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无恙》 第1章 白菊 晨雨是突然下起来的。 顾昭站在梧桐树下,看雨丝斜斜地穿过光秃的枝桠,落在青石阶上,洇开一小圈一小圈暗色的痕。她手里那束白菊裹在透明的玻璃纸里,花瓣边缘已经沾了水汽,微微打着卷,像谁欲言又止的唇。 墓园在城郊的半山,这个时节,来的人少。只有风穿过石碑林立的空隙,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某种古老的叹息。她踩着湿滑的台阶往上走,高跟鞋叩在石面上,声音闷闷的,一下,又一下,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第三排左起第七个。 这个位置她太熟悉了,熟悉到不用数,脚步自然就停在了那里。黑色的墓碑冷硬地立着,雨水顺着碑面缓缓滑下,像泪,又不像——泪应该是温的,而这雨,冰得刺骨。 碑上只有两行字: 陈逸骁 1989.3.9—2019.5.21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刻得浅,要蹲下身才看得清: 一个普通的守护者 普通的守护者。 顾昭扯了扯嘴角,想笑,眼眶却先酸了。她俯身,将白菊轻轻放在碑前。指尖拂过那行生卒年,粗糙的石面磨着指腹,冰凉的温度一直渗到心里去。 “三年了。”她轻声说,声音散在雨里,连自己都听不真切。 三年,足够一个孩子学会走路、说话,足够一座城市拆了又建,足够很多人开始新的生活。可对她来说,时间好像停在了2019年5月21日——停在他血手握着一只脏兮兮的玩具熊,被抬上救护车的那个画面里。 风大了一些,吹得她风衣的下摆猎猎作响。顾昭伸手拢了拢衣领,却拢不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冷。她抬眼望出去,整个墓园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里,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一幅被水洇开了的水墨画,悲怆而寂静。 恍惚间,雨丝好像变成了那年盛夏燥热的阳光。 也是这样的梧桐,不过是在老城的巷弄里,枝叶茂密得遮天蔽日。她穿着一条不该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出现的短裙,踩着小高跟,假装镇定地走着,手里紧紧攥着录音笔——为了她那本卡壳了的悬疑小说,她需要“采风”,需要“体验”。 尾随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像黏在背上的影子。她的心跳得厉害,手心全是汗,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社会新闻的标题。巷子越走越深,路灯坏了好几盏,昏暗的光线下,墙壁上贴着的寻人启事格外刺眼—— 童童,男,2岁,于3月9日走失…… 照片上的孩子笑得眼睛弯弯,缺了一颗门牙。 就在她几乎要跑起来的时候,一道身影斜刺里插了进来。手臂虚虚一圈,带着烟草和淡淡汗意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惊惶抬头,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男人叼着烟,嘴角斜斜勾起,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 “小姑娘,半夜穿这么‘亮’,不安全。” 他说话时,烟头的火星在昏暗里明灭,像夜里唯一的萤火。然后他吹起了口哨,荒腔走板的调子,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尾随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松开她,转身要走,却又回头,挑了挑眉: “叫声骁哥,以后这片儿我罩你。” 路灯的光恰好落在他侧脸,照亮了唇角那抹漫不经心的笑,也照亮了他身后电线杆上,那张崭新的寻人启事。 风还在吹。 顾昭回过神,雨已经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冰凉。她抬手擦了擦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墓碑沉默着,白菊在雨中微微颤抖。 她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山下的城市渐渐亮起灯火,像星星坠落人间,温暖而遥远。 转身离开时,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墓碑静立在暮色里,那行“一个普通的守护者”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晰。 普通吗?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 那双手曾经被他握过,指尖还残留着记忆里的温度——滚烫的、用力的,仿佛想把她揉进骨血里,又总是在最后一刻克制地松开。 顾昭走下台阶,一步一步,离那座墓碑越来越远。 山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像一场无人观看的舞蹈。 她走出墓园大门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街灯亮起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她面前,司机摇下车窗: “姑娘,走吗?” 顾昭拉开车门坐进去,报了个地址。 车子驶入霓虹流淌的夜色,后视镜里,墓园的轮廓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山峦的阴影里。 她靠在车窗上,看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光影。雨点打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眼泪,又像地图上找不到出口的迷宫。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掏出来看,是琪琪发来的消息: “明天老地方?带瓶好的,祭奠一下你那个‘危险又迷人的原型’。” 顾昭盯着屏幕,指尖在“陈逸骁”三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只回了一个字: “好。” 收起手机,她闭上眼。 黑暗中,口哨声又响了起来,荒腔走板的,却莫名让人心安。 骁哥。 她在心里轻轻叫了一声。 雨还在下,整座城市笼罩在氤氲的水汽里,像一场醒不来的梦。 而梦里,永远有一个穿着旧夹克、叼着烟、吹着走调口哨的男人,在昏暗的巷口回头,对她说: “叫声骁哥,以后这片儿我罩你。” 只是梦醒之后,无人应答。 只有白菊在雨中,一年复一年,安静地开着。 开篇男主就嘎了,会不会意外?真的,看下去,没有人会不爱陈逸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白菊 第2章 采风 琪琪把那条黑色短裙扔到顾昭床上时,电视里正在播放晚间新闻。 “近期我市发生数起女性独行遇险事件,警方提醒市民,尤其是夜间出行时注意安全……” 女主播的声音字正腔圆,透过老旧电视机的喇叭传出,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顾昭盯着床上那片单薄的布料,裙摆短得只够勉强遮住大腿,蕾丝边缘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冽的光。 “你疯了?”顾昭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巴巴的。 “是你疯了。”琪琪一屁股坐在床沿,盘起腿,手里转着一支荧光笔。她是写网络小说的,擅长狗血虐恋,笔下女主角个个敢爱敢恨,穿最艳的裙,喝最烈的酒。“你那本《日照》卡了三个月了吧?男主像个纸片人,女主像个木头人——顾昭,你写的是悬疑爱情,不是道德经。” 顾昭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琪琪戳中了她的痛处。《日照》写到第十二章,男主该表白了,女主该心动了,可她的键盘敲不出心跳。她收集了无数刑侦案例,画了复杂的人物关系图,却独独写不出“爱”该有的温度和触感。 “你得去感受。”琪琪凑过来,眼睛亮得吓人,“感受危险,感受心跳加速,感受陌生男人的目光在你腿上停留——然后你才知道,你笔下的人物在那种情况下,是会发抖,还是会反击。” 窗外的天色正一点点暗下去。老城区的傍晚来得早,不过六点光景,梧桐的枝桠已经变成剪影,贴在靛青色的天幕上。远处传来收摊的吆喝声,三轮车碾过石板路,咕噜咕噜,像某种沉闷的叹息。 顾昭最终还是换上了那条裙子。 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得让她心悸。黑色的布料紧紧包裹着腰身,裙摆短得她不敢弯腰。她套了件宽大的牛仔外套,试图遮掩,可琪琪一把给她扯了下来。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琪琪把一支迷你录音笔塞进她手里,“去吧,我们的顾大作家。去收集点‘真实素材’。” 旧城的巷子像这座城市的静脉,曲折、幽深,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秘密。顾昭踩着小高跟走进去时,路灯恰好亮了——昏黄的、不够亮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让阴影显得更加浓重。 她强迫自己走慢些,像琪琪说的那样,“观察”。 卖馄饨的老夫妇正在收摊,老头端着汤锅,热气蒸腾起来,模糊了他满是皱纹的脸。隔壁理发店的转灯还在转,红蓝白三色螺旋上升,映在积水的地面上,像破碎的彩虹。几个少年蹲在墙角抽烟,火星明明灭灭,看见她经过,吹了声口哨。 顾昭攥紧了录音笔,指节发白。她按下录音键,小声对着麦克风说: “三月九日,晚七点零三分,老城西巷。空气里有煤炉、油烟和潮湿苔藓的味道。路灯间隔十五米左右,第三盏坏了……” 她的声音在发抖。 巷子越走越深。两侧的居民楼挤挤挨挨,阳台伸出密密麻麻的晾衣杆,挂着褪色的衣衫,在晚风里飘飘荡荡,像招魂的幡。某扇窗户里传出电视声,还是那个女主播,还在提醒女性注意安全。 顾昭的脚步顿了一下。 她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不是刚才少年们那种轻佻的打量,而是黏腻的、阴冷的,像蛇爬过后背。她不敢回头,只能加快脚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嗒,嗒,嗒,节奏越来越急,像慌乱的心跳。 拐过一个弯,她瞥见墙上的寻人启事。 纸张还很新,浆糊没干透,在路灯下泛着湿漉漉的光。照片上的男孩笑得灿烂,缺了颗门牙。下面写着“童童,2岁,3月9日走失……”字迹工整,联系方式那一栏被什么人用笔反复描过,墨水晕开一团。 顾昭盯着那照片看了两秒,莫名想起自己卡住的小说——她笔下那个失踪的孩子,是不是也该有这样一双眼睛?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两三个,杂乱,沉重,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屏住呼吸,假装蹲下系鞋带,从腿侧的缝隙往后瞥—— 阴影里,有烟头的火星。 不止一个。 顾昭猛地站直,膝盖撞到旁边的消防栓,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开始小跑,裙摆随着动作翻飞,露出更多皮肤。夜风灌进领口,冷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巷子好像没有尽头。 两侧的墙壁越来越高,灯光越来越暗。她经过一扇紧闭的木门,门上贴着的春联褪成了惨白,横批“出入平安”的“安”字缺了一半。她经过一个垃圾堆,馊臭味扑面而来,塑料袋被风吹起,哗啦作响。 脚步声还在。 甚至更近了。 顾昭的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她想起新闻里那些案件,想起琪琪说的“感受危险”,此刻才明白那有多愚蠢。她不该来的,不该穿这条裙子,不该独自走进这片迷宫般的黑暗—— 前面出现岔路。 一条往左,隐约能看见主街的霓虹灯光;一条往右,更深,更暗,只有尽头一盏孤零零的路灯,灯泡坏了一半,明明灭灭。 顾昭几乎没有犹豫,奔向左边的那条。 可就在她拐弯的瞬间,一只手从阴影里伸了出来。 粗糙的、带着烟味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顾昭的尖叫卡在喉咙里。 时间好像静止了。她看见那只手的手背上有一道疤,新鲜的,结着暗红的痂。她看见自己腕上的手表,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死寂的巷子里被无限放大。 然后,她听见了口哨声。 荒腔走板的调子,从巷子深处传来,由远及近。 抓着她手腕的手松开了。 脚步声慌乱地远去,消失在黑暗里。 顾昭瘫靠在墙上,后背抵着冰冷潮湿的砖石,大口喘气。牛仔外套不知什么时候滑到了手肘,露出半边肩膀,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刺眼。 口哨声停了。 一个人影从右边的巷子走出来。 他走得不急不缓,嘴里叼着烟,火星在昏暗中划出一道橘红的弧线。路过那盏坏了一半的路灯时,光刚好照在他脸上——轮廓分明,下颌线紧绷,嘴角却挂着漫不经心的笑。 他在顾昭面前停下,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在她裸露的腿上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小姑娘,”他开口,声音带着烟草浸润过的沙哑,“半夜穿这么‘亮’,不安全。” 顾昭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 男人也不在意,转身要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她挑了挑眉: “叫声骁哥,以后这片儿我罩你。” 然后他吹着那荒腔走板的口哨,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走了。身影融进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只有口哨声还隐约传来,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顾昭还靠在墙上,腿软得站不直。 晚风吹过,扬起墙上的寻人启事,纸张哗啦作响。照片上的童童还在笑,缺了门牙的笑容天真无邪。 远处的主街传来车流声,人声,城市的夜生活刚刚开始。 可这条巷子静得可怕。 顾昭慢慢蹲下身,抱住膝盖。牛仔外套滑落在地,沾了污水,她也顾不上捡。录音笔还握在手里,指示灯微弱地亮着,显示还在录音。 她对着麦克风,声音轻得像耳语: “三月九日,晚七点四十七分。遇见一个男人。他叫我‘小姑娘’。他说……以后这片儿他罩我。” 说完这句话,她按下了停止键。 夜色如墨,缓缓浸染整座城市。 而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新一轮的寻找刚刚开始——为了一个失踪的孩子,也为了许多尚未浮出水面的秘密。 顾昭不知道的是,这一夜,她采到的“风”,将彻底改变她人生的轨迹。 哟~小姑娘,真亮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采风 第3章 骁哥~ 手腕上的触感消失了,但那股粗糙的、带着烟味的力道,还烙在皮肤上。 顾昭靠着墙,冰凉的砖石透过薄薄的衣衫渗进背脊。她低头,看见自己裸露的小腿在昏黄路灯光下微微颤抖,膝盖处刚才撞到消防栓的地方,已经泛起了青紫。 巷子重归寂静。 不,不是完全的寂静。远处有隐约的电视声,近处有水龙头没拧紧的滴答声,还有——她自己的呼吸声,又急又浅,像受惊的小兽。 她慢慢蹲下身,牛仔外套完全滑落到污水里,她也顾不上了。裙摆太短,蹲下时不得不紧紧并拢双腿,布料勉强遮住大腿根部。这个姿势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脆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地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口哨声。 不是远处传来的,而是从巷子另一头——她原本要逃往的那个方向。调子还是荒腔走板的,不成曲,却有种奇怪的节奏感,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撞在两侧墙壁上,激起轻微的回音。 顾昭抬起头。 一个人影从黑暗里走出来。 他走得不快,甚至有点懒散,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肩膀微微晃着。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照亮他半边脸——下颌线清晰,喉结明显,嘴角叼着的烟头明灭不定,随着走路的节奏一颤一颤。 是刚才那个男人。 顾昭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口哨声停过一阵——就在那只手抓住她的时候。然后它又响起来,驱散了那些人,现在,它引着他走向她。 他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下。 顾昭还蹲着,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沾了灰的黑色工装靴,裤脚随意地塞进靴筒,露出一截深色袜子。靴子的皮革有些旧了,边缘磨得发白,却擦得很干净。 “还不起来?”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近,也更清晰。沙哑里带着点鼻音,像感冒了,又像刚睡醒。 顾昭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她试着用手撑墙,指尖碰到湿滑的青苔,又缩了回来。 男人似乎轻叹了一声。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拉她,而是虚虚地在她胳膊上方环了一下,做个搀扶的姿势,却没有真的碰到她。顾昭借着这个姿势的力,终于站直了身子。 站起来才发现,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她平视过去,只能看见他夹克的拉链头,金属的,在昏暗里反着微光。再抬头,对上一双眼睛——深,而且亮,像夜色里突然点起的灯。 “谢谢。”顾昭听见自己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男人没应这句谢。他取下嘴里的烟,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烟蒂那端朝外,弹了弹灰。火星在空气里划出一道短暂的红弧,然后熄灭。 “小姑娘,”他又重复了那个称呼,语气比刚才更随意些,甚至带了点调侃,“半夜穿这么‘亮’,不安全。”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从乱了的头发,到脏了的外套,再到短得过分的裙摆。那眼神里没有评判,也没有**,更像是在检查一件物品——看看哪里坏了,哪里需要修补。 顾昭下意识想拉外套遮一遮,低头才发现外套还在地上。她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湿漉漉的布料,男人已经先一步捡了起来。 他没递给她,而是拎着衣领抖了抖,污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然后他单手一甩,外套在空中展开,像一面黑色的旗,最后落回他臂弯里。 “脏了。”他说,依旧没什么表情,“穿着更招眼。” 顾昭抿紧嘴唇。夜风吹过,她裸露的肩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某种更深的不安——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无所遁形。不是被侵犯的那种暴露,而是……被看透。 男人似乎看穿了她的局促。他转身,把烟头按熄在旁边墙上。墙壁上贴着一张寻人启事,崭新的,浆糊还没干透。他按熄烟头的动作很轻,避开了那张纸,烟蒂在砖缝里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 “家住哪?”他背对着她问。 顾昭报了个地名,在老城区另一头。 “走吧。”他说,迈开步子,却没往她说的方向去,而是走向巷子深处,“这边近。” 顾昭犹豫了一秒,跟上去了。 她走在他斜后方,隔着两步的距离。他的背影很宽,夹克肩线撑得笔直,走路时背脊挺得很直,却又带着某种漫不经心的松弛感。这种矛盾让她想起某种野生动物——看似懒散,实则随时可以爆发。 巷子比刚才走过的更窄。两侧的屋檐几乎挨在一起,漏下来的天光只剩窄窄一条。地面坑洼不平,顾昭的高跟鞋几次踩进积水里,发出细微的溅水声。 男人听见了,脚步放慢了些。 “第一次来这边?”他突然问,没回头。 “……嗯。” “来干嘛?” 顾昭握紧了手里的录音笔。它还在工作,指示灯微弱地亮着,记录着这场荒诞的对话。 “采风。”她小声说,“写小说需要素材。” 前面传来一声低笑,很短促,很快被巷子里的风声吞没。 “小说家啊。”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调侃,“写什么的?” “悬疑……爱情。” “悬疑爱情。”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在咀嚼这个词,“有意思。那现在呢,采到想要的素材了没?” 顾昭没回答。她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后颈处露出来的一小块皮肤,在昏暗光线里泛着健康的小麦色。那里有道疤,很浅,像被什么划过后留下的淡白色痕迹。 男人也没追问。他拐过一个弯,前方豁然开朗——是条稍微宽些的巷子,有路灯,有开着的店铺,甚至还有行人。 街角的小卖部门口,一台老旧电视机正在播放新闻。还是那个女主播,还在提醒女性注意安全。屏幕的光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蓝荧荧的一片。 男人在巷口停下。 “到了。”他说,把臂弯里的外套递给她,“顺着这条街直走,第二个路口右转,就是你住的那片。” 顾昭接过外套,布料还是湿的,沉甸甸的。她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谢谢,或者问他的名字——最终却只挤出一句: “那些人……还会再来吗?” 男人转过身,正面看着她。路灯的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分明的阴影。他的眼睛在阴影里显得更深了,像两口井,望不见底。 “不会了。”他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为什么?” 他没立刻回答,而是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新的,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窜起,照亮他低垂的眉眼。他吸了一口,烟头的火星亮起来,然后慢慢暗下去。 “因为我说了,”他吐出一口烟,白雾在两人之间缓缓散开,“这片儿,我罩了。” 顾昭愣住了。 男人却笑了。不是那种热情的笑,而是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顽劣的光。他把烟夹在指间,用夹着烟的那只手对她摆了摆。 “走了。” 他转身,真的要走。 “等等——”顾昭脱口而出。 男人顿住脚步,没回头,只侧过半边脸。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 他沉默了两秒。 “陈逸骁。”他说,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模糊,“逸兴遄飞的逸,骁勇善战的骁。” 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语气又变回那种漫不经心的调侃: “不过这儿的人都叫我骁哥。” 说完,他吹起了口哨。 还是那个荒腔走板的调子,在夜晚的街道上飘荡。他双手插回口袋,背脊依旧挺直,脚步依旧懒散,慢慢走远了。身影融入夜色,口哨声也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风声,和远处电视新闻的余音。 顾昭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手里湿漉漉的外套还在滴水,一滴,两滴,落在她脚边,汇进地面的积水里。 她抬起头,看见巷口电线杆上贴着的寻人启事。纸张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照片上的童童还在笑,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在路灯下显得有些诡异。 “骁哥……” 她轻声重复着这个称呼。 夜风吹过,扬起她的发丝,也扬起了寻人启事的一角。纸张背面,浆糊未干的部分反射着微光,像某种无声的暗示。 顾昭裹紧湿透的外套,转身,按他指的方向走去。 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声音清脆,一下,又一下。 而那个荒腔走板的口哨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久久不散。 骁哥来了~浪子中的浪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骁哥~ 第4章 茅台醉话 酒瓶是深褐色的,在客厅昏黄的落地灯光下,泛着釉质般温润的光。瓶身上的红色标签有些褪色了,边角微微卷起,像一封存放太久、终于被拆开的信。 顾昭盘腿坐在地毯上,手指抚过瓶身冰凉的曲线。客厅没开主灯,只有角落那盏落地灯亮着,光线从亚麻灯罩里滤出来,柔和地铺满半个房间。窗外是2021年3月的夜,北方的春天来得迟,梧桐枝桠仍是光秃秃的,在路灯下投出瘦骨嶙峋的影子。 门铃响了三声。 顾昭没动,直到铃声又响了一遍,她才慢慢起身,把酒瓶轻轻放在茶几上。瓶底接触玻璃桌面,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琪琪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个纸袋,袋口露出几根翠绿的葱尖。她看见顾昭,先是一愣,随即眉毛拧了起来。 “你就穿这个?”琪琪的目光扫过顾昭身上那件宽大的灰色毛衣——是男款,袖子长得盖过手背,下摆垂到大腿中部,露出底下一条薄薄的睡裤。 顾昭没接话,侧身让她进来。 琪琪熟门熟路地换鞋,把纸袋拎进厨房。塑料袋窸窣作响,然后是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洗菜的水流声哗啦啦的,打破了室内的寂静。顾昭重新坐回地毯上,视线又落回那瓶酒上。 “我从我妈那儿顺了点饺子馅,白菜猪肉的,你最爱吃的。”琪琪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伴随着菜刀剁在砧板上的笃笃声,“你说你,一个人住也不知道开火,冰箱里除了矿泉水就是矿泉水……” 她说到一半,探出头来,看见顾昭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话头顿住了。 琪琪擦干手走过来,在地毯另一侧坐下。她的目光也落在那瓶酒上,嘴唇抿了抿,最后叹了口气。 “真要喝这个?” 顾昭点点头,伸手去拧瓶盖。金属瓶盖很紧,她试了几次都没拧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琪琪看不过去,伸手接过,手腕一使劲,“咔”一声轻响,盖子开了。 一股浓郁的酒香瞬间溢出来,醇厚、绵长,带着岁月沉淀后的复杂气味。不是那种刺鼻的酒精味,而是更深沉的,像深秋雨后翻开的泥土,又像老书房里蒙尘的书卷。 琪琪拿来两个小瓷杯,是那种最普通的白瓷,杯壁薄得透光。她倒酒的动作很慢,琥珀色的液体从瓶口倾泻而出,在杯中打着旋,激起细小的泡沫。酒线平稳,一滴也没洒出来。 第一杯递给顾昭时,琪琪的手指在杯壁上停留了一瞬。 “两年了。”她说,声音很轻。 顾昭接过杯子,没喝,只是看着杯中荡漾的酒液。灯光透过琥珀色的液体,在杯底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她想起第一次看见这瓶酒的情景——是在陈逸骁那个乱糟糟的出租屋里,酒被随意地放在书架顶层,落满了灰。他踩着凳子把它拿下来,用袖子擦了擦瓶身,咧嘴一笑: “茅台,好酒。存着,等你嫁人时喝。” 那时她说:“谁要嫁人。” 他说:“总会嫁的。” 然后他把酒放回原处,再也没动过。 直到他走后,她在整理遗物时,在一堆零散物品的最深处,又看见了它。瓶身被仔细擦拭过,标签完好无损,瓶盖拧得严严实实。和他大多数东西一样,看似随意,实则处处用心。 “那家伙,”琪琪的声音打断了回忆,“走了也不让人安生。” 她仰头,把自己那杯酒一饮而尽。酒液滑过喉咙时,她的眉头皱紧了,不是因为这酒烈,而是因为别的什么。 顾昭终于端起杯子,抿了一小口。 酒比她想象中柔和。初入口是绵软的甜,随即在舌根处化开一丝微苦,最后余味是悠长的香,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她闭上眼睛,感受那股暖意在身体里缓慢扩散,像冬天里第一场雪后,屋里生起的第一炉火。 “小杰怎么样了?”琪琪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次倒得满些,酒液几乎要溢出杯沿。 顾昭没立刻回答。她放下杯子,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细微的纹路。客厅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每一声都像落在心上。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铃声是默认的钢琴曲,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顾昭看向屏幕,“妈妈”两个字在黑暗中发着光。她盯着那光看了几秒,才按下接听键。 “喂,妈。”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阵嘈杂——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很大,有人在争吵,是个年轻男声,音调很高,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尖锐和愤怒。然后是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掩不住疲惫: “小昭,睡了吗?” “还没。”顾昭说,视线落在酒瓶上,“琪琪在。” “哦,琪琪啊……”母亲的声音顿了顿,背景音里,那个年轻男声突然拔高:“我就想考警校怎么了!凭什么不行!” “小杰又和爸吵了?”顾昭问。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母亲似乎走到了另一个房间,背景音小了些,但争吵的余音还在,像远处闷雷,隐隐约约。 “你爸不同意他考警校,说太危险。”母亲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今天收到警校的初审通知,父子俩从晚饭吵到现在。小杰说……他说他就要像那个人一样。” “那个人”三个字说得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时却重如千钧。 顾昭握紧了手机,指尖发凉。客厅的暖气明明开得很足,她却觉得有冷风从不知名的缝隙钻进来,顺着脊背往上爬。 “妈,”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陌生,“小杰有自己的选择。” “我知道,可是……”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小昭,妈是怕。怕他走上那条路,怕他……” 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顾昭懂。怕他热血,怕他勇敢,怕他像某个消失在人海里的人一样,为了“值得”两个字,就把命交出去了。 电话那头又传来摔门的声音,砰的一声巨响,连这边都听得清楚。然后是母亲的惊呼,脚步声,更多争吵。顾昭闭上眼。 “妈,你先去劝劝,我晚点打给你。” 挂断电话后,房间里重归寂静。琪琪已经喝完了第二杯,正拿着酒瓶,对着灯光看瓶身上模糊的生产日期。 “小杰真要考警校?”她问,没看顾昭。 “嗯。” “因为他?” 顾昭没回答。她端起杯子,把剩下那半杯酒一饮而尽。这次酒劲上得快,热气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头顶。她眨了眨眼,视线有些模糊。 琪琪放下酒瓶,瓷瓶底碰在玻璃桌面上,又是一声轻响。 “顾昭,”她叫她的全名,语气很认真,“你不能让小杰活成他的影子。” “我没有。”顾昭说,声音有些哑,“那是小杰自己的选择。” “是吗?”琪琪看着她,眼神复杂,“那你呢?你选择一直活在他的影子里吗?” 问题像一把刀,精准地刺进最柔软的地方。顾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她看向那瓶酒,看向杯中残余的、琥珀色的液体,看向灯光下自己映在桌面上的、模糊的倒影。 窗外有车驶过,车灯的光扫过天花板,一闪即逝。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城市的夜幕深处。 琪琪叹了口气,起身去了厨房。水龙头又打开了,锅碗碰撞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油下锅的滋啦声,葱花爆香的香气飘出来。生活的声音,平凡的声音,一点点填满这个过于安静的房间。 顾昭仍坐在地毯上,手指轻轻碰了碰酒瓶。 瓶身冰凉,但刚才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点点温度。 她想起陈逸骁说“等你嫁人时喝”的样子——叼着烟,嘴角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笑,眼神却认真得吓人。那时她以为那是一句玩笑,就像他说过的很多话一样。后来她才明白,那个人嘴里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只是有些承诺,注定无法兑现。 有些酒,注定要一个人喝。 厨房里,琪琪喊了一声:“饺子下锅了,过来帮忙拿碗!” 顾昭应了一声,却没立刻起身。她又倒了一杯酒,这次倒得很满,酒液几乎与杯口齐平。她端起杯子,对着虚空,轻轻举了举。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酒很烈,辣得她眼眶发热。 但她没让眼泪流下来。 只是把空杯轻轻放回桌上,起身,走向厨房。拖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一步一步,稳而坚定。 就像他教她的那样——再疼,也要往前走。 可是小昭,你走的出去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茅台醉话 第5章 陈逸骁。。。 笔记本摊在膝头,纸页在台灯下泛着微黄的光。 顾昭咬着笔杆,笔帽上的牙印深深浅浅,像某种焦虑的刻度。电脑屏幕暗着,文档停留在第十一章的第三段,光标在句末一闪一闪,已经闪了快一个小时。 他看着她,眼神深沉如夜。 就这七个字。她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又回到这七个字。可“深沉如夜”到底是什么样的眼神?是温柔的?是危险的?还是像那个巷子里的夜晚一样,明明在笑,却让人心底发凉? 窗外的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四月的北方,天气像善变的情人,前一刻还阳光明媚,下一刻就阴云密布。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在窗台上积起一小滩,倒映着房间里暖黄的光。 顾昭叹了口气,把笔放下。笔杆滚了两圈,停在笔记本边缘。她伸手去拿水杯,指尖碰到冰凉的陶瓷,才想起水已经凉透了。 她端起杯子,视线无意识地落在笔记本上。 空白页。 右下角。 手指像有自己的意识,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几毫米处,停顿,落下。 骁 字写得很轻,铅笔的痕迹浅灰色,在米白的纸面上几乎看不见。她盯着那个字看了两秒,又飞快地在旁边补了一个字: 哥 骁哥。 两个字并排躺着,像某种秘密的符咒。 顾昭的手指僵住了。笔尖还抵在纸面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点。她盯着那两个字,心脏突然跳得快了些,咚咚咚,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为什么写这个? 她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就像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过去的这一个月里,每次打开文档写不下去时,脑子里总会闪过那个夜晚——昏暗的巷子,潮湿的空气,口哨声,还有那句“这片儿我罩了”。 危险的素材。琪琪说得对。 顾昭抿紧嘴唇,拿起橡皮。橡皮已经用得很小了,边缘沾满铅灰。她对着那两个字,却迟迟没有擦下去。笔迹很浅,其实轻轻一抹就没了。可她握着橡皮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最后她放下橡皮,拿起笔,在那两个字上狠狠地划了几道。横的,竖的,斜的,交叉的,直到字迹被彻底掩盖,变成一团混乱的黑线。 好像这样就能抹掉什么。 门铃在这时响了。 顾昭吓了一跳,笔从手里滑落,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深吸一口气,起身去开门。 琪琪站在门外,手里抱着一个大纸袋,袋子里露出几包泡面、几盒牛奶,还有一叠打印稿。她没化妆,黑眼圈很重,头发随意扎成丸子头,几缕碎发黏在额头上。 “救命。”琪琪一进门就把纸袋扔在沙发上,“我卡文了,卡得死死的。男主该吻女主了,可我写不出来——不是不会写吻戏,是写不出那个‘为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脱鞋,光着脚踩在地板上,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大半瓶。水从嘴角溢出来,顺着下巴流到脖子里,她也顾不上擦。 顾昭关上门,走回沙发边坐下。笔记本还摊在膝头,她下意识地合上,把那一页压在下面。 琪琪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她在顾昭旁边坐下,整个人陷进沙发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吻另一个人?”琪琪转过头,眼睛因为熬夜而布满血丝,“因为**?因为爱?还是因为……不知道,就是那一刻,觉得非吻不可?” 顾昭没说话。她看着琪琪,看着她因为创作困境而焦灼的脸,突然觉得有些恍惚。她们都卡住了,卡在不同的地方,却好像又被同一种东西困住——那种说不清道不明、抓不住又放不下的东西。 “你那个‘骁哥’呢?”琪琪突然问。 顾昭的手指收紧了些。 “什么‘骁哥’?”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有些不自然。 “就你上次采风遇见的那个啊。”琪琪坐直了些,眼睛亮了亮,那是写作者发现好素材时特有的光,“危险又迷人的原型。后来还有联系吗?” “没有。”顾昭说,声音更轻了,“就那一次。” “可惜了。”琪琪咂咂嘴,又靠回沙发里,“那人设多带感啊。你看:表面玩世不恭,实则深藏不露;嘴上说着轻佻的话,做的事却带着侠气。巷子里的英雄救美,听起来俗套,可放在现实里——尤其是现在这个时代——反而有种反差的魅力。” 她说得很快,像在分析自己笔下的人物。顾昭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笔记本的封皮。粗糙的布料,细密的纹理,触感很真实。 “而且他还有名字。”琪琪继续说,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在构思什么,“陈逸骁。逸兴遄飞的逸,骁勇善战的骁。这名字取得真好,一听就有故事。” 顾昭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没告诉过琪琪他的名字。那天回来,她只说遇到了一个“自称骁哥”的男人。可琪琪现在说出来了,全名,一字不差。 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顾昭听见自己问,声音有些干。 琪琪转过头,眨眨眼:“你自己说的啊。那天晚上你回来,录了段音,里面不是有吗?‘陈逸骁。逸兴遄飞的逸,骁勇善战的骁。’” 顾昭愣住了。 她不记得了。完全不记得自己录下了这句话。那晚回来,她累极了,洗了澡就睡了。第二天早上整理录音素材时,只听了前半段——巷子里的声音,自己的喘息,口哨声。后面的,她没听完。 或者说,不敢听完。 “你脸红了。”琪琪突然说。 顾昭下意识地摸自己的脸。指尖触到的皮肤,确实有些发烫。 “我没有。”她说,语气生硬。 琪琪笑了,不是调侃的笑,而是那种了然的、带着点无奈的笑。她伸手,拿过顾昭膝头的笔记本。顾昭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笔记本被翻开,恰好是那一页。 被划掉的那一页。 琪琪的目光落在那一团混乱的黑线上。她看了几秒,又抬头看顾昭。这一次,她的眼神变得认真了,认真得有些沉重。 “顾昭,”她叫她的名字,语气很轻,“这人设是带感,绝对是宝藏素材。但现实里——碰不得。” 顾昭没说话。 “我不是说他人不好。”琪琪把笔记本合上,轻轻放回顾昭膝头,“我是说,这种男人,身上带着一种……不确定的危险性。你看不透他,不知道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不知道他下一秒会做什么。这种人,适合写在书里,让读者为他心跳加速。但不适合放在生活里,让自己为他患得患失。” 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淅淅沥沥的,敲在玻璃上。远处传来雷声,闷闷的,像天空深处的一声叹息。 顾昭低下头,看着笔记本的封皮。深蓝色,布面,右下角印着一行烫金的小字:见山。 那是她的笔名。 见山。取意“见山是山,见山不是山,见山还是山”。师父说,写作的人,要有三重境界。她现在卡在第二重——见山不是山。看什么都觉得模糊,写什么都觉得虚假。 “我知道。”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轻得像羽毛,“我没想碰。” 琪琪看了她一会儿,最后拍了拍她的肩。 “那就好。”她说,起身走向厨房,“我去煮泡面,你要不要?” “要。” 琪琪进了厨房,水龙头打开的声音响起。顾昭仍坐在沙发上,笔记本还在膝头,合着,但那一页纸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 她伸手,轻轻翻开笔记本。 那一页还在。黑色的线条交错,掩盖了下面的字迹。但仔细看,还是能隐约看出轮廓——骁。哥。 两个字,被划掉了,却还在那里。 像某种印记。 顾昭合上本子,起身走到窗边。雨下得大了,街上的行人匆匆跑过,溅起一朵朵水花。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圈圈光晕,朦胧的,不真实。 她想起那个夜晚,想起他转身离开时的背影。想起口哨声,渐行渐远。 素材。 琪琪说这是好素材。 可顾昭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成了“素材”,就再也回不到纯粹的感受了。你会开始分析,开始拆解,开始想“这个情节能不能用”“这个细节够不够真”。然后那个活生生的人,就变成了一堆标签和符号。 她不想这样。 可她又忍不住想——如果把他写进小说里,会是什么样?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落在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扎下了根。 厨房里传来泡面的香气,还有琪琪哼歌的声音,跑调的,却很快活。 顾昭转身,走回沙发边。她拿起笔,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 停顿。 落下。 这一次,她写的不是“骁哥”。 而是: 他吹着口哨,荒腔走板的调子,在雨夜里回荡。路灯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没有尽头的路。 写完这句话,她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拿起橡皮,一点一点,把它擦得干干净净。 纸上又恢复了空白。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在心里留下痕迹,就再也擦不掉了。 就像那个名字。 就像那个人。 当那个名字反复在脑海咀嚼的时候,你是不是就动心了,小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陈逸骁。。。 第6章 他是? 暮春的午后,咖啡馆里弥漫着咖啡豆焦香和隐约的甜腻。顾昭坐在靠窗的位置,笔记本摊在桌上,光标在空白文档里固执地闪烁。她盯着屏幕已经二十分钟,只打出了三个字: 他走了。 然后删掉了。 窗外是五月初的老街,梧桐新叶已长得茂密,在阳光下投下晃动的光斑。行人不多,偶尔有自行车铃叮当响过,声音清脆,像敲在某种空旷的容器上。 邻桌突然传来压低的笑声。 顾昭抬起头。是两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大概十七八岁的年纪,头发染成不太自然的棕黄,校服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她们面前摆着两杯颜色鲜艳的饮料,吸管被咬得扁扁的。 “哎,你听说了没?”短发的那个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但在安静的咖啡馆里依然清晰,“护理班的小梅,请假一周了。” “一周?”另一个扎马尾的女生睁大眼睛,“她不是从来不请假的吗?上次发烧三十九度还来上课呢。” “是啊。”短发女生用吸管搅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更奇怪的是,她家里人都找到学校了。” 空气突然静了一瞬。 顾昭的手指停在键盘上。她没抬头,但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作家的本能,或者说是某种更深的好奇心,让她无法忽略这段对话。 “家里人找到学校?”马尾女生的声音里掺进一丝不安,“什么意思?她没回家?” “嗯。”短发女生点头,嘴唇抿成一条线,“宿管说她上周四晚上就没回寝室,以为是回家了。结果今天她爸妈来学校找,说根本没见过人。” 窗外有风吹过,梧桐叶子哗啦作响。一片嫩绿的新叶被风扯下,打着旋儿飘落在人行道上。 “不会是……”马尾女生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轻得像耳语,“像之前传的那样吧?” 顾昭的心跳漏了一拍。 之前传的那样?哪样? 她下意识地看向窗外。街对面是一家老式文具店,褪色的招牌在午后的阳光里泛着陈旧的光泽。店门口站着两个人。 她的呼吸停了。 是陈逸骁。 他今天穿了件简单的黑色T恤,牛仔裤,帆布鞋,比那晚在巷子里看起来更随意,也更年轻。如果不是那道背影太过熟悉——挺直的脊梁,微微晃肩的姿态——顾昭几乎认不出来。 他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男人穿着皱巴巴的夹克,头发凌乱,神色慌张,说话时不停地搓着手,眼神躲闪。陈逸骁背对着咖啡馆,顾昭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微微低头的侧影,像是在认真听。 然后,她看见他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什么。 一卷钞票。 用橡皮筋扎着,厚厚的一卷。面额看不清楚,但厚度足以让人心惊。陈逸骁的动作很快,几乎是隐蔽的,手指一翻,钞票就塞进了中年男人的手心。男人像是被烫到似的,手抖了一下,然后飞快地把钱揣进夹克内袋。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没人注意这个角落里的交易。阳光很好,梧桐叶的影子在两人身上晃动,像某种不安的预兆。 咖啡馆里,邻桌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会不会真的是……”马尾女生的声音在发抖,“我听高三的学姐说,去年也有过这种事,隔壁职校的一个女生,也是突然不见了,后来……” “别说了。”短发女生打断她,声音发紧,“小梅说不定就是家里有事呢。咱们别自己吓自己。” 但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确信。 顾昭收回视线,重新看向电脑屏幕。光标还在闪,文档依旧空白。可她的脑子里塞满了画面:巷子里的口哨声,路灯下模糊的笑,还有刚才——街对面,那卷消失在夹克口袋里的钞票。 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冰冷的重量。那晚他救了她,驱散了尾随者,说了“这片儿我罩了”。她以为那是某种江湖气的承诺,甚至在心里偷偷把它美化成了一种另类的“侠义”。 可现在看来,也许那只是某种权力的宣告。 也许他“罩着”这片地方,不是因为善良,而是因为这是他的“地盘”。 也许那卷钞票,就是维持这种权力的某种代价。 邻桌的女生们起身离开了。椅子拖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顾昭抬起头,看见她们匆匆收拾书包的背影,马尾女生的手在微微发抖。 门铃叮咚一声,两人消失在门外。 咖啡馆重归安静。音响里流淌着轻柔的爵士乐,萨克斯风慵懒地缠绕着旋律。咖啡师在柜台后擦拭杯子,玻璃碰撞的声音清脆而有规律。 顾昭看向窗外。 街对面,陈逸骁还在那里。中年男人已经走了,只剩他一个人靠在文具店的门框上。他点了支烟,低头点燃,打火机的火苗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然后他抬起头,吐出一口烟,白雾缓缓升腾,模糊了他半边脸。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街面。 然后,停在了咖啡馆的落地窗上。 停在了顾昭身上。 隔着一条街,隔着玻璃,隔着午后微醺的空气,他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顾昭的心脏骤然收紧。她该移开视线的,该假装看别处,该低头继续写她的卡壳的小说。可她动不了。她就那样看着他,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他嘴角叼着的烟,看着他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轮廓。 陈逸骁也没有移开视线。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顾昭几乎能数清他眨眼的次数——三次。然后,他的嘴角动了动。 他在笑。 不是那晚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也不是轻佻的调侃。那是一个很浅的笑,几乎看不见,但顾昭看见了。笑意只停留在嘴角,没有到达眼睛。他的眼睛依然是深的,沉的,像两口望不到底的井。 然后他抬起夹着烟的那只手,对她做了个手势。 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太阳穴旁轻轻一点——像是敬礼,又像是某种随意的招呼。 做完这个动作,他转身走了。步伐依旧懒散,背脊依旧挺直,烟雾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轨迹,很快被风吹散。 顾昭还坐在窗前,手指冰凉。 电脑屏幕已经自动暗了下去,进入待机状态。黑色的屏幕上,倒映出她自己的脸——苍白的,茫然的,眼睛里写满了自己都看不懂的情绪。 她想起刚才女生们说的话。 “护理班的小梅,请假一周了。” “家里人找到学校了。” “像之前传的那样吧?” 又想起街对面,那卷消失在夹克口袋里的钞票。 想起陈逸骁那个意味不明的笑。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在脑子里搅成一团。她试图理清,试图找出某种逻辑,某种联系,可是没有。只有不安,像藤蔓一样从心底生长出来,缠绕住每一寸理智。 顾昭深吸一口气,手指重新放回键盘。 这一次,她没有犹豫。她在文档里飞快地打字: 他到底是什么人? 他救了我,给了我一个名字,然后消失在夜色里。 可今天我看见他,在阳光下,把一卷钞票塞进一个陌生男人手里。 那个男人很慌张,像在恐惧什么。 而他,在笑。 那种笑,让我想起雨夜里潮湿的巷子,想起口哨声,想起那句“这片儿我罩了”。 我突然明白,也许我从未真正看懂过他。 也许那晚的相遇,根本不是偶然。 也许所有的“巧合”,背后都藏着某种我尚未知晓的轨迹。 写到这里,顾昭停了下来。 她盯着屏幕上的字,指尖在删除键上徘徊。这些文字太私人了,太情绪化了,不适合放在小说里。这是日记,是呓语,是某个午后,一个卡壳的作家对着空白文档,写下的无法归类的困惑。 可她没有删。 她保存了文档,关上电脑。 窗外,阳光依旧很好。梧桐叶的影子在地上晃动,像水波,像梦境,像某种不安的心跳。 街对面已经空无一人。 文具店的招牌在风里微微摇晃,发出吱呀的轻响。 顾昭拿起包,走出咖啡馆。门铃叮咚,外面的空气温热,带着初夏将至的躁动。她站在人行道上,看向陈逸骁刚才站过的位置。 地面上有一个烟蒂。 还燃着,微弱的火星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但青烟还在袅袅升起。 顾昭盯着那点火星,看了很久。 然后她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步子很快,像在逃离什么。 陈逸骁究竟是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他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