,该撤的早撤完了。 张宁渊不用人问,他自己就连比带划说起来了:“当时候天冷还黑,风特别大!雪迷着眼睛都快看不清了,我专捡小道走,路上也没什么人,后来一路往东走,过了田庄,一个人人影都看不见了,我这心里正有点儿毛毛的,” 谢辞瞟了他一眼,一大把年纪了,居然还怕鬼,丢人! 张宁渊一身深紫色武士服,又高又瘦,和李弈相比,少了矜贵自持,多了少年人的恣意风流,他瞄了顾莞一眼,觉得不能在弟妹面前丢了面子,连忙挺起胸膛,“其实我也没害怕!主要是爹娘在嘛,我担心他们我得保护爹娘,”他赶紧说重点,“然后,我突然在道旁的沟里,望见一只铺满雪的手!” 当时可把他给吓了一大跳,回过神来,赶紧勒停马车,巡睃附近一眼,才提着剑跳下车。 然后荀逍的形貌又把他惊了一下,这也是他不敢往爹娘车里放的原因,恩怨仇杀万一牵连到父亲阿娘,他杀了自己都没地儿后悔去。 只要不是鬼,他胆子还挺大的,于是把人扛上车辕,和父母商量了一下,刚好前面走出几里地的有个黄土夯的土地庙,还算安全,就用饼化了茶汤给两人喂下,安置在土地庙里,打算回头和谢辞汇合之后,再让他安排个人来。 说话间,谢风也回来了,踏翠山也不大,连用那庵堂都地毯式搜索了一遍,谢风拱手:“主子,并没发现什么异常。” 这是初步搜查,他还安排了深入再搜和点了几个人蹲点,不过第一次没察觉异常的话,后续可能性也不会很大。 谢辞点点头,让谢风尝试继续追查,让他下去了。 顾莞猜测:“也不知是附近有北戎的据点呢,还是道上发生了什么?” 三人沿着抄手游廊出了安置荀逍秦文萱的东路三进院,顾莞有些扼腕,主要原轨迹的话,这个时候荀逊还好好地在北地当他的大都护,和中都没啥联系。 或许有联系吧,但顾莞也不得而知。 上辈子这个时候其实老皇帝已经驾崩了,不知道现在为啥没死,反正因为谢辞强势加入,很多东西已经变得妈都不认了。 蔺国丈已经快崩盘了,老皇帝和冯坤的厮斗已经逼近白热化的巅峰,但他们已经不欲继续掺和了,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顾莞想了想,荀逊是挺厉害的,但他总不至于操控到冯坤和老皇帝吧,先不管他了,反正等荀逍和文萱醒了,也就清楚了。 中都算他们的地头,说不定回头就能噶了他,帮助荀逍把杀母之仇给报了呢。 如果能顺带把大魏覆灭的时间往后推延一些,那就更好了。 顾莞受谢信衷谢骍父子庞淮和谢辞的感染,她的心态也变得积极起来了,不再想着不破不立了。 谢辞也是这么想的,等荀逍和秦文萱醒来再说,当务之急,还是脱离冯坤的事。 “谢辞”明面一行也已经进入京畿地界,再拖也最多一两天,眼下中都的局势,再不抽身怕就来不及了。 顾莞有点点担心:“他会肯吗?” “他会的。” 谢辞淡淡地道。 他说着两句话的时候,是平铺直述带着一种淡淡的冷冽凝肃,黑色窄袖武士服的矫健身躯负手而立,如一柄出鞘的宝剑。 但话锋一转,又变得柔和起来,“不过在此之前,先得把你舅舅俩救出来了才行。” 路过张宁渊院子的时候,谢辞一脚把他踹进去了,沿着抄手游廊一路回到书房大院,皑皑白雪铺满房檐树梢,院子静悄悄的,就剩他们两个人,谢云等人已经避到不知哪去了。 本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也是先前路上简单商量过的,但此刻他垂首轻轻道来,却有一种比浅淡的月色还要更加柔和的感觉。 “先得”、“才行”,清浅道来,有一种总是要如此,把她放在了心头第一位的感觉。 悉数藏在了他那句很轻很自然的话语来。 柔情蜜意,油然而生。 越细品,却越能品出甜蜜来。 谢辞问她:“你搞定那个寇崇没有?” 微风细雪,簌簌纷飞,檐下灯笼随风轻晃着,暖黄的光笼罩在两人的身上,顾莞翘起唇角,她品到这种轻柔的甜蜜了。 从四矸山回来后,总有种格外黏腻的感觉哎。 她翘唇,抬眼瞅了他一眼,那双暖褐色的杏仁大眼映着雪色漂亮像繁星,弯弯的,她的笑也变得甜蜜起来。 顾莞拿脚点地转了转,她跑开,唇角弯弯回头看他,“差不多了。” “我这就去拍醒他!” 作者有话说: 寇崇:我做错了什么?QAQ 来了来了!中午好呀宝宝们~ 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哈哈~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sasa”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84章 冯坤神情危险到极致,“谢辞来了?很好!” 顾莞两三下就跑到寇崇的小院去, 不过不用拍醒,寇崇这会正困得不行,但没法睡觉, 徐氏正在哀求他。 顾莞当初非得把这寇崇抓回来吧,就是为了这一天。 这人上辈子需要他上的时候啥都恰好知道, 人送外号“百事通”。就说先前虞苗风那茬吧,他从东宫回来以后天天在家里睡大头觉, 也没往冯坤府里凑,但人家偏偏该知道的都知道。 要不是顾莞把他逮住了, 估计他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少有能在冯坤手底下搞完小动作后还能全须全尾苟住的人 顾莞就猜他有可能察觉会什么蛛丝马迹的,平时有空吧, 她就带好吃好酒溜达过去, 话赶话旁敲侧击得手, 他果然知道! 寇崇来了之后,顾莞也不说什么,只让徐氏照应他生活起居。徐氏很用心帮女儿的忙, 衣食住行, 咸淡干稀, 夏祛湿冬温热, 天才刚冷, 热腾腾的羊肉汤锅就安排上了,口味做法, 无处不妥帖。 所以徐氏哀求起来,即使寇崇知道顾莞是故意的, 他也很难招架啊。 今早拜别了谢家父子之后, 顾莞便命人飞马回来传讯给徐氏, 徐氏一整天都待在寇崇的院子,连午饭都没心情吃。 顾莞过去的时候,寇崇正蹲在檐灯下黑褐色的回廊栏板上,两手肘放在膝盖上,蓝皮上衣灰兔皮帽子,帽子扯下来了,头发抓得乱糟糟,一脸生无可恋,“……我说我不知道,你信吗?” 顾莞抢答:“不信。” 顾莞两三步跳上回廊,和他一起蹲在房门口的栏杆上,笑眯眯凑过去说:“喂,我们可能很快就回北边去了,到时候就把你交给你寇文韶管教去。” 寇崇:“……” 他僵住,侧头和顾莞大眼瞪小眼,我艹,这岂不是丢脸丢回老家去了。 寇崇一听寇文韶,简直像老鼠见了猫,一脸便秘和顾莞对视三秒,顾莞碰碰他的肩膀,“带个路呗。” 寇崇僵硬片刻,肩膀一垮,但他下一秒就跳起来,一把抓住顾莞:“……你得和我一起去!” 寇崇眼睛很尖,余光越过院门,夜色下雪光,院门外不远处已经落尽了叶子的长长荼茶花坛,半人高的枝丫落满新雪,花坛后站着一个身姿笔挺的黑色箭袖斜襟边缘绣蓝色暗纹的武士服的年轻男子,目若冷电,威势极足,他尾随顾莞而来,正侧头吩咐着身边的谢云谢平两人什么,后者一个领命离去,另一个正凝神听着。 他负手而立,正面却是冲着他们方向的。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冲着顾莞的方向。 寇崇死活拉着顾莞,嚎道:“你去我才去,不然的话,我不干!” 他怕半途丢下他不管,顾莞去的话,谢辞肯定会去,他的安全保障级别大大提升。 顾莞回头瞄了一眼,月夜下,谢辞高大的身影正立在花坛之后,夜色幽暗,他高大的深黑身影在远离灯光暗处有一种幽秘矜贵感。 困苦洗尽铅华,差点都忘记了,谢辞原是个出身高门的小公爷。 历经磨难的岁月峥嵘感和渗透进骨子里的良好教养交集在一起,一个独一无二的他。 他并没有回书房,她来了,他也跟着来了,跟秤不离砣似的。 顾莞忍不住笑了,那双杏仁大眼弯了一下,她回头瞄了眼死拽着她胳膊不放的寇崇。 狡猾大大的。 …… 寇崇终于松口了,徐氏喜极而泣,顾莞轻拥她拍了拍她的肩背,温声说:“您和闵沛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先到城外去。” 国公府没点什么灯,实际整个府邸都在黑暗中动了起来,如无意外,救出徐舅舅祖孙之后,马上就是和冯坤摊牌时候了。 撤到城外等着,机动性更强,也好让谢辞少些掣肘。 寇崇虽没见过谢辞几次,但那双贼兮兮的三角眼一点都没看纰漏,谢辞快步进了小院,一听顾莞同去,他立即就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寇崇抓了几把头发:“嘶,其实我也不肯定,但我猜,人应该是在西山行宫中。” 顾莞惊讶:“西山行宫?” 寇崇说:“是啊,那徐文广接回来的时候据说不大好了,没个好地方调养的话,这中都的冬天怕是一个难熬的过去。” 顾莞眨眨眼睛:“嗳,”她用肩膀碰碰他,“你在冯坤府里有眼线吧?” 寇崇跳起来:“你在想什么,早不联系了,你别想!没可能的!” 他也不敢再联系了,寇崇一个激灵,冯坤很恐怖的,况且他跑了,冯坤怕是把府里梨一遍早就把人清出来了,就算没清他也不敢茅坑点灯笼找死啊。 顾莞十分遗憾:“好吧,那咱们走吧。” 半宿折腾,已经深夜,穿地道而过,找了一个毗邻城门的据点,天未亮即自西城门而出。 他们略略改装成一个商行,携眷而出,出了城门之后,顾莞掀帘而出,谢辞跨染了毛的枣红大马就轻跑在车辕侧,他直接把手伸给她。 顾莞也不扭捏,一笑,直接把手放在他的掌心,谢辞握住一拉,她一飞上了他的马背上,两人共乘一骑,迎着晨风跑了起来。 冬季天亮得晚,京内一触即发的局势与城外并不相干,皑皑的白雪黑树丘陵群山,远处云岭山上的常青树木落满了素白的雪。 昏与暗交汇的晨光中,沁冷的寒风迎风送面,忽带来一种微温的水汽,遇上第一条没有结冰的小河的时候,谢辞忽说:“莞莞,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 怎么可能不记得呢? 铁槛寺外狱就在西郊,在这里往西南远眺,已经能望见铁槛寺所在的翠屏山了,百年古刹,悠远钟声,“铛——铛——” 黑乎乎的轮廓飞起一个翘檐的古刹轮廓耸立在山巅。 从铁槛寺下来不足三里,就是那铁槛寺外狱了。 当年,她拉着谢辞的手,跑过黑乎乎的雪原,经过没有结冰的河流的时候,她还在河边伪造落水痕迹,之后两人在咆哮的风雪中一路往北跑。 那时候,谢辞很瘦,一匹驽马共乘,她能清晰感觉到抽条少年的肋骨。 真的没想到,两人还会回来,一别数年,身后的人胸膛不知何时已经变成紧致的肌肉。 “真不容易啊!” 顾莞忍不住笑了起来了,风扬起她的笑声,银铃一般的清脆飞扬。 两人共乘而骑,一路跑过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色。 沿途小河河岸化雪的范围越来越大,终于隐约望见一丝丝的白烟在河面升腾,西山行宫的界碑到了。 一行人如同一个普通出城到别庄的散心的普通贵眷,沿着官道绕过行宫,之后披上白色的斗篷,把兜帽拉上,谢辞一手搂着顾莞的腰,另一手提着寇崇的衣领,十数人迅速离开车队。 寇崇:“……” 车队继续前行,而他们已悄然无声进了行宫地界的山林,隐伏在白雪野地里,遥望不远处的朱红色宫墙。 寇崇趴在雪地上,他不敢抱怨谢辞,只好自己抹抹脸上的雪爬起来,“呐,就是这里啦,不过我不肯定啊。” 许文广流放岭南多年,全凭一口气支撑,刚刚被带回京的时候,身体跟纸糊似的四处漏风。冯坤不可能把人放到江南去的,毕竟随时可能会用,而中都地界,适合养着他的,拢共也就那点地方。 中都温泉资源不多,都圈在西山温泉行宫里面了。 寇崇在东宫的时候,其中一项工作是替太子整理情报分析局势的,他有两边的消息,有次他偶然察觉,司礼监那边有个太监安排了些新鲜菜蔬和药物往西山行宫去了。 很不起眼的小事,其实菜蔬米面和药物护军宫人也要用,每月都要调拨的,打点一下,拨点好的太正常了。 但寇崇从这影影绰绰的一点小事,他立马就猜到了,许文广祖孙大概是在西山行宫了。 谢辞淡淡一笑:“但愿你没猜错。” 他道:“倘若你没错,我不但可以让你衣锦还乡,还能委以要职让寇文韶对刮目相看。” 寇崇明知道谢辞意也在收拢他,但双眼还是噌一下瓦亮起来了,“真的?!” 他一抽鼻子,“嗐!那咱们快走吧!” 进入西山行宫并不难,京中禁军虽然多,但却是紧着皇帝来的,老皇帝已经好几年没有驾幸西山行宫,自然也就门庭疏落,地方太大,护军也显稀疏。 很容易就进去了。 但这个西山行宫还真是个好地方啊,溪流绿树,地热资源丰富,自砚清大池的温热泉水流尽行宫最底部的湖泊当中,游鱼优哉游哉,甚至还有反季节的莼菜和荷花,都是精心培养上供的。 顾莞不禁说:“冯坤真厉害。” 居然敢在行宫安置人,简直了啊。 大冬天的山麓,温差很大,温泉行宫温热的水汽弥漫,白烟袅袅,行宫红墙金瓦,进得来后,顾莞把白斗篷卸了,露出一身红色的袄裙,这里热,她把外衣也卸下,露出一身薄薄的红绸短褐,那双黑白分明的杏仁大眼在水汽中顾盼生辉,淡淡朦胧,奶白色的皮肤透着粉红的光泽,又细又嫩,近距离连绒毛都清晰。 谢辞一直与顾莞并肩而行,一行人很快把行宫巡睃了一遍,然后发现了一个明显是外松内紧的宫殿,叫玉华宫。 基本可以肯定,寇崇没猜错,就是这里了! 谢辞等人观察一下,正在商量怎么进去把人救出,最后见到人之前不要打草惊蛇,那寇崇怕得要死,他判断:“这个宫和隔壁那个清华宫,观山势和泉眼分布,这两个宫的泉池应当时互相连通的,是双子池。” 卧槽。 顾莞:“你好厉害喔,为啥要赖吃赖喝不出力?!” 寇崇吐气扬眉:“那当然!” 他脸皮厚,直接忽略后一句。 于是,一行人直奔清华宫去了,谢云谢平直接入水,很快回转,“主子,果然是通的!” “很好。” 谢辞很满意,点了两个人留下,其余人无声滑入水中。 温热的泉水包裹全身,水质感觉格外丝滑,果然不愧是高品妃子才能居住的地方啊。 顾莞“哇”一声,两人一头扎进泉水中。 在温泉中游泳和普通水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清华宫和玉华宫都一样,除了主殿偏殿各建了池子之外,还有四五个没有封闭的出水口,泉水涌出地面汩汩环绕整个三进宫殿,如同仙境一般。 一行九人下来,自动分开两两一队。 顾莞和谢辞出来这个地方,是个盥洗池子,侧边墙壁五颜六色的不规则琉璃片镶嵌在石制隔扇窗上,折射进红的蓝的绿的雪光和天光,氤氲的温热水汽,简直美轮美奂。 谢辞和顾莞都不知道,这个玉华是神宗特地为爱妃华贵妃修建的,这小小的盥洗室,正是帝妃恩爱情趣的地点之一,虽不大,但每一处都是精心修筑的。 在这个美轮美奂,浪漫到了极点地方,两人刚刚露头,就听见外面有人巡逻走过的声音,人走之后,又来了一对宫人,坐在外面的石坎上,嘀嘀咕咕抱怨着,“又老又倔”“真难伺候,”“西角房我不去了,……” 有人在外面,两人立即又把脑袋缩回水面下,人走了之后,才露出头来。 五彩琉璃像星星一样光芒,顾莞侧头听了一会儿,她想爬上去趴窗口瞄一下那两个宫人。 ——还不能走,但闲着她也无聊。 只不过,她才一转头,身后的谢辞忽拉住她的手腕,顾莞回头,他双眸湿了水,眼睫头发格外的乌黑水亮,那双漂亮的眼眸在温热的泉水中褪去所有冷冽,如蔷薇花一般的美丽黢黑,像藏有火花一样。 顾莞不知道,谢辞一路跟在她后面,她在前方轻摇往前游,而他在后面为她护法。 光线是从前面来的,他那个角度仰望她,她红色衣袂翩翩游曳,腰肢纤纤柔韧,灵活的像一尾游鱼似的,光影中,那双修长笔直的长腿跟随翩曳衣袂在一起游动着。 此刻她白皙的脸颊浸染了温泉水汽,像要发光一样,粉红飞花,出水芙蓉,一颦一笑,灵动轻盈到了极点。 他拉着她,小声说:“不要去。” 反正看了她们也不会走的。 在这个温热的汤泉中,琉璃五色缤纷,谢辞说完之后,轻轻伸手,揽住她的腰,他有点屏息,慢慢俯身,微闭双目,轻轻侧头吻了上去。 两个人都美到了极点,谢辞薄薄的衣物贴在他紧致流畅的胸腹上,红披风已经卸了,玄衣乌黑清亮,半身没入温泉池中。 他第一次,主动吻上顾莞的唇。 那双有力的臂膀,圈住她的腰背。 顾莞一回头的时候,已经知道他想干什么了,旖旎五彩温热泉池,他轻轻靠近她,脸越放越大,长眉入鬓双目凌然美丽,极致的俊美和阳刚气息。 顾莞骤然被他拉进怀里,她仰头,两人面对面,热气蒸腾,昨夜那种甜蜜感觉忽被忆了起来,感官在温热的泉水中被无限放大,她忽有点微羞,唇角翘起,像一个真正十八岁少女一样,在他凑近的时候,有些紧张和期待,她下意识眨了眨眼睛。 唇上一热,柔软温热的触觉,呼吸喷洒在彼此的口鼻皮肤上,吸入彼此的心肺。 谢辞有过多次经验了,他渐渐掌握着一些技巧。 而顾莞忘记了所有的技巧,两人凭着本能,摩挲着,越吻越深,最终不知是谁唇微张了一下,柔软的舌尖钻了进去。 温热的泉池里,两人轻吮着对方,品尝着对方的味道,无声地交换了第一个舌.吻。 许久,结束以后,谢辞呼吸很急促,两人相视着对方,目光都好像能滴出水来一般。 他年轻血旺,下腹紧绷,不得不退后一点,以防顾莞发现他的窘态。 两人双眼亮晶晶的,脸红心跳,慢慢把额头顶在一起,然后顾莞脑袋靠在他的肩膀,谢辞拥着她。 不得了了,谢辞学得很快呢。 大概温泉太热了,顾莞觉得脸皮烫得很,她拿手扇了扇风,唇角却勾起,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他的肩窝上。 谢辞也翘着唇,嘴角快咧到耳后根了,他呼吸很重,拿脸颊摩挲片刻,侧脸贴着她的发顶。 …… 一个让人脸红心跳的亲吻之后,那两个宫人终于走开了,两人对视了一眼,顾莞轻咳一声,笑着的,她掉头跳了上水。 谢辞立马紧随其后。 营救行动还是很成功的,谢云谢梓那边没人聊天,已经摸索到“西角房”那边去了。 有了宫人提示,谢辞顾莞直奔那方向去,几拨人前后脚抵达。 谢辞并没有察觉像殷罗这样的高手,让殷罗这样的高手来守这里,也太浪费了。 行宫主打一个信息不通的隐秘。 确定了地方之后,谢平谢云等人旋风般出击,一人一个,迅速放倒院内的护军和太监,谢辞和顾莞一脚踹开角房的门,里头一老一小受惊回头。 那老的四旬多快五十,但外貌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头发花白稀疏,只不过,外甥似舅,他轮廓五官和顾莞有几分相像,都不用问,双方一照面,就知道对方是谁了。 顾莞二话不说,赶紧打了招呼,徐文广哪里顾得上外头冷不冷,他身体也比先前好多了,顾莞俯身抱起小孩,谢辞立即接了过去,他马上就跳下床跟着顾莞他们走了。 花了一刻钟,离开了西山行宫,马车迎面驰过来,他们立即把许文广祖孙塞进马车内,迅速换了衣服,一行人快马往东郊庄子而去。 这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 今天没有下雪,但也并没有阳光。 离开了温泉行宫范围,北风一下子凛冽起来了,冷风呼呼吹着,两人的颜面和情绪都终于恢复了正常的温度。 在西郊通往东郊庄子的路上,途径第一个通往西城门的官道的时候,谢辞蓦地勒停了马,以及他身后的谢云谢平等人。 一行人,分开了两拨。 谢辞的神态变得端冷凝肃起来,犹如一张拉满的弦弓,蓄势待发。 铁血冷冽,帅到了极点,但顾莞现在也顾不上关注这些,“你回去了吗?” “对。” 他对顾莞道:“谢海在小庄子等你们,要小心些。” 官道人来车往,繁庶络绎,天光落在他刀锋一般的眉目,他对顾莞说:“如果顺利,我们很快就要离开中都,返回朔方。” 缓声道来,但每一字都蕴含了一种极度绷紧的张力。 他们救走徐文广祖孙,冯坤很快就能知道。 …… 内城,齐国公府。 这个已将抵整个王朝的权力顶峰的府邸。 偌大的书房之内,却低气压一刹笼罩,鸦雀无声,山雨欲来。 小叶紫檀大书案之后,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冯坤慢慢抬起眼睛,一双阴柔艳丽的丹凤目一咪,凌厉到了极点。 “你说什么?” “徐文广祖孙今早被人救走了?!” 而这个时候,却有个小黄门飞奔而去,跪下,禀:“相爷,谢辞来了!” 朱色槛窗大开,天光落在大书案之后,冯坤冷冷勾起一边唇角,他怒极反笑,神情危险到极致。 “谢辞来了?” “很好!” 作者有话说: 公不离婆,秤不离砣。(顾莞:怎么搞到老夫老妻的样子,叉腰!我不服) 明天就是至关重要的谈判了!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哈哈~ (/≧▽≦)/ 第85章 达成协议;“我们成亲吧?” 大书房内气压低到了极点, 里里外外皆屏息以待,冯坤冷冷道:“那就把他叫进来吧。” 所有情绪悉数敛去,一触即发的凛冽危险。 阴冬, 无风,齐国公府正厅十六扇朱漆隔扇门今冬第一次全部打开, 寒冷驱走了大鼎与火墙带来的暖意,冯坤却没有披狐裘毛氅, 一身薄薄的蜀锦描金的大红麒麟袍,殷赤似火, 他却丝毫未流露出惧冷之色, 这位当场第一权宦第一次崭露他真正的面目。 冯坤其实不需要狐裘和大毛斗篷。 过去这行为,不过为了适度降低强悍中的侵略性和给人带来的警惕性。 谢辞的马就停在齐国公府正门之外, 他已重新换上玄黑重铠, 脚踏及膝黑靴, 率一行精甲在身的卫兵快马驰过齐国公府前宽敞的青石板大街,一勒马,停在红漆红钉的大门之外, 他未再有丝毫遮掩自己的行踪举止。 谢辞翻身而下, 在小火者的带引之下, 沉而稳的军靴落地声, 一步一步跨进了这座庞大威势的府邸。 几乎是一跨进门槛, 就悄然感觉到平静的表面下那种弓弦拉满的氛围,青砖红基飞檐黑瓦, 皑皑的白雪,小太监婢女禁军如往常一般伫立在应有的位置上, 皮肤却自动嗅到那种无声无息的危险, 汗毛一根接一根的竖了起来。 谢云谢平张青郑应等人皆是进出沙场见识血战无数的人, 几乎是一跨齐国公府,他们的浑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起来,雷达全开警戒飙升到了顶点,不动声色间自动呈互为犄角的防御态势,紧紧跟随谢辞身后。 谢辞眉目沉肃,表情却未见有丝毫变化,严阵以待,却并不呈谢平等人的高度戒备姿态。 他抬目,跨过大门一转过内仪门之后,便见正厅。 十六扇髹金朱漆隔扇门大敞,他隔着偌大的前庭,已经望见那高居上首正中而坐的朱红色身影。 谢辞这次没有把谢云等人放在仪门外,直接率人而入,到了这份上,再来这些虚的已经没有意思。 穿过前庭,步上台阶,谢云等人终于被拦下,谢辞没有停顿,直入正厅,一直行至大鼎后冯坤十步远他往常站立的位置。 冯坤左下首站着面色微有苍白但精神已经恢复的殷罗,右手侧站着一名同样高瘦但稍矮些的青年男子,谢辞没见过的,但他一眼就看出了是个殷罗一样的高手。 偌大的正厅之内,所有小太监仆婢皆已屏退,谢辞听到两侧弓弩上弦的声音和几大排清浅的呼吸声。 只要冯坤一声令下,不管谢辞有多么了不得,他也很难全身而退。 金丝翼善冠两条金绳在耳侧垂下,丹凤目凌厉到了极点,冯坤冷笑:“谢辞,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来?” 他极敏锐,谢辞这是有筹码作倚仗而来? 他勾唇,冷冷地笑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他倒要看看,谢辞究竟能有什么倚仗?! 冯坤朱红薄唇一掀,吐出如蛇吐信的十个字,“说,倘若不然,就把命留下。” 谢辞进来之后,站定,如往常一般见礼,却只是抱了抱拳,腰脊不弯。 他抬起眼睑,与冯坤视线碰上,如平地飓风,一触即发。 谢辞沉沉如渊,声音不高也不低,他道:“四矸山中,一名朋友的离逝,谢辞对中都权斗已然倦怠,欲抽身而去,请冯相支持。” 冯坤勾了下一边唇角。 谢辞终于说到最关键之处了,他来这里,当然是有筹码的,并且,筹码相当有力。 他淡淡道:“冯相,请屏退左右。” 冯坤冷笑一声:“你只管说。” 没什么是在场心腹听不得的。 谢辞也知道,循例说一句罢了,他视线倏地一凝,毫不迟疑道:“如果谢某人没猜错,冯相的逼宫计划业已准备就绪,动手日期就在眼前!” 谢辞一句话,石破天惊! 但紧接着还有一句:“庞淮已死,南衙北衙已经汰换的过半卫将校尉,想必,冯相已经把想要安排的人手全都安排到位了!” “疾风骤雨,以快打慢,而后以退为进,扰乱视线,让玉泉宫那位松懈。” “万籁俱静,正该给予致命一击!!” “冯相十数年筹谋,终于到了雷霆万钧的最后一击之际了!” 谢辞一句接一句,句句石破天惊,铿锵有力,顷刻掀起滔天巨浪。 冯坤原本双手放置在太师椅扶手上,微斜往后靠铺了紫红色椅搭的靠背上,从谢辞第一句开始,他倏地睁开眼睑,霍一声坐直,气势如骇然巨浪,利箭一般的目光倏地射向谢辞。 冯坤的表情倏地变了,他终于神色大变,凌厉到了极点,死死盯着谢辞。 包括他左右下手的殷罗两人,猝不及防,两人和冯坤一样,蓦地抬眼射向谢辞,神色大变! 正厅之内,气氛终于一变。 这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隐秘,冯坤做了这么多,隐藏在最暗处的终极目的,就是把南衙北衙和金吾卫统领校尉这些老皇帝始终紧紧钳制在手中的近身和拱卫皇宫和都城的卫护禁军。 他为老皇帝准备的,由始到终,都是一场血腥的屠戮! 他要用鲜血洗礼,用最恫骇老皇帝的方式,要对方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攀上皇座一剑杀死,一片片地片下血肉,看着自己失去生命,血溅三尺,恐惧又骇怒地失去一切死死抓在的重愈生命的东西! 无能为力,无能狂怒地死去。 如此,才能告慰他千刀万剐而死的父亲! 一头撞死在门柱的母亲和胞姐。 被年少没入宫禁去势、痛苦得很多次想自尽而亡,却死死凭着那仅剩的一口气忍受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侮辱,最终熬过来,熬出了头,爬到今时今日的自己! 谢辞说得一点都不错,东宫只是掀起一切的伊始,谢辞等人前往四矸山之时,中都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冯坤准备的六大案件,接二连三掀起的滔天巨浪,把蔺国丈几乎打残,老皇帝焦头烂额。 冯坤手里的大案六件才掀了四件,就已经打到保皇党震骇难以言表,把老皇帝杀得步步后退退无可退,整个中都乃至重要地方大震荡,在核心被波及的下马官将不计其数。 只不过,老皇帝也不是省油的灯,在上旬的时候他终于抓住了铜矿案的一处漏洞,以此作为缺口,连连反击,终于重新稳住,冯坤凶猛的势头终于被遏制住了,不得不微微收拢呈守伺的状态。 目前的局势就是这样,对比起先前,如今算是暴风雨之间的平静,老皇帝又要重新席卷回来了。 但谢辞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甚至这个铜矿案的漏洞都很可能是冯坤刻意释放出来了,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让老皇帝松一口气,希望重燃,让整个中都重新恢复平静。 因为,冯坤的部署已经完成了。 抛出这六大案件,滔天巨浪中都大动官将下马纷纷如雨,老皇帝手下也不全是干净的人,事实上,如今整个中都真可以说是干净的人没几个,可能也就闻太师那边一小撮。 冯坤掀开这一切,中都大动几乎是顺利成章的事。 而掩藏在这纷纷乱象之下,冯坤的真正目的,正是南衙北衙和金吾卫。 朝堂势力很重要但不致命,皇帝到现在都没有真正骇然过,是因为他的人身安全是没有问题的。而京营主将高鸣恭虽沉默多时但关键时刻只听圣旨号令,后者能控得住京营复杂的情况。 京营远在云乡相隔高高的城墙,而南衙北衙和金吾卫至关重要。像太子李旻篡位,动用的正是南衙北衙和金吾卫,京营的虞苗风是没法动的。 一夜便能定乾坤。 皇帝汰换上的都是自己人,然冯坤处心积虑多年,那些后备上位的,究竟有几个是真正的自己人,又几个又是冯坤的人,那就只有后者才清楚了。 谢辞非常敏锐地,透过表象准确洞悉了本质。 只要看明白了一样,整一条部署链顷刻间他就了然于心。 这正是谢辞真正的筹码。 他道:“冯相今日可以杀了谢某人,只不过,皇帝会很快就能知悉冯相真正的部署。” 冯坤笑了,这也是个心理素质异常过硬的人物,震骇凌然交加之后,他迅速平静下来,阴柔白皙又隐带几分危险的面庞不见了怒意,他眯眼盯着谢辞:“你想要什么?” 谢辞终于呼了一口气。 他行至距离冯坤最近的右手侧圈椅坐下,厅内落针可闻,他脊背笔挺如标枪,双手放在膝腿上,那永远不偏不倚的军旅坐姿。 这个年轻的黑甲少将眉目峥嵘,神情却不复方才的凌厉,谢辞很平静地说:“冯相误会了,谢某人今日前来,是与冯磋商离京之事。” “谢某人并非想与冯相为敌,将来,谢某还可以与冯相京边呼应,驻守边境,以维持国内安稳。” 谢辞说:“秦关陈珞奋斗不易,我要带走他们京营两个营。我麾下的京官,冯相不得借口屠戮他们,将来把他们调回北地即可。” 谢辞吐了一口气,认真道:“冯相现在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不欲再掺和党争,我想回朔方,请冯相成全!” 先声夺人,只是铺垫为了平等对话,达到目的之后,谢辞厉色不见,最后,他甚至还一抱拳。 只要留在中都,就永远位于权斗的中心。秦关陈珞和他们奋斗出来的两个营他要带走,已经摆在明显的他麾下的官员他也要毫发无损护住,冯坤不欲留,将来可以将他们往北地调。 至于暗地里,他还有些没有摆在明面上的人,这是最开始的两手准备,中都的局势和变化,他将来也会了如指掌。 冯坤已经部署到这个地步了,如无意外,应该是他获胜的。 但国朝已经沉疴都这个地步,中都旋涡不断,而边境和各地的节度使和总督府却没有因此停下他们的经营,扎根越来越深。 这么多的人,遍地开花,蔺国丈父子当初为了揽权和府兵制崩溃留下的遗患,开弓没有回头箭,冯坤是厉害,但要想把兵权从这么多根深蒂固的人手里夺回来,却是基本不大可能的。 这是人家的生存根源,甚至将来野望的资本。 冯坤将来摄政之后,最佳方式是既拉又打,操纵平衡,维持稳定保证中央权位。 谢辞愿意为他震慑北地。 他屹立朔方,北拒外敌,维.稳北地,泽至国内。 也好让这沉疴已久的大魏王朝,最后稍复最后一段的微微明光。 老百姓好歹能再过上二三十年的太平日子。 他会休养生息,如果最终烽烟四起,他希望是内战,在此之前,他要先做好准备把北戎彻底拒于关门之外。 谢辞说:“我在宫城有些人手,可以都给冯相,当做助冯相一臂之力。” 其实很少,毕竟从前谢家卫也没在皇城发展暗线,是谢家卫寻到谢辞、尤其是谢辞杀回中都之后才开始尝试安排的,少得可怜,而且都是外围人手。 和冯坤的在内宫外宫的人手相比,肯定九牛一毛,毕竟冯坤内监出身,司礼监掌印。 但这个行为,代表他的诚意。 时至今日,谢辞气势已不逊冯坤多少,他很平静说着,方才厉色已悉数不见。 冯坤一怔。 他挑了挑眉,谢辞说的时候,他一直安静听着,谢辞所描述的日后,入情入理,考虑了方方面面,既有出于自身立场的设想,也客观考虑了冯坤的立场。 如今的大魏如何,冯坤自然不会不知,细细忖度下来,谢辞所说所叙,却是将来的最优选! 而他,由于老皇帝的昔日多方钳制,也确实非常欠缺一个像谢辞一样边将。 这在将来是至关重要的。 冯坤是一个相当合格的政客,愠怒渐渐褪了些,顺着这个思路,垂眸思索谢辞所说的将来。 谢辞显然认真地思索过不止一次,连很多细节都考虑到了。 冯坤不置可否,他挑眉盯了谢辞片刻,神态危险未褪,却多了几分审视,他上下打量谢辞,听不出喜与怒,同意与否,他问:“谢辞,你这是为了什么?” 谢辞对老皇帝同样厌憎至极,却激流急退,返回朔方。 他说将来要为他维.稳边僵,并且想方设法打垮北戎,让其数十年内没有再犯边的能力。 冯坤倒不怕谢辞言而无信,三十万常员京军还是有的,拉拢攻备平衡,巩固中央朝廷地位,冯坤手腕谙熟。 他不管他身后洪水滔天,但他在一日,他有他高居万人之上的把握。 反倒是一个北戎,是最不确定的因素,但观西北大战谢辞的表现,他说全力以赴,倒是有可信的基底在。 但北境边线漫长,不仅仅一个朔方,谢辞要完成这件事情,少不得朝廷的配合。 这样的话,他所说的,还真有实现基础在。 但谢辞突然来这一出,又是为什么? 冯坤冷冷挑眉,用审视的目光一寸寸审度着眼前这个谢辞! 谢辞站起来,他身量已极之颀长高大,黑甲在身,挺拔英伟,和他的父兄如出一辙,劲风吹拂灰云,一线霁光泻下,落在厅门之外,厅门亮堂了几分。 谢辞背对着天光,面向枝形连盏长明烛,他的面容和身形俱极清晰,他平静道:“为了国朝稍得安宁,为了贫苦百姓能多过些安稳日子。” 二三十年,于很多贫民百姓,便是半生。 至于他们的后代,倘若没有这段安稳,甚至很多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 这一刻,他清晰地想起庞淮临终的那句,螳臂当车,竭力而行。 “我有个朋友,”他淡淡笑了一下,也不必隐瞒了,没用,“是庞淮。他母亲出生贫困,他毕生都在为了底层百姓多一分安稳而竭尽全力,至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我深有感触,愿效仿为之。” 厅内安静了片刻。 殷罗和另一名青年再度抬睑盯着谢辞,殷罗第一次面露惊讶之色。 他们可能没想到,这个物欲权心横流的朝廷,居然破天大荒能听到这样一番竟觉荒谬的话。 冯坤不禁哈哈大笑,他霍地站起来身,前仰后合纵声大笑,“没想到啊!真没想到!” 谢家? 对,谢辞是谢家儿郎。 他听到这番话,一时之间只感觉好笑又讽刺,庞淮吗?老皇帝手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人,不过死了,但会死才正常啊。 还有这个谢辞,居然到头还是绕不出这个圈,该说他不愧是谢信衷的种吗? 国朝仅有那么几个人,冯坤冷眼看着,没对他们动手过,但他们一个个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死去,却偏偏总是死完一个还有一个,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就冒出来了。 也不知这世道究竟配是不配? 他觉得可笑,谢辞的此志不渝在这一刻真荒谬得让人觉得滑稽至极啊! 冯坤想过谢辞的意图和目的,他表面不动声色,但心内已经闪过无数擒遏对方的手段,如刀锋虎狼一般的狠厉思绪和心念,他作了千万种准备,再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个答案。 他一时之间,不禁放声大笑。 只不过,谢辞可笑是可笑,但北疆需要这样人,他将来也需要这样的人。 冯坤和蔺国丈父子不一样,没那么多侥幸和还好,他很清楚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还满满的蚁穴无处不在,千疮百孔的边军是绝对挡不住北戎的。 只不过,过去冯坤高居权位的同时,心中藏着一团恨不得崩之而后快的火。 恨不得这个让人无比愤恨和恶心的王朝被外寇冲溃才好,让玉阶上那位不可一世的九五之尊尝一发宗庙尽毁的亡国奴滋味。 那是一种极度暴虐的情绪,已经压抑了十多年,越积越深。 只不过,国朝将来若由他摄掌的话,那又另当别论了。 冯坤笑声一收,他蓦地垂眸,首位台阶有三级,他站起后站在第二级,与谢辞的视线将近平齐,两人凌厉对视,冯坤对谢辞的猜悉不悦忌惮至极,但谢辞说服了他。 一上一下,最终无声达成了协议。 冯坤冷冷道:“回去准备,五日内你会接到调令。” 他侧头,招手低声说一句,一个不大的牛皮封由殷罗迅速折返书房取来呈于他的手中。 冯坤将牛皮封扔在他的怀中,“滚!” …… 谢辞率人快步而出,来时一身紧绷,出时一身轻松。 天光乍现,落在他的脸上和身上。 长靴落地一步接一步,仍旧既稳又沉,他翻身上马,如来时一般策马飞驰过长街。 当天,嘚嘚的马蹄声出现在京郊,谢辞折返大将军府,旋即让人通知了顾莞,他迅速穿地道而过,亲自去接顾莞一行。 轻车简从,离开繁华紧绷的中都成,自旷野雪原的长道尽头疾奔像小庄十数里外的的驿亭方向。 顾莞在那里等他。 离得远远,几乘快马出现,最当先的一个人,正是那深黑矫健的高大身影/玫红修长如惊鸿流星般的靓丽身影,双方一见对方,大喜,旋即一扬鞭加速往对方方向疾奔而去。 最后在冰溪雪丘的梧桐树下相会面,等待的过程和谈判的过程实在太让人紧张和动魄惊心了,在短暂分别半天再见面的一刻,两人紧紧拥抱了一下。 顾莞直接跳到谢辞的马背上,她说:“成了?” 虽然她已经得到提前报讯了,但还是忍不住笑着问道。 谢辞长长吐了一口气,也露出几分轻快的笑意,他点头,“嗯,成了。” 他手里还拿着冯坤给的那个牛皮纸大封,出了齐国公府打开一看,当场他冷汗都出来了。 里面赫然是荀夫人和谢明铭等谢家人下落查探的全过程。 竟然已经查到她们当初途径的陇州了,差了不太多,就要到灵州和那个山坳小镇了。 谢辞真的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次谈判,可以说得上是相当的及时了。 不过总的来说,这些都过去了,如何带走京营两个营,这些事情就交给冯坤去操作了。 最多五天,他们就会离开中都,返回朔方。 这些事情都会被他们抛在身后,娘和明铭他们,他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接到身边来了。 “也不知娘和嫂嫂他们怎么样了?还有明铭,他父亲去得早,我也没能在他身边教导他。” 谢辞有些喃喃,感慨,思及这些,他终于露出几分激动和欣喜之色。 顾莞说:“他才刚十五呢,如今接到身边来,正是最合适不过的时候。” 两人相视一笑。 长道老树,漫漫的雪原,天光终于渐霁,一线白色落在这条长长的驿道上,远处是茅草驿亭。 顾莞一身红衣似火,她换了去行宫的备用衣物也没换下来,少见的鲜艳殷红,在这个斑驳白与黄交杂的郊野处,像一团火般的夺目,红衣映得她笑靥格外殷赤,姣美白皙的五官如诗如画,如火热烈的美丽。 这个衣裳颜色,一下子就让谢辞想起他早已经盘算很久的事情。 这趟回去,就要接了娘亲和嫂嫂明铭他们了。 以前他们就商量过,让娘亲给两人重办一场盛大的婚礼的。 顾莞要拿牛皮封,谢辞松手给她,他小声说:“莞莞,等回了朔方,我们就成亲好不好?” 办一场,他们两情相悦、真正的婚礼。 从此,当一对名副其实的夫妻。 他有点紧张又期待地说。 顾莞抽纸笺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瞅了瞅他,雪后一线瓦蓝,枯黄长草漫漫,他屏息看着她。 顾莞侧头想了一会,等他开始忐忑的时候,她哈哈笑了起来,用大信封拍了一下他的脑袋。 “成亲啊?” 她撸了一把长长的马鬃毛,装作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好吧好吧,那就成吧!” 哎呀,早晚都是要成的,她想想也差不多了,推三阻四就有点矫情了,嗨,那就成呗成呗! 她露出一个笑脸,弧度不大,还睨了他一眼,只初霁的阳光下,夺目美丽。 谢辞一刹狂喜啊,他手足无措的一瞬,用力抱紧她! “太好了!” 狂飙的喜悦让他嘴角咧到耳后根,他哈哈大笑,几乎跳下来抱着顾莞转了几个大圈,语无伦次的,顾莞也不禁笑了起来。 她把信封往怀里一揣,笑声随着风声,一路往吹出去很远。 不远处的谢云谢平等人,卸去浑身紧绷,也不禁对视一眼,露出会心一笑。 作者有话说: 爽歪歪,心飞扬哈哈哈哈,马上就要回家了,猜猜他能很快娶上媳妇不? 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 第86章 离开中都;冯坤的选择 谢辞的调令在第四天下来了。 率京营四营急赴苷州收剿蔺氏私兵。 冯坤的动作依然是那般的快准狠, 谢辞离开齐国公府的次日,他就对蔺国舅动手了。 本来不是必要的,但现在成了必要, 蔺国舅已经罢免一切职务了,但老皇帝为了驱使蔺国丈, 压着没进行清算和把他关牢里候审去。 现在冯坤遭遇老皇帝反扑,稳住未定, 巡睃须臾后,再度把蔺国舅咬住作为突破口, 合情合理。 于是, 狙击蔺氏有了突破性进展,昨日, 一份明确的上表让整个中都哗然大惊——蔺氏在封地养有私兵, 并和苷州毗邻的并南节度使沆瀣一气, 互相遮掩,已经有了明确的证据。蔺国舅昔年使用各种身份和方式购买兵刃,正是用于这三万私兵的! 苷州距离京畿并不很远, 出了京畿地界也有四百余地, 一时满朝哗然, 冯坤乘胜追击, 拟遣谢辞率京城四营前往剿之。这次连老皇帝都没吭声, 他大怒,暂没动蔺国丈, 因为还打算榨尽使用,但下旨擒那蔺国舅和默许剿苷州。 蔺国舅跑了, 被赵息背负着跑了的。 京中风起云涌哗乱纷纷, 这些谢辞就不管了, 他已经安排好一起,准备离开了。 出了中都后,他就不会再回来了。 他拿着调兵鱼符当天上午就赶赴京营点兵,秦关陈珞早有准备,已经收拾好一切,得令迅速动了起来。 云乡大营已经修筑了将近三百年了,自开国伊始,木筑的寨墙慢慢汰换成石砌的,如今也已经历经岁月洗礼长满青苔,冬季青苔荣枯成一层灰黑色,灰扑扑的寨墙铺了雪,斑斑驳驳的,但很坚固。 云乡大营像一座小城似的,只不过里面是密集的营房和一个个大小校场。 半上午,校场操演不断,不过四营接到军令已经迅速掉头回营接领军需并重新集结了。 谢辞站在寨墙上,注视下底下的兵员集结,他身侧站的是京营主将高鸣恭。 这几天有阳光,呼呼的北风少了两分寒意,帅氅猎猎拂动,一红一墨蓝,站了片刻,高鸣恭忽道:“你是要回朔方吗?” 谢辞站在高高的寨墙上,阳光落在他的侧颊和身上,双目锐利依旧,但身上恍惚少了那种绷紧压抑的感觉,通身有几分难得轻快。 谢辞讶异于他的敏锐,他道:“我与冯坤昔日有约定,剿灭苷州私兵是最后一趟差事,等交差之后,我就会调回朔方。” 高鸣恭四旬许,快五十的人,据说旧年和谢信衷交情不错,不过谢信衷太忙还经常在外,谢辞也不全认识他的朋友袍泽。 不过高鸣恭和庞淮一样,也属闻太师那边的人。 高鸣恭轻轻叹息一声,在中都里头夹裹着的人,是很难有这种轻快的,也算他敏锐吧,还真猜对了。 他长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浊气:“也好,早些离开这京城罢,回去也不错。” 他严肃的面庞鲜见露出两分笑,一拍谢辞的肩膀,温声:“替我向你娘问好。” “你嫂嫂和侄儿侄女们都好吧?好好照顾她们!” “好!我会的。” 谢辞点了点头,高鸣恭放在他肩膀的手拍了拍,松开,两人拥抱一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也算几分言浅情深,今日之前,谢辞并不知道,高鸣恭也没有刻意寻他及和他单独说过话。 这几句话和动作,浅浅却品出情谊在,高鸣恭一看就是很严肃鲜少笑的将帅男人,这一刻露出欣然的笑,眉目舒展,现出眼尾几条鱼尾纹,才显出了真实的年龄来。 谢辞感慨,愈发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秦关陈珞已经迅速点齐本部营兵,以及第十七营十八营的营将汪振和孙继庭,鼓声一收,高鸣恭道:“来日再会。” 谢辞一抱拳:“来日再会!” 他快步下了寨墙,翻身上马,旋即领着四营京军出了大开的辕门,往北渡黄河直上苷州方向了。 四营兵马出尽,谢辞回头,他目力极佳,仍可望见寨墙顶上目送他的高鸣恭,鲜红帅氅在风中猎猎翻扬。 谢辞驻目半晌,才回转过头来,率军望北而去。 他心情很不错,头顶的天瓦蓝瓦蓝的,阳光温热,出了繁庶的中都各县方位,乡镇逐渐稀疏,视野却越来越开阔,让心心情也随着这广阔的天地而心胸舒畅起来。 仿佛有一具套在他身上的无形枷锁随着他离开中都而挣脱落下来。 当天傍晚的时候,四营在距黄河百余里的封县地界扎营,苍山白雪,青松甚多,火头军推着大锅挖开大灶,各部营兵原地停下来。 扎营忙忙碌碌,谢辞却已经乘着暮色离开营区,沿着平原一路快马飞奔,黑蓝色的氅衣迎风翻飞,他赶去和等待已久的顾莞一行汇合。 大将军府表面和平常无异,但通往冯坤那边的地道口已经封了,顾莞安排好其他事宜,带着大家把必要的细软全部打包,谢辞前往经营的点兵的时候,她已经带着人轻车简从,先行出发了。 秦瑛张宁渊贺元谢风分几批带着人先走了,以免人太多引人瞩目,她带着十几个人,专门留在这里等谢辞的。 夕阳余晖,晚霞漫天,给天边的鱼鳞云染上一层金红的颜色。 纁红原野,那熟悉的身影率着十几乘轻骑,踏着夕阳快马而来。 顾莞一见就笑起来了,“驾!”也策马迎了上去。 “莞莞!” “干嘛?” 两人短暂分别一天,又再度汇合了,自从顾莞答应了他成亲以后,谢辞喜悦要溢出来一般,一见她就是笑,搞到顾莞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顾莞已经换好精甲了,谢辞要带她,她索性跳到他马背上,人很多在外面,两人也没什么亲密动作,但这样靠着就高兴。 不疾不徐的大黑马,往来的路轻跑着,嘚嘚的马蹄声伴着漫漫夕阳,两人举目北眺,自然就聊起了回家的事,谢辞还说了今日京营的事情。 “但愿他发现我带走了两个营的时候,不要太生气。” 其实不等下一次,谢辞这次走了就不回中都了。处理苷州私兵和并南节度使的事总体不难,不过最终回去的会是汪振和孙继庭的两个营,而他将会率秦关陈珞这另外两个营一路追截逸逃的私兵,直到回到朔方。 届时中都这边也该尘埃落定了。 顾莞耸耸肩:“没事,反正去了北地,不也是一样为保家护民出力?这两营兵马去北地抵御外寇用途还大点呢!” 谢辞本来是有点愧疚的,想想好像还真是这个道理啊,他立马笑了起来了,“嗯,你说得对!” 于是他的心也舒服了。 谢辞松开马缰,顾莞则把缰绳握在手里,两人举目往北眺望,那方尽头,就是朔方,就是漫长的北境线。 回去以后,谢辞也将全力以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没了外寇威胁,内又有冯坤收拢中央权柄稍振国纲,这大魏朝的国祚大概能延长个十来二十年,或许二三十年也不定。 就算届时战火在中原大地点燃,那也与外寇无关了。 也和他们这一代人无关了。 王朝末年的展望,谢辞当然会有,但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对付北戎的同时,也会用心经营朔方积蓄实力,他冲顾莞笑着说:“将来那就交给我儿子了!” 他双目映着晚霞晶亮,他和她的儿子,想想就甜蜜。 顾莞翻了白眼:“你哪来的儿子?女儿不行吗?谁说你一定生儿子的,万一都是女儿呢?” 她也挺喜欢自己的幼崽的,不过最多生俩,多了不干。 谢辞想了想,还真有这个可能,他认真思索了一阵:“女儿也成,不过太辛苦了。” 本朝有长平公主做先例,还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女帅领军,只不过,这真的太辛苦的,单一个月事,真正打起仗来的时候,十天半月不下马背不换衣裳都是常事儿。 谢辞年少不知人间疾苦的时候追捧过琵琶女,虽不是那种心怀龃龉的追捧,但也大概听说过只言片语,知道月事是怎么一回事,更甭提和顾莞一起之后,遇上过一次她肚子疼了。 要是月事时遇上鏖战,那真是连月事带都没法换的,太辛苦太辛苦了吗,他是真的不愿意的。 如果都是女儿,他希望她们能安享一世安宁富足。 谢辞认真想了一阵:“看她,如果不愿意,另外挑继承人就是了。” 反正谢家又不是没有男孩,他肯定能保证女儿们一辈子平安喜乐的。 谢辞一脸的忧虑郑重,甚至连怎么挑选女婿都已经顺势脑补了一下,配合他那张年轻的面庞老父亲表情,怎么看怎么可乐,顾莞怎么扑哧一声,哈哈笑了起来了。 谢辞也笑了起来。 笑声迎着风,被吹了开去。 “荀逍和文萱呢?” “今早就出发啦,二嫂带着呢。” 顾莞抽出马鞍上的水囊,拔开塞子仰头喝了一口,“嗯?你说,是冯坤胜还是老皇帝胜呢?” 她这个角度望的正是中都方向,不过已经望不到中都城的城墙的,瓦蓝的天空颜色变深,晚霞洒遍了残雪和褐黄及视线尽头常青树木的山巅。 顾莞把水囊递给他,谢辞也仰头喝了口:“如无意外,应是冯坤。” 但不好说,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确定鹿死谁手。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谢辞也已经不甚在意这个了,哪怕是老皇帝,今时今日想动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了。 “大不了,就提前一二十年罢了。” 也不用交给他儿子了。 谢辞尽力而为,问心无愧。 想起老皇帝那个高居睥睨臣不死视为不忠人命草芥的嘴脸,他厌恶地撇了撇唇角。 如果是老皇帝,他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这最后的一点明光是没有的,能支撑过二三十年是极限了,并且提前的可能性还非常大。 “见步走步,咱们总不能再吃以前的大亏的。” 到了此时此刻,抽身出来,谢辞已经能很冷静地看待冯坤和老皇帝。 如果能让他选,他选冯坤。 冯坤这人无所不用其极不假,但不得不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底线在的。他对谢信衷等人的坚守持嗤笑冷嘲,但冷眼旁观,最后一刻没动手推波助澜过,哪怕谢信衷从前算是他的政敌之一。 冯坤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也看得明明白白这个国朝和天下又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 谢辞忍不住叹了口气,没想到转了一圈,还只有一个冯坤是唯一最适合和他里外合作的。 其他人,想想都全部拍飞了。 如果不是冯坤胜,哪怕两败俱伤,他先前构想的蓝图都没有实现的可能。 他有些感慨:“如果这是太平年岁,冯坤怕也是个贤臣吧。” 他父亲冯良玉是个好官,再教也教不出太差的。 顾莞默了一下,她想的却是谢家,如果太平年岁,谢辞也该是一个恣意飞扬的小将军吧,好像谢大哥谢二哥一样,走过他们的青葱岁月,然后按部就班成长为一个中流砥柱般的好将帅。 他未必青史留名,未必独领一方,当将军的肯定有血有泪,但背后家人是他坚实的倚靠,他大体来说,还是会很幸福很快乐。 她能看见谢辞放置在大腿上的一只手,手背上面鞭痕旧疤还有些明显,她赶紧引开话题:“嗨,谢辞啊,那你说,冯坤如果胜了的话,他会捧个小皇子上位呢还是四皇子?” 其实按照真实利益,最好的掌握操纵的,当然是小皇子了。除去那些早夭的,四皇子下面,还有三个皇子,一个九岁,一个六岁一个五岁。 当然是四五岁的才更利于日后操纵了。 战马四蹄翻飞,驮着两人往西北方向而去,远远已经望见营区炊烟了,谢辞想了想:“不知道,不好说。” …… 夕阳终究没入了地平线,大地笼罩进一片夜的黑暗之中,日出之前,谁也看不破这一片暗色朦胧尽头的究竟是如何告终。 有可能是晨曦喷薄一如期待,也有可能是不尽如人意的大雪和阴天。 今天是腊月初一。 无独有偶,其实冯坤这边,也正说起这件事。 华灯初上,齐国公府灯火通明一如往日,而位于中枢之地的冯坤大书房,却显得格外的静谧。 枝形连盏站并未悉数点燃,半昏半明,冯坤独坐于大书案之后,于暗道来往不断多天的人终于渐稀起来。 万籁俱静之中,隐藏着一种无声无息的蓄势待发。 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了。 只是,事成之后推谁上位,冯坤却一直没有示意下来。 殷罗可以说是最了解他的,将最后一张密报交给守在门外的小黄门,叮嘱他,“传给黄怀玉高敏郑尽茗他们几个。” 南衙和北衙,还有金吾卫,冯坤花了十年时间一点一点推上去的心腹,如今终于各就各位,占据宫禁和城防防卫近一半的位置,终于无声无息,悄然贴近了老皇帝的命脉之地。 雷霆一击,就在近日! 殷罗转回书房,冯坤静静坐在书案之后,他俯身低声:“二公子,我们要选小皇子,还是四皇子殿下?” 不管如何,都要安排保护沐贵妃和四皇子,只是两者的安排不一样。 前者只需要简单安排,后者就要连上他们的计划的,有一个撤退再登基的过程。 冯坤一直没有示意下来,这方面也就没法安排。 灯光下,一直在垂眸思索的冯坤眼睫动了一下,他抬眼,和殷罗暗带关切的目光对了一下。 殷罗是冯良玉家臣之子,蒙冯家救相救满门之恩,誓死追随,冯坤没入宫禁之后,他主动跟进来了。 冯坤没有答话,门“咿呀”一声,黄辛轻手轻脚进来,小声说:“相爷,清漪苑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今天可以过去。” 内廷八宫二十六苑,沐贵妃虽是贵妃,却由于老皇帝表面荣宠实际冷酷打压的原因,一直居住在昔年为嫔的清漪苑之中。 而她也没有任何意见,甚至很愿意,因为清漪苑是内廷地道少有几个打通了地方,如果安排得宜的话,冯坤能每个月去看望她一次。 不敢多。 时间也很短暂,生怕被老皇帝察觉给她/他带来危害。 自从老皇帝常常召沐贵妃去侍疾这几年,每每三次都没一次能安排上的。 冯坤一听,立即站了起身。 这个每每总是一身赤红麒麟袍或各色带御赐行龙纹蟒袍逼人夺目的当朝权宦,立即脱下了他那身代表着无上权柄的华丽衣饰,换上一身灰青色的普通太监宫袍,披上一件黑色的带兜帽大斗篷。 兜帽拉上,遮住他大半张脸和身形,快步穿地道往外行去。 很快通过了地道,头上的衣橱翻盖已经打开,他手一撑,直接上了寝殿的小隔间。 他还等了一会儿,好半晌,沐贵妃才匆匆撩帘,紧张往外张望一下,快步奔了进来。 “玥儿!” “阿尚!” 四只手握在一起,冯坤也很高兴,眉宇间那些冰冷凌厉和洞悉人心的居高临下,此刻如冰雪消融一般,悉数褪得无影无踪。 他轻声说:“最近如何了?累不累,我让人送进来的膏药贴和补养身体的药丸子,你吃了没有?” 沐贵妃经常一跪半天,饶是地上再暖和也遭罪,这清漪苑有不少老皇帝的人,他们连见个面都越来越不容易,寻常用药滋补有味道和会被人察觉的,统统都不能用,冯坤花了很大的心思,在江南寻了名医,制了无味的膏药贴,配了药丸子给她。 沐贵妃笑了起来了,那温婉柔和的面庞一下子生动了起来,不再无声静谧,就宛如昔年两人在梧桐树下,还有她走了尽千里的路花了所有的盘缠终于打听着找到了他,那一刻露出的笑脸。 “没事,我都用了,好多了,膝盖也不疼了,还剩一些,不过不多了。” 她小声告诉他:“我这个月侍疾比上个月少几天呢,他也顾不上我,我经常能偷偷坐一下,没那么辛苦了,你别担心。” 其实她辛不辛苦,冯坤一清二楚,但她不知道他知道,努力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还好,别忧心她。 冯坤装作不知道,露出喜色:“那太好了。” “我回头再让他们多配一些,给你送过来。”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手,时至今时今日,他们没有任何色.欲的色彩,只单纯地爱恋心疼着对方。 ——冯坤半生凌厉冷酷,心冷血坚如磐石,沐贵妃可以说是他心中仅存的那唯一的柔软。 他出生时,母亲难产大出血差点死了,很讨厌他。 父亲爱护他,一再努力劝和母亲直至无计可施到呵斥命令,母亲终于在人前收敛起对他的厌恶,但私下还是没变过。 父亲忙于外事,爱护他但也没法一直守着,只能多安排人在他身边。 冯坤小时候看见母亲疼爱哥哥姐姐,他很渴望母爱,努力讨好他的母亲,可每次换来的都是厉斥和冷眼。 直至有一天小小的他蹲在梧桐树下哭泣,他遇上了一个小姐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他的小表姐沐玥,小字画眉,她的声音婉转清脆,像百灵鸟,小手很暖暖的,笑脸和关心好像春阳一样和煦。 那年,他们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表姐把他从地上拉起来,拍干净他身上的树叶和尘土,柔声安慰了她,在母亲面前保护了他,还送了他一只小小的画眉鸟。 最后表姐想方设法,让姨母出面去劝说母亲。 姨母信佛,笃信轮回因果,面容极像去世的外祖母,她端坐在暖阁里把母亲兜头骂哭了,母亲不知所措,最后姨母把她拉起来,拉到身边拭干净泪,语重心长说了许多许多。 最终母亲才终于拗过弯来,待他虽不如姐姐哥哥,却比从前好了许多。 那八年,姨父先是在隔壁州上任,之后又远调南边,担心孩子水土不服,先把他们寄在他家,等那边打点好之后才遣人来接。 其时姨母已经去世,沐玥索性常住冯家。 两小无猜,姨表姐弟,两人相许终生,并且已经定下婚盟。 后来,冯家变故倾覆,他一夕亲人几乎尽丧,全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他因对家作梗,没入宫禁去势,她走了千里路,花光所有的盘缠,只为了见他一面,对他说:“人这一辈子,有千万种活法,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 旧宫墙下,少女一身半旧布衣,鞋子绒烂了边,泪洒当场,含泪认真地对他说。 冯坤最开始的时候,就是靠着她提起的一股心气,死死咬牙熬过去。 两个人见面的时间并不多,才说了那个十来句话的功夫,好不容易支开了的那个宫嬷嬷,脚步声又在宫门外响了起来,守门的宫女刻意和她拌了几句嘴,声音隐隐约约传到半旧的宫苑斗室内。 冯坤深吸一口气,轻轻拥了她一下,“我回去了。” 他心道,这该是最后一次,他日后断不会让她再受哪怕一点点的委屈! 两人轻轻一拥便分开了,沐贵妃冲他笑着,露出最美丽的笑脸。 冯坤也回头笑了一下,从翻板跃下,把机括关了起来。 头顶光线消失,他站在黑暗里,静静听着脚步声消失。 顷刻,冯坤笑容收敛,又恢复了平时的模样。 他面无表情站了一会儿,转身快步离去。 他已经一刻都不想等待了! …… 冯坤待沐贵妃的心,从来没有改变。 让他一直未决的,是四皇子。 次日一大早,冯坤就让人悄悄把新的膏药和药丸子送进宫去,当天傍晚四皇子就来了,四皇子又大了一岁,今年十五,白皙青稚的少年面庞带着欢喜和孺慕,“义父!我母妃说,新的膏药贴很好呢,她用了半天,膝头便好了许多。” 四皇子除了自己的寝宫和书房,也就出入冯坤的府邸了。 这个没有父亲疼爱的孩子,得到了冯坤的保护和教导,就如同出巢雏鸟一般,不管别人怎么说冯坤,他就认为他好,和别人反驳吵架生气,他从来没有像别的皇子一样嫌弃宦官阉人,而是真把他当成义父。 “哦,那便好。” 冯坤静静伫立在窗畔,脸色微沉垂眸盘着手串,闻脚步声转过身来。 他微微垂眸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孩。 四皇子可以说是他护着长大的,没有他,能不能长大都是问题。 他之所以一直犹豫未决,是因为四皇子身上有着一半他厌憎到极点的血液。 但冯坤非常清楚,一旦他选择了另一选择,四皇子将注定在郁郁中过完这一生。 ——其实顾莞只猜对了一半,冯坤如果选择了小皇子,过两年就会让他驾崩,而后重新在宗室中选择另一个继位当小皇帝。 他厌憎老皇帝到了极点,连后者的血脉继续待在皇位上面,哪怕只当一个傀儡,他都感觉难以忍受! 但沐贵妃和四皇子让他犹豫了。 如果冯坤夺权成功,不管谁当皇帝,小皇子抑或宗室子,给四皇子封多高的爵位让他在封地还是京中他眼皮子底下,后者都难以逃避流言蜚语郁郁寡欢的命运。 毕竟冯坤支持四皇子这么多年,最后不让他上位,甚至连傀儡都不让他做,那四皇子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人性之恶,冯坤深切知之,嫉人有,恨己无,只恨不得别人再也好不了才好。 冯坤可以让人把他的王府保护起来了,但效果和前者并没有区别,毕竟四皇子最终会长大,他又不是坐牢。 眼前这个一脸青葱稚嫩,开心地笑着,喊他义父,也真心把他当义父的男孩。 冯坤仰头吐了一口气,这么些年,他也是真心教养、在老皇帝的威压全力斡旋保护四皇子的。 他身上流淌了沐贵妃一半的血脉。 冯坤这辈子不会有孩子,他一度把玥儿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 冯坤最终还是选择了四皇子,这个喊他义父、曾经仰脸偎依在他身畔的孩子。 四皇子说了好久,才依依不舍带着新的书册回去了,冯坤目送他离开。 他站立良久,风扬起他的黑得发蓝的狐毛大斗篷,他吩咐:“按原定计划,腊月初三动手!” 冯坤顿了顿:“通知四皇子和沐贵妃,届时该怎么配合和撤退!” 殷罗吐了一口气,“啪”一声单膝下跪:“是!” 傍晚,起风了,呼啸的北风一下子变得沁寒,凛冽如刀锋一般! …… 万籁俱静,大雪纷飞。 在隆冬腊月,老皇帝难得高兴起来,因为他终于扳回一局了,把局势稳住了。 他甚至喝了半盏温热的黄酒,酽酽睡了过去。 但半夜,他突然被噩梦惊醒了! 饱经凛冽风霜厮杀了四十载,他忽然对无声逼近的危险有一种心惊肉跳的直觉。 夜半,“啪”一声玉枕落地,摔了个粉碎,老皇帝汗流浃背被噩梦惊醒过来了。 他心脏怦怦狂跳,一种芒针在背的冰冷感占据他全身,直达心脏。 宫人慌忙跑动,热茶杯盏,朱红描金的偌大殿门被推开,冷风灌进来,被陆海德急得斥骂,又急忙掩上,“咿呀”一声。 不知怎么地,在这种冰冷的之中,被寒风一吹,他突然想起了南衙北衙和金吾卫被汰换过半的将领和校尉。 冷汗霎时出了一身。 作者有话说: 哎,看了一圈,还是咱们莞莞和辞崽最好了,虽然也是来之不易。 冯坤和老皇帝明天有结果了,呼!超肥肥的一章~ 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啾咪啾咪~ 第87章 逼宫之战,胜负已分 大殿一角的滴漏滴滴答答, 细微的声响在昏暗大殿穿透杂音,如针落弦一下紧促过一下,万籁俱静, 窗外的黑暗无声无息覆盖过一切。 老皇帝映着长明烛眼珠子一点纁红像冰冻住了一般。 宫人内侍轻手轻脚侍候了热茶擦汗,退了出去, 殿内恢复安静无人之后,老皇帝突然说:“去把庞淮叫过来。” 话出口后, 想起庞淮已经去世了,他脸阴了阴:“没用的东西!去把隆谦、胡唯翼、张慎和黄宗羲在值的都给朕叫来。要悄悄的, 不可让任何人知悉他们今夜前往玉泉宫觐见!” 隆谦、胡唯翼、张慎、黄宗羲, 正是金吾卫的正副统领和南衙北衙的一把手主将,这四个人, 百分百没有问题, 要么铁杆保皇党要么老皇帝的心腹股肱。 陆海德闻言一怔, 继而大惊,一股冰冷的骇意突兀搠获他的心脏,怦怦狂跳起来, 他急忙应了一声是, 匆匆掉头, 换了一身小太监的衣物, 从小门钻出去了。 没多久, 隆谦、胡唯翼、张慎、黄宗羲四人先后赶至,俱穿的都是夜行衣或普通卫兵衣物, 四人对视一眼,俱面露凝重, 急忙入内叩见。 “去查, 特别是你们麾下这几个月新上任的人, 他们近日有什么异动,都做了什么!要快——” 老皇帝双腿盖着明黄锦被,双眼布满血丝,俯身对四人道:“去,快去!” 夜色黢黑,玉泉宫外悄然动了起来,隆谦等人能被放在这个位置上,除了世代效忠是铁杆皇党或心腹之外,能力亦是一等一的。 冯坤那边的人固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但隆谦他们把近日的大事小事和调防巡哨值班表这些东西归拢为一个整体纵观之后,却隐隐察觉有些不妥。 像是有一张网,悄然无声张开,正在慢慢往里收拢,核心之地,遥指玉泉宫。 但偏偏,每一个人的动作都是那么正常,没有问题,就像是无数自然而然的大事小事碰撞在一起后,形成的自然结果。 无踪可觅,更无法察觉究竟是什么人有问题。 这肯定是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有问题的,老皇帝也绝对不可能把所有人都裁撤了。 都撤了他的安全谁来保护?自动剥干净这是洗干净脖子等冯坤?换一批人上位驻防,有问题的人会更多吧! 偌大的玉泉宫大殿只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万籁俱静,暗藏杀机,就在眼前! 隆谦等人查完之后一身冷汗都出来了,他们都是经历过实战见过血的人,他们几乎立马就察觉到了,对方部署已经完成,如无意外,行动怕就在近日。 有可能是明后几夜,甚至有可能是今夜! 隆谦四人心弦绷紧后脊发凉,手都下意识按向刀柄了。 隆谦说:“陛下,移驾行宫?” 说完他自己都皱眉了,胡唯翼沉着脸摇头,“不行的。” 在眼下,移驾没有秘密的,老皇帝连噩梦惊醒都佯作若无其事,若走漏风声,对方必会提前动手。 一切就绪,随时都可以! 况且最重要的,谁护驾?必定不可能只四个人,万一护驾的人有问题呢? 老皇帝哑声:“隆谦,你回去,传一封私信给高鸣恭。” 隆谦立即折返,给高鸣恭连续传了两封私信信笺,杜撰其女被高鸣恭之子污了名节,咬牙切齿私下商讨两家婚事的。 当夜,他接到了一封回信,是高鸣恭笔迹,对照去信的内容,回了一封。 但,隆谦的女儿根本没有被高鸣恭的儿子侮辱过,上次是误会,两家私下已经解决了! ——他的信根本没法送出城了! 隆谦接到回信,冷汗当场就下来了。 一种已经悄然抵住咽喉的危机。 同时,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窥视感。 夜色下,值房里,隆谦展开信,面露忿忿之色,在半开的窗缝里,可以看见他咬牙切齿地坐下来,执笔回信! 隆谦早已安排好了的人,一见他没有出门,立即飞速动身往玉泉宫报信! 这时候,已经渐渐接近午夜了,这是一个逼宫动手的最佳时间点。 所有人都紧张地侧耳倾听内外,胡唯翼三人甚至已经把刀拔出来警戒。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他们没法分清金吾卫和南北衙中哪个人是有问题的,哪个没问题。 肯定不是人人有问题,但有问题的必然不少,他们辨不出来,看人人都疑有问题。 胡唯翼咬牙:“实在不行,明日一大早,末将三人即并御前禁军护送陛下前往京营!” 老皇帝双眼布满血丝,看上去骇人,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老皇帝这一生经历过撤宫在通天大街上设伏,只不过当时的刽子手是他,被伏击的是太上皇,得手驾崩,和今日这一切,异曲同工非常地类似。 还经历过美人计、府中溺杀、郊野乱箭,甚至京营内的暴起截杀,他和他的兄弟们之间的。 谁就担保到了京营就安全了呢? 换了他,一定把所有环节都安排妥当了,保证网中人插翅难逃。 玉泉宫是最安全的。 金吾卫和南北衙护宫禁军他钳在掌心足足二十年,相较而言,这里反而他最熟悉最如臂使指的,只要他能打开一个缺口,成功把有问题的人铲出来的话。 只要后者成功,他轻易而举就能设计反杀! 危机,命在旦夕,老皇帝血红的双眼盯着空旷的大殿半晌,他心念电转,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四皇子。” 他沙哑着声音,倏地抬起耷拉的眼睑,苍老脸颊抽搐了一下,显得几分狰狞,他慢慢说:“就说我病了,病得快死了,悄悄给李容送信,说我想见见他。” …… 四皇子和沐贵妃的待遇还是有些区别的,再厌恶也是儿子,多年不管不问,死了皇帝大概也不在意,但却没有像沐贵妃一样,清漪苑尽是监视看守她的宫人太监。 四皇子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冯坤给他安排的。 深夜他若出来去见老皇帝,冯坤必定能知晓。 只不过,若是四皇子躲过身边的人自己悄悄跑出来,那就不一样了。 皇宫,冯坤的人虽多,但到底还是皇帝的老巢,只要他肯出来,老皇帝肯定不会让任何察觉他去了玉泉宫。 夜深了,四皇子李容还在读书。他十岁了、冯坤爬到左相巅峰有百分百把握了,才安排他出阁读书。他小时候长在一个小小的偏宫里,说话的只有母亲和一个老嬷嬷,所以他语言发育很迟缓,四岁大了才会说一句整话,磕磕绊绊,从小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 他真正读书才五年,进度也不快,也就这一两年才看懂一些轶闻孤本,现在让他接触朝政是揠苗助长了,所以除了偶尔必须的重要政治意义大事,譬如当初去西北刷军功,他目前是读书。 但他很努力,经常做功课看书写字到深夜,嬷嬷和太监总管一再催促,他才熄灯睡觉。 今夜也是。 但躺下之后,瓦顶突然轻微响了一下,然后一个小纸团掉了下来。 四皇子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半撑起身,被褥摩梭响动,睡在外间的嬷嬷听见了,嬷嬷坐起:“殿下?” 雪色映在窗纱上,李容骤看见那纸团上红红白白,盖了老皇帝的私印,他一愣,下意识:“没什么。” 翻个身也是有的,四皇子没要茶要水,于是嬷嬷和睡在脚踏上的小太监又躺回去了。 李容捏着那个纸团,他有些不解,半晌,悄悄把它打开了。 瓦顶上捏着一枚淬药银针的胡唯翼,悄悄把手收了回去。 老皇帝笔迹软弱无力,除了上面那些话,还有一句:“北戎在伺、朝中势急,圣躬违和,不可走漏风声。” 这个走漏风声,指着当然是朝中的权党了。 老皇帝也没说什么,最后只浅浅道,夜无眠,忽想见四皇子一面。 ——人至垂暮将死,忆起过去种种人事,突然生出歉疚和记挂,要无憾比比皆是。 老皇帝把语气拿捏得恰到好处,短短一段话,回味悠长,李容再如何,也是知晓中都形势的,只是一边是老皇帝,另一边是义父。 他咬着下唇,良久,脚踏的小太监微微鼾声,他小心掀被爬起来下地,悄悄打开窗户。 皇子居住的北七所,是连在一起的,没有实际意义的院墙,李容很熟悉居所,他最终绕过守夜的禁军和太监宫门,跑出来了。 一个小太监在等了,李容认得是陆海德的小徒弟伍佳,伍佳跑过来,“四皇子怎么不穿外衣,”他扯下自己斗篷,“殿下快走吧,陛下,陛下有些不好了!” 李容披上伍佳的青色披风,两人沿着清冷的宫巷一路飞跑,从侧边的小门钻进了玉泉宫。 大殿内昏暗而安静,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老皇帝自从瘫痪之后,他起卧吃睡基本都在这个大殿里。 高深的天花彩画和方圆藻井让整个大殿显得格外空旷寂寥,御医刚施了针,低头退下,龙榻上的老皇帝盖着明黄锦被起伏很小,比印象中瘦小干瘪了很多,枯槁的苍老面庞呈一种垂死的蜡黄色。 四皇子来的时候,三皇子才刚刚玉阶上下来,他也是雪白寝衣披着斗篷的,正由小太监送往另一边的侧门回去。 李容望见他的时候,三皇子眼眶泛红用手抹了一下眼睛,后者从前每见四皇子总要摆出兄长的派头训诫他一番的,但今天没有,三皇子明显哭过,瞥了他这边一眼,没理,转头回望玉阶上,双目噙泪少倾才掉头离去了。 李容本来有些沉默的,他心里乱哄哄的,沐贵妃为了表现自己好,总是尽力表现轻快,但他还是很心疼母亲。 他心很乱,而且半夜出来,他总有些不安。 但一看见三皇子,他心里那些不安顿时去了,抬头往玉阶,那些沉默和纷乱在看清老皇帝垂死的面庞时一骇,纷乱的情绪霎时去了,他失声:“父皇!” 老皇帝苍老蜡黄,就像上了水的鱼嘴巴吃了一张一翕,“你,你来了?” 他睁开浑浊的眼睛吃力看着,却似是始终无法对焦,枯槁苍老的手伸出锦被之外,摸索想握他的手。 老皇帝的手是真的枯槁,不是装的,老人斑点点瘦得青筋一条条凸起,脆弱地包裹着血管,明黄的寝衣像包裹着一具附着皮的骨架子,在它摸索着握上李容的手的时候,李容像烫着一样,情绪当即崩了,他反手握住父亲的手。 “父皇,父皇?”他小声唤着,有些害怕他死,眼泪渐渐濡湿眼眶。 老皇帝缓了一会儿,慢慢说:“……朕大行之后,朝中不知如何。若是你三哥登基,我留下遗旨,封你,封你为浏河王。不,不管将来如何,你三哥起了誓,不伤你分毫。……你亦需答应朕,若……如论如何也得给你三哥一条生,生路。” 人之将死,最后一刻,安排子女,还有小的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老皇帝都做了安排。 李容心口一酸,眼泪哗就下来了,老皇帝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李容惊慌失措,“父皇,父皇!” 陆海德大骇,急忙喊御医。 殿门开了,宫女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要急步冲上来,老皇帝面色紫胀,抓住李容的手,“你,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李容惊慌失措:“记住了,记住了!父皇你要支持住——” 他手足无措站起,急切,药送上来了,他急忙接过来,陆海德扶起老皇帝,他赶紧小心把药给老皇帝喂下去。 幸好药下去之后,御医紧急施了一次针,老皇帝的喘息勉强平复下来了。 陆海德双目噙泪,对李容道:“陛下如今难以成眠,您陪他说说话呗。” 老皇帝一只手软软垂下,李容刚才坐的墩子踹翻了,他跪坐在猩红地毯上,老皇帝垂下的那只手放在的他头顶,摩挲了一下。 李容的泪哗哗下来了:“好!好,我陪父皇说话。” 陆海德欣慰:“明儿殿下也来吧?”他垂泪,“陛下就在这几日了。” 李容下意识要答应了,说说话而已他很愿意来,但嘴巴刚张了张,马上就想起义父使人叮嘱过让他做好准备,明天夜里说会使人带他从西华门出去一个地方,并让他守口如瓶。 李容牢牢记在心里,但这么一来,不就冲突了?他不由面露犹豫和两难的迟疑之色。 “后天也来吧,”陆海德面色慈祥哀戚,眼神却一瞬不瞬盯着李容,他立马道:“明天戌正?不还是亥时吧,亥初,亥正,我让伍佳去接您!” 当陆海德说到亥正的时候,李容心里一急:“不!我早一点来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终究是眷恋这难能仅有的父爱,想着早点来了,之后借口不舒服回去,他不告诉任何人,也来得及的。 不料他话音一落,躺在龙榻上闭目奄奄的老皇帝却骤然睁开了眼睛,和陆海德不动声色对视一眼。 两人霎时大喜! 时间确定了!! …… 病榻上的老皇帝服药过后昏昏沉沉,没多久终于睡了过去了。 李容松了口气,被伍佳送着,从小门回去了。 李容一出去,龙榻上的老皇帝一撑蓦地坐起,他哈哈大笑:“这个孩子,朕就知道!” 他就知道啊,他就知道!李容小时候曾躲在门鼓偷看他的,好几次。 那是李容仅有的几次偷溜出偏宫。 老皇帝看见了,但没理他,御辇毫不停顿而过,那个小小的孩童扶站起,在远远的门鼓后望着他。 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渴望父爱的孩子! 果然,胡唯翼送信之后,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悄悄溜出来了。 老皇帝最终成功在李容口中套出了行动时间! 他哈哈大笑,苍老的面庞有一种病态的潮红,那双浑浊的眼眸凌然嗜血到了极点,“听见了吗?!是明夜亥正!!” ——有了正确时间,一下子就能把人锁定了! 宿卫的金吾卫和南北衙轮值例规是老皇帝亲自安排下去的,一天一轮,分上夜中夜和下夜,期间轮岗巡值区域,不给连贯小动作的机会,尽可能杜绝篡宫之事发生。 而四皇子所在的北七所呈长条状,想要离开,除非像今夜一样老皇帝的人亲自带钥匙去开启备用门并把巡守禁军弄走,否则,必然只能走西华门。 陆海德已经迅速把人圈出来了,“明夜亥正,西华门内门的值守太监总管是御用监第四司的何显。” 皇帝森然一笑,“就从这个何显下手吧!” 胡唯翼、张慎和黄宗羲已经无声自侧门返回大殿,三人“啪”一声单膝及地:“末将领命!” …… 当夜将这个太监何显暗中擒下,严刑拷打,最终撑不住开始吐口,他知道的也不多,但和特殊的轮值规矩结合在一起,迅速打开了缺口! 次日入夜,李容和嬷嬷说他想咪一下养精储锐,嬷嬷是知情今夜要出去的,这很合理,于是点头了,安置李容睡下。 李容悄悄打开窗户出去了,但是今夜的玉泉宫和昨天相比,却有很多的不同。 一路静谧中总有些不一样的,伍佳渐渐少了殷勤和急切,从小门进去玉泉宫的时候,李容甚至看见有黑衣甲胄的甲兵的背影一闪而逝,疾步无声消失在夜色中朱红的墙柱之后。 ——自李旻事件之后,皇帝深感有地道不安全,尤其是冯坤显然知道有地道并摸索通了一部分。他直接把通向玉泉宫一圈的通道机括门全部堵死了,一个不留。包括玉泉宫跳下地道的口子也被封死了。 其他地方也堵死了很多。 现在玉泉宫辐射范围的这一圈被堵成断头路的地道,却成为了老皇帝隐藏伏兵的地方! 玉泉宫跳下地道的进口,殿内的,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撬开,人员已经全部就位了。 隆谦、胡唯翼、张慎和黄宗羲四人,根据动手时间和轮值表配合,密锣紧鼓了一整天。无法把冯坤的人悉数剔除出来,但他们却能把确定依然忠心与皇帝的人都圈了出来,其余悉数摒弃,做好准备。 今夜,将会有一场血战! 李容见了黑色身影,他一怔,这时候他已经站在大殿的小门外了,小门无风自开,他被伍佳一推跄踉进去,急忙抬头,他吃了一惊!却见昨夜奄奄垂死的皇父在昏暗中一身金丝微闪的九龙腾海帝皇衮衣,靠在引枕上正坐,面庞冰冷嗜血,一瞬不瞬盯着闭合的正殿殿门。 皇帝倏地侧头,瞥了他一眼。 李容骇然,他知道得再少再不聪明,也意识到不好了! 雪白寝衣披着薄披风,夤夜赶过来的李容,一骇跌倒在地。 厚厚的猩猩绒地毯吸附了所有的声音,地龙暖融融的,但凉意惊骇倏地侵袭心脏至全身。 老皇帝直起腰,哈哈大笑:“你立了大功!朕可以给你一个幽禁终生的恕旨!至于你那贱人母妃,就去死吧!!” 老皇帝忍着这两个狗男女很久了,他冷冷恨道:“朕要将这两个人一南一北,一山一海,戳骨扬灰!生生死死,永不能相会之!” 李容骇然尖喝:“啊你——” 老皇帝冷笑一收:“将他拖出去,和他那贱人母妃关一块去!” 李容迅速被捂住嘴巴,挣扎踢打着拖出去了。 昏暗的大殿内,老皇帝充耳不闻,他倏地抬眼,紧紧盯着如往常一般闭阖的二十七扇朱漆描金殿门,殿内昏暗,他可以透过冬纱隐约望见外面斑驳的残雪以及夤夤的夜色。 一切都是那么寻常。 但他知道,今夜绝对不会寻常! 老皇帝脸皮抽搐了两下,他一撑御案直起身,浑身血液仿佛要沸腾起来,他厉喝:“来吧!冯坤——” 不管外头战况如何,只要冯坤踏入这玉泉宫一步!今夜就是他的死期—— “朕!要将你碎尸万段!死无全尸!!” …… 生死交锋,势均力敌,胜负只在一线! 午夜,冯坤伫立在正宫宫门之后,红墙金瓦皑皑白雪,大红绣金的披风猎猎而飞。 他手提一柄长剑,剑刃在雪光下折射出冰冷锋锐的光,摄入双眸,冰冷如血。 亥正一到,“咻——”一声,一枚信号箭应声而起!整个皇城猝然暴起一声凌厉喊杀,黄怀玉高敏郑尽茗等巡部迅速掉头,疾速冲杀往玉泉宫! 整个皇城的警报立即就拉响了,嘭嘭嘭的至高警戒讯号箭升空爆开艳蓝火花,牛角号角呜呜长鸣,整个中都都霎时被惊动了。 仓促掉头迎上黄怀玉等部的非冯坤一党的金吾卫、全部闻讯惊动的虎扈军,还有隆谦胡唯翼和张慎等等人。 皇城内外,骤然暴动! 有反应过来的南北衙城防军,又迅速被同袍暴起格杀,之后后又被反杀,还有闻讯惊骇立即披衣而起赶往皇城的、有资格夜行的文官武将! 鲜血喷溅,泼洒了一地,冯坤的逼宫之战的准备甚至比老皇帝这边预料的还要更厉害多了,但好在老皇帝这边也及时知情了,反应得非常迅速,双方爆发异常一场剧烈的厮杀,整个皇城都陷入了激战当中。 有府邸很近的保皇党已经赶过来了,跨马厉喝指着冯坤破口大骂,冯坤一刀一个!鲜血喷染了他整张脸。 这些所谓的保皇党,除了闻太师那边一小撮,可以说没一个是好东西!冯坤恨透了他们,他父亲当初会死,他会没入宫禁,尽是托了那个所谓保皇党的福! 所有人的都不知道,冯坤原来会武,并且身手极佳!齐国公府有地下室,他苦练已经十数载,等的正是这一天。 然冯坤异常敏锐,老皇帝那边凶猛异常的反击和逐渐显露出早有部署的态势,让他一怔,消息提前走漏?! 长剑鲜血滴滴答答,十二月的北风呼啸而过,让人无端端心口一凉。 偌大的宫门,犹如一个虎口,鲸吞天下,在这个黑夜中犹如一团血色的晦暗! …… 而在另一边,内廷。 李容被拖出玉泉宫后内廷宫墙的温怡苑的时候,沐贵妃已经待了一整天了。 与玉泉宫同在中轴线的是永乐宫,这是皇后寝宫,当然不是沐贵妃有资格涉足的。 在永乐宫再往北的不远,有一个半旧不新的小宫苑。 这里本来是安置玉泉宫的宫女子的,也就是被皇帝临幸并有宠期间但没有名分的宫女的。 皇帝需要的时候,口谕,然后这里的宫女子就被会赶往浴池洗涮,然后换上侍寝专用的薄纱寝裙,跟着引路太监徒步前往玉泉宫侍寝。 老皇帝瘫了之后,这里早就撤空了。 老皇帝将沐贵妃安置在这里,目的就是为了羞辱她的。老皇帝处理朝政或者其他事情,反正将沐贵妃遣下的时候,她是不能留在玉泉宫的,就会被带到这个温怡苑,过夜也常有。 接沐贵妃的工作并不是很顺利,因为沐贵妃装病也没用,老皇帝又召她侍疾了! ——这是以前也经常发生的,老皇帝就是要折磨沐贵妃的,是常态。 但沐贵妃很快就察觉不正常了。因为她在玉泉宫待了半天,并没被引往老皇帝处,反而隐隐约约听到好像有挖掘敲击的闷声(重新掘开玉泉宫跳下地道的殿内入口,以埋伏兵),之后她又被遣往温怡苑,一待就是入夜。 沐贵妃越想越不对,试图走动,但她立即就被人制住了。 宫嬷嬷冷冷道:“贵妃还是好好待着吧。” ——冯坤和老皇帝博弈多次,最后才在沐贵妃身边放了一些他的人,但玉泉宫,这些人肯定是不能进的。每次伺疾,都是宫嬷嬷和她的人随伺。 但这些人,表面还是恭敬有礼的。 今天这样猝露寒芒,还是第一次! 沐贵妃猝然一骇,然就在这个时候,李容被押进来苑门了! 离得远远,骤见儿子,沐贵妃霎时之间想明白了一切,心脏咄咄重跳了起来,她大惊失色。 ——因为沐贵妃身边老皇帝的人太多了,所以殷罗传讯通知的时候,非必要的一律不说,信息尽可能地少,也轻描淡写好像只是一件不大的事情,以防贵妃绷不住表情被人察觉。 所以沐贵妃事前是不知道的。 当她霎时想明白一切的时候,连老皇帝这边都想通了,她蓦睁圆双目,怔怔盯着李容,李容惊慌失措,“母妃,母妃,不好了!我……” 沐贵妃却掉头冲出了屋门! 她没有再听下来了,这个温怡苑由于特殊的功用,和一般宫苑布局不一样,一大排一大排的围房,足足十几排。所有人被李容吸引了去,她猝然甩开宫嬷嬷的手,往外冲了出去,宫苑大门有人守着的,立即来追来拦,但沐贵妃的真正目的也不是冲出去,冲出去根本没用! 这温怡苑底下也是有地道的,冯坤在这里安了一个警示铃,原来是当初老皇帝折磨她太厉害了,冯坤一直很担心她有性命之忧,万一真的垂死临危,她拉响这个铃,地道不远处十二个时辰有人值守,会不顾一切冲上来救她。 冯坤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 他的所有,都没有她的性命重要。 若鏖斗中她死去,那他奋斗的一切将失去存在的意义。 沐贵妃的目标,正是这个警示铃。她前所未有地跑到那么快,佯装被追着,冲进最后一排她过夜的围房,撞进去,扑倒在地,用力一扳拉响了警示铃! “叮叮叮叮——” 一条长绳,连接两处,来接沐贵妃的正是殷罗,他一直算计着时间,正要动身,倏地一惊,骤然冲上去一把打开机关,闪电一跃挥刀,鲜血喷洒! 殷罗把所有人都杀了,关闭锁上宫门的大门,这时候亥正已经到了,外面信号箭骤然升空,喊杀声已经骤起了! 沐贵妃泪流满面,她急得声音都变了:“不好了,不好了!玉泉宫早就知道了!快走,你快去通知他——” 殷罗咬紧牙关,一把背起贵妃,跳下地道,李容跌跌撞撞跟着跳进来,但殷罗根本已经无暇理会他了,他闪电般的以最快速度往前往狂飙! 但温怡苑很快就暴露了,皇帝有着整个地道的总图,几乎是马上就锁定了几个最近的出口,前追后堵,必要将可能提前暴露的殷罗二人截杀在地道之内。 殷罗是当时一流的高手,但双拳难敌四手,狭窄的地道限制了他顶尖的轻身功夫,他还背着一个沐贵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的关头,被保护在后面的沐贵妃撕下宫裙内衬,割开指尖,写下了一封带着泪水的长信,让冯坤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如果不行,一定要快走!替她把她那一份也活下去!她想看看海涛壮阔,想看西北沙漠,他一定要替她都看一遍! 沐贵妃捡起一柄的染血的长剑,“啊”一声冲往敌人!她把长剑扎进敌人肋侧,对方也把剑刃深深捅进她的心窝。 “啊啊啊——” 殷罗爆发,霎时倒下一片,但还有人前仆后继,沐贵妃深知,殷罗带着她是很难跑得掉的,就算跑掉了,时间也已经过去了。 不能再等了! 现在都很可能来不及了! 这一隙空档,浑身浴血的殷罗接住她倒下的身躯,沐贵妃将信塞进他手里,“万一……一定要让他走!” “……快,快走!” 还梗着最后一口气的沐贵妃,使劲推他一把,殷罗眼泪狂飙,跄踉往前而去,他回头,沐贵妃倒下,追击的敌人践踏过她的身体。 “啊啊啊——” 殷罗厉喝,疯了一样杀了,杀开一条血路,最终成功冲了出去。 …… 而外面,确实快要落幕了。 冯坤功败垂成。 因为高鸣恭。 这是一个有着非常敏锐嗅觉的将帅,他深知自己责任除了统领京营拱卫京畿之外,如今这个局势,他还得遥卫皇城以防万一。 他在谁也没有告知的情况下,往中都内的市井、城防城墙上、金吾卫,各放了个眼线,每天入夜前给他送个信,持续已数年。 但今天,他没接到城防城墙的信。 他心生疑窦,稍稍安排亲部之后,亲自离营,去察看中都城墙。 他观察了大约一刻钟,很快就发现了有问题! 急令下!本部骑兵夤夜急行军,以索勾攀上城头,当混乱的城头发现外面动静的时候,高鸣恭本人已经上来了,他迅速接手城头叛军的压擒工作,黄宗羲得以迅速率城卫禁军狂奔赶赴皇城支援加入大战。 原来势均力敌,千钧一发,结果很快急转直下! 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 冯坤甚至亲自率军已经杀到玉泉宫须弥座下,他很聪明,他甚至已经猜到玉泉宫内很可能有埋伏了,但压抑了十几年的嗜血恨意,被满目的猩红激起!如果他能杀了老皇帝,死他也心甘情愿! 最后一刻,殷罗终于赶到了,这时候呐喊声越收越紧,再不撤就真的来不及了! 殷罗跪在地上,嘶声哭道:“二公子!我们快走吧——”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出了中都城,最后怎么样还另说! 冯坤何以洞悉蔺氏私兵?因为他本身就有。冯坤两手准备的!他的私兵并没有放在封地,蔺国丈当然查不到他,他的兵比蔺氏还要多得多! 冯坤浑身战栗,嗜血的杀意直冲顶门,直到殷罗把一张柔软的宫帛血书塞在他的手里。 “二公子!二公子!我们走吧——” 殷罗死死抱着他的腿,撕心裂肺:“娘娘让我一定要带你走的!!” 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QAQ 冯坤还没下线,应该不会收刀片……吧? 为了一口气把写完,今天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心心发射~ 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么啾啾啾!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了水水的大宝贝们~ 比心心! 第88章 撤走,癫狂,荀逊佛药,惊天巨变 长长一封帛信, 但其实字不多,她说的想看海涛壮阔想看西北沙漠,其实是从前最艰难的那一年, 两人偎依在旧宫陋室冬夜时曾说过的,如今只短短几个字“吾趋, 予代观乎”。 歪斜凌乱的大字,血迹已然晕染开来。 倏然, 冯坤大滴大滴的泪落下,“……她死了吗?” 他手里拿着那张血红模糊的帛布, 一动不动, 半晌,有泪砸下, 他声音沙哑, 有一种充血的感觉, 夤黑血夜一曲殇的悲歌,“……她的尸身在哪里?” 殷罗哽了哽,他第一次撒谎了, 因为再重返地道就绝对脱身不得了, “娘娘她投了一个暗井了, 被水冲走了。” 深冬太液池没有冻透, 暗渠也是有流水的, 只是比夏季雨天的汹涌要少得多。地道暗渠,七拐十八弯, 连通排水渠的机括极其复杂,他们到现在也没有彻底摸清。 四周呐喊厮杀声大盛, 随着黄宗曦加入皇城战场, 牵一发而动全身, 对方连声大喝大喊,许多兵士相继放下手中兵刃,声动往这边席卷而至。 殷罗霍地站起,一记手刀劈在冯坤后颈,后者应声而倒,殷罗一俯身将他背在背上。 一直随着冯坤血战另一名高手叫田雨,也是最初被冯坤收留命人授武的太监之一。田雨当即持剑护在殷罗另一侧,司礼监副首王经兆立马扯下冯坤身上的鲜艳显眼的大红披风,和自己的黑斗篷交换,交给田雨为冯坤披上,他自己则系上染血的红斗篷,又把冯坤的翼善冠和剑也换了过来。 王经兆紧了紧手中的剑,殷罗对他说:“一刻钟,你马上就撤!” 王经兆笑了下:“你放心,我记住了!” 殷罗田雨:“我们逢州再会!” “再会!” 王经兆一震长剑,尖声厉喝,率着剩余的人马冲了上去。 护着冯坤大魏殷罗田雨等人,一刻都不停,立即掉头往七拐八拐的宫道后的宫门冲过去。 很快厮杀出一条血路,没入深夜的暗色之中。 …… 鏖战到丑末,厮杀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这一场逼宫大战,最终以老皇帝一方大获全胜告终。 虽略有点遗憾,以冯坤王经兆为首的祸首不见影踪,但经此一役,昭示着冯坤一党已经彻底被皇权打垮,整个魁党轰然倒塌,灰飞烟灭。 苟延残喘的蔺国丈也没有再留的必要了。 零星的厮杀还未彻底扑灭,戴甲染血的禁军已经一队队鱼贯而出,直奔两党的党魁成员府邸了。 今日过后,整个王朝将不会再有权党,这天下将会是老皇帝的一言堂! 呼啸的北风,凛冽铺面的血腥味,老皇帝命小辇抬着直出玉泉宫殿门,停在高高的汉白玉须弥座基上,老皇帝俯瞰冯坤一方兵败如山倒,鲜血处处他只觉浑身热血沸腾往天灵盖冲,痛畅到了极点,“哈哈哈哈哈哈哈,冯坤!受死吧——” 一个阉宦,一个罪官之后,最后竟然逼迫得他差点走投无路,迫戕到他的咽喉差点连气都喘不过来,过去的压力有多么大,这一刻就有多么地痛快到了极点。 老皇帝侧手抽出陆海德代持的王剑,他厉喝:“杀无赦!一个不留!统统给朕杀!杀——” 到丑时过半,隆谦胡唯翼先后疾奔至玉泉宫复命,快步登上台阶至第四层前“啪”一声单膝下跪,两人气沉丹田:“启禀陛下,我方业已大获全胜,冯坤一党叛兵负隅顽抗者已全部伏诛!” 甲胄染血,杀气腾腾,一句话短促而有力,老皇帝哈哈大笑:“好!非常好——” 寒风呼啸而过,明黄龙袍猎猎飞拂,老皇帝疯狂大笑,他甚至狂喜激动得手撑着小辇的扶手霍地站了起来了,痛快到了极点,畅意到了极点! 然而,就在这个巅峰的狂喜一刹。 乐极生悲。 老皇帝哈哈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蓦地眼前发晕,一蹙眉捂住头部,突兀栽倒了。 “嘭”一声,整个小辇撞翻侧了,老皇帝从扶手位置倒了出来,陆海德大惊一个飞扑,险险垫住没头破血流,左右大惊失色慌忙冲过来,陆海德垫住老皇帝用力抬头,却发现老皇帝连脸色都变成铁青了。 底下的隆谦胡唯翼察觉不对劲,急忙抬头,大惊失色,急忙把手上染血的长剑往地上一扔,一起身一跃冲了上去,“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快,快叫御医!去啊——” 隆谦胡唯翼两人定睛一看,当场吓坏了,须弥台上纷纷大乱,隆谦顾不上废话,立即掉头往太医院急掠冲去,他们速度比普通宫人快多了。 老皇帝还没昏迷,但他像窒息一样,捂住咽喉嗬嗬像哮喘病,脸色青得看起来像快死一样的可怕,隆谦已经冲下去背御医了,好几个人也急忙跟下去,老皇帝却竭力嘶声:“……不!去,去找国师和格桑大法师,来!……” 老皇帝青筋暴突,死死抓住陆海德的手,陆海德去连爬带滚起身,“快,快牵马来!胡将军!快叫人来,去金功寺——” 金功寺,皇家寺院之一,不过本朝前期的皇帝并不怎么信佛,所以除了冠以皇家寺院的敕封以外,也就那样。 每一任的金功寺主持都会敕封国师,但此国师非彼国师,就一个僧人荣誉称号,和朝政两条平行线是没有任何交集的。 不过天子的宗教手段之一。 老皇帝也不信佛,只不过,近段时间,他已经微服私下去过金功寺多次了。 ——顾莞的先前疑惑过的问题,答案其实就在这里。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服用过御医开的药了,哄骗四皇子佯装不算,因为没用。 隆谦很快就把御医背了过来了,但老御医从被他背起就筛糠一样抖着,跄踉冲进大殿一看,更是连站都站不稳,颤颤巍巍抽出金针,老皇帝见又是这一套没用的东西,拂然大怒,“嗬,嗬,没用的废物!给,给朕滚——” 早在半年前,御医的药已经开无可开了。 大家不敢说老皇帝已经油尽灯枯,只说要静心调养,如此这般,但开的方子,全部都是太平方。 古代士子,大多都会涉猎一点医理的,皇帝尤为甚了,老皇帝不会把脉,但他看得懂药理和方子。 御医战战兢兢几番调整,但开的都比太平方子好不了多少。 他们已经医无可医了。 而三个月前,外头不知的,皇帝一度垂危,差点没救活过来,之后健康状况急转直下,连他自己的都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他快死了。 可老皇帝怎么可能肯死了呢? 民间名医,各种偏方,私下试验,自从老皇帝重病瘫痪之后,这些就一直没停过的。 但也没什么卵用。 好在最后关头,老皇帝非常幸运的,寻获了一丸佛药。 人力无法,急病乱投医,老皇帝命陆海德私下去金功寺点百盏求寿的长明灯,他还带病亲自微服出宫去祈求过。 就是那一次,他无意中得知金功寺主持三戒有佛药。若信众有缘求到,病况适用的话会施舍,据说效用非常好,那名还愿的男子据说差点去世了,服用佛药后还真的熬过来了。 老皇帝犹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马上命人调查,发现还真不是杜撰的,从五六年前就有例子的,不过有人吃了好,有人不好,全看佛缘和病症。 老皇帝当时情况已经糟糕到了疯了一般什么都尝试的最后关头了,他立即召见了三戒禅师,三戒禅师奉上佛药,并给皇帝诊了脉,道,阿弥陀佛,应该适用。 老皇帝让人试验过,三日后吞服,谁料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很快大喜过望! 这佛药入腹之后,一股暖流自腹心升起,不过一刻钟左右,整个人像注入新的生命力,前所未有地精神起来。 然后,老皇帝就真的好起来了,他真的熬过了生死那一关! 并且一反先前四肢沉沉疲倦昏沉的状态,变得精力充沛,只要病发,服下一丸佛药,当即就好起来了。 老皇帝狂喜。 要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老皇帝早就将太医院那群废物都拖出去砍了。 他自此笃信佛药和三戒禅师及格桑大法师到极点,视之为救命稻草,而几名御医有苦说不出,他们分明把出老皇帝是透支生命力的脉象,可他们连激发剩余那点生命力都做不到,那佛药却做到了。 不知怎么做到的,竟然把老皇帝千疮百孔身体的生命力都激发出来了。 只是老皇帝有些上瘾的迹象,他一旦临近服药的日子,就格外暴躁,并且服药日子间隔越来越短。 老御医们胆战心惊,老皇帝根本不相信他们,他们也不敢说,说出来马上死,不说还可能晚点死甚至不死,谁也不敢吭一声。 …… 陆海德带人快马赶往金功寺,很快就将主持三戒禅师和格桑大法师请来了。 格桑大法师是藏僧,三戒禅师介绍,他才是佛药的主人。格桑大法师自远藏云游四方,与三戒禅师相交,佛药正是他所赠,三戒禅师去信老皇帝遣人,最后在西芜的鸡鸣寺找到正在挂单的他,这才请了回来。 两辆马车狂飙地一路奔到玉泉宫的陛阶之下,一名长须花白穿三衣袈裟的五旬老和尚和一名身穿红袍喇嘛袍子的三四旬藏服高僧下了车。 两位大师在陆海德连声的急催下走了很快,登上须弥座台基后,大踏步而入,大殿明亮灯光照在红袍藏僧脸上,他身材高健,五官深邃,眉弓很高。 若是顾莞谢辞他们在这里的话,必然会大吃一惊,这是个熟人! ——正是他们猜测应在中都,但不知去向的荀逊! 北戎王呼延德的亲表弟,昔日潜藏多年和呼延德里应外合差点导致西北大战大溃的那个荀逊。 西北大战结束,他被迫舍弃肃州总督的身份,遁回草原,谁也没想到,他竟然潜回了大魏并摇身一变成为金功寺三戒禅师的法友贵客,并且向老皇帝奉上了一丸佛药。 …… 阿片,重剂量的阿片才是这丸佛药短暂激发老皇帝生命力、并让他感觉精神大振精力充沛大为好转的至关重要所在。 老皇帝倒是想把药方研究透彻,但注定短期内都是不可能的,最起码他活着时是不可能实现了的。 荀逊原来预计,这老皇帝熬过死劫之后,应至少还有一年多两年可活。 谁料老皇帝深夜不睡又热又冷顶了腊月寒风吹了半宿,一刹那的情绪飙升爆表,直接把自己整倒下了。 飞车赶往皇宫的时候,他心里气急咒骂,急忙冲到老皇帝的龙榻前,只见老皇帝面色铁青已经陷入深度昏迷,他的脸色不禁猝然一沉。 赶紧化了两枚药丸给老皇帝灌下,他也很担心老皇帝就这么死了,接下来只能看他熬不熬得过去了。 但幸好,老皇帝顽强的熬过来了。 笃笃笃的木鱼和念经声,一直等到次日中午,老皇帝终于醒转,还来不及回味胜利的喜悦,他便感觉自己身体一下子沉重了许多,隐隐又有一点先前那种行将就木的感觉了。 “二位大师,朕为何总是每每将要大好,却有总是没法彻底好起来了,这两年皆是如此。” 是个人都怕死,尤其是老皇帝,三月前品尝一次濒临死亡的滋味,毕生难忘,他立即恐慌起来了。 诊治医嘱之后,稍稍恫吓引导两句,老皇帝果然大急。 荀逍抬起眼,瞥了三戒一眼。 三戒禅师心领神会。 那个长须花白的老和尚,缓声道:“陛下,人力药物经已穷其竭尽,约莫是生克缘法,运势使然。” 老皇帝一听眉头就皱起来了,但人力药物经已穷其竭尽,他是深有体会的,阴沉半晌:“那朕的运势如何才能好起来,迈过这个坎?” 老皇帝到底是老皇帝,应有的心防不用刻意提起,亦是始终存在的,但慈眉善目的老禅师一不涉利,二不为己,他本职就是干这个的,金功寺和钦天监其实是一个功用,三戒禅师用手捻算良久之后,俯身一个佛礼:“阿弥陀佛,陛下属火,紫薇黯淡之年,不宜水相近身。木生火,陛下当亲近木命之人,老衲记得,陛下有一子年命为木,若是正位东宫,可大巩大利于紫薇宫。” 沐贵妃正好属水,老皇帝一听脸色当即一阴,愠怒后悔。 而他确实有一子属木,是三皇子,木生火,正位东宫,方正最大限度益利老皇帝,这道理也很说得通。 更重要的,蔺国丈一除,国赖长君,老皇帝本来也打算立三皇子为太子的。 他实在是等不了底下的小皇子长起来了。 老皇帝闻言,随即就将三皇子召来,三皇子在他身边待了半天,他还真的渐渐就感觉有所好转了。 三皇子侍奉汤药三天,老皇帝能坐起身了。 ——但其实,荀逊给了两丸重药,其中一丸还是缓释的纯药,只要老皇帝能熬过后,后续就慢慢感觉轻快起来了。 但老皇帝终于笃信,他本来就打算封三皇子的,直接提前下旨,册三皇子为皇太子,祭天地社稷太庙,正位东宫。 荀逊此时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他站在须弥座台基之上俯瞰整个皇城。 这次真的险,差点功亏一篑了。 意外的转折,好在冯坤与老皇帝的交锋最终如他们祈祷一样的告终,三皇子也被顺利推上位了,异曲同工,条件差不多成熟了。 不能再等了。 他马上吩咐,传信回去。 可以开始了! …… 一切就像摧枯拉朽一般,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点,一泻千里,急转直下。 但是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 正在玉泉宫养病的老皇帝和已经下旨册为新太子不知道,正在外头收拾洗刷的金吾卫兵甲也不知道,南衙北衙都已经各归各位了,干净利索控停城头乱象已经率兵回了京营的大将军高鸣恭也不知道。 至于已经返回了朔方,并已经接得谢家人一家喜团圆的谢辞和顾莞他们,就更加不知道了。 谢辞和顾莞,及荀夫人谢明铭他们,此刻正前所未有的开心。 前者断了联系已经很久很久了,荀夫人他们也知道肯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了,一边心惊胆跳担心着外面谢辞他们,一边紧紧注意身边,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全家人天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注意身边有没有异像。 他们保护好自己,就是对谢辞他们最大的支持。 虚岁刚满十五岁不久的谢明铭小少年,他在压力下长大了很多,连底下的谢明钰谢柔姐弟也是,谢五郎有点笨,但他天天卖力干活帮忙张望,把家里的粗活重活全都扛起来了,他比谢明铭还小两岁的,才十二岁。 谢明铭天天在镇子和外面钻,他甚至去过灵州城打听消息两次了,但明面上并没什么消息,他回来后把附近的山沟都转了一遍,为家里准备的四条撤退路线。 其实在这个山沟小镇里生活,谢家也算很招闲话的一家人。因为他们家有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寡妇,甚至谢三嫂可以称得上一句绝色佳人,所以她从来不出门的,甚至连年过五旬的荀夫人看着也不过四十多的样子犹有丰采,良好教养赋予的行至韵味不管是怎么刻意去模仿粗糙都挥之不去的。 还有渐渐长大的谢柔小姑娘和她的妹妹妞妞。 偏没个顶门立户的成年男人。 别人看他们家,尤其是那些闲汉和自诩有势力的族长镇官,垂涎三尺,谢明铭曾经一步家门都不敢出,逮到就往死里打,还想了办法让那些族长镇官忌惮绝了心念。 他凶悍之名传扬,加上他渐渐长大眼看快成丁了,那些癞子地痞这才歇了心思,谢家人的生活这才安稳下来。 但嚼舌根肯定少不了了,侧目、嫉妒、闲话,什么大商老爷的外室被大婆打跑,或不知道招惹了什么祸事家破身亡之类的流言蜚语。 镇民生活尚可,冬日闲,嚼舌头更多。 直到有一天。 昨天有飞马疾奔进镇,直奔谢家家门,小小的二进宅子开门之后,听见里头传出欢呼声。 有相处的还好的人家来打听,在前院和荀夫人一起的打理家事的谢大嫂喜极而泣,“是家人来接我们了!” 次日的中午,忽听见隐隐万马崩腾的声音,一线震颤隆隆如鼓点,灰蓝的天,一线阳光倾泻而下,皑皑白雪和褐黄地草的旷原之上,一袭红披猎猎而飞。 漫漫的原野,数以万计的步骑二兵黑压压如同一条水线往前奔涌,黑色甲胄沐浴在金色的冬阳之下折射出耀目光辉,这兵马最终停在了小镇山口正前方。 为首的是一名黑甲黑盔的年轻战将,英俊无匹,矫健惊艳。 他与一名青氅轻甲的年轻女子并骑而来,越接近山口,抽鞭越奔越快,四蹄翻飞像要离地而起一般。 谢辞最终还是快了顾莞一个马位,急切的心情让他狂飙而出。 那小镇飞奔冲出了谢家老少女眷和少年,熟悉的面孔,喜极而泣,最前面的是谢明铭,他骑着一匹骡子跑出来了,眼见远远众军之首的那个人,他热泪滚滚,大喜:“四叔——” 一声大喊,争先恐后跟出来的看热闹的镇民都听见了,大家哗然,议论纷纷。 但这些和荀夫人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大家眼泪哗哗控制不住,翻身下马,抱头痛哭,跪地叩头见礼,哭着扶起,又眼泪又欢笑。 好一阵子之后,情绪才勉强平复下来。 顾莞也笑着翻身下马,和秦瑛一起,和谢大嫂谢三嫂拥抱了一下,两人也没上前打搅荀夫人谢明铭和谢辞,几个小的都冲上去了,团团抱着他们四叔的大腿。 她眉眼弯弯,直到小男子汉谢明铭哭笑着抹了眼泪,回头看见她,笑了,说了什么,谢辞回头冲她笑着招手。 谢辞说:“喊四婶没有?” “喊了!” “我没有,”惭愧脸。 大大小小的一群孩子齐齐大声喊:“四婶——” 稚嫩清脆鸭公嗓,不管有没有挂泪,齐齐笑着张大嗓子冲她喊。 顾莞抓了抓后颈,脸有些微热,侧头和谢辞对了眼神,他双眼亮得很欢喜开心仿佛要溢出来一般。 他笑着,她也笑了,艾嘛,好吧,四婶就四婶吧,反正都快是真四婶了! “嗯!” 她忙应了一声,赶紧把带来的小礼物分给小朋友们,然后给荀夫人行了礼,“娘。” 她正想着自己是不是要像谢辞一样跪下叩头呢?才刚弯下腰,就被荀夫人呼一把拉起来了,感觉荀夫人干活不少手臂有力了许多,但疼爱她一如既往,她拉进一个暖呼呼柔软的怀抱,荀夫人爱惜极了摸她的头发,“好,好!好孩子!” …… 接得了谢家人,一家团圆,当天就离开了山坳小镇,前往朔方都护府。 所有惊险轻描淡写,彼此都只说开心的事情。 秦显苏桢寇文韶迎出五十里,又是一番激动的重逢,就不细述了。 接下来就是谢辞接手军政二务,他军威极高,没什么磕绊,可没什么需要特地说的。他把谢明铭和谢五郎都带着身边,打算亲自教导一段时间再往下放,林林总总,也不提了。 最值得一说的是私事,谢辞和顾莞的婚礼正式提上日程了。 谢辞很迫不及待啊,五个好日子,他直接圈了一个最近的,就在二月初二,龙抬头,吉上加喜。 他和荀夫人私下说过之后,荀夫人欣然应允,认为再重办一场大婚正该如此。 于是带着谢二嫂谢三嫂和谢柔,一家人喜气洋洋的忙碌起来了。 顾莞每天忙得飞起,除了外面的事情之外,还有各种婚礼的琐事,量身、做婚服、试穿,床帐椅幔,家具门楹,一场婚礼要准备的的东西可太多了。 除了婚房以外,她住的院子作为闺房,也一色整理起来。 眼看着各种各样的笼箱红布的大小东西慢慢搬了进来,走进屋里,入目就是殷红的喜色,她终于有了即将举行婚礼的真实感了。 在腊月的最后一天,衙门封印的之后,两人终于偷得浮生半日闲,顾莞站在门槛前面,看着屋里满满当当的簇新家具和红窗花红双喜,她不由感慨:“好像很久,又好像很快的样子!” 这就结婚了啊? 有点紧张啊。 谢辞则喜孜孜地侧身,拉着她两只手,他郑重说道:“莞莞,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 顾莞不禁笑了一下,斜睨了他一眼:“你敢不好么?”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太阳又大又圆,金红色的余晖洒遍了整个朔方大地。 然就在顾莞也以为这一次肯定就要当上已婚妇女的时候,有大事发生了! 先是荀逍和文萱先后清醒了。 谢辞和顾莞刚说完话,就脚步声飞奔过来报:“主子!少夫人主子!荀大郎君和秦二姑娘醒了——” 谢辞和顾莞还未露出喜色,谢平却一脸凝重道:“荀大郎君一醒来,就说要见您!怕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荀逍初醒的状态很糟糕,紧紧皱着眉捂着额头不停呕吐,但他其实也没吃什么东西,吐出一滩黄胆汁伴着今天服的药,但他咬牙说:“快!……叫谢辞,来!……” 谢辞顾莞匆匆赶到,府医刚给他扎了针,头痛和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这才渐渐缓和下来。谢辞快步行至床前,药僮搬的凳子都还未来得及放下,荀逍一撑就坐起来了,他披头散发,半张脸的疤痕潮红显得有些吓人,但现在根本没人顾得得上看这个。 荀逍一把握住谢辞手,他咳了两声:“……荀逊千里迢迢赶赴西羌的鸡鸣寺,伪装成一名僧人!”居然装得还很仔细很像,没几天有中土的僧侣和一行明显穿着官家皂靴和军靴的人前来寻他,然后荀逊就跟着这些人走了。 荀逊俨然一副真正藏僧的模样,什么格桑大法师,之后一路急赶,终极目的地竟然是大魏国刹敕封的金功寺! 秦文萱也醒了,她脸色苍白,从隔壁房跑过来,听到这里,看着披头散发的荀逍,双目不禁噙泪。 这路上,其实荀逍是有机会格杀荀逊复仇的。但荀逊这个举止明显藏着大秘密,以及那一行明显是官家皂靴和军靴的人,没了荀逊还有其他人,他最后选择没有杀他,而是尾随跟踪要弄清北戎和荀逊到底要密谋什么。 如果不是这个目的,他们也不会中毒的。 荀逍一直没说,但他真的很努力地,改变自己。 他一如既往孤僻,但她感觉得到。 但在场的人,包括荀逍本人,连秦文萱的注意力也很快不在这些私事上面了。 “国刹,金功寺?” 谢辞不禁眉心一蹙,不远千里来回,这么大的动作幅度,还有中都、金功寺,这种种特殊的地名,他心跳不禁漏了一拍! ——谢辞人在朔方,但中都消息没断过,冯坤的事他已经知道了,还有封太子。但由于事发正值宵禁期间,城门宫门中都内一片混乱,皇帝突然病倒以及金功寺僧人被飞车请进玉泉宫的事被老皇帝掩下了。 老皇帝怕有人对他的药动手脚,知情的除了寥寥几人,全部杀光。 谢辞霍地站了起来,有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让人心脏咄咄重跳。 他立即喝道:“传信回中都!马上查!” 他甚至点了谢云谢风和秦关三人立马放下手中一切事务,立即点人动身,他思索片刻,“必要时,高鸣恭闻太师隆谦张元让这些人,都可以告知他们并寻求支援!” …… 当天,秦关谢风谢云动身了,然而,没等他们飞驰抵达京畿。 正春的鞭炮硝烟味道尤未退散,一则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率先冲进中都! 震动四海! 正月初四,北戎涵尔察部突犯野狐岭、西关!当天野狐岭告破,北戎兵锋直达西关之下,正当西关守关兵将点燃狼烟严阵以待之际,西关关门突然自内被打开了! 国门告破! 两道防线一破,北戎先锋军直入燕南平原!整个北戎瞬间动了起来,火速集结兵马,三十万大军有备而来长驱而入。燕南平原占据了大半关东,往南可直抵徐淮,逆大河而上可抵汜水关啊! 正月十五,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北戎摒弃西北阴山,自东的恒州一带进军,今年立春很早,春节已经连续半月没有下雪并隐感回暖,北戎破关后势如破竹,兵锋所至,烧杀掳掠,无人能挡。 皇太子李邑当朝请命,挂帅迎击北戎大军,皇帝允之。 皇太子为正帅,张慎高鸣恭为副帅,分率京营三十五万大军并连调多地北军及地方军集结成八十万大军,迅速迎击北戎大军。 烽烟四起,兵分三路,皇太子位中军,然皇太子为了立功营救牢狱中的蔺国丈,不听劝阻,在大战开始后的半月,夤夜突然率兵突袭北戎右翼,所率全军覆没,皇太子被擒! 然正是这名皇太子,竟被要挟着,叫开了汜水关的关门! 汜水关,号称关中第一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背后就是京畿所在的关中平原,直入再无天险! 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 京畿告破! 京营三十五万大军尽出,北戎大军闭锁关门围攻中都城二十一天,期间内外大战如火如荼。 二月十七日,中都瓮城告破,五万金吾卫南北衙禁军护御驾突围出城! 老皇帝狼狈遁走,下令迁都嘉州。 整个京畿陷入一片战火之中。 谢辞和顾莞的婚礼早就被打断了,在荀逍醒来后的第三天。 但就连顾莞,也没想到战况竟然迅速恶化到这种程度的。 中都大破,京畿一京二十六县陷进一片战火之中。 谢辞是接到调兵令率朔方十三万大军往东奔赴西关,准备硬磕北戎守关重兵。 然就在这个急行军的路上,他突然接到了勤王圣旨! 谢辞大惊失色:“什么?中都告破——” 他声音都变了,中都城高池深存粮无数,死守不出能撑一年以上的啊! 不管外面怎么打,中都是绝对能等得到高鸣恭张慎重新攻破汜水关和渡黄河的! 怎么就告破了呢?! 所有在场闻讯的他麾下大将校尉,所有人面色大变。 皇帝带走了所有禁军,城门大开,那中都六十万平民百姓呢?! 秦显声音都发哑了,“少将军?!” 谢辞足足僵坐在马背五秒不止,他厉喝:“传令!后军转前军!沿汾水而下,全速进军!!” “快——” 作者有话说: 变故发生得很快,或许说北戎已经准备了很久了,于他们并不突兀,但在很多人非常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国门告破,京畿和中都告破了! 要开启一个刻骨铭心的新征途了。 呼,今天也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心心发射~ 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啾咪啾咪! 满天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以及给文文灌溉营养液的大宝贝们,比心心~ 第89章 车轮滚下 接下来是非常混乱的三个月。 混乱得动魄惊心得谁也难以想象。 谢辞接到勤王圣旨之后, 当即领兵掉头南下,这时候谁也顾不上是否和老皇帝有什么龃龉。 整个太行以东都被战火波及了,谢辞率军沿着汾水一路直下易州, 之后途径刑州相州至堰州,中途还迎面遭遇了北戎的昆屠朔部, 后者刚刚击溃了魏、偃、兖三路节度使的联兵,旋即直迎南下的朔方部。 双方展开了一场及其激烈的大战, 最终昆屠朔部不敌谢辞,掉头往南遁去。 硝烟滚滚, 融雪的原野战场泥泞凌乱焦黑一片一片, 昆屠朔部往南汇合去了,谢辞驻马望南, 冒头的小草青嫩已经被踩踏得厮混一片, 天阴沉沉, 他心沉甸甸的,追击三十里不得他立即召回了苏桢和寇文韶部。 全军上下气喘吁吁,收拾战场稍事休整, 谢辞横枪立马一身殷赤血迹斑斑, 他一收枪势, 立即调转马头往后方奔去。 后方临时扎起的医营, 顾莞受了伤, 右手臂被划了一道,还挺深的。 谢辞来的时候, 她刚龇牙咧嘴上药包扎完送走军医,脸色有些苍白。 顾莞在边缘一个很小的医帐里, 她身上穿的还是红色的里衣, 谢辞也是, 得讯的时候,两人正在试穿婚服,直接把外头厚厚的大婚吉服扒了下来,匆匆就披甲上马点兵了。 一路仓促又动魄惊心。 “你怎么样?” 谢辞找了好一会,才找到她,他顾不上自己,一掀帘帐快步进来单膝半蹲她面前。 “没事,小伤。” 顾莞直接把里衣袖子血湿的那一截裁了,干净的棉布谢梓给她胡乱缀两针当袖子,就这么直接继续穿,要不是伤口,她连袖子都不加了。 顾莞脸上还有余妆,这次不是易容的,是两人试穿婚服时的试妆容,眉心画了嫣红的花钿,两鬓也贴了花黄,眉眼的妆有一层淡淡金色的妆粉,很浓很漂亮,一路上都掉擦得七零八落了,不过由于没用镜子也不仔细,如今眉头眼额还能见到几抹开的红晕和淡淡的金粉。 这样的她,看起来比平日娇妍,就是身上战后的脏兮,脸上汗渍晕开和微微苍白。 谢辞生出一股歉疚来,“莞莞,对不起,……”新嫁娘本来该漂漂亮亮备婚的,虽不是他的错,但两人的婚礼还不知能不能在春季举行,等会还得马上接着急行军,他心疼自责油然而生。 顾莞睨了他一眼:“说什么呢?” 她本来确实已经调整好心态,积极进入有点点紧张的备婚的状态的,预备好结婚当新娘子了,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进展太快,她这心还感觉有一半在朔方家里一半在这外头,有点不真切。 但又有谁想这样的呢? 她套好软甲背心,又披上谢辞专门命人给她做的轻量版明光甲,她抱了谢辞一下,他立即反手抱了一下她,顾莞说:“没事,我知道你很累了。” 她还能趴在马背上歇一下,休整期间就全程休息,谢辞还得把控全军飞信不断又刚进行了一场血战,他对这片土地和这个家国的感情比她深太多了,此刻他面色覆上一层淡淡晦色,眼下见青黑,眼睛血丝明显,他很累。 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是精神上的焦迫压力。 不独独谢辞,自他以下的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苏维陈珞窦武等等大小将领俱是,甚至连普通兵甲的面色都很沉重紧张。 顾莞轻拍了拍他的背:“休息一下吧,其他的交给我。” 谢辞不禁深吐了一口气,他肩膀稍稍一松,半晌闭目掩住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小帐里面没有床,只有谢梓抱来的一层薄薄的枯枝松叶,谢辞栽躺在上面,闭目良久,终于睡了过去。 顾莞轻手轻脚出了去,冲帐外谢平张青等近卫打了手势,她随即飞跑了起来。 她骑马先去找了秦显苏桢等大将,让他们赶紧去休息,秦显等人也是积年老将了,道理都懂,个个眼睛是红的,但沉默片刻,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去了。 顾莞现在对军中的事情也很熟悉了,她带着陈珞苏维寇仲云几个把伤营、打扫战场、营地警戒、饮食等等大小的战后和琐碎事情都都处理好了。 只是休憩时间并没有太多,谢辞仅仅留够普通兵卒休息的时间,他很快就醒过来了,点了小将袁文钊留下照应重伤兵的事宜。 顾莞从后方快马赶上来的时候,谢辞已经重甲在身着装整齐,孟春月末阴云滚滚,他跨马在大军最前方,黑蓝色氅衣迎风猎猎翻飞。 身后是同样已经披甲跨马紧随其后的秦显苏桢等大小将领。 大家眺视西南京畿方向,面色沉沉,谁也轻松不起来。 天光微昏,漫漫的远山和丘陵原野,深黑浅黛一片,他们戴甲的身影格外黝深,定格了这一刻南望的一幕,很震撼很沉甸,很触动人心。 顾莞不禁深吸一口气,驱马快跑过去。 谢辞抽出佩剑,直指向前:“全军听令!全速往南,沿邺西道直下过黄河,明日午时前抵汜水关!” …… 谢辞率朔方军连夜急行军,午夜前抵达黄河北岸的,但找不到过河的船,于是他率军一路往西逆流而上,最后遇上了蕖州节度使杜文钺的信兵。 蕖州是个小州,因虞平之乱才设的节度使府,兵员才不过八千,北戎大军过江后把几大码头都毁了船只能征用征用,不能的全毁了。杜文钺就是怕这个,他兵力很小也没有接到调兵圣旨,但他抢先出兵,把最近的苍州码头的船提前抢回来大半。 如今整个太行以东乱哄哄的,他不断派人出来巡睃,发现南下的北军就立即把消息告知。 谢辞立即率朔方军急行军奔至蕖州,在杜文钺的帮助下,蕖州兵拼命摇船,把十三万大军很快载度过江。 蕖州相距太行不远,其实在这里,所有人都已经隐隐能听见大河对岸西南方向的震天大战声动。 无数兵甲前仆后继在反攻汜水关。 朔方军很快加入了其中,过了河,那隆隆的声动就更加明显了,谢辞下令急行军一路疾冲,那声动越来越明显,比之当初的西北大战都要有过之而无不及,震的人一阵阵头晕目眩。 谢辞距离差不多是最远的,终于率朔方军赶到了,陈珞持他符节手令早一步飞马赶至与在攻大军联络上了,大军一抵达现场,谢辞“锵”一声抽出配刀,厉喝:“朔方军全军听令!攻——” 一声呐喊震天,谢辞细刀还鞘接过长枪,黑压压的大军隆隆冲锋而出,直奔关门! 顾莞没有上去,她有些发热了,伤后正常现象,但她伤口正好拉到关节的位置,右臂暂有点抬不起来,索性暂时退到大后方和秦瑛一起负责后勤。 秦瑛后背也受了伤,和她一样。 顾莞吊着手臂,秦瑛持剑站在她身边,两人看潮水般的兵马从身边而过,黑压压直冲硝烟滚滚的关门。 再远就看不清了,两人驻目许久,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顾莞按了按鼻梁,唉,其实她到现在都还有点复杂又不真切的感觉。上辈子这个新帝就是被人掳了去,导致御驾亲征的五十万大军死伤大半,关门告破,胡骑铁蹄踏穿中原大地。 新帝就是这个三皇子了。 顾莞一直对这三皇子感官十分复杂,说坏,他不是坏透芯,上辈子给谢家翻案的就是他,并且是顶着他外公蔺国丈的压力硬翻的,除了为收拢保皇党,但其实不收拢也没多大问题,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谢家父子不是这样的。 以前蔺国丈要对谢信衷父子下手的时候,他就反对过,但反对无效,于是他就不出声了,也不生气,继续如从前一样。 然后登基了,他居然没忘这事儿,坚持要下旨给谢家翻案,三年不改父道他也不在意。 但也是他,让宣旨太监暗示谢家女眷自尽了。 没错,上辈子虽说荀夫人几个女人等到翻案圣旨仅存的一口心气泄了,苦难太多累得快活不下去了,但却也是被宣旨太监暗示不要回去的。 因为新帝顾忌他初初登基和损先帝及皇家的颜面,他觉得谢家女眷还是不要回来的比较好。 就非常奇葩的一个人,他好像和大家不是活在一个频道的。 上辈子一切也是发生得那么迅速的,半年不到的时间,北戎铁蹄踏穿中原大地,整个长江以北都陷入一片滚滚硝烟之中。最后北戎还差点就像辽、金一样建国成功了。 顾莞本来以为,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毕竟老皇帝还活得好好的,御驾亲征出关大战北戎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新帝被掳不存在,后续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 不料三皇子没当上新帝,成了太子,却在国境内还是被掳了,还当了一回叫门太子。 她一时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唉。 顾莞昏沉沉的,还头痛,很久不生一次病的人,来上一会感觉特别劲道,骨子里积下的劳累好像也一下子一起翻上来了,不舒服的感觉尤为强烈。 她揉了揉额角,打起精神撑了撑眼皮,也不知接下来会怎样发展? …… 接下来,汜水关终于告破了。 自北戎大军叫开关门之后,鏖战了足足三十天,先后抵达的勤王地方军足足二十几路,少的数千人多的愈十万,连同东征掉头激战足大半月的东征大军,围着泗水关及轘辕关广成关日夜不停地车轮激战。 最终汜水关和自北强渡黄河的这两路大军先后成功破开关门和越过黄河攻克孟津关,冲进京畿平原。 北戎大军在中都掠劫已超过七天。北戎人知道京畿他们守不住,更不肯转优为劣占据中都将主要兵力用来守城,在关门告急的前一天,带着他们掠劫的东西离开中都,兵分两路,一路押着战利品浩浩荡荡北上黄河,跳上他们劫来的连片大船,顺水半天就回到他们占据的大本营去了,再掉头急行军与北戎王呼延德汇合。 而另一路北戎大军早就追着皇帝东去往一路穷追猛打,穿过旧都平原的大武关,险些追到嘉州,得讯火速掉头,直接往东绕过大魏大军后方和前一路北戎大军汇合了。 北戎两路大军的去向,暂时不是重点,汜水关终于被冲破,京畿平原终于被重新夺回了。 “轰”一声巨响!两扇厚重的关门倒地,后方大军不禁发出一声激动欢呼。 但以谢辞为首的大小将领们心沉甸甸的,谁也高兴不起来了,呼了一口气,马不停蹄,谢辞立即率大军越关门冲了进去。 沿途可见北戎大军践踏过的痕迹,七零八落,凡有屋宇镇甸,尽数门破墙毁,屋里屋外所用东西横七竖八倒了一些,撕扯,拖拽,农田尽毁,还有喷溅点点片片的鲜血痕迹和尸体。 越往中都越明显,北戎在此盘桓一个月,城外自发坊一片狼藉。 终于抵达中都城东门,离得远远,便听见震天的哭喊声和劫后余生的悲哭声。 秦关谢风谢云等人闻讯已经折返东城门,他们也是一身血迹喷染硝烟痕迹斑斑。 正午的阳光明晃晃,但谁也没有开怀的心情。 谢辞环视城门内外一圈,问秦关:“北戎军呢?都登船撤了?” 秦关双目红通通的,既是熬的也是愤慨的,八尺的青年将领,一身劲装黑衣,一开口先哽咽了一下,但他竭力忍住了,尽力自己让声音保持沉稳:“是!昨日撤出中都,带着他们的所有战利品,浩浩荡荡,自平津渡上船。” 他和谢风谢云等身手最高的一批谢家卫和流云卫,仗着身手想泼火油烧北戎抢来的船,可惜失败了,谢风还中了一箭,挺严重的,谢云正背着他想回来让自己的军医再处理一下伤口,见过礼后匆匆将人交给张应和谢梓了。 所有人都沉默听秦关说着,包括谢云谢凤几个,说着说着,秦关抑不住眼眶泛红,听的谢云等人也是。 说到“战利品”的时候,秦关哽顿了一下。 因为这些战利品里面,还包括了活人。女人,女人向来都是北戎人的常规战利品之一。 那凄厉的哭声和尖声悲呼,撕心裂肺,她们被赶着拖着上船的时候,秦关恨不得杀了自己,当时的他,是那么无能为力,他几次要冲出去,但被谢云死死拉住了。 “粮仓都空了,除了京西大仓以外和谷县大仓以外,包括城里大大小小的粮商,能带走他们全部带走,带不走的都一把火烧了。” 谢辞顾莞一行沉默,他们途径谷县的时候,已经望见了那冲天的黑烟了。 “钱财,珠宝,军械军服器物,各军备库俱被一空如洗,还有牲畜,和女人。” 大大小小,不计其数,整个京畿平原一片狼藉。北戎撤军的时候,征用无数马车板车,还有替他们搬运推车的平民青壮,敢不听命,一刀杀死。 还有足足数千名青年女子,无数的大家闺秀和小家碧玉被北戎兵冲破家门从家里拖出来,还有宫妃和貌美的宫人,被驱赶着跄踉往平津渡拖上船的时候,哭声凄厉震天。 秦关说着说着,低头用力抹了一下眼睛,他哽声道:“城破和皇帝没多大关系,应是有内应了,我们面见了皇帝,但荀逊和三戒已经跑了。” “初六的时候,平津渡已经撑不住了,褒城侯丁讳父子飞鸽传书,上禀平津渡快要失守了。” 北戎大军一进关门,第一时间毁掉了除了他们所用的所有码头和船只,围攻丁讳父子所在的平津渡长达二十天。 当时的京畿之内,除了中都的五万禁军之外,还有平津营还有五万京军。 这五万京军,是专门看守平津渡船坞的。 而平津渡船坞的设置,本来就是用于类似今天这种王朝千钧一发的最后关头,用于天子朝廷撤退的,所以足足有五万兵力。 期间中都与平津渡无数次飞鸽传书,皆被射落,平津京军被围困了足足长达二十天,打到最后真的坚持不住了,把储养的最后所有信鸽和三只精心饲养用于最后关头的信鹰全部放出去。 最后有两只信鹰艰难突破重围,将信送到了老皇帝手中。 平津渡快顶不住了,就死剩下一万出头的兵马。 而恰好中都瓮城突然破了。 显然是有内奸细作。 谁也不知道内奸细作还有多少,霎时叫停了临时征召的平民接近城头和城门。 但五万禁军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北戎攻城居然有模有样并且逐渐谙熟,非常激烈。 撑不了多久的。 然后,老皇帝很快下令收缩禁军,御驾出,连同当时在御前的朝臣,在五万禁军的护卫之下,打开城门,突围而出,直奔平津渡了。 秦关说得声泪俱下,他从小接受的忠君思想,老皇帝这样做好像理所当然,但他就是憋屈得慌! 一股忿懑在脉管里沸腾叫嚣着要破体而出! 秦关缓了半晌,哽声继续说:“五万禁军不计一切代价突围,和奋起的平津渡守军最终成功汇合,开了船库护銮驾登船,最终成功护驾离开,逆流而上故都平原方向了。” 还有一个重点,“一路战况都非常激烈,禁军防卫被冲开缺口好几次,一路疾行,皇子的车驾全部截停下来了。” 顾莞一怔:“意思是说,皇子们都被北戎抓住了?” 秦关点点头:“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 离得远,混轮厮杀,看不清,但皇子车驾的一整节全部被打下来了,现场情景,几乎百分百确定了。 谢辞和顾莞沉默了半晌,谢辞慢慢侧头,环视一片凌乱一眼,带着血腥味和嘶哭声的风呼呼,两人听秦关说到最后,心里忽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 北戎大军。 中军旗下,主帐。 大获全胜,战利满满,全军士气如虹一片痛畅,北戎王呼延德一身左衽玄黑重甲,靠坐在王座长榻之上,也是眉目凌然畅快。 禀到那几个小皇子的时候,他笑道:“这几个皇子和那太子吧?” 他思索半晌,笑了两声:“送信去那中原的陪都!三百万两黄金,三百万两白银,三百万石粮食,一万个女人,为赎金!” 他可以把已经夺得东西算在内,大魏再开两个大粮仓,差两三千个女人,就够了。 呼延德哈哈大笑:“让大魏那老皇帝赶紧把人赎回去吧!七日为限,时间一到本王就把人给杀干净了!” …… 陪都嘉州。 勤王的兵马已经先后抵达了,老皇帝不再惊魂未定,但阴霾却始终笼罩着这座古朴陪都挥之不去。 行宫正殿大勤殿之内,哭声跪声疾喊声不绝于耳,甚至有人死谏,但老皇帝坐在龙椅上,他哑声:“所有皇子俱在敌营!” 并且那些金银和女人都绝对不可能要得回来了!! 他们算计过,再开两座粮仓就够了。 两座粮仓,换回所有皇子,皇帝厉声:“不然宗祧何以为继!!” 皇帝一意孤行,最终嘉州签下国书,同意交付赔款,赎回了皇子们。 …… 消息传回中都的时候,正是攻破汜水关重新夺回中都的第二天。 谢辞又率军去平津渡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了。 刚好和这个消息一起回来的。 整个中都哭声震天! 这不一样啊! 完全不一样,哪怕知道她们要不回来了,但作为赎金还是被掳走这根本不一样啊! 失去女儿的人家,披头散发,哭着冲出大街,他们拿起菜刀,冲着见到的穿着军服的兵卒就疯狂地砍!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杀死我吧!!我们一起死——” 年轻的兵卒手足无措,用手抱着头惊慌退后躲避,被砍出了一身血,同袍慌忙上前帮他,大家招架着往后退,都没有还手。 有人冲出来抱着家人,菜刀乱砍连自己人都砍了,最后被扑倒在地,抱头痛哭,悲哭声震天! 整条通天大街混乱成一片,顾莞冲了出去。她一整天都在忙碌城里的事,眼眶泛红,暗红布衣染血凌乱,她呼了一口气,她的伤还没好全,但在城里走一圈,这点伤她根本都不觉痛了。 她奔了出来,站在长巷街头,和城门口的谢辞相隔数十丈,中间悲哭震天混乱,两人受惊似地环视着这一切。 午后阳光正炽,可两人却感觉有些冷,尤其是谢辞,他一阵阵的晕眩。 他身畔还有隆谦和丁震。 丁震是丁讳之子,父子二人护着御驾上船之后,却没有跟着大船“南狩”往嘉州,而是跳下大船,狠狠和北戎人厮杀死战在一起。 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军职,完成了臣子尽忠之后,要死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父子两人带着仅仅数百死忠部下,以船坞做据,杀到刀卷了刃,浑身大大小小伤口不计其数,竟足足战了一天一夜,杀死倍于他们的北戎兵,他父亲丁讳战死了,若不是隆准及时渡黄河,丁震也要战死了。 此刻他身上缠满厚厚的绷带,撑着站起上马,连上甲都没法穿,仅套一件薄薄的暗红军服外衣,襟口合不拢,看见厚厚的染血绷带。 丁震慢慢跪在地上,他捂住脸,俯身在地面上,失声痛哭。 隆谦也是。 隆谦其实是庞淮的好友,两人师从闻太师,差不多是一样的人,血战渡黄河,他竭尽全力到现在都没合过眼,一直都是各心理素质极佳的将领,不管他心里想什么,面上看不出来。 但此刻,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地上,他痛苦跪在地上,哽哭失声。 顾莞的心沉甸甸,像被什么坠着压上去一样,她一向乐观也有许多心理准备,但此一刻心里也绷得难受极了。 她想骂,我艹妈的! 谢辞垂在身侧的手颤抖着,他慢慢转过身来,顾莞清晰看见他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目泛泪光,两行眼泪倏地滑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呜呜呜,刀片轻点扔,王朝的车轮已经滚到最低点了,必须要有人醒觉蜕变,用最强有力的手腕去争取一个新的太平盛世。 阿秀已经尽量轻着写了,只有两章最低谷,最后面会安排把她们救回来的呜呜(捂住脑袋)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 以及所有给文文灌溉了营养液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90章 “我要杀皇帝,那你还愿意跟我吗?” 春季的阳光明明不炽烈, 此刻却刺眼到极点,昼风如鞭,鞭鞭伴随这哭喊声抽打在身上, 让人灵魂都为之颤栗。 谢辞是跨坐在马背上的,他那重伤死战俱不倒的身躯, 突然晃了晃,见他反射性伸手去抓缰绳, 竟没抓中,在清醒的情况下一头栽下了马背。 顾莞吓了一大跳, 她和谢云等近卫第一时间冲过去, 赶紧接住了他。 谢辞以手掩额,哑声:“不要伤害他们, 把受伤的兵丁送去医营。” 顾莞握住他的一只手, 发现他手颤抖着, 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开口,不让牙关咯咯语不成句。 谢云谢平赶紧用手臂一托,将他送回马背, 顾连忙翻身上马, 和谢云等近卫一起护在他身侧。 她担心看着他, 赶紧说:“我们先回府!” 这里距离国公府不远, 一行人迅速折返了国公府。 国公府可能是少有没怎么被破坏的勋贵高官府邸。因为没什么可被掠劫的, 从前的忠勇公府本就简朴,没什么贵重摆设装潢。谢辞顾莞离京的时候, 顾莞把东西该打包的打包,除了那两道让谢辞恶心无比的圣旨之外, 没什么东西留在这里的。 所以也没被破坏, 府里的摆设甚至还很整齐。 谢云张青一左一右想扶谢辞下马, 他摆摆手,自己翻身下来了,站了缓了片刻,顾莞上前扶他,两人缓步上了台阶。 顾莞叫人拿了人丹来,给他用温开水送服了两颗,又吩咐谢平谢梓几人赶紧带着药去看秦显他们,这么厚的铠甲连日疲乏,一下子情绪上头,她担心他们受不住,尤其是毒症才恢复得差不多的秦显和陈晏。 他们情绪不对,就越得有个人清醒的。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们内部有不能再有差错。 顾莞急匆匆一连串的安排吩咐下去,赶紧转头看谢辞,谢辞服了药丸一阵,晕眩和战栗感终于消失了,不再一直控制不住牙关打颤。 但他的情绪并未因此平静。 此刻两人站在广亮大门内的屋檐下,隔着偌大的前庭,可以望见隔扇门大开的正厅。 前院正厅,体现的是一府之风,府邸之主之魂。 眼前这座偌大严肃的正厅,黛瓦黑漆廊栏隔扇大门,微微点缀一点朱漆,不新,但很威严,内里除了正对厅门的上首墙壁悬挂一副猛虎下山图以外,陈设很简单,左右各靠墙一栏兵器架子,正中两排圈椅,猛虎图下,是一案和两把太师椅。 半新不旧,井然肃穆之风铺面而来。 谢辞怔怔看着,小时候,他曾嫌弃过自家大厅太过寒酸了,比不上别人家,吵闹要换,还招了一顿打。 但此时此刻,越过那明晃晃的艳阳,盯着那被衬得昏暗却经年从未改变的肃穆正厅,正对着他的那猛虎图下的那两张灰黑色的太师椅。 ——那是他父亲位置。 他父亲若不再,大哥就会坐到那里去。 谢辞一步一步地,穿过前庭,跨入门槛进了正厅,古朴的屋宇式建筑很高,离开太阳的阴处,感觉一种沁寒的凉意浸体。 谢辞忽跪在地上,他捂脸,终于难以忍受泪水滚滚,他哑声说:“我觉得我很没用,为将者,不能护山河黎民!” 他以为自己对父兄的理解已经很深刻,但今天发现还没有。 像今天这样的事情,父兄见过无数次吧?北戎骑兵冲破边境庶民的家门,把他们的仅有的钱银家私抢走、牛羊家禽牵走,年轻的女人哭着悲喊撕心裂肺,她们被倒拖走了,家人扑上去抢的,全部被一刀戳死在地,凄厉悲哭,血迹斑斑。 就是因为见过无数次,谢信衷他们才会竭力地维护这沉疴的王朝,尽可能让它沉沦得慢一些。 不破不立说得轻巧,但只有亲身经历过,才知道这几个字究竟有多么沉重的分量。 谢辞掩面痛苦,眼泪流下来,从来没有一刻这么深刻地体会到父兄慷然放下家人挚爱赴死的当时心情。 但此时此刻,谢辞也是第一次,在忆起父兄的殇逝之际,父兄只占据的他的情绪的一小部分。 更多的还是方才的嚎哭声。 像拓印在他脑海一样,声声萦绕不去。 顾莞也跪在他身边,她轻拥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谢辞把脸用力埋在她的肩颈,她感觉滚烫的泪沿着她的脖子和锁骨的皮肤一下子淌了下来。 她明白的,城墙外的自发坊和居民区她都不敢去,是让房同林因去的,太过触目惊心,她担心自己顶不住。 …… 许久之后,谢辞的情绪终于平复下来了。 白炽的阳光直照偌大的庭院,折射的光线映入有些微寒的厅堂,谢辞接过顾莞给他湿帕,他的脸擦干净了。 谢辞捏着那块湿帕,他说:“如无意外,呼延德接下来的目标,该是我吧?” 谢家作为一头拦路虎,拦住北戎这么多年的南侵,呼延德在西北大战中更是吃过他的大亏。 谢家和他谢辞,必然被呼延德视之为心腹大患。 …… 京畿夺回来了,关门和渡口紧急修理过后,关门重新闭拢陈兵,关内总算安稳下来了。 但战事并未因此结束。 才刚刚拉开帷幕。 重新夺回汜水关的第三天,关内诸军就接到了调令,火速掉头往东,对战已然深入国境占据了过半太行以南的北戎大军。 战事一触即发。 而人心的私欲,却并未因此停歇。 …… 北戎大营。 北戎王呼延德站在王帐正中,心情大畅的他正饶有兴致地试穿一身深紫色的圆领武勋汉服,鹰目鹞鼻的他,穿上圆领长袍,遮盖了健硕的身躯和侵略性,刻意收敛,居然有几分儒雅矜贵。 ——龙袍当然也有,甚至如今北戎军中的龙袍,比嘉州那老皇帝的还要多得多呢。 呼延德对那些龙袍不屑一顾。 反倒是好几家武勋家中缴获的衣物更和合他心意。 草原上凶悍的民族并无什么不穿别人旧衣的概念,这是他们的战利品!恣意搜刮,随意上身,这就是他们昭示大胜侮辱敌人的一种方式! 呼延德端详着黄铜大镜里的那个身影,他想起一个人,他的启蒙老师,不知道对方如果还活着,看他今时今日用他教的东西冲破大魏国境,究竟是怎么一个感想呢? 呼延德冷笑两声,死得这么早,没看到他这大魏国破家亡,真遗憾。 呼延德把圆领袍解开,随手一扔,扔在地上,套回王袍,单手持黄金弯刀,快步出了外帐,他问:“人都换回去了?” 北戎左贤王安瀚舒见礼,笑着禀:“已经换回去了。” 把他两国签订的帛书呈上,直接摊开放在呼延德的王案上。 白帛黑字,清晰的鲜红玺印,呼延德和安瀚舒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呼延德玩味勾唇:“荀逊这次做得不错。” 安瀚舒不敢接话,但呼延德很快就撇开了这个话题,他下令,摊开了整个大魏的疆域图。 疆域图是一朝至高机密,尤其是带军事部署和兵力配置的,但呼延德手上这张,长江以北,都很仔细,尤其是北境防线和太行以东的大平原。 这些,都是荀逊之功啊。 “接下来,我们该击溃魏军,将太行以东全部占据!” 呼延德雄心勃勃,他心里要走的,正是类辽一般的路线。这里没有辽,但他无师自通,他要先占领太行以北,割据太行以北大片沃土,而后逐步蚕食,把这中原大地上所有军武反抗力量全部铲除。 最后成为这片如画江山的真正主人。 所有人俱匍匐在他的脚下,成为他的奴隶! 呼延德捡起国书一扔,抽出另外一卷文书摊开,其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十数个人名。 “谢辞、高鸣恭、宋濂升、隆谦、方孝准、杨唯功、袁洪应、陈卓竟、赵伯安、解良、吕亮、曹文衡、郑伏光、张杭、王秀清。” 谢辞只猜对了一半,呼延德的目标不仅仅是他,而是这上面十几个人。 不管心思在不在朝廷之上,不管是地方节度使或京营将帅,这十几个人,乃大魏当世最顶尖的统军武将。 最能打仗的那一拨人在这里了,还包括一两个未显露能打但能聚拢足够大兵权的。 “这些人一死,大魏再无可惧,当时本王囊中之猎物!” 难吗? 难! 但他有个帮手。 那是谁?那就是嘉州那个老皇帝! 呼延德双目凌然,勾唇一笑,他当然要把那几个汉人太子皇子还给老皇帝。 他开出的条件甚至不高。 老皇帝可千万撑住了,可不能因为焦急而提前病死了。 老皇帝在呼延德这里,可是前期计划中的重要一环。 日前呼延德亲自带兵追击过了,他对老皇帝的军事能力有了一定的了解,这老皇帝搞阴谋诡计一把好手,军事眼光也还过得去。 开城门撤离中都够当机立断的,再晚两个时辰,他跑出来就上不了船了。 但这对呼延德来可是大好事啊。 因为老皇帝的私心太重了! 一个私心重的皇帝,还有适当的军事眼光,才能看懂局势,部署战局插手排兵布阵不是? “就从谢辞开始吧!” 呼延德双目凌然,一一扫过文书上这十几个人名,“然后到宋濂升、隆谦、方孝准、杨唯功、袁洪应、陈卓竟、赵伯安和解良,这些人。” 他和安瀚舒对视一眼,两人哈哈大笑。 安瀚舒笑道:“大魏这个皇帝,是当真有趣!” 好帮手啊! …… 北戎大军大破中都大挫大魏士气之后,把整个太行山以北以南搅和成一团狼藉。随着二十多路勤王大军并京营大军奔赴集结于黄河以南之后,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破竹势头终于暂停下来了。 北戎先后入关五十万大军,其中骑兵占半,凶悍到了极点,好在大魏如今参战的兵马已经超过百万,兵力上还要压过北戎一头。 将局势控在对峙持平之上。 北戎大军汇合成一股转身,大魏多路兵马奉诏奔赴汜水关以东和嘉州以北的大平原。 天阴沉沉的,隆隆的春雷响起,在连绵的春雨之前,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陪都,嘉州。 行宫大勤殿之内。 皇帝没了特制的龙榻之后,僵硬靠坐在堆拢了引枕的龙椅之上,一天下来,既疲且累,连日的奔波和关注战局他根本难以寝睡。 他脾气越来越暴躁,双目泛着浑浊的红,需要服药的间隔日子越来越短了。 早就被秦关喝破身份之前,荀逊和三戒已经及时逃离皇宫了。 老皇帝根本顾不上搜刮他们,他手里就剩下两瓶药一百多颗,五天一颗,也就勉强够一年半多点。 他心内焦灼,忿恨,又紧紧盯着局势,内外交困,哪怕穿戴梳理整齐,都依然有一种披头散发的狰狞感。 大勤殿内,御案的玉阶下站的是高鸣恭。 高鸣恭是此次大战的主帅。 老皇帝东狩至故都平原之时,秘密传信给了高鸣恭和刘贽,让两人立即赶来武关护驾,高鸣恭刘贽急忙掉头,一个护驾一个拦截呼延德大军,所以高鸣恭在嘉州。 只不过,与皇帝相谈军机到最后,他一怔:“让谢辞率朔方军在前军最前方?” …… 春雷滚滚,惊蛰一般,风已染上了水汽。 沿着黄河一路急行军,铠甲铁片映着波涛摩擦声染上挥之不去的水寒。 彼时正是入夜,火把赤色闪烁隐隐照亮了谢辞一边面庞,大半陷入黑魆的夜色阴影之中。 谢辞眉峰染霜,玄黑的铁片映着他的脸,他声音比这倒春寒还要冰冷几分:“若他真要在大战中做文章,我就退离战场,先让北戎灭了这个朝廷!” 从汜水关到现在,诸多情绪到了最后,几乎要冲破血脉喷薄而出。 他接过顾莞递过的水囊,颠簸的马背上一口温热的水入腹,他喘了两口气冷声说道。 顾莞用力握住他的手:“不管怎么样,我都支持你!” 谢辞用力点了一下头。 …… 大魏主营。 大军陈于嘉州之前三百余里,和北戎呈犬牙交纵态势,各路京军和地方军已经先后到位了。 战事一触即发。 主帐内。 高鸣恭却狠狠地踢一脚帅案,沉重的楠木大案发出“嘭”一声闷响,他怒道:“这是要干什么?!” 几乎拿到军事布阵图,出了大勤殿,他很快就看懂了老皇帝的伏笔了。 不独独是谢辞,京营中昔日是两党没来及清算,最重要是北军中、地方军中,那些拥兵最多又干练的节度使们,都藏在这些伏笔里。 “可他们都这样了!凭什么让别人填了膛灰?!” 是,那些节度使大都护确实暗生不臣异心。多年经营,拥兵自重,现在连皇帝都难动他们了。 可也正忠诚度本来就低,一个弄不好就会引发不可收拾的后果了! 皇帝想趁大战除去他们,顺势接掌他们的兵马,可战场哪有那么容易?! 而且,有能耐的人才会看明白王朝隐患生出异心并成功坐大啊。 把这些人都铲除干净了,谁来抗击的北戎啊? 就靠他们几个吗? 他们不会战死吗?! 高鸣恭一直都是沉稳寡言的,鲜少袒露自己情绪的大将,这一次他怒发冲冠,皇帝连下八道金令,连陆海德都派出来了,他忍无可忍,“锵”一声抽出长剑,厉喝:“再不闭嘴,我先砍了你!” 陆海德一骇,连续倒退几步栽倒在小太监身上,指着高鸣恭,“你,你你——” 高鸣恭“唰”一声长剑还鞘,黑色甲胄在身,他喝了一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把这张以谢辞为首的布阵图往地上一扔,冷哼一声,快步撩帘冲了出去。 …… 二月廿五,大魏和北戎大军的第一场正面大战打响。 隆隆的雷声,雨云越压越厚,酝酿到了最后,一丝丝冰凉雨丝自半空降下,落在硝烟滚滚的战场之上。 一场拉开足延绵百余里的凶猛大战,短兵相接之后迅速攀升至白热化。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没什么好犹豫怜惜的,双方大军不管骑兵步兵,全部押了上去,以最凶悍的力道将敌军兵丁置之死地。 可老皇帝不独独一个高鸣恭,他的部署还是有大部分到位了。不少大将犹豫过后,又思及随着王驾一并遁至嘉州的家小,最后还是从命了。 谢辞首当其冲,血战到白热化,他厉喝一声:“朔方军,按照原定计划,以鱼鳞阵往乾位缓收!” 而后利用地利,退往大军左翼腹心! 全军上下,都早有准备,令旗挥舞,强行要来一个转身。 不独谢辞,很多个点,都这样! 只不过他这里最凶险罢了! 就在这个关头! 己方大军中军方向暴起一声呐喊,谢辞等人倏地侧头望去,只见高鸣恭之子高沐霖及副将之一陈武堂率本部营兵迅速冲上来。 高沐霖大声喊:“你们这块太危险了!大将军让我二人率军来护你们退进左翼,和襄州部互为犄角!” 战声震颤山岳,高沐霖声音很大,但也被和杂声混合在一起。 谢辞为首的,包括秦显、陈晏、苏桢、秦关庞栎苏维等等的大小将领,大家俱一怔。 谢辞挑眉,难道皇帝回心转意了? 不可能啊。 不过谢辞反应极之迅速,既然是这样,他迅速就着高沐霖陈武堂的掩护,一并汇入左翼之中。 朔方军也就不再突出了。 …… 松岗山麓下,顾莞秦永秦瑛张宁渊几人一直在紧紧关注着战局的。 松岗这里他们埋了火药,出兵之前,他们预料可能会发生的各种局面,火药和桐油这些辎重军备,他们哪怕扔着帐篷,也没扔它们。 顾莞先前看顾大后方的后勤,就是为了守着这些东西。 实在不行,他们只能这么做了。 张宁渊紧张得要死,他是第一次参加大型的战事,穿着谢辞特地给他制的明光甲,惊讶:“咦?怎么,怎么好像变了?” 顾莞是在最前面的,她在战场的外围位置,能望得见谢辞大军的那边,骤然一变,然后朔方军很快退了回来了。 她也很惊讶。 想了想,派人通知了后方的秦永等人,她驱马上去。 …… 顾莞也拔出长剑,加入大战当中,北戎兵是当真悍不畏死,大多连劈两剑才倒下的,她手臂发麻,这才终于望见朔方军的旗帜。 谢辞一见她,顷刻打马来接,顾莞脸上血迹喷溅点点,她大声喊:“松岗用不上了?” 谢辞点点头。 顾莞立即转头命人送信出去,火药桐油还是尽快起出来,下雨了,不然要糟蹋许多的。 …… 高鸣恭是以生命为代价,阻止了老皇帝这场部署的。 朔方军回到左翼,压力骤减,一场分崩消弭于无形。 但鏖战到傍晚最激烈的时候,大魏终于压倒的北戎一头的关键时刻,高沐霖带着几名亲兵竭力厮杀回来,在斜前方冲了出来 “谢将军!救救我爹——” 彼时,谢辞正在回望嘉州方向,厮杀到最激烈的时候,他双目喷溅上血花,一点点的赤红晕染开。 他闻言一怔,“什么?” 高沐霖含泪:“我爹在东陉坑!” 东陉坑,正是先前谢辞所在的地方,全军为危险的尖锥位置。 老皇帝虽有私心,但战策是好的,事已至此,没有顶上这个尖锥,大魏要吃大亏的。 反而,如果顺利,可以将北戎击退回黄河北岸。 战场太大了,延绵超过百里的血战,谢辞并不知道,高鸣恭亲自率军顶上了那个位置了。 现在大魏大军终于取得上风,尖锥位置直面呼延德中军,高鸣恭的先锋军已经快打尽了。 高沐霖一直在他爹的后军,呼延德注意力终于转移开始迅速退后调整兵马之后,高鸣恭终于完成了他给自己的任务,高沐霖含着泪,急忙披上北戎甲胄掉头找援军救孤军深入的他爹。 谢辞一怔。 他几乎是马上喝令:“朔方军调整阵势!哨兵知会左右,朔方军左军转前军,尖锐阵冲锋,目标东陉坑!” …… 在大魏终于艰难占据上风之后,呼延德却并不恋战,迅速调整兵马,试了几次,而后往北挪移,战场在迅速移动着。 高鸣恭把指挥已经交给了副帅刘贽了,谢辞也把朔方军交给当时在身边秦显苏桢暂掌。 他杀开一条血路来到东陉坑的时候,高鸣恭正好杀死了呼延德留下的最后一名北戎战将。 鲜血喷溅,对方嘭地倒地,他持刀的手脱力战颤着,晃了晃,也险些滑下马背。 他死死抓住了马鞍。 谢辞及时赶到,救下了生死追随了高鸣恭二十余载的这数百的亲兵。 但高鸣恭伤势很重,战场迅速挪动,隆隆的声动往东北方向远去。 一片狼藉的丘陵,就剩他们这两拨人。 谢辞接住了一口气松了栽倒下马的高鸣恭,侧身吩咐秦显苏桢两句,后者急忙先行领军而去。 他将高鸣恭放在地上,军医赶紧冲上来,高鸣恭却摆了摆手,不用了,他慢慢握住谢辞的手,“我和你说几句话吧。” 看得出来,高鸣恭挺释然的,他对自己的战果很满意,侧头望着大战声动远去的方向,笑了一下。 他对谢辞和高沐霖说:“别伤心,我已经快拿不起刀了。” 他早年曾受过一次很重很重战伤,伤了根基,还伤及了连接右臂的手筋,大夫说过,他大约是活不过五十的。 “我今年都四十八了。” 并且他手筋有损,年轻时还好,年纪渐渐大了,他感觉已经力不从心,快拿不起重刀了。 戎马半生,马革裹尸,死在冲锋的战场上,并且没有吃败仗,他真的觉得很好的。 高鸣恭仰头望着雨云盘旋的天,雨丝下了半日,还是这么细细碎碎,他看着天空望了片刻,摇了摇头,复杂又释然,对谢辞说:“你是对的,你爹也是对的!” 当初发现谢辞率京营二营回朔方,高鸣恭是很生气的。但现在,他觉得,可能谢辞是对的。 还有谢信衷。 高鸣恭回忆,他轻声说:“你爹曾经说过,他在位一日。今后不起战事还好,但凡战火一起,大魏就该完了。” 当时适逢北地年景不好,朝廷第一次赈灾。 不知谢信衷是怎么得出结论的,那天夜里,两人喝了很多酒,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那时高鸣恭还不信,两人争得脸红耳赤,他说,再如何也不至如此。 高鸣恭闭眼,感到难受:“……我以为,怎么也得再有个二三十年。” 他视死坦然,神情缓和,但染血的半张脸触目惊心,他一只眼睛受伤了,直接被刀锋划过的,破烂的眼球有液体流出。 谢辞这才刚得知这么一位长辈不久,他父亲的好友,他愤怒道:“那就让他死!!” “他死了,那就可以了!” 谢辞恨声道:“他想杀的不是我吧?而是这全部的大节度使大都护们,麾下兵马多的,他都想杀了吧?” 谢辞冷笑了一下,“死了,兵马归他了。” 可这些人怎么可能不反抗呢? 老皇帝想的,高鸣恭做的,他都已经想明白了,还有这个呼延德,这是阳谋啊,谢辞又添了两分郑重:“这人,好生厉害。” 高鸣恭不禁苦笑:“……还是你们年轻人看得透。” 不说这个了,军医还是顽强地拉着药箱过来给他包扎伤口,高鸣恭都舍不得浪费这些好药了。 他勉强撑着坐起来,谢辞和高沐霖顾莞赶紧扶他一把。顾莞顶着高鸣恭的后背,对高沐霖点了点头,高沐霖双目泛红眼泪哗哗,抿着唇对顾莞哽咽点头,一栽跪倒前面去了。 高沐霖很年轻,才十八岁,高鸣恭成婚晚,年轻时又外驻多年,快三十才有了这么一个孩子。 他爱怜地抚了抚高沐霖后颈,对谢辞说:“阿辞,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高鸣恭释然生死,无悔这一仗。他直接抗旨了,还拔剑厉喝宣旨传金令的陆海德,他深知现在战死,反而是最好的。 他在一把掷下排兵图厉喝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时候,就已经把心一横,必死的决心。 唯一放心不下,只有两样。 高鸣恭握着谢辞手:“我老娘和夫人在嘉州,还有沐霖的媳妇,你能帮我把她们接出来吗?” 谢辞毫不迟疑地点头,但高鸣恭托他的句话,让他有些惊讶,和某些预感。 果然,高鸣恭转头看高沐霖,轻轻抚了抚他后颈,对谢辞说:“我这个孩子,从今就跟着你了。” 唯有把这孩子托付给谢辞,他才能放心。 高沐霖眼睛很大,眉毛乌黑,鼻梁很高,是个很俊朗的白皙小伙。 他听了他父亲的话,抽泣转头看谢辞,胡乱抹眼睛,认真说:“谢四哥!我以后跟你了。” “我做得不对不好,你只管训我骂我罚我,我都听你的!” 其实在京营的时候,他就听说过谢辞了。他很崇拜谢辞,私下也认为谢辞太厉害了,甚至带兵远走朔方他也觉得对的,只是父亲当时生气,他没敢说。 谢辞抬目看向高沐霖,年轻小伙眼睛通红含泪,眉目俊朗带着几分青稚,盯了对方半晌,谢辞忽说:“我要杀皇帝,那你还愿意跟我吗?” 自中都伊始,不,自父兄身亡开始,到了今时今日,种种情绪积攒冲到了顶点,有个念头终于前所未的清晰! 谢辞神色沉沉,如冰封湖面暗藏凌厉汹涌。 顾莞和谢云等人一惊,她睁眼看着谢辞。 却见谢辞眉峰动也不动。 高沐霖怔了一下,但他一抹眼睛,毫不犹豫说:“我跟!” “不管你要做什么,我都跟!” 他瞥一眼父亲,忽哭着说:“他不是个好的!” 即使父亲不长寿了,即是父亲伤病交加,可他也不想父亲死啊! 高沐霖一直忍着不哭出声,终于崩了。 谢辞深吸一口气,他捏了一下拳,拍在高沐霖的肩膀上,用力拥抱了他一下,拍拍他的后背,他道:“好!” 谢辞蓦地抬眼,半空灰云流动,风起云涌,他的目光这一刻冷到了极点。 他要杀了老皇帝! 谢辞侧头看高鸣恭。 高鸣恭怔怔的,和谢辞对视良久,他捂住左胸的伤慢慢躺在地上。 他喃喃道:“……你们要做什么,随你们。” 眼角却终究还是有泪滑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杀了杀了,提上日程了,谢辞宁愿叛出朝廷也要杀了老皇帝了! QAQ 来了来了,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明天见啦宝宝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sasa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 90-95 第91章 “要么不做,要么不怕。” 天空之中, 灰云流动,细细的雨丝纷飞絮扬,被挡在用矛杆临时撑起的帐布之外。 高沐霖被吩咐去安排那几百人亲部了, 他不肯去,但高鸣恭说他们为我们出生入死, 你必须去,他洒泪去了。 顾莞谢云他们则救助伤兵去了, 忙得不可开交。 帐布之下,就谢辞守着高鸣恭。 高鸣恭望着高沐霖哭泣的背影远去, 柔和眷恋, 他只是不想孩子守在他身边等待他死去罢了。 他收回视线,简陋的帐布并未遮全头顶这一片天, 他微微侧头, 望着流动的铅云, 喃喃:“……我是个不孝子。” 他从未后悔抗旨和战场所为,只是忽有些伤感,想起已经七十多岁的家中老娘, 未能尽孝送终, 还要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是个不孝子。 高鸣恭很朴素, 划开的铠甲底下, 看见一截半旧的里衣,领口已见浆洗多了的微微起毛。 和谢辞家的父亲没什么两样。 谢辞心里忽发酸, 他握住他的手,郑重说:“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还有您的夫人和沐霖。” 竭尽我之所能。 高鸣恭情绪终于有了几分激动, 他用力点头, 反手握住谢辞的手,双目终究泛起泪光。 刚硬一生,思及家人,心到底是酸软的。 大家都一样。 高鸣恭情绪好一会才平复下来,他长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浊气,大大小小的伤这些年受过不少,其实他并不太感觉过分疼痛,只是最后这一点时光,心潮起伏过后,回忆飞逝,辗转百回,他喃喃,“……我有些后悔了。” 生命最后一刻,有些东西突破了,忽忆起当初冯坤和老皇帝的一战。 高鸣恭奉诏飞驰武关,没挺进京畿,但他能想象得到那会是一个什么景象。 像被什么拧住了心肝,窒息一样的难受。 “你没做错什么。” 高鸣恭做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吧?职责所在,默默完成,并无错处。 谢辞淡淡说:“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亡羊补牢。” 再听这个话题,谢辞已经没什么情绪起伏。再提过去已经无意义,他也从未有过苛责高鸣恭的想法。 即便是从前,知悉冯坤败了一刹,他也只是道,天意。 只不过,此时此刻,谢辞清楚知道,已经不能光凭天意了。 他已经到了必须要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云层越积越厚,只有远方的天际有一线微凉的天光,谢辞倏抬眼,望向嘉州方向。 他现在要做的是,亡羊补牢。 只有亡羊补牢。 还来得及。 …… 谢辞还安抚了高鸣恭几句,一直等到高沐霖来,高沐霖很快冲回来了,还有方才和他一起驱去的高鸣恭的仅剩亲卫和心腹将领。 他起身,把最后这一点空间留给他们。 谢辞找到顾莞的时候,伤者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顾莞正带人把上好的兵刃捡起来,在坳口捆成一扎准备待会带走。 当过家,才知道不容易,她现在养成去看见啥都想想自家能不能用的习惯了。 四根矛杆撑起布帐,谢辞转过坳口后,谢云谢梓他们就自动退到远一点警戒去。 谢辞俯身帮顾莞把地上那捆东西垒边上去,他站在顾莞面前,神色已十分平静,“到现在他还在考虑他的皇家利益。” 谢辞讥诮一笑,大约在那老皇帝眼里,倘若不是李家天下,北戎也无区别了。 愤慨忿懑到了最后,谢辞脑海一片清明,“不是每一次都有个高鸣恭。分崩瓦解,下一次罢了。” 冯坤曾经说过,老皇帝高居睥睨臣不死是为不忠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谢辞从来没有这么深刻地清晰这一句话。 “老皇帝不能再活下去了,我要杀了他!” 他不可能再为这个王朝卖命了,哪怕面子上。 一桩加一桩,一件加一件,已经触犯了非死不可的那条线了! 个人谢辞还能一忍再忍,为了大局,可眼下如果老皇帝继续活下去,勤王军阀就不仅仅是分崩瓦解了,那些能打能统兵的一流将领全部死去!脚下这片土地,就将会是北戎人的奴隶场,他们都将成为亡国奴了! 他不但要杀,并且要尽快杀。 谢辞前所未有地清醒这一点,只是回到顾莞身边的时候,他又生出了几分忐忑:“对不起莞莞,我……” 他没有和她商量过,就做下这种重大决定,他意志不改仍坚决去做,但心里却不安局促。 细雨纷纷,渐渐大了起来了,西西索索落在褐黄色的半旧帐布上,微冷的风吹着。 两人面对面站着,顾莞在这样的命运大转折点上,她不大敢给意见,前世今生,怕给他带来坏影响。 所以她只说:“好,反正,我都支持你!” 她捏捏他手臂,他肌肉果然绷得紧紧的,她把语气放轻快一点,“反正咱们逃犯也当过了。” “没什么好怕的。” 她的神色是那么坦然,冲他一笑。 谢辞倏地动了,他用力抱紧她,深吸一口气,他吻了顾莞脖子一下。 少倾,他道:“对不起莞莞,他不能活,他再活下去十个高鸣恭也抵不住了!” 谢辞深知此时此刻老皇帝一死,中原大地恐怕就走向四分五裂。 可即便是四分五裂,也再也比不得这个糟糕了! 这一切,就让他来做罢! 谢辞其实也没有表面的平静,他伏在她发顶深呼吸半晌,忽哑声说:“我想起庞淮了。” 其实也是想起他的父兄,长眠于京畿平原灞水河边的那四个小小的坟茔。 心里忽然难受到了极点。 “他不配。” 太多的情绪翻涌到了极点,声音反而有种入骨的哑然,“他真的不配!” 他为庞淮不值! 为他的父兄感到不值! 这样的君王,根本就不配那样铮铮铁骨的臣将。 他该死。 他该糜烂下去。 满朝君臣一般的糜烂才是适配的,他不配拥有中流砥柱力挽狂澜。 所以,他要杀他! 唯有他死了,这片生他养他和承载着千千万万汉民百姓仰赖生息的土地才有生的希望! …… 谢辞心念一生起,就磐石无移般的坚决。 他叮嘱顾莞几句,很快跨马往东北方向而去,汇入大战当中。 一场撼天动地的大战,前后持续了半个月,最终成功将立足未稳的北戎大军成功驱赶往黄河北岸。 北戎的大营里,尚还留存着众多点点散落的金银饰物和碎瓷碎玉,北戎人没来得拖上船的,宁愿全部打碎扯烂也不留给魏人。 谢辞冷冷笑一声。 站在呼呼冷风的黄河南岸,他一身深黑重铠扶剑伫立,风吹他一动不动,谢辞并未喝止捡金银的兵卒,只叮嘱注意警戒不得哄抢统一分配,倏地转身快步离去。 绵绵雨季来临,地上泥泞渐深,此时不适宜渡河再战,按照这几年江淮一带季候推算,谢辞的枭首计划,有可能有一个月时间,也有可能是大半月,或许十天半天左右时间来完成。 时间并不多,相对于他想做的事情而言,非常少。 但谢辞还是耐心等了几天,才命设法潜入嘉州城内的人开始深入部署。 因为高鸣恭顶的是他的战位,死前他赶到也很多人知情,他至少得过几天才接触高鸣恭的老娘家人,以防被人察觉什么。高鸣恭的棺椁按例战后一两天才会由高家下人和近卫扶棺归乡安葬。 高沐霖战甲在身不去,老娘夫人儿媳因为不可言说的原因,也会自动找借口不能去的。 谢辞得让高鸣恭的棺椁走远一些才动手,以免让他死不安宁。 这段时间可以先部署起来了。 谢辞策马飞驰过战场,焦黑的硝烟凌乱倾倒的三角帐篷和泥泞混淆一地,谢凤几骑穿戴普通哨兵的衣物迎他而来,一见他扬鞭加速,很快汇合。 谢辞问:“高家人如何?” 谢凤道:“自中都带出之后,先是安置在嘉州内城皇觉寺中,后与众多臣将家眷转移至内城的临信坊,住得很近陪都行宫,但皇帝并无动作,能等我们行动再一起接出。” 谢辞微微点头,并不意外,还有其他臣将在,老皇帝就算再心胸狭隘,也不会在这个当口动手的。 谢凤说完之后,小心从怀里取出一枚用蓝布包裹的三指宽长方东西,双手呈予主子。 谢辞接过来,用手指摸索了一下。 ——这是庞淮留给他的那枚金令。 返回朔方之时,他以为这枚金令不会用上了,但谁知峰回路转,居然会派上如此的用途! 谢辞垂眸,看着那枚带着体温的金色令箭,一如庞淮当年从怀中摸出来时一样。 他心道,他辜负了你,但我不会! 这一切的一切,我都会给你们讨回来。 你们是如此的优秀,你们前仆后继,我不会让任何人践踏你们的心血! 谢辞将金令用蓝布包好,塞进怀中的内袋中,他喝了一声:“走!” “是!” 风声猎猎,一行人策马飞驰,不再说话。 谢凤谢云几人紧随谢辞身侧,他们对视一眼,神色间皆露出如疾疾马蹄一般的一往无前和凛冽之意 …… 绵绵细雨越下越密,顾莞已经在战场的边缘撑起一个布帐等着他们了。 三月草长莺飞,长长的茅草和前方的小丘遮挡,把青黄色的布帐掩盖在里面。 顾莞也换了一身接近迷彩绿的橄榄色短褐,套在锁子甲外面,头戴同色油布小帽,坐在小丘侧边的大石头上,能远远望见三三两两打扫战场的兵士。 兵士身穿不同州兵的军服,但同样是面露轻快,虽然有泪有血,但他们都是高兴的,因为他们刚刚把北戎打过黄河去了。 可能所有战争之中,只有这种战争是能让来自所有地方的兵士拥有同一样的情绪。 但他们并不知道头顶阶层节度使都护和将领间甫生的暗流汹涌。 老皇帝真的该死! 顾莞是从来没有这么觉得一个人该死的。 真的一天都不想这个恶心东西活下去了,享受天下供奉,他配吗? 呸! 顾莞坐了一会儿,风向转了长草吹往另外一边,她就跳下来了,钻进帐里等着。 她和谢梓几个等了大约一刻钟,听见后方绑了草的嘚嘚沉闷马蹄声,谢辞一行远远翻身下马,拉着缰绳步行过来了。 半个月时间,足以让所有翻滚的情绪平复,人彻底冷静下来。 他们商量这些事情,要么马背上不指名道姓隐晦说;需要绘图详谈的一律在空旷野外,像今天这样。绝对不在大营的军帐内说。 一见谢辞他们来了,顾莞赶紧把一块油布铺开,铺在布帐下的平整大石上,然后打开另一个油布包括,揭开几层,把最里面的两张很大的手绘羊皮图和几支笔取出来。 部署其实从半个月前就开始了,除了高家人,其他能动的都已经动起来。 顾莞把最新传回的消息汇总并绘画成图,“这是嘉州行宫舆图,另外一张是嘉州城的舆图。” 后一张很详细,因为都是谢家卫能去的。 至于第一张,外围已经比较清晰了,大勤殿和几个老皇帝有可能会去的附近宫殿以及行宫主要建筑,都已经描绘标注出来了。 金水河顾莞根据外围河流走向,用虚线她把推演的内围河段途径位置标出来。 但空白地方还是挺多的。 “最清晰只能这么清晰了。” 除非闯宫,否则再里面是没法摸清了。 谢凤接话:“主子,我们的人最多能把我们带到第二道宫门;如果冒充他们的身份的话,最多能到候见房。” 候见房距离大勤殿倒是近多了,可除了搜身解刃之外,连脸也是要被检查的,暴露风险很大。 好在这个嘉州行宫比中都皇城要小多了,因地制宜,小了差不多三分二,还有外朝内廷分润布局。站在外围这一头,能眺望到另一头的外围。大勤殿基台也只有三十九级,从好几个地方都能远远望见大勤殿的殿门。 谢辞说:“皇帝身边的暗卫不知有几个,就目前所知,四矸山死了两个,”庞淮殷罗赵息联手杀的,“其中一个应是首领级别,另外冯坤逼宫当日也死了一个。” 想刺杀皇帝是一件很困难事情。 即便有了庞淮的金令,要完成这个目标也非常非常的不容易,甚至可以说艰巨。 皇帝若能轻易被杀死,他早已死了千百遍了。 也就是仓促的迁都和皇帝身边的顶尖暗卫死了三个,才让他们有了多少成功的可能。 放在从前中都,那是断无一丝机会的。 谢辞在嘉州有一些明面的人,是官员,他们当初眼见皇帝要跑,不管属不属于重点带上的,赶紧挤上去,被一同带到嘉州。 如今嘉州朝廷十二个时辰都驻于宫中,但这样巨变,身体不适也是有的,可以出宫回府,再把他们带上。 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的,有两个怕了,不干,已经让他们真病了。 但走这个路线,显然不是最优选。 谢辞还是属意谢家卫先前在宫城外围的禁军中放的眼线,他给冯坤的那小撮,冯坤没理,还在。 高沐霖也悄悄过来,他先前就提议过,他爹和他家在禁军中有很多交情很好的人。 但谢辞摇头拒绝了,“不合适。” 和高鸣恭及高家关系过硬的人,都是和他一类的人。高鸣恭临死突破,但他们并没有这个经历。 根本不适合,撞铁板几乎可以预见。 高沐霖努力睁着红痛的眼睛,想了想,最后他说:“还有高家人,一损俱损,那老皇帝那般小气,我好几个族兄和堂兄弟都是知道的。” 谢辞顾虑确实很有道理,他考虑过后,把世交和父亲朋友全部摒弃,剩高家人,不确定的都不要,有几个和高沐霖曾私下一起吐槽过,高沐霖知道他们心里都很明白头顶那位的心胸狭隘。 经历了这件事,高沐霖也长大了,唯有利益和牵连最保底,出了事,姓高的都没好果子吃。 谢辞终于点头了,“这几个人,倒是能用。” “主子,咱们的考察过了,我们可以在元阳殿放火,把那老皇帝逼出来!”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竭尽全力的考察和补充规划,一个计划逐渐成型了——伪装巡逻禁军脱队,携带前几天偷运积攒藏在金水河下的火油,最多能潜到云阳殿。 行宫小,虽云阳殿只能勉强算中枢内围,但火势如果来得猛烈,皇帝大概率会仓皇出逃的,因为嘉州行宫很有些年头了,修缮又少,木材都很老旧,一烧起很容易引发严重后果。 荀逍也来了,他穿着一身带兜帽的灰衣,静静站在后面,这时他嘶哑的声音道:“我也去罢。” 他身手高绝不逊谢辞,不适宜冒充禁军,但可以在外围事发后策应。 谢云“啪”一声单膝着地:“主子,卑职请与您一同前去!” 谢凤谢平张青郑应连顾莞身后的谢梓等所有近卫,噼里啪啦跪倒一地,锵声请命:“卑职要与主子一同前往!” 很危险,必然会死人,一去及很可能一去无回,但他们不怕! 顾莞不吭声了,半晌,她小声说:“这计划有点太冒险了。” 她也是爱冒险的人,但她真的捏一把汗,她心里是不大同意的。 谢辞把谢平等人都叫起来先,他皱眉,思索良久,最终还是微微摇了摇头,“你说得对。” 太多不确定性了。 “万一老皇帝着火不出来呢?这嘉州行宫,我们也不知有没有地道。” 前者进退不得,很可能全部暴露,后者更不必说了,他们不可能再有第二次机会。 谢辞要去杀皇帝,但并不是去送死。 杀了皇帝即便死了,还算有价值。 但目前计划打空的几率太大了。 带着水汽的河风呼呼掠过,布帐索索抖动,谢辞凝眉思索,但他突然抬起了头。 荀逍也是! 顾莞一惊,急忙回头望去。 只见青翠湿漉的长草不远处,另一个土丘之侧,站着一个手持黑皮剑鞘长剑的高瘦男子,面貌普通,身穿黑布短褐,脚踏军靴,站姿格外笔直,如同久经沙场和人世沧桑的沉默气质,无声立在细雨纷飞的索索长草间。 是个熟人。 是殷罗。 殷罗不疾不徐往这边走,走到帐篷之外,他盯着谢辞,又瞥了带兜帽的荀逍对视一眼,但他很快收回视线,看谢辞。 天青烟雨,他声音不高:“你们要杀皇帝吧?我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 …… 布帐之下,谢辞上下打量殷罗,目光在他带硝烟焦色和泥水的军靴扫了眼。 看来冯坤就在这军中。 只是不知道哪一路的兵马是他的? 殷罗淡淡道:“我们在嘉州行宫有些人,如果顺利,能进入大勤殿外围。” 他补充:“嘉州行宫没有地道。” 行宫虽说小,但也只是相较中都皇宫而言罢了,经历过冯坤逼宫和兵临城下血战上船之后,大勤殿的防卫简直里三层外三层。 但总体来说,比刚才的火攻计划靠谱多了。 不过殷罗道:“我会与你们同去。” 那说帮,不如说联手吧。 谢辞道:“你想干什么?” 或许说,冯坤想干什么? 殷罗冷冷挑唇,“去杀那几个小崽子!” 既然老皇帝有谢辞杀了,那他正好去杀那几个小崽子。 殷罗冷笑:“怎么?你觉得不对,残忍?” 谢辞淡淡道:“并无。” 他第一次对小孩子失去怜悯。 北戎地界,连倒在地上哭泣的几岁小孩都有可能随时抽出一把匕首刺向你的胸口。 这几个小皇子当是如此。 他们是用几百万两黄金,几百万两白银,折合数千万两大魏足两年的血汗赋税,和一万黎庶女儿换的。 谢辞道:“他们不配。” 殷罗哈哈大笑,他冷声道:“你说得对极了!” …… 可能天都站在谢辞这一边吧,不忍看山河破碎黎庶凋零,就在谢辞和殷罗商量好大致计划的时候。 谢海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谢海负责总领外头的事情,特别是如今嘉州和谢辞这边联系频繁要有大动,他如针在弦,脚不沾地,不是于眼下来说非常重要的转折或事情出现,他断抽不出身亲自来的。 谢海匆匆赶至,他还带个人,远远在另一边停下,谢海过来。 “主子,底下人在中都,遇上去冯相那边的四皇子。” 四皇子被擒住,本来想尝试用他做个诱饵道具的,但谁知四皇子一察觉他们的意图,竟然十分激动,要主动协助他们杀皇帝。 四皇子也不是个多有城府的人,来之前,谢海已经确定了,他还真不是撒谎的。 殷罗已经不在这里了,他当然知道四皇子找据点,但他们没搭理他。 一听这个人,他脸色复杂,抿唇一闪避开了。 他根本不愿意和四皇子碰面。 四皇子很快被带过来了,他刚被谢海的人发现的时候,穿得乞丐似的,但他既没有去皇宫官府,也没有去嘉州行宫,只拼命在冯坤旧日曾留下的据点那里找着,天天守着。 衣服湿漉漉脏兮兮,鞋底走烂了,一脚底的血泡。 当天根本没有人理他,他哭着背着母亲被踩踏的尸首,摸索着从地道出来。 他跑出大街,把自己玉佩砸烂了当碎玉当了,给母亲换了一个棺木,葬在向着南方的地方。 沐贵妃祖籍南边。 浑浑噩噩几个月,意识到杀皇帝才清醒过来,他被带到谢辞面前的时候,晶莹的眼泪从哭了无数次的眼眶落下,“我要杀了他!” “我可能帮你们,我是皇子,我能带着你们直入到大勤殿门口!” 不管怎么样,他也好歹是皇子,找回来归宫,他可以无宣召直入到大勤殿玉阶下等待通禀召见的。 四皇子紧紧攒拳:“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啊啊啊——” 有过多少的期待和迟疑,此刻就有多么的悔恨。 顾莞瞥了一眼殷罗避开的方向,她拉着四皇子先行离去了。 四皇子紧紧攒着她的手,“你们知不知道义父在哪里?!” 他声泪俱下,“……义父不知还会不会肯再见我?” 哭得肝肠寸断,如果能杀了老皇帝,他愿意豁出去性命,不知他杀了那人之后,义父会不会肯见他一面? 顾莞吐了口气,这叫她怎么说,她也不知道啊。 …… 四皇子离去之后,殷罗闪出来。 他一眼都没看四皇子,只对谢辞道:“他说的话,你信吗?不管信不信,做好备用计划。” “得手后脱身几率,前者八成;后者五成。” 殷罗挑眉看谢辞,“你怕吗?” 谢辞淡淡勾了下唇,笑意不达眼底,他抽出他配在身侧的雁翎细刀,三尺青锋锋锐无比! “要么不做,要么不怕。” 到了今时今日,没什么好怕的! 有什么比做亡国奴还要更可怕的吗? 很好。 殷罗道:“那你就要快了,不然李弈怂恿闻太师推三皇子上位,李弈便宜就要占完了。” 谢辞眉心不禁一蹙:“三皇子?” 作者有话说: 当然暗杀啊啊,不,也不算暗杀,叫明刺吧。现哪里有发檄文光明正大讨伐的条件,不说实力,就是不想外敌当先却分崩内战。(谢辞目标力挽狂澜,崩而但不内战。如果让老皇帝继续活着搞下去,内部大乱斗马上就要开始了) 另外闻太师那里,想的是另外一个方向吧,让老皇帝退位换个皇帝辅助着,太光明正大的人思路总是会有不一样的。 这个关头是竭力控住不让四分五裂。 闻太师等人是被敲晕带走的,这老皇帝心里其实也是很明白哪些人值得作为最后保障。 (三皇子虽奇葩,还叫了门,但本质和老皇帝多少有差异,最重要他是太子了。) …… 虐得都过去了,写得阿秀都难受QAQ,别担心了!心心发射~ 明天见啦亲爱的们!么啊~ (づ ̄3 ̄)づ 第92章 “我相信他,不至于折在大勤殿的。” 三月烟雨凄迷, 纷飞的雨丝自灰蒙蒙的天际洒下,整个嘉州城淹没在一片模糊的轻烟中。 天已经不冷了,城里城外甚至陷入一片沸腾的欢呼声中。因为刚刚有最新军报飞马传回, 徐淮大战鏖战了长达半个月之后终于传捷,将北戎大军驱赶退回黄河以北了。 这么长时间以来, 唯一的一个好消息。 但风一阵阵穿堂而过,闻太师还是感到心头发冷, 一阵阵的愤慨难以言喻。 他刚刚自大勤殿回来的,老皇帝乐呵呵似乎很高兴, 但眼底阴沉沉化不开的阴霾和殿内宫人内侍压抑的氛围骗不了人。 闻太师老了很多很多, 两颊凹陷鹤发鸡皮,走路失去的缓稳, 终于彻底呈现那种八十多岁老人的颤巍巍, 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垂暮苍老。 闻太师伊仲龄张元让等人, 保皇党过半数都是被皇帝强行带着一起撤离的。 决定撤退之际,整个玉泉宫陷入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之中,有争先恐后冲上去要跟着一起走的, 也有厉声诘谏的, 绝望嘶喊, 有冲上玉阶死死跪着涕泪交流的, 甚至气得直接一头撞在金柱上死谏血流满面的。 皇帝这边的保皇党乱成一锅粥, 愤慨流泪者很多,要留下与中都百姓共存亡的亦不少, 就连张元让等人都沉默了。 闻太师苦劝强拉皆不得,混乱中很快被拉扯开。如果能让他选, 他肯定选择留下来与国都与六十万黎庶共存亡, 无论如何都不会走的。但根本容不着他想, 一被拉开皇帝的龙袍,他就被卫军用沾有药物的手帕捂着口鼻,昏迷过去,卫军背着就走了。 同样待遇的还有伊仲龄商容等人。 醒来俱不敢挣扎,因为已出了城门正在激战冲往平津渡的路上,怕累死多一个人。 ——老皇帝其实心里很明白,干活,拱护,哪些人是真正值得作为他最后保障,只是他不听他们的罢了。 短短三个月,犹如经过了无数的寒暑秋冬倾辄,闻太师从来没有这么老迈过。他愤怒,慨然,但已经无能为力,竭力给大军提供军需后勤,却又接到了高鸣恭送来的一封短信(抗金令冲出帐后写的)。 外头的欢声,大勤殿的阴霾,凄迷的三月烟雨,高鸣恭棺椁停在容州。 闻太师拄着拐杖,颤巍巍回到毗阳殿——大勤殿外三百丈外的毗阳殿起被划分为临时外朝,跟着挪到嘉州的朝廷大小的几乎十二个时辰都在官署里,再没有旁地去的。 半旧窄小的毗阳殿,闻太师哆嗦迈入门槛,李弈迎了上来,殿内还有工部尚书商容等几个闻太师的学生,急忙上前,将闻太师扶进来坐下。 李弈拎起茶盏,倒了一盅热茶,递给闻太师。 值案上点了一盏油灯,室内安静又沉默,沉甸甸的,只听见淅沥沥的雨水声。 风吹进来,李弈轻呼了口气,他肃容:“让皇帝退位吧,太师,我们不能再等了。” 李弈也是个厉害人,冯坤和谢辞先后把中都朝堂弄了一个天翻地覆,李弈不显山不露水,却私下做了不少事情,冯坤一离开,他即就无缝衔接跻身保皇党阵营,甚至是闻太师这边的,并且很得他们的信任。 老皇帝这样的作法,寒心愤慨的岂止高鸣恭?在场人心凉如水,他们在接到高鸣恭的信那一刻,已经就意识到,不能再让老皇帝继续在帝位上坐下去了。 再这样下去,地方军和中央军分崩瓦解,就要彻底完了。 闻太师等人一世文臣,乱哄哄夜不能寐的半个月熬过去,终于等来了告捷,外头欢呼阴霾两重天,而有些事情却终究要下定决心提上日程了。 李弈一身绛紫官袍,英武肃然,他道:“国赖长君,还是太子殿下罢。这雨也不知还会下多久,还有半月就入夏了,地面干透,又该开战了。” 他揣度闻太师的心意,反复劝说过很多次。 实在不是三皇子有多好,而是矮子里面拔高个。如今这个时势,推个小娃娃上去绝对无法镇住已经可以称得上地方军阀的大小地方统兵节度使总督大都护们。 而李弈的想法说破其实也简单,闻太师这把年纪了,还能活多久?而他的学生们晚辈们最拔尖的那几个死的死,要么多少有不如他的地方,只要闻太师去世,李弈有把握接过首辅党魁的位置以辅助皇帝(摄政)。 雨渐渐大了,滴滴答答落珠越来越急促纷乱。 闻太师坐在半旧楠木长案之后,他这个位置,透过迷蒙雨幕可以望见远处的大勤殿殿门和再远些作为东宫的慈庆宫。 太子被赎回之后,闻太师见过他,太子痛哭流涕,惊慌失措,他也知道叫门不对,但他呜咽:“我,我很害怕,我不去,他们就要杀了我了,呜呜他们已经砍了我一只手指,呜呜呜……” 闻太师其实也不能把太子怎么样,因为老皇帝底下的其他皇子还太小了,回来了他仍然是太子。 但太子终日惴惴,一见闻太师情绪就崩了,哭得眼泪鼻涕哗哗而下。其实他最开始,真的只是想立个功,以求皇帝不要杀蔺国丈。 闻太师气愤又一言难尽,恨不得摇着太子的肩膀嘶声力竭,又恨铁不成钢。 只是和老皇帝相比,三皇子却好歹有救药的空间,最关键的是,他是太子!皇帝退位,他登基顺利成章,这是最平稳的过渡。 闻太师很快想定了,“那就他!” 他哑声说。 老迈的手捧着茶盅,抖索着却几次把茶水洒下来,小小褐色的茶盅水面他仿佛看见庞淮、高鸣恭,至谢信衷的脸,最终将茶盅扔在地上,两行老泪纵横落下。 他痛哭失声。 …… 夜已深,淅淅沥沥的雨水终究是停下来,而谢辞顾莞一行已经离开魏军大营,此刻正在通往嘉州必经道高县远郊的一个乡镇货行后院的瓦房内。 不大的庭院,小小的正房内,顾莞托腮坐在桌前,看着谢辞正一身黑衣俯身在桌面砥砺上磨砺他雁翎刀的刀刃,她有点咋舌:“这李弈真有能耐啊!” 几番人事变迁,唯独他屹立朝堂不倒啊,居然无缝衔接保皇党,估计冯坤眼皮子底下就往那边谋出路了,果然好胆色好能耐。 他们有人在嘉州,朝廷如今的局面很清楚。 一下接一下的反复磨砺声终究是停下来了,谢辞慢慢直起身,他伸手试刀锋,细雁翎刀锋利的刃面正对他的面门,他用指腹一刮,“铮”一声轻鸣,流动寒芒在灯光下猝颤动一下! “三皇子不行。” 夜凉如水,谢辞平静的声音染上一丝积雨的寒,他讥诮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一个能替北戎叫开汜水关,致京畿及数以百万计的惨遭屠戮的人,岂能让他登基大位?” 谢辞试过刀锋,锋利至极的刀刃终于让他满意,他拿起桌边的白帕,以手托掌包裹刀刃,冷白的刀刃在他掌心白帕而过,水渍铁污尽褪,铮亮夺目。 “假以时日,若他再度被擒,岂知他会不会当一回挟令诸侯的天子,禅位敌寇!” 顾莞心说,你可说得太对了,三皇子上辈子还真干过这事。不,是新帝,被北戎磨搓压榨一轮之后,后辗转到另一个大军阀吴秀城手里,变成了另一个朝廷,逼得李弈最后选择了南渡。 “莽撞无能,无信无德,偏自视过高又骨头软弱,”这一点上,甚至连老皇帝都比他要强太多了,谢辞淡淡道:“一旦失掌,将会给家国带来灭顶之灾。” 闻太师若去世,或掌握他的人能力不够,或生了私心,都会轻而易举带来摧枯拉朽的后果。 而眼下这片中原大地,是无论如何也经不起哪怕一丝一毫这样的风险。 更何况,想起死在泗水雄关关门下和黄河渡口两岸前那场惨烈反攻战前仆后继的将士,单单朔方军就重伤阵亡高达一万多人。 还有哭声震天撕心裂肺的一片狼藉的中都城内外。 谢辞当时简直恨不得将这对父子一并撕皮拆骨,连血肉一并撕扯成粉碎。 所以于公于私,谢辞都不可能让三皇子成功继位。因此这次他的刺杀名单,又添了一个,是老皇帝和三皇子! 他甚至不愿意称之为太子,他不配! 谢辞已经穿戴整齐,皮质的腰封扣上,“啪”一声卡扣卡上雁翎刀配在腰侧。 挺拔的身姿如刀锋出鞘一般立在不大的斗室内,他甚至已经易好了容,只是灯火映照下,那双墨色的瞳仁和棱角峥嵘的鼻梁和侧脸线条依然和平时一样。 那双冷冽如星的眼眸转到顾莞身上时,却不可抑制变得缱绻和柔软。 顾莞也站起来了,正在检查两人要携带的的东西。外面马鸣咴咴,谢辞看着她,不知不觉,她十九岁了,她柔美的脸颊逐渐褪去了婴儿肥,柳眉杏目,姣美动人,发现他在看她,微笑不解瞅着他。 谢辞心内褪去了凌厉,翻涌一股难以言表的情绪,他动了唇,想说什么。 ——也许,这一去,他回不来。 有一种痴缠,灯火下她柔美轻灵的面庞,一颦一笑,所有的一切,好像轻轻烙印在了他的心坎,长长的,和他的心合为一体,似本来就长在那里似的。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万语千言,只谢辞最终什么没说出来,他伸手拥抱住她,在柔软如水的灯光下,手拥过她的肩背,深深的将她拥抱在怀里,入了骨,在他的血肉里。 良久,当听到几乘快马踏过夜色下的泥水,倏勒在货行后门的时候,他最终松开手,轻声说:“没什么,我们出发吧。” …… 当脚步踏出浅窄的货行后门,和马背上的殷罗目光对了一下,所有纷杂的情绪在这一刻皆悉数褪去! 谢辞面容沉肃,收回视线,一行人迅速翻身上马,两股合作一股,快速往嘉州方向疾驰而去。 他们很快抵达的嘉州城下。 现在的嘉州城,全城戒严,除了军情急报和谕旨政令,城门关闭三扇,不许进不许出。 但不管谢辞还是殷罗,都有入城的渠道,花了点时间,他们进入了嘉州城。 到了这里,顾莞重新给他们画了妆。她对着人,很仔细地给他们化了高仿妆,连带身形的细微调整,垫肩束腰之后,惟妙惟肖,连被化的本人侧头一看,都不禁吃了一大惊。 也是这个时候,一直绷得紧紧的氛围这才稍稍一松。大家真的感觉把握大了一些,心好像落回肚子里,终于有一些真切感了。 殷罗站起身,他带了三个人来,但只有一个和他同去,身手也非常拔尖的,他吩咐来给易容的禁军,“把口令和巡守规则再说一遍。” 顾莞现在也想明白殷罗为什么主动找上他们合作了,就是因为易容这一关。 他那边也有易容高手,但和她比,还是差了一些。 顾莞呼了一口气,赶紧把去的人都仔细检查了一遍,不但谢辞他们,包括殷罗,这个殷罗没有意见,他举起双手让她检查腰垫。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时间也到了他们选定的最后时间点,他们马上就要兵分两路了。 行宫顾莞不去,谢辞也不会肯让她去,她负责去接高夫人娘仨。 滴漏滴滴答答,在这个窄小的不知名后房尤显清晰,外面已经没有下雨了,一整天的风吹拂,檐角瓦顶上的积水已经开始见干了。 时间比他们原来预料的还有短一些,好在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可以行动了! “走吧。” 谢辞言简意赅,他连眼睛都化了妆,已经看不出他双眸轮廓了,眼前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三旬男子的模样,唯独那一双眼,瞳色依然是那么地黢黑熟悉。 他往外走出两步,回头深深看了顾莞一眼,最终转身快步离去。 …… 到了这份上。 哪怕一直镇定如谢梓,声音也发紧起来了,“主子?” 顾莞深呼吸一口气,“我们先去接高老夫人她们,快!” 她带着人,转身快步而去。 城里戒严,但老百姓们终究是要生活了。不许出屋上街持续了三天之后,最后小幅度放开一些必要生活场所,譬如菜场、水井、炭火碗筷灯油火蜡等等必要的采买店铺,每个坊市都开放,集中在一条街上,还有该街上的饭馆。 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不许开张营业,采买过后也不许胡乱游荡,被抓获一律当敌谍乱处。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顾莞他们也是,换上一身平民短褐,挎着篮子沿着长街往坊市尽头快步行去。 “要是老皇帝早些病死就好了!” 谢梓其实只比顾莞大一岁,匆匆行走在这个嘉州的街头上,天色比昨日亮,但沉甸甸的压力像灰云一样四方八面覆盖而至,他声音紧到有些哽:“那三皇子要是也死在北戎人的手里那就好了。” 弑帝。 以生命为刀锋试身屠戮。 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去不归的可能性太大了! 即便成功了,他们的主子今后又将面临一个怎样的困难境况? 谢梓他们奔波两载,好不容易才寻到的谢辞回归,他们看着他们主子成长,看着老主人和大公子他们一一去世的悲愤犹在昨日。 这真是个该死的皇帝! 该死的世道! 种种焦忧的情绪翻涌,谢梓几人眼眶都发热了,急忙低头用手揩了一下眼睛。 “别担心,稳住,他们肯定能顺利回来了。” 顾莞肃容,步履既急且快,她对皇权没有生来的敬畏忌惮,但对古代皇权和朝廷的能量却是绝对不敢低估的,她是个爱冒险敢冒险的人,但此刻的紧张和心跳加快也是真的。 她也很担心啊,走在嘉州街头,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简直没办法不焦急。 但大家都既急且惧,但她却表现得更加镇定才行。 一行人保持匀速的步伐快步行进,很快采买了一些东西,然后直奔临信坊最西头。 这里是临时迁户的,行宫边缘的大户人家一听到安排,立马搬走并安排了些丫鬟下仆在这里伺候,但住的人有没有心思使唤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带出来的朝廷官将、大半是武将的家眷都安置在这里,也不分户了,大大小小安置在各个房间和小院子里。 顾莞等人穿的家眷和仆婢的服饰。官眷也要吃饭,早上正是出门采买的时候,他们并不突兀,翻墙进去,很快找到高老夫人她们,后者已经接到了高沐霖的信了,早打好包袱在等着,一来就能走。 就是住得太密集,被一个突然推窗的邻居望见了,顾莞去给她上了个蒙汗药,摆出睡觉的姿态搬上床,之后迅速退走。 “好了!你们带她们去据点,顺利的话就出去,不然就先藏身城中。” 嘉州城也有足足三十万常住丁口,如果顺利的话,这城里很快就会乱起来,到时就没人留意她们的了。 不管是营救计划还是送走路线都是过了仔细规划了,顾莞将他们送到外城的简明坊,她就刹住脚步了。 她心里惦记着谢辞那边,匆匆叮嘱来接人的谢凤几句,带着谢梓几人飞速掉头折返了。 等重新折返化妆的那个小房间,连张青都没法带了,顾莞只带了谢梓一个,两人贴着粱枋围墙,一路小心穿至宫门大街前的一座府邸的前厅飞檐后。 屋顶上,荀逍趴在那里,手中握住剑柄,还有十几个人,谢家卫流云卫和谢辞麾下的军中,身手最好的除了跟在谢辞身边的都在这里了。 秦关回头看她一眼,他连话都不敢和顾莞说发出声音。 顾莞小心伏身到最前面,其他人都不敢露头,唯独荀逍身手最高,他露出一双眼睛盯着。 瓦顶底下的屋里有人在生活说话,说说笑笑的陌生说话声衬得瓦顶上的气氛更加绷得像一根弦。 顾莞并没注意听,但那些对话还是钻进耳朵里,这是嘉州府伊的宅子,府伊胞弟得意又高兴地对其兄长说:今天上贡的玉苞芽很得伍副总管褒赞,让明天再贡来。 顾莞不知玉苞芽是什么东东,但显然是珍贵食材了。 她心里恨得呸一口,这个该死的老皇帝! 她小心翼翼,不发出任何声音,脸贴着瓦片趴在荀逍的底下,“荀大哥,怎么样了?” 荀逍双目不离宫门:“已经进去快一炷香了。” 算算时间,已经走到大勤殿了。 顾莞的心一紧,她还想说什么,猝然,“轰——”一声焰火升空爆开的巨响! 自大勤殿后方,升起一个最高级别的紧急信号弹,在半空陡然爆开一朵艳蓝的焰火! ——冯坤逼宫之际,中都皇宫就是升了了一枚同样的信号弹啊! 霎时之间,整个行宫倏地大动!厉喝声,暴喊声,一队队禁军往内宫方向急蜂拥而起,手提强弓的箭兵,身手很高的禁军统领将尉已经离弦地箭一般飙射出去了,反手“铮”长剑出鞘,明晃晃寒芒毕露。 外朝各殿门冲出的大小官员,也蜂拥往里跑去,行宫霎时大乱,训练有素的禁军在头顶校尉的厉喝声中倾巢而出! 但他们这边只望得见宫门,谢辞他们得手没有,有没有受伤或死亡,一概不知! 艳蓝焰火猝然暴起,顾莞的心一下子提到的嗓子眼。 她几乎反射性要起身,身边秦关也是,但被荀逍一把压回去了,他嘶哑的声音:“我们的任务是接应!” 冲进去,往哪冲? 别谢辞他们最终成功出来,他们反而陷里面了。 就算要围魏救赵,也得看清楚一下子情况才能上啊! 荀逍的声音嘶哑难听,但他第一次认真说:“我们再稍等一等,得先辨一下情况。” 荀逍确实有了变化,没有讥诮谢辞,他说:“我相信他,不至于折在大勤殿的。” 那样的人,也不该死在这里。 荀逍声音嘶哑,一紧手中剑柄,心志早坚,无论如何都要和谢辞一起回去。 因为这里,不配!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了!明天就转谢辞和老皇帝,明天就有结果了! 最后,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 第93章 铮铮英雄 这一天, 是庚辰年三月十九日,阴天。 阴霾色的雨云渐渐褪散,但阳光没有出现, 天是灰色的,风有些大, 浮云在不断盘旋流动,在天边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偌大的嘉州行宫, 早已肃清戒严多天,四万三千禁军戴甲配刃, 全员在戍拱卫陪都皇城。外朝入必检分隔在金水桥之外, 不可跨于禁忌线半步,违者必当场格杀。 深黑甲胄在微霁的天光下边缘呈暗赭涩, 雪白的刀尖折射出锋锐的寒芒。 这个嘉州行宫, 防御肃杀程度比预料中还要更严重更多一些, 几乎达到了三步六岗,十步十哨,一线异者露则必死的地步! 蚊子都飞不进去一只。 谢辞勾唇冷冷一笑, 看来这老皇帝可真怕死。也对, 越权欲自私视人命如草芥者, 他自己的命就越珍贵。 以万物为刍狗, 视臣民如蝼蚁操纵, 唯他高居其上南面独尊! 谢辞笑意不达眼底,抬目一瞬不瞬远处护城河内猎猎招展的旗帜。 一行七人, 各一身禁卫军的深黑立领甲胄玄披风,贴着墙壁站在毗邻护城河外一户人家的围墙拐角之后。围墙之内, 便是他们易容的小房间。 远处, 一队十人禁军正巡视而至。巡到围墙最近的位置之际, 护城河对岸有个兵甲抓了一下痒,“嘭”一声掉了刀在地上,远近所有禁军一刹蓦望过去,那人慌忙捡起刀道歉,什长和校尉厉声呵斥。 就在转头这一瞬间,谢辞殷罗七人闪电掠出! 他们掠至十丈宽的岸道中心,同时队里那三个自己人同时暴起,将七名禁军同时放倒,一捂蒙汗巾,一扔全力往回抛。围墙后冲出身穿着汉白玉色衣物的自己人,火速展开一张和衣物同色的大布,一张开将人裹住,火速往后急退。 成功。 七人分立原位,都军旅出身的人,站姿笔挺,匀速前行,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稍候,我们会到宫门去。”等待四皇子李容的到来。 站在谢辞身前的殷罗没有回头,一队人步伐整齐划一,他说:“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谢辞道:“我知道。” 之后,所有人便没有再说过话。 此一去,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但前夕却很平静,三月的春风已彻底褪去寒意,缓和一阵阵地吹拂着,即便偶尔略有些大,却分毫都没有冬日风侵雪袭的无穷凛冽。 春风吹拂大江南北,吹遍了嘉州城头内外,杨柳发枝,瓦松抬头,青葱嫩色,如果没有中都的城破人亡和北戎盘踞的太行以北,那必定要赞一句今年好个春。 谢辞目不斜视,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一行人沿着护城河外转了大半个岸道,之后沿着金水桥进了护城河之内,顺着广禄宫的夹道,一路望永乐大殿方向而去。 永乐大殿,是除去大勤宫以外,整个嘉州行宫最高最大宫殿。它的建筑规格甚至比其后的大勤殿还要更高一些。因为永乐大殿是举行重高庆典的宫殿,皇帝登基、朝臣朝贺、祭天祈福、岁首大谕、朝廷大宴凯旋功臣等的地方。 这嘉州行宫虽略小,但他的建筑规制和布局和完全中都皇宫是一模一样的,删减的全部都是无关重要的宫殿,前朝和这些重要的宫殿和中都是完全相同,只是比例略缩小了一些。 就连一路行走过的道路,也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谢辞小的时候,每逢宫中大宴父亲在时,哥哥弟弟都让他,随父亲进宫赴宴的经常是他。 那时候他兴冲冲走在汉白玉的道路上,难得胆大调皮的他没有左碰右碰,束着手规规矩矩跟在父亲身后,小小的他仰望着巍峨的永乐大殿,心中极敬畏。 那个连老子舅舅都全不怕的小男孩,是那样的发自内心地敬畏着皇帝陛下,那端坐在九重玉阶之上的至尊天子。 是啊,是天子。 他跟在父亲身后入座,规规矩矩坐在母亲身边,听隔壁长案的老祖母搂着小女孩,悄声告诉她:“那是我们大魏的天。” 指的,正是那金銮殿正中之上的天子! 所去经年,当时的悸动和敬畏记忆犹新,沿着汉白玉长道一路走到尽头,距离永乐大殿最近的时候,谢辞侧头望了一眼,却不禁讥诮挑了下唇。 他为他曾经的天真而感到滑稽,为对比太过强烈的而感到讽刺,诸般情绪交集,尽数化作一腔入骨的愤慨。 好一个大魏的天啊! 军靴落地踏踏,一下接着一下,像踩在刀刃之上,越来越接近宫门,浑身肌肉慢慢变得绷紧,他不禁伸手触了一下手侧的雁翎细刀。 ——他一直都知道父兄惨死谢家满门倾覆的罪魁仇人是谁。 但他潜意识里也知晓自己今生恐怕不能手刃仇人了。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但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样突兀来临了。 父兄,家国,恨仇,大义,友人长辈,千千万万的黎庶同胞。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弑帝,但今日今日,早已不单单为了自己了! …… 渐渐起风了,弥散的雨云有了重聚的迹象,有些闷的风隐隐昭示着什么,一阵紧过一阵的风穿过宫门,刮过他们的脸,身后的披风猎猎飞起。 事情和他们预计的有些差异,四皇子李容久久都不见人来。 ——李容是没法直接出现在嘉州城的,他得先出现在嘉州城门外,才能再直奔行宫。 预计李容应该辰正三刻左右出现了,可能会晚些,但最晚应不会超过六刻。 现在已经辰正五刻了。 终于,在将要六刻的时候,殷罗唇动了动:“来了。” 所有人手扶刀柄的标准禁军值守姿势,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宫门外的通天长街,谢辞没吭声,他也看见了。 远方,嘚嘚的马蹄声,有个衣衫褴褛坐不大稳拉着缰绳骑在马背上的消瘦的人,身后跟着几骑戍守城门的禁军,一直飞奔到宫门前。 值守通天大街前段和宫门的南北衙禁军和金吾卫顷刻便警戒起来了,“唰”把刀拔出一小段,转向大街方向! 那几乘马匹跑到宫门前,当值的金吾卫统领张慎也在,他快步行至宫门前,两者停下。 李容和禁军翻身下马,李容浑身破烂脏兮像个乞丐似的,一下马就哭起来,仰头泪盈于睫,怔怔看了远处的大勤殿半晌,径直往里去。 跟随而来的禁军赶紧把他拉住,他蹙眉挣扎起来,有个禁军赶紧小声对张慎禀:“张统领,这人说他是四皇子。” 值守的城门的是南衙中郎将段决,让人拿水把这人的脸擦干净,看完并没说什么,只吩咐他们几个送进宫门去。 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啊? 张慎当然见过四皇子的,并且见过很多次。禁军力气大,李容白皙的脸被擦得泛红了一大片,手和脖子脸都擦干净了。 李容怒喊:“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见父皇!!” 张慎挥挥手,让禁军松开四皇子,他也挺诧异的,但皇家父子的事情不是他适合管的,往身后招招手:“来几个人。” 送四皇子进去。 谢辞殷罗几人等待已久,顷刻把抽出一截雪色长刀的刀柄唰往回一送,快步上前来。 七个人,最后上来了五个。 谢辞,谢风,谢云,殷罗,田思。 身躯一转,披风划出一个无声的凛冽弧度,随着四皇子往里行去。 而此时此刻的张慎,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刚才从他掌下而过,即将发生在眼前! ……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上午。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四皇子的步伐并不十分快,因为他不能露出破绽。他破旧衣袖下的双拳紧紧攥住,双目泛起泪花,咬着牙关盯着大勤殿,有些跄踉地走着。 沿途经过外朝,他们甚至望见了六部官署里面的大小官员,不少人惊讶抬头往过来,甚至有拿着笔踱步到门口探头张望的,怀疑自己眼花了。 他们余光甚至还望见尽头的毗阳殿。有些昏暗的殿室内李弈正俯身在闻太师案侧说着什么,闻太师俯身写着,李弈耳聪目明,闻声踱步往门外望过来,一身紫衣颀长英武。 谢辞目不斜视,跟着四皇子身后,一行人越来越接近大勤殿。他不但没有留意李弈,此刻所有无关重要的东西皆尽数被他摒弃在脑后,全身感官和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下一瞬即要掠射而出! 一步紧接着一步,最终他们顺利抵达了大勤殿之下,站在须弥座台基之底。 禁军抬手拦住,诧异看李容,到了这里,连李容都要等待通禀宣召了,禁军便转身上了台阶去了。 当然,眼下老皇帝心情极度恶劣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可能见李容的。 但见与不见,亦已经与谢辞五人没有关系了! 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几乎是禁军转身的一刹,“锵”一声长刀出鞘尖锐嗡鸣,五道身影同时激射而去! “唰唰唰——”血腥喷溅,须弥座台基正面台阶底下的所有禁军全部倒地!浊红洒了一地! 这些都是虎扈军,老皇帝的心腹拥趸,助纣为孽之辈,没有一个人有半点的手软!殷罗更是恨之入骨,五条人影一刹那已掠上须弥座台基的顶端,留下的一地尸首! 他们一息都不停,长刀一震,脚尖一点栏杆地面,闪电般杀进大勤殿之内,直奔那玉阶最上首!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当时殿内并没有臣属,上一拨刚刚退去,皇帝心情阴沉,战事结束到今天才第七天,他对高鸣恭简直切齿恨毒,这些年的倚重信任喂了狗一般,“岂有此理,姓高的贼子!” 连续八道金令,可见老皇帝的焦急和迫不及待。他自然有的是心腹在军中,高鸣恭部署兵马才一动,他立即就察觉不对,一边连连下令其他大将各自口谕,另一边大怒连下急令勒命高鸣恭务必要按布阵图行事! 到最后,暴怒之下甚至若抗旨连诛他高氏九族都出来了! 可偏偏,高鸣恭就是抗旨了! 高鸣恭悲愤之下,怒斥陆海德,厉喝出那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喷了陆海德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 陆海德哪里受过这个,回来之后,添盐加醋说了一遍。 老皇帝药越服越密,人越来越暴躁,青筋暴突:“朕必要诛你高氏满门全族!” 他甚至当时抑制不住情绪,差点就直接下旨了,唬得陆海德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死命磕头:“陛下!陛下,不可啊——” 他一时之间,都后悔添盐加醋了。 陆海德死命拉着,被打破了脑袋都不放手,死活拦住皇帝的谕旨,封住消息没往大勤殿外泄,好不容易等皇帝稍稍缓了一点,这事才勉强按了下去。 但老皇帝的胸臆间像有一团火!尤其是捷报传来,高鸣恭维持的局面最终勉力促成了,他想要杀死的九名地方大节度使和大都护没一个得以除去的。 大捷,所有人大喜过望,唯独老皇帝阴沉沉如暴雨即将倾盆。 ——这一场北戎超级入侵,勤王仓促大动,暴露了很多很多东西。 皇帝在各地方都是有眼线和细作渗入的,这一下子,这些大的节度使和大都护,老皇帝是视为眼中隐钉肉中隐刺,打算除去冯坤和蔺国丈以后腾出手就收拾的。 这些人一下子暴露出来的,全部人兵员都是超标的,他们手下的军械和铠甲质量和数量比上奏的要精锐和超量太多。 老皇帝之骇怒可想而知,别说第一仗大胜北戎,就算是现在告诉他很快就能大溃北戎将北戎驱逐出境,他都不会感到丝毫高兴! 因为北戎出去了,就轮到这些节度使大都护了。 这有什么用?! 老皇帝甚至不想北戎第一仗败,他宁愿大魏败,只要能杀死这些节度使,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明明有这个机会的,并且成功率不小,他可以横扫绝大部分的节度使和地方都护将领,将他们手下兵马收归朝廷,剩下的也就不成气候了。 “该死的北戎人!该死的高鸣恭!!” 一切都毁在高鸣恭手里了! 老皇帝一想起来就恨如火烧,他将御案上所有东西统统都扫落在地:“朕早晚就要将高沐霖和高家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气喘吁吁的,手颤抖起来,忙翻开床头匣子,取出药瓶倒出一丸药吞服下去。 整个大噤若寒蝉,宫人内侍大气都不敢喘,只听见老皇帝野兽般的粗重呼吸声! 可就在这个时候! “啊!”一声短促的惨叫,戛然而止,五道身影如同闪电一般,骤然出现,刀锋凌然寒芒,明晃晃直刺人目! 谢辞五人杀尽阶下的虎扈军,一掠冲天而起,鹞子般直插入殿,直奔御阶之上。 全程只花了三息不到,顶尖高手的速度,快得如同一道掠影。 老皇帝一抬头,浑浊双目猝然张开,“啊!”短促一声。 生死一瞬!老皇帝的暗卫出现了。 从彩画巨梁和方圆藻井之上,骤然掠下七道暗红身影,和粱枋浑然一体,平日根本不觉,一道尖锐的鸣哨吹响了起来起来。 “铮——” 一声,短兵相接,刀剑骤然交击,迸溅出尖锐的鸣啸和火花! 这是当世最一流的顶尖高手交锋,尖锐的鸣哨划破长空,谢辞等人的行动时间进入了极度短促的倒计时! “你进去!!” 殷罗厉喝,喊的正是谢辞。十二个人霎时战成一团,短促的时间刀光剑影纵横,整个大勤殿霎时一片狼藉,整个御案和御榻都被轰开几大半,暗卫厉喝:“来者何人?竟敢弑帝——” 殷罗等人一概不答,老皇帝在暗卫挡住的一刹那,惊慌往后急退,陆海德连爬带滚爬上来要扶,老皇帝一把拽住他,不知按了龙榻上的哪个机括,“嘭”一声,龙榻后方的十二扇天地巨屏金丝楠木墙壁呈两扇骤分开,整个龙榻往后殿溜了进去。 ——这个嘉州行宫虽没有地道,但却有帮助遇刺时遁撤的机括。其实中都皇宫也有,只是从来没有用过罢了,谢辞等可以说是开国以来意图弑帝的第一人! 弑君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不是老皇帝腿脚不便,到了这份上,还真有可能被他跑了。 谢辞冲进去的时候,老皇帝竭力爬往另外一边要按多宝阁上的一个位置,陆海德爬起来,急忙冲过去按! 被谢辞一刀杀了! 鲜血喷溅,老皇帝一拍座下的扶手,整个龙榻弹出一块,退往最后面,撞在墙上停下。 后殿小门就在三步远,可是他过不去啊!手里的药瓶子掉在地上,褐色药丸滚了一地,老皇帝一头一脸的鲜血,他骇然厉喝:“谢辞!你是谢辞!你敢弑君——” 这样熟悉的起刀姿势,谢家刀法,老皇帝很快就认出来了,他目眦尽裂! 谢辞半句话都不说,一双凌厉眼眸闪电扫视左右,没有察觉陷阱和击杀机括,锋锐的细刀一横,蓦地掠上前来。 皇帝掉头想走,但他的双腿迈不开,一扑栽倒掉在地上,他心胆俱裂,霍地回头:“谢辞,朕要诛你九族!朕真恨当初没有诛杀你九族——” 老皇帝久病多时,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死,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样死,并且这么突兀的死去。 他嘶声厉喝,金冠撞跌,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恐惧到了极点。 真的从来想过啊,这人居然也会有这般狼狈的一天。 但谢辞一点都没感到痛快。 他冷笑:“难道是你不想吗?” 没有诛谢家九族,只是因为律法和不在意,老皇帝当时毫不在意这些谢家妇孺,并不是因为他仁慈。 仁慈,和老皇帝根本不沾边好吧? “你做的坏事太多了,”终有一日至临界点,反噬迟早的事。 没有谢辞,也会有别人。 掠至近前,老皇帝一拍椅底,果然听到咯咯咯的机括声,嗖嗖嗖铁箭和淬毒的铁蒺藜激射而出,还有界梭精钢薄刃直冲他面门膻中。 谢辞全身绷紧到极致,细刀速度快如闪电,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但他速度只是被延缓了,根本没有停下来。 老皇帝往后殿小门竭力爬去,眼见铁箭蒺藜等物渐稀疏,谢辞腾身一跃,闪电般避开了地上的翻板,他嘶声:“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 死亡和他前所未有的接近,全身冰冷,苍老的身躯筛糠一样抖索着,他拼命爬着,前所未有地狼狈和恐慌:“高官厚禄!给谢家翻案,朕都可以给你!给你——” “我不要!” 谢辞厉声,他要的从都不是高官厚禄好不好? 至于翻案? 不用,都不用了,没有意义。 电光火石,短短数句话的时间,谢辞将所有东西全部扫下,毫发无伤。 他一个箭步上前,终于单手提起老皇帝的衣领! “怕了?” 谢辞侧耳倾听殿外,老皇帝苍老而熟悉的面庞就在他面前,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无论如何都能杀死老皇帝了。 但他的余光,扫到了泼洒一地的御膳,这是刚刚撤下来的早膳。 一百零八道御膳菜品,包括汤菜早点炖焖清炒甜汤糕点。老皇帝“南狩”到嘉州行宫,条件所限,御膳减半,也足足有五十四道上善佳肴。 只是这次仓皇出逃,御厨全部没带,嘉州行宫和本地官员进贡的厨子做菜并不合皇帝口味,每次只碰很少许的一点点,就阴着脸让撤了膳桌。 可他却半点也没有让减膳。 皇帝不御赐,谁也不能偷吃半口,这些琳琅满目的御膳只要按繁复的程序去销毁的。 泼洒在谢辞脚下的,正是那道“玉苞芽”,这是用人乳喂出来的银芽菜。 顾莞没见识,但谢辞久居京师,他听说过这个稀罕玩意,旧时谢信衷深恶痛绝的。 “你怕什么?” 谢辞眼角余光瞥到玉苞芽,他怒发冲冠:“你真的怕了吗?!” 他拉着老皇帝的脸,一把将他的面门怼到那滩芽菜上,他真的恨极了:“北戎在河北时,你在干什么?!” “中都城破时,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 谢辞愤慨到了极点,真的眼底血丝都泛出来了,“前线就一人两个粗饼!卖的是命,你知道吗?!” 他厉声! 他心疼到了极点,情绪太激动眼底甚至浮起水光,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真的悲愤至极,也恨毒到了极点! 为他麾下的将士,为中都惨哭的人家,为还在北戎敌营中被蹂.躏的女子,为千千万万贫苦百姓。 吃不饱,没油没盐,风吹草动即如浮萍一般成片成片失去生命。 “你怎么吃得下去啊?!” 谢辞厉声:“不许提我的父兄,我今天不是为了我父兄杀你!”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谢辞本来连这几句废话都不应该说的,他倏地一刹住嘴,单手提起老皇帝,将他往墙壁一抛。 “嘭”一声!老皇帝重重砸在墙上,剧痛让他“啊”惨叫!谢辞同时长刀反手一挥,雪色刀刃如白炼,一闪而逝,在老皇帝的咽喉一掠而过。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喷溅而出,洒上大红宫墙,洒了谢辞一头一脸。 “嘭”一声,老皇帝睁着大大的眼睛,尸体掉在地上。 …… 这一刹,谢辞眼前闪过很多很多的东西,父兄、闻太师,张元让,庞淮,高鸣恭,赵恒,秦显,甚至郑守芳和冯坤,京城繁华,北地逶迤多变的苍浑磅礴,林林种种,许多许多,电光石火一般在眼前掠过。 惊心动魄。 但谢辞一息都不曾停留,杀死了老皇帝之后,他刀势未收,便已转身,闪电般往外掠去。 五人联手,趁后者骇然提气一轮.暴起急攻猛杀,杀死三人重伤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默契掉头闪电般疾速退了出去。 一出大勤殿,五人旋即分开,殷罗田思往内宫方向急掠而去,而谢辞率谢风谢云直奔慈庆宫,直接一刀杀死三皇子李邑! 这时候,外面已经大乱起来了。 艳蓝色的烟花升空爆开,尖锐的鸣哨急促响遍整个行宫皇城,奔跑声,厉喝声,已经有人冲进大勤殿了,心胆俱裂的骇呼,冲出来,又见从慈庆宫后方疾射而出的谢辞三人。 染血的刀锋滴滴答答,滴落在朱红宫墙和金瓦之上。 所有人的心丧胆骇,厉声鸣啸不绝于耳,禁军中高手不少的,还有那两个死剩下的暗卫,也带伤疾射而至了。 军靴落地声急促到了极点,格拉拉箭兵将弓弦拉满,谢辞三人一路急速遁撤,最终被堵在分隔中廷和内宫的玉带河侧的城墙之上。 很多熟悉的面孔,张慎、隆谦、商容,张元让,伊仲龄,甚至闻太师。 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弑帝啊,谢辞竟敢弑帝! 几番交战,双方都大动真格,谢家刀法很快就被熟悉它的人认出来了,而谢辞矫健凌厉的身手,他的身份很快被喝破了。 闻太师扶着拐杖颤巍巍冲过来,他气得老泪纵横,“你疯了,你疯了!!” “你杀了皇帝,大军马上就要四崩五裂了!!” 他用力驻着拐杖,“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他苦心谋划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很喜欢皇太子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聚拢住大魏百万大军,不要分崩瓦解,以抗击北戎罢了。 “你这个贼子!” 是张元让! 他提着剑,跳上的玉带河的栏杆,恨到了极点:“老夫,老夫真恨当年助你一把!老夫就该让你死去!!啊啊啊——” 张元让昨夜熬了一宿,披头散发刚从榻上爬起来,双目通红,怒发冲冠,用剑重重指着谢辞:“老夫要杀了你!” 张宁渊私下吐槽过他叔父,说读书读坏了,和闻太师他们不一样,他是真正固执耿介的忠君保皇党,为老皇帝驱使,一条道走到黑的。 他的目眦尽裂切齿杀之而后快是真的。 但当初,绝境之中,他对牢狱中的谢家人伸出援手也是真的。 旁人怎么说都没大用,唯独张元让这些人,老皇帝给了几分面子。 谢辞永远记住这份情,谢家人如今还能好好的,全赖张元让的当日襄助,如果可以,他当年恨不得以命偿之。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就丢弃了这份全心感恩。 终究在张元让用剑直指着他的这一刻,谢辞紧攒着剑,他深呼吸,“我为了什么?” 他看着闻太师,看张元让,看所有人熟悉陌生的面孔,前朝禁军,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风呼呼而过,灰色云层盘旋急涌,谢辞仰天深呼吸,他倏地低头,大声:“我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为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大好河山!为了这天下所有的汉民百姓!!” 有些东西,他也没有刻意去想,只遵从自己的第一念头去做了。在这个刻骨铭记的恩人用剑指着他,故人陌生人,所有人所有人用骇厉的目光仇视他之际,他喘息着,环视过这所有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的脸,里里外外已经长刀在手弓弦拉满就位的禁军,还有这夺目到极点的红墙金瓦行宫皇城,以及皇城之外灰墙黑瓦高高矮矮的民房屋宅,至最尽头,是隐隐高高的城墙。 “如果是从前,你要一剑杀了我,我谢辞绝无二话!” 谢辞一扫环视过所有人,最后回到张元让的脸上,毫不躲避和他对视。 他三人站在大树的树干的背后和廊顶的夹位中,剑拔弩张和禁军对峙的,张元让就在三丈外的前方,他身侧是目光复杂的隆谦。 隆谦昨夜值夜,刚刚下值躺下,抄起佩剑就冲出来,发髻还是乱的。 谢辞看着张元让:“只是现在,请恕我不能从命。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从小到大的事情,走马灯般掠影,父兄巍峨如山的伟岸身影,他斗气却仰望崇拜;从铁槛寺越狱而出杀死监军,他跪在雪地上痛哭失声;得悉卢信义时的愤慨;到了最后,是西北战场热血沸腾的仰天长啸守护! 浑身浴血,但一往无悔! 这就是他,谢辞,过去种种,塑造了今日的他。 父兄小小的坟茔留驻灞水之侧。 中都惨然沦为赎金的失去女儿的人家。 凄厉哭声,声声尤在耳边,入髓三分! 方才杀皇帝太子都未曾有汗,此刻却霎时热汗出了一身一脊,所有的所有思绪,最终融汇成一股坚决强大的心念! “逼迫皇帝退位扶太子登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隆庆就在先太上皇手下当了二十年的儿皇帝!” 闻太师年纪这么大了,他在还好,他之后的继承人呢? 而老皇帝会束手就擒吗,只怕他还会喘气一日,就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反扑!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他! “还有皇太子,莽撞无德,无能自大,一朝被擒,竟能为北戎叫开汜水关关门!致数百万京畿黎民于不顾者!他眼中岂有庶民百姓?!” 谢辞看闻太师:“您不在军中,不知日前皇帝一手陷害坑杀,大军已经绝不可能恢复从前了!” 只要老皇帝活着一天,绝无可能再拧作一股,就算表面勉力聚拢,私下也必忌惮提防重重。 “不如不破不立!” 这些各地的节度使和大都护们,接到消息和勤王口谕,都是倾尽全力而来的啊!因为北戎和别人都不一样,这是外寇入侵啊! 谢辞相信,没有谁是愿意看北戎破关屠戮中原大地的。 老皇帝死了,四分五裂,却才反而有了合力先共抗外晦的可能性。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时刻,若是没能在高度愤慨仇恨北戎入侵的时刻共抗外敌,时间一长,得失多了,就很容易生出各自的小心思了。 所以这是非常宝贵的一段时间。 老皇帝三皇子必须死! 不死的话,后续可就悬了。 所以,谢辞宁愿仅带三人孤身入行宫,不计一切代价刺杀老皇帝,宁可成为叛逆反臣,众矢之的。 父兄敬仰如山,生出的源动力;而他今日今日,也终于对此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想法。 河边风很大,呼呼猎猎卷起深黑色的披风,谢辞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心念如破囊之锥,坚硬无匹! 他仰望风起云动,巍峨城墙,朗声大喝:“我是为了我的家国!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白银和女人来赎买!!” “我要我脚下这边生我养我的土地,和承载其上的千千万万贫苦汉民百姓,毋教北戎外寇屠戮杀虐!” “我的父兄!庞淮,高鸣恭!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未完成的遗志!我将竭尽全力以完成!!” 高高的朱红宫墙,树影之后,谢辞高大颀长的身躯如标枪般的笔直,一声声清晰无比。 玉带河之侧,所有刚才慷慨激昂舍身就义的文武臣将,包括张元让,一时之间,都全部失声。 其声铮铮,无从反驳! 谢辞深呼吸,声音转低,带一丝缱柔:“在西北战场帐篷里的一个夜晚,有人告诉我,何为大忠,何为大义?” “大忠,忠于民,忠于社稷江山;小忠则忠于国朝君王,而国非此国,国非朝也。” “今日,我以为,无比正确!!” 一开始平静,到最后陡然转高,铮铮一言落下,掷地有声,如平地惊雷,只听见风声,所有人失了声。 张元让怔怔的,看着他。 不远处的箭兵互相对视,不自禁松了松手的弓弦。 而谢辞双目凌然湛亮,一往无前气势,拂开了从前所有人迷茫! 他窥准时机,仰天长啸一声,骤一跃三人闪电般冲了出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七八道身影急掠而至,领头远远拉来距离的是一道灰色的布衣身影。 荀逍沙哑的声音:“谢辞!接着——” 一条长绳远远抛出,“嗖”一声越过玉带河,直奔谢辞三人的面门。 谢辞手一抄握住,谢风谢云往前一扑抱紧他,腾身一跃,长绳全力一收! 千钧一发,倏地越过玉带河,荀逍和谢辞面对面,他哑声:“说得好!” 说得太好了! 荀逍喉结滚动一下,“我们走。” 谢辞和荀逍对视一眼,他仰天长啸,倏地掉头转身,一行人顷刻往宫城急掠而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啊啊,让人目眩神迷的谢辞!!莞莞崇拜的是英雄,你知道吗哈哈 超级肥肥的一章,终于给老皇帝发盒饭了!撒个花,给你们一个超级大大的么么!明天见啦宝宝们~ (/≧▽≦)/ 最后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94章 驱逐北戎,征战天下,既然无人值得他信忠,那便由他来当这个皇帝! 一行人迅速越过玉带河, 落在荣寿宫顶上,脚尖一点,一掠如闪电一般迅速, 冲破了围捕的核心包围圈。 风猎猎吹着,天空中的灰云在急速翻涌盘旋, 风云色变一如这个刚刚死去皇帝和太子的金红色行宫。 底下这才如梦初醒,荣寿宫底下的禁军校尉急声大喝着, 玉带河两岸大批的虎扈军和金吾卫禁军往这边纷杂冲了过来。 站在宫廊下的闻太师和隆谦等人对视一眼,他们都站着没动, 急忙转头望过去。 但这一切谢辞已经无暇多理会了, 荣寿宫往西不远处的紫云宫庑殿顶飞檐之后,顾莞露出头来, 大喊:“往这边来!” 她早就解下腰间长索, 和谢梓几人各手持一麻绳, 全力往东边一抛! 谢辞荀逍等人一抄接过,风驰电掣一般越过长长的须弥基台和夹道。 顾莞他们进来之前紧急商量了好几套备用计划的。她这边原来是备着要声东击西的,但现在都不用了, 她直接把背着的两大包袱加烟鞭炮往地上一扔, 扯着长索全力一拽! 一行人飞跃而过, 最当先的谢辞黑衣长刀身影矫健, 奔腾如海一般的气势, 一掠落在她的身畔,反手一箍她的腰, 连停也不停,箭矢般往皇宫外围急速掠出。 最长的最难的两段距离已经越过, 一冲过紫云宫, 即将黑压压的禁卫军抛在最后面, 他们没有走正宫门,往东一路疾行踩着高高低低的屋顶瓦脊,最终冲到庆丰司所在的小偏门,自高高的宫墙一跃而出,踩着金水桥栏杆激战飞掠而过,打下所有箭矢落在岸道另一头的嘉州官员府邸瓦顶上。 之后直奔城墙方向。 城头有他们接应的人,他们仅仅花了两刻钟就赶到了,趁着整个城头大动,金令一晃,沿着石阶一冲而上,麻绳绑住城垛的口子,抓住一跃疾冲而下。 谢海带着十数乘快马自远处疾冲而来,他们准确落在马背上,一扯缰绳,掉头飚了出去。 而在另一头。 内宫的东三所,骤然爆起一阵惊骇至极的猝呼,戛然而止,爆开数朵血花。 殷罗长剑染血如修罗,收割了三名小皇子的性命之后,迅速掉头离去。 他走的是大勤殿正宫门的方向,因为谢辞那边已经把大部分的禁军引到东边了,正宫门反而好走一些。 七八个接应的人疾冲而入,见得殷罗顷刻掉头。 身后汹涌不绝的追兵,殷罗掠过大勤殿一侧之际,他顿了顿。 四皇子栽坐在汉白玉台基的最底下,没人顾得上理他,从暴起刺杀到现在其实才过去很短暂的时间,他被喷溅了一头一身的鲜血,扶着栏杆站起来,跌跌撞撞跟着往里爬了一段,又哭着掉头往外。 但即便宫门空虚成这样,也不是四皇子能这么跌撞走出去的。 汉白玉广场的风呼呼吹着,四皇子隐有所感,他急忙回头望过去,殷罗高瘦的黑色身影静静伫立在汉白玉栏杆上。 殷罗眼底复杂,停顿片刻,他一掠捡起四皇子的后衣领,一点地纵越而出。 迅如惊雷的疾奔离城,等飞跃城墙而下,一直掠至郊野安全的地方之后,殷罗把四皇子放下来。 四皇子趴在地面上,哭着一个打滚坐起来,殷罗站在他身侧一动不动,“你不要再找了。” “寻个谋生的行当,好生过你的日子去罢。” 殷罗倏地回身,哭红眼睛的四皇子的脸撞入他的眼帘,但他却想起冯坤,形单只影,寥落颜改,殷罗心里极心疼。 他不再废话,带着人一掠飞身,很快消失在茫茫野草地之外。 命运奔腾如流,各自不再相会。 …… 这一天里,一夕间改变的命运的还有很多人。 包括谢辞和顾莞。 谢辞用他手中的细刀,鲜血喷溅飞洒,在这季春的一天,杀出了命运一个大弯,从此奔腾冲往另一个不知名方向。 可能是好,但也有可能是坏,但!谢辞一往无前,不悔。 原野风呼呼吹着,褪去了倒春寒的凉意,带着一种带水汽的泥土芬芳气息。 谢辞浑身沸腾的血液仍炽热着,他与顾莞共乘一骑,迎面的凉风呼呼铺面,膘马四蹄翻飞,御风一般的奔腾而出。 而他的胸中的信念经过玉带河上逼迫一般的迸溅井喷之后,仿佛冲破了一切的桎梏,前所未有的清晰起来。 他单手控着缰,一手持染血的长刀,呼呼的风声,嘚嘚的马蹄,顾莞能听到他仍带着重喘呼吸声,宽厚紧实的胸膛一起一伏,有一种惊涛骇浪一般的不息感。 “你有没有受伤?” 终于安全了,顾莞深呼一口气,蓦回头望他说。 谢辞喉结上下动了动,他低下头:“我没事,没受伤。” 他仿佛仍停留在方才,动作有种情绪沸冲的凝缓,映着天光的轮廓线条有一种刀凿斧刻般的坚硬得动魄惊心的视觉触感。 顾莞仰头看着他,却有一种屏息的感觉,仿佛青蛙被天敌定住了,她被狙击了,刚才紫云宫庑顶所见的悸动还未平息,她抿着唇,睁着一双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瞅着他,伸手捂着怦怦怦怦的小心肝。 艾玛,谢辞真的太帅了。 帅得超乎想象,帅得完全颠覆了她从前的认知和所想,简直有一种震颤她灵魂的触觉。 她一瞬不瞬盯着他,直到谢辞深呼吸片刻,竭力抑制下情绪,伸手轻触了触她的脸颊。 黑纱护掌染了血,有一种粗糙微黏的触觉,他喉头上下动了动,微哑的声音:“我们先走吧!” …… 谢辞是鲜有的没有留意到太多的其他,他的热血在沸腾着仿佛要冲破脉管,随着他开启的命运奔腾不息而去。 种种灭顶情绪在心尖轻碾而过,最终化作御风般的驰骋。 一行人往前飞奔,以最快的速度往东北而去。 嘚嘚的马蹄声,在奔出嘉州地界之后,迎面飞驰而来一骑,是谢家卫,带来的一只信鸽,年轻的小伙子伏跪在地:“禀主子!秦陈苏寇贺五位将军联名来信,我们朔方军已撤出魏军大营,西退一百二十余里,按原定计划驻于醪河之东!” 谢辞并没有太多表情,只道:“知道了。” 他仰头,来自东边的海风掠过他的鬓边,他抬手将铠甲头盔尽数卸去,仅穿一袭深黑的紧身劲装,驻马伫立在天地南北之间。 最终,他们在入夜的时分,抵达了撤退目的地硅县郊区的货行据点里。 谢辞终于将他一直提在掌心雁翎细刀收了回去。不大的黑瓦黄墙民舍里,一张半旧的黑色方桌,点了一盏褐釉油灯,窄小的屋子半昏半明。 谢辞背对着她,将雁翎细刀提起横在身前,用一双已经粗糙的修长大手托着,锃亮的刀身雪色依旧,其上沾染了斑驳的血迹,一路延伸至刀柄和他的护掌手臂。 他伸手轻触,杀死老皇帝那一刀,鲜血迸溅扑上他持刀的手和手臂,刀身的鲜血会滴落和被其他人的血液覆盖,刀把和袖口上的却不会。 他一一伸手轻触那印象中斑斑的褐红痕迹,烫人的温度不再,但依然是那么地动魄惊心。 谢辞从他右手大拇指上取下了那枚祁连玉旧扳指,斑驳的痕迹,那是他父亲戴了很多年的那一枚。 他端端正正将它放置在方桌之上,而后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他站起来,说:“我知道,皇帝三皇子一死,大魏必然四分五裂。” 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原因他在宫中已经说过了。 他选择了行大逆之事,“大魏已经没救了,我们只能另行他法。” 他盯着那点闪烁的烛光,静静地说。 今天的谢辞,已经算叛出了朝廷,他索性自立,急信已经发回朔方了。 谢辞转头,对顾莞说:“不破不立,平民百姓终身所求,不过世道太平,吏治清明。官吏不要太贪,能有个温饱,勤勤恳恳就能活下去。” 他兜兜转转,经历了这么多,经历过父兄,经历过庞淮,经历过高鸣恭,最终深刻地将这一点烙印在心坎上。 然而要泽被万民,做到这一点,却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 首先,它需要有一个时时刻刻紧记这一点的皇帝,并且在漫长的时光中不会因变质,永远不会变成一个视人乳喂大的玉苞芽如等闲的人。 谢辞侧头,看着那枚静静躺在方桌上的黄褐色扳指,“我不确定别人能不能做到,但我确定我能!” “老百姓就盼个吃饱穿暖的好日子,我愿竭尽一生来求之!” 谢辞吸气,倏地抬头,漆黑的瓦顶挂着蛛丝网,没入一片昏暗中,而他此刻凌然的目光,仿佛能看穿瓦盖,看穿灰蒙蒙的雨云,直视那漫天星斗的藏蓝苍穹! 谢辞终于明析他的目标! 他想,既然无人值得他信忠,那便由他来当这个皇帝! 这一刻,所有奔腾和过去压抑住的情绪皆有了出处。曾经的种种前思无路的困厄,种种无法解决的沉疴,让他愤慨又忧虑的许多 事情,天下,理想,父兄,志向,于公于私,他终于在今天找了一个解决一切又无愧于心的方法! 从今往后,驱逐北戎,平定天下! 他谢辞将全力以赴! 今天他杀了皇帝太子,骇人听闻,震动寰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是叛臣,叛将,他在国家危难之际导致百万大军分崩瓦解,他无忠无义,留下身后唾骂名。 他或许能成功,用盖棺定论来诠释当初这一切;但更可能会失败,成为青史中的乱臣贼子。 但他不悔! 谢辞最后看向桌上的扳指,他哑声说:“我终于想到一个办法,他们不需要伸冤,那我就将他们请进太庙!” 以碑立文以传千古! 他们值得高高在上。 他的父亲,他的兄长们,庞淮,高鸣恭,这些人。 他竭尽全力,却发现父兄想要的并不是翻案伸冤,那他就把他们请进太庙,见证他竭力以求的一个太平盛世。 届时,人人都知道他们了。 他们的事迹千古传唱。 想必这就是最好的! 谢辞捏着拳,深呼一口气:“我谢辞,从今日起,将倾尽全力而为之!” 驱逐北戎,征战天下罢了,他谢辞不怕,最坏的下场不过粉身碎骨罢了 。 有何可惧?! 蔽旧的民房,才刚入夜,驿道外仍有隐隐约约的车辘人马声,又远又近。 谢辞声音也不高,平静中带着种种满涨的情绪,微微暗哑,一句一句道来,犹如百炼精钢最终淬火而出,他的脊梁是挺得那样笔直,那双墨瞳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然锃亮,铮铮铁骨。 这个小小的民房,仿佛有火花迸溅爆开一样,夺目的炫亮。 只是谢辞情绪起伏片刻,转向一直站在屋里一角定定安静看着的顾莞的时候,却心口一涩,愧疚将他淹没。 小小的灯盏,照亮的方寸宅子,顾莞一直没吭声,她大概很不适一时都不知怎么说才好吧? 谢辞转过身,那双一直凌厉的斜飞的眼眸眼睫动了动,染上柔色内疚的软涩,他小声说:“对不起,莞莞,我不能和你成婚了。” 两人约定好了,春天成婚的。 连婚服都已经做好,凤冠打好,他们都试穿过了。 她红衣似火,娇妍得像一只火凤凰。 那天翩翩围他笑着走了一圈,他的心像要着火了一半。 两人在他们的未来的新房里,偷偷的交换了一个吻。 当时谢辞欢喜到了极点,他是那么地期待两人的大婚到来。 可是现在,他反而庆幸,两人还没正式成婚。 到了此刻,他反而想她像最开始时的那样,对他感情不是那么地深。 因为那样,即便他死了,她伤心一段时间,也就放开,开始新生活了。 ——他很可能在前进的道路上,死无葬身之地的。 命运如洪流,从今日起,他将向着他的理想和目标奔赴而去。而他追逐的目标太过宏大,哪怕今日不是众矢之的,他也不敢有一丝一毫侥幸心理。 他无愧于任何人,唯独有愧于她。 爱情而言,他真的很自私。 满腔爱意,可偏偏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既没有安稳的生活,也从来给不了富足恬然。 他亲眼见过底层兵士的不易,生活越来越简朴,越来越像他的父兄,而她在他身边,也自然而言学得他一样。 但其实这不是谢辞想的,他其实一直都想快一点,从前,他虽也不知道尽头在哪里,但他一直都很想给她安稳的生活,而不是颠簸和惊险。 这是作为一个男人该做到的。 然而,偏偏每每平静一点,又来了,而且翻天覆地。 这些时日,他每每欲言又止,难以抑制又无法开口,就是因为愧疚。 他内疚,他煎熬,这种种情绪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招惹了她,打扰了她心的平静。 情动时,他甚至目泛泪光,竭力睁开眼睛,却泪盈于睫。 他已经高顾莞很多了,八尺身躯一米九的高大的身躯,肩宽背厚,早就完完全全长成一个成年男人。 他握住她的双手,在灯光下,他微微弯下腰俯身看着她说的。 然而,顾莞的反应却和他料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甚至知道,以她的豁达大度和今日两人的情感,她肯定会一笑置之,并宽慰他,甚至继续和他说:“我永远支持你!” 但谢辞万万没想到,他才一躬身,却被顾莞一把托住了,她双眼像有火花一样,突然说:“谢辞!我们在一起吧!” 她双眼晶亮,像燃起两簇篝火,整个人都燃起来一般,她一瞬不瞬看着他的眼睛,有一种惊心动魄般的火花,她笑着,小声说:“虽然我们暂时不能完婚,但我们可以先圆.房啊!” 谢辞:“……” 他吃了一惊。 顾莞却翘唇,那双漂亮的杏仁大眼,像有火花一般睁大瞅着他。 可能谢辞永远都不知道。 今天的他,真的戳到她了。 他在玉带河朱红的庑廊顶那番振聋发聩的话,她当时已经赶到了紫云宫的飞檐后面,铮铮铁骨真英雄,她当时真是目眩神迷。 有一种触电的感觉,她真的感受到一种灵魂的战栗,她一瞬不瞬看着他,擎天巨柱般的英伟身姿,简直一发入魂。 可能连顾莞都不知道,不,她应该还是知道的。顾莞从小时就崇拜英雄,她也见识过好些英雄,不管伟大的、平凡的,她对他们佩服崇拜,心趋往之。 为什么她对原书的谢辞那么目眩神迷,正是因为他那撼天动地一般的英雄事迹触动了她。 她跟着书中的他疾驰在滚滚硝烟的中原大地上,最后看他撼天一战惨死在淮水之侧,南朝皇帝亲自扶棺下葬。 她简直发出了灵魂的呐喊。 原轨迹的谢辞,和现实她真正的认识的谢辞,其实她是没有真的当成一个人的。 因为她看着他长大,看着他跌跌撞撞变成一个大人,走到今时今日,比区区几行铅字要深刻太多了。 轨迹不一样,就不是同一个人。 但此刻时刻,在紫云宫庑顶殿和今晚的这个窄小民房里,她又品尝到了那种灵魂都为之战栗的过电感觉。 前所未有。 其实不管原轨迹还是这辈子,都是同一个人。 磨砺后像金子一般闪闪发亮的灵魂闪光点永不褪色。 曾经顾莞以为,她和谢辞已经很热恋了,她对他的感情已经差不多了,差不多能结婚了。 但她今天发现,好像不是,还差得很远! 今日好像一下打破了一个壁障,进入了新的界限。 谢辞愣愣看着她,顾莞直接伸手一勾,搂住他的脖子深深吻上他的唇。 她的心脏怦怦跳动着,真的有种找到了灵魂伴侣的感觉。 他是英雄,让她热血沸腾的男人! 她才不在意什么贞.洁,就算两人都未婚她都一点不在意,更何况两人还有层夫妻的皮披着。 她今天!就要将这个当世最英伟的男人,占为己有! 而他,也正该配一份最完美的爱情,这一刻她真的感受到了丘比特之箭。 谢辞也很快反应过来了,炽热的勿迅速点燃彼此的感官,他也不是吴下阿蒙了。 顾莞飞扑,他拖住她的两边大腿,下盘稳稳不动,但他很快被她火热的拥抱和亲吻淹没了。 他胀红着脸,方才所有大事小事全部被他抛到九霄云外,面红耳赤被她啃了一阵,他很快就知道,她不是开玩笑的。 他被她扑在半旧的矮榻上,他的上衣直接被她扯开,露出精壮的胸膛。 谢辞手足无措一会儿,两人在榻上翻滚着,他被她骑着,最终他一翻身,反覆撑着。 “莞莞!” 他甚至都来不及废话,顾莞双手缠住他的脖子,附上去一拉。 “啪”一声,脑海里某根弦突然崩开了。 炽热的温度,在不大的室内翻滚着,油灯安静燃烧,十里春风如鞭,穿山过岭,越过屋檐,一鞭一鞭抽打在人的身体和灵魂深处,颤动起来。 春风席卷夜潮,驿道的人声车马声,雀鸟夜虫声,奔腾不息滔滔不绝,追逐逶迤而去。 作者有话说: 我想竭尽我之所能,给这世道一个新的开始。我不能确定别人上去以后会不会最后又喜欢上吃玉苞芽,但我确定我不会!驱逐外寇,征战天下,将竭尽所能! 谢辞终于明确了他要称帝了!将父兄请进太庙,见证他开启的太平盛世,是他能想到的最好抚平他们无声委屈和伤痕的最好方式! 咱们要进入最最最后一个阶段啦!这样的一个英雄人物,谁能不心潮滂湃呢?哈哈哈莞莞干得好,可惜阿江局限了我们QAQ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亲爱的宝宝们~ 哈哈哈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们!笔芯笔芯~ 温酒酒酒扔了1个手榴弹 sasa扔了1个地雷 六月精灵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所有浇水水的大宝贝们!爱你们,哈哈明天见啦~ 第95章 甜蜜;封王? 春风一渡遍十里, 排山倒海夜潮生。 天明,小小的半旧屋舍,几倒凳翻, 褥子床单已经凌乱成一团半掉在粗红砖铺的地板上了。榻顶原来有个帐子,是用细麻绳吊在屋梁垂下来的, 现在这顶靛青色的棉布帐子已经被扯下来了,被甩到挂在榻尾后的地面上去。 龙卷风过境似的, 但偏又有一丝甜黏炽热的氛围,无声无息充斥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 褐釉灯盏里的灯油, 昨晚不知何时燃尽的, 谁也没留意到它,只知道昏天暗地之后, 两人搂在一块儿倒头就睡过去了。 昨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 颠覆人生命运奔腾的情绪起伏, 谢辞本来以为自己会彻夜无眠的。但事实上,他睡得很好。炽烈的交缠,深入灵魂的触觉, 陌生颤栗难以言喻, 连神魂都要点燃了一般, 完事以后, 他直接偎依在她身畔陷入黑甜乡, 一秒都没停顿陷入深眠之中去了。 这段时间东奔西走明里暗里,两人其实都挺累的, 就这么痛痛快快一觉睡到大天亮,油灯什么时候熄灭的不知道, 直至到天色渐渐放亮, 照在窗棂子上。 前头就是货行, 一大早人走牛马嘶鸣套车喂草料各种杂声不断,不过谢辞并不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的,而是被顾莞在他手背上左划右划比划醒的。 顾莞醒得早一点,阴阳调和精神抖擞嘛,她扒扒有点乱的头发,翘着唇角瞅了闭眼睡着的谢辞好一会儿。 谢辞的发髻昨晚被她扒了,此刻又长又直的乌发铺半床满肩,他年岁越长,就越像他的父兄,五官越长越往峥嵘崭露的英俊无俦那一挂发展,俊美夺目又男儿阳刚到极至。 还越来越内敛,不怒自威,气势摄人。 戳人是非常戳人的,顾莞闲来无事时,经常暗自打量一番,表示非常好她十分满意。 只不过,遗憾还是偶尔有点,从前那个雌雄莫辨惊艳到极点的白皙少年模样不见了呀。 人嘛,就是这么得一想二得寸进尺的。 顾莞毫不羞愧的想。 咦,但她现在发现,谢辞这么披散着又长又直的黑发,还真从前那种惊艳感又回来了嘿嘿。眼线斜飞有一种瑰丽滟色,美人尖乌黑精致,半张脸被长发遮住了,英气勃发的俊美和安静的瑰艳结合在一起,让她小心肝怦怦乱跳食指大动。 只不过,昨晚已经吃得饱饱了,两个初哥还是别太过分了。 她心里哧哧笑了一声,算了,放他一马吧(其实谢辞并不需要她放)。 顾莞原本也没打算打搅他睡觉,他先前一直都挺累的,过后估计也轻松不起来,自己男人自己心疼嘛。 小小的屋舍里,淡淡的晨光映在窗棂子上,屋里虽旧了点,但提前打扫过很干净,外面已经动起来了,不过小后院的正房还是很静谧。 她趴在枕头上,歪着头,一个个用手指戳谢辞的手指头,挺轻的,不过这么一点点的麻麻痒痒了一会儿,谢辞就醒了。 他一睁开眼睛,对上的就是顾莞有点点慵懒但格外精神抖擞的脸。她微微垂眸盯着他放在枕侧的手,一双杏仁眼眸眼睫乌黑长翘,微微弯着,闻声蓦一抬眼,那双暖褐色的瞳仁格外地闪闪发亮。 顾莞正在比划他手上的疤痕,手背那些,从前在中都监狱留下的那些疤痕,一道道的鞭痕已经变平滑,但印记还有些。 几乎是他一睁开眼睛,她立马笑了一下,柔美润腻的笑脸映入眼帘,腾地一下,他昨夜那些火热的记忆立马回笼! 昨夜顾莞勿遍了他上半身的所有伤痕——他身上旧刑疤更多,紧实流畅的肌肉之上皮肤几乎遍布。两人都知道,中都监狱留下的,。就不疼了,鞭痕已经变平滑,只剩印子,就是烙铁方疤还有一点凹凸,他的身躯,也如他的人一般,挣破一切枷锁突破所有障碍,英姿雄发肌理紧实,爆发力强劲到极点的的躯体。 她亲过那些痕迹,她呢喃说他受苦了,说得谢辞的心像有什么搅腾上来,和那些炽烈如火的情感刺激在一起,窝心疯狂又甜蜜。 如今回想起来,却是甜蜜又羞涩。他都现在都没想明白为啥就这样了,但没关系,好像也不需要理由的。 他皮肤胀红,蔓延到耳根,两边耳垂红通通的,他可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也很晶亮,不比顾莞差。 顾莞哈哈笑着,扑过去给他一个绵长的早安勿。 谢辞气喘吁吁,他正当年血气方刚,但已经不合适了,他赶紧左格右挡拨开她的手,“……别,别,快辰时了。”估计大家都起了,等会要动身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根据谢辞先前得到的婚前科普,女孩子第一次洞.房之后是非常需要呵护的,因为会容易受伤。 虽然他怎么感觉好像她精神抖擞不大需要呵护的样子,和他理解的有点不大一样,但不妨碍他将这句话牢牢记在心头了。 谢辞的身手,想避开当然轻而易举的,他手忙脚乱一跳下地,“……我给你倒杯茶。” 踩在地上,发现自己是光的,他急忙又捡起地上床单披在身上。 顾莞噗呲,她其实就逗逗他好不好,谢辞学东西可快了,如今亲吻已经很会反攻了,甜蜜是甜蜜,但没以前好玩了。 哈哈现在又变好玩回来了。 她大大方方,一手撑着脑袋,侧身直勾勾瞅着他,他把床单拉得紧一点,顾莞哈哈大笑:“你围个屁啊!” 她用枕头丢他,笑死,是哪没看过吗? 就说以前从铁槛寺跑出来那段时间,他就被她扒光上药啥的看过很多次了好不好? 谢辞:“……” 他窘迫,他也很想大方一点,但好像做不到,他侧头瞪她一眼,想问我还是不是你的英雄了?! ——昨晚顾莞附在他耳边,说他是英雄,弄得谢辞很慌,他不觉得自己是啊,他羞涩,小声说,我不是。 谢辞佯装镇定,披着床单去倒了两杯茶,一手端一杯,被她笑得直接破防,恼羞成怒,直接把两杯茶一扔,床单一掀扑上去。 她好坏!他要咬死她。 顾莞哈哈大笑,变成两人一起笑,最后翻滚着把枕头也拨到地上了,才喘着起停下了笑闹。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了,两人隔着一床被单拥抱在一起,残存的笑意静谧了好一会儿,谢辞用额头顶着顾莞的额头,忽然说:“莞莞,谢谢你。” 其实不应该说谢谢的。 这个表达不正确,但谢辞确实也想不到其他话来形容他心里的感受了。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猝然完整了。 昨晚来得太突然了,他到今日早上,嬉闹过后的现在,才真正有了真实感。 他从没想过婚前就这样的,但就这么发生了,两情相悦与心上人合二为一的激动喜悦而一丝羞涩,还有一种胀满的感觉。 她的态度她的行为,除了炽热之外,他感到了她无声的支持。 她认为他是对的! 这股无形的力量真的让谢辞增添了许多的信心。 决定是下了,他也将一往无前。 但事实上谢辞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帝之后,成为一个叛臣,不管有形的无形的,过后他都会很艰难的。 他真的满腔爱意要倾泻而出,用力地亲吻一下顾莞的额头,将她的脸按在自己的肩膀,他侧脸贴着。 他心潮起伏,千言万语,我爱你。 顾莞也亲了他一下,我知道你爱我,但我发现我好像更爱你了耶。 昨晚,真不是因为安慰你呢! 顾莞眉眼笑了一下,不过不着急,让他自己慢慢去感受,谢辞对感情这么敏感,他肯定能发现其中的区别的。 …… 两人额头贴额头,无声拥抱了好一会儿,细细品味这一刻的恬静,直到听见谢凤谢海着装整齐快步行往小院门外,和守门的谢梓谢云小声打招呼。 ——昨夜,谢云谢梓等人非常机灵,一听到动静,赶紧退到门外和屋墙后,把值守范围拉开距离扩一圈。 昨晚情感汹涌谁也没想起这个事情,今早谢辞一动,低声“谢凤几个来了”,顾莞立马就想起来了。 她白皙的脸皮一热,赶紧一跳跳起来,抢过谢辞的被单围上,想想不对,赶紧捡起衣服穿上,她七手八脚把地上的东西扔回榻上,一跳拉开房门,“我回去了。” 咳咳,做了就做了,但面对这么多个小伙子,心知肚明,她终于不好意思起来了,“你赶紧把衣服穿上!” 她一拉开门,欲盖弥彰窜回她隔壁的屋子去了。 听到隔壁乒铃乓啷,谢辞不禁笑了起来了,那双已经蹙沉了很长时间的眉眼,一再现出笑意。 他往榻上一趟,微笑半晌,静静盯着昏暗半旧的瓦顶半晌,他想,他身边还有这么些人,再如何,他也能走下去的。 再难,他也要竭力走到最后! 谢辞一个鲤鱼打挺跃下去,捡起衣物,飞快套上。 谢辞确实非常不容易的。匆匆洗漱完毕,和顾莞先后踏出房门,两人相视一笑,谢辞抬头看天,今天的灰云又退散了一些,但依然未有阳光,蒙蒙的春日阴霾在呼呼的东风中翻涌盘旋,被雨水浸透多日的泥泞郊野路面依然一踩一个深坑。 谢辞抬头片刻,侧首对谢风说:“说。” 他微笑已淡了下来,收敛唇角弧度,变得沉默肃然,腰背挺直,沉沉如渊,立在黄土夯的庭院的青石廊阶上的。 他面前,谢风谢海谢云谢谢凤张青郑应等十数人俱已着装整齐,一色的青黑窄袍,肃立在他的面前。 老皇帝已经被杀长达一天了。 该开始有消息了。 谢风等人本来带着微笑的,顷刻一肃,谢风上前一步,呈上一叠飞鸽传书:“禀主子!昨日傍晚开始,一共十二封传书。魏军大营三封;我们朔方一封;嘉州三封;河北及中都等地六封。” 谢风顿了一下,说:“截止到最后发报时,整个大魏大营辄动四起,不少营部有拔营外退趋势。” 军报都是马传的,因为要稳妥,但除此之外尚有飞鸽飞鹰,大家私下消息都很快。老皇帝第一战那一着暗杀,注定各方必然高度关注嘉州动静,呈最高级别的警戒和防备。 其实昨日谢辞和闻太师说的那些,是真是存在的,并且会比他说得还要更严峻些。 老皇帝一下子把各方节度使们从一意驱虏的专注中打醒了,人一刹褪却了那种所有其他事情都往后放齐心协力的状态。不但一下子回归正常,并且对朝廷和老皇帝是愤恨又高度戒备。 所以,呼延德的策略其实还是成功了的。 百万魏军,再也回不到第一战的状态了。 所以,谢辞才非杀老皇帝父子不可。 老皇帝一死,朔方军紧急拔营起寨后撤离开大魏大军,几乎是马上,那些人不约而同迅速紧随其后拔营率军拉开距离。 老皇帝被戮杀犹如一个正式的信号,大魏大军,中原大地,正是宣告四崩五裂了,进入各方军阀并起的时代。 就是不知道,这个时代会持续多长时间,或许短暂,但或许也会很长很长。 甚至有可能被北戎铁蹄踏穿中原大地,进入一个异族统治屠戮的黑暗时代。 如果是后者,那可就太糟糕了,因着这一切罪名都很可能会最终扣在谢辞的头上的。 弑帝,叛将,逆臣。 谢辞接过传书,垂目飞速看过,他脸上的表情并无太大的变化,看完之后递给顾莞及荀逍看,他静静在台阶上站了片刻,快步而下,“走!” 一行人翻身上马,“驾——” 嘚嘚的马蹄,踏翻积水和泥泞,迎着扑面的浮雾和远方阴云翻涌的长空,他们返回了驻于醪河之东以东的朔方军大营。 秦显陈晏寇文韶苏桢贺元及秦瑛庞栎谢明铭等人迎出十里,迎接谢辞一行的归来了。 而当谢辞赶回朔方大营的这一天,百万魏军大营已经彻底分崩瓦解。除了朝廷京军还留驻原地,大大小小的地方军阀带他们的兵马退离大营。 虽然还没有宣布自立,但已经差不多了。 三万五千的朔方军也已经南下赶到,赶在消息还未传开之际,自中都的平津渡渡黄河,急行军至醪河之东。 朔方倾尽全力,除了少量必须留守兵马,谢辞悉数调度南下,减去先前的损员,如今麾下共计一十四万二千三百五十八兵马,其中骑兵五万。 这是他目前所拥有的全部资本。 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的将士,谢辞即将背负着很多沉重的东西,带着他们踏上新的征程。 在三万五千朔方军抵达醪东大营的当天,高筑的寨墙,漫漫高山和平原,谢辞一身重铠身披青蓝绒面氅衣,氅衣下摆迎着风猎猎而动。 他举起歃血的酒樽,大喝:“这一樽,我敬昔年在我父兄麾下,为辅助我此志不改的叔伯将领!” 他一仰而尽,掷下酒樽。 谢辞举起第二樽:“这一樽,我敬所有随我出生入死的大小将领士尉们!每一场明里暗里,大大小小的征战!” 他一仰而尽,掷下,最后双手举起第三樽,高过头顶:“最后一樽,敬在场所有的大小兵丁!随我征战四方,听过我每一次号令,不管新的,老的,今日在场的不在场的兵丁!” “感谢你们以性命追随谢辞,”谢辞气沉丹田,声音高到嘶声:“谢辞只要活着一日,曾经承诺断不更改!” 说到最后,谢辞亦目泛泪花,深吸一口气:“谢辞将竭尽全力,盼能世道一个新的开始,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可能普通兵卒不会懂,但他们忠诚度都很高,在场的大部分都是朔方老兵了。 秦显等人听得泪盈于睫,谢辞之所为,他们事前是一清二楚的,也竭尽全力去支持的。 “我们将竭尽全力,盼能世道一个新的开始,打下一个太平盛世——” 秦显等人嘶声大喊应和,将杯中酒全部饮尽,重重掷在地上。 可能外面所有人都不理解他们,视谢辞为弑君叛臣,视朔方军为叛军。 朔方军十四万,与百万大军相比是那么少。 但他们竭力而行,不悔! 所有酒碗在同一时间掷碎,“啪”一声碎瓷飞溅。 紧接着,是鼓舞军心的加菜,条件有限,但所有不在值的兵士十人围坐成一圈,都有肉有饼。 底下喧闹起来了,暮色渐渐笼罩大地,篝火燃烧起来,谢辞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风呼啸掠过,他望见远远的平原尽头,长草起伏舞动,大营左手侧是醪河,右后侧也是,醪河蜿蜒而过,西边是高山。 这么一片善于筑营的地方,也很孤独。 谢辞一个人孤单单站在高台上,披风猎猎,没入渐渐深沉的夜色中。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鼓舞席还没结束,高台上的谢辞却接到一个飞马送回的消息。 “禀少将军!梁芬来了!” 是秦永,他今日负责外围巡哨,亲自飞马回来报,秦永嘴角到咧到耳后根了,超大声:“相州总督梁芬率兵来投了——” 坐在底下正很珍惜夹起一块肉的秦显,一下连筷子都摔了,几大排人腾地站起来,秦显表情是一下子大喜但被不可置信压着,“你说什么?!” 八尺战将,魁梧汉子,这个表情甚至有点失态滑稽了。 但没有笑他。 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一下大喜又根本不敢置信。 独自一个人站在高高的点将台上的谢辞,他慢慢侧过头,“你说,梁芬?” 顾莞一下喜笑颜开,她一直没有上去打搅他,这时候笑着大声说:“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们去迎迎他吧!” 在这种大喜又不敢相信的氛围中。 谢辞霍地转头,和台下的顾莞对视,她笑着,篝火映着她的脸颊,红彤彤闪烁的大笑脸,她几乎跳起来了,用力冲他招手。 谢辞好像一下子孤寂的氛围拉了回现实,他不可置信偏头看秦永,秦永嘴角咧得大大的,用力点头。 谢辞深吸一口气,一拂斗篷,快步步下高台的台阶,“好!我们这就去迎一迎他!” 他翻身上马,秦显等人也是,除去临时猜拳输了只得留下的苏桢,大家都兴奋又激动地翻身上马。 辕门大开,一行人率着亲兵快马而出。 …… 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事情竟远没有那么糟糕的。 梁芬其实是个熟人。 ——当初西北大战的时候,就是秦显中毒的那一场大战,谢辞带着四州军厮杀足足两天一夜从必死之境越山而出,路上就遇见了断臂的英国公程礼璋和相州总督梁芬,之后一起上路。 后来那持续粮食倒计时那十三天的突围血战时,他更是直接跟着谢辞一起血战了。 梁芬麾下三万相州兵,带出来了两万三千,离开大魏大营之后,打听到朔方军的大营,毫不犹豫掉头就投奔谢辞来了。 暮色下,沓沓的马蹄和军靴,春雨积水未褪,泥泞踩下去很深,他们又没有准备,走得很慢,不然早就到了 。 三万相州兵有些狼狈,梁芬俯身一个单膝跪地,被谢辞一个箭步扶起,梁芬笑着说:“好啦!终于到地方了,好冷好饿,不管了,都交给你。” 这样的天气行军,驱寒祛湿防病是很重要的事情,梁芬非常光棍,指指后面狼狈的兵士,朗笑着,都交给谢辞了。 他自认没有逐鹿中原的能力,北戎还在呢,他也不可能打道回府。 一起从西北大战打出来的。 他相信谢辞。 哪怕谢辞刚弑了帝。 朝廷大营里的氛围和暗流汹涌他看得明明白白的,他知道,他理解,他懂谢辞。 “好!只管交给我!” 谢辞终于露出一抹笑,他仰头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梁芬。 然后是秦显陈晏他们,轮流大笑着上前,用力拥抱拍背。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 一切尽在不言中。 夜色中,顾莞露出笑脸,她没挤上去,和身后的谢梓等人相视一笑,她笑着驱马到相州军前头,招呼着他们往大营里去了。 相州兵也露出笑脸,累了好几天了,总算要吃上热茶饭了。 马蹄军靴沓沓,相州军在夜色中哗哗而过。 但其实,梁芬只是一个开始。 第二天一大早,蕖州节度使杜文钺来了——就是当初过黄河攻汜水关时,抢先收起苍州码头的数千大小船只,协助南下的北军渡河的那个杜文钺。 蕖州兵不多,只有几千,杜文钺和谢辞也只有一面之缘,但他对谢辞钦佩至极,那么多的大节度使和大都护,他毫不犹豫选择了谢辞来了,除了八千的兵马,还有他的几千条船,顺着醪水一路就下来了,挥着手跳下第一艘大船。 除了梁芬杜文钺,还有襄州总督范文远、歧州节度使张渭、潞州总督刘伯基,都是西北大战并肩作战过,认识谢辞,州兵不很多的。 另外还有杜文钺的好友,陈州节度使,麾下只有四千兵马,接到杜文钺口讯,思考半天,最后也来了。 最后来的,是丁震,隆谦,还有黄恺之。 丁震只带着他家的二百亲兵,和临行前无论如何都要跟着的数百亲部,平津渡大战死剩下的。他伤还没好,脸色苍白,在午后的天光下来了。 隆谦是一个人来的,朝廷的兵马一个都没有走,他挂印辞官,带着一辆载着家眷的马车,独身来了。 斜阳下,三旬青年一身简单的青色布袍,他说:“老师也不知会不会生气,但我还是想过来了。” “好!” 谢辞得讯迎出辕门,这两位当世首屈一指的名将,风掠过隆谦的鬓发,他最后回头望一眼嘉州和中都的方向,目露伤感,最后蓦地转回头。 斜阳将他一人一马的声影拉得很长,在漫漫的原野中,有种一往无前的无悔。 谢辞策马上前,和他重重拥抱了一下。 他是真的惊讶了,他从来没想过,隆谦会来,他真的激动了,“谢谢你信任我!” 他有些哽咽,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隆谦之后,还来了一位故人,黄恺之,这人可能不管顾莞还是秦显陈晏他们,没一个认识他的。 但黄恺之是谢三哥谢辨的至交好友。 是文官,比谢辨大几岁,一方大吏擢升到朝廷,之后又外放江南。 他不擅武,但他的才智手腕,并不逊于谢辨。 谢辞从来没想过会得到黄恺之褒赞认可,黄恺之昔年大袖翩翩,湛然若神,他和谢辨两个走文官路线的聪明人,和他们已经走上和将来要走武夫路线的不是一挂的,当时谢辞年纪又小,简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黄恺之一袭黄褐色细麻广袖长袍,风吹大袖翻飞,他说:“要是你三哥还在,见了一定会很高兴。” 谢辞霎时泪盈于睫,他想起他的三哥。 黄恺之和谢辨志同道合,他会来,代表三哥在天之灵,也是认可他的。 谢辞仰头闭目,将骤浮的泪意忍下,他睁开眼睛,深呼一口气,扬起一个笑:“黄二哥,请。” “好!” …… 黄恺之是江南饶州彬县人,妻儿俱已送回了老家,谢辞亲自将他送到营帐里安置下,他拉着顾莞的手飞奔,映着夕阳一路跑到辕门后,见到瞭望台,他又拉着顾莞攀上了瞭望台。 “三嫂也认识黄二哥,我回头就写信告诉三嫂!” 半下午的时候,阳光终于露头了,一轮红日徐徐往山峦后的地平线落下去,伸出手,夕阳落在手上,能清晰感受到那种热意。 空气中那种湿梅感觉好像一下子消褪了,吸入心肺一下子舒畅了,谢辞的声音很高兴,他几乎是这段的所有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从前三哥和黄二哥在香山书院求学,他们的老师是香山书院的山长。那老头儿学问很了不起的,这辈子就收了几个入室弟子。那时候啊,三哥和黄二哥联袂出入,宽袍广袖,仙气飘飘,看着特别厉害的样子。” 不明觉厉,反正谢辞看着就感觉他们特别流弊,总有种魏晋八君子挥斥方遒的逼格,给谢辞小小的心灵带来极大可望而不及的仰望感觉。 顾莞“噗呲”,她笑喷了。 谢辞也笑了起来,两人哈哈大笑。 ——当然,他这么高兴,自然不独独是因为黄恺之,还有梁芬杜文钺丁震隆谦等他们。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百万魏军分崩瓦解之后,几乎有接近四分之一的分散势力,都选择了谢辞。 原来有这么多人支持他。 并不是谢辞原先以为的,骂名遍地,众叛亲离,千夫所指。 他弑帝,原来有这么多人理解他,毫不犹豫肯定了他。 真的值得了! 这和谢辞所想的差别很大,他几乎是这段的所有的阴霾都一扫而空了! 顾莞两手勾着他的脖子,用一种骄傲神采目光的神情,扬眉:“那当然,这个世界上,也不是人人都是瞎的!” 谢辞不禁笑了起来了,他长长吐出胸臆间一口气浊气,双目湛亮凌然。 现在吧,已经小半个月过去了,基本上各方势力都已经大致停定了,有想法的和够强大的都自成一股;至于像梁芬他们这样没想法的,就纷纷找了大节度使和大都护们归附。当然也有谁也不选,最后往朝廷大军靠拢的。 现在除去朝廷大军之外,主要有七大势力吧。 谢辞现今麾下大概二十一万兵力吧,也跻身其中了。 比不上那些已经发展了几十年的老牌大都护和节度使,但也不很差。 他毕竟异军突起,这几年才全力收拢朔方的。 能这样,真的出乎了谢辞当初的预料。 他真的很高兴。 他想了一下,侧头又笑,好可爱啊哈哈。 顾莞唇角翘着高高的,她胆子大,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用力亲了他一下。 两人的唇用力碾亲了好一会儿,他急忙推开她,紧张左顾右盼:“不行的,我们不能这样!”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就是这样亲他的,后来在路上又有过一次,但现在进了军营了,不能这样了,谢辞是朔方军主帅,他要以身作则的。 让人看见就糟了。 他紧张的样子特别有趣,顾莞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凑过去,笑:“那,咱们说话行吗?” 她才没有想那个呢,她又不是色中饿虎!哈哈,难道还能从瞭望台一路跑回去主帐办事哈哈,你在想什么? 她双眼亮晶晶的,笑着弯成一双月牙,她招手,让他凑过来。谢辞心里一松,说话啊,说话当然行啦!他赶紧依言凑过去。 顾莞额头贴着他的鬓角,嗤嗤笑着:“我爱你,爱死你了!” 甜腻腻的,带着飞扬的笑声,不过话刚出口,她赶紧“呸呸”两声。 啊呸,刚才忘了,“不好的不算数。” 谢辞耳根烧起来一般,他蓦侧头看她,甜蜜欢喜的笑都快咧到耳后根了。 他小声说:“我也爱你。”很爱很爱。 两人额头贴着额头,谢辞偷偷左顾右盼一下,一矮身,两人坐在瞭望台的台座里,木质围栏挡住他们,他们侧头,轻轻亲了一下,又赶紧分开,掉头转向外面的方向。 ——瞭望的哨兵他们上来后,就下去了,两人手牵手着,坐在台座里,把卫兵的工作也兼职上了。 …… 不过窃窃私语并没有持续很久,两人才在瞭望台坐了没一会儿,就被一封来自嘉州的信报惊起来了。 “主子!” 谢凤接到信报之后,第一次时间就找谢辞和顾莞。站在瞭望台下的谢云谢平往头上指了指,他也顾不上打搅主子们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独处时光,赶紧爬上去。 “朝廷给我们发了一道明旨!宣旨队伍今天今天中午就出发了,快马兼程,预计明天就傍晚就能到!” 谢凤睁大眼睛:“朝廷要给主子封王!” 瞭望台上的两人惊得一下子跳起来了,顾莞:“???” 我靠,这是什么发展,不是应该给谢辞下通缉令吗,哪怕只是形式上的。 谢辞沉默片刻,却说:“……我明白了。” 他问:“是七大节镇都有吗?” 谢凤赶紧点头,他才要说呢,“是的主子!七大节镇俱封王,宣旨天使同时出发。” 谢辞长吐一口气,半晌,不禁道:“闻太师果然了不得。” 作者有话说: 闻太师出手了。 咱们的目标是什么,神仙爱情!进发,冲,冲,冲!!(哈哈还差一点的) 嘿嘿,姨母笑,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亲爱的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xuchenyin”扔的火箭炮呢,笔芯笔芯!! …… 以及所有浇水水的大宝贝们!爱你们~ 亲!《 》 95-100 第96章 结盟合军;爱人兄弟 那日灰云盘旋, 闻太师和几个文臣站在朱红宫廊下,连隆谦都去了,他虽心里不愿但还是得装个样子, 一直到消息传回,谢辞殷罗两拨人先后遁离嘉州。 玉带河侧风很大, 呼呼吹了半天有些冷,闻太师站得久了双腿有些打颤, 他颤巍巍狠狠一拄木拐:“别追了,都回来。” 差不多, 可以了, 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些事情了。 先前闻太师等人已经准备了大半的逼皇帝退位而后扶持皇太子登基的计划, 再不用说, 随着老皇帝而四位皇子的死去就此消弭无踪了。 李弈就站在宫廊下的台阶上, 商容几个扶着闻太师急急转身,风呼呼吹着,他一直和煦的神情不禁敛了敛。 闻太师很快出手了。 有些事情不用引导, 百万大军分崩瓦解之后, 几乎各方小势力先后站队, 短短小半个月时间, 基本上, 是呈八大势力稳立并立之势了,其中包括谢辞和孤零零在原地的朝廷大军。 这一次北戎大军掠侵京师, 几乎是整个天下的兵马都勤王大动了,合计将近一百四十万大军。 都很微妙停留在黄河以南, 和北戎对峙, 大家也没走, 也没动。 谢辞人在醪河东营,嘉州消息不断,他知道闻太师在老皇帝驾崩和诸皇子薨逝的当天,立即在宗室选了一名年纪很小的宗室子,推他登上皇位,稳住了朝廷。 闻太师谁也没追究,甚至连谢辞的通缉令都没有发下去,一待七方势力稳立之势明朗,政事堂内阁经过夤夜争吵详谈,次日中午之前,七列的宣旨队伍就开城门奔出了嘉州了。 …… 宣旨队伍来得很快,昼夜不停赶路,在翌日傍晚即抵达的醪东大营。 谢辞坐了片刻,起身带着他麾下的人直出辕门,拂了拂氅衣,单膝跪下去。 宣旨太监是一个很生面孔的中年宦官,身穿四品宦官袍服,簇新,显然是刚刚上任的,他望见隆谦了,但也只当看不见,展开明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古圣贤治国,皆仰赖贤臣能将辅翼,朕闻谢卿勇武过人,治军有方,曾有大功于社稷,…… “今,御旨册封朔方大都护谢辞为武成王!封地为:原所领的,自灵州东隅卑县起,至姑臧山封州明县一线为界,朔方之地。钦此!” 宣旨太监左右还各有一名捧着锦匣的头领太监,已经摆开架势,宣旨完毕,旋即把锦匣的盖子掀开了,左边一个捧着黄金宝册,另一个捧着新铸王爵金印。 天光之下,明黄和金灿灿,夺目非常。 没有废话,出乎所有人意料,弑君叛逆一句不提,直接册封谢辞为武成王。 并且,竟把整个朔方都封给他了。 谢辞有些错愕,霍地抬起头。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面面相觑吃惊,半晌,谢辞俯身:“谢主隆恩。” 他接了旨,和宝册金印。 他给隆谦使了个眼色,隆谦很快就打听回来了,同时受封的其余六大节镇,全部都和他一样,加封了王爵,并给了实封的封地,即是他们原来的实际管辖老巢大本营。 朝廷大军的领军主帅们,也一律重封,世袭罔替。 谢辞久久伫立,垂眸看了手上的金册王印一眼,不禁长长吐了一口气:“闻太师确实了不得。” 他亦不禁有几分心潮滂湃。 不是因这个王爵。 王爵让他们名正言顺,实封是实打实的一步到位,从今往后,不管将来如何,各方势力统帅和经营他们所属之大本营,将没有任何争议。 此举意义非凡,可以说,顷刻将先前老皇帝留下的矛盾弥消大半,一下子将诸军阀的那股劲又凝聚起来了。 …… 闻太师老姜弥辛,没了老皇帝掣肘,一出手,全部封王封侯,并全部都给了实封的封地。 嘉州朝廷因为老皇帝及四位皇子全部被刺杀身亡,一下子乱哄哄的,但闻太师根本无暇理会这些,他现在最重要的是驱逐北戎,其他都是不重要的。 现在不适合太有主意的成年皇帝,老皇帝驾崩当天,他迅速挑选一名宗室幼子继位,稳住朝廷和大义上的名分。 抗击北戎,必须要有领头的,这非朝廷不可。 所以这个已经失去大半大军掌控的朝廷,也必须立马立起来。 然之后,他令铸金册宝印,遣使册封诸节度使和大都护为王,麾下封侯无数。 怎么说,哪怕大家知道诸雄并起的时代来临了,但也不过刚刚迈出这一步,大家都光做不吭声的,就是因为大义上不占理。 但闻太师直接让他们名正言顺了。 旧观念还没去,朝廷的承认意义非常重大。 一下子就将先前那些嫌隙都尽去了。 说实话,他们也是愿意抗击北戎才昼夜不停急行军来的,是老皇帝给他们一巴掌打醒了。 现在闻太师一下子又将他们的士气提回来了大半。 紧接着,闻太师不顾年老体迈,亲自颠簸飞车赶到各军营中。 他去不了全部,去了三处,其余四处让商容和伊仲龄和小弟子赵信河去了。 闻太师很快促成了一场八方会谈,就定在四月初一。 雨水浸润的地面已经快干透了,赶在此之前,七方大势力必须组成盟军。 不管什么事情,等把北戎打败撵出国门去再说。 …… 谢辞这边是隆谦的小师弟赵信河过来通知他,赵河信今天才二十出头,是闻太师晚年才收的小弟子,不出仕的,这次连他都拉出来使了。 四月初一务必前往汜水平原会谈结盟,共抗北戎。 谢辞颔首:“谢某人必到!” 目送赵信河匆匆远走,谢辞面前还放着昨日接的圣旨,一线阳光终于露头了,微微的金色落在帅帐的支起的大窗之上。 帅帐的位置很高,他可以望见黄河支流醪水的河水奔腾不息,东望萋萋芳草的原野一望无际。 谢辞吩咐:“准备一下,我们动身前往岙岗。” 会谈的具体地点是汜水平原偏东的岙岗,四月初一就是后天,必须马上出发了。 秦显陈晏贺元苏维庞栎隆谦梁芬等人一待赵信河离开,立马快步登上石阶,进了主帐所在的木阁楼二层。 所有人都面露喜色,精神大振,原本他们还在商议,该怎么样才能促成八大势力合一联手呢?谢辞现在身份尴尬,他们原本还商议好让隆谦回去找闻太师。 未料,闻太师已经出手了,并且雷霆万钧的力道。 可以看得出来,闻太师一心一意驱逐北戎,甚至连大魏都放在第二位了,即便他那样的身份,估计要承受的压力也很大。 把朝廷变成小朝廷了。 隆谦已经卸下铠甲换上一身蓝布衣准备出发了,现在不用去了。 谢辞对闻太师钦佩至极,他拍了拍隆谦的肩:“你有一位好老师!” 隆谦一下子露出笑,这个刚毅青年眉目舒展,他说:“确实如此。” 大家都不禁笑了起来了,秦显陈晏苏桢几个勾着隆谦的肩,用力拍他:“你老师真了不起!” 隆谦仰头,笑:“是啊!” 站在边上也顾莞也不禁笑起来了,和谢辞对视一眼,不过嘛,要是她有个这样的老师,她也骄傲啊。 当真是了不起。 和谢辞一样。 她眉眼不禁弯了一下,偷瞟了他一眼。 那个人轻扶腰侧雁翎细刀,身姿挺拔眉目肃然,微微有些轻快,阳光落在他的半边身上,黑蓝薄氅披下一个刚健的弧度。 她心里有些惬意,这个人,是她的了呀。 …… 八方会谈在四月初一拉开帷幕,很快开始,也迅速达成一致协议结束。 太阳一出来,地面的积水在肉眼可见的蒸发变干。所有节镇的军阀势力在见过闻太师商容等人,表示同意之后,马上就动身赶往岙岗了。 岙岗本地的一个不大的野庄,嘚嘚马蹄声如同滚雷,每人各带数千精锐骑兵和麾下心腹大将,兵马就放在庄子之外,各自翻身下马,带着近卫与心腹大将快步入内。 有荆南节度使和剑南节度使朱照普和杨恕,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河阳节度使高巍,范卢大都护萧山王李弈,镇武大都护胡东阳,朔方大都护现武成王谢辞。 朱照普和杨恕都是四旬的南将,身材一个高大,一个略矮实敦厚些,但都很健壮,一个皮肤麦色,另一个皮肤最白,现封铖南王和饶城王,目光凌厉,威势摄人。 其余的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河阳节度使高巍、镇武大都护胡东阳,皆是河北和北军出身大将,面相和气质粗犷些,或内敛或摄人,反正都是一方掌军的人物,气场各不逊色。 三者分别封为武定王、瑄功王和镇武王。 庄子的正厅很大,已经洒扫得干干净净了,两边点亮了四个枝形连盏灯架,室内光线很足,中间放了一条长长的大案,上首一张太师椅,然后长案两侧共放了七张楠木大椅。 椅子样式都是一样的,座次也没排,大家各自入座就是。 不过总体来说,大家都挺和气的,互相礼让一番就入座了,因为目标一致,且大家都觉得自己挺有大义的。 唯独闻太师老了许多,他这个年龄了,连月熬夜难以入眠,这半月后昼夜不停的思虑和各地奔波,肉眼可见地苍老了很多,连腰背都佝偻下去了。 大家都很敬重闻太师的,纷纷请安问候,闻太师拄着拐杖颤巍巍站起来,“都坐,都坐!老夫尚安,谢诸位挂心。” 闻太师皱纹稍稍舒展,终于露出了近段时日少见的一丝轻快之色,不过很快的肃容起来了,他被扶着坐回首位之后,竭力挺直脊梁,苍老的声音道:“诸位,炎黄子孙,中原大地,岂可让胡虏外寇所践踏!如今春雨已尽,地面渐渐干,我们应当迅速合军,北渡黄河,趁北戎立足未稳,将其击溃驱逐出国门啊!” 闻太师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激动时面露痛心急切,用力驻着木拐,他很焦急。 闻太师的压力确实非常大的,一宿一宿难以成眠,头发都稀疏了很多,但他硬是咬牙坚持住了,终于重新促成了百万联军再度合盟。 大家也没有太多废话,剑南节度使杨恕率先道:“驱逐鞑虏,理应如此!否则我杨某人就不来了,但听太师调遣!” 闻太师已经非常明确表示,合军粮草由朝廷倾力全包,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可以说是非常敞亮力道十足,这大家答应得更加痛快了。 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我没有意见,北渡黄河抗击北戎,确实越早越好!” 荆南节度使朱照普:“太师所言甚是!” 高巍、胡东阳、李弈,谢辞就更不必说了,一抱拳:“驱逐外寇,我辈分内之事!” 就算有私下的问题,能来这里该解决的也已经解决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他们把大致进军方式的商量妥当了,近卫端来酒,大家割开一点指腹,一滴血落在酒碗里。 进军圣旨为名,实际就是合军盟书,一一宣读,大家利索接过自己的那一份,并在誓师锦帛签上自己的大名并用印。 举起酒碗,站起一仰而尽,“啪”一声干脆利落将酒碗掷在地上! “好!好!” 闻太师也一口干了那碗酒,呛咳了两声,泪花都有些出来了,商容赵信河隆谦几个赶紧想去扶,他拂开,竭力站直,露出笑容,“好极了!那我们就刻日进军!!” …… 八方合军联盟结成,将分四路北渡黄河进军,当天就定下来了,大军明后天开拔! 连渡船朝廷都包了,分派到各路,已经在调征的路上了,这两三天就能到。 这场会谈中午开始,申时宣告胜利结束。 闻太师这把年纪,又喝了酒,一完成之后,就剧烈咳嗽了起来,商容几人赶紧扶进去歇着。大家也不在意这些,只让闻太师务必保重,两两商议好细节,当天就离开岱岗。 顾莞没有化妆,她现在也不用遮遮掩掩,真容示人,就一袭近卫的黑甲,和谢云他们站在谢辞后方的靠墙位置。 这个位置挺不错的,整个会谈长桌尽收眼底,闻太师咳嗽起来潮红,但不咳潮红褪了又脸色泛灰,憔悴苍老,看得顾莞为他捏了一把汗。 唉,闻太师可千万撑住了,抗击北戎要是没了他领头,真还不知会怎么样。 她视线在闻太师身上移开,转了一圈,很快就落在李弈身上了。 李弈一身紫衣箭袖蟒袍,是诸部唯一没有穿重甲的,身姿颀长,矜贵英伟,穿一袭锁子银甲半甲在外,一手撑着下颌,隐隐的戎马铁血中带着几分清贵优雅。 他就坐在谢辞隔壁座,那么凑巧,两人也是分在同一路进军的,自刚刚抢修完成的醪水邑大码头北渡黄河,在苍州上岸。 散会以后,大家站起身,都寒暄了几句,之后陆续转身离开大厅回去了。 谢辞和李弈先后站起,其实不独顾莞留意李弈啊,在场的所有人都留意李弈了,哪怕李弈微笑低调一直都没挑头说过话。 但,他真的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了。 他居然不声不响,成为一个大佬。朝廷那边没占上便宜,局势变动迅速闻太师大封诸王要全力北上讨伐北戎,百万分兵又把他老底直接揭出来了——他是范卢大都护,分兵之后,芜州、汾州、江州、宜州、杭越多地的节度使直奔范阳麾下,甚至杭越、泸槐这样的本身归属朝廷直辖的地方兵所都有分营校尉领着本部的兵马而来。 局势变化成这样,他忖度过后,离开嘉州,直接回自家领军去了。 李弈麾下兵马二十二万,在如今七大节镇当中,他居然是属于中上。 局势让潮水退下去,大家实力显露出来,李弈才是本届最大的黑马。 谢辞顾莞他们先前已经讨论过了,诧异是诧异,但也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弈也相当坦荡,大大方方站起和大家打招呼颔首,矜贵优雅,进退有度。 他和谢辞就坐隔壁,两人先前一直是盟友,握拳击了一下,谢辞挑眉:“共抗北戎?” 李弈和谢辞对视一眼,道:“那是当然。” 结合先前两人交集的始末,北戎是共同敌人这毋容置疑的,这就行了。 两人微笑看着对方,碰拳对视,互相点了点头,李弈微笑俊美优雅,率先下了台阶迎着田间等人去了。 田间等人等在外面,也看见站在廊下黑甲蓝披的谢辞,卢凯说:“王爷?” 阳光落在庭院里,芳草错落一丛野生蔷薇攀上墙角,李弈微微摇摇头,“走吧。” 一行人快步而去。 谢辞差不多是走最后的,他立在廊下,目送李弈的深紫亮银的背影跨出院门,一直沿着台阶直出。 他侧头,和顾莞对视一眼。 顾莞挑了挑柳眉:“你说,咱们和他多久会变成敌人?” “驱逐北戎之后吧。” 谢辞耸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现在就够多事的,先打了北戎再说! 两人不疾不徐,并肩往外行去,不是自己的地盘,两人也没什么亲密举止,只是看一墙怒放蔷薇,他忍不住伸手采下一朵,捏在手里把玩着,实际想回去送给她。 顾莞忍不住笑了,她悄声说:“我喜欢那朵大红的。” 谢辞斜瞟了一眼,把手上那朵扔了,换了把攀在矮树树枝那朵最红的摘下来。 她忍不住哧哧笑了两声。 庭院很大,两人沿着碎石子地面往外走,不时能听见身后的思索动静,回头望了一眼,是端着刚煎好的药待众人走后匆匆往里面去的僮仆。 谢辞低头把玩了手里的蔷薇花半晌,他说:“把北戎击溃打走之后,内战是胜是败,我认。” 他和他身后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是最底线了,只要完成了这一点,他也有颜无愧去见父兄了。 他说:“李弈这人有手腕,就算为了自己的基业,想必也会好好治理这个江山的。” 只不过,谢辞话锋一转,“当然,我还是想胜的。” 理想和柔情,他小声说:“将来,我想把我们的东西传给儿子。” 他眼睛微微弯了下,立即溢出无声的欢喜和期待,他连忙补充:“女儿也好。” 顾莞忍不住笑了,她小声说:“儿子是儿子,女儿是女儿,我们是我们,不一样的!” 居然讨论起孩子了,艾玛,感觉好遥远啊,想象不出来。 只不过吧,真有了孩子的话,孩子有孩子人生,而真正牵手一生的人是他们,这个小圈子,孩子有交集,但终究是唯有两个人的。 她笑了起来,小声:“等做好了你想做的事情以后,到时候,咱们一起看遍大好河山!” 她脸庞如玉,在阳光下亮得发光,嫣然一笑红唇灿烂,这两句私密又甜蜜,语意有一种无声炽热的缱绻,谢辞听得心花怒放,唇角都翘起来了,他一连说了两个好。 “嗯,好,好!” 你说得都好! …… 谢辞今天心情真的很好,金灿灿的阳光落在庭院的石子路上,他和顾莞窃窃私语,一脚跨门青石门槛,便看见静静站在门外大树下的荀逍。 荀逍一身带兜帽的棉布长袍,身影高高瘦瘦——大家商量过后,虽说会谈基本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谢辞到底轻兵简行出门,就想荀逍跟着一起去。 荀逍没说什么,就默默跟上了。 他觉得自己仪容不好,担心影响谢辞的形象,走到院门外的时候就停下,就这么不远不近守在院门外面等着。 谢辞快步下了台阶,一手勾住荀逍肩膀,两人并肩而行。 荀逍有点不适应当焦点,他已经避在角落很长时间了,他有些不安动了动肩膀,忍住,和谢辞一起并肩往下走。 谢辞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彼此间最开始的那些互相不喜和排斥,早已烟消云散了,他说:“荀逍,第七营的夏玢受了伤,这两年怕是都回不来了,你领第七营如何?” 荀逍蓦地站定了,他侧头诧异看谢辞,谢辞鼓励冲他点点头。 谢辞这是提议他当回将军。 荀逍一下子有些无措,他从没敢想象过,不禁垂了垂眼睫,避了一下谢辞的目光,他抬起眼:“……不合适的,我,我复仇就好了。” “有什么不合适?” 谢辞“哎”了一声,他直接说:“沙场征战的,谁身上没点上伤?”毁容都正常,大家司空见惯,只要荀逍不在意,这是没问题的,“荀逍,你可以的!” 他余光望见跟在秦显身后出来,站在院门另一侧,一身近卫软甲的秦文萱,他拍拍荀逍的肩,压低声音:“你不为了自己,也想想文萱。” 总不能,什么都没有,让秦显怎么乐意把闺女嫁给你! 吃糠咽菜?走江湖?还是劫富济贫? 当然,谢辞能给荀逍钱财物质的长久支持,但相信这不是荀逍愿意的。 这意义也完全不一样。 荀逍忍不住定住了,他蓦抬头,捏了拳头半晌,他哑声说:“好!” 他声音甚至有些压出来的哽哑,听着比平时要更嘶几分,都有有点变音了。 谢辞清晰地看见,荀逍眼睫正常和另一边那只红疤扭曲的眼睛,同时浮起一抹泪光。 都是为了文萱。 为了他们爱的人,好好奋斗。 谢辞展开双臂,用力和荀逍拥抱了一下,荀逍也用力拥抱他。 谢辞说:“仇我们一起复,把荀逊那个狗杂种翻出来宰了!” 荀逍牙关有些咯咯作响,他竭力控下了,用力点了下头,哑声:“好。” 两人拥抱片刻,谢辞拍了拍他的背,松开,冲顾莞招了招手,顺便把秦显秦永寇文韶等人都带走了,把空间留给荀逍和文萱。 秦文萱就站在院门另一个,他们的对话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荀逍转头一刻,她控制不住,眼泪唰一声就下来了,她捂住嘴巴,忍不住哭了出来。 真的太不容易了。 荀逍迈出这一步了。 她知道他都是为了她。 有一种拨开灰云终见青天,她跋涉了太久太久,终究等来了绿洲,是怎么样的一种难以自抑的心情? 泪盈于睫,难以抑制。 荀逍也哭了,竭力睁大眼睛,但眼泪抑制不住滑下来,他一个箭步上前,捏着拳头半晌,轻轻展臂,拥抱住秦文萱瘦削的身躯。 “我,我会努力的。” 挣下功勋,和你在一起。 秦文萱眼泪哗哗而下,她用力点头,“好,好好!” …… 两人相拥落泪,大家都很体贴,没有去打搅他们,只郑应留着,体贴守着大树旁,朝廷的人出来他可以拦一拦。 终究在外面呢,荀逍也是个大男人,两人哭泣拥抱半晌,荀逍给秦文萱抹眼泪,秦文萱就露出笑脸。 又哭又笑,自己抬手抹眼泪了,也给他抹。 她伸手触在他烧伤的那一边脸抹过,他攥住她的手,按住贴了他的脸一下。 到底是件开心的事呢,这里人又多,两人很快收拾好情绪,笑着给对方擦干净眼泪。 秦文萱牵着荀逍的手,荀逍也没有甩开,两人快步赶上大部队。 前头谢辞和顾莞的背影,两人边走边说,时不时相视笑一下。荀逍深吸一口去,平复一下情绪,他很快上前,和谢辞并肩而行。 顾莞回头冲秦文萱笑了一下,她退后一步,和秦文萱并肩一起走。 荀逍回头看了一下她们俩,冲顾莞点了点头,顾莞回以一笑。 荀逍上来是要说正事的,他沉吟半晌,对谢辞说:“要慎防北戎分化盟军。” 谢辞顷刻肃容,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盟军结盟不易啊,闻太师竭尽一切,军心可以说是达到能达到的顶峰了,但终究和以前比,还是差了些。 他思索半晌,还是叫了谢云,“你去给闻太师递了个口讯吧。” 不管怎么,多注意防范总不会错的。 不过顾莞转头,她冲那边点了点下巴,说:“我们要不要等一等,李弈刚进去了。” 李弈回头取了私人的大包小包,应当时滋补食药的东西,刚侧身从偏门进去了。 作者有话说: 荀逍原书里,可是鬼手,谢辞的第一军师。 其实说到底,都怪死去的老皇帝,可能在其心里,他的天下没了,甚至北戎得了他还要快意些。 再也没有比这还恶心的人了…… 来了来了!昨天有宝宝问冯坤,其实他在,就在这军中的,后面会出场的。 也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午饭吃了吗宝宝们,阿秀出差中哈哈,下午就回去,心心发射!明天见啦啾咪~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Agony”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97章 所有人脸色大变,“你说什么?!” 午后的阳光正炽, 半开的侧窗外杂生的攀藤一片苍色,能听见围墙外兵马鳞动的声音,咴咴踢踏各节镇正渐次离开岱岗折返临时驻地。 野庄不大, 除了正厅,后头的二进院匆匆洒扫铺上从马车上搬下来的简单被褥衾枕, 闻太师半卧在床头上,被扶着喝下碗药咳喘声才稍平复下来。 其实荀逍和谢辞正在说的问题, 闻太师也知道啊,但老皇帝做得太过了, 哪怕老皇帝现在还活着并且洗心革面, 都没法解决他制造的这个问题了。 闻太师苍老的面庞皱纹沟壑,他盯着半开的侧窗, 花白的眉头下神情藏着几分深深的忧虑。 他长长叹了口气, “只盼着这次北伐, 一切顺利。” 他真的很担心自己活不到战事结束。 闻太师打起精神,不行,他一定得撑下去。 想到这个, 他似乎精神几分, 撑着床头坐直了几分, 商容和赵信河几个连忙上前扶他。 “会的老师, 一定会顺利的, 您趁着这几天,定得先好生歇一歇, ……” 正说话间,李弈来了。 李弈去取了专程带来的温养滋补的药材和食疗干货, 这些东西明面带进来不合适, 于是他便等会谈结束之后, 才折返取了从偏门过来了。 大大小小的油纸包和匣子,也没用什么名贵的匣子装,能不用匣就不用,实在需要的就用普通的薄松木匣,简朴,轻便,方便闻太师携带。 他把大包小包放下,坐在床头边关切问:“闻老师,你如何了?”他打开专程配好的药丸,“这是专门找大夫配的,生津止咳养元,一天三次,如果御医认为合适,您定要天天服。” 大夫找的都是好大夫,医术不逊御医的,配药的有一朵李弈前年珍藏下来的天山雪莲,是真的对症好药。 另外他还带着鲞鱼干,鲞鱼甘平、开胃、暖脏、补虚,最适宜体虚和年老者食补的。 闻太师微笑点头:“你有心了,都是好东西。”用另一只手拍了拍李弈握住他的那只手。 李弈也没有久留,毕竟闻太师身体不怎么舒服,需要多休息。 李弈很快就离开了,伊仲龄去送,两人边走边说,沿着廊下往侧门绕了出去,说话声渐渐远去。 商容和小师弟赵信河对视一眼,屋里的人面色多少有点复杂,商容语气诧异:“范阳兵马不少啊。” 真没想到。 闻太师没说什么,盯着窗外在阳光下攀藤的牵牛花,轻叹了口气。 末了,他说:“多少都好,总之,合力把北戎打出去了就好。” 商容等人点头,确实如此,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老师,您躺下睡会吧,若有要事,我们再喊您。” “……嗯。” …… 顾莞和谢辞已经放马疾行在青青的原野之上了。 小河流水,远方青山巍巍,一路行至星月高上,找了个有河有大片平整地方的小村落,便停下休整。 顾莞牵着马沿着河边走了一段,放开手让大黑马跑到河边去喝水吃草,她摸了摸下巴:“嗐,谢辞,你说冯坤是哪个?” 殷罗在军中,那冯坤肯定在,就是不知道,这六大节镇,哪个是冯坤的? 谢云已经去村落里找了几户人家,说可以雇宿了,谢辞本来是不愿意搞特殊的,但一想顾莞,他就同意下来了。 放开马,让两匹马撒欢去喝水吃草歇一歇,他跟着顾莞,沿着河边往小村方向行去。 差不多要拐进村道的时候,顾莞凑过来小声说:“还有李弈。” 想起李弈那大包小包,她说:“你说李弈是不是打朝廷大军的主意?” 谢辞说:“朝廷大军又不是闻太师的。” 哪能说给就给啊,朝廷那边和他们不一样,说到这里,谢辞叹了口气:“闻太师够不容易的了。” 主意肯定有打,但谁知道是什么呢? 顾莞想想,那倒也是哈,算了,不说这个话题了,两人已经拐入村道了,席地休整的兵士回头看不见,月光洒在两人身上,在半旧的村道里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她嗤嗤笑了一声,用胯骨碰碰他,撒娇:“我好累~” 谢辞半边心尖都发麻了,月光下,对着顾莞笑靥如花的弯弯眼睛,他小声说:“我背你?” 他说话的时候,赶紧回头望了眼,没人了,也望不见河边席地的亲部了。 他这紧张兮兮的样子,顾莞哈哈大笑,一蹦扑上他的背,“驾——” 他立即俯身一个马步,抄起她的腿弯,配合着她的声音,小跑起来了。 月光银纱般撒下来,落在两人的身上,不高的清脆笑声洒在弯弯的村道上,高处的风景果然不一样哈,顾莞昂首左顾右盼两下,搂住谢辞的脖子扑上去咬他的耳朵,轻轻啃一下,谢辞整个人一个激灵,差点喊出声,然后听到她喷着热气在他耳边嬉笑着小小声说:“今天,咱们不算在军营了吧?” 谢辞被她说得心尖一颤,脚趾都蜷缩了一下,浑身热血突然往一个地方涌。 ……今天,严格来说确实不算。回去也没来时那么赶,可以睡半晚。消息已经发回去了,昨夜一宿没睡赶路,可以的话今夜可以休息一下,毕竟人不是铁打的。 所以他们停下来了。 谢辞霍地回头,顾莞已经吻他了,他“唔”一声,吻了回去。 他想吗?他当然想的,被她这么一说一亲,他整个人热血都快燃烧起来一般。 他手一托,顾莞转到他身前,两人用力亲吻着对方。顾莞后背贴在黄土夯的围墙上,谢辞呼吸紊乱,他听见村舍里外谢云他们戍守的位置,他托着她的大腿腾身一跃翻进后墙,两人推开后窗,从后窗翻进屋内。 唇没离开过彼此,昏暗的小屋子里,顾莞拉开他甲胄的口子手往里伸,谢辞动作也不禁用力起来了,两人用力扯扯对方衣服铠甲,翻滚倒在不大的架子床上。 月光洒在木窗的窗台外,屋子里温度却迅速攀升,很快传来架子床的晃动咯吱声,又重又急,撞翻一切似地燃烧起来。 一直过了许久,月上中天,才渐渐平息下来。 荀逍来过一次,没出声回去了,谢云他们都没察觉,不过谢辞听见了一点呼吸声。 荀逍小寐了半晚上,快寅时的时候,他提前一点动身,去数里外的小山里采了野果放在秦文萱窗台上,之后沿着不大的村道,一路走到谢辞休息的村舍外。 这是边缘的第一间,荀逍一路往前走,走到小巷尽头,便望见不远处睡着不过快醒来的亲部营地了。 夜色还是沉沉的,不过一线月亮已经移到另一边天了,他站了没一会儿,谢辞就推窗出来了。 顾莞还睡着,他给她掖了掖薄被,推窗一翻,人就立在墙外,出来后,眉目那点柔色就褪下去了。 荀逍其实今天中午那句话还没说完的,不过当时两个女孩都在,他就没说了。 谢辞行至他身边,两人盯着已经开始夜色下渐渐苏醒的营地,荀逍偏了下头,嘶哑的声音说:“如果我是呼延德,我就会用阳谋。” 谢辞呼了口气,“我知道。” 他肃容:“所以我们要做的,是务必稳住战场,不能让其往青州和河阳偏移。” 青州节度使汤显望,河阳节度使高巍。 黄河以北太行山以东,也即是目前北戎已经占领过半正盘踞的燕南平原,汤显望和高巍的地盘,正好一东一西。 战场对辖地毁灭性伤害,不用多说,若是持久大战的话,恐怕打完了也要完了。 谢辞和荀逍对视一眼,目光都沉重。 这是王朝沉疴,这情况哪怕老皇帝没问题并且还在位,都是无法避免的,两厢合一,成了最大的隐患了。 站了半晌,谢辞和荀逍侧身,两人拥抱了一下,谢辞吐了口气拍了拍荀逍的背,松开,他问:“铠甲还合身吗?” 谢辞只要戴甲出行,近卫都带有备用甲胄,他把这套给荀逍了。 荀逍点头:“腰身略宽,其他合适,已经在改了。” 月夜下,两人说完正事,聊起了其他。 声音不高,但围墙低矮后窗又近,顾莞听见了。 顾莞其实醒了。 她侧趴在屋里,笑容也下来了,不禁暗叹口气,多少有些担心,理想很好,实现千难万难。 她对最终结果是乐观的,但过程中还是难免会很担心啊! …… 可往往事情,就是向着最不想的方向发生。 四月初三,冠以朝廷名义的对北戎的第二场大战正式誓师开拔。 先前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现在俱用一场誓师大被掩过去,大军重新合作一股,兵锋百万,分作四路,浩浩荡荡奔赴黄河北上,旌旗招展,隐天蔽日,这让整个大江南北都大松了一口气。 不管官方民间,消息灵通的人士有的是,现在就连各地茶坊酒馆的说书先生都闭嘴了,要说只说最新战况。 在这样的万众期盼之下,大军士气高昂,于四月三日抵达黄河南岸,迂回观察至次日,开始渡河。 与大魏这边的谨慎昂扬相比,北戎方即是严阵以待了。 北戎王呼延德密切关注这河南的消息,信鹰飞鸽簌簌不断,但带来的都不利好的消息。 谢辞的弑帝弑太子,以及没了老皇帝掣肘的闻太师的连续大手笔,可以说,一下子粉碎了北戎王呼延德前期所有战略部署。 他当时一脚踹翻王案,暴怒:“可恶的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真好果断的一个谢辞,好厉害的一个老东西! 一直到大魏百万大军重新聚拢了,并且迅速集结北渡黄河,兵锋直指位于齐州至金州一线的北戎王庭大军主力。 北戎大营中。 呼呼的风声刮过齐州三层高的红顶箭楼,庞大的北戎王庭大营如虎狼般蛰伏着往四面八方延伸出去,一眼不见尽头。 呼延德立在箭楼之上,眯眼眺望南方的地平线方向,那就是大魏渡河进军的方向。 偌大的箭楼正厅,这是呼延德近日的王帐,内里铺就厚厚的金红羊绒地毯,北戎样式的屏风椅案大气威严,不过与呼延德赏下的无数金银女子给十八部首领勋贵勇将和王庭本部的贵族大小将领相比,他这王帐之内却是一点脂粉味都没有,他一个女人都没收用。 呼延德对汉女和放纵享乐不屑一顾。 军报一到,呼延德迅速调兵遣将,分开在燕南平原数处的北戎大军迅速集结,奔赴齐州平原,比正在抢渡的大魏大军还要更快一天。 齐州箭楼之上。 呼延德一目十行看过最新的渡河军报,他倏地把军报掷下,冷冷一笑:“我倒要瞧瞧,这百万大军是不是能一直同心协力下去?” 荀逍谢辞和闻太师的忧虑一点都没错。 分化乃最上善的战策,呼延德几乎是第一次时间,迅敏盯上的就是青州和河阳。 …… 回到大魏这边。 四月初四,花了一天多的时间,百万大军成功渡河,陈兵于黄河北岸。 ——北戎显然不擅长水战,而河岸线太过绵长,呼延德索性放弃了河岸阻截,回到北戎骑兵最擅长的陆地冲锋战之上。 如今浩浩荡荡,七十万大军集结齐州以东,虎狼一般面向南方。 双方战力其实是差不多了。呼延德率三十万大军入境之后,北戎北境和南边雪湖侧的七大部族及其余地方的四十多万大军,先后自西关入境。其中超过四十万的骑兵。 骑兵是以一当十的,北戎战力和大魏一百四十万大军不相上下。 北戎如狼似虎,常年都在马背上,草原的环境比中土恶劣太多,而那北戎勇士的单兵战力普遍都强;不过大魏这边是捍卫国土,士气高昂,普通兵卒都有那么一股心气在,也可以说不相上下了。 呼延德除了守西关的十万重兵,所有的兵力都迅速调集了。 当下了船,一脚踏在河北的土地上时,从上到下,都顷刻感受到那种滚滚硝烟即至的无声沉沉氛围,所有人都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实话说,这次百万大军北上,要面对的情况是很严峻的,普通兵卒不知道,但上层早就得到消息了。 北方毗邻西关的防州陈州等大大小小的一十七座城池,皆已落入呼延德之手。 想起这个,大家都不禁皱了皱眉,秦显道:“北戎军竟甚会攻城?” 并且有逐渐熟稔的趋势。 其实从中都就看出来了,如今的北戎王呼延德和前面的所有北戎王都不一样,他麾下的王庭大军和北戎诸部竟懂得攻城,并且拥有一定数量的攻城器械。 北方西关一带的北军,要么被打尽了,再远些的分兵勤王了,扫清之后,北戎竟开始攻城,呼延德率军重新北渡之后,加快了这一进程。大河这边春雨绵绵,但北方雨季早已结束,今年甚至没什么雨水,关内城池守兵不多,经验又少,慌乱之下,绝大部分都没撑过强攻。 短短大半个月,北戎连下十七城。 不过,这次,北戎王呼延德倒暂没允许掳掠搜刮。 但这反而让洞悉的人皱了皱眉头,这呼延德绝对不是个善男信女,这是所谋甚大的。 谢辞的心沉甸甸的,他敏锐察觉,这呼延德竟然会战时民心基础,这人真的不简单。 他说:“必须要尽快将北戎击溃驱逐出关,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难怪闻太师这么急,他和谢辞虽不知辽金,但都不约而同都想到了类似方向。 雨水一去,进入初夏,太阳一下子升起暴晒了,夕阳时分,却依然异常的炎热,厚重的牛皮精铁明光重铠和绒面氅衣加身又热又闷,迎面的河风又潮又黏没有一点的凉意。 谢辞下船之后,率军往东而去,抵达苍州码头,离得远远,正望见和中路大军一起南渡的闻太师的船,闻太师是被人抬着下船的,闻太师没有传出病讯,但这样的天气,他是阖目半昏迷被抬下来的,并且是趁着入暮才过河,半遮掩下船,看着情况并不怎么好。 谢辞目力极佳,看得分明,他心沉沉下坠,“我们这接下来这一战,必须要旗开得胜才好。” 他身边的大小将领和亲卫对视一眼,大家有看清有看不清,但不约而同,面色不禁一沉。 倘若不胜,甚至战事旷日持久一些,那只怕是要不好了。 …… 然而,事情却事与愿违了。 因为,就在百万魏军北渡黄河并整军迅速北上,北戎大军汹汹南下,双方都持先发制人的悍战心态,经过几轮短促的侦查和试探交锋之后,很快就进行了第一轮的全面大战。 将近两百万的大军血战,骑兵占据了快三分之一,战场之大,撼天动地。 魏军百万雄师是本着捍卫国土的决心厮杀的,而此时此刻,也正是百万大军士气最好最同心协力的当下,闻太师已经带病再三叮嘱,把话说明白了,务必不能让战场往东西的河阳和青州移去。 大家也明白为什么,一意竭尽全力,死死左右拖住战场,悍战持续了两天一夜,杀得山岳震颤日月色变,杂草丛生的平原都磨平了一层地皮,褐土被鲜血覆盖,但谁也没有后退半步。 最终,这一战不分胜负,呈持平之势。 然就在歇战的当夜,呼延德终于等来了荀逊。 呼延德刚下战场,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眉目凌厉,一听王卫禀报荀逊已经等在帐中,登时大喜过望。 “大哥!” 呼延德快马疾驰而回,荀逊已经撩帘迎出,后者一脸喜色,也很激动。两人一拍肩,快步进了王帐,荀逊迅速将自己带来的羊皮草图摊开。 图虽潦草些,却绘画得非常清晰,一东一西,两条通道已经用红线标化出来了,“从鹿阳道往东,即抵青州的鹿县;而从西歧道往西,即直达河阳。” 最妙的是,这一东一西两条道中间的闵州一带,恰好非常平坦,厮杀间胶着到这里,最正常不过。 闻太师和汤显望高巍本人,对此自然是高度防备的,就连谢辞打探过,都轮不上他出手了。 未开战之前,甚至早在北戎大军刚刚破西关的时候,汤显望和高巍就已经高度戒备起来了。接到勤王圣旨后两人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率军去了,临行前留下心腹,若有必要时,将所有通往青州和河阳的通道全部炸毁,以在千钧一发之际把大本营保住。 种种的利用山川河流,其中就不详述了,反正准备功夫已经做了多时,眼见不好,在第二场大战伊始,双方首脑明里暗里将视线焦点放在河阳和青州之时,汤显望和高巍当机立断,及时传令回去,点燃了早就埋好的黑.火.药。 一路轰过去,山不够的也运来足够的土石,把通道一埋,自损二百拒敌一千。 幸好有荀逊啊,荀逊在北地经营多年,到现在他在各地埋下的眼线都还有。多年来,他描绘精准整个北地的山川地势图和兵力布防图,很多地方甚至是他亲自去勘测的,而后全图汇总亲自经手。 他对河阳和青州这两个重镇,当然有重点关注。 关键时刻,是他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鹿阳道和西歧道,就是他抢出来了。 及时率人把该处负责行动的河阳军和青州军全部拿下,并偷天换日短时瞒住,连夜挖掘已经炸塌的那部分土方,最终在悄无声息之际,打通了这两条通道。 荀逊扬眉一笑:“一边是河阳,一边是青州,届时让汤显望或高巍选,不知他们会怎么选呢?” 要分化,就分化都极致啊,土崩瓦解,从今往后都再也无法拧到一块去! 呼延德鹰隼般的锐利目光迅速扫过羊皮地图,和荀逊对视一眼,两人不禁哈哈大笑。 笑罢之后,呼延德搂荀逊的肩,拍了拍:“好兄弟!” 呼延德城府深沉,取下中都掠劫的女人财宝自己一个不要,尽数分给麾下的部将勋贵,把手底下的人喂得饱饱的,徐淮北撤的时候拖都拖不动扔下打碎极多,他再下令不许动十七城,也就没人有意见了。 有人问,呼延德不悦:“急什么?以后有的是。”也就控住下来了。 呼延德端详荀逊,后者一身灰蓝汉服风尘仆仆,嘴唇都有些干裂,他笑了一下:“辛苦你了,你我兄弟,日后同享权荣富贵,就在他日!” 说到这个,荀逊心口一涩,他摇了摇头,“只要将我的一半尸骨,埋在昆羽陵的胡杨林下就好了。” “诶,”呼延德拍拍他,“别说这些了,我以下令凡具我戎国血脉者,不管一半还是四分一,不拘另外血统为何,只要此战建功,统统同擢论功,前事一笔勾销!” 像荀逊这样的半汉子,也不例外。 他说:“你有大功,好好过日子,再不许说那般的话。” 荀逊动容,但还想说些什么,呼延德不许他说了,叫了近卫进来,“快去休息,大哥需要你襄助之处还多着呢,快去快去。” 再说得几句,荀逊便去了,跟着近卫一掀王帐的门帘,往后面的帐篷去了。 烛光还没点燃,呼延德深邃的眉目没入阴影之中,他幽深目光盯着荀逊的背影消失在羊皮帐帘之外。 须臾,才收回视线。 近卫进来,点燃了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王帐。 呼延德重新将目光放在王案上的羊皮地图上,不禁哈哈大笑:“叫安翰舒过来!” 近卫急忙转身,去叫左贤王安翰舒。 呼延德笑声畅快又凌厉,倏地一收,双目如鹰隼一般,“闻太师那老东西也快死了。” “这回本王倒要瞧瞧,汤显望和高巍会怎么选?那八方合军还维持不维持得下去?” “哈哈那老东西还要如何阻我?!” 笑声肆意,畅意凌厉。 …… 一切发生在第二场大战的。 沉沉阴影,北戎和大魏的血战终于第一次分出了高下。 四月廿二,齐州与高州南北之间的漳水平原之上,双方百万大军再度展开了全面大战。 这规模的战事,打到了这个程度,已经遍地开花犬牙胶着,非人力所能控了。 一个超级大战场圈着的大大小小战场,所有人都杀,杀,杀—— 执着矛提着弯刀骑着战马,竭尽全力厮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退后一步,都可能死得更快,拼命地往前冲。 整个战场如同海的波浪一般,不断的挪移转动,各部和各部之间的厮杀,间隙休憩都不同步,只看自己的情况和附近环境所定。 大战一直持续了六天五夜,在呼延德的竭尽全力之下,终于来到了他目标闵州一带。厮杀的喧声之间,高巍察觉不对,因为再往东去,就是西歧道前的兜凹川,都已经堵住了,不可能进得去那么多厮杀的兵马的啊? 他悚然一惊,急忙命心腹部将前去察看! 彼时正是深夜,连日的厮杀让全军都既累且疲,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已经到了白热化胶战的顶峰。 就在这时,和高巍正面大战的正是呼延德心腹将阙尔浑,阙尔浑大笑:“你真幸运!”他厉声大喊,“鹿阳道和西歧道,你要怎么选?!” 战声闷雷一般滚动着,心脏都在战颤,夜色漆黑伸手难五指,只有满目粘稠的鲜血和喊杀声。 高巍确实有选择,他确实非常幸运,因为他恰好将近三分之二的兵马都在这边,接下来倘若他全力堵截驱杀,确实能北戎大军和战场推往另外一边的鹿阳道。 这个时候,他的哨骑飞马来报:“不好啦将军!西歧道和鹿阳道都是通的!” 高巍的飞马来报,但他们赶到半途的时候,汤显望那边的哨骑似乎也发现了不对,正拼命寻找汤显望。 高巍一身冷汗尽出,他几乎是嘶声大喊:“传我将令!赶紧传讯各部,不惜一切代价,堵住西歧道!!” 疾声厉喊,声音高到破音,以最快的速度传令河阳军诸部,顷刻竭尽全力大动起来了。 呼延德得讯,他哈哈大笑。 …… 整个战场不断变动挪移,在急速往东推动,但战场实在太大了,鹿阳道沦陷的时候,很多地方还不知道。 但汤显望肯定是知道,他飞马竭力赶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他转头正好望见浑身浴血的高巍,汤显望目眦尽裂,血色战场中,他驱马杀过去,一把拽住高巍的衣领,厉喝:“高巍!你这个狗杂种!!入你娘的,老子要宰了你——” 汤显望恨不得生吃了高巍,高巍恼羞成怒,反手一刀格开汤显望,恨道:“若反之,我不信,你不会!” 死道友不死贫道,谁都这样,装什么装?! …… 事发的时候,谢辞还在战场的南隅,差不多是距两道最远的地方。 厮杀撼天震地,白日中午在漳川附近吃了一顿,直到现在。对战双方终于暂停下来,各自拉开距离,栽坐下扯下自己的干粮袋子。 谢辞喘息着,浑身鲜血浸透,但好在绝大部分都是别人的,他就手臂和左腿各自浅浅划伤一道,前天和中午已经包扎过了。 顾莞猫下身体,跑到小丘旁的谢辞身边,从怀中取出一个叶子包着麦饭团,还暖暖的,塞进他的手里。 ——这种大战顾莞续航能力不行,谢辞也不放心她厮杀血战在最前线,于是她负责后勤送干粮,这样的持久大战干粮袋是要不断补充的,这也是项非常重要的工作。 新的干粮刚刚送上来,食材是一样的食材,不过做的是方便携带的干麦饼,里面掺了一点肉末。 谢辞其他的也是麦饼,他不搞特殊的。但这新鲜的一顿,顾莞麦饭舀在叶子里,放在布囊挂在腰间,等半路没那么热了,她又揣进怀里,现在还暖暖的。 大叶子打开一看,黄黄的麦糜,肉末都放在中间,还热手的。 谢辞赶紧左右看了一眼,“……怎么我带这个了!” 但顾莞心疼他,他知道,又舍不得说她,更舍不得推回去,只好接过来,没有筷子,他就这么捧着吃。 吃两口,又抬头望她一眼。 “我给你挡着。”顾莞蹭过来,“都是麦糜啦,一个锅里舀出来的。” 不过她添了一点水,还热的,吃着会舒服多了。 两人不时抬头瞅对方,都笑,谢辞捧着麦饭给她,顾莞也低头咬了口,两人相视一笑。 谢辞狼吞虎咽,他很饿,中午到现在,大战是非常消耗体力的。 顾莞就蹲在一边看着他,她怀里还有点烫烫的,忽想起朱元璋他老婆马皇后,这算不算异曲同工?她不禁笑了起来了,“喂,你以后可不许二色的,不然,哼哼。” 她不当马皇后的哦。 谢辞怎么会?“我肯定不能啊!” 他急忙抬起头,脸上还沾了点麦糜,他急得瞪了顾莞一眼,顾莞“哼哼”还比划往他某个位置咔嚓一下,是个男人都吓一跳。 谢辞一下子瞪圆眼睛。 两人又瞪又笑,最后忍不住都笑起来,顾莞身后给他捻了脸上的麦糜,刚要说什么,谁知忽然,感觉战场隐隐骚动,似乎发生了什么大变化。 紧接着哨兵飞马而至,他们这边终于接到了鹿阳道的消息了。 是陈璜亲自来报的,他声音都变了,“不好了,战场最前方,已经进了青州!” 谢辞霍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在场人听到了,全部脸色大变。 顾莞一下子笑不出来,“……” 我靠,不是吧?! 天,不是所有道口都炸了的吗?! 作者有话说: 感情是上升的,越来越如胶似漆了,然而局势是紧张的! 【最新更新:昨晚发烧了,今早低烧头晕,请假一天哈宝宝们QAQ,咱们26号恢复更新呜呜】 ……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们哒!啾咪啾咪~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手榴弹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关关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灌溉了营养液的大宝贝们~ 笔芯芯! 第98章 唯有谢辞:“我想起冯坤” 战况急转直下, 很快一泻千里。 当大战打到这个关头的时候,已经不是个人的力量和意志能够控制得住的了。战火滚滚,整个战场如车轮一般往青州倾辄而去, 大魏竭尽全力,也只是延缓了这个速度, 僵持了大约两三日,最终还是狂冲而去。 整个青州彻底沦为了大战场, 两百万兵甲数十万战马的践踏大战,所过之处, 连地皮都能掀起厚厚一层, 刹那已经结穗的青绿麦田踩踏翻滚碾压得乱七八糟,很快连渣滓都看不见了, 彻底被朱褐色的烂泥覆盖。 汤显望留了五万精兵在青州, 俱严阵以待陈兵在最薄弱的田山关口, 猝不及防于后背一冲,刹那席卷进大战当中,很快就绞得七零八落。 轰隆隆往乡镇冲过, 深夜骇呼奔逃惨叫震天一般, 青州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一场超级大战持续鏖战了七八天, 整个青州境内如狂风过境一般, 除了几个紧紧关闭城门的大城,几乎没有一处完整的地方。 ——北方这几年年景有多不好, 知道的都知道,存粮是已经没有的了, 地里的收成是整个青州军民活下去的根啊! 汤显望疯了一样率兵去救去拦截, 然后整个战场很快失控了。 他一个脱轨, 右翼大溃,大魏百万大军就如折翼的飞鹰一样,不受控制开始溃退,八大合军终于被打散了! 北戎骑兵冲杀的厉害,一度所向披靡,整个战场的震荡自右翼辐射往外,各个节镇察觉不对都有意识开始竭力收拢兵马,各部也下意识往自己中军大旗方向聚拢,各镇厮杀开始缓和,甚至后退自保的迹象。 闻太师其实已经病得很严重,一路跟着中军奔波辗转,连药有时候都接不上。他强撑着跟着大军冲进青州之内,这个关口,前军中军三大节镇加朝廷大军共四大势力百万兵员,唯独一个闻太师第一时间竭力遣大军去援救汤显望部和右翼。 颠簸的马车,闻太师额前的白发稀疏几乎脱光了,满面的烧红,他连马车都下不来了,竭力撑起半边身体,握住探身上来的黄宗羲几名大将的手,“……快去,去,不能溃,”撑不住就要完了。 张慎、黄宗羲、宋濂升、陈卓竟、吕亮,五名朝廷最能打的大将都在这里了,便连昔年负责南北衙的张慎和黄宗羲这次也领兵出征正在这战场之上。 闻太师皱纹千沟万壑的脸早瘦脱了相,哆嗦嘴巴一张一翕像离水的鱼一样,黄宗羲等人厉喊一声,当场就立下的军令状,旋即率军急去! 朝廷四十万大军,呐喊着疾驰冲向最东边的右翼! 呼延德厉喝一声:“来得好啊!” 一场厮杀撼天震地,朝廷大军的驰援,霎时缓解了右翼的崩溃。 然而谁也没想到是,这正正是呼延德的战策之一。 呼延德咬紧牙关,和汤显望部及朝廷大军缠杀了两天一夜,“轰隆”一声堤水大决!沣水大堤被提前伏堤岸多时并掏空埋下黑.火.药的荀逊点燃引线,一声大爆,瞬间决堤。 张慎部发现了不对,率麾下校尉亲自冲上堤岸!张慎弃马不顾一切掠冲上来,身中六箭,可惜晚了一步,荀逊一身黑色长袍立在堤岸之侧,举起手.弩眯眼,冲他心口一箭就射过去。 短暂而激烈到极点的厮杀暴起只十数息,可惜终究是差了一步,荀逊哈哈大笑,一跃转身,他心腹紧随其后。而堤坝上的所有人,刹那腾身,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出去。 张慎浑身浴血,他重重扑倒在地上,一刹回头,只见土石爆飞,滂湃浊黄的河水汹汹涌入,他目眦尽裂。 张慎黄宗羲和庞淮隆准不一样,两人是真正老皇帝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股肱,忠心耿耿前仆后继,曾参与绞杀冯坤。 但汹涌的河水入目,这一刹那,张慎突然怀疑自己曾经做的究竟是不是真的是对的? …… 情况非常糟糕。 呼延德的战策终于彻底奏效了。 整个战场一分为二,呼延德放开其他,鲸吞绞杀原右翼。 足足五十万兵马啊! 由于前头各节镇的下意识收拢及缓和后退,北戎大军也没有紧咬不放,对战双方都重新各自聚拢起来,因此事发一瞬,并没有呈现胶着的状态。 沣水大决,一刹将战场分隔断开,留在左翼的这一边的北戎兵马陡见得手,当下暴起亢奋的怪叫,哈哈嘿呦火速且战且退,掉头越被决堤覆盖的区域,在浅水区淌水狂奔冲回去,与王庭大军一并夹攻包围大魏大军的右翼。 大魏大军右翼已经被夹裹着脱离了大战场,被滚滚的浑浊水流分隔在另一边,刹那沦陷于北戎近百万雄师的团团包围之中。 呼延德厉喝一声:“全军听令!尽一切力量绞杀!!杀敌一,赐美人,赏银五!杀敌十者,擢一级!!杀敌愈五十者,连擢五级!赐锡赏爵,领军世袭罔替!!全军,同功同赏——” 仰天暴喝一声,当场整个北戎大军都沸腾起来! 尤其是八万的奴隶加混血儿的先锋军。这些往昔人下人饱受歧视尝尽冷眼的人,一朝终究等来了翻身的机会,从开战到现在,他们不再作为填炮灰之用,而是配备的甲胄兵刃,几乎疯了一样拼命厮杀冲锋。 而站在堤岸小山岗俯瞰右翼战场的荀逊,却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知道,呼延德最开始弄出这个半汉子和奴隶军晋身的策令,都是为了他。 …… 战况急转下了。 当右翼噩耗传来的时候,闻太师心口一窒,心血上冲,一刹连浓痰带血剧烈咳嗽喷了出来。 他仿佛要把心肺咳出一般佝偻蜷缩着身体,商容等人大骇,急忙扑过去,“老师!老师——” 闻太师却竭力摇头,“……快,咳快,快传令救咳咳……” 闻太师骇然失色,不顾病体强撑了起来,急忙连下了七八道军令。 然后,却没有人肯去救了。 太凶险了。 最开始的是高巍,他距中军行辕最近的,也是直面滚滚泄洪和对面震天的喊杀声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已经深陷北戎大军的重重包围圈之中,倾辄绞杀声如雷动,河阳哨兵攀上这一带最高的山峦俯瞰,胆战心惊。 “还怎么救?我不救了!谁救谁去!” 开战已经长达一个多月时间,几乎一直都处于鏖战厮杀之中,麾下兵马筋疲力尽,高巍一身上下尽是血痂,他还负伤了。最重要的是,高巍把战场往青州撵,几乎是撕破了面皮,尤其是汤显望部,他和汤显望是结下了死仇了,还救什么救?! 如今战况急转直下,右翼凶险到了极点,他是绝对不可能去驰援的。 而剑南节度使杨恕,更是已经心生退意。 这样的超级大战恐怖到了极点,厮杀倾辄粉身碎骨,不亲身经历根本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西南和夷族的交战能见识到的。更何况此刻战况已经急转直下成这样了,冒险去救,只怕连他剩下的兵马都要打尽了。 杨恕已经想走了,这个时候,什么大义,什么敬重,都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要知道西南蜀中,和这青州河阳勉强炸塌封闭的道路根本不一样的,蜀中地利条件得天独厚,那可真的是千重山万重山包围欲入难于上青天的。 整个蜀中,只有几个通道是通往外面的,且全部都是雄关险关,几乎不亚于汜水关级别的,把这几处关隘和道口一封,是真的固若金汤的。 北戎的骑兵再厉害,也会有劣势。 杨恕心想他把关门道隘一封,他自封为王,自成一国,北戎能耐他何? 想必北戎就算占据中原大地,历史上的胡族最长也不过百年,他何必在这里把兵马打尽和北戎死磕? 荆南节度使朱照普和杨恕想法类似,这一贯是城府甚深深谋远虑的人物,他坐大荆南,甚至已经把触觉伸到江南去了。他有兵有粮,而不管江南还是荆南都有许多大族豪族,不及时按住很容易出现新势力分润地盘,他是绝不能把兵马全填在这里的。 而他的地盘,不但和燕南平原相隔黄河,甚至还相隔一条滔滔大江,北戎不擅长水战啊! 朱照普心理上已经把自己从大战场上摘了出来了,用一种冷静的态度审视利弊,他最后没吭声,也没动,他也已经心生退意了。 不如保存实力,以图日后? “大家都不动,我们怎么救?” 那凶险程度是呈直线上升,很可能全军覆的,朱照普没露面,他的长子朱敏被来人逼得急了,面子挂不住,恼了骂道! 而镇武大都护那边也没什么回音。 最后,就李弈和谢辞。 谢辞还在后方,朔方部和北戎枷塔山部厮杀辗转往沣水以西,就剩一个李弈。 闻太师闻讯大悲大急,又气,他不顾一切,亲自登车前往范阳部。 战场上,焦土处处,李弈站在气喘吁吁的的战马身侧,双手插腰,他接过棉巾擦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烦躁地踱步。 这一刻,李弈那颀长的身躯和面庞神态,首度失去了从容和矜雅。 救,还是不救? 没错,顾莞和谢辞猜得一点不错,他确实有所图,他确实想着朝廷大军! 朝廷大军固然不是闻太师的,但闻太师却能影响不少人。 他和闻太师这边的中立派及张元让等保皇党的交往,其实比所有人以为的都要早得多。李弈一直都是多方投注接触的,以最大程度积攒自己的实力。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是从最荒凉的大西北戈壁滩一步一步爬回中都京城,谋回王爵,好不容易的才得到今时今日范阳大都护之下的这二十万的兵马。 这是他往后的全部资本! 他底蕴是所有人之中最浅薄的,远不及别人根深蒂固,不像其他人一样,只要一口气缓住就能很快又拉起一队数万人并归附心较高的兵马。 他得范阳才多久? 他麾下的心腹节掌的兵马,甚至不少才是刚刚得知他这个真正的主人。 一旦完了,就彻底玩完。 他当然不想北戎得胜占据整个河北和燕南平原啊!可到了这个只能二选一的并且前面所有人都拒绝出兵的关口,他踌躇了,他犹豫了。 但犹豫到了最后,还是个人利益占据了上风。 他狠狠一咬牙,低声吩咐:“就说我受伤昏迷。”不行,他得再看看情况。 …… 硝烟滚滚,一层浓黑的阴云笼罩在青州战场之上,自东边的海风呼呼而至,带来了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阳光没能穿透厚厚的云层,天地间仿佛覆盖上一层阴霾,闻太师马车的车厢已经坏了一边,但他连休和替换都顾不及。 五月闷潮的天,震耳欲聋的战声又远又近,这边这渐渐平静下来,仿佛死了一半的寂静。 闻太师飞车去了很多的地方,去了李弈的范阳军,去了高巍部、杨恕部、朱普照部,但俱都没有说服他们,闻太师的面子都不好使了。 甚至闻太师不顾一切,苦苦哀求,亦毫无作用。 在战场被拖进青州之后,同心协力的面纱被一把撕开,变得赤果果的名存实亡,呼延德成功了。 如果五十万大军全军覆没,这一战大败,恐怕就真的要完了。 闻太师颤巍巍拄着拐杖,爬了几次都没能爬上车辕,他丘壑纵横的面庞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色泽,嘴唇哆嗦走着走着老泪纵横,商容赵河和近卫赶紧连扶带背将他背上马车。 闻太师唇动了动,商容赶紧凑上去听,眼泪不自禁哗哗往下淌,闻太师虚弱到极点的声音:“……谢辞,谢辞回来了吗?” …… 自弑帝之后,不,其实自谢辞回京之后,一直因为种种客观的与原因,闻太师都没有私下和谢辞见过面。 尤其给老皇帝灭门之后。 他不通缉谢辞,但他也不能和谢辞表示和蔼亲近,否则他将失去公信力。 但在这个黑云笼罩悲凉至极的午后,闻太师最后还是和谢辞单独见面了。 外面很热,闻太师状态也很差,商容他们急忙赶着车,先把闻太师拉回大帐里。 灰黄色的帐篷内,外面很快响起的兵马急行军的雷滚一般的大动静,紧接着嘚嘚的马蹄声,十数行快马一路疾冲至帐门前,谢辞一翻身下马,快步撩帘而入。 实话说,谢辞此刻的形容极不整洁,浑身血痂一层喷溅干涸覆盖又一层,刚刚杀溃了枷塔山部,连脸上的血迹都没顾得上擦,得令后先行飞马赶回来了。 病榻上,点点的褐色药渍脏污,大帐内有热又闷,闻太师瘦骨伶仃躺在床上,两行老泪潸然而下,他摸索着握住谢辞的手,虚弱得声音几乎听不大见。 他问谢辞:“只,只有你一部了,你敢不敢去救?” 行军床很矮,谢辞单膝跪在闻太师榻前的褐泥地上,反手攒紧对方枯槁的手,谢辞英俊的面庞血污斑斑,他眉目坚毅,斩钉截铁:“那是必须的!” “如果朝廷和汤显望部五十万精锐在这次被打尽!后续我们将没有胜的希望!!” 那必须救啊,不救,就彻底完了。难道指望随时可能脱轨的其他诸节镇吗?朝廷大军再如何,那是铁了心也必须奋战在驱逐北戎第一线的。 “您辛苦了,您好好歇息,后续的大战,仍需您坐镇中军当大军的定海神针。” 握住闻太师的手,才发现比想象中还要枯瘦太多了,皮包骨,还发烫,这场战事已经耗光了这个老人的所有心血和生命力,可敬可叹。 谢辞赶紧转头吩咐快马去取冰,尽一切的力量去取,奢菲不奢菲困难不困难都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了,不然闻太师恐怕真的撑不住了。 闻太师涩然一笑,定海神针么?他摇了摇头,紧紧攥住谢辞的手:“一切,小心,……你,你务必要回来。” 他一直都知道,恐怕到了最后,他能倚仗的,这濒危世道能倚仗的,可能只有一个谢辞。 闻太师泪洒当场,却不敢多说,虚弱地道:“快,快去……” 不然,就真的来不及了。 …… 谢辞起身快步而出。 他策马迎上了急行军的朔方部,下令立即原地休整,进食和加紧歇息。 沣水方向呐喊战声远远传来,谢辞一连串军令下,后方的军备后勤大部队抛下了大件辎重几乎是拼尽的全力赶上来,火药、桐油、军粮、药物、备用的兵刃铠甲等等等等,前方朔方军在大战,后方这些就是续航的生命力。 五月盛夏,顾莞看管着这些东西,领队跑在最前头,火烧屁股一样往前狂奔,跑得她一头一身大汗,脸颊通红如火。 没办法,总领后勤的这几个人中,张宁渊还不够熟悉,余下的就数她最年轻最能跑了。 率着后勤护军一路急冲,堪堪赶到,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边朝廷大军的后勤部队也得令火速拖着东西往这边狂奔。 所有的兵将,但凡兵刃有损的全部替换,每一部都分派人背上火药桐油箭矢强弓,全军上下,包括谢辞本人,饱餐一顿之后都只带上两天的干粮! “这一次,我们只带两天的干粮!吃尽之后,我们就吃北戎的肉干糜饼!喝北戎战马的血——” 一张大案搬上来,哨兵全力勘察绘画的舆图凌乱潦草绘画在一处,谢辞那双锐利的双目迅速看过,绕过深水区和山峦区域,他判断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还是有救的可能的。 虽然,这非常凶险。 但!在场的朔方兵一边大口咬着干粮,耳边隐隐雷动的东边绞杀呐喊声,他们脸上却没有太多害怕的神情。 因为他们刚刚才获得一场大胜,朔方部可能是进入青州这前半场的大战事中唯一一部获得大捷的。 刚挟大胜,士气如虹! 谢辞一身玄黑重甲染血,伫立在大军的最前方,他身上腾腾杀气犹在,眉目凌然,他厉喝:“我们可以做到!” “我们能大败呼延德一次,就能大败他第二次!!” 现在不是打败,只是救而已。 战前的总动员,谢辞厉喝高声!在这一刻,他不是不知到危险,但越是危险,胸臆间却迸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凌然战意! 他可以。 他相信自己,他可以战胜呼延德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谢辞走到今时今日,历来都是走钢丝一遍淌着危险硬是厮杀出来的! 他没有丝毫怯意,反而腾升战意无限!! 以前有第一次,现在就是第二次,往后还会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一直到将北戎大军彻底击溃,将他们驱逐出关日后再无入侵之力! 厚重的黑云在缓慢流动,滚滚硝烟撼动天地,谢辞倏地仰首,抬目厉喝:“将士们,你们有没有信心?!” “有!!!” “我们有——” “杀!杀!杀——” 秦显陈晏等大将带头举起兵刃,所有浑身血迹斑斑的士兵同时举起手中的长矛和大刀,嘶声大喊,声势直插云霄! 战意沸腾到了极点,谢辞不再多说:“将士们,拿起你们的干粮,填饱你们肚子!我们三刻钟之后出发——” “是——” 声音震动四野,顾莞带着人把所有的肉干和肉松都分发下去,让将士们最大程度补充储备能量,绕了一大圈,最后才跑回去。 谢辞还没有吃,她赶紧捡了一份和水囊跑到,“你快吃。” “你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叫军医?” 下战场回来,一身一脸的血污,真的不问都不知道有没有负伤。 今天很热,她跑得满脸通红汗如雨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赶紧用手往抹了抹。 英雄气概,儿女柔情。 谢辞接过干粮和水囊,这段时间,偶尔短暂的见面,她说的第一句话,永远都是这一句。 谢辞固然有着极大的决心和信心,但此行一战,他却并不是不知道艰难凶险的。 看着顾莞那张红扑扑污渍带些疲惫,却依然有着精神奕奕和无限阳光的脸。 他一时百感交集。 两人都是雷厉风行的人,包括调度后勤各方的顾莞,快马疾驰心念电转调度若定,风风火火。 只是此时此刻,好不容易凑在一起,这短暂的空隙,却不自禁变得轻柔起来。 谢辞两三下把干粮吃下去了,他卸下染血的黑蓝披风,换上一件新的,接过水囊,忽然道:“莞莞,等我回来,我们就成婚好不好?” 成婚,军婚。 就在这大军之中,一身的铠甲军服,不要盖头,也不要纨扇,他们席天幕地,就在这天地之间,大军之内,拜了天地,遥拜父母,交拜成夫妻。 其实谢辞有成婚念头很久了,在第一次两人圆.房之后就有。 他珍视顾莞,婚礼没办就圆.房了他心里不得劲。 这段时间的大战,他不是没有遇上过危险的,谢辞几度和致命危机擦肩而归,但凡差了一点,他就回不来了。 这样的生死之间,很多繁文缛节都突破,他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最终在今日达到顶峰。 他想和顾莞当夫妻,真正名正言顺,彼此都礼成圆满的夫妇。 要是从前,大概谢辞可能会想会庆幸,没成婚或者她没那么喜爱他会更好。 但真是能感受到出来的,从前黏腻的热恋,但好像悄然之间,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似点燃了引线,刹那迸溅出火花一样。 谢辞能够感受顾莞如火的热情,两人好像跨进了一个新的境界。 到这一刻,谢辞能够真真切切感受到,他可以肯定地说一句,顾莞并不会因为没有成婚,他若战死,她的悲伤她的感情会因此减少哪怕一分半点。 那不如成婚吧! 他不想委屈她,众军见证,天地为盟,他觉得这样的婚礼不委屈的,他也知道她不会感觉委屈。 果然,顾莞一愣,她笑了,那双汗津津的杏仁大眼倏地一弯:“军婚吗?好啊!” 听起来,很宏大很美好的样子! 她也觉得很好哇。 不过,她拉着他的甲胄袖子,小声说了一句和闻太师一样的话:“你小心,我就在外面等你。” 谢辞终于露出一个笑脸,峥嵘铁血之上,绚花绽放,他低声说:“嗯,我肯定会回来的!” 和你成婚。 …… 其实就很短暂的时间。 两人面对面说了几句话,相视一笑,谢辞仰头灌下半囊的水,喘了一口气。 之后转身,快步回到大案之侧。 秦显苏桢寇文韶等各部大将也先后狼吞虎咽完了,快步聚拢到大案前。 决心是坚定的,秦显等对高巍等人气愤唾蔑至极,只是驰援一战还是极度凶险的。 他们只有二十万的兵员,要在六十万北戎大军包括将近四十万骑兵的重重围战绞杀到最炽热的时候,去救深陷重围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 不是非常,是异常艰难。 谢辞神色肃然,和秦显等人快速商议军事部署,很快就将大致的进军计划商定下来了。 顾莞在旁听,但她听着就觉得艰巨,唉,但凡有一部节镇共同出兵,和被包围的朝廷大军汤显望部里应外合,也不至于艰难成这样。 这时候,她不免就想起一个人来了。 军事部署,除非必要的信息,顾莞从来不胡乱插嘴的,但这里她立马举手了。 谢辞侧头:“怎么了?”有什么要讯吗? 顾莞直接说了:“我想起殷罗了。” 殷罗,其实就是冯坤,顾莞几乎马上,就想起了冯坤,“你说,咱们能不能说动冯坤出兵相助?” 作者有话说: 冯坤这就出场了,下一章就写他。 嘿嘿嘿,最后,心心发射!明天见啦宝宝们~ (づ ̄3 ̄)づ 以及,感谢投“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哒,么啾啾啾! ^ 还要给灌溉了营养液的大宝贝们,比心心~ 第99章 青衣白发,下不为例 秦显有些惊讶:“元娘知晓冯坤在哪里?” 冯坤有很多兵马吗? 大家不禁一惊, 面面相觑。 顾莞侧头看谢辞,他也刚好看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 顾莞就说:“他应该七大节镇之一。” 其实关于这一点,她和谢辞早就猜到了, 冯坤那么厉害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他肯定不能是投奔别人的那个吧? 但细想想也没有很意外, 冯坤当初权倾朝野睥睨六合,连老皇帝都差点被他噶了整个皇城清洗换代, 他给自己做的两手准备, 肯定不会差。 毕竟当初,他就算退一步, 也是打算携沐贵妃离开中都的。就算不能赢, 立足于不败之地以图后续自保那也是必须的吧。 顾莞说:“如果我没猜错, 镇武军应该就是他的!” 镇武大都护胡东阳,应是冯坤的心腹。冯坤目前,必然正身处镇武军中。 镇武都护府, 辖地位于太行山北端的东西两侧, 镇州至武州旸州一线, 大小范围原来是一个正常的、谢信衷当年上表后被分割过的普通都护府那么大。 但大军分崩瓦解之后, 有一个人比李弈那边投奔得还要更利索一些。固州、陇州、樊阳等多地的节度使毫不迟疑奔赴镇武军。固陇樊阳这些地方其实是一整块的, 且和镇武都护府也俱连成一片,镇武都护府的实际势力一下子囊括了整个太行山北段的东西两侧。 这都是肥沃水量丰沛之地, 比云州还要好多了,这差不多是一大条漫长北境线中最好的一块, 北地近年多地少雨失收, 唯独这块影响不是很大。 并且镇武都护府的势力范围虽也涉及太行以东, 但地利条件比河阳和青州都要优越得多,目前完全没有被战火波及。 兵马雄壮,战力经年洗礼,其余条件也非常优秀,非常符合当年冯坤会给自己准备的后路。 ——其实当初殷罗那边来找他们合作,虽没明示,但也没怎么刻意去反复伪装,冯坤就是那么傲的一个人。 殷罗当初来找谢辞,不是身处军中他不可能这么快,并且殷罗也并没有把脚下的军靴换下来。 所以这段时间,渐渐顾莞就把他猜出来了。 范阳军李弈不可能,河阳和青州也排除了,剑南和荆南感觉不是,忆起当初他们初见殷罗时,谢辞第一眼就前者身姿气质嗅到一种同类的、北军的味道。 排除得七七八八,再加上近段时间,镇武军存在感挺低的,对抗击北戎这件事情淡淡的,不能说消极,毕竟身处大战当中,但确实不怎么特别积极。 哪怕是全军最气势高昂的时候,回忆一下镇武军的表现,四个字,不咸不淡。 谢辞挑了挑眉:“但冯坤,他有可能吗?” 冯坤有可能出兵帮助他们吗? 谢辞有点不是很相信,冯坤如今的意志,根据镇武军近来表现,其实也不难猜测。 再往前些,说起最开始西北大战的时候,冯坤没看出问题吗?谢辞是不信的,但冯坤无动于衷,一直到李弈带着顾莞直奔京师,去登府跪求投诚于他,冯坤才最终出手的。 谢辞哪怕没有原书参考,他也猜得出来,冯坤大约是极厌憎老皇帝和这个大魏王朝的,要是大魏亡国,他大概会一种肆意的畅快。 至到如今,沐贵妃也死了,冯坤大概连奋斗的动力都没有了吧? 让这个让他恶心的王朝沉沦下去,他消极地,冷眼看着,大概是这么一个心态。 没错,谢辞和顾莞已经从四皇子那里,得到沐贵妃死讯的准确消息了。 谢辞说的,顾莞也知道,但她毫不犹豫说:“怎么也得试一试啊!” 其实,她了解冯坤,可能比在场的人都要多一些。除了原轨迹,最重要的是,其实严格来说,她和冯坤的父祖辈是挺有渊源的,两人还有一些亲戚关系。 她想了想:“我有五成把握吧。” “这么多?!” 站在陈晏身后的陈琅脱口而出,立马被他老子瞪了一眼,“闭嘴吧你。” 陈珞赶紧拉了陈琅一把,别说话了,他怕他又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开战之前可不兴胡说八道的。 陈琅经过这么多场的大战洗礼,已经连擢升好几级变成一个黑皮帅小伙,但嘴巴没变。 陈琅只好闭嘴,不过他说的,也是大家想的,五成算低了,但这是冯坤啊,观镇武军先前的表现,五成就很高了,真的有这个可能吗? 不过现在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除了嘴秃瓢的陈琅,大家都没说话。 谢辞也没问,顾莞既然说了那自然有她的把握,况且她去镇武军,他就觉得挺好的,这次奔驰连后勤军都上了,不管是朔方的抑或朝廷的这边的。只要是还能跑得动的,都扔下手里的任何东西,抄起兵刃整编成军了。 有一个算一个,连闻太师的近卫都来了,除去商容和赵信河留在闻太师身边照顾,余下的三人的所有卫兵都来了。 战意是高昂的,但凶险是客观存在的。 没有人问为什么,连梁芬等都豁出去了,隆准高沐霖庞栎更是不必说,作为血战沙场多时的战将,他们的神经和肌肉已经下意识绷紧起来了。 整个朔方军之内的气氛变得沉沉肃杀。 可饶是如此,谢辞上马之前,却对她说:“你别急,一日之内,也不迟的。” “成最好,不成也罢,你等我回来。” 他翻身上马,玄黑的重甲黑蓝的氅衣披在高大的身躯之后,他借着氅衣遮挡,握了一下她的手。 谢辞松开手,倏地直起身,一扯马缰,面向全军,他“锵”一声抽出佩剑,沉沉如渊,他厉喝:“将士们!我们都有血亲和家人,我们身上流淌的是汉民之血!人都有一死,我们不惧死!但我们断不肯让北戎蹂.躏我们的妻女亲眷,屠杀我们的家人孩子!我们今日的奋战血杀,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孩儿不成为伏跪在地任人虐杀的奴隶!!也包括我们自己——” 若北戎占领中原全境,他们的家国会遭遇什么,其实大家都知道,古老歌谣、一代代的口口相传,甚至好几出脍炙人口的大戏,都是讲述昔年胡人入侵中土期间的故事。 这些残酷的事实就这么赤果果说了出来,一时之间,尚未平息的热血倏地往头上冲,几乎是全军的将士,从前到后,从大将到普通的兵卒,举起手中的兵刃,竭尽全力大喊:“我们今日的奋战血杀,是为了我们的父母孩儿不成为伏跪在地任人虐杀的奴隶!!也包括我们自己——” “杀死北戎!全力以赴——” “杀啊——” 山呼海啸的高呼陡然暴起,声冲云霄,连那滚滚的硝烟都仿佛被冲得一荡,战意飙升到了所能达到的顶点!全军上下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厉喊出声。 旌旗招展,战鼓齐名,谢辞勒转马头,长剑往最前方一指,厉喝:“全军听令!全速进军——” 一声海啸般的应和,战鼓擂鸣,声动四野,马蹄声和军靴落地的隆隆声倏地大动,傍晚的暮色中,黑压压的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往前方哗啦啦冲涌而去。 …… 顾莞带着谢梓等人已经退到高岗之上了,耳朵嗡嗡作响,大军潮水而过,这撼动天地的一般山呼海啸让他们这一刻的浑身血液沸腾起来一般。 到了真正出兵这一刻,不担心就是假的,又激动又牵挂,简直一半冰一半火一般的感觉。 谢梓忍不住说:“少夫人主子,要是我们找了冯坤他不肯,那我们就往沣水战场去吧!” 他们几个心潮滂湃,恨不得立即就跟着大军一起冲锋去了。 谢家卫都随了他们的主人,明刀明枪,哪怕再多凶险,也看不到丝毫的害怕,只有一往无前的意志。 唯一的一次露出露怯,只有鲜见的,刺杀老皇帝那次,泰山压顶一般的皇权自己无从使力不可操纵,偏谢辞深陷其中,焦急的等待中,他们才会害怕紧绷。 “好!” 顾莞应了一声,这是当然的。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那么沸腾的情绪,转身快步往高岗另一边下去,冷静点,冷静点,她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激动,她得想想,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的说服冯坤,尽可能地让那五成几率变得更大一点。 谢梓等紧随她的步伐,一行人快步下了高岗,在震天的呐喊和潮水的进军声动中,翻身上马,谢梓谢凤几个分左右紧紧护在顾莞身侧,谢梓问:“少夫人主子,您真的有五成把握吗?” 顾莞点点头,她摸摸一直收在怀中的一个荷包,里面有个硬硬的小东西。好在把这个东西带出来了,有点庆幸,她喜欢未雨绸缪,从前断断续续和母亲徐氏打听过很多旧事,后来徐舅舅从行宫救回来之后,她就是想着日后,又跟徐舅舅打听,徐舅舅知道得更多。 只是可惜,昔年一些有纪念价值的东西徐舅舅流放前后早就都丢失尽了。 好在还有外嫁的徐氏,徐氏嫁妆很完整,顾莞手里这个东西,就是从徐氏那里拿到的。 “主子,您和冯坤真的有亲戚关系吗?” 顾莞点点头,还真是的,“冯坤的母亲,姓徐。” …… 废话没有多说,顾莞深吸一口气,他妈的,希望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这句亘古名言,这次也没有出错! 她赶紧摸了摸怀里的荷包,确定是这个没错,连忙一拨马头,“驾!”一行人快马往镇武军方向跑去。 这边的战事,渐渐停了下来,各部营将都下令原地休整,浑身脏兮兮的大小的兵士已经一屁股坐在泥地上了。 临近朔方军临时休整地附近的兵士们,山呼海啸的一般的呐喊听得真真切切,他们望着这边,表情多少复杂,有种如坐针毯似的不安,顾莞一行身穿朔方军服的几人飞马而过,他们下意识避开了他们的视线,不敢对视。 顾莞也没刻意去望他们,能决定大军去向的只有顶层人物,苛责这些底层兵士没意思。 但当然,她也没有很高兴就是了。 顾莞谢梓一行视线没有停留,快马而过,一路和朔方军并行疾驰了快一个时辰,之后分开,沿着沣水支流澴河又跑了半个时辰,终于抵达镇武军的驻地。 镇武军在驻军圈子最边缘的区域,顾莞他们到的时候,夕阳已经快落尽了,余晖洒遍了整个战场的边缘。 离得远远,他们望见水车载着上游的河水回来,火头军已经搭起大灶,捅开灶火,炊烟已经升起来了。 谢梓等人一见,心不禁一沉。 因为前面经过的诸部节镇,虽然大家都席地坐下休整开始进食,但大家分发的都是干粮,毕竟还是顾忌着面子没有做得太露骨。 镇武军是唯一一个捅灶烧水做热饭的。 ——捅灶烧水做热饭,代表战事暂休,今晚在此安营扎寨了。 “主子?”谢梓几个不禁喊了一声。 顾莞也不由呼了一口气。 这里是战场边缘,已经能望见残余较多的青草地和远处苍翠颜色的树木,跑了这么久,被河风一吹,热血上头的头脑也渐渐平复下来了。 五成,也是代表模棱两可,成功几率不算多啊。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还要全力以赴的!多了一部,朔方军和朝廷大军汤显望部,能多活下来好多人呢。 她驱马快步而入,这次她没有矫情了,直接说自己是谢辞的夫人,并带上闻太师给的令牌,要见镇武军名义上的主子范东阳。 于是一行七人,就被直接引到中军主帐了。 镇武军这边,中军已经扎起几十个帐篷了,范东阳得讯快步迎至帐门前,他有些尴尬,回头望一眼身前身后的帐篷,轻咳两声,“谢夫人携闻太师手令来,不知有何事?” 肯定不是传令进军了,这先前传过了,再传也不会这么曲折找个女的来传。 顾莞一行很瞩目,几乎是一路上和眼下帐前帐后的将领和卫兵都望着她这边。 顾莞也没有直接走到主帐门前,她就站在五步外远,对范东阳笑了一下,她说:“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冯坤,我是他表妹!” 表妹,还真是的,冯坤按血缘关系论,其实是她的远房表哥。 现代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关系,但在如今只要能数得出是亲戚,都可以放在台面上论。 她说得并没有错。 顾莞嘴里说着,双眼从进入营帐区开始,就不断在快速睃视。 她在找殷罗,或许田雨,或许其他她曾见过在冯坤身边眼熟的人。 冯坤应该就在主帐附近。 他这么傲的一个人,是不可能藏在边缘甚至不要帐篷的,更何况连弑帝的谢辞都光明正大露面了,冯坤如今更不用顾忌了。 他之所以不露,大约是不肯,或许消极,露不露与他都没有太大差别了。 和镇武军一直以来不咸不淡的表现,也很符合啊。 谢梓他们气愤,但顾莞一看帐篷,反而心里一松,她总归不怕连冯坤的人都见不着了。 他愿不愿意,她怎么也能得到个正面答复。 顾莞故意提高声音说的,她话音一落,果然,就在主帐隔壁的一个大帐篷,帐门前几个卫兵不禁抬眼望了她一眼。 后者视线迅速移开,但她已经发现了。 顾莞转过身向着那边,她大声说:“冯相,顾莞求见!” 也没有冒犯,她是来求人的,话音一落,营地就安静下来了,谁也没吭声,包括张了张嘴的范东阳。 她就安静等着。 …… 冯坤帐内。 这是一个连帐,帐内空间其实比主帐还要大,一个时辰前,其实才有过涉及朔方军的话题,虽然不多。 因为朔方军的动静实在太大了,山呼海啸一般的震天呐喊,开拔时那一往无前的沓沓声动,整个左翼战场不是聋子都听见了。 连帐内冯坤刚刚卸下铠甲,披上一身青衣,他暗哑的声音冷冷嗤笑一声:“一群疯子。” 明知死路还撞上去,大家都不去,不是疯子是什么? 但顷刻他那点表情就收敛了,恢复了淡淡漠然的面无表情。 顾莞喊完话之后,她没想到的是,殷罗和黄辛都在帮她说话。 当然,并不是为了她。 冯坤寥落颜改,一直都淡淡索然,他们很担心,能有个什么人和事见一下,不管喜怒不耻厌憎唾骂,也好歹有个情绪波动。 “主子,见一见罢,瞧瞧她能说个什么?” 黄辛说的,殷罗也道:“这顾莞也挺有能耐的,居然猜到咱们镇武军了。” 田雨憋了半晌,也憋出三个字,“是的呢!” 少倾,冯坤淡淡瞥了他们几个一眼,轻嗤一声:“只要不蠢,都能猜到,这就有能耐?” 他原来闭目躺在卷起的大窗旁,夏日炎炎,夕阳很大,但感觉俱没能落在他身上,冯坤似在索然的冬季,孑孑孤寂,他动了一下,几缕银丝混在黑发中在青竹色的潞绸上滑落,垂在他的肩侧。 冯坤呼了一口气,他站了起来,神色淡淡盯了窗外半晌,“既然你们都说见,那就见见罢。” 他有些讥诮,无可无不可地道。 顾莞还没有走进来,他就知道她会说什么了。 那就瞧瞧,她能说出什么新意来罢,瞧她能怎么劝服他出兵? 冯坤面无表情,冷哼一声。 …… 殷罗一撩帘帐,上下打量顾莞半晌,显然这个谢夫人的自称让他惊奇了一下,“进来吧,主子要见你。” 顾莞松了一口气,她随即深呼吸一口气,站了片刻,抬步往侧边那个大帐行去。 但一进去,饶是她满心都是怎么说服冯坤出兵的事,猝不及防,也被惊了一下。 我靠啊! 冯坤静静站在窗畔,田雨站在一侧,而殷罗引完人之后,站在另一侧,一个美人短榻在窗前,而半背对着她伫立在榻侧的那个人,背影明显消瘦了一些,轻薄的青色潞绸襕袍在身,一头长发松松半系在背后,竟是黑白掺杂。 几缕长而直的银色在鬓边和脑后,有的被发带绑起来,有着在底下的半披散。 帐内点了长明烛,半昏半明,有一缕夕阳射进帐内,青衣白发,非常醒目。 沐贵妃死讯之后,冯坤一夜白头。 冯坤背影一种挥之不去的落索寂寥,连过往那种叫人不敢逼视凌厉感都消失了。 “怎么?很惊讶?” 冯坤蓦地转过身,那双长挑的丹凤眼扫了她一眼,他神色淡淡,有些讥诮勾唇,但目光如冷电般的锐利冰冷,这么一眼一句话,那种侵略感立马又出来了。 冯坤是寥落孤孑,但那也是他的私人情感,他的权倾天下和睥睨天下并不是靠打感情牌打出来的,他再怎么变化,身上的凌厉都不会改变一星半点。 顾莞赶紧摇摇头,半晌,她道:“节哀。” 她想了想,冯坤这个外表,她没法装看不见,而她是知晓全情的。 短短两个字,冯坤心口一窒,帐内的气氛几乎是马上就沉下来了。 顾莞忍不住捏了捏拳,但都到了这份上,她装眼瞎充看不见,反而更没有诚意。 冯坤倏地转头看她,他喉头上下滚动偏片刻,哀恸不是时间能消弭的,更何况只是过去了这么短短的几个月。 他的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了,蓦地转身坐到大帐上首的主座上,他的声音也比从前暗哑了很多,“别废话,你是来劝我出兵的吧?” 冯坤讥诮一笑,冷冷道:“说。” 他居高临下,倒要瞧瞧顾莞能说出什么来。 其实面对冯坤这么一个强势又凌厉并且洞悉人心的人,到了跟前,你会发现你其实没什么废话煽情可以说,这些统统都没用。 唯有剥索干净那些赘余,直接把你想说的都倒出来。 冯坤也不是旁人三寸不烂之舌可以触动的,现在连利益干系都没有了,只有他内心深处真正存在的,想做的,才有可能去做。 不然,都是废话。 冯坤也不会听她废话。 顾莞深吸一口气,抬头直视冯坤,冯坤目光锐利冷漠,他冷笑,他很早就发现,顾莞一点都不害怕他,从一开始就敢直视他。 但顾莞下一刻,一句话,就让他敛了笑。 顾莞说:“你还是很在意跟随你多年的这些人吧?” 在意他们的生死,和将来。 倘若冯坤孑然一身,无儿无女无亲人,他或许可能已经追随沐贵妃而去。 一夜白头,顾莞有点难以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 但冯坤没有自刎,他离开中都之后,没有现身,不咸不淡,但也随大流动了。 能最后劝住他的悲恸,支持他扛过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必然是他身边的人。 所以顾莞猜,冯坤应该还是很在意他身边的殷罗这些人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他们那么好,你真的不多为他们想想吗?” 现在能不咸不淡,那以后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这年头还有兵的,北戎必杀。 现在战火不涉及镇武,但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想必,冯坤也很清楚。 冯坤讥笑一敛,面无表情,而殷罗田雨几人当即大怒:“你闭嘴!” 殷罗甚至后悔带顾莞进来了,他们怎肯让自己影响冯坤,他们都不会肯,殷罗厉声:“我们追随主子,上天地狱,我等不悔!” “你懂什么?!” 殷罗对冯坤急道:“您别听她胡说八道,”他一个箭步上前,冷脸推搡顾莞出去,站在帐门处的谢梓等人立即冲上来,双方甚至连刀剑都拔出来了。 混乱中,冯坤面无表情:“完了?” “那你可以走了。” 他冷冷道,讽刺勾了下唇,笑意不达眼底,往后靠在太师椅背上。 “不!” 顾莞喊了一声,她伸手,挥退谢辞等人,也挡了殷罗一下殷罗的手,她一个箭步上前,脱离了人群。 她就站在冯坤面前,两人相距不过四五步远,帐内终于静了一下。 顾莞一瞬不瞬盯着冯坤,她很认真说:“我知道,若你出兵,就必定你是真正愿意出,否则我说什么都没用。” 顾莞说完之后,低了下头,她从怀中内袋取出一个荷包,“我是来给你送这个东西的。” 她顿了顿,“你应该,还记得它吧?” 因为,这是冯坤的父亲当年的随身之物。冯良玉第一次见归宁省亲的徐氏时,临时见的,没带表礼,他赶紧摘下了颈项上的玉玦,赠与徐氏当作见面礼。 徐氏说,当时她父亲还急忙拦着,说不用,改天补上,这是冯良玉心爱之物。 一个小小奔马玉玦,马蹄踏章,而不是常见的马踏金钱。少年时冯良玉一见这个玉玦喜欢它,因为他说,人人都爱金钱,那谁来做实事要事,他要把这个玉玦天天挂着,告诫勿忘初心,只要当官一日,就要守住官印,绝不得川望蜀同流合污。 顾莞小心把东西倒出来,是一块很小的白玉玦,托在有些泥尘的莹白掌心,伸出递在冯坤面前。 冯坤脸色霍地变了,他腾一声站了起来。 他视线触及玉玦,倏地抬头,终于一反先前无波无澜的状态,那双冷电般的丹凤眼波涛骤涌,他一瞬不瞬盯着顾莞。 半晌,他冷冷道:“你拿这个东西来作甚?” 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倏地攒紧成拳。 两人都没说话,但两人都心知肚明,那点亲戚关系其实是真的。甚至当年,冯良玉和顾莞的外祖父太原牧徐襄还很熟悉,两人不但是亲戚,还是师兄弟忘年交。 徐氏大族,徐襄迎娶永嘉县主,任太原府牧,坐镇一方,而冯家阖族良善,却是地方小家族,不能给冯良玉出仕助力。 所以冯良玉最先出仕的时候,是投奔的徐襄。 顾莞深吸一口气,微微翻转手心,把那个玉玦倒进冯坤的手心,“物归原主了。” 她沉默半晌,“我确实是想来让你出兵的,我来之前,还说有五成把握,因为,我猜,你大概还没忘记你的父亲。” 冯良玉嫉恶如仇,耿介孤直,一生都在竭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开渠通水,为民请命,在这个日渐沉疴的世道坚守是很艰难的的,他灾年竭力调集赈粮,丰收又全力竭挡上面的抽掉吞税。 徐氏回忆:“那是很好很好的一个人。” 徐舅舅直接说:“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他咬死不松口不肯落井下石,冯家大约最后不会落到那般的田地。” 徐家,是被除去李淳那场糜良之乱牵连的,而冯家当时属徐家党羽之一,再被牵连的。 所以最开始,冯坤才对顾莞有那么一点微妙。对的,若有似无的一点不知名微妙。审视、冷眼,但从来没有打过招呼,就当过去渊源和那一点亲戚关系不存在。 要不是这次,顾莞也不打算认亲认戚,原主都没交集不认识,更何况是她? 她也知道成败就在眼下的,冯坤垂眸盯着玉玦,神色晦暗不明,似下一瞬暴戾而起的状态,让谢梓等人心弦紧绷,已经迅速来到顾莞的身边。 顾莞轻挥手,让他们后退,半晌,谢梓等人才慢慢后退几步。 顾莞扯扯唇笑了一下:“别担心,他不会无缘无故伤害我的。” 冯坤抬了下眼睑,面无表情,冷冷道:“哼,你倒是自信。” 顾莞其实也不是真笑,她顷刻就收敛了,轻声说:“如果你要动手,早就动了,不是吗?” 要归根到底的话,冯家当初其实算是被徐家牵连的,虽然关键是冯良玉宁死不肯指证。 但大面上来说,是这样没错。 冯坤第一次见顾莞,隐隐有种除两人之外谁也没有察觉的审视,不用怀疑,正是因为这段渊源。 但他最终没有对顾莞动手。 徐氏和徐舅舅,那是因为有了新的必要了。 仿佛曾经这些旧事,他都已经忘记了。 但正是因为这个仿佛忘记,才是今天顾莞那五成把握的根本。 “我外祖父和冯叔父,都很优秀,真遗憾,我没能见过他们。” 顾莞心里也挺紧张的,但她一字一句,尽量放缓速度说。 清缓了女声褪去平日的明快清脆,变得有些沉重,遗憾。 冯坤捏着玉玦的那只手,不禁收紧了起来了。 这年头,好人都难长命,一如谢信衷、赵恒,庞淮,高鸣恭,徐襄,冯良玉。 冯良玉是个很优秀的人,听徐舅舅说,他曾冒着大雨去亲自监督抢修决堤,差点被洪水卷走;他为了治下百姓能够多一点保命粮,因为丰收而被“惯例”多征分润的税粮,他气得脸都红了,和朝廷的征粮特使大吵一架,愤慨不已破口大骂,最后还是徐襄赶过来打的圆场,连钱带银把特使的口封满意了,这事才算过去。 那天深夜,徐襄把冯良玉和长子徐文广带进书房中,教导二人:“我们总得保存住了自身,才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对小师弟冯良玉苦口婆心:“你想想,若是你被调走整垮了,再来一个其他的贪官,你治下的百姓,才是真正的苦。” 徐襄呼了一口气,对冯良玉说:“往后,若遇上这种事,只管来我库房,把这些人喂饱了,事情就好办了。” 冯良玉耿耿于怀,难以屈服,但为了治下的百姓,最终还是咬着牙关受了。 冯家人的生活因此变得简朴,后院儿女预算会松些,但冯良玉对自己简直苛刻到清贫,他实在填不完,才会来找徐襄。 徐襄只好借着逢年过节,给他多贴补,以免冯良玉一家吃苦。 冯良玉都给了妻儿了,他不用。 就是这么倔强又暴脾气,孤直耿介的冯良玉,最后做到太原刺史。太原兼理辅助军备边境防线的后勤,那些年,太原一线的北军是这十几年来最好过的,冯良玉从牙缝里省着不舍得吃不舍得穿,私人是,公帑更是,他深知天时不定积攒不易,得多存着以备日后不需。 但但凡北军需要,却是大把大把地倾尽全力。 因为他说,北军辛苦了,都是英雄好汉,抗击外寇抛头颅洒热血,他们被保护在后方,哪怕省吃俭用一些,也绝不算苦。 顾莞发现,不管是徐舅舅还是徐氏,即便这样被冯坤威胁过,两人都对他并无什么怨恨。 细细说来,顾莞才慨叹,原来是这样。 那确实,也真的很难生出去怨恨来。 “我娘说,即便真的死了,就只当为冯家填命去,两家人死在一起也挺好的。” “只是不舍得我,我还小,和我没关系。” 顾莞再说起这些,心中也是感慨千万,说了这么多,她也说完了。 心里那口气也不禁泄了些,如果冯坤真的不答应,那她也没什么办法了。 顾莞另提起一股心气,如果真是那样,她就带着谢梓他们奔赴前线好了! 顾莞一直挺忌讳的,不太敢提起沐贵妃,但最后她说:“如果沐表姐还在,肯定不愿意看见你这样的。” 青衣白发,孤寂索然,心气和奋斗的目标一下子泄去了。 既然说了,那索性就一口气说到底吧。 希望冯坤没有忘记他的父亲和沐贵妃。 顾莞是望见了内帐的一件鲜红的嫁衣了,大红艳色,长长的孔雀尾,点缀了一片的金色绣片,纯金的色泽,精美的绣图,展开如孔雀南飞,如火如荼,美丽到了极点。 黄辛劝说完冯坤之后,回到内帐继续手中的活,冯坤携带的行李并不多,最重要的只有这几口大箱,战时奔波颠簸磕了一下,黄辛担心把婚服磕坏了,赶紧打开箱子挂起来检查。 一听顾莞说起冯坤的父亲,黄辛就停下了手中的事。 顾莞这个角度,刚好望见那件如火如荼的嫁衣。 冯坤一直都没有吭声,他静静僵立着,顾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该说了已经说完了,再说就累赘了,那枚玉扣也已经在冯坤手里了,她只攒住一个荷包。 她盯了冯坤片刻,最后转头,望见了那件嫁衣。 帐内寂静,那么多人,却雅雀无声,天终于彻底黑透了,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消失,暮色笼罩大地。 “你在看什么?” 冯坤转过身来,立即发现了顾莞的视线了。 他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否有触动。 顾莞一愣,半晌,她很诚实地说:“婚服,”她想了想,补充一句,“真漂亮。” 风不断卷起内帐帐帘,站这边这七八个人,只要眼睛不瞎,很难看不见。 说到激动的时候,她不禁有些感慨,冯坤这一生都身处于这种好又不好的环境。 什么都有了,拥兵自重,但偏偏沐贵妃又没有了;童年有一个很优秀很爱他的父亲,偏偏母亲又为难他很长时间;好不容易母亲也好起来了,结果没几年又这样。 但冯坤不需要怜悯,这样一个蹚过荆棘叱咤风云的人物,怜悯是对他的不尊重。 她又想起她和谢辞,“等他回来,我们就成婚了!” “以天地为证,遥拜父母,结为夫妻。” 顾莞转头,观察冯坤的表情,几缕带着银丝黑发落在鬓侧,他面无表情,看不出来什么。 顾莞深呼吸,要死了,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最后说:“可我还没有婚服,你有带其他的吗?能不能借我一件?” 中都的富贵人家,做这样的精美婚服,打版往往至少打几十件的,几十种款式都做出来以供选择,打版的第一版甚至和最后的成品没有一点相似。 顾莞也是被逼的,冯坤没有打断她的话,她只好一直说下去,她的心提起来,怦怦怦跳着,往昔敏捷思维因为紧张变得空空如也,想不到说什么才不突兀。 最后她遵从自己的本心,如果冯坤能借给她一件打版婚服就好了,最简单的就行,如果可以,她希望穿上嫁衣,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冯坤闻言不禁冷冷一笑,这是笃定谢辞能回来了? 真是好自信的一群人。 但他蓦转过头,顾莞的侧脸却突兀撞进他的眼内,顾莞其实和沐贵妃也有血缘关系,两人甚至脸型和眉眼有一些相像,都是柳眉杏目鹅蛋脸庞,五官轮廓中有那么一点因血缘而存在的影子。 平日顾莞飒爽如风,让人忽略掉她五官的柔婉,但此刻她心里记挂谢辞,褪去利索,五官就变得如诗的温婉柔和,霎时之间,染上温柔期盼。 风尘仆仆,都是为了她的心上人,冒险走了千里的路,一模一样。 冯坤心口犹如被重击了一下,刹那巨痛,痛得他几乎弯下了腰。 他本来要说的讥诮一句也说不出口了,哑声:“出去,马上出去。” 他哽咽着,暗哑竭声。 …… 大帐内,很快就清空了,只余他手中的玉玦,和那件大红婚服。 今天的今天,突兀而来的情绪冲击实在太多了。 冯坤倏地弯腰,泪盈于睫,眼泪控制不住,大滴大滴落在褐色的泥地上。 上面尚有残存的战场血迹。 过去种种,在眼前飞掠,他的父亲,他的心爱的人,那件大红婚服还悬挂在那里,花了足足十年的时间去精修调改,打版足足数百件,可惜,那个人终究是穿不上了。 他甚至都没见过,这件婚服上身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的? …… 帐外,夜色已经降临了。 来来去去的巡戍精兵都望过他们,殷罗和田雨刚才被叫进去了,可是里面还有一点动静都没有。 顾莞紧张得不行,如果可以,那当然是冯坤出兵更好的,朔方军再士气如虹,谢辞再笃定说还有救的可能,那也绝对是一场相当艰苦的血战。 她反复忖度自己刚才说的话,不多不少,刚才在冯坤能听见去的幅度内,少了不到位,多了大概就会用力过猛让人反感了。 还有最后的一句,冯坤应该没有感到冒犯吧? 顾莞判断,冯坤当初没对她做什么,甚至没对谢信衷几分落井下石,只冷眼嘲弄,说明,他内心深处是不肯否定他的父亲的。 冷嘲轻蔑,暴烈残酷,对这个冷酷的世道看得透彻到底,弄权篡位,雷霆手段,他这一生的经历和内心情感都系一样复杂得难以言喻。 但冯坤对他的父亲,必然有着很深很深的感情。 佐证原书描写的,表姐出现之前,唯一爱护他的只有父亲。 他出生的时辰不好,这也是母亲认为难产是他的锅的原因,讨厌他的根本因素。 时人普遍都信的,因为当时有几桩凑巧的事情,冯坤出生当年,他的祖母和外祖母都先后去世了,后者原来还很康健,突然就死了,就说是他克的。 但他父亲从来都不信,断言否定,宴席上痛斥亲戚保护小小的冯坤,但凡有涉及的下人,全部换掉,并疾言厉色痛骂了他的母亲,把他接出来前院同住,并把心腹都放在他身边保护他。 文官疾言,耿直心肠,父爱如山,从未改变。 顾莞抿心自问,如果这是她老子,怎么也该烙下一个不锈钢般的印了。 帐内。 冯坤久久伫立,自殷罗和田雨进来,他就面无表情一直站在大帐中央。 最终,冯坤动了,他倏地转过身来,冷冷道:“传令范东阳,点兵,驰援沣水以东。” …… 冯坤这个人,历来想做就做了,没有为什么。 帐帘一撩,一身银甲的冯坤站在帐帘之后,高瘦冷淡,眉目凌厉傲然。 并且他还做了一件让顾莞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个超级大的紫檀木匣子捧了出来,黄辛递到顾莞面前,打开一看,竟然是那件如火如荼的大红婚服。 冯坤淡淡挑眉:“看什么?借给你穿一次,完好无损,还给我。” 他想看一看,这件婚服上身,究竟会是怎么一个模样。 顾莞眉目间,有沐贵妃的影子。 顾莞惊得差点说不出话,捧着这个匣子,她简直觉得承受不住,受宠若惊,“……哦,哦哦。” 她赶紧小心阖上,把匣子交给谢梓,再三叮嘱,你别上战场了,小心保管。 冯坤视线没并离开匣子,跟着它从顾莞手中到了谢梓手上,少倾,才挪了开去。 他抬眼瞟一眼硝烟滚滚的天空,这边的战声已经渐渐停歇了,倒是有各部的水车不断从他们前方不远经过,去沣水上游取水。 冯坤不禁轻蔑一笑。 都是些趋吉避凶的东西,怕是还想着在覆巢当他们的完卵。 不过也是,谢家这样的人,也不多见。 谢家的人,你说他聪明吧,确实聪明,你说的笨吧,又确实很笨。 就是一不小心,很容易就把自己玩死了。 冯坤淡笑一敛,翻身上马,范东阳自动退到他身侧,冯坤懒得直接下令,冷冷道:“传令吧,目标沣水以东,全速进军。” 范东阳当即应了一声:“是!” 冯坤盯了顾莞一眼,他淡淡道:“下不为例!” 再有下次,别说表妹,就算亲妹他也会让她见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作者有话说: 莞莞和冯坤这个远房亲戚关系,其实交叉点徐襄,两边都分别写过了。 啊这章真的肥,昨天请假在家,今天上班了就没那么肥了哈哈,最后,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 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100章 悍然获胜,军婚之盟 而这个时候, 谢辞已经率朔方军抵达的沣水决堤区,悍然加入大战当中了。 踏踏的马蹄,凛动的军靴, 朔方军上下士气如虹,兵分两路, 他率西路淌过水而过。 深水区决堤太凶猛,不是战马和普通兵卒能蹚渡过去的, 他们走的是浅水区。 浅水区已经被北戎兵牢牢堵截住,这是个争分夺秒关口, 谢辞判断, 朝廷大军必定能支撑一段时间,张慎黄宗羲等人不是泛泛之辈, 哪怕深陷重围, 也必能控住阵脚并不会一开始就一泻千里被人鲸吞的。 所以他判断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还有得救, 但再拖一天两日,那就不好说了。 这是一场巨大的消耗战,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无时无刻不在被剧烈蚕吞着。这个时候, 什么阴谋诡计旁敲侧击的战策都不好使了, 唯一能做的, 就是血战厮杀, 杀开一条血路, 和内部的突围的朝廷大军汤显望部成功相接,而后合二为一, 再奋起和北戎厮杀血战! 这个战策的最前期,是最艰难凶险的, 一旦判断稍稍失误, 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顽强, 那朔方军将深陷重围,被二度包裹,陷入和朝廷大军同一下场。 而哪怕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很坚强,要厮杀进去也极其艰难。因为朝廷大军汤显望部及驰援的朔方军加起来,兵力也不过和围杀的北戎军大约持平,但北戎军骑兵多很多,战力还要优胜于他们。 所以谢辞第一眼挑选的这两个援战方位,都是不利于骑兵冲锋的。尽最大的可能,削弱他们挺进包围圈中与朝廷大军汤显望部相接的困难程度。 所有能利用的天时地利条件都利用起来,包括火药桐油,谢辞忆起当初英烈坡是顾莞救他的那个鞭炮牛粪的烟雾弹,他下令把干马粪捏碎填进油纸包的黑.火.药,浇上桐油,尽最大可能做开路之用。 每一步,都注定不容易,但谢辞全无惧怕,战意随着热血飙升到了顶点。 一蹚渡过浅水区,当即暴起一声雷鸣的厮杀,朔方军呐喊着冲锋而上! 大军结成锥形阵,如同一个尖锥一样,狠狠地插进了如同巨大旋涡一般的战场上,喊杀声震天! 而位于包围圈最中央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 汤显望浑身血和汗,眼睛都被血喷溅得快睁不开,青州军是最狼藉的,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知他是不是后悔了自己的拼命和脱轨。 但不管他后不后悔,张慎黄宗羲宋濂升等五员大将所率的朝廷大军还是第一时间包裹保存住了他,让青州得以喘息一下重整阵脚。 接下来的变故,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他们彼此之间甚至来不及多说一句话,就奋身大战之中。 谁知没多久,西北方向突然“轰隆”一声,整个沣水大堤决了一半,黄浊河水滚滚冲入,一下子将右翼切断在另一边了。 被北戎大军团团包围绞杀,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很快就陷入敌众我寡的孤军作战之中。 没错,是孤军作战,几乎决堤一刹,所有领军大将面色大变,很快就想明白过来了。 决堤区的西边,战声渐停,几乎没有任何声息。 陷入重重包围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被北戎骑兵一轮轮冲锋收割,不断的大批兵将倒下,鲜血喷地湿透了整一大片的战场,他们根本突围不出去。 正当他们悲愤绝望之际,突然听见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大战包围圈中耳边隆隆听不见外面的马蹄声和军靴行军声,但一个多时辰之后,南边的三戟弯和西边的决堤区突然暴起一声巨大的冲锋呐喊,战鼓隆隆穿透所有响彻整个战场,紧接着,北戎包围圈的这两个方向同时一紧,显然遭遇的猛烈的攻击! 所有的兵将,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的,几乎绝望谷底的心,陡然大震,“援兵!是援兵——” “来救我们的!!” “有援兵来了——” 许多兵士激动得失声高呼,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了,黄宗羲站在最高点的小岗竭力指挥,所以他第一时间望见蹚水奔来的援军,那一面赤红黑边的朔方中军将旗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他失声:“是谢辞!” 竟然是谢辞! 只有一部,义无反顾,谢梓率着他的朔方军投进这场绞杀围战之中,来救援他们了。 黄宗羲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从前种种尽数化作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情绪,汹涌顶着他的咽喉!他紧紧攒着拳,但黄宗羲抬头了一息,他几乎是确定有两个方向的援兵一刹,他厉声喊:“没错是援兵!全军听令!全部都有,西北、正南两个方向,全力突围——” 现在不是高兴欢呼的时候,援兵只有一部,他们要竭力全力,杀啊,冲出去—— 北戎王呼延德脸色当场就变了,又是这个谢辞!枷塔山部简直就是个废物,枷塔山部是他特地安排去狙截拦住谢辞的,谢辞既然能来到这里,说明枷塔山部已经大败了。 他一刹怒不可遏,但顷刻扬起弯刀,遥直西路谢辞方向,厉喝:“冲上去!全部绞杀——” 他咬牙切齿,亲自率亲部掠杀迎战冲了上去。 里外中三方,顷刻狠狠地厮杀在了一起。 …… 再说顾莞这边。 她心说,别说表哥了,只要肯出兵,你就是我亲哥。 她几乎是冯坤一出来的时候,就忍不住露了笑了,又立马收敛住,一脸受到教训抿唇的做低伏小表情,生怕冯坤反悔。 直到兵马鳞动,疾奔望东而去,走到半路,她这才大松一口气,和谢梓他们对视一眼,露出笑影。 她紧紧跟在冯坤的中军帅旗之下,冯坤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不过最后懒得说什么,这时一幅超大的牛皮地形图拉开在他马下,冯坤垂眸扫了扫,淡淡令道:“绕南边的渠原自容瑒道进军。” 顾莞也是看过军事地图的,一听,赶紧说:“那西边呢?” 西边也是谢辞营救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的重点区域啊,朔方军兵分两路。 冯坤淡淡一笑:“留给李弈。” 顾莞一讶:“李弈?” 冯坤有点讥诮,两部驰援,那李弈该很快就能自昏迷中“醒转”了,哼笑两声。 他不再瞅睬顾莞,哼笑一敛,一夹马腹,往前去了,殷罗等近卫紧随其后。 兵马律律而动,迅速左军转前军完成,最前方的精兵已率先往南绕去。 夜色之中,冯坤驻马立在中军最前方,这个方向正好冲东边的沣水动战场方向,战声浩大惊天动地,远远传至,显然朔方军的前锋已经抵达了沣水战场,如滚水下了油锅,一下子就爆发出激烈的大战声动。 血战已经开始了大半个时辰了。 冯坤有点讥诮勾唇,须臾敛了笑,他淡淡道:“但愿谢辞别太让人失望。” 别没等他到,就把朔方军给打掉大半了。 在这等量级的绞杀驰援战中,这是很容易发生的事。 …… 谢辞当然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事实上,朔方军气势如虹,狠狠地插入北戎大军之中,加了马粪的土制火.药包炸响,烟雾滚滚,猝不及防之下,北戎骑兵剧烈咳嗽起来,马更是难受得四蹄乱踢。 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朔方军狠狠往前插入一段,彻底和北戎大军绞杀在一起。 长矛、尖刀、马蹄勾镰、铁蒺藜桁索,骑兵的强硬冲锋,尖锥阵,鱼鳞阵,战场厮杀极其激烈,但两边强冲的朔方军一直死死抵住了北戎的冲杀,阵脚没有乱。 谢辞一度和北戎王呼延德亲身大战,这两个可以说得上当世一等一战力的男人,弯刀对上长枪,格挡挑刺剧烈的拉割,火花迸溅,刺耳到了极点。 两阵中军冲杀在一起,这两人连续大战了二百多回合,震得手臂都发麻,谢辞天生臂力过人苦练多年,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这种感觉,那就是呼延德。 不得不说,和西北战场时相比,呼延德的武力值有了显著的提升,显然他勤修苦练并未松懈过半分。 谢辞在提升,他也是。 如鹰隼如虎狼一般的四目相对,恶狠狠地泛着红盯着对方,再度率兵冲杀在一起。 谢辞对呼延德的警惕戒备程度,通过这次交手,又再度提升一个顶级。 这场短兵交战,最终以双方都负伤暂告一段落,谢辞是轻伤,手臂被弯刀划了一道直至肩背,而他长枪一震,不退反进,同时身躯一个后下腰,刺中了呼延德胸膛。 呼延德及时往后一个暴退,直接仰翻下马,枪尖划破他胸膛表皮,在他的肩膀戳一个血洞! 几乎是马上,谢辞身后的朔方军爆其一声兴奋的厉呼,尖锐高昂振奋到了极点!而北戎这边看不清前面,只远远见王坠马,还以为受了重伤,一时大骇,士气一滞,被秦关陈珞率亲部顷刻就冲锋过去。 呼延德虽然很快控住局面,他重新上马就稳住了军心,小范围的骚乱关系不大,但谢辞抓住这个时机,已经荡开一大片,杀得身边几乎一个真空,朔方军暴起一刻钟,最终成功竭力突围的朝廷大军朔方望汇合了。 所有人都浑身浴血,而在汇合一刻,隆隆交汇成一个整体,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是援救还是被困的一方,心中都大定了。 第一步突围和援汇成功了。朝廷大军比谢辞预计中的还要顽强得多,保存实力和厮杀突围比想象中要更加悍然,比最好的预算,还要早了两刻钟成功汇合。 顷刻间,突围战和救援战旋即转变为一场胶着的冲杀对战。 ——这个时候,整个朔方军和朝廷大军及汤显望部已经深深镶嵌在北戎大军中,呈一个“丿”形,他们需要做的牢牢稳住阵脚不被重新冲断并渐渐向一方汇聚成团,把另一边的朔方军及朝廷大军带出来。 但在此之前,他们需要做的是一场最猛烈的厮杀,只有抵住北戎骑兵的冲锋,处于不败之地,上述一切才有可能实现。 谢辞根据地利条件和战况,迅速定下以南边渠原秦显率兵进军的方向作为退守的根据地。 秦显很快得令,他咬着牙关,率兵狠狠占住这个位置,宁可战死,也绝不后退半步。 北戎骑兵爆起最激烈的呼啸声,不知北戎王呼延德下了什么命令,北戎攻势一下子变得剧烈起来,骑兵拉开距离,狠狠冲刺而上。 而谢辞亲自率兵在最前方,双方甚至没有喘过一口气,旋即再度重重的厮杀在了一起。 这场战事,迅速进入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状态。 就在双方血战到最激烈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滚雷般的急行军声音,一南一西,一远一近,在硝烟滚滚的夜色中,由浅至重,迅速往沣水以东推动而至! 谢辞精神一振,还真的有援兵来了! 莞莞真厉害! 他手持银枪,跨马冲杀,身先士卒,一身黑甲浑身血污,犹如战神一般,连斩了三员北戎大将,他倏地勒停马,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气沉丹田抬头高啸:“援兵已至!全军听令——” 哨兵飞马而至,谢辞根据援兵的情况,迅速连下七八道的军令。 朔方军和朝廷大军爆起高呼应和,团团竭力一收,而后往两个方向爆发冲杀而出。 旌旗招展,马蹄军靴雷动,夜色中,一刻钟之后,援兵突破了限于地形无法一并围攻朔方军和朝廷大军的北戎步兵,泱泱冲杀悍然很快加入了沣水大战场。 呼延德面色丕变:“镇武军?怎么可能?!” 至此,北戎大军的绞杀计划终于宣告破产了。 援兵的再度出现,甚至连决堤西边也引动厮杀起来了。 被决堤区挡在西边的北戎兵原来绕道沣水上游返回主军,被一连串的变化引得掉头扑回去了。 但那边和目前的谢辞也不甚相干了,得了援兵相助,朔方军和朝廷大军战意如虹,暴起奋杀至天色大亮,最终成功将北戎大军杀退了,将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援救出来。 朝廷大军血战异常激烈,但由于谢辞来援及时,损伤得并没有过分严重。 …… 战事结束了。 沣水以东的大战场仍余热着,谢辞已经指挥人赶紧去抢修沣水大坝了,不断汹涌冲进的黄浊河水才渐渐缓和下来。 谢辞站在决堤区的最边缘,目视浩汤水浪,他深呼吸一口气,摇了摇头,作为战场,即便打赢了,吃亏的也是他们。 况且总体来说,这第二大场的迂回大战,他们并没有赢,是呼延德赢了。 八方合军已经被他弄得四崩瓦解了。 不过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值得高兴的,因为驰援战胜利了,他们力挽狂澜成功,最终把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救援出来了,并且损伤不是很大。 今天风很大,呼呼吹着,吹开了滚滚的硝烟,云层覆盖的天空亮了一些。 谢辞伫立片刻,随即翻身上马,去处理其他事宜。 首先确定了朔方军的情况,接着又马不停蹄前往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的方向。 汤显望受了伤,被扶着勉强爬上马背上,一见谢辞过来,他难堪地低下头。 谢辞没说什么,拍了一下他的肩,只道:“不管怎么样?只要最后能把把北戎赶出去就是好的。” 汤显望身后也有老母儿女汤氏一个大家族,若是北戎占据中原,他身后的这些人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自负枭雄豪杰,也有私人感情,退一步未尝不可。 谢辞再往前走,就遇上了半躺在土丘坡下黄宗羲,这个老皇帝曾经的心腹股肱。 黄宗羲半身伤口,刚刚止血完,近卫飞马去驮军医中。 他远远看着谢辞一路策马检视看过来,待朝廷大军和朔方军并无太大的差异。 他慢慢撑着坐起身,“……你为什么会来驰援?” 黄宗羲也是消息灵通之人,战事一歇,他外围的哨兵进来,他已经知悉很多事情了。 谢辞毫不犹豫道:“我当然要来驰援。” “我们都可以死,唯独大军不能死,若大军死了,谁来抗击北戎?” 谢辞说得光明磊落,个人生死可以度外,但五岳四海不能,家国不能。 他在嘉州皇宫说过,国非此国,国非朝也。 也没有过分的亲昵收复人心,但一句话,斩钉截铁,自然而言,又理所当然,力有千钧。 黄宗羲心血上涌,喉头滚动片刻,他哑声:“你说得对。” 到了今时今日,发现那些效忠,那些权斗,都不足为之道。 过去老皇帝对他的提拔和施恩,也不过是小道。 在家国民族危难之际,显得是那么的黯然失色。 谢辞没多说什么,他很忙,他很快就转身而去了。 青蓝披风染血,迎风划出一个举重若轻却刚硬如铁的千钧弧度,军靴落地快步转身而去。 黄宗羲怔怔看着谢辞的背影很快走远,至消失不见,他伏在泥地的手臂上,紧紧蹙眉哽了片刻,最后长长呼了一口气。 远处的山丘之上,冯坤银色铠甲黑色氅衣,迎风猎猎,他淡淡扫视整个大战场,最后目光落在正在说话的黄宗羲和谢辞身上。 瞥了片刻,他淡淡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而去。 冯坤没有和谢辞见面,谢辞找到殷罗的时候,殷罗道,冯坤已经离去了。 倒是和李弈见面了,李弈得悉朔方军和镇武军先后驰援之后,他松了一口气,也立即点兵驰援了。 决堤区挖出沟渠,泛泽区边缘的水渐渐褪去,李弈和谢辞站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李弈见谢辞,掉头迎上来,两人伸拳头碰了一下,李弈吁了口气:“幸好你来得快,底下人的不敢自专了。” 李弈视线落在身前的谢辞身上,谢辞长眉入鬓鼻如悬胆,英俊的面庞血迹点点,凌厉猩红又坚韧,黑甲蓝披,威势十足。 他目光不禁有些微妙和复杂,但眼睑微垂了垂,再抬起已不见。 谢辞笑了笑:“也是为难。” …… 战后的事情也很繁杂,待战场慢慢收拾完毕,堤坝已经用重土重石厚厚堵上,余泽也已经挖沟渠引到合适位置成湖泊,伤员处理安置完毕,各部大军开始整军,重新折返西边的驻营区。 谢辞完成了这些事情之后,他开始寻找顾莞。 昨日一早下了点小雨,洗涤干净了硝烟浑浊的空气,他们终于嗅到了一点的海风特有的潮闷。 据说濒海夏季多飓风,也不知是不是真? 各节镇的兵马,一营一部渐次开始整军集结,泛着黑色的战场泥地,谢辞快马驰过。 他睃视着朔方军医营和后勤军所在的区域,没发现顾莞,又往决堤填土区飞驰而去。 顾莞和张宁渊秦瑛几个各自扛着锄头铲子,和乌泱乌泱很大一队的兵甲陆陆续续从河堤的方向回来。 她脸上黑一道黄一道的,头上还有黄土,和张宁渊边走边说,两女被张宁渊逗得哈哈大笑。 顾莞忘了点东西了,小跑回去叮嘱刚才和她一起的什长,说完回头的时候,忽听见一阵嘚嘚的马蹄声,离得远远,便见身披青蓝氅衣的谢辞当先一乘快马而来。 离得远远,人还只是一个小点的时候,她就把他认出来了。顾莞不禁笑起来了,她一下子就把锄头丢下,往那边跑过去,“谢辞——” 小雨洗涤了空气,硝烟焦味被压了下去,河风拂面,有一点清新,前方的刚刚修补起来的长长堤岸,堆成一座褐黄小山,而谢辞身后是一列列行走有序集结中的各节镇大军,坚硬的黑色铠甲在策马疾奔中有摩挲的声音,但他心中喜悦柔情大盛,谢辞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 在轮番的大战和战后处理结束之后,他终于可以,做一点盛载满满他私人情感的事情了。 两人向对方飞奔,一个跑一个骑马,笑着奔向对方,终于到了近前,谢辞一翻身下马,两人兴奋地拥抱在一起,须臾分开,相视而笑,两双眼睛盛满了欢喜。 谢辞小声说:“莞莞,我们成亲吗?” “好啊!” 顾莞眉眼弯弯应了一声,“你先跟我来!” 战事结束了,他们要成亲了。 以天地为证,遥拜尊长,数十万大军作见证,完成他们彼此间最期待的婚礼。 哪怕此刻一个人铠甲褐红污渍,一个黄土一道道,汗流浃背,但也完全不影响他们的欢喜和期盼。 顾莞拉着谢辞,两人牵着马到一边小丘之后,顾莞已经把手脸洗干净和身上擦过了,她小心翼翼,打开那个紫檀木大匣。 一件精美绝伦的大红嫁衣,金灿灿的金色绣片,纯金璀璨鲜红夺目,如火如荼,美丽到了极点。 顾莞都不禁下意识屏住呼吸,生怕碰坏了它。 谢辞惊讶,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这是哪来的?” 他欢喜得不得了。 “冯坤借的。” 顾莞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为啥借她,但不重要了,重要是,她有婚服了。 漂亮得让人屏息的大红嫁衣。 顾莞阖上紫檀木匣的盖子,她笑弯了眼睛,“咱们回去吧!” 两人甚至没有特地去洗浴,因为到了这份上,那些繁文缛节反而让这个万军阵前证婚盟的军婚失去了它畅然相爱的一往无前。 他们根本就不在意,不需要。 两人携手,策马飞奔回到朔方军的营地。 彼时,斜阳满天,正是昏时,谢辞简单擦了一下脸颊的血污的甲片的上污渍,换上了一件鲜红的披风。 过往他不爱用大红氅衣,说是靶子,除必要时披上,譬如振士气,不用就扯下。 但此时此刻,浓烈的大红为他的眉目染上喜色,黑甲峥嵘,军威赫赫,明红的披风鲜艳夺目。 大军粼粼回营,正是当时,他快步而出,策马飞奔于众军中穿梭而过,直奔最前方。 而顾莞换上了那件可能是当世最精美绝伦的大红婚服,如火如荼,鲜红艳丽,长长曳地长尾,一片一片点缀缝上金灿灿的绣片,这是一件华美的凤翼孔雀尾嫁衣。 凤凰于飞,孔雀南归。 她翻身上了马背,策马迎风往谢辞方向而去,如同一只翩翩飞翔的金孔雀,在夕阳下折射出夺目的光辉,她红的似火,金色璀璨夺目,如火如荼。 两人笑着奔向彼此,马蹄踏踏鲜红衣袂翻飞,走在最前方的朔方军立即就停下来了,惊讶看向前方。 在天光中,在迎着风,两人最终在最中间的前方相汇,两人都惊艳笑着看着对方。 谢辞翻身下马,一步上前,冲顾莞伸出手;顾莞笑着,将手递给他,也翻身而下。 两人走了九步,到空旷处,九是数极,盼他们长长久久,相伴终生。 不管生命有多长,唯盼他们能牵手此生。 “天地为盟,我谢辞/顾莞今日与顾莞/谢辞结为夫妻,万军作证,不负此生!” 两人撩起婚服和披风,双膝着地,并肩跪在褐色的大地上,叩下了三个响头三拜。 之后,又转向中都方向,和朔方的方向,各拜了三拜。 最后,他们起身,相对分开,面对着彼此,重新跪下,俯身三次,夫妻对拜。 每一拜,都是认真而虔诚,洋溢着满满的喜悦的。 秦显陈晏秦瑛张宁渊等人已经先后围拢上来了,他们先是惊讶,紧接着就是喜悦,满满污渍的脸上,露出了大大的笑脸。 他们欢喜对视着,给当了最近的证婚人。 秦显先带头的,他声音低沉又醇高,洋溢着满满的欣悦,唱起来那古老的《周南·桃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年轻的姑娘,今天披上嫁衣要成婚了,愿她夫妻和睦,如桃满枝头,硕果累累。 从古到今,有不少的婚嫁名篇,但秦显就选了这篇桃夭,他盼着谢辞和顾莞开花结果,如同那硕果累累的桃树,经历冬雪春寒和夏雨,最终在秋季,收获得最好的果实。 这是诗经,脍炙人口,自古传唱,哪怕不识字的兵卒,也会唱几句。 渐渐着,大家就一起合唱起来了,自秦显他们往下,到校尉士官和普通的兵卒,渐渐高声地唱了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古老而淳朴的歌谣,带着最美好的祝愿,很多兵士露出笑脸,一遍又一遍唱着,一起见证这一场匆忙却不简陋的婚礼,见证着他们的主帅,他们朔方的天,完成了这场军婚。 谢辞和顾莞在歌声之中,完成了夫妻对拜,他们站起来,手牵着手,笑着看着对方。 天地作证,遥拜高堂,他们就在今日,结成了夫妻。 黑甲鲜红,铁血柔情,众军阵前,相视而笑,在来年的今天,两人将共贺婚盟。 作者有话说: 蹬蹬瞪蹬,这应当是一场最别开生面也最美好的婚礼了,走过漫漫长路,来之不易啊! 哈哈心心发射!明天见啦亲爱的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sasa”扔的地雷哒,么啾啾啾!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笔芯笔芯哈哈`《 》 100-105 第101章 “谢辞,你敢接不敢接?!” 一轮红日没入大地, 余晖与夜色交织,一顶顶帐篷终于正经撑起来了,篝火熊熊燃烧, 映红了彼此的脸膛,和东边天际的星子交相辉映。 谢辞和顾莞也没搞什么特殊的, 也就火头军推开大灶,给主帐上了一个三菜一汤的晚餐, 全部一大锅烧开,盛了十几个碗盘, 和秦显他们席地围坐着一起吃了。 简简单单就过去了。 不过两人也没什么遗憾的, 他们心目中的军婚,就是这样的, 简单而不失隆重。 吃完晚饭之后, 他们手牵手走出来, 抬头望天,风很大,渐渐吹散了浓厚的云层, 半边天空露出深蓝的苍穹, 天朗气清。 谢辞和顾莞沿着褐色泥地的甬道一路出来朔方军营地, 登上一个小山岗, 上面的青草还有好大一片, 两人便索性坐了下来,侧身背靠背坐在一起。 也不需要很亲密的动作, 不合适,就这么侧肩靠坐的, 她把她的脑袋打侧靠着他肩臂上, 感受着难得静谧。 “今晚天色真不错。” 谢辞这个方向, 正对着天清气朗的半边夜空,脚下是连绵不断的大小营帐。 基本都安置下来了,火头军正推着餐车给各营送伙食,星星点点的篝火和辘辘的餐车和人,军营里面,最热闹就是这个时候了。 他的驰援换回的这份静谧和热闹,当时觉得肩负的那份重任沉甸甸的,但如今却感觉分外的轻快和愉悦。 谢辞心情很不错,微笑看着了一阵,低头,发现顾莞正眉眼弯弯瞅着他,两人对视一眼,不禁轻笑了起来。 靠坐了好一阵子,顾莞直起身,“好啦,我得去把婚服还给冯坤了。” 那明显是于冯坤而言,是很珍贵的东西,顾莞还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肯借给自己,但用完之后,她还是想赶紧还回去,因为她怕出纰漏弄坏了。 她问谢辞:“你去吗?” 谢辞想了想,摇头:“我不去了。” 冯坤明显并不怎么乐意见他,算了,朔方军里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处理的。 两人站起身,顾莞踮脚亲了他脸颊一下,谢辞立即露出笑脸,她笑说:“那还是我自己去吧。” 顾莞也觉得自己去更合适一点。 “嗯,”两人牵着手从小丘顶上下来,谢辞说:“等你回来,我们去拜见闻太师吧。” 他想带顾莞去见一见闻太师,闻太师让人敬重,如今这大营内也就闻太师算一个尊长,不管于公于私,谢辞也觉得应该带顾莞去拜见一下才合适。 顾莞笑了一下:“好,那我们回头就去。” 她挥挥手,翻身上马,回头冲谢辞笑。 谢辞也笑,她一扬鞭,带着谢梓他们嘚嘚跑远了。 谢辞送出了好几步,才停了下来。 驻目良久,一直到顾莞一行背影消失不见,他才移开视线,“我们也走吧。” 趁着这点空档,他得赶紧把布防巡哨先安排下去。 …… 两人也不是不分场合黏腻的人,饭后消食走了一圈,就当度蜜月回来了。 两人分头回了营之后,顾莞就马上去还婚服了,先用净的干棉布反复地擦过曳地的裙尾内侧,她下马时拖拽过泥地的那部分,洗是不能洗的,丝绸礼服下水之后黯色会变形。 她仔仔细细擦过之后,小心将它折叠好,原样放回那个雕纹精致的紫檀木大匣子里,之后带着,一路骑马跑到镇武军大营那边。 不过冯坤并不在营中,她被带着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朔方军大营外另一侧的一个小山岗上。 山势不高,但怪石嶙峋陡峭,这里不好上来也是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半人高的长长茅草一丛一丛的,夜色已经渐渐深了,深蓝的苍穹变藏蓝,夜色漆黑,顾莞被带到上来,才看见十好几个人影无声立在山岗上。 冯坤站在山坡最高的位置,长长的茅草之后,一大块岩石的位置,夜色很黑,风声呼啸,他青竹色的高瘦身影淹没在暗的夜色里。 顾莞走到上来,回头望,才发现这里如果顺着来时的小路下去再一直往前走,可以走到她和谢辞刚刚大婚现场的不远的地方。 夜风吹拂,仍有一些炎意,只是望向冯坤所在那道独立在深宵山坡上的身影,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寥孤冷感,青竹色的襕袍衣袂在风中索然抖动。 冯坤转过身来,顾莞感觉他那锐利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她赶紧把紫檀木匣子用双手托起来,“我来还衣裳的。” 她把盖子掀起来,有点歉意说:“这里地面不干净,裙摆我用干棉布擦过好多遍了,不好意思。” 顾莞头发特地束过了,但她并没有一把梳子,用手耙两下重新用发带束在头顶的发髻,几缕乌色的发丝垂落在脸庞,夜色朦胧,眉眼间的温婉精致比那日还要更多了两分神似。 红衣似火,那件大红婚服终究上了身,顾莞穿着它,与人携手一步一步走向前方。 天高地阔,长挑玉立,如火如荼,璀璨金色。 果然,上身后,如他当初想象的一般模样。 冯坤垂眸看着她手上的那个匣子,风吹索索草声,他一动不动。 夜色很黑,他背着光,顾莞也看不清他的表情,更不知他是什么情绪,殷罗无声上前,把匣子接过捧住,顾莞知道自己该走人了。 “那,我就告辞了。” 转身之前,顾莞小小声说:“谢谢你了。” 不管从前如何,一码归一码,出兵和婚服,真的该感谢他。 冯坤慢慢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顾莞等了一会儿,他没说什么,她点点头,就转身离去了。 带着谢梓几人一路下了小山岗,最后回头望一眼,不过长草索索,这个角度已经望不到那个位置了。 她也就不管了,事情还多着呢,和谢梓几个无声对视一眼,大家都没说话,于是就翻身上马,回营去了。 …… 然后,谢辞就带着顾莞去拜见闻太师了。 顾莞还完婚服回来了,谢辞已经等了她一会了,披风想了想,没换回了青蓝色的。 朔方军的大营和朝廷大营就紧邻着,一顶顶帐篷陆续撑起来,沿着帐篷甬道和大片小片的空地,两人骑马去到朝廷大军驻扎的中军,张慎黄宗羲吕亮五员大将刚刚自闻太师的大帐撩帘出来,商容和赵信河送出来了。 不管前者还是后者,脸色都难掩沉重,不过见得一身鲜红披风的谢辞和顾莞,中军也已经得讯了,张慎商容他们露出一抹笑,说了一声,“恭喜。” 张慎等人抱拳道,见顾莞眉目姣美腰背笔直,一袭小巧多了的甲胄在身,格外的年轻和英姿飒爽,两人并肩而立,宛如一双璧人,他们也很替谢辞高兴。 一时之间,冲淡几分诸人眉宇间的沉重。 谢辞顾莞微笑抱拳:“感谢,可惜没有喜宴,不能请诸位喝上一杯。” 吕亮是个三旬多的大汉,驰援战上刚和谢辞背靠背拼杀过,他笑道:“我们回去各自喝上一盏,也是一样。” 说得大家都不禁轻笑起来,顷刻微笑稍敛,黄宗羲几人说:“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好!” 大家站在帐门前简单说了几句,各自抱了抱拳,黄宗羲他们布防还没做,事情很多,匆匆就回去了。 谢辞顾莞转身目送他们,片刻,收回视线,两人对视一眼,微笑都敛了,心里不禁生出了一些不好的预感。 ——如非特殊情况,大将回营,第一件事该做的就是安排布防巡哨,哪怕已经和敌军拉开距离暂不会出现危险。黄宗羲他们和谢辞还不一样,谢辞底下有秦显陈晏等大将,在朔方军内,谢辞的位置等同朝廷大军的闻太师。 而黄宗羲他们是实际操作的。 并且还有一个,张慎黄宗羲的伤势可不轻,他俩最该做的就是抓紧时间养伤恢复,而不是一身绷带套上重铠勉力撑着来见闻太师。闻太师也不应该让他们来,该早早就让人传话过去了。 还方才他们所有人神色的沉重。 谢辞和顾莞对视一眼,两人心里不禁一沉。 …… 谢辞和顾莞微微俯身,进了大帐。 一进来,就是一阵沁凉的感觉,冰已经取回来了,汤显望叫开最近的博州城,从里头的大户人家取了冰回来,外帐内帐都放上了冰盆。 但除了沁凉的感觉以外,还弥漫着辛涩带苦的药味,和一种久病之人居所的那种憋晦味道。 商容在梁慎他们来之前才卷起窗通风过,但这种味道还是挥之不去。 闻太师躺在病榻上,沟壑潮红的面庞现出笑意,皱纹舒展开来,他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发自内心高兴过来,“……小四,这是你媳妇儿?” 很虚弱很虚弱的声音,谢辞顷刻快步上前,握住闻太师的手,点头说:“是的,她叫顾莞。” 如今人介绍,多数什么氏,譬如陈氏、李氏、顾氏,女子的闺名鲜有示外人的。 但谢辞就这么自自然然说了。 闻太师经历的事海了去了,也没惊讶,抬头微笑冲顾莞点点头。 然他这么一抬头,顾莞也走到近前了,她就发现,闻太师脸色非常非常差,呈一种灰败的暗淤色,床头小几放着刚喝空的药碗,但服药后他的脸色并没有丝毫好转,呼吸细而乱,微笑很慈祥,但双目蒙上一层毛玻璃般的浑浊,容颜也很枯槁。 顾莞也是学过医的,她这辈子不是没见过垂死的人,她第一眼就确定了,闻太师怕是真快不行了。 闻太师哆嗦着手,摸了一个备好的玉玦递给顾莞当见面礼,顾莞赶紧接过,羊脂白玉带着体温,格外烫手,她看谢辞。 谢辞眸底也沉甸甸的,他微微点点头。 其实他上次就发现了,闻太师不大好了,吐了血的高龄老人,一般都活不长的,闻太师已呈油尽灯枯之相。 只是闻太师自从北戎大战打响之后,身体就没好过,他一直顽强的撑着过来了。 谢辞还以为,多少也还会有一些时日,哪怕一月,甚至半月。 没想到,会这么快。 也算幸运,撑过这次驰援大战,不然商容他们恐怕连发丧都不敢。 心里准备是有,谢辞吐了口气。 “……夫妻和睦,举案齐眉,”闻太师微笑,“定是要白首偕老。” 顾莞脸上露出笑,赶紧应了句,“我们会的,您放心就是了。” 她心里却不禁叹了口气。 …… 五月十七,闻太师的生命终于快走到了尽头。 在生命的最后的时光,他做了一件意料之外,但又情理之中的事情。 闻太师这两天见过很多人,但当一直避而不见的诸节度使中,杨恕和朱照普在翌日午后先后去见过闻太师,又很快出来之后。 闻太师立即就将谢辞叫去了。 谢辞马上就过去了,撩帘入帐,闻太师甚至坐起来了,让人折叠起衣物和枕头,他勉强半靠在床头,脸直直冲着帐门方向。 帐内简单收拾通风过,闻太师也梳过头换了一身淡靛青的薄外袍,这是他见杨恕和朱照普整理过的,两人走后,他就这么一直坐着等到谢辞的到来。 闻太师手边放着一个匣子,已经叫人端来了一把椅子放在床头侧。 “杨恕和朱照普,一个说受伤太重,一个说山夷告急,明日即拔营南归。” 闻太师肃容,那双久病浑浊的老眼,在这一刻重新变得锐利。 谢辞一进来,他便抬眼望向他,一瞬不瞬。 闻太师八十多岁了,耆老长寿,一生波澜起伏至三孤三公,个人没什么好说的,将死的最后时光,他子孙一个没想起,唯一放不下只有北伐以及仍处于危难之中的家国天下。 他招手让谢辞过来,谢辞俯身见礼后做到那张特地给他准备的椅子上,闻太师就靠在床头,两人近在咫尺,闻太师俯身捧着那个匣子。 他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但这一刻,却没有什么停顿地将那个中若千钧的匣子捧了起来。 并,将它交到谢辞的手上。 “谢辞,局势并不好,”闻太师沉声道。 除了外部尚不明朗的战局,还有他们已经遭遇的呼延德的阳谋离间大军内部。 闻太师先前,是焦心到极点的,但非常幸运,驰援战上谢辞的表现,他探问过黄宗羲等朝廷主将,谢辞真的让他重新点燃了希望。 谢辞做得很好,不,应该说他整个人,不管意志手腕还是理念的魅力,都超出了闻太师本来就有的高期待。 闻太师把手中的匣子打开,“谢辞,你敢接不敢接?!” 只见这个不大的匣子里面,赫然放置着一枚金色的令箭和一个龟首蹲龙金印。 ——这是百万大军的主帅的令牌和身份金印,这次大军北伐,朝廷敕封的北征驱虏大元帅! 外面风很猛烈,呜呜吹着,一阵一阵的急雨,闻太师把金令和帅印郑重放置在谢辞的掌心,一瞬不瞬看着他。 他去了。 谢辞敢接不敢接? 如今北伐情况并不算好,待剑南节度使杨恕及荆南节度使率兵离去后,百万合军还是百万合军,但只剩下的是朝廷大军及五大节镇了。 闻太师估计自己还能撑几天,能带病勉力控住了局面。 但几天之后,接下来的一切,都要谢辞一力担起了。 你敢不敢? 你能不能做到? 谢辞看着掌心匣里的金令和帅印。其实,他之前已经隐有所感了,在驰援战之前,闻太师让他“务必要回来”的时候,他就猜到了。 谢辞只觉得掌心沉甸甸的,他握住掌心的金令帅印及闻太师的手,深吸一口气,他抬头毫不迟疑:“我谢辞只要活着一日,必定要竭尽全力将北戎驱逐出境,平定内乱!” 闻太师没有说大魏,谢辞也不提,到了此时此刻,旧朝大魏已经不重要的! 谢辞直接把话说明白了,连平伏内乱都说了,他锵声:“我必要还这世道一个海晏河清!” 两句话,掷地有声,铮铮铿鸣。 闻太师一瞬不瞬看着谢辞,灯光下,年轻英俊的面庞线条刚毅如斧凿刀刻一般峥嵘崭露。 谢辞还很年轻,但军威赋予他的沉稳气质,已经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年纪。 他非常非常的优秀,一如他的父兄,他的肩膀已经长得非常厚实坚硬,可以衬托国之沉重而脊背永不折弯。 一刹那,闻太师潸然泪下,喉头滚动片刻,老泪哗一下就下来了,包括侍立在侧的商容和赵信河,两人一时都不禁心潮大起激动得泪盈于睫。 闻太师眼泪不止,他竭力平静,用力点头,“好!好,好……” 好一个海晏河清! 闻太师竭力一拍谢辞的肩膀,其实他已经有些看不大清,但此刻谢辞的面庞却无比的清晰,他哑声道:“说得好,说的太好了。” 既然你敢应,那我这就安排起来了。 …… 闻太师身体其实很不好,一得到应承,心里骤然一松,加上情绪激动太过,一时之间,剧烈咳嗽起来。 谢辞和冲上前的商容赵信河赶紧给他拍背,抽掉垫背扶他躺下,跑过去端药。 闻太师心事一去,精气神肉眼可见地松懈萎靡下来,喝了一碗药之后咳嗽才勉强停了,他咳了血,但他摆摆手,让谢辞不要在意。 折腾一番,闻太师虚弱地躺在床上,他终于露出了一点笑影。接着的半个下午,他絮絮叨叨地叮咛了很多很多事情,都是朝廷大后方的,若是发生了什么事,让谢辞找谁,他还把商容和赵信河都留给谢辞了。 把朝廷,把北戎,把七大节镇都念叨说了一遍,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滴漏滴滴答答的,闻太师最后握着谢辞的手,沉默半晌,叮嘱他,“你,注意一下李弈。” 闻太师静静盯着灯火,说到李弈,他不禁长长叹了口气,他其实已经看不清楚灯盏了,只觉得一团黄黄的晕光,一如当初那个十二三岁少年找到他家门的那天。 其实很早很早之前,闻太师就和李弈接触了,那是个从西北风沙好不容易回来的孩子。 “……他父亲李淳,虽是宗室,却和旁人都不同,生性不奢菲,忠君爱国,刚直不阿。一,一开始的时候,他是从文的,官职江南黜置使;后来又从了武,剿匪平乱后来还当了北军主帅,长驻边关十几年,抗击北戎南侵多次。” 如今的宗室,多是奢菲,但李淳却是个另类的,时时忧心忡忡这个每况愈下的王朝,甚至还劝说宗室熟悉的人要认真振奋,不要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过奢菲日子,不管是为了家还是国,出一分力气。 因为他的不合群,还被宗室不少人侧目排斥。但李淳却不管这些,他和卢靖照谢信衷是一类的人,当初弃文从武,正是认为从文不如从武有用,毅然投身到保家卫国第一线了。 王朝种种沉疴,他亦曾竭力挽救过。 北军将帅伤疤累累,有他的一份,李淳身先士卒,曾差点一条手臂被劈了下来,肩头留下一道极深极深的像笑开口的疤痕。 只是可惜,他最后被戕夺兵权王爵入罪全家流放大西北,最后旧伤复发,病死在北地边陲了。 闻太师当然认识李淳,八九岁的孩子,死了父亲,李弈在西北流放地生存并不容易,最后他带着几个忠仆,携不多的银钱,一路从西北徒步走回的中都,鞋子都走烂了,才摸到了中都城门。 只可惜,他找了一些父亲旧友,并未接纳他帮助他,而是将他扫地出门。 闻太师怜惜李弈,帮过李弈很多很多,包括王爵,都是闻太师使的力。那时候他刚退没几年,也没有和皇帝闹翻,因为李淳,少有地出手了。 李弈和李淳不一样,王朝日渐沉疴,他走的和光同尘徐徐图之的路线,但家里被抄夺过一次,他对闻太师说过,闻太师也很体恤他,理解甚至勉励过他。 李弈称闻太师为闻老师,是因为闻太师于他,真有半师之谊。 李弈不是半道加入保皇党中立派的,他为什么脱离冯坤后能立马进入闻太师的圈子?那是他从一开始就是保皇派的地下党。 但也是近半年,闻太师才发现,李弈好像有些变了,不知什么时候变的,他忽然惊觉他对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的认识好像并不够透彻。 范阳军的时候,震惊到了他,但事后想想,王朝沉疴成这样,李弈有些打算,好像也不是说不过去。 “那天驰援,他受伤昏迷了,我看过事后也查过,事发之前,他确实坠过一次马,脑后磕出了一个大包。” 闻太师喃喃地说,他有些伤感,其实他心里也是不愿意相信,李弈是不肯出兵的。 闻太师病得久了,他呢喃心绪混乱,他也辨不清李弈是不是骗了他,但他没忘记当时的一刹心凉和焦灼。 闻太师担心谢辞会吃亏,他知道李弈和谢辞曾是很亲密的盟友。 “你一定要多注意一下他。” 闻太师随着讲述回忆过去,他骤然发现,过去仿佛蒙上一层朦胧,或许李弈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也不定。 那他就真让人心惊,当年,李弈才多少岁?十二岁的年纪,比当年的谢辞还小,但已经能每一句都恰到好处的切中闻太师对李淳的情感和对他本人的怜惜。 “您别担心,我知道的。” 谢辞把令箭和帅印放在床边,安抚地轻拍闻太师的手,“如无特殊情况,他也是想抗击北戎的,这我知道。” 李弈最开始在西北战场倾力襄助,就是因为北戎,他当时也确实竭尽全力辗转千里,不是因为有李弈,当初西北大战会恐怕会大败收场。 这个谢辞没有忘记。 李弈没有那么不堪,但也确实私心很重,谢辞很清楚。 谢辞和李弈之间的互相帮助,可以说得上说是交易,他都有给予李弈想要的东西回去交换了,彼此间账一直明明白白的。 这很合理,谢辞没觉得不对。 也就后来渐渐发展出友谊,不过和秦显庞淮他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也和闻太师以为的不一样。 他都明白的,他会竭力协调好李弈的,抗击北戎,能多一份力量就是一份力量。 至于好这中间的度,他也会把握和防备。 他会注意的。 “这就好,这就好。” 闻太师放心了,但说着说着,心里终究是难受,他垂泪,“当初,那也是个好孩子,如果……如果可以的话,你扳一扳他。” 八九岁大,死了父亲,艰难辗转,最后找到的他。 闻太师想想,其实也不相信最开始的时候,那个孩子的狼狈和哭泣是假的。毕竟他也是久经官场见惯人心的大半辈子的老人了,历经三朝,能全身而退,岂是容易,李弈当年才多大点孩子? 忆起最开始那孩子的眼泪,闻太师心里难受极了,他喃喃说:“他父亲和你父亲一样,忠肝赤胆,是忠良之后。” “但如果不行,那就算了,……不,不要把我的这话放在心上。” 闻太师竭力睁开眼睛,对谢辞说。 谢辞握着他的手,再三点头:“您放心,我都记住了。” …… 范阳军大营,中军主帐。 连续几日的风雨,固定营帐成了一件重要事情,但水也不缺。 水车往外头一放,洗浴的水也就有了。 李弈正当盛年,也不用烧热,直接注入大桶之内,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 出来之后,难以浑身轻快。 闻太师叫谢辞,其实是很低调的,但谢辞进中军大帐久久不出的消息,李弈已经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半披着乌黑湿润的长发,一身精甲的虞嫚贞也在,抖开棉巾给他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 李弈浴后并没有马上穿上重甲,一身绛紫色的箭袖武士长袍,侧身坐在主位长案之后,他单手拄案,微触侧颌,年轻英武的青年眉目锐利矜贵优雅。 他几乎是马上,勃然色变:“不好!” 只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但李弈立即就嗅到的气息,他目光陡然锐利:“闻太师要将帅印交给谢辞!” 帐内还有其他人,李弈的近卫统领李奇循也在,正在收拾方才李弈和田间等人商议完另一边方桌桌面的东西,两人面色大变。 虞嫚贞不禁道:“这……主帅的位置,也不是闻太师说给谁就给谁的吧?” 还有朝廷那边怎么一个说法? 当初闻太师想给诸节镇封王,还吵了半宿呢。 李弈面色沉沉,半晌,他道:“不,闻太师既然打算给,那就必然有他的把握!” 作者有话说: 闻太师要把帅印托付给谢辞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谢辞和李弈吧,也终于走到了盟友快破裂的这一步了。 阿秀来也,也是肥肥的一章呢,爱你们!给你们发射一个小心心~ 明天见啦哈哈亲爱的们! (*?з)(ε`*)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么啾啾啾! xuchenyin扔了1个火箭炮 断桥红药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笔芯笔芯~ 第102章 父兄不怪;“若谢辞真将朝廷大军收拢到手,那就完了。” 当天夜里, 谢辞离去之后,闻太师挣扎伏于案上,给张元让写了一封长长的亲笔信。 “余命不久矣, 仲濂见此信,当是余弥留之际。吾与汝同朝为臣二十七载, 汝辅帝之心,余深知之, 若逢中兴明君或太平之时,余未敢质询半句。然如今北戎侵境, 生灵涂炭, 中都之祸,历历在目, 若你我行差踏错凡有半步, 汉室江山必遭屠戮诶!空悲切, 长留恨,汉皇武帝不复在焉,而民长存, 盼卿怜之, 惜之, 重之! 兄今绝笔, 感激涕零矣!” 前后三封信, 八百里加急,最后一封, 笔迹彻底软弱无力,絮絮未尽, 不成字, 最后只勉强添了一句, “兄今绝笔,感激涕零矣!” 这三封信,次日就已经摆在张元让的署房大案上。 张元让枯坐了半夜,忆起当初皇宫谢辞振聋发聩的那席话,这个最古板对君王最忠诚的中年男人,最终在黎明前一咬牙关,捏着笔给闻太师回了信,彻底颠覆了他一条道走到黑并孤耿固执了半生的信念。 …… 闻太师离京之后,朝廷的事情都是张元让在主持,大军北伐的后勤工作也是张元让竭尽全力在做。 不管如何,闻太师做的这个决定,必须得到张元让同意并支持。 中立派,保皇党,如今必须达成高度一致,朝廷后方对北伐大军的支持必须不出任何纰漏,哪怕明知大魏已经走到尾声,北戎完了即是改天换地的内战。 可能长,也可能短,但必然会发生,朝廷此刻的作为既是驱逐北戎也是加快这一进程。 但张元让正如当初张宁渊绝食以求,兄长无声默认,当日如今种种交错,他咬着牙关回了信之后,立即起身去了政事堂,当天,圣旨就紧随回信下发了。 嘉州也下了雨,张元让独立在城头之上,望着披着蓑衣的驿兵越走越远,没入风雨之中。 希望他的选择没出错。 希望谢辞不要让他失望! …… 五月二十,闻太师病逝。 这个为国朝耗尽毕生心血的老人,溘然长逝。 临终之前,他把所有节镇大将及朝廷大军并两者麾下的大小将领,俱召集在主帐之外。 闻太师整理过仪容,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袍,扶着商容和谢辞的手,出了帐帘之外。 当着全军的面前,赵信河宣读的朝廷圣旨。 闻太师把圣旨和前日的令箭和帅印颤着手但郑重地交到谢辞手中。 “驱逐北戎之事,就全托于诸位之手。” 圣旨一出,很多人都脸色刹那有些微妙。 李弈的心当即一沉。 不过事实上,在场所有人,基本在发现闻太师已经回光返照那一刻,神色就已经出现变化了。 闻太师虽然病成这样,但谢辞说他是定海神针,还真是的。 所以谢辞接掌帅印之后,他第一时间,就进行了一场教科书式的聚拢军心。 …… 飓风过境,雨水渐渐停了,但风仍有一些,索索吹动,空气染上清凉。 远方青山巍峨,战场被水浇过,大片大片的湿漉漉褐色和远处的苍色夹杂在一起。 该黯伤的,已经黯伤过了,谢辞今时今日,也已经见过太对的生离死别。 些许低沉,很快就就调整过来了。 当务之急,是战场,是北戎,是要将这已经因呼延德和杨恕朱照普弄得四崩五裂人心浮动尽全力聚拢,及他本来平起平坐无端上位的异样感消弭去! 谢辞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上过一炷香,闻太师的灵柩当天就送回嘉州了。 战时不挂白,谢辞一身玄黑重铠腰悬佩剑,青蓝氅衣披挂在后,他蓦地转过身来,对在场的诸人道:“诸位,闻太师和谢某人意在将北戎大败驱逐出关!” “覆巢之下,绝无完卵!尤其是我们连西南和荆南的天险也没有!” 杨恕和朱照普为什么走,就是因为有倚仗;其他人为什么没走,根本原因可不是因为大义心比前二者强的。 就好像高巍,他还能往哪里去?就算撕破脸了,最终考虑过后,也没有走。 一旦百万大军大败,燕南平原被北戎彻底占领,他还能跑哪去? 紧接着就轮到他了。 有关帅印、令箭这些,谢辞一概不提,他第一席话,就让所有人的浮躁的心沉下来了。 谢辞环视众人,他面前的即是五大节镇的节度使和大都护的高巍李弈范东阳汤显望,另一侧则站着朝廷以张慎、黄宗羲、宋濂升、陈卓竟、吕亮五大主将为首的朝廷诸多将领,后者不少人都面露悲戚,但很快就被后事吸引住了,目不转睛,神情变沉肃。 人很多,雅雀无声。 谢辞毫不犹豫道:“驱逐北戎之后,我与诸君各凭本事,再决雄雌!” 他直接把话挑明白了,反正现在各节镇各自掌各自的兵马,他谢辞行事一向光明磊落,诸节镇也不是傻子,他调兵遣将不合理的地方,诸节镇又不是看不出来非要从命不可。 谢辞这话够敞亮,一语就定下了基调了。谢辞第一时间就率军驰援当时陷入重围的朝廷大军和汤显望部,大家虽然自己没做到,但谢辞当这个主帅,却比其他人或者空降军要比让人服气得多。 汤显望最先表态:“是这个道理,我没意见。” 不过高巍瞥一眼站在另一边的张慎黄宗羲宋濂升等五名朝廷大将,及其身后的他们麾下的大小将领校尉。 高巍挑了挑眉,朝廷大军可是足足有四十万啊!若全归了谢辞,日后还打什么打,决什么雌雄? “这朝廷大军,……” 谢辞一听就明白了,他毫不犹豫举起右手:“我谢辞,今日以过逝父兄之名在此立誓,驱逐北戎出关后的三年内,绝不纳朝廷大军一兵一将! 驱逐北戎之后,内战期可能很长长如三国混战,但也可能很短,三年早就结束了。但不管怎么样,三年很足够,但非无限期,谢辞加了这个三年之期,反而更合理更能取信于人。 “若违此誓,他们于九泉之下,将无一息安宁之日!” 若是旁人立这个誓,可能就不大能取信于人,但谢辞却不一样。谢家的儿郎,个个铮铮铁骨一诺千金,在场人都曾接触很深。 谢辞千里越狱,一路从相州到中都,他为他父兄泣血做的,在场的人都是有京城消息来源的,谢辞杀回中都之后,差不多一清二楚了。 众人互相对视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不过张慎和黄宗羲及吕亮,三人却目光动了一下,瞥向谢辞,又微垂下眼睑,遮住眸光。 ——日前于沣水东战场的动容和思想改变,再加上闻太师临终前的私下话语,他们已经是下定决心,追随谢辞的了! 谢辞起誓不纳他们,但他们却是暗自坚定决心。 不过这个日后设法,现在却是不适宜露出端倪的。 高巍他们和部下对视一眼,心中一定,再加上目前这样,确实是最好的结果了。 最后高巍道:“好,那就说定了,谢家小子,记住你说的,可千万让谢公父子死不瞑目啊!” 谢辞毫不迟疑道:“那是自然!” …… 谢辞已经反复忖度过多次,非常利索的,重新将军心稳定下来了。 之后趁着这个重新聚拢的势头,调解了一下高巍和汤显望,让两者勉强达成了表面的默认和解。 再然后谢辞重新调整各营的位置,将原来各自分开距离的各节镇和朝廷大军重新拉回来成为一个整体大营。 再重新调整了布防。 一连串事情下去,谢辞折返朔方军所在的东营时,午时都已经过去了。 翻身下马,他手里托着令箭和北伐帅印,坠在掌心沉甸甸的。 秦显他们方才也在,一路跟回来,个个欲言又止。 谢辞拍拍秦显的肩,对他们说:“先回去,把下衣换了。”有什么回来再说不迟。 方才军礼送别闻太师,湿半截裤子,都是沙场征战的人,得好好保养自己。 “我与诸君还待日后。” 谢辞温声对他们道:“待他日内外战事都结束了之后,我和汝等还要安享太平盛世。” 这话好像没说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众人方才欲言又止的心立马一松,当即大声应了,纷纷拱手去了。 谢辞目送他们片刻,须臾转身,撩帘和顾莞一起进了主帐。 进了帐内之后,谢辞紧绷挺直的肩背这才一松,他把帅印和令箭郑重放在长长的主案之上,再摩挲一下手上的祁连玉扳指。 他回头对顾莞说,那双俊美坚毅的面庞和眼眸有着难以言喻的感慨和释然,“我说谎了。” 朝廷大军他是必然会要的。 张慎黄宗羲吕亮一刹望他的眼神和微表情,他也捕捉到了。 谢辞心中了然。 但他还是以谢家男儿风骨,甚至以父兄之名起了一个谎言之誓。 “爹爹和哥哥们在天之灵,想必也不会怪我的。”他笃定地说。 正如同一个毕生没半句谎言的老实人,第一次撒谎骗人了。 但谢辞坦然。 他想,他父兄铮铮铁骨,为国为民,如此忠肝义胆,死后若有阎罗殿清算生前功绩,那必然不能让他父兄因为他这样的一句誓言让他们不得安宁的。 倘若没有,那他想,父兄在天之灵,也是必然不会怪罪他的。 因为,那是父兄倾尽一生的夙愿。 顾莞看着他,近卫远远见到他们回来,已经把长明灯点起来了,天光和灯光,帐内甚是明亮,谢辞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神态自然,眼神平静。 他第一次提起父兄之死,没有愤怒,没有泣血,也没有情绪翻涌难以自抑。 他心中那道深深的伤口,终于愈合了,他会怀念父兄,但不会再痛苦伤心难能自控。 千万人俱往矣, 他认同他父兄的选择,这条长道他也走上去了。 接受了现实,延续他们的过去。 顶天立地,擎天男儿。 顾莞忍不住笑了起来了,她伸手臂勾下他的脖子,在他的嘴角啾的亲了一下。 挺响亮的,谢辞赶紧侧头望帐门,帐门是阖着的,他唇角不禁翘起来了。 成亲之后,两人这才是第一次有亲昵举止呢,他也俯身,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谢辞搂着她的腰,抬头深呼出胸臆一口浊气,这几天,发生的事情真的很多很多呢。 飓风过境风雨很大,但很快就会过去平静下来了。 太阳一出来,气温重新变炎热,地面就该很快干透了。 谢辞摇了摇头,闻太师给他说的,其实他都有想过,呼一口气,“我的真的希望尽快结束战事。” 他神色变得肃然起来了。 “不等秦显他们过来再说吗?” 谁不想呢?她也很想好吗? “希望战事结束的时候,咱们阵营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好的。”她不由有点感叹,每次都伤很多人,弄得每次大战开始她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哪个出了岔子。 处得越久,感情越深,但凡秦显乃至秦关陈珞他们哪一个出事,她想想都感觉有点承受不住。 顾莞勾着谢辞的脖颈,他现在好高,她必须得往后仰才能看到他的脸,不过他下盘超级无敌稳,那腰身紧窄遒劲,力量十足十。 谢辞箍着她的腰,被她这么一下弄得心都软下来,严肃的表情也绷不住了,也好,等秦显他们来再说,以免又得重新说一遍。 “趁这点罅隙,咱们说说话呗。” 她悄声说。 谢辞耳根立马一热,他急忙小声说:“你别乱来啊!秦显他们马上就到了!” 换个裤子,就一会儿的事。 顾莞忍不住笑了起来了,“就说说话,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谢辞:“……” 他才不信,她很坏的,专门逗他。 但他瞪她一眼,却不禁笑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彻底褪去方才的铁血凌然,盛满了甜蜜。 …… 只是和朔方军所在东营的罅隙温馨相比,后营这边范阳军所在的中帐之内,气氛却是完全迥异。 李弈面沉如水,翻身下马快步入帐。 他可能是所有节度使当中,唯一看破了谢辞誓言的人。 田间唐汾等人紧随李弈之后入了主帐,大家都顾不上坐下,疾步一直紧随知主案之前,唐汾有些迟疑:“这谢辞今日所言,你们说,有几分真?” 实在事关太重大了,将对他们日后所图产生巨大的影响。 李弈毫不犹豫道:“一分也没有!” 他异常敏锐,今日谢辞起的誓,他半句都不信。 李弈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四十万朝廷大军啊,都是京营的精锐。 他对闻太师不着痕迹表过很多次心迹,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可最后闻太师却将帅印给了谢辞! 他深深不忿,彻夜难眠,还在使力,今日尘埃落定。 而最糟糕的是,谢辞日前的驰援,才刚刚得了黄宗羲等主将及整个朝廷大军的心。 不见,连汤显望的语气都缓和了,他甚至给了谢辞面子接受了和高巍的调解。 李弈并未后悔自己日前的选择,做了就不说后悔,只是他哑声:“若谢辞真将朝廷大军收拢到手,那就完了。” 天下兵马,谢辞占据一半,几乎可以确定,他得天下了。 作者有话说: 谢辞已经彻彻底底坦然面对父兄去世了,并且,他沿着这条自己摸索并已经清晰的道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 事业果然是男人最好的医美(哪个宝宝说的,非常认同啊),从前的惊艳纯挚少年也很搓手,但现在的谢辞真的迷死个人啊哈哈。 别着急,咱们莞莞也马上要医美一下了,后勤财政以前是没有可信赖的人她才事必亲躬的,莞莞其实是个很有冒险精神的帅女子。 …… 哈哈剧情原因今天短小了一点,不过明天应该会肥回来的!啾咪啾咪~ 宝宝们!我们明天见啦~(づ ̄3 ̄)づ 第103章 并肩作战和致命诱惑 台风天雨一阵一阵的, 驱走炎意空气清新了许多,长明灯的灯光柔和。 谢辞和顾莞坐在帅案上,凝视彼此片刻, 交换了一个细腻缠绵的亲吻,结束之后, 拥抱了好一会儿,谢辞拉着顾莞起身, 两人手牵手走到了大帐一侧已经拉的那幅超大的羊皮舆图之前。 整个大江南北都在这幅舆图上,两人站在右手边, 太行山以东的燕南平原之上, 自黄河以北,画了许多的细小红色箭头, 还有一大片一大片涂褐区域。 箭头是先前战事己方大军和北戎大军交战的走向, 涂褐则是战场曾经覆盖过的区域。 谢辞不禁长长吐了口气, 他说希望尽快结束战事,是真的。 不是憧憬和期盼的,而是迫切地想设法付诸行动。 这次战场倾辄繁华青州, 战事过后, 满目疮痍, 他感触很深。 北戎毫无顾忌, 己方哪怕胜了, 不管怎么个胜法,都是惨胜, 只有很惨和更加惨。 谢辞微微蹙眉:“这个呼延德,我总觉得违和。” 主要呼延德身上让人惊异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真的一反所有北戎王的行事的风格。历来北戎南侵, 都是掠夺完了就走的, 因为他们不擅攻城,也不擅守城,更对盘踞统治中原兴趣不大,草原上的战争模式一直都是掠夺式,打下来他们也很难守得住。 再有一个,北戎还是半奴隶制的社会,视奴隶是财产如牲畜那就像人饿就吃饭渴了就喝水一样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这个呼延德,居然打破这个天经地义,让奴隶和半汉子立功擢升以翻身。 更重要的是,呼延德麾下的王庭大军,居然还会攻城,并且拥有一定量的攻城器械。 要知道重要的攻城器械参数都是绝密,和普通兵刃不一样的。而这些制造攻城器械的工匠全部都有军方编号,吃住都在军械府,每一个都受到严格监控的,生死都要在册的。 会是因为当年的荀逊私传吗? 但呼延德比荀逊大了快十岁,等荀逊长大再传,军械图可以,但其他也对不上啊。 呼延德的亲部甚至还会驾船,虽不擅水战,但驾船技术却还可以。当初从中都押运着掠夺来的财宝女人都是从水路顺水而下的,这么深的吃水和速度,又逢汛期,没点技术可真不行的。 另外最重要的是,开战以来,这个呼延德给谢辞的感觉,他非常谙熟中原兵法,熟悉得不像个草原王了。 离间、将计就计、因地制宜、平原战、山地战、掘堤战,三十六计和兵法简直被他运用自如,尤其是离间计,从老皇帝开始就一用再用,简直滚瓜烂熟屡屡得手。 这就实在古怪了,要知道兵书这个,并不是拿着看看就能会的,否则哪来的将门世家,北戎甚至连汉语都不流通。 “这个呼延德甚至竟还会战时民心基础!” 这才是谢辞生出迫切感的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原因。百姓如水,广泽而无助,随波逐流,又坚韧如蒲草,像那石头缝里的水草儿,只求一点点安身之地作活路。 他们的要求真的很低很低,能生存下去就可以了。 不能让百姓被呼延德所迷惑,这都是假象,更不能让其有群众基础啊!一旦让北戎扎下根来,麻烦就大了。 说到这里,谢辞愤怒起来了:“建幽节度使周允文已经和北戎达成一致盟书。” 谢辞真的不知道周允文怎么想的,没勤王就算了——这天下兵马勤王,几乎所有的节度使和总督府都护府能来的都来了,只有一个没来的,那就是周允文。 但谢辞简直难以理解,他竟然和呼延德结成同盟。 但很可能是荀逊做的,牵线搭桥,荀逊和周允文,当年有八拜之交。 建幽节度府的辖地,大概就在后世的东北一块,和呼延德拿下的拿下的北地十七城刚好连成一片。 呼延德这是要建立战略纵深了和后盾根据地了。 谢辞愤怒得无以复加:“他简直就是做梦!” 他深呼吸片刻,平复情绪,才继续说:“我打算增派人手往北边去,和谢风联合查探。” 军事上当然是竭尽全力的,但还有呼延德身上谢辞感觉违和的地方,弄清这里头的事,说不定他们能捕获战机。 谢风率着第一批谢家卫已经去了快一个月了,只是未有音讯。 大海捞针,确实不容易,谢辞欲增派人手。 除了查清,他还想试图在敌军的后方给呼延德制造麻烦扰乱对方的腹地。 前后夹击,双管齐下。 谢辞长吐一口气:“唯有快,许多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只有快,不管李弈会不会出问题,他也少了很多施展的空间,他也没那么容易坐大起来。还有已经率兵南归的剑南节度使杨恕和荆南节度使朱照普,也是坐大的问题。 不然将来,很可能会出现几分天下的局势,这绝对不是谢辞愿意见到了。 一旦时间拖长,不管是北戎还是杨恕朱照普,数十万百万的雄兵牢牢握在手中,尤其是前者,一旦让呼延德落地生根,那可就难了。 “必须要大统一。” 谢辞心绪清明,不然如前代三国,拖延近百年,受苦受难的还是这片山河和其上的黎民百姓。 在这个风声雨声的午后,一架枝形连盏灯立在大帐一角,两人亲吻的时候,把卷起的窗布放下来了,帐内只有灯光,和一阵阵吹进来带水汽的风。 谢辞一身玄黑重甲,头盔摘下来了,灯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线条阳刚的俊美面庞,有一种笔墨难以描绘的坚韧沉着,无声俊美,动魄惊心。 他真的真的好优秀啊。 她赚大了! 顾莞忍不住亲了他一下,“啪”一下,被偷袭的谢辞一动,回神,赶紧低头看他,他以为她又撩他逗他呢,不料有些紧张睁眼,却见顾莞眉眼弯弯看着他,顷刻却微笑说:“我带人去吧。” 她冲他眨了眨眼睛,但这话是认真的。 看着这样的谢辞,她真有一种心潮滂湃的昂扬感,顾莞说:“我要和你并肩作战!” 她想去。 她想和谢辞并肩作战,虽然后勤也很重要,但她不想搞后勤了。 她敬仰英雄,英雄的伴侣,应该也是一个英雄。 她小的时候,爱看武侠,金大大的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她小时候经常yy一把亲手缔造一回海晏河清! 如今居然有了这个机会。 而且最重要的是,顾莞眉目粲然,她踮脚一跳搂住谢辞的脖子,谢辞立马托住她的大腿,顾莞十指交握箍着他的后颈,仰头,眼睛对着眼睛,她笑着说:“我们一起努力呗!” 最重要的是,她想和谢辞一起加油啊! 内务后勤如今已经有很多可信任的人,不复当初非她亲自抓住内务和财政不能放心的时期了,找了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当然是和他一起努力啦。 她也有她擅长的东西! 我党当年,在形势严峻的时候,战场可不仅仅限于正面的交战哦。 地下党和情报人员的功勋卓著可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她不能光自己赚,她也得让他赚。 她的唇附在他的耳边,耳根被她呵出来的热气染红,“你的压力好大,给我一点呗。” 她的眼睛像星星,他看不到,但他熟悉她,他想象得到。 她的悄声低语,让他的心像被热帕裹住一般,渐渐滚烫了起来。 像有什么抵住心口一样,最后一句,他猝不及防,窝心极了。 顾莞偏过头来,和他面对面,两人唇吻在一起,吮了一下,缠绵又用力又轻柔地亲吻对方,唇舌交缠在一起。 亲吻了许久,谢辞腾出一只手用力把她搂在怀里,两人手臂勾缠对方的颈背,头颈交拥,他哑声说:“好。” 好,都听你的。 …… 五月二十二,清晨。 顾莞昨夜连夜选人,谢辞今早亲自送走的她。 破晓天光微明,风雨稍歇之际,顾莞一行人褪下的在军营行走的甲胄,穿一身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深蓝色短褐劲装外套精甲,笑着冲他挥了下手,一拉长绳下了寨墙,身影很快没入昏暗的晨光中。 原野风声萧萧,泥土湿润的气息,谢辞换了一身普通兵士的布甲来送,伫立望了出远远,直到顾莞身影消失了,他也还未肯收回视线。 张宁渊也换了布甲,他胯骨拐了拐谢辞,说:“新婚就分别,很舍不得啊?” 这家伙嘴巴就是欠,谢辞收回视线,啐了他一下,“你给我好好管后勤,还想封侯封爵呢?掉链子看我锤不锤死你!” 顾莞撒手,接手的是张宁渊呢,他升职了,正春风得意马蹄疾。张宁渊上阵父子兵,不过张元卿不能跑,不在前线。 张元卿非常精明敏锐,可惜从前困于身体,如今终于可以一展所长,张宁渊觉得自己当日来投奔谢辞简直是再正确没有的事了。 他淦,“瞧瞧你这副地主老爷的嘴脸,”太丑恶了,张宁渊哇哇叫,“我要告弟妹去!!” 你告也没有用,莞莞肯定向着他的。 谢辞斜了他一眼,懒得睬他,顾莞走了,他也没兴趣在这里站着,不屑哼了一声,转身就走人。 张宁渊喂喂叫的追上去。 …… 笑闹归笑闹,短暂的笑闹过后,以谢辞为首的整个朝廷大军,又再度投入到紧张的战事当中了。 其实开战到现在,连场的高强度持久大战,双方都很疲惫了。 呼延德率兵退出沣水东战场之后,大军驻扎背靠田关口,按兵不动,在休整。 但朝廷大军却不一样,谢辞不能让北戎喘息扎根,飓风天很快就过去了,敌军没动,他下令大军北进,率先挺了进去。 呼延德很快调整战略方针,他不是个等待攻击的人,北戎大军迅速地动了起来了。 两军于田关口以东展开一场大战。 田关口大战辗转持续两天一夜,最终以谢辞设伏成功,强撼冲锋让北戎前方结结实实吃了一个闷亏,最终小胜一局。 胜得不算很多,呼延德驰援非常及时,半天后就挽回局面了。 但这场小胜,让朝廷合军士气大振,配合间一下子流畅了许多。谢辞每一个战令下,兵马迅速挪移速度非常之快,几乎达到了八方节镇合军的最初那种流畅度。 谢辞和呼延德几乎是此生宿敌,仿佛重现西北大战的那种猛烈碰撞,两军一路迂回厮杀,谢辞死死按着战场不让往大平原去,双方一路辗转战到攀水以东的太行支脉滦苍山一带,最终呈僵持状态。 朝廷合军将北戎堵在雁回山与滦苍山脉相交的滦水盆地之内,山势不是很陡峭,也有缺口,北戎大军要向前的大盆口冲锋而出,或往后的山口突围向西关关口和北地十七城方向,都行。 而朝廷合军要向盆地进军也成,但却不是十分有优势。 双方主兵力损伤都不大,依然兵强马壮,而地利条件于双方各有各的优劣,各有顾忌,于是就这么互相对峙着,谁也没动。 北戎大营。 呼延德策马离开大营,沿着雁回山一路登上山腰,于此地就能清晰俯瞰盆地外的黑压压的朝廷合军。一片片大大小小根据山川河流驻扎,原地休整严阵以待,每一分都卡得恰到好处。后方的山口呼延德也登高望过,和前面一样。 谢辞当真是将朝廷这百万大军的战力拉起来了,并且拉到了极致。 其中北戎这边也一样,呼延德布防也没有半点空子往朝廷大军可以钻。 强强对垒,大战胶着倾辄,难分高下。 呼延德怒极反笑:“好一个谢辞啊!” 谢辞当年这都死不了,竟又成了他的心头大患,他甚至比他老子谢信衷还要难缠多了。 呼延德恨得咬牙切齿,不同于闻太师的深思熟虑处处慎重的作战风格,谢辞锋芒毕露,好几次亲率朔方军剑走偏锋,结结实实让北戎大军吃了几次闷亏。 好在这边掌军的是呼延德,北戎骑兵之凶悍朝廷步兵难以匹敌,呼延德又把账讨回来了。 一一看过山势和朝廷合军陈阵之后,呼延德很快下了山,阴沉着快步往王帐走。 荀逊也在,刚刚从建幽赶回来的,他低头愧疚:“大哥,都怪我,……” 当年安排人去铁槛寺解决谢辞时候,谁也没有料想到今时今日,如果他亲自去,郑重布置一下,就没有今日的棘手了。 “诶,”呼延德打断他道:“凡事岂有早知,这如何能怪得你?” 他拍了拍荀逊的肩,拢了拢,“你我兄弟,不许说这些话。” 一行人回到王帐,坐下,呼延德端起一盏奶茶,他阴着脸道:“必须尽快解决谢辞!” 谢辞一死,朝廷合军必破! 左贤王安舒翰面色沉凝,点头:“王说得对!” 他左肩膀负了伤,现在还捆着绷带,正是田关口大战留下的。 呼延德冷冷一笑,要解决谢辞,可不一定要在战场上。正如当初他第一度让大魏百万勤王大军分崩瓦解,甚至不费自己的吹灰之力。 思及当初,他对谢辞恼恨更多!“啪”重重一掌击在王案上! 呼延德问荀逊:“你在大魏军中,还有什么人吗?需与各方节镇都无甚关联的。” 北戎大魏面目不同,要安插眼线,可不容易,如今北戎用着的大魏军中眼线,多还是荀逊当年布置下来的。 呼延德冷冷一笑:“要谢辞死,可不一定我们动手。” 想谢辞死的人,可多着呢。 这些个节镇,他相信人人都忌惮谢辞坐大呢。 呼延德问荀逊:“你对大魏熟悉些,你说,借哪个的手合适?” 说到这个,还真是问对人,荀逊就是为了这个,才专程赶回来的。 荀逊立马勾了勾唇,毫不迟疑道:“李弈!” “这个李弈,早年就一直在觊觎北军,千方百计往北军安插人,后来百万军崩,他范阳军竟然足足有二十万兵马。并且,”荀逊勾起一抹兴味的微笑:“并且当年,我接触繁阳萧氏的时候,竟察觉李弈也有接触他们。” “后续我查了查,江南、陇西、豫徐、乃至荆南西南的大世家,李弈似乎都有接触过。” 虽如今这些大世家不如汉晋多矣,但依然还是地方豪强啊。 荀逊道:“这李弈,所图极大!” 那么此时此刻任朝廷合军主帅的谢辞,必然会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旦让谢辞得了朝廷这几十万大军,这天下得有五成把握落在谢辞之手了。” 甚至还不止。 荀逊冷笑:“这李弈想谢辞死之心,只怕犹在我们之上呢!” “李弈?” 呼延德细细忖度片刻,果真如此啊,他哈哈大笑,笑声一收,目如冷电:“很好,非常好!” 他心念电转,除去谢辞之后,李弈差不多就能上位当这个朝廷合军主帅了。 其他人,不管身份还是近段时间的表现,俱不如李弈。 动机有,迫不及待的心,还有近在迟尺的利益,谁能忍耐得住呢? 荀逊道:“哥,我这边还真有个谢辞的仇家,和咱们不沾边的。” 呼延德立即问:“谁?” 荀逊一笑:“大哥,还记不得早先咱们里应外合,杀掉的卢信义内眷?” 呼延德几乎马上就说:“卢廷琛!”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哈哈大笑! 当初卢信义背水一拼之前,命心腹陈汾特地返回都护府提前把妻子儿女送走。 陈汾安排好并送出百里之后,立即折返清水战场。 但随后,卢信义死后不久,一行护卫及这辆马车,就遭遇了劫杀,荀逊做的。 当时,只是想着给谢辞多树个敌,广撒网,现在还真用上了! 卢信义前后的事情李弈一清二楚,但后者没有自己出面,都是谢辞背的锅。 卢廷琛为父复仇,李弈是最清楚其中的缘由不过了。 “好!非常好!” 呼延德双目凌然,兵书有云,杀敌先杀帅,擒贼先擒王啊! 只要谢辞一死,呼延德有百分百的把握,大破朝廷合军! 荀逊和呼延德几人畅快大笑,笑罢之后,稍稍商量细节,荀逊立即就动身去安排了,“大哥我这就去了。” 呼延德应了一好,他道:“行,人手够吗?我安排几个人和你一起去?” 荀逊点头,也行。 呼延德站起来,和荀逊并肩送他到帐帘外,边走边说:“你建幽这边跑来跑去,顾得过来吗?要不我把敏德给你,好歹少累些。” 由于荀逊当年的特殊性,他的发展的谍作和人手都是自己管的。 敏德是呼延德的心腹,管细作情报的伊勒图手底下的人,伊勒图这边和荀逊交叉管的事很多,相信敏德会很快上手。 呼延德的关切,荀逊心暖,不过他还好,“没事大哥,也不至于忙不过来,若腾挪不开了,我肯定会和你说的。” 呼延德笑容没变,他拍了拍荀逊的肩膀:“好!照顾好自己。” “去吧。” 荀逊点头,侧身汇入近卫之中,很快就消失在席地扎营的北戎兵马之中。 呼延德目视他离开,良久,收回视线,冷电般的目光投向盆地之上那一面最大的黑红帅旗。 他知道,其上一个笔走龙蛇铁画银钩的“谢”字。 据说,还是谢辞三拜之后,请出的父亲的亲笔。 哼,谢信衷死了。 谢辞也马上要死了! …… 当天的夜里。 沓沓的军靴落地声,大魏军中军帐不多,各节度使中军和后勤以及医营零星分布。 李弈先去探望了手上的大将和裨将校尉,以及他麾下范阳军受伤的各营兵士。 别看李弈不显山不露水,但手底下的将士忠诚度却颇高,连那些刚从地方大营跟着过来先前不知道他的兵士,也渐渐归心了。 连轴转忙碌了半宿一天,加小半个晚上,第二天清早李弈方才折返范阳中帐擦洗身上的血痂。 连日来,他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但昨夜里,有个人冲他的心腹谋臣扔个纸团! “查得怎么样?” 李弈卸下重甲,稍稍擦洗,重新披上,连日鏖战不眠,他英俊的面庞有些晦暗,眼睛泛血丝。 李弈心念电转。 心腹谋臣寇方正是被扔纸团的那个,他第一时间就禀报了李弈,李弈也不急,他的情报系统是很强大的,立即令人去查。 近卫统领李奇循飞速安排下去,并他亲自去见了那个人。 很快将这个人掀了个地儿朝天,李奇循禀道: “主子,是卢廷琛不假!他是去年八月就混进朔方军的,一直都想刺杀谢辞复仇,但没有得手过。” “后来,他又设法想给谢辞捏造谋反的证据,但不等成事,嘉州就出事了。” “再后来,他偶然间运气察觉一些北戎细作活动的痕迹,设法迎合上去,成为了他们下线。” 其实也不用去特地查卢廷琛的身份,因为来人一掀头盔,中个子三旬男子,眉目阴冷,目带憎恨,轮廓五官和卢信义生得很像,非亲儿子不可。 李弈命人查过之后,才见的卢廷琛。 黎明前的天最黑暗,巡哨备战却一直没有停歇过的,外面不时有远远举着火炬的火光映在牛皮大帐上,阴影明灭。 卢廷琛沙哑着声音:“我只想杀了谢辞,我知道,你也想!” 帐内没有点灯,李弈一动不动端坐在长案之后,黑色的影子投在褐色的帐布屏风之上,他半披着长发,阴影笼罩了面庞,只模糊看见山根和鼻梁。 一动不动,有一种无声的杀意出现在这个万籁俱静的帐篷之内。 卢廷琛很满意,他嗬嗬地笑了两声,声音如同砂石磨砺过声带一样充满血,如毒蛇吐信般带着极度诱惑,“我足足废了半年的心思。” 开战这么久,他就谋划了这么久。 “李弈,你只有一次机会!” “谢辞,必死!” 作者有话说: 不说啥了,明天看哈!(づ ̄3 ̄)づ 另外呼延德不是穿越的哈哈,他就一很正常的北戎王子,之前还归母族的(王孙太多了不值钱),后来才回归王庭的。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亲亲,明天见啦宝宝们,爱你们! 么啊~ (*^▽^*) 最后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宝宝呢,么啾啾啾~ 第104章 “谢辞,你我平分天下如何?” 同一个天空, 同一天夜里。 北戎中军王帐。 十数名北戎王呼延德心腹的大将及十八部族长分座王案两侧,一卷羊皮地图摊开,这是滦苍山一带的山势地形图, 荀逊带回来的,如今普通哨兵已进出不能了, 匆匆勘察,自东边峭壁一带攀山带回, 潦草但甚是详细。 呼延德自敏德手中又接过一卷,打开一看, 亦是滦苍山地形图, 扫视一眼,他未发现差异。 “后方山口, 谢辞已命人挖掘工事成河, 我们从前方大盆口冲锋而出。” 地势太广, 注定朝廷合军无法牢牢将北戎堵住在大盆地,两军称之为对峙,北戎军进攻是冲锋而非突围。 但这样的地形, 注定这是一次短兵相接的交锋。 呼延德勾唇冷笑:“西边河湾, 中间丘陵起伏有山, 而东边一路过去, 有六片扇形凹地。” “一旦谢辞中军被迫入, 范阳军突然抽身!我们的骑步冲锋而下!谢辞避无可避!一个时辰内,他必兵败身死!!” 呼延德双目凌然:“谢辞一死!朝廷合军即便勉力全身而退, 也必出现混乱,”而他, 是不会给机会李弈整军! “我们乘胜追击!必重挫朝廷合军!” “大败之, 击溃, 全歼!” 呼延德眉目凌然:“届时!这中原的大江南北,将尽归本王之手!如画江山,将任你我驰骋——” 偌大的王帐,呼延德一掌重重拍在大案之上,从上到下,兴奋凌厉,舍我其谁。 沓沓翘头牛皮战靴落地,王帐很快散了,整个北戎大军,悄然无声准备起来。 一张暗黑大网,无声地张开了。 …… 黑魆魆的牛皮大帐,卢廷琛的声音暗哑恨怨,如罂粟的果实一样带着致命的诱惑。 李弈一动不动端坐在大案之后,有些血痂的长发半披他脸侧和玄黑色铠甲的前襟。 暗黑的帐内,万籁俱寂。 李弈蓦地抬起头来了! 远方的火把照在牛皮大帐上,隐隐的透在他的脸上,李弈鼻梁笔直山根坚.挺,他那唇珠丰隆的唇一刹勾起,目光陡然凌厉。 “你们这是把我当傻子了?” 李弈简直怒极反笑,霍地站起身,而他一动,立在帐门的李奇循朱宿已经闪电将这三人反剪擒下,一踹脚弯,直接“啪”一声重重跪在褐色的泥地上。 李弈的心腹近卫俱是高手,卢廷琛三人连还手之力都没多少,挣扎一下,下巴卸下,身上一麻,已经动都不能动了。 卢廷琛惊怒交加,呜呜他死死瞪着李弈。 这个深紫披风矜贵优雅的男人,此刻锋芒毕露,深黑色长筒军靴落地,李弈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这三个人面前,他居高临下,俊美的面庞一刹怒到了极点。 简直把他给气笑了。 这是以为他有多蠢啊。 是,他是想杀谢辞,他对谢辞的警戒已经飙升到最顶点,他几乎是可以断言,如果不能在北伐大战解决谢辞,后者将会是他此生最大之敌。 但李弈异常敏锐,几乎是卢廷琛找到他的一瞬间,他就已经嗅到了背后的阴谋了。 简直把李弈气得笑了,这是把他当傻子,抛出一个诱饵,就妄想他咬勾? 他怒极反笑,李弈心念电转,他冷冷道:“把这三个人绑了,找人换了衣裳,先伪装住。” 迅速完成交换,李弈直接披了近卫的衣裳,割开大帐后方的帐布,一闪身而出,直接提着这三个人,直奔谢辞的中军主帐。 黑色的斗篷,李弈半披长发,将这三个人如同死狗一般掷下地上。 谢辞站起身,两个同样高大的战将男子对视着,李弈挑眉:“北戎的细作,煽动我在战场杀你。” 大帐灯火明亮,两人视线对视一瞬,谢辞倏地低头,目光一触到卢廷琛,“卢信义的儿子?” 他挑了挑眉。 其实北戎不是没有旁的衍变后手的,但谁也料想不到,李弈非但不中计,他甚至还当机立断直接提着人找上了谢辞。 几乎是马上,谢辞敏锐地察觉到了战机。 他盯一眼地上三人,闪电般抬眼,和李弈对视一眼,两者俱在对方的眸光看到同样的东西。 就在当夜,谢辞和李弈联手,迅速顺藤摸瓜,几乎把这一整条细作线掀了底儿朝天。 与此同时进行的,是严刑拷打。 李弈和谢辞手下都不乏刑讯高手,熬了半宿,终于有人撑不住了。不少人都是汉人,要么为了钱,要么因为家人,要么就是荀逊早年发展出来的,但目前仍不相信荀逊是北戎子,认为是谢辞构陷的。 “荀逊就在这营里!” 谢辞怒极反笑:“他好大的胆子。” 他立即叫来荀逍,让他和谢云一起去。 荀逍一身重铠,左边脸的烧伤重疤露在头盔之外,他已经好了很多,但刹那,神色大变。 “这几个人,是荀逊的人,交给你们俩了。” 荀逍目光不可自抑泛出红,他咬牙:“是!” 荀逍提着当先那两个小个子士兵冲了出去,谢云提起另外两个,紧随其后。 后半夜,夜色黑魆魆。 卢廷琛也没有多硬骨头,最终还是招供吐口了,谢辞试了两次,抓住了正确的传信方式,李弈旋即将联系事成的消息放过去了。 一个夜晚,两人迅若雷霆,联手完成一连串的事情。 当然是要反杀了。 谢辞迅速摊开刚刚描绘整理完成的滦苍山地形图,万籁俱静,他锐利双目缓缓扫过这一张大地图,最后将视线放在东边连续六扇的大凹地上。 他手指一点:“倘若我是呼延德,就会在此动手。” 细作眼线招供的东西不多,也就隐隐约约昭示,荀逊好像在,他亲自来了。 但,不难猜,呼延德的目标,肯定是谢辞的命。 谢辞有着异常敏锐的军事触觉,审视良久,他最终将目标位置锁定在六扇地上了。 李弈撩起帐帘,快步而入:“你的判断没有错。” 李弈等那边消息,已经等到了。 呼延德也没有给正确的伏击计划和位置,但已经到了这份上,判断出来不难。 油灯点了一夜,整个大帐光如白昼,谢辞一夜未眠,却丝毫不觉疲倦,他站直,和李弈对视一眼。 两人双目俱凌厉。 以快打慢。 想必呼延德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暗中动作太多,反杀速度越快越好。 …… 第二天清晨,这一场盆地冲锋大战开始了。 高度戒备的双方前线兵士,一块大山石滚落,双方都以为敌军的动作,一下子跳了起来。 紧接着,一场超级大战刹那间就被引爆了。 “就在前面!” 卢廷琛被挟持在荀逍手里,荀逍蒙着肉色棉巾,他重返军队以来,一直竭尽全力在刷军功,已经重新跻身大将之列了。 只要有功,他都肯去。 这还是他一次放弃大战冲锋,去擒荀逊。 只可惜,功败垂成了。 顾莞不在,但她有教出徒弟,是几个谢家卫的年轻小伙,秦瑛也学了六七成手艺,画出出来的高仿妆不全像,但加上头盔,也有七八成。 但离得远远,荀逊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他锐利双目盯着那“卢廷琛”三人,蓦地一偏首! “那不是卢廷琛!” 不好了! 荀逊闪电般暴退,将身边的人一推全扫向前,他两三下闪进鳞动的兵马中,很快消失不见。 但大战已经将要打响,隆隆的战鼓响彻天际,一下接一下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荀逊目眦尽裂:“不好了!快回去——” 谢辞和李弈必定是反设伏了! 而他昨天深夜,已经把消息传回去给呼延德了。 …… 谢辞目标是呼延德,而后是北戎大军。 呼延德非常谨慎,这个草原王战事能力也极强,他伏击归伏击,选择的位置,却是非常利于骑兵冲锋和撤离的。 谢辞和秦显陈晏黄宗羲等大将连夜商议,最后定下六方绞击,只要呼延德率兵冲进扇形盆地去绞杀他,呼延德就必定中计。 军中已经配备了全方位的弓.弩手。 隆隆的大战,北戎骑兵一冲锋,飓风过境一般的马蹄声如山呼海啸闷雷滚过,大魏合军咬牙牙关,迅速后退稳住阵脚,卡住站位,以骑兵为先,迎击而上。 兵分三路,六扇凹口。 这段时间,李弈范阳军一直奋战在前,谢辞也有意无意将范阳军安排在自己附近,这也是呼延德选中李弈为最合适人选的重要原因之一。 万军厮杀,北戎骑兵悍然自盆地之内冲锋而上,直奔扇形通道的方向。 隆隆的鼓声已经急促到了顶点。 李弈和谢辞驻马众军之前,一边一个,离得远远,他们望不见彼此的身影,但却默契地盯视了对方所在方向一眼。 大战已经开始了。 谢辞下令全军进军之后,李弈一挥手:“上!” 双方骑兵,短兵相接,这是个最难应对北戎骑兵的位置,谢辞自己亲自率兵上位的。 双方短兵相接间,闷雷一般的战声滚动。 谢辞鏖战一个多时辰,将呼延德的麾下悍将安史阿斩于马下! 这已经是谢辞杀呼延德的第四名王庭大将了,呼延德刹那目眦尽裂:“谢辞,你该死——” 嘶声力竭,军声雷动,终于在鏖战到下午的时候,呼延德成功将战场带到了第五扇凹地的位置! 呼延德眯眼等待,远方范阳军如约骤然退去。 呼延德登时大喜,凌厉视线一收,他举起弯刀,厉喝:“勇士们!给本王杀——” “杀一当三,凡得为将首级者,不论大小,俱升二级赏五百金!取谢辞项上人头者!封爵,赏万金——” 呼延德一声厉呼,北戎中军刹那沸腾,然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发现,范阳军方向急退的声动好像缓了。 呼延德心口一突。 但北戎骑兵已经入雷霆一般狂冲而去! 呼延德陡然厉喝:“挥旗,遏制攻势!缓缓后撤,聚拢——” 谢辞和李弈有专门遣了人盯着北戎中军的令旗,当即惋惜一叹。 果然北戎大军不是那么好全歼的。 呼延德能从老北戎王众多孙子中直接上位,并且他父亲还是不讨喜的儿子的情况下越辈上位,果然有两把刷子。 但谢辞也没有失望。 几乎是察觉旗语变化一瞬,谢辞立即下令:“放响箭!” “咻咻咻”连续多支带蓝色焰火的短程信号箭升空!早有准备的过半数朝廷合军,刹那一变阵势,直奔六扇通道而来,牢牢掩杀而去。 谢辞悍勇过人,率亲军一度厮杀到了北戎王旗不远处。 “箭!” 谢辞厉喝一声,反手接过他的弓,这是一把十四石的顶级强弓,谢辞大喝一声,倏地满弓拉开,右手大拇指一松,三支箭矢如携穿山裂石之势激射而出,直奔呼延德的胸腹。 谢辞眼界过人,臂力当世难有人匹敌,抓住的时机也恰到好处,呼延德奋力打下两支,但他绝对打不下第三至,他至少重伤。 千钧一发,荀逊赶至! 他自万军之中,不断寻找,终于寻获呼延德中军所在,电光石火,他目眦尽裂,毫不犹豫奋身一扑,将呼延德扑了下马!箭矢深深扎进了他的后背,洞穿至腹部! 一朵血花爆开。 谢辞倏地面色一沉。 然而,千载难逢的机会只有一次,呼延德也算是相当了不得,背部重重坠地一瞬,他一掀荀逊将其交给近卫,自己一跃重新上马,骇怒冷静,迅速整军,“往东边,杀出去——” 他厉喝一声,放弃给谢辞还一箭,目标明确,必须突围而出。 北戎骑兵终究是多,呼延德一开始选这个位置,也是有利于自己的。 最终,呼延德厮杀至天明,成功突围而出。 这一战,朝廷合军胜。 呼延德率北戎大军还是力挽狂澜成功了。 但此一战朝廷大军歼七万多北戎骑兵和步兵,缴获将近六万匹的战马。 …… “可惜了,又让他跑到平原去了。” 高高的山岗上,战事刚刚结束,底下残战仍在持续,而北戎骑兵和步兵带起的滚滚烟尘在视线所及的远处匆匆而去。 谢辞和李弈并骑登上山岗,远眺北戎大军的方向。 谢辞很快就下令追击北戎步兵的部队掉头回来了,以免被北戎杀一个回马枪。 “早晚的事,燕南平原这么多。” 谢辞身上褐红斑斑,不过都是敌军的血,他就手上擦了点小伤口。 对此,谢辞不以为然,太行以东平原太多了,能在战场冲向平原之前获得一场大胜相当不错了。此消彼长,还缴获如此多的战马,进一步拉进双方的骑兵规模和战力。 可以说得上是承前启后的一战。 今后战场冲向平原,他们将不再处处掣肘了。 李弈胯下战马踱了两步,他控住缰绳,扬眉:“这呼延德想必有个相当厉害的老师。” 控阵、收拢,往左佯攻,倏地掉头,声东击西和斩首突围做得是相当漂亮,李弈也发现了。 谢辞道:“确实如此。” 两人驻马目视远方,谢辞的令兵已经追了上去,追击的黄宗羲吕亮和秦显部已经停住,掉头折返了。 李弈忽然道:“谢辞,你我平分天下如何?” 两人这样并肩驻马,仿佛回到过去,当盟友的那时候,联手而动杀出重围。 此时此刻,好像是一样,又好像有了变化。 李弈慢慢侧头,谢辞也是。 一双冷冽如星,一双湛亮幽深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对视在一起。 李弈还有别的倚仗,已经在联络了,他未必就输给谢辞。 他勾了勾唇,对谢辞挑了挑眉询问。 谢辞心念电转,诚然,他可以说谎,但时至今日,两人已算甚了解彼此,谎说了也白说。 对视久久。 谢辞道:“李弈,分分合合,不过给外寇再起之机,旷日持久,天下难安。” 这一辈人或许不打,可能吗?可能吧,但下一代人,必定死去活来,战火不息,甚至一分二,二分四,四分八。 纵观有史的划界而治,都长久不了。 受罪也不过是黎庶百姓罢了。 谢辞从来都不是为了得天下而战的。 山风呼呼,吹拂两人盔顶的红缨,饱浸鲜血的殷红在拂动,李弈忽笑了一下,他笑道:“你说得倒也是。” 收回视线,盯了前方片刻,笑了一下,拨转马头,李弈驱马踱步顺着山岗而下…… 转过身之后,他唇边的弧度便敛了下来,性感而俊美的唇再不见丁点笑意。 …… 李弈走了,往范阳军而去。 谢辞驻马立在高岗上,目送他的背影没入众军之中,他驱马而下。 他心里很清楚,从今之后,盟友关系不在。他和李弈同在一军,却在今天,已经分道扬镳。 谢辞徐徐呼了一口气,但也没什么好说的,他一扬鞭,黑色膘马加快速度,往战场最中心飞驰而去。 战场已经开始打扫了,医营和中军大帐已经扎起来,谢辞刚刚策马下了山岗,迎面张青快马冲过来,他急声禀:“主子,荀将军病发了!” 荀将军即荀逍,荀逍一直都很拼命地攒战功,这次他首次没有参与到大战当中,拼命在大军之中狂追猛截,但荀逊身手也可以的,一开始发现及时,大战开始障碍太多了,前头荀逊心急如焚也在拼命跑,最终被呼延德的近卫夹裹着一并带了出去。 张青跟着谢辞很久了,荀逍发病从前他也不是没见过,第一次面色大变成这样。 谢辞和刚刚率军策马折返正要汇禀的秦显一惊,两人顾不上多说,立即飞马往中帐冲了回去。 一行人飞快撩帘冲进帐中,偌大的帐内,血迹斑斑一地,军医急声:“快,快!赶紧按住他啊啊——” 这还是老军医第一次这么失态。 荀逍受伤不轻,他只身闯进万军之中,不顾一切地掠进呼延德的王旗之下,暴起杀进去,呼延德的亲部和近卫反抗和围攻绞杀之激烈可想而知。 他围攻时就病发了,导致外伤很多,没法包扎,谢云谢谢风几个联手都按不住他,荀逍身手高绝,谢云他们甚至都负伤了,再这样下去,荀逍要血尽而亡了! 他披头散发,嘶喊地用唯一那只手持剑,往帐外冲,“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荀逍已经很久没病发过了,老军医都说他已经快好了,幸好谢辞及时赶到。 “荀逍!” 谢辞顾不上废话,一抽雁翎细刀,一跃而起,拦住了荀逍。 谢辞身手和荀逍不相上下,他来了,谢云他们才大松一口气,赶紧冲上去。 几人同时联手,很快将荀逍按下来。 “荀逍,荀逍,你听我说!” 谢辞大力掰过荀逍的脸,荀逍双目赤红无焦,血迹斑斑泪流了满脸,谢辞力气很大,声音却放轻缓下来,“荀逍,荀逍,你想想文萱!” 谢辞也爱着一个人,他知道这种深爱的力量有多大,“你醒醒,文萱正在赶回来了,你这样,她见了会很伤心的。” “你快醒醒。” 谢辞手下挣扎的力道终于缓和下来,荀逍嘴唇哆嗦着,“文,文萱。” 他神志还未彻底清醒,但眼泪已经流下来了,反抗力道终于消失了,谢云他们慢慢松开手。 荀逍终于清醒过来了,他眼泪哗哗而下,半晌说不出话,“小,小四,我看见他了!…… 他睁大眼睛,眼白充血,红疤扭曲的那只眼可怖极了,带着难以言喻的愧责和不可置信。 谢辞看得心酸极了,他俯身拥抱荀逍:“没事的,这一次没逮住,我们还有下一次。 他赶紧招手,让老军医上前。 谢云他们赶紧把荀逍抬到行军床上,七手八脚直接剪开铠甲,帮着按压止血了。 荀逍唇色苍白,失血过多,谢辞也接过干净的布巾撕开布条,帮荀逍捆住上臂伤口上方,捆扎止血。 荀逍怔怔的,嘴唇一直在哆嗦。 谢辞一时只恨自己拙嘴笨舌,要是顾莞在就好了,顾莞聪明嘴巧,最会安慰人了,以前荀逍还很不好的时候她就和荀逍处成朋友了。 他只能反反复复说,没关系,下一次,咱们兄弟一起复仇,荀逊跑不了,他甚至荀逊中箭的情景给描述了好多次。 荀逍勉力扯了下唇,终究是不一样的。 但好在,荀逍既已清醒,那就好多了,他会自己调节,秦文萱也很快得讯赶回来了。 谢辞这才松了一口气,微微抬了抬下巴,将人都带出去,把空间荀逍和秦文萱。 撩帘出帐的时候,他听见荀逍的压抑的低哭声,荀逍清醒后一直没哭,唯独秦文萱来了,他一下子伏在她肩膀哭了出来。 他心里难受又欣慰,这该死的荀逊。 还好,爱人的力量,真的幸好有文萱,不然荀逍这辈子真的要完了。 他欣慰别人的爱情,不由得也想起了自己的心上人。 顾莞走了一个多月,他真的很想很想她。 …… 谢辞忙忙碌碌,一直到入夜,谢辞才处理好种种的战后事宜,回到中帐擦洗换里衣。 一架灯火,简单擦洗之后从新梳发披上重甲,回到帅案之后,盯着桌面后勤文书,他就想起顾莞。 其实,顾莞在军中的时候,两人也不是时时能见面,十天八天才见一回也不是没有过。 但感觉,就是不一样。 忙是还好,稍稍空闲下来,心里像有根线牵着似的,就跟着她去了。 也不是她在做什么呢? 有没有,也想他? 想了很多东西,想顾莞,想荀逍,荀逍已经从中帐回去了,帐内也已经打扫干净了,但飞溅的血迹还有零星在褐黄的帐壁上。 然之后,又想战况,呼延德和北戎大军,该怎么样,才能一鼓作气再接再厉呢? 但接下来的平原战事,估计没这么容易了,尤其是呼延德已经吃过一次大亏的情况下。 然,他正这般想的时候,顾莞就传信回来了。 连日鏖战,谢辞有些疲惫,手撑额,微微阖目思索,谢云和谢凤轻手轻脚收拾他案面的东西,这时,帐外传来谢平迅捷的脚步声。 “主子,夫人传信回来了!” …… 可能真是天助朝廷合军。 挟大胜的关头,顾莞那边传回了一个重大利好消息! 谢辞闻言立马精神一振,他站起身,转步出了案后,一抬手接过谢平手里的信。 见两点的红封,两点是重要,红是好,黑是不好。 谢辞飞速拆封展阅,顾莞隽秀洒脱的笔迹龙飞凤舞,横七竖八火星文,是暗语。 谢云立即一按腰扣,从里面抽出一张轻又薄写满密密麻麻小楷的特制绢纱,开始翻译。 很快第一个消息就翻译出来了,谢云一怔:“主子,呼延德的老师查到了,是荀荣弼!” 帐内的人,喜意不禁一敛,如雷贯耳荀荣弼,谢家卫没有不认识他的,人人都恨不得剁了他。 谢辞微笑一沉,难怪他总是感觉呼延德的路数隐隐熟悉。 ——不擅水战,擅长离间,若外敌入侵,该慎防什么?反之,不正是如今呼延德正在做的事情吗?北戎若侵,战略纵深、群众基础。谢辞也被荀荣弼教导过好些年呢。 不过紧接着,第二个消息翻译出来了,谢云惊喜:“夫人他们还发现了,呼延德对荀逊,很可能是虚情假意!” 帐内所有人一怔,霎时又惊又喜,气氛陡然拔高,连心脏都不禁怦怦跳动了。 如果是真的!这可是重要战机啊。 谢云赶紧把翻译好的纸笺呈上谢辞手中,最底下还有一句话,是顾莞的熟悉的语气,她说“等我回来再说,已经在路上啦,这两天就能到!” 几乎能想象她当时飞扬的语调,谢辞一看,下意识就一笑,谢云笑得牙豁子都露出来了,小声:“夫人真厉害!” 语气里那种由衷的佩服,谢辞一应复杂情绪一扫而空,唇角一弯,他“嗯”了一声。 有种自豪愉悦油然而生。 比夸他自己还高兴。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说: 发现的过程明天再写一下,荀荣弼还记得吗,荀逍和荀逊的亲爹,谢辞的垃圾舅舅,当初被昆羽陵部俘降七年娶公主生子,又全部杀光回归那个。 呼延德和荀逊都是死剩种,呼延德本来随母的,他母亲也是昆羽陵部的公主(但不是日连公主)。 来了来了!李弈是想解决谢辞不假,但他没这么蠢啦,明天应该是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啾咪啾咪~ 明天见啦亲爱的们!(/≧▽≦)/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比心心~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不二毛玻璃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105章 千万人吾往矣。 顾莞好着呢。 她简直如鱼得水啊。 这是她最喜欢干的活了, 学了好几年,干了好几年,就差学以致用走上人生巅峰了。 当日离开的朔方大营之后, 一路快马北上,两天就抵达敌占区的十七城之一的易州。 城郊客栈, 谢海等人接信先赶到一步,已经在等了。 进了房间之后, 大家也没有废话,迅速交换了目前的进展状态。 谢海一行眼下泛青, 都很疲惫, 目带焦虑:“夫人,我们已经查过呼延德进城后的大小动作, 接触过的人, ”不少啊, 官员、乡绅、各行魁首,稳定人心,稳定城内, 十七城原本氛围是很紧张恐慌的, 但见北戎确实没有动作, 这段时间渐渐有些松懈下来, 甚至茶馆食肆酒坊都恢复了往日的人声鼎沸。 呼延德在十七城见过的人, 谢海谢风等人俱分头细查了。这次除了必须留驻的,谢家卫几乎倾巢而出, 来了快两百人,只是可惜, 并没什么进展。 谢海甚至遣人往北戎去打听了, 但呼延德作为北戎的王, 从前他们对他已经有一定了解,他有汉文老师,但没有武将老师。 不过呼延德属于半途回归王室的,他从昆羽陵部灭族后回来时,已经十五岁了。 谢海谢风还是第一次查这种范围极广,还没有具体目标,只有谢辞一种感觉觉得这人有点不对,偏这是异国他乡的王,还不能打草惊蛇,处处掣肘,毫无头绪,一时之间,都不知怎么下手。 广撒网,很努力,但目前为止,还没有收获。 “别急,别急,我们先别急。” 顾莞第一时间先安抚他们,让谢海谢风及他们带来的十几个谢家卫小伙子先拉凳子坐过来。 一行人都围坐在半旧的方桌旁,油灯挑亮,顾莞想了想:“我们先头脑风暴,放开想,呼延德违和的地方,所有,大大小小。唔,一,他一反先前北戎王的掠夺式战事风格,他想统治中原,嗯,野心勃勃,这正常,但他居然还有相匹配的本事。” 刑事侦查有一种规范经典的侦查模式,叫三定侦查法,不管犯罪范围多广,多么毫无头绪,按三步走,定性质,定范围,定脸谱。 定性质是解析动机,也就是内驱,换到这里,就是呼延德雄心勃勃和他相匹配的本事的出处,以及这相关的人和事。 定范围,就是指明侦查方向,换到他们这里,就可以头脑风暴结束之后,再采用排除法,把谢海他们已经查过的东西排除掉,再圈定他们商议后认为重要的项目重点侦查。 定脸谱,即是结合已知条件对犯罪嫌疑人进行全面的脸谱刻画,换到这里的话,就是围绕整个呼延德集团的重要人物再进行分析讨论,捕捉具有疑点和侦查价值地方。 这么一说,大家都有主体思路,纷纷道:“对啊,他的王庭亲部还会驾船、攻城,还拥有一定量的攻城器械。” 顾莞接话:“这就很不对的,草原河流远不及咱们中原复杂,地形更是,作战向来都是骑兵冲锋为主的,会驾船,但不擅水战,他有可能是遣人到中土找渔民教导,也可能湖泊并不适宜练习大型水战。” 第一个重点侦查方向出来了,有渔民无故失踪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肯定不是掳一个两个渔民能办成的事。 这里至少能推演到呼延德生出侵略中土的心和具体拥有战备能力的时间。 换而言之,在这个点他已经学有所成了。 “另外一个就是攻城,王庭亲部才会,那就是说明是呼延德的个人行为。攻城器械有吧,还有这个船,我们最后还得看一看,看有什么特点没有。” 很多蛛丝马迹,都能作为推断迷雾后出处的起点。 “另外这个驾船兵和操作攻城器械的兵,咱们有设法拿下过吗?” 谢海立即点头,“已经设法拿下过好几个,但他们都是只会实际操作,只知道他们个人的调岗时间,其他的都不知道了,也没什么汉将来过指导他们,但据招供他们的小队长,都是受过王的亲授和考核的。” “好了,次重点出来一个,”顾莞在纸张上画上一笔,“这本事是呼延德独有的,其他人包括他麾下的心腹大将和左贤王安翰舒这些,一开始都是不会的。” 就是一晃好几年过去了,呼延德如今都三十五往上快四十的人,不好以年龄圈定学习时间。但基本能肯定,至少是登基之前的事。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各自把自己想到的东西都说出来,排除掉已经查过的,很快圈出了侦查的重点和次重点。 “大江和黄河两岸得遣人去走访,人失踪的话不是小事,范围大,但每处耗时应很少。” “还有北戎,马上飞鸽传书,打听重点加上一个,呼延德被定为王储之前起居交往,啊,尤其是他刚回王庭那时候。还有船和军械的造坊,侦查一下。” “船、攻城器械,我们得出亲眼看一看;还有建幽,周允文好端端就和北戎结盟了,文章肯定多。还有,他底下的人必定不是人人愿意的,这会肯定还没处理完,咱们得赶紧去建幽一趟!” 梳拢一遍之后,大大小小,迅速把任务分配下去,顾莞一一叮嘱过,该怎么查怎么问,毕竟谢家卫虽然忠诚,但也绝大部分原来不是负责暗务的。 最后她把攻城器械和建幽合一了,这个她亲自去。因为刚刚谢风说了一个新消息,北戎和建幽周允文的盟书条款之一,就是建幽军械府会帮助北戎打造攻城军械,前期准备完成,已经开始了。 顾莞啐了一口,这是扩大生产为击败朝廷合军之后的攻城大战做准备了,真是会白日做梦! 当夜的碰头会开得很晚,散会已经半夜了,顾莞他们小寐了半个晚上,次日一大早,她就带着谢风谢梓郑应等人快马往建幽而去了。 关隘现在很严,但没关系,他们都是有身手的人,翻山越岭过去了,郑应有杂胡血统,顾莞特地带上他的,果然办事方便了许多。 然后在抵达建幽的第三天,他们就有了重大的发现。 第一个,是潜进军械府的。他们贴着墙壁在夜色里屏息沿着窄巷往前行,最先摸进去的是北戎人带来的军械模板,这个已经生产出新的器械了并比照过无误了,旧的没用了,锁进库房之内。 顾莞用合金铜丝撬了片刻,黄铜大锁无声落在她的掌心,递给身后的谢梓,一行人无声摸进这个黝黑尘多的旧库房,不能点灯,他们就拉开后窗,借着月光开始快速察看,还把皮尺和纸都带上了准备描画。 冲车、云梯、渡桥、投石车、巢杆、床弩、折叠桥等等等等,大型的都停在另一头一个空旷的大院子里,稍候他们还得过去,很高的东西,想检视还得头秃一番。 但顾莞很快发现,不用了,不用过去大院子了,她俯身凑上去仔细看到第三样的时候,她突然说:“我知道呼延德的老师是谁了!” 黢黑的大仓库里,她抬起地上的一支巢杆,借着一点月光,顺着这头往那头往去,望到尽头的时候,她突然看见巢杆尾部有一个将近260度的圆形铁钩。 ——巢杆,其实是个半梯,比云梯短很多,两条圆木杆子,中间一条条横绳。这是守城一方反抗激烈滚油大石太多,云梯车无法贴近城墙,用于临时接驳云梯顶端和城墙的。 这末端应有一个铁钩,用于卡住城头的。 正常的巢杆,这个铁钩是方形的,因为城头是方的嘛。 圆形铁钩,从未出现过。 但,顾莞在图纸上见过一次。 那是肃州的一个夜晚,荀荣弼的大书房里。那时候,荀荣弼的面具还没揭开,那个和蔼焦虑的病弱老人带着她和谢辞在书房忙碌着查通敌案的事情。 顾莞去拿东西的说话,她就在书架上抽出过一摞图纸。 是荀荣弼自己画的。 荀荣弼其实真的是个军事人才,他从年轻时闲暇无事时,就绘画改进兵刃和及其余军械的图纸,方方面面几乎都有涉猎。 这个巢杆,就是他发现圆形铁钩其实卡得比方形更紧,深深扎进青砖缝里,并且这个260度左右的弧度是经过他的精准计算的,他连数学都会一些,还是从有到无自己推演学出来的,计算的非常精准,做了个样板,果然一卡很紧,非常优越。 荀荣弼绘画的这些图纸,很多都已经应用于实际改良军械,所以北戎用的攻城军械和己方大军基本无区别。 唯独这个巢杆,因着荀荣弼回朝以后,又改良了云梯车,已经不大需要这种巢杆了,于是就剩下来。 不过这是荀荣弼的作品,他图纸也保存下来了。 顾莞当时好奇翻了几张,荀荣弼还和蔼地给她讲解了其中变化的部分,其中一个,就是这个巢杆。 荀荣弼当时慈祥枯瘦,想起蹲在他椅边挨着说话,让人汗毛都立起来了。 顾莞记性超好,几乎是望见那个圆钩的一刹那,她就想起了那张图纸!电光火石,昆羽陵部,她腾一下站起来,“呼延德的老师是荀荣弼!” 紧接着,谢风那边也有了重大的发现。 他们兵分两路,谢云带人刺探建幽节度使府去了。他小心翼翼潜进去,没想到,仓促躲避潜进一个假山池子的时候,却发现另一边是通的,他几个潜到另外一边,却被一个女人一把攥住腕子,“救我们!救我们!” 原来,这是被关在偏院的周允文原配,女人说了很多颠三倒四的东西,谢风在其中捕捉到了一个重要线索:当日荀逊第一次来了离开之后,却又有一拨北戎人避开前者,悄然进了建幽节度使府。 顾莞他们立即展开侦查监视,然后很快就发现,后一拨人必是呼延德的,而荀逊留下的人看样子并不知情,呼延德对荀逊并不信任!并且有种窥视监察和觊觎之感。 几乎是马上,顾莞就想起的荀逊他亲爹荀荣弼! ——荀荣弼为了还朝,联合大魏军阬杀了整个昆羽陵部,并且为了灭口,连整个部族的全部男女老幼乃至牲畜都全部杀了一个干干净净! 灭族之仇,不共戴天。 原本他们都以为荀逊例外,荀逊和呼延德是偎依的复仇兄弟,但现在突然发现,好像不是。 呼延德对荀逊是塑料兄弟情?利用!防备,觊觎? 哦豁。 顾莞几个兴奋得几乎当场想仰天长啸啊! 他们终于找到了一个重要破绽了! 顾莞折返落脚民居之后,“快快快!拿纸笔来——” 她立马就写了信,飞鸽传书回去。 紧接着顾莞略略思索,盘桓一天没有更多的发现之后,立即就带人动身折返雁回山大营。 …… 北戎大营中。 王帐之内,荀逊昏迷躺在王榻上。 取箭昨夜已经完成,血迹喷得满床满帐篷都是,军医竭力止血,好歹止住了,但荀逊中箭由后背贯穿至左腹,半天之后,荀逊发起高热,辗转梦呓,触目惊心,危在旦夕。 呼延德脸上干涸血迹都仍未擦拭干净,他率北戎大军成功突围之后一路直奔平原,至魏水蜿蜒而过的大平原遁出数百里之外,才停下扎营。 呼延德脸色阴沉到了极点,这一战,是他进军西关入境之后的最大一场败仗!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高歌猛军的势头和士气陡然一挫,更重要是的,失去了七万战马之后,大魏的战力一下拉上来了。 王帐之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呼延德眉目阴鸷,垂眸冷冷盯着挣扎高烧的荀逊,他一把拽过军医的领子:“本王告诉你们,必须救活他!否则,本王就将你们点了天灯!!” 这是王庭最好军医,还十七城征来的最有名大夫,统统都在这里了。 个个骇得面无人色,战战兢兢说:“大,大王,如果熬过高热,这伤月内痊愈;如果熬不过,……” 伤口感染,就死了,这个但凡个普通牧民,都没有不知道的。 呼延德厉喝:“必须救活他!听见了没有——” 呼延德当然不是因为荀逊的性命,而是因为荀逊手里攒着的人。他至少还有一半都没到手,并且都是最重要的。 呼延德站在床前,垂眸盯着荀逊那张和荀荣弼轮廓甚是相似的面庞,称兄道弟孤儿偎依的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冷冰冰的阴鸷和冷酷。 说起呼延德荀荣弼之间的故事其实也没有多复杂,只是充满了血腥。 呼延德一开始不姓呼延,他随母姓昆屠,原先叫昆屠德,出生在昆羽陵部,成长在昆羽陵部,北戎公主所生之子同样具有本部继承权,他从小天资聪颖,早早就是昆羽陵部内定的少族长。 他七岁那年,昆羽陵部俘获一名大魏的年轻武将,原来是要杀的,但昆屠德把他要过来了。 年少早熟的贵族北戎小孩,被随扈簇拥着,紫貂披风左衽锦衣,高高在上,把荀荣弼从死囚圈里提出来,将他服了软筋散并关进一个院子里。 想活,就给他当老师,把会的东西教给他。 呼延德的雄图伟业,自小时就生出野望,并在七岁那边开始付诸行动。 “只要我满意,我可以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把你放回中原去。” 一个从小的有野心又展望的北戎贵族少年,另一个抓住了一切生存的机会。 荀荣弼当然知道昆屠德不怀好意,但他非常顺从,并真倾囊相授,因为他深知什么挑断手筋放回去是不可能存在的,就算是真的,他怎么可能愿意挑断手筋脚筋当废人呢? 一个暗狠,一个明狠。 但荀荣弼确实非常优秀,也相当有心计,一点一点放,放到最后,昆屠德为了让他把所有东西倒出来,提议他祖父(其实是外祖父,但北戎从姓论)将日连公主嫁给他。 昆屠德出身高贵,生母是昆羽陵部族长嫡妻所出的日珠公主,生父更是王庭老北戎王的之子,北戎王庭排行十三的王子呼延津,他一出生就被内定为少族长。 至于日连公主,只是昆屠德祖母身边的陪嫁侍女所出,昆羽陵老族长女儿之多,奴隶所出的女儿,甚至连平民身份的混不上,如果日连公主生母不是昆屠德祖母的陪嫁侍女,她可能和前者一样成女奴了。 其实什么亲姐妹,从小感情深厚亲密无间,都是只是荀逊听王晟和馍母讲古说的。 呼延德回归王庭父族之后,稍喘过气,就遣人千里去寻荀逊,当然不是因为什么兄弟情深。 他从小出身高贵聪颖过人,自视极高,谁知荀荣弼也是个狠,一面仿佛培养出奴性,一面和日连公主连生三个孩子,一副渐渐沉溺和心疼骨血的模样,结果在呼延德以为将其操纵住的时候,狠狠地给呼延德一个毕生难忘血的教训,差点连命都没了。 呼延德当年到底还年纪小,一个狠,一个更狠,最后荀荣弼精心策划之下将整个昆羽陵部都灭了,几乎没有一个活口。 呼延德这辈子就当了这么一回丧家之犬,祖父祖母母亲舅舅全部死绝,昆羽陵部血流成河,连一只牲畜都不剩。 呼延德险死还生,是被他祖父的亲卫背着杀出重围,险险活下来的,重伤昏迷长达半个月,才挣扎着醒过来的。 可以说,荀荣弼当初会那么惨,少不了呼延德登基之后全力招呼。 他怎么可能对荀荣弼这个杂种和一个女奴的儿子有兄弟之情呢? 这一切当然是为了入侵中原大计了! 只可能,荀荣弼的儿子,确实有几分本事在的,荀逊这把刀当年非常好使,而如今荀逊手上的人对呼延德的计划也极重要。 荀逊在病榻上高烧了两天两夜,他最终挣扎着熬过来了,羊绒垫褐红汗渍斑斑,他苍白的面庞,勉力睁开眼睛。 呼延德快步行至榻侧坐下,一把握住荀逊的手,激动欣喜:“阿那,你终于醒了,吓死大哥了!” 荀逊露出一抹极虚弱的笑:“大哥,……没事,你别担心。” 他也竭力回握呼延德的手。 他这辈子没有亲人了,唯一一个,只有大哥对他好。 幸好,两人都没事。 …… 顾莞两天后回到雁回山大营的。 风尘仆仆,为了掩人耳目,从山那边下来的。 那浅碧色小袖短褐、深碧色的腰带在腰间一束,显得她腰肢格外纤韧,从山上山木间左闪右挪,飞快往下。 离得远远,谢辞就见到她了,他立马一个飞跃而起,“莞莞!” 他开心得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英俊沉稳的面庞眉飞色舞,那股高兴劲儿几乎满得溢出来了。 顾莞一见他就想笑,她捏了他的脸一下:“有这么高兴嘛?” 当然有了,谢辞也就这些天,才真正尝了一把相思的滋味。 顾莞吃吃笑了起来,有人两人也没亲亲,她拍了拍他的脸,“好了,还不赶紧回去。” 谢辞气色也很好,显然打了胜仗一下子轻松多了,这两天也休息回来了,人看着不疲惫。 她心说,还是胜仗养人呐,希望可以顺利胜下去! …… 两人久别重逢,也没有多亲昵,谢辞很快挥手,让立即折返大营了。 整个大营这两天都在等顾莞一行。 这次的消息重要到,谢辞当即就送了给秦显和黄宗羲,这是慎防这两天突发战事,万一他牺牲,甚至朔方军主力遭遇重创,还有一个黄宗羲在外。 这也是顾莞思忖后亲自折返的原因。她折返之前,甚至把绝大部分的己方人马都撤出了建州,就生怕不小心打草惊蛇,惊动了对方。 “我们观察了好几天,基本可以确定,周允文私下还和一拨北戎人联络着,这是荀逊的人不知道的。” 那种冷眼窥视的神态,已经不用怀疑,呼延德和荀逊之间必定有龃龉。 其实呼延德和荀逊之间关系,作为曾经交涉知悉一部分详情的人,不管是谢辞还是顾莞,豁然开朗之后,已经猜了七七八八。 荀逊这么拼命,他肯定是被呼延德欺骗的。 不管是权位,抑或亲情。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空隙啊!” 谢辞端坐上首最正中的帅案之后,顾莞抬眼望他,年轻男子玄黑重铠在身,长眉入鬓鼻如悬胆,他已敛了笑,一脸肃然,目若冷电气质沉稳,俊美而威势极足。 顾莞翘了翘唇,心情就更加好了。 谢辞却心绪万千,他深呼出胸臆间一口浊气,对在场的所有心腹道:“如果能利用好了,我们很可能能彻底大败北戎!将其驱逐出国门,甚至数十年内无再犯之力!” 秦显等人忍不住一下子站起来了,个个紧紧攒着拳,心情强压抑着激动。 半晌,才重新坐下来,陈晏定了定神,问:“可是现在,咱们该如何离间他们呢?” 他们吃了呼延德这么多次离间,终于能狠狠给回以一记了! 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出来了,他们该怎么取信荀逊? 不需要骗,也不需要哄,但需要一个确切的证据,来告诉呼延德的虚伪。 荀逊估计得疯,后续一切就顺利成章了。 可这个问题不好解决啊,否则顾莞就不会回来了,她看了看望过来的大家,和谢辞对视一眼,顾莞告诉陈晏他们:“咱们没有这么深入的人手。” 秦显大概能猜到,因为流云卫绝对可信任的,这次也去了。 谢家卫和流云卫在建幽没这么多的人手,昆羽陵部更是灭族了这许多年了。谢家卫原来设置的暗线,主要是用以收集军事上的风吹草动,建幽偏居一隅,本来就不是重点设岗的地方,只有建州和幽州各设一个市井据点。 顾莞一担心打草惊蛇,毕竟人手不够深入,临时去挖太生硬,很容易惊动对方。 二担心过时不候,战场瞬息万变,等个一年半载,哪怕查出来了,怕黄花菜都凉了。 帐内一时沉默下来。 傍晚了,帐内只点了一架连盏灯,黄黄的夕阳映在偌大的褐黄大帐上,帐内微昏又通亮。 谢辞端坐在帅案之后,他静坐良久,往后一靠,道:“去找人,把冯坤和李弈找过来!” 他话音一落,秦显等人霍地站起身,惊呼:“将军!” “主子!” 谢辞却抬手压了压,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去,谢云谢平,你们俩亲自去,马上去!” 谢云谢平对视一眼,半晌,“啪”一声跪地,“是!” ……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匆匆而去的谢云和谢平,一时都心潮滂湃夹杂着焦急,但他们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冯坤,他的镇武军的实际辖地,已经把太原囊括其中了。并且当年他父亲冯良玉任太原刺史,正是负责辅助太原至陇州一线的北军后勤。 当年荀荣弼暗中联络布置,最后将整个昆羽陵部全军覆没的,正是太原和陇州军。当年冯良玉还在位呢。 李弈在建幽有人,很早之前,谢辞和顾莞就知道了他的心水的辖地其中就有建幽,因为他通过谢辞做跳板的进入北军中的人,有好几个都去建州或幽州了。 李弈这样的一个人,他既然有这样的属意,那他必然会很早之前在建幽经营起来的。 冯坤也可能在建幽会有人也不定。 反正,想要尽快搠获合适使用的证据,三方联手全力去查,才有可能出让人满意的结果。 只是这么一来,这个过程很可能关乎最后一战的,李弈就会一清二楚其中进展了。 知悉所有,也就很容易部署动手了。 时至今日,李弈会想趁机杀谢辞,几乎就是肚子里面放萤火虫,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了。 谢辞往后靠在太师椅上,明知李弈会趁机杀他,他还是选择了联手查探。 …… 中军大帐灯火通明,里外一般的明亮。 谢辞已经将秦显等人遣下去了,命人点起两边的枝形连盏灯。 范东阳和李弈先后赶到,谢辞也没有废话,直接将前因后果说明白了,“如今大败北戎机会就在眼前,盼二位鼎力襄助。” 他原来想说而为,但范东阳,他换了个词。 范东阳说:“我要考虑一下,才能回复你。” 谢辞了然,点头:“好。” 李弈盯了范东阳一眼,后者老僧入定,表情毫无变化,李弈转头对谢辞道:“没问题!” “好,既然这样,我们就宜早不宜迟了。” 谢辞迅速站起:“二位,请。” 范东阳和李弈点头,告辞说了一句,很快就离开了中军大帐立即安排下去。 …… 范阳军,中军大帐一侧,冯坤所在的连帐。 帐内并未点灯,夕阳的余晖映红了整个大帐,自卷起的大窗投进来,纁红昏暗。 中帐外无喧哗,帐内甚安静,范东阳立在一侧,他一回来,就跪地禀了冯坤。 “主子,咱们要传讯回太原和建幽吗?”范东阳问了。 冯坤不禁笑了一下,抬起眼睑,淡淡道:“传吧。” 殷罗闻言,这就安排下去了。 他很快折返,帐内依旧安静,冯坤自美人榻起身,站在大窗一侧。 他没有站在夕阳直照的地方,而是静静站在昏暗线之后,那天回来之后,冯坤将那件嫁衣展开细细看过一遍,便命黄辛收起来,没有再打开过。 这件心事,他也抛在身后了。 殷罗回禀说,已经把信传回去和建幽了,冯坤并未接话,他勾唇笑了下,沙哑的声音:“这个谢辞,真有意思。” 谢辞有意思没意思范东阳他们也不是很了解,但时至今日,殷罗都服气了。 真好一个铮铮铁骨,是条汉子。 只是殷罗才刚这么想完,冯坤静静盯了窗外半晌,他忽然说:“你们以后跟着谢辞如何?” 冷不丁的,殷罗田雨范东阳黄辛等人心胆俱裂,几乎是马上就重重跪在地上,“主子——” 所有东西都抛到九霄云外,最近的殷罗和范东阳甚至膝行上前,拽住冯坤的袍脚,仰头,惶恐,“主子,主子,我们不要!” 他们不要,他们谁也不跟,只跟着主子! 好在,冯坤仿佛只是随口说的一句,之后都没有再提了,直到晚上,殷罗他们才稍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却隐忧。 …… 再说李弈。 李弈一步踏出中军大帐,夕阳直射眼睛,他眯了眯眼,信步而去。 李弈挺诧异的,但,既然谢辞把时机递到他手边,那他就寻了,不客气了。 翻身上马,他勾唇笑了一下。 …… 回到中帐。 其实顾莞一直都在,她已经换回黑色精甲,没戴头盔,用同色发带一束发髻,三人说话的时候,她就坐在方桌的另一个边,谢辞的左手侧。 范东阳和李弈快步而去,帐内就安静下来了,橘红色晚霞映着整个偌大的帐篷,两人的脸膛红彤彤的。 谢辞站起身,他看向顾莞,小声说:“莞莞,对不起。” 唯独面对顾莞,他感觉很歉疚,不过顾莞微笑看着他,他一下子就抱住了她。 顾莞也老实不客气,直接坐他大腿上了。 两人抱在一起,谢辞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他小声说:“我知道李弈会伺机杀我。” 此举,不亚于走钢丝,但他说:“如果我不抓住战机,那我和他们又有什么分别呢。” 其实谢辞连犹豫都没有,只是面对顾莞的时候,他却坐立不安。 只是下一刻,顾莞把脑袋抬起来,伸出食指竖放在他唇上,嘘。 万万子民,心系一身,她想想,“换了我是你,我也会这么做的!” 不用解释,不需要! 她眉目飞扬,“死又何惧?人都是要死的啦!” 千万人吾往矣。 以前,她总觉得这句话有点鸡血,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还能体会一把这样的心情。 其实人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只要情景心态不同,真没什么大不了。 轰轰烈烈,精精彩彩,也是一辈子,她觉得没什么不可以的。 一股豪迈感油然而生,她顾盼神飞。 谢辞一瞬不瞬看着她,突然之间,完全不需要解释的,他心跳不禁快了起来,坐在他身上的这个人,难以言喻的情绪和情感。 两人一瞬不瞬对视着,谢辞的眼睛很亮,他笑了起来,笑得甜蜜极了,盛满了满满的欢喜。 他都不知怎么表达内心的感觉了。 不过可以亲吻,他住嘴了,两人笑着看着对方,顾莞噘他一下,两人就亲吻在一起了。 就像园子里青藤架子下,那种只有彼此才知晓的亲昵甜蜜。 顾莞嗤嗤笑着,“我们不是说过嘛,要并肩作战。”什么叫并肩啦。 他好可爱啊,眼里的甜蜜要溢出来了。 顾莞离开一点点,小声说:“真希望可以洞一次房。” 想啪啪,想为爱鼓掌啊,年轻血气旺盛的身体,她心蠢蠢欲动了,好想念谢辞的胸肌腹肌和永动机般的劲腰啊啊。 谢辞被她说得,脸一热,他也想呢,他搂着她,“再等等,很快就可以了。” 到时候天天都能想亲热就亲热。 他要努力了! 想到这里,两人又亲昵了一会儿,谢辞就站起身,扬眉:“我这个亏也不是白吃的。” 他当即扬声喊:“谢云,遣人先后把张慎黄宗羲吕亮喊过来,让他们不要过分声张。” …… 谢辞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顾莞,为了家人,为了他身后的所有人。 张慎黄宗羲吕亮三人先后赶到。 谢辞直接道:“如果顺利,我们的战机很快就到了,汝等这段时间要注意些,做好准备。” 接着,他就将呼延德荀逊一事,及范东阳李弈一并急查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连殷罗都服气了,更何况张慎黄宗羲和吕亮,营中的暗流汹涌,日前呼延德为什么会找李弈,三人也不蠢。 一时之间,三人心潮起伏到无以复加,谁也不愿意再等了! 张慎黄宗羲吕亮同时站起身,“啪”一声重重单膝跪在地上,抬手抱拳,激动哑声:“我张慎/ 黄宗羲/吕亮愿追随谢帅,从今往后,出生入死,万死不辞!” “好!” 谢辞一俯身,扶起三人,重重一拍三人的肩膀,“我之愿,打四海生平,建太平盛世!今后将于汝等同力以赴!” “打四海生平,建太平盛世!我等随谢帅全力以赴!” 三人齐声话罢,张慎一拱手:“朝廷四十万大军,从今往后,将听将军调遣!” “好!” 谢辞微微沉吟:“宋濂升和陈卓竟,……” “谢帅放心,我们和他俩相识已久,他们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黄宗羲三人咬紧牙关:“我们人头担保,必定会盯紧他俩的!”就算万一最后不,“也绝对出不来岔子的!” “好!” 谢辞展颜一笑:“那就辛苦重光文若和伯鱼了!” 黄宗羲张慎吕亮三人也笑了下,心情还激动着,说:“不辛苦,谢帅辛苦了!” 他们只是分内之事,有何辛苦。 …… 借这个机会,谢辞直接把朝廷大军收复了。 黄宗羲三人告退之后,他转入内帐,年轻英俊的面庞沉稳威势尚有着方才的几分愉悦,他扬眉,对顾莞说:“我不怕李弈。” 什么都怕,他怎走到今时今日。 只管放马过来。 作者有话说: 顾莞:真的帅断腿。 啊啊这样的人生,其实真的不介意长和短了,一襟豪情晚照。 来了来了,中午好呀宝宝们!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亲亲~ 么啊!我们明天见啦~ (/≧▽≦)/ 最后,还要感谢“玄夜”扔的地雷呢嘿嘿,笔芯芯!. 以及给文文灌溉营养液的大宝贝们噢,啾咪啾咪~《 》 105-110 第106章 畅快和残酷 张慎黄宗羲吕亮他们走后, 谢辞还一一去把帐脚枝形连盏灯上的灯盏吹灭了大半。 他经过全军拼凑桐油,连主帐都不点灯的日子,连灯油都变得节约不浪费起来。 他经历过的事情, 最后落在他身上留下的,总会成为一种好的品质。 顾莞在内帐听着他外面的动作, 她想笑,她摘了头盔, 用手指顺着如乌瀑般的长发。 他走进内帐正站在屏风前面,青蓝色的薄绒氅衣披在深黑色的冷硬铠甲之上, 眉目坚毅英俊高大颀长像标枪一样的笔直。 顾莞不禁笑了起来了, 她冲他勾勾手指,她一扑过去, 谢辞一步上前把她接住, 双手稳稳托着她的大腿和臀。 有个下盘稳得不行, 臂力腰力过人的老公,她真的越来越爱这个姿势了。 两人脸对脸,亲了一下, 顾莞笑嘻嘻戳戳他的腰, “要保持住, 以后闲下来了, 也不许松懈喔。” 她凑到谢辞的耳根, “我喜欢。” 谢辞耳根发热,他用力点点头“嗯”, 那必须的。 顾莞嗤嗤笑了起来了,末了, 小声说:“我还得想想, 得怎么堵荀逊呢?” 她侧头靠着他的肩膀和颈侧, 用食指圈住他一点头盔外的碎发,一圈圈在玩,细细碎碎的痒,一点点到他的心。 顾莞稍后就会离营了,因为她抓的不是后勤了,她已经把外头谢家卫和流云卫的事都管起来了。 谢辞很舍不得,心坎缠绵翻腾细细碎碎着,他把脸也伏在她的肩膀上,啊,真的好想快些结束战事,过上一些或许忙碌,但安宁的日子。 到时候,过够了两人世界,再要上一个儿子或女儿,一两个,或者两三个孩子,追着跑着围绕着两人喊爹爹娘亲,他和顾莞手牵手,这种日子真的想想就美好。 不大的内帐里,夕阳映着褐黄帐布橙红橙红的,帐内昏明静谧,两人互相靠着对方,微笑不说话。 一直到张青和谢云端进来晚膳,顾莞才跳下来,两人手牵手出去。 晚饭之后,谢辞送走顾莞,看着她长挑轻盈的身姿没入夜色之中。 谢辞收回视线,仰头活动一下肩臂,看回前方。 深蓝苍穹下深黑浅黑的山丘的一望无际的大平原,放眼望去平原东北方向的尽头北戎大营。 希望接下来一切顺利! …… 在暗自按捺着紧张的大营氛围内等待的二十一天,八月初一,冯坤李弈谢家卫的联手查探,终于传来的期待已久的好消息。 找到了两个足可以证明呼延德对荀逊不过虚情假意的证据。 第一个,是周允文。 这人原来和荀逊一样,都是北戎子。 但他比荀逊的面目还要更类汉人。 这两个人其实能一直这么长久地在大魏活动长驻,发展各种细作,甚至荀逊手下的人到现在都不相信他是北戎子,根本原因他们是长相都像父亲一脉,荀逊还有些许眉目深邃,周允文却是一点都没有的,他完完全全,就长得是个汉人。 但这周允文是北戎子,荀逊却是不知道的。 呼延德的父亲呼延津其实并不得老北戎王喜爱,因为这个儿子生得一副汉人仁德肚肠,简直是个变种,宽和仁厚,对友人对亲人对治下的牧民奴隶皆是如此。 周允文父亲周韫年轻时从过商,在草原遇劫匪重伤垂死被呼延津所救,结识相交。后来多次经过呼延津的属地的乌拉旗,呼延津都保护他送他顺利过境,呼延津仰慕中原文化,一来二去,相交莫逆。 后来周韫和当初最先发现重伤昏迷的他的呼延津的表妹乌仁娜相爱,成亲生子。 原本,周韫是打算生活在关外及北戎交界的这一片区域的,但没想到后来发生一些事,他生父的儿子全部死光,因为种种原因,他这个私生子最终返回周家接了家业。 但周允文在乌拉旗和关外已经长到十几岁,他骨子里就是个北戎人。 他和呼延德私下一直有联系,父亲一死,他顷刻囚禁了原配及其所出的子女,和北戎达成了盟书。 至于和荀逊的八拜之交,也是呼延德的授意下进行的,为的就是防备荀逊上位肃州总督后脱轨转向大魏,后来,也用于润物细无声渗透荀逊手上的人手。 查出来的,当然没有这么仔细,但周韫乃其父私生子,中年才被找回来,以及周韫当年经商,长居关外,他在乌拉旗当年婚礼已经被扒出来了。也就是说,周允文的生母是呼延津的亲表妹,周允文本人和呼延德多年一直有联系的事实已经查出来了。 另外还有一个,太原那边的,不知冯坤的人怎么扒的,居然辗转找到了北戎的另外部族阙根部和突沙坨部的人,都是老女人,一共四个,其中三个是和原昆羽陵部有亲戚关系,另外一个更是昆羽陵的外嫁女。 她们都可以证实,当年呼延德的生母日珠公主和呼延德本人,对荀逊的生母日连公主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 甚至日连公主的母亲直到日连公主成婚前,都还以女奴身份小心翼翼伺候着昆羽陵族长夫人也即是呼延德祖母。 就连日连公主这个头衔,也是呼延德要用她暂且笼络荀荣弼,才挑出来封的。 北戎是半奴隶的社会,日珠公主昆屠德高高在上,日连公主母女不过是匍匐在地被俯视的人罢了。 何来的姐妹情深? 这些掩埋在多年尘埃中几乎已经不可能被人察觉的蛛丝马迹,终于被成功挖出来了。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返雁回山大营,才花了二十一天的时间。 来得好啊! 荀逊熬过高热没死,谢辞早在收在顾莞飞鸽传书,就命人确定了。 二十一天,足够养伤了,没彻底痊愈,也好了大半,能活动起来了。 谢辞迅速先传信给顾莞,告诉她一切就绪。 然后,他出了大帐,去找荀逍。 荀逍的帐篷不大,他那天把呼延德的亲部近卫足足屠杀了上百人,伤势不轻,近日两军都在休整,谢辞便让他彻底把伤养好再披甲不迟,秦文萱也不肯让他去,于是就一直在养着伤。 难得的一段安宁日子,荀逍却有些消沉。当然,他并没有表现出来,盘腿坐在行军床上,微微笑着,专注看着秦文萱忙来忙去给他拿东西,之后坐在床头和他说话,他浅浅笑着,时不时“嗯”的应了一声。 谢辞撩帘进来,两人抬头望过来,谢辞黑铠蓝披,站在帐门口,一扫先前沉肃,他问荀逍:“已经有确切证据了,如果顺利,我们很快就能复仇了,你去吗?” 证据直接给了顾莞那边,顾莞这就北上堵荀逊去了,荀逍去不去? 谢辞特地让顾莞稍等一等,他先问问荀逍。 荀逍霍地站起身:“我去!” 谢辞笑了起来,呼了口气,走到荀逍床前,拥抱荀逍拍了拍他的后背,“莞莞在外面等你,快去吧。” 秦文萱也大喜,飞快跑到最里面的铠甲底下,打开一个包袱,取出一套灰色宽大带兜帽的棉布衣裳。 荀逍以最快的速度换上了,外衣卷起捆绑在大腿上,披上战甲,而后在营内兜了一圈,之后换上普通兵士的布甲,很快出了大营,和顾莞汇合。 山已泛黄,漫漫长道,顾莞驻马在有着一大片蓬松狗尾巴草的山坡后,身后跟着谢云谢海等人。 她笑道:“荀大哥,”她招手,“快走吧!” …… 其实如何堵荀逊,顾莞已经反复琢磨过了。 这人可不好堵啊,但现在,他们的顾忌已经少了一些了。 在拿到了证据北上之后,她使人给冯坤和李弈都传了信,一事不烦二主,直接让他们在建幽制造了一些小小的事故。 荀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了,如无意外,他接讯之后,会立即动身北上的。 燕南平原往建幽一马平川,都是四通八达的平原,又逢战时,不断百姓的马车担心被战事影响南来北往纷纷不断,要堵人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在平原过去以后,就是连绵巍峨的燕山山脉,唯有一条平坦官道是通往建州的。 无风无浪,正常情况,没有人会去翻山越岭,在这里堵荀逊一准没错。 顾莞把谢家卫和流云卫所有人都带上了,一路伪装成北上的百姓商旅车驾,把整个临闾关前一带的大大小小官道野道丛林丘陵山边,所有能布置的地方都把人分散撒出去了。 荀逊来得很快,第二天午后就到了,谢家卫一个小伙子几乎是飞一样狂飙过去:“少夫人主子!荀逊来了,就在东三羊肠道——” 事前顾莞把所有位置都编上编号,并且所有人都背了一个滚瓜烂熟,她和荀逍守在最中央的官道两侧客栈,轻身功夫最好的谢家卫都挑出来用作报讯。 短短千余米,入秋的天气,小伙子飚出了一头细汗,冲进来就嘶声大喊。 这荀逊为了呼延德可真够拼命哈,这伤还没好全呢,一天的时间就赶到临闾关。 不过他很快就兄弟情深不起来了。 二三十人一直待在官道两侧不同的位置,目不转睛盯着官道,顾莞和荀逍霍一声就站起来,顾莞冲下楼,荀逍直接一掠从对面疾射到这边的大院。 荀逍喘息有些重,和顾莞对视一眼,他们一行倏地转身,直接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 那边厢,谢海已经率人和荀逊那边交上手了。谢海鲜少出现人前,激战中的荀逊惊疑不定,只是离得远远,他倏地回转头,只见远远褐黄烟色红灰苍的乱林之中,突然出现了十几条激射身影。 荀逊几乎是第一瞬,他就望见的最前方那个灰褐的高瘦身影! 风撩起荀逍的兜帽,露出那他半张状若恶鬼的面庞。 荀逊目眦尽裂,几乎是刹那,他蓦地掉头飞遁而去。 但顾莞这边几乎倾巢而出啊,很快就将人堵住了,堵在一面峭壁之前。 非常好,荀逊给堵住了。 顾莞其实也挺紧张的,毕竟这样堵人,有点大海捞针的意味。 她还琢磨着万一这次失手了,她下回该怎么才能把荀逊逮住才好? 不过还好,不用苦思冥想了。 顾莞露出笑脸,长长呼了一口气。 不独是她,大家都是这样的。 顾莞拍了拍刚才飞攀上坡手上沾的碎石,“啪啪”两声,她心情简直好到飞起,“荀大哥,我们走吧。” 荀逍也扯了一下唇,他跟在顾莞身边,慢慢往前行去。 这是一个不高不低的峭壁,一棵苍松山顶伸了出来,顾莞打量半晌,忽然说:“荀逊,你说这里像不像英烈坡?” 当年,荀逊和荀荣弼伏击谢辞的那个地方,“荀逍”的墓,和侧边那面峭壁。 真是十年风水轮流转啊,到了这里,顾莞也不担心出什么幺蛾子了,微笑嘲了荀逊两句。 荀逊和他身后的五六个心腹呈环形持刀紧绷盯着他们,荀逊喘息着,眼神恶狠狠像狼一样,死死锁住被簇拥着缓缓走过来的顾莞和荀逍。 顾莞微笑:“你别紧张,咱们今天来啊,不是来杀你的,我们是来拯救你的。荀逊,都快三十年了,就活在一个天大谎言里,我想想都替你难受啊。” 荀逊冷笑,不为所动,这难道是来策反他的?真是天大的笑话。 但很快,他就笑出不出来了。 顾莞向来伶牙俐齿,她不以为忤:“唉,你说你母亲昆羽陵部一个女奴,被呼延德当做工具一样用来笼络荀荣弼,日连公主真可怜啊。” 她这次的感叹是真的,日连公主没享受过什么既得利益,天天战战兢兢和母亲一起伺候嫡母,结果就惨成这样,母族没一个把她当回事,嫁的夫婿既厌恶她还是仇人,大概也就过了几年虚假好日子吧。 “呼延德把荀荣弼恨透芯了,你这荀荣弼和个女奴的亲儿子,呼延德真把你当兄弟?你自己觉得合理吗?” 顾莞煽风点火完毕,伸出手来,荀逍从怀中取出一个大的油纸封,顾莞低头打开封口,抬头冲荀逊笑了一下,她担心荀逊不看直接给劈了呢。 顾莞撒开手上的东西,竖起来片刻,双方距离非常近,她顷刻望见荀逊脸色蓦地一变,她笑了下,往荀逊面前一丢,“啪”一声落在他身前的地上。 风很大,呼呼不断翻页。 谁也没有低头望地上的东西,双方一瞬不瞬盯着对方,顾莞微笑,往后挥了挥手,远近所有人环伺的谢家卫和流云卫,慢慢随着顾莞一并退去。 最后,顾莞回头笑道:“还有四个人,在大平客栈人字三号房,你想见,可以去见一下。你留意一下你身边的人喔。” 她转身,直接离开了。 一翻身接过谢海递过的缰绳上马,“荀大哥,我们走吧!” 荀逍一瞬不瞬,和荀逊对视着,两人曾经做过二十年的亲兄弟,他爱护荀逊到极致,他没有嫡亲兄弟姐妹,娘把荀逊养在膝下,这就是他的亲弟弟。 荀逍笑起来,其实有些狰狞,他露出一抹似笑似讽的笑,带着憎恨,对荀逊道:“到头来,你会发现,可能只有我娘一个是真心疼爱过你的人。” 像被砂石反复磨砺过的嘶哑声音。 荀逍突然觉得很痛快,他觉得,这样才是真正合了他心意的报复方式。 杀死荀逊应当放在最后,直接杀死他,太便宜他了。 荀逍嗬嗬笑了两声,蓦地转身离开,快步下了山,牵过顾莞身侧的马,翻身而上,对顾莞笑了一下。 他这抹笑,带着一种泪光和释然,还有动容。 路上的时候,其实顾莞就告诉过他了,谢辞特地和她提过,到时定要带上荀逍一起去。 ——谢辞和顾莞讨论过,荀逍身手可以说是当世一流的顶尖了,比荀逊强不少,但偏偏他两次在战场让望见荀逊却被后者跑脱了。 荀逍的心必然很难受。 谢辞认为,荀逍运气太不好了;但顾莞却有点不同意见,她认为这是人与人的气场问题,其实就像现代的在逃罪犯,那些往往都是穷追猛打却一再被提前发现而后跑路的,往往不是能力最强的,而是对刑警他们有着一种天敌般的第六感,往往明明一点都没露馅的,抓捕行动他们偏一抬头就是往这个方向就望过来了。 再添上一点本事,这类人就是最难抓捕的。 玄之又玄。 不过不管怎么样,谢辞是把这茬放在的心上了,问过顾莞好几回,生怕她忘记了。 秋风微冷,迎面掠动衣袂,荀逍心潮起伏,他很难不动容,深深呼吸一口气,他嘶哑的声音低声说:“我要和他做一辈子的兄弟。” 荀逍想,他还是很幸运的,他虽经历坎坷不堪,但他还有爱人,有兄弟。 顾莞忍不住笑了:“你和他说啊,你和我说做什么?” 她哈哈大笑,畅快的笑声清脆飞扬,被风吹送洒落身后路上,荀逍也不禁笑了起来。 眼角浮起浅浅的笑纹,这是真正欢欣的微笑。 而在抛在身后的荀逊一行,他本应一刀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削毁掉的,但神差鬼使的,他僵立片刻,俯身捡了起来。 …… 这一天里,有人终于复仇过了泰半,毁容暴戾仿如半生,却最终被爱人被兄弟治愈,复仇之后,将踏上人生的一个崭新阶段。 而有的人,却如同在人间刹那坠入十八层地狱。 秋季天黑得早,半下午的阳光过去之后,暮色四合,天色很快就暗了下来。 荀逊过了临闾关,后半夜在松城郊野驿道的一个野店据点落脚。 他坐在窗畔的灯烛下,慢慢地,一页一页把厚厚两摞的大小纸笺都翻了一遍。 他一动不动坐着,脸颊不可自抑抽着,一路风霜被吹得泛了红血丝的双目,他这一刹的表情狰狞到极点! 荀逊霍地站起,一把将桌面上所有的东西扫落在地,心脏像被人狠狠捏住了一般,他一脚踹在这张方桌之上,仿佛这是他杀父杀母仇人,罪大恶极,他疯狂踹着这张桌子:“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颠覆所有,灭顶一般的旋涡,天旋地转,这一刻的荀逊披头散发,就像个疯汉! 他不信!! 他绝对不相信!!! 可下一瞬,他踹桌子的动作倏地一停,侧耳倾听片刻,突然自窗牖一掠而出。 大开大槛窗,风哗哗吹得纸笺翻飞了一屋子,而荀逊却落在了后院一间屋前,站在一个人的面前。 这人,是他的心腹,汉名梁思。 是从王晟收容的一些北戎子孤儿中挑选出来的,向来忠心耿耿,被荀逊一路提拔到他的心腹。 荀逊手里的人和事,直接和间接经过他手,被他知悉的,有超过三分之一。 而此刻,梁思手指蜷缩着,他刚刚放飞了一只信鸽,现在这只信鸽,已经在荀逊手里捏着了。 荀逊一把捏死了信鸽,抽出信鸽信筒里面的纸笺,发现是一个不知其意的暗号。 荀逊紧紧咬着牙关,他感觉得铁锈的血腥味,头脑嗡嗡的,夜的黑暗铺天盖地,他不知道自己的神色狰狞到了极点,那双充血可怖的眼睛死死盯着梁思。 梁思惊慌后退,“铮”一声荀逊抽出长刀,血溅三尺,他直接把梁思的人头砍下来了。 其余心腹闻声赶来,荀逊一头一脸的鲜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狰狞可怖。 荀逊沙哑的声音:“互相监督,把他收拾起来,整个据点都搜一遍,所有人都看管起来。” 荀逊浑身又冷又热,手足都颤抖起来,他尤自不肯相信,寒秋的冷夜,他一个人冲出了野店,直奔堎州去了。 堎州是建幽一个不大的小州,濒临海边,气候温暖湿润,是养老的最好地方。 荀逊知道身世那年,是乳母馍母和在呼延德的帮助下,跋涉千里找到了他。 他还很小,馍母细心照顾他起居,精心养育他长大,把他搂在怀里,哼唱着昆羽陵部的古老歌谣。 馍母不是他的母亲,却仿如母亲,他唯一感受过母爱的温暖怀抱。 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馍母和王晟告知他的。 包括,荀荣弼降将反水,精心布置阬杀整个昆羽陵部勇士,并为了灭口,屠杀整个昆羽陵部上上下下,牲畜不留。 公主府中,荀荣弼将日连公主和两个孩子全部杀尽,唯独当年还在襁褓中几个月大荀逊,让他面露复杂,最终抱走了。 馍母藏在水缸里,避过一劫,看到了这一切。 昆羽陵部血流成河,她跋涉了千里乞讨为生,才最终找到了呼延德,在呼延德的帮助下,才找到了荀府,费尽千般心思,才找到了他,来到他的身边。 荀逊一头一脸的血迹,手里提着染血长刀,他后半夜就来了,但馍母年纪大了,睡得很少,他静静站在林边,一直等到天亮。 他废了很多很多心思,才最终找到一个安全又好的地方,将馍母藏在这里养老。 天终于亮了,篱笆门“咿呀”一声推开,一男一女的年轻仆役在打水说话,馍母有些蹒跚推开了篱笆门。 荀逊踏着晨光,一步一步走到这个海边的篱笆小宅,这里攀藤的花全部都是他亲手种下的,大枣树和梨树也是他废了好些心思请人移栽过来的。 他费尽心思,打造了一个郁郁葱葱的养老小宅,入秋了,梨树野灯笼果柿子树和枫树一片一片的大红和金黄,硕果累累,一点都不秋寂枯黄,金黄丰收喜悦。 然而当篱笆门一推开,馍母抬头,蓦地望见站在原木门桩之后的荀逊时,倏地,她瞳仁极快地缩了一下。 不是诧异,不是担心,而是倏地警惕,一闪而逝,苍老耷拉的面庞甚至没有不妥。 但荀逊紧紧盯着她,一刹那,他捕捉到了霎时的瞳仁极缩。 轰一声,如同山崩海啸,整个世界都崩塌了,荀逊目眦尽裂,他扑上去,死死掐着馍母的脖子。 两人的扑倒在地,他像疯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啊啊——” 像整个人被撕开两半,血淋淋的,一块块被扔在地上,残酷到了极点! 他所求的,不过一半血肉归葬胡杨林罢了。 这一生,究竟为了什么?! 他为什么要被生下来啊啊啊——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荀逊也挺惨啊 来了来了!阿秀来也~ 爱你们,给你们一个超的么么啾!!明天见啦亲爱的们~ (/≧▽≦)/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笔芯!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手榴弹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sasa扔了1个地雷 成蹊扔了1个地雷 成蹊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啾咪啾咪~ 第107章 “我们是不是要赢了?” 荀逊掐死了馍母。 老妪拼命挣扎, 抽出一枚簪头带的尖锐金针往荀逊颈侧大动脉狠狠扎过去。 馍母居然还会一些身手,并且她没表现出来的那么哆嗦蹒跚,但簪针被打落, 荀逊疯狂掐着她的脖子,馍母被活活掐死了, 那张惊骇狰狞的苍老面庞哪里有昔日半点的慈祥模样? 一头一脸的褐红血迹,荀逊形容可怖, 他嗬嗬笑着,坐在地上, 嘶声大笑。 “哐当”一声水盆落地, 年轻的男女仆役惊恐喊着,连爬带滚往外逃。 被荀逊截住, 他冷冷道:“……她吩咐过你们什么?” 这两个仆役, 是荀逊来到这里以后, 才自行去牙行挑选的,男仆女仆对视一眼,战战兢兢:“馍母吩咐过, 如, 如果她死了, 就去东头的长生庙给她添一盏阴灯。” 荀逊嗬嗬, 传信么? 他疯了一样的大笑, 把院子里的所有的东西砸了一个稀巴烂,一个个大红的柿子狠狠地砸在地上, 一个都不剩。 他吩咐带来的心腹,把馍母的尸体拖进去, 摆放再床上, 然后男女仆役照旧, 佯装出馍母病卧的样子。 荀逍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半天,再出来的时候,双目纁红神态像被冰冻过一样的隐隐的骇人,但他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吩咐心腹留在此地处理馍母的事,他当天就折返了松城据点。 荀逊反复清洗扫尾之后,他带着人,按原定计划直奔建幽节度使府,和他的“好兄弟”周允文会面之后,花了两天时间,把军械出库的事宜都处理好了。 之后逗留了一日,过临闾关返回燕南平原中心的北戎大营。 延绵近百里的褐黄色尖顶帐篷,一个个头扎大辫左衽军服尖头马靴腰佩弯刀的北戎兵士,巡逻的巡逻,不巡逻的坐在撩起帐帘的帐篷里面叽里呱啦,大声小声。 呼延德确实有本事,他已经重新把士气振起来,整个北戎大军已经从上一次的战败都走出来了,那些北戎兵士眼里重新恢复了对中原汉人丰饶土地和无数财宝女人的贪婪和渴望。 够洞悉人心,普通骑兵,明晃晃的财宝赏赐下去,干脆利落,简洁见效,比说什么废话都有用。 荀逊心里不禁冷笑。 一路行来,熟悉又陌生,原先感觉同胞的亲切温暖,但此时此刻,只觉帐影幢幢,张牙舞爪,铺天盖地。 他很快就来到王帐前了,宝蓝绣金线的帐帘一撩,呼延德大笑迎了出来,“阿那,回来了?” “建幽的事情都解决了?” 呼延德一身藏蓝王袍,斑斓叶和太阳月亮的绣金纹路金黄灿然,两条大辫辫尾回扎在辫根垂在两边肩的,左耳侧戴了一枚黄金红包大耳环。呼延德今年三十八,步履矫健声音雄浑,宝蓝王袍包括着的是高大健硕的身躯。 他哈哈笑着,和每次一样,和荀逊用力拥抱了一下。 宝蓝王袍下的胸膛震动着,呼延德的笑声动作异常熟悉,语言神态亲昵关切亦无懈可击,只是灯光下再看呼延德那张脸,却感觉可怕极了,如同张开暗黑大嘴的一头野兽。 荀逊也笑着,他用力和呼延德拥抱了一下,呼延德关切问他:“阿那,你伤势如何了?” 荀逊说:“已经无大碍了。” 呼延德问荀逊吃饭了没有,得知没有,他立即吩咐人抬席面上来,并叮嘱好好克化一些的,点名多上一道羊肉乳羹,关怀备至。 热腾腾的席面很快来了,呼延德还喊了左贤王安翰舒,一并过来,三人一边说着战事,一边吃席,还叫了近卫击刀侍席。 呼延德看着荀逊把羊肉乳羹都喝下了,这才满意笑笑,他说:“你看你脸都白得多了。” 呼延德蹙眉一脸责怪的样子:“咱们兄弟还要坐拥这汉人的大好江山,同享富贵,你这样怎么行?” 呼延德就说了:“这段时日你无论如何也得好生休养,这样吧,我让敏德去帮你一段时间,这总行了吧?” 先前,呼延德是不赞同荀逊未伤愈就去建幽的,是荀逊硬要去。 让人来帮他,也是老调重弹了,但荀逊这会才恍然,呼延德提这件事已经提过很多次了。 但他这次,答应了。 荀逊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那好吧大哥。” “你那边会不会短了人?” 呼延德鹰目映着灯火,在荀逊点头那刻,明显感觉稍亮的一下,他唇畔笑纹一下子大了些,明显变真切了。 这一瞬,他才是真正愉悦。 这些极细微的微表情,如非洞悉,是绝对不能察觉的,正如从前的荀逊。 但当知悉一切内情之后,就变得那么地明显,刺眼到了极点。 …… 呼延德叫了席面,吃罢之后,又赶紧让荀逊去休息。 荀逊身份有隐蔽性,帐篷是在北戎中军的偏边缘位置,王晟比他早回来一天,他回帐的时候,后者已经在了。 “好了,额真您总算能好好歇息一下了。” 王晟絮絮叨叨,给他换了药和绷带,荀逊在行军床上躺下来了,王晟收拾新旧的绷带和药物,能明显听得出他的喜悦,“额真,您放心好了,我肯定会和敏德好好配合的,不会让你操心。” 荀逊笑了下:“我当然放心了。” 他垂眸遮住阴鸷,王晟和敏德,怎么可能不会好好配合呢? 暮色四合,帐篷没有点灯,昏暗中听见王晟走来走去收拾的声音,荀逊睡着之后,他很快就撩帘出去了。 荀逊其实没有睡着,他无声地躺在行军床上,夜色渐渐降临,他一动不动,在黑暗中,牙关咬得太紧,他尝到了牙根铁锈的腥味渐渐蔓延。 泣血般的疯狂嘶喊,想将这一切全部暴戾撕裂搅合成肉酱,但他实际上,只是紧紧攒着拳,指甲深深扎进粗糙的掌心,一动也没动,没发出半丝声音。 王晟去和敏德交接之后,没多久,另外两个心腹陈解和扎根撩帘进来了。 夜色沉沉,万籁寂静,荀逊慢慢睁开眼睑,他神色平静又可怖,暗哑的声音:“我们都是要死的,待他把咱们手上的人都撬干净了,”等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是我们的死期。” 有王晟,怪不得啊,呼延德对他手上的人有多少,该是一清二楚吧。 该不该庆幸他一直都竭力,事必躬亲,否则,王晟早就握着他的一切。 荀逊嗬嗬冷笑,他就像一只被蒙着眼睛豢养长大的羔羊,被人敲开的骨髓,一片片连着筋,吸出血,连脑髓都要吸干净,那他要怎么做? 荀逊森然冷笑:“他做梦!” 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钻出来的恶鬼。 呼延德野心勃勃想占据中原? 白日做梦!! 就算死,他也要将这条面目狰狞的恶狼拉到地狱里去! 一起下地狱吧!! 荀逊霍地坐起身:“陈解,传给给那顾氏,谢辞想要做什么?我都可以帮助他!” 一刹那汹涌的情绪,他面目狰狞到了极点。 …… 秋风飒飒,漫漫吹遍了高山原野,顾莞在八月刚踏进中旬的时候,接到期待已久的荀逊约见。 两人是在魏水河边一个无名野堤上见面的。 顾莞去哪都带着谢梓等十几个人,但荀逊是一个人来的。 一袭灰黄色和原野融成一体的兜帽长袍,荀逊瘦了不少,颧骨突起来,那侵略性凌厉的鹰目鹞鼻化不开的阴沉阴鸷。 如果呼延德瘫在他面前,说荀逊会一口一口疯狂把他的肉撕咬下来,顾莞都是信的。 半点废话都不需要,双方很快达成了一致的协议。 荀逊很快就离开了,高大的褐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中秋的原野之上。 顾莞和谢海等人站在围堤之上,目送荀逊渐走渐远,他们隐没在长长的黄草之后,互相对视一眼,顾莞露笑,耶! 他们彼此兴奋地重重互相一击掌! 顾莞笑脸一收,跃跃欲试,“好了,我们快回去吧!” 一行人迅速掉头,疾速往雁回山大营方向赶回去。 …… 沓沓的军靴落地声,旌旗迎风猎猎而空,谢辞自前军折返,快步进了中帐。 他麾下的心腹文臣武将,包括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贺元房同林因等等人,俱已经等在这里了。 有关荀逊给予明确答复之后,他们应当如何如何行军布阵将北戎大军一举大败的之事,其实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反复讨论过了,并已经得出了高度一致的意见。 甚至,前期准备都已经在进行当中了。 外面是拔营起寨的声音,但大帐之内,压着一种隐隐激动的情绪。 一卷超大的燕南平原精绘舆图被摊开,所有人围拢在一起,谢辞黑甲蓝披,伫立在最前方的上首位置,他手一指:“这里是马尾川,两河交夹,是地形条件最适合的地方!” 饶是有了荀逊的里应外合,六十万的北戎大军依然是一个庞然大物,所有细节都是经过反复讨论和思索,秦显接口,说出他们的结论:“如果战场腾挪到马尾川,我们在秋季结束之前大败并全歼北戎大军,有七成几率!!” 这是战前预估,面对凶悍的北戎骑兵,相当不低了。 百分之一百,战神在世也不敢作这样的预判。 平原一马平原,马尾川是他们能找到对北戎骑兵弊端最多的战场。 而马尾川已经位于平原的北上部了,往东三百余里,即是太行支脉寿台山,往北则是燕山山脉,再往东北两百余里即是北戎入侵的最开始的野狐岭西关。 太行山脉与燕山山脉相交,延伸出无数的支脉和隆起的起伏丘陵,地貌非常复杂,这是也非常好用于做文章。 北戎骑兵占据的大军的绝大部分,烟、雾、火,提前布置好,一旦马失控,哪怕是局部的,也将能够让战况急转直下顷刻分出胜负。 他们选中的了一个王谷岭的地方,桐油和火药在暗中运输路上,王谷岭也在抓紧布置…… 反正,只要能够做到,此战彻底大败北戎让其数十年内再无进犯之力,有七成的几率。 只不过,从马尾川到寿台山,对荀逊的配合要求非常之高,暗中引纵北戎大军的走向可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谢辞思索片刻,很快提笔,给荀逊去了一封信。 荀逊的回复很快传回,一句言简意赅:只有你们有本事引到马尾川,必能做到! 一字一句,仿佛拧出猩红的血腥味。 …… 于是乎,这场平原大战很快就打响了,并迅速进入了白热化。 双方已经休整了大半个月,战疲已经渐渐消褪了。北戎大军倒是并未有进犯雁回山大营趋势,他们又不是傻,当然不会离开平原。 但朝廷合军却不能停,因为很快就要入冬,入冬难以交战,他们是绝对不能允许北戎顺顺遂遂遁入城中渡过一冬,让北戎进一步扎根进北地的。 北戎并不瞅睬朝廷合军,他们反而分兵缓缓往东,攻城器械同时已经运输南下,往东边的渠州去了。 渠州、环州、塵州,这三城一下,北戎就形成一个完整的战略纵深。 所以这一场大战,是如论如何也会打响的。在得讯北戎分兵往东的渠州的时候,谢辞当即下令拔营,百万大军兵锋所向,直指北戎大军。 呼延德立即将分兵收回来了,倏地转向朝廷大军。 燕南平原硝烟气息弥漫,沉沉的大战一触即发。 在八月十六日再度打响,并迅速白热化。 反复的迂回,互有进退,平原大战的激烈程度,要远比山地战激烈太多,一次一次的正面冲锋,几乎是整个燕南平原的撼动了起来。 谢辞竭尽全力控制战局,最终,在八月二十五日,成功将战场拉到马尾川。 暗流汹涌,一触即发! …… 而在朝廷合军开拔前的当夜,李弈就已经嗅到了最后一战的气息了。 “终于要来了。” 田间、田清、唐汾、任柏之、韦长卿等李弈最心腹的大将和谋臣七八人聚坐在一起,他们反复看过舆图,最后田间往舆图一点:“主公,田某以为,变局应该马尾川!” 李弈细细审视过整张舆图,他也认为是马尾川。 “我们该做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 现在,只看,他和谢辞谁更棋高一着! 李弈往后一靠,慢慢转动手中的白玉扳指,但愿,他能顺利将谢辞在最后一战解决! 他那双如朗星般的眼眸,一咪,凌厉摄人。 终于到了八月二十五。 在抵达马尾川的第一刻,刚刚入夜。 幢幢的黑夜,滚滚战声,李弈举目远眺,他倏地回头吩咐:“传信给高巍和汤显望,做好准备,随时听我密令!” 他吩咐的是近卫统领李奇循和戚璒,他的铁杆心腹,甚至连田间他们都不在。 李奇循戚璒心下一凛,二人俯跪,齐声:“是!” 两人起身,先后退去,左右环视,汰换过甲胄,迅速往青州军和河阳军方向而去。 谢辞收拢朝廷大军之际,李弈也没有闲着,他竟然已经将高巍和汤显望收拢在麾下! 合军之下,暗流汹涌,整个朝廷合军一分为二,李弈在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几和谢辞平分秋色。 北戎大败之时,攻其不备,他必须解决谢辞! 不然的话,后患无穷。 只要解决谢辞,天下是他的了。 平原风大,河风猎猎刮过硝烟滚滚的大战场,李弈黑甲紫披,高大颀长的身躯血迹斑斑手持长剑,背影和血痂的俊美侧脸肃杀凌厉。 他身后就站在一个虞嫚贞。 军中亦有文臣,譬如田间他们,虞嫚贞一直都是一并跟着的,那件事情发生以后,她亦不肯放弃优势,咬牙继续跟着南奔北走。 虞嫚贞心跳有些快,她屏住呼吸问:“我们是不是要赢了?” 这个我们,指的是朝廷合军,也是指他们自己。 李弈将长剑放置于掌中,用黑纱护掌擦过剑刃上残存的血迹,他转过身,笑了下:“如果能顺利杀死谢辞,就能。” 深秋的夜里,河风沁寒,隆隆的战声之中,李弈声音不高,却甚清晰。 他话罢,转身跨步出了这个天然的临时战壕。 虞嫚贞生得娇小,她不及李弈高,夜色里,她微微低着头,只能看见她的头顶。 长长的褐黄茅草沙沙摆动,李弈出了去,这个不大战壕,就剩她和她的近卫。 虞嫚贞站在最前头,她脸上那抹屏息的笑不禁敛了,抿唇,谢辞,她的英雄。 她上辈子到这辈子,唯一救她于水火,仰望如山的银甲英雄。 可她很清楚,现在局势已经到了二选一。 谢辞不败,就是李弈败。 她紧紧攒了拳,心绪纷乱一刹。 她没吭声。 …… 李弈笑了下。 出了战壕之后,他重新翻身上马,接过水囊灌了半囊冷水,干饼匆匆咬了半个,随即下令,重新汇入大战之中。 先败了北戎再说。 北戎不败,第二战机不会出现的。 至于虞嫚贞,他也不怕说,他知道虞嫚贞性子是自私的,所以哪怕对面是她叔伯领军,也绝不会泄露分毫的。 他的利益,就是她的利益。 李弈长呼了一口气,少年夫妻,虽尽管如此也有过不愉快,但他还是希望,顺顺当当封虞嫚贞当皇后,不要有旁生枝节。 李弈甩头,不再想其他,他双目凌厉,一切顺利! “驾!” …… 在这个深秋的黑夜,硝烟滚滚,撼天动地。 整个朝廷合军紧紧连成一线,和北戎大军的血战已经白热化。 明面厮杀,暗潮汹涌,在这一刻都攀升到最顶峰! 作者有话说: 明天,北戎败没败,李弈暗算谢辞成功不成功,还有冯坤,抓头,明天应该也出来了吧。 至于高巍和汤显望,原因后面剧情到了再说一下。 来了来了,速记细纲晚了一点点,这就来了!么啊~ 明天见啦宝宝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不二毛玻璃”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的大宝贝们啦,亲一个!! 第108章 对付英雄有对付英雄的方法。 如果一切顺利, 这将是载入史册的一战。 “我们是为了我们家国,为了我们身后万万汉民百姓而战,诸位不管是谁, 都是英雄!” 谢辞跨马与大军最前方,黑色战马汗流浃背窜踱着, 他单手一收缰绳勒停,血迹泼洒焦黑斑驳, 他锋芒崭露眉目凌然到了极致,厉声喝道。 传讯兵飞速奔驰, 将他的喊话传遍整个百万大军。 “将士们, 不要害怕,我们此战必能将北戎击败!!!” 平原大战太过激烈了, 比先前的所有战事都还要激烈, 连战马都躁动不安了起来, 在这个鏖战奔战到最热血沸腾的时刻,谢辞全力催动士气! 一往无前,冲出去, 杀向北戎—— 秦显陈晏等大小将领知道得更多, 他们知道谢辞停下来的原因, 王谷岭的布置已经全部完成了, 如果顺利将北戎大军引至, 他们即将迎来这场旷日持久的保卫战的重大转折点。 只要熬过去,他们就真的能大败尽歼北戎了! 这群践踏他们的山河, 掳劫虐杀他们的百姓的贼寇! 他们真的希望,能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痛击北戎让后者数十年内都再无进犯之力! 让这片饱经沧桑沉疴的土地能得到一个长长喘息之机达到鼎盛中兴。 秦显陈晏等大将是深深知道所有关窍的, 他们情绪剧烈翻滚, 厉声大喊应和:“我们此一战,必能将北戎大败的——” 谢辞深深喘息着,剧烈情绪和奔腾的气血让手持红缨银枪的他气贯长虹。 顾莞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驱马站着,她的任务是穿梭军中和荀逊那边的接头人来回递信的,非常关键,但保证完成任务。 她和她身后的人目不转睛盯着最前方,全军上下齐声呐喊,秦显等大将身影高到破了音,隆隆嘶声震天。 谢辞一人一马,勒缰伫立大军最前方,倏地一扯缰绳,青蓝披风划出一个气势磅礴的弧度,这个雄姿英发的青年将帅长枪直指前方:“擂鼓,进军——” 牛皮大鼓隆隆擂响,北戎大军的号角立马呜呜吹响起来了,黑骑蓝披的谢辞一马当先,潮水般的大军沓沓闷雷一般的冲了出去。 李弈一直盯着前方,他不禁点头:“谢辞振士气,确实非常有一套。” 那一往无前身先士卒的气势,引领鼓舞着全军上下。 “进军吧。” 他淡淡一笑,一夹马腹,率范阳军随大军冲锋而出。 大军潮水般往前的声动撼动四野,地皮都在颤抖,顾莞一直到前军望不见了,蓦收缰放缓速度:“我们走!” 接下来,就是高强度的传讯和看荀逊的配合了。 第一个消息马上就要递过去了。 她这还是第一次盼着荀逊千万一切顺利。 …… 时间一点一点挪移,大战厮杀的激烈程度,已经让双方的主帅和大将把后勤都抛在脑后了。 不断地前进,后退,挪移,厮杀,冲锋,整个战场如车轮倾辄,随着战况发展和一道道的指令不断地推动,庞然大物过境一切全部碾碎。 北戎王呼延德非常敏锐,他从酣战的激烈程度,也隐隐感觉到了一种你死我活这场大战可能就是决定胜负的一战。 厮杀声,冲锋陷阵,震耳欲聋一般,呼延德跨马浑身浴血手持弯刀,他双目凌然杀气腾腾,蓦勒停马:“快把荀逊叫过来!” 荀逊浑身敌血滴滴答答,他穿梭军中,一路顺带杀敌,也一头一脸的血迹,“大哥!” 呼延德声音又沉又急:“阿那,你别管这些了,把所有眼线都全力动起来了,我们要尽可能的掌握大魏军的变阵先机!” 这样的大战,个人的力量是无法撼动战局半分的,但细做眼线可以。 有时候一个窥敌先机,即可能上下风骤变,甚至引领整个战局决定胜负。 呼延德把荀逊和传令自己系统所有的眼线,都全部启动了起来,不计一切代价,搜集局部信息传回。 尤其是荀逊,荀逊深植北军多年,他的眼线很深入,比之局限于血脉的呼延德这边发展出来的,要好得太多。 不然呼延德也不会千方百计都舍不得放弃。 荀逊神情肃然,应了一声“是!”顾不上废话,匆匆打马就跑出去。 但一转过身,跑出中军,混乱的厮杀之中,他露出一抹森然至极的冷笑。 …… 荀逊的行动,一开始极为成功。 “大哥!朝廷军那边有信,他们刚刚接到急令,收缩左翼!” 荀逊策马飞奔折返。 他喘息又重有急,一头一脸的血痂子,连水都顾不上喝半口。 呼延德眯眼略一思索,声音陡然转厉:“传令!立即收缩右翼,联合中军,一并全力压上去!!” 北戎大军和朝廷合军打得局部出了火花,这个关键的讯息让呼延德推断出谢辞必然是右.倾进军想全力先重击他的右翼,呼延德当机立断,立马收拢并遁着朝廷合军的阵势变动,重重反压了上去。 果然! 若非谢辞反应及时全力变阵成功,北戎大军就要占据上风了。 “大哥!南边的河滩叫饮马滩,是浅滩,大魏军可以踏水渡河过去的!” 嘶,如果是这样,战策就要顷刻调整,不然就中计了! 呼延德的心腹伊勒图,掌着呼延德的细作暗报的,伊勒图和荀逊一起去了,他后脚冲了进来,重重喘着气,用力点头。 呼延德眉目一厉:“令兵!马上传令阙根部和突沙坨部,立即收拢兵马,不要再沿河滩迫击魏军,前军转后军!退回来,将战场推向西北方向!!快——” 令兵迅速飞奔而出,很快遏制住了两部势头,生生将战场往西北方向扳过去,险险成功。 荀逊喘着粗气,一脸凝重:“大哥,我们预判了好几次,我在魏军的人,快要起疑心了!” 荀逊有不少眼线,忠心耿耿的同时,是不相信他是北戎子。 呼延德一把攒住他的手:“无论如何,稳住他们!!” 呼延德也杀出了一身的猩红,头发和左衽战甲黏腻血腥,战意凌厉鹰目圆睁,他告诉荀逊:“阿那,这一战,很可能是决定胜负的一战,你必须稳住他们!” 荀逊一咬牙关:“好!” 他蓦地转头冲了出去,王晟伊勒图顷刻紧随其后,呼延德鹰目目送他们离去,倏地收回了目光。 战意凌厉! 他厉声大喝:“勇士们!冲上去,杀啊!冲啊——” 凶悍到了极点厉喝,呼延德率王庭中军如猛虎出闸一般,一插冲杀出去。 左冲右突,悍然凌厉,所过之处,所向披靡。 然而,北戎大军厮杀鏖战中,却渐渐占了下风,荀逊又得了好几个重要信息,可惜令兵慢了一步,部族收拢转阵不及时,被魏军重重击中。 并且,战场不知不觉,已经偏移平原,往西北方向的山地丘陵区去了。 越来越起伏崎岖,地形越发复杂,越靠拢山脉,北戎骑兵的优势就会渐渐消减。 可前方魏军气势如虹,堵住了东南,他们只能往西或北而去,整个战场如同车轮,剧烈倾辄滚动到了这里,更多的是随势而动,只能引领方向,绝对没可能强行逆转的。 “收拢右翼,昆疏勒部乌古部,阿悉结部!立即以原地为据,杀退魏军,以最快速度向东靠拢!” “客什部突沙坨部,往中军靠拢,全力冲锋!必须冲出凹口!!” “全军往东,竭尽全力!不许靠拢山!听见了没,快去传令——” 两军的厮杀彻底进入灼融般的白热化,北戎大军还没落下风,但地形越来越不利,大魏的步兵也渐渐发挥优势了,一股阴霾悄然而生,呼延德嘶声力竭,全力控战,神色几近狰狞。 作为北戎的王、大军主帅,呼延德比任何人都要早嗅到不利的味道。 幸好还有荀逊,荀逊真的发挥了大作用,近山好几战,都是荀逊的情报发挥了积极作用。 但白热化厮杀中,战场还是不可控制的往北而去了。 渐渐,接近了王谷岭。 王谷领北背蚬山,面向连接东南平原的丘陵,是这一片地势最缓和最开阔的。 于情于理,呼延德退往这边,都是最正确的选择。 自马尾川鏖战到此地,大战已经持续的五天六夜,两军局部血战,局部抓紧机会休憩进食,互相对峙,互相钳制。 军靴落地的声沓沓,硝烟和焦黑猩红的战场上,北戎大军前锋已经进入了王谷岭了,战马嗅到了水的气息,往前往狂奔而去。 万马崩腾的声动,呼延德脱下上甲在裹伤,他左臂被流矢刮了一下,血流如注,但军医快速包裹之后,他立即重新披上左衽重甲,快步往战马行去,翻身而上。 他和荀逊一边走一边快速交谈着:“……过了王岭谷之后,再冲出司马坡,有一个大缺口,我们就能重返平原了!” 所有的王庭亲部和骑兵近卫个个汗流浃背,见王一动,立即就站起冲向马背。 这里的地形距离原先的北戎大营已经很远,不管是北戎还是魏军,都不可能把整个燕南平原里外详细地形都勘察清楚的。 此地已经很陌生了,地形详细侦探是荀逊和伊勒图在竭尽全力勘察并迅速回报的。 呼延德原本松一口气的,但他抬头,却突兀生出一种不祥阴影笼罩心头,正前方,北戎大军正在涌入的王谷岭在暮色中暗沉沉的,两侧枯黄落叶的树木枝杈张牙舞爪,在寒风中簌簌抖动像鬼手。 一股透骨寒意搠获心头,突兀全身一冷。 呼延德骤然大喝:“停下!速速停下!!退出来,全部退出来!!不许往前去——” 这个战服了整个北戎十八部,把整个戎国的战力和军心高度统一和臣服于他的草原王者,他有着异常敏锐的第六感触觉,竟然在最后关头,突然喝停了已经进了小半的北戎大军! 呼延德倏地回头,眯眼:“阿那,你背叛了我!” 一语,石破天惊! 在场呼延德所有人亲部及大将近卫俱大惊失色。 ——呼延德其实也并没有那么信任荀逊,是之前荀逊提供的关键信息获得的优势迷惑了他,但随着不可阻挡的冲向丘陵,他生出了一点不安。 突兀之间,开战以来一切刹那回忆而过,呼延德面色一瞬阴冷到了极点,噬人一般的凌厉,他目眦尽裂! 紧随荀逊身后的王晟敏德伊勒图大惊,王晟惊诧瞪目,一刹他厉喊:“没错!他是故意了,他是故意的——” 电光石火,一瞬点中,从前荀逊什么都亲力亲为的,虽信任王晟,但许多魏军中的重要心腹,都是荀逊亲自去联络的,王晟知道有这么些人的存在,但他做的最多的,就是把荀逊的亲笔信传过去。 但这次敏德来得之后,荀逊不着痕迹放手了很多东西,这次大战之中的传信,更是让王晟亲自跑再第一线。 否则,呼延德也不可能轻易相信。 荀逊也是在走钢丝,这次大战之后,他所有人人脉都不要了,全都毁掉。 王晟原先以为是荀逊受伤,大战情况紧急,被安排正窃喜,电光石火,他大声喊了出来。 随着王晟一声厉喝,荀逊倏地转身,手上长刀一挥,王晟当即血溅三尺,荀逊一直都在戒备着,弦突兀崩断,他没看见呼延德兵败身亡,他不能死啊! 往后急掠,迅雷不及掩耳退冲十数丈,他嘶声疯狂大笑:“昆屠德,想不到吧!我要你死,你死——” 杜鹃啼血一般的厉呼,荀逊疯狂大笑畅意到了极点,他恨极了,恨出了血,只恨北戎大军没有彻底进入王谷岭,只进去了小半。 只差了一点,他痛恨焦灼,啊啊啊,北戎大军要败,要败,必须要大败啊—— 王旗近卫和亲部反应都极其快捷,迅速提刀拉弓冲了上去,荀逊浑身浴血,但他暴退太突然,最终冲进了核心圈的骑兵之中。 呼延德瞋目裂眦,他嘶声:“不要再追!回来!都给我回来——” 目前最重要的是急转直下的战局! 呼延德恨得恨不得撕碎荀逊,生啖了他的血肉,可眼下他一丝其他的顾不上,必须要全力把北戎大军拉回来挽回败局! …… 可惜晚了。 一直全神贯注关注战局变化的,绝对不仅仅只有呼延德,对战事有着异常敏锐触觉的,也绝对不仅有一个呼延德。 哨兵第一时间就发现的北戎中军和前锋的动静,狂奔地冲回来,谢辞几乎是马上传令:“放响箭!动手,快——” 一声厉喝,如霹雳乍现,谢云秦关陈珞同时把手探进怀中,火折子一抽,“咻咻咻”三支响箭同时升空! “嘭嘭嘭”爆开艳蓝色的焰花。 硝烟滚滚的战场夜空,连珠一般紧接着蔓延开去,异常的瞩目。 等候已久的伏兵,全都是换了一身普通灰褐布衣的伏兵,伏在枯黄的草丛中,即便是边缘位置被马蹄踏中牺牲的,整个过程中也一声不吭。 他们终于等到了!! 几乎是望见焰火那一瞬,立即抽出怀中的火折,顷刻点燃身边的引线,然后跳起来,火速掉头狂奔。 “嘭嘭嘭嘭嘭”一连串的爆炸声,遍布了整个王谷岭内外,就算正中的埋得颇深的也先后被竹管引过去的引线点燃了,“嘭嘭嘭”炸响。 ——这还是当初唐王的四矸山给谢辞的灵感。 但这些黑.火.药主要还是掺和的硫磺干马粪松脂木屑等能引起大量刺激性浓烟的效果,因为己方大军也有战马,剧烈爆炸的话同样会引起己方战马的失控。 一时之间滚滚的灰白色浓烟充斥了整个平谷岭,被风一吹弥散,迅速笼罩大半个北戎大军所在的区域。战马惊慌嘶鸣,刺激得不断流眼泪鼻涕,北戎骑兵也是,眼泪鼻涕齐流,急忙私下衣衫下摆蒙住口鼻和战马的口鼻,可惜效用没法立杆见影,整个北戎大军霎时大乱了! 而朝廷合军一方,早早选取了可信任的人,背着大袋的湿巾湿帕为位于大军各处,迅速由百夫长什夫长将湿帕布巾分配下去,很快就完成了给战马以纱巾蒙眼和湿巾蒙住口鼻,士兵也是! 背负大包袱的骑兵竭力狂奔,大军已经远远望见到了那朵灰白的蘑菇云了,所有兵士都意识到战机来了!战意霎时提升到了顶点。 谢辞长枪一指,气沉丹田,暴喝一声:“全军听令!冲锋——” 冲上去!杀啊—— 所有将士暴起一声呐喊,撼天动地,挟雷霆之势,狂冲杀了上去。 这一场持续了将近一年的大战,终于分出胜负了! 北戎大军大败。 整个北戎大军被一截为二,北戎王呼延德放弃了硬战,目眦尽裂,率王庭大军和八部骑兵往东北方向急遁,冲出了浓烟密布的平谷岭,往前急速逃遁。 …… 剩下北戎十部已经溃不成军,仓皇四散乱奔,剩余的被尽数驱赶进河谷。 谢辞率兵火速往前急追呼延德大军。 终于大败北戎大军了。 战况一变,追击开始,李弈就知道,他等待已久的时机到了! 李弈蓦地勒停马:“马上给高巍汤显望传信,一左一右,马上率军紧贴着上去!!” 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深秋的寒夜,黑沉沉的,战胜追击声隆隆如闷雷滚向前方北戎兵马遁逃的方向。 李弈颀长身躯笔直,戴甲的俊美面庞一片凛冽的肃杀,时机已至,谢辞死了,朝廷大军不会放弃追击北戎,他能立即接掌局面。 等到了现在,他也算不负大魏宗室、汉民天下了。 …… 千钧一发,夜色里快速的急行军中。 李弈的心腹很快将命令传至。 高巍/汤显望身边的儿子和心腹将领们听得一清二楚,汤显望的长子汤礼鉴憋了一会儿,忍不住说:“爹!咱们为什么要投李弈啊!!” 他心里不解,因而也不大情愿,尤其是汤显望这边,谢辞孤军来援,把他们从北戎大军的包围圈中救了出去。 汤显望面色沉沉:“谢辞是好,但不适合我们!” 他知道谢辞铮铮铁骨英雄盖世,但是青州基业传到他手里已经第二代了,青州汤氏更是已经传承了十一世了。 当过一地土皇帝,家族鼎盛一方已经过百年,可谢辞登基称帝之后,还会允许持兵的节度使存在吗? 还会允许盘桓独大一方的汤氏家族继续把持青州吗?会把青州封给汤显望吗? 不可能的! “我们不能只看眼前,我们还得思索日后。” 不得不说,从嗤之以鼻,到最终说服了他,汤显望最终决定投向李弈,是因为李弈麾下的势力组成,注定了拥有他们生存的土壤。 而谢辞这边没有。 谢辞之父谢信衷,早年为了北地普通百姓的生存空间,手起刀落扫清了多少当地的土豪大族。 汤显望的儿子们不在说,汤礼鉴不出声了,其余汤显望麾下的将领们,留到今时今日的,都是寄托于青州和汤家而生的,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汤显望深吸一口气:“所以!走吧。” 他顷刻传令下去,很快,整个青州部/河阳部,顷刻借着急行军动了起来。 …… 范阳军这边,大军一动,范阳军内部的谋臣大将们顷刻就察觉动静了。 谋臣公孙简眉心一动,通过范阳军移动的方向,他很快猜出了高巍和汤显望了。 原来如此啊,难怪唐汾等人日前隐隐一副有所成竹的模样了。 他当下放缓马速,文士骑马时有狼狈,一颠差点摔下马,裨将黄文生及时伸手捞了一把。 公孙简把字条塞进黄文生手里,唇翕动:“马上传回去。” …… 于是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镇武军中,冯坤耳中。 没错,冯坤在李弈身边有人,并且,还不止一个。 作者有话说: 不算最贴身心腹,但也算核心圈子里的一份子了。 后面还有一章。本来打算一章过的,但节奏和感觉分开更合适,就分开啦哈哈 第109章 李弈;冯坤 大军鳞动, 潮水般奔动向前,旌旗招展,漫山遍野, 携大胜追击,金戈铁马沓沓摩擦有声。 镇武军旗之下, 冯坤一身银色铠甲深青披风跨骑在马背上,神色淡淡, 白皙艳丽的面庞在铠甲映衬下极具军威。 殷罗紧随其后,他不禁有些泪目,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变故, 他主子不管从文还是从武,都是极好的。 记得变故发生前几天, 年少的冯坤才刚刚和冯良玉说过, 他想试试先从武两年, 如果不喜欢,他再从文。 当时冯良玉还说他,哪有这样的, 谁家孩子像你这样左试右试。 但对于这个幼年多吃了苦头的小儿子, 冯良玉嘴上嗔怪, 实际上心里却是极疼爱的, 这孩子还文武双全从小天资聪颖。 严肃的男人说是这么说, 但却隔天却打听安排起来了。 殷罗不敢吭声,竭力甩了甩头, 把这些旧回忆从脑海里驱走,一夹马腹加速跟上去。 冯坤一直都淡淡的, 也就今天大破北戎, 总算让他正眼瞧了两眼, 还登上山峦,俯瞰过一遍北戎败北的战场。 刚刚下来不久,就接到了范阳军了传回的密报。 镇武军虽一直不咸不淡的,但一直都很清楚朝廷合军内外的种种暗流汹涌,几乎是一听,心里稍一忖度,“高巍和汤若望。” 顷刻就大致明白了李弈的整个计划。 “左右夹击,朝廷大军不能回头,”范东阳思索一阵:“谢辞想必也不会退后给北戎大军反扑的机会的,如此一来,左右后三方夹击。” 将近六十万的大军,夹击二十万兵马出头的朔方军,甚至谢辞可能还要分骑兵继续向前方佯装中路大军急追的姿态。 大家面面相觑,殷罗说:“主子,这个消息咱们要告诉谢辞吗?” 送消息? 来不及了吧。 冯坤手上的地形舆图详细程度并不比谢辞的差,他略略忖度,抬目瞥向黑魆魆夜色的山峦丘陵,前方大军潮水般往前汹涌。 正中是朔方军,左边是青州军,右边是河阳军。 而更前方的前锋和两边飞驰围拢的,是朝廷大军。 他又转向另一侧,范阳军方向。 范阳军路比这边好走,已经快了他们一截了。 冯坤转头看向身后的一众追随他多年的心腹,殷罗、田雨、黄辛、范东阳、裘云英等等。 殷罗说完之后,范东阳等人也立即看过来了。 “送信来不及了。” 冯坤倏地抬眼,这一刻锋芒崭露,他骨子里依然高傲凌厉斡旋风云的冯坤,他挑了一下唇,笑意却未达眼底,顷刻收敛。 冯坤沉声令:“镇武军驰援朔方军罢,去!” 范东阳等人一愣,有些诧异,却都很愿意,齐声应是:“末将领命!” 令旗挥舞,军令很快传达下去,镇武军顷刻加快速度,一绕过山岭,疾行冲了出去。 …… 而与此同时的谢辞,已经察觉到有点不对劲了。 他不是没有警戒李弈,实际大破北戎一刹,他对李弈的戒备就提升到了顶点。 疾速的急行军中,荀逊疯癫一般冲进来,被拦在中军之外,他嘶声:“快啊!快些,冲上去,全歼北戎,杀了他!杀了他——” 荀逍腾身掠至,自背后一剑杀了他。 荀逊的尸体刚刚倒地,一乘快马疾奔而回,谢梓打横抱着一个熟悉纤的身影,她头颅和手无力歪垂,鲜血滴滴答答,精甲之下,一抹熟悉的红色里衣。 ——红色里衣,顾莞才有。 当初两人在朔方试穿大婚吉服,顾不上换掉里衣就披甲点兵了,那件红色的里衣裁掉袖子,又被顾莞补上一截上去,后来也没扔掉,毕竟战时紧张谁顾得上这些东西,那料子超好超舒服的,她也就一直留着那件鸳鸯袖的红色里衣换着穿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谁更比谢辞更熟悉她有件红色里衣了。 两人一骑一出现,谢梓声音高到破音:“不好了,她快不行了!” 谢辞心脏刹那紧缩成一团,浑身血液倒流的感觉,他几乎是马上,一打马冲了过去。 就在他即将冲到之际,谢辞倏地勒停了马!“谢梓”和“顾莞”同时暴起,一个袖箭一个长剑暴起,直奔谢辞膻中和面门。 谢辞厉喝一声,一个腾身跃起,一闪一避,顷刻将袖箭打落,那长剑打下。 他大怒,顾莞可以说他的心中禁地了,拿她垂死来装相,简直触犯了他逆鳞,谢辞长枪凌然,很快将这两个人生生扎死在地。 这时候,已经奔至山口,北戎军纷乱疾冲而过,朝廷合军紧随其后,竭力狂追。 夤夤夜色之中,大军疾行的声动如同排山倒海的声浪一般隆隆震颤。 突然之间,青州军和河阳军突然往中军紧贴而来,而后方,李弈的范阳军在后方迫击而上。 三方合围,瞬息将朔方军团团围住,呈胶着合围之势,并立马就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李弈“唰”地拔出长剑,厉喝:“冲锋!绞杀朔方军——” 六十万对战二十万。 李弈知道朔方军能打,谢辞率军能力和战力都极其强劲,但范阳军青州军河阳军也不差。 谢辞可以退,可以突围,但朔方军一旦突围退后,就空出一大块让北戎反扑喘息,有了扭转败局的机会了,。 这是谢辞,所以他不会,他只能站着挨打。 事实上他在最后关头还分出两三万的骑兵往前,佯装中路大军急追的姿态蒙骗仓皇而逃的北戎大军。 朝廷大军迫击前方,更是绝对不能往退回来的。 旌旗招展,厮杀震天一刹,范阳军的红黄二色的将旗之下,李弈冷冷:“英雄吗?对付英雄有对付英雄的法子。” 成王败寇,他会青史上留下公正的一笔。 李弈不在意身后名,他在意当世功。 开国,登基,称帝! 谢辞想要开创的太平盛世,他也可以做到! 既然不选他,他就自己上! 李弈到底还是恼了的,师生相伴,十数年如一日,他为保皇党做了多少事情! 闻太师明知道,可偏偏就是在最后之时,将朝廷大军给了这个相识熟络没几天的谢辞! 李弈俊美染血的面庞在这一刹凌厉到了极点,谢辞,胜负输赢,你我早有心理准备不是? …… 李弈这是阳谋,可惜,这个阳谋最后还是功败垂成了。 谢辞牢牢抵住这个位置,一步都没有往后退,朔方军团团结成圆阵,谁也没有乱了阵脚半分。 骇然,愤怒,厮杀,但不用下令,谁也没有张嘴呐喊,露出后方混战被北戎知悉。 厮杀了小半个时辰,有隆隆的马蹄声和军靴落地声突兀出现。 在最后方收拾驱赶入河谷北戎兵的镇武军突兀加快速度,急行军赶至,自斜侧方插了进来,二十多万精锐北军气势汹汹,迅速撕开了一道口子。 谢辞手持银枪,厉喝:“北戎在此,汝等同军操戈,这是想叛国?!” 他厉喝的对象,正是青州军河阳军的普通兵卒。 霎时秦显等人心领神会,一传十十传百,携镇武军悍然驰援之势,暴喝:“北戎在此,汝等同军操戈,这是想叛国——” 普通兵卒,军规闻鼓必进,看旗进军,违者立斩。而他们吃的是本部下发的军饷粮食,听令就杀过来了,然而被这么陡然厉喝,心里一慌,互相对视,手下迟疑,战局顷刻急转直下。 朔方军联合镇武军,迅速反压! 一刹那,大势已去。 在镇武军出现的一刹那,李弈就知道他精心部署的这个计划已经结束了,功败垂成了。 他隐隐约约,猜到镇武军是冯坤的,但他万万没想到,冯坤竟令镇武军这么及时地驰援朔方军。 他面色大变,大怒愤恨交加,厉喝:“冯坤!冯坤——” 可现在继续拖延下去已经没有意思了,在兵锋被反压住之后,李弈厉喝:“传令,撤军!!” “范阳军青州军河阳军,鸣金!退兵,撤离太行山!” …… 已经快天亮了,天客阴云滚滚,和硝烟凝结在一起,沉沉地压了下来。 风气,冷飕飕呼啸而过。 李弈也算当机立断,计划失手之后,再是目眦尽裂,也很快下令收拢兵马,掉头直接离开了寿台山区,往南而去。 谢辞并顾不上他,染血的双目凌厉盯了一刹,他倏地回头:“马上整军,急行军!追击北戎——” 少了将近六十万大军,也不是不行,只是追击北戎更加紧迫了,绝不允许北戎呼延德有一息喘息之机。 谢辞以最快速度整军,和镇武军一起往前方狂奔追击而去,后方范阳三军撤退的声动,他只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 但他们很快就遇上了一个难题了。 北戎一路疯狂遁逃,终于找到了一个生机。 前面说过,王谷岭一带沿山往东北一路过去三百余里,就是野狐岭西关,也就是最开始北戎大军破关入境的那个重要关口。 呼延德在西关压下了十万重兵把守。 其实谢辞也不是没有防备的,但荀逊被提前识破计划有所偏移,上游爆破的声动让洈河河水一下湍急起来,冲进沿山的一条小支流,一下子把谢辞命工兵提前塞在此处的土石和伪装的长草树木给冲塌了,露出后面的一条直通西关方向的一线天山涧。 ——北戎的哨骑也在不停在燕南平原巡睃,朝廷合军能布置到这份上已经极不容易了,在光只有人力和背框的情况下土石可不好搬运,在不让北戎哨骑发现这一带异常的情况下,工兵能弄成这样已经竭尽全力了。 现在震塌一角,天色亮了,狂奔遁撤中的北戎大军很快就发现了这里的异常。 连攀带搬,拼了命一样速度,很快就将山涧这头清出来了。 北戎兵策马狂冲进山涧,冲往另一头出口的那头,冲上去就清理土石。 北戎大军士气大震,甚至团团结成圆阵,火速清空土石狂奔而入。 谢辞远远一望,心知不妙,面色大变,只不过,哨兵狂奔而回,离得远远,大声传报:“禀主帅!镇武军两万精兵已经绕过山岭,堵住一线天出口了!” 这次轮到范东阳裘云英他们脸色大变了。 镇武军确实留下了两万精兵,没有驰援的,因为冯坤在。 这就是说,冯坤率着这些兵马,先一步决定绕道,前去把这个一线天堵上了。 可是,这可是相当于敢死队的位置啊! 有去无回的啊! 范东阳裘云英失声:“你说什么?!” 谢辞心知肚明冯坤在,他一怔,范东阳等人反应这么大,难道竟是冯坤率兵去堵一线天? …… 深秋风冷,冯坤身后的深青披风索索而动。 他孤孑一身,独立在山岗之上。 他麾下的哨兵,确实早一步发现了两边涧口的伪装工事被冲垮了小部分。 冯坤麾下的心腹,殷罗、田雨、范东阳,裘云英等等等人。他从宫禁之内,宫禁之外,救下收拢下来的人,不知不觉,多达千余。 大多都是阉人。 顾莞说对了,他确实很在意他身边的这些人。 他之所以依然停留在军中,就是要给他们寻一个将来。 朝廷盟军各方势力暗流汹涌至今,他最终判断谢辞会是最终的胜利者。 谢辞这个人,就算之前再怎么样,只要镇武军参与了抗击北戎,该有的功勋不会少算了范东阳他们的。 冯坤面无表情,他令镇武军驰援谢辞,也相当于让镇武军从今往后跟着谢辞。 殷罗突然明白了,声泪俱下:“主子!” 冯坤没有答他。 孑然一身,风萧萧,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玉玦,父亲,还颈脖上一枚红得灿烂的玛瑙珠。 过去多年,父亲音容笑貌依旧历历在目,也不知他在天之灵,见到这样的自己,会不会很失望。 生与死,于冯坤差别已不大,安置了范东阳等人之后,他突然想做一做他父亲若在生必会做的事情。 冯坤捏紧手中玉玦,转身,看殷罗:“你们去和范东阳……” “不!我们要和主子在一起!” 殷罗田雨等人啪啪跪地一地,膝行上前,死死抱住冯坤的双腿,即便战死,在冯坤之前,也必须先杀了他! 殷罗几人从小就是冯坤的家臣,又是不一样的了。 冯坤仰头看天,天空铅云滚滚,他深呼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消沉许久的情绪翻涌起来,他哑声:“好!都起来——” 冯坤翻身上马,殷罗田雨等人紧随其后,冯坤长笑,把玉玦一掷扔落在高岗之上。 那张白皙艳丽的面庞又凌然了起来,他傲然下令:“传令!进军——” 他曾想当将军已许多年,今天正式率兵冲锋一次。 昏沉的天光中,铅云滚动,有雷Hela声隐隐。 两万名镇武兵自高岗俯冲而下,沓沓绕山岭望一线天出口而去。 作者有话说: 玛瑙珠子是沐贵妃送的,孑然一身,还有父亲,两种情感交集。 啊啊别急别急,没热冯坤的盒饭,去堵口子,未必就全部死光一个也不剩的。 至于李弈吧,失手之后直接拉着他的队伍南下了,做他和谢辞再战的准备了。高巍和汤显望不算他的底牌,他还有其他。 不过不管怎么样,谢辞大道直行,至刚至硬,也不怕他的了。 …… 啊啊冯坤嘛,是个很复杂的人,也是个很骄傲的人。 给你们一个超大么么啾!肥不肥?哈哈哈明天见啦,超爱你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呢,笔芯笔芯~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温酒酒酒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灌溉营养液的大宝贝们!亲亲一个~ (*^▽^*) 第110章 “你永远都无法理解,家国被侵略,族民被掳掠,这一刻,我们能迸发出的意志!” 北戎大军疯狂地反扑着。 一线天山涧并不宽敞, 哪怕是通着的,涉着胸口深冷水蹚渡长达数里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遁逃的北戎骑兵大批被堵在了高山之前,隐隐雷声滚过, 乌云覆顶般涌动着,后方黑压压的朝廷合军气势如虹, 一刻不停歇地狂奔追击猛冲而至。 几乎是一口喘息的空隙都没有。 北戎战马感受了这种泰山压顶一般的灭顶凶险,躁动惊惶地长嘶乱窜了起来。可人却恰恰相反, 北戎是个极其凶悍的民族,前无去路, 后有追兵, 反而激起了他们的凶性,骚动挨打了一会儿, 很快就爆发出一声戾懑的嘶喊, 他们提着弯刀反扑了上来。 白刃入肉的扑哧声, 鲜血喷洒,双方都暴怒咆哮着,厮杀血战在一起。 北戎大军疯狂厮杀着, 往各个方向奋力突围, 王庭中军和八部骑兵这个时候拼了命一般地各自厮杀, 混战中连王旗下发出的命令都不管不顾了。 谢辞迅速调整阵势, 汹涌追击而上的朝廷合军迅速包裹住了北戎大军, 大战昏天暗地,一直血战到了中午, 北戎大军才终于呈现支撑不住的趋势。 谢辞一直在巡睃呼延德,王旗乱战之中被竖在了一线天出口的最后方, 呼延德将出口.交给左贤王安翰舒, 他赤红着眼睛提着弯刀, 率军掉头杀了回去。 混战之中,谢辞巡睃到呼延德之际,后者正与寇文韶部激烈厮杀当中。寇文韶是秦陈苏寇四人当中年级最大的,已经五十出头了,硬接呼延德开山劈石般的一击重刀,当场虎口崩裂双臂往下一沉,那弯刀直劈他的头顶,最后关头,一条银枪倏地插进两者之间,谢辞厉喝一声,反手一挑,挑开呼延德的弯刀,救下了寇文韶。 两匹膘健的战马,两个当时最悍勇的战争王者,呼延德眉目狰狞,谢辞沉肃凌然,停驻不过片刻,呼延德厉喝一声,狠狠地厮杀在一起。 冲锋对碰了小半个时辰,双方皆有染血,但呼延德很快就借着冲锋之势,厮杀遁入了乱军之中。 因为已经临近中午,疯狂拼杀长达一个多时辰之后,北戎大军始终未有反杀成功之势了。 呼延德立即掉头了。 他可不能死! 他也不想死!! 只要率着王庭中军抵达西关,那里还有着十万北戎精锐。退一万步,他即便退回草原,依然还是戎国的王,休养生息之后,依然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怎么样?” 呼延德亲部绽开口子,他迅速后退,口子合拢,疾冲回到一线天,但不利的消息是,安翰舒一头一脸的血痂和汗水:“掘通了,但有魏兵堵着!” 安舒翰手提弯刀,长辫凌乱,眉目骇人的凌然。 呼延德眉目一刹狰狞可怖,脸颊抽搐了几下。 安舒翰一把攥住呼延德的手:“王!我们不能再等山涧了!”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功冲破呢?他们必须做好准备了。 安舒翰说话间冲了出去,带着亲部很快将地面的尸身拖了多具回来,并迅速把染血的骑兵的左衽胡甲剥了下来。 一直大战到中午,北戎大军终于顶不住了,强悍的部族最后几个联合在一起,只冲着一个方向拼命地冲锋突围,剩下的大范围北戎骑兵终于被杀乱了阵脚,连马都拼了命般疯狂乱冲,根本控制不住。 谢辞长枪一收,接过他的杨木强弓,搭箭上弦,一拉张满,眯眼瞄准正前方的北戎王旗,“嗖嗖嗖”连发三箭,每一箭都准确激射在王旗旗杆的同一位置上。 “格拉拉——” 北戎王旗重重地震了几下,最后一下,木杆生生折断的声音,整面王旗轰然倒塌,重重地坠落在地上! 北戎大军发出一声惨烈之极的悲嚎,彻底乱了起来了。 谢辞很快睃视到北戎王呼延德,率军冲杀而上,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个假的! 一枪将这人刺于马下,谢云跳下去掰过脸一看,谢辞垂眸一看,他记性极佳,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只是呼延德身边近卫的其中一人。 他倏地抬头巡睃四方,神色目光锋锐到了极点:“必须把呼延德找出来,杀死他!” 铅云滚滚的天空,漫山遍野的乱兵。北戎大军大乱,现在就像包饺子用力一挤,大部分留在掌心,但几个破口溢了出去部分,正拼命往四面八方四散遁逃,己方的将领正急忙率兵追扑着。 这是难以避免的,但这么散,兜回来的只能是大股,必然有许多的残兵逸逃。 谢辞有一种天敌般的直觉,呼延德必然已经突围出去了。 他一直掌控战局至今,再度击溃了北戎大军,但只要一天不歼杀北戎王呼延德,就不算赢。 北戎残部才刚刚溢散出去,谢辞立即驱马登上高岗,一跃立在一线天左侧的峭壁制高点。 倏地环视,远眺,秦关率军追击左手边的,不知哪一部北戎兵惊慌乱窜;正前方是袁文钊贺犀庞栎和裘云英等将,全力包抄怒喝着包抄大揽,不少北戎骑兵奔到山边,弃马连爬带滚攀上山边的密林。 谢辞移开视线,蓦转向右边,最后他目光巡睃到右边与正前方的夹角位置,倏地定在奔逃在最前方的数十骑之上! 那是和西关背道而驰的方向,是以谢辞一开始看的另一边,而那数十骑是分散乱奔的样子的。 但谢辞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些貌似乱奔的残兵,实际一直控着缰保持再同一个方向。 他一眼就锁定在奔逃在最前方、两名兵士紧紧并排呈护卫之势的中间那骑,灰蓝色的普通骑兵甲胄,格外健壮的背影,正在全力打马。 “呼延德在那边!” 谢辞一跃而下,直接落在马背上,一俯冲而下,贺元秦显已经闻讯迎了上来,连同陈珞秦永荀逍,荀逍颜面染血目光涌动。 谢辞顷刻点了一万千精兵,往斜右前方狂追了出去。 沿途遇上苏维陈琅等人,后者火速率麾下营部跟上,迅速撒开兵马,横追堵截! 呼延德安翰舒及二人的亲卫战马极快,在听见后方骤然大作的马蹄声之后,呼延德恨到极点,他恶狠狠地厉喝:“谢辞!谢辞!!” 呼延德等人竭力狂奔,一路往前急遁,攀过山岭冲过冰冷的河水,最终在王谷岭往东五十里左右的一个山坳,被谢辞成功追上了。 彼此山密林深,双方都已经弃了马,刷刷冲在长草枯黄的山林之中。 呼延德浑身湿透,背部脸颊的伤口被流水反复冲杀已经泛了白,倏地听见斜后方再度响起沙沙的急声,他大恨,但奔不出几步,十数支箭矢激射而出,呼延德身边数名近卫再度倒在血泊之中。 他被护着扑倒在地,呼延德一把推开心腹近卫的尸首,已经被谢辞率人包抄围拢了。 山草的枯黄已经蔓延至根部,只余底部很小的一点绿色,长草和碎石滩交杂,这位置没什么树木,天光最亮,落在这块小小的山坡上。 呼延德神色狰狞,他这一生最狼狈的两次,一次荀荣弼所赐,另一个即是眼下,谢辞! “杂种!狗贼!” 他抓紧弯刀,一个鲤鱼打挺爬了起来,呼延德脸上身上新旧伤痕血迹斑斑,恨彻心扉,神色狰狞到了极点。 他自负天资过人,雄图伟略,虽少年遭遇荀荣弼的重挫,但不得不说,他该学的都已经学到位了,甚至很多地方还要青出于蓝。 细作、情报、离间、煽动、制造时机,强悍入侵,船、器械,战时民心基础、建立战略纵深,呼延德每一步每一策都可圈可点,而他麾下的北戎大军战力亦当世强悍,原来也绝非所谓人心各异的朝廷合军可以抵挡的。 呼延德父亲不得老北戎王喜爱,而呼延津本身也有嫡妻和不止一个子女,他回归王庭之后,却不仅从压下了一众异母兄弟,甚至越过老北戎无数的子孙,被确立为老北戎王传位的继承人。他接掌王位之后四方征战连打带拉,战服攻心,将整个戎国高度统一了起来,他确实有他的非凡能耐。 所以呼延德怎么都接受不了,他竟然大败于人心各异的朝廷合军之下,并且走到今日的穷途末路。 谢辞淡淡道:“一个寡廉鲜耻无忠无义之辈,教出的自然是这么一个学生。” 失败,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他目中有几分讥诮,也想起了荀荣弼,那个他曾经视之如父的男人。 “你永远都无法理解,家国被侵略,族民被掳掠,这一刻,我们能迸发出的意志!” 谢辞从来都不认为,战局走到今日今日,是他一人之功。 他的父亲、兄长、庞淮、高鸣恭、闻太师,甚至冯坤最终也算一个,这许许多多,牺牲在天未明,或奋战到如今,乃至这千万普通兵卒迸发的士气。 前仆后继,不过为保家卫国而已。 谢辞也没有废话,“铮”一声雁翎细刀出鞘,他很快将呼延德杀死了。 尸身倒伏再碎石滩的黄草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谢辞没有再看一看,陈珞谢云等人迅速抽刀解决了剩余的王卫,他快步转身,出了密林,翻身上马。 谢辞下令收兵折返,战马撒开四蹄,疾速奔跑在折返一线天战场的路上。 这里距离颇远,离得远远,望见硝烟弥散和乌云纠葛在一起,瞩目又明显。 谢辞望着一线天,想了冯坤,心绪不免复杂,但他知道他其实应该要救冯坤去了。 想镇武军归心,挽救冯坤是最好的法子。 另一个,于情于理,不管冯坤是什么想法,他最后率兵堵了一线天是事实,他就应该援救他。 但谢辞根本顾不上这些东西,当时得讯他立即传话给镇武军,范东阳带着一部分的数万兵马急忙赶过去。 但之所以一线天是北戎的唯一选择,是因为这一大片群山连绵,需要绕道很远。 算算时间,范东阳绕过去怕已经晚了。 也不知冯坤怎么样了? 那二万镇武军遭遇这么猛烈的冲杀,只怕活下来的不多了,只是不知道,冯坤在不在其中。 只是他想起沐贵妃,也不敢说什么。 他终于有暇分神,立即吩咐陈珞和谢云:“你们俩,马上绕过去看看。” 一个率兵,一个轻身,现在就去。 陈珞和谢云对视一眼,两人立马应:“是!” …… 再说冯坤那边。 一线天其实很早就被掘开了,唯一的一条活路,蜂拥而上的北戎兵刀掘手搬疯了一般竭尽全力,很快就把匆匆筑就的工事挖塌,汹涌的水流一冲,很快推开了。 弯弯的支流哗哗淌出去,而山涧之后,猎猎的秋风呼啸而过,黑压压的魏军出现涧水之后,最当先,一名艳丽凌厉的黑甲男子青披在迎风翻飞。 北戎骑兵潮水般冲了出来,顷刻厮杀在一起,白刃见血,你死我活。 这个坳口地形极其复杂,有山涧,有河流,有陡坡,有悬崖,喇叭状起伏延伸。鲜血很快把地面染红了,人为加深过的河流有北戎兵扔掉弯刀跳下去,魏兵追扑上去一刀子,在河流挣扎翻滚着。 冯坤单手持剑,果然和想象中一样的感觉,少年时期一桢桢掠过,那时候的父亲、母亲,玥儿,都好好的。 殷罗天天跟出跟入,让他十分嫌弃。 但殷罗为了他,最后成了一样的阉人。 鲜血喷洒在脸上,少时他说想从军,父亲带他登上长垣俯瞰过塞外,城头金戈铁马,井然肃杀。 一线天这头的厮杀极其激烈,所有人都拼命地杀杀杀!身边的镇武军越来越少,最终冯坤重重地倒在山岩之下,他挑断了一名北戎将领的咽喉,对方在他胸膛至腹脐留下一道竖直的伤口,鲜血喷绽而出,迅速染红他的脸颊和深黑色的铠甲和里衣。 混乱模糊中,他听见殷罗撕心裂肺的厉吼声,殷罗被七八个北戎骑兵武将围攻,他杀倒的一批想冲过来,又迅速围拢上去一批,箭矢如飞蝗般扑向他,殷罗被逼到了悬崖之侧,冯坤张了一下手,竭力想过去,但他已经动不了。 最后一刻,忽听见纷踏的脚步声,有人自头顶的山岩上飞跃下去,冲向殷罗被逼下的悬崖方向,其中一个长挑娇小些的飞跑过来这边,翻了几个人,最后一扯压在他脸上身上的北戎兵尸体, 冯坤喘息着,竭力定睛一眼,柳眉杏目鹅蛋面庞,一双暖褐色的眼睛顾盼有神,跑出了一头一脸的热汗,黑色精甲在身。 是顾莞。 …… 荀逊败露之后,顾莞第一时间要做的,就是飞马冲进战场之中,去通知朝廷大军,把已经暴露出来的荀逊的人给立即清理掉。 做完了这些之后,一行人紧赶慢赶气喘吁吁。 顾莞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冲出之后,离得远远,便见一口摔落在地的紫檀木匣子和破碎的红嫁衣。 两者已经被连番的马蹄军靴踩踏得七零八落。 顾莞心一跳,她已经接到一线天的消息了,镇武军,冯坤? 她挺诧异的。 但她想了想,当下决定去救冯坤。 不单单因为镇武军。 实话说,冯坤挺戳她的,而到了今时今日,过往的旧事算一笔勾销了,毕竟冯坤从一开始对他们,就是摆明车马要利用,而他们有所求,最后也得到了,这算是交易,并不是受害者角色。 两度驰援,借她嫁衣。 冯坤不是多好的人,也有自己的目的,但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就冲着这两次的驰援和当初那件美得像金孔雀一般的嫁衣,顾莞觉得自己就该走这一趟。 她把地上已经被泥污了的红嫁衣捡起来,抽出干粮的包袱皮把它包裹起来打个结背在身后。 但愿冯坤还在。 两军血战冲刺过,生死一线经历过,也但愿他活而不知其味的殉情念头会打消。 顾莞赶紧翻身上马,一声令下,一行人火速往一线天另一边绕过去。 到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还站着的人已经不多了,顾莞一行是从山坡上飞冲下来了,离得远远,就望见了最大的一团人,被飞蝗的般的箭矢和围攻逼退至悬崖边缘的浑身浴血的殷罗。 殷罗一跳下崖,七八名杀得血热的北戎兵将跟着跳下去,其余的一哄四散,蜂拥奔逃。 顾莞睃视一眼,没发现重要的北戎人物,后方一线天口的北戎骑兵艰难攀爬,滚冲下来的也不很多,她就不管了。 “赶紧!快快快,在那边——” 谢海谢风等人一踩马镫飞跃而去,冲往悬崖方向,俯跃而下。顾莞没看见其他熟人,但殷罗在,冯坤肯定在。 她赶紧俯身,翻找地上倒伏的尸体,一直翻到山岩底下,一扣一个北戎兵尸首肩膀一翻,终于找到了冯坤。 冯坤双目半睁半闭,白皙阴柔的面庞被鲜血染红,躺在血泊里,身受重伤。 顾莞赶紧扯下她身上的药包,赶紧给他临时止血,不然人马上就该断气了。 冯坤睁开眼睑看了她一眼,又垂目阖了下去。 他真的幸亏遇上顾莞,顾莞专业学过医的,不然他今天就死定了。 冯坤半昏迷,但意识还有,他感觉顾莞给他割开铠甲按压包裹,肩上,背部,大腿上,最后还有额头,将他翻来覆去,力气挺大的但动作麻利轻柔。 最后她高兴地说:“血止住了!” 急救算完成了,不过得赶紧送回医营里去,不然她也不敢保证什么。 天空乌云滚滚,一场秋雨很快就要下来了,光一个失温已经让岌岌可危生命拉成直线。 她大声喊:“快!轻伤员,没负伤的,赶紧把受伤重的背起来,我们到那边!” 她睃视片刻,赶紧往一个朝南倾斜的崖壁方向一指:“谢梓!快,快马回去,拉帐布和军医药物来——” 她盯了一线天口子一眼,口子连攀滚下来的北戎兵都停歇渐稀到到不见了,料想必然是谢辞那边已经把战况和战场全面遏制住了。 顾莞赶紧拉冯坤坐起,把他往肩背上一扛,蹲马步,背了起来。 冯坤已经清醒了,就是没有力气,他一僵,下腹贴上顾莞腰背一刹,他下意识就绷紧了,丹凤目一睁脸色难堪,但顾莞吐槽:“哎你比谢辞还重啊!” 她背谢辞的当年,谢辞还年少。 不过将两人并论在一起,显然在顾莞心里两人是没啥差别的。 因为位置的敏感,猝不及防消失,冯坤不禁笑了起来。 紧绷,其实未曾,他失血过多,声音沙哑暗沉,低低哼笑了两声。 他垂眸看着顾莞,女孩的耳廓粉白圆润,头发乱蓬蓬的,半脸颊的尘土黑灰,不过手很干净,刚才给他止血之前匆匆用水囊的水冲了几次。 他回忆了一下,顾莞好像从来都没害怕过他,不管是他掌印摄权,他们危在旦夕,还是他剥冯茜的皮,还是后来的种种交涉宫变和借兵。 她紧张,恶心(冯茜),胆大,恳求,唯独没有害怕,她对他态度从来都没变过。 他垂目瞥她的时候,顾莞正费力想爬上坡,谢凤他们已经去帮其余伤员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她走了几下哗哗泥沙下来人也滑下来,她赶紧扎马步稳住,龇牙咧嘴绕另一边远点的地方上去。 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还和他说话,“你别笑,别死了啊!” 秋风冷冷地吹着,硝烟和血腥的味道,冯坤其实并不在意死不死。他未曾刻意想过自己日后如何,但他已经失去了奋斗的动力,灭了老皇帝满门,索然无味,感觉空荡荡的。 他不是没想过自刎相伴,生与死于他差别已不大,安置好范东阳等人,他心事也已了。 秋风索索,他身体渐渐感觉凉,听顾莞让他挺住别死,他哼了一声,凌乱的长发几缕披散下来,衬得他脸色苍白如纸,有一种破碎阴柔的美丽。 别死吗? 他怔怔盯着秋风萧瑟的山野半晌,鲜血染红,黄草枯荣败伏随风索索而动,冯坤忽哑声问她:“若谢辞死了,你会如何?” 啧,这个问题真的太那啥了。 不过顾莞虽不爱听,但问的是冯坤原谅他了,她想了一下:“殉情肯定不会的,如果他活着,也肯定不会愿意我这样。” “我大概会做一些他想做的,我想做的事情。” 身后冯坤的喘气声很重,声音也很低,顾莞担心他昏迷过去还说得挺认真的。 深秋的风很冷,两人就这么聊了起来了。 顾莞语调有一点轻快,带着慨叹:“他毕生致力海晏河清,我便走遍繁华闹市,乡野村镇,替他看上一看,再告诉他。” 她小声说:“她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冯坤没吭声答她。 顾莞想了想:“等你老了,我给你送终吧。”冯坤很戳她,出兵和婚服,还有今天,她觉得自己当日借兵的时候称了表妹的名,也不能光占便宜。 冯坤气笑了:“谁先死还不一定呢?” 顾莞也忍不住笑了:“对啊,但我有孩子,儿子,女儿,到时候让他们替我做咯。他们到时拜祭,就喊你表舅父好了。” 冯坤嗤笑。 只是儿子,女儿,他咀嚼着这两个词,唇齿淡淡苦涩,他永远都不可能拥有。 冯坤许久没出声,两人安静了一会儿,顾莞吭哧吭哧爬上一个斜坡的时候,站着喘了一小阵起,继续往前走的,风拂动冯坤碎发,他说:“我永远都不会对谢辞俯首称臣。” 这也是他今日所为的一个小原因。 高傲如冯坤,绝对不可能。 说这话的时候,暗哑的声音又重新有一种锋锐。 顾莞嗐了一声:“谁说一定得对他俯首称臣呢?” 真是窦娥冤,谢辞从来都不爱别人对他俯首称臣,更甭提跪拜他了,就算以后真到了这一天,估计他都得适应好一段时间。 这只是实现理想的一种手段而已。 承载了好多东西呢。 “当皇帝好累好累的,”真不是矫情,想当一个心目中的皇帝,没有太重权利欲的人而言,这真的是负担,“他还那么多战伤呢,得好好保养,等老了我还想去看大好河山呢。” 她吐槽。 说的居然还真是真情实感的。 冯坤嗤笑一声,真不知这些人在想什么? 他懒得搭理她,任由她嘚啵嘚啵说了好一会儿,不吭声,闭上眼睛当听不见。 顾莞很快说不下去的,那边南崖看着近,走起来挺远的,她吭哧吭哧爬坡,冯坤的手越来越冰,她嘴里轻快,但心已经提起来了。 她越走越快,希望谢梓快些回来啊! 不过好在,她刚刚攀到南崖前的平坡,便听见闷雷一般的急行军声音。 顾莞他们轻车简行,直接翻山过来的,他们连马都弃了,所以快。 范东阳率数万大军驰援,走不了这种捷径,绕了很长才绕过群山,没有舆图还撞了一段才直奔这边,终于赶到来了。 隆隆的马蹄声急促到了极点,离得远远,望见镇武军的军旗,顾莞大喜过望! 再近一点,往见范东阳的战马和身影,两人都第一时间发现了对方,范东阳急切地往这边狂奔而来。 顾莞赶紧大喊:“快!我们在这边——” 作者有话说: 饭盒发了,不过是给呼延德的的,不是冯坤。今日之前,冯坤确实有死志的,但现在应该好一些了。 嘿嘿,给你们比一个超级大的心心!宝宝们~ 明天见啦!(*^▽^*)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亲一个! sasa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笔芯笔芯!《 》 110-115 第111章 冯坤的馈赠;李弈的底牌 雨终于下来了, 一丝丝落在脸上,风吹灰云翻涌,渐大了, 淅淅沥沥洒落在褐黄苍茫的寿台山脉和丘陵大地的战场上。 战场的黑灰和被踩踏的草荆搅合在一起,被雨水冲刷流淌了满地。 但所有人是喜悦的。 撑起了帐布, 砍了树杈拉开固定住,忙碌着把伤员抬进来, 军医陀螺般转着,却步履轻盈;各部迅如霹雳, 遍地开花扑灭溃败的北戎残兵, 传捷一声声,乱奔的北戎胡兵渐见渐稀了。 停下的各部兵卒越来越多, 大家淋着雨, 三五成群一屁股坐在地上, 扯着干粮袋咬着,相视笑着。 谢辞快步行走在医营中,他与荀逍用力相拥, 他俯身看负卧在窄小行军床的寇文韶。寇文韶和呼延德正面对战, 受伤不轻, 卸下铠甲的背部和肩膀刚包扎好厚厚的白色绷带, 披着一件不知哪里来的半旧里衣, 侧身躺着,一把攥着谢辞俯身看他的手, 笑得鱼尾纹都出来。 谢辞依次去探看了秦关、贺容、隆谦、庞栎、程谨等,以及他军中大大小小的普通士卒。帐篷已经运过来, 一顶一顶撑起来, 他一处一处医营探看过去, 温和地慰问了受伤的将兵们。 外面折返的将兵越来越多,笑声越来越明显,还有本部校尉吆喝赶紧撑帐篷进去的声音,大家胆子大起来,欢呼着装听不见,校尉笑骂着。 虽然这一战死伤了很多同袍,但这一刻,大家欢呼着,喜笑颜开,奔走着,跳喊着。 大声小声,远远近近传来。 深秋的雨水都浇不褪他们的欢呼雀跃和热情。 他们终于大败北戎了! 血战至今,几乎尽歼北戎主力。 北戎数十年内,将无再犯中原之力。 谢辞看罢了最后一处医营,他在漫山遍野的欢声中撩帘出去。 眼前豁然开朗,九月深秋,雨水不很大,却冷,冰冻的雨水淅淅沥沥洒在战场上。 远处的群山如黛,起伏延绵,近处黑灰的战场上已经陆续撑起帐篷,兵士都被紧赶着钻进去了,但隐隐约约的欢笑声还在。 他伸出手,冰冻的秋雨落在他手心,只是他看到的却是雨下来之后初霁的天光。 硝烟被雨水浇洗干净,天微灰,天地山岭,一览无遗。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有些发热。 在漫山的沁冷的雨水声,他听见马蹄声,霍转头望去,一袭黑色短褐精甲领口微微露出一抹红的纤长身影带着十数骑,自山麓后飞奔出来,沓沓马蹄践起灰黑泥水,越过平坦的坡地,风絮絮掠动顾莞的衣袂和鬓发,她把头盔脱了,举起来笑着冲他招手。 之后她双手持缰,远远往这边奔来。 她长挑坚韧,如风中杨木一般,距他越来越近。 谢辞刹那泪目,他提步,往她飞奔,一个策马,一个跑步,在长长的坡顶上,顾莞翻身下马,两人展开双臂,拥抱在一起。 雨小了,但风很大,这个坡顶是附近最高的制高点,站在此处,能俯瞰大半个战场,底下已经渐渐平静下来了,远处的本部营部往这边折回来,底下一定顶帐篷已经撑起,给兵士替换干衣的军备车也正往这边拉着。 战场一地狼藉,只是这眼底下的一切,却有那么地美好。 “我做到了!” 谢辞深呼吸一口气,沁凉的空气入肺,他却有一阵心潮翻涌的感觉。 大破北戎,将其驱逐出关,五十内将无再犯之力。 当真正做得这一刻,他热泪盈眶,一句话出口,他跪在地上,俯身趴下去,双手捂住脸,哽咽地说不出下半句。 但没有人笑他,事实上大家都很激动,紧随谢辞而行的陈珞秦永谢云等大小亲部将兵和近卫,眼泪哗哗往下来,个个激动得难以自抑。 他们掩面眨眼,又哭又笑,见顾莞来了,他们纷纷侧头往后退了下去,体贴把空间让给两人。 谢辞笑着直起身,用手抹了一下脸,侧脸看正眉眼弯弯看着他、和他一起跪坐在他身侧的顾莞。 她刚才衣袂翻飞骑马奔上去的画面,不知怎地,谢辞忽想起肃州的时候,两人在陇山道截住了遣往相州加害谢家的人之后,两人在那个深冬的寒夜里,骑马奔在雪地上。 棕马紫衣,一双笔直的大长腿,身姿坚韧如柳似惊鸿流星。 她骑马,永远都是腰背笔挺,看起来从容又潇洒。 寒夜雪地,战场缓坡,忽想起一路走来,漫漫绵长,两人关系变了,但好像又有很多东西没有变。 谢辞心潮起伏又有一种逶迤旖旎的绵长,从前和现在种种交错,他目光蕴着一种惊心动魄的痴缠,一瞬不瞬望着她,激动,柔情,绵密,起伏,翻搅在一起。 顾莞笑着,眼睛弯弯,往前啄了他的唇一下。 这回谢辞没有紧张左望右望了,高坡上也没有人了,他眨了一下眼睛,翘唇,两人同时凑向对方,拥抱吻在一起。 谢辞把头盔摘掉扔在地上,两人用力一个亲吻之后,气喘吁吁的,之后并肩拥着望着坡下,谢辞情绪总算平复了一些了,他长长吐了一口,终究露出了几分笑脸。 “莞莞,我突然有了更多信心了。”他这么说。 对于平伏南北,统一天下,在大破北戎的今天,谢辞突然增加了许多信心。 时至今日,他终于确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嗯!” 没头没尾的,但顾莞一听就知道他说什么了。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笑,又侧头靠抱坐在一起,谢辞展臂,把顾莞搂在身侧。 天苍苍,地茫茫,漫山遍野的雨丝,一顶顶撑起来的帐篷,一队队的兵士越来越近。顾莞和谢辞看着将兵们蓬头垢面,但笑着奔走,被撵进帐篷里,抱怨声和笑骂声此起彼伏。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 憋足一口气的急行军大战,脱力的兵士很多,那天和顾莞手牵手从高坡回来之后,谢辞短暂休息过之后,忙忙碌碌。 期间他想去探望冯坤,但冯坤拒绝见他。 雨水已经停了,秋风一吹,万物萧爽,九月的清晨已觉寒凉。 冯坤并没有在大军医营,那天急救缓过去之后,便有一辆铺了厚厚垫褥的马车驰来。冯坤很快就离开的一线天后的那个临时的医营,目前在数十里外的山镇小村的最好一座两进宅舍里。 滚滚硝烟的气味已被雨水洗涤干净,这里也没被战火波及,红彤彤的野柿挂在枝头,槛窗外山坳满目的褐色嫣红杏黄色。 冯坤这里用的都是最好的医者和药物,他的伤好得很快,第五天已经能下地了。 一能下地,他就动身离开了。 彻底离开大军。 秋风飒飒,掠动垂下的青色窗幔,殷罗赶紧探身把木窗半掩上,用窗棍撑着。 他那天由于顾莞一行来得下崖及时,他负伤较轻,田雨伤重还在卧床,但他当天就没有影响行动,次日就护着冯坤到这边来了。 侧边的厢房动静也大,田雨那边已经收拾好,随时能够上车了。 冯坤站在床前,穿上藏青色的团花蝠纹立领长袍,阴柔的面庞仍在苍白,但精神已经恢复了。 他双手整理立领,经此一役,他确实死志淡了。 “把李弈身边的人给她。” 微凉沙哑的嗓音听着有几分凉薄,冯坤轻哼一声道。 这个她,指的是顾莞。 既她喊他一声表哥,那他就给她点东西。 冯坤抬眉:“不许告诉谢辞。” 他依然是看谢辞不大顺眼。 披上绒面的薄斗篷,带上同色幞头,他转了转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缓步出了这处不大的村镇房间。 风很大,但俱被挡在了斗篷之外,冯坤站了片刻,马车已经从拆掉门槛的大门驰至阶下。 他站了片刻,在殷罗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 一场秋雨一场凉,马车沿着山镇小道缓缓前行,一路来带濒水小城巍县十数里外的渡口上。 一艘乌篷船等待良久,车辕被拆卸下来,马匹牵上去,最后是人。 轻舟载渡,无声划破青碧色的水面,乌篷船渐行渐远,再看不见。 而这个时候,殷罗已经回到大军,找到顾莞了。 冯坤送了些人给顾莞,殷罗是留下来协助的,不然她一时半会使唤不动。 顾莞听了笑得见牙不见眼,她忙问:“他还好吗?” “好,好多了。” 殷罗一身简单的黑衣,和初识他时差不多的穿戴打扮,唯一不同的是,他流露出淡淡的喜悦,对顾莞轻声说:“谢谢你。” 他不知道那天顾莞和冯坤一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但冯坤确实少了那种索然无味的清冷感和死志。 顾莞嘿嘿笑了两声,“也没什么啦,主要是他经历过生死,看开了。” 她抓抓头,和殷罗对视一眼,殷罗微笑,眼底浮现出淡淡的喜色。 好了,好话也不说第二遍了,不过他告诉顾莞:“我告诉你,天下名族世家,李弈都联系了,他可能,还真能与谢辞一战。” 冯坤那边的消息广深且灵敏,李弈很多事情,他们一清二楚冷眼看着。 “什么意思?” 顾莞赶紧追问,不过殷罗不是个话多的人,他只说:“你很快就知道了。” 然后就闭嘴不说了。 顾莞问了几次,他嘴巴和蚌壳似的,再问,嫌她烦,脚尖一点,就要走人。 只不过殷罗刚掠出前庭,脚下一定,就站住了。 因为他看见谢辞了,谢辞穿过山庄正门,刚快步折返他和顾莞的院子。 这个不大的庄子,在西关不远处,此时日暮黄昏,斜阳映照在庭院里。 谢辞深黑色铠甲,青蓝披风迎风而动,他和殷罗同时望见对方,一个转进院门,另一个刹住立在正厅的青石台阶上。 谢辞率先点头,“殷罗?” “冯坤如何了,伤势可大好了?” 谢辞只微微一讶,便快步走过来,顾莞从后面回廊追出来,“殷罗,殷罗,你别跑啊喂!” 殷罗见得谢辞,神色却一下子肃然起来了,他并未回答谢辞的问题,道:“我家主子,有一些话要我带给你的。” 镇武军,镇武都护府,冯坤十几年的经营,竟都给了谢辞。 冯坤当时的话有两句:“不是说海晏河清吗?我拭目以待!” 他挑眉:“你最好不要欺骗我,不然我有的是办法杀了你。” 殷罗转述,眼神一下子变锋锐。 谢辞顷刻肃然,他认真道:“随时候监!” 若他满口虚言,说一套做一套,请随时来杀他,那是他该死。 谢辞断不说半个“不”字。 殷罗抬起眼睑:“这句话,我会转述我的主子。” 话罢,他脚尖一点,高瘦的黑色身影一掠而起,踩了两下树梢,人就远去快不见了。 顾莞赶紧喊:“喂!殷罗,我想找你得怎么找啊——” 殷罗脚下一顿:“……你吹笛子,就吹,桃夭吧!” 这首总会了吧,我听你唱过的。 顾莞:“???” 我唱会桃夭,但我不会吹笛子啊大哥! …… 这个庄子位处距西关不远的西南方,也就百余里地左右,千年雄关苍厚雄浑,风粗犷遒劲。 谢辞全军休整了两天之后,顷刻并率军直奔野狐岭西关了。 同时,他分出三路兵马各领五万,直奔敌战的十七城最前方的易州、齐州、桓州。 北戎大军倾巢而出,迎战北渡黄河而来的朝廷百万合军,实际留守十七城的兵员并不多,一城不过数千左右,北戎大军大败溃散,如今残兵仍在追捕着扑杀着,十七城早已经得讯了。 大军被灭,十七城绝对是收不住的,不少城池的北戎兵直接弃城往西关而去了,偶遇上负隅顽抗的,也很快里应外合攻破城池,将北戎兵歼灭。 西关战役对于日前的王谷岭一线天大战而言,激烈程度完全不可相比拟,北戎大势已去,北戎守西关大将昆勒伦抵挡的两天之后,直接弃关而去了。 关门重新回到了他们手中,连夜修筑之后,再度牢牢闭拢了。 谢辞命隆准率十万大军前往临闾关,也不急,主要把后方的门户把牢即可,建幽徐徐取回不迟。 至此,整个北地被重新平定。 北戎残兵仓促退走,大部分的自中都搜刮的金银珠宝船只器械都没顾得上带走,还那数千名被抢掳了去的中都女子,还活着的,都终重见天日了。 顾莞亲自去给做了心理疏导,但她发现,还好的,当世贞操观念不强,二嫁三嫁比比皆是,没什么失贞自尽的事情,大家喜极而泣,嚎啕大哭,重获新生。 顾莞给她们安排了大夫,登记造册,然后安排车马船只,送她们返回故乡。 林林种种,这些事情,都处理完毕,才偷得浮生半日闲。 谢辞和顾莞难得卸下厚重的甲胄,穿上轻便的秋装,手牵着手将,在街市里逛了一圈,谈上一把恋爱,两人还找了一个人很多看起来很好吃的摊子,吃上一碗冒尖的炸酱面。 如今街市里,沸沸腾腾,大人小孩喜笑颜开,说的都是大军大败北戎夺回北地的大事,说得最多的,就是谢辞了。 “幸好有谢帅!不然,咱们易州还不知得被占多久呢!” “谁知道呢!要是被北戎扎下根来,那可就惨了!” “是啊是啊,幸好啊,……” 说北戎不会伤害百姓,基本没人信,大家都认为只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一旦北戎占据河北或中原,他们就惨了。 而谢帅,不知不觉,谢辞已经取代了他的父亲,成为北地百姓口中新的“谢帅”。 子承父业,虎父无犬子。 昔年有过被朝廷诏谕蒙蔽过的人,如今真正已经彻底幡然,谢辞一名,自街市走过,不绝于耳,如日中天。 有些崇拜的夸的,谢辞在边上听着都觉不好意思,他没那么神好不好? 他拉着顾莞跑了。 顾莞取笑他,他窘迫,两人笑着打闹,一个跑一个追,迎着飒飒的秋风和午后的艳阳,一路跑回了刺史府。 不过回到刺史府不久,一个八百里加急的消息传回,谢辞心情顷刻就变了。 “李弈率军南渡,过了大江;剑南节度使杨恕被西南大族罗氏戕杀,罗氏取而代之,开关率兵直奔江南,与李弈汇合。” “陇西闵氏、长孙氏、高氏、率财资并家兵南渡,投奔李弈。” “江南五大世家,萧、蔡、袁、卢、姜,共同举兵,支持李弈。” 其实就是整个天下,数的出来的,除去河北已经被谢辞扫平,这些世家大族,同时南渡大江,旗帜鲜明拥立李弈。 那天殷罗给顾莞说的,其实顾莞就也差不多猜明白了。 也不算很意外吧,情理之中,好歹是原男主,要是连一战都没有就噶了,她才感觉稀奇呢。 这是李弈底牌。 其实这些大世家和汤显望高巍也一样,李弈人在军中,但心腹奔走不断。谢辞忙忙碌碌,他也没停着,他率三军退出寿台山之后,一渡江南抵,当即大动了起来。 最后,最强劲的,荆南节度使朱照普,九月十七日,亦率荆南军浩浩荡荡东汇入李弈的大营了。 整个天下,一下子就大动起来了,从南到北,除了谢辞所在的河北燕南,彻底被搅动了起来。 顾莞有心理准备,还好,但谢辞感受就不一样,他千方百计为了什么,就是想把战火全力压在一个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 他竭尽全力想避免的,李弈偏偏一下子搅动天下。 谢辞暴怒,向来简俭的人,在乍闻这个消息一刹,怒发冲冠,一脚重重踹翻的他面前的长条大案。 “轰”一声,大案格拉飞出直至撞在大门上,两扇隔扇门直接被撞得生生倒下了。 谢辞怒不可遏:“李弈,你该死!!” 作者有话说: 这么一来,从目前表面兵力势力来看,李弈还真能和谢辞能分庭抗礼了。 一南一北,隔江而望。 至于冯坤,提起他阿秀顺道推一把预收嘿,《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如无意外下一本就是它啦!求预收求预收哈哈~ 穿书伊始,沈星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个阉党纠缠半辈子。 那天兵临城下,她问裴玄素: 如果可以重来一回,你有什么心愿? 她说: 再来一回的话,她不想当太后了,她原来只是永巷那个刀子匠的女儿,就好好当个宫女,苟到二十五岁出宫好了。 你呢? 许久,这个阴冷半生的男人惨笑一声: 如果再有下辈子,你就让你那刀子匠亲爹手下留情罢了。 哦,原来是拯救他下半身啊! …… 谁知一语成谶。 沈星回到她蹦蹦跳跳的十六岁,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鲜血淋漓全身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被死死绑在长凳上的裴玄素。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下去,外面她老爹磨刀的声音。 沈星摸摸下巴,她突然get到了个新方法,或许她可以尝试一下抱个大腿的? …… ①刀子匠: 专门给太监净身的职业 ②男主前生职业,看文名,阴冷厂督 ③剧情主线和感情线,也看文名~ 轻爽文~ ④男主前世真太监,这辈子假太监 (戳作者专栏见哈~ (*^▽^*)) 阿秀想写这个职业很久了,冯坤是原形,不过到时肯定会有调整,至于女主就应该不是温柔被动型的,到时候说哈! 嘿嘿,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亲爱的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不二毛玻璃”扔的地雷,以及灌溉营养液的宝宝们,亲一个哈哈哈!么啊~ 第112章 舍不得和二妻 临时设置的偌大军议厅里, 人都很齐,大家傍晚的时候刚从侧厅难得聚餐后,再转移到这边。 灯盏和廊下的灯笼都点起来了, 黄光红光,大家里里外外, 还有今天值守的城头闻讯赶过来的贺元秦关陈琅等将,大家带着笑意的表情不禁一沉。 雅雀无声。 顾莞撸了一把刘海, 抓抓头,她想了想:“……其实, 这也许好事。” 大魏沉疴多年, 养出了好大一批的豪族,大魏开国太.祖之功差不多已经消失殆尽了。 贫民为什么这么贫, 根本原因是他们没有好地, 甚至连地都没有了, 只能成为佃农,耕的米而吃得是糠。 各种兼并,各种坐大, 官也好绅也好, 大大小小鼎盛一方, 今日出现在信报上的这些, 不过是其中之最, 已成世族,或如今是, 或曾经是,反正就是最大的那一批。 谢辞以后肯定要铲除他们的, 他们也知道, 现在就一气把他们连根拔除, 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否则解决了李弈之后,也难说不会遍地烽烟。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 谢辞已经冷静下来了,他点点头:“你说的也是。” 他虽仍愠怒,但深呼吸缓和脸色,他的不悦不是对自己人的。 谢辞吩咐:“秦关陈珞,你们俩稍候出城,传我令,张慎黄宗羲即点二十万兵马,为先锋军,明日一早,即先行拔营南下,驻和州马头叽一线。” 渡黄淮,抵大江北岸的军事重镇和州至马头叽一线,李弈那边现在千头万绪,谢辞这边也有很多首尾要收拾,他算算时间,彼此也差不了太多。 一回到军政上,谢辞头脑异常冷静清醒,他很快点了先锋军南下,先把驻防布置起来,大军主力数日内开拔,余下的他点了苏桢率八万军留下,待处理完北地十七城和北疆诸关事宜之后,再南下与他汇合。 北地这边就交给已经往率兵前往临闾关的隆谦。 最后他对秦瑛道:“二嫂,水战的攻城器械这些宜尽快南下,辛苦你了。” 说来真要感谢呼延德,他给带来的还有一大片的水战器械,都是荀荣弼当年改进过,非常新颖好用。 这呼延德想得也真多,连南战都准备上了。 大家纷纷领命而去,花厅里剩的基本都是最早的那一拨自己人,谢辞就喊秦瑛二嫂,他语气特别温缓:“军备粮饷的车马可以多腾空一些出来,用以装载拆卸的器械部件,羽箭弓弦先装船,第一批顺水南下。民船也尽可能适当征用。” 秦瑛一身短褐黑色精甲,长发扎成一个发髻在头顶。经过比较和选择之后,她最后选了军备后勤,顾莞现在不在了,这些事情她一手把总起来,忙得风生水起,人也神采奕奕的。 她前几天还和谢辞说过,想把两个孩子接到北地来,谢柔都是大姑娘了,谢明钰也快十岁了,以前是没有条件,现在终于好了起来,她惦记两个孩子,想陪伴成长。谢辞欣然应允。 秦瑛依然明艳照人英姿飒爽,不施妆粉碎发微乱,喜欢她的人不是没有的,她并没有再找的心思,但也真正把过往从手里放开去,她如今走出闺门,拥有自己的事业,人生另一种精彩让她容光焕发。 “好的,我这就去!” 秦瑛仔细听了,有不大明晰的,还挑出来问了谢辞,完事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冲顾莞回头一笑打个招呼,匆匆忙忙就去了。 谢辞现在现在积威愈重,连秦瑛都不喊他小四了,以前那种揉脑袋早就没有了,温柔关切,但不是长辈的感觉。谢辞发话,不管于公于私,大家都听很仔细并一丝不错执行。 谢辞是一家之主了。 秦瑛走了之后,秦显陈晏等人也先后领了军令快步去了,谢辞思忖过,一一吩咐完毕,让剩余的小将们随上峰一起忙碌,之后便与顾莞出了军议厅。 刚走出院门,谢明铭飞奔跑过来:“四叔!”少年一身黑色的铠甲,长到谢辞耳朵下齐高,在侧门那边跑过来,刹住:“大人,那我干什么?” 谢明铭脸还青稚,但身量已经长起来,就是和谢辞比,还显得单薄,跑得一脸通红,他是在回来时遇上快马出城的秦关陈珞,急急忙忙往回赶。 谢明铭谢辞亲自带了一段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把他放亲部里从小兵历练起。谢明铭父祖早逝,没下过兵营的,谢辞深思熟虑之后,认为不能跳过,于是把他往底层放了。 谢明铭很争气,现在是百夫长了。 先前大战里他受了些伤,刚刚养好,正打算回营报道的。 谢辞教导谢明铭格外地用心,温和又严厉,每样安排,都要反复思索好多次,顾莞取笑过他,说他提早尝一把当爹的滋味了。 不过今天,谢明铭还没回营,不算严格上峰对话,谢辞揉了揉他的发顶:“你回营报到,让麾下兵丁休憩几日,准备南下。” 他教导:“为将者统兵,当张弛有道,适当的放松和营造氛围,是诸尉长应尽之责。” “是!得令!” 谢明铭小少年一脸严肃地听了训,大声应了两声,他“啪”拱手一个军礼,退了两步,昂首阔步雄赳赳地走了。 秋风已冷,夜凉如水,今夜的星光清亮,星河和下弦月的光辉洒在屋檐瓦顶和庭院两侧和廊下花圃的松柏红枫上。 谢辞目送谢明铭走远,回头一看,顾莞笑得露出一口细细白白的牙齿,眉眼弯弯看着他。 他立马就想起“喜当爹”那个玩笑,也笑了,嗔怪笑着斜瞪了她一眼。 顾莞才不怕他,哈哈大笑 好不容易的闲暇呢,谢辞也不想让那些事给搅合了气氛,待事情安排完了,他也先不想了,和顾莞手牵手,踏着月色沿着碎石子散步消食。 这易州刺史原来是个奢菲的人,不过已经被谢辞撸下去汰换上自己的人了,独遗下这一个精心布置过的刺史府,沿途甬道花坛和后花园皆是按淮扬风格布置的,青竹细细,荼茶吐艳,假山流水,后面还有一个小湖泊。 如今青竹茶薇和草坪皆枯黄了,但能看得出来这个府邸和后花园经过多少能工巧匠的修筑,谢辞脸有点臭:“这个狗东西。” 把他汰换掉都便宜他了。 不过不建都建了,两人便手牵手沿着小湖泊走了一圈,石阶月色凉如水,湖面一轮弯弯的月亮又白又皎洁。 顾莞吃吃笑着,他脸就臭不起来了,转怒为喜,两人站在凉亭的边上看月亮,顾莞站在水边,他就在她身后用两个手抱住她的脖子,脸趴在她的脸边贴着,他说:“娘写信时叹,说如果不是这样,我早就该当爹爹了。” 先前两人军婚,过后,肯定要写信一封禀告荀夫人的。 荀夫人说好,一切都好,只是叮嘱许多说到最后,不由的感慨,若不是不如此,谢辞这年龄,早就该当爹爹了。 他嘟囔着,顾莞转过头,两人啄着亲吻一下,秋风有点冷,谢辞扯过披风,拢住两人,顾莞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翘唇灵动,她说:“还有呢?” 谢辞摸摸她的脸,暖暖的,他握住她的手亲了一下,小声说:“我舍不得你吃苦,你出去,我会很担心。” 他不由得想,他真当了爹就好了,有一个像她也像他的孩子。 他还偷偷想了一下,如果她有孩子的,那她就好十个月不会出门涉险了。 虽然他知道她喜欢,但只是想一下嘛。 嘿嘿,这会儿谢辞也不刚强了,他嘟囔细语,顾莞就想起了以前初识那个的雌雄莫辨的男孩子。 那时候摸摸他,他脸颊、耳根,通红一片,说点牵涉到男女的话,他手足无措不自在得很。 顾莞咬耳朵说:“看你努力咯!” 她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十指纤纤在披风里一路往下,到了脐下的某一点,她用手指绕着勾一下,冲他抬了抬眉头。 你可以努力喔,要是真怀了,那明年就能当爹了呀~ 她的声音小小的,有个钩子似的,冲他眨眨眼睛,那双暖褐色的杏仁眼又大又亮,翘唇悄声:“今天行不行呀?” 要死了。 谢辞被她的手撩了一下,当场嘶一声。 今天两人都便服出门了,那肯定不算在军中的,谢辞被她弄得浑身发紧,赶紧一把攒住她的爪子。 “嗯。” 他小声地说。 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睛里的甜蜜都快溢出来了,两人翘唇看着彼此,有种擦出了火花的燃烧感,还赏什么景呢? 两人手牵着手,不约而同往回飞奔,顾莞笑了起来了,谢辞也笑,不过他没有出声。 沿着湖边石板桥和石子甬道,一路跑回主院,两人是从后门溜进去的,大开的隔扇窗“嘭”一声关上了。 …… 易州刺史府里甜蜜身心舒畅,整军也整军,但大家普遍心情都是好的。 而宁州这边却截然相反了。 李弈南下之后,目前驻于宁州,迅速清理掉江南一片的有问题的官吏衙门,又布防于大江南岸。 他坐镇宁州刺史府,是众军之首,有如意的地方,当然也有不如意的地方。 毕竟他当初的计划,是直接在寿台山解决掉谢辞的,而后,基本大局已定了。 如今虽也搅动天下坐拥大江以南,和谢辞分庭抗礼并不逊色,但和当初那个最优选的计划相比,还是让人愉悦不大起来。 “中都有什么消息?” 宁州刺史府,偌大的正厅之内,李弈正坐上首,深黑色甲胄早已清理干净,甲片锃亮紫绒披风,高大年青矜贵而威势。 李奇循站在厅中拱手:“廿五日,朝廷开启谷县大仓,粮车登船,已顺水而下至丰州,转颖水,南下和州。” 谢辞为什么让秦瑛可以缓一缓粮饷,先运弓箭器械部件等,是因为粮饷关中有。百万合军的后勤军备包括粮饷,开战以来,一直都是朝廷全部供给的。 但现在情况已经发生了变化,北戎已经击溃大败,北地十七州和西关都已经收复了。 朝廷四十万大军还跟着谢辞,其实是不合理的。 谢辞把北地一线全部守将都调整过,十七城的刺史也汰换了,他得江南讯,二十万先锋军之后,主力大军三天后南下,目前已经抵达大江北岸。 朝廷这个时候,其实已经不应该再支持谢辞的后勤。 张元让沉默了两天之后,开启谷县大仓,默认粮饷支持,好像之前北戎还在时一样。还有京畿的、江淮一带的所有战船及水战军械,眼下还在原位的,谢辞也下令陆续往和州马头叽调集,朝廷像哑巴了一样,没出声没动静。 李奇循报完之后,低头站到一边去了,他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李弈冷笑一声。 厅中还坐了另外一个人,荆南节度使朱照普,他脸色也不好看:“那姓张的和闻太师那老东西就是一路货色,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他今天来,也不是说这个,他是来谈联姻的。 自来结盟笼络,联姻乃第一次首选的方式。 这些个世族大家和节度使中,高巍汤显望早早看明白已经投靠不算,剩下的两个势力最强大的,是剑南罗氏和荆南节度使朱照普,其中以后者为之最。 罗氏和李弈也已经早早关系密切,且罗氏初初取杨恕而代之,正忙着收拾内部。 而朱照普却和罗氏不一样,他久坐荆南,根深蒂固,水师实力雄厚,而早早往江南发展,和江南萧氏、蔡氏关系密切。 朱照普嫡妻萧氏。 与朱普照联姻,即等于同时和萧氏、蔡氏联姻。 朱普照斟酌过后,没有自己举旗,选择拥立李弈,他去信李弈,表示同意并联姻。 李弈也急需要用最简洁的明了的关系,将他和朱普照江南世族迅速拉近。五大族彼此联姻,迎娶萧氏所出的朱照普长女是最好的方法。 朱照普当然知道李弈有正妻,也知道李弈正妻在李弈阵营中有地位,他没说让李弈休掉虞氏,但他说:“我女儿肯定是要当正妻的。” 不管东西正房好,什么也好,反正这样的联姻和朱照普的地位,他女儿肯定不可能当妾的。 李弈点头:“这是自然。” 朱照普还算满意,点点头:“我们早晚要把这谢辞打溃掉!再不济,这大江是绝不可能让他跨越半步的!” 说起这个朱普照就恼,他本来坐大一方,发展势力,和土皇帝无异的。未料先来一个北戎又出了一个谢辞,他左思右想,觉得凭自己恐无法稳立,又逢李弈率六十万大军南渡,天下世族群起拥立,他思忖过后,最后决定也拥立李弈算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朱照普就起身回去了。 李弈坐了片刻,站起,往后院去了。 …… 后院正房。 虞嫚贞跟着乳娘一起把女儿送回厢房休息,孩子很早就送来江南了,之后叮嘱乳母几句,站了一会儿,她转身回了正房。 整个正院都有一种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氛围,因为有个传言,李弈即将要和荆南节度使联姻。 今夜,虞嫚贞终于等来了最终的答案。 她在正房坐了约莫一刻钟,终于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 李弈黑甲紫披,没有卸甲休憩的意思,屏退了所有人,夫妻一站一坐,李弈静静站了良久,他道:“贞娘,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如此。” 但没有如果。 李弈被镇武军横插一脚未能成功杀死谢辞,就注定有今天,想要和谢辞一战获得成功,他必须笼络江南五族并稳住朱照普的心,将这多方的势力迅速拧在一起。 一场婚礼可以做到。 事到如今,说什么委屈也显得苍白,但李弈道:“将来我若登基,皇后必定是你。” 话罢,虞嫚贞没说话,李弈站了一会儿,他转身快步离去。 出了正房之后,他去厢房看了女儿,训诫乳母和婢女几句,之后离开了正院。 虞嫚贞静静坐着在桌边,灯火在跳动闪烁,外面的脚步声进了又出,她一瞬不瞬盯着某一点,竭力忍住,但眼泪倏地滑了下来。 秋露夜寒,晚风掠入,一种冷意透骨地亮,她忍不住蜷缩身体,抱住自己。 作者有话说: 这里参考刘秀吧,刘秀在有正妻的情况下,再娶郭圣通为正妻。一说是他自己隐瞒已经娶妻的事实,二说是刘杨明知他有正妻的情况下,依然要求刘秀娶郭圣通为正妻,两正妻同在。 走到这一步,只能说很多东西已经无法避免了。 今天是存稿箱发射呢!么啊~ 明天见啦亲爱的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比心心~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啾咪啾咪!(*^▽^*) 第113章 “那我叔叔岂不是很危险?!” 丝竹鼓弦, 喜乐声声,穿透偌大的前院,顺着夜风飘进了东正院。 整个刺史府披红挂彩, 宴席的喧闹从偌大的前院一路延伸到长街之上,连刺史府两侧的小巷都摆了流水席, 笑声隐隐约约又是那么地清晰。 今天是李弈大婚。 整个东正院死了一般的寂静,虞嫚贞在此枯坐了半天, 女儿好奇问她,今天为什么那么吵呀, 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说府里今天办事,哄女儿回房去了。 虞嫚贞的东正院没有安静太久, 田间、唐汾、尉迟征等人先后来了。李弈今日大婚, 朱照普非常重要, 他们不能不喝,面色潮红和酒味,但都先后找了借口, 跑东正院这边来了。 这些谋臣大将和虞嫚贞共事了很长时间的, 虞嫚贞是他们认可的主母, 哪怕虞嫚贞近年来不如早年才华惊艳, 但一起走过来的情分终究是不一样的。 他们并没忘记虞嫚贞, 先后找了借口离席,来劝慰她, 唐汾自己本身在女色上是不顾忌的,但他说:“将来若大事成了, 某的主母只能是你。” 他们不用说是必支持虞嫚贞的, 让虞嫚贞不要担心。 “是啊, 这东西正院只是暂时的!” 有个粗野出身的大将张界,他小声说:“照我说,贞娘你还是抓紧生个男孩。” 话糙理不糙,李弈膝下如今尚未有子嗣,赶紧抓紧把嫡长子生了,把名分都给占住了,这才是正理。 任凭那朱氏萧氏什么氏,都翻不出大天去。 田间等人无法留太久,朱照普和荆南军的人还在席,劝慰虞嫚贞一番,不久就有小厮跑过来催,说有快一刻钟了,他们匆匆折返。 偌大的正院又安静下来了,风一阵阵刮过院内大桂树的树梢,张界那句话言犹在耳,虞嫚贞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唇一动,眼泪就下来了。 前些年,李弈其实对她很好的,房里并没有其他人,两人就像普通夫妻一样。 但偏偏,她一直没能提前怀上她的儿子。 朱氏,朱氏,一阵彻骨的寒意。 上辈子李弈的王妃也是朱氏。 李弈上辈子的元妃是个病秧子,婚后一年就病逝了,之后是侧妃掌管后院三年,李弈续娶朱氏。 也是这个朱秋雯,朱秋雯这辈子因为她横插的一杠子,已经嫁过一次了,但夫丧后归宁,竟又嫁了李弈。 她自己私下储备的人手,被李弈察觉了之后,陆续到了他手上,她被他钳制。 唐山王府的倒台,她家里失去重要位置的作用,再加上没了她的外挂,逐渐泯然众人,负责一些后勤事务,没有丝毫出彩。 虞嫚贞手足冰凉,甚至有些发颤,她哭了,她失声痛哭,她好像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太多命运。 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她这辈子步步为营付出这么多心力,为什么还是会这样?她活着难道就是个笑话吗? …… 而宁州刺史府的前庭正堂。 人声鼎沸,喜乐震天,大红地毯挂幔椅搭桌布如火如荼,贴满了红双喜的窗棂和喜担,火一般的喜堂婚色。 礼成之后,李弈亲宴宾客,满堂欢庆,之后回到西大院的新房,满院披红仆婢喜气盈盈见礼,李弈含笑都赏了,进了红烛高照的正房新居,朱氏凤冠霞帔,手持纨扇坐在喜床床沿,一双妙目微翘。 新娘含羞带怯,李弈微笑给念了却扇诗,喜嬷嬷捧两个红艳艳的鸳鸯杯,他接过来,递给朱氏一个,微笑:“夫人,请。” 李弈颀长俊美,一双眼线深浓的眼眸湛亮有神又锐利,气质矜贵优雅,上位日久,极具威势,又微笑温和,一身大红衮服衬得他有如神祇,位高权重,朱氏一见就欢喜极了。 她含羞望了他一眼,正撞入李弈含笑的眼睛,朱氏羞涩低头,接过酒杯,两人喝了合卺酒。 下仆婢女捧着托盘,鱼贯退下。 李弈拂下两幅大红喜帐,含笑道:“夫人,我们安歇罢。” 鸳鸯共枕,洞.房花烛,李弈全程都温和含笑,对朱氏极怜惜。 夫妻之礼行过之后,已经是深夜了,外头的宴席喧闹渐渐散了去,朱氏倦极,已沉沉睡了过去。 李弈起身,穿衣开房门出去,他叫来婢女,叮嘱两句,出了新房。 离得这个红得夺目灯火明亮的新房西正院之后,李弈的脸上温和的微笑顷刻便敛了,甚至脸色还有几分淡淡的沉。 李弈并没有多高兴,朱氏并不是他愿意娶的,如果先前的计划顺利,根本就用不上娶朱氏。 这些复杂的诸多势力又怎及得上朝廷大军?! 娶了朱氏,代表他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 初冬风冷,江南不见雪,却又水汽的沁寒,墙角缝隙的小草和瓦松皆结了点点白露。 夜色已深,宾客陆续离席安歇和回府,车马声辘辘,杯盏狼藉,告辞笑声隐隐。 李弈负手,站在垂花门一侧台阶上,大红灯笼的红光并未笼罩他所在的位置,他站在昏暗的阴影里。 李弈道:“怎么样?是谁?” 与此同时,喜宴已进入尾声,酩酊大醉宾客被扶着前往客院,要么三五成群离席说着笑着前往侧门和大门登车热闹纷杂,前院里,有个身穿藏蓝色襕袍的年轻文士乘左右不备,佯装呕吐俯身,悄悄把一张团成纸团的纸条塞进花坛里的边上。 纸团非常小,又已经涂成褐色,他放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他,谁料刚刚松开手,倏地,斜楞里伸出一只手,蓦地攥住了他的手腕。 在对方攥住他腕子的一刹!蓦然整个前院一块大动,好些醉醺醺的宾客突然站了起来,围墙之后倏地露出十几条人影。 公孙简大惊失色,蓦地转头,只见攒住他手腕的那个人,正是李弈的心腹近卫副统领,韩准。 韩准的手像铁钳子一样,公孙简一挣,动也不动。 韩准俯身,用两个手指头,准确夹住他刚才放下的小纸团。 公孙简脸色顷刻就变了。 同时色变的,还有席尾扶着宾客的一个亲兵侍者,他一刹那捏了捏拳,低了低头,快步扶着宾客转往客院去了。 …… 公孙简是谁,他正是那个李弈三军合围谢辞兵马一动之际,往外送信的那个人。 公孙简被捂住口鼻,关进东路第二进的角房里。 沓沓的脚步声,踏入院门,拐上长廊,直直往角房而来,李弈出现在角房门前。 他已经换回了一袭深紫玉带蟒袍,月光落在他的侧脸,李弈半逆光站在门外,英俊的眉目笼罩上一层前所未见的阴霾。 “原来是你,公孙简!” 李弈在寿台山一失手,他当即意识到,他身边有细作,“你是冯坤的人!” 李弈目光陡然凌厉,镇武军来得是那么及时,依照当时的距离和镇武军出现的时间点,这个细作,必然是冯坤放在他身边的。 李弈之骇怒,可想而知。 实际上,公孙简也不可谓不谨慎,他一直没动过了,但奈何过江之后,江北的消息就断了。 前两天,李弈突然放出冯坤已经伤重而死的消息。 公孙简一下子就按捺不住了,李弈大婚这是刺史府近日难得的热闹且混乱的一天,公孙简终于往外传信。 李弈已经将这些谋士大将和身边的近卫都暗查起底了一遍,一无所获。 他隐忍不发,最终成功抓住了公孙简。 …… 李弈大婚的侍者,大多数都是从亲部营中临时调过来的,那个侍者扶完宾客收拾完碗筷桌椅忙忙碌碌之后回营,急忙往外发了一封信。 不过由于现在长江已经戒严封锁,原来的消息渠道已经不通了,只能用人力往上涪陵然后绕着一圈数千里这样把消息送过去。 殷罗重新把李弈身边的消息渠道打通之后,收到的第一则消息,就是这个不好的消息。 殷罗脸色不大好看,但要说很意料之外,倒也没有,“公孙简确实是最容易暴露的一个。” 顾莞眉心皱起来了,“那现在怎么办?有法子把他救出来吗?” 她赶紧也往谢辞那边说了一声。 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李弈拿住公孙简之后,并没有做什么,只囚禁着,既没有喊话谢辞杀谢辞的威风,也没有给身边的杀鸡儆猴。 江南那边风声紧了很多,一时之间,那弄不到李弈身边太多的消息,只知道公孙简一直被囚禁在刺史府中。 谢辞刚刚自马头叽回来,虽和前世很多都不一样,但北军最后终究尽归他的麾下。朝廷大军是水陆两栖,不必多说,但北军很多都是旱鸭子,他已经令范东阳、梁芬、秦显、陈晏等大将领着镇武军朔方军等东赴海边,海上风浪战船甲板必须尽快适应,还有堰州有温泉,昼夜不停挖开引水下来,让将士们一批批的,必须在开春前学会泅水。 到时候和朝廷大军混编。 朝廷大军最终归于谢辞的麾下,确实给谢辞助益极大,但谢辞收复朝廷大军,却是无半点奇淫巧技的。 铮铮铁骨,如今的他,也自信自己配得上驾驭。 但李弈之恼恨,他亦可以猜得到。 谢辞说:“难道,他要留着公孙简祭旗?!” 开战祭旗,打击敌军士气和震慑己方身边有潜在异心的人,这算是将细作发挥到最大功用了。 谢辞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和张慎黄宗羲吕亮荀逍等大将及张元卿秦瑛等人后勤司马正在商讨混编及全面铺开备战事宜的细节。 但他的这个猜测,很快就被推翻了。 因为那边厢殷罗心念一转,很快就想起了公孙简的生平和人际关系来了。 他眉心立马一皱,突然说:“公孙简原名陈允赞,是张元让老师的儿子。” 张元让师从崇山书院山长陈虔,公孙简原有兄弟二人,但两位兄长俱已去世,他如今是陈虔的独子。 张元让这人,固执,耿介,昔年忠君一条道走到黑,执拗不肯转弯。 天地君亲师。 师与君并列排之。 顾莞心一跳,“不会吧?!” 她霍一声站了起来,几乎是飞一样的往谢辞那边跑过去。 冲进大议事厅里,大家齐齐抬头看她,顾莞急道:“糟了,公孙简是张元让老师的独子啊!” 谢辞几乎一听就秒懂,他蓦地站起:“朝廷!” 李弈的目标不是祭旗。 而是朝廷!! ——当初朝廷对谢辞的通缉令没有下发,那布告天下的皇帝驾崩,当然也得是正常死亡的,不然通缉令不可能不发。 因此,在官面上而言,老皇帝并不是谢辞杀死的。 不管怎么流言纷纷,那都不过是流言而已。 所以目前,李弈并不比谢辞正义多少,他拥兵江南,甚至连朝廷的后勤支持没有,他搅动天下,而谢辞有驱逐北戎不世大功,他才是不正义的一方。 但一旦李弈刺杀张元让成功,掌控了朝廷,占据明面大义,以朝廷和小皇帝名义下旨讨伐,谢辞乃至张慎黄宗羲等一众就顷刻成为叛将了。 另外,四十万大军出自京营,还有很多大将和中层的家眷都在中都呢。 李弈要先占据大义,先发制人,掌控家眷。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一旦他掌握了朝廷,他就能名正言顺统御朱普照和他如今麾下的那些世家了,与联姻内外作用,顷刻真正超然诸势力之上,拧成一团。 在如今,名正言顺也是非常重要的。为什么当初谢辞弑帝那么孤注一掷孤绝凌然;为什么当初朱照普和杨恕撤兵还得找个借口并却和闻太师说过硬当默许。 这就是根本原因。 谢辞有防备吗? 当然有,防备这是大大的。 嘉州朝廷已经搬回中都了,汜水等强关关门一阖,哪怕李弈率将近六十万大军南下擦肩而过,也奈何不得。 汜水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当初若不是那叫门三皇子,北戎是绝无可能这般轻易攻入京畿,君不见将近两百万的勤王大军昼夜不停围攻了快一个月,最后才生生撞开了关门,死伤无数。 谢辞和张元让通过一次信,张元让早有防备,李弈钻不了空子。 但现在突破口出现了! 殷罗不知何时也跟了来,高瘦的身影就站在门槛之外:“公孙简胆大,聪明,狡黠,求生欲强。” 冯坤这边,是公孙简的救命恩人,公孙简大几率不会背叛冯坤。 但,谢辞就不一样了。 殷罗说:“他很有可能不知道后面的事。” 大江封锁消息,信鸽也飞不过去,传讯渠道才刚刚重新打通绕涪陵一线。 后续冯坤负伤没死,把镇武军给了谢辞,把李弈身边的人给的顾莞,这些,公孙简大概率是不知道的。 但,公孙简却知道冯坤一向不怎么顺眼谢辞。 公孙简混进李弈的谋士团,当然是捏造好假身份假生平的。 但逮住了公孙简后再去查,难保就不会查出什么疑点。 再严刑审讯之下。 谢辞神色顷刻一沉:“李弈很可能已经获悉公孙简的真实身份。” 而公孙简为了保命,他很可能会先从着,带路,带人,等待救援。 张元卿严肃的脸脸色霎时白了几分,张宁渊也在,他霍地一声站起来:“那我叔叔岂不是很危险?!” 顾莞:“我靠!” 岂止是很危险。 在座的都很危险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这件事没有千军万马,但意义挺重大的,如果粉碎李弈的阴谋,几乎等于胜了一半了。 中午好呀宝宝们!么啊~ (*^▽^*) 超爱你们哒,明天见啦嘿嘿 最后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所有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114章 顾莞:事业爱情两得意 那要怎么办?当然是立马赶往中都去阻止啊! 这是顾莞和她麾下情报人员谢家卫流云卫等的活, 谢辞坐镇军中肯定不能去,张慎黄宗羲等大将也是。 军事会议当场就散了,顾莞“我靠”完了之后, 掉头就往回冲,谢辞也霍地起身说了一句“散了”跟了上去。 顾莞一冲出大厅就传令, 谢梓谢平飞一样冲了出去。她跑回正院房间里一把推开门,扒开抽屉把细长的链鞭腰带“啪”一声换上, 靴筒里除了原来的匕首之外,把银钎小匕刀片等物依次飞快往里的暗袋插。 之后一把拉开旁边的大箱子, 把几个包袱拎出来, 这是妆粉等物品,她自己背上一个, 剩下几个待会给谢海他们。 谢辞在边上帮她, 那一大把东西他迅速分门别类放在地砖上, 方便她依次往靴筒和身上收。 顾莞很快就收拾好了,她一边跳起来,一边说:“我出发啦。” “小心!” 千言万语, 就这一句了。原奔波鏖战多时, 以为这个冬季怎么也能歇一歇, 夫妻俩好生聚一聚, 过一段不奔波劳碌的日子, 没料想到没几天,又要分开了。 并且谢辞预料, 这次事件不管李弈成功不成功,南北大战恐怕就要打响了。 顾莞又会像之前那样, 多数时间奔波在外面了。 谢辞说:“一切以安全为要, 就算再怎么样我都能打。” 他舍不得她, 并且其实每一次她出门,他都不免会担心她的安全。 他眨也不眨看着她,冲她扯唇笑了一下,伸手给她整理刚才翻乱的衣领和短褐下摆,顾莞伸手抱住他,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小小声说着,微笑,语气放缓,柔情缱绻又有分离的几分怅然不舍,那双漂亮的暖褐色大眼睛在他肩膀坚硬的铠甲碰了一下,抬起头微笑看他。 谢辞立即回抱住她,两人相拥着,四目相对,他有再多的舍不得和记挂,也不是这个时候说的,他俯首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嗯。” 谢辞深吸一口气,时间紧凑,两人拥抱了一下就松手了,顾莞快步往外,回头看了一眼,谢辞站在回廊的第一级台阶上望着她,她一笑冲他挥了挥手,掉头快步往外飞跑出去。 …… 谢辞说是不管怎么样他都能打,但这句话顾莞听了是听了,但她绝不能这么想。 谢辞是能打,只是一旦到了那个被指为叛军叛将的局面,还有诸多将尉的家眷,他们的处境可就处于所能料想的最劣势了。 那怎么行? 要知道现在他们可是占据优势的。 岂能让李弈一着翻身? 顾莞冲出垂花门,谢梓谢平已经通知到谢风等人匆匆准备已经到位了,顾不上说话,顾莞一翻身上马:“走!” 一行人直接穿过打通的隔壁宅子,自侧门而出,殷罗带着几个人等在侧门外,飞马离开和州。 他们时间非常紧凑的,顾莞和殷罗交谈过,她算算时间,李弈那边起底公孙简,再严刑审讯,然之后再秘密渡江北上,设法进入京畿,至少得花二十天以上的时间。 再减去一些零零碎碎的其他,公孙简那边进度大概和他们是持平的。 中都暂时未有八百里加急噩耗传来,张元让现在还没有出事,可以印证这一点。 现在就看他们能不能赶得上,如果赶得上,是能够及时破坏李弈的阴谋的! 破这个局不难,只要及时将这个消息送知张元让。 “飞鸽传书放出去了吗?” 一上马飞奔,迎面的北风就呼呼灌面,顾莞提高声音问。 谢海立即道:“已经发出去了!” 他得讯的第一时间,就连发三封飞鸽传书。 殷罗那边也传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天多时间,他们并没有接到回音。 顾莞:“我艹!” 所以飞鸽传书就是这点不好,摆明车马的时候很容易被狙击,所以军报全部都是八百里加急走陆路传报的。 “继续传!” 一个小伙子自动放缓速度去飞鸽传书,其余人咬紧牙关,又给了马匹一鞭子。 沿着驿道飞奔赶赴京畿,和州到泗水关将近一千里路的路程,他们愣是花了一天多的时间就赶到了。 被北风吹得眼睛都有点睁不开,汜水关这边初雪已经下来了,一片一片残雪覆盖在褐黄色的地面上,桎梏汜水雄关的巍峨群山苍色灰白和枯黄交杂,更显雄浑。 顾莞一行赶紧驱马上舟,直奔汜水关门,城头将士离得远远就大声吆喝,顾莞立即举起手上的令牌。 金灿灿的令牌在阳光下甚瞩目,还有谢辞的手书。城头的弓箭这才没有往下放,他们在哨骑小队陪伴下快马奔向关门,关门是不开的,城头放下一个箩筐,顾莞把手书和金令都放进去。 这是闻太师当初转交、朝廷随旨颁下征北兵马大元帅的金令,手书上盖有谢辞的公私印鉴,绝不可能伪造,箩筐升上去不久之后,很快就重新降下来了。 汜水关守将对谢辞大军心情挺复杂的,但顾莞一说,他就急了,“那还不赶紧去!” 汜水关立即遣出讯兵,骑上最好的马,和顾莞一行飞奔赶赴中都。 跑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不过很快就传来一个利好消息,张元让在视察谷县大仓。 顾莞等人一听大喜,因为张元让防范李弈的缘故,汜水关和整个京畿处于高度戒严的战时状态,关门肯定不会为李弈的人开启的,并且吊篮这种万众瞩目的方式,也很难耍花样,没法像顾莞他们这样手持金令直接进入的。 关门不能进,但可以翻山。 不过汜水关这边的山是很难翻的,要么绕到黄河北岸泅过来,要么就走广成关,广成关那边的山比这边好翻多了。 反正不管上述哪个进入京畿的方式,距离谷县都非常远,这次他们如无意外算天助他们,很可能这就见上张元让了! 张宁渊大喜:“我从小就说,我叔叔是属乌龟的。” 又臭又硬,不过乌龟好啊,长寿! 顾莞忍不住笑了,这是什么混蛋侄子。 殷罗心情也不错,“公孙简必须救回来。” 顾莞说:“那是当然的。” 一行人边说边飞马而去,然而,事情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顺利。 天瓦蓝瓦蓝,今年是个暖冬,十一月才下了一场不大的雪,一片一片褐黄里小河也没有彻底上冻,哗哗的流水声,远处谷县大仓的方向传来鸣锣开道的声音,身穿深黑色南衙禁军甲胄的金吾卫护着一乘官轿自转过林边官道,石桥有些窄,一名金吾卫将军回头禀了一声,官轿停下,往前倒了一下,黄褐色的帘子一掀,从里头走出绛紫色官服的中年个子男人。 径五寸独科花纹,配金玉带,戴三梁进贤冠,那人两鬓乌黑,方面阔口,双眉很浓,五官周正,四旬年纪左右,但严苛的神情让他看起来特别严肃不拘言笑。 众人一见他就大喜过望,看得分明,这不是张元让还有谁? 张宁渊一见张元让就腿软,他笑着说:“是我叔叔,……” 谢家卫的一个小伙子一个飞跃越过河,驱马往前奔过去先行通传,张元让停下,往这边望过来。 “停!” 顾莞眼睛跟雷达似的,她突然说:“张元让五十岁的人,文士,背还能那么直吗?” 还有,更重要的是,这两年中都和朝廷风雨飘扬变故不断,张元让都年过半百的人,前线谢辞及麾下的一众大小将领可以说是巨变,没道理焦头烂额的张元让还能一直保持他们离京时的那个状态! 毕竟他不是真年轻,外貌显年轻的人一旦遇上大坎,那外观变化可是惊人的。 顾莞第一眼就落到了“张元让”背上,对方的背非常笔挺,更像是一个常年习武并站军姿的青壮年的脊背。 她一下子勒停了马,大喊那个冲到一半的小伙子:“大鱼!快回来!!马上,立刻——” 顾莞声音嘹亮高亢,精气神十足十的一嗓子,殷罗冷电的目光闪电般落在“张元让”的背部,心念电闪,他厉喝一声:“后撤——” 他俯身一探,单手抓住顾莞的后领子,所有人都没他那么快,倏地闪电一般飞掠而起,带着顾莞往后急遁! 谢云谢风紧随其后,谢海厉喊一声,抛出一条长索(跟顾莞学的),那小伙子惊了一下弃马往后全力一扑,堪堪抓住长索末端,谢海全力一扯! “轰隆!!”一声巨响,对方眼见顾莞一行骤然停下,心知露馅,顷刻点燃了脚边的引线,堪堪就在顾莞他们前方的一大片地方,轰隆轰隆全部炸翻! 张宁渊眼见顾莞被殷罗带着跑了,他急得大喊:“喂喂,还有我啊——” 巨大爆破波及的前一瞬,谢云扣住他的左肩膀,一跃往后冲去。 全部人扑在地上,抱头避过冲击波,而后立马爬了起来,顾莞头脑异常清醒:“别管他们!我们马上去中都——” 这是李弈那边早已准备好的陷阱。 李弈这次目标有二,一大一小,大的张元让和朝廷,小的,就是顾莞! 他猜得非常准确,万一消息走漏,顾莞必然立即带人北上。 这个“张元让”正是部署着以防万一的陷阱。 易容成张元让的,正是李弈的心腹副统领韩准,他脸色顷刻就变了,一挥手,那一大行数百的禁卫军是李弈留在中都的人手伪装的,倾巢而出,蜂拥而上。 顾莞才不管他们呢,纠缠是傻子,立即掉头往西北方向狂冲而去。 顾莞发现得非常及时,只有几个人受了一点皮外伤,都是爆破时飞溅的尖锐石块擦割伤的,张宁渊最重,他哇哇叫,被紧皱着眉头嫌他烦的殷罗狠狠敲了一下后脑勺。 张宁渊赶紧回头望一眼殷罗看起来格外不平易近人的淡淡面庞,冯坤的人他还是挺怂的,他立马闭嘴不敢嚎叫了。 一行人以最快速度冲进中都城,紧赶慢赶,天才刚擦黑,那汜水关守将遣派的兵士因为没有马赶不上速度,他们也顾不上了。 刚冲进城,先迎面撞上李弈。 藏青色圆领长袍常服,玉冠束发,天庭饱满地阁浑圆,剑眉朗目,眼线浓长轮廓深邃,矜贵俊美而有久居上位的凌然。 他立在前方酒楼的二楼处,面向城门方向,显然在等待消息,骤见暮色中冲进来的顾莞张宁渊一行,他面色陡然一变,立即掉头离去。 李弈身边没什么人,显然已倾巢而出,谢云当即心中一动——因为双方距离比假张元让要近多了,谢云跟顾莞时间长了,耳濡目染之下他也很会分辨这人脸上有没有易容妆粉和假体,特别是鼻翼和脸颊两边的暗影,这人迎着夕阳,他没有假体易容。 ——李弈有一个非常高挺漂亮的鼻梁,就像后世的建模脸,鼻尖和山根的高度,一般易容是绝对没法达得到的,想伪装得粘假体。 这人没有! 他真的是李弈! 谢云几乎立马心中一动,李弈身手是很高,但他们这边他谢风谢海谢平都在,还有一个殷罗,围攻大几率能杀死李弈。 只要李弈一死,那所有问题岂不是迎刃而解了?! 但谢云还没开口,就被顾莞一把拽住了,“我靠,这是李弈的替身!” 李弈的替身,可是神秘底牌来着,就算李弈身边的心腹譬如唐汾等人,都是不知道的。 她一眼就对上那人的眼睛,是很像,非常像,从小培养起来的替身就是不一样,但这人的眼神偏温和,和李弈,尤其是现在锋芒毕露的李弈相比,区别还是有的。 不管怎么伪装,一个人眼神是没法伪装的。 顾莞可能是天底下除去李弈和他的少数心腹之外,唯一知道李弈有替身的人。 她大喊:“快,不好了!我们快去尚书府——” 十万火急啊! 李弈肯定没来,但连替身这一着备用的绝密底牌都推出来迷惑他们,目的就是羁绊他们的时间,显然刺杀张元让的行动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的! 顾莞沿着长街往前急冲,谢云一把扛起张宁渊狂奔,他们连正门都不走了,一冲进内城进入尚书府所在的归宁坊,狂冲飞掠往最近的侧墙,直接翻墙冲了进去! 尚书府守卫如今异常森严,几乎达到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地步,全部都是禁军中最好的好手,护卫等级甚至比皇宫都还要严了。 一行人一出现,围墙外的禁军当即厉喝,他们强冲越墙,尖锐哨声猝然吹响,整个尚书府的侧院都大动,格拉拉的弓弦拉响声音立马对准这边。 顾莞赶紧把张宁渊甩出去,她千里迢迢带上张宁渊,当然不是为了私人感情的,张宁渊这张脸比什么通行令牌都好使,必要时能当大用! 张宁渊大喊:“是我!是我!别乱来啊——” 有老仆和原来侯府张府的家人在的,赶紧大喊:“这是我们三公子!误会,误会!将军们这是误会,我们三公子回家了这是!” “叔叔呢,我叔叔呢!” 张宁渊打头阵,往前面狂冲,张宁渊的堂兄张宁骏很快就迎上来了,诧异又惊喜:“阿渊你回家啦!伯父如何了?伯父伯母……” 张宁渊赶紧揪住他大哥的领子,刚才的老仆和一路跟着过来的将领一问三不知,他们一个是内宅仆役,一个是负责后院戍守的,并不知前院刚发生的事情,张宁渊气都喘不均:“李,李弈派人来刺杀叔父!陈允赞,叔父他师弟被胁迫来的……” 张宁渊知道得更多,陈允赞和张元让是不和的,年纪相差又大,理念不合早就吵翻了,但这是老师的独子,一旦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还是能立马盖过前嫌的。 张宁骏面色丕变,什么?!“爹刚刚归府,陈允赞刚去见的他,刚刚进正厅!” 这里距离正厅不远不近,约莫百米,可偏偏就是这百米,暴起一剑刺出,绰绰有余,已成定局了。 顾莞急中生智,一脚踹张宁渊的屁股:“快喊!你爹快死了!!” 张宁渊:“……” 我艹啊,但他毫不迟疑仰起脖子,全力嘶声大喊:“叔叔!不好啦,我爹快死啦,您快来啊啊啊,他不行了马上就要断气了——” 他们不能马上出现在正厅,但声音可以。 他们不能立马出现救张元让,但可以骤然打断并让张元让自己往外冲。 换了旁人,哪怕张宁渊都不行,陈允赞是恩师之子,张元让固执耿介,这分量不一样。 正厅之内,公孙简扎了个孝带,身后紧跟了两个人,一个是李奇循,另一个是李弈身边的另一顶尖的暗卫高手闫棣,两人练过很多次,可以放平放重脚步,以至于张元让身边护卫的两位皇卫高手都未能第一时间核准他们的武力值。 ——这两个皇卫高手,是当初老皇帝身边死剩下的三人之二,小皇帝把两人都赐到张元让身边,自己就留一个。 张元让的安全确实严丝合缝的,公孙简可以说是唯一找到的破绽。 张元让一见陈允赞腰间的孝巾,脸色当场就变了,他目泛泪花,起身往陈允赞走来,“老师他竟……” 两名皇卫上前几步,与张元让约莫三步左右的距离,一步一步越来越近,终于进入了李奇循二人的攻击范围,可就在这一刹那,后院方向突然暴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叔叔!不好啦,我爹快死啦,您快来啊啊啊,他不行了马上就要断气了——” 张元让瞬间变色,霍地转身就往后房门拔腿冲过去。 他转身一刹,李奇循脸色大变,“铮”一声软剑骤然出鞘的尖锐震鸣,两道寒芒疾如闪电,直奔张元让的咽喉和膻中! 公孙简骤然往前一扑,直接把张元让重重撞翻在地,险险避开了这两着! “贼子岂敢!!” 两名皇卫厉喝一声,几乎是同时抽出兵刃,闪电般疾冲而上,格挡住第二招,刹那战成一团。 公孙简抱着张元让蒙头滚了好几圈,狼狈滚出战圈,拉着张元让赶紧爬起来,不回头就冲前飞冲,“快跑!” 一冲到后房门,和顾莞殷罗谢云张宁渊等人迎面碰上。 殷罗张云等人冲出去加入战局了,刹那鲜血喷溅,上风下风骤分。 张元让顾不上拍额头的淤青和身上的尘土,急忙拉住张宁渊:“你爹呢?你爹怎么了?” 他气得:“我当初就说了,你爹身体不好入冬不能出门,你这孽障竟带着你爹娘往外跑!” “快带我去——” 张宁渊:“……” 他被张元让喷了一脸的吐沫星子,刚才还意气风发的神态立马垮塌,露出苦瓜干一样的表情。 他赶紧看左右。 站在他左边的顾莞不着痕迹往边上挪了两步。 张宁渊:“……” 天啊,为什么受伤的只有我?! …… 和州这边,在十一月初九,顾莞北上的第四天,终于接到了好消息。 实际上,这几天和州氛围是非常紧绷的,所有知情的军中高层,甚至包括谢辞。 要么前进要么后退,没有第三个可能。 若阻止李弈失败,整个谢辞大军将陷入一个最低谷的劣势,沦为叛将和弑帝逆臣还是轻的,最关键是已经被张元让保护起来的,那一大批武将家眷。 就连张慎黄宗羲他们,都很是坐立不安,强自佯作镇定,不被麾下的将尉看出情绪来,一天三遍往这边打听消息,自己腾不开身,就使心腹亲卫来。 而反之,若阻截李弈成功,谢辞可以笃定的说,他们将往前跨进一大步,未开战,就已经胜了小半了。 先前种种优势,将会进一步加强。 谢辞压力也是很大的,白日镇定沉着,稳定张慎等将的心,一如往昔,但情绪到底还是紧绷的,虽然并没有人看得出来。 终于他在四月初九,接到了顾莞一封正经又浪漫的信。 为什么说是浪漫呢,因为这是一张梅花笺写的。 不知顾莞是不是故意的,点点粉红的梅花纷纷印落,一段暗香袭来,香息居然隐隐与顾莞身上淡淡的香橙气息相类。 信是顾莞亲笔写的,她先给他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个大好消息。 然后,他详细给谢辞描述的她两度识破陷阱,成功挽救张元让的全过程,还有最后张宁渊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这个倒霉孩子已经被他愤怒的叔叔揍惨了,好可怜啊哈哈。 不知道是不是记住他临行时蕴藏的那段不舍,她在信末加了甜丝丝一句,“我很好,没受伤呢,就是太想你了!想到晚上有点睡不着觉呢。” 橘黄灯光之下,一字一句读过,她语气中的飞扬恣意几乎溢出来一般,她得意的笑几乎浮现在眼前。 谢辞不禁笑了,那双凌厉过人的锐利眼眸一刹染上笑意柔和,映着灯光重现昔年蔷薇花一般的瑰丽艳色。 顾莞好像都没变过,一如当年的如流风恣意飞扬,但两人关系变了呢,变成了牵手一生的爱侣。 谢辞深吸一口气,抬头:“传消息给张慎他们,中都一切顺利,公孙简被拦下李弈阴谋失败!” 张青郑应紧张翘首等着,一听登时大喜,“是!” 两人领命急忙冲了出去,命人把消息分别传给张慎黄宗羲张元卿等人。 脚步声很快走远了,夜风一阵阵吹拂,谢辞却不觉寒,檐下灯笼咕噜噜转折,暖光笼罩在他的身上。 他掩下那张梅花笺没有让张青他们望到粉红点点,抱怨一句,“真不讲究。” 但唇角却是翘起来的,他小心打开信纸看了最后那句几遍,凑唇边,亲了一下。 他也想她。 作者有话说: 张宁渊:QAQ 哈哈哈中午好啊宝宝们,啾咪啾咪~ 超爱你们!明天见啦嘿嘿 (づ ̄3 ̄)づ 第115章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回到中都, 张尚书府。 张宁渊被打得可惨了,屁股都出血了,真开花, 被他堂兄赶紧叫人抬着回了张宁渊的院子,又急忙差人叫太医。 张宁渊在尚书府有他自己的院子, 很久不住了,但屋里洒扫整洁铺着日常的床铺被席, 方桌上茶水也每天换新的,直接就能住。 “啊啊好疼啊, 要死了!轻点嗷啊啊——” 张宁骏叫人来一起小心把张宁渊抬上床, 忙前忙后,他不敢求情, 只敢紧着张罗照顾他堂弟, 张宁渊的二哥张宁胤也闻讯赶回家了, 急急忙忙给父亲母亲问安及客人打招呼之后,连忙也进了屋帮忙。 床帐放下来,张宁骏带着老仆给张宁渊脱裤子, 张宁渊哇哇惨叫声差点连房梁上的灰尘都震塌了, 好凄惨, 站在房门外往里张望的顾莞揉揉耳根, 有一丢丢的心虚。 房门外正廊下的人还挺多的, 捧出捧入的老仆婢妇,张宁渊的婶婶寥夫人心疼得紧又知道这次张宁渊很不对, 念念叨叨丈夫,说打太重了好好教育就行, 张元让负手站在廊下, 板着脸没吭声。 他下手他知道, 只是皮肉伤。 已是深夜,朔风凛冽,檐下褐黄绢纸大灯笼被吹得左摇右晃,灯光照亮了廊下的人和大半个庭院,还有半旧瓦片上斑驳零星的积雪。 张元让抬头望了瓦顶的残雪片刻,忽道:“今天没什么雪,明年怕又是个很不好的时年。” 张元让老了很多,两鬓不复乌黑,斑驳银丝掺杂,深深的法令纹和眉心一个川字纹,眼睛依然锐利有神,但眼窝陷深了很多,看起来比从前老了有十岁不止,外貌终于符合了他的年龄,但锋芒比从锐利更多,不拘言笑看起来很严厉。 他一说外头的事,四周就安静下来了,张元让蓦转头盯住顾莞,顾莞也神色一正。 张元让盯了顾莞良久,“你随我来。” 他转身,下了台阶,快步往前书房去了。 顾莞连忙跟上。 尚书府不小,但却没有想象中的奢菲,张元卿兄弟并没有分家,两房人同住侯府的,但张元让有尚书府,隔壁就是皇城官署了,他太忙有一半时间会住在这边。 后来诸般变故,兄长一家又已离京,他实在太忙,最后搬到了这边来。 京中的张府有两个,一个是襄城侯府,一个是尚书府。 张宁渊从小是个穿绫罗待金玉的小少爷,顾莞听他吹嘘,以为张家多少有些侯门贵胄钟鸣鼎食的奢菲风格,但今夜沿着廊道一路前行,才发现并不是。 张宁渊和张宁骏兄弟院里房中摆设明显要好一些,他们院子的花坛布局明显都有匠人精心布置过,但一路行来的正厅和张元让的书房也就那样,没像谢家简朴,但也绝对和奢菲不沾边。 张元让这人过去固执耿介,却把好的都不着痕迹供给孩子,他自己不是用不起,但没这个必要。 张府也是老仆和仆妇居多,积年老家人,并不见什么貌美婢女。 张元让推门进书房,命收拾的下仆下去,他自己转身坐在书房之后,那双目光严厉的眼眸抬睑盯着顾莞。 偌大的书房,书架林立,一本本新旧的书册和卷宗,张元让的书房很有他本人的风格,黑褐色的大书案上摊开了好几本公文,这是昨夜张元让熬到深夜看批的。 朝廷现在已经是个小朝廷了,江南失去控制,河北在谢辞之手,四十万朝廷大军一去不回头,随着兵锋南下,黄河与大江之间、汜水关以东的徐淮之地也在谢辞的实际掌控之中。 朝廷如今实控的只有京畿之地和人口流失严重的故都平原,五万禁军,及太行往西的陕凉一片,但后者匪患小豪族频起,朝廷却已经无兵遏控了。 朝廷式微,唯一的最大作用,就是今日李弈所图,挟之得天下之大义,师出正名。 这都是张元让的选择,是他的当初接闻太师所托一意孤行而造成的,他现在朝廷内外背负骂名,但他第一次咬着牙关选择乾纲独断了。 当初他留守嘉州掌朝廷供北伐大军后勤,他下令回迁中都,第一时间自江南、徐淮把被北戎劫空的粮仓补满,烧毁的军械库和粮仓竭力修补,并把它们尽可能地填满。 还有战船战备等等。 张元让目光凌厉,盯着顾莞,良久,他深呼吸一口气:“这些是朝廷最后的倚仗。” 接到了大军南下布防长江北岸的军报,张元让足足沉默了两天,最后开启的谷县大仓。 “这些东西,都给了谢辞,他当初所承诺的,他能做到吗?!” 张元让瘦削的面庞神色极其严厉,他诘问。 当初承诺闻太师的。 谢辞能不能做到? 真值得他竭尽全力去支持他吗?! 顾莞神色肃然,她以极其慎重的态度代谢辞回答:“他可以!” “否则,张慎他们就不会选择他。”她认真地说。 张元让倏地站起:“我要谢辞亲自说!” 他一字一句。 他不接受代替的回答。 …… 这是一个极其重大的决定和转折,张元让当天就决定去和州一趟。 哪怕他刚刚遭遇了李弈的刺杀,哪怕朝廷如今千头万绪,各种质疑和骂声,还有李弈收拢多年的人脉在这个关口蠢动,他连夜处理之后,依然决定亲自前往和州与谢辞见面。 千里迢迢,风餐露宿,顾莞请求了殷罗一起护着张元让南下,殷罗嫌她烦,但也最后耐不住也答应了。 张元年纪不小了,但一路如他的性格一样,一声没吭,路上很紧凑,花了四天时间就抵达和州了。 谢辞亲自出城去迎。 他微服,黑色布衣扎袖劲装的青年,没穿甲胄,但一身军风已经刻进他骨髓里,举手投足,挥之不去。 一别年余,双方变化都是巨大的。 张元让单手挑起车帘,不远处驻马而立、策马往这边奔过来的黑衣青年,让他面露复杂之色。 谢辞和张元让很低调地进了城,两人甚至没有去刺史府,一间很简单的民宅,那是谢家卫的据点。外面牛羊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冬日正午的阳光落在窗台上,窗扇半打开,屋里有点背光的昏暗,但又映日的明亮,半昏半明,喧闹又寂静。 谢风谢海谢云在外面亲自守着。 张元让盯着谢辞许久,谢辞身姿笔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回避回视。 “谢辞,你当初所承诺的,你真的能做到吗?!” 时间仿佛过去很长,其实很短,张元让一字一句,将那天的问题再问了一遍。 谢辞毫不迟疑,铿锵有力:“我可以!” 他和顾莞当日所答,是一模一样,谢辞道:“我会竭尽全力,除非生命终结!” 掷地有声! “好!你记住你今日所说的,不然,老夫即便是是死了,也要将你的血肉一口一口撕咬下来!” 张元让厉声道。 谢辞倏地抬手,抱拳做回答。 张元让深呼吸,不禁紧紧捏着拳,遏制心潮起伏眼眶泛热,他点头。 张元让对谢辞一直都是冷脸以对硬邦邦的,在这个深冬无雪的正午,终于突破。 张元让平复了好一会的情绪,他说:“朝廷的粮饷军备,供应你那大军,约莫能支撑一年。” 这些年北地年景不好,军备粮饷充裕不间断补给的时间只有一年,不短,也绝对不长,谢辞看着办。 谢辞道:“好。” 得了这句准话,很多东西也一下子有了清晰的落点。 张元让点点头,午后的室内,静默了片刻,他说:“到时,老夫给你开关门。” 开哪个关门,两人都明白。 谢辞有些吃惊,他蓦抬起头,和张元让对视片刻,那双眼窝凹陷许多呈现老态却依然严苛锐利的眼睛,谢辞退后一步,端正拱手一礼,肃容:“今日所命,无敢不从。” “你记住就好!” 张元让负手而立,窗外冬阳和煦,江南的冬季不见雪,气候也暖和,这是和中都不一样的风景。 他和闻太师争执到最厉害的时候,闻太师拉他到窗边,厉声说:“仲濂啊仲濂,你看看外面的天!” 张元让看见了,谢辞当日的振聋发聩一番话是伊始,闻太师油尽灯枯病死军中是簌簌剥落的震动,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去看京郊贫民的生活,去从已粉饰太平的各地公文中去窥视底层百姓的生存空间,他第一次审视他自己,这么多年的忠君理念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对话的时间其实不长,说到了最后,张元让说:“到那个时候,给小皇帝一条活路可以吗?” 闻太师选的小皇帝,秉性温善,柔软,可惜撑不住这个王朝末年,也没有机会给他撑,局势已经不允许了。 他想起他老师陈虔曾经说过他的,“仲濂,老夫今日给你取字为濂,濂者,勇敢刚毅忠诚直取,极具洞悉之力也。前者你有,望你有朝一日,能得后者。” 张元让青年时慎敏而锐意进取,每每直达核心,他一直不知道老师这句话究竟是何意? 年过半百,才渐渐明悟。 张元让忆起恩师当日之言,半生回忆翻涌历历在目,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俱压下去。 他对谢辞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相信你必能战胜李弈!” 李弈剑走偏锋,每每总要使些鬼蜮伎俩,张元让不信他能赢谢辞。 张元让道:“与此同时,我希望,能尽快结束战事!” 不了解,不知道,这样的年景下去,战事多持续一季,北地百姓平民要承受的就沉重十分,恐怕要饿殍一大片。 北地急需江南的支援! 谢辞面露凝肃之色,他抱拳:“谢辞定不负张公所望!” 时至今日,他心情是难掩起伏的,一为张元让所言;二为当初那个最谷底的绝望时刻伸手拉了他一把的人,今日今日,终究和他走在同一条道上了。 张元让没有留,时间上不允许,他很快就离开了。 顾莞带着人护送他回去。 张元让板着脸,快步而出,在院子里登车。谢辞送出来立在廊下,顾莞也是,她就在门边,听了个完全。 这一点点的空隙,两人相视一眼,谢辞的心潮起伏唯有顾莞读懂。 顾莞也想起最开始那个时候,她太明白谢辞感慨了,她微笑,拍了拍他的背。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真的没想到,有一天能在张元让嘴里听到这句话啊。 好了。 两人很快地拥抱了一下,无声分开,她回头一笑,阳光下她笑颜粲然,快步下廊翻身上马,冲他挥挥手。 “殷罗,我们走咯!” 顾莞驱马过去,碰碰殷罗的肩,殷罗没好气,看在他主子的面上,不和她计较。 驱马跟上了马车。 谢辞目送他们离开,收回视线,一年,说长是真不长,时间很紧凑。 他垂眸思索片刻,吩咐:“传信张慎黄宗羲吕亮等将,还有,八百里加急往堰州,让秦显范东阳把已经完成初训的兵士都拉回来。” 谢辞很快就决定,尽快开战。 …… 北地的情况,谢辞是最清楚不过的。 张元让一说,他就明白了。 到时候征集粮饷会成为一件大事,并且很容易拖垮北军,对比起来,眼下冬季水冷和半数将兵初涉水战反而是小事。 张元让没有下诏讨伐李弈,谢辞明白,这是不想小皇帝背负罪名和骂名。 张元让能做到这份上已经相当不错了,谢辞并未曾再想太多,如今天时人和都有了,挟北戎大战的余威士气,谢辞旋即下令,誓师开战! …… 张元让抵达和州的当天,李弈那边也接到了中都行动失败的急报了。 孤身入尚书府的两人铁杆心腹和顶阶好手闫棣身死,李奇循重伤! 为了这次行动,李弈几乎把他多年以来埋藏在中都的所有人脉暗线全部动了起来,已经准备好在张元让去世之后以雷霆之势夺取政权,结果失败了,张元让出发之前,连夜将将这些人连根拔起。 机会可一不可再,已经不可能再有了! 李弈其实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劣势部分,否则他就不会一直盯着朝廷。 他苦心筹谋,就是要抢夺朝廷而后大乱谢辞大军的军心断了后者的粮草续航,趁机发动北伐猛攻之,便已胜了一半! 结果功败垂成,李弈之暴怒,可想而知! “谢辞!顾莞!张元让!!” 甚至是已经远走的冯坤,留下的殷罗等人。 李弈怒不可遏,拔出长剑重重劈在高几之上,“哐当”一声巨响,整个高几连同上面的花盘被全部劈翻,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备战。” 李弈盛怒之后,他几乎马上就想到了,张元让这老匹夫百分百南下和州,他恨得牙关紧咬,顷刻收敛的所有的表情,森然下令,晓令三军,立即整军备战。 李弈异常敏锐,他几乎猜了张元让和谢辞见面会说什么,京畿储粮他大致有数,一年,一年时间啊! 李弈双目凌然,这一战,他绝对不能败! 二十年的蛰伏筹谋,只看今朝。 …… 这一场战事,双方严阵以待,但一开始打得却并不激烈。 出乎很多人意料的,谢辞不但会水战,他甚至很擅长驾驭水战。 他少年的时候,就跟随三哥谢辨前往湖广上任,拜魏朝水师名将柳昌龄为师,在湖广待过两年。 谢辞是个天生的军事全才,且战事上,很多东西都不过是触类旁通,通关窍而知全部。 南北水战,在十一月十九正式打响了。 水战其实和陆战作战方式和军械,其实很多大致相通。弓弩,两种,一种寻常箭矢,另一种在箭头放下三寸的位置加了火药包或桐油包,作用于点燃敌军战场;撞击战,战船相撞的交锋,船头设有巨大的拍杆或大矛,又或许斜悬巨石,用以拍击和穿刺敌军的战船;盾兵;拒、钩,这是用来优势时钩敌军战船,反之抵拒的。最后三者,都是用于接舷战。 另外还有抛石机,巨型方舟等等。前者不必说,后者则是登陆战之中的重要作战军械,承载大批精兵用于连接对方陆岸,作移动陆地之用。 没错,登陆战其实是谢辞此战之中的重点。他想要摧枯拉朽大破李弈的水陆大军进一步收复江南,必须先行打开一个缺口,成功登陆,这是承前启后的至关重要跳板。 谢辞瞄准江南陪都宁州(李弈所在)往西三百里的水战重镇雁回洲,作为第一战的重点进攻目标。 而李弈选中的是马头叽。 双方防守进退,谢辞一改先前他烽火剧烈的作战风格,既稳又缓,适战就收,从不恋战,一年时间虽短暂,但他不介意花上一两个月让麾下的兵将去熟悉水战。 果然,北军一直都处于北疆交战第一线,从来没有松懈过,这两年更是参与了频繁的对北戎巨战,单兵作战能力和对战事的娴熟程度是整个大江南北最顶尖的一拨。 江面的风浪远不及海面大,他们在朝廷兵将一夹一的带领之下,很快就对水战熟悉起来了。 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只要克服的水的恐惧和甲板和陆地的区别,很快就能进入状态。 李弈恼怒得很,他当然下令追击并不止一次,但谢军的江面战场上掌舵控帆的都是京营水师里的好手,船控得非常灵活,并不逊于常年在江南和剑南的朱照普罗氏等的水师,有所准备之下,并无太多收获。 战况在十二月中旬,终于变得激烈了起来。 战鼓隆隆擂响,北军的战船倾巢而出,巨型方舟也首次出动,李弈大军全面迎战,隆隆的爆响和巨石投注的冲天巨浪,双方的战船不断变幻阵势,一直厮战到了深夜,谢辞水师一度逼近雁回洲进行了一次登陆大战。 然在李弈的大帐之内,田间却眉心一跳:“不好,谢辞的目标不是雁回洲!” 战报不断从前方传回来,不断有灰标和红标加在战事舆图之上,田间突然发现了,“主公不好!谢辞很可能在和您争夺江州!” 李弈目光陡然锐利。 …… 江州,历代都是大江南岸的军事重镇之一。 他位于云梦大泽的西滨,控江扼湖,是荆南江南相交之地,途通五岭,水路皆利,得天独厚,又乃交通要塞,发展多年,城高池深三面临水西接鹅岭,易守难攻。 江南和荆南,其实有一些地方还未来得及落入李弈手中的,毕竟时间不长,这江州就是其中之一。 江州刺史周晋,在江州经营已经三十载,脾气又臭又硬。李弈不间断地在争取他,谢辞这边其实也已经遣使来过多次,甚至还携带过张元让的手书。他和张元让是同年,当年关系还过得去的。 但周晋既拒绝拥立李弈,也毫不犹豫拒绝了谢辞,他闭锁城门水道,自成一方小势力。 谢辞先后遣过房同公孙简和秦关张元卿,但都没什么作用。 “周晋又倔又硬,是一意固守江州的,只不过,他的儿子已经等不不及了。” 冯坤留给顾莞的人,因为有殷罗在,除了李弈那边的,江州的殷罗也能动,顾莞怎肯放过这样有利条件啊!她二表哥简直了,就是一个牛人啊! 殷罗耐不住她死缠烂打,再加上,这个事情,其实已经涉及李弈那边的事情,消息是连在一起的。 殷罗提供的情报,发挥了极其大的作用,现在说话的正是殷罗,他言简意赅:“周晋嫡长子周麟母家是江南五大族之一的蔡氏,” 现任萧氏族长萧达嫡妻也是蔡家女,而萧达的胞妹正是朱照普的妻室,也就是说萧达是李弈新娶的正妻朱秋雯的亲舅舅。 千丝万缕的关系,李弈通过萧氏蔡氏使大力,周晋不想拥立李弈,但周麟想,并且周麟已经在准备弑父夺位而后投向李弈了。 殷罗说:“只不过,周晋还有个庶长子,他的生母是蔡氏害死的,死得很惨,他这些年也被打压得很惨,”殷罗淡淡一笑,“如果有机会能够反杀周麟母子,他必定竭尽全力,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做出与周晋及周麟母子截然相反的决定,也就几乎是可以是顺利成章的事。 顾莞厚着脸皮把殷罗那边的密报都顺过来了,已经在谢辞秦显张慎张元卿等人手里传阅了一遍。 最后,殷罗说出最关键的一点:“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公孙简很明确地说了,这位庶长公子心有余而力不足。而令狐珍已经有了重大突破,他应该已经成功说服周麟弑父,昨天夜里,令陶卓飞马驰回雁回叽禀报李弈。” 想法终究是想法,周晋一死,想必江州就没有那位庶长公子的的容身之地了。 李弈其实往江州已经使了很久的力气,在被田间喝破谢辞真正意图之后,他当机立断,立即答应了周麟的要求,有萧氏和蔡氏在,周麟权衡再三,又与其父因为庶弟爆发了一场大争执,最终他果断决定,杀了他爹上位。 “但是我们没有人,去阻止周麟弑父。” 谢辞非常敏锐,殷罗没有说完,他已经明白了殷罗的言下之意的。 想要用那位庶长公子,来摘取李弈的胜利果实。 但谢辞眉心紧蹙,他当然想兵不血刃拿下江州,他麾下的每一个将士的性命,他都非常珍惜。但是谢家卫和流云卫的经营根本不在南方,张慎黄宗羲等他也问过了,后者脸色沉肃摇头,他们就没有搞这个。 以当年老皇帝疑心病之重,他们守卫中都的京营大将,搞这些岂不是茅坑打灯笼,找死吗。 不料顾莞听到最后,心咄跳了一下,她刷了眼睛就锃亮了,“你说负责联系和协助周麟的有谁?陶卓?!是字景安吗?” 卧槽,这个名字有点熟啊!不正是当年奉虞嫚贞之命来追杀她和荀逍,一度将两人逼下悬崖,最后被风化洞里被她和荀逍联手杀掉的顶阶高手辛丑,他的好友。 辛丑是顶级高手,虞嫚贞利用先知网罗的。 但辛丑在前世好多的,就一个为了复仇追着北军跑,最后谢辞查明真相为他主持公道,以军规斩杀他的仇人,辛丑悲喜交加,又身受重伤,不愿拖累的他的好友,最后投江自尽的。 他的好友正是陶卓。 陶卓一直和辛丑一起,帮辛丑复仇的。 陶卓武力值不及辛丑,但却是个相当优秀的谋士,辛丑去世之后,他投于南朝李弈麾下,一开始就大放异彩,与田间唐汾平起平坐的。 但现在吧,陶卓还是个负责跑腿的中层司马,他甚至没有走谋士路线。 这样的人,不知道自己的优势吗?当然不可能,只可能是他和辛丑一样,都被虞嫚贞提前网罗了。 李弈发现虞嫚贞的私下人手之后,几乎是把她的羊毛薅干净了。 但怎么说呢,正常情况下,多多少少都该会剩点吧? 这个陶卓,显然就是漏网之鱼了。 顾莞霍一声站起来:“有一个人可能会帮到我们!” 殷罗挑眉:“谁啊?” 顾莞笑了:“虞嫚贞!” 大家不禁面面相觑,秦显说:“元娘,你是不是搞错了?” 虞嫚贞谁啊,李弈的老婆啊,怎么可能会帮他们? 谢辞也面露不解,不过他很信顾莞的,目露询问问她:“莞莞?” 顾莞说:“嗨,你们不知道,”她思忖了一下,“这个事情还真的非常有可能的,因为虞嫚贞其实并没有那么爱李弈,她最爱的应该是自己吧!” 虞嫚贞的这人,是非常能下手的,观当初诱骗原主投井就知道。 那时候,原主一个小姑娘,甚至什么都不知道,只是为了一个小小疑心暗鬼,虞嫚贞能日复一日地登门,利用闺蜜的身份来观察原主并灌输铺垫诱骗后者自杀。 还有,虞嫚贞的女儿,上辈子就是被朱秋雯设计害死的。 而这辈子,似乎有走回老路的趋势。 朱秋雯名字听着美,实际也是个美人,但却是个心胸狭隘心狠手辣的。 而李弈,现阶段必然要委屈虞嫚贞母女和宽待朱氏的。 殷罗这边,也有李弈后宅的情报,顾莞每天都看看,简直就和连续剧一样精彩啊。 她胸有成竹:“我有八成把握,能拿下这个陶卓!” 顾莞一手拍在大案上,大家都被她震了一下,这,这真的行吗? 谢辞霍地站起身:“好!那你这就动身吧。” 现在的时间,真的是争分夺秒,他心里当然是不舍顾莞的,但这些私人情感尽数压在公事和大事之下。 顾莞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赶紧拉着殷罗跑了。 殷罗:“……” 但他最后也去了,走出几步,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你,你能不能平时多给我主子写封信?” 顾莞想写啊,但她怕不讨喜打扰冯坤不愿意看而已,闻言立即道:“好啊,我想写就是怕你们不要。” 回头就写。 殷罗精神一振,反带着她一掠飞奔而出了。 …… 顾莞殷罗很快换了衣裳出来了。 晚霞之下,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短褐,余晖落在她的回首的脸上,恣意青春飞扬,带着一行人套上斗篷往外飞奔,身影和纁红余晖几乎融为一体。 红得灿然,夺目的美丽。 谢辞亲自送她之隔壁宅子的侧门之外,她回首挥手,一笑,往前飞奔,暗红的身影越去越远。 谢辞不禁追出两步,举手冲她回挥。 夕阳灿烂,一刹铁血柔情。 作者有话说: 确实李弈这边的凝聚力是差挺远的,有时候兵马讲的不是数量,李弈心里其实也很明白自己的短板,中都计划就是弥补和翻盘的,但失败了。 双方目前对峙不分上下,但谢辞一旦打开缺口和拉近距离之后,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中午好呀宝宝们!阿秀来耶~ (*^▽^*) 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啾啾~《 》 115-120 第116章 顾莞和谢辞一样,这两个都是有着金子一样闪闪亮的灵魂的人,一诺千金。 顾莞往南去了之后, 谢辞并未因此停下军事布置。 生来死去,他背负那么多人的期许,他麾下还有八十万将士的性命, 每一阶段的战事进展都是非常重要的,所以他必须做好强攻的准备。 江州这一登陆点, 在后续战策中占据非常非常重要的地位。 不容有失。 “张慎秦显你二人率麾下水师战船,渡江强越湖口, 绕钟山,直抵汉水外口段, 务必阻截南军大沽口来军!” “黄宗羲吕亮陈晏苏桢, 你们负责正面迎战!” “隆谦贺元贺容,你们负责绕西沙湾, 堵住交汇口一线!……” 时间紧凑, 隆谦原来在江南统帅过水陆二师, 谢辞将他连同五万大军召回,让寇文韶北上接替隆谦的位置,率剩余的五万军屯于临闾关外, 不急攻打建幽, 对方来就迎战, 反正堵住关门稳定北地即可。 偌大的军事地图铺在长案之上, 议事厅灯火通明, 大家都围在长案之侧聚精会神听着,谢辞锐利目光不断巡睃舆图上密集的旗点和红黑箭头, 连续下令。 “是!” “是!” “得令!” 被点名的大将顷刻抱拳,锵声领命。 现在刺杀周晋不能做, 匆忙之间, 想用流言散播让周晋知晓其子欲弑父分析过条件也不允许, 周麟大几率还是会成功的。 一旦顾莞那边没有好消息传回,只能采取强攻兜底。 这将会是一场异常激烈的血战啊。 张元卿秦瑛站在最外围,两人是后勤的没挤上去占看舆图的位置,对视一眼,两人神色严峻,心内已经在忖度医舟药物和转载船的调配了。 “各部回去准备,进攻时间暂定正月初二。” 战事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战事舆图之后,又是山势江湖图,每一个作战细节和可能出现的变化都分析讨论过,直到所有人的吃透了,谢辞思忖片刻,旋即定下进军时间。 “是!” 大小将领齐齐领命,领了本部鱼符匆匆而去,开始暗中备战。 一边备战密锣紧鼓,一边等待顾莞那边的消息。 正月初一中午。 顾莞那边,还真传回了捷报。 …… 再说虞嫚贞这边。 这两个月来,她确实过得极之不愉快。 昨日除夕岁末,战事休歇的期间,这是李弈朱氏新婚的第一年,也是世家诸女进他后院的第一年,所以他回了一趟篦县。 虞嫚贞早就回去了,战事一停,她立即就回去了,因为她的女儿在。 大战开始了一个多月,朱氏便带着李弈的妻妾和其余臣将的家眷随军转移到了篦县。 江州李弈势在必得,他绝不能让谢辞成功登陆,接下来雁回叽将会是他新的战事中心点。 篦县就在雁回叽的大后方,就在大军保护范围。 李弈窥视过谢辞大军将领的家眷,他也防着谢辞来这一手,尤其是中都事件过后,他麾下重要臣将的家眷一直都紧随大军。 县内富户竞相投献别院,李弈也并没有委屈他麾下臣将的家眷,命仔细安置下去。 李弈的内眷,目前就住在其中最好最大的一处。 虞嫚贞不在,朱氏毫不客气把正院给占了,一般人家的布局是没有东西正院的,管事头疼不已,但正院肯定是其中一个住的,县官不如现管,他最后只好给虞嫚贞母女安排了临湖边最好最大风景最优美的一个院子。 但,这都不是正院。 朱氏是一个极其嚣张跋扈的人,而虞嫚贞死抓着外面,就注定她不能把着管家权,朱氏对她嫉恨不已眼中钉肉中刺,短短两个月,已经交锋无数次仇怨像滚雪球一样的越滚越大。 除夕冬夜,江南没有雪也不冰封,青波粼粼树木苍色居多,反而添了一种凋零的美感。 今日的陈家别院,被整饰一新,披红挂彩,朱秋雯还命人把新婚的红双喜拿出来贴了,用她的话来说,这是她和李弈新婚的第一年,正该如此。 虞嫚贞熬了几个大夜,顶着凛冽的冷风返回陈家别院,下马进了宅子,站在通往后宅的垂花门之后,管事头皮发麻在引路,她抿紧唇快步走着,走到这里,突然刹住了脚步。 这是一个别院,后院占了大半,假山流水小湖甬道,豁然开朗,强烈的陌生房屋和景色冲击,一个个红丝结悬挂在树上门把,大大小小的倒福和红双喜,密密麻麻满目大红。 虞嫚贞或许能力有欠,但她品味却是相当优秀的,典雅清致,和李弈非常合拍。 当初能过上足足好几年的甜蜜夫妻独处日子,虞嫚贞是确实有不少和李弈投契的地方。 但现在她发现,这些东西是没用的,一点都没有。 她从来没有布置过这么俗气的新年摆设,更重要是外面正在大战,根本不适合这样布置! 最多,在家里悬少许的红丝绦就足够了。 可现在,朱氏明明做得不对,李弈却并未呵斥她。 虞嫚贞站在这个短短时间之内,已经仿佛抹去了她一切痕迹的后院。莺莺燕燕,这后院里一个个亭台楼院都亮着灯,甚至能听见丝竹的声音,那是小院的主人在装扮娱乐。 这个后宅,有很多很多女人,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上辈子一样。 虞嫚贞一下子心脏被抓紧,她咬紧牙关站了半晌,目中一刹泛起的潮热才缓了下去,她低头快步跟着管事,来到临湖小院。 进了这个小院子,熟悉的布置风格铺面而来,这才仿佛回到自己的世界,那种喘不过的感觉才松懈了下去。 廊下传来奔跑声,一个总角女童跑过来,虞嫚贞的女儿比从前更怯了,天天问母亲,但见了亲娘,却在廊下怯怯攒了一下小手,才喊了“娘”扑过来。 虞嫚贞心如刀绞,一俯身抱住女儿,紧紧咬着牙关,好半晌,那种窒息般的痛楚才缓和下去。 她佯装出轻快的笑脸,和紧紧抱着自己的闺女说话,一下一下轻抚着小女孩的背部。 女儿全身心依恋地偎依在她怀里,把小脑袋靠在她的肩膀。 李弈是次日除夕入夜回来的,朱氏专门戳虞嫚贞的肺管子,她心里其实没多喜欢各世家送进李弈后院的嫡女庶女,平时也折腾得火花四溅,但她布置了一个金红色的奢华大厅,分桌制,她原本想让自己和李弈共坐上首的,但这回管事死活不听她的了,把她和虞嫚贞的席面都拉下一阶,一边再左一边在右,三人共坐首位,李弈为尊。 一屋子精心打扮的吴侬软语和北地丽人,燕瘦环肥飒爽玲珑,朱氏带领着,迎接快马而归的李弈。 李弈一身甲胄,俊美高大军威赫赫,翻身下马,大步进厅,举手投足又有浸透进骨子里的皇室矜贵优雅,朱氏目不转睛,翘起唇角,又娇蛮瞪了他一眼。 李弈微笑,缓声和她说了几句话,而后又立即抬目看虞嫚贞和女儿,“寻寻这是怎么了?爹爹回来了,寻寻高兴不高兴?” 李弈目前,膝下还只有一女,但很快就不是了,因为后宅里面,已经有人查出怀孕了。 李弈非常疼爱女儿,小女孩在虞嫚贞腿边磨蹭了一会儿,咬着手指头,喊着爹爹扑入李弈的怀里。 李弈一下子露了笑,把孩子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上。 但是这一刻,虞嫚贞清晰看见朱氏目光陡然一厉,方才娇蛮甜笑消失了,冷冷盯了一眼李弈怀里的小姑娘。 虞嫚贞心下一凛! 次日大年初一,朱氏甩了虞嫚贞的女儿李寻一个耳光。 昨夜李弈是在朱氏的正房休歇的,但他特地在除夕宴尾声明明白白说了,朱氏新来,所以今天在她那里休息,明年开始,两房一人一年,而且,下次若遇上这样的情况,正院轮到虞嫚贞居住。 并且,后面院子问题,他是把管事叫上来直接吩咐的。 朱氏开始还露笑,后面脸一下子沉下去了。 但虞嫚贞发现自己并没有多高兴。 落差太大了,由于婚后的这几年独处夫妻,她不知不觉已经将那当成了正常状态,即使在寿台山大战之前她是知道李弈的计划的,并且也知道世家是己方的最后一着后手。 如果寿台山计划不成功,世家是会提上日程的。 她有过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发生,落差太大了,她发现自己根本难以接受。 渡江之前,李弈和她说过很多话,没有明说,但那些话语,表明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两人的基业。 将来他登基,皇后必是她。 说两人的基业,这么说也不能说不对,因为这辈子虞嫚贞介入李弈的身边很早,算是元老级别的成员,他的妻子,所以说两人的基业这么说也过得去的。 次日一大早,不知李弈和朱氏说过什么夫妻私语,反正朱氏恼怒全消,红粉扑扑,一抹春水在眉梢。 但她一大早又见虞嫚贞和李寻,脸又阴沉下来了。 事发的时候,虞嫚贞和李弈正在小亭中说的正事,说完之后,李弈温声安抚虞嫚贞,相较于朱氏,其实他虞嫚贞才算有真感情,虽虞嫚贞也有不好的地方,但少年夫妻,两人始终有过这么长的蛰伏时间和感情。 虞嫚贞心绪翻滚,变得复杂,她想尖叫,她想质问,但蓦地抬头,李弈俊美威势的下颌和侧颜,和前世那样的相似,一下子重叠,她突然失声,这其实是一个人。 这时候,小亭外的湖畔花园突然骚乱起来,尖叫声,纷杂脚步声,朱氏的怒骂声,还有李寻的惊慌稚嫩的辩解声,“啪!”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断了所有的声音。 世界好像突然按下的暂停键,一瞬,虞嫚贞的侍女下仆和李寻乳母尖声的怒骂起来了,紧接着奔跑和打斗的声音。 小亭之内,一切戛然而止。 李弈和虞嫚贞飞奔而出,入目是李寻被乳母搂抱着,小姑娘捂着脸颊,嘴角竟被打出来血,她惊恐剧痛,凄厉嚎哭着。 朱氏一身大红曳地长裙,被拽下一块,虞嫚贞的侍女下仆和李寻的侍女婆嬷疯了一样扑上撕打她,朱氏骤不及防,裙子被撕烂发髻歪了头发被扯一缕,她尖叫怒骂起来,朱氏后面的婢女下仆立即冲上去,双方打成一团。 李弈第一眼就望见了他的女儿,他暴怒:“朱氏!你在干什么?” 他倏地冲上去,俊美的面庞这一刻流露杀意,这可是他捧在手心五年的独女啊! 李弈恨不得杀了朱氏,但朱氏抬头一刹,电光火石,他竭力敛下了目中的杀意。 但李弈依然盛怒,朱氏抬头,见李弈骇人脸色,她面露惊恐,在那一记耳光打在朱氏脸颊一刹,李弈生生忍住了。 朱氏很快镇定下来了,她梗着脖子说:“她的皮球吓了我一跳,我差点跌入湖里了!” 边上的保母立即道:“就是!我家主子小时候落过水,大病一场,不会泅水,很害怕水,这大冷天的这不是要人命吗?” 李弈倏地侧头,森然:“把朱氏的所有下仆,全部拉下去打死!一个不留!” “让朱家重新送人来伺候!” 他厉声对朱氏道:“不过是一个皮球,如何能让你入水,这么大的人了,连站都站不稳吗?既然身边的人护不了主子,那就全杀了!” 朱氏脸一下就白了,李弈近卫应声,立即叫人把所有人朱氏的陪嫁仆役全部粗暴拖下去。 虞嫚贞紧紧抱着女儿,她蹲下,将李寻的脸埋入她的怀里,李弈暴怒,但他终究没有动朱氏一根寒毛。 下仆的性命,朱照普不会在意的。 朱家很快就会送一批新的陪嫁仆役来。 而朱氏也很快恢复过来。 只要朱照普在,她就不会倒下。 今天的事情,有一次,还会有第二次,甚至会越演越烈。 虞嫚贞恨极了,但她一刹,清晰地捕捉到朱氏望向李寻和她怨毒到极点的眼神。 上辈子,李寻之死,背后设计的人,正是朱氏! 虞嫚贞竭尽全力查出来,她复仇过一次,但没有用,李寻已经不能复生。 而上辈子,李弈摄政掌超,把控一切,他对朱家的倚仗,远不如如今。 朱氏的嚣张跋扈,可以预见会一直持续下去。 虞嫚贞一刹浮现上辈子至今从未忘记的画面,李寻满身鲜血脏污倒在泥地里,已经永远不会张开眼睛。 她心脏像被人死死捏住,后脊发冷,一刹凛骇。 …… 顾莞是游泳过江的,游到后半段,直接潜泳过去的。 下水的之前,殷罗还有点怀疑打量她,“你行不行啊?” 你才不行呢。 顾莞吭哧吭哧往前游,期间躲过好几次敌军巡航舟,殷罗还以为得半路带她,没想到居然不用,她潜到最后还有余力,两人居然还比上了,顾莞游鱼似的往上蹬,一把扣住岸边,一翻上水,两人不分胜负。 已经是入夜时分了,她得意冲他扬了扬眉。 顾莞扒拉一下湿漉漉的刘海,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齿,把背后油纸蜡封的替换衣服包袱解下来,笑道:“咱们快走吧!” 水里不同陆地,好些谢家卫小伙子都上水大喘,她灵活的身影往草丛后一钻,大家赶紧爬起来把衣服替换上。 一行人飞速换了衣服,直接挖坑把湿衣服埋了,之后飞掠往东南方向而去 他们上岸的地方,距雁回叽颇有些距离,抵达篦县的时候,已经正月初一的午后了。 花了点时间,进入篦县内。 篦县戒严,但今天是大年初一,百姓允许在各自坊内小幅度活动,给顾莞他们添了些便利。 顾莞高仿妆本事殷罗一向是知道,但化好妆,进去陈家别院之前,殷罗提前和她说:“要是虞嫚贞不干,这人手可就都废了。” 后宅虽不算重要,但却是一个风向标,可一定程度窥到对方内里的变化。 这也是殷罗和顾莞每天都看连续剧的根本原因。 但一旦虞嫚贞这里失手,今天他们易容的己方人手,将会被尽数起出,今后也不会再得到后宅的情报了。 并且殷罗提醒她:“万一露馅,你很危险。” 李弈想擒住顾莞用以要挟谢辞,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顾莞一笑,“你放心,这些人废不了。” 抵达篦县,接上头,今天发生的耳光事件他们已经知情了。 至于危险,顾莞冲他挤挤眼睛:“不是还有你么?” 她低头从腰带掏出一个荷包,打开鼓囊囊的油纸,一抖,献宝怼到殷罗面前。 殷罗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张有眉毛有高光阴影有唇线的类似人皮似的面.具。 “咦?” 他一下子接过来,往脸上比了比,居然是李弈的亲卫李奇循的。 顾莞眉飞色舞,这是她根据四川变脸的脸谱得得来的灵感,前世她对脸谱就很感兴趣,还研究过一段时间,这两年断断续续试验,最后弄成了这么一种脸谱。 和传说中的人.皮.面.具不能比,认真看很容易看是假的,并且非常挑人用,得针对性制作才能。顾莞思考过最后选了李奇循,不高不低,但身份特殊,这张是专门制给殷罗的,换了人用相似度就立马减大半。 殷罗用的话,能有七成像吧,脸皮是树胶调的,蜡感和假质感很明显,但用妆粉补一补,能好一些。 正好李奇循伤还未痊愈,他这么重伤一回,肯定消瘦苍白很多,算是歪打正着。 顾莞用肩膀碰了碰殷罗,“怎么样?” 有了这个,有把握把她带出来不? 殷罗对这个东西真的非常感兴趣,对着镜子摆弄好一会儿,他把油纸夹过来,把面具折叠一下裹好往怀里一揣,“走吧。” 顾莞得意一笑,拔腿跟上去了。 …… 顾莞两人是进入陈家别院之后,临时调整身份变成药僮,听见匆匆奔走喊大夫的混乱声音,几人立马钻进屋里,抄上一个小匣连上两根带子,充作药箱匆匆尾随被请来的大夫身后进去。 临湖小院的仆婢不疑有他,还说:“怎么你俩这么慢,快,快进去!” 今天整个陈家别院噤若寒蝉,新岁的氛围一扫而空,整个别院装饰得有多么喜庆,二门外满地的鲜血就有多么殷红。 朱照普亲自过来了,果然如意料中一样,没在意那些下仆的性命。 朱照普说了女儿几句,朱氏不甘不愿道了歉,这件事就算揭过去了。 李弈不管心里想什么,但现在这关头,他不得不轻轻放下。 虞嫚贞如坠冰窖。 李寻的左颊青肿得老高,用冰帕敷了大半个时辰又上了药,但一时半会肯定不会消肿的,朱氏这个耳光当真厉害,直接把她的嘴角都打破了。 小姑娘伏在她的怀里,受伤小兽抽噎着,哭着最后,模糊地睡了过去,但午后她醒来的时候,母女躺在榻上,虞嫚贞紧紧搂着偎依着的她的女儿,小姑娘突然说:“……娘,我这边的耳朵好像有点听不清楚……” 肿痛的脸颊和嘴巴,小姑娘声音含糊抽噎,虞嫚贞一刹骇然浑身血液像冻结住一般。 小院兵荒马乱,急忙又叫军医叫大夫,混乱的脚步声,虞嫚贞退开一步让大夫诊断,她俯身,急忙看着,焦急问:“怎么样大夫,我女儿怎么了?” 顾莞和殷罗提着药箱往方桌一放,就站在桌子前面,药僮和军医大夫全神贯注也没有留意他们俩,顾莞第一眼看见李寻和虞嫚贞,她不禁暗嘶一声,我靠这朱氏也太狠毒了! 昔日被她和谢辞都抱过的那个小女婴,已经长大成一个小小女孩,但此刻左脸颊肿得老高,青中泛黑,看起来又淤又肿,涂满药膏,脸都黑肿变形了,和右半边白嫩的脸颊对比鲜明触目惊心,她小声抽噎流泪,还懂事地努力不哭出声。 顾莞是第一次觉得,这女人实在太狠毒了,居然对个小孩子下这么狠的手。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虞嫚贞,青色长裙,整个室内没一点新年喜色的装饰,其实顾莞和虞嫚贞不久前才见过面,寿台山大战开始之前,她们也见过的,说久也不久,反正不到半年。 短短几个月时间,虞嫚贞气色变化很大,可能她自己本人都不察觉,巨大的心理落差,不顺心和充满戾气和斗争的生活,让她眉心浅浅出现了一个褶痕,花容月貌的脸庞蒙上一层晦暗的阴霾。 顾莞摇了摇头,不过也好,这一巴掌不迟不早,可能是连上天都站在谢辞一方了。 军医和大夫轮番检查,低声商议,最后得出的是,一个不大好的诊断结果。 军医开口的,他叹了口气,小声说:“如今刚刚受伤,有可能缓过来后会恢复的,但,也有可能……” “……不要吃鸡蛋,笋腊之类的发物,这段时间的饮食,务必要清淡。” 军医接过药僮递来的笔,想了想,调整了上午的药方。 虞嫚贞如坠冰窖,浑身血液仿佛一刹冻结了,牙关咯咯地颤抖起来。李寻怯怯坐在榻上,瘦弱的小姑娘和上一辈子重叠,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倒在泥地了,撕心裂肺般的剧痛。 她耳朵嗡嗡的。 虞嫚贞僵硬着转过头,突然,她和站在方桌边的两个青年药僮视线对上,其中矮的那个,暖褐色的瞳仁,眼神异常的熟悉。 顾莞抬了抬眉,冲隔间指了指,她闪身进了去。 殷罗瞥了一眼晃动的门帘,退后两步,站在门帘边上,他抬目,一双眼神淡淡的眼眸盯着虞嫚贞,有种不动声色的蛰伏。 殷罗什么动作都没做,仅仅一个抬睑,虞嫚贞心头一凛,她见过不少的高手,她一刹就明了,这是个顶阶高手。 等不及救援,他就能把这里的所有人全部都杀死掉。 包括她和李寻。 胸臆间翻滚的愤慨恨怨和骇然,霎时化作冷汗出了,殷罗偏了偏头,也闪身进了隔间。 虞嫚贞垂眸想了一下,她没有说话,一直到军医大夫全部离去,匆匆去捡药煎药,禀告李弈的禀报李弈,李寻小小的身体躺下了,室内安静下来,虞嫚贞吩咐人都退下,仅有两个她的心腹侍女,她才起身,往隔间行去。 一撩起帘子,顾莞这个不讲究的,直接坐在马桶盖上去了,她一脚踩着脚凳,单手托腮。 殷罗不见人了,他已经翻窗出去,把这个一整个院子都巡睃一边,回到后窗下站着。 顾莞掀开后窗上半部分,小小的隔间,颇是明亮。 她也不废话,直接说:“虞嫚贞,我知道陶卓是你的人,我们想要江州。” 虞嫚贞怒极反笑,她情绪很不对,反而不害怕了,有种疯狂想撕碎一切的肆虐感,她沙哑的声音冷笑:“顾涫,你是不是在做梦?!” 再怎么说,她是李弈的妻子,李弈是她女儿的父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她怎么可能会去帮敌军?简直失心疯! 顾涫却笑了一下,有点玩味,真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吗? 她挑眉:“李弈当皇帝,你真能当皇后吗?” 顾莞利落站起来,蓝布短褐普通的面孔,在她身上却有一种恣意飞扬感,她啧啧两声,“就算真的当上了皇后,你保证自己能一直当吗?” 卫子夫还当了三十八年皇后呢,后来还不是一样惨淡收场。 “你知道李弈的,该你下来的时候,你还是得下来。” 虞嫚贞冷笑一下子落下来了,笑不出来。 顾莞实事求是,好比阴丽华和郭圣通,最后还是郭圣通当的皇后啊。 这辈子,和上辈子已经不一样了好不好? 虞嫚贞心一下子沉下来了,仿佛被人戳破了一直以来反复告诉自己的谎言,她嘶声:“你胡说!你胡说!” 她竭力压着声音,身体像颤栗一样抖着,一刹那,歇斯底里,表情狰狞。 顾莞无声上前两步,她俯身,带着一种诱惑的姿态,但语气很认真,盯着虞嫚贞的眼睛:“虞嫚贞,只要你助我们得了江州,不,只要你不耍花样,不管我们最后能不能得江州,我答应你,即便将来李弈败了,你死了,我会照看你的女儿。 “我会让谢辞封你女儿为新朝的郡主,富贵安乐一生,我会亲自给她选夫婿,选个老实好看性情温良的,并且我会看着,他一辈子不会变也不敢变心。” 顾莞微笑,她知道,虞嫚贞这个人还是自私,什么为了男人恋爱脑不顾一切,其实她不是,她所做的一切,其实根底都是自己。 要是添上一个,那就是李寻吧。 顾莞唯一认为虞嫚贞及格了的,那就是母亲,还有女儿,这两个她都做得不错。 “要是你家人没死于战火,我也可以安置他们。” 虞嫚贞慢慢安静下来了,隔间里面没有声音,殷罗往里头窥了一眼,斗室内,两个女人,面对面站着,顾莞高些,踩着小板凳,一抬头一俯视。 虞嫚贞暗哑的声音:“……我凭什么相信你?” 是啊,凭什么呢? 发毒誓吗,没用,不管虞嫚贞还是李弈,都是必要时能毫不犹豫摒弃誓言的人。这样的人世上太多,将条件寄托在誓言上,简直是笑话。 但顾莞却笑了:“凭什么?凭我是顾莞,凭我今天答应你了!” 下午的阳光,日头西斜,却并未染上夕阳的颜色,金色明亮落在顾莞的脸上,她挑了挑眉梢,就是这么轻描淡写又自信地说了。 阳光映在窗棂子的厚纱上,映在她的脸上,她的脸和阳光一起,仿佛都在发光。 但虞嫚贞却发现,顾莞的承诺,却确实比其他所有人的毒誓都要让人笃信。 她心底其实是信的,信了七成。 她忽然想起谢辞,那个银白披风、眼睛蒙着白纱,于万军中救了她,背负万民最后战死再淮河之侧,盖世英雄般的年轻男子。 谢辞和顾莞一样,这两个都是有着金子一样闪闪亮的灵魂的人,一诺千金。 她和他,是那样般配。 把她的阴暗一下子比到角落里去了。 这一刹的感受,触痛了虞嫚贞珍藏在灵魂深处的一点,自己翻涌出来,她不可避免地意识到自己与之相比,是那么地丑陋,她配不上那个她仰望一生的英雄。 虞嫚贞呼吸一下子粗重起来了,念头一闪而过,她如蛇蝎一样丢开,她不愿意承认,只当没想过。 虞嫚贞死死盯着顾莞的眼睛,她粗喘了一阵,“我要和我女儿一样,我要和我女儿一起!” 顾莞垂了垂眸,抬起眼睫,室内静谧了一下,她说:“虞嫚贞,你知道不可能的。” 她轻声说:“你和我之间,还有一条人命。” 原主的命,顾莞没有忘记,她不可能放过虞嫚贞的。 虞嫚贞一窒,电光石火!其实她一直都是隐有所觉的,重来一回,不可能脱胎换骨换了个人似的,她刹那间想明白了。顾莞倏地抬眼,那双暖褐色的眼睛一瞬目光转沉:“你为什么非要致她于死地呢?” 她真的想问虞嫚贞这个问题很久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原主一个吃了无数苦头的小姑娘,和虞嫚贞山高水长,外面的消息一点都不知道。最多的最多,就是从虞嫚贞提早嫁人知悉有点不对而已。 但退一万步,制造点其他的意外,让自己成为被蝴蝶翅膀煽动影响的一个,大不了将疑点转移到其他人身上,不也一样行? 为什么就非要她的命呢? 现在虞嫚贞废了这么多心思,改变了这么多东西,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最后不也是这样? 虞嫚贞一下子敏感地察觉到顾莞的心思,她一下子激动起来了!脸颊涨红,这是在嘲笑她吗?今天的种种愤慨和恨怨刹那翻涌而起,和尖锐的情绪交杂再一切,她重重喘息着,目眦尽裂:“是,我很可笑是吧?!哈,那你又会如何?换了你是我你又能如何?!” 她声嘶力竭,压着沙哑的声音嘶喊。 顾莞忍不住笑了,“我会如何?” 如果李弈遇上她,那可就倒大霉了,她忍不住笑两声:“我大概会卷走他的一切!他啥也没有了,这辈子还想南面称帝,简直是做梦!” 虞嫚贞说穿了,其实就是舍不得皇后宝座吧? 这时代没妾的男人也很多,或许一妻一两妾,简单干净,尊卑分明。 虞嫚贞有先知,这是一个风云变幻的时期,那么多起于青萍的人物,不说别的,就说李弈阵营就不少吧?虞嫚贞肯定知道的。 只要她有心,挑一个,不就能过上夫妻和美相守的日子。 何必再去挑战李弈呢? 不过吧,不刺激她了,现在还指着她的陶卓呢,顾莞叹息:“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着呢,他不让我好过,我就让他一辈子都爽快不起来,这才叫痛快!” 她笑道:“到那时,他肯定就能对我刻骨铭心一辈子了。” 虞嫚贞愣了,浑身战栗,她一句话说不出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窗外,殷罗打了响指,顾莞不再废话,她现在已经有九成九的把握了,“虞嫚贞,别废话,这个交易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虞嫚贞抬头,她死死捏住拳头和顾莞对视,下午阳光的斗室,明亮又昏暗,她紧紧咬着牙关,心绪嗡嗡如大鼓倾辄,只是头脑却异常地清醒。 她说:“我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一个人本身是阳光,身边慢慢会吸引到越来越多的阳光,但反之,身边的就会聚拢越来越多带阴霾面的人。欲走越远,区别也越来越大。所以说性格决定命运,也是挺有道理的。 哈哈阿秀来了!超级肥肥的一章呢,啾啾!明天见啦亲爱的们~ (*^▽^*) 第117章 山一程,水一程,不负相思不负君 虞嫚贞整理一下, 飞速回卧室取了一支笔,用左手写下一封短信,字迹有些歪斜但和她右手的簪花小楷完全不相类, 没有署名,只在右下角留下一个唯有她和陶卓两人才知晓的暗号。 她快步折返隔间, 从头顶发髻抽出一枚极小巧的梅花头玉簪,连短信一并扔给顾莞。 她本来要教一下顾莞怎么用信物的, 但顾莞接到手里伸手摸一下梅花头,按了几蕊停在其中一瓣上, 一按再一扭, 梅花头“唰”一下张开了。 她自己随意摆弄几下就会了,流畅得好像她本来就会的一样。 虞嫚贞抿了抿唇。 顾莞抽出一张油纸, 飞速把东西打包折叠, 她抬头瞄了虞嫚贞一眼, “你还是尽早把你女儿送走吧。”她一语双关,李弈非常敏锐的,反应又快, 和他云北大仓走过那一程, 她可深有体会。 “朱氏是个狠毒的。” 不过顾莞也没说破, 虞嫚贞的选择, 有收益当然有风险嘛, 她本人还是算了吧,顾莞把话带到朱氏身上遮掩另外一层意思, 提醒这一句主要是对那个乖巧的小女孩多少有两分怜惜。 虞嫚贞说:“我知道。” 顾莞一笑,她言尽于此, 此行已经成功过半了, 她心情超好, 把油纸包往怀里暗袋一塞,一推后窗翻身出去了,和殷罗汇合。 两人把身上的药僮蓝衣一剥,从后墙一跃翻过去,贴着临湖围墙根的砖边走进树丛里,隐没片刻,顺利找到了焦急等待的自己人,一直等到暮色四合,又一个交班下值时间点,顺利离开了陈家别院,毫发无伤,原路出城。 谢海等人等待多时,急忙迎上来,顾莞双目炯炯有神面带笑意,众人一见大喜,果然顾莞比了一个成功手势,谢风连忙禀:“主子,陶卓已经第二度折返,现正在赶回江州的路上,如无意外,这次回去就该动手了!” “来得好!” 顾莞一笑,翻身上马:“那我们走吧!” 夜色下,丘陵连绵起伏,沁冷的带水汽风迎面吹拂,呼呼掠动他们的衣袂鬓发。这是北地未曾有过的感觉,畅意又紧促的马蹄声一路往西,江风越来越大,仿佛有一种乘风而起畅快。 奔至沂水边,负责尾随的谢家卫掉头迎上来说:“他们上船了。” 陶卓一行会沿着沂水走一段,再走一段陆路,之后抵达汉江,沿着汉江就能一路走水路到云梦泽,直接拐至江州。 乌篷船走得很快的,约莫还有大半天路程就到了。 顾莞观察一下,船上人不少,不止陶卓一个,那陶卓正站在右边的船舷,左右都有人,不过这并难不倒她。 时间很紧凑,顾莞也不解释叫人了,她赶紧吩咐谢海带人活抓一条鱼来,不能太小,她把油纸包掏出来,抽出短信扔给谢海拿着,自己揣着梅花头玉簪,“瞧我的!” 她一笑,反手扣住几个小伙子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抓来的青鱼,大青鱼啪啪啪,她一个滋溜,无声就潜入水中。 她一蹬,游鱼般往前溜,谢风谢海下水紧随其后,顾莞细细感觉水流,没发现暗礁暗涌,水色中她无声滑动,很快追上的乌篷船。 夜色下,船上的人瞭望水面岸边,不时聊天交谈,顾莞在船底下无声潜行,她反手把大青鱼往斜前方的水中一甩。 水面上,骤然“嘭”一声水响,船上的人立即望过去,却原来是一条大青鱼跃出水面,尾巴甩出一个圆形弧度水珠滴答,“匆”一声漂亮地落回水里。 顾莞却一把扣住船舷的底部,手一伸,准确举到陶卓的余光范围内。 陶卓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余光一瞥,一朵张开的梅花玉簪猝然出现在水面,抓在一只修长白皙的穿着黑色衣袖的手里,水面下影影倬倬有个人。 他心一跳,立即佯装洗手,将那枚梅花接了过来。 手和黑影灵活一动,消失不见。 陶卓侧身低头,看一眼手中的玉簪,立即收进怀中。 之后上水陆路,陶卓上马之前,突然捂住肚子,冲往草丛里。 其他人笑骂着,便等一等他。 半枯半绿的灌木丛里,很快钻进来一个身着黑衣的年轻女子,她头发湿漉漉的,乌黑油亮,几缕垂在脸颊便,唇红齿白,一双杏仁大眼黑白分明顾盼生辉,灵活又有神,还有一股常居领导者角色的自信和洒脱气质。 顾莞取出用油纸包括的那封短信,短信就几行字,“协助她,取得江州。”还描述了顾莞的样貌特征,柳眉杏眼菱唇翘鼻,肤白,鹅蛋面庞。 陶卓抬目瞥一眼顾莞的脸,“我要怎么协助?” 果然是原本的牛比人物之一,沟通就是爽利! “放倒那些人,我们乔装和你一起进江州,周麟有个庶长兄叫周颐的。” 陶卓秒懂,这是要摘桃子,“你们在前面等着。” 他反手接过顾莞给的蒙汗药,七八个药瓶子,撒的吃的全部都有,他挑了两个,钻到另一边草丛去了。 这陶卓办事非常利索,半个时辰之后,顾莞等人已经换了一张面孔,穿上那些人的衣服,站在前往江州的船上了。 周麟亲自来迎的,他打量陶卓身后的十几人一眼,这是他担心不稳妥,问李弈借的人。 他对令狐珍道:“就按原定计划行事。” 一半人没有下船,直接原船从水闸划返,稍候“谢辞的使者”会再来一遍。而他,所有人共聚一堂,正是他弑父之时,谢辞杀死周晋之后,他接替父位投向李弈,无话可说。 周炆周昕这两个杂种,也一起去死吧! 至于剩下的这七八个太阳穴鼓鼓的借来高手,就是上保险用的。 一行人快步往前走,静待天亮后的行动,回到房间剩两人的时候,令狐珍说:“明日行动力,吩咐下去,都小心些……呃!” 话未说完,戛然而止,陶卓捂住他的嘴巴,窗外身影骤然一闪,殷罗剑光如白炼,直接结果了令狐珍,三下五除二,把他的衣服剥下,等待顾莞。 顾莞这个时候,已经找打了周颐了,这个年过三旬一脸郁郁的青年霍地站起来,“你们真的可以帮我?” 顾莞扬眉:“当然可以了。” 这是个很年轻女子,但眉宇间有一种飞扬之意,顷刻掩过易容平淡的五官,变得凌然而生动,恣然和审视的居高临下感给人一种挑衅而成竹在胸感,她挑眉:“你敢吗?” 周颐和她对视了三秒,霍地站起身,“我敢!” 顾莞的姿态,让他凭生一种拼死一搏的决然,好他信她,不成功便成仁! 顾莞需要周颐的人手啊,这么多年,虽不受重视还一直被打压,但周颐依然爬上了江州营校尉中层军职,他肯定有他的人手的。 顾莞一笑,敢就好,那还等什么? 连夜的安排和布置,摘桃子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了,就等着桃子掉下来了。 顾莞和公孙康周颐商量了小半个时辰,她定下计划之后,大家立即分头行事,顾莞一连串吩咐下去之后,她折返令狐珍的房间,殷罗和陶卓等了有一段时间,但两人都老神在在的,一人坐一边,一个抱臂一个喝茶。 顾莞打开他们捆在大腿上带进来的包袱,瞅了地上的令狐珍半晌,正要往脸上涂涂抹抹,殷罗站起身,没好气:“我来吧。” 顾莞一听笑了,赶紧把地上两双刚弄来的增高鞋往床下底一踢,殷罗肯上最好了,论身手论轻身功夫这里的人殷罗排第一,昔年冯坤手底下的第一人,指挥能力也没说的。 殷罗肯上,那她就在外围揽总把全场把控住就行了了。 令狐珍和殷罗都是瘦脸,易容完成之后,足有九成想像,套上头盔甲胄,一模一样。 殷罗赶苍蝇似地把顾莞赶走了,把令狐珍的尸身往床下底一踹,拉过地毯遮住半干的血迹,自己往床上一躺,他艺高人胆大,直接就睡了下半夜,一直到天下除亮,周麟的人来敲响门。 来人说:“令狐大人,准备好了吗?咱们走吧。” 殷罗淡淡一笑,把声音压住:“当然准备好了。” …… 之后的行动非常顺利。 正月初二,一大清早,西水门的守将遣人来报:“武成王遣使前来,目前正在南水门。” 今天大年初二,开年之后,按惯例正是开年后周晋宴请手底下的江州文吏武官的日子,这个五旬干瘦老头异常烦躁:“烦不烦?一天到晚这个来了那个去,不是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吗?!” 周麟望了主薄王昌一眼,王昌上前劝说:“主君,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我们不投他们,但没必要得罪他们,见一见罢了。” 顾莞在刺史府最高点的望月楼之上,据说这是周晋专门给他心爱的小妾寇姬加盖的,但现在这位丰腴美妇已经躺地上,人全都被顾莞放倒了。 她远远望着,只见“武成王来使”远远从西水门方向引向刺史府,但周晋对这些人极不耐烦,刺史府的开年宴席没有停顿过,没有当值的文吏武官都已经到场济济一堂了。 实话说吧,这周晋官当得也就一般,后帷不修,治下的民生也不怎么样。江州鱼米丰饶之地,比北地优越太多了,但渔农力工的日子也很贫苦,倒是城里大小商贾挺富裕的。 让顾莞评分的话,她最多给周晋评个中下,但在沉疴的大魏而言,居然也算过得去。 今天周晋算活到头了吧,他们不杀,周麟也要杀。登陆江州是南北大战至关重要的转折点,他阻碍了大一统了,张元让前后来了三封信苦口婆心到破口怒斥,都没啥卵用,已经到了不得不铲平的地步了,这没什么好说的。 顾莞远眺,“武成王使团”一行翻身下马,自大门而入。正厅之内,她这个角度,可自大开的槛窗望见周麟的席位,殷罗无声坐在第二排的三席,距周麟不过几步远。 ——周麟的计划,“谢辞的来使”突然暴起,将周晋一击击杀,而后由他,周晋的嫡长子继承江州,愤慨之下,率江州文武投向萧山王李弈,理所当然。 父亲周晋的心腹们也说不是来。 可偏偏,就在他大拇指动了动端起酒水,给出动手暗号之际。 殷罗蓦抬起眼睑,周麟只听见“唰”一声极薄极锋利的刃尖极速出鞘的声音!脑后风声骤然一动,一个青黑身影如大鸟无声疾起,闪电一般越过头顶,大厅雪色乍现,一线细细血花甩落在地毯上。 周晋甚至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中剑了,只觉得喉间一凉,殷罗软剑斜指向地,他站在中庭,转过身来,淡淡的声音对周麟道:“二公子,我们动手吧!” 周麟:“??!” 远处望月楼上的顾莞,哈哈一笑,打了个响指:“传令,动手吧!” 刺史府内,骤然混乱,周晋瞪大眼睛看着周麟,指着:“你这个逆子!”怦然倒地,鲜血喷洒,断气。 周晋的心腹文武官员,震惊大怒霎时拍案而起,周麟目眦尽裂,哑巴吃黄连,偏偏他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最后真的一场叛变。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顾莞实力控场,周颐竭尽全力,最重要的是周晋的心腹武官们,周麟把他的两个眼中钉庶弟全部毒死了,板上钉钉,死不瞑目。 混乱持续过午,最终平息下来,周颐成功上位。 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他爹正在搭建的灵堂上,宣布要投靠武成王谢辞,为父复仇。 没一个人有意见的。 顾莞历时四天,计划宣告完满成功。 大家大喜过望,顾莞笑道:“马上放信鸽!要快,最好今夜就能到!” 信鸽立即放飞出去,至于人手报讯,谢梓最年轻,按捺不住激动:“我去!” “去吧。” 顾莞笑道:“你的哥哥们都在,不必担心。” 谢梓是顾莞的亲卫头领,不算他擅离职守了。 谢梓笑得露出一口大白牙,兴冲冲去了。 水门拉起,几乘冲锋舟箭一样冲了出去。 …… 谢辞原定的强弓计划,是今天入夜开战的,收到顾莞的飞鸽传书,整个和州刺史府来,一阵雷鸣般的欢声和大笑。 当即,谢辞下令,整军佯攻,旋即掉头,直奔江州! 楼船、箭船、冲锋舟,风帆张开,这是今年第一股春风,带着沁寒的水汽,乘风速度比原先预料的还要快了一倍。 李弈战到一半,已经察觉不对,但遣往接受江州投诚的大将张界和谋臣田间此时正被挡在江州陆东门和南水门之外,江州城门牢牢紧闭,叫不开,几大排箭兵突然出现,强攻弩箭对准城下。 这时候攻城,已经来不及。 滔天的战火,滚滚的战鼓,谢辞大军的战船如离弦之舟,自大江直冲江湖交汇口,守界口的官兵已将提前填上的土礁尽数挖其,夜色火光之下,水还浑浊着,但战船顺利而过,江州西水门水闸升起,周颐亲迎谢辞北军进城,左边身后是江州文官武将,右边则是谢风率着谢家卫流云卫。 周颐投诚干脆利落,谢辞一进城,顷刻接掌了整个江州的水陆军防。 至此,江州正式落入谢辞之手。 …… 江州刺史府,谢辞领着文武诸将,给周晋上了三炷清香祭拜。 之后,他重赏了以周颐为首的江州原文臣武官,并任用他们于他麾下的营部一并驻守江州。 先前的些许忐忑一扫而空,气氛高涨,大家大声领命,匆匆掉头去了。 等处理完这些,已经是后半夜了。 谢辞当夜是歇在江州刺史府,江州将会成为他后续新的战事指挥中心。 先前周颐他们在,大家都很按捺得住,看起来沉肃又胸有成竹,但再度折返,周颐等人回去休息不在了。 稳稳将江州握在手里,脚踏上江州城内的土地,兵不血刃,这个过程甚至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大家的兴奋,可想而知。 秦显大嗓门大赞:“元娘果然了不得啊!哎呀我早就说了,巾帼不让须眉,她先前管着那些琐碎事情,这不是浪费嘛!” “就是就是!啊,真的太好了!” 最关键短短四天,漂亮胜出,更重要的是,谢家卫流云卫乃至殷罗那边,无一人伤损。 疾行如风,上山入水,动若脱兔,静若处子,飒飒如风,收放自如,把控全场漂亮完成,简直完美。 “换了我,我不行!” “你当然不行,嗐老秦,你可能不能说后勤都是些琐碎事情,小心你大侄女和孟撤断你的粮啊!哈哈哈哈……” 大家也不用什么院子,临时的安置,直接就在谢辞所在正厅和大书房围拢一圈睡下,大家兴奋得很,不断大笑大说,声音隐隐传来,谢辞翘起唇角。 别人夸顾莞,他听着就高兴。 匆匆看过了江州的丁口地形舆图等,他对江州已大致心理有数,鏖战半天又进城连续忙碌,但他也不急着睡觉。 大书房内,他把灯芯挑亮一点,从怀里取出他用油纸和荷包包着的短信。 顾莞没在江州了,她战场在外面呢,虽然现在还不忙,但情报人员嘛,就该在外围策应,午间她冲谢辞一笑,已经溜回篦县那边了。 谢辞打开那那封信,里面有两张纸,一张就写着一句话——“山一程,水一程,不负相思不负君。” 底下画着一个炭笔嘿嘿笑小人,一个圈圈里面小字写着:“我搞定啦!快派人来。” 再后面那张,才是一本正经的信报。 上次随手一个梅花笺,后面想想谢辞这家伙肯定会收藏,况且这样有点不方便呢,于是顾莞就分开两张,第一张是两人的窃窃私语,第二章 才是能拿出去传阅的正经信报。 谢辞看到第一张,他忍不住微笑。 事实上两张都被他收藏起来了,战前匆匆一掠,过后稍有闲暇,这才拿出来细看。 谢辞看了好几遍,尤其是第一张的那句一语双关的“山一程,水一程,不负相思不负君”和那个嘿笑小人。 他把两张信纸贴在心口,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不禁微笑。 相爱越深,相思越深。 他很思念顾莞。 但分开的时间长了,他辗转思念的同时,有时候会想另一个问题。 寿台山时,顾莞把冯坤那件红嫁衣捡回来了,过后小心浆洗干净,折叠放回那个紫檀匣子里,保存起来。 谢辞也看见了。 他一见到那件破碎的红嫁衣,他不禁就回忆起当天追击路上被李弈夹攻之时,假谢梓抱着假顾莞嘶喊着快马冲过来的那一幕,她无力歪垂,软软不动,触目惊心。 虽已知道是假的,但谢辞真的无法忘记当时那一霎心脏炸裂一般的感觉,整个脑子嗡的一声,仿佛在世界之内,又在世界之外,时间拉长,浑身血液倒流。 他真的体会到冯坤的感受,死去活来,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这一个个长夜,战事暂歇的夜里,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不禁会思考,究竟怎么样的感情才是最好的? 今夜,他终于渐渐有种感觉,或许这样感情,才是最好的——能并肩而立,彼此并驾齐驱。 保护好自己,才是最努力爱对方的体现。 而顾莞不但能保护好自己,她甚至还有着和他一样的理想和她傲人的本事呢。 前头秦显他们还在断断续续说着,谢辞不禁长呼一口气,想起顾莞,他自豪骄傲又一腔满溢的柔情。 他站起身,连铠甲也不卸,直接摘下头盔扔到一边,自己往罗汉榻上一躺,小心打开信封和荷包,把信纸小心翼翼折叠好装回去。 不是说别人的感情不真挚不美好,但,这一刻,他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 如果,万一,她……他真的会痛得死去。 可能不会再愿意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作者有话说: 走遍千山万水,历遍硝烟风雨,终于明白感情真谛。 嘿嘿嘿,中午好呀宝宝们,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づ ̄3 ̄)づ我们明天见啦~ 虞嫚贞想瞒过李弈,其实也不容易的,李弈脑子还是非常敏锐的,明天露馅了。 第118章 夫妻反目和离间大胜 水上陆岸, 尚有硝烟的火光,在夤黑的夜色中残余闪烁着。 同一片陆地,同一个夜空, 有一方欢声笑语亢奋不已,而另一方却是死一般的压抑。 李弈来得不可谓不快, 然而江州城高池深陆关水关地理环境极其优越,城门一闭, 在另一边迎谢辞大军进城,迅速将水陆二关全部释交出去, 江州已经在谢辞之手了。 甚至李弈不得不迅速退兵五十里, 不然钳制了大小险要水门和陆关的的谢辞将会立即反攻包围。 成功夺取的江州的谢辞,将不再局限于水战了。他那悍勇到极致但有部分却死活适应不了泅水和甲板作战的北军雄师, 将可以尽数拉到江州来。水陆二战齐头并进。 能远远望见江州陆关和水门火把闪烁的点点光芒, 己方的松木火炬也哔哔啵啵在燃烧往下剥落, 所有人的心沉甸甸的,尤其南军中军帅旗之下,死一般的寂静, 只听见风声和李弈粗重的呼吸声。 “岂有此理!!该死的周晋!该死的周颐!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李弈表情僵硬, 强行压抑回到大营, 他暴怒, 一脚踹飞了整个帅案, “嘭”一声重重翻了出去,摔在地上, 他怒发冲冠厉喝。 后续消息很快传回来了,李弈在江州城也有细作, 虽是年中才放进去的不够深入只是些商贾, 但江州刺史府动静实在太大了, 江州大营有很多本地募兵,很快就打探到大致的详情了。 田间率先接过,一看,脸色登时一变:“怎会如此?”他赶紧快步呈给李弈。 李弈几个大步劈手接过,面色阴沉地仿佛下一瞬就要拧出水来:“令狐珍?陶卓?” 李弈异常的聪敏,令狐珍是不可能有这般高超的身手的,易容,几乎是闪电一般,他就想到顾莞。 切齿恨意,既然令狐珍没有问题,那就只能是陶卓了! 李弈对江州的重视至极,在不惊动的周晋的情况之下,他尽可能地遣出了心腹,都是一流的好手,这陶卓必定是在路上掉包的,他好生厉害,不管里应外合,甚至单独一人,他竟然能同时放倒这么多身手远高于他而处于高度警戒中的高手。 李弈简直惊怒交加,能作为遣往江州协助令狐珍的副手之一,先前陶卓的忠诚肯定是没有问题的。这陶卓很多年前就投于他麾下的了,对方竟能一波一波渡过李弈多年的检视,并且他竟然一直藏拙,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本事? 这很不正常。 是谁,陶卓究竟是谁的人? 肯定不能是谢辞和顾莞的人,不然他们俩早就用了,李弈过了一下陶卓曾经经手的事情,顷刻将谢辞和顾莞排除掉。 冯坤也不对,寿台山和公孙康对不上。 昔年的老皇帝吗?漏网之鱼,也不可能,当年的李弈藏拙,老皇帝要对付他,根本用不上提前这么多年埋棋子。 老皇帝当年对付谢辞都是直接威逼厉压的,更甭提排在后面的他了。 这些都不是,那究竟是谁?是谁? 短短的几瞬,心念电转,李弈忽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本身本事其实不算很大,却曾经惊艳一段时间,手底下奇迹地网络了很多让人惊异不已的能人的人。 犹如黑夜闪电刹那照过大地,一瞬的清晰,雷鸣轰隆炸开而大地无声惨白的森然。 李弈暴怒的神色顷刻变得僵硬,继而变得狰狞了起来。 ——顾莞当初的一语双关的猜测,还真的是一点都猜错。李弈异常的敏锐,仅仅拿着一张很简单的行动纸张,他顷刻间就怀疑了虞嫚贞。 李弈阴沉着脸,在原地站了半炷香,他霍地转身,大踏步冲出帐门,翻身上马。 膘健战马感受到迫人的气压,不安地踱步,李弈目光如冰,倏地一扯缰绳,膘马长嘶一声,飚了出去。 江风呼呼带着硝烟和血腥,一行快马带着骇人的气息,往篦县疾速而去。 …… 虞嫚贞这次没有去,因为她刚刚安排把女儿送出去了。 篦县是个小县,没有世族官爵,房子等制都低,这里的屋檐格外低矮些。 今天是阴天,江州消息已经出来了,阴沉沉的灰霾弥漫在昏沉的晨光中,这屋内很昏暗。 不知怎地,虞嫚贞一早醒了,右眼眼睑一直在跳动,她油然而生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 她匆匆披衣,在屋内踱了两圈,喊侍女取冰帕来,捂着右眼站在屋里,又嫌屋里太暗,她吩咐另一个侍女点灯。 正当侍女拿起灯盏边的火折的之际,忽主仆二人同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沓沓沓沓,军靴鼓点般落在石子甬道,转入院门,一刻不停踏上木质庑廊,来人步履又重又急,带着一种骇然的气势。 这是李弈的脚步声! 二十几个近卫,一抵达湖边小院,迅速分开,一半分两列驻守再院墙之外和大门外,另一半跟着李弈直奔正房。 纷杂脚步声突然刹住,李弈高大戴甲的深黑色身影逆光站在门槛之外,近卫们停在了庑廊和正门之外。 李弈慢慢抬眼,晨光半昏半暗,他笼罩在庑廊下的阴影中,神色有一种冰冷的骇然之色,他面无表情看虞嫚贞。 “出去。” 李弈冷冷道。 侍女赶紧看了虞嫚贞一眼,李弈厉喝:“滚出去!!” 侍女没法留下,连爬带滚跑了出去。 这一刹,虞嫚贞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狂跳浑身血液往头顶冲,当无疑问,她一瞬间就想到了陶卓和江州。 难道事败了? 不可能啊,陶卓肯定不会背叛她的。 那是为什么? 就在一刹,李弈一个箭步上前,他俯身盯着虞嫚贞的眼睛,眼神骇人到了极点:“陶卓你是的人,你让他里应外合,杀了令狐珍,把江州给了谢辞!!” 那把磁性醇厚的优雅男声,从牙缝里挤出的字句,这一刻凌厉如一把刀,恨意和杀意有如实质。 虞嫚贞和李弈相比,还是差得远了,李弈只是怀疑,但他先声夺人凌厉气质和笃定的神色口吻,虞嫚贞不可抑制地,瞳仁骤然一缩! “你胡说什么?我不知道你在说甚么?!” 虞嫚贞大骇,立即反驳,神色惊惧愤怒交加,她反手推重重一推,蹬蹬蹬连续倒退多步,剧烈喘息着。 但李弈已经看见了。 偌大的室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一粗一细两道沉重的呼吸声。 李弈一刹的暴怒,直冲天灵盖,真的是虞嫚贞,真的虞嫚贞!! “你这个贱婢!!” 李弈这一刻的愤恨,被背刺和痛失江州的巨大愤懑,他真恨不得当场杀了虞嫚贞。 室内,木质地板急促的奔走和沉重的脚步声,噼里啪啦几倒凳翻,碎瓷飞溅一地,几乎是看见李弈杀人般的表情一瞬,虞嫚贞就知道自己表情露馅了,她骇然,倏地掉头奔走,被李弈一个箭步就钳住,他一个耳光甩过去,“啪”一声,重重将虞嫚贞打到在地。 李弈从来没有打过自己的女人,这是第一次,他前所未有的怒恨交加,一把将虞嫚贞拉起来,大力掐住虞嫚贞的脖子,将她死死抵在墙上。 他恨极了:“你这个蠢材,你知不知道江州对我们有多么的重要!!” 李弈真的恨不得杀了虞嫚贞,甚至拔出了长剑。虞嫚贞拼命挣扎,一咬他的虎口,扑倒在榻上,他“锵”一声反手抽出长剑指着披头散发万分狼狈的的虞嫚贞。 虞嫚贞倒还真不知道,军事上的事情,她现在已经完全听懂,但要她准确预判和敏锐纵观日后全局,那还是不大行的。 江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重要太多太多。只是虞嫚贞近段时间分心和不在场,关键的小会也没听。 但即便她听了,她就不做了吗? 很难说。 她的利益,和李弈的利益。 虞嫚贞剧烈咳嗽着,咽喉像死了一样的窒息难受,明晃晃的锋利剑尖指着她,“你这个吃里扒外坏我战局的贱婢!为王妃这么多年,我待你不薄,你竟敢背叛我!!” 李弈当真暴怒到了极点,这一刻森然杀意直上心头,从来没有惨遭一次如此之大的背叛,没想到竟然是来自他结发之妻。 他想过任何人,唯独没有想过虞嫚贞。 但虞嫚贞却心生一股陡然的恨意,她一下子就坐直尖锐嘶声:“待我不薄,好一个待我不薄,”她手往正院一指,切齿,“那朱氏何来啊?!” 李弈大怒:“我说过多少次,朱氏只是权宜之计,我的皇后和妻子必定只有你!” 这么多年的感情,他知道这段时间委屈了虞嫚贞,但难道他不委屈吗?他很愿意强压愤怒与朱氏一起么? “我早晚杀了她!”他从齿缝里迸出这一句。 李弈并不是个吃亏忍让的人,他今时今日的忍让,早晚有一天会让对方付出代价。 虞嫚贞不禁呵呵笑起来了,笑着笑着,眼泪哗哗:“没有大朱氏,还有小朱氏。” 朱秋雯,还有一个嫡出妹妹,一大堆庶妹。 她心头一片冷然,前所未有地清晰,那天顾莞说的,她不愿意相信,但她心底却很明白,这些都是真的。 虞嫚贞上辈子和这辈子跟着李弈十几年了,尤其上辈子,她真的见过太多他的翻手为云和冷酷无情。 顾莞说的是真的。 没有大朱氏,还有小朱氏,这朱氏姐妹没一个是好相与的。 上辈子李弈摄政掌朝,尚且有顾忌,更何况这辈子世家军阀拥立的现状? “有朱照普在,你真的会封我做皇后吗?” 虞嫚贞冷笑,她的眼泪哗哗而下,心里却凭生一股凶戾,她知道事情败露,恐怕自己不会有好下场,过去她总是害怕李弈,但此时此刻,过去几年被撬人的憋屈,还有那天顾莞的话留下的刺激,三者交集,她嘶声:“你也不是一样?!” 虞嫚贞厉声:“你敢说,我对你没有仁至义尽!!” 一股怒懑顶着咽喉,虞嫚贞豁出去不管不顾,她冷笑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吗?” 是,她是私留了一些人,但这是她欠李弈的吗? “不!” “没有!!” 是,她确实对不起很多人!做了很多她自己也心知是坏事,但唯独一个,她从来没有对不起李弈啊! 反倒是上辈子,李弈对不起她。 过去种种误会委屈,种种居高临下,女儿死了,她痛得死去活来万念俱灰。 后面他说再生一个,可再生一个也不是她了!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如果她的女儿能活过来,她宁愿不生儿子!! 虞嫚贞尖声:“有一个朱氏,就会有第二个朱氏!你这样对我,我凭什么不能这样对你!!” 她不管不顾,嘶喊直吐胸臆,痛快极点。 李弈却突然冷静下来了,他冷冷盯着她疯癫一般的样子,虞嫚贞一直小心翼翼避过女儿,竭力不提按住,但李弈心念电转,他已经想明白。 “顾莞给你承诺了什么?是寻寻对吧?” 李弈冷冷道。 虞嫚贞像突然被掐脖子的鸡,嘶声戛然而止,她骇然盯着李弈。 …… 没有人比李弈更清楚江州一战的意义,中都计划失败,他全力弥补,唯有把谢辞拦截在江北他才有反胜之机。 一旦谢辞过江,他的潜在的劣势将尽显无遗。 李弈之盛怒,可想而知,他甚至隐隐生出一种宿命无力回之感,一如当初在寿台山万事俱备眼看成功却突然杀出一个冯坤。 他胸臆间翻涌的怒火咆哮着冲破脉管,只恨不得将所有人都撕成碎片,全部杀死!! 李弈拖着虞嫚贞往外大步走,虞嫚贞尖叫挣扎,这时候后墙传来模糊的“扑通”一声,是虞嫚贞的侍女冒险翻墙下水,拼命去找虞嫚贞最后剩余的人。 李弈厉声:“跟上去,一个不留!” 杀无赦。 李弈把虞嫚贞拖上马,翻身而上,“驾!”一声,直奔宁州而去。 李寻在宁州。 李寻不可能无故失踪,否则就是此地无银,另一个江南是朱氏的熟地,想避过她当然是要李弈安排才保险。 虞嫚贞尖叫起来了,她终于感到了恐惧,先前的所有胆气突然消息,心丧胆骇! 猎猎的江风扑面而来,沁冷带着水汽的寒,张牙舞爪一般。 过去半生,在李弈眼前翻涌,柔弱温婉的母亲,在抄家夺爵乱兵闯入的一刻触柱而亡,乱兵踏入她的尸身,那双大大的眼睛睁开着,死不瞑目。 父亲高健的身躯便佝偻,迅速老迈,历遍人世沧桑,最终死在了他八岁那年。 他一个人,带着几个忠仆,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脱离流放地,浅一脚深一脚,返回京城,却屡屡被人扫地出门。 好不容易他才站稳了,十八岁那年,迎娶新妇。揭开盖头,是一个眉目如诗如画美的美娇娘,她羞怯,温婉,和他默契投契,又聪颖,少年夫妻,两人着实过了好几年平凡夫妻的日子。 两人还在新婚第二年,就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当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的时候,他当时眼眶发热目泛泪光。 他这半生,历遍人世沧桑,多年苦心筹谋,才终于有了今日。 父亲、母亲、死去的家仆,一张张或苍白或狰狞的面孔在眼前飞掠而过,冷风吹不灭翻涌的愤懑,他是真的恨不得灭了虞嫚贞! 一切都是假的! 毁天灭地的杀意让他失去了理智。 东去宁州,不过一百余里地,最好的战马全速疾奔,不过一个多时辰就到了。 李弈的心腹见了他和虞嫚贞这样的到来,大惊失色,但李弈已经翻身下马,一脚踹开大门,拖着虞嫚贞直奔后院西厢房。 他另一手,还提着一柄染血的利剑,眉目之间,砭骨般的杀意。 虞嫚贞一路尖叫着,拼命地挣动,已经筋疲力尽,但这一刻陡然平生出一股大力!她手碰到廊柱,她死死抱住了,李弈一拖,没动,再用力,虞嫚贞艳红的指甲划过坚硬的红木廊柱,翻起裂出了血,她心凉了半截,骇然大喊:“李弈!李弈!你真的要拉我进去吗?” 对,我是为了女儿,可你的这把剑,真的要指向女儿的咽喉吗? 尖叫撕心裂肺,虞嫚贞头崩额裂,满面鲜血,颈项掐痕深深泛黑看着骇人极了。 李弈粗重的呼吸,杀意凌厉,可就在这时,通往后院的廊道突然传来一个很轻很小的小步子奔跑的声音,哒哒哒哒,李寻往这边跑过来,稚嫩的小嗓子充满惊喜:“……不要,我好像听见爹爹和娘亲的声音!” 童趣稚嫩,熟悉极了,就是有点儿口齿不清。挨了耳光后李弈第一时间抱着孩子叫大夫,小小的女童偎依在他怀里,看他紧张,还抽噎地说她也不是很痛。 李弈骤然一醒,理智回笼,不知怎地,眼眶猝泛起一片潮热。 那小步子哒哒哒越奔越近,耳听就要转过墙角,最后的几息,李弈野兽一般喘息着,死死瞪着虞嫚贞,但他最后,甩下她,一转身掉头走了。 虞嫚贞被捏紧心脏一般的紧张,被重重甩在地上,却如溺水之人在最后一刻获得氧气。 劫后重生。 那稚嫩声音已经要转过墙角,她这个样子,她慌忙捂住头上的伤口,躲到花坛后面去。 李寻跑出来,她耳朵好了些了,脸颊的淤青还没褪全,但已经消肿了,看着有颜色但不恐怖了,粉色的蝴蝶结扎在柔软的发顶,哒哒哒哒跑出来,庭院没人,她有点小失望:“原来是我听错了啊,……” “对哩对哩,大姑娘,我们回去罢。” 几大一小,小姑娘被拉着手,跟着乳母和侍女回后院去了。 虞嫚贞抱膝坐在地上,惊骇过后,她捂住嘴,眼泪唰唰地下来。 李弈已经快步出了这处三进宅子,他在大门外站住,深呼吸,嘶哑冷声:“保护好大郡主,看好虞嫚贞,不许她与人联络不许她踏出这宅子半步。” “如果再有花样,就杀了她!” 李弈想杀了虞嫚贞,但最后女儿的出现,救了她一命,最终没杀。 “是!” 李弈冷声吩咐,守院心腹立即应是,已经快中午了,但天沉沉的,雾霭和阴霾弥而不散,在风中翻滚涌动着。 李弈翻身上马,青蓝氅衣迎风拂动,他阴沉着脸盯着灰色的长空,他恨道:“我不信,战不过谢辞!!” 心一狠,他一扬马鞭,嘚嘚的马蹄声倏地飚了出去。 …… 李弈的决心毋庸置疑。 但谢辞并没有给南方合军丝毫喘息之机。 入江州的诸将士抓紧时间歇息之际,和州至马头叽的载兵战船已经连夜大举往江州而来了。 谢辞在北岸诸多重镇屯兵三十万,余下五十万重兵尽数渡江压境。 许多没法参与水战的将士雀跃鼓舞,战意熊熊,那种躁动期待的氛围感染全军,士气推至了最顶点。 江州刺史府,临时设置为军议点的正厅内。 一副羊皮舆图拉开在大厅,江南荆南的局部放大图,已经用朱笔圈出了一个红圈,谢辞道:“接下来,我们的目标是松州至泯水一线。” 松州是大江南岸重镇,江州正东方向;而泯水则在江州正南,云梦大泽连同的一条丰沛支流。 可能谁也没想到,谢辞下一个战略目标的囊括面会如此地大。 不仅仅是地域面积线长。 松州再往东去,马上就到田黄川,此乃江南五世族之一的袁氏族地及主要势力经营范围,而田黄川的南麓连接的,却是五世族另一的蔡氏势力伊始。 都是一个连一个,而过了田黄川之后,一马平川,除了水路之外,敌军再无大型的陆路天险可守。 更妙的是泯水,它的东岸是荆南朱照普的势力范围,右边其实也渗透了小半,另外大半是衡越地方大营的势力范围。 衡越大营主将姓姜,出身江南五大族之一的姜氏嫡房,两名副将一个姓旁一个姓赵,都是姜氏的姻亲或家臣出身。 这次兵变,暴露朱照普的渗透,双方目前都还在扯皮着,针锋相对水火不容。 谢辞淡淡一笑:“对付李弈,还有什么比离间计更好使的吗?” 甚至不需要阴谋,明着来,就会让李弈大军顷刻暗潮汹涌了。 …… 谢辞令众军休整了一日,第二天天未亮,旋即发动进攻! 这一场大战,比先前所有渡江大战都要激烈太多,互有进退,由点到面,水路两路猛烈交锋,火花四溅! 李弈确实是个能耐人,田间等人的分析汇总能力也极其过人,开战第五天,战事最白热化之际,袁氏蔡氏、衡越姜氏,一开始倒算齐心协力的他们在面对凶猛的谢辞大军全力进攻,大江北岸二十万大军也渡江南侵,他们最终为了自己,开始把敌军往另一个方向推。 李弈立即传令朱照普,朱照普破口大骂,但他也不得不立即掉头去驰援衡越姜氏。 李弈的范阳军最是骁勇善战,分出十万兵马,正要驰援田黄川,千钧一发,李弈站在大帐的舆图之前:“不对!谢辞目标应当是自狭阴水道和平阳谷穿过,自背后奔希冀我们的左翼和后翼!” 田间一看,顷刻冷汗湿了一脊背:“正是如此!” 电光石火,他顷刻明了,左翼和右翼的后军,是联军中最弱的陇西闵氏和江南卢氏。 一旦有两支被谢辞彻底全灭,恐怕立马就会令所有人心下大凛,人人忌惮自危。 这此刻尚算凝聚的军心将顷刻四崩五裂。 谢辞此战的第一个目的,正是阳谋大乱他的军心,李弈神色狰狞了一瞬,他毫不犹豫下令:“张界,池广兴,尉迟林,赵悉,你四人各领两万精兵和三百战船,前去拦截狭阴水道和平阳谷的魏军,有没有信心!!” 张界四人,是匆匆收拢兵马折返的,浑身杀气腾腾,“啪”一声单膝跪地,其声震天:“有!” …… 暮色四合,平地起了风,云层遮蔽星月,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 大军鳞动雷鸣一般的声动,原本北军是裹了蹄铁和军靴的,但远处隆隆颤动的声势,索性不再掩饰,撕扯掉稻草冲杀上去。 双方狠狠地撞在了一起,一场厮杀异常的激烈。 李弈麾下的这几个大将,异常的厉害,甚至这次平阳谷领兵的奔袭的是秦显亲自率兵,竟都差点吃了大亏。 最后还是刚刚自田黄川方向折返的顾莞和殷罗一行,他们喘息停在半山上,远远望见两方将旗所在之处厮杀都异常凶戾之际,秦显重重接了张界一刀,浑身一紧,两人竭尽全力厮杀,顾莞心头一跳! 顾莞知道这个张界啊,上一辈子李弈麾下除谢辞外的第一猛将,真正的李弈铁杆心腹,草莽出身,天生的悍将,非常厉害的。 秦显比他大了十几岁,寻常不显,但这种级别的交锋,她担心秦显要吃大亏! 她赶紧一推殷罗:“殷罗——” 一行人不顾危险,直接掠冲入阵,顾莞举起右手,直接放了一支精铁袖箭! “咻”一声激射而出,而殷罗直接夺了一匹马,疾驰冲出。 秦永受了伤,秦显一推他,反手一刀,张界接住,暴喝一声,声如霹雳。刚才张界一个横扫千军,险些削下秦显一条手臂。 千钧一发,殷罗杀到,反手接过秦永的长戟,一振臂,及时插入,格挡住了张界的刀势,“刺啦”一声火花四溅,这才险险把秦显救了下来。 齐.根断一臂,如今的医疗条件,等于战死了。 秦显险死还生。 但这张界四人异常了得,一步都没往挪,生生把谢军拦在狭阴水道和平阳谷。双方激战不分胜负,但谢军是有目的而来的,被这么一拦,李弈得以及时调整了战位,谢辞这一着战策就打空了。 鏖战了七日,双方大军终于短暂分开,狭阴水道和平阳谷的秦显和苏桢折返,两人浑身血迹斑斑,但好在都是轻伤。 秦显苏桢征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强悍的敌将,简直比昔年呼延德坐下的十大戎将还要强悍几分。 两人不禁低头,一声不吭。 谢辞安抚了他们:“江山代有才人出,一次得手与否不算什么。” 确实是这样,但李弈麾下这几员勇悍到极点的水陆二战大将,真正让谢辞严阵以待。 “李弈麾下,张界、池广兴、尉迟林、赵悉、姚大海、盛伯庸,不除,恐怕李弈难以大败。” 说起来,李弈确实是个能耐人,他真的不知道,从哪里归拢到那么多忠心耿耿又出身草莽或罪身的顶级战将。 足足有六名。 但要解决这些战将们,难吗? 并不难。 …… 谢辞思忖片刻,很快叫来曹勇。 就是当初最开始,他和顾莞孤身伪装镖师前往肃州的那个镖局少镖头,后来寻找荀逍的时候,又拜托他的帮忙。 曹勇很早投在谢辞门下,在西北黑甲少将的时候,他想明白后,带着整个扬威镖局,投于谢辞麾下。 谢辞问曹勇:“你觉得,陇西闵氏、长孙氏、高氏,哪一个会暗中归投我们?” 李弈麾下的势力组成太复杂,而谢辞根本没有给时间他消化,离间和分化,值得一用再用。 而李弈毫无办法。 一年时间,已经过去小半,谢辞不欲再等,既已成功渡江,他要速战速决,为此,他可以做出一些小的让步。 昔年陇西诸多土豪世族,被谢信衷连根拔起许多,这陇西三族的闵氏、长孙氏、高氏树茂根深,又清扫在最后面,当时谢信衷突然出事,他们虽元气大伤,但也总算存活下来了。 对谢家的大恨和了解,三家可以说是最深的。 但,这些都不是大问题,一个家族最重要的是生存和兴盛,至于旧仇怨,不管有多大,在前者面前,是绝对可以冰释前嫌并为之让道的。 说到陇西三族,要说了解,扬威镖局的分局遍布北地尤其西北,常年走镖交涉黑白二道的,曹勇作为曾经的扬威镖局少镖头,可以说是问他一准没错。 果然,曹勇只是想了一下,就立即道:“长孙氏!” “长孙氏没有人员伤亡,并且长孙氏现任家主长孙元齐是个非常精明,非常懂得权衡利弊的人。” 曹勇说:“只要主子愿意将来给他封爵,他必定愿投!” “好,曹勇你能联络到他吗?” 曹勇忖度了一下;“可以。” 谢辞道:“那你去吧!” 曹勇“啪”一声单膝跪地:“是!” 转头匆匆去了。 …… 谢辞和长孙元齐的见面,是在正月十七,期间战火一直没有停过,谢辞有所打算,却不动声色,就连身边的心腹大将们,也仅有当时在场的几个知情。 趁着战事空隙,长孙元齐换上普通兵卒的布甲悄然离开,再换上寻常的衣物,披上黑斗篷,再三遮掩了身份,才前来。 来之前,他心里尚有犹疑不安,但一见谢辞,却不禁心中一定。 轻舟破开江雾,登岸抵达谢军的北大营边缘,谢辞既不装腔,也不拿乔,掀开帐帘他一低头进去,只见简单的小帐之内,一名身穿黑色铠甲披青黑斗篷,长眉入鬓目如冷电的俊美青年。 此人极年轻,却威势极足,一身铠甲血迹斑斑,显然刚下的战场,但他并未换甲,擦了手脸就过来。 他眉宇间有几分昔年谢信衷的影子,既无刻意笼络的姿态,也不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神色自若。 谢辞让他坐下,也不废话:“从今往后,你我前嫌一扫而空,你若肯暗降,我将来会封你侯爵。封地可能不会再有,但总体而言,绝不比你长孙家如今差。” 有关这一点,谢辞和顾莞讨论过很多次,已经有了个大体的章程了,他不会亏待他麾下出生入死的功臣,但分封恐怕不会再有了。 沉疴日久,百废待兴,只差的是最后的战事结束之后,就要开始大刀阔斧了。 谢辞这个话,长孙元齐信了七成,一个侯爵,对于新朝不算什么,但对于长孙家确实天大的事情。 谢家家风,谢辞的一贯作风,长孙元齐沉吟片刻,一咬牙:“好!” 他立即起身,俯身见了大礼:“长孙氏见过谢帅!” 被谢辞叫起之后,他有些忐忑:“长孙氏人少力薄,家兵和募兵不过两万左右,恐怕使不上大力。” 谢辞淡淡一笑:“你不需要使大力,你只需到带个头就行了。” 大力,谢辞自己会使。 …… 终于在二月初一,龙抬头的前一天。 这一场松州至泯水一线大战,终于决出了胜负。 北军越打越勇,战力远非世家的家兵和募兵所能及的,兵锋大盛之下,连朱照普都感觉到吃力。 更何况那些大小世家和被他们渗透的普通卫所。 但被打得是心丧胆骇,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 李弈全力控战,遣出他麾下的六大将领,分别率兵控住了各方的阵脚,有他们带着,堪堪稳住。 可在这场持续的三天两夜的大战之中,在深夜,突然位于平阳谷的东边的沁水河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决堤的巨大炸响! 双方打到这里,很多军资不缺,但桐油和黑.火.药一度都见底了,这样巨大的爆破,所有人大惊失色。 此时已是汛期初至,上游已经开始下雨了,河水暴涨黄浊湍急,一下子汹涌灌入。 这里是原野,张界竭力大喊:“这是敌计!谢辞这个人,不可能一直放任决口灌下去,他很快就会堵上的!都稳住,不要慌!!!” 可他这边的兵马已经慌了,除去他率领的范阳军之外,东边还没波及的长孙氏突然不顾一切收拢兵马就走了!一下子不得了了,同位作战的陇西闵氏、高氏一见长孙氏走,赶紧收拢兵马,也跟着就走。 而卢氏和剑南卢治的兵马犹豫了一下,抵挡之势不禁缓了下来。 而同时遭遇洪水的还有不知情的普通谢军将领和兵士,但黄宗羲陈晏陈凡苏维秦关立即飞马嘶声大喊:“稳住阵脚!稳住下盘,将士们!攻——” 洪水及腰深,不知后续如何,但谢军的普通兵卒还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听令看旗,迅速收拢阵脚,迎着敌军空出的缺口,冲锋厮杀了过去! 剑南罗氏并不平静,内部不和已经一分为三了,卢治这一部兵马的领兵的是卢治的亲弟弟卢凭,眼见战况急转直下,他最终也收拢兵马退后了,选择保存实力。 最后的最后,只剩下张界率着五万范阳军在死守平阳谷。 黄宗羲陈晏等人联手猛攻,他们也是当世名将,但此刻也不管什么一对一,他们的目标是杀死张界,最好全歼这五万范阳军。 最终的战果,松州至泯水一线,彻底被谢辞击穿。 张界、池广兴、赵悉三将战死。 …… 淅淅沥沥的雨水,终于下来了,冷冷的,浇在清晨大地上。 决堤口子确实很快被堵上了,地面有些湿润,但甚至不多。 萋萋芳草地被大战践踏七零八落,横七竖八倒着戴甲的尸体和旗杆断刃。 张界是真的血战都最后一刻的,李弈救了他的父母,救他于水火,他为他竭尽全力战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李弈下令后撤之后,竭尽全力,终于率兵赶到之际,张界的尸体都已经冰冷了。他怒目圆睁,紧紧握着双环大刀,栽倒在地上,铠甲撕裂横七竖八的大血口子,鲜血已经流尽。 这三员大将,谢辞当时都说一声可惜了,但他说罢,毫不犹豫部署。 李弈蹲下身,他也有些狼狈,头盔下几缕散发散出,有些颤抖地手,给张界阖上眼睛。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田间等人哽咽,张界是很早跟着李弈的人,和他们一起多年。 除了张界,还有池广兴。 最后浑身焦黑湿漉的哨兵飞马会来:“尉迟将军传讯,赵悉将军他……战死了。” 只听见风萧萧。 半炷香之后,张界的尸身才刚用油纸裹了备上马,只听见有一阵嘚嘚急促的马蹄声! “报!松州失守了!!” 李弈目眦尽裂,霍转身:“松州怎么会失守的?!” 松州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和江州一样,只要把城门一关,攻个十天半月都绝对不会失守。 松州刺史何正义,是渡江后最早投降李弈的一批人,他有兵马,后李弈又遣了三千兵去帮忙驻守。 怎么都不可能被攻破失守的。 讯兵低着头:“何刺史被绑了,及他的亲信们,松州耆望带着青壮打开了城门,迎接谢军进城。” 刺史何正义投了萧山王李弈,可底下的老百姓并不愿意。 谢辞抗击北戎收复河山,他们更愿意投谢辞而不是这个萧山王李弈。 松州也有不少的本地募兵和文武官吏,当地有郭大侠之称的耆望郭秉源,他多方奔走,秘密联系,最终促成了这件事。 直接把何正义药倒绑了,连同他的一干亲信,然后问明并看清楚底下的确实是谢军,迅速打开城门。 三千范阳军因顾忌何正义,并非驻守全部城头,而是在北边,好在领军校尉反应够快,察觉不对劲,迅速开北门撤走,才没有被汹汹奔至的北军瓮中捉鳖全歼。 讯兵低头,讷讷说完。 全场死寂。 李弈气血上冲,一时之间,眼前发黑,高大戴甲身躯蓦地晃了晃。 作者有话说: 很多事情,回头望去,有迹可循啊! 哈哈今天肥不肥!骄傲叉腰,哈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不二毛玻璃”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第119章 “谢辞,是你逼我的。” 二月初三, 谢辞率北军灵州部相州部开进松州城。 耆老望重、满城百姓,夹道相迎。 松州是大江南岸最古老的城池之一,临水望陆, 交通枢纽,一块块青砖垒筑而成的巍峨城墙, 旧的坏了补新,新的又变旧了, 唯一的相同的就是亢实坚固。城头上的箭楼、瞭望塔,直通城门的阔大青石板大街, 鳞次栉比的高矮民房店铺, 清一色的历经岁月的厚重古朴和繁华。 松州人口八十万,自城门外的五里亭伊始, 倾巢而出, 泱泱夹道, 一直至城门,他们远远望见招展的旌旗,骑兵和步兵列队缓缓而行, 坚硬的黑色铠甲, 一个个相等的距离, 无声威肃, 人群骚动起来, 笑声欢呼声和掌声不绝于耳。 很多兵士激动自豪油然而生,都下意识挺直了腰背, 让自己看起来更威风一些。 谢辞策马徐行在诸部的最前方,秦显梁芬秦永庞栎等将紧随其后。 只见为首一俊美威仪的青年将帅, 黑甲蓝披, 目若冷电威风凛凛, 松州的耆老望重并率先进城布防大将张慎已等在城门前,张慎笑道:“这就是我们谢帅。” 张慎冲谢辞一抱拳,谢辞颔首。 耆老望重们已经快步迎了上去,纷纷俯身见礼,谢辞立即翻身上马,将最前几排的都虚扶起。 为首的正是郭大侠郭秉源,是个四旬年纪方口阔面身材敦实的中个男子,一身簇新的褐黄色右衽武士服,他抱拳笑说:“我们松州百姓仰慕谢帅久矣,今日一见,果真人中龙凤军威赫赫,如从前所想一模一样!” 大家都很激动,有些年纪大的,想说话但情绪太激动了好几回都没说得出口。 谢辞抱拳:“感谢诸位今日之信重,辞定不负汝等望!” 他郑重说道。 又转身,冲夹道相迎的百姓们,气沉丹田,大声说了一遍。 当场,欢呼应和声如海潮一般,一瞬间就奔腾翻涌了起来。 这一刻真让人心潮澎湃,别说谢辞,就连他身后的秦显梁芬张慎庞栎等将都不禁面露激动之色,他们在外一贯都保持严肃雷厉风行的形象以统兵的,此时此刻,个个都无法抑制动容,左右环视。 即使流尽鲜血、负过不少的伤痕,此时此刻,都是值得的。 谢辞对左右颔首致意,郭秉源等耆望分开两侧,坐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好!” 谢辞翻身上马,后面的小将们校尉们下马腾出马匹,牵上前来,郭秉源等人也上马,就连白发苍苍原来要扶到里面坐轿子的耆老,也不愿意了,在兵士和小辈的搀扶下硬是爬上了马背。 他们在前领着,迎着谢辞并谢辞身后的大军,在全城百姓的夹道相迎之中,开进的这座南水大城。 …… 松江泯水一线大捷之后,通往江南腹心的水路进军通道俱已打通了。 休整了七八天之后,谢辞正式向东挥军。 他兵锋所至,陇西高氏、闵氏,西南平氏、简氏、和徐淮南下的乔氏、吕氏、王氏,都先后投降或者跑了。 他们的兵不多,多的一两万,少的也就几千家兵,但对士气的影响是巨大。 谢辞大军已经越过田黄川,兵锋抵达宁州之南了。 这是江南腹地的边缘,一旦再失守,谢辞将鲸吞并整个江南,再挟大胜掉头转向荆南,将大获全胜。 江南荆南,谢辞已经占据三分之一,并且牢牢卡在两者交汇的关键位置上。 偏战况急转直下,连续两天的投降和卷跑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李弈如今身处南军大营,谢辞位置卡得非常好,南军无法遁入城中让谢军打攻城战,双方目前屯兵于湖区和田黄川后的天丘山地一线,遥遥对垒。 刚刚又一个投降消息送进来,中帐之内,气压简直沉凝到了有如实质一样的压抑。 李弈端坐帅案之后,一动不动,脸色黑如锅底。 尉迟林大恨,再三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霍地站起来一脚踹倒面前的小几:“这些杂种!!气煞我也——” 是真的恨极,要不是长孙氏高氏等,松江泯水一线大战他们绝对不至于败得这么惨,但凡他们一边少跑一个,张界池广兴赵悉也不至于战死。 这么多年同袍,出生入死,说是异性亲兄弟也不为过,在场的,没有一个不伤心愤慨的。 但除了愤慨难过,还有对战局的沉甸甸的忧虑。 现在很明显,战况急转直下了,五五对峙绷不住了,谢辞大军彻底占据上风,步步紧逼。 谢辞其人,作战风格既慎又悍,奇锋频出,天生的战场统帅,他显然是不会犯重大的战事失误让他们获得可趁之机。 还有张界三将的战死,仅剩尉迟林三人,从前六将维持撑起局面的不过仅仅够,现在失去三人,后续只怕捉襟见肘了。 种种眼下困迫,种种不好的前景,不是范阳军不勇,是真的被拖后腿拖得很厉害。 尉迟林粗人憋不住,大骂这一声打断沉默。 李弈的神色不禁狰狞了一下。 然就在这个时候,守帐的近卫副统领林准撩帘快步进来,禀:“朱将军和几位罗将军过来了。” …… 战事到了如今,对前景困兽和焦虑的当然不止李弈一方。 能投降的,能见识不好就跑了的,都是小势力。剩下的诸如朱照普、罗治叔侄、江南五大族的萧氏、蔡氏、袁氏、卢氏和姜氏,这些要么本身就是大军阀,要么老巢族地本身就在江南,是没法跑的。 这些人,在此情此景,敌军压迫之下,反而高度团结在一起了。 战况环境恶劣,他们必须想出一个办法反败为胜。 再不济,也得先遏制住谢辞这士气如虹的势头。 朱照普来之前,已经通知了其余人的,罗治叔侄来得最快,袁氏卢氏和姜氏随后赶至。 朱照普和蔡和基已经商量出一个好办法,朱照普冷冷道:“他谢辞不是有民望,上下一心么?好!我们就从这里入手!!” 朱照普冷笑道:“驱赶贫民,作为我们的先锋军,顶在最前头冲锋!看他能如何,杀还是不杀?!” 杀,谢辞的神坛就崩塌了。 不杀,他必大败!! 朱照普一把推开军事舆图,上面大大小小的红黑箭头,他一点目前两军所在湖区天丘山地区域,这是接下来的战场。 贫民,五万够不够?不够是十万! 江南有是手无寸铁的贫苦褴褛蚁民! 将他们捉拿,驱赶上前线! 这一次,朱照普已经下令将荆南所有的火.药和桐油全部调往江南战场,竭尽全力,背水一战! 让贫苦渔民捆上火.药包,满满驱赶上战船,船上装载尽可能多的火柴桐油,这季节就是东风,来得刚刚好,乘着风一股脑乌泱泱往北军的战船阵冲过去,看北军敢不敢射杀?! 尽数射杀的话,谢辞的民望就完了,麾下将士恐怕也受不了。 而不射杀的话,君可曾闻火烧赤壁连环船?! 一旦成功,战船水兵焚毁殆尽,谢辞的水师就完了大半了。 至于陆战,更加简单,将这十万八万贫民驱赶在最前线,看谢辞大军杀不杀?! 不杀,他们可就要杀过去了?! 朱照普双目凌然:“此策若顺利,谢辞至少民望尽失,甚至我们还将立即反败为大胜!” 他霍地站起来,神色有一种狰狞的畅意。 萧氏、蔡氏等江南五大族,还有罗治叔侄,纷纷面露大喜,拍案而起:“没错!没错!!好计策啊!” 成功率非常之高啊! 气氛一下亢奋起来了,这些人,没有一个把贫民性命放在心上的,视之如蝼蚁贱民。 田间唐汾等人一听,面色丕变,彼此相视一眼,不禁沉默下来。 上首李弈一怔,饶是他满腔不忿沉沉,剑眉也不禁蹙了一下。 朱照普看得分明,于是他说:“殿下考虑一下,我们先去把人准备上了。” 他把话说完,坐了一会,招呼众人一声,蔡和基等人立即跟着出去。 大家分头准备去了。 …… 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兴奋的话语渐去渐远,帐内安静了下来。 日暮黄昏,连续七八天的春雨过头,太阳又重新露头,斜阳照在褐黄色的牛皮大帐之上,室内有些潮,也有点闷。 大家左右对视,不由讷讷,尉迟林憋了一会儿,小声说:“咱们真的要这样做吗?” 他是个武夫,但都有些不安,事实上在场人都是,但大家又深知,再不挽回战局,就彻底败北了。 大家忐忑着,俱抬头望向上首的李弈,等待他拿主意。 李弈日前的大战里,也负了点伤,春日潮湿,伤口有些反复,他卸下上铠,上身此刻仅穿一见深紫色的潞绸外衣,微微泻开领口。 今日之前,李弈从来未曾想过,有朝一日,他竟会面临这样的抉择。 一刹,他捂了捂额头。 他也没有坏透芯,霎时,他脑海浮现的是当初西北战场一幕幕,他和顾莞联袂为云北大仓奔走,热血奔腾。 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蒙上一层阴霾,触及底线了,一刹如钟鼓重击,心跳得很快很重,呼吸变得粗重,天人交战,怎么会这样?! 他咬紧牙关。 但,但他真的不想败! 他从四岁流放,徒步西北,父母惨死,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时今日。 “我不能败!” “我不能败——” 过去种种,眼前翻涌,李弈眼眶潮热,泛起青筋,他霍地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厉喝。 所有人不禁一默,艰苦至今,死了这么多人,谁又想败了,下意识紧紧攒住拳。 李弈也分不清热汗还是冷汗,反正刹那之间,他浑身上下有头到脚都浸出了一层的潮湿,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战栗感。 但被逼到今时今日,过电一般的战栗之后,最终心中的天平还是“哐当”一声! 他把心一横,俊美的面庞露出了一刹狰狞之色。 他哑声说:“谢辞,是你逼我的。” 短短十数息,变得异常暗哑的嗓音,但李弈的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了。 他慢慢说:“按朱照普说的做。” 昏黄的帐内,李弈慢慢抬眼:“要慎防后方,不能让顾莞等人伺机破坏。” 他异常的聪敏,已经想到后续了, 阴云被吹开,笼罩着半边天空,一般斜阳一般暮沉,中军大帐,被阴影笼罩住了。 李弈那张俊美无俦的面庞在染上一层阴霾,他慢慢地说道。 …… 二月初十,江南发生了一件大事。 无数贫民男丁被无故捉拿,驱赶着往天丘山地和湖区大战场方向去了。 江南那么富庶,贫民多吗? 多,很多很多。 江南水网密布沃野千里,有蚕有丝,但田不是佃农的,桑山和蚕坊丝厂的收益也贫民没有多大关系。 江南天高皇帝远,却是国粮仓地,国家重视遣送各种官员,官绅盘根交错贪婪侵吞,早已胶着了一般,田很多地很多,但都不是原来的农户的,昔年神宗年间十户农籍,如今还拥有田地的平均一户都不到。 那田地丝农渔民等等都到哪去了,他们还干着呢。子子孙孙,田越种越少,到最后成为佃农,卖儿卖女卖自己;没卖的,苛捐杂税徭役一年比一多,渔民没吃上多少鱼,贩盐的走破了草鞋,家里孩子饿死却很多,吃不了一口的咸食;纤夫力工每天拉船挑担,瘦骨嶙峋一日一餐。 江南贫民很多很多,他们日子并不比北地好多少,只是他们运气好一点,没遇上干旱,没有一死一大片,苟延残喘地活着。 以萧、蔡、袁、卢、姜为首的大大小小江南世族士绅,一任任地和地方官员勾结在一起,盘根交错,雁过拔毛,在这里,他们就是地头蛇,土皇帝。 这一天,无数贫民被驱赶着着走上街头田野,往西北方向而去,越过湖区,进入战场腹地。 衣不蔽体,褴褛肮脏,瘦骨嶙嶙,他们没有兵刃,哭着手足无措,被驱赶着成为了前锋军。 泱泱足有十余万。 江南贫民多,这一切只是发生在很短的几天时间内,但顾莞他们作为情报人员,第一时间就得讯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吃饭的勺子都掉下来了,捧着瓦碗站起来,“我靠!” 天啊!这是疯了吗?! 而气势如虹的谢辞大军,在面对这些茫然惊慌瘦得像骷髅骨头被驱赶迎着他们而来的贫民时。 大家不禁全部惊慌失措,天啊,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的将士,面面相觑,执着长矛大刀手,不禁往后缩了一下。 …… 所以接下来的一场仗,北军败了。 自南北大战开始以来,猝不及防的之下的第一次战败。 谢辞紧急下令,退守至田黄川至东军大寨,屯兵暂守不出。 战事刚刚结束,水陆二师连连下令,稳住局面,双方再度呈僵持之势。 所有人身上的战甲尚且没来得及卸下擦洗,零星的阴雨和硝烟的焦黑灰色,一场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们吃的亏也不多,但所有人面色却前所未有的沉沉,没有一个人能笑得出来的。 谢辞怒得连手都抖了起来:“李弈!我要将你碎尸万段!!” 他一声暴喝。 谢辞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吸沉重得像喷火一般,神色甚至可以称得愤怒得变形了。 南方大军打破了战争默认的惯例,竟将贫民推上战场当先锋军。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全天下破口大骂。 然,这个沸腾的情绪并没有影响到江南骤变的战争阴云。 本来谢辞大军节节告捷,像松城这样的有很多,不少地方的百姓经兴高采烈的展望了起来。 但情绪鼎沸唾骂之后,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了,变得无声沉默,整个天下都在看着谢辞大军,看谢辞大军会怎么做? 南征的北军,北军的主帅,驱逐北戎收复山河的谢家子谢帅谢辞,一下子被架了起来。 一言不发,天下瞩目。 但对于谢辞来说,除了这十几万被推上前线的无辜贫民和民望以外,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他麾下八十万随他东征西走出生入死的将士。 陆路没有交战,而水师由于撤兵及时,战船焚毁不算太严重,但烧伤的兵卒去很多。 谢辞回营之后,第一时间刚去看去水战伤兵。烧伤是最痛最痛的,最容易溃疡感染的,一整个医营,多得都放不下,脸上手上大大的水泡和烧伤血口,痛得满床满地打滚的兵丁。 谢辞眼眶发热,在场随他一起去的的将领们,个个和他一样,都不禁哽咽哭了。 这些都是随他们出生入死的兵士啊! 谢辞肩负的还有八十多万的将士的性命啊,他们跟随他南征北战出生入死,把性命托付给他。 作为一个主帅,无论如何,都得把将士的性命放在第一位。 从医营回来了,谢辞愤怒得脸都变形了,恨不得立时将李弈朱照普萧达罗氏叔侄等等人生撕,一口一口吃了。 但更迫在眉睫的是,如今这个两难的局面,要怎么破? 谢辞没有中间的路选,要么进,要么退。 要么冲锋,不冲锋一直这样束手束脚的话,被钳制住,早晚要落败的。 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李弈彻底堕落,际遇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啊。如果这是太平年月或其他环境,李弈性格阴私的一面会被覆盖,说不定会成为一个被称颂的人,譬如西北大战的力挽狂澜。 但他正向阳面的那一部分,已经被彻底拉进深渊了。 回来再捉错别字哈,么啊~ 第120章 “快快,快起来,我们赶紧去接应他们!” 沉重又急促的纷杂脚步声踩在黑褐色的土地上, 一行人谁也没有再多说,看望过伤员之后,疾步折返主帐。 所有人都顾不上擦洗甚至裹伤, 一卷红色箭头和灰褐区域密集的江南作战舆图飞快摊开在偌大的长案上。 谢辞吩咐:“马上去把长孙元齐、高嶂、乔砚槐、吕旻、王颖之叫过来,快!” 这些都是先后投于谢军的陇西及江南小望族, 长孙氏起了这个头,他们见势不好, 已经先后投降。 谢辞现在的目标是尽快击败李弈,解除南方大军, 顿了一息, 接受了他们的归降。 谢辞深呼吸一口气:“现在我们唯有釜底抽薪。” 得到这个消息已经几天,反复思忖和商量过, 这局面实在太过棘手, 进退维谷前后掣肘, 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李弈后方起火。 到了这个地步, 李弈一干人等把江南的贫民已经逼迫到这等田地了, 前有松州为例, 他们唯一能考虑的, 就是让广大的贫民形成义军, 让李弈等前后仓促顾此失彼,如果再驱逐贫民做先锋军, 恐怕后方的反抗会更加激烈。 义军遍地开花。 将进退维谷的局面还回给李弈。 眼下这个棘手的难关才会迎刃而解。 顾莞这些天没闲过,她摊开他们这段时间竭力收集到的情报:“李弈和五大世家这段时间, 一直在全力扑杀反抗者的头领, 大大小小。” 谢辞和顾莞想一块去了, 几乎是得讯的当时,她思忖了短短半炷香之后,一边命人送急信回大营,另一边带着人火速深入江南腹地去了。 不足十天,兵分十几路得到了初步的消息,她赶紧掉头回大营。 江南有义军的基础吗? 是有的。 并且李弈和五大家族也想到这一点,正在全力扑杀,谢风谢海他们都没回来,正在试图阻止营救。 十天不到的时间,轻易就驱赶出来十数万的贫民,并且全部都是最能经得起驱逐的当年的男丁,简直就是随手一薅,就能薅出一大片来。 可想而知江南底层是怎么的一个水深火热情形。 底层贫民已经快活不下去了,反抗肯定是有的,并且在谢辞大军兵锋南下驻于大江北岸伊始,这些反抗如滚水下了油锅,一下子变得激烈起来。 谢家卫包括流云卫等经营素来不在南方,殷罗那边和这些骚动也无甚接触,他们想要完成这一件事,非得借助本土力量不可。 长孙元齐他们已经急匆匆赶到了,整个谢辞大军的高层臣将几乎尽数聚拢于此,乌泱泱的铠甲颊面焦黑染血,气势极之迫人,长孙元齐高嶂等人十分紧张,屏息急忙上前见礼,“见过殿下!” 谢辞懒得纠正他们了,立即叫起:“江南各处这么些反抗头领,有哪个是能力最强势力最多,最有可能迅速联络并拉起一支义军的?最好是在高县等地。” 来之前,公孙元齐等人已经想过叫他们什么事了,心里大致有数,略略思忖又商量一下,很快就回道:“窦夫人。” 窦夫人原是黄梁山脚缫丝女,幼时家系秀才之女,家有百亩桑田,可惜秀才爹在她三岁那年赶考,被构陷作弊夺取功名入狱死于监中,之后百亩桑田先后被侵占,她家一贫如洗,祖母母亲日复一日缫丝,瞎了眼睛却填不饱肚子,最后为了给她省口粮,生生饿死了。 她还有一个弟弟,也饿死了。 这个过程中经历的苦难就不一一细表了,她是因为五官底子看着好,被签做奴婢备用,这才活下来的。 但窦夫人并不想当奴婢,她逃跑了,最后不知从哪里学回来一身武艺,之后数十年一直在江南地区从事反抗事业。因她娘家姓窦,又自行绾起长发,故人称窦夫人。 她是江南地区活跃时间最长、先后兴起过反抗活动最多,经营也最深的反抗者头领。 刺杀过官员、建起过寨子,不过寨子后来没留存转为地下活动,给缫丝工佃农纤夫渔民等解决过很多问题,非常肯定已经形成组织了。 乔氏的族长乔砚槐立即补充:“但窦夫人已经被捕了,正押往天丘大营,等待萧达清醒过来后辨认。” 天丘大营,即现在的南军大营。 吕旻、王颖之纷纷点头:“没错,我们得到的消息也是这样。不过我们的不知道有没有真的窦夫人。” 长孙元齐说:“窦夫人刺杀了萧达三次,萧达认得窦夫人。” 这个窦夫人金蝉脱壳很厉害,曾经好几次以为成功消灭她了,但过后一段时间,她又重新出现,这才知道上次捕杀的并不是。 经过几次之后,每次成功捕获窦夫人,萧达就会先让人囚运过来先辨认真伪。 结果没一次是真的。 不过这一次,乔砚槐说:“这一次应该是真的了。” 因为窦夫人被捕的永州,是乔氏的势力范围之内。他才刚刚举族暂弃族地投降谢辞,消息还非常灵通。永州是窦夫人活跃的区域之一,这次遍地开花全力捕杀之下,擒获了十几个窦夫人。 但乔砚槐判断,永州的那个,应该是真的。 窦夫人等人的生存空间,不得不说,有曾经乔氏等小家族默契放纵的结果。当然不是因为正义,而是窦夫人等民间反抗势力一被彻底铲除,恐怕他们这些小世族,就会成为萧蔡等大世族下一步鲸吞的对象了。 双方互相利用,有些事情就变得瞒上难瞒下了,乔砚槐影影倬倬知道一些的。 顾莞就问了:“那为什么不能把她脑袋砍下来,再送给萧达辨认呢?” 乔砚槐立即摇头:“先前就是这样的,但都认错了。” 顾莞一听就明白,刺杀三次,一次险些就得手了,但再近距离,也只算惊鸿一瞥。 绘画工笔画像留底,再加上回忆,活人萧达能把她认出来。 但人头不行,会变的,尤其是没有零下十八度的标准冷冻保存条件的情况下,变色,变僵,变形,再加上石灰,又没了眼神和表情,萧达认不出来。 现在,长孙元齐乔砚槐等人已经投了谢辞了,不管从前怎么样,他们焦急不亚于谢辞等本人,绞尽脑汁只想北军获胜的。 乔砚槐他们先前利用眼线给谢辞带回来不少敌营消息,但都被李弈利落砍掉了,他们从前布置下的眼线剩不多了,但有关萧达的消息还是知道的。 长孙元齐说:“萧达伤势反复,前日深夜开始高热,我们如果要救窦夫人,恐怕得快了!” 高烧已经持续两天了,要么熬过去很快就能醒了,要么熬不过去就死了。 但不管萧达死不死,后者的话,那十几个“窦夫人”就会被全部杀死。 现在江南的反抗势力被李弈并五大世家朱照普等不顾一切代价全力扑杀,消灭了很多,这个窦夫人,是他们最好的选择;眼下贫民初初推上战场,李弈一方也处于仓促之中,正是破局最好的时机了。 要是没能抓住,北军恐怕将会卷入泥沼深陷其中。 顾莞和谢辞对视一眼,长孙元齐乔砚槐等人所言,和顾莞这边查到的都能对得上,他们说得显然是真话。 顾莞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窦夫人啊! …… 中帐简短的问话和商议,很快就散了,顾莞从内帐的后门出去的。 她冲大家点点头,和谢辞率先转身往里走。 两人很久都没见面了,但时间紧迫,直到现在也没顾得上私下说几句话。 谢辞一身重甲在身,还戴着头盔,他明显瘦削了一些,目光更加锐利,但顾莞更留意的是他笼罩着阴霾和沉凝的眉宇,以及消瘦了一些的面庞。 他眉峰凌然峥嵘毕露,瘦一点其实更帅,但顾莞并不愿意看到这种帅好不好? 顾莞挺心疼的,用黑纱布护掌捆扎的左手掌心轻抚他的脸,“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好,好不好?” 太阳已经下山了,帐内潮润的昏暗,外头纷纷杂杂,内里有一种沉寂的宁静,顾莞和谢辞额头碰额头,她柔声呢喃着。 谢辞用力点头,他深呼吸一口气,用力亲了她的脸颊一下。 谁也没嫌弃谁脏的,彼此身上的味道就是最好的味道,匆匆相视一个浅浅颊吻,彼此间无声的铁血和柔情。 很短暂很匆忙,就这么停顿一息的功夫,顾莞松开她的手,冲谢辞笑了一下,转身拉开这处隐蔽小门,无声钻进隔壁帐子后,快速离去了。 …… 谢平谢梓和殷罗的人都在忙着准备潜入敌军大营的事宜,顾莞出来的时候堪堪停当。 顾莞带着人,快速疾奔前往天丘大营,在天丘山麓,兵分几路再度汇合。 他们汇合地点是在天丘山脉的一处山腰之上,背后是苍翠连绵的墨绿色山脉,林木葳蕤,而目力所及俯瞰连绵近百里的南军大营。 那些贫民没有营帐,被驱赶到腾出的一处很大的大空地,挨挨挤挤的。 夜幕已至,看不清楚,只见黑压压的好大好大一片。 连殷罗露出愤慨之色,他冷冷哼一声。 “好了。” 顾莞也看了一会儿,她说:“我就不信了,老天爷会这么不开眼!” 按照盛极必衰衰极必起的国运规律,王朝的车轮已经滚到最底下了,怎么也该起来的吧。 谢辞大败驱逐了北戎,收复了朝廷大军,得到了中都的支持,整个大江南北天下江山,现在就差最后一哆嗦了,没道理这个坎迈不过去的。 反正,她是这么认为的。 她对救出窦夫人,总有一种莫名的坚定信心。 一行人披上南军的布甲,套了几层,因为南军好几种军服的,以备随时脱卸,最后披上一件蓑衣,蒙蒙细雨星灵纷落,他们快速往南军大营而去。 实话说,现在的南军大营的真的很严,但好在湖区边缘河道水网纵横,草木又多,虽说扎营会砍伐,但和北地秋冬那种一下光秃秃是完全不一样的。 南军大营占地广袤,他们废了好大的功夫,也总算成功潜进去,和他们的人汇合了。 能用的人还是有一些的,乔砚槐殷罗和他们自己的人也有些,成功汇合后,很快就弄清楚了窦夫人们被关押的方位了。 位于中军大营之外的一处栅栏监帐。 “诸位上官,要快些才行,那萧达似乎不大好的样子。” 军医一直没出来,白日还再叫了两个过去。 这人是乔砚槐的人,果然不愧是能确定窦夫人被捕的人,乔砚槐安的眼线是最多的,“守卫栅栏监帐得卫兵和高手很多很多,擅近着一律按细作处理,得怎么救?” 乔砚槐的人也挺焦急的。 殷罗淡声道:“这个问题不用你操心,好了还有其他消息吗?没有的话你先下去。” 顾莞赶紧冲那人安抚一笑,温声道:“你是个有功的,乔族长和你的功劳我都记着呢,断不会忘,你先替我们望一下风?” 那人露出几分激动之色,他也想谢军赶紧大胜啊,连忙应了一声,闪出去望风了。 “好了,咱们接下来要怎么办?” 顾莞问。 这守卫栅栏监帐得卫兵和高手,其实还好。毕竟李弈先前大幅度折损了大将和近卫高手,饶是他再是家底丰厚,如今这个处处需要人手的关键关头,人手也不会太富余。 贫民圈的大营、中军大帐、他的身边,还有萧达、蔡和基那边也多少分了些,去全力扑杀那些反抗者势力,既是领头也是监察,还有整个大营也分了不少人出去。 栅栏监帐的高手是多,但和李弈全盛时期还是有差别。 不过即便是这样,守卫程度也是顶阶的。更重要是的,栅栏监帐就在萧达营帐不足二百米的地方,李弈就在那里,李弈本身就是一个身手不逊谢辞殷罗的高手,再加上他身边的近卫。 “我看还是得兵分两路,一路引开李弈,另一赫拉路才能动手。” 这样的话,成功率才会上去。 那谁负责引开李弈呢? 顾莞说:“我来。” 当然是她,她体貌特征又容易被发现,和李弈他们又熟,更重要是她的身份价值。 没有足够的饵料,怎么能引得动李弈呢? 她和殷罗,一人一队,兵分两路。 殷罗撸了撸袖子,深呼口气:“行,你去吧,小心点。” “嗯!” 顾莞用力笑了笑:“我二表哥还没给我回过信呢,也不知是不是当垃圾丢了,我得回去写封信骂骂他。” 殷罗说:“你写吧,但他生气了不关我的事。” “他总不能回来揍我啊?” 两人一边说,一边飞速卸甲改装,顾莞给殷罗一行的易容稍作调整,而她自己也是。 不易容太虚假了,李弈这人城府极深,你得做得更复杂更深更不经意对方才会相信。 她把层层叠叠的布甲卸下了,里衣外仅穿一套,挑的是荆南军的,除了肩垫和腰围,其余布甲都不要了。 两人各自带着人,一先一后,出了这处普通兵卒的营帐,很快混进餐车和巡逻队,没入夜色之中。 …… 萧达的帐内,李弈已经连续待了三天。 如若有必须离开处理的军务,他就去隔壁处理,其他的就在的萧达的帐内处理。 因为萧达目前还不能死! 李弈面沉如水,厉声:“必须救活他!” 他的心腹府医和军医一头一额的细汗,但也只能咬紧牙关上,萧达高热再起,折腾了两个时辰,才终于勉强按了下去了。 但人还没醒。 李弈在帐内不断的踱步,脸色阴沉得拧得出水来,帐内不停有人进进出出回禀扑杀各地反抗势力的进展。 李弈不断吩咐下去。 他心里是极不悦的,他知道江南五大族盘踞已多年,但也万万没想到他们做到这种地步,贪婪太过,不懂得留一线的道理。 这是一种极愚蠢的做法,与李弈一贯的行事作风相悖逆。 以后这五大家族,是必须要解决,过度贪婪的人,没有被驾驭的价值。 但这是以后的事了。 李弈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他就不能丑陋地失败! 这时候,外头传来急促脚步声,近卫副统领林准匆匆挑帘进来,飞速在李弈耳边禀了一句。 “你说谁?顾莞?” 李弈立即挑起眉头,顾莞出现得这么巧吗?“怎么发现的?” 他颇怀疑,立即想到了那十几个“窦夫人”。 不过萧达还没醒,谁也不知这里头是真货还是假货,倘若是假货还得加紧追捕,李弈和谢辞顾莞都是聪敏过人的人,几乎都想到一块去了。 营中值得怀疑的地方还不止窦夫人这块呢。 但林准说:“是田先生发现的!” 事实上,如果不是今天田间临时决定去贫民圈一趟,吩咐人撑起布帐挡雨,是不会发现顾莞的。 身材一米六五不算矮了,很多兵卒也就这个高度甚至不够,但稍稍修长的身段和步姿,惊鸿一瞥无意对上的眼睛,后者立即就闪入贫民当中。 田间是见过顾莞的,并且很多次,这样生机勃勃的又洒脱自信的眼神,别说女人就算男人里头也没见过,田间和她无意中视线一碰,立马认出来了,脱口惊呼:“是顾莞!” 而事实上,贫民也正正是慎防谢军那边接触的重要对象之一。 真的是个凑巧的事。 “那边已经在追捕了,顾莞一行正往湖区和陵水方向急遁而去。” 李弈霍地站了起来,心念电转,他立即吩咐:“你亲自去,立即将所有疑似窦夫人全部杀死!” “一个不留,现在就去!” 李弈快步而出,连马都没用,立即一个纵掠飞跃而出,闪电直奔平民圈往湖区和陵水的方向。 他身后的近卫首领李奇循火速跟上,其余五六名近卫也是,剩下的立即翻身上马,跟着冲了出去。 …… 东大营往东南的一大片营区顷刻大动了起来。 伍长什长顷刻清点并辨认手下的兵卒,确定无误后迅速拉出来并前往前方校场集结,期间百夫长带个十个什长一起一一检视,再度确定无误没有易容。 这一片营区很快被清空了,混乱了一阵,很快变得有序起来,迅速剔除了想胡混其中的人,怀疑者就地格杀,断绝顾莞他们想混进入的空间。 顾莞离得远远,望见李弈,终于确定他过来了,她当即掉头:“快走!” 她已经在谢云的背上了,身后谢风谢平谢梓等人,一行人离弦的箭一般的已经清空的营帐外左穿右插,飞速急掠。 无论如何,窦夫人那边交给殷罗了,他们的现在要做的是保存自己,只要跳进陵水中才有顺利脱身的可能性。 一路上真的非常惊险。 李弈亲自出马,还有李奇循林准等,高手比他们这边还多得多。 李弈的亲部已经领命,迅速拉开一个大圆弧包抄推进整个清空区域。 箭兵已经上阵的,沓沓的奔跑和马蹄声,格拉拉弓箭拉紧的声音如芒针在背。 好在清空范围很大,最开始的前半段路,李弈一直未能锁定他们的具体方位。 但很快! “在那边——” 亲部的包抄随着推进越来越近,人手一个火炬,逐渐将蒙蒙细雨的营地看得清晰起来。 远远似乎有一道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东营大将尉迟林暴喝一声:“在那边!!” 他提刀策马冲上去。 李弈一行顷刻调整方向,往这边飞掠而来。 最危险的时候,顾莞他们和李弈相差就几十步的距离。 追到这里,顾莞一行再度失去了踪影。 李弈怀疑她就躲在附近,于是他停了下来,其他人冲出去继续追,而他刹住脚步。 紧随其后的的李奇循十几人也是。 夜已经深了,黑魆魆的,索索的微雨声,风吹得草茬根子和帐帘在不断拂动。 李弈站定,他那双锐利如冷电般的眼眸,慢慢巡睃而过,周围除了风声雨声,再无其他声息。 他缓缓踱步:“顾莞,我知道你在。” “如果你现在出来,我能留下你一条命,否则……” 顾莞等人尽全力伏低身,贴在帐篷背后和一丛及膝高的茅草茬子之后,脸上似乎有什么爬虫爬过,但她一动不动,连眼睑也没动一下。 汗水沿着脸颊落下,她尽力调息放轻呼吸,用手捂住口鼻。 好久不见,李弈变得不少,那张英俊无俦的白皙面庞因为连日没怎么阖眼,蒙上一层晦暗的色泽。那双曾经在阳光下湛亮而深邃的眼睛,此刻幽黑不见底,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凌厉和阴霾。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但那种矜贵清雅感不知不觉消失,取而代之是一种阴沉冷厉。 嗓音也是。 顾莞一动不动,紧张侧耳听着外面,但心里不禁叹了口气。 从前她对李弈的评价,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坏的人。 当初自清水河谷她和李弈一路并肩辗转云北大仓再奔赴中都,好不容易才求得冯坤出手挽救的西北战场。 顾莞并没有忘记当日的情景,以及那个临危机变的英俊男子。 但今时今日,他已经走向另一个极端了。 多少,还是有些怅然感慨的。 不过顾莞也没多想这些,因为李弈往这边走过来了,那不轻不重的军靴落地声音,沓沓沓沓,一步一步,仿佛踏在他们的心脏上。 所有人,心弦顷刻绷紧了。 一动不动。 雨水淅沥沥落在他们的头发上和身上,李弈走到隔壁的帐篷他,他缓缓转身,巡视良久,又踱往了另一边。 但谢云听力最好,他一直侧耳数着李弈的步伐和走位,他很快发现,李弈可能真的直觉顾莞就在这里!他全部都巡过,没有一点漏下的! 正当李弈走到另一边的尽头第八个帐篷,一顿,正要回转之际,谢云突然伸手捉住顾莞的手。 顾莞几乎是秒懂,她一个口型:“走!” 人已经一点地,扑上谢云的背! 她现在身手已经很不错了,很能胜任情报头子的工作,但这等高手过招的千钧一发,差一点点距离,就是生与死的区别。 快,快,快! 荀逍在外面等着接应他们,只要冲出去,至少添一个顶级高手了! 霎时一动,顾莞这边七个人,闪电般飚了出去! 几乎是同一时间,李弈李奇循几人霍地转身,李弈厉喝一声:“在那边!” “追!” “能生擒生擒,”李弈眉目一厉,这个顾莞也是个相当了不得的人物,他厉喝:“不能生擒就地格杀!!” 呼呼的风声一下子起来了,顾莞一行彻底暴露,身后急速的衣袂掠动声,马蹄疾奔包抄,你死我活,李弈抬手就一支袖箭激射而至!谢云舍不得放过一点滞速,在半空竭力一侧身,袖箭擦着他的肩膀刮过,割下一大块的皮肉,登时血流如注。 顾莞立即回头,回了一支袖箭!。 李弈偏了偏头,避开。 贴身佩戴的袖箭不淬毒,但接下来毒镖叮叮当当呼啸而至,还有带着燃烧火油的箭矢,箭兵的包抄越来越接近了,格拉拉拉开长弓,嗖嗖嗖激射而至。 身边的帐篷迅速点燃,顾莞他们万分惊险,但好在火光也给身后的大批追兵带来一定阻碍。 但李弈等人穷追不舍,并且越追越近。 他们背对着对方,虽然不断还手,但终究要吃亏。 距离一点点在缩短,好在最后的关头,一道灰色的身影急掠而至,流星镖天女散花带着疾速的劲道直奔最前方的李弈李奇循。 荀逍来了! 他见势不对,顾不上遮掩,火速带着人冲进来接应!他靠身手硬冲进来的,好在冲了不远就是清空区域,他全速狂奔。 荀逍的身手比谢云还要胜过几分,有备而来,全力一击,破空凌厉,李弈李奇循等心头一凛,顷刻刹住一闪全力避开和格挡。 趁着这个空隙,荀逍一把接过顾莞,顾莞立即跳上他的背,搂住脖子,荀逍闪电般捞起中毒的两个人,暴喝:“快走!” 他们倏地转方向,往东边狂奔而去。 最终他们终于抵达的茫茫大湖,“嘭”一声跳了进去。顾莞一入水,就如同一尾游鱼似,火速扯住最近她的中毒两人和荀逍,一蹬水,倏地就往下深潜进去。 荀逍跳水前,先一步把谢云他们扫进去,他们四个是慢了半拍的,但顾莞水性可以说是当世一流了,在场没人及得上她的,她带着人一个猛子深潜,身后的箭矢“嗖嗖嗖”激射而入,但被水流所阻,堪堪地,勉强没有射到他们。 头顶“嘭嘭嘭”不断追兵跳水,但出营下水了就不一样了,对方的优势大幅度消失。顾莞匆匆一扫,迅速找了个方向,急潜了半炷香时间,期间换气两次,最终,他们终于摆脱的追兵。 一行人几乎是脱力地爬上水,然就在他们冲上水面的一刻,忽听见远方若有似无的“嘭”一声烟花爆响的声音。 他们赶紧往西边南军大营方向望去。 只见远远的夜空,升起了一朵艳蓝的烟花。 ——他们和殷罗带队那边有约定,殷罗一旦找到了窦夫人,并有一定把握脱身离开的情况下,就放烟火。 轮流吸引注意力。 怕顾莞这边太凶险了。 …… 湖边的李弈,骤然听见烟花爆响,回头一看,勃然色变。 他心头咯噔一下,厉喝:“马上回去!快——” …… 而在北军大营。 谢辞一直紧绷着,终于等到了艳蓝烟花,心总算稍稍一松,但未松全,他很担心顾莞。 谢辞霍地停住脚步,疾声道:“探,快再探!” …… 大湖边的黑魆魆的水草边,顾莞他们费力爬上泥泞的岸边,一见烟花,登时大喜过望。 顾莞赶紧一撸脸上的雨水:“快快,快起来,我们赶紧去接应他们!” 一行人立即跳起来,往北边冲了出去。 殷罗你顶住。 这就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是王朝官府强势的时候,这些人都被通缉被杀,但到了一定程度,星火点点很容易连成一片的。 很幸运,基础还是有的,并且已经比较成熟。 啊啊阿秀来了,昨天的虫还没捉,等会一起哈哈,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宝宝们~ (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这两天给文文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柑橘我都爱扔了1个地雷 sasa扔了1个地雷 ^ 以及所有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 120-125 第121章 这个贫民先锋军的局,终于被他们给破了! 再说殷罗那边。 他在巡逻队中举着火杖接近栅栏监帐, 抬目打量眼前那一圈圈拒马和铁蒺藜链子环绕的监.禁区域。 守卫非常严密,有五名高手身穿甲胄率着亲卫军环绕圆帐几乎达到了两步一岗的地步,水泼不入没有任何漏洞。 但就在这个时候!远处萧达帐篷猝然“啪”一声, 冲出来两队人,一队闪电般直奔东北方向去了, 转身不见踪影;而另一队只有一个人,快步往栅栏监帐直奔而来, “锵”一声拔出长剑。 那五名高手立即分出两个迎上去,双方一交谈, 顷刻掉头。 殷罗倏地抬目! 他毫不犹豫, 一挥手。 一阵夜鸟的簌簌扑翅声影,就在那三人掉头的顷刻, 殷罗斜前方在栅栏监帐的另一头, 骤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啸声!紧接着“嘭嘭嘭嘭”扔进了十几个添加硫磺牛粪松脂等物燃烧后会产生大量刺激性烟雾的牛皮弹。 这个松散的包裹扔进去之后, 顷刻扑簌簌往外冒出黑灰色的浓烟。风一吹,顷刻弥散,时值深夜。刹那就笼罩在一片极刺激的无名雾蒙当中, 很多亲部兵士立即被呛出了眼泪鼻涕。 殷罗一跃而起, 闪电般的软剑出鞘, 眯着眼腾身一掠就冲进了栅栏监帐之中。 林准立即掉头迎了上来, “快!进去杀了她们——” 殷罗这边有将近二十人一队, 事发一瞬,顷刻从远近四方冲了进来, 一下子拦截住了这些高手。 殷罗剑气纵横,暴起厮杀了七八着, 逼退林准, 闪电般急掠割开帐篷冲了进去, 里面已经杀了七八个,一地的鲜血尸首,殷罗倏地转头:“谁是窦夫人?!” 他身影高瘦,声音冷淡,一看就是个不好接近的人物,而他身后锐风呼啸,殷罗一突破帐布,后面轰一声全部往这边急冲。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一直站在后方最边缘的女人盯了他一眼,倏地冲了出来。 “是我!” 殷罗已经转头,对上一张风霜褐黄已见鱼尾纹面相平平无奇身材矮高壮如村妇,但却有一双炯炯有神到目光锐利的眼睛。 殷罗丢给她一柄匕首,一提她的衣领,闪电般掠了出去。 林准已经暴喝一声:“放响箭!” 站在栅栏监帐最边缘的一个校尉,立即从怀里取出一枚响箭,殷罗举起左臂,“嗖嗖嗖”,连发三支袖箭,将他和手中的袖箭一起钉在了地上,响箭连续折断三支,已经没有了,殷罗这才离开。 烟雾弹给他们制造不少的便利,彻底燃烧后烟雾弥漫极其呛人,栅栏监帐正处于激战,但殷罗已经抓紧时间闪身出了出了栅栏区,很快就找到了贴在帐篷最边缘的窦夫人。 殷罗的手下赵程和她在一起,赵程已经扯下一层布甲给她匆匆套上了,殷罗和她对视一眼,殷罗道:“走吧。” 赵程留下来,他们搞声东击西,但林准一点都没中计,眼睛火辣辣的感觉还没褪,他快速遣亲兵往李弈那边快马报讯,率人精准盯着殷罗急追。 要不是殷罗本事过硬,怕是根本脱不了身,为此这几年在范阳军中埋下的绝大部分暗桩眼线,殷罗都几乎全部使了出来了。 一脱离中军大营的核心区域,殷罗喘息着,立即命人放了烟火。 “嘭”一朵巨大的烟蓝烟花在半空爆开,照亮了一整大片的营帐区域,两边的人脸映泛蓝泛蓝的,后方的追兵也顷刻看清他们的具体位置。 殷罗厉喝一声:“走!” 一前一后,离弦的箭一般冲往前去。 …… 百万军中硬抢人,这一着声东击西真的是使的险之又险,两边负伤中毒的人都很多。 但总算把人硬抢出来的。 顾莞他们留下中毒和重伤员,绕道往北方快马狂冲而去。 一行人堪堪在南军大营最外围的处与殷罗等人迎头碰上,这边已经火光一片,为了脱身,殷罗可算是使劲浑身解数,浑身浴血,连原来后备的火攻也使出来的。 藏在南军大营之外还有殷罗私下提前安排的人,一见到蓝色烟花,立即上来一次硬攻,为此整个南军大营的防御警报都拉响了。再声东击西冲进来一拨,放了几十支带着桐油的火箭,雨已经停了,射穿帐篷的箭把帐内点燃了,火光引起警戒和骚动一片。 殷罗他们这才借着这个机会,险险脱身出来了。 兵分两路都全力以赴,缺哪一边都不可啊! 看见一身南军军服的顾莞一行冲了过来,双方在山边见面的,殷罗一见她,心里不禁松了一口气。 顾莞直面李弈一干高手,他其实很担心她回不来的。 居然毫无无损,还不错。 “走!我们的马在那边——” 顾莞第一眼就望见殷罗他们中间的那个中年女人了,登时喜上眉梢,她清喝一声,快走快走,殷罗一行浑身染血脱力的人很多,赶紧上马,快走。 来到这里,终于上了轨道了,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以最快速度奔到他们最近的一处藏马地点,或两人一骑,或一人一骑,连连抽鞭飚了出去。 终于在一个多时辰之后,彻底摆脱了身后的追兵。 这个时候,顾莞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跑哪去了,但无非就是江北一带的山地和丘陵,后半夜,人高的茅草索索,似乎已经嗅到的江风的味道。 顾莞他们在一处小溪边停下,大家喘着气,翻身下马,处理伤口的处理伤口,俯身洗一把手脸的洗一把手脸。 顾莞把脸和手洗了一下,揉了揉左脸颊摔青的地方,她终于有空打量一下这个窦夫人以及对话了。 是个相对厚实高壮的中年女人,面相平平无奇,大手大脚,仿佛农妇力工一般的褐黄皮肤,这样的女性,底层偏上一点的不要太多,难怪萧达一直都抓不住她。 但她此刻腰背挺直,双足微分站着,眼神很锐利,审视看着顾莞等人。 溪水潺潺,风声索索,顾莞听到虫鸣鸟叫,就只不知道,他们大营上下的将士,什么时候才会再有心思欣赏这和北方迥异的江南夜色? 顾莞微笑:“窦夫人?你好。” 窦夫人没吭声,她一身灰褐涩的旧麻布衣,这是她被捕时的衣着,但她一点都没有落魄狼狈的感觉,她身手不错的,一路跟殷罗等人也没有掉队。 顾莞在打量她,她也在用审视的目光打量顾莞及她身后的人,回到顾莞身上。 顾莞面带微笑,脸上的妆容已经被雨水汗水和血水弄得乱七八糟,她索性洗了,露出白皙的面庞。柳眉杏目,很年轻的姑娘,月光下她皮肤白得发光似的,左脸颊磕出来的一块淤青看起来特别明显。 “其实,我们的目的想必是夫人也是知道的?”顾莞说:“北军并不愿意杀死贫民,想必夫人为了奋斗半生,也很能理解这一点。” 窦夫人盯了她们半晌,顾莞微笑,须臾,窦夫人移开目光,她看着呼呼江风下起伏的草浪,蓦地转头看过来:“被驱赶上战场的贫民,大多来自于宜州奚州还有和州一带的瓮县珉县高县等地,我们遁离李贼大营,想必他们的家眷将会立即遭遇抓拿和扑杀。 眼下李弈做的,还不是最绝的呢。 还能更绝。 时间不多了。 窦夫人说:“有两个选择,第一个,你们冒充李贼的人,把那些贫民的家眷杀了,牺牲一部分人,取得最好的效果,激起民愤,也让那些被驱赶上战场的贫民摆脱掣肘和牵挂。” “第二个,就是煽动他们,豁出去,凝结成义军,反抗李贼。同样也可以让战场贫民摆脱掣肘和牵挂。” 窦夫人不动声色,却锁定了顾莞一行的神色微表情,尤其是面前的顾莞。 顾莞一笑:“当然是第二个。” “我们都说了,我们并不愿意伤害贫民;我们从最开始走到现在,初衷正是海晏河清救万民于水火。” 顾莞笑了:“是不是很假大空,有些可笑?” 顾莞耸了耸肩,用带着笑的语气调侃说的。 但窦夫人却没有笑,她深深地看着这群人,许久,“希望你们不要让我们失望!” 窦夫人蓦地收回视线,从头顶抽下发簪——这是一个荆条,荆钗布裙的那个荆,折下来用着有些时日了,上面的凹凸磨得有些平滑,但这很明显就是一条随手折的荆条。 这条平平无奇的荆条,连搜身兵丁检视后都扔回去了,窦夫人一个旋转断开两半,却露出半截灰黄色的蜡纸来,她把荆条扔给顾莞。 顾莞接过,抽出来,展开一看。 窦夫人道:“这是我们在巩县大营的人手。” 巩县大营,即是南军的粮草大营,足足八十万大军长达一年的粮草。 比如今中都的存粮都还要多。 搬运军粮少不得民夫,李弈和五大世家朱照普那边不可谓不谨慎的,人都是五大世家筛选再筛选,分很多个环节,谁也不能过界。 但谁也没想到,窦夫人一点一点,已经将很多环节都打通了。 方才窦夫人的那番话,其实顾莞有预感是考验,当通过后考验后,奖励却比想象中要丰富太多了。 窦夫人说:“江南还不缺粮食,但巩县大营一旦被焚毁,对李贼大军士气大打击。” 她说:“宜州奚州还有瓮县珉县高县等地的贫民家眷交给我,巩县大营就交给你们了!” 宜州奚州还有瓮县珉县高县等地的贫民家眷,正是顾莞此行最大的目的之一,被驱逐上了战场的那大批贫民的家眷。 窦夫人自己就能搞定。 但她折损了不少人手,巩县大营便交给顾莞那边。 江风呼呼,潮润又芬芳,这是江南特有的气息,窦夫人十多年前曾信任过一次,结果寨子没了,差点还把命都填进去。 她一向非常忌讳这些带官方色彩和招安的人事。 但如今她年过半百,她一生为之奔走的贫苦阶层已经到了比黄连还苦的绝境。 窦夫人再度选择相信一次,也可以说是拼一次,她无儿无女,有生之年,希望豁出去为底层挣出一条活路来。 顾莞立即道:“这个没问题,呃,宜州奚州那边的事,大概需要多久?” 窦夫人道:“很快。” 很快就是多快? 殷罗一直抱剑在旁边听着,这时候说:“我和她一起去。” 这有监视之意,窦夫人哼了一声,淡淡道:“随你。” 顾莞和殷罗视线触了一下,好,那窦夫人那边就交给他了。 殷罗办事,她放心得很。 “行了,那我们这就动身吧!” 必要的话都说完了,大致问了问粮草大营的事情,顾莞管过这个的,一听就了然于心,省了窦夫人很多口舌。 于是双方很快就分开了,伤员带着中毒的先折返,其余无伤和轻伤者,立即就动身了。 顾莞连下了几道急令,秘密让谢风谢海赶紧回来,一人一边,一边跟着殷罗,另一边马上来和她汇合。 …… 局势很快开始明朗了。 这个窦夫人比想象中要更厉害多了,她和李弈那边抢时间,她抢赢了。 前头由于宜州奚州等地是五大世族的腹心之地,正正位于南军八十万大军保护之正背后,谢辞是没法往这后面伸手的,限于场地和被驱赶上战场的贫民情绪等原因,后者的家眷依然留在各自家中。 短短三天之间,李弈那边第一时间就遣人直奔宜州奚州等地来了,但已经晚了,窦夫人连夜折返潜入宜州奚州等地,谢辞没法往这里面伸手,但她可以,她在江南很多地区都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 仅仅花了三天时间,这些大多数都是女眷和孩童的发出一声悲怆的呐喊,他们在同一天里,先后动了起来,哪怕没有联络到的地区,也很快被感染了这种孤注一掷的情绪,拉起了一支娘子军! 她们的战力并不如何,但她们的纷纷动静,却昭示着反抗,彻底站在五大世家的对立面。 按照官府和五大世家一贯的作风,是必然会赶尽杀绝的。 她们已经豁出去了! 死就死吧!! 于此同时,顾莞已经抵达的巩县大营,初步勘察完成,随时可以行动。 在接到殷罗和谢风分别传来的急信后,她几乎是欢呼了一声,马上就给北军大营连发七飞鸽传书。 …… 这个大喜的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军中。 当时众将正在中帐议事,几乎是马上,暴起一声如雷欢呼。 秦显直接把头盔摘了狠狠往地上一掼,破口大骂:“憋死老子了!!” 终于啊! 这段时间,大家都非常压抑,秦显他们不怕血战不怕负伤,他们越战越勇宁死不屈,但偏偏这一场仗,把秦显他们的头发都打白了很大一片,眼角的鱼尾纹是明显深了不少。 也就短短小半月的时间。 可见他们是多么的煎熬。 终于等到了好消息了,连陈晏都端不住老成范了,众将欢呼过后,他急忙问:“将军,那咱们何时进军啊!” 何时进军? 谢辞一把将密报拍在大案上:“现在!” 他语意凌然,眉宇沉凝一扫而空。 这段时间,和李弈大军的交战没听过,后者步步紧逼,他们已经退回泯水松州一线了,驻寨结关在田黄川最东部狭窄处,据关而守,非常掣肘和吃力。 但现在统统都不需要了! 谢辞霍地站起身,厉喝:“传我帅令!以最速度扒掉工事!留出贫民退入口,整军!立即进攻——” 最后四个月,声如霹雳,底下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个个心潮滂湃,厉声应道:“是!” 气势如虹,直冲天际。 顷刻就动了起来。 …… 而南军大营,氛围却截然相反。 李弈高坐在中军大帐的最上首,他身后的猛虎下山的十二扇楠木大折屏威风赫赫依旧,只是此刻的中军大帐之内,却失去了往日的和谐和平静。 李弈最上首的帅案之后,冷冷看着这些人吵成一锅粥。 事实上,从窦夫人被营救而出之后,他们就心知不好了。 萧达的弟弟萧荣怒道:“你们是不是废物,在眼皮子底下,居然被那窦夫人渗透成这样?!” 宜州奚州那一带属蔡氏和卢氏的地盘。 卢凯恼羞成怒:“我不信你们比我好多少?去年还不是被这个姓窦的女人弄得团团转?” 蔡和基不悦:“黄毛小儿,你哥哥都没和我这么说话过!” 朱照普阴沉着脸,怒道:“都闭嘴,不想死的马上去整军!” 前天窦夫人一被救,朱照普和李弈就大吵了一下。 朱照普兵强马壮,腰杆直硬,大急大怒之下,直接就怼上了李弈:““一个窦夫人竟都看不住,早知道就我来!” “直接杀,不久什么事都没有了吗?!” 这是事后孔明马后炮,如果十几个窦夫人是假的,他们杀掉断了线索,或一定程度认为已经杀死了,让顾莞等人找到真的窦夫人,那就大事不妙了。 朱照普说完之后,愤怒直接甩帘而去。 半点都没有君主的尊重。 李弈暴怒,当也将整个帅案都踹翻其上的东西摔了一个稀巴烂。 朱照普说完之后,但五大家族并没停下争吵,李弈额头青筋暴突,他“嘭”一声重重拍案而起,暴喝:“谢辞马上就会进军,速速去整军。” 朱照普依然非常不高兴,但他问:“那些贫民呢?还是照样驱赶上去?” 他们第一时间封锁消息了,这么多的贫民,一时之间,也无法从众军中驱逐出去,竟成了掣肘。 朱照普想了想,依然驱逐上去,让他们填炮灰算了。 李弈心里讥诮一笑,但他道:“就按照朱照普说的说。去,马上整军!去——” 李弈的威信,确实比朱照普要高,萧荣等人闭嘴,纷纷去了。 朱照普十分之不悦,暗哼一声,也转身快步而去。 李弈站在帅案之后,冷冷盯着这些人的背影。 他许久都没说话,李奇循有些担心,轻声叫了一声:“主子?” 李弈倏地握紧拳,他心里恨得如火烧,他纵有通天的能耐,也禁不住这些人一次一次的拖后腿。 越是这样,他就越发想起四十万朝廷大军。 局势让他的心沉沉下坠,他愈发恨极了,若是当初闻太师,当初这四十万朝廷大军能到他的手里,谢辞绝对不会是他的对上! 绝对绝对不会落入今日这丑陋而再三举步维艰的地步! 李弈狠狠一踹,“轰隆”一声,整个帅案被踹飞,重重摔在地上。 …… 一场大战在黄昏打响。 憋屈了足足小半个月的北军倾巢而出,气势如虹! 李弈那边确实有封锁消息,但贫民有这么多,负责驱赶他们的兵士也不少,也没有墙壁啥的,很难封得住的。 窦夫人的根基本来就在贫民之中,这里头本身就有她的人,宜州奚州一带娘子军的消息,在开战之前,已经在如油下水锅,这十几万很快流传开来了。 他们悲怆,哭嚎,又彻底绝望。 之前每一个敢动,除了胆小惯性麻木种种原因之外,更重要的是后方的家人。 现在谷底之中,直接就豁出去了。 战船绑了火.药包的贫民被麻绳一个一个串再一起,敢死队的船像离弦的箭一样往敌方舟师冲上来,不知是谁先开始的,但顷刻暴动就算船上的火.药桐油一样,一下子就点燃引爆了。 有人拼命撕扯身上的火药包和手腕的麻绳,守舟兵丁厉喝一支长矛把他洞穿,威胁的话还未出口,船上暴怒,一下扑上去,生生把这七八个兵丁死死压在最底下,抢了大刀,拼命地砍着,把他们砍成稀巴烂。 然后割手上的麻绳。 风帆被放下来,敢死船队速度顷刻一缓,嘭嘭嘭跳水的声音,还有些直接点燃火药,和兵丁同归于尽的。 歇斯底里的咆哮。 敢死船队未到北军舟师之前,已经七零八落燃烧,吕亮范冬阳指挥闪过去。 终于破了这个该死的敢死船队了,号角呜呜长鸣,战鼓隆隆擂响震彻天理。 两将怒声咆哮:“弟兄们,冲啊——” 而陆路的大军,十万贫民不是个个都有火.药包的,战船用的多,这里就少了。 他们哭着,喊着,扯掉或帮助同伴扯掉身上的火.药包,一个递一个,竟递到最后,往南方前军拼命一扔! 他们瘦弱的身体,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道,脱去身上遮蔽身体的衣物,拼命冲谢军摇着,以前所未有的步速,逃了过去。 谢军并没有用刀刃和矛尖对准他们,并迅速分开一个大口子,让他们冲进去,把他们保护在后方。 天和地的待遇,生和死走一遭,家眷老小,许多人脱力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但有些骨头硬的,却含着眼泪,追上大军,捡起战场的兵刃,啊啊啊大喊着,杀了回去。 谢辞大军从上到下,这段时间真的憋屈得很,声势如雷霆般爆发,一过了贫民先锋军,几乎是全员拼死一般,憋着怒火吼叫着冲过去。 去死吧! 杀,杀,杀! 杀出了十二分的战意。 几乎是开战的短短一刻钟之内,就将南军压了下去,兵锋所至,所向披靡。 而在这个时候,暮色之下,巩县大营方向,却骤然冒其滚滚的浓烟。 几乎染黑了半边天,火光连这边都看得清清楚楚。 南军大惊失色,几乎是马上,阵脚就乱了。 中军帅旗之下。 李弈冷冷看着,和他预料的并无二致。 但当南方大军再度遭遇大败的态势出现,他依然不可抑制地,牙关紧咬,几乎咬出了血。 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他远远望着北军中军那边猎猎的帅旗,谢辞在哪里,可惜他连上前交锋都做不到。 李弈已经提前做好准备了。 他冷冷道:“按原定计划,把朱照普和荆南军推上去。” “撤!” 范阳军将撤往彭城。 李弈恨极了朱照普,谢辞大军如此凶猛的攻势,李弈想率范阳军顺利后撤往彭城,非得有人堵住谢辞大军不可。 他毫不犹豫让朱照普去死。 李弈已经忍了他很久了! …… 夤黑的夜色,大军血战的粼动撼动天地,滚滚硝烟,水路大战厮杀。 李弈已经成功撤走了。 荆南军被推到最前方,正面遭遇谢辞中军。 朱照普目眦尽裂:“李弈你这个狗杂种!!” 可战到这个田地,已经没法再往后撤了,朱照普骇怒交加,在强行撤军和硬碰谢辞的之间迟疑不过片刻,前方却如同海啸一般的声浪突然涌至。 朱照普就算想跑,也已经跑不掉了,之间黄黑相隔的帅旗之下,黑色重甲膘健战马,谢辞杀气腾腾浑身浴血,都是南方军的。 他一刀将敌将斩在马下,倏地抬头,正好望见朱照普。 谢辞恨不得生吃了这几个人,当场暴喝一声:“受死吧!朱照普!!” 你这个狗贼!! 论悍勇,谢辞当世无人能与之匹敌,就算身手与他不想伯仲的李弈在军中也不能。 仅仅这一眼,如同战神临世,杀气腾腾有如实质,朱照普被谢辞杀了一个真空的身畔和这个骇人气势骇了一个魂飞魄散。 他当即下令亲部后撤,可是已经晚了。 马蹄疾疾如鼓点,身后惨叫越来越近,朱照普骤然回头,眼前银光暴动,如银河染红锋锐冰冷到了极点,他喉间骤然一凉! 最后一眼,是谢辞那张喷溅鲜血点点的如杀神一般的凌厉面庞。 银枪红缨飞起,他的视野也一下子飞了起来,飞到最高点,重重摔在地上。 “嘭”一声,扬起无数土尘。 …… 而这个时候,完成了点燃巩县大营任务的顾莞一行已经飞奔回到田黄川了。 和殷罗他们刚好前后脚到。 于是便一同快马疾驰往田黄川西侧的天丘山,攀上去看战况。 顾莞还心疼得很,那可是足足可以供将近百万大军加军马嚼用一年的粮草啊。 运到北地,能养活多少人? 虽她知道不得不烧,烧了以后才能好,但依然心疼得不得了。 殷罗难得开口安慰她一句,但她还是喋喋不休念叨,不理她了。 不过顾莞很快就高兴起来了。 因为登上山顶之后,俯瞰整个战场,他们马上就发现,他们已经占据上风了。 所有人大喜,几乎是马上,大声欢呼。 这个贫民先锋军的局,终于被他们给破了! 啊啊啊,终于啊! 太好了! 作者有话说: (最新更新: 家里小宝宝烫伤了今天手术,陪床照顾中,阿秀昨晚试了一下完全没法进入状态呜呜,可能得过几天才把大结局写出来了QAQ 剩的不多了,可能5-7章,阿秀也不想卡结局的,6年全勤这本破功诶) …… 哈哈哈,此处应该有掌声了哈哈哈哈哈 超级肥肥的一章!亲爱的们~亲一个!(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某不知名松鼠精”投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 以及给文文灌溉营养液的大宝贝们,啾咪啾咪~ 第122章 并肩的爱情;谢辞的烦恼和田间 二月十五, 这场天下瞩目的黄田川大战,以谢辞大军大捷告终。 夤黑的深夜,鼎沸的战声, 如闷雷一般自原野翻滚而过,黑压压不知名而震撼人心。 在谢辞大军彻底占据上风之后, 整个南方大军最终分崩成三部分,一是已经率包含汤、高及五大世家的范阳军迅速撤军往彭城萧山王李奕;另一个则是撤退得比李奕还要更早一些的罗治叔侄;最后则是被双方同时推到最前方的朱照普了。 解决了朱照普及荆南军之后, 谢辞只忖度一息,旋即急起直追罗治叔侄而去。 罗治叔侄被谢辞打得心丧胆骇, 继贫民先锋军之后, 彻底对战胜谢辞失去了信心,心态彻底崩了, 雄赳赳不可一世而来, 闻风丧胆而归, 仓皇率二十万西南军登上他们自己的战船沿饶水逆流往西归逃,另一部分战船不够的则绕田黄川往南的洪江大原看狂奔而去。 但松城珉水一线已经在谢辞手里了。 到了这里,可以看出谢辞的战略眼光是何等的了得, 他早早就防备的西南罗氏这一手。松城珉水一线将西南军堵截住了, 谢辞兵分两路, 他亲率一路, 先后与云梦大泽和洪江大原追上了西南军, 包抄围拢,水陆齐头并进, 很快将毫无战意的西南军杀得大溃,战船烧毁愈六成, 陆军阵脚彻底崩散, 罗氏叔侄授首, 西南军溃逃的溃逃,投降的投降。 至天色大亮之时,这一场大战进入尾声,谢辞下令收编打扫战场。 至此,这个让谢军从上到下愤怒而捉襟见肘的贫民局,彻底被击破了。 收编完剩余的荆南、西南军战船及谢辞点头同意收编的降兵之后,谢辞兵锋将愈百万,水师战船愈二十万艘。 不过这些事情,谢辞并不需要亲自做,吩咐陈宴吕亮去办便是。他旋即率大军重新折返田黄川,驻于距彭城所在的宜州东原及宜水一带。 至此,他的大军将彻底进入了田黄川之后的江东大平原。 沿着那巍巍高山而过,江南的高山有一种秀色的青苍,在仲春的雾霭中若隐若现,秦永走到一半的时候,忽指着前面高兴地说:“我大姐,啊不,秦司马刚才遣的人说了,顾将军她们就在那边!” 顾将军,说的就是顾莞。 顾莞就在军中挂了个衔,但这个顾将军,如今大家是心服口服,包括秦显等最老辈分的元老级勋将及原本的朝廷大将黄宗羲张慎等。 谢辞立即抬头望去。 只见巍峨青山之巅,有一个屏风般的巨石平台傲然矗立连绵山势凸起的最高位置,那里确实是一个最好的观战点。 谢辞的眼睛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那个位置,大军徐徐行进,他惊喜抬眼望了一会,吩咐了两句,直接策马离开了中军。 那一乘膘健黑色战马嘚嘚如奔雷,一如他狂奔往她的每一次,而这次可以说得上是最鼓噪最期待的。两人分开已经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了,除了中间她过渡潜入南军大营窦夫人很短暂的那次见面之外,这次是两人分开时间最长的的一次。 也是发生了最多最多的事情,经历过最大的起伏和困难的一次。 他知道她在,两人一直都在一起战斗,但终究和从前还是不一样的。 谢辞一马当先,身后如雷霆鼓点般他的近卫和亲部。 随着谢辞一路往上走,他的近卫和亲部近随越来越多,但他艺高人胆大,把他们统统都甩身后去了。 谢辞率谢云等近卫驱马上山,刚登上山麓的时候,便迎面撞上终于看爽了心满意足下来的顾莞一行。 先下来的是殷罗,这次他动用了很多冯坤从前放在江南的人手,现在事情完了,他去处理尾巴。 高瘦的黑色劲装身影迅捷如鞭,自苍翠山林和黑色山石相夹的林间小道轻点跃下。 双方迎面碰上。 谢辞立即停下,他抱拳:“自南下以来,得殷兄屡次襄助,尤其是这次,谢某感激至极。” 不管是窦夫人,抑或内外策应,冯坤昔年留下的人手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否则顾莞那边,肯定不能那么丝滑如流水。 可能会折损很多人,甚至连她本人都有可能会有危险。 感谢冯坤,也感谢殷罗。 殷罗还是那个淡淡傲然的姿态,居高临下,一脸高冷:“不用谢我,不是她,我不会留下来帮你的。” 不管是他,还是冯坤,镇武军给了谢辞已经做到极致。 做是他的权力,不做也不是他的义务,想做就做了,他也不需要谢辞的感谢。 好吧,他看谢辞这副代顾莞感谢他的姿态是有那么一点不顺眼。 顾莞不需要他谢辞代替。 他谢辞也代替不了顾莞。 谢辞却一点都没有不高兴,他反而下意识开心了一下,再度抱拳:“不管如何,感谢殷兄你们。” 殷罗不置可否,淡淡一句之后,一闪身飞身而下,两三下就消失的大战场边缘郁葱的丛林之间。 谢辞及身后的谢云等人侧身让开,谢辞目送殷罗及他的人离开。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不在这上头了。 因为他听见了马蹄声了。 踢踢踏踏,顾莞等人下这山巅之后,回到半山腰牵马翻身上去,沿着芳草萋萋的林间崎岖小道一路缓行而下。 说着笑着,语气还带着开怀和兴奋,马蹄声有一种拨草缓行践踏野花的芬芳轻快,哒哒走林间缓缓而下,棕色的大马,玄黑色的短褐胡服劲装,小马靴上沾满点点泥泞,她自林间小道穿花拂竹而出,说不出的遒劲长挑美丽,像一支青葱年轻的竹子,充满的坚韧力道的身姿,和一双幽深蝴蝶穿插般漂亮的大长腿。 嘚嘚马蹄声出现,顾莞当先而行,就这么第一个从林子里钻出来了。 谢辞一回头,望见的正是这么一副情景,顾莞早就望见他了,唇畔扬起,露出一抹灿烂到极点的笑脸。 林间湿润,午后微霁,她的脸庞白皙,笑靥如春阳乍现。 谢辞一下子就露出了笑脸,大大的笑脸,他大喊一声:“莞莞!”就往那边策马飞奔而去。 顾莞哈哈大笑,应道:“谢辞!”也一夹马腹一跃而下。 她就像林间的仙子,撼动谢辞的神魂,许多因为大战未曾表情情绪,一下子井喷而出。 ——天知道谢辞这段时间的压力有多大,一方面他绝对不能对手无寸铁的贫民进军,一方面是处处被动的战局,让他极端的愤怒和掣肘。 最后的这个局,被顾莞解了。 解得非常漂亮,没有一点的遗患。 他率大军在大战场中策马疾驰而过,所有将士都不再有哪怕一点的顾忌。 顾莞真的太厉害了! 她厉害,殷罗也厉害,但归根到底,还是顾莞的厉害。 她能让冯坤出兵、送人给她,这就是她的本事,冯坤是那么好相与的人吗? 而殷罗,除冯坤说送顾莞的人之外,他断断续续几乎动了整个江南的人, 这就是顾莞的本事。 顾莞的人格魅力之一。 而殷罗这边,也仅仅只是她的本事之一罢了。 她具体策划了整个贫民先锋军破局,从侦探到执行到最后的成功。 她灿烂得简直像天边的一颗明星! 谢辞快马往山边狂奔,情绪如井喷一般,肩膀上的重担,有人分去了一半,与他共同承担。 并驾齐驱,并肩而行。 她明白他的理想、他的坚持,他的理想也是她的理想,两人携手同行,策马奔驰。 遇上她,和她携手,三生有幸。 谢辞一直都知道自己很幸运,但从来没有这一刻这么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两人策马飞奔向对方,顾莞顽皮,她冲谢辞伸出手还招了招,嘚嘚蹄声又急又快,谁料到了冲到对方近前之时,谢辞竟真的一跃而起,青蓝绒面帅氅翻飞猎猎,他直接扑到她的马背上,和她面对面。 顾莞笑了,露出一个超级大的笑脸,她哈哈大笑。 两人笑着,第一时间用力拥抱住对方。 两臂相交,她不嫌弃他铠甲硬邦邦,他也不嫌弃她一身臭汗,两人深呼吸,只嗅到自己心醉对方熟悉的味道。 很安全,很甜蜜。 谢辞深呼一口气,这就是他爱的人,她是那么强大,她是橡木,她从来都不是凌霄花。 ——自从那次梅花笺之后,两人无师自通了一个技能,时不时会在密报里夹带情书。 谢辞真的很想很想她,他心里面,其实是很不乐意当初她那句“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爱情上,他就是那么一个大俗人,他就只爱朝朝暮暮怎么了? 然后顾莞哧笑,给他摘抄回了一首《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在你奋斗奔腾不息的路上。 我不当那攀藤的凌霄花。 我须是那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一颗树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掠过,我们都并肩而立。 我挚爱着你,也挚爱着足下的土地。 这首在如今看来,有些不伦不类的诗歌,但直到这一刻,谢辞终于真真切切地体会到这种共同扛过一半压力的情感和关系,是有多么地美丽。 他在这一刻真的有一种被触动灵魂的战栗,他爱着的这个人,从来都是纤纤屹立,坚韧又美丽。 这个世界只有一个这样的她,他何其有幸,能拥有她。 感情像入了骨,一寸寸篆刻在他灵魂的深处,他拥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说:“莞莞我爱你。” 好爱好爱,但怎么形容,都无法全部表述出他心中情感之万一。 他真的好爱好爱她。 顾莞哧哧笑了一声,她张开五指,和他的五指相合,他的掌心粗糙,但好在没什么伤口。 可见这场战事是真的漂亮完美了。 她很满意。 他这话说的好甜蜜喔。 顾莞笑了,她也小声说:“我也爱你呢。” 谢辞一下子笑弯了眼睛,那双染血的冷酷眼眸,一下子变得柔和晶莹剔透,漂亮,像有甜蜜溢出来一样。 两人相视而笑,额头碰了一下,谢辞才一撑马鞍,来了一个漂亮的回旋落到顾莞的马鞍后面,接过她的缰绳,“驾——” 大棕马腾身一跃,两边人马二合为一,也相视一笑,谢辞顾莞御风而行,率着人快马往大战场中军飞驰而去。 昨夜滚滚硝烟已渐渐褪尽,春风掠过原野,马蹄嘚嘚,衣袂恣意翻飞。 …… 一日之后,谢辞率大军抵达宜州东原及宜水一带,兵锋抵达彭城百里之外,将所有的水路交通要道和关隘全部卡住。 南方大军,只剩下被他虚虚大包围着的李弈麾下范阳、高汤、五大世家一路大军,合计约四十余万。 彭城,此彭城并非彼彭城,项羽当年那彭城早就易名为徐州了,后来历史演变,前朝大江南岸重镇建州官方划为彭水郡,大魏开国后,建州就正式易名为彭城。 这座商周以来即存在的古老城邑,几经扩建,如今为南方几大名城之一,南方军事重要节点,城廓极大,城高池深,历经风雨,巍峨耸立。 四十万大军能完全遁入彭城,并且城防已经被大军全部接掌,城门及水路要道的重要关隘都被牢牢把守住,水道的三道重铁栅栏已经全部放下了。 只是对比起谢辞顾莞这边的欢欣喜悦,此时此刻的李弈,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今天已经是李弈撤入彭城的第二天,城防一一布置检视过,忙碌到第二天的暮色四合,前线的军报也渐渐停了下来了。 战况和他料想的并没什么太大的出入。 李弈静静在刺史府的大书房独坐许久,直到一阵晚风掠入,房门“咿呀”一声,外头李奇循立即将门抵住,用东西固定住它。 李弈这才回神过来。 天已经黑了,江南细雨霏霏,绵绵春雨终于下来了。 雨下来后,很多兵士都松了一口气,因为下雨攻城,不是个好时机,意味着接下来至少会有长则十天半月,短则三五天的休战时间。 李弈也知道这一点。 他起身,出了廊下站着,迷蒙春雨纷纷扬扬,潮润嫩色,这是江南烟雨特有的天色。 李弈站了良久,忽他快步入了雨幕,出了刺史府,翻身上马,去了一个地方。 转过长长直通南北的中央大街,沿着鳞次栉比的民房一路往东,最后他在东城一处富商云集区域之中的深处叫青石巷的片区,走到巷子尽头,下马站了片刻,登上台阶,推开了一处宅邸半旧的黑色门扉。 这是一处五进的大宅,李弈名下的,自他十年前赎回之后,就遣了家人在此守宅。 家人是老家人,已经穿戴整齐就是不知道李弈有没有空召见他,不料门突然推开,老仆有些惊讶:“主子?” 李弈微微点头,视线却没有离开这座半旧安静、而廊厅的装饰彩画却可隐见昔年繁华的宅子。 这是他外公的府邸。 他外公是江南巨贾之一,姓白。 彭城,李弈真的非常熟悉,他小时候在这里待过好几年,几乎城里城外每一个地方都洒遍了他的脚印。 父亲获罪之后,最开始那一年多清算党羽,是没有被定罪的,他被送到江南白家也躲了将近一年。 前者,是李弈记忆中一生最美好的时光。 就在这正厅左侧的庑廊之下,他还记得,当年外公牵着小小的他的手,他好奇问外公:“为什么要设法让赵刺史左迁呢?” 当时彭州刺史赵仁让,和白家素有龃龉,就任彭城之后,多方打压白家,理由都是挑不出错的,但白外公使了办法,诱使赵刺史犯错,最后让其左迁至荆南偏僻乡野去了。 小李弈知道这件事,他不觉得赵刺史的政令有问题,于是就这么问。 前廊楣绘着葡萄缠枝彩画的第一条廊楣之下,白外公站在台阶前,牵着他的小手往里走,说:“眼前之亏,岂能生受;不论高低,但凭本事。” 赵时锡冥顽不灵,那就让他去南荒大岭整肃去罢。 彼时的白家,是江南第二梯队的大家族之一,唯一就是商贾出身,攀不到第一梯队去。 彼时的白外公,意气风发,挥斥方遒。 白外公一次意外资助了萧山王的李淳,襄助李淳于危难,之后大力争取之下,定下婚盟,李淳重信守诺,为此拒了圣上赐婚,将嫡长女嫁了给李淳为王妃。 白外公是商人,那是他一辈子最成功的投资,也是人生中最失败的一次投资。 因女婿是萧山王李淳白氏大兴,踏入官绅子侄入士,但最后也因为李淳案被抄家连根拔起。 这座彭城祖宅,还是十年前李弈回京得闻太师相助复爵之后,设法赎回的。 时至今日,他也看明白了当年外公很多举动之下的意图,心情不禁复杂。 站在这座似曾相识的半旧宅邸里,他静静站了许久,直到蒙蒙细雨润湿了他的披风和铠甲。 暮色彻底笼罩整座大城,重重的屋檐瓦脊黑乎乎的高低起伏,远处视线尽头的东城城墙兵士林立巡戍,火杖闪烁的黄光点点连成一线。 李弈站了许久,他身后跟着他一同前的唐汾盛伯雍尉迟林等文臣武将,后二者是来禀事的,但下雨了,事也就没那么急迫了,李弈在出神,于是就停了下来等着。 最终,李弈回过身来,他忽问:“你们说,我们还会获胜吗?” 最初率军汹汹南下,没想到最后会这样。 走到了退守彭城这一步。 将近九十万大军已经去了一半。 事实上,李弈如今范阳军精锐,短短一年时间,已经增至了三十万将兵。 不可谓不厉害。 只是如今大战局之下,已经不足为之道。 离开了朱照普罗治叔侄这些人,那股烧灼心肺的燥忿下去了一些,李弈人仿佛恢复了从前的几分。 深紫色的里衣领口,银白色的明光重铠,青蓝色的绒面帅氅曾染过鲜血,颜色变得深了一些,暮色中隐约看见挺拔的山根和面庞轮廓,天地间,萧萧的细雨,李弈高大颀长的身影无声立在偌大的庭院正中。 但回应他的,一片沉默。 良久,唐汾一咬牙关:“主公!我们愿与您同生同死!!” 尉迟林恶狠狠厉喝一声:“我们即便是败了,死了,以彭城之城池高深和我们的兵力,也能撕咬下他谢辞小半身血肉!!” “怕甚么?老子不怕!!” “对!” “我们不怕!!” 李弈身边的人忠心程度还是很高的,一时之间,恨声厉喝齐齐不绝于耳! 李弈深呼吸:“好!” 说得好! 他目露厉色:“我与诸君同生共死!!” 不成功,便成仁! “好,我们回去!” 李弈率先快步出了白家故宅,将这个承载他童年无数欢乐和那些复杂情绪的故居抛在身后,翻身上马。 快马离开。 …… 不过返回如今的南军中枢彭城刺史府之后,李弈先见到朱氏。 范阳军将尉家眷随军一同撤退,李弈的内眷自然也在其中。 李弈快步绕过府门之后,先听见的是朱氏撕心裂肺的隐隐嘶喊,“你们这些杂碎!贱奴!放开我!放开我听见了没有——” 李弈内眷之中,为首的当然是朱氏朱秋雯。 一向嚣张跋扈颐气指使人人都得礼让三分乃至伏首于前的朱氏,如今钗环要掉不掉鬓发凌乱、水红色的海棠曳地长裙在挣扎撕扯间已经凌乱不堪连纱面裙裾都撕裂几处,披头散发,宛如疯癫之态。 她歇斯底里,一抵达刺史府后院,当即冲往前院大书房去见李弈。 当时李弈不在,她又冲往府门要骑马往城楼冲去。 近卫副统领林准留守,当然不可能允许她冲出去,林准一反从前的沉默,直接指挥人把她叉回去。 几个近卫立即上前将她押住,朱氏又惊又怒,挣扎嘶喊破口大骂,非常之刺耳难听,林准充耳不闻,她连蹬带打翻滚在地,几名近卫直接拖着她的手臂把她硬生生拽回后院去了。 但朱氏声音异常尖锐,穿透力强劲直达后院,李弈一回来就听见了,林准上前,低声禀报了刚才的事。 李弈便吩咐尉迟林等人先进书房,他转身往后院的垂花门行去。 青蓝色披风被浇湿呈现一种深靛的色泽,银白甲胄锃亮肃杀,及膝的厚底军靴落地铿锵有力,沓沓沓沓一步一步急重有声,自回廊的尽头越来越近。 官衙府邸的布局大抵都差不多,李弈非常精准找到了通往垂花门的路,步履迅捷容色冷淡,行动间的毫不迟疑丝毫看不出他第一次进的后院。 李弈的出现,让所有声音戛然而止,那道银白青蓝面容冷峻的颀长身影出现在门槛之后。 朱氏顿了一息,随即尖叫一声,挣脱近卫的手扑了过来! 她性情自负到了极点嘶骂挣动也非常厉害,此刻披头散发像个疯妇一般,精致的妆容已经花了,那张甜美的面庞也再也不见丝毫娇蛮,她瞪大眼睛,不敢置信,扑过来掐住李弈的胳膊,甚至都顾不上让李弈把这几个该死的近卫全部拉下去打死,她急忙问:“他们说荆南军在田黄川全军覆没,我爹战死当场,是真的吗?!” 这是一件非常大的事,早在来彭城的路上就已经有小道消息沸沸扬扬,甚至还有说李弈用了荆南军垫背抵挡谢辞大军以顺利撤入彭城的。 不管是哪一个消息,朱氏全都不敢置信,她那双美丽的眼睛长了血丝,死死盯着李弈的冷肃而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屏住呼吸。 李弈扫了林准一眼,一个女人,居然也拖了这么长的时间,林准低头。 李弈收回视线,不喜不怒,淡淡道:“荆南军当时位置不好,朱照普为了殿后,迎上谢辞大军,牺牲了。” 朱秋雯脑子嗡一声,惊怒交加手足冰冷的一刹那,她目眦尽裂:“不可能!!” 朱秋雯声音陡然拔高,色变,脱口而出。 李弈不禁笑了起来了,他暗哑的声音哼笑了两声,那双冷电般的目光倏地盯向朱秋雯的眼睛,刹那锐利:“怎么一个不可能?!” 就如此的确定,朱照普是不可能为了殿后牺牲吗? 果然不愧是两父女啊。 女儿深知其父啊。 李弈冷笑,所以他非常笃定这一点,倘若不是他棋高一着,朱照普想推范阳军上前抵挡谢辞大军的心不亚于他呢。 说不定必要时,朱照普还会毫不犹豫取他项上人头去向谢辞投诚呢,如果朱照普能办到的话。 当然,谢辞会不会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李弈微微眯眼,这一刻他眼神冰冷到了极点,这是朱氏之流从来没有见过的另一面,仿佛看一个死物般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朱氏骇然,一刹之间竟失了声,她死死瞪着李弈,胸脯剧烈起伏,所有挣扎和尖叫不见,她下意识往后跄踉倒退了两步。 李弈做了一件他想做了很久的事情。 他瞥一眼甬道尽头已经被掩住眼睛的李寻,“锵”一声长剑出鞘,闪电一般唰地一声,一只耳朵掉了下来。 是左耳。 剑刃贴着朱氏的左耳一割,锋锐而轻薄的剑刃甚至让朱氏感受不了太多的疼痛,仿佛被叮一下,耳朵一凉,半脸的鲜血,一只带血的耳朵“吧嗒”一声掉在青石板地面上。 她低头,愣愣看了半晌,忽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耳,濡热刺痛。 朱氏撕心裂肺般的尖叫了起来。 但下一刻,她就被死死捂住的嘴巴,呜呜一句话说不出来。 这一次,近卫最后一点顾忌已经去了,轻易将她擒住,反手一扣,拖着进林荫深处,关进尽头的一个小院子里。 若非现在不合适,李弈眼下就能杀了朱氏。 没有惊动其余女眷,朱氏很快就被拖进去了。 那只耳朵被踢着乱蹬,踩踏上去,鲜血污迹,孤零零贴在青石板和泥地的边缘上。 虞嫚贞带着李寻站在石子甬道的尽头,风尘仆仆,保母侍女和护卫背着包袱,也是今天才到的。 很早之前,李寻就在安置在江南,李弈生怕有变,早早就给了李寻的护卫临变决断之权。 原来的护卫队长和李弈新增的心腹近卫一商量,也匆匆护着李寻离开宁州的宅邸赶往彭城去。 虞嫚贞也被带上了。 她恰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朱氏鲜血淋漓被拖走,李弈最后望了一眼李寻,连带李寻身后的她,转身快步而去。 深蓝色的绒面披风划出一个刚冷的弧度,朱氏挣扎的扑簌簌声还隐隐约约听得见。 李寻小小动了一下,小声问:“……娘,怎么了?”小姑娘怯怯的,林准已经快速指挥人把耳朵和血迹清理掉了。 虞嫚贞柔声说:“没事了,前面有只大老鼠,已经打走了。” 她心里有一种痛畅的快意,温柔哄着女儿,放下掩眼的手,蹲下微笑给她整理一下衣领,起身拉着她的小手往垂花门方向行去。 心内却对朱氏冷笑。 只是冷笑着冷笑着,突然茫然,朱氏下场让人痛快至极,可是,她自己呢? 也并没好到哪去。 谁也没赢。 从来了一次,机关算尽,她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突然有种感觉,白茫茫的大地一片真苍白。 正如她的两次人生。 虞嫚贞突然笑不出来了,她敛了唇畔一点讥诮痛快的弧度,怔怔的,仲春微寒的风吹着,她突然辨不清身在何方前去何路,有种难以言喻的茫然涌上心头。 她不知不觉停住的步伐,直到女儿小手扯了扯她,“娘~” 虞嫚贞低头,女儿嫩白的小脸仰头看她,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依旧有点怕生怯怯的,却全身心依赖拉着她的手偎依在她的身畔。 那个小小带着体温的身体暖暖的,鲜活的,虞嫚贞回神,却忽然眼眶发热。 不管如何,她的女儿还活得好好的,她已经为她谋了一条生路。 她的父母家人也是。 就这一样,重来已经有了意义了。 虽然,她依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走成这样。 虞嫚贞深呼吸一口气,忍下眼眶突如起来的热意,笑了一下,冲小姑娘点头,“好孩子,乖。” 她牵着女儿往垂花门的行去,一大一小的背影,很快没入林荫小道的深处。 …… 二月十七,谢辞已经率大军抵达宜州东原了。 对比起先前的紧绷和热血,从南往北,这一路行军可以说是最从容不迫了。 大军扎营接守水陆要道和关隘,忙忙碌碌而士气高昂,间中夹杂的兵卒贫嘴和校尉的笑骂。 这时候的谢辞和顾莞,已经放开缰绳,放马缓行在宜水河畔了。 二月末的江南,草长莺飞,处处垂柳和漫漫野草野花的土堤,入目慢慢的嫩绿之色。 汛期初至,但宜水的江水还很清澈,一汪碧玉般的色泽往东北徐徐流淌。 谢辞既是来亲身视察彭城一带的水陆环境,也是和顾莞共处来着。 恋热情真,炽热无比,这一段逶迤的爱恋,将在两人的生命里流淌一辈子,永远都这般的悱恻缠绵深爱满溢。 人前还好,人后谢辞的眼睛,盛满的爱恋能将顾莞融化。其实并没有表现得很激烈,但丝丝缕缕的,一转眼一回眸,缱绻无声。 两人难舍难分,又久别重逢,离开了大军,索性共乘一骑,小声说笑,放马在芳草萋萋的原野和河畔。 一路走一路看,最终来到的岜山东去的一处高丘,脚下碧水涛涛而过,举目望去,能望见彭城的第一道水关石闸城了。 往后,就是这一大片冲积平原上最重要的江南军事重城,彭城。 如今李弈的大军所在。 不得不说,李弈还是有些本事的,“彭城,依山据水,扼南北东西水路二道之咽喉,传承愈千载,城高池深。” 谢辞打量远方若隐若现的石闸城,及再往后方向磅礴城池的隐隐轮廓,他说:“据彭城,李弈还真能负隅顽抗一段时间。” 顾莞忍不住笑了,负隅顽抗?对于人家李弈来说,该是反败为胜的机会好不好? 她也望了一会,回头瞅他:“那你呢?” 谢辞如今肩宽背厚,手臂肌肉流畅紧实,她一只手张张开都圈不过他的小臂了,还差很远,胸膛肌肉贲张,劲腰又紧又窄,非常高大矫健,早就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大男人了。 现在牵缰在身后揽着她,胸膛臂弯真的力量和安全感十足,铁血阳刚与柔情并在。 此刻议论军事,柔情敛了一点,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庞神情看着肃然了几分。 帅得人小心肝乱蹦。 顾莞眉眼弯弯,她有点好奇:“那假如,如果你在如今李弈的位置呢?” 李弈是负隅顽抗,那假如把谢辞换过去呢?那他能不能反败为胜? 谢辞不禁笑了一下,青山碧水,他眉眼间有一种从容的自信,这是来自他千锤百炼对自身本事的认知,他说:“那我未必败。” “反之如今,”谢辞斩钉截铁:“大势已定,北军必胜!” 只是时间长些和短些的问题罢了。 甚至现在已经没有了粮草的掣肘了。 谢辞不是自负,他是自信,他毫不怀疑自己的能做得到。 在谢辞看来,如今其实已是大势将定了。 他现在需要思考的是,该怎么样才能尽可能减少兵卒伤亡和其余战损的情况下,歼灭李弈和范阳军主力。 “这个确实有些棘手。” 李弈不好对付,对他归心程度很高的范阳军和彭城也是。 谢辞从来不隐瞒顾莞任何东西,刚好说起,他细细把自己的烦恼给她说了一遍。 那双好看的剑眉皱起,有些苦恼,看起来确实烦恼得很了。 顾莞不禁嗤嗤笑起来,她故意说:“咦,你都不想把这彭城之战打成史诗级战役的吗?” 谢辞好几次战役,都可以确信能够载入史册,包括中都之战、北戎大战,南北渡江战役,田黄川大战。 所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古人可是很看重这个的。 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到了一定政治高位,后世其实也是。 两个彭城,两段超级漂亮足可以旷古烁今当战例的传奇战事。 青史上又一个高光点,足以让谢辞的戎马征战划上一个漂亮的句号,成就他的传奇人生,自此走上政坛。 谢辞这是不想要? 谢辞诧异:“我要这个做什么?” 他难道还要为了这区区的身后名,去牺牲更多的将士吗?天知道这打坏的战场,有多么难恢复! 如果他真在意这个,先前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掣肘了好不好? 她故意的! 谢辞没好气,斜眼瞪了她一眼,还伸手挠了她咯吱窝一下。 顾莞一弹赶紧避开,她嗤嗤大笑,夹住手臂,得意洋洋地瞅着他:“那你想到了没有?” 谢辞微微一笑:“我还真有点头绪了。” 他一扯缰绳,调转马头:“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这次田黄川大战,荀逍和秦关俘获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谢辞一得到消息,立即心头一动,他火速问过之后,下令将消息按了下来。 人已经送到北边的明县小镇了。 这就去见一见,如果顺利,马上就把他放回去。 顾莞非常聪明,其实她之所以提起这个话题,是她也想到了这个方向去了,心中一动:“谁?” 谢辞笑说:“田间。” 言简意赅,非常干脆利落的两个字。 我靠! 顾莞哈哈大笑,那两人真的想到一块去了好不好? 谢辞和她心有灵犀,他惊喜挑眉:“你也想到他啦?” 顾莞大笑:“是啊,冯坤先前不是送我人了?除了公孙简,还有好几个。” 她还琢磨着,要不要尝试接触下这田间唐汾等人呢? 两人对视一眼,谢辞不禁放声大笑,醇厚的笑声没了少年的爽脆,却醇厚至极。 他开心极了,笑声随着风飞扬起来一般,可能找不到其他的私人事情,能让他这般的心花怒放。 马蹄嘚嘚,倏地转了大弯,迎着飒飒的河风,直奔大营方向回归去了。 作者有话说: 《致橡树》《过零丁洋》分别来自舒婷和文天祥。 阿秀回来啦!宝宝好多了,还在住院,主要是胸腹大面积烫伤呢,术后到目前恢复得不错,最易感染期终于过去了。烫伤好得慢,医生说可能会有一部分留疤,但有去疤喷剂和将来的生长发育,可以祛除的。 总体是好的。 阿秀和小宝宝谢谢大家的关心呢!也谢谢偏方,但因为立即送院所以没用上了,么啊~ 阿秀和小宝宝给大宝贝们一个超大的亲亲! 爱你们耶~ 阿秀加油啊!嘿嘿,明天见啦~ (づ ̄3 ̄)づ (最近尽量中午更新,但有可能延迟,不过肯定日更。虫子晚上捉了,如果当天更了晚上又看到更新提醒就是捉虫哈!么啊~) 最后的最后,感谢投雷的宝宝们哒!笔芯笔芯~ 温酒酒酒扔了1个手榴弹 不二毛玻璃扔了1个地雷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地雷 ^ 以及所有浇水水的大宝贝们呢,亲一个,么啾啾啾!(*^▽^*) 第123章 真情与假意 谢辞大军此时仍未完成对彭城的大包围, 而彭城依山面水,地理条件相当优越复杂,此时仍有五大家族及范阳、高汤各部战散的兵部及后勤将卒不断穿梭赶撤回彭城。 不得不说, 范阳军的军心凝聚程度还是很高的,而高巍汤显望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李弈确实有他的本事。 只不过, 谢辞和顾莞不约而同想要用一用田间,这个李弈麾下的第一谋臣, 足智多谋,田间跟随李弈已愈十载, 却也不是无的放矢的。 彭城往北, 一百二十余地的地方,明县边陲的一个无名小镇。 谢辞和顾莞回营后再悄然离开, 快马疾奔抵达明县小镇的时候, 已经是半下午了。 眼见大战将兴, 小镇能避的人都已经暂避离去了,整个小镇显得匆急萧索,淹没在一片迷离的烟雨之中。 小镇多是板房, 田间被临时囚禁在一处有地下室的仓房之内。 门庭与左右并无二致, 但内里却是荀逍和秦关亲自领人看守关押的。 这处临时的地下囚室用蔽旧黑褐的圆木栅栏分隔为二, 田间并他的书童关押在一丈见方的内室, 头顶有一扇巴掌大的气窗, 但由于年久失修,滴滴答答不断在渗水, 潮湿昏暗,狭窄又黑乎乎的。 田间被几番转移, 最终今天早上开始, 被一直关押在此地。 田间是个四旬许的中年文士, 面相白皙饱满,穿灰布内衫外罩深蓝色的鹤氅灰,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精甲背心,不过后者已经于日前的大战中被割破脏污。 家僮惶惶不安,但田间却很淡定,盘腿坐着,虚怀若谷老僧入定的坐姿看不出分毫狼狈,反而有种我自岿然不动的世外高人范。 他确实很镇定,若要杀,慌没什么用,他也不怕死,自出山伊始,他就有身死的觉悟。 不过看守将领的行动,田间心下了然,他大约很快就会见到谢辞了。 家僮被主人感染,也渐渐镇定下来了,抱膝坐在陈旧的稻谷麻袋上。 这个临时监房变得安静下来,只听见昏暗里滴滴答答的漏水声。 不过过了没多久,可能有一个时辰,也可能是两个,突然之间,他们听见地面上传来脚步声。 门扉拉开的声音,紧接着,军靴落地疾步声,为首一道,重而有力,宛如千钧之势,沓沓沓沓,一步紧接一步如钟锤敲击在人的心坎上。 家僮一惊,立即睁开了眼睛。 谢辞来了。 田间也缓缓睁开的眼睑。 “咿呀”一声,前方头顶的木门被推开了,几声隐约简短的交谈,紧接着,那道军靴声不疾不徐,一个高大颀长深黑铠甲浅靛青披风的身影自台阶顶端出现,步下。 田间抬起眼睛,谢辞和顾莞的身影映入眼帘,他的视线和谢辞的目光对上。 其实,从前彼此是见过很多次面的,所以不需要旁人验明真身,双方一见面,便知真伪。 谢辞身上的重铠是簇新,旧的那一身有划破修补去了,但时至今日,他早已经不需要染血的铠甲来彰显气势了。 谢辞不管穿什么,往这个昏暗的斗室一立,赫赫军威已教人不敢逼视。 也让田间心情十二万分的复杂。 因缘际会,田间几乎可以说是,看着谢辞是如何从最当初一步步成长至今的。 擎天之能,兵锋所至,所向披靡。 顾莞也在打量田间,田间其实是个清瘦的美男子,四旬许的年纪,看着也就三旬出头,他盛年已过,但眉目轮廓见依然可见当年的潇洒俊美,是与谢辞李弈都不同的另一种类型美男子。 渝中田氏,青萍而起。 想必李弈能够得到罗氏叔侄的倾巢相投拥立,除去李弈的个人本事之外,田间在其中穿针引线的作用必定是关键。 大家都很熟悉,田间也是个聪明人,要知道这个稳坐李弈阵营第一谋臣位置的人物,不管谁来谁去,多少鬼才,他自岿然不动,这可是原书配置张良诸葛级别的人物。 和这样的一个人,说废话就没有意思了。 谢辞只让人上了一樽酒,他随手拿起倒了三杯,他一杯,顾莞一杯,剩下的一杯,谢云托盘送到了田间面前。 田间拿起,笑了一下,看并肩而立的谢辞和顾莞:“毒酒?” 但他神情淡然自若,举止潇洒如流风,从容并未有丝毫的惧怕。 谢辞侧身,和顾莞轻轻碰了一下酒杯,两人的目光轻触了一下,不禁微微一笑。 谢辞视线转回前方的田间身上,微笑仍在,不过已经没有方才温情眷恋。 他勾唇一笑,随手一饮而尽,擎着那个小小的酒杯,巴掌大的天窗滤下的天光正好投在他的脸上,那张剑眉星目的面庞一片刚毅的沉稳,谢辞挑眉,他只说了一句话:“田先生还记得当初出山的初心吗?” 他微微摇头:“这就是你们想要的主公,想要的天下吗?!” 骤不及防,如同一击重锤,田间淡然不动的神色刹那粉碎。 他猝然色变! 田间当然猜到谢辞来见他的目的,他也想过对方无数会说的话,他人在牢狱,但心却高高在上。 他是谁,他是田间,李弈对他知遇之恩,双方之相逢,如昔年的卧龙及昭烈。 田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背叛李弈的。 他甚至已经有了慷慨就义的心理准备。 然而他想过谢辞无数的说辞,却万万没有想过这一句,他把谢辞想得复杂,谢辞向来都是大道直行的。 但短短的两句话,却如同一个重鼓,“轰”一声,将所有一切都敲击了一个粉碎。 猝不及防,所有表情瞬间粉碎,田间脸色大变,他甚至,霍一声站了起来。 顾莞看着他,田间和唐汾等人,尤其是田间,他们这些人和李弈之间都有一段故事,田间他们最开始是看出来天下将变,他们胸有丘壑,亦愿一展所长,择明主而出山,最初所愿,乃是有生之年倾尽全力,平乱世还海晏河清的。 但跟着李弈,不知不觉,已经走偏了。 这些年,经历我无数的人和事,宾主情谊越来越深,而随着局势之走,人不知不觉,已经深陷其中。 谢辞的话,“轰”一声敲碎了这次年月纷杂的一切,猝不及防之间,突然直面了青年的豪情壮志和当初的誓言。 谢辞和田间对视一眼,他挑了挑眉,没有再废话,蓦地转身离去。 顾莞也跟着走人了,最后望田间一眼,对方脸上震动猝变的神色。 诶,得益于原轨迹李弈的伟光正,他身边聚拢的,当然是有着正派志向的人物。 还是希望田间能够倒戈吧,毕竟,彭城和李弈足可称得上硬骨头,将士能少伤亡一批是一批,哪怕是江南,战后重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一行人快步上了地面。 荀逍低声问谢辞:“杀了还放了?” 秦关掩上厚木板门,也快步来到前庭的院子里。 谢辞站定,他忖度片刻,吩咐:“把他放回去,帮他整理一下,找个小道再放出去,别让李弈那边察觉不妥。” 田间若不叛,以此人之能,后续会给他带来不少麻烦。 但倘若他叛,谢辞的目的就达到了。 值得一搏。 …… 月光幽幽,洒在雨后的巍峨彭城之内。 城中百姓有些不安,但被田间唐汾等人联手安抚下去了。 不管如何,都不会给他们带来后方之患。 只是回到刺史府的临时安排的休憩院舍之后,田间却久久不能成眠。 事实上,两边的时间是有些错开的,李弈去往东城宅邸的是今天,谢辞大军的大包围已经完成了。 而田间昨日已经回归了。 今天城东宅邸情绪激昂那里,田间也在场,作为谋臣之首,不让李弈察觉有异,他也说了几句。 一并融进这个虽死无悔的慨然氛围之中。 只是回到居所之后,田间却没能睡着。 他躺在床上,默默睁眼看着帐顶,远处传来更兵敲更的梆子声和巡逻声,三更天了,他却丁点睡意都没有。 然而事实上,这不是田间第一次失眠了。 自从贫民先锋军之后,田间睡眠就变得很不好,一夜一夜的辗转难安。 他披衣而起,无声坐在方桌边,怔怔看着那雨后的月光清冷地落在窗台上,滤进室内一大片斑驳在水磨石地面,却已经不复原本的模样。 田间猝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复当初的模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心未忘却,所以他其实也是煎熬的,不断告诉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只能这么做,但却一夜一夜睡不好。 下雨天,他带人去撑布帐,何尝不是心里过不去想尽力弥补? 但于那些贫民来说,真的被弥补上了吗? 如同大锤重鼓,田间直到现在头脑还的嗡嗡的,这段时间的寝食难安,终于找到了出处。 他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了! 田间枯坐了一夜,最终再天明时,他终究做下了一个决定。 霍地站起,快步行至脸盆旁,掬冷水浇在脸上,一片冰冰凉的清醒。 他已经错了很多,他不能再继续错下去了! …… 谢辞和顾莞,都给田间留下的传信方式,不管他要不要。 田间反复挣扎,最终做下了决定。 然而事情最后发展,却是谁也没想到的。 次日一大清早,田间便唤家僮决明去唤了田清来。 田清很快就来了。 田清是田间的胞弟,不过对比起其兄的宽袍广袖文质彬彬,田清却是也擅武艺,在范阳军大将甚缺的情况下,他也换上战甲征战沙场去了。 一身的戎装英武,得讯匆匆赶至,兄弟二人吩咐僮仆都下去,把门掩上,田间把自己的决定说了,田清闻言久久沉默,最后长叹一口气:“好,那哥哥你写,我去联络他们的人。” 田清知晓兄长的心事和际遇,他自己也是无言了许久,最终兄弟俩把心一横。 田清匆匆去了,按照田间给他说的方式,在城头上的箭楼墙根下,留了一个口讯。 对方也谨慎,出来了好几次人,最终竟相约在中军大营的军备库的一个值房里。 田间心绪复杂,但他决定既下就没有再犹豫,田清走之前,他飞速提笔写下一封长长的手书,里面是详细的彭城内外军事布置图,还内附了一张匆匆手绘的舆图,详尽到每一个大小关隘城门的守将兵力轻重布置和他们这几天发现的一些问题和不易防守的中小位置。 田清携了这两张纸,匆匆折叠直接往怀里一揣。 他是亲自去见对方的接头人的,在有些昏暗的军备库里,手下副将校尉吆喝挑拣着本部合适的兵刃,他自己一个人不经意间闪进了杂物间,等了一会儿,后窗“咯嘎”动了一下,来人手一撑,跳进一个戴甲的将领。 田清定睛一看,吃了一惊,来人竟是中军裨将黄文生。 没错,正是当初那个帮助公孙简传讯回镇武军的校尉黄文生。后续连场征战,黄文生已经擢为裨将了。 不大不小,恰到好处。 刚刚好在公孙简之后中枢严防死守之外,又能知晓不少大致的重要动向,进一步能内,退一步则外。 田清心情也不禁变得复杂起来,不过很快收敛,黄文生一反平日木讷的形象,微微一笑,那褐色皮肤的平凡五官立即变得生动起来。 田清将那两张纸递给黄文生,黄文生接过,展开一看,和他所知的部分丝毫不差,他立即判断这真的,至少有九成是真的。 黄文生当即一笑,拱手:“先生们高义。” 他旋即转身,匆匆从原路折返了。 窗台上“咯嘎”又一声,黄文生影子很快消失不见,田清盯了窗纸一会儿,他俯身撮了一撮尘土,轻轻吹到窗台上,蒙蒙的灰落下,覆盖了窗扇开合的痕迹,还有地上撮尘的地方。 田清再三检视,确定没有任何痕迹,这才飞快折了出去。 一切发生在很短暂的时间里,田清绕了出来,偌大的仓库里一排排兵器架子将这一切湮灭无迹,田清照常带着本部的副将校尉挑拣好兵刃,登记出库,让兵丁把它们都拉回去,这才找了个借口,匆匆折返刺史府。 回去以后,田间正在书房忙碌,手上立即一顿,吩咐僮仆都下去,田间抬眼看田清,田清点点头,已经办妥了,没有问题。 “唉。” 田间不禁长长吐了口气,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但不管怎么都好,他并没有后悔这个决定。 只是,他看向面前的弟弟,田间道:“仲云,到时候,你便投过去,日后不拘在军中朝中,抑或……”会渝中老家归隐,也是好的。 田间兄弟二人父母早逝,兄弟感情极深,田间让田清去送信便是给他安排后路。 田清一听登时急了:“……”哥那你呢?! 然而不等兄弟俩的对话说完,突然之间,田清听见后廊有轻微的“咯嘎”一声! 这不是风声! 这刺史府的木廊有些蔽旧,有人踩在底下微空的一块木质地板上,发出咯嘎的一声。 突兀的声音,竟出现在兄弟俩的窗台之下。 田清武艺甚高,听力极佳,猝不及防,大吃一惊,他暴喝一声:“谁?!” 顾不上多说,田清倏地一动,一把就拉开了侧窗。 两扇偌大的褐黄色槛窗霎时洞开,站在窗外的人竟然是,李弈!! 李弈一身雪白寝衣,外罩深紫绒面披风,甚至没有戴冠,半披的乌发如瀑般散在肩侧。 他昨夜忙碌一宿未眠,白日才刚刚躺下,显然匆匆而起赶至的! 侧窗的木质廊道外,淅淅沥沥的春雨又下来了,纷飞微凉,掠动李弈的鬓发,他静静站着,深邃的轮廓在光影妹明灭之间俊美到了极点,也冷峻到极点。 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李奇循陈声等近卫静静无声肃立,所有人俱是难掩一脸的震惊。 七八双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室内的田间兄弟。 李弈倏地抬眼,他已经将震骇敛下了,此时此刻,一脸的冷厉,目光如同冷电一般! 而田间兄弟刹那的震惊非同小可。 电光石火,田间瞥到廊道尽头站着的决英,他闪电间想明白了一切! 一刹那,目眦尽裂。 ——决明决英这些人,都是田间的贴身家僮,近侍在侧的,只是和决明决玉等人不一样的是,决英决霜两个却不是他从家中带出来的。 但也真的很久很久了。 早到好几年前,西北大战那个时候,李弈跟着冯坤走向台前即将高速发展之前,发生了些意外,田间的家僮没了两个,他就从身边挑了两个进来。 但这也是跟在他前后很久的了。 久到什么程度,久到他刚刚出山襄助李弈没多久那个时期,快十年了。 不然,田间其人,也不可能将人放到身边。 他两袖清风,事无不可对人言,因次从前并无顾忌,而李弈从前人微言轻,也没这样插人的对头,和现在可不一样。 其实李弈的这一份知遇赏识信任之恩,当初的畅谈和合历历在目,多年的感情和相处深厚,田间原来安置了兄弟,是要和李弈同赴死的。 谁料,谁料,原来当年这决英,竟是监视后备役。 田间震惊:“你,你——” 他指着决英,又指李弈,目眦尽裂! 李弈目光森然,语气骇人,但他顾不上和田间掰扯,木质廊道传来飞速奔跑的声音。 “先拿下他们,不可声张!” 李弈霍地转身,来人是林准,霏霏凉雨奔出了一身热汗,李弈已经以最快速度把田清这两天的活动轨迹捋了一遍,最后锁定了军备库。 林准这是刚刚从军备库回来的,他喘着粗气:“主子,已经查过了,今天上去去过军备库的大小将领又有脱离过三人以上视线着总共有两个,中军裨将黄文生和后军司马曹椽!” 都是不大不小的人物啊。 是谁?但不重要的了。 宁可错杀一人,断不放走半个! 想必立马就能见分晓! “传令尉迟林盛伯雍!还有你们两个亲自去,务必要将黄文生生擒情报截下!不惜一切代价!可就地格杀——” 李弈暴喝一声,李奇循林准霎时伏地领命,掉头飞掠疾速而出! 李弈匆匆吩咐让田间卧病,也亲自去了。 …… 再说黄文生那边。 本来,他是预备今天下午出城巡逻时,才把消息送出去的。 不料回来之后,右眼一直在跳,心脏也咄咄悸动起来了。 他几乎是马上,就让人问刺史府有没有异常动静了。 可惜的是,公孙简之后,李弈将身边反复清洗,他们的人被洗下去了好几个,消息打探得很慢。 这个时候,消息还没有回来。 可就在回来后才一刻钟的时候,一个小兵突兀冲进他的营房之中,“快跑!” 这人不认识的,但黄文生霍地站了起来,心念电转,他霍地从箱底夹出他刚才塞进去的两张纸,推开后窗,掉头就跑了。 他带着亲卫,赶在李奇循林准抵达的前半炷香时间,往城门方向狂奔而去。 他连压箱底的保命东西都使出来了,跑到半路,忽听见路边民房中传来一长二短三声急促的呼啸,黄文生心里老子艹一声,迅速从腰带暗扣里取出一张手令,火速飞奔 跑到城门,放缓速度,佯装若无其事,随后把手令扔过去:“甲午交班,狍子。” 黄文生早早就准备起来了,今天下午正是他率队巡防城外,约见田清的时间也是算计好的,现在早一点,但也没早得过分多,还勉强算合理。 交班信息对,狍子是口令,也对得上。 于是守城门的校尉对照过之后,便命开城门放行。 厚重的城门“嘭”一声打开了,格拉拉拉开一扇,而后外面是瓮城,重复上面的手续。 黄文生心里很焦急,但表情镇定自若,一副平时的木讷样子,身后不知情的本部营兵还在聊天。 “哎今天出来太早了,我汤都没喝完。” “我也是啊!” “诶,今天这是怎么了?……” 黄文生佯装若无其事,瓮城的城门终于缓缓洞开一条缝,这时候听见营兵聊天的校尉走上前两步,而后方,突然传来嘚嘚狂飙急促的马蹄声! 黄文生:艹! 几乎是听见马蹄声的一刹那,黄文生刹那暴起,对他身后的四名真正的心腹暴喝:“走——” 一声断喝,黄文生闪电般一打马,往已经开一条缝的城门冲了出去。 成功冲过! 他一甩长鞭,抄起盾兵手里的两个大藤盾牌,反手甩给心腹们一个。 “抓住他们!黄文生是细作——” 后方李奇循等人的厉喝声冲破云霄。 整个城门刹那反应过来了,厉喝暴怒,头顶箭雨嗖嗖嗖激射,黄文生他们死命盯着盾牌,往前狂奔。 战马中间倒下,他们冲往前方去,避开迎面的巡逻兵甲和战将,火速往东边急遁。 万幸的是,彭城非常繁华。 城外还有外城,虽已经清空,但都是遮挡物,一路过去,陆地林木镇甸水网纵横,黄文生他们没命狂奔。 几度差点被人追上了,最后黄文生只得咬着牙关,抽出怀里一叠纸笺,团成一团不断往两边乱扔。 他敢乱扔,李奇循等人可不敢轻忽,毕竟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黄文生传信方式,立即有人去捡。 这稍稍舒缓压力。 可最后白纸没有了,心腹急道:“怎么办啊!将军!” 死了,死了! 黄文生一咬牙关,抽出田清给的那两纸,撕下一块,往侧边掷了过去! 双方速度都极快,从来没有人知道,黄文生的轻身功夫竟然这么的好。 捡起这一角纸,李奇循这边当即目眦尽裂。 “杀!” 上毒箭! 眼见黄文生越去越远,出了城门没多久,李奇循就下令放毒镖毒箭,奈何障碍物太多,没中。 双方一路狂奔到郊野,后方雷鸣般的马蹄声,李弈来了! 黄文生等人大急,把手上最后的纸张一团,往东边的牲畜圈一冲,塞进羊□□里,使劲一拍,饿得嗷嗷叫的老羊立即往大开的圈门冲了出去。 李奇循那边赶紧分人去追。 黄文生这才缓了一口气。 就在这个千钧一发之际,黄文生终于冲到了河边,“嘭”一声跳下去,狂泅到对岸的芦苇荡中,这时候,芦苇荡对面小河迅速冲出几条小舟,黄文生几人望见站在舟头一个高瘦的身影,登时大喜,狂冲游过去。 是殷罗! 彭城富庶繁华,能撤走城外城百姓已经是极限,再远的大小镇甸村落短时内是无法做到的,还有很多渔家,当然很多人已经跑了避战,空荡荡的,但当然也有零星各种原因留在原籍。 南军防御的是大军进攻,但本地人的小水道或翻山越岭星灵进入远郊是很难防备的。 殷罗和顾莞早早就来了,并且顾莞厚着脸皮去信一封,并且殷罗其实也私下亲自写了信回去,田雨来了。 他早就已经伤愈,昨天刚到的。 殷罗和田雨同时一掠迎上李奇循林准,他那边的人及谢风谢海等人紧随其后, 短促频密的激战,小渔舟迅速往芦苇荡深处一荡,很快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大小水道之中。 一个时辰之后,水道转陆地,最终返回他们的安全据点。 黄文生几个成功脱身了,真的异常惊险。 没多久,殷罗田雨谢风谢海一行人也回来了,有负伤的,不过都是轻伤,问题不大。 山中的猎户小屋里,黄文生已经换了衣服出来了。 殷罗高瘦的身影自门外而入,黄文生立即俯身见礼,殷罗颔首:“辛苦了,快起来罢。” “不辛苦不辛苦。” 天天吃香喝辣当将军,有什么辛苦的,黄文生对卧底工作还是很乐在其中的,但他愧疚,低头说:“我把田间兄弟给的兄弟都丢出去了。” 为了活命,没有办法。 但这样,好像有点不好。 黄文生偷偷瞄了顾莞那边一眼,他很担心,也不知顾莞和自家什么关系,他知道自己弄砸大事了。 这黄文生面相木讷,实际其实是个逗比,和公孙简是一路货色,果然是个间谍的一把好手啊。 她二表哥眼光是绝了。 顾莞笑着说:“别担心啊,小看田间了不是?”那可是张良诸葛般的人物呢,在李弈身上滑铁卢一次,是因为感情和信任。 但做的这样的事情,岂能没有两手准备? 她笑着说:“还有后着呢。” …… 而回到彭城。 李弈这一边。 不管是黄文生还是田间兄弟的身边,已经迅速进行了一次大清洗了。 密信追回来了,拼好完整无损。 只是问过明英,明英迟疑了片刻,却说书房的纸张有些对不上,不像只少了两张。 ——少得有点多,不然他不会产生这样的疑虑。 而黄文生和田间兄弟身边的人和事已经迅速捋了一遍,该暂时羁押的羁押,该谈话的已经叫来了,林林总总,却少了一个人。 李弈接过纸张,锐利双目迅速扫过,他脸色一变:“田松呢?” 田间还有个远房侄儿,才十几岁,这几年家中变故投奔叔父来的,人不大聪明,做的事情也都是普通一板一眼的事宜,很不招眼,田间也量力安排不给开后门,大家经常不怎么能想起他。 但现在捋了一遍,却发现没找到田松。 大家一惊,脸色顷刻就变了。 李弈心念如电,一沉:“不好,田松必定是趁追击黄文生出城的。” 作者有话说: 发现有宝宝忘记田间了哈哈,田间就是李弈的第一谋臣,男主配置,当年李弈为了请他出山,不亚于三顾茅庐的。 唉,还是那句吧,其实很多事情一开始已经注定了,只是好的环境顺风顺水显不出来,一旦有变故和坎,很多矛盾就凸显出来了。 还是谢辞好啊,大道直行,不管什么时候都无愧于心。 今天没昨天肥,不过也是肥肥的一章了!谢宝宝的关心~ 超爱你们!!明天见啦~ 亲!(づ ̄3 ̄)づ 第124章 “你骗我,我也骗你,这不正常?” 田松确实是趁着追击黄文生混出城的。 当时黄文生和几个心腹强冲出了城门, 整个东城霎时大动,兵马粼动,箭矢如雨, 紧随着中军武卫将军李奇循和林准冲出去的还有当时再在东城门驻守的尉迟林部。 田松一大早接到了叔父田间的传讯,早早就换了军服, 正位于城头下休值班营里,趁着混乱随队蜂拥追出, 之后在分队追击的时候顺利脱离了队伍。 骑马目标太大,他钻进草丛把铠甲扒了, 仅穿一身不起眼的旧布衣, 攒住信件和竹筒往南边飞奔。 这个少年才十六七岁,他不聪明, 却很听田间的话, 一边流泪一边往前拼命跑着。 他也不知道更深入的原因是什么, 但他知道留在城中的叔父肯定是要不好了。 ——田间叮嘱他就此离去,不要再回来了。 李弈很快追上来了,根据黄文生方位和巡戍的路线, 他很快就判断出田松必然是往南边跑了, 往宜水上游一带跑的。 快马急追! 草丛里的铠甲很快就被发现了, 但好在田松牢牢记住纸笺上指示, 专门走骑兵不好追逐的林间小道和水草丰茂的沼泽区域, 人高的水草给他遮蔽行踪阻挡追兵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最终,田松比追兵早了快一刻钟抵达的宜水边。 他没有下水, 折了一截枯竹勾过来一片水葫芦,他数了数, 数下了八个葫芦的一丛扯下, 然后把一直藏在怀里的一张很窄小的纸笺塞进竹筒里, 盖上盖子,然后用蜡仔细滴封了,用线把小竹筒系在水葫芦底下,把它用力抛出河面。 剩下的也扯开大大小小的一丛,都扔出去。 水葫芦在已经因汛期开始微微泛黄的湍急水流中打着转儿,顺水往下游而去。 做完这些,田松松了一口气。 他怀里还有一个羊皮囊,按照纸笺的指示,他可以利用羊皮囊潜入水里,潜过南军的防线。一个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如果他怕,那就往西边和西北的山去。藏在山里,躲上个一月半月,一两个月,战事必定结束,再出来就保管没事了。 可是田松低头把纸笺揉进水里,全部化开,他却把羊皮囊装进石块沉进水里,也没有往山上逃去。 他只为了遮掩的原来勾水葫芦的位置,往东边沼泽跑了一段。 他很快就被追上了,那一叠为脱身准备的密信就在他怀里,他也没有用上。 田松少年栽倒在地上,李弈翻身下马,疾步行至他面前。 田松眼圈红红的,却撑着坐了起来,他双手膝盖火辣辣的,但手却紧紧攒住匕首。 他这个匕首,不是为了刺杀李弈的,他也刺杀不了李弈。 田松年少白皙的面庞犹有几分稚气,他说:“你是坏人,你骗了我叔叔,还说我叔叔生病。” 他倒在沼泽地里,相隔大约十来丈,抢在自己被擒获之前,他这么说了一句,伸手一抹眼泪,双手握着匕首,往喉间用力一割。 自戕身亡了。 …… 水葫芦飘啊飘,顺水往下游而去。 南军水路要道和关隘防守是非常严密的,可以说是严丝合缝,尤其水道,昼夜不停灯火通明人不错眼盯着,不断有身穿水靠的水兵潜进水底巡睃,两岸弓.弩床和桐油战船枕戈待发,卡在水道最狭窄险要的两段。 但不管怎么严防死守,那逐水漂流的浮萍和水葫芦还是例外的。 大丛的还有可能叉过来看一看,看底下藏人了没有,小的就直接过去了。 于是,下游的谢辞就顺利收获了这八朵浮萍以及这一个小竹筒。 捞起竹筒的时候,顾莞刚刚回到来。 其实相比起黄文生和田松那些胡里花俏的情报,这个小竹筒才是田间真正要给谢辞的密信。毕竟,布防和军事布置是可以调整的,而李弈已经迅速在大动调整了。 那么田间给谢辞信报是什么呢? 谢辞转回大帐的时候,顾莞已经换好衣服了,头发湿漉漉的那干棉布在擦,半披着,脸庞白皙水润,身段长挑,美丽又随意。 谢辞一见她就开心,“回来了?”他随手拆开小竹筒的蜡封,展开一看,顾莞凑头过来一凑,只见上面就八个字,“鸿沟盟毁;败走麦城”。 这是一个字谜。 一语双关,既有田间触类生情伤感半生,也是信息提示。 顾莞:“……” 我靠,田间的半生感怀她看懂了,但字谜没懂。 “他这什么意思呢?” 欺负半文盲是不是? 谢辞哈哈大笑,他也笑骂:“这些个文人,就是麻烦。” 不过他一看就大致有数了。 谢辞文武双全,想当年还是少年不逊他状元三哥谢辨之才的学识,不说学富五车,但涉猎极广。 谢辞迅速从帅案一侧抽出一卷褐色的羊皮图,那是中都留底的彭城平面舆图和军事报备图,张元让刚使人快马送来不久的。 彭城内外的军事硬件,万变不离其中。 “鸿沟盟毁,项羽乌江自刎;关公败走麦城,同样不久被害。” 项羽,关羽,同卒。 上羽下卒,即一个翠字。 彭城共有三十二道水闸闸门,金、木、水、火、土;青、朱、白、玄、黄;乾坤坎离各二;震巽艮兑有一三不等;另外还分别有名为武、蒙、泽、翠、石等八个分别以相接的街道或水道为名的水闸门。 这些闸门是用精铁浇铸再大青石相夹而成的,非常坚固,堪比城墙。 但怎么说呢,到底是生铁,用的时间长了,就会锈蚀变得腐朽的,甚至有可能到了不堪一击的地步。 先前谢辞考虑的战点考虑过的这些水闸。 毕竟太平年月,加上先前的大魏官场如此沉疴,忽视、只报不修侵吞款项,是非常有可能发生的。 李弈再如何,大概也不可能预计到自己有一天会败退彭城,所以他不可能事无巨细的。 只不过,谢辞只是考虑了一下,并未下这个决定,正是因为他也不了解,毕竟生铁腐蚀程度不一样,百姓进进出出,不可能腐蚀得一点都不剩也不换的。 所以汰换还是会有的,谢辞并不能确定哪个水闸门会出现严重腐朽现象,足可以用于兵锋刺至彭城城下时作进军冲锋的。 水闸门战略计划需要非常重手笔的前期布置,并且顶着南军巨压深入腹地,很凶险,一不小心会导致先锋军全军覆没,甚至影响整个士气和战局的。 但彭城水闸太多,不能用猜。 没错,谜底解开来,田间给谢辞送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也是李弈根本无法用调整来弥补上的。 毕竟修水闸可不是一件简单的工程,现在更绝对不能修,一修就此地无银了。 田间给谢辞送的消息并不算多,当时田清知悉后,还说:“这么少?” “够了。” 田间的心情也是复杂,但他得承认,谢辞确实是一个旷古烁今的将帅之才,哪怕只有一个口子,但于谢辞而言,已经够了。 …… 暮色四合,帐内有点昏暗了。 谢辞吹燃火折,点亮了一盏灯。 晕黄的灯光照亮了帅案,笼罩了这小块方寸之地。 谢辞拉着顾莞的手,把她拥在怀里,靠在帅案后圈椅的扶手上,和她一起看着这张小小的纸笺和大图。 田间的字迹很漂亮,笔锋飘逸,遒劲有力,有一种大气沉稳。 其实两人都明白,田间只送信出来,说明是他是要陪伴李弈同生共死,以不负李弈多年感情和信任的。 谢辞其实能理解田间,不得不说,两人最初的志向和之后的际遇,有一定程度的异曲同工。 顾莞有点惋惜田间,但谢辞代入自己,心绪却挺平静的,他能理解田间。 死并没有多可怕。 当然,灯光柔和,照在顾莞柔美白皙的下颌线上,她还在感叹,谢辞不禁笑了一下,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她颈脉跳动的温热,他不禁轻轻微闭眼睛。 感受这一瞬的恬静和美好。 当然,有了顾莞,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他承认,某种意义上,他害怕死亡,他要好好保护自己,他要和她相爱相守一辈子。 山河表里,是他父兄横枪立马一辈子的地方,也是他的半生。 纵横的高山征战天下是表,而她是里。 最私密,最深入,深蕴于他灵魂骨髓。 她和他在一起,惊涛骇浪的俭朴日子也过够了,希望彭城一战结束之后,他可以给她安宁而条件不再这么因地制宜的生活。 他轻轻地,在她的颈侧吻了一下。 …… 二月二十三,南北的最后一场大战终于打响了。 月色幽幽,照在城廓大地上,彭城之内的箭楼之上,百里之外的北军大营之内,谢辞和李弈,俱一片沉凝的肃杀。 谢辞并未因占据上风而轻忽半分。从战略藐视敌人,从战术上重视敌人,不管大小的战役,只要披挂上阵,他就从未轻忽过分毫。 更何况,他现在面临的是一场兵锋将近两个百万的超级大战。 四十万精兵并不少,历史上以少胜多的战役也并不鲜见。 这小十天的时间,军马不断来回疾奔,双方的哨兵都全力刺探敌军的军情。 然就在顾莞殷罗带着黄文生等人折返,黄文生第一时间默写下田间给他的那两张军事布置图,把自己还记得的,绝大部分都还原了,另外还有的就是他在本人军职上原本的认知。 谢辞在得到的这两张军事布置图之后,几乎是当就决定,马上进军!! 谢辞一目十行,霍地站起,眉峰神色一下变得锐利到了极点,他沉声:“擂鼓,整军,召诸将至点将台之下!马上去——” 很快,隆隆的牛皮大鼓擂响了,延绵将近百里的超大大营一线如海潮一般随讯兵雷动,百万大军倾巢而出,就在当夜,先锋军便已经急行军开拔了。 这一场让无数人屏息、将决定兵事是否就此休歇的超级大战,在这个二月下旬的入夜,正式打响了! …… 彭城。 连续数十骑哨马自四方八面疾奔入城,嘚嘚的蹄铁声响彻了整条中央长街,很多城门附近的百姓纷纷自睡梦中翻身而起,一下子变得紧张了起来。 “报——” 讯兵翻身下马,狂奔冲上箭楼,喘息着大喝道:“石门闸报,宜水北军战船大动,截至戌初,已经逼近石闸门五十里之外!” 紧接着第二个讯兵冲上来:“宁山隘报,酉时六刻,谢辞大军秦显部,兵锋已抵宁山隘东三十里!” “报,曹渠兵道,戌时二刻,探获敌舟两股,兵力约八万!战船愈两万!” “报,傍晚酉时中,谢辞大军苏桢部吕亮部率兵直逼栖霞关,相距已不足四十里!” “……” 百万北军全线大动,兵锋汹汹直抵彭城地界,水陆二路齐头并进。 士气高昂,声势浩荡。 如出闸猛虎,撼动山岳江河。 偌大的箭楼之上,一下子变得极度紧绷,雅雀无声,又人人肃杀。 李弈霍一下子站了起来。 他在连夜调整军事布防,尚未调整至推敲满意,只是此时此刻,他声音变得暗哑,那英俊无匹的颜脸一刹面沉如水,目光锐利到了极点,变得冷电的凌厉杀意迸溅。 他深深呼出胸臆间的一口浊气,厉声:“来得好啊!!” 谢辞!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 战鼓隆隆擂响,两军一交战,旋即进入了白热化的状态。 箭矢如雨一般激射而下,烧得滚烫的桐油如水浇泼而下,不过等到桐油泼洒到一定程度,北军立即退开,将紧紧包裹船身湿棉层迅速解下撑开,将桐油隔出去。 拉开几道湿棉线,将水面的桐油拦在闸门下的一带,达到一定厚度之后,十几支火箭激射而去,“轰”一声迅速点燃了水面的桐油。 桐油激烈燃烧,熊熊的火光窜去五六尺,一大片燎原,蒸熏得闸门之上的南军兵士难受到了极点,但谁也没有退却,死死顶在原位。 而北军舟师退后的一瞬,斜楞却突然杀出一支等待已久的伏兵,南军水师大将冯其州独子冯少琴亲自带兵,冲锋舟变化急速如闪电一般,尖锥狠狠插进去,一下子杀开了一片,火光大盛厮杀震天。 北军强攻石闸门的主将是黄宗羲,他厉喝一声,令旗挥舞,迅速控住阵脚,和冯少琴部胶着厮杀在一起! 而这个时候,等待已久石闸门立即拉起水闸,冲锋舟冲出,夹攻黄宗羲。 好在黄宗羲这边早有准备,范东阳迅速分兵来选援,谢军兵多将广兵锋极盛,一下子把局面拉了回来。 整个石闸门顷刻打成一片。 大战持续了三天,水路二路齐头并进,谢辞进军非常稳,一步一步逼近彭城城廓。 双方厮杀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翠门水闸的突袭计划的条件也已经开始渐渐趋向成熟。 但此时此刻的谢辞,却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主帅!最多一个时辰之后,我们的第三舟师就能逼近彭城城下了!” 石门闸一战非常激烈,鏖战了两天多之后,黄宗羲范东阳和陈晏最终联手拿下了这座彭城第一水门。 范阳军的凶猛激战和竭力守关,被迫褪去之时,冯其州战死,冯少琴和打剩下的亲部死死扣着水关不肯离去,血泪洒当场。作为战将军人,黄宗羲范东阳陈晏都敬佩他们,停下为他们默哀一息,之后全面占领了石闸门。 冲破了彭城第一道水师防线,北军呐喊如山呼海啸,舟师汹汹自石闸门蜂拥而去,彭城大小七十二条水道,北军顷刻对大小的关隘和南军舟师发起的全线猛攻,激烈的厮杀,往里推进。 此时此刻,北军全军上下,包括谢辞麾下的心腹大将们,情绪都是极其高昂的。 这种最后一战大胜曙光的高昂情绪直接反映在战场士气上,这让北师百万大军可以说是具有了永战不败的能力。 如果计划顺利,他们还是非常有可能在三天之内,结束这最后一战。 攻陷彭城。 可就在夜色沉沉,战意和将胜的上风氛围攀升至顶点之际,谢辞却在这一片高歌凯进的鼎沸战意之上,嗅到了一丝悄然的危机。 此刻,他在中军大舟之上,赤红玄黑帅旗在夤黑的夜色中猎猎而飞,前方厮杀激烈如荼,小舟讯舟来回摇摆,很吵杂,撼天动地的战声。 谢辞所在的大舟却很稳,几乎感觉不到水纹的波动,他站在帅案之后一动不动,陈晏张慎等人先后进来,范东阳也来了,大家激昂大声汇禀之后,谢辞却并未做应答,大家不约而同安静下来了。 大厅内静谧了大约三息,谢辞霍地抬起头来:“李弈不应该是只愿意抱着四十万大军陪葬的人!” 彼时已经彻底入夜,蒙蒙细雨下了一个白日,乌云遮蔽星月,此刻大地的水道林陆,往窗外放眼望去,没有一丝一毫的夜光,只有燎原战火在激烈燃烧映红了半边天,战火照不到的地方,黑黝黝的只看见模糊轮廓的幽深暗影。 大家心头一凛。 …… 谢辞迅速命人取来水道战略地图。 一卷长约一丈多的羊皮大图立即在帅案上摊开,所有东西都搬走了,平铺其上,谢辞冷电般的锐利眼眸迅速落在水道大图上。 顾莞从甲板快步回来,也有些紧张站在帅案一侧。 这幅水道大图,是在朝廷备案图的基础之上,她命谢家卫和流云卫这段时间尽了一切努力勘察,才绘制调整出来不久的,是最精准的。 谢辞是个天生的将帅之才,他对战事有这一种极其敏锐的第六感嗅觉。 战事到了如今,南军厮杀之凶猛,李弈并他麾下的大将全面激战白热化,宁可玉碎不可瓦全,李弈宁可带着他麾下的四十万大军共死的态势。 这也非常附和现今的局势和战况。 但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谢辞并不相信,他对李弈的了解,不到最后长剑刎颈的一刻,这人是不可能停止反败为胜的! 他还有四十万大军和以彭城为据,怎么可能束手待毙?! 谢辞审视的目光迅速掠过水道地图,几乎是闪电一般,他停在石闸门后大湖泊的渠阴水道东北方向,一条没有被战火波及的无标名小水道的地方。 谢辞突然问:“这条水道叫什么?” 小水道太多,地图上写不下,顾莞和谢云赶紧翻了一下。 “叫翠林水道。” 非常近。 谢辞中军目前所在正是这渠阴水道,再往前推进七八里,就到这个翠林水道了。 舟师进军和陆路有很大的不同,会受水文条件限制,比如大江之中能摆开大阵势团团拱护,但进入类似巷战一样的七十二水道大战之后,就只能摆尖锥形的长窄冲锋阵。 彭城北通大江,宜水大河由北往南而过。石闸门之内,还有超大湖泊和纵横水网。 谢辞侧头望向大开的槛窗,这个方向正是翠林水道,翠林水道其实是个统称,实际是一大片的小水网,芦苇水草极之茂盛,正好……可以藏军。 假如高歌凯进的北军进击到这里,只要中军主帅谢辞有那么一点点的头脑发热,防御稍稍一松,伏兵突然发动尖锥突击,几乎是百发百中。 谢辞一死,李弈反败为胜,还是非常有可能的。 谢辞不禁挑唇笑了下。 他看破的同时,也顷刻想起那个“翠”。 翠林水道,顾莞一行废了很大心思才把那些大大小小的不知名水道的真名别名给考据出来的。 可见田间直到最后一刻,都是矛盾的,他把这个信息藏得很深。 一腔复杂情感,可惜都白瞎。 谢辞把蓝笔一掷,不必多说,是这里了。 他沉声下令:“传我密令,召秦关陈珞荀逍贺容,顷刻金蝉脱壳,点五百冲锋舟兵,载桐油火药箭矢等军备,轻舟重备,立即绕东北西三个方向,迂回包抄翠林水道南段出渠口!” 谢辞忖度翠林水道片刻,立即下令。 自帅舟以下,顷刻大动起来。 顾莞也一起和他往外走,一步踏出甲板,隆隆战声一下子更加震耳欲聋,前方漫天赤色战火,两人谁也没往翠林水道方向望去,顾莞不禁有些期待起来:“如果今夜顺利的话,战事可以结束了吗?” 谢辞淡淡一笑:“应该可以了。” 漆黑和纁红交杂的漫天战火,顾莞露出一个真切到极点的笑脸:“那太好了!” 殷罗和田雨一直抱臂立在甲板外的舱柱侧,帐缦和夜色的阴影掩盖了两人的身影,两人间中低声聊几句什么。顾莞说完之后,转身快步一把拉着殷罗和田雨一起去了,自帐缦的阴影悄然闪进了舷梯后面,她说:“我们一起去吧!” “嗳,你们说,等战事结束以后我去探望我表哥,他会不会不高兴?” 殷罗没好气甩开她的手,“谁知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他高兴不高兴?” 细碎的说话声渐行渐远,很快就消失在通往底舱的暗梯下。 站在谢辞身后的陈晏黄宗羲陈琅秦永等人相视一眼,都不禁露出一个真切的笑脸。 …… 五百冲锋舟悄然而入,自九曲十八弯一条条小水道之中快速逼近翠林水道的南段上段。 所有人伏低身,隐没在长长的芦苇和茅草之中。 舟行破水,无声无息。 期间,他们一共拿下在水道中拿下了二十三个眼哨。 若不是荀逍秦关和殷罗田雨等人在,恐怕没有这么轻而易举。 最终逼近了南段前段,夤黑的夜色里,终于望见了一条条的敌舟舟尾。 在看清了这足足三百条簇新的冲锋舟之后,数目之多,中心百艘其上满载的火药桐油之巨,所有人都大吃了一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荀逍陈珞三人对视一眼,荀逍沉色立即一挥手:“箭兵,瞄准中间的敌舟,点火发箭!” “其余冲锋舟,按照我们的原定计划,立即登陆两路包围!快——” 一场突如其来又极其重要的战事,顷刻在翠林水道之内打响!并很快整个渠阴水道大战事打成了一大片! …… 彭城之内。 李弈亲自率军抵御敌军,浑身浴血鏖战厮杀一大片,又匆忙返回箭楼督战指挥。 只是和从前每一次相比,今夜他格外几分躁动。 今夜,这将是他和谢辞的最后一次交锋。 生与死的交锋! 李弈将一切都压上去了,背水一战,甚至包括的心腹亲信李奇循和林准,他大半的亲卫营也一并跟随前去。此刻身边的亲卫,多数都是尉迟林的亲信调来的,甚至来之前,都不知自己要担任他的临时亲卫。 他甚至牺牲了冯其州父子。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算算时间,谢辞该已经打到渠阴水道的翠林段了。 心脏咄咄跳动了起来,李弈的神色凌厉到极点甚至有一丝狰狞。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城下一阵剧烈的奔跑的马蹄声! 林准一身血与泪,焦痕斑驳连脸颊都是剑痕,他攀着吊篮冒着战火爬上来,冲上了箭楼。 当他出现在箭楼的一刹那,正要快步而下李弈霍地转身,一刹,他屏息。 林准直挺挺站着,骤然,他栽倒跪下来,嚎啕大哭:“主子,主子!属下,属下无能啊啊——” 哭声震天,血从额头淌下来,混着满面的焦黑,他涕泪交流,痛苦至极。 李奇循死了。 拼了命才掩护他离开的。 翠林水道计划。 失败了! 这一刹那,李弈整个头脑嗡一声,他霍地冲上前,一把拽住林准的铠甲领口,厉声:“什么意思?!说清楚,说清楚!!” 主仆二人,都心神大震。 林准的难过,不亚于李弈本人,他痛苦自责极了,断断续续哽咽:“……在,在谢辞帅舟抵达翠林水道之前,大约,大约尚有七八里,我们遭遇了伏击,……” 竟是遭遇了伏击啊!! 全军覆没。 林准痛哭流涕:“主子,我们的计划提前泄露了——” 一刹那,李弈目眦尽裂:“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极度激烈的情绪,让他双目都充了血!绝对不可能泄露的,这个计划,除了他和李奇循林准三人,甚至连执行的将兵,也是到了抵达翠林水道的程度才大致知道具体行动步骤的,而李奇循和林准绝对不可能背叛他。 在此前,甚至就连昔日的心腹谋臣大将如田间尉迟林都一丝消息都不知道的。 林准面色晦涩至极,他喃喃半晌:“……可能,可能田先生猜到了。” 田间足智多谋,昔年就预判非常多的事情,李弈有今日成就,他功不可没的。 而那么恰巧,田间刚给谢辞传过信。 或许,那信未能全部截回。 李弈这一刻,神色狰狞到了极点,近乎扭曲,他一生的心血,苦心筹谋的最后一个反败为胜机会! “田间,田间。” 他沙哑着声音说。 这一刹那,巨大的愤恨涌上心头,几乎癫狂,李弈僵立了片刻,霍地转身,快马直奔刺史府。 一刻钟之后,他便到了。 李弈手持染血的长剑,厉色快步直入刺史府。 虞嫚贞借李寻的福,没有被限制府内行动,甚至等在大门口,随时准备撤离藏匿。 她眼睁睁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在眼前快步而过,她见过他矜贵、潇洒、威势、大权在握,甚至有过阴郁和不悦,但就是从来没有见过今日这个模样。 骇然至狰狞,杀气腾腾,疯了一般。 她感到陌生极了,骇然又怔忪,心胆俱裂,李寻好像认出父亲,但又不知是不是,害怕地尖叫起来了。 虞嫚贞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李弈快步冲进田间的院落,一脚踹开大门,惊醒了仅穿中衣阖目躺在床上的田间。 为了最大程度不影响军心和士气,李弈是让田间真的骤病昏迷,两碗药灌下去,可持续一天的昏睡。 短短一段时间,药物让田间脸色发青,颧骨微现,隐隐形销骨立病态。 “嘭”一声整扇大门被踹飞,田间立即惊醒了。 他看见持剑戴甲杀气腾腾的李弈,便心知李弈失败了。 李弈恨极了:“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是,他是使人监视了田间,但不独田间,这只是为了上一重保险罢了。 况且当时田间也不知道。 他一向待田间礼遇有加,持半师半挚友之谊,为什么,突然背叛他!! 田间淡淡一笑:“你骗我,我也骗你,这不正常?” 李弈牙关咯咯作响,骤长剑一挥,雪色剑光乍现,剑光刎上田间的颈项,一剑封喉! 鲜红的血迹点点,喷溅在被褥和地板上。 李弈真的恨到了极点,“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他厉喝,不知问天,还是问地,抑或眼前田间的尸首。 刚才李寻的尖叫声,其实他也听到了。 李弈真的想不明白,他一路苦心筹谋,为什么最后竟会落得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他重重喘息着,甚至忍不住想,若是他死了,虞嫚贞会怎么教女儿?说他的不好。 一时之间,恨懑填满心肺,像要燃烧起来怕冲破脉管一般,他恨极了:“啊啊啊,谢辞!我要和你一决死战!!” 李弈霍地掉头,冲出大门翻身上马,冲往箭楼去了。 然而,真的大势已去。 破掉翠林水道伏击之后,三天之后,谢辞八路大军先后兵临彭城城下。 “轰”一声巨响,东水闸“翠”门被应声炸开,整个水道铺面的桐油,剧烈的燃烧起来。 以翠门为起点,当天,彭城告破。 林准带着亲卫,带着李弈剩余的心腹,死死将他从城头拖下去,所有人的都跪下了:“主子!主子!我们走吧——” 现在走还来得及,再晚一点就不行了! 李弈目泛血丝,神色狰狞,手中的宝剑血迹斑斑甚至卷了刃,他挣动了一下,但林准死死抱住他的大腿,“主子,主子,求求你走吧!” 他急声大喊:“留得青山在,您还年轻,早晚还有东山再起的一日的!” “求你,求求你了!快走——” 作者有话说: 其实之前李弈表现出来的,都是假的,因为公孙康让他知悉自己身边未必真正保险,没到最后一刻他都不可能放弃反败为胜。 不过,现在这一切都快结束了! 中午好呀宝宝们!哈哈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呢,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明天见啦亲爱的们~ (*^▽^*) 最后,还要感谢投雷的宝宝哒,笔芯笔芯! 某不知名松鼠精扔了1个手榴弹 sasa扔了1个地雷 ^ 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第125章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三月的迷离烟雨断续下了几日, 芳草萋萋木长莺飞,在战火没有波及的地方已是一片郁葱的青苍。 在这一方天地里,有人喜悦, 却有人仓皇。 战火滚滚摧毁满城春色,城内百姓门窗紧闭没人敢露头, 满街都是纷杂的军靴落地声,城头的嘶喊和爆破燃烧声, 硝烟滚滚混乱。 李弈最终答应了离开,青筋暴突到了顶点, 最终被拽着掉头而去。 要趁乱遁逃, 眼下就是最佳时机,晚了就真的来不及了。 林准已经命人心腹飞马赶回刺史府, 将所有的重要物件和人事全部打包带走, 不能带走的, 全部快速销毁。 将所有小包袱扫进桌布一捆分别背上,人匆匆飞奔而出,途径府门的之际, 急声道:“快走!” 虞嫚贞满面仓皇, 当李弈兵败真正来临之际, 她发现先前所有的心理建设和准备都是虚的, 仓惶和惊惧占据整个内心, 脑子嗡嗡的。 她一刹那想到了和顾莞的交易,但跟着顾莞和父母分离寄人篱下真的好吗?她迟疑了一下, 但李寻的近卫队长已经毫不犹豫抱起李寻。 虞嫚贞急了,急忙跟着冲上去。 李寻今天都很害怕, 一离开母亲的怀抱, 哇一声惊哭挣扎起来, 虞嫚贞急忙伸手接她,李寻的亲卫把马拖上来,队长急忙一托将母女两个送上去。 林准派回的人急声说:“我们兵分三路,在城北十里亭汇合!” 这是担心有个小孩子,万一掩护不当反而对两边都不好,林准最重视的当然是他的主子李弈。 唐汾韦长卿等人已经派人去联系了,虞嫚贞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亲卫队长秒懂,立即一拽缰绳,掉头往府内冲回去。 很快伪装成一个大胖子,用黑布将李寻捆在身上蒙上拼接的甲胄,趁着城破的混乱往城头疾冲而去。 此时此刻,八道城门已经被破五道,北军蜂拥而入,顷刻进入巷战,大势已去了。 范阳军中为李弈掩护率兵负隅顽抗的,还有五大世家声嘶力竭,高汤那边崩溃溃不成军的,纷乱四散于城头,更多顺着绳梯往城墙外攀下去的,更有甚着,下令直接把最后三扇城门打开,厮杀冲出去,趁机逃生的。 这些溃逃乱兵,已经毫无战意,这个攻陷城池的关键节点,一般都是不怎么管的,阻挡的铲除,不阻挡的放出去,争分夺秒。 将所有溃兵杀尽没人干的,把他们堵在城内也不是个好主意,一般真正的大股溃兵,是会适当松一松先把他们放出去。 李弈遁逃选的,正是这个当口。 左右已经冲出去,把战死的兵士尸身先后拖回来数十具,在场的都是原萧山府出身忠心耿耿于李弈的近卫和死士,迅速将残破脏污的布甲剥落下来,套在自己的身上,而后用手往自己的脸上手脚涂抹。 很快,就狼藉一片,和高汤五大世家的溃逃乱兵没有任何的区别。 高巍汤显望守着同一扇的城门,他们已经豁出去一切捆上李弈的战车,也是负隅顽抗到最后的,疯了一般的嘶喊着,但被儿子拖拽着、亲卫咬牙打晕过去,已经匆忙把将氅和甲胄撕扯下来。 大势终去了,底下兵士已经不受控制,一名校尉暴喝一声,兵士蜂拥冲上去,把巨大的门栓撞下来,厮杀着冲出去。 城门外,北军厮杀了一阵,在场的将领下令后撤,先将这股溃散的乱兵放出去。 城墙上下的河阳军和青州兵已经溃不成军,无数兵士丢盔弃甲争先恐后往外冲,城墙上的也是,仓皇像潮水一样蔓延,无数兵士从城头惊慌往下冲。 这一个兵败如山倒的场景,林准许多人一刹热泪盈眶,但当兵潮冲了一半的时候,林准急忙一拉身边的主子:“主子——” 一拉,没动,轰隆的奔逃嘶喊声中,李弈僵硬站着,一动不动,林准嘶声大喊,用力一拖,一行人瞬间夹裹进了兵潮之中。 冲到城门口附近,他们和其他溃兵一样,把兵刃扔下,“哐啷哐啷”,往大敞的城门冲了出去。 …… 然李弈的遁逃之路并不顺利。 谢辞早早就预防着这一点了。 某种程度上,李弈和那呼延德一样,只战败没授首,一天都是不稳定隐患。 到了此时此刻,已然没有任何旧情可言。 两军对垒,谢辞必须对天下对自己,对苦战的麾下将士负责,扫清这一隐患。 翠门水闸破,彭城五门破,日暮黄昏战声雷动,而在这最关键的一段时间,早已领命的荀逍贺元秦关陈珞等人已经火速直奔剩余的三门。 他们果然在乱军之中,逮住了李弈一行。 谢辞此时已经登上了箭楼之上,最后一战,他披上了鲜红的帅氅,一抹纁赤猎猎而飞,斗大“谢”字的赤黑二色中军帅旗插上了箭楼的最顶端,取南军帅旗而代之。 宣告这一场大战即将要以大捷告终了。 然“李弈”被擒拿冲上箭楼之后,谢辞正快步而下,短短数十息,两厢迎面而上,荀逍已经发现不对了,因为他们事先都被顾莞特地叮嘱过,李弈有个替身! “这就是那个替身对不对!” 谢辞一对上那人的眼睛,就知道这是个假货了,他一脚踹中对方心窝,直接踹飞十数丈重重撞在城垛上,“对!” 谢辞倏地抬眼,暮色昏沉之下,汹汹的溃兵潮已经渐缓,被拦截下来了,谢军气势如虹冲进,后面溃军冲不出去,纷纷掉头,要么逃进城中,要么弃械蹲下投降。 巷战非常激烈。 “李弈必定已经出城去了。” 谢辞双目锐利一扫,心念电转,彭城三山环绕一面面江,非常优越的地理条件,但现在打下彭城以后,这个优越条件就换到他手上了。 彭城正面西门正是石闸门方向,谢辞亲自率军猛攻的方向,兵锋最厉害的,目前仍有大批的水陆二师在这个方向,李弈不可能走这边。 同样的缘由排除了南面。 现在陆路的所有关隘和要卡都在谢辞手上了,李弈一行要走,只能翻山。 谢辞厉喝:“传令秦显陈晏及张慎黄宗羲,立即点齐本部所有将士,撒开东北两个方向!于溃军之中,务必要找到李弈的踪迹!!” 彭城以下,进入巷战,已经不需要这么多兵马了。 谢辞麾下百万大军,他一下子就能抽出近三十万的精锐,全面拉网式地搜索李弈的行踪。 …… 这一场大战持续的六天五夜,双方几乎都没怎么休息过去,体力已届强弩之末。 彭城郊野很大,要遁逃,少不了马匹。 但以李弈一行人的本事,出城后很快就弄到了马匹,喘着粗气翻身而上,往北疾奔而去。 但很快就被海潮一般一队接着一队的马蹄声给惊动了。 谢辞给了封爵重赏,追搜的全军上下,一下子就亢奋起来了,马蹄嘚嘚迅速撒开急搜而上。 李弈一行的形貌和气势,绝非普通溃兵可以相比拟的,尤其一行大都是身量高健的人,这在寻常兵丁之中本身就不常见的。 并且上头还强调了,这里面有一个小孩子,又或许拉一辆轻车。 于是没多久就被发现了踪迹! 这时候李弈一行已经抵达金峰山了。在先前全面勘察彭城内外地形的时候,他们曾发现金峰山有一道山梁裂缝与悬崖峡谷相夹的崎道,当地只有猎户才偶尔会走,穿过去再越过几道山梁,即抵达大江南岸,成功遁出彭城地界了。 但一路险象环生,他们已经被发现行踪了。 暮色渐深,入夜了,淅淅沥沥下了冷雨,倒春寒遍体生凉,黑魆魆的天呼号的风声鬼哭狼嚎一般,李寻又冷又饿,她被从马车上拉出来,挟着上了马背一路颠簸,又冷又饿又怕,当一条树枝重重刮在她的脸上的时候,她放声大哭。 下一瞬就被紧紧捂住了嘴巴。 但已经被追兵听到了,“果然是那边!我听到小孩子哭——” “嘭”一支艳蓝烟花升空爆开,霎时四方八面大动起来了! 当时他们已经在攀山了,李弈甚至已经把蔡和基等拖后腿的人都给杀了。 李寻哭着挣动,近卫差点都按不住她,虞嫚贞哭喊着扑上来,李弈倏地回头。 他脸上尚有血痕,双目是猩红的,一种被颠覆一切的撕心裂肺在他那双曾经湛如朗日的眼眸之中。 ——现在,虞嫚贞和李寻都是拖后腿的。 为了带上她们母女,主要的是李寻,给他们拖慢了很多的速度。 李弈一直很疼爱李寻,朱氏敢打李寻,当初绝非他所料,李弈就这么一个独女,他为了李寻,甚至勉力强忍让虞嫚贞活了下去。 但在这最后一刻,李弈定定看着哭得歇斯底里但虞嫚贞急忙搂着捂住嘴巴呜呜的小女孩。 他嘶声:“走!” 虞嫚贞头脑嗡了一声,但她身后的亲卫队长霍地立即站起,和李弈先前留下的心腹,一行十数亲卫立即冲上前去,舍弃了她和李寻跟上李弈身边。 一行人迅速越过悬崖边的一线天,脚踩地面哗哗碎石不断往下掉,很快就消失在眼前。 这里是山梁中间,悬崖边上,黑魆魆的,呼号的江风夹着冷雨几乎要把人刮飞出去,地面只有三四尺宽弯弯曲曲又湿又滑,后有追兵,一步都不敢迈出去。 虞嫚贞心胆俱裂,她厉声:“不,不要啊——” “噼噼啪啪”雨水夹杂着上方的碎石不断打下来,李寻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了,虞嫚贞披头散发,她恨极了,她甚至后悔跟着李弈出来了。 最终,身后猎猎衣动,骑兵快马已经迅速绕道了,荀逍秦关贺元张慎等身手甚高的大将先后带着他们的近卫直接从攀山上来了。 虞嫚贞一骇,急忙搂着李寻缩到最边贴着悬崖。 荀逍几个顾不上理会缩在最边上的虞嫚贞母女,一掠飞冲追了上去。 谢辞和顾莞是第二批追上来的,听到第二次衣袂掠动和脚步声之际,她霍地回头,那一抹午夜梦萦终未忘却如今却已不穿白衣没有蒙眼的身影撞进她眼帘。 但谢辞连望一眼她都欠奉,他在山下疾速下令骑兵绕道过后,立即和顾莞一行急追而上。 虞嫚贞眼睁睁仰望,谢辞根本看都没看她,他身手高绝,风一般就急掠过去了。 更让她震惊的是顾莞,顾莞一身桔色中衣外套黑色精甲,身上也满是硝烟和战火的焦黑,但攀山上崖如履平地。 虞嫚贞是最清楚当初的顾涫的身手是怎么样的,不过过去几年,顾莞竟然有了这样的身手。 她轻轻巧巧,就行过了这片让她心惊胆战的悬崖。 顾莞脚步顿了一下,她不禁额了一声,我靠怎么把个小孩子留在这里。 她顺口吩咐一句,“啧,谢梓,把她们拎过去吧。” 殷罗不耐烦:“你管她做什么?!” 他是不大乐意给谢辞直接出力的,被顾莞拉着气有点不顺,见谁都不顺眼。 “行了行了,你赶紧带带我!” 顾莞赶紧拽住他胳膊,她轻身功夫是不错,但和殷罗谢辞他们的顶级高手的速度还是有一定距离的。 殷罗骂她一句,箍着她的肩膀一掠如鬼魅般就过了悬崖一线天了。 虞嫚贞身体一轻,被拎着过了悬崖之后就扔一边去了。 她愣愣的,她认得这人,这是谢家卫? 她恍惚站了一会儿,慌忙背着女儿,深一脚浅一脚跟着下山了。 …… 在山下,江边,谢辞终于追上了李弈了。 真能跑,也真多保命的花招。 但在绝对的实力之下,也没有支撑得很久。 这里,距离林准准备的过江渔船,还有五里地,距离江水还有半里地。 身后猎猎的衣袂翻动之声出现,李弈倏地停下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是跑不掉了。 绕过闪亮的关隘的骑兵轰隆大动的马蹄声在远方出现,一左一右堵住了两边的去路。 噼里啪啦的冷雨打在脸上,李弈眉目狰狞,厉喝一声:“啊啊啊——” 这一刹那,无力回天的一刹那,他恨极了,恨得撕心裂肺,恨不得焚天毁地灭掉一切所有! 过去种种,在眼前翻涌。 多年以前,他冷眼看着谢辞挣扎苦海。对比起那时候的谢辞,他可以说得上是高高在上。 怜悯,审视,冷静地忖度对方身上的可利用之处。 谢辞苦苦寻觅父兄丧逝的真相,而他一清二楚,他很从容决定告不告诉他。 西北大战到最后,于谢辞而言天崩地陷的真相,他在那个夜里,淡淡地告诉他,是这样的了。 人间残酷,苦海挣扎,适者生存。 当时,他甚至不怎么看好谢辞。 是什么时候开始,彻底逆转的?! 是冯坤! 是闻太师!!! 李弈刹那转身,他已经将青州军的布甲扯下了,一身绛紫束袖的中衣,丝绸的布料被大片大片的雨水湮湿紧贴在身上,李弈乌黑的发髻有些凌乱,几缕湿透垂下来,有一种凌厉破碎的遒劲美感。 当然,在场没有任何人欣赏,包括一贯自傲于他外形的他自己。 李弈长剑斜指向地,鲜红斑驳,雨水洗净剑刃,但剑柄并没有,凌厉的剑锋折射肃杀的刃光。 只停顿了一瞬。 一个转身的功夫。 一刹那,突兀大动,双方如离弦箭矢激射而出,霎时已经激战在一起。 谢辞这边人多,高手也多,而李弈一方,已经穷途末路。 谢辞并不认为这等情况下,他需要讲武德和李弈单打独斗,他大喝一声:“速战速决!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李弈太多花样了,还是尽快将这些人全部解决罢。 但实际上,李弈已经穷途末路了,他确实在外面还有一些势力,如商队和训练近卫的别庄,但这些所有东西都已经远水救不了近火。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去。 北军骑兵赶到,箭兵迅速翻身下马,占据高地排开阵势,两排箭墙自山峦和两边瞄准这边。 最后,林准也死了。 被田雨一刀结果的。 张慎补了一刀,双眼睁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谢辞雁翎细刀出鞘,刀光在纷飞的雨水中连成一片光幕,荀逍来助阵,最终李弈胸部中了一刀,被谢辞一刀贯穿,重重的穿刺贯在地上。 这一刹那,是两人距离最近的。 谢辞的脸分毫毕现,棱角分明,峥嵘毕露,那双锐利的眼眸目光如同冷电一般,倏地两人对上。 李弈目眦尽裂。 江边终于安静下来了,谢辞挥挥手,箭兵无声退去。 李弈重伤,但还没有死,他摔在地上,而谢辞就站在他身前,江风凛冽,猎猎拂动他鲜红的帅氅。 李弈身侧,就是死不瞑目的林准了。 张慎和荀逍收了刀势,站在谢辞身后,而殷罗在尸身身上蹭了干净剑刃,唰一声还剑入鞘,他当然不会站到谢辞身后去,神色淡淡行到江边去了。 但李弈眼睛没瞎,当然看见他了,他甚至还看见了田雨。 他认得田雨,冯坤身边的另一个顶阶高手。 而率军而来的正是秦关和黄宗羲,黄宗羲快步上前,顺道拱手禀道:“后方来信,巷战结束,彭城已下。” 饶是很清楚早有心里准备,但当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刹那,李弈双眼蒙上了一层血雾。 他透过这层朦胧的血雾,将视线死死地定在张慎黄宗羲的身上。 到了此时此刻,李弈仍然不认为自己的本事逊色于谢辞,他呵呵冷笑:“谢辞,谢辞,假如不是朝廷四十万大军,我,我绝对不会败于你手的!” 一股愤懑填胸几欲冲破躯壳,声音嘶哑充血。 半生的筹谋,从八岁至如今,一步一个血脚印,李弈怎么可能甘心?! 哪怕他已经重伤垂死,哪怕他下了黄泉,他也绝对不可能! 他真真切切的,恨闻太师,当日为何要将这四十万朝廷大军给谢辞。 他对闻太师,就没有真心实意过吗? 他知道闻太师想要一个怎么样的继承人,而他一直也往这方面努力。 但十数年的栽培和认可,竟比不上突然杀出来的谢辞! 假如当初接掌帅位的是他,今日所有一切,就将要逆转了! 李弈歇斯底里,近乎癫狂一般的嘶喊! 但谢辞神色淡淡,不为所动。 江风呼呼,猎猎拂动他的披风,谢辞站在砂砾地面上,垂目看着不愿屈居人下强行撑着剑站起来的李弈。 呼啸的风自两人之间而过,谢辞忽笑了一下:“李弈,你真的不明白闻太师为何不选你吗?” 这句话不高,李弈癫狂的神色和嘶喊陡然一滞,他倏地抬眼,谢辞一双清亮的冷目仿佛直透他的内心。 “李弈,你其实都懂。” 李弈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懂呢? 闻太师为什么放弃他。 冯坤为什么最后把镇武军给谢辞。 一个忠,一个义。 不管大忠小忠,大义小义,李弈都不怎么有。 唯一过得去的,也就没有在北戎占据上风的时候背刺而已。 当然,这不是因为李弈有多少正义感,而是因为他不蠢。 谢辞淡淡一笑:“李弈,你是想做皇帝吧?” 说到底,还是这个吧。 否则,李弈如果归降改投,也是能得到荣华富贵的,可李弈不愿意。 他由此至终,目的就是万万人之上的主宰之位。 为此,他可以牺牲身边的一切人事,权衡利弊,无所不用其极。 一个为了当皇帝而谋天下。 一个为了山河万民责无旁贷而想登顶。 这么说吧,但凡隆庆之子有一个是英主的苗子,谢辞恐怕都不会走上这一条路。 但李弈不是。 李弈脸色霎时变了,谢辞的目光锐如鹰隼,一下子将他所有光鲜亮丽的说辞全部剥落下来,剩下的都是赤果果的欲望和不甘。 谢辞淡笑一收,冷冷道:“你甚至牺牲冯其州父子!” 谢辞何其聪敏,翠林水道,他一下子就还原了李弈的整个反扑计划。 彭城所有关隘是水路石闸门最先告破的,是谢辞的兵锋强悍所致,但难道没有李弈的几分刻意吗? 不惜把冯其州父子摆在必然牺牲的位置上,连谢辞都知道,冯其州父子忠心耿耿追随李弈已多年。 上次贫民先锋军被胁迫,那这次呢? 谢辞有句话想质问李弈很久了,他恨声:“大魏沉疴多年,养出一大批豪族,你搅动天下,和这些人联合成军,你想过以后怎么解决吗?!” “你真的不会又是一个隆庆吗?!” 提起隆庆,李弈凌厉的神色终于崩了,这是他的杀父灭门仇人啊! “你放屁!谢辞!你胡说八道——” 李弈声嘶力竭,他甚至一下子撑起来,长剑一横,谢辞身后的张慎黄宗羲等人立即上前一步,横剑。 谢辞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去。 李弈死死瞪着谢辞,沉重的喘息声:“我和隆庆不一样,这些人,我以后都会解决!” 他跄踉着,以剑驻地,嘶声。 顾莞却插嘴说:“不,其实你知道,你解决不了的。” 她说得非常笃定。 因为上辈子,李弈掌摄政大权,除了一个朱照普,他谁也没用。 说明啊,他心里其实明白得很的。 顾莞啧一声:“别狡辩了,你就是想当皇帝。” 这一句又一句,相视一笑,笃定的眼神和话语,一下子戳中了李弈内心最深处的隐秘位置,像一条挫子狠狠将他所有掩饰的外表都挫了下来,他一下子变得狼狈不堪。 李弈终于崩了:“对!我就是想当皇帝,这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他声嘶力竭,神色变得狰狞:“我受够了被人摆布决定命运!” 好吧,没错,李弈从一开始,自他看破王朝末年伊始,他的布置就是直奔天下主宰的。 这过程中,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没有调整过目标! 要么成功! 要么兵败身死!! 没有第二个选项。 李弈神色大变:“你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吗?” 他盯着谢辞,双目赤红滴血一般,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谢辞一样能深切地体会到他的情绪和情感:“他是活活疼死的。” 西北艰苦,旧伤复发,全无办法,连个好些的大夫和药都没有,在那流放地窄小的木板床上,挣扎着,活生生疼死的。 李弈当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哭着,李淳竭力忍着,但小李弈明明白白地看出他的痛苦。 李弈嘶声:“我爹做错什么了?他为了驻守边关征战沙场一身旧伤,仅仅是因为谢信衷已经足可独当一面,他手握兵权的时间也足够久,然后他就该被卸磨杀驴了!” 李淳被伤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挣扎了一个多月,才死的。 李弈失控了,在这个冷雨兵败的大江边,他浑身浴血,撕心裂肺:“我恨透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我不想被任何人摆布命运!我宁可摆布别人,也不能被人摆布!这有什么错?!” 泣血一般的恨声。 其实在场的人,基本人人都知道李淳的,这才一下子想起,眼前的这个,是李淳之子。 谢辞沉默了,其实他很懂这种感觉,深深地懂,因为他也曾深切地愤恨不甘过。 谢辞的冷漠和深恶痛绝一下子敛了,他静静沉默片刻,说:“李弈,但你忘记了一点,有权御就有职责,你不能只要巅峰权力而忽视其余的一切。” 其实说白了,就是权利与义务。 这是对等的。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视而不见,路必走偏。 谢辞摇了摇头:“为主帅,你不能珍惜麾下将士之性命视之如己;为人主,你竟然把手无寸铁的贫苦百姓推上战场;你视田间等人如器具,你监视他们,欺骗他们,你忘记了当初对他们的承诺,他们背弃与你不也是顺利成章之事?” 他抬头,淅沥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谢辞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对李弈说:“其实你都明白,只是在你心中,这些都不重要罢了。” 相似的经历,最终走出了两条截然不同道路,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那么多死于先锋军的贫民百姓,还有被压榨得死去活来的江南底层,谢辞并不觉得李弈有分毫无辜,过去的痛苦不是施虐的理由,唯有坚持自己,时时刻刻自省以免走偏,才能如手中的金属刀刃一般永远锃亮。 谢辞说:“闻太师最后看透了你,这就是他不选你的原因。” “假如他还活着,知悉你之后做下的事情,恐怕会生生气死过去。” 李弈有今日,闻太师功不可没,怜悯他,真的帮助了他很多很多,包括谋回王爵,包括最伊始势力发展的基础,都是闻太师扶持年少的他的。 “他没有对不起你。” “但你真的对得起他吗?” 夤黑的深夜,风声萧萧,谢辞的声音淡淡的,在这季春的雨水中染上了一丝的寒。 李弈再也说不出话了。 这个长发披散,紫衣染血,长剑驻地的英俊颀长男子,粗喘着,一句话都反驳不出来。 他原本还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要和谢辞一决死战的,但可能说话的时间太长了,他忽感到江风很冷,呼呼吹拂他的全身。 李弈睁大眼睛,死死咬着牙关,但鲜血渐渐流尽,一股冰冷的寒意自四肢百骸而起,侵入他的心脏。 他那些翻滚的愤懑,最终凝聚在胸臆这一处,不上不下,随着流失的热血,永远停驻在这里。 李弈跄踉了一下,最终,他慢慢栽倒了。 张慎上前一步,试了试呼吸和颈脉:“主帅,他死了。” …… 萧萧的风声,在这里,远离的战火,一片夜的宁静。 谢辞侧了侧头,顾莞却不知何时,没有站在他身边了。 顾莞是往虞嫚贞那边去了。 山没有第二条路,虞嫚贞只能往这方向来。 顾莞见到她终于跌撞出现,她慢慢地,踱步过去了。 有些事情,得算一算总账了。 她自己倒没什么,只是原主这一本帐,却必须讨回来的。 虞嫚贞作恶不少,让其安生活下去,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只是她背在背上的小女孩,顾莞之前交易时说过会照应她的,她不会言而无信,这就有那么点棘手了。 顾莞正琢磨着要怎么过后暗中冷处理,不想,却不用了。 虞嫚贞静静站在山边,看着李弈歇斯底里,最终慢慢倒下去。 她不可置信,又心口发冷,嘴唇哆嗦着,眼神有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最终动了动,看顾莞向她走来。 而李弈倒伏的身前,一袭鲜红的帅氅猎猎而飞,永远都那么瞩目,不管是红是白。 距离那么远,但她的角度,他和顾莞的身影却贴在一起的。 虞嫚贞怔怔看着顾莞,她说:“你真幸运,能拥有他。” 她声音沙哑,有种充血的殇觉。 顾莞一笑,她扬眉道:“是的,我很幸运。但他也很幸运,能拥有我!” 那种飞扬的自信,灼伤虞嫚贞的眼睛,她怔怔的,落下泪来。 片刻,她将背上的孩子放下来,亲了小女孩一下,抚摸着她冻青的小脸。 虞嫚贞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放平缓下来,柔声对她的孩子说:“你爹不好,但娘还是舍不得他,他去世了,娘要陪着他。” “你瞧那个姨姨,从前我们是闺中好友,虽立场相对,但我们私下的情谊一直没断过,她答应了娘,以后照应你。你要好好听姨姨的话。” 走到今时今日,李弈已经死了。 而她,深知到自己和顾莞的龃龉。 她可能不是个合格的母亲,前世没能保护好孩子,这辈子狠心聚少离多又最终无果。 但五岁的孩子,已经记事了。 这是虞嫚贞最后唯一能为她的孩子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恐怕不能活下去了。 而这照应,有百样的照应法,顾莞对李寻并无什么感情,她得消除孩子和顾莞之间的芥蒂,尽可能让她的将来平顺一些。 虞嫚贞慢慢站了起来,松开手,李寻一下子哭了,追着跑上去,绊扑倒在地。 她放声大哭,撕心裂肺。 但虞嫚贞没有回头,她慢慢抱起李弈的尸身,拖着他,一步一步往沙滩尽头走,走到水漫上的地方。 虞嫚贞的水性也就那样。 她一步一步走进去,直到没顶。 殷罗冷哼一声,他可见识太多人性阴暗了,偏了偏头,手下上去一个,直接潜进水里去了。 良久,上来,冲殷罗和顾莞方向点了点头。 殷罗这才罢了。 …… “回去吧。” 谢辞下令,大军回城,一列列的骑兵后军转前军,往来的方向折返。 雨渐渐小了,只有一丝丝的雨丝。 谢辞和顾莞肩并肩,沿着沙滩走到水边,顺着那一浪一浪的江水沿着细沙缓行。 今夜,谢辞感触良多,他说:“但凡隆庆之子有一个是贤良英明的,我都愿为臣为将驱之,哪怕,无法为爹和哥哥们昭雪。” 走到今时今日这一步,历遍几多艰辛突破几多的心里障碍。 并且这一场南北大战,全天下又付出了多少的代价。 驱逐北戎之后,退隐山林,都可以。 经历了这么多,富贵繁华是云烟。 他大概会一辈子都这般简朴的生活下去,因为见识了太多的不易,而有太多的前辈前仆后继牺牲在黎明前。 谢辞这辈子都无法奢菲。 到了这一刻,南北大战彻底大胜,谢辞先感受到的不是胜的喜悦,而是肩膀上沉甸甸的重担。 他已经担心自己做不好。 谢辞不是胆小的人,而是天平的另一边太过沉甸甸了。 他还有很多要学,还有很多要摸索,但愿穷其他的一生,能实现太平盛世。 想想他都觉得战兢。 顾莞歪头一笑,握住他的手,“没关系,我会陪着你的!” 她鹿皮短靴湿了一半,一脚踢在沙滩上,笑语晏晏,眉目有种细水长流的温酽也有一种带笑的飞扬。 谢辞一下子笑了起来了:“嗯,你说的对!” 他心里刚才那些沉甸甸,一下子感觉轻快了,他感觉愉悦和甜蜜。 对的,他还有她。 他俩会一直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说: 英雄之所以称之为英雄,是因为他的稀少而珍贵。 昨天有宝宝说对了,李弈不是不懂,只是选择性忽视罢了,就算再让他重头来一遍,他也无法走谢辞的路。 好了,大概明天还有一章!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 明天见啦亲爱的们!(づ ̄3 ̄)づ╭ 最后还要感谢“可爱又迷人的反派”扔的地雷哒,笔芯笔芯! ^ 以及所有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亲一个~《 》 【全文完结】 第126章 赤金英雄,牵手晨曦 深夜过去, 会有晨曦。 在蒙蒙细雨中迎着潮润的江风前行,顾莞心里忽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持续了好几年的战事,终于将要宣告结束了。 两人手牵手走了一段, 直到沙滩收窄,江潮漫上来, 两人才接过身后谢云谢梓一直牵着的缰绳,翻身而上。 大军缓缓回城, 两人也不疾不徐,膘健的战马感受到了这种情绪, 步履也变得轻快起来了。 迎着黎明前的夜色, 渡金峰山而过,当他们抵达彭城大城之际, 一缕朝阳喷薄, 半壁灰白的天空变得金红灿灿, 气氛也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了。 离得远远,便听到那山呼海啸一般的呐喊和欢呼,一浪接着一浪, 连许多已经躲避到附近山上的百姓庶民都能听得见这个黎明爆发海潮一般的欢啸声浪。 这样的欢呼浪潮, 在谢辞折返彭城北门的时候, 一瞬抵达了至高峰。 彭城彻底下了, 在谢辞的帅旗插上箭楼后三个时辰, 巷战宣告结束了。 霏霏细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硝烟的气息犹在, 焦黑与殷红斑驳处处,沸腾一般的声浪之中, 秦显一身深黑重铠率先快步迎了上来, 杀气腾腾犹存身上颇为狼藉, 激动得无以复加,他一把掷下长刀,“啪”一声单膝下跪:“少将军!彭城已下——” 秦显已经改称谢辞为主帅很久很久了,但情绪极度激昂之下,深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旧称呼脱口而出。 “好!” 谢辞大喝一声,一个箭步上前,扶起秦显,“秦叔,快起来。” 秦显站起,这才发现,他已经目泛泪花,眼眶发红,眼泪哗哗往下淌,又哭又笑。 眼前这个擎天一般的青年将帅,是那样的如日中天,继往开来,他看着眼前的他,感慨动容得无以复加。 秦显、陈晏、苏桢、寇文韶四人,尤其是秦显,从最开始就死活以谢家军自居,固执着追随着他,不顾一切。 谢辞对他们的感情也是极深的,尤其是秦显,他今日才发现,不知不觉,秦显老了不少,这个依然有着膘健体魄的超级战将,鬓边的银丝却添了许多,一哭,鱼尾纹很明显,秦显也快五十岁的人了。 但秦显却很高兴很欣慰,有生之年,他还有余力的时候,竟然能协助谢辞鼎定天下,迈到了最后一步,不负自己,不负昔年他的老将军。 他心里异常地激动,甚至想,即便是将来去了,见了他的老主公,他也有很多话可以说可以炫耀了。 秦显笑着笑着,眼泪稀里哗啦,他自己都不好意思,但却没人笑他,谢辞身后的张慎黄宗羲贺元等人也不禁笑着目泛泪光…… 谢辞上前一步,重重拥抱秦显,他在秦显的耳边说:“秦叔,这是个新开始,我将来还需要你呢。” 你得好好的。 虎虎生风,一如既往。 将来入主朝廷,谢辞倚仗驱使的,当然他的一干心腹们,不然还有谁? 谢辞担心秦显觉得完成使命,人会一下子变老生病,他从小见过这样的叔伯实在太多了,立马就说了这一句。 秦显果然精神一振,连痛哭笑泪的敛了几分,他立即说:“对!少将军说的是。” 他还不能老,想起日后诸多的事宜,秦显那股心气立即又提回来了。 还早着呢,给他二十年,都不知够不够用。 谢辞抬手,用护掌的黑纱给秦显抹了眼泪,他立即露出了一个笑。 谢辞转身,对身畔的一众心腹道:“诸君亦如是,我与诸君将安享太平,但也将承另一种辛劳重责。” 众将心下激动,“啪啪啪啪”跪伏一地,齐声:“我等必不负主公今日之期盼!” “起!” 谢辞简短锵声,大家齐齐应道:“是!” 江风一阵一阵的,箭楼之上巨大的赤黑二色的帅旗猎猎而飞。 朝阳越过山岭穿过大地,落在城廓之上,鲜红和玄黑二色在阳光下鲜明夺目,一个斗大的“谢”字铁画银钩,凛风翻飞,又岿然不动。 …… 当夜,谢辞下令,大胜的北军在彭城就地休整。 烦嚣琐碎的一天忙碌过去之后,在月色幽幽的晚上,谢辞偷偷钻进顾莞的房间里去了。 他从来没有干过这事的,但在这个大胜过后他令全军放松休整的夜里,他终于允许自己破例一次。 顾莞一见他,噗嗤就笑了,掀起一点被角,让他钻进来。 谢辞脸颊泛红,但也立即就着她掀开的一点口子,钻到她的被窝里去了。 他卸了头盔,但没卸甲,就这么躺在床上,顾莞滚进他怀里,他立即收紧那边的手臂,将她抱紧起来了。 顾莞枕在他的咯吱窝里,坚硬的甲片和他有力的胸膛,帐内黑乎乎的看不清彼此的表情,但她一双忽然抚上他的眉梢和左胸,柔韧的指腹带着温热的体温,她小声说:“别想太多,你瞧秦叔他们,爹和哥哥们肯定也很高兴的。” 谢辞心口一热,又发涩,这个世界上,唯有顾莞才能真正细腻地明白他心中情绪和情感。 白日谢辞步履铿锵,举止若定神态自如,指挥安排有条不紊,从上至下立即有了主心骨贯彻全军。 但谢辞怎么可能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呢? 时至今日,再回首去望,昔日卢信义等人不过贪恋沉沦。昔日困惑荒凉的,谢辞蹚过荆棘之后,已经自然而然有了答案。 他与这些人最大的区别,大约便是大道直行去改变,翻天覆地,虽死无悔。 过去种种生死经历,最终成为成长线上一个烙印,当时动魄惊心,但回首再看,心绪平静。 但总有谢辞平静不了的。 种种过去回望到最后,无法避免的,忆起了他已去逝多时的父兄。 千夫所指,千万人俱往矣,却愧对妻儿。 谢辞已经理解并认同了他们的选择,并且自己也无悔投身于此,他确实对父兄的牺牲已释然,但却不代表情感也一并流逝。 不郁忿,不压抑,但他们鲜活地存在着他的记忆之中,从来未褪色。 在这个获得大胜的夜晚,他很难的,不会不想起他们。 他熬过了黑暗长夜,将要踏进晨曦。 想起了无声倒在黎明前的他们,心潮起伏,怅然又难过。 顾莞轻拍了拍他的心口,把脸贴在他的左胸,无声陪伴他,谢辞笑了下:“没事,就是有点惆怅。” 他深呼吸一口气:“明早就没事了。” 一晚上,足够他恢复心情了。 …… 北军大部队在彭城休整了一个月。 期间,谢辞初步肃清了江南世家,同时命秦显和张慎吕亮率军赴荆南,把朱氏残存的势力清理干净。 至此,江南、荆南,初步平定。 四月,谢辞率大军西去,兵锋指向西南。 罗氏叔侄已经授首,二十余万荆南军已经被谢辞提前解决了,这月余归降北军的西南将尉在得到谢辞的允许之后,书信往西南来回不断。 最终,北军抵达西南重关剑阁关,西南坚持仅仅一天,开关投降,迎谢辞大军入关。 五月中旬,谢辞率军穿汉中抵陇南,把陕地大大小小的自立的豪强和匪寨都扫干净了。 至此,天下初平。 当年七月,与张元让通信之后,谢辞率大军越太行,南下渡黄河,兵锋百万,抵汜水关前。 张元让开启关门,迎谢辞大军入关。 …… 入关的当天,已经入秋,茅草的长尖初初泛黄,蓬松的狗尾巴草浪在秋风一阵阵起伏。 谢辞并他麾下大军一直都是高歌凯进,荡清南北的,只是到了关中京畿之后,却不约而同安静了下来。 包括谢辞身后的秦显黄宗羲等大小将领,难免有些沉默的不自在,毕竟在外头他们驱北戎定天下,是正义之师。 只是来到京畿和中都,却有些正义不起来了。 毕竟,大魏朝廷还在,他们都是大魏之臣。 大军进关,再多自己明白的正义,那也是篡朝。 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只不过,谢辞他们很快就发现了,京畿百姓和他们想象中的反应有点不一样。 离得远远,就见到攒动的人头,乌泱泱的望不见尽头,搞到京兆府都不得不派出衙役来维持秩序了。 大军沉默开进的声动,军威赫赫,无声而井然肃杀,当那深黑色的铁甲乌泱泱出现在视线尽头,骚动立即起来了,欢呼声如潮水,一浪一浪蔓延开去,沸腾了一般。 张元让肯定不可能安排什么迎接的,但京畿的百姓,竟自发夹道相迎。距离中都东城门还有将近一百里的地,已经人满为患,宽敞的官道留出来,两边黑压压都是人,甚至房顶树梢都爬满了。 “这……” 谢辞一时之间,都惊讶了。 这时候,有妇女骑着驽马奔跑上来,离得远远,被谢辞护军稍稍拦了一下,但很快谢辞令放行。 那是个青年女子,容颜姣美,但青蓝布巾缠头,已染上了市井的气息,她笑着,笑着笑着激动落泪,快马上到前来,翻身而下,小心翼翼展开怀里抱着这一幅红底金字的两尺宽一丈的布帛横幅。 四个大字,“赤金英雄”! 金灿灿的,这些绣字的金线,全部都是用的足赤真金金线,是她们姐妹凑的银钱,绣工最好的姐妹昼夜不断绣了足足几个月,自彭城大捷传回伊始就开始裁剪制作,近日堪堪完工的。 这个女子,正是谢辞大败驱逐北戎大军,自北地十七城解救回来的中都被掳女子的代表。 她把锦帛匾额献给谢辞之后,跪下来,双膝着地,郑重端正地,深深叩了三个响头。 她泪盈于睫:“谢谢您救了我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我们姐妹在家中供奉了长生牌位,盼您一生顺遂安乐!” 眼前这个,神祇一般的黑甲男子。 现场很多和她一起来的姐妹,当场泪流满面,纷纷伏跪遥遥叩首。 嗡一声,整个官道的所有百姓,一时黯伤又动容了起来。 谢辞一时之间,眼眶都发热,他亲自翻身下马,要将女子扶起,但女子不用,她起身深深一福,拉着马缰小跑去了。 京畿的百姓,对谢辞接受度其实非常高,因为关中是遭遇过外寇屠戮肆虐的地方,先前谢辞等人担心的情况,根本没有出现。 谢辞是驱逐北戎平定天下的大英雄。 哪怕思想确实迂腐的文士,也不能否认这一点。 崇拜,敬仰,谢辞人未到,民间的议论声已经沸腾起来了。 大军的磅礴气势,让人心动神往。 欢声如海潮一般,不少原来只是来凑热闹的人也感染了这个情绪,变得雀跃期待了起来。 谢辞深呼吸一口气,翻身上马。 他回头望了顾莞一眼,顾莞眉眼弯弯,她掌着情报部门,显然她是知道的,但她给他们一个惊喜。 谢辞笑了一下,回过头来,肃了肃容,率大军缓缓进城。 …… 当天,除去皇城以外,南衙北衙禁军无声退了下去,北军接掌了中都城防。 但谢辞的惊喜,却不止这一个。 后面这个,却是连顾莞都不知道了。 进城之后,和张元让会面,忙碌结束之后,谢辞和顾莞说:“我们出城走一趟吧。” 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很遗憾,没能在他鲜衣怒马最恣意的年龄,与她一并策马过长街郊野,看那最好的年月和风景。 但好在,现在也不晚。 顾莞一笑,两人当天换了便服,骑马出了城,沿着谢辞当年肆意而过的郊野土道,把它们都走了一遍。 入秋了,但夏的尾巴犹在,阳光不是很炙热,但却金灿灿的,青山苍草微微泛黄,有不知名的杂木叶子已经微微有一层红色。 两人策马而过,距离上一次京郊跑马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再踏故地,心境截然不同。 两人手牵手着,花了一天的时间,走遍了很多的地方,谢辞给她细细说了很多故事。 他的青春,他的年少。 最后再在两人定情那个小溪边,谢辞轻轻拥着她,在她的额头,虔诚地落下一个轻吻。 谢谢你,真好,让我遇见了你。 当年的我不够好,但幸好你没有嫌弃我。 之后,两人策马去了灞水,去了此行的最后一个目的地。 去接荀夫人的人已经在路上了,成婚已经多时,迟来的敬父母拜高堂。 他们来到了灞水边,那一大三小,四个小小的坟茔。 但出乎意料的是,坟前竟然摆满了鲜花冥镪,还有许多一看就是小老百姓自家带来的供奉祭品。 山包簇拥,小山坡上,长长的金黄泛青长草呈半包围簇拥着这四个小小坟茔,但坟前坟后一圈的杂草都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 有个农夫从这边经过,族中学堂粗认几个字,认得“谢公信衷”,后来又认出了“兄骍”、“兄峷”、“兄辨”。 这四个夹杂于荒草之中安静眺望灞水的小小坟茔,不知何时被附近村民发现了,村民也没有声张,只是逢年过祭,总会来祭拜一番,土坟也时时修补清理。 几年过去了,小土坟依然好好的。 前日的夹道相迎,可能都没有这一幕给谢辞的感触大,他愣住了,安静伫立很久,最终快步上前,俯身细细看着这些粗陋简单的祭品,他伸手,轻轻抚摸上那粗糙的墓碑。 霎时,泪盈于睫。 顾莞含笑站在后头,没有上前,她微笑着看着,侧头和已经红了眼眶含泪的谢云等人对视一眼。 真好啊。 随着谢辞的名动天下英雄盖世,他的父兄,乃至庞淮闻太师等等一干人的所有事迹,都传遍了天下。 饶是当年朝廷铺天盖地,但底层老百姓们自认一个道理,他们并没有污信谢信衷父子。 这可能,是对谢信衷父子庞淮闻太师等人最大的肯定和慰藉。 …… 当年八月,大魏小皇帝庆寿帝下了一封长长的罪己诏,是他自己写的,稚嫩的笔锋,内阁大学士的润色。 小皇帝小宗入继大宗,名义上,是隆庆帝之子。 他检讨了父兄暴虐强征横敛和叫门开关种种有负天下臣民的罪行,诏书最后,自述年幼无能,不能承托起如今诸多沉疴的江山,他日夜惶恐。 最后,庆寿帝禅位于佂北大元帅大将军武成王谢辞。 同年,谢辞登基。 大魏朝彻底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江山翻开一页新的篇章,谢辞重立新朝,国号齐,建元永平。 封前魏小皇帝为刘山侯,封地建侯府,自此迁居刘山。 被清理过的李氏宗室随之一并前往。 当年,谢辞终于实现了他的昔年所愿,将他父兄的灵位请进太庙。 同时配享太庙的,还有闻太师庞淮等一干牺牲再黎明前的先驱大义者。 谢辞亲自撰写祭文和诏书,将他们的事迹清晰地陈述了一遍。 当天,庞栎和商容赵信河等人泪洒当场。 …… 谢辞他麾下的所有人文臣武将,亲自祭奠,深深伏拜。 当全部仪式都结束之后,所有人都退了去。 谢辞和顾莞站在偌大的殿内,仰望着那蓝底金边的神座,午后的阳光映进来,殿内肃穆,又明亮。 自从发现百姓偷偷祭拜他的父兄之后,谢辞一下子高兴起来。 今天他有点伤感,但更多的是高兴。 他和顾莞肩并肩,站在长长的供桌前,和他的父亲和哥哥说了很多很多的话。私下的家里话语,先前已经说过很多遍了。 今天主要说的,是他决不负父兄教诲,请他们监督他。 谢辞拜过父兄,又牵着顾莞的手,去看过闻太师和庞淮他们,一一说过了话。 最后来到殿门前,跨出簇新的门槛,站在高高的汉白玉台基上。 “你也要监督我。” 谢辞有点紧张,他生怕自己将来有一日会走偏。 顾莞扑哧一笑:“那当然的。” 两人手牵手,将来的道路一起走。 迎着金灿灿的秋阳,快步下了台基,最后一级,顾莞一跳,跳上了谢辞的背,她笑着说:“我要你背我!” 谢辞的方才的情绪立马去了,变得心跳加速期待起来!嗯,快傍晚了,自从进城之后,不算军中了,他立马就和顾莞一个房睡了。 这段时间,蜜里调油,食髓知味。 谢辞立马说:“你累不累?我们先回去睡一觉。” 先睡了,然后再起来做事,也是可以的! 顾莞哈哈大笑:“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走!” 谢辞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了,他最后回头看一眼高高的太庙,掉头跑了起来。 钦天监说,今冬的年景会比去年好,但愿一年比一年好。 阳光和煦金灿灿,照在岁月痕迹的汉白玉广场上和两人的身上,前面的路还很长,但没关系,因为他知道,顾莞会永远陪着他走。 奔波和战事终于结束了,两人终于迎来了安宁相守的日子。 家人都在一起,以后还会添口。 将来肯定会越来越好。 阳光给两人的眉目渡上一层金,正如他们将来厮守的岁月流金。 作者有话说: 故事的正文,到这里结束啦!番外不定期更,阿秀争取下个月吧哈哈哈 至于新文,可能没这么快,阿秀颈椎腰椎最近感觉有点超负荷,打算把运动提上日程一段时间调整一下,新文有可能过年前后开。 哈哈反正阿秀尽快嘿嘿,最后感谢宝宝们四个月来的陪伴,超级爱你们!!!我们番外和新文见啦!!(/≧▽≦)/ 有完结红包的,这个等全文完结了和开新文一起发哈~ 宝宝们记得在本章和番.外最后一章留评哒,阿秀到时一起发啦~~ (*^▽^*) (阿秀过几天会先把文章改成完结状态~) 最后强推一波接档文!预收起来啊宝宝们~ 亲一个! 《我在阴冷厂督身边吃香喝辣》 穿书伊始,沈星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个阉党纠缠半辈子。 那天兵临城下,她问裴玄素: 如果可以重来一回,你有什么心愿? 她说: 再来一回的话,她不想当太后了,她原来只是永巷那个刀子匠的女儿,就好好当个宫女,苟到二十五岁出宫好了。 你呢? 许久,这个阴冷半生的男人惨笑一声: 如果再有下辈子,你就让你那刀子匠亲爹手下留情罢了。 哦,原来是拯救他下半身啊! …… 谁知一语成谶。 沈星回到她蹦蹦跳跳的十六岁,在那个昏暗潮湿的小房子里,鲜血淋漓全身被打得没一块好肉的被死死绑在长凳上的裴玄素。 鲜血顺着他的额头淌下去,外面她老爹磨刀的声音。 沈星摸摸下巴,她突然get到了个新方法,或许她可以尝试一下抱个大腿的? …… ①刀子匠: 专门给太监净身的职业 ②男主前生职业,看文名,阴冷厂督 ③剧情主线和感情线,也看文名~ 轻爽文~ ④男主前世真太监,这辈子假太监 (戳作者专栏见哈~ (*^▽^*)) …… 最后,给你们一个超大的么么啾,到时再见了宝宝们!(づ ̄3 ̄)づ 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手榴弹,以及灌溉营养液的你们,亲一个哈哈哈!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