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夫人娇贵柔弱》 第1章 赐婚 华锦三十七年,严冬,金銮殿上。 外头肆虐的狂风大雪给辉煌的大殿添上了肃杀之气,缄默伴随着一声声的哀叹,这是连日来谈及柳州旱灾时必不可少的催命曲。 慈孝帝身着绛红色罗袍,袍上以金丝秀满五爪金龙,剑眉入鬓紧紧蹙起,面若寒霜,浑身散发着冷气俯看殿下百官,半响,他疲倦地摆手。德安总管霎那间了然,拂尘一摆:“有事起奏,无事——” “陛下,臣有本要奏。” 身着藏蓝色官袍的御史台贺中道上前一步弓身,递上弹劾奏,义正言辞道:“四皇子不遵典仪,荒淫无度,长此以往,岂不人人效仿,只专心钗裙?” 此话一出,四下寂静,就连先前细微的叹息声也不可觉察。底下同样身穿藏蓝色官袍并排站立的两位御史中丞互相对视一眼,齐齐摇了摇头。 等待德安公公接过折子,又毕恭毕敬的递到慈孝帝手上时,那位御史大夫已然孜孜不倦地补充描绘着许多:“......其中不乏京中官宦子弟追随其后流连花楼,譬如兵部尚书胞弟,大学士之子等等,若一味的只知贪图享乐,而无奋起之心.......咳咳,吴国今日,少不得为大景明日!” 说至铿锵处,贺中道还激动地咳嗽两声,目光确是无比坚定。 大殿上落针可闻,就连德安公公都有些惊叹地看着他。德安自小跟在帝王左右,自然熟悉百官脾性,但他先前只知贺御史不怕死,也没想过他这么不想活。 要知道吴国早在十年前便被南蛮所灭,此刻已是废墟一片。 出乎意料的是,慈孝帝眉头舒展,反而轻笑出声,缓缓道。 “贺卿所言极是。” 贺中道又躬身:“圣上英明。” “听闻贺卿长女已是年芳二八了?” 贺中道不明所以:“是。” “可有婚配?” 贺中道声音弱了下去:“不曾。” “好极了。”帝抚掌称赞:“贺卿家风严明,长女亭亭玉立,定能教好民佑。” 殿外风雪更盛,只一瞬,万里无云的天骤变,黑云压城,大雪纷飞,这一切仿佛都在预示着,苍黄的天老了。 朝廷上的风云诡谲,自是沾染不到这时的人间风月楼。 一晌贪欢夜,醉生梦死,满室芬芳,情意绵绵的小曲犹在耳边。萧靖安侧头枕在怜官膝上,习习香风萦绕在鼻间。困倦之时,长风破窗直入,冷得她直哆嗦,头也没抬地吩咐:“去将窗闭紧些。” “是。”炉火冒着热气,在榻前弹奏的怜官旋即停止,婀娜的身姿走去把被风吹开的窗关上。 “四皇子,不好了四皇子!” 原是打小伺候在四皇子身侧的侍从禾风,他顾不得敲门便闯了进来,跪倒在地上惊呼。 萧靖安这才舍得起身,眉目含烟,葱白的手接过怜官递过来的青瓷茶碗轻抿一口道,“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要让外人见了成何体统啊?无需惊......” “禀四皇子,今日早朝陛下下旨,说是,说是要给您与贺御史家长女赐婚。” 啪嗒一声,青瓷茶杯摔地,“荒唐,你不可胡言乱语!” “奴不敢!”禾风抱拳,也有些拿不定主意,“兴许,兴许陛下只是想吓吓四皇子?” “父皇金口玉言。”萧靖安忙站起,她本就生的颜如白雪,听闻此消息更是被吓得煞白,顾不得人伺候,匆忙系好外裳就跑出去,“为今之计,只有进宫求求母妃了。” 禾风抱着云锦累珠的披肩在后头一边追,一边惊呼:“四皇...四公子,担心台阶!” —— “陛下,您又何必如此呢。”淑贵妃斟着茶,长睫毛一眨一眨地望去,老普洱的樟香在醉阴亭台溢满,“妾明白你是为了佑儿好。” “是么?”下了早朝的慈孝帝换上了一袭黑袍,此刻嘴角噙着笑意,眸色晦暗不明,“尔卿,你既开窍,懂得这翻良苦用心,朕心甚慰啊。” 淑贵妃斟茶的手一抖,茶水溢了出来,“只是陛下有所不知......嘶!” “这天底下还没有朕不知的事,”慈孝帝敛眸,牵过淑贵妃斟茶的手仔细看着,“你看你,烫着了吧?朕早与你说过,这些活交给宫人做便是,尔卿何须事事亲为。德安,去取华润膏。” “不打紧的,陛下。”淑贵妃任由他牵着,只觉整只手暖和许多。 几句话间,宫女已经上前将玉台清理妥当。 “什么不打紧?你这手可精贵着呢。”慈孝帝呵呵一笑,接过华润膏在泛红的指尖处涂抹,“就这一点红,非得给你自个儿作的大半个月不得好。” “陛下又要取笑妾,都是少时的荒唐事了,妾如今已为人母。”淑贵妃才笑闹至一半,话锋一转,“唉,只可惜妾十月怀胎如此不易,做母亲的,不过是希望能让佑儿在身旁多陪伴几年。” “此事无需再议。”慈孝帝站起身,将华润膏搁置在玉台,沉声吩咐道:“春寒,将捧炉递来给你家娘娘暖手。” “春寒,不必了!陛下好意妾身心领,妾自知人老珠黄,红颜不再,陛下要厌弃也是迟早的事,妾不怨!”淑贵妃见他态度决绝,一撇嘴,当即摆下脸来。 “做事都机灵些,入冬了,不可再由着贵妃胡闹。”慈孝帝看着淑贵妃耍小脾气的骄纵模样只觉得可爱,遂悠悠道:“尔卿,朕再不走,佑儿如何来?” 等到御驾浩浩荡荡地离去,春寒端来的捧炉也到了淑贵妃的手中,这已是今日的第二轮雪了,与早上的严雪相比较,这轮新雪又小又薄,偶尔几粒吹倒了亭子里来,不要几秒就化成水。 “娘娘呀,陛下还是这样心疼您。”夏雨取了个紫檀木匣子来,一边将华润膏整理进去,一边又感叹着:“季藩国进贡来的华润膏,一共也就五六罐的量,除去太后,皇后那各一罐啊,其余尽数都存娘娘这了。” “心疼吗?”淑贵妃却一改刚刚的跋扈,恹恹地耷拉着眉,“不过是在平日的小事上宠着纵着,可真正的大事上陛下从来都是说一不二。” 淑贵妃有些自嘲,外人看是天大的恩赐,实则呢,一罐华润膏便将佑儿的婚事给买走了。 把她当什么,一只有点骄纵但很好掌控的宠物吗? “娘娘,当务之急是先想想解决办法,”秋风快着步子走来屈膝行礼,“四皇子求见,词嬷嬷已经引去北阁了。” —— 宫墙檐下挂满了八角罗汉灯,朔风一吹,八角罗汉灯就带着上边铺上的一沉新雪摇摇晃晃,萧靖安站在窗前,也跟着一起打颤。 词安一向做事最为妥帖,这下上前把木窗合上,又转头呵斥道,“禾风,怎么照顾你家主子的?” 禾风闻言忙去熏笼旁取披肩给人披上,萧靖安也不阻止,无奈出声,“词嬷嬷,您不必担心。”她顿了顿,“冻不着的,我现在火大着呢。” “谁惹我们家佑儿了?”淑贵妃踏过红木雕花的门槛,眸光温柔地洒向四皇子,“只管说出来,母妃给你做主。” 萧靖安一转身,三步并两步地走去扶住淑贵妃的手,“母妃!”她一低头,眼睛瞥到淑贵妃的指尖白皙中平白红了一块:“还说要给儿臣撑腰,母妃的手是怎么这样红,谁欺负您了?” “沏茶时不慎烫到了,无碍,早没感觉了。”淑贵妃拍拍四皇子的手安抚着,笑着去抚她的头,“倒是你呀,急急忙忙跑进宫,该受风寒了。夏雨,去再添些碳。” 再屋外望风的夏雨很快又烧了一笼碳,这下北阁的四方角落是一个不落,热气充盈在室内,烧的四皇子额间冒出几滴汗珠。她有些无奈,也任由着去了,好半响,才堪堪启齿,“母妃,您知道的,儿臣不能娶贺氏。” 华锦二十二年,早春,南蛮来犯。 帝连宿椒房殿三日,一日夜,淑妃腹痛难忍,羊水破裂,此时胎儿月份刚满八个月大,已是要临盆,词安匆匆请来稳婆,又命春寒去请慈孝帝。 淑妃难产,鬼门关中走过一趟,帝却迟迟不至,最终诞下一女,她全身已经被汗浸湿,就静静地望着这么个小孩,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个瞬间,淑妃无比艰难道:“四皇子,就叫靖安。”而后便精疲力尽地昏厥过去。 只是这么简短的一句话,词安已了然于心,淑妃是她从小看到大的,自己如何会不明白淑妃心里的想法。 她几番犹豫挣扎,还是万无一失的将这件事妥善的处理下去。 萧靖安,大景四皇子,京城第一纨绔有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朝廷的秘密,她乃是女儿身。 所有与其说是不能娶贺氏,不如说是,他不能娶妻。 “母妃明白,是母妃对不住你。”淑贵妃看着四皇子那张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庞,轻声问道:“佑儿,你心里有怨吗?” 怎么会没怨呢?她的佑儿是女子,却从不曾穿上钗裙,三岁上太学,六岁学马术,甚至再大些也只能混迹在臭烘烘的男人堆中舞刀弄枪。 简直是天底下独一份的惨! “母妃是天底下最爱佑儿的人,佑儿怨什么?”萧靖安却不明白淑贵妃内心的内疚,她思索一番道,“父皇是天下之主,赐婚一定有他的道理,儿臣也不怨父皇。只是母妃,贺氏真的必须要娶吗?” 御史大夫府。 “父亲,女儿果真一定要嫁吗!” 一声沙哑的嗓音里夹杂着绝望痛苦的质问,狠狠地刺在了书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说话之人正是贺中道长女贺如玉,她的双眼通红,泪花盈盈,自从得知这则噩耗以后眼泪便没有停止过。 同样泪眼婆娑的还有抱着贺如玉的贺夫人,她实在是无法理解,“那四皇子脾性恶劣,荒淫无度,只因其母妃淑贵妃自幼服侍一向得宠,陛下素日都不愿意管束,而今平白无故,怎么会突然要给玉儿和四皇子指婚呢?” “这件事是我的疏漏。”贺中道看向屋中悲鸣的妻女,亦是无比的悔恨与痛苦,低着头,缓缓将今日朝上的事描述出来。 他一向直言进谏,从不害怕得罪帝王与朝臣,只想大不了一死了之,还可以流芳百世,却不想今日牵连到了家人。 这不讲还好,一讲贺如珩愈听愈觉得这事蹊跷......仅仅只是因为父亲在朝上谏言引得陛下不悦吗?直觉告诉他此事定有隐情。 大景法文规定,皇子需年满十六才可加冠,加冠后方可上朝议政,而如果在十六以前便成家的一般能够破例,在新婚后直接议政。 而恰逢柳州的旱灾,正需要这么一个能够全身心为帝王所用的皇子呢? 大皇子为皇后所生,三皇子是丽妃,这两位一位背后是大将军,一位背后站的是左相,唯独淑贵妃无权无势,唯一能够倚仗的只有慈孝帝,而又恰好父亲这时候装上枪口,自然就顺其自然地被慈孝帝拉上马了。 “咳咳咳……”长时间的刺激之下,贺夫人满脸通红,抬袖掩着口鼻咳嗽,身子抖动极大,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急的贺御史连忙去搀扶。 “夫人,夫人!” “父亲。” 贺如珩敛眸,长睫遮住了眼中神色:“我替阿姐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赐婚 第2章 风月 流冰亭台光影错,残雪香梅醉满园。 “天上少有,人间无双。”萧靖安轻晃冷香卷扇,扇遮住了唇,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眸,“你们可莫要坑害我,平日里也就罢,大婚前夜流连胭脂地......呵呵,极不道德!” 凝结成冰的镜池落满香花朵朵,周边聚成的香阁飞檐翘角,玉沙流淌。一身青色锦袍的少公子在亭前转身,满是不赞同:“四皇子有所不知,胭脂地太俗气,哪里敢骗您去?况且今夜这回啊,寻铃姑娘可是个一等一的清阁绝色呢!” 萧靖安只呵呵一笑,并不理睬。 毕竟吗,骗的还少了?牧逾青此人,兵部尚书的胞弟,也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在朝中官员教育孩子中提名第二高的极端反面例子,当然,第一高的是萧靖安。 流冰亭台外,玄服少年使出最后一劲,震起了一树梨花雪后归剑入鞘。他向来耳朵灵敏,香阁内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当即觉出明了,几步踏去,“元墨兄,你不必再劝了。” 牧逾青挑了下眉。 孟风行哼唧笑道:“依我看来,民佑拒绝无关道德,全乎是——不敢啊。” 他此言一出,萧靖安牙已痒了,只是还不得她出声,牧逾青尤不嫌事大,继续拱火,“哦?万静何出此言呢。” 一旁在檐下喝茶看闹的季锦云猛地抬袖轻咳两声,眼风扫过二人。 孟风行毫无察觉,顺口关心道,“子皎兄?可是到了。”而后继续描补:“民佑啊,自然是惧怕他那位未过门的妻,所以才这般托词。” 明目张胆的揶揄之意逗弄的香阁之内顿时响起一片笑闹声,萧靖安见此也没有的真的生气,轻飘飘斥一句,“无稽之谈,本皇子岂会害怕?” 四人是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逃学受罚的情分,孟风行乃是威远将军的小儿子,从小养在宫中,秉性不坏,不过是嘴皮子厉害些,心直口快,并无恶意。季锦云呢,文渊阁大学士之子,风评就是受这三人所累,其实为人端正,乃是一方翩翩君子。 —— 风月阁二楼。 “少公子,查出来了。”剑一坐在贺如珩对面,嘴角带笑,轻声道,“柳夫人,正是今日风月阁的寻花宴的寻铃夫人。” 柳夫人,正是柳州知府的夫人,在一月前离奇失踪,直到这几日才寻到一些眉目,京城的探子来报,说在九街发现了柳夫人的踪迹,剑一追查至今得到消息,原来下柳夫人并非是被歹徒绑走,而是自己离开,一路来到京城,改头换面成了如今风月阁外传‘天上少有,人间无双’的噱头,寻铃夫人。 这就奇怪了,堂堂知府夫人,千辛万苦颠沛流离来到京城,仅仅只是为了做一个卖笑的戏子? “嗯。”贺如珩一身雪白的锦袍,轻轻抿了口茶,雪莲的清甜空气中弥漫,突然,他微微愣住。 剑一顺着贺如珩的视线看去,便见风月阁门口走进了几位看着就身份不凡,气质尊贵的贵公子,他们虽然都齐齐佩戴了面具,但剑一凭借着专业素养仔细分辨打量亦能看出,为首那一位,正是四皇子。 以四皇子为首,那剩下三位是谁但凡随意来个权贵公子都能闭着眼睛说出。 他有些憋不住笑,呦呵,大婚前夜,‘新娘’新郎齐齐现身花楼,欲知后事如何,剑一忽然感受周围冷飕飕的,一抬头,正正好对上贺如珩那双幽深如墨的眼眸。 “好笑吗?” 一声轻飘飘的询问令剑一霎那间收了嘴角,猛地摇头。 与此同时,楼下的孟风行一手勾搭的季锦云,嗓门极大,“笑一个啊,子皎兄。”季锦云没理,他也呵呵乐道:“元墨兄,包厢定在哪呢?怎么也不见侍女带路。” “包厢?”牧逾青摇了摇头,很是头头是道地解释,“今日寻花宴,看的就是一个热闹,若是上了二层包厢,冷冷清清,哪里还有什么趣味。” 孟风行闻言点点头,季锦云也不吱声,只有萧靖安呵呵一笑,抬手用扇子敲了下忽悠鬼的头,“说,怎么回事?” 牧逾青痛的捂着头,眉毛都皱到一起去,半响才叹着气道,“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这不前些日子你岳丈在朝上弹劾你,顺带提了我的名,害的我哥下了朝就对我发好大一场火,我脾气上来了,跟他大吵一架,就被禁了足......别说定包厢,我连今日都是偷偷溜出来的。” “那你还敢来风月阁?”孟风行有些惊讶。 “本来没想能来的......”牧逾青摸了摸鼻子。 牧逾青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想逗逗萧靖安,毕竟以他的了解来看萧靖安一定不会答应,却不曾想被孟风行听见,他再这一么激,场面就一发不可控制了。 萧靖安冷笑一声:“活该。” 眼下已经寻花宴已经快开始,喧闹地大厅已经逐渐安静下来,四个人轻易并不想暴露身份,于是找了一处角落就坐下。 “有劳诸位客官等候,寻花宴马上开始。”风月阁主站在台中央,是标准江南一带的吴侬软语:“想必各位今夜齐聚于此,都是为了能够一睹我们寻铃夫人的芳颜。那么,寻花宴正式开始!” 寻花宴,其实算是一个别类的竞拍场。不同于其他的场子里的竞品是各类奇珍异宝,名师字画,寻花宴竞拍的则是各类不同的名花,竞拍成功的得主,便能够获得与这位名花主人进一步接触的机会。 而今日的琼花主人,便是大名鼎鼎的寻铃夫人。也是最与众不同的竞拍方式,其他名花最高者得,琼花却是由寻铃夫人在竞拍者的前十五名里选择。 “寻铃夫人并非是价高者得,”剑一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四皇子就在底下:“若是她并未选择我们呢?” 贺如珩却有些狐疑:“你何时会问这样的问题了。” 这便是要上硬的了,剑一说:“是属下多虑。” 话语间,堂上的竞拍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 风月阁的竞拍一轮接一轮,原先摆在堂前琳琅满目的名画仙草先下只剩下寥寥数株,其中摆在正中间的琼花,依旧开的耀眼夺目。 “诸位客官,”风月阁主说,“其他花草都已经被有缘人拍走,那么今夜的最后一株琼花的有缘人,究竟都会是谁呢?” 她呵呵笑道:“五十两举牌起拍,每次最少追加一两,吹落花定,每次追加不少于一两。” 满堂喝彩,摆在正中间的琼花叶柔而盈泽,客人在堂下痴迷一片,仿佛已经嗅见了玉雪的清奇。 “一百两。”第一槌落,风月阁主问:“一百两一次,还有追加的吗?” “一百一十两。”牧逾青靠在梨花椅上,漫不经心地举起牌子。 “两百两。” “两百一十两。”牧逾青跟。 “三百两。” “......” 这一轮的叫价漫天,一开始追赶很紧的几位富商都慢慢歇了力,旁边桌有一人道:“陈兄,我看那位小公子是势在必得啊,要不我们也?” 琼花之争乃是取前三,他们的砝码已经足够入围,何须去抢一个虚名呢。 坐在正中间的一个肥硕的男子脸上尽是倨傲,不屑道,“不过是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若是让他们越到我之上,我陈二爷的名声以后在九街往哪放?” 陈元宝一叶障目,在二楼纵观全局的贺如珩倒是看得很分明,早再一开始便嘱咐过剑一称无需竞拍,剑一亦是如此感叹着:“京城好久未添得这一笑料了。谁这么自信,敢与牧二公子抢拍品。” 毕竟连他家公子都早再一开始便嘱咐过他称无需争抢,只需要得到入围的资格便足够! 牧逾青此人虽为纨绔,家中背景却是硬的很,尚且不论他那官居正二品的大哥,升至尚书令后退休的父亲,单拼金银细软嘛,他的母家乃是大景第一商贾,生意遍布版图各地。 先前太学便是有不自量力者想与牧逾青较量一番,后续便是灰溜溜收拾包袱回家的下场。在那以后,就很少见有人敢与牧二公子抢东西,没曾想今日见得了,甚至还大言不惭的称呼那恶霸纨绔四人组为‘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 剑一越想越不经感叹,找死来的吧? “一千两!”陈元宝放下狠话后便深吸一口气,目光挑衅地扫过那几人,喊道。 孟风行耳朵最为敏锐,在刚刚便听见了陈元宝的大话,现下更是接收到了他的信号,冲另外三人摊手道,“诺,那有个想挑事的。” “挑事?”牧逾青没当回事,继续喊价:“一千五百两。” 其实在价格来到一千两时风月阁中便已寂静一片,这其中达官显贵、钟鼎世家的贵公子不少,却鲜少有人会为了只可远观的清倌人豪掷千金。 今夜这种二愣子不仅有,还一来来这么多位,他们这下都探着头张望,想见见是哪几家未出世的少爷。陈元宝的肥头大耳在对比了四人虽被面具遮掩去了容貌,但依旧气度不凡的身姿时不经使周围人发出了阵阵笑声。 “暴发户就是暴发户,跟人家正经世家出来的贵公子就是不同。” “是啊是啊,一边是大腹便便,一边是谦谦君子,寻铃夫人选谁还不是一目了然?” “哈哈哈哈哈,这陈元宝也太不自量力了吧!” 这几句肆意的取笑声夹杂在风月阁主的落槌声:“一千五百两次,一千五百两两次......” 原先的吴侬软语也变得刺耳非常,陈元宝面色铁青,狠狠咬着牙看向角落桌谈笑生风的几人,低头跟身旁的小厮耳语了两句。 “一千五百两三次,恭喜牧三公子!”随着风月阁主的声落,也就意味着今夜的琼花宴彻底落下帷幕,唯一还不得而知的是寻铃夫人的选择。 究竟是那几位年少的贵公子,还是一贯跋扈嚣张的陈元宝,亦或者,是那位一直隐匿在二楼的神秘人呢? 第3章 雪枯枝与梅 拍下名花仙草的客人都被一一带离到各自的厅阁,大厅一下宽敞许多,独余下参与竞拍琼花的另十来号人被引进内厅。厅内熏盈着海棠花的清香婉转,摆设不同于外面的金碧辉煌,奢靡无边,而是更偏向于文人墨客的风流雅致,台前有流水之宴,紫晶色的屏风宛如宝石闪耀其间,更显风雅。 陈元宝一进去四周环绕一圈,便裂开了嘴笑,“夫人喜欢书画墨宝,却别忘了画卷亦要千金可买。” 孟风行原还依靠在季锦云身上喊累,现下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背也能挺直了地阴阳怪气道,“千金可买?这都什么世道,现下银与金都一个价啦?为何如此雅堂却有目不见睫者,开口恶劣之味满满,追其根本,实则是把白银当真金使,是鳖孙,还非要称大爷啊。” 陈元宝气愤至极,却被风月阁主劝住:“诸位客官都莫要上了火气,寻铃夫人正在屏风后面呢。”她眯着眼笑着,婀娜着身姿走上台道,“夫人好风雅,她择人的眼光也全凭气度与才华,无光其他。” 随着她话音落下,一直在厅内等候的小厮也举着一摞宣纸,一位位往下发。 这下萧靖安几人也犯了难,他把玩着扇子,倒是无所谓见或不见,只是牧逾青冷哼一声:“我来了,便要见。” 孟风行也可怜巴巴拽着季锦云袖子,“子皎兄,子皎兄,你宠宠我,我也想见!” 几人都是冒着风险瞒着家里人也要来一睹寻铃夫人的真容,若是无功而返那才叫真真的亏。 “子皎,画梅吧。”萧靖安实在是被吵的头疼,思索一番道。 季锦云点点头,沾过墨水就低头在宣纸上描画着雪中寒梅。朵朵雪花掠过枯竭枝头,只寒梅独一株盛开在满目萧索、天寒地冻的严冬。等成了形,便递给在旁的小厮。 这头画的轻松,剑一却是有些难捱,贺如珩并未跟来,只交代让他如有动笔只写一字‘雪’便可,他也写了。只是字形稍显潦草,没有学到他家公子的半点风骨,也不知那寻铃夫人能不能挑中......总归不会半路被那小厮当废纸丢了吧? 不多时,小厮收完所有宣纸便隔着屏风送去。又一会,屏风那头有了动静,走出了一位挺秀琼鼻,眉眼弯弯的姑娘,她穿着并不花哨,仅仅是一袭纯白的锦服,却依旧难掩璞玉之美。 只走出屏风后的几步路,已使得大半人迟迟挪不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姑娘看,首当其冲的便是陈元宝,痴痴地笑:“寻铃夫人?果真倾城之姿啊。” 那姑娘微微笑着,举止端庄,声音却是稚嫩:“阿晴见过诸位客官。” 陈元宝认错了人,自觉失了面子,便索性摸了摸鼻子不再说话,就连旁边与他一同前来的人都笑他简直昏了头,迷了眼,能把姑娘认成夫人。 阿晴环视着内厅众人,笑问道:“夫人感念各位来捧琼花场,只说命阿晴定要好好谢过。只是刚刚见一幅雪景寒梅图颇有意境,却不曾题名,深感疑惑,不知是否别有深意呢?” 季锦云也好奇的望去,他方才想题时被拦下,萧靖云神神秘秘地说有奇招,果不其然,他轻轻摇晃着冷香卷扇就上去了,端的是一方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姿态:“深意谈不上,却是别有歉意。” “哦?”阿晴摇摇头,大有不认同的意思,“无论是雪与梅,具刻画的十分传神,梅之傲骨,雪之皎白,甚至于枯枝都能见其铮铮,公子又何来的歉呢?” 萧靖云带着是一个镂空的半面狐面具,火红的尖耳攒上香花,他本就生的颜如雪玉,眉目含烟,此刻半张脸隐在狐狸面下,只露出一双明眸,眼色极其认真地盯着阿晴看:“这便是了。雪成群来,却化成水;梅熬过冬,却败于春;而枯枝则逢冬萎萎,更在春来时更盛。这便是自然的规律,亦是它们的因果,如此一来,笔墨晕染时,季兄与我都犯了难,竟不知该题谁的名,做谁的词。” 阿晴点点头,心中了然一片,片刻道:“几位公子请稍等片刻,容阿晴去回禀夫人几句。” 萧靖安目送她走去屏风后,这才将扇子合上,又一脸不骄不躁地回来。 牧逾青揶揄道:“小民佑,当真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孟风行朝她抚了两掌,喜滋滋道:“大抵是成了!就是也不知寻铃夫人如此好风雅,怎会选择来这方腌臜地。” 季锦云随手将孟风行的大氅给他系好,才回:“且不提风月阁为清馆,便是九街其他红楼,那里的女子也都是全靠自己的才情与美貌更生,如何能称是腌臜?但若是有更好的选择,哪位女子又会愿意以色侍人呢……万静,世道本艰辛,女子只会更为不易。” 孟风行听的认真,那边却突然争抢起来,牧逾青慢悠悠打开萧靖安一直抓于手上的扇子,只见从冷香卷扇里猛地掉落出一张小纸条,疑惑道,“小民佑,这是什么呢?” 萧靖安见被发现,索性也不遮掩了,耸耸肩道:“就你最坏!少明知故问了,诺,作弊小纸条,何博士写的。” 何智辕,太学教导书与礼的博士,也是最爱“关照”他们四人的博士。 孟风行扯了扯嘴角,牧逾青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几人笑闹着,只季锦云神色不明地看向萧靖安。 “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一些投机取巧的嘴皮功夫罢了。”内厅里有落选者有扮书生模样,收拾笔墨时不甘的嘲弄。 周围很快响起寥寥几句附和声,“竞琼花,作梅花?还说是全凭才华,知道的称是附庸风雅,不知道的,呵呵,只以为是尤爱富贵荣华呢!” 孟风行眉毛一挑正要起身,萧靖安已经轻轻一笑:“是不是向来落魄书生都在错憾自己怀才不遇?不过读过几本诗书就要以孔孟来视自身?更有甚者见以出局,闭口不谈君子气度,反而谣言生风,张口全然不顾女子清誉,其实本质逃不过一个私字。怎么,你们现在官至几品,为国为民了吗?” 刚刚开口嘲讽的几人都脸色铁青,还不等他们开口反驳,阿晴便又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不同于先前的温和,明明依旧带笑,却好似冷若冰霜,刺的他们恹恹地住了嘴,再一转头,声音都柔和下来,“未料想几位公子不仅画技高超,思想独特,还生的口齿伶俐,真乃性情中人。”她眉眼弯弯,一抬手道:“夫人有请。” 先前的紫晶色屏风将后面的格局全数遮挡,等走过去后才知道屏风后连同着一扇拱形月亮门,阿晴掀开珠帘道:“夫人在从这里上去二楼的最左边那间厢房。” 牧逾青好奇问:“二层,从这里上和从大厅上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阿晴神秘兮兮回道:“大厅?大厅可见不到我们夫人。” “哈欠——”孟风行揉了揉眼,四下张望了下见无果,小声抱怨着:“也不知道现在多迟了,也不见个窗看看天色。” “亥时末。”阿晴说:“几位公子,到了。” 几乎是她的话音刚落下,厢房的门啪一声开启,先露出的是一段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上蔻丹千娇百媚,再而后走出了一位身着浅紫色赤金线缎子袄的夫人,她已是半老徐娘,一撇一笑具明丽妩媚,微微福身道:“寻铃见过几位公子了,里面请。” 等到四人落座完,寻铃适才缓缓道:“几位公子看着年纪颇小,不想竟对因果之事看的如此透彻。只是妾身如此亲眼见到,又觉公子应该天真烂漫,能悟得此道,真是奇也怪也。” 萧靖安有些羞愧,心道幸亏狐狸面遮去了颊间红,这才坦白道:“是我的错。夫人有所不知,我不过是侥幸猜到,细细揣摩‘寻铃’二字的其中道理,大胆推测可能与因果有关,这才往此方面去靠。” 寻铃早就猜出,现下见他耳尖泛红也收起逗弄之心,只笑道:“公子至真至纯,无需道歉。” “只是虽然方向全凭猜测,季兄所作之画我们却是真不知梅、雪与枯枝,究竟该题谁的名,做谁的词。”萧靖安说:“不知夫人有何见解呢?” 寻铃不假思索:“自然是......” “叩叩。”厢房外传来了敲门声,寻铃说:“进来。” 便见阿晴手上提着一张宣纸道,“禀夫人,小厮做事不仔细,以为是废纸,竟意外漏了张客人的字。” 寻铃颔首,抬手将宣纸摊开来看,一下愣住,宣纸跌落在桌子中央。 只见那纸中央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雪。 第4章 伪君子 “阿晴,这张宣纸是谁递来的。”寻铃夫人很快收敛了情绪,继续追问:“可曾看清此人穿着,容貌,或者从他身上有见到篆刻羽鹤的云纹么?” “云纹没有见到。”阿晴摇了摇头道:“但据小厮说,那客人一袭黑衣,带着黑色面具,眼神凶狠,并不像来这寻欢作乐的,总之怪得很。” 寻铃一下了然,只估摸着写字的并非那人......他还在路上。 “夫人,不请我进来坐坐吗?” 木门从外边应声开启,门内几人齐刷刷看去,只见是一位身披雪白色大氅,内穿湖蓝色白貂袄的少公子。萧靖云一抬眼,便见他脸上所佩面具正是篆刻羽鹤样式的云纹。 阿晴露出了十分不友善的眼神:“这位客人...” 阿晴还没来得及驱客,寻铃夫人已匆匆打断,语调并不焦急,像一股和煦的风:“阿晴,几位客官是来寻清静地的,今夜万万不可再有事叨扰了。”她的长睫轻颤,抬手举过酒盏一饮而尽,又转头对萧靖云几人道:“十分抱歉,他是妾的一位旧友,不告而来扰了大家兴致,妾陪酒一杯。” 旧友? 萧靖云不动声色将二人打量一番,只觉寻铃夫人那位“旧友”估摸着也就十五六上下,最高不会有十七。 听懂寻铃的言外之意,阿晴便准备出去外边守门,临走前还恶狠狠瞪了这位不速之客一眼。 然而这位强闯者并没有自己该有的自觉,已经开始侃侃而谈。 “梅雪与枯枝之争。梅花列为四君子是很好,但熬过北风呼啸的冬,就该到百花齐放的春;枯枝画中见其铮铮,却未必能承受雪之重;反观雪之纯洁,水之阔达,冰之坚硬,皆可容万物。”贺如珩发间可见皎白,淡淡笑道:“旧友称不上,我不过来替师父,问您一声安。” “我很好。”寻铃冷笑,心觉他们师徒二人简直一脉相承的虚伪,说什么水容万物,其实最为狭隘的便是他:“只是希望你师父也能很好。” 牧逾青见到了传闻中的人间绝色已是满意,现下美人敬酒,而他玩得开,本就广爱交友,打了圆场道:“本也并非为了其他,多一人也无妨。行了,大家都别傻站着,只管坐下好好一叙。” 孟风行也道:“听这位公子言谈之意,倒是颇有自己的一番见识,来快快入座,我季大哥正愁无探讨之人呢。” 贺如珩微微颔首,将裹满风霜的大氅脱下,寻铃接过后放去火笼旁熏着,他就坐下道,“我从师姓,姓鹤,行九,唤我鹤九便是。” 几人又由寻铃介绍着互相交换了名姓,季锦云才问:“若照鹤公子所言,梅花太单调,枯枝太柔弱,偏偏独雪胜一筹。可是雪不容阳,水不容火,冰更不能与盐相见,又如何说是万物皆可容呢?” 贺如珩并不着急,偏头见寻铃夫人神情自若,才微微笑道:“正如季公子所说,白雪见了真阳会融化,坚冰触碰盐巴不能相好。” “但水虽柔软,也可穿石,火不敢与其相较,不正是它的优势吗?而雪化为水,冰亦融与水,如此说来,雪确实更胜一筹。”萧靖安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只是世人大多知水柔软包容,却也并不愿意成为水。鹤公子,你可有高见?” 寻铃直心道好极了,梅花列为为四君子,而那老匹夫连带着小徒弟,不过一双伪君子! “水就好比圣人,梅花誉为君子,而枯枝则是庸人。世人知圣人胸怀天下,大爱苍生却难有人知行合一;君子立于世,更应该立德立言立行;所以与二前者相较,庸人才是常态,但枯枝尚且铮铮,我私以为,庸人更应该担起自身的责任。”贺如珩目光落在寻铃夫人身上半响,起身整理衣裳,待披上大氅后缓缓道:“否则岂不是连枯枝都不如了?夫人,不必相送。” —— 月黑风高夜,寒风凛冽地拂过剑一衣襟,他蹲在墙头,抖了抖肩头落上的雪,嘀嘀咕咕道,“到底还来不来了!唉,也不知少公子那顺不顺利。” “你们几个,手脚的麻利点。”正后方,陈元宝指挥着一行小厮分别蹲在小路旁边堆积的杂物后面,“你你你,去前边守着,看到那几个戴面具的马上来报。” 身边有阿谀奉承者道,“陈二爷,您消消气,等那些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出来,哼哼,有他们好看!” 陈元宝摸着脖子上挂着的大金链子,很是得意道,“那是当然!要不是小爷这次银子没带够,还轮得到那毛都没长齐的去见寻铃夫人?” “是是是,二爷您说得对!” “哎呦,是谁砸的?”突然,陈元宝捂着额头痛呼,“哪个不长眼的,要是活腻歪了小爷今天就送你上路!” 剑一已经顺着声跃来,陈元宝四下张望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一个全身黑衣的男子坐在墙头,一手抛着碎石,一手拎着冷剑,目光阴森地盯着自己看。他浑身一哆嗦,虚张声势道,“你是谁,敢偷袭你爷爷。现在滚下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小爷还能考虑考虑放过你!” 话音刚落,剑一手上的石头又精准命中陈元宝的另一边额头,鼓起的红包恰恰好对称。 “给我上,抓到他,小爷我一定要他好看!”陈元宝气急,恶狠狠的怒吼道。 偏偏他带的小厮功夫不怎么到家,好容易才爬上墙头,剑一“唰”一下又飞跃至另一边,再将顺手拿着的石头砸向陈元宝。 陈元宝被砸的吱哇乱叫,就算躲在小厮后边也没招,那黑衣人总有办法从各种角度命中他。陈元宝狠狠地咒骂着,“有本事就下来,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算什么好汉!” 剑一:? 他霎那间飞下来,几下就将陈元宝周围小厮干倒,居高临下道,“下来了,如何呢?” 陈元宝的脸已经肿胀如猪头,硬是扯出了一抹笑:“不打脸行不行。” 剑一呵呵一笑,再挥出拳头,就吓得陈元宝带着几个小厮屁滚尿流地跑走。 —— 因着萧靖安天明便要成婚的缘故,他们在贺如珩辞别后不久也出来了,雪已经渐渐停歇,只余路上盖着的厚雪踩在脚下发出的轻碎声。 夜很寂静,牧逾青突然说,“夫人当真绝色不假,可那鹤九公子,我却总觉得很奇怪。” “是吗?”孟风行挠了挠头道,“我见他谈吐非凡,京城却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也许是哪家还未出世的贵公子也说不准。” “能有此独特见解,不应该是长居于宅院,他是九羽阁的人。”季文锦脑海中回想着一系列信息,姓鹤,行九,年少,以及那面羽鹤云纹,推断道:“九羽阁里符合条件的,恐怕只有那位副首领。而且我与他不过几句来回他亦话中有话,是个心思缜密之人,若能结交为好友也就罢,若是得罪了,就是怕是免不得吃点苦头。” 九羽阁,一向出了名的不问庙堂事,只管江湖闲,是整个大景最为庞大的情报局。虽说是不插手朝廷实物,但该有的情报却一点没少,京中不少达官显贵都时常光临,磕破了脑袋就为求来九羽阁的一纸密信。 牧逾青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一直不出声的萧靖安道,“民佑,你怎么看呢。” 萧靖安义正言辞,一阵见血地指出:“伪君子,听墙角。”牧逾青扯了扯嘴角,又听她接着道,“而且观那鹤九进来时发梢上还带着雪都未化,呵呵,指不定怎么进来的都不知道呢。细细一想,听墙角这么没品的事都做了,像翻窗啊,偷溜啊这么不光彩的事谁又说得准?” 孟风行听罢笑嘻嘻道,“民佑说得也对。” 萧靖安颔首,月光洒下,照亮了四人并肩走在雪地里的背影。 墙头上,剑一嘴角抽搐,心道这四皇子也太不讲理,简直不识好人心,亏他家公子还特意命他务必好好解决掉陈元宝,万万不可惊扰四皇子。 嗯,虽然吧,确实被他说准了。 —— 檀木桌案前摆放着一张绿绮凤尾琴,寻铃夫人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素衣,在双燕窗泄进的寒光下,神色愈发冷清,她端坐在竹木雕花椅上,轻声道,“阿晴,是我做错了吗。” 竹叶青的雪芽极嫩,尖细的两头颇显竹叶的风韵清雅,一盏好茶泡好,阿晴抬手于珐琅彩杯里斟了碗茶递上,回道:“夫人,1.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您又何错之有呢?” 寻铃摇了摇头,低眉静静看了一眼,便抬手抚上琴弦,她白皙纤细的指尖已经覆盖上了一层厚茧,这是行家都不会少的佐证,“原来自我练琴伊始,已经过了二十五载。”她抬头冲阿晴微微一笑,墨黑的发色遮不住眉眼流露出的妩媚。 “铮——” 《春江花月夜》的曲调随着寻铃手指尖弹、挑、滚、剔、抚、飞等一系列动作响起拉至**,婉转流畅,如见江水滚滚来,钟鼓更绝,再送明月几时走。 一曲终了,伴随着最后一声琴弦被抚平,却仿佛尤未结束,余音袅袅绕堂。 “阿晴,去取纸墨来。”许久后,寻铃闭眼道。 阿晴一福身,很快从书柜抽屉里取来,寻铃握着狼毫,清隽秀雅的字缓缓出现在宣纸上: 至吾父,枯枝亦可铮铮。 只一句话,寻铃嘱咐道:“送往九羽阁。” 1.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出自《诗经·大雅·烝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伪君子 第5章 新婚夜 京城大雪飘零,皑皑白雪,四皇子府内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晨迎昏行,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凤冠霞帔,十里红妆。萧靖安在与贺如玉拜堂时如是想的,这是她能够给予的全部,再多的,她也是身不由己。 她的夫人红纱蒙面,看不清喜怒,在拜完堂后被自己带来的陪嫁丫鬟青衣引去了新房,萧靖安则是留在宴会厅,一刻不停地招待宾客。 大皇子萧靖远身着淡蓝色锦袍,剑眉星目,挺鼻薄唇,分明长得极具攻击力,但此刻却面色温润地来敬酒,“四弟,新婚快乐。” 萧靖安侧头,举杯一饮而尽,“多谢皇兄。” “哎!”三皇子萧靖懿大步流星赶来,佯装愤怒,指责道:“怎的不等我一起?” 萧靖安知他并未芥蒂,笑着安抚道,“三皇兄莫生气,佑儿这便自罚三杯。” 他们兄弟几人关系一向很好,许是因为萧靖安从小长得粉雕玉琢,特别讨人欢喜,又是排行最末,所以哥哥们都常常多加照顾她。萧靖安一直也格外看重亲情,三人兄友弟恭,早就成一段佳话。 又寒暄几句,萧靖安准备去招待其他宾客时,萧靖远抬手拍了拍她的肩,顺口感慨着:“四弟啊,不想你竟这么快娶妻。也好,日后不可再向以前一般胡作非为,定要担当起做丈夫的责任,知道吗?” 萧靖懿插嘴道:“皇兄,你也太看轻佑儿了!士别三日,相信民佑肯定会让我们刮目相看的,是吧?” 萧靖安闻言一阵感动,应声附和着,后又作辑,另去一桌桌敬酒了。 一杯紧一杯酒下独,宴会厅内一时间充满了嬉笑贺喜声,其中不乏装模作样者,但尽管权贵朝臣再不喜四皇子顽劣做派,也不过背后取笑两句,敢真正闹在四皇子跟前的却是少见。 谁让这位四皇子的生母,乃是当今慈孝帝最宠爱的淑贵妃呢。 朦胧的雾盈在圆月之下,萧靖安举杯豪饮,抬臂将酒杯倒转,一滴未洒:“皇叔,佑儿干了!”她呵呵笑着,喊道:“禾风,来给我满上!” 萧煜嘉,慈孝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自小与慈孝帝手足情深,被先帝封为肃王爷后一心辅佐哥哥。同时也敢于上谏,慈孝帝有旁人不敢劝点,朝臣们就会心照不宣的去找肃王爷。 肃王爷喜欢小孩,自然对待小辈们也亲厚,他一生只有一个女儿,可以说是宠爱非凡。 禾风端着酒壶,小声劝道,“殿下,您就少喝些吧。” “不!本皇子今天,不醉不归!”萧靖安迷迷糊糊的说,一把夺过酒壶就往嘴里倒。 肃王爷见她已是双颊红晕,眸色迷离,吩咐道,“行了,现下夜已深,将四皇子扶去新房。” 禾风低头应了生好,就一点点搀扶着烂醉如泥的萧靖安离开,一手扶臂弯,一手又轻轻拍着她的背。 雾气渐渐地散开,露出了皎洁的月,墙头簪满红花,门前满贴囍字,唯有新郎官一身酒气的来。她走路东倒西歪,禾风也扶的摇摇晃晃,到了庭院前,禾风说:“殿下,到地方了。” 萧靖安颔首,一改方才不省人事的模样,目光澄明,摆手吩咐道,“去南室。” 南室是府内书房,禾风诧异后便明白他家殿下的意思,在萧靖安后头跟着。 萧靖安想到很明白,原就是桩乱点鸳鸯谱,逃过去也就罢,只是还不等她离去,新房的门扉便被敞开。 抬眼望去,她的新婚夫人站在门后,身形略伟岸,头上的红纱遮住了面,尖尖的嗓音透着一股别扭:“夫君,夜里寒,要去哪?” 萧靖安不知为何,从这短短的一句关怀中品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威胁之意。 是错觉吧? 听闻贺御史的女儿最循规蹈矩,眼里容不得一点沙,萧靖安又恢复满脸醉态,讪笑一声道:“哈哈,回新房,夜里认不得东南西北。” 禾风对于自家殿下的演技简直叹为观止,暗自比了个赞后溜之大吉。 “夫君醉了?”贺如珩掐着嗓音走出来,充满关切道,“让妾来扶夫君回房。” 萧靖安躲避不及,被一双冰凉的手搀住,她微微一愣,也默许了。 看来传言并不可盲信,若这贺如玉当真眼里容不得一点沙,还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要寻死腻活一般,哪会有现在这般的温柔小意呢? 待进了屋,贺如玉便又坐回了黄花梨造的架子床上,四周围满云蛟纹,桌案上摆了合卺酒,萧靖安一手握着玉如意,一手绞紧了袖,缓缓踱步去榻前。 活脱脱一步并两步的移动,直到新娘略带疑惑地催促,“夫君?”她才至了跟前。 “贺姑娘。”萧靖安轻声唤了一句,贺如珩脸不红心不跳地回,“妾在。” 红烛火下,珠帘摇曳,玉如意挑红纱的手都在轻抖,待用力挑去一旁。萧靖安先见到的是新娘交叠缠绕的秀发,而后是如远山淡影的眉,独独那一双眼极为熟悉。 是在哪里见过吗?她思索被骤然间打断,贺如珩眉眼弯弯,轻声提醒:“夫君,该喝合卺酒了。” 萧靖安本就对他心中有愧,一下忘了刚刚所想,去桌案上倒了两杯酒,自己一饮而尽后才递上另一杯道,“没那些个规矩,喝吧。” 贺如珩:? 索性他本来就对喝交杯酒没什么兴趣,更何况还是一介男子,萧靖安这样也正好,省得自己日后想起还犯恶心! 贺如珩接过后细细抿着,许是受不了酒的辛辣,轻咳了两声。 萧靖安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美人闭目,低头垂泪,连眼眶都泛红。她有些不解,仅仅是不喝交杯酒就让贺如玉感到如此屈辱,竟生生气出了泪来。 也罢,到底是养在深闺之中,或许从小被教习的理念便是如此。 萧靖安一路从思考着婚后该给她请个教习先生,务必让贺如玉改掉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思想到摒弃自己的老丈人不愧为在外弹劾自己风流,在家又强迫女儿安分的老古董时,被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一长串卷纸惊住了。 分明刚刚还哭的泪花盈盈的少女,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整卷纸,萧靖安一点点慢慢卷开,只见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四个大字:婚前约定。 笔锋锋利,密密麻麻挤在宣纸上,床榻上新娘依旧笑眼盈盈,温声细语:“夫君,你仔细看看,若有看不明白的妾来给您解释。” 萧靖安牙都要咬碎,冷笑两声便从第一条看起: 1.未经双方共同允许,不可圆房。 2.如需纳妾,需要由皇子妃亲自掌眼,不可先斩后奏。 3.继成婚起,夫方不得再踏足烟花地。 ...... 100.双方井水不犯河水,婚姻只为应付外界。 她一条条扫过去,红烛都被吹灭了两根才结束,如果说其中几条对她而言是意外之喜,那么剩下的简直就是不平等条约! 偏偏贺如珩还问:“怎么了吗?夫君可是有不满的地方?” 萧靖安忍了又忍,终究是没忍住,质疑道:“第六十二条,自成婚起,夫方需得勤勉用功,不可轻易懈怠是为什么?” 贺如珩:“夫妻乃是一体,况且按照祖制,未满十五的皇子成婚后也可入朝,届时夫君若依旧如以前一般让人抓了把柄,就并非淑贵妃三言两语可以化解了。” 自己入朝后再被弹劾便不算家事而是朝政,萧靖安微微一愣,未料想贺如玉竟提前为自己思虑至此,她点头,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那第八十八条,夫方不得私自跟踪、调查皇子妃行踪和第八十九条,夫方不得隐瞒路程,需时时报备又凭什么?这不是自相矛盾?” 萧靖安发现这贺如玉人虽柔弱,却实在蛮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贺如珩:“妾身不过为一介女流之辈,左右去的地方不过是些赏花宴,周岁宴,净是夫人小姐在,若是让外人知晓夫君还需派人跟踪调查,岂不是徒增笑话?而夫君顶天立地,志满山河,保不齐常常不归家,可怜妾想知晓你的行程,也不过是为了在你去时妥帖好包袱,归时洗手作羹汤罢了。” 萧靖安狐疑地盯着人看,贺如珩则一脸诚恳,唇红齿白的小白兔模样,怎么都不像会骗人的样子,看了两秒,旋即她败下阵来,妥协道:“行,怎么说你都有理!” 总而言之,在贺如珩的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下,萧靖安握着狼毫,大笔一挥在协议上签完了自己的名字。 —— 红烛熄于夜色,床帐顺着月洞门被一双手轻轻拉开,贺如珩露出双眼巡视一圈,月光下,萧靖安宿在贵妃榻上,已然入眠。 他小心拨开珠帘,蹑手蹑脚走至窗前,那儿不知何时多有一张字条,贺如珩打开看了一眼,便又安心地回去歇下。 黑夜中,萧靖安缓缓睁开了眼。 第6章 灾情 翌日,昨夜新雪夹清露,檐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积雪,美如画卷。禾风在门外低声催促着,“殿下,今日是您正式入朝的大日子,可不敢迟了!” 萧靖安看着掩住的金丝床帷,轻声回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小碧台候着。对了,皇子妃今日要进宫拜见帝后,需得准备妥善,不可怠慢。” 禾风对着紧闭的木门一躬身,便就速速吩咐下去。 轻薄的里衣试图抵抗清晨的寒气,它的主人却仿佛浑然感受不到冷意,静静坐靠着梨花椅。顺着萧靖安目光望去,桌案上,赫然摆放着一把浸着血的匕首和一块叠的整整齐齐的手帕。 小碧台内,萧靖安先由贴身侍女春露伺候着换上了浓紫色朝服,待更换完衣裳,禾风就在旁眼疾手快地送来茶水痰盂供他漱口。 这般紧赶慢赶,萧靖安依旧来不及用过早膳,只匆匆洗了把脸就出发。 车轱辘碾过厚雪,马车行驶在长街上,现在刚刚寅时,从四皇子府至东华门需要二刻时间,到了东华门,无论官员或皇子皆需要下马车步行至金銮殿,又要费半柱香时间。 萧靖安往常上太学只需要卯时起,现在整整提早了一个时辰,几乎是在踏上马车的一瞬间就卧倒在软榻上。禾风早有准备地拎了早膳盒,低声劝道:“四殿下,奴带了白玉糕,您多少用些吧。” 白玉糕软糯香甜,是四皇子最爱的糕点,只是现在困意侵袭着脑海,任谁来了也不好使。 萧靖安眼都没睁,只微微张嘴,禾风见缝插针将白玉糕掰碎,顺着那一点缝隙塞进去,四皇子便慢慢嚼着,春露在一旁打着配合,听见四皇子哼唧声就递上茶碗。两人你来我往的投喂,总算在到达东华门前喂下去两片。 马车停在东侧门门口便不可再进,下了马车,禾风依依不舍地将四皇子大氅解开,抱怨道:“这么冷的天,就让穿个朝服,殿下如何能受得?”他说着又从匣子里拿出个汤婆子,“殿下放心,这个小巧玲珑,藏在袖子中是任谁也发现不了!” 春露猛地敲了一下禾风头说,“傻子!殿下上朝需得手持朝笏,哪还有手去暖它?” 萧靖安无奈摇了摇头,已清醒过来,几人说话间,后头又驶来一辆马车。从上面走下来一位身穿藏蓝色官袍的官员,萧靖安抬眼去看,发现这官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御史台大夫贺中道——她的岳丈。 萧靖安微微一愣,正打算上前客套一番,贺中道已经一挥袖袍,没施舍她半分眼神,扭头走进了东华门,那姿态好似在说:莫挨老子! 萧靖安:? 萧靖安抬起的步子在半空中生硬地扭了个方向,后方突然传来一道温润声:“四弟。”她回头看,是萧靖远。 “皇兄。”萧靖安微微颔首,在原地等着他来。 两人并肩而行,萧靖远问,“方才走在前面的,可是贺御史?” 萧靖安苦笑一声道,“正是。” 萧靖远见她这副模样,劝慰道,“四弟不必介怀,今日是你第一日入朝,只管打起精神来。” “多谢皇兄。” —— 椒房殿。 殿内,贺如珩双膝跪地,额间俯手背,声音娇弱却响亮:“臣妾参见皇后娘娘。” 华丽的凤冠以点翠相嵌宝石,正红色的檀衣凭金丝相绣,岁月一向凉薄,在帝后的芙蓉面上添了几道皱纹,却意外地更显雍容华贵。 大皇妃坐在帝后左侧,捂帕轻笑,“许久不见,母后又年轻几分,更加光彩照人。” “是吗?”苏皇后一勾唇道,“本宫早被岁月蹉跎半生,哪儿比得上你们少女的朝气蓬勃?就你嘴贫。” “怜儿不敢欺瞒,”大皇妃说:“母后凤仪万千,旁人不过萤火之光,又如何敢与明月争辉。” 三皇妃端坐于苏皇后右侧,细细抿了一口碧螺春,才悠悠道,“母后身为一国之母,无论是臣妾与姐姐,亦或者四妹妹皆不敢比拟。” 苏皇后这才神情自若,望向堂前跪地的丽人,疑惑道,“快快平身,地上寒凉,四皇妃怎的一直跪着?不知道还以为本宫苛责于你。” “妾谢皇后娘娘体贴。”贺如珩说,“跪得不过是臣妾的心悦诚服之心。” 苏皇后满意颔首,在一侧侍奉的秦嬷嬷便从屏风后提来一壶热腾腾的茶水,白色水汽丝丝从缝隙钻出。 贺如珩低着眉上前,从宫女举着的托盘上双手抬起茶碗。 “咳咳……”三皇子妃捂着帕子突然咳嗽几声,侍女浅素忙斟好茶递上,三皇子妃接过喝下后,低声道:“浓茶消瘦,烫茶伤人。”她一抬眸,关怀道,“秦嬷嬷,这茶水太沸,万不可烫着了母后。” “新人奉新茶,水滚茶靓,这茶愈沸,四妹妹日后才能愈好呢!”大皇妃笑眯眯说,“想必母后不会介怀。” 苏皇后依旧端坐,却已在不言之中。 贺如珩跪地奉着茶杯,双臂与额平齐,秦嬷嬷便提着茶壶,茶香醇厚,顺着壶嘴涌入青釉茶杯。 “臣妾请母后殿下用茶。” 滚烫茶水顺着杯沿流至指尖,贺如珩的仪态从容,不卑不亢,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苏皇后居高临下地睥睨,语气傲慢:“入了皇家就不比在闺阁,贺氏,你需得在家专心侍奉好夫君,打理好内宅。便是像从前待家的陋习,皆要全数改正,不可马虎,知道么?” 外界疯传贺如玉的各类消息,说好听些是最循规蹈矩,眼里容不下一粒沙;说难听些,便是读过几本四书五经心思便野了,半点不像名门闺秀。 “有何陋习?”贺如珩问。 苏皇后诧异地望去,只见原先还恭敬有加的儿媳现下竟然敢如此质问自己。 贺如珩又追问了一遍:“臣妾不明白,臣妾深居闺阁,究竟有何陋习?” 他的手掌通红了大半,目光幽深狠厉,惊的苏皇后都下意识闭了口。 反应过来后苏皇后旋即冷笑一声,“不明白,就跪到想明白为止。” 秦嬷嬷会意,沏茶的手一刻不停。贺如珩面不改色,“啪嗒”一声,青釉茶杯摔地,四分五裂。 “放肆!”大皇妃站起身,流珠叮当响,她责备道:“自古儿媳给婆婆奉茶天经地义,四皇妃摔杯,难不成是对圣上的旨意有所不瞒?” “姐姐言重了,茶水滚烫,四妹久奉待凉也是好心。”三皇妃说,“只是**凡胎,难免承不住母后的鸾姿凤态,这才好心办了坏事。” 苏皇后面色不虞,气氛凝固之际,贺如珩轻声道:“三皇妃,妾为家中长女,并不知何时多了个姐姐。” “三妹如此上赶着与人亲热,却不想人家清高自傲,并不领情。”大皇妃本就对于三皇妃一而再再而三的向贺如玉示好有所芥蒂,现下看她反而被嫌弃,品了笑话,所有不满也像烟一样散了去。 庭院又飘起了小雪,有几粒不长眼的飞入椒房殿内,苏皇后抚了抚眉道,“本宫有些乏了,三皇妃不敬本宫事小,可若是对陛下的圣旨有异议,那才叫大事。但本宫念你年幼,许是屋内笼火烧得太旺,便赐你去院中跪至黄昏,清醒清醒。” —— 金銮殿上,昨日才是四皇子大婚日,朝中却没有沾染一点喜气。 慈孝帝眸色一凛,手中紧握着柳州知县上报来的奏折,眉毛紧紧蹙起,“去载十一月才拨的十万两白银,如今不过区区两月,这柳举銘竟敢和朕说花完了?好,好得很啊!银子没了也就罢,灾情却一刻没有缓解,哼,朕瞧他这是乌纱帽戴太舒坦了!” 往常一旦触及柳州旱灾这事,朝中官员都十分默契地低着头,少有敢直面圣颜者。萧靖安初入朝堂,方才在来的路上就听萧靖远的叮嘱,现下她头低的比谁都快,不求立功,只求无过的渡过这段人人自危的时期。 柳州旱灾这事萧靖安去岁在太学时就听何博士讲述过,她开始只以为于前几年黄州、禾城闹过的饥荒别无二致,却不想这次的柳州迟迟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到如今无人敢插手的情况。 “再拨粮十万石,白银五万两。”良久,慈孝帝叹息一声。 户部尚书温彦平一袭正红色圆领袍,长翅帽随着他上前一步俯身的动作塌了下去,“臣禀陛下,柳州灾祸宛若无底洞一般,灾起至今,户部已大大小小拨去五十万两白银做赈灾,若是再往下填,到时候只怕是要动用军需了。” 慈孝帝神色淡淡,望着户部尚书,反问道,“如此说来,温爱卿是有更好的主意了?” 温彦平:“禀陛下,此次旱灾能持续如此之久,拨银赈灾只是治标不治本,臣以为,还是得从源头出发去解决。” “那依卿之间,源头于何处,又该如何解决?” 温彦平便又站了回去道,“陛下英明。” 定下了要拨粮,谁去送粮又是一大难题。这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干的漂亮是一回事,但要知前面因着赈灾不当慈孝帝已经砍了整整三个宣抚使脑袋,少有人再愿意当这个出头鸟。 “陛下,四皇子今日第一次入朝,微臣见他眸光黯淡,神色悲切,低眉迟迟不发一言,想必是为柳州灾情悲痛默哀,心中定已有思量。” 萧靖安:? 我吗? 萧靖安虽然站在第一排,但找准自己定位的她早就立志化身隐形人,保持着不点评不站队不拉踩的安全度日原则。 现下突然被点名,萧靖安愤怒地偏头寻找,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为老不尊的朝臣,要把问题丢给一个因风流纨绔被弹劾赐婚的皇子来解决! 第7章 性顽劣 巡视一圈,萧靖安总算找到目标。 只见文渊阁大学士胡子已经花白,手中朝笏举得笔直,目光清澈,身子正的毫无一丝自己正在欺负小辈的觉悟,萧靖安眯了眯眼。 慈孝帝就似才记起这一回事,目光落在站在第一排最右侧,双翅帽一点一点乱晃的自家小儿子身上,眼眸微闪,点道:“民佑,你不必担心其他,只管畅所欲言。” 贺中道很不屑地笑了一声,德安公公则有些忧虑地看着四皇子。 萧靖安咬了咬牙,心想她当看在季云锦的面子上忍了,上前一步道:“禀父皇,儿臣私以为柳州常年干旱,收成不足,此次的灾情并非偶然。” 此话一出,朝中窃窃私语声不断,萧靖安继续道:“其一,柳州地处高陆,路陡而山高,水不易运,全凭天意,雨季一旦延后错失农作物播种期,来年的收成就会一降再降,从而形成恶性循环; 其二,柳州作为第二战略要领,边域卢城时常从此地调民丁入伍,律法上却没有相应的减免税收政策,这就导致了柳州多是老弱妇残,平日维持生活已是艰辛勉强。两相结合,此次天灾面前,大规模爆发不过是必然之事。” 萧靖安话音刚落,德安公公紧握拂尘的手松了些,原先一直悬起的心总算放下,而站在殿堂左一侧的贺中道却略带诧异,方才的轻视全数消散。 至少在此事上,四皇子还算得上靠谱。 大理寺卿闻言膝盖一软,直直跪于长殿之上,俯首谢罪:“自柳州灾情爆发之日,微臣夜夜不能寐,却不想竟是因微臣失职,没能及时监察律法缺失才招惹此祸端。 ” 大理寺卿位列九卿,直接与文渊阁一起参与律法决策,并且需得监督各州县官员,权力之大,失衡至此。 此事说大不大,要放平常不过就是治个监察不当的小罪,但—— 局势瞬息万变,一切发生都极其突然,萧靖安呆愣的还未反应唐昭钰少卿为何要跪,慈孝帝就已经降下判决:“大理寺卿唐昭钰玩忽职守,革职查办,调查期间内无召不得出。” —— 下了早朝,萧靖安与两位皇兄告别后,正打着哈欠要回府补觉。她还未有个正经职务,只需每日来点个卯就算结束。 “四殿下,四殿下留步!”身后传来了一道和蔼的声音,萧靖安回首,德安公公一手拎着汤婆子,一手挥着拂尘走来道,“陛下有请。” 萧靖安一时间摸不着头脑,衣袖中已经被系上了汤婆子,顿觉温暖一片,德安公公笑眯眯道,“老奴方才在金銮殿内见殿下时时搓手打颤,猜想应该是天冷还没适应,这汤婆子要比其他的小巧轻便,是可以直接系在朝服里面的。天气冷了,朝中许多大臣都会使用。” 萧靖安眼睛一亮,冻僵的身子渐渐回暖,这才小声询问道,“多谢公公,只是父皇日理万机,这下无端召见儿臣,公公可知道是事出何因吗?” 德安公公笑容不减地回:“四殿下去了便知。” 瞧在德安老狐狸这估摸着是打听不出什么消息,萧靖安索性微微颔首道,“那就有劳公公带路了。” 一路走至内文渊阁,穿过办公区域,德安停在了挂着“怜光居”牌匾的门前,他一躬身道:“四殿下请,陛下与季学士正在里面。” 甫一进殿,四皇子的目光就落在窗摆下的一盆用翡翠雕刻的玉长方盆桂花盆景旁,季文公就站在那,萧靖安有些愤愤地想,一把年纪也不消停! 她视线再一偏,就见到慈孝帝正襟危坐于案前,萧靖安作辑道:“儿臣拜见父皇,见过季大人。” 季文公微微颔首,慈孝帝道:“民佑平身。” 上位者的视线直白通透,不加一点掩饰,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萧靖安只觉得这身朝服穿在她身上浑身刺挠。 慈孝帝一招手说:“民佑,过来坐。” 怜光居是季文公办公的内室,现下成了圣人对她的会话厅,萧靖安眨了眨眼,大摇大摆地坐下问:“不知父皇让儿臣来此所为何事。” 从前慈孝帝也常召见四皇子,不过都是于太和殿,两人简单话些父子间的家常。今日却是在文渊阁内,萧靖安不会认为这样大费周折只是为了问她冷不冷,习不习惯。 慈孝帝倒是并不意外四皇子的直白,她被淑贵妃教导的一向如此。所以面对萧靖安,慈孝帝也不打算打什么弯弯绕绕的谜语,而是将奏折摊开推去。 萧靖安已经将头低的不能再低,就怕圣人误以为她在乱看,却不想奏折直直映入眼帘。她惊的眼睛一闭,以臂捂腹躬身道,“父皇,儿臣突发恶疾,腹痛难忍……” 耳旁泄出了一声轻笑,在一旁的季文公像是早有预料,语气不屑,阴阳怪气说,“微臣倒是另有见解。四皇子却是突发恶疾不假,不过恶疾在心,并不于腹。若是请了太医来,只管让他切勿诊错了地!” 慈孝帝未语,面色冷了下来,季文公又道:“陛下,臣早就与您说过,四皇子性顽劣,质难琢,如今看来,是您期望太盛了。” “文公,不必说了。自去年九月起,柳州天灾**不断,现下如果朕说,百姓需要你。”慈孝帝顿了顿,“民佑,只需要你去下柳州送粮,只一件事,其他所有你都不必担心,朕自会安排妥当。” 慈孝帝面色凝重,萧靖安却不敢答应,她眸色慌乱,猛地摇摇头,一副扶不上墙的纨绔模样:“父皇,儿臣、儿臣只善游山玩水,若是要去游京城儿臣自当仁不让……但,事关黎民百姓,儿不敢担其大任!” —— 四皇子府。 岁月匆匆地偷走了许多青涩回忆,独留萧靖安跌坐在南室,脑海中回想着全是父皇那充满失望的目光。 她再饮下一杯,耳边就又浮现一句:你幼时说要匡扶正义,只有朕替你记得。 我忘记了吗。 柳州,柳州。那里的百姓,正处在人间炼狱。 萧靖安攥紧了衣角,浓紫色的朝服皱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她如何会不明白,如果不是父皇实在无人可用,才会这样的恳求自己。 但是她不能去。 外人只以为她风流,嘲笑她常常流连花乃凡庸之辈,不配为帝四子,却不知她亦有她的不可为。 “春露、春露!再去拿酒来!”萧靖安趴倒在地砖上,左颊紧紧贴着一本敞开来的画本子。 从前她无所事事时最爱让自己沉浸其中,话本里面的角儿无关大小,都有自己的文人风骨,她看着看着,就也总能梦见自己有朝一日能够叱咤风云,为天下人争得河清海晏。 可惜话本里的故事都是假的,落魄书生并未娶糟糠妻,他趋炎附势,抛妻弃子;四皇子也并非四皇子,她无端沉浸在自己的优柔寡断之中,眼盲心瞎,视世间疾苦为不见。 庭院里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随后木门被轻轻推开,青衣跟在后边焦急地喊道:“四殿下,您在里面吗?” 春露走了进来,环视一圈没见到人,疑惑地说,“奇也怪也,四殿下方才还唤我去倒酒呢,这下人就没影了。” “你们殿下这是怎么了?”青衣看着南室堆满的酒壶,有些诧异地询问:“一下喝这么多,你们怎么不拦着点!” 她有些着急,现下都快日落,宫中一点消息都没传出来,若是四皇子喝醉了,那还有谁能进宫找她家少公子。 “殿下从宫里回来便这样了。”春露看出了青衣的焦急,露出了个神秘的微笑,“别担心,若是由着殿下自己这样作践自己,词安嬷嬷不得削死我?我早就命人将白酒兑满了蜂蜜水,饮下去只有淡淡的酒气与蜂蜜的香甜,并不会醉人。” 青衣:“你不怕被你家殿下发现?” “堵不如疏,殿下她只是缺个发泄口,况且酒不醉人人自醉,等情绪上头了,谁又分得清是因何而醉呢?”春露十分自信道,“百试百灵,殿下从未发现过!” 一直喝假酒并且还信誓旦旦认为自己千杯不醉的萧靖安:? 她烦躁地揉了揉眼,不瞒地咳嗽两声。 春露被细微的咳嗽声吸引了注意,一步步寻去,才发现萧靖安整个人蜷缩在门后。 “殿下,地上寒凉,您仔细招了风寒啊!”春露一下也顾不得刚刚嘴漏说出去的事,当即三步并两步地跑去将人从地上扶起。 不等她再关心几句,萧靖安轻轻拍了拍春露的手安抚,转头说:“青衣,你讲。” 青衣这下才如蒙大赦,一口气讲道:“禀四殿下,我家姑娘自辰时进宫觐见皇后与贵妃,一直到此时都还未出宫,奴担心出了什么意外,这才匆忙来寻殿下。” 四皇子思索片刻,她母妃并不会无故留人,那么,生出事端的便是苏皇后。 萧靖安吩咐道:“春露,速速去备马。” —— 西华门。 剑七坐在马车上不断向宫门里望。 这都快日落了,他家少公子怎得还未出来? 第8章 连累 寒雪飘在空中,日向西南,冷风一刻未停歇。 贺如珩在进椒房殿前就褪去大氅,现下只剩一身素色常服护体,檐下有担忧的宫女问,“这冰天雪地,要是四皇妃跪出个好歹来,四皇子那如何交代?” 秦嬷嬷则悠闲的坐在一张椅子上,闻言眼都没抬:“晴儿,你怕什么?皇后亲自下的凤谕,别说是四皇子,就是淑贵妃来了也不敢造次。” 晴儿于是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雪地上,贺如珩身子晃了晃,那小宫女的心也就跟着提了起来。 今日本就上演着是一出儿媳妇见婆婆的戏码,现下儿媳妇吃了个下马威,苏皇后自然也早早地去歇息,她与秦嬷嬷奉命来监督四皇妃罚跪至日落黄昏之后。 现下是冬季,天也黑的快,晴儿早就提出过时间到了,可这秦嬷嬷抬头看了看天,挑着理道,“娘娘说是跪至黄昏,现下天虽昏黄,可薄雾未现,如何称得上是黄昏?” 薄雾一直未现,大雪一刻未停,等到萧靖安找来时宫里已经点上了灯,椒房殿的太监在后头追着,直喊道,“四殿下,四殿下停下!您不能进去啊!您容小的去通报一声呢?” 可说归说,一群公公侍卫到底没敢真的拦下,也就任由她这样强闯进去。 严冬朔风急,满天的雪花已经洋洋洒洒地画下了一副红墙白瓦图,萧靖安此刻却没有半点心情去赏。 庭院里,宫女太监已齐刷刷跪了一地,椒房殿前,她的皇子妃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眉间都落上了皎白。 愤怒涌上心头,萧靖安大步流星地走去,一把打横抱起跪着的人。贺如珩在她怀中微微侧头,一双眼睛通红,眼尾雾蒙蒙一片,好似全天下所有的悲伤都汇集于此。 “夫君,是你来了吗?”贺如珩声若蚊蝇,极小,极缓,像羽毛一样,却能够轻轻地钻入萧靖安的耳中。 “椒房殿是谁都能强闯的地方吗?”在檐下坐着的秦嬷嬷站起了身,看着愤怒的四皇子并未害怕,先是指着跪地上的侍卫质询,而后才将目光转向萧靖安,一字一句道:“四殿下,已经入朝的皇子强闯椒房殿,你是想造反吗?” 萧靖安先是轻轻拍着怀中人的后背做安抚,而后将庭院内的人一一扫视过去,冷笑连连:“那你就当好你的狗,去禀明圣人。”她还要说,贺如珩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晴儿不知何时膝行至她身后,小声提醒道,“禀四殿下,皇子妃他自晨时便跪着了,现下已足足三个时辰,耽误不得......” 萧靖安咬了咬牙,狠狠瞪了秦嬷嬷一眼,“告诉苏毓霜,此事没完!” —— 同一时间,御史台。 “老贺,你这贤婿今日在朝堂上风光着呢!”御史左中丞一手提笔,一手抚册,墨水都顺着毛尖滴下两滴,满脸写着:快说内幕。 贺中道身形如松,目光专注地纂写着弹劾折子,徐谏树见他没反应,一撂狼毫上前来看,嘟囔着:“如此专心,让老夫看看百官之中谁又要遭殃了?” 专心致志写弹劾折的人并未遮掩,徐谏树低眉,明目张胆的偷看:“臣奉纠察百官之责,现今关于四皇子金銮殿上御前失仪,摇头摆尾之事......” 徐谏树一下噤声,反倒贺中道好脾气问:“怎得不继续念了?” “念什么?”徐谏树背手转身,对于刚刚偷见到的皇家密心闭口不言,“哈哈,你且忙着,老夫见今日风和日丽,空气清新,我出去散散步。” 双燕窗被一阵狂风吹开,窗外黑漆漆一片,还夹杂了几粒雪花飘至徐谏树颊上。 今夜无星,烛火微晃,突地电闪雷鸣,徐谏树转身去看,贺中道半个身子隐入黑夜,神色可怖。 “鬼,鬼啊——”只见弹劾无数朝臣,在金銮殿叱咤方权的御史左中丞此刻大吼一声,他吼完,眼睛一闭,又畏畏缩缩地跑去拽贺中道的袖袍:“巫神在上,求您放过贺兄吧,他一生为国为民,从不干违法乱纪的事,他他他为了大景连女儿都上供了啊!” 徐谏树胡乱地将眼泪鼻涕抹在袖袍上,贺中道眸色沉重,一把将人推开,冷声道,“巫神?圣人禁巫道,怪力乱神之说亦消散数载,我只知近日民间又隐隐有复苏之势,可......”他顿了顿,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子逐,怎么连你也被混淆!” 徐谏树愣愣地听着,这才反应过来,“老贺,你没被夺舍?” “啪嗒”一声,书册猛地敲上徐谏树额头,贺中道面沉如水,语调森冷,“说,怎么回事。” “我见过巫神。”徐谏树长舒一口气,这才悠悠道来,“在易安,都督衙奉命追查燕知州下落,我也在旁协助查办。” 一月前,易安知州府。 露浓霜重,残月当空,他们奉命来此调查燕知州贪污受贿,草菅人命之事。可燕知州早早跑路,金银细软不知藏于何处。 “赵大人,徐大人。”都督衙的兵卫一作辑说:“有下落了。” 一行人匆匆地行至后山,顿觉四周气息骤冷,有兵卫道,“方才风还极大的……禀大人,我们在后山的一个洞穴口发现了燕知州的随身玉佩,洞穴外土壤上还有被遮盖的脚印。” 赵启眉眼锐利锋芒,唇瓣轻薄,鼻间有一颗黑痣,他不辨喜怒,问:“脚印被尘土遮盖,你们是如何查找?” “是风吹开的飞沙。”兵卫听着寂静的后山,此刻一点风动的沙沙声都未响,硬着头皮道:“方才兵卫队的人来至这儿,突然就卷起了一阵邪风,阴凉刺骨。风很大,吹得沙土又乱飞,害的我们睁不开眼,不得不聚到一起互相搀扶,等风停后,脚印便出现了。” 赵都督静默几息,冷声下令:“进去搜查。” 徐谏树一直跟在赵启旁边,轻声道,“本官以为,这件事有蹊跷。” 旁边的人并未分给他眼神,径直走入洞穴。 一番搜查,最终于洞府的深处追捕到了燕知州,他一身官袍已经沾满灰尘,蓬头垢面,身上有几道刮伤已经凝固结痂。 找到时,人已经神志不清,口中疯言疯语不断:“巫神,巫神大人……完成了……救救下官!不,巫神大人……鬼,巫神,鬼啊!” 突然地,兵卫手中举着的火把全数熄灭,洞穴内刹那间一片漆黑,阴风阵阵,哭声传响。 “保护犯人!”赵启猛地喊道,“谁在装神弄鬼?” 然待他靠近时,燕知州已经没了动静。 火把的光再一次点亮了洞穴,赵启面色凝重地把着燕知州脉搏,语气饱含怒火,“没气了,带回衙府。” 赵启下令将燕知州的死因彻查到底,但人死案结,本该没徐谏树的事了,在这位御史左中丞准备风光回京的路上,却发生了一件蹊跷事。 “你是说,你在路途中,又看见了这位燕知州?”贺中道并不信鬼神之说,“简直荒谬至极,人死不能复生,况且是赵都督亲手把的脉搏,不会有错。” 徐谏树一副早有预料的模样看着他,叹了口气道:“这就是我一直未与你提起的原因,老贺,你知道我的,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会害怕至此。” 贺中道并不是质疑徐子逐在欺瞒他,而是思索繁多。 今日巫术之道在民间就有复发之势,直觉告诉他这两件事是同一个人在搞鬼。 但是,究竟是谁在那装神弄鬼,目的又是为何呢? —— 四皇子府,金玉小居。 “四殿下无需太过担心。”程太医把过脉,又在会诊薄中记录几笔,“四皇妃只是因天气寒凉,又在雪中跪太久,身子骨经不住,这才昏迷过去。等微臣开几幅去寒的药方,再修养几日,想必就能够痊愈。” “只是?”萧靖安攥紧了衣袖,松开后摆手:“你下去吧。” 禾风送走了太医,床榻旁,青衣端来了水盆与毛巾要替贺如珩擦洗。 “青衣。”萧靖安抬手,淡淡道,“我来吧。” “不敢劳烦殿下……”青衣还未说完,萧靖安已经从案台上拿起毛巾,自顾自放入盆中浸湿,一回头道,“你今日也累了,早些下去歇息吧。” 青衣担忧地看了床上昏迷的人一眼,狠心福了福身:“是,殿下。” 门扉一开一合,金玉小居里静的出奇,只剩下毛巾轻轻擦拭皮肤的声音。 “你唤我夫君,我却连累你至此。”萧靖安自觉有些好笑,毛巾轻柔地覆在贺如珩左掌,“就像我幼时说要救天下万民,现在却只能蜗居于四皇子府。” 萧靖安笑完后,便只剩无尽的悲哀。 她将回忆搜肠刮肚,将封尘在幼时不愿提及的往事,一点点说给榻上又一位因她受累的“女子”。 “我七岁那年,母妃生了一场大病,芳华殿太医如流水一般的来,可无一列外,具是摇着头地走,父皇寻尽天下名医,全都束手无策。可就这么一桩难医的病,苏毓霜有办法医。”萧靖安随意坐在地,背靠着床,曲着膝,艰难地说出,“原来是我连累了母妃,她受这一场大罪,不过是因我在太学的学考中,赢过了大皇兄。后来……” 后来淑贵妃的病痊愈了,她也开始醉心玩乐,不再专心于学业。 这样也很好,萧靖安想,只需要牺牲她一人,换来皇家的阖家欢乐,兄友弟恭,可今日苏皇后却刁难她的皇子妃至此。 风雪无情,她的皇子妃在雪地上跪了足足三个时辰,只为了皇后的一盏茶碗。 萧靖安擦洗完了四肢,忽地想到什么,正准备掀开贺如珩衣裳的手顿住。 婚前约定,第四十九条,夫方不得在皇子妃昏迷期间动手动脚。 ……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萧靖安眼睛一闭,将毛巾放好起身出门。 床榻上,贺如珩攥紧的手缓缓松开。 第9章 探病 今日朝中流传着一道流言,说是当今苏皇后恶毒跋扈,容忍不下一位皇子妃,竟在其奉茶当日罚她在冰天雪地长跪三个时辰,硬生生跪昏厥过去。 佛烟将这座慈悲堂堵满了圣光,苏毓霜跪拜在蒲团之上,虔诚地诵经,木门被由外强行推开,秦嬷嬷无可奈何的声音代替经文传响于此,“大殿下,娘娘慈悲,在青莲殿诵经为柳州百姓祈福,您不能进去啊,这是对佛祖的不敬!” “慈悲,母后一向慈悲为怀,怎得不怜惜怜惜眼前人?”萧靖远并未理睬秦嬷嬷,长靴踏进,一作辑道:“儿臣见过母后。” 透过虚合的指缝间,苏毓霜诵完最后一字,再虔诚的一拜,才缓缓站起身道:“远儿,这是怎么了,什么事这么焦灼,一刻都等不了么?” 萧靖远看着桌案上铺满抄写完的经文,以及佛祖前未熄的三炷香放软了语气:“母后对待百姓之赤城儿臣知晓,只是母后,昨日让皇弟妹在庭外跪上三个时辰着实是不妥。皇弟妹身子骨经不住,连累四弟一时气急攻心,就连今日早朝也称病在家了。” 青莲殿寂静了一瞬。 “三个时辰?”苏毓霜有些诧异,偏头问:“秦嬷嬷,可有这回事。” 秦嬷嬷膝盖一软,一下跪地回禀:“确有其事,奴婢不敢欺瞒。但是大殿下,这实在事出有因啊,四皇妃昨日奉茶时许是对婚事不满,竟当场将娘娘最为喜爱的茶杯摔碎,娘娘念其年幼,想着替四皇妃遮掩过去,未禀圣人,单单只是罚她跪至黄昏而已。” 萧靖远:“只是一个茶杯,却叫一个弱女子在冰天雪地跪三个时辰,一件厚衣裳没给?” “大殿下有所不知,这并非娘娘本意。”秦嬷嬷抬头偷觑苏皇后一眼,才下定决心道:“四皇妃是先去的芳华殿,才来的椒房殿,娘娘本就是小惩大诫,罚她在庭外跪时已经午时末了,冬季天黑的快,最迟申时便该黄昏。是那监守的宫女晴儿自作主张,曲解了娘娘的意,只说是天虽昏黄,薄雾未现称不上黄昏,这才害得四皇妃跪至昏厥。” 秦嬷嬷几愈哽咽,朝萧靖远磕头谢罪:“奴婢怕娘娘得知后罪责己身,这才一直有意欺瞒,不敢让娘娘知晓。大皇子,自柳州旱灾以后,娘娘为百姓祈福日日拜佛诵经,不肯食肉,身子骨愈发瘦弱,您就心疼心疼娘娘吧,只当这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 苏毓霜听罢身子轻颤,秦嬷嬷忙从地上爬起去搀扶,萧靖安见此以无话可说,张了张口,只道:“母后,您也别太过自责,就算再为百姓祈福也该以身体为重。儿臣还有公务在身,先行告退。” —— 闲云野鹤游,九天最上乘。 九羽阁内有一修筑楼,名望星,望之魏然起立,其高可比山峰,常有长风迅疾,若白日前往,触手可及玉叶,白鹤皆能与之对话;若夜间前往,会被射杀。 望星楼上有一男子,他身着浅白色素服,半倚在护栏上,面上带着一张黑色面具,面具上刻着羽鹤云纹,与贺如珩之前那张如出一辙,唯一不同是这张面具的云纹是由黄金勾勒,更显华贵。 “主上。”从台阶处走上来一位小童,大约七八来岁,他恭恭敬敬行了个礼道,“有一封小姐的来信,还有京城来报,说是......” 霄允鹤拆开信件的手一顿,训斥道,“有话说话,吞吞吐吐地做什么?” 那小童这才一口气说出来,“京城来报,说是少公子嫁给了四皇子,昨日还被苏皇后刁难,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至今还在昏迷!” 霄允鹤有些诧异,不过也就怔愣一瞬也明白其中关系,笑说:“他那身体素质别说跪三个时辰了,就是三十个时辰也使得,不会有大碍的。倒是黛奚儿,她总算是舍得来慰问慰问我这老头了。” 信件被轻轻拆开,霄允鹤不可谓不欣喜,他盼着这封信可盼了太久,久到白发都长了满头。 信纸没有他想象中的长篇大论,只有极其简短的一句话,却叫霄允鹤颇为感慨: 至吾父,枯枝亦可铮铮。 字体还是自己亲自调教出的小楷,清隽秀雅,透过干掉的墨痕,仿佛能看见写信之人神情的果决。 “黛奚儿。”风声簌簌,霄允鹤望着今夜半挂在空中的一轮残月有些伤怀,小童正准备将望星楼留给这位思念女儿的父亲,却不料霄允鹤突然道:“小梧,别以为能逃了去,布置的功课可做完了?” 小梧顿时心道不好,像溜走的心达到巅峰,迫于淫威还是缓缓转过身,面上笑容明媚:“主上,马上了呢。” 霄允鹤:“呵呵。” 小梧还要求情,判决已经罚下:“未完成的地方翻倍,明日我要检查。” 小童于是就哀嚎地下去了。 —— 四皇子告病假三日,朝中大臣多半不明真相,听信流言,一时间舆情纷纷,有的说四皇子懒惰成性,只怕是起不来床的措辞;也有的说四皇子乃是新婚燕尔,这是她不舍得抛下夫人的借口。 实则不然,萧靖安却是病了,生的正是季文公几日前诊断的心病。 “四殿下,您已经在里边呆了整整三日了,这样不吃不喝下去,身体如何受得住啊!”禾风端着膳盒,在门外啪啪敲着门,可南室里面没传出一点儿动静。 “殿下还是不肯用膳吗?”春露在外边也要哭成了泪人,匆匆走来时眼睛还红通通的,禾风要关心几句,她已摇摇头说:“我无碍,要紧的是殿下,这样下去不行......禾风,你直接破门进去。” “可是......”禾风有些犹豫。 春露红着眼瞪他:“可是什么可是!快点的,殿下怪罪了由我担着!” 禾风并不是畏惧四皇子怪罪,但见春露这副模样,也害怕萧靖安真饿出个好歹,退后几步,正要破门而入时,“啪嗒”一声,门开了。 萧靖安开门后见到的正是这副架势,她有些哭笑不得,除去脸色有些惨白,已神情自若道:“别闹了,布膳吧。” 待在南室的三日内她已想清许多事,既然躲避只能换来更屈辱的责罚,既然苏皇后执意不愿让她做一位闲散皇子,要刁难她的皇子妃至此,那么她再无需忍耐。 萧靖安心中有无限的抱负,不愿再耽误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比起自艾自怜,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首先第一件便是填饱肚子。 禾风呆愣了一下,还保持着预备撞门的姿势,春露上去给了他一个爆栗,先是朝四皇子一福身,再一手拖着禾风一手拎着膳盒将菜肴布好。 萧靖安长时间未进食,膳房准备的极其清淡,只不过一碗菠菜粥和几碟咸菜,被饥饿许久的四皇子三下五除二的吃下。 春露感动的热泪盈眶,还要再吩咐膳房的人多备些粥菜,院里就来了位小厮来报:“禀殿下,大皇子在府外求见。” “那鳖孙还有脸来?”春露第一个坐不住,禾风也直点头。 苏皇后害的他们皇子妃身体至今抱恙,四殿下也跟着倒下,真正需要时不闻不问,等四殿下好容易自己缓过来,这罪魁祸首的儿子倒是来了! “宣去含元殿会客。”萧靖安吃饱喝足,整个精气神也旺了,不同于先前的颓废。 春露不敢耽搁地去办,临走时依旧恨铁不成钢,眉毛都要愁一起去,“我的殿下,您如何就不明白呢。” 她家殿下就算与大皇子感情多亲厚非常,只要有苏皇后横跨在中间,纵使兄友弟恭,也终会有反目成仇的那一日。 谁让苏皇后恨毒了淑贵妃。 “不必担心。”萧靖安由禾风伺候地用茶水漱了漱口,垂首吐于痰盂之中:“正逢特殊期间我告假三日,朝中必定风雨不断,若闭门谢客,不仅寒了皇兄之心,还会落得个不顾手足血亲的名声。” 况且,萧靖安敛了敛眸。 若是不见,如何知晓萧靖远所行究竟是为探病,还是其他。 云卷云舒,青阳卷暖意,斜斜地照进室内。萧靖远长身玉立,静静站在含元殿中央,不知过了多久,下人通报:“四殿下至——” 萧靖安匆匆沐浴一番,换了身新衣就来迎客,“皇兄。” “四弟,可大好了?”萧靖远眸色温润,语气充满关怀,只一摆手,身后的侍从楚尉便随之端着礼品走上前,他笑笑说:“这是数十年的人参,大补的药材。四弟,皇兄知你初入朝廷,可也要以身体健康为第一位,况且冬日多寒风,你这身体亏空,需得早早调理调理才好。” “只是如此么?”萧靖安微微颔首,扬起了个嘲弄的笑:“臣弟多谢皇兄挂念。” 萧靖安难受非常,不愿再继续拉扯寒暄,正要唤春露谢客,却见方才还从容不迫的萧靖远颇为焦灼道:“皇兄不止为此事而来。” 第10章 娇贵柔弱 萧靖安给了个继续往下说的眼神。 “还有更要紧的事。”萧靖远喉咙一紧,只觉得冬季太干涩,“对不起,佑儿。四弟妹之事是母后的错处,只是她身子骨差,又为柳州百姓祈福连日来不进荤腥,皇兄不能再伤她心。” “所以呢?” “一切都是宫人自作主张,母后愧疚之心溢满,朝中又因此事已流言纷纷。”萧靖远说的艰辛,“所以皇兄希望你能够不计前嫌,让四弟妹亲自出面辟谣,就说你告假只是因偶感风寒身体欠佳,并无其他。” 萧靖安轻轻笑了一声,目光冰冷:“皇兄,你来探病臣弟感念于心,只是人参太珍贵,臣弟实在受不下。禾风,送客。” 禾风往前俯身抬手:“大皇子,请吧。” 萧靖远不甘这样离去,还想再关怀几句,萧靖安已经背过身,语气平淡无波:“真的假不了,假的亦成不了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皇兄,其实臣弟夫人出不出面,都没那么重要不是么?” 一朵花、一株草,甚至于一片云彩都怕极了流言蜚语,但对此保持畏惧的绝没有苏皇后一份。 她是权利的掌管者,有一千种一万种方法可以抑制流言,而为什么选择让大皇子来做这个说客,萧靖安十分轻易的就能够猜出。 苏皇后是想借此告诫自己,无论再手足情深,亦比不上血浓于水。 从小到大,苏皇后像这样的把戏已经沿用了无数次,而无一例外,萧靖远次次都能够如她的意,也包括今日。 萧靖安从小就思虑的比同龄人深远,不是没有过怨言,只是在其他方面萧靖远待她宽厚宠爱,萧靖安便也释怀了。 从此苏皇后那任她怎么针对,萧靖安都无太多波澜,只要不伤到她身边人。 可贺如玉就算自己先前再不愿娶,那也由不到外人来欺。 才送走了大皇子不久,底下人又来报:“四殿下,孟公子与牧二公子求见。” 萧靖安刚要踏出含元殿的长靴在空中一滞,又收了出去:“宣宣宣。”她转头要去寻椅子坐,悠悠走了两步突然想起重点,一拍手强调道:“对了,需得收了“薄礼”好好评估评估,少于五百两就轰出去!” “几日不见,民佑还是一如既往的铁石心肠啊。” 馈赠礼品由侍从拿着带去了库房,两人在通报以后便被去送客回来的禾风引了进来,孟风行步子轻盈,走在前头捂着心口控诉。 萧靖安挑了下眉,在后面端着姿态的牧逾青则悠悠道:“五百两?只值我那一根人参须吧。” 这下四皇子喜笑颜开,总算允了:“元墨兄,快快请进!” 两人一前一后地入座,反倒是步子最快来的被冷落下来,孟风行不爽道:“喂,我说你要不要这么区别对待?” 萧靖安没分给他眼神,孟风行也不介怀,自顾自坐了下来,顺口解释起缘故:“子皎兄本来也想来的,只是苦于他年纪快满十六,门荫将至,季伯伯想让他去翰林,正日夜压着在府中苦读,不肯子皎分心其他。” “无碍,翰林却是入阁的正统。”萧靖安称赞一句,明白季锦云读书一向各方面优异,什么要入翰林只是季文公对外宣传的借口。 几人轻轻一笑,很快揭过这一插曲。 牧逾青一抬眸,见她眸色青黑,有些心疼道:“身体好些没?怎的不过入朝一日就大病成这般了,都瘦了一圈。” “少大惊小怪,有这么明显么?”萧靖安觉得他夸张了,摆摆手说:“没什么大碍,已经好许多了。” “好什么好?我见你目下青黑,步态虚浮,莫不是纵欲过度了?”牧逾青蹙了蹙眉,语重心长道:“念你虽是新婚,但也要懂得克制,怪我,没体恤到这层,只简单带了些冬虫夏草人参瑶柱之类,改日定叫人来送些鹿茸黄精,给你好好补补。” 萧靖安闻言耳根子红了一圈,直打断道:“心领了,心领了,元墨兄真大可不必!” 她有些啼笑皆非,这没有的东西,要补去哪里? 只是她憋着笑没处讲,牧逾青见此便误以为萧靖安红着脸在逞强硬撑,拍了怕她的肩膀安慰着:“小民佑,没关系的,都是兄弟。” 萧靖安:? 萧靖安放弃了跟他解释清楚的念头,怕越描越黑,别最后从不行到不举了。 只有孟风行自进来坐下后便忧心忡忡,时不时轻轻地叹一口气。在他又一次抬头递上担忧的眼神时萧靖安忍不了了,她作势握了握拳头威胁:“有事说事,这里没有娇娘子,少装忧郁!” 孟风行见被发现,这才问道:“进府前,我远远瞧见萧靖远的马车驶去,他来找你了?” “你不早说!”牧逾青霎那间君子气派消散一干二净,一下拍案而起:“黄鼠狼给鸡拜年,我早见他不顺眼了。说吧,是为他那事精娘来还是?” 苏皇后的跋扈并非一天两天,只是苦于她的父亲战功赫赫旁人不敢轻易得罪,后宫都硬生生从一开始的怨声载道熬到现在的稀疏平常。 几人自幼一起长大,都太明白萧靖安在苏皇后手底下咽下的苦头有多少,所以尽管萧靖安并没有多与他们抱怨,但恨屋及乌,几人连带着都一起反感萧靖远。 “是为苏皇后而来。”萧靖安斟酌了一番道:“你们放心,我心里有数。” 牧逾青睨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三岁,萧靖远给你摘梅花,苏皇后斥你影响人读书,让秦嬷嬷打了你十个手板时,你心里也有数;七岁,你与萧靖远两人结伴不声不响偷溜出宫,如若不是恰好碰见我与哥哥在郊外秋游,你们就差点被歹人绑走,那时回宫苏皇后责你玩心过重,打了整整你二十大板,足足在榻上养了一个月时,你心里也有数;十一岁......” 牧逾青还要继续说她囧事,被萧靖安一把捂住了嘴:“好了好了!我明白子皎兄你心疼我,但也请你相信我。” 前者狐疑地盯着她看,就听萧靖安语不惊人死不休:“从前我是孤家寡人,只要不伤害母妃,打骂也就随苏皇后去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我既已娶妻,那苏皇后如此苛责于我夫人,我便断不会善罢甘休。我的夫人那样娇贵柔弱,弱不禁风,却生生受那些个磋磨,子皎兄,你竟然以为我会为了皇兄的寥寥几句就替我家夫人原谅了去?他都已被我轰走了!” 孟风行听着嘴角抽了抽,心道萧靖安口中娇贵柔弱,弱不禁风的夫人可与传闻中的贺如玉沾不上半点关系。 萧靖安满嘴跑火车,自己倒是洋洋自得,脑海中回忆着白雪飞扬那夜,贺如玉昏倒在自己怀中的模样,真真有股柳弱花娇的姿态。除了个头好像有些高,若不是自己从小习得骑马射箭,抱在怀中还真怕站不稳。 不过这话萧靖安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果不其然,牧逾青见她言之凿凿,真情流露,这才勉为其难地点头:“这还差不多。从前见你万花丛中过,现在看来,还是个痴情种。” —— “她真这般说的?” 金玉小居内,只见萧靖安口中娇贵柔弱,弱不禁风的夫人正长身玉立地站在桌案前,神态自若,先前的病气一扫而空。 在他身前,剑一恭恭敬敬跪伏于地禀:“一字不差。” 空气中响起了一声轻笑,剑一错愕之余只觉得有些诡异。 少公子不仅不生气四皇子称他弱不禁风,甚至还能够对此保持微笑? 贺如珩因生来罹患怪疾,遍体生寒,寻遍名医而不治,为求养心静气,贺御史欲将其送入道馆居住,误打误撞之下碰见下山游历的羽鹤仙人。 羽鹤仙人也就是霄允鹤,当时只长道一声命中注定,就将贺如珩收做徒弟。霄允鹤为他还俗,专心治疗,潜心教导,这才有了后面十八般武艺俱全的九羽阁副阁主。 后来怪疾大愈,归京以后外人只知少公子落下一个无论春夏秋冬,具全身冰凉的毛病,道其虽体弱,却已是万幸。 贺如珩每每听见只是温和一笑,剑一却能够察觉出少公子并不是真的开心,而此刻,那声笑好似发自内心一般。 屋里的金丝碳极好,无烟无味,但暖气能够充盈满整个卧房。象牙雕花的炭炉盖被随意放在一旁,贺如珩将手中捏着信件丢进金丝碳中问:“还有其他事?” 剑一犹豫再三,总算抬起头,带着些讨好意味:“少公子,以往都是属下在您身边照顾的,剑七那呆子肯定伺候不好您!所以,不如就将属下调至明面上来呢?” “不可。”贺如珩眼都没眨地拒绝,剑一在风月阁那夜没戴面具,虽只有短短的半柱香功夫,但谁懂难保萧靖安会不会认出来。 比起这些个安排,贺如珩更关心的则是密信上的消息:柳州,起了叛军。 四皇子下柳州之行不可再拖了。 咚咚咚,咚—— 三短一长的敲门声,剑七的声音响起:“夫人,奴来送药。” 门扉一开一合,贺如珩一垂眼,示意他直接报。 剑七躬身作辑:“禀少公子,四皇子一刻前入宫了。” 第11章 叛军 太和殿。 长阶前,萧靖安朝外头伺候的小太监微微颔首道:“有劳公公通报一声。” 这小太监名唤福儿,大概十二三岁,身子骨偏小,眼珠却总是瞪着溜圆,看着颇为喜庆机灵,平常没犯过什么大错,被德安公公收做干儿子,这才破例能够在御前伺候。福儿明白四皇子前几日才惹得陛下不快,正犹豫间,太和殿的门开了。 德安公公甩着拂尘从里边出来,先是不动声色的瞪了福儿一眼,而后笑呵呵问了午安道:“原是四殿下来了,且容咱家进殿通报一声。” 萧靖安见此应了声好,就又见德安公公回了太和殿,不多久便走了出来:“四殿下久等,陛下方才宣了午膳,要留您一起在碧云阙用膳呢。” 太和殿是慈孝帝日常办公的殿堂,午休时便是在后头的碧云阙。萧靖安有些担忧,明白是自己前几日才伤了父皇的心,他这是不愿与自己谈论政务。 但一切既然已经发生,萧靖安自然有自己的办法来挽回错处。一路由德安公公带至了碧云阙前,到了门口,就得由萧靖安自己去面对。 “儿臣拜见父皇。” “嗯,免礼赐座。” 慈孝帝面上风轻云淡,不显波澜,好似他们几日以前不曾发生龃龉,两人依旧如故。 萧靖安眉头都捎上了愁绪,入座后每每想说话,都会被慈孝帝一个轻飘飘的眼神震慑住,她就只好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专心致志地吃着碗里的饭。 或许是饿了太久的缘故,之前虽然喝了碗小粥,但吃上了御膳房精细做的午膳,萧靖安已经竭力的控制自己不要太过于狼吐虎咽,用膳时依旧略显急躁,惹得德安公公频频看了她好几眼,眼神使的都要飞起。 等到萧靖安总算吃回理智,她才后知后觉地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低着眉耸着肩希望时间能够倒流。索性慈孝帝仿若未觉,咽下最后一口白灼玉叶后才轻轻将筷子放下。 “可吃饱了?”慈孝帝垂眸去瞧自家孩子这头低的好似要钻进地缝里,一阵好笑。 萧靖安点头如捣蒜。 方才吃的过急,导致她现下有点撑了。 “父皇,儿臣有要事相禀。”萧靖安抬头,声音像庭院外不屈的寒梅,坚定而决绝。 碧云阙内寂静了几息。 慈孝帝起身,如一阵和煦的风:“嘘。” 四皇子一时摸不清父皇的意思,踌躇间,德安公公转身朝她招手,用口型说:“跟上。” 萧靖安眸光一亮,抬步几下跟于慈孝帝身后,又回到了太和前殿的台案旁,这是慈孝帝日常批阅奏折的地方。 慈孝帝坐上了龙椅,一改先前的慈父模样,神色淡淡地,先是落在萧靖安的左肩,而后一路移至她低垂的眉眼。 “民佑,不要让朕失望。” 上位者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萧靖安直直跪下,抱拳回禀: “父皇,佑儿想下柳州。儿臣知晓灾祸如此之严峻后,这三日辗转难眠,夜不能寐,每每惊醒都冒起一身冷汗,白日梦时,也总能梦见尸横遍野,饿殍千里,有老人痛斥苍天无眼,有孩童乱跑哭喊无门。” 萧靖安越说越是激动,“一切真实的仿佛儿臣真的见过一般!父皇,儿臣那时就在想,也许儿臣真的应该去见一见,去为柳州百姓尽一下自己的绵薄之力。” 慈孝帝闻言静静翻阅着手中奏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萧靖安跪着笔直,目光之坚毅,她方才虽有夸张做戏的成分在,但对于柳州灾情确乎是出自一片赤诚之心。 她静静等待着帝王的宣判。 时间仿佛凝固住了,也许只有一瞬间,也许过了一万年,慈孝帝总算宽容地放过了萧靖安:“起来吧。” 萧靖安眼睛睁着溜圆,声音充满了欣喜:“您准了?” 回答她的是一本摊开的奏折,萧靖安忙站起身,膝上的灰都来不及拍。这奏折越看越心惊,欣喜渐渐地淡去,被少年人的不解与愤怒替代:“柳州起了叛军,名号——荡不平?” 天灾频发不假,可朝廷大大小小赈灾放粮亦没有停止过,竟然会触怒民怨至此。 起义军的名号取得极为响亮,荡不平,荡尽世间不平事。 “这意味着什么,想必你亦清楚。”慈孝帝叹了口气,明白下柳州之行只会更加凶险:“萧民佑,朕再问你一遍,你还要下柳州么?” 柳州知县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民间起义,必然是因官官相护,贪污**。 为民请命没有回头路,下柳州之人必定会得罪世家,得罪百官,会站在与权贵的对立面,成为所有人的靶中心。 萧靖安一刻没犹豫又跪了下去,这次她的肩脊上背负着不再是先前的软弱,而是幼时便许下的天下万民:“臣,甘愿为民请命,不计生死。” —— 解决完一桩心事,萧靖安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回到府中下马车的步伐都更加轻快。 春露早早地就在大门口迎,见此不免感慨:“未曾想短短三日,殿下的心境转化就能如此之大。” 闲云悠悠,风和日丽,萧靖安却在一瞬间脸色骤变,慌乱无措,她试探性问:“三日?” 春露一脸正色:“三日,整整三日,殿下您知道奴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还不等她再哭诉自己的艰苦卓绝,就见原先还悠哉悠哉的萧靖安惊呼道:“快快备好回门礼,皇子妃今日如何了,能下榻吗?” 三朝回门,今日恰好是归宁日,她有些懊恼自己竟忘了这等重要事。 手下人不是不记得,而是萧靖安独自将自己关在南室三日,下了死令不准打扰。 而今早晨时春露就在门口期期艾艾地唤了萧靖安许久回门的事项,那时她沉浸于自己的多愁善感中不曾抽离,自然就没有听进去此事,再而后下定决心要下柳州了,更是风风火火地要进宫,将回门之事彻底抛之脑后。 害的春露只以为四皇子是打心底厌弃不喜皇子妃,狠了心的要给新娘子难堪,她也不好再劝。 索性回门礼早就备好,春露一刻不敢懈怠地去办,萧靖安看着天色还算明亮稍稍舒了一口气。 也不是没有下午回门的例子,只要能够在日落之前离去便是。现在刚刚未时初,冬季天黑的快,最迟酉时也会日落,加上路上耽搁的一些时间,萧靖安默默计算了一下,两个时辰。 她们最多只能相见两个时辰,愧疚之情油然而生,她前往金玉小居的步伐也加快许多。还不到庭院里,就见贺如珩裹着厚实,被青衣一点点慢慢搀扶着走。 “夫君?”‘少女’的轻柔的声音一下将萧靖安的思绪拉回,她心虚的望望天,正打算出口解释一二,贺如珩已经轻轻地摇了摇头,很是为她考虑,“不打紧的,夫君还能记起,妾已心满意足。” 萧靖安一时间哑口无言,微微颔首示意,两人相顾无言,就这样一前一后地上了备好的马车。 京都长街针叶凝霜,银装素裹,车轮爬上皎白,马车悠悠行驶在去往御史府的路上。 “贺娘子。”车厢内汤婆子熏的极热,萧靖安扯了扯大氅,低声打破了持久的寂静。 贺如珩抬帕捂嘴,重重咳嗽了两声,他一抬眸,半张面被遮住,又是一句带着疑惑的轻唤:“夫君?” “柳州灾情日益加重,我不日将要前往。” 很突然的一句话,贺如珩愣怔了几息,才明白萧靖安这是在与他报备。 “嗯,夫君心系柳州,是百姓的福气。”贺如珩低眉,旋即话锋一转,“但是夫君此行万万要小心,要以身体为重,若是夫君瘦了,病了,妾只会千百倍的心疼。” 萧靖安抿唇,明显不习惯贺如珩突如其来的关怀,她生硬的嗯了一声,视线又飘向窗外。 车厢内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四殿下,皇子妃,御史府到了。”又一会,以金丝相绣的车帘被拉开一角,禾风冒出一双眼来通知。 萧靖安闻言浅浅地放松下来,都等不及下人去取轿凳,一下起身跃了下去。 再一转身,很自觉地抬手去牵贺如珩的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的触碰慢慢传至萧靖安掌心,她扶着人一步步慢慢走下来,侧头吩咐:“春露,去取拿汤婆子给夫人。” 面对御史府门口站满的人,萧靖安默默改了称呼。 春露低低应了声是。 贺中道的脸色不算好看,阴沉的眸,被身旁的贺夫人轻轻拽了下衣袖才勉强上前,一字一句:“贤婿日理万机,快请进吧。” 萧靖安自知理亏,扬起的唇不敢落下,牵着贺如珩的手赔笑道;“岳丈久等,今日面见圣人耽搁了一阵,是我的不是。” 两人客套几番,她牵着贺如珩一步步走在贺中道后头,至牌匾下时一顿,萧靖安眉眼一弯,甜言蜜语便如泉水一般自然而然地涌出:“这位便是岳母吧?我今日总算有幸见得岁月从不败美人的出处,远观便觉如诗如画,有仙人之姿,近见果真花容月貌,风华绝代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