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乱终弃仙界上司后》 第1章 起始 “宁仙君!你快来看看吧!向昭他……” 刚审阅完近日上奉的香火,宁无垢腰间的铃铛便无风自动。她本面无表情的脸上不自觉流露了几分倦意,又以很快的速度收敛好,接通了传音。 传音那头的人话未尽,显然是知道宁无垢多半能立即了然。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应答道:“好,我随后就来。” 她不用猜也知道,某位金尊玉贵的主儿,又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了。 宁无垢认命地捏了个遁地诀,她脚程向来快,片刻间,已在传音之人所述的地点。 面前的殿宇金碧辉煌,宁无垢熟门熟路地进入,过路的侍从一一与她点头示意,皆是如获大赦的表情。终于来到内殿,她推门而入,瞧见了三四个团团转的人。他们并不是重点,被他们簇拥在中央的人才是。 此刻那人正没骨头地躺在躺椅子上,阖眸养神,无需张开眼,这张脸便足够摄人心魂。 “成哥,您就听我们一句劝吧……” 身侧的人苦口婆心,成向昭懒散摆摆手,大有“你能拿我怎么着”的架势,道:“不去,说了不去就是不去,再来一百个人劝我也没用。” 他躺得太过惬意,浑然不觉身旁人已让出一条道来,劝诫声亦戛然而止。成向昭还沉浸在自己起了个绝佳主意的得意之中,闻见有人没什么语气地说话了:“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宁无垢用的是陈述句,但这并未折损她的气势,相反,成向昭听罢就迅速地睁眼起立站定,挤出了一种格外可怜的语调唤她:“宁姐姐。” 配上那双含情的桃花眼,睫羽长长,端的是一派楚楚可怜。可惜宁无垢不接话,也不为所动,她用眼神示意其他人先退出去,待人屏退干净,她才揉揉额角,问:“这次又想干什么了?” 宁无垢难得露出这样的疲态,可成向昭垂着头,到底是没发现。 “只是想消失几天……看看有没有人在意而已啦。” 成向昭极尽努力粉饰太平,仍没挡住宁无垢犀利冷峻的一眼:“只是消失几天?你上次逃了仪式的后果忘记了?” 原本还气势汹汹的青年眉毛一耷拉,肩膀一耸,想起自己亲力亲为抄过的那数十卷天规,不说话了。 这么多年来,仙界早就不是人界高不可攀的存在。人界科技发展迅速,隐隐有以凡人之躯触及天道的势头,仙界自然不甘就这样被并肩,索性开关,两界便如此互通有无多年。 凡人或虔诚或假意地供奉神佛,以求某日忽然降临下的庇护与青睐;仙佛需要人类日日进奉的香火,也暗自注视着、忌惮着他们的进步,自觉已纡尊降贵,口称人界为下界。 而在交集中,人类惊讶于神仙有无尽寿数,却还要自诩断情绝欲、冷心冷情;仙人震撼寿如蜉蝣的人,竟敢这样奢靡放纵地度过一生,一点儿不怕尽头的到来。 即便互相鄙夷,这么多年来,仙界还是有在人界长盛不衰的形象,仿若永生的巨星。 成向昭就是这样的存在,他凭着一张绝无仅有的好皮囊,在两界皆混得如鱼得水。 “可是……”成向昭眼珠子一转,又想出了新的说辞。宁无垢眼皮也不抬,堵了回去:“没有可是。” 如果说成向昭是那位超级巨星,那宁无垢大抵就是他身后倒霉催的经纪人,不仅要掌管他仙宫上下的大小事宜,更要担忧他的香火纯净与否、在世人眼中印象好坏。 ——最要紧的,是做这位不拘一格到媲美野马的大人脖子上紧紧勒住的缰绳。 若按照修为地位,这事本落不到宁无垢头上,可偏偏成向昭皮囊脱俗,性格却恶劣得过分,宁无垢被选中,脱不开她勤恳踏实又庸碌的性子。 不用做得多好,只用愿意做,就可以了。 宁无垢对自己飞升之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隐约记得自己从前并不叫这个名字,之所以换了个名字,像是有谁期望她像名字一般,道心澄澈无垢。 她还记得,在漫漫人生中,曾听过成向昭的姓,似乎……是个王姓。 哪怕心态平衡如宁无垢,有时也不免感慨,自己苦心修炼了一辈子,到了天上,还是比不上那些得天独厚之人。 就连成向昭动的那些想法,也是恃宠而骄惯了,才敢生的。寻常人哪里会这么胆大包天? 恃宠而骄惯了的人漂亮眼珠子再是一转,一刻不察,竟把主意打到了宁无垢身上:“姐姐,你怎么还是这幅长袖飘飘的打扮?不说下界了,仙界也早就没有这么穿的了。” 宁无垢低头打量了自己的穿着,她还是记忆里的样子,朴素、简练。再看看成向昭,一身衬衫风衣皮鞋,做的是人间打扮。 虽说两界交流多年,有被人间风尚吸引打动的,效仿其穿搭的,但也有坚持不动摇,认为模仿下界是伤风败俗的。 她说不好自己算是哪一类,又或者碍于现状,只能哪一类都不是,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见宁无垢不再出言反驳,成向昭开始得寸进尺了:“宁姐姐,今天你难得有空,我带你去买买新衣服,换换风格怎么样?” 哪里是难得有空,宁无垢腹诽,她方才理罢三天三夜的账目。清点香火听起来是个能捞油水的肥差,实则不然。先不说一日囤积的数量可观,其中只要掺杂了半点恶意,她都是最直接面对的那个。 更遑论分发下去,会遭受的无端忮忌及明里暗里的挑拨。 “……你开心就好。”宁无垢嘴上如此,心里想的却是随便少爷怎么折腾,只要放弃刚才的荒唐念头,想如何胡闹都成。 成向昭地位崇高,在仙界亦受追捧,并不仅仅拘束于人间香火,就算减少露面,也只会钓得信徒心痒,从而愈发狂热。可这满宫上下,皆为他座下,又身份卑微,哪个不是仰仗于他指缝漏的供奉续命? 况且,一次两次的出格行径还好,左右能加倍弥补回来,但长此以往,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宁无垢只怕他会自掘坟墓。 她能辖制成向昭多年,靠的不是什么雷厉风行的手段,又或是干脆的实力压制,靠的仅有一个:耐心。 成向昭不想做的事,宁无垢能给他磨得不耐烦到想做;成向昭意欲积极尝试的事——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事,她更是要千辛万苦地给他磨平了念头,就算付出了再大的代价也不惧。 还记得初次来成向昭宫中,他不满意宁无垢来管束自己,小发雷霆,声称第二天绝对不要看见她。可开门是宁无垢的脸,开窗是宁无垢的脸,无处不是宁无垢的脸。 “你看,你说不要看到我,但还是看到了。这说明凡事无绝对,是么?” 宁无垢在廊下站了一夜,披了一身夜露,站得脸都有些发白,但漆黑眼瞳里的东西不变,还是兀自强撑着镇定说出了这句话。 成向昭崩溃了,也勉强妥协了。之后偶尔有诸如此类的叛逆行为,都是宁无垢用一样的方法驯服的。旁人没有宁无垢的耐心,出了事只晓得依赖她,久而久之,她变成了这宫里看似唯一能压制住成向昭的人。 宁无垢倒也不觉得辛苦,她过了太长一段籍籍无名的日子,快忘记曾经成功飞升的自己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过。而今能做到的事不多,只要能多做一些事情,也好。 她本以为成向昭是一时兴起,至多嘴上说说,可当青年一圈一圈围着她转,同时眼中光彩越来越亮的时候,宁无垢觉得大事有点不是那么妙了。 “姐姐这头发……”成向昭缓步行至她身后时,后背乍被人观察,宁无垢蓦然警惕起来,有的本能就算在安逸里浸泡久了,在一些时刻还是会破土而出。 好在他没有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只捧起宁无垢后背散下的半数长发,细细端详了一下,说:“……发质真好,又长又密,烫个大波浪一定漂亮。” 宁无垢不语,她察觉对方放下了她的头发,长袖下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这头发还是她飞升之后蓄的,从前为了方便练剑,要么扎起,要么早早地齐齐剪短。今天被成向昭这么一说,她又升起了去削短的心思。 “不过姐姐天生丽质,烫不烫头发都好看!”成向昭步到她身前,俯下身来,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朝她甜甜一笑。 琥珀色的眼眸一弯,尽是风情,顺带着扑来一阵成向昭独有的清甜梨香。宁无垢深知他最擅长说甜言蜜语蛊惑人心,又有一副好皮相推波助澜,还是避免不了被晃了心神,下意识后仰些许,避开视线。 她的动作没逃过成向昭的眼,青年直起身,又是一笑,却不知道这次的笑藏了什么含义。 “好了,”成向昭自然而然地拉上宁无垢的手腕,“走吧姐姐,我带你去买新衣服!” 他的掌心很烫,宁无垢体温偏低,欲挣,不料桎梏愈发紧。 “姐姐想要做什么?不会想要临阵脱逃吧?”成向昭笑意盈盈,不甘罢休。见状,宁无垢索性不再挣扎,淡淡道:“可你抓得我有点痛。” “啊!这样吗!对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成向昭从善如流,又开始双手合十表示歉意。宁无垢不发一言,自己揉了揉被他握过的、略微泛红的手腕,安抚道:“没事,不用道歉,我们走吧。” 至于成向昭大声嚷嚷着要为她疗伤,宁无垢只当是他戏瘾大发。 早知道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她就不白费力气了。 我来了我来了!我带着扁扁的存稿箱走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起始 第2章 异样 仙界亦不乏如成向昭一般的标新立异之辈,因此仅仅只是购置衣物也无需大费周章前往人界。 成向昭领着宁无垢来到一处好友的居所。宁无垢也认识这人,名沉或,仙衔不高,资历却深。原因无他,全凭此人一手织布裁衣的好手艺。毕竟先敬罗裳后敬人,在哪儿都适用。 往常宁无垢前来,都是为成向昭取衣。沉或想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迎上来还未开口说出半个字,成向昭已往旁一闪,推出宁无垢来:“今天可不是为我服务,是打扮她。” 骤然暴露在人隐含打量的目光下,宁无垢百般不适,想退,成向昭却不着痕迹地轻轻箍住了她双肩,再将她向前带了一带,让她更是无处可逃。 突兀换了模特,沉或倒也不恼,围着宁无垢饶有兴致地转了两圈,果断应下:“成。我早就和你说过,你别跟个花孔雀似的只顾着摆弄自己,也该打扮打扮你宫里的人——你花在穿衣打扮上的钱不会是克扣他们月俸来的吧!” 成向昭懒懒哼出声鼻音,对他的说法不屑一顾,由得沉或大呼小叫说自己发现了大秘密。 “不是我说,宁仙君气质独特,早该交由我这样慧眼如炬的人来装点!”沉或不由分说把宁无垢按在一处坐下,自己嘀嘀咕咕地寻什么去了。 宁无垢面前正好是一面落地镜,清清楚楚地将她整个人包裹映照其中。她很少注意自己容貌如何,自然也少这样直观地注视自己。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宁无垢的第一反应是好奇。 镜中人的神色亦是有些漠然与拘谨,镜中很快映出另一张容色倾城、笑意盎然的脸,攫去了她的注意,双肩亦被人搭住:“算算日子,我和姐姐相交的时间也不短了,姐姐好像永远是天然去雕饰的样子。” 成向昭慢条斯理道:“姐姐是不喜欢打扮得太盛么?会不会也觉得我过犹不及?” 宁无垢不知作何回答,对于梳妆打扮,她算不上喜欢与否,只是好像没有要这样做的缘由,便不会特意去做。更不会以什么别样的目光去看待成向昭了。 “来——先换身衣服!” 气氛就此僵持住,所幸沉或回来得早,兴冲冲捧了几身衣服来,要宁无垢一一地试。 宁无垢瞧着那一身比一身繁复绮丽的衣裳,顿觉头皮发麻,她恐怕连怎么穿都不知道。她匆匆挑了身看上去素净一些的,寻地方去换了。 趁着宁无垢去换装,沉或在兴头之余,不忘多嘴问了成向昭一句:“之前我跟你提议这么多次,没见你带宁仙君来,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了?” 已落座一旁吃着茶点的成向昭嘴角一勾,笑道:“今天有空,无聊。” 不得不说,沉或眼光的确独到。旁的不说,这身衣服的剪裁很是贴合修身,行动起来也方便,宁无垢换了这身略显清凉的衣服,倒是能懂一二分追崇人间时尚的心理了。 只是短至小腿的裙子像是尾游弋的蛇,拂在她小腿肚上,无端起了几分痒意,叫人不喜。宁无垢皱着眉扯了几下裙摆,还是没能解决问题。她还想再试试别的方法,沉或的声音已隔着帘子响起。 “宁仙君,你换好了么?需要我帮忙么?” 生怕他直接进来,宁无垢不好再耽误时间,掀帘而出。沉或看见了她,竟一时无话,只推着她来到成向昭面前。 即便成向昭阅遍繁华,见到盛装后的宁无垢第一眼,也不自觉呼吸停滞了一下。 他从前只觉得宁无垢呆板无趣,时时刻刻难以松懈,简直像柄笔直冰冷的剑,无趣极了。他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这位下属,还会有像白瓷般端丽素雅的一面。 ……竟有些似曾相识。可要较真论起来何处见过,成向昭却说不清了。 “是不是,不太合适?”见二人都不说话,宁无垢又想去摆弄裙边。她无所谓那些迂腐的男女大防,可初次尝试,遭人这么“观赏”,总觉得尴尬。 “合适,怎么不合适了!”还是先回过神来的沉或开了口,好说歹说劝宁无垢在妆台前坐下,要为她挽一个适宜的发髻。 可左挑右选,沉或都觉得自己那些发簪饰物在宁无垢面前黯然失色。他正为难之际,悄然跟过来的成向昭伸手以食指点了点妆台一处:“这支。” 那是只遍体皆银的剑簪,剑柄处曳下了一条流苏。初看觉得太过朴素,但沉或眼前一亮,拿起一试,却是刚好。 宁无垢五官柔和,气质却肃穆,若一味将她往柔美打扮,反折损了她坚毅的气息,颇有些不伦不类。 沉或越看越满意自己的手艺,双手一拍,又要去找衣服了。 宁无垢转头,想问成向昭什么,腰际一只系着红绳的铃铛摇了起来——那是她特地标记的连通人间事宜的铃铛,哪怕方才刚换了衣服,别的暂且撇下,这只也未曾落下。 她赶忙起身,又恐这些事务被成向昭不喜,远走了几步才接起:“於先生?” 那头的於子林还未说话就已含了三分笑意:“宁仙君,最近过得还好吗?” 宁无垢都能想象到他面带笑容的模样,於子林是人间的司香师,正好掌管统筹着成向昭最大的那座神庙的香火事宜,因而有什么事要商量,都是二人直接对接。 “我都好,今日和我通信,是有什么要事么?” 仙界和人界虽然能通话,可也是艰难,人间之人必然要通过沐浴焚香、斋戒三日等等考验,宁无垢猜测於子林定是有什么大事相告。 “也没什么别的要事,只是想向你确认一下,三日后向昭仙君的迎神仪式,应当可以正常举行吧?” 成向昭给人留下的坏印象太多,听到只是这件事,宁无垢亦是不自知地松了口气,她现下由着成向昭折腾,不就是为了他可以顺顺利利地出席仪式么? 因此,她声音里带了几分欣悦地答道:“请放心。一切顺遂,安排照常就可以。” “嗯,那我就放心了。宁仙君办事一向稳妥,我这次通信,也只是例行询问,希望你不要介意。”於子林声音敛了些笑,正色道。 “不会介意,也要麻烦你在人间多加费心。”宁无垢对行事稳重的於子林印象很好,对方或许也是不怎么遇到过她这样平易近人的神官,语气总是谦和温柔的,叫人很难生厌。 仔细数数,於子林似乎也是她飞升之后,难得遇到的几个不全然以仙衔论高低的人。他还愿意慢慢地教给她一些人间现在的为人处世。比如对对方的称呼,就是於子林教给自己的。 毕竟宁无垢的职责说出去好听,实则地位并不高,总会有拜高踩低之人——人类也不例外。 “不费心,能同宁仙君共事,我也很高兴。” 又同於子林寒暄了几句,宁无垢挂了通信,把系着铃铛的绳结再度检查了一遍。虽是公事,不过能接到这样的一通通信,也是神清气爽。 她转身,却迎上成向昭的目光。他双手抱着胸,眼中略有令人看不穿的深意,面上犹带着笑:“姐姐在和谁通信呢?是我认识的人么?” 宁无垢答道:“是於子林,你认识的,你在人间的司香师。” “哦,是他啊,”成向昭懒洋洋的,像是并未把这个答案放在心上,顺着随口一问,“我刚刚听到姐姐和他聊得开心,是有什么事情么?” “是他来问三日后迎神仪式是否照常,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事情了。”宁无垢全盘托出,却后知后觉有什么不对。 成向昭不务正业惯了,鲜少对这些正事这么上心,这还是他头一次询问得这么详细。宁无垢难免多留了一个心眼,想约莫又是自己赶鸭子上架让他不爽了。 果然,成向昭还要继续发问:“只是来问问仪式照常么?这么一点小事,还要多此一举来问?不会是我留给下界没什么好印象吧。” 当然是这样,宁无垢却不能这样说。她掂量着成向昭此刻的心情,生怕这位一念间又要翻悔,谨慎道:“他行事一向小心,想来是容不下什么纰漏的。并非是因为你,你不要多想。” 成向昭眉眼一展,又是那副漂亮的笑模样,要来拉宁无垢的手:“还是姐姐嘴巴最甜,对我最最好了,从来不拿那些不好听的话说与我听,又肯舍得时间精力来陪我胡闹。我若离了姐姐,该怎么办呢?” 宁无垢后退半步,没叫他得逞,见自己哄得差不多了,提着的心也渐渐放下了:“我是你的神官,事事为你打算筹谋,是我的本分。” 况且,她暗自沮丧,哪里是成向昭离不开她,分明是她需要成向昭。 成向昭需要一个得力的下属,而宁无垢则需要有人需要她。哪怕不是需要她挥剑,哪怕不是需要她战斗,都可以。所以,只要不是成向昭提,她多半不会主动离开。 归来的沉或对他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一无所察,还要宁无垢再试试衣服,成向昭却像是失了兴趣,摆摆手拒绝了。 沉或还要试图说服他,却不想成向昭脸一板,也没叫宁无垢,径直走了。 “……一直伺候这位太子爷,日子也很难过吧?”待他走得没影了,沉或才苦着脸,揉了揉自己两颊,向宁无垢吐槽道。显然,哪怕是身为好友的他也深受成向昭的性格荼毒。 宁无垢没接话,只颔首向他行礼致歉:“他有行事不周的地方,还请你多多担待。有什么需要弥补的地方,也可以同我直言。” 适时为成向昭处理这些烂摊子,也是她的职责之一。 “无妨无妨,你都不觉得,我怎么还好意思说什么呢?”沉或摆了摆手,说不送了。 宁无垢换好了衣服,站在殿外出神了一会儿,没有立即追上去。有的记忆不期而至,浮出水面,她觉得沉或其实说得挺对的。 最对的一句是这位太子爷,因为据宁无垢所知,曾经的成向昭还真的是一代王朝的太子。而她来到成向昭的星宫中,也不是成向昭以为的他们第一次见面。 他们的初见,应当是在千百年前的王宫中。 第3章 初见 那时的宁无垢听从师父临终前的嘱托,决意要游览大半河山窥破真意,不知怎么的晃悠到了王城脚下。 她本来也没想着进城,是守城的士兵见她举止怪异,对她进行了好一番盘查,盘查着盘查着,宁无垢被送到了王宫里,奉为了座上宾。 君王与王后都太过好客,定要她在王宫客居几日,让身上的仙气好好福泽王宫,庇护百姓。 宁无垢百般解释,无论她如何说破自己仅仅是漫漫仙途中的初学者,根本没有什么福泽可言,他们都不信,甚至还大摆宫宴,命各路皇亲国戚皆入宫来瞻仰仙人风采。 仙人没什么风采,王室的行事她倒要清楚了大半。听着君王念着冗长的祝词,宁无垢一张易容后的假脸都快要绷不住了,残存的定力让她不要昏昏欲睡。 好不容易待他念完,却迟迟不见开席,所有人似乎都在等谁,频频张望殿外。宁无垢颇为惊奇,困意也随之消散了,照理说这席上,她是最尊贵的客人,又有君王在上,谁敢这么大张旗鼓地迟到? 不对,也是有的。宁无垢若有所思,看向上首那张唯一次于君王和王后的坐席,那里空无一人。 还是王后怕她等太久了恼怒,主动向坐在下面的她搭话:“仙人勿怪,我这孩子怠惰惯了……” 王后欲言又止,宁无垢心领神会,温声说:“无碍,想必太子是有什么事路上耽搁了吧。” 她偶然听宫人提过一嘴,君王和王后如先人一样伉俪情深,空置六宫,可膝下仅得一子,名叫向昭,人如其名,钟灵毓秀,天资出众。 由此,向昭自小是在万千宠爱中长大的,还未及冠就被顺理成章封作了太子。虽多有出格之举,耐不住他实在冰雪聪明,讨人喜欢。 见传闻中的仙人这样谦和有礼,王后原有的担忧烟消云散。她本还想对宁无垢再说些什么,殿外宫人的传报声已到。 “太子殿下到!” 宁无垢这下彻底清醒了。 乌泱泱一群人簇拥着最中央那个锦衣玉带的人走了进来。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着一身夺目绯衣,施施而行,走至君王与王后面前,朗声道:“给父亲、母亲请安!阿昭来迟了!” 君王本欲对姗姗来迟的太子发怒,见他这样干脆地承认了错误,连半点火都发不出来,笑容更是怎样都掩藏不住,只佯装恼怒道:“你还知道自己来迟了,还不快给仙长赔礼道歉!” 这段对话倒像是父子家常笑闹。小太子悠悠一转,迎上宁无垢端详的目光,毫不介怀地笑了下,躬身轻飘飘道:“阿昭在来路上耽搁了一些时间,并非有意迟到,给仙长赔不是了。” 嘴上说着恳请原谅的话,可那语气与神情分明是不得不饶恕他,连找的借口都是含糊其辞。 看着他那双澄澈如琥珀的眼,似是能盛起满满当当的阳光,哪怕两边点起了照明的灯笼,也没有他的眼眸亮。宁无垢想,算是和说的一样人如其名,没有辜负这个名字。 她微微出神,那头的小太子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有些急了,抬起一点头看她,再悄悄地朝她眨巴了下右眼,示意她快点让自己起来。 宁无垢差点被逗笑了,她掩住笑容,轻咳一声,道:“不碍事,太子请起。”她本就不是苛刻的性子,也乐得给美人多一点耐心体谅。 得到了首肯,小小的向昭也乐了,再度冲她眨了一下左眼。 他起身时,席间已是一片其乐融融,迟到了半刻这事便就此揭过了。 宁无垢能察觉到,原本凝聚在她身上的探究目光,在小太子进场后就被分去了大半,她本也乐见其成,只是不免为向昭担忧,怕他不适应万众瞩目。 可看着他,宁无垢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多余的了,如果说在场一定要有一人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没有比向昭更合适的了。他一来,众人的笑闹声都更加清晰肆意了。 他仿佛是生来要随性行事的,也仿佛是生来就该享受被众人捧着、宠着的这一切。 向昭娴熟地举起杯盏,向着一众人敬酒问安,只要他想,似乎无人会不为他倾服,连带着方才的迟到,都更像段无关痛痒的插曲了。 宁无垢觉着,他们喜欢成向昭,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他讨人喜欢,更多是一片爱子之心。 若非生在帝王家,他们也一定会将自己所能给予的最好给成向昭。 真是让人羡慕,宁无垢出神,她虽知道这样的感情切实在世间存在,可每每真的身临其境,还是难免感慨。 ……要是师父还在,自己也还能从她身上感悟一两分,可惜,可惜。 她怔神间,话题已转到了她身上。 “仙长行走世间,一定十分想家罢,不知仙长籍贯在何处?”最上首的君王蓦然发声,眼神关切,像是要看在宁无垢的面子上惠及其家乡。 宁无垢又愣了一下,自从被师父收留教养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家乡一类的话题了,仿若她天生就是无根浮萍,天性就要随波逐流。 可那个名字分明就在唇边,只要张口就能说出来——宁无垢想了想,这么多年过去,那里是否还叫那个名字? 似乎是的。 “我家住中州,自小拜别父母,跟随师父修炼,居无定所,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归家过了。”宁无垢言简意赅道,把双亲将自己卖掉称作拜别,听起来还动人一些。 她面上的神色不见多少动容,君王心知这番话题不适,正要笑着转开,他旁边的人却忽地朗声说话了:“中州便是仙长家乡么?阿昭曾听闻仙长家乡有一道青蟹尤其美味,垂涎已久,不知是真是假?” 宁无垢皱了下眉,她不懂向昭此时发难是何意。 这看似是无意的寒暄,但这么多年了,先不说她是否还能记住家乡特产,岁月变换是否有什么影响。她随师父出走那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和饥荒,莫说螃蟹了,连树根草籽都找不到。 她抬眼看向向昭,对方正一手托着腮,一手漫不经心地执箸挑拣着琉璃盏中的一道菜——是道河鱼,经人剔去了所有骨刺才端上桌的,宁无垢适才尝了,鲜嫩入味。 又或许这问题不是针对她,只是宁无垢不解其意,亦答不上来,想着也无人能责罚她,便不作声了。 气氛冷了,眼看两头都得罪不得,深谙自己孩子秉性的王后赶忙出声打起了圆场:“你这孩子,又想吃蟹说便是了。” 她又转向宁无垢解释道:“仙长勿怪,蟹生性寒凉,这孩子前阵子染了咳疾,才刚好,我不允他多吃。他见今日席上未有这道菜,这才胡言乱语,仙长勿怪。” 这接连的三声勿怪,字字掷地有声。宁无垢能怪什么呢?怪向昭性格着实不招人喜欢,提起了她的难言之隐,还是怪王后始终耐心包容向昭,让她无火可发? 她都怪不了。她是不近人情的仙人,也是孤零零的孤家寡人。 已有宫人得了暗示下去换菜。宁无垢静静地坐着,名头上虽说这只是王宫里的寻常家宴,可她还是觉得这对君后一点不似传闻中的天家威严,反而格外和蔼可亲。 是因为太过敬重她么,又或是一片爱子之心? 宁无垢说不上来,觉得像是有什么梗在自己心口。待要细究,又如烟霞般散去了。 膳房的速度很快,转眼间已端上了蟹来,还特地取用的是最祛寒的做法。宁无垢看着王后唤人端了上来,取下自己纤纤十指间的护甲,亲自用工具剥起蟹来。 她自认见识不算短浅,可这一套精巧的剥蟹工具,她从来没有见过。王后的动作赏心悦目,行云流水到仿若是在品茗插花一般,可说到底,也只是在剥蟹。 年少时家中食物短缺,偶尔有肉,也尽是多骨少肉,即便如此,宁无垢也恨不得将如柴的骨头根根咀嚼研磨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她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 等反复检查了没有残存的蟹壳,又再三确定了适宜的分量,王后才命人端至小太子跟前。 向昭见状,未动筷,先是关切了王后双手一番,称再有下次自己绝对过意不去、唯恐自己下辈子要背债当螃蟹去了等等,听得王后心花怒放,君王亦是大笑连连,满座均陪着笑,面上满是真心实意。 宁无垢目力很好,清楚看到即便是饶了好几个弯子才取得的蟹肉,成向昭只随意夹了二三筷子就不动了。不是故意装腔拿调,是他的的确确不喜欢吃了。 她骤然感到可悲。不是为别人,是为自己。如今世间因天子的治理有方,五湖四海海晏河清,再难有人如她当年一般因吃不上饭而被卖掉。但宁无垢只是贪婪地目睹着这一切,然后有些难过而已。 实在百无聊赖,又和旁人说不上什么话,她灌着冷酒一杯杯下腹,才让不适的饱胀感赢过了心头的那点失意。 后来君王邀宁无垢明日去太子书房指点一二,她不算通晓诗书,竟也应下了。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很多人问了她什么,宁无垢一概记不得了。她对于宴席最后的一段记忆,是眉眼秾丽的少年起身告退,王后怜惜夜风冰凉,命人取来自己的大氅。被向昭以自己还有披风为名拒绝了,临走时,他向宁无垢投来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而许是酒意上头,她也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 想是未预料到有人敢回瞪自己,小太子一惊,随即又是一笑,笑得分外艳丽,似夜幕下一只令人心惊胆战又舍不得移开眼逃跑的艳鬼。 “仙长,那便明日见了。” 宁无垢又是一怔,好像最近自己反应变得愈发迟钝了,都快有些痴呆了,她想,这样很不好。 也不对,应当是自己喝多了酒,快要醉了罢。 不然怎么会觉得小太子在廊下被吹起的艳色衣袍像只展翅欲飞的蝴蝶,在自己心里扑来撞去的? 第4章 降雨 翌日,宁无垢因为醉酒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被宫人从床上千呼万唤喊了起来,说与太子约好了时辰,好歹迟到不得。她见宫人神色虽紧迫,却不见多少忧心,多嘴问了一句。 像是听见了什么玩笑话,宫人笑说:“仙长有所不知,太子殿下虽然看起来严苛,但为人最是宽和,从不会与我们这些底下人为难。” 说起这些,他们的神色也丝毫不现惧怕。 宁无垢了然。纵然是想摘天上的明月,于向昭也不过是多央求几句的功夫,他又何必疾言厉色呢。 向昭尚未及冠,书房与住所皆在王宫之内。宁无垢被领着到了书房,误以为是到了某处花园。她沿着小径一路走,见识了无数奇珍异草,其中还包含了不少异兽。 宁无垢走南闯北,不是没见过这些,只是没见过将它们搜罗至一处的盛况。 她的师父不信奉玩物丧志那套,但要求她练功之时必须无任何外物打扰,否则会乱了本心。宁无垢把她的要求听得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也总有照做的时候。待后来练成了,才发觉她老人家说得有几分道理。 只可惜那时师父已埋骨地下,她想同人说道说道也没得说了。 所以一见这情形,宁无垢已认定这位太子殿下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 宫人通传之后,宁无垢才被允许入内。她超脱俗世之外,自然不用同向昭行礼;向昭的地位崇高,也不必向她这位半仙作揖。所以一人入内后找了个地方打量屋内陈设,一人继续批阅着奏章,谁都没有说话。 向昭写了半天的字,写得口干舌燥,将笔一搁,要伸手去够手边的茶盏,才惊觉屋内何时多了一人,惊得他手都是一抖。 原来是真的太过入神,宁无垢留心着他的举动,没错过他这个小动作。她心中暗笑了一声,依旧面不改色,正色道:“太子殿下。” “宁仙长。” 二人这样一来一回,又是相顾无言。小太子向来只有被人奉承的份儿,哪有他搜肠刮肚找话头的时刻,可面对宁无垢这个锯了嘴的闷葫芦,饶是他也不得不试着挑起话头:“仙长一路行来,想必旅途很是不易吧?” 宁无垢回想了片刻,实事求是道:“还好,没有很苦。” 比起从前艰苦得堪比上天摘月的修炼,风餐露宿在她的人生里确实算不上什么。 可这个回答落在向昭耳朵里,无异是一种挑衅。他微微压低一边眉毛,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这是他即将要发作的征兆,不巧的是,向昭面对的是对他一知半解的宁无垢。 “是么?见过王宫的繁华,仙长难道还愿意过上之前那种日子么?” 这话听起来颇具恶意。可他遇到的是宁无垢,她反问道:“之前那种日子是什么日子?” 这下向昭的另一边眉毛也低了,他蹙着眉,竟不知要怎样接着刁难下去了。据宫人说,他们一开始发现风尘仆仆的宁无垢时,还以为是哪个乞丐要混到王城脚下来讨生活,大惊,以为在盛世之下何地闹了饥荒不得而知。 可见她谈吐有度,又如自己所说,能随手化雨幻雪,这才被人恭恭敬敬请了进来。 宁无垢不是听不懂向昭话中的恶意,可她觉得好笑,越发觉得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徒有虚表了。 她本想告退一声抽身离去,却被向昭喊住,回头看他皱眉又问了:“刚才阿昭所言冒昧了,我同仙长赔不是。但我真的想知道,相比之下,王宫之中就没有你留恋的东西么?” 父亲和母亲不是没有出言挽留过宁无垢。她停留在王宫的这两日光景,各种珍奇赏赐流水般送进她的住所,可宁无垢什么都没要,去意也坚决,只说自己三日后会再度踏上旅程。 向昭对那些赏赐已然麻木,但即便是他,幼时也切实被那些打动过,长大以后,更是没见过谁能抗拒诱惑。 宁无垢原本的生活和他们许诺的以后,任谁都知道怎么选。 可惜宁无垢不知道。她摇摇头,如实道:“王宫里是有有趣的东西……” 她顿了顿,没有说有的人也很有意思,续说:“可我奉师父遗命,不可在一地停留太久,恕我不能领受你们的好意了。” 师父说了,她必须得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找到了自己名姓的真谛才能停下。 孝字当头,师命难违。小太子的脸色好看了一些,也开始对面前这位刚才还不屑一顾的仙人另眼相待起来。他追问道:“阿昭还很好奇,仙长之前是如何修炼的呢?” 这终于像是个正经的问题了。宁无垢回想了一下,措辞道:“挺苦的,起初一天挥剑一千下,后来熟练了,就要一次次叠加上去,两千下、三千下……直到每一次挥剑都和上一次挥的轨迹别无二致,才能去练别的。” 听得向昭又开始皱眉头了:“听起来同一遍遍抄书只为了记住其中真意一样。阿昭最烦抄书,能分给旁人就分给旁人。” 他所言听得宁无垢也很惊奇:“可那是你师父布置下的课业,如何能分给旁人呢?” “为何不能分给旁人呢?”向昭歪头看她,眼里是狡黠的光,“我有那么多个师父,若每个师父的话我都要听,阿昭不如分作几个算了。” 向昭想得明白,就算不慎被师父发现了,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一来,他舞弊更无顾忌了。 而宁无垢闻言想到:是不是其中得有一个叫阿日,一个叫阿召?余下的倒是不那么好分了…… 一个午后,二人都从彼此身上找寻到了另一种学习的方式,只是是好还是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聊到尽兴之时,向昭问宁无垢是否会什么法术——宁无垢随手幻化之时,他正在上课,仅从宫人口中听得了只言片语,对那样的景象很是向往。 “仙长能否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从书中看到过,这算是比较基础的术法?” 当小少年目光热切地望着自己时,仿佛被一片暖洋洋的日光烘烤着,宁无垢承认自己很难不被打动,也没好意思说自己乃剑修,那些术法是法修入门的课业。 巧的是,在这一类入门的术法中,她最擅长的就是化雨。 宁无垢率先走到院中,向昭紧随其后。此时万里无云,是个好天气,半点不见落雨的预兆。 默念着落雨的法诀,宁无垢右手向上一托——只是这样,天边的云层忽地聚拢,天地变色,刹那间落下一场磅礴大雨来,砸向大地。 向昭毫无准备被淋了个半透,一堆宫人慌乱地冲上来为他打伞,把他裹着带回了檐下。做完这一切,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位贵客被他们忽略了。 众人转头看去,宁无垢静立在雨中,说是在淋雨,不如说是她本就享受着这场雨。屋檐与她不过几步之遥,她却没有回头躲雨的意思,任雨水淋湿她的头发、脸颊与衣裙。 这是她最为娴熟的气象术法,原因无他——幼时在家乡大旱的那三年,她无时无刻不盼望着这样一场大雨,好为干涸的大地带来生机,好淋去母亲眉间化不开的哀愁,好让她……不至于被卖掉,别无他法只能背井离乡。 只是她没有等到。所有人都没有等到。 宁无垢张开双臂,准备心无旁骛地感受这一场雨的冲刷,手腕却被一股力道抓住,她没有防备,躲闪不及,被人直直地抓了回去。 “谁?”她转头一看,原以为是宫人,却正对上小太子有些复杂的目光,他甚而来不及撑伞,就闯进雨幕中来拉她了。 向昭一面从容命宫人取斗篷煮姜汤,一面恨铁不成钢道:“你这雨下得也太猝不及防了,国师求雨都没你来得快……不过你是不是仙人,都不能这么淋啊……” 他身量还未彻底长开,宁无垢又在女子中算是身形较高的,二人面对面时,堪堪齐平。可被向昭这样关怀着,宁无垢感觉自己平白无故矮了一些。她无言以对这样的好意,便缄默相对。 她似乎越发能共情帝后的感受了,稚子性格顽劣,可时而的真情流露,真叫人牵肠挂肚。 也是,自小在蜜糖中长大的人,随手而为的关心,就足以化到人的心坎上了。 但眼看着向昭更加喋喋不休,宁无垢认为是时候打断他了:“……我身强体健,不会轻易着凉的,倒是你,咳疾才痊愈,更该小心保养才是。” 向昭不服气,再娇气的孩子也断没有淋了一刻的雨就生了病的道理,因而对宁无垢的攻势愈发凶猛:“身强体健怎么了?湿漉漉的衣裳穿在身上,任你是不是神仙,都是会难受的!现在,去更衣!” 就这样,宁无垢被宫人带了下去。即将走出书院时,她回头一顾,树木郁郁葱葱,瞧不见向昭的身影了,却见天边重重乌云散去,日光复洒满整个大地。 第5章 仪式 从回忆里抽离,宁无垢叹了口气。时至今日,想必成向昭也不知道那三日和自己相交的仙人是谁。世事无常,居然还是他先一步飞升成功,自己又苦修了数十年。 这么多年过去,最能惩戒他的手段还是如出一辙啊。宁无垢揉了揉额角,连轴转了太久没休息,又得这一段前尘往事,她实在有些消化不下。 宁无垢慢慢地往回走着,越走越觉得前面的人影眼熟,屏住了呼吸。 不是成向昭还能是谁?宁无垢哪里能想到他会驻足下来等自己,不由脚步也慢了下来。 眼见他背手而立,目光悠远,眺望着某处。仙界的景色再是美轮美奂,在这漫长岁月里早已司空见惯,宁无垢不知他在看什么,能看得这般入神。 “我可不是特地在等你,只是走累了,想休息休息。”成向昭微抬起下巴道。 宁无垢也很是上道,应允道:“嗯,这儿的风景很不错。” 没有被“拆穿”的成向昭自是心满意足,宁无垢本以为他会迈步就走,却见他又神色凝重地原地出神了一会儿,方说:“姐姐还记得自己飞升之前的事情么?” 换作之前,宁无垢大可以面不改色地说不记得,可适才记忆方回笼,她不擅说谎,思来想去,只能含糊道:“……很多事情记不得了,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记忆。” “是么?那还真是可惜了,”成向昭瞥她一眼,淡淡道,“过去的那些事情,我都记得很牢,一刻也没有忘。” 望着成向昭深邃的眼,宁无垢几乎以为他是知晓什么了,可他又像只是随口一问,即刻抛之脑后,没有下文了。 之后宁无垢脚不沾地地忙了三日,成向昭那些属下像是随了他的性格,又或是跟着他全心依赖她,事事皆要宁无垢把关校验。 她有时在想,若是自己不在了,这偌大一个仙宫,该不会瘫痪吧? ——应该不会,以成向昭的那张嘴,能哄得多少能人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呢。 任宁无垢再如何胡思乱想,迎神那日总算是安安稳稳到了。这也是难得仙界与人间连接起通道的日子,少不得多加提防。 宁无垢亲自坐镇还不算,还将自己压箱底的降雨拿了出来——师父从前总笑话她给好好的剑起了这么个滑稽的名字,宁无垢每次都一板一眼地反驳,你不懂。 每每这个时候,师父就不说话了。她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口才卓绝,后来才发觉,是师父心疼她。 只是宁无垢面无表情地持剑立在梳妆的成向昭后面,这场景怎么看怎么奇怪。 在成向昭被镜中的雪亮剑光晃到了第七次眼睛后,他终于没忍住爆发了,只是换作了一种更委婉的形式,不停地揉起了眼睛。 为他梳妆的小仙官霎时不敢动了。宁无垢见不得那双琥珀眼染得通红,忙上前查看。 见她来看,成向昭委屈的神情扮得更起劲了,一面不停地眨着眼,一面尽力让眼泪不簌簌落下,是再可怜不过了。 “姐姐,你能不能……把你这把剑收一收?晃得我实在眼睛疼……” 哪怕知道成向昭定然是故意的,宁无垢也依言将降雨这把老朋友收剑入鞘,暗暗地祈祷一切顺利。 但成向昭是谁,是最善于得寸进尺之人,达到了目的还不罢休,还扯着宁无垢的袖子央她给自己吹吹。 宁无垢无法,只能弯下腰来,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借力,轻轻地朝着这双漂亮的眼睛吹气。 今日成向昭的衣饰都是经由专人保管,特地染了熏香的,气味极重。这股味道说不上难闻,可宁无垢总觉得,自己闻到了一股他身上原有的、若有似无的果香。 “还难受么?”宁无垢关切道。 她看着长长、卷翘的睫毛因气流而颤动,后映出一双弯弯的笑眼:“一下就不难受了,谢谢姐姐!” ……油嘴滑舌。 宁无垢并非初次见成向昭盛装,可每次迎神仪式的礼服都要重新制作,今年这套是艳极的赤色,远比其他颜色更合衬他,袖子也比以往更加宽大。 像是一颗最璀璨夺目的明珠,需要最华美精致的布匹来包裹点缀,却无惧自己的光芒会被抢走。 她私心觉得,人间那些流行的打扮其实一点也不适合成向昭。 而成向昭这次的冠冕,还真是由千颗圆润的珍珠打造,大小、色泽全然一样,远远看去,浑然一体,凑近了看才能发现其中洞天。 也可想而知这顶冠冕会有多重,可成向昭独自承担着这一份重量,竟罕有地不犯娇气,一声不吭。 他不发一言,宁无垢反倒替他紧张起来。好容易确定了不会轻易倾倒,她还要向成向昭再度确认:“会不会太重了?” 成向昭又是莞尔道:“姐姐这是心疼我了?不会,我已经习惯了。” 宁无垢未来得及去深究,是身为上仙的向昭仙君习惯了,还是曾经身为人界太子的向昭习惯了。她从前听过一嘴,成向昭是及冠之日飞升的,想来是极致的风光体面。 吉时很快到了,宁无垢仙衔不足,自是只能目送,无法陪同成向昭前去的。 所幸一切发展得出乎意料的顺遂。 宁无垢站在低处,举目凝望成向昭长身玉立的挺拔背影,再一次意识到:他做得很好,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成向昭虽有颇高的声望,但到底只是个播撒好运的虚职,本不该有太过繁重的任务,可耐不住慕名而来的人太多,一波接着一波,没有停息。 云端之下的人摩肩接踵,渺小如蝼蚁。又因为隔了太远,几乎瞧不清楚其中任何一个人的面容。纵是以宁无垢的目力,都难以看清谁,她疑心成向昭是否能记住几个人。 他们的姿态各个虔诚,宁无垢也能察觉得出,这些信仰之中并不掺杂什么不纯粹的东西。 像是也想回馈他们的这一份心意,成向昭亦是卖力地降福,半点不见几日前轻言撂挑子的影子。 因着双方的真心实意,这场仪式直至夜半时分才结束。成向昭脸上分明已有了倦意,但还是强撑着同身边的人说话不愿停下,仿若这样便是真的神采奕奕。 作为他身边较为亲近的神官,宁无垢当然没有幸免。 一行人哄着他拆了冠冕,至于礼服,成向昭是无论如何不让他们动手了,声称一定要穿着它过夜再说。 劝诫他这件苦差事,又当仁不让地落到了宁无垢头上。 目睹他尽职尽责地劳累了一日,宁无垢其实觉得这是件可以体恤的寻常小事。可看着成向昭开心地在自己宫里四处乱跑,她又觉得这件事不算太小了。 仿佛在孩童后面追着喂饭的长辈,宁无垢很是头疼。好在她的话语仍有些许威慑力,成向昭很快乖乖地不动了,只在池塘边坐着,看着满塘的星辰。 宁无垢不大懂建筑的布局,却隐约觉得成向昭的仙宫与旧时王朝的建筑风格有些相似。许是他将从前的住所原封不动地搬了过来,原先住的地方又刚好有这么一方荷塘。 宁无垢以前最容易招蚊子咬,最怕去往水边和草木茂盛的地方,往往是师父一面嘀咕着麻烦精,一面为她准备驱虫的香囊。 现下轮到她做这个操心之人,好就好在仙界的水域边上并无蚊虫。她也能稍稍安心地陪着成向昭坐一会儿。 大抵是白日里说了太多的话,已然说得口干舌燥。成向昭此刻不发一言,他喜欢人间打扮,却未学他们一样剪去长发,摘了冠冕,本束起的发如锦缎般散在背后。 池中无鱼,不起波澜,这副安静的姝色倒映在本就如镜的水中,居然平添了几分落寞。 宁无垢直觉成向昭恐有什么心事,她不愿看到他这样,在池子旁拣了片薄薄的石子,转头问他:“你有没有打过水漂?” 成向昭摇摇头。他虽行事乖张,但有的事还是未曾做过。 宁无垢主动做了个示范,她蹲身沉臂,随着石子在水面上接连跳了七八下,成向昭的眼睛也一下亮了起来。 他立即问宁无垢要了挑选石头的诀窍,一口气寻了十数块看似很有潜力的石片,却是出师未捷。一连扔出去五六片,皆是石沉水底。 成向昭怎么是轻易服气的性格,求着宁无垢再做了一次,把石头抡空了,又是无果,甚而不如先前的几次。 “好生无趣,不来了!” 赢不过便休战,成向昭气鼓鼓地在一块大些的石头上坐下。宁无垢哑然失笑,真论起用力的准确和角度,他哪里会是自己的对手。 “耐心一些,这不难的。”宁无垢替他又找了些石头,再手把手告诉他如何施力。成向昭本就不笨,经她耐心一点拨,竟也能打出去一两个涟漪。这样一来,便得趣了,更是要屡战屡胜。 宁无垢见他玩得开怀,只是衣袖宽大,甩臂总要格外用力,提议道:“宽袖行动起来总是会不便些,还是早点将礼服换成常服吧。” 她已做好了成向昭如先前一样殊死抵抗的准备,谁知他听罢,点点头,复摇摇头:“我知道了。那我先去更衣——也先不玩了吧。” 成向昭一贯情绪来去迅速,兴头下去了,旁人再怎么劝也无可奈何。可宁无垢看着他,眼底分明还是有些伤怀怅惘的样子。 这个时候,她更该体贴入微,为成向昭排忧解难。可惜她本就不是一朵解语花,对成向昭情绪的来源无从得知,只好作壁上观。 送他回去这类事不必宁无垢来做。成向昭的背影渐渐远了,行至一半,他步履停滞,像是犹豫着要回头和宁无垢说什么,但到底没有回头。 是要感激自己陪他胡闹吗?还是有别的话要说? 宁无垢还是不知道。 她想,要么明日往池子里添置几尾游鲤,好有些生气。 第6章 矛盾 寻些鱼苗这事本不难,揣度成向昭心意才是难上加难。 宁无垢本意是要哄他开心,成向昭生性喜好热闹与艳色,可若真这么选,他又多半少不了同鱼争风吃醋,觉得自己的风头被抢……宁无垢的头似乎又疼了起来。 好在她在仙界虽默默无闻多年,但到底有些自己的人脉。寻了一缸小小的鱼苗,宁无垢急匆匆往成向昭的仙宫赶,一时未察,同人相撞了。 她第一反应是紧紧抱住怀中的鱼缸,所幸只是洒了一些清水出来。宁无垢检查后舒出一口长气,抬眼看向面前之人:“是我未看路,对不住您。”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我没想到,”那人兀地笑眯眯凑上来,“一向沉稳的无垢仙君难得有冒失的一面嘛。” 宁无垢还以为是谁,原是如今姻缘宫的主仙步昭瑶。 沧海桑田,世事易变,已有许多人不再信奉由红线牵绊住的缘分,认为太过古旧。月老见状,索性辞官,让位自己唯一的小徒儿,云游四方去了。 要说起宁无垢是最初是如何注意到这位初出茅庐的小仙官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名字中那个“昭”字,又与成向昭跳脱的性格有几分相似。 ……再加上她一张粉雕玉琢的桃花面,几者结合起来,宁无垢是很乐意和她打交道的。 步昭瑶继位姻缘宫也是许多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大多人都猜测月老让位于她,是觉着事已至此,希望她不畏世俗,放手去做,最好能让香火延续得旺盛起来,而如今看来,这位也太……放手自由了一些。 就像现在,步昭瑶伸长了脖子,恨不得将头都伸到鱼缸里探看:“你捧着什么呢?这么宝贝?” 宁无垢好心地将鱼缸递一些出去,方便她细看:“没什么,不过是几条小鱼。” 虽然秉性相似,但步昭瑶和成向昭显然并不对付,噘了个嘴道:“让我猜猜,这该不会是你那矫情上司指使你去找的吧……对了,我差点忘记了!我今日是来找你的!” 步昭瑶一拍脑袋,竟掏出了一卷书。宁无垢看了书封上的字,眼睛当即就亮了:“这是……” “正是,”步昭瑶接过她手中的鱼缸,将书卷递与她,“我本来想在家师的藏宝阁中找些别的东西,却意外找到了这个。见上面有一二分与你的因缘,算了一算,想着你应该会喜欢这个。我留着无用,拿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宁无垢珍而重之地接过,轻轻拂去上面落的陈灰,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三个大字:崔杉著。 师父临终前还同她讲起过,自己虽算不得了不起的修士,但勉强能算作一个强大的剑修。这些年陆陆续续写了不少剑谱,都保存得好好的,自己百年之后宁无垢能慢慢翻看。 唯有年少时的一卷,不慎丢失,花再多力气寻找也是徒劳。崔杉自己倒没什么遗憾,只当自己的剑谱能传授与更多人,宁无垢却为她揪心。 她也费过气力去找,可结果却一样。 知晓她前尘往事的人不多,步昭瑶职责特殊,能算作一个。今日机缘巧合之下,失物复得,宁无垢眼中隐有一二泪意,她欲握住步昭瑶的手说些什么话,却苦于对方正替她双手捧着鱼缸,并不能接受她这一番真情。 宁无垢深呼吸几次,都嗫嚅得说不出话来。步昭瑶了然于心,又咧着嘴凑近道:“举手之劳,不用太感激我。如果真的想报答我——转投我姻缘宫如何?我可垂涎你很久了,一定虚左以待,你这样的人才,在成向昭那小子底下实在可惜……” “我竟不知,无垢仙君在我麾下居然这么委曲求全么?” 这声音在宁无垢听来太过熟悉,她转身看向来人,平时的习惯令她几乎不假思索要朝成向昭走去,可理智与情感皆告诉她:此刻还不能。 被直接撞破自己被旁人拉拢,纵使心无二志,宁无垢也难免窘迫。可步昭瑶今日之举于她有恩,自己断然不能立即与她撇清干系,留她一人难堪。 这样想着,宁无垢解释道:“昭瑶仙君只是玩笑而已,并非真的想拉拢我这等平庸之人。更何况,我也没有另择高枝的打算,多谢昭瑶仙君好意了。” 前半句是说与成向昭,后半句则是让步昭瑶听。只是说出“平庸之人”时,宁无垢自己也恍惚了一下。 自己之前何曾会和平庸二字扯上关系呢? 可惜她这番体面两全的说辞似乎并未打动成向昭,又或许她没有第一时间站到他身边表明立场。成向昭眼中的怒意更甚,语速却反之慢了下来,直勾勾盯着宁无垢:“哦?你的意思是,平庸之人只配留在我这里么?” 话说到这儿,宁无垢若再不懂成向昭到底是在为什么刁难,也太懵懂天真了些。 她将剑谱放进心口处妥帖收好,又从步昭瑶处接过鱼缸,屈膝告别:“让昭瑶仙君见笑了。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恐不便让仙君瞧见,恕我不能送客了。” 现下这个情形亦不是步昭瑶想见的,她本无意叫宁无垢为难,于是只颔首示意知晓了,便离开了。 宁无垢猜得没错,成向昭对于她的离去没有阻拦。 确认步昭瑶已不见踪影后,宁无垢径直走向那夜的池塘。成向昭不依不饶,欲开口说什么,见她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想自讨没趣,只一味跟在她身后等待时机。 池塘距宫门口不远,宁无垢很快走到池边,轻轻一倒,鱼儿顺着水流流向更广阔的空间,摆尾的姿态都自由了许多。 这番行动落在成向昭眼中,无疑是宁无垢为了一池不起眼的鱼冷落了自己。饶是宁无垢平时积威已久,此刻又是心情不快的模样,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出口道:“就为了这池破鱼,你都不想跟我说话了?” 宁无垢闻言,转身不可置信地看向他。大段反驳的话已挤在唇边,但她没有,宁无垢只皱着眉,抱着空缸,重复了他的说辞;“这池破鱼?” 她丝毫没有提及自己希望他解忧的良苦用心,她本也不打算说。毕竟她的本意也不是邀功,可自己费了不少周折寻来的心意,却被这样出言糟践,宁无垢平日看起来再冷心冷性,心头也起了一阵阵的火。 但宁无垢想得明白,她没必要火上浇油,将二人的情绪推向更深的悬崖:“这鱼不是寻常的鱼,你再仔细看……” “是不是寻常的鱼,方才我已经瞧仔细了——这事先暂且不论,姐姐,步昭瑶给的你什么?你一贯都没有在意的东西,我送你的礼物也从来不收。如今怎么转性,连这样的贿赂都收受了?” 宁无垢知道成向昭生得一副伶牙俐齿,而今这副好口舌竟让她听起来格外生厌。贴在心口处的剑谱仿佛在发热,烫得她心头怒火四起,全身血液都要倒涌到一处。 “成向昭,”她一字一顿道,“你失言了,给我道歉。” 他误以为自己要另谋出路也算了,背叛于上位者而言是天然的死穴,成向昭敏感便罢了。但宁无垢信奉清者自清,她绝不会为了莫须有的事情自证清白。 可成向昭怎么可以这么诋毁看轻她,看轻师父的剑谱? ……即便他不知晓其中缘由,难道她宁无垢平日的为人不够证明么? 实则话一出口,成向昭便后悔了,可箭在弦上,他自不可能认错,便梗着脖子,朝向一边不说话了。 在往日的宁无垢看来,他身份尊贵,不曾吃过苦,有些气性也是应当;可遇上了今日的宁无垢,她只觉得这个样子,很难看,很刺眼。 她第一次生出了一个念头:绝对不能再这么惯着他了。 “……你能得到别人那么真心的喜欢与供奉,是理所应当;我的友人送我一份在我看来弥足珍贵的重礼,却要被这么贬低,也许不是这一份礼不够贵重,而是我人微言轻,不配得到好的东西。” 成向昭猛地回头,无比震惊地注视着宁无垢。此时没什么表情说话着的宁无垢也同他记忆里的那个相去甚远。她嘴上是自轻自贱的话,可眼里满满都是对他的责备。 他刚要说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也从未这么想过。宁无垢又说话了:“所以,断章取义好玩吗?” “不……”成向昭没说出完整的话来。 宁无垢的语气是十足的以下犯上,他大可以继续借题发挥,但他本能胆怯了——他有些害怕这样的宁无垢,她说着自损的话,可话中的刀剑字字句句都逼向自己。 成向昭总觉得这个宁无垢太过陌生,也距离自己……太过遥远。 他只能归结于这是对方残留下来的威严,他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这一次又是宁无垢抢先一步:“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我要休沐十日,这十日,别来打扰我。” ……只是休沐,只是休沐便好。成向昭如获大赦,不由长出一口气,忙说了些话:“好好好,别说是十日,若姐姐要二十日,那也是应该的。” “这期间,有什么重要事务交给元九即可,如果人间有事,我也会去对接。”嘴上虽说着决绝的话,可宁无垢还是三言两语安排好了事宜。哪怕不为成向昭,为了那些无辜的同僚,也是应该的。 “好……”成向昭这一字还未出,宁无垢已抱着鱼缸抽身离去,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个冷漠的背影。 成向昭抚抚胸口,发觉自己已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虚汗。而心头那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更是浓重,远胜赐福归来的那一夜。 他看向池中,那几尾鱼仍在畅游,望着它们无忧无虑的身影,成向昭泄愤般地想:就是这池破鱼!害得宁姐姐向他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可看着看着,他的气又消了一点,胡乱分析了一通,觉得罪魁祸首应该还是可恶的步昭瑶。 第7章 幻梦 “宁宁,起床练剑了!” 宁无垢错愕地睁开眼,却瞧见一张放大的、再熟悉不过的脸,不由喃喃唤道:“师父?” “哎!怎么突然愿意喊人了?”崔杉脆生生应道,把她从床榻上一把拽了起来,“一日之计在于晨,不可荒废懈怠,起床!” 宁无垢乖顺照做,她猜测这应当是她的梦境,她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做梦了。 若这个梦境是以她的记忆延伸的……宁无垢举起双手,这双手还保有稚童的圆润,也还未长满剑茧,再加上师父对自己的称呼,估摸是自己刚被师父收养的那段时间。 起初崔杉还亲亲热热地喊她“宁宁”,之后说是看透了她人嫌狗憎的本质,只连名带姓地喊她“宁无垢”。 小小的宁无垢则因为骤然被带离双亲身边,尚不能理解他们为何卖掉自己,又因为崔杉给自己起的新名字里的“垢”听岔了像极了“狗”,所以对这个师父也是格外嫌恶,成日里冷面以待。 明明先前还因为收到了崔杉的剑谱而感动得要哭出来,可真的再度与她重逢,哪怕只是梦里,宁无垢亦羞于表露太多的激动情绪,只牢牢盯着她看,一言不发。 她记忆里的师父似乎不是这个样子的。面前这个崔杉,没她回忆里的高挑结实,也没有她以为初见里衣袂飘飘的仙风道骨。 ……只是一个非常寻常的女人。 可认知到这一点,宁无垢的心忽地轻快起来。原来时隔着千百年的时光,不被岁月模糊的师父原是这个模样。 自己是否已经超越了她,令她在地下也能死而瞑目,为这个唯一的关门弟子感到自豪了呢? 如果师父看到现在飞升成仙的自己,她会高兴吗? 宁无垢还在怔怔出神期间,崔杉已经为她套上了外衣,拉着她往外走。 甫看到外头的天色,宁无垢两眼一闭,果真是这样。 只见天色仿佛被浓墨浸透一般,唯一的光亮恐怕只有孤寂挂在天上的明月与零星几点星子。 崔杉平日里是再好说话不过的人,可一碰到练剑,便同着了魔一般,道是剑痴绝不为过。宁无垢在她的教导下,恨不得日日闻鸡起舞、悬梁刺股。 要是她得知成向昭这么诋毁她的剑谱,怕不是要从土里爬起来提剑找她拼命。 后来崔杉逝世,宁无垢以为自己会就此懈怠下去,未成想还是将天未明便起来练剑的习惯保留了,直至到了天境,才摒弃了这个习惯。 崔杉突然入梦?该不会是来督促她的吧?宁无垢这样想着,崔杉已执剑为她比划了一通。论速度和讲解,不难看出她也是初次收徒,毫无教习的经验。 可此宁无垢非彼宁无垢。只消看了两个动作,她已看出这是哪一套剑招,又是记录在崔杉哪一套自创的剑谱之上。 这么多年过去,她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仅把其中剑招拆解吃透,还掺杂了不少自身的理解,将其创新改编。 但宁无垢还是拿起那把崔杉为她削的练习木剑,照葫芦画瓢般地按照一招一式做着。 她越动,崔杉眼中的光彩越亮。待宁无垢气息平稳地比完一套,崔杉忙不迭鼓起掌来:“没想到啊!你是剑道天才!比为师当年都还要天赋出众!” 看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得意的模样,宁无垢亦被感染,也是唇角带笑。 虽说自己现下有扮猪吃老虎之嫌,可看着崔杉这个反应,她觉得自己并未做错。 ——她当真成了师父所盼望的那等天资卓绝之人。 可下场却是兴致勃勃的崔杉压着她练了数遍。待天空泛起鱼肚白,崔杉终是想起自己这位还没有引气入体的小徒弟并未辟谷,这才火急火燎地去为宁无垢煮了一碗面。 宁无垢至今记得,她随崔杉离家时,崔杉为她煮的第一顿饭就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面。那时饿了许久的宁无垢只当天上地下再没有这样的珍馐美味,直到这碗珍馐美味尝了一顿又一顿,并且隐隐有要尝上一辈子的趋势。 她了悟了:崔杉根本不会做饭。 后来宁无垢自觉承担起下厨的重任,崔杉以这样便没空练剑抢夺了几次,皆以失败告终。 当手里捧着这碗阔别已久的面时,宁无垢还是不争气地被热气熏红了眼。 她本想细细品味,好把这个味道永远记住,可吃着吃着,宁无垢吃得越发快,匆匆将面条过喉便送了下一口。崔杉瞧着吃惊,连声嘱咐她慢点慢点,见一碗即将见底,她忙抄起锅,又为宁无垢下了一大把面条。 一锅不够,宁无垢仿若不知饱,全数下了肚。 眼看锅铲要抡出了火星子,宁无垢总算过了瘾,洗了碗,师徒二人并坐在屋子前,静默地望着初升的旭日消食。 崔杉先出声打破了沉默:“……放心吧,以后有师父在,不会吃不饱饭了,也没人会同你抢。” 宁无垢抹了把眼泪,无声地点点头。 “只是有一样,你要答应师父。你还在长身体,狼吞虎咽是不成的。日后想吃多少都可以,但切记要细嚼慢咽,身体才能消化好,身体养好了,才有本钱修炼做神仙。 “以后练好了剑,也要自己揉一揉手臂腿肚,不然第二日起来必然酸胀难受,到时候可别怪师父没提醒你,师父的师父同我说时我可没当回事…… “这一点点都做到位了,日积月累,以后你一定会成为当世第一的强者,执剑走天下……” 崔杉还在喋喋不休,她以为宁无垢的异样只是因为饥饿和劳累,预备开朗大度地体恤小徒弟,摆出了自以为诱人的筹码。宁无垢望着她神采奕奕的侧脸,拼命忍住自己要泪流满面的冲动。 这些唠叨,她先前总不当回事,总想着师父陪伴自己的时日还长。而崔杉也总是不厌其烦地说与她听。 远方传来一声鸡鸣,无形揭示了早晨的到来。宁无垢知晓这恐怕是自己即将苏醒的征兆,抓紧时间抱住了毫无防备的崔杉,埋首在她的脖颈处,带着哭腔道:“师父,我好想你……” 她到底没等来崔杉的回应。 再次睁眼,宁无垢察觉自己已经回到了寝室中,日光正越过窗棂洒在室内。她慢慢直起身,有什么顺着胸口下滑,低头一看,是那本崔杉的剑谱。 夜间她本想读一读,却因为身心俱疲,还未翻开就睡了过去。 宁无垢捧起它紧紧放在胸前,又闭着眼睛,回忆着梦中的种种。 梦中的她以为崔杉是见她偷懒,这才入梦来查探,可醒来一想,也许只是她觉得委屈了。 昨日被成向昭那样说,宁无垢其实真的很生气,但她无处亦无人申诉,只能自己排解,一遍遍地开解自己,成向昭最最幼稚,自己没有必要同他置气,平白无故矮了一头。 但到底心里还是咽不下气,崔杉一定是发现她心绪难解,特地来宽慰她的。 这样想着,宁无垢好受许多,转眼看向一边架在架子上的降雨。这位老朋友,着实被她冷落了太久。 这还是当年她成年时,师父送她的生辰礼。当时崔杉说若不合适就再换,竟没想到它陪了自己这么久。 宁无垢都快忘了,当年自己剑出鞘会携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洗尽世间的一切尘垢。 宁无垢也曾年少轻狂过,遇到不爽之人、不平之事,她至多只用三剑。 第一剑略作威慑,第二剑伤人,第三剑诛。 可她现在待的地方不容她这般放肆了,人与人说话间总是带着小心刻意,断然不能以武力解决问题了。宁无垢有些遗憾,但舞剑聊表兴致总是能做到的。 心中下了决断,宁无垢说做就做。她来到院中,好在庭院极大,容得下她挥剑。 起初成向昭给属下分配住所,旁人都觉得这处院子太大,房间却太小,不甚满意。宁无垢却因为从前的习惯最中意这处,这处大院子毫无悬念地分给了她。 成向昭也算慷慨,手一挥,将邻近的空地也赠与了宁无垢,说是给大功臣的犒赏。 这还是她唯一一次接受他额外的奖赏。 此刻想起成向昭,宁无垢仍有些情绪复杂。所幸这几日不用面对他那张脸,宁无垢摇摇头,将杂念抛到九霄云外,取出那一卷剑谱翻看起来。 其他的剑谱都被她誊写了一份额外保存起来,再送到崔杉墓里陪她长眠地下。唯有这一卷,算是切实地陪在宁无垢身边的。 看着剑谱上面青涩的字迹与剑招,宁无垢可以想见,年少时的崔杉小有所成,自然要把这一点成就记录下来,只是刚开始做这件事,还未摸到门道,只能边琢磨边做。 虽有不足,除却封皮,余下字迹皆端正无比。宁无垢几乎可以想象到年轻的师父聚精会神、一笔一划地写下它们时的场景。 崔杉认为晦涩难懂的地方,还特意在文字后头绘了小小人形,供读者翻阅领悟。 按照她的说法,读者能看懂已实属不易,再加上这画工,吃透绝对难上加难。 但宁无垢是最通晓她心意的徒弟,这世界上绝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崔杉,所以书中所述剑招,她一一信手拈来。 一开始,她还需要照比这剑谱,到后面越发行云流水,根本无须眼睛去看,她的心便能最好地诠释。 随着她的动作,方才还晴朗的天幕忽地汇聚起乌云,刹那间,大雨落下。 最好能快一些,再快一些…… 宁无垢咬着牙,久未持剑,身上已都是黏糊细密的汗,被雨水冲刷着,分不清彼此。 一身湿漉漉的狼狈,可宁无垢只觉得开心。她站在雨里放声大笑,一剑一剑甩开水珠,似要和雨水比谁的速度更快。 好像只有这样,她才不是天上的仙君,还能回到从前在人间无拘无束的时刻。 但剑招终究是要结束的,美梦也终归会迎来终结。 剑舞毕,宁无垢依旧站在那方熟识的院中。 一切都没有改变,她还是孤身一人。就连雨,也停了。唯有地上和她衣衫上的水痕昭示着发生过什么。 缓缓地,宁无垢仰起脸,看向又是万里无云的天空,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该想什么。 第8章 争吵 十五日如流水一般过去,宁无垢虽心有眷恋,但也深知自己需得打起精神来去面对。 她恋恋不舍地将降雨重封鞘中,她都不敢细想,这几日他们会堆积起来多少公文等待自己去处理。 所幸,宁无垢重新步入成向昭的仙宫时,众人虽然面色不济,但到底都不算万念俱灰,见到她回归,更是如获大赦、亲亲热热地迎了上来。 其中跑得最快是自是那日被她委以重任的元九,元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抱着宁无垢的大腿不肯撒开:“宁姐姐!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啊!” 宁无垢哑然失笑,俯身把她扶起来,原本人如其名的圆润姑娘下巴都尖了几分,看来确实受了不少磋磨。她亲昵地捏捏元九的脸:“我这不是已经回来了,没有走。” 元九还是紧紧抱着她的手臂不愿松开,大有跟她就此心连心、身连身的架势,嘴上说着清点香火是多么操劳的任务云云。 宁无垢环视一圈,见众人都还有力气笑闹,想来一切都是有条不紊地行进的。她在欣慰之余,不免又生出一丝落寞来。 ……想必有朝一日她不在了,大家也定能把一切打理好的。 可这样想着,她心底偏生起一丝奇异的不安,像是什么危险被她忽略了似的。 宁无垢的直觉曾数次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刚要开口问询某位太子爷的下落,双眼却被一双温热的手猝不及防地蒙住,耳边传来戏谑的语调:“猜猜我是谁?” 宁无垢不语,只去掰他的手。成向昭似乎也执意不让她如愿,蒙得极牢。宁无垢无奈,哄道:“自然是我们举世无双的向昭大人。” 成向昭以往最吃这套,可而今却没有如宁无垢所料放开手,反而隐隐有将她带向别处的意思。 宁无垢的方向感很好,若没有猜错,成向昭像是在把自己往宫中一间空殿中带。周围人的笑闹声也远去了,只剩下一些窸窸窣窣的低语声,到后来连他人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这种视觉被蒙蔽的未知让宁无垢本能不安,好在成向昭的带领还算稳当,不至于让她步伐趔趄。 而成向昭生得漂亮,一双手亦随了脸,十指修长,又保养得很好,不肖自己一般长满剑茧,仿若白玉塑成。此刻覆在宁无垢双眼之上,温暖又干燥,只是略带一丝微不可察的抖。 他在紧张么?宁无处猜测,认识到这件事,她的心跳也莫名加快了不少。 走得越近,宁无垢心中的猜想越发笃定,她也越发不明白成向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如此大费周章,是想要做什么呢? 这段不短的路总算到了尽头,成向昭满含着笑意的声音再度响起:“当当当!姐姐请看!” 眼前的遮蔽骤然被撤去,宁无垢先是被光线晃了下眼,才渐渐视野清晰起来。看清面前所有,她怔住了。 ——赫然是一间陈设齐全、窗明净几的书房。 宁无垢还是无法将成向昭的心思看得透彻,她茫然看向他。 只看成向昭一脸正色,严肃道:“之前姐姐一直不肯让我搭个办公室,有什么公务也从来只带回去做,岂不是麻烦?姐姐好歹也是正经的神官,绝对没有被人看清了的道理。” 听罢,宁无垢心中微动,想是成向昭还是对那日的事情耿耿于怀,所以才出此对策。这也算作是他致歉的手段,难得见他放低了身段,即便她并不需要——宁无垢稍稍颔首,出言肯定道:“谢谢,你有心了。” “哎,这算什么有心!”成向昭兴趣盎然,双手一拍掌,原本盖在什么器具上的红布轰然落下,露出里面包裹的东西来,“这才是我给姐姐准备的大礼!” 红布之下是一架书架,上面满满当当放的都是剑谱,知名的、不知名的、大家所著、无名之辈所写,应有尽有。 宁无垢眨了下眼,眼前模糊了一瞬,眼前场景似乎与什么重叠了。 她再眨眨眼睛,却是错觉。 “那天我看得不够仔细,并不知道姐姐在乎的那本书是什么。后来向他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姐姐从前是剑修,那我想,能让你那么在意的,应该也是剑谱之类的吧。” 成向昭得意洋洋地伸手,展示着近日来的所得:“姐姐可千万要收下,若它们能使你的剑技更上一层楼,我也算与有荣焉。” 宁无垢的情绪有些复杂,若说成向昭不够上心,今日所见的一切于他而言,已是花了心思去做了的;若说他上心,竟从来不知道自己身边时常相伴之人的过往。 是自己从未提及么?还是他从来便没有在意过? 他送的这些,也不过觉得她会喜欢,而不是她真正喜欢。 不过她愿意往好的地方去想,宁无垢使自己尽力笑了起来:“好,我一定回去严加练习。” 只是,练来又能做什么呢? 显然成向昭的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完:“姐姐,那日我一时气急,说了很不好听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也不是故意要贬损你的鱼,这几日我让他们都好好照料了,它们现在都在池子里活蹦乱跳、生龙活虎的!” 说完,他作势还要往外冲:“不信,那你现在去看看!” 宁无垢哭笑不得,猜到他应当还未发觉那鱼的神奇之处,在心里暗自宽慰了自己几句,又温声应付起他来:“信,我有什么不信的。我没有生你的气了,你送我的这些,我都很喜欢。” 她很少在成向昭面前掩盖自己的心情,因此成向昭便也真的相信了她心中已毫无芥蒂,再次兴高采烈地提议:“那不如姐姐就此搬过来吧!再添置一张床榻也不是什么难事。元九这几日也缠着我说想你了,你们也能住得近一些,也更好共事了!” 说着说着,成向昭在屋子里走动起来,欣赏着自己的设计。 “这里的院子也很大,很方便姐姐练剑,还比你那边热闹些……” 他全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丝毫未察觉宁无垢的脸色已沉了下来,不复方才的和煦,倒像不起波澜的死水。 宁无垢难以言喻此刻的心理,她被这么直白的天真又一次灼伤。之前,她觉得成向昭一切皆要顺心的样子虽跋扈娇气,但若是他,也无妨。 直到这一次次,她被成向昭包含在一切里。 这就是成向昭,无论运用什么手段,最终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成向昭。 她曾留宿过此处,和一众人一起在院中喝酒赏星。这里虽然殿宇精美高耸,可看出去的天都是四四方方的,就像宫墙里探出去的那样。而且能看到的天虽然辽阔,星子却不见几粒。 那时,酒正酣时,大家起哄要成向昭唱歌或是起舞。院中燃起的火暖烘烘的,照得每个人脸上都是亮的。宁无垢尚算清醒,觉得成向昭哪里会这样,又哪里愿意做,刚想着为他解围。 成向昭却唱了起来,他唱得轻轻的,曲调却准,只是尾音带了一点点颤,像是藏了一丁点不为人知的东西。 这首歌,宁无垢经过王都时听到过几次。可惜席间除了她与成向昭,并无第三人听过。到最后,成向昭借口喉咙被酒水噎了一下,不再唱了。众人只一味地夸赞他歌声动听,如何恳求要他再唱,成向昭却再也不肯了。 宁无垢看着明亮的火堆映在他眼里,还是黯淡的。 即使有这样一段回忆,宁无垢还是不喜欢这里。那时的宁无垢不喜欢,现在的宁无垢亦然。 她喜欢僻静,喜欢没有边际的天和星星,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 “不,我绝对不会搬过来的。”宁无垢这样清楚地打断了成向昭说的话,美好的臆想戛然而止。 如果说,方才宁无垢还为成向昭准备的这一切有一丝动容,现下是半丝也没有了。要是他对自己的好只是为了更好地将自己绑在身边驱使,宁无垢宁可不要。 她愿意为成向昭倾尽所有,但绝不能是成向昭来这般要求她。 自认为捧了一腔真情出来的成向昭也恼了,他不懂平日这等小事都事事顺着他的宁无垢最近为何像平白生出了反骨一样。他的赠与,从来只有别人满怀感恩地接受,而不存在反抗和忤逆。 “姐姐,”成向昭也在咬牙,“刚才的话我可以当没有听到。你可以不接受,但是不要说出——” “我说,”宁无垢毫不畏惧地对上他怒视的眼,将适才的对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我绝对不会搬过来的。” 若成向昭命中注定有不可得,那就让命运从这一刻开始,由她宁无垢亲自书写。 最后二人当然是不欢而散,以成向昭将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扫而空作结。宁无垢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加之成向昭已是气极,她反倒很是平静。 她拾起地上破碎的器皿,耐心地一片片归拢好,又把毛笔挂回到笔架上。 闻讯赶来的元九不知内情,却也急得团团转:“宁姐姐,好端端的,你干嘛跟成哥吵呀!” 宁无垢还有心情把宣纸铺平压好,才抬眼对元九说:“好不了,坏透了。” 思及元九平日里性格总少了些主见,宁无垢想了想,又安慰了她几句,嘱咐她不用放在心上,也不用和旁人说起今日之事。 元九一一应下,和她一起收拾起来,末了,窥着宁无垢的脸色小心翼翼问道:“宁姐姐,你也不高兴吗?” 宁无垢动作停滞了一下,复继续道:“没有。” 她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真不知道元九是哪里看出来的。 但一想到,日后还要在成向昭底下做事,二人少不得日日相对。宁无垢真要如元九所说,不高兴起来了。 好聚好散,是宁无垢一直信奉的事。还没有飞升之前,她就一直觉得与人为善是没错的,只是总有不长眼的人或者妖物来招惹她,她少不得武力解决。 但成向昭很明显不能在武力解决的那一类里,但要如何和他善终,是件非常困难的事。突然同他翻脸,说出去也很难好听。 宁无垢想到步昭瑶,叹了口气,真到那个时候,姻缘宫莫不是她唯一的出路了? 元九见宁无垢不在意,又大着胆子继续说:“其实我觉得,成哥还是挺在乎姐姐的,就像他从来都只听你的话……你休沐的这几日,他也去找过你的?” “他去找过我?”宁无垢皱眉,她怎么浑然不觉。 “对呀,只是说没看到你,就自己回来了,”元九劝说,“你看这一次发了这么大的火,也是因为你……” “这或许说明我本身就是一个令人火大的人。” 宁无垢好不容易把这一地狼藉整理完毕,又是心神俱疲,捏了捏元九软嫩的脸蛋,状似感慨道:“……你也该多历练历练了。” 元九喏喏地先走了。留着宁无垢一个人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良久之后,她叹出好大声好大声的一口气。 她已琢磨不透成向昭了,可自己明明记得,最开始的成向昭也并不是这个一意孤行的模样。 百年前的记忆,又慢慢地浮现起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争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