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园》 第1章 月晓 “明小姐,你到南洋发展生意,雨家会适合你的。” “雨老爷刚去世不久。” “就是这样才合适。” 1923年,新加坡。 无相园是雨家的家宅,它背靠一座低矮的山丘,属于珍珠山华人区的边缘,前主人也是一位华人富商。 明奕从莱佛士酒店出来,坐上雨家派来接她的福特轿车,往那边驶去。她刚到星洲不久,未能完全适应这里的水土,燠热的空气另她胸口发闷,路边那些香灰莉木的枝叶压迫着车顶,削暗了车厢内的光线。 腕表上时针的位置正好指到六。明奕望着窗外,眼神发空。她是直接从伦敦到这里来,故而穿了衣箱内仅有的一件晚装长裙,但明奕认为,去这样的家庭里参加晚宴,穿旗袍要更合适。 树枝簌簌地划过车顶。 明奕探出头去,大门门楣上有一搪瓷横匾,上面是三个规整方正的大字——无相园。 这块搪瓷牌匾很醒目,棕底白字,字是隶书的形态,外围有一圈白框,明奕盯着它看了很久。 “就是这里了,明小姐。” 司机用不太标准的华语说。 无相园。明奕倒知道星洲有个晚晴园,孙中山先生组建同盟会的时候,曾在那里下榻。晚晴园的名字来源于李商隐的诗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有一个浪漫而美好的寓意。 这座无相园立于相对僻静的地方,第一进是与晚晴园相似的双层洋楼,屋顶是黛色;第二进洋楼有三层,形制紧随前者。星洲出名的华人富商能数得来,雨家人并非土著,是近年迁来,能称得上是新贵。雨老爷在政商两界都属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是殖民政府还是华人帮会,雨老爷总能说得上话的。 丧事不久,雨家就恢复正常运作。门口的白花已经撤去,断枝残叶都不曾剩下。 另一辆轿车紧随其后进入园子,就跟在明奕的车后面。管家先接了明奕进去。无相园早早亮起电灯,天井那微弱的光被这人工合成的强烈光线压制不见。长桌上的吊扇在旋转,搅动着沉凝的空气。 是典型的华人风格。 “这道上汤鱼翅是广府菜的代表,也是我们厨娘的拿手菜。鱼翅的处理需要提前三日,调味的高汤用海南文昌鸡汤配金华火腿和干贝,最后用浙醋提味,口味清淡却醇厚,是我们夫人特意选定的菜品。” 明奕坐在长桌边上,尝着碗中的汤羹。主位上的女人问她味道如何,她浅浅回了句不错。 她刚刚听人介绍,坐在主位上的女人名叫伏堂春,是雨老爷的养女,今年已经三十二岁,还没有婚嫁。 这在当地只怕不能光用“老姑娘”来形容了,明奕想不到更合适的词。 这个家里的人俨然都听伏堂春使唤。伏堂春的样貌显年轻,眼角、面颊的走向都是往上的,眉弓偏鼓,故显得眉眼深邃,额头光滑饱满,完整地露出来,是带有风情的高调的美;她的打扮却显庄重,一身带收腰的暗绿印花香云纱旗袍,手上和耳垂上的都是翡翠,发髻更是成熟女人的样式,端庄华贵。 雨家人的祖籍在广府,伏堂春从相貌上看一点都不像广府人,不过她是养女,祖籍是哪儿也说不准。配上这身打扮,倒像上海人。 只有伏堂春陪两名宾客谈笑风生。 “明小姐是苏州人?” “是的。” “常在苏州住吗?” “不常,偶尔回去。” “这里的天气是不是和苏州不大一样?” “要热得多。” “有没有尝尝榴莲糕?”伏堂春笑着问。 “我不大能咽得下那东西。”明奕答。 陶瓷勺柄映着铃兰吊灯的灯光,泛着一层油润的光泽,就像碗里的汤羹一样。天已经完全黑了,仆人将两扇木质百叶窗合上。 桌上又上了一道脆皮乳猪,也是广府菜的特色。顶上的吊扇已不再运作,两名男仆持着锃亮的刀子,在一旁分割猪肉,细长的刀子一进一出,出来时沾满油光,最终只取出一个带皮的方块儿摆入盘中。明奕静静坐等着,目光随意地落在桌布上,不带任何心绪。 “明小姐刚从伦敦过来?” “是。” “是做的烟草生意?” “是。” “那里的生意好做吗?” “还行。”明奕饮了口茶,“烟草这种东西,在哪里都卖得动的。” 明奕感觉对面有人在看自己。她抬起目光,对上那人的视线,也打量那个人。这人是除她以外的另一位客人,别人一直称呼他“席先生”,不过他说叫他罗伯特就可以。席先生也是英国人打扮,这让明奕有了作陪的人,不再显得突兀。 席先生约莫三十岁左右,也是商人。明奕还在打量他,席先生也没有移开视线。他长得还算周正,额头比其它地方要白不少,像是富士山。他刻意蓄了胡子,使自己看上去更老成。 眉毛有几根杂毛搭垂在眼皮上,那双眼睛利得像弱光下捕猎的角鸮。 角鸮正毫不掩饰地注视明奕。 “明小姐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席先生出声。 明奕瞧够他了,才答:“家父去世得早,不久之后,家母也跟着去了。” “身边没人帮衬?” “家母走时,我也二十了,不是孩子。” “所以拖到现在才说要结婚吗?” “席先生的年龄不是比我还大吗?” “叫我罗伯特就好。”席先生再次说,“我之前有过一任妻子。” 原来是来二婚的。明奕看向伏堂春,见她并不对此惊讶,看来是早已知情。雨先生和雨夫人也没什么反应,只留下一阵餐具碰撞的声音。席先生使刀叉使得很好,乳猪呈上来,他用肉来配酒,吃相绝不粗鲁,但也不算优雅。在这桌面上还有比乳猪更重要的事,他却只顾着往胃里填东西。 木门。他身后有两扇雕花木门。明奕越过席先生,往那里看去。门板上两只木雕彩绘的仙鹤对立,鹤尾刷着金漆,门是闭合的,中间有一条缝隙,缝隙后是望不到底的漆黑。可能是个会客室。 明奕忽然想到什么,问:“雨小姐怎么不在?” 席先生、雨少爷、雨先生、雨夫人、伏堂春,明奕数着人头,这张桌子上少了雨小姐。今天席先生来,就是为着和雨小姐的婚事。 “雨小姐不便随意露面的。”伏堂春说。 “在我们这里,哪怕是说媒的人已经上过门,也要家里长辈先看好。”雨夫人出声,“如果合适,再让雨小姐和男方见面。” 没错,明奕和席先生都是为了婚事而来。席先生和雨小姐,她是和雨家的小少爷雨伯。伏堂春便问她,在伦敦是不是这种风俗? 明奕说,无论在哪结婚,都少不了家里长辈操心的。伏堂春就说也对,这边的英国人也是这样。 明奕没再说什么,又是看了席先生一眼,没想到席先生也在看她。 席先生拿着餐巾沾了沾嘴唇,“明小姐,这已经是二十世纪了,不仅是二婚,以后什么事都不算稀奇。就像女人都不裹脚了一样。” 明奕未曾答话。她心想这是雨家的事,她也只不过是来客而已。女仆端上沙拉来,明奕没有急着动叉,那菜叶里含着一些她不认识的食材,她就问伏堂春那是什么,伏堂春说那是青木瓜。 雨家用的瓷器全部是青花样式,放在黑檀木制成的长桌上,长桌覆着洁白的桌布。这让明奕想起她母亲入葬时的黑色棺木,棺木上也盖着白布,白布上的花大朵大朵绽开着,有些不合时宜。她不喜生冷,目光没怎么放在那道沙拉上。 伏堂春与席先生说话,也不会冷落了明奕,她问起二人各自的生意,明奕感觉没什么可说,倒是席先生说的多一点。席先生家在马来亚有种植园,主要种植胡椒,也加工胡椒。席家搬来星洲比雨家要早。 “席先生,胡椒主要卖往哪儿?”明奕问。 “欧洲。”席先生说,“实际上东亚也能卖不少。” “前几年打仗,胡椒不好卖吧?” “有什么不好卖的?” “我听我朋友说的,他做胡椒生意,遇上战争,亏了不少。”明奕随口道。 席先生一时没接话,随后看着她问:“明小姐难道没有经历过打仗吗?” “经历过。”明奕抿了口酒,刻意等了一会儿,才说,“我赚翻了。” 刀叉落在盘上,轻轻一声脆响,是席先生放下了它们。 伏堂春这才搁下手里的叉子,轻挥了挥那只带着翡翠戒指的手,叫女仆上些龙眼茶来,然后分别劝两人进食。明奕稍微垂下头,叉了盘子边缘的一片菜叶放在口中咀嚼。 饭厅里终于静了片刻。席先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而是很快说起别的事来,伏堂春随时应和,慢慢的也就说起正事 。雨先生和雨夫人甚少说话,尤其是雨先生。明奕早就注意到他坐着轮椅,据说他是两年前跌了一跤,下半身完全没了知觉。她的斜对面是雨家的少爷雨伯。 雨伯忽然抬头,目光像搅散的蛋黄,是对席先生说话。 “委屈你了,席先生,我的妹妹是个疯子。” 雨小姐是个疯子,他说。 明奕持筷的手忽然僵住。 席先生端起酒杯,隔空敬了敬众人。他抬手时,像树皮一样紧贴躯干的西装制服随他一起蠕动,□□的衬衫领口出现了空隙,一条闪着银光的链子蹦出来,下端是一个十字架。 “发疯是女人最好的归宿,尤其是一个貌美的女人。” 他那发白的额头在灯光下显得更亮,明奕许久没有开口,随后问:“为什么这么说?” 席先生眯起眼睛,眼神在众人之间来回流转,“如果你是男人,并且经历过一个女人在你面前滔滔不绝地谈政治,还是个漂亮的女人,你也会希望她疯掉。” 明奕凝视着他,“你说的是你的妻子。” “前一位妻子。”席先生喝了口酒,复又抬头,“她现在在芽笼的妓院,我送她进去的。” 死一样的沉寂。 微风吹开了纱帘,穿过餐具,明奕盯着他不说话。 “她本来该去疯人院的,可她喜欢谈政治,所以我觉得妓院更适合她。” 席先生漫不经心,拨弄着手上的金戒指。见没有人接话,他就又拿起刀叉。伏堂春自始至终都没有插言,雨夫人和雨先生静默地垂头,盯着盘中的食物。本以为不会再有人说话,谁料明奕开口。 “你也会这样对雨小姐吗?” “不会,我会照顾她。”席先生笃定道。 “照顾一个疯子吗?” “有时候人们眼中正常的女人其实是疯子,而疯子是正常的女人。” 席先生叉起一片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目光却是向着明奕。 “我赞同这句话,席先生。” 明奕这样道了一句。再度垂下头,像是要避开什么似的,拿起刀叉,吃着盘里的东西。那是清一水的绿色,在绿色之中好像有一点绿色在动,缓缓蠕动。明奕举起叉子,对着光,那透亮的菜叶顶端趴着一只小小的生物,在啃食菜叶。 是一只肥大的青虫。 “哇。”明奕叹了一声,“贵府的食材还真是丰富多样。” 她不经意地再次望向两扇雕花木门,木门缝隙里隐约闪过一抹白色,随即陷入黢黑。明奕的心思却全在那青虫上,她把青虫放回盘中,任它游走在菜叶间,肆意啃食。 感谢阅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月晓 第2章 月升 无相园很大,分前园和后园。前园栽着几棵老椰树,佝偻着树干,硕大的叶片无精打采地蜷在顶上。正中有一尊西式的雕像。那黛色的屋顶上总是萦绕着些烟尘,瓦片看不真切。明奕来的时候,正值傍晚太阳落山,落日像一颗新生的血红色肉球,带着被病毒笼罩般的黑暗往西边掉落。烟尘被驱散,后园三层的小洋楼冒出头来。 明奕知道自己今晚就要睡在这里,只不过时间还早,她借着油灯的灯光在园里散步消食。明明是白墙黛瓦,却和苏州的建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苏州的小桥流水承载的是烟火气,女儿墙的墙头时常站立着喜鹊,喷吐着炊烟,绿头鸭顺着浣衣泡沫往下游走。无相园是马来、英式和中式的结合体,花砖包裹的墙角摆着水梅和猪笼草,骑楼式的廊下烧着驱蚊的榴莲壳。绕过主屋到后花园去,湖面的沉霭后是一座生满植被的山丘。 明奕注意到湖对岸好像伫立着什么东西,像是一个人,可人没那么细瘦,也不会那么轻飘。那颜色有几分鲜艳,撕扯着周围的黑暗,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太远了,她看不清。湖面是一动不动的,岸边拴着的舢板也是一动不动的。唯有一对儿大番鹊扑棱过来,停在树上,互相蹭着羽毛。 一滴水倏然滴在明奕的鼻尖上,她抬头看去,除了密密匝匝的树叶,什么都没有。她身后传来不急不缓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略显杂乱,杂乱中带着规整,不像是一个人,也不像是两个“人”。明奕回身,伏堂春正朝她走来。 “那是雨树。”她对明奕说,“雨季的时候,它的叶子会卷起来储水,到了白天会放开,储存的水就像下雨一样滴落。” 明奕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跟着一只四脚着地的生物,比狗长得大,比老虎长得小,刚才那不规律的脚步声想必来源于此。 “这是云豹。”伏堂春又说,“它叫小卷。” 云豹,豹如其名,身上有着云朵状花斑,皮毛是泛光的金黄色,踩在地上的四爪圆润饱满。伏堂春停下,云豹也停下,两只圆眼呆楞地瞧着明奕,细长的尾巴垂在地上缓慢摇摆。它脖子上有条铁链,尽头抓在伏堂春手里,看来是饲养在这里的。 明奕见这豹子没什么攻击性,故而不怕,但也没和它亲近。伏堂春问她晚饭吃得如何,她说不错,是相当正宗的广府菜。伏堂春就叫她一会儿再进去喝点酸枣仁茶。她们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席先生也往这边来。刚刚席先生和伏堂春在室内说话,明奕才出来散步,现在看来要三个人一道。 席先生只穿着里面的衬衫,肯定是嫌热,才不顾礼节地脱了外衣,不再像他所推崇的贵族绅士那样优雅严谨。这里除去雨树,还有芒果树和椰子树,湖边叠着很高的石块,明奕隐约见那上面长着奇形怪状的蕈类植物。伏堂春见她往那处看,就带着玩笑的语气告她说千万不要碰那些东西,没碰对的话,这里的气候可等不得她归葬。 明奕指了指小卷,问如果小卷吃了该怎么办。 伏堂春说,菌里面也分有毒和无毒,当地人也不一定能认全。无相园里的仆人多是这里华人劳工的后代,总有几个人能清楚地分辨这些,遇到长得靠近主屋的毒菌,他们有办法处理。至于小卷,只要它不在笼子里,一定是有人牵着。 她说,不少华人下南洋来做的是苦工,后代来无相园当仆人便不用干苦活,再不济也是好吃好喝,能睡个安稳觉。同祖同宗的人,能帮就帮一把。 离水面近的地方蚊虫相对更多,三人离开此地,到平坦的石板路上去。黑灯瞎火之下其实也难以看到景色。一名女仆过来,叫了伏堂春进屋,只留下明奕和那席先生。 明奕穿的礼裙是用绸缎做的,虽然露着两臂,但还是觉得稍有闷热,尤其是吃过饭后,浑身的热量更是迸发出来,添柴加火似的。席先生虽和她走着,却久久不发一言,明奕知道他多半有些生气,为的是饭桌上的事。 走到空旷的地方,明奕抬头,见天上是一轮裹了泥浆般的灰月亮。再往下看,三层洋楼的楼板上排列着格子窗,有几处透着昏黄的颜色,里面拉着纱帘。这里正对着山丘湖泊,哪怕是站在低处望高处,明奕也能推断出那视野一定不错。 席先生终于耐不住,解下两边袖扣,把衬衣袖子推到臂弯上去。 “你这个疯女人,我和你有过节吗?为什么在饭桌上下我面子?”他出声。 明奕看了看他,他泛白的额头上罩着一层薄汗,对她怒目而视。明奕就问他:“你很害怕吗?娶不到雨小姐的话。” “你难道不是?”席先生断然道,“这里是英国人执政,烟草华商排着队都进不来。你想靠雨家的能力,在这地方经营一片种植园。看来你也明白,一旦打仗,变数由不得自己掌控。” 见他说得这样详细,明显又有臆想的成分在,明奕不做解释。四下无人,只有润湿的空气包裹着二人的话语,席先生只是表现出愤怒,声音实则不高。明奕好像不大愿意和他说话,不管日后是否能因为雨家的缘故有些瓜葛,目前也只是擦肩的过客而已。明奕往回走。 “明小姐,你不是十七八岁的姑娘,在这边又没有根基。雨少爷刚满十九。你觉得雨家让你进门的可能性有多大?” 她和席先生一样,也不一样。她们都是只谈利不过心的人,在风雨飘摇之中看准了雨家这座避风的大厦。心不能永久地跳动,利益却能形成永动的齿轮,只要不停给这套机械上油,就会像十八世纪的蒸汽机一样喷出绚烂的工业革命。明奕知道,不管天气是何等燠热,那里面总会有冰冷的暗流涌动,人们也总靠这点东西存活。 但这并不意味她要和席先生为伍。是的,明奕早已洞若观火地在心底指出席先生的意思。人与人的合作是齿轮间的润滑油。对付雨家这只巨兽,任谁都想给自己层层加码。席先生是商人,席家也是单纯地从商。他在没来无相园之前,掂着兜里那些印着英王头像的家伙还能劝自己从容,可真来了之后,他只觉得心头虚得像个无底洞。 按理说,雨老爷死了,无相园也该死了。 可现实却是一反常态,令人难以琢磨,就像你无法猜到从猪笼草瓶子里倒出的是清水还是虫骸。无相园带着穆罕默德般的光辉立在那里,是政客的耶路撒冷,是行商的圣地麦加。明奕和席先生像两个朝圣者,怀着纯洁又脏污的心思。 “再说一句,明小姐,”席先生的嗓音像是绷紧的弦,面部透着几分诡谲,“你这个年岁,以前经历过什么,跟过哪些人,又有谁知道呢?” 明奕遽然转过身,脸上却没像席先生预想的那样怒不可遏,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席先生。席先生误以为是自己这句话留住了她,开始与她商谈:“雨伯和雨小姐唯一的区别就是他是男子,一个傻乎乎像姑娘一样待字闺中的男子。我懂男人,我可以让雨伯对你死心塌地;你懂女人,你也要让雨小姐对我死心塌地。” “席先生,”明奕的目光像湖边堆叠的石块一样沉静,“你说的是我最不敢赌的东西。你凭什么觉得这样可行?” “不然还有什么办法?雨家总有更好的人选。” 席先生伸手拍向自己的面颊,手心里躺着一只被打死的蚊子,他随手把蚊子尸体蹭在旁边的石栏上,踱步一圈后,继续瞧着明奕。他看上去比明奕更需要留在这里,明奕暂时没有时间深究这背后的原因。 “现在是进入雨家最好的时机,明小姐,你懂我的意思。你知道我为什么向你这样提议吗?刚才在饭桌上,我盯着雨伯的眼睛,我发现那双眼睛比打仗时的商店还空!像你这样有年龄和阅历的女人和我联手,那两个小崽子只有任我们摆弄的份。” 明奕暂未答话,只是遥望着湖对岸。浓黑的夜色掩盖了一切,山丘仰卧在大地上,线条起伏如沉睡的女人。所有东西都好像在下坠,往浓墨似的湖水里沉去。 她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席先生。或者说,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和他有什么交集。席先生这样的人入不了明奕的眼,明奕只是维持着礼节。 “比起相信你的提议,倒不如让我相信,泰坦尼克号出事的时候让下等舱的人先上救生艇。”明奕说。 伏堂春只怕还在屋内等着她,明奕不想在此地久留。比起外面凝滞不动的空气,倒不如进屋里吹吹风扇。她有点好奇那只云豹住在哪里,毕竟绕了一圈也没见有单独的屋子。说实在的,她还是不放心那畜牲。 席先生在她身后叫住她。 席先生的神情中不再含有怒色,像是陡然换了副灵魂般,连对自己大计不得人认可的焦急也烟消云散,完全是另一种神情。明奕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但还是站在那里,等着他出声。 席先生的眼神很沉冷,不过也只是就事论事的沉冷,不含威胁之意,“明小姐,雨家或许不像你看到的那样光鲜亮丽。” 明奕有些沉默,脚头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怎么转也转不动了。 感谢阅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月升 第3章 月瑰 “无相园有两进主屋,也就是前园和后园。先生和夫人,还有少爷住在前园,平日里留宿的男客也是住在那里。阿春小姐和雨小姐住在后园,明小姐,你今晚也住后园,你是第一位在无相园留宿的女客。” 明奕跟在管家身后,脚下踏的是棕白相间的花砖。这里的装修是中西合璧的样式,正面对着宽敞的大理石主楼梯,右边还有一角柚木楼梯盘绕而上,后头是一面深橄榄色的墙壁。一张黑胡桃木做的半月桌靠在那里,上面摆着几乎随处可见的龟背竹和万年青。 明奕望向东面绘着花鸟的雕花纱隔,问,那后面是什么。 “是雨家的祠堂。”管家说,“华人都有供奉祖先的习惯,那些峇峇娘惹家族也是如此。雨老爷在世时很注重这些,每隔一周,就要去祭拜一次。” 管家是一名老妇,穿的是肃穆的黑色长裙,从脖颈箍到袖口,再从袖口箍到脚边,这让明奕想起修道院里的修女。哪怕是通体漆黑的乌鸦,经阳光一照,羽毛里也透着斑斓的颜色。管家的衣裙却不会如此,她端着根点着的洋烛走来,沉重的颜色蔓延到她青白的脸上。 雨家的布置就像那隐秘的雨林,你不会知道硕大的芭蕉叶下掩着什么。这是一个奇境,古董摆件、挂画随时填充着人们不需要的空地,多到像是自然生长出来的。上了楼后,那狭长的过厅又摆放着一套桌椅,上方共挂着三幅题材一致的广绣作品。 明奕在过道处站住,她无法用语言描述广绣的美。那层叠细密的绣线像是广府菜肴一样,透着精致与静气。在那匹黑缎上,背后的秀娘愣是用同一种象牙色的丝线绣绘出深深浅浅的层次,雀鸟的翎羽跃于缠枝花卉的上方,泛着比珍珠还要细腻的光泽,比框上镶嵌的螺钿还要耀眼。 以前明奕的家中也有这样一幅广绣,那是她的祖父乘船从黄埔关到十三行时,一位外商朋友送给他的。在昏茫的天地间,一个蓄着胡子的外番人将清政府土地上的宝物送给一个蓄着长辫的清朝人。她的祖父在心中喟叹,将那幅盘金绣的孔雀图保存起来,现在还挂在明奕苏州老家的墙壁上。 身处于这精妙的奇境中,明奕不得不探寻起这里的人来。刚刚遇到一位颇像上海人的伏堂春,还有那位眉目似精雕细琢的雨少爷,使她的心中响荡起“雨小姐”这三个字。那位处在深闺之中的女子,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雨小姐住哪间?”她问。 “雨小姐的房间在二楼西边。”管家说,“明小姐的房间在三楼,那个房间在背阴处,要凉爽一点。” 管家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上回响,若有若无的香氛中含着木制家具的味道。她们从柚木楼梯上来,斜对面就是明奕的房间。打开那道沉重的绿色木门,里面只点着一盏油灯,布置与外面是一个风格。房间不算大,因为是旧时的建筑,不带有独立的盥洗室,要去的话只能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去。偏偏管家又告诉她,三楼的盥洗室停用了,洗澡只能下二楼去。 明奕回身,对管家说:“你的华语不错,祖籍是哪里呢?” “我是老爷带来的人。老爷小的时候在广州住,长大才搬来这边。先生和夫人一直在广州,少爷小姐六岁那年,一家人搬到无相园和老爷团聚。” “雨少爷和雨小姐竟然一样大么?” “是,少爷和小姐是龙凤胎,少爷是哥哥。” “雨夫人看着很年轻,怎么都不像有这么大的儿女。” “那是因为夫人是续弦。” 管家突然顿住,明奕稍显诧异,不过也无甚反应。要知道,男人是不需要守寡的,更是生怕守寡的。她就问管家,这么说来,雨少爷和雨小姐是第一任夫人的孩子? 管家称是。 “那雨夫人是病逝?还是……” “她跑了。”管家的两眼像是不会动的木鱼眼珠,木讷而平直地放着,“在一个黎明,一句话也没说。” 窗上传来一声撞击的巨响,那正好是个格子窗,一个展着双翅的黑影滑落下去,没几下又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倒是吓了明奕一跳。原来是只乌鸦,那样聪明的家伙也有晕头转向的时候。管家忽然就要离开,明奕转回头来,紧接着朝她的背影问:“那现在的雨夫人是哪里人呢?” 管家手持洋烛,修长的背影像飘在房中的鬼魂,“现在的夫人,是先生的亲妹妹。” 明奕呆住,她很想在一旁坐下,却还是强行站着,并问出那句难以启齿的问题:“雨先生和雨…夫人,没有孩子吗?” “除非他们想要卡西莫多一样的怪胎。” 管家回身,烛光映照着那张没有神色的面庞,那是一张连鬼魂看了也要敬畏的脸,“夫人待少爷小姐就像亲生儿女一样。” 明奕不愿像桩子一样伫立,却也不知道做什么,她环顾室内,东边一套镶着螺钿的桌椅,北边一套酸枝木梳妆台,上面摆着一瓶西洋香水和雕漆妆奁。她的行李箱已经被人从莱佛士酒店带到这里,就放在椅边。 明奕受够了黑暗,拉开顶上的吊灯,灯光把一切照得分明。管家手中的烛火陡然黯淡下去,成了一束无用却跳动不息的火苗。管家没动,静静地等着她吩咐。 明奕没有吩咐她什么,而是继续问道:“伏小姐也是在无相园长大吗?” “阿春小姐是老爷的养女,打小就跟着老爷在无相园,不像先生和夫人在广州长大。” “伏小姐倒是有雨老爷的作风。” “先生瘫痪以后,自然有许多事忙不过来,每天又要针灸、擦身和服药。少爷和小姐又都到了婚嫁的年龄,阿春小姐确实很擅长料理家事。” 明奕向她点了点头,管家告诉她,一会儿会有女仆过来替她准备洗漱的用具。管家离开,明奕在房内踅来踅去,像是审视新制的晚礼服般审视房内的布置,带着点逃避现实的意味,仅是让自己有事可做。她背上箍着层薄汗,那是长裙布料最多的地方,她盼着去洗澡,也盼望女仆来的时候能给她带一件那种香云纱制成的半袖。 去盥洗室的路上,她也想再看一眼那美丽的广绣。 无相园的华丽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华丽得像披着宝石的鬼魅。难怪席先生那样的人也在饭桌上显得不自然。像她们这样的行商,大大小小遍地都是,比那石头缝里长的蕈菇还多。到了战时,就从各地搜刮起可能短缺的粮食物品,运往战区大赚一笔,战火烧过来便卷款逃窜,连欠下的货款本钱也全部作废,纸糊的契书往战火里一扔就灰飞烟灭。 明奕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她难以壮大。哪怕是参天大树,在这动荡的年代也可能被连根拔起。她的祖父是真正经历过兵燹的人,临终时两只眼球即将暴裂一样突出,枯瘦的手指指着天花板,嘴里念叨着“番鬼、番鬼”。她在旁边,心中难安。 现在她也做上番鬼的生意,时常站在窗边喟叹时局,就像她年幼时看她父亲那样。明奕走到窗边,窗子缝隙中夹着一根乌鸦羽毛,外面是偌大的园子。 无相园,到底是什么意思? “无相园为什么叫无相园?” 眼前的窗子幻化成向上的楼梯,明奕踩在楼梯上,管家在她前方举着洋烛。她带她参观了后园,明奕对这个名字生出疑问。 管家停下脚步。 “老爷说,他把这世上的人分为三类——人、动物、恶鬼。” 明奕抬头看她。 “神佛无相,无相即本真。” 明奕问:“既然这样,为什么分类里没有神?” 管家看着她,“神是囚不住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传来,外面有个年轻的女声说她是这里的女仆,来带明奕去盥洗室。明奕叫她进来,女仆看着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长得瘦瘦小小,眼睛里倒还算有神采。明奕跟她去了。小姑娘在前边带路,身上穿着青布短褂,头发编成麻花辫的样式。 明奕问她几岁,她说她刚满十九,明奕就道那和雨小姐一样大。她转过身,说,她正是伺候雨小姐的女仆,名字叫小晚。明奕没想到,愣了愣,问她为什么不去照顾雨小姐。 小晚说:“小姐已经睡下了。” 除此之外,她们没再多说话。小晚对主家客人的礼节是一丝不苟的,引着明奕顺着来时的木楼梯下了二楼,据说伏堂春也在这一层住。行至中部,格局与楼下不同,本该宽敞的过厅呈凹字型陷进去,主楼梯绕到后面,像是添置了一间房似的。 那凸出的一面墙上做了个壁龛,上面正好摆着个西洋钟,明奕惊觉时间已经这么晚,不禁向小晚询问她在盥洗室洗漱会不会打搅雨小姐安睡。两间房同在西边尽头。 小晚叫她放心,中间隔着一段呢! 一对儿对开的白漆木门拉洋片似的从明奕眼尾溜走,两门紧闭如官署,就算是光也被闷得严严实实。唯有小晚走过,手里油灯照得那门把手闪过一道亮光,板正的门终于有些活跃。可当小晚过去,那里就又恢复原先的死寂。 明奕没有细看。到了盥洗室,浴缸里已经放好水,正是那种西洋人用的浴缸,装潢也是西洋的装潢。唯有窗边那张春凳不合时宜,明显的中国风味,明奕住过的不少饭店里就摆着一张这样的春凳,用来放置客人的杂件和衣物。不过她只这么一想,不会较真。拉上窗幔,洗完澡,回到房间很快就歇下。 感谢阅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月瑰 第4章 月谧 “啊!” 一声尖叫响彻整个园子,比北平冬天呼啸的狂风还要尖利。这道发自内心的惊恐之声迅速席卷过全园、穿透过楼板,钻入每一个沉睡之人的耳朵,惊飞了栖在树上的大番鹊。本就是天蒙蒙亮人将醒未醒的时候,冰水似的叫声彻底叫人清醒了。 明奕收拾好下楼的时候,后园已经站满了人,大多都是睡眼惺忪的仆人,穿着睡衣、乱着头发,和昨日整装待发的阵容天差地别。管家混迹其中,仆人当着她的面窃窃私语,她竟管也不管,活像被冻僵在那里。 明奕这才看到她散着的头发里,有近一半都是白色。 她下楼前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早晨五点多,她找了两层楼都不见有人,窗外又有遮挡物,只是听声音知道人在后园。仆人们匆忙往出跑的时候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太阳还没升起来,空气中带着晨露的味道,还有一丝血腥味。 在仆人们耸动的肩膀中,伏堂春立在正中。她仅换了身衣服,没有梳妆。云豹小卷在她周围打转,这凶兽的目光中透出异常兴奋的神情,四只肥硕的兽爪在地上踩来踩去。它的鼻子一个劲儿翕动,贪婪地抽干空气里的血腥气。明奕过去,走到伏堂春身边,眼前的场景令她呆视。 席先生的身体以一种诡异的方式趴着,右侧的手脚朝前,左侧的手脚朝后,像是雨林里窜出的巨蜥。他的右臂以常人无法做到的姿势弯折着,看样子两段骨头已不再衔接。他的面孔朝下,他的头颅成了一颗嚼碎的槟榔,暗红色的汁液随着咀嚼的动作飞溅,在白衬衫下汇成一滩,顺着砖缝不断蔓延,吸引来一群蚂蚁。 明奕清楚地记着这个地方,她昨天就站在这里,借着窗户透出的光和席先生说话。她现在所站的地点和昨晚一模一样,几乎原封不动的。旁边围着白石栏杆,柱头正好是四面相会的尖角,那尖角戳碎了席先生的前额,也染了一大片血迹。 几乎是地狱般的场景。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一名女仆捂着嘴出声,也有些干呕。 明奕抬头,二楼一扇窗户大大地敞开着,木头叶片看上去断了几根。里面红色的天鹅绒窗幔像蟒蛇芯子一样吐露在外,白色纱帘像吊死鬼的衣裙轻轻晃动。这个位置……是她昨天去过的盥洗室。 席先生怎么会从这里摔下来? 留宿的男客住在前园……明小姐,你今晚住在后园。比起思考席先生为什么会从后园的盥洗室摔下去,明奕更多是感到难以平复的心惊。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席先生昨晚在同个位置挽衬衫袖子,对她说着有关怎么骗雨家那两个小崽子的话。一睁眼看到的却是此人惨死的尸体。 远处雨夫人推着雨先生来到这边,众人的视线集中在伏堂春身上,好像在等着她发话,明奕也不例外。伏堂春的神色谈不上是悲悯,也不是惊讶,那更像一种在做复杂决策时会流露出的神情。明奕知道,席先生的死会给无相园带来麻烦。 有人拿了白布来,等着将席先生的遗体遮盖住。伏堂春站着不动,目光还是那样沉着,轻轻抬手制止那人。血泊将要蔓延到她脚边时,她才退后一步,命宅里的佣人不要乱说话。随后她叫了几个和席先生接触过的男仆过去,想必是有话嘱咐,这算雨家的家事,明奕管不得。她更该对她自己的事多加思忖。 她也接触过席先生。 “楼上那窗户坏了很长时间了,一直没修,关也关不上……” 仆人们嘟囔着离去,有的流入宅中,有的流向厨房准备早饭。天近乎大亮,警察果然来了。 这一出事最先带给雨家的是人心惶惶。警察走进招待室里,逐个叫人进去问话。最先叫的是早上发现尸体的小女仆。小女仆每天最早起来烧火,到后园采摘红毛丹时,看见那悚人的一幕,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木偶似的瘫坐原地,差点连尿都收不住。 她没见过活着的席先生,对她的排查很快结束。第二个进去的是昨晚服侍席先生的男仆。警察问男仆席先生什么时候到后园去,好确定坠楼时间。男仆吓得面色苍白,说昨晚席先生洗完澡就回了房间,然后他也去休息,再此见面就成了今天早上,双方已阴阳两隔。 前园给男客住,后园给女眷住,是这样吗?警察说。 是这样。男仆点点头。 席先生有向你提出过带他去后园的请求吗? 没有。 席先生到无相园后,主要和哪几人说过话? 晚宴时和伏小姐说得最多,其次是明小姐,和先生、夫人、少爷都不大说话。吃过晚饭,席先生和伏小姐聊了几句,然后在花园遇到明小姐,两个人一起散步,好像去了挺久。 席先生和雨小姐见过面吗? 没有,小姐昨天一整天都没出房间。 男仆被放出去。明奕一直在室外的石雕旁坐着,等着传唤。后园有警察在搜集线索,包括那盥洗室都是要查个遍的。席先生的家人来了,来的人也叫席先生,是席先生的弟弟。伏堂春问他是现在就见他的哥哥一面,还是等遗容整理好再见,小席先生选择了前者。伏堂春让人带他过去,小席先生回来后,一言不发冲出了无相园的大门。 昨天与明奕见过的女仆小晚被唤进去。警察开始向她询问昨晚的事,先是问她有没有见过席先生。小晚说她是雨小姐的女仆,晚宴时一直守在雨小姐身边。 警察就问她昨晚后园都有哪些人在。小晚说,昨晚除了伏小姐和雨小姐睡在二楼,明小姐暂宿在三楼,又另补了两个女仆的名字。 昨晚有谁去过二楼盥洗室,分别是什么时间? 昨晚雨小姐睡得早,晚宴的时候她就洗过澡了。伏小姐的起居室里有单独的盥洗室。三楼的盥洗室不能用,所以她带着明小姐到二楼去。 具体什么时间? 小晚摇头,说反正不早,外面静悄悄的。 警察看着她:“明小姐洗澡的时候,你一直守着她吗?” 小晚道:“没有,中途我想起给小姐熬的药还在火上,赶紧去了厨房。” “也就是说,明小姐洗澡的过程中,你有一部分时间不在后园。那段时间盥洗室里只有明小姐一个人,对吗?” “嗯……是这样。” “你去厨房具体用了多长时间?” “我没看过钟表……可能是一刻钟?也可能更久。我忘记了。” “熄掉灶里的火要这么久吗?” 小晚突然垂下头,看样子是不大愿意说,不过还是嗫嚅道:“我遇到阿祥了,和他说了会儿话。” 阿祥是这里的一个男仆。警察明了,道:“说说你回到后园的事,盥洗室里是什么状态。” 小晚说,她回去以后,敲门询问,明奕说她正在穿衣。明奕出来,她带着明奕回到三楼,才去收拾盥洗室。她放掉浴缸里的水,清洗香皂,擦净地面,收走毛巾,熄灯关门,没注意到有不对的地方。 “窗是什么状态?开着还是关着?” “我不记得,一般是要打开散散水汽的,但我昨天好像忘了窗的事……我不记得了。” “在这期间你听到什么异响没有?比如重物落地的声音。” 小晚显得无助和混乱,像根霉湿的柴薪,轻轻摇头。小晚离开,警察又叫来刚才那位男仆,这回的问话更加严厉。 “明小姐和席先生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吗?” 男仆仔细回想,说:“晚餐的时候,明小姐和席先生好像起了点争执。嗯……也不算争执,明小姐说了些话,席先生听后不太高兴。” 警察叫他出去,终于轮到伏堂春进来。明奕依旧坐在石雕前,回想着昨日与席先生的对话,几乎到了咬文嚼字的地步。因为警察前来打搅,仆人们原有的规律被打散,弄饭弄得很慢。小晚给明奕送来茶和茶点,茶汤顶上的热气游走得飞快,明奕的思绪也作此样。 后园的警察探查无果,说是盥洗室窗前放着张春凳,窗口又低,不加注意还真有可能被绊出去。二楼摔下去本不至于死人的,无奈席先生自己是个短命鬼,好巧不巧撞到栏杆上。 血腥味之中,也能闻到那凉透的酒气,像是用酒精灯蒸发一个血罐似的。席先生在饭桌上喝了多少,谁也不太记得。结果倒往意外的地方指了。 调查完毕,警察终于说要收起席先生的尸体。小席先生这才回来,说他想借用这里电话叫人制备棺木。破损的尸体放不了太久,要尽快下葬。 席先生昨天还说,他死了要葬到英格兰去,目前看来是事与愿违。 明奕走进招待室,坐到警察对面。 审问已经重复过数次,警察不再兜圈子,直接问:“明小姐,你昨晚在花园里,和席先生聊了什么?” 明奕确信这和席先生的死无关,还是不说为妙,她认真地用无关紧要的内容搪塞,警察却没有接话,只是一直看着她。 “明小姐,你确定就说了这些吗?” “他问了我对雨少爷的感想。” “还有呢?”“没有了。” 警察好像不太高兴,用严肃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请你不要有任何隐瞒、谎报、避重就轻。” “都没有。”明奕看着他们,“我说的是事实。” “你和席先生都在伦敦做过生意,是吗?” “席先生自称是这样,我与他昨晚是第一次见。” “那你为什么在饭桌上对他出言不逊?” “我想我没有这样做,警官先生。” “那在花园散步的时候呢?你们有没有起争执?” “没有。” 警察倏然沉了脸,用更加低沉的语气道:“我就直说了,明小姐,席先生在花园里是否对你有过不恭敬的举动?” 明奕故作不明白,“什么叫不恭敬?” “就是动手动脚,或者说点男人不该对陌生女人说的话。” 明奕说:“并没有,我和席先生始终保持着距离。” “你说出来,这一点不能够成为直接证据,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准确的判断。” “没有的事,我该怎么说?”明奕停了停,“你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误会?” “我们知道了,明小姐。”警察望着她,“这两天你先不要离开无相园。当然,这只是循规蹈矩,不是针对你一人。” 感谢阅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月谧 第5章 月清 长桌上的鲜花换成了秘鲁百合,吊扇以不高的转速微微送着风,女仆将咖椰酱和黄油抹在吐司上,一刀切成两半,这才端上桌。 白日桌上的餐具换成了镶金边的白瓷,桌布边缘有刺绣的红花,是用来应景的。热叉烧包摆在冷咖啡的旁边,使玻璃杯上结了层薄膜般的水汽。早点很丰盛,明奕却不大想着要吃什么,一叉子下去戳散了蛋黄,用吐司沾蛋液送入口中。 明奕是警察审问的最后一人,她离开后,警察出了招待室,和其他警察汇合在一起。他们很重视席先生的事,为此出动了轿车。伏堂春本要招待警察们吃早点,被婉拒后就送人出去,停在无相园的门匾旁说话。 “这是发生在这里的第二起命案了。” 警察沉着声音说,仿佛说的是什么惊天悬案。伏堂春回到饭厅,神情如往常般自若,又为了缓和气氛主动说起琐事。明奕正对面的人换成雨伯,日光涌进来,他的脸简直苍白如纸。 “明小姐不要担心,警察只是例行公事。”伏堂春安抚她道。 明奕应了一声,伏堂春就微笑着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叫厨娘准备。明奕随口说,她下了船在码头吃的炒粿条不错,还想再吃。伏堂春笑了一声,大大方方地承认那最传统的美食让厨娘来做倒不一定比得过外面,况且又是需要猛火快炒的东西。 伏堂春提议,不如抽空和明奕上街去,也带着雨伯,好好逛一逛。反正明奕因为案子暂住星洲,街还是可以上的。明奕随口应下,对面人像个哑巴。伏堂春好像有意看向雨伯,正当雨伯抬头时,明奕却放下刀叉,说,我吃好了,顺便夸赞了厨娘几句。 今天算是明奕第一次见到无相园的全貌,没有阴云粉饰,没有夜色遮掩。后园的血迹被以极快的速度洗刷干净,除此,那尖角栏杆还被撤了,快得像在床榻上无力弄姿的男人。血迹沾过的砖石却不能换,那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玫瑰花瓣,特意用的白玫瑰,就像席先生埋在下面似的。 席先生这个短命鬼的魂正似被一脚踏上去的马勃菌,熟绿色的孢子喷出后,便四散而飞不见影踪。明奕不禁在心里埋怨起他来,又觉得他的死是报应。无相园秩序井然,好像浑不在意那添乱的一笔。要搁别的地方,怕不是先得请个乩童来舞弄半日。 一名女仆过来,告诉明奕屋里有刚煮好的肉骨茶。 明奕顺着沿廊走进宅中,心想着去换身衣裳。早上起得匆忙,连头发都是随便梳的。从侧楼梯上去离她的房间更近,不过总路程都是一样的,明奕想也没想地穿过大堂,大理石楼梯有着海浪般柔和的曲线,平整地延伸上去,花窗透入的光落在光亮的石面上,使一切蓦然鲜明起来,浮光跃金一般,在这天然的耀眼中,明奕看到一席身影。 “老天呐。” 明奕的手紧紧握在楼梯扶手上,毫无知觉。 雨伶在下楼梯,她穿着一件月白色带珠绣的旗袍,长发是散着垂在背后的。明奕站着没动,等她走下来。雨伶轻微地探头,看了看两边,自言自语:“小晚这孩子又跑到哪里去了?”这才正视明奕,向她走过去。 “雨小姐。”明奕颔了颔首。 雨伶在她面前驻足,看着她,“你会梳头吗?” 明奕再次看到那扇白漆大门,白天的光使走廊足够明亮,雨伶在前方,把门推开。明奕看到了雨小姐的起居室。房间铺着拼花木地板,天花板是水晶吊灯。梳妆台、衣柜都是和房门呼应的白漆。床上是堆锦叠绸的,窗幔是紫罗兰色的天鹅绒,窗也是格子窗,窗沿很宽,摆着一盆绿植,外面正对着山丘湖泊之景,风光与明奕想象的无差的。 明奕手中持了一枚黑檀做的梳子,雨伶坐在梳妆镜前,微微挺直脊背,手边翻弄把玩着一枚宝石戒指,时而透过镜子望一望明奕。明奕梳理着她的发丝,忽然停下,透过镜子问她:“平时喜欢梳什么样的发式?” 雨伶说:“全部梳上去的那种,好像要先分成几股。” “我知道了。” 明奕着手整理她的头发。雨伶一动不动,对着镜子里的人影道:“明小姐平时都是自己梳头吗?” 明奕想,原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过小晚是她的女仆,就算她对外面的事不挂心,也总会得知的。 “嗯,我习惯了一个人。”明奕总忍不住想多说几句,却又觉得哪句话都不应景,于是换了种轻松的语气对雨伶道,“只要不是太复杂的发式,梳起来很简单的。雨小姐想不想自己试试?” 镜中的雨伶好像稍微扬了下唇角,转瞬即逝的,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她摇头,摇头的动作也是轻中又轻,算是回答。 明奕就不再多说,认真替她梳起头发来。雨伶习惯了明奕在她身后,打开首饰盒,一件一件地试戴起里面的戒指。明奕一面梳头,一面关注她,见雨伶最后选定了一枚偏素雅的珍珠戒指,将它轻轻安在食指上,展开五指放在眼前,应该是还算满意,将手臂搁下,就此不动。 明奕注意到雨伶所穿的旗袍上是娘惹珠绣的工艺,却没有繁杂鲜艳的颜色,这样只能是专门叫人制的衣。而那大片的珠绣不知要耗多久的工时。她穿的那双同色缎面的船形半高跟鞋,上面也有珠绣,和旗袍是配成一对的。明奕忽然就想,竟是个连头发都不会梳的家伙吗? 明奕在想这些时稍有出神,待回过神来,忽然在镜中对上雨伶的目光。 雨伶望着她,询问:“今早的事,是不是吓到明小姐了?” 明奕心想,她还觉得这事会吓到雨小姐呢!席先生摔死的二楼盥洗室就在雨伶起居室的旁边,警察在她的房间外来来回回地走动查案,口中念的全是席先生的死状,像是念给她听一样;席先生那个假英国佬的冤魂没法魂归“故土”,怨气上来,指不定就在她房门口闹腾。 不过,明奕当然没这样说,她玩笑道:“只要相信‘德先生’和‘赛先生’,就什么都不用怕,不是吗?” 她说的是□□先生的词,觉得雨伶可能不会知道,等着她发问。而她又早就在心头拟好了清晰又有趣的答案,这样一来二去就有了话题可谈,气氛也能松快些。 可雨伶并没有同她想象那般接话。明奕等了等,依然没等到下文。本以为谈话就这么偃止,雨伶却出声:“生死由天,‘赛先生’也拦不住的。” 明奕略感讶然,随后在心头附和,是啊,拦不住,拦不住的。刚想说什么,雨伶却紧接着道:“不要额前的碎发,那样叫我不舒服。” 明奕一怔,遂道了声“好”,用梳子沾水,替她把碎发收整进去。 “雨小姐关注时政吗?” “只是听父亲提起过罢了。” 镜中雨伶的脸几乎是和旗袍融为一体的苍白。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动”“静”二字在她身上却无法如阴阳双鱼般结合,只剩无边的静气。 “让我看看。” 明奕放下梳子,右手绕到她颈前,手指在她左颊轻点了两下,示意她转过来。雨伶也缓缓转向侧面,明奕的右手顺势捧着她的脸颊,感受到她的睫毛像扇子一样在她指尖挠动。明奕的目光开始游走,游动着寻找遗漏的碎发,游动着掠过她的瞳孔,有一瞬间停住。啊,还真是了无生气。 敲门声乍起,明奕迅速收手,转头朝门口望去。那敲门只是斩头最后一刻前递到皇帝手里的奏折,下一秒人便推门而入,是伏堂春。雨伶也站起来。 “明小姐,我正找你。” 伏堂春今日穿的是一身黑色暗花绸的旗袍,侧面的头发梳成水波式,戴珍珠颈饰。明奕就过去,说自己和雨小姐闲聊了两句。伏堂春身后跟着小晚,小晚围着围裙,低眉顺眼,不敢造次的样子。雨伶无声地走到明奕斜后方,伏堂春也看到了她。 “新换了发型吗?”伏堂春和声问,注视着雨伶,随后一笑,对她道:“很好看。” 明奕侧身,瞧了眼雨伶,又瞧了眼伏堂春,这就知道两人关系亲近,大概每天都要见面的。雨伶也只是轻点了下头,没有出声。 伏堂春就又问:“马上是你的生日,有没有想要的礼物呢?” 雨伶抬起眼眸,望着伏堂春,“我想要个有阳光的房间。” 伏堂春没有立即接话,明奕再次看了看两人。 小晚也跟着抬头,带了点热切的态度,忙说道:“三楼刚刚腾出个空房间来,能晒上太阳……” “这里有你插嘴的份吗?” 被伏堂春这么冷言一斥,小晚顿时噤声,如兵败般颓然垂头,更加的低眉顺眼了。伏堂春前后的态度变化颇大,在外人面前也毫不留情。不过明奕观察,她对宅里其他佣人并非这样,都是和声和气,大概是因为某些缘由独不喜欢小晚这个女仆。 其实明奕经过昨晚与小晚的短暂接触,就能看出这个姑娘有点笨,不然也不会那么晚才想起来带她去洗澡。能服侍雨小姐,多半是从小跟着雨伶到这儿来,伏堂春不好轻易换人。 叱完小晚,伏堂春又用平常的语气对雨伶说:“凉爽一些不好吗?到时候热得睡不着觉。” 雨伶没有作声。而明奕也察觉到自己不适合继续留着了,对伏堂春说她在楼下等她。明奕走后,伏堂春顺势也叫小晚离开,房中只剩四目相对。 “今晚唐先生要来,我临时邀的。”伏堂春对她说,“他早就发了想要做客的电报。无相园一时半会儿不会有客人,让他来,他不会拒绝。” 雨伶的沉默代表她将话听进去了。伏堂春继续说:“我要出一趟门。如果晚上回不来,你就告诉雨伯,让他好好招待明小姐和唐先生。我来不及去找他。” 雨伶应声。 伏堂春静默了片刻,问:“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带回来。” 又是无声。 伏堂春就离开,行至一半,又转回身来,补充:“对了,告诉雨伯,让他多和明小姐说说话。” 停了良久,看着她,“既然知道了,就不要袖手旁观。” 感谢阅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月清 第6章 月晦 无相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大型建筑垃圾、干成褐色被掏空了果肉的榴莲空壳、裹着金箔的大象粪便。它是最无用的建筑,毫无经济能力的建筑,每两块儿竖立的墙板上搭一天花板,裹上乌七八糟乱象丛生的古代遗物,就成了花香鸟语的伊甸园。 每一个这样的园子都要靠呼吸来维持生命。呼出的是人,吸入的是人。生灵万物经此一遭都逃不过被压榨的命运。吸入的是血肉,呼出的是渣滓。无相园是个食不果腹的家伙、是个挑食的贱兽,它吸收人的命运来维持运转,还要挑剔八字与命格。无论憎恶还是崇敬,都是它的养料;无论功勋还是罪愆,都是它的产出。它兴盛会招来万众参拜,它衰落又会荣获万众唾弃。它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万众的心,万众夸它、骂它,都是被它牵着走。 每一个无相园里都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舵手。这个舵手要久经沙场,上能镇风雨,下能啖血肉。当一个好的舵手,要仁慈,要关照园里的生灵,又不能太仁慈,太仁慈会失去舵手的位置;要聪明,要能带着园子运转,又不能太聪明,太聪明会反噬这座园子。不是每一个生灵都能当舵手,没有舵手,无相园要进行一场“德先生”主导的内部评选,要组建一个议会,评选的结果关乎每一位议员的生存大计。 一个月前。 伏堂春站在祠堂正中,身后是鳞次栉比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其实雨家本没有那么多先祖,有些先祖的“功绩”也是不宜上牌的,不过是伪造历史的长河。无相园的假,渗透在每一处细节。无相园的真,也只有活着的人是真了。伏堂春敲了敲供着香的神龙案,让众人的注意力到她那里去。 “明奕,26岁,祖籍苏州,父亲明先生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卖烟草发家的。明奕十五岁丧父,二十岁丧母,靠着残余的家产重拾父业。” 雨先生、雨夫人、雨伯坐在下面,三人面如冷灰,形如桩柱,好像风一吹来就能化为灰烬。 “她的钱多吗?” 西洋钟“当当”地报时,雨夫人突然坐直,正如枯木逢春,眼睛像是灰烬中蹦出的火星子,又有了生气。伏堂春背靠案桌,看着她。 “多。但是想填满无相园的话,不算多。” 雨夫人的神情又像破了洞的孔明灯,在空中急转直下,“那为什么不找个钱多的?” 伏堂春一推桌案,信步迈下台阶,走到雨夫人面前。她的表情带着神秘的意味,缓缓弯腰,注视着雨夫人的眼睛。 “你知道明奕有多会赚钱吗?” 伏堂春挺直腰身,双手背后如做宣讲般站在几人正中。明奕,这个早已在她心中念了不下千遍的名字,生平经历只要她提笔,就能一字不漏地跃然纸上。 “我们要找的人,绝非一个空有财库,只懂坐吃山空的草包。草包是好拿捏,可轻而易举造出的用具,往往用不长久。我们需要一个有头脑又懂人情、能负责又有能力的人。无相园必须能持续而长久地运作,无相园要充当银行的角色——用钱来生更多的钱。” 雨夫人问,所以明奕满足这个条件吗? “明奕聪明,做生意做得头头是道,但不精明;明奕爱财,能像狗一样嗅到钱的味道,但不贪财;明奕年轻,有的是长远的目光和干劲,但不轻狂;明奕成熟,成熟得恰到好处能为我们所用,但不老道。明奕没有家,孤身一人。明奕没有情史,心还没有死去。年轻且又富有、世故而不冷情,完美得像王冠上最大的宝石,不是吗?” 雨夫人的眼中投射出贪婪的目光,像是恨不得现在就将明奕找来吃干抹净。伏堂春则像一名将军在临阵时鼓舞士气,她抓住了雨夫人露出的贪婪,顺势而上,盯着她询问。 “如果一炷香要烧完了,你会怎么做?” 雨夫人一跃而起,带着自以为是的心领神会,飞奔到祖宗灵前,三足鼎立的黄铜香炉里正好是三支燃烧殆尽的线香。雨夫人抱起香炉举过头顶,掷铅球般狠狠一掷,香炉烟灰四散,仿佛战场上被飞刀削下的头颅在空中挥洒出一道血桥,砸落在地上滚了两圈,残灰均匀地铺张着。 伏堂春却摇了摇头,走到香炉旁边,用手收拢了些香灰装回炉中。她把香炉捧起,重新置于案桌上,从旁抽出三支新的线香,在火烛上点燃,插入炉里。 她抬头举目,所有的灵牌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后面那尊漆金的大佛。大佛端坐在那里,眉目低垂,慈爱地望着众人。 “香火就是要长年不断,一支香燃尽,就换另一支香点上。你以为明奕是佛吗?不,明奕是香火。她的使命是供奉、损耗、燃尽,到死为止。当她每一次耗尽心力时,我们要抛出不同的诱饵,让她心甘情愿重塑血肉。” 伏堂春转身,用手绢擦净手上的尘土。雨夫人呆立在那里,像水边的呆鸟。雨先生坐在轮椅上,问伏堂春打算怎么做。 “我们先要维持好无相园的秩序,好让明奕以为,雨家还是有万贯家财。” 一听到“财”字,雨先生的脸忽然转向她。 伏堂春走下去,雨伯单独坐在一张官帽椅上,纹丝不动如挺尸。她走到他面前,轻轻拨开他的碎发,那张脸像是帝陵里的石雕,美而肃穆,艳而死寂。伏堂春看完,满意地离开。 “如果不用来当明奕的饵,那就是白瞎了雨伯这张脸。” 咚!雨先生一拳砸在桌面上,露出愤怒的神情,若双腿无碍,只怕要遽然而起。 “你是说,我们倾家荡产陪着你演戏,你却把赌注全部压在雨伯的脸上吗?”他质问,“明奕要是不上钩,损失谁来承担?” 伏堂春暂未作答,只是看着他厉声道:“这都拜你那个好爹所赐!他自生下来就是挥霍无度的恶鬼,走时把所有的钱带去给阎王爷平账,除了这座园子什么都没留下!而你们三个更是只进不出的吞金兽,要论花钱,一个比一个在行!如果套不住明奕,你以为往后还有奢靡的日子给你们过吗?” 雨先生三人不吭声,也是无话可说。伏堂春毫不放过他们,挨个指着说道,你,雨先生,没有钱你以后别说躺在床上抽大烟,你在床上大小便都没人管!你,雨夫人,没有钱你别说一桌麻将压一块儿金条,连衣裳你都做不起!你,雨伯,没有雨家的权势罩着,你就是地下城里烂屁股的鸭子!你们一个个光说不做,光吞不吐,要么想更好的办法,要么就按我说的做,否则就把无相园卖了,拿着钱各奔东西! 雨先生终于偃旗息鼓,问伏堂春打算怎么行事。 伏堂春望着众人,说,明奕来前,必定会打听雨家的情况。当她得知雨老爷去世、雨先生瘫痪、雨伯无所事事,只要是正常女人都会生出一个想法,那就是像武皇一样夺取大权。 “在此之前,我们把无相园包装成神一般的存在,让任何人来了,心底的贪念都会像烟花一样绽放。明奕和雨伯结婚,生米煮成熟饭,我到时候会安排一出戏,雨家因为投资英国人盖的房子,近乎破产。” 雨夫人倏然按住脖子上的珠宝,雨先生说,如果明奕真是这样一个人,哪怕已经陷入火海,她也会坚持不懈地爬出来。 “生长在地狱里的植物,无论怎么长,都是扎根地狱的。”伏堂春摇着那把黑漆描金的折扇,黑缎旗袍上的金色绒花像是锁链一般缠绕在她周身,她坐在桌上,目中空无一物,“明奕是人,人最难迈过去的,是自己的心。” 雨家的祠堂里,填满了沉香与线香的味道,密不透风,像是用来塞人的下等船舱。船舱里是被锁住的冤魂,叫嚣着冲击那覆有彩色玻璃的天井。密不透风的,何尝不会是聚积的灵魂的味道。伏堂春仰头看天,脚下是灵魂的骨灰。 雨伶站在黑檀木镶螺钿的屏风后面,薄缎上透出几枚毫无形状的光影,她默不作声,侧耳细听。小晚忽然推开门,惊喜地叫道:“小姐,原来你在这里!” 堂内四人的视线瞬时朝这边汇聚,尤其是雨先生,眉目间带着不可言说的深沉。雨伶走出屏风,平静地望着她们。 “雨伶该知道的。” 伏堂春走过来,拉着雨伶到祠堂正中。此后,无相园在暗地里陷入一阵沉默的繁忙。换新的家具、精美的挂画、新添的古董……无相园的鸟兽顺着美食的香味四处游走,无相园的灵魂因华美的气息不肯离去,无相园的佣人与无相园同喜,举杯欢庆,精神抖擞。 雨伶沉默地看着。 无相园成了宾客盈门的地方,杯盏的碰撞声如后园雨树的水滴一样密集,留声机咿咿呀呀地嘶唱,昼夜不歇的。伏堂春穿梭在人群中,旗袍是一日三换,首饰也是一日三更的,疲惫全部甩在脚下。无相园是车进车出、光辉不散的,连换下的桌布都堆积成山。 雨先生和伏堂春的矛盾也日益渐长,雨夫人反倒是沉稳的兽,等着在最后一刻狠狠地撕咬猎物。雨先生由雨夫人推着,到后山的红毛丹树下咬着烟枪,对着湖面吐出猩红热肉瘤般的烟球。雨先生的房间里终于烟消云散,佣人们进去,在干枯焦黄的墙布上覆一层新的。 伏堂春忙里忙外,雨先生的情绪成了不入流的东西,连走马观花都没做到就溜走了。伏堂春站在大厅里,手中拿着一叠叻币,佣人们排着队从她手中领钱,额外的收入另所有人兴奋不已。伏堂春笑着,说着祝福的好话,大宅里其乐融融。 雨先生终于忍不住,佣人们散去后,他坐着轮椅来到伏堂春旁边,斥责她把钱散到没用的地方去。 他低声咒骂:“你就是不给,这些当惯了奴隶的东西也得好好干活儿。” 伏堂春一把揪住雨先生的领口,咬牙切齿地拿他撒火,“没有真金白银,谁他妈能给你真心实意地笑出来?” 她夺下雨先生的烟枪,举过头顶,“把这玩意儿卖了,就够抵那些钱了。” 小晚的脸上还有没擦净的灰,就这样跑过来,有点担心地看着伏堂春。伏堂春把最后一份钱给了小晚,小晚道着谢跑走,雨先生不再说话。雨伶从柱子后面走出,顺着连廊回后园去。 无相园经过日复一日的重复,终于迎来明奕。 感谢阅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月晦 第7章 月盈 “这道上汤鱼翅是广府菜的代表,也是我们厨娘的拿手菜。鱼翅的处理需要提前三日,调味的高汤用海南文昌鸡汤配金华火腿和干贝,最后用浙醋提味,口味清淡却醇厚。” “清淡不清淡,醇厚不醇厚,不先得尝过才能说吗?” 唐先生持起瓷勺,撇了半勺汤汁,抬棺一样缓慢又仔细地送进口中,汤汁在舌尖入土为安,仔细咂摸。伏堂春问他,味道如何? “我更喜欢娘惹菜。” 伏堂春笑笑,转而轻声叫了女仆来,说是请厨娘临时加一两道菜。明奕默不作声,自知今晚不是她的主场,也倦于多说什么。伏堂春虽说忙于待客,却也没有冷落她,时常给她递话。明奕礼貌地回应,但终归没什么讲话的**。 时隔一日,她又坐在同个位置上,对面的唐先生身穿袍褂,佩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唐先生的五官扁平,像是草纸上戳出的几个洞;唐先生的胡须茂盛,嘴唇干瘪,像是乱草中掩盖的石穴。他坐在席先生的位置上,用的兴许也是席先生用过的餐具,身影在明奕眼中逐渐和席先生重叠。 像个教书先生,但又没有儒雅之气,明奕在心中这样想。 “朝堂,是士大夫眼中的坚枪利炮。洋鬼眼里无君无父,是在草原上夺食的野兽。那一批人跟着洋鬼鬼混几年,转头管自己叫知识分子,回来指着拉粪的牛车,说,这得换成汽车才行,西方都是这样。这下真将枪炮送到洋鬼手里了。” 唐先生看向雨先生,“您说是不是这样?” 明奕低头用餐,并没有听到雨先生回话。 “都说民众无知,民众却不疯,那批最厉害的先知倒疯了。该疯的忍着不疯,不该疯的乱发羊癫疯,疯了死不了,死了疯不了……我看不久之后的人啊,要么疯,要么死。” 伏堂春低声对男仆说:“唐先生的白葡萄酒喝得有点多,别再上酒了。” 几人对临时邀约前来的唐先生并不了解,他说的话也空落无人接,晚宴气氛萧条,伏堂春就问起唐先生的身世。唐先生说,他父亲是个土匪,被人倒栽葱插到土里去了。那天下着漫天大雪,他气喘吁吁跑到大院,院子秃得像老贼的头,早已银装素裹,正中竖着两条冻僵的腿棒,是他的父亲。 伏堂春问他后来怎么下南洋来。唐先生什么都没说,哑巴似的开始吃饭。伏堂春的话也越来越少,多是对明奕说的。明奕回想着白天的事,倒觉得这一天像是一周一样漫长。 唐先生的话很多,很密集,逐渐萦绕在餐桌上,像是后园湖面上散不去的烟雾。他并没有谈及和雨小姐的婚事,只和雨先生找话说。唐先生确实是醉了。明奕想到今天下午他刚到无相园的时候,可称得上卑躬屈膝,就像婆罗洲种植园里苦工对着头家的样子,也像第一次拿珠绣给婆家看的娘惹,反正尽是一些叫人看了不爽的场景,脸上那副窝囊劲让人恨不得给他安个汉奸的罪名。 唐先生的出身确实不够好,又不像明奕这样身家丰厚。他还真不一定敢肖想雨小姐。天边还泛着红色的时候,唐先生下了车,站在无相园的门前,理着自己装腔用的袍褂,明奕能看出那一瞬间他肯定宁愿穿的是一身蹩脚的西服。他和席先生差不了多少,殊途同归。明奕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了,又实在没几人能引起她的兴趣。 但这不妨她打量唐先生,从见面开始打量到上桌,从头打量到脚,从脚打量到头。中途唐先生说了几次话,明奕忍不住想接,可转念一想,早上警察的审问如雷贯耳——明小姐,你和他没有过节,为什么对他出言不逊?明奕打消了这个念头,老老实实低下头吃饭。 唐先生别死了才好。 “唐先生,打仗的时候,是阴阳瓶和引魂幡奏效,还是枪炮奏效?” 明奕放下筷子,抬起头问他。 唐先生一噎,突然站起身,高声说:“孔教就该是国教!义和团、义和团那是太过激进,才、才……” “豆瓣酱焖猪肉。” 男仆捧着银盘,银盘亮得像今晚的月,是盈满光华的,就像今晚的无相园。伏堂春起筷,道:“这是娘惹菜,唐先生尝尝。” 唐先生却推开椅子,走了很远,直至天井下方。彩色玻璃的光柔和地交织在一起,油彩般流动。伏堂春及几名佣人都略带惊讶地看着他,明奕没有动作。枝形吊灯的光闪烁了一下,唐先生仰头看天。 孔孟之道、儒学之圣,是驱逐洋人异端的利器。没有文化,何以站得住脚? 唐先生像半瓶晃荡的酒葫芦,四下不稳。 什么才是文化?明奕问。 “君臣父子、伦理纲常。”唐先生闭上眼睛,感受那彩色的光辉在眼皮上流动,“让愚昧不再愚昧,无知不再无知。” “无知的群众若效仿你趁乱敛财,带着一兜子契书货款逃到南洋,还算不算无知呢?” 唐先生遽然睁眼,酒意和乱光刺得他眼球生疼。 明奕笑了,“唐先生,你要孔孟之道,不是为了救中国,只是为了救你自己。” 豆瓣酱焖猪肉是一道传统的娘惹菜。无相园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让每一道菜肴都足够应景,哪怕稍有意外,伏堂春也能迅速填补。这一道热菜的味道浓厚丰醇,盖过一切,填补鼻腔,搅动胃酸。唐先生寻味而来,重新回到长桌的铃兰灯下。 “唐先生,尝尝这道菜吧。”伏堂春顺势给他台阶下。 唐先生坐下,用筷子夹了一块儿肉,放进嘴里,用被酒精麻痹的舌头细细品味。 “美味,真是美味。” 唐先生深呼一口气,仰脖赞叹。 伏堂春叫佣人上茶。唐先生转头问她,指着菜肴,“这、这是雨小姐做的吗?” “这是厨娘做的,雨小姐不是娘惹,不会做菜。”伏堂春说,“不过,雨小姐也是足不出户的。” “这就好,这就对。” 唐先生点点头,一块儿又一块儿接连夹着猪肉吃。伏堂春笑称,看来厨娘做的菜很合唐先生的胃口。明奕透过他,忽然意识到唐先生的父亲是土匪,或许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饥饱饥饱,要先知饥才能知饱。倒不是因父业对唐先生有偏见,只是实在不知怎能把这样的人划入给雨小姐谈婚论嫁的行列里。 明奕看着他,不嫌累地看着他,连饭都顾不上吃。伏堂春出言提醒,明奕不管;雨夫人破天荒和她说话,她也不理。她看着他,一直看着,直到唐先生突然抬头,和她对视。 “雨小姐……长什么样子?”唐先生用餐巾擦了擦嘴,“既然是未婚妻,总要先见一面吧?” 饭厅熄了灯,伏堂春依旧是忙里忙外,招呼佣人先从地窖里取冰块,迅速拿给唐先生;又叫男仆找些烫伤的药膏,好好替唐先生处理伤口。天气湿热,伤口一不小心就要感染。 无相园的佣人跑进跑出,客人被热汤烫伤是天大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比客人死去还要严重。活着的客人要承受伤痛,每时每刻都有权力追究责任的,佣人们不敢懈怠。伏堂春叫男仆赶紧带唐先生回房休息。 小晚在廊下将烧了一半的榴莲壳踢到搪瓷盆里,挥手驱散烟尘。 “唐先生大约明天就要走。”伏堂春办完一切,朝着明奕走来,瞧着她说,“他不会久留的。” 明奕坐在后园大厅的那一套楠木桌椅上,喝着酸枣仁茶,望着对面的挂画。伏堂春过来,她才起身。伏堂春上下看了看她,说:“该给你做几身合适的衣裳,毕竟要住一段时间。” 明奕说空闲了再说吧,眼下不是要张罗雨小姐的婚事么,只怕给雨小姐制衣裳才更要紧。伏堂春就没再多说什么。明奕好像没有在认真听她讲话,只是望着挂画,神魂游离。半晌目光才动了动,移到门外的空地上。 大概是仆人拿冰块时慌忙散落在地的,此时已化成一滩水,旁边涌动着些碎屑般的生物,围在水边汲取着。这些生物像极了早晨的蚂蚁,这使明奕意识到晚宴和席先生坠楼都是在同一日发生的。蓦地,她手上一凉,回神。 伏堂春持起她的手,拿在手中轻柔地看了看。或许是刚碰过冰块的缘故,伏堂春的手是冷的,是这里难得的冷意。明奕向她看去。 “离得那么近,还好没有洒在你这里。”伏堂春收手,话里带着庆幸,“要是烫伤了你,那就真是太罪过了。” 怎么突然去端那碗汤呢?伏堂春问她。 习惯了自己动手。明奕说道。冒着热气的汤碗旁边有一只青虫。 伏堂春叫她早点休息,转头她也离去。明奕喝完酸枣仁茶,又到廊下吹了会儿风,地上的水不觉间瘦了一圈。明奕从室外走,路过小厨房,听到里面水壶作响,使她幻听到唐先生的尖叫声。 明奕没有停留,径自上了楼梯。 感谢阅观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