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经年》 第1章 传说中的柳经年 青镇才下过雪,但不比北平那样声势浩大,只是飘了点盐粒子,显得这冬日里没那么空寂罢了。 等雪一停,雪就不见了。 日落时候,天边还卷着几丝娇艳的红霞,风薄薄的,添了几丝寒意,打远处有一个小的蹦蹦跳跳地跑上了山坡,手里抓着根糖葫芦儿,无忧无虑似的笑着,不一会儿又有个稍大点的稳步跟了上来,背着一个满当当的竹背篓,背倒是直得好看,最后头还有个小老头,优哉游哉地抿着一壶小酒。 原来是老陈拉着他的两个徒弟出来历练来了,他喊道:“二三啊,上回老傅在这见到了个好东西,我特地让他偷摸给你留着,搁那洞里呢,你收了去。” “你能有什么好玩意儿留给我?”他大口咬下一粒红果儿,半信半疑地问,“怨儿魂啊?” “可不,专程给你练手来了!” 张二三喜出望外,“那我拿这炮仗一炸,您说成还是不成?” “成啊,正巧我要你哥背过来了,怎么炸全看你。” 陈文旭卸下背篓,张二三便扑过来翻翻找找,“瞧好吧您就。” 老陈揣好酒壶“嘿”笑两声,瞧他咬了根短毛刷,搂着红炮仗屁颠屁颠就去了,灰头土脸地团在小坡的草扎里,揪着两块纸符乱糟糟地糊在炮仗上,随即沉了口气朝鬼穴里扎去,才探头,吓了一大蹦,刷也“啪”的落地。 几只小白烟还慢腾腾飘着,没反应过来,他啥也不顾一个劲往前冲,连滚带爬地跳出来,边跳边哭爹喊娘:“我嘞个亲爹亲娘啊!咋这多鬼啊!!!” 好容易逃到老陈边上,老陈捧腹直乐,笑得合不拢嘴。 张二三一把鼻涕一把泪,“你不是说只有一只怨儿魂吗?里面怎么飘了那么多鬼啊!” “跟着我老陈混了这么多年,你胆儿怎么还这么小?怨儿魂还吸阳气,小白烟就吓唬人的你怕啥?” “那么多只啊!” “你甭管他多少只啊,算了,阿旭啊。”老陈一扬尖儿鼻,张二三便识相撒了手。谁知冷夜里凭空泛起了一阵莫名的琵琶曲,小雨落着似的,几人听得都有些愣。这人动指很慢,但每一缕真气都掺得相当稳呐。 “来头不小啊。”老陈嘀咕一句。 安沂柳氏? 三人似乎都有所感应,张二三也一跃而起,跟他们一齐朝鬼穴里奔去。安沂柳氏是最精通乐器的,这会儿碰见了也不会奇怪。 果然是犹豫不得,叫旁人先登了。鬼穴里已然不再有鬼,全是些碎魂乱魄。 “陈老,这是您要的小野吗?”来人声音虚浮,语气轻慢,但与其说骄纵不如说稳重中带有一丝虚弱。事实上,他也正是由人搀扶着上小坡的。 “没有没有,”老陈笑笑,“久不见了。” 闻言,张二三抬眸望去,夜里他望不太清,模模糊糊见到几只高挑的人影,但饶是见不到脸,也知道这是谁了。就是不大叫人高兴,老陈好端端留给他的小鬼就这么被这人当小野抢了。 小白烟和怨儿魂是九阶八阶的小鬼,甚至连鬼都称不上,才化形基本就被镇妖师收了,不然也会被其他魑魅魍魉吞掉,很是难找。 张二三这号新入门的镇妖师只能找这些小玩意儿修炼,到了别人那儿却只算是随手收了的“小野”了。 可他不好得罪这厮,安沂柳家是镇妖界现如今最为煊赫的家族,此人正是安沂柳家小辈中排行老七的柳经年,人称柳七爷。但柳家没有五爷、六爷这类别的爷,独有七爷在界中颇有威望。 别说小辈,一些个长辈也得敬他三分。 张二三抱着手暗自思索着,但听说这柳七爷也是好景不长,据说三年前与家门为镇压一只近二阶的浮屠清害了重病,成了个十足的病秧子。这三年都极少抛头露面,家门事务也极少打理,还全凭着一口苦药吊命。惨是惨得不行,如今这见他一面比登天还难。 走近来看,柳经年身着一件雪色长袄,比两侧的近卫要裹得厚实得多。左卫搂着只玉面琵琶,右卫就寸步不离地搀着他,尤为显眼的是他手上揣的一团白狐裘,金贵得很。 柳经年抬手招了招,那些个七零八落的散魄便朝他飘去,被他收入囊中。 至于这些有什么用,自然是无用,只是怕被周遭的其他鬼怪当养分吸走,所以尽责的镇妖师通常会将其收入包天囊中,不到半月,这些个低阶的小鬼便会残魂重聚,届时再送到明月桥,便可重登轮回道。 看管明月桥的老伯名曰周既望,哪位哪家渡了几只记得清清楚楚,最为兴旺的门派总是柳家,但来得最多的那个人却不是柳家的,至少这三年不是。 “闲来无事,出门活动一番筋骨。” “琵琶我第一次见你弹,不错,曲艺上又精进不少。”老陈这可不是吹捧,是真真切切地夸赞,三年前的柳经年真气可没这么稳。 “哪里,是陈老太久没听我弹过了,”柳经年将手放回狐裘下,“今日夜深,请陈老改日到安沂寻我,我再为您弹上几曲,就不叙旧了。”他颔首示意,又看了看老陈身边这两位小的,轻轻笑了一声。 才到洞口,一阵妖风扑面,夜空玄色更深,挂起一轮血月,柳经年顿住脚,身上已是蜀锦吴绫,更有长发飘飘,成了个古人扮相。 身后的张二三不走运成了个侍从样,他大哥陈文旭倒像个公子,与柳经年不同,长发梳得很端正。 张二三初次历练便碰上了大尊,觉得十分欣喜,有老陈这个二阶镇妖师出手,什么妖魔鬼怪拿不下?于是得意地冲老陈挑眉,“老陈,一会儿有啥吩咐你只管开口,我也好露上一手……老陈呢!” “没入阵。”他大哥平静道。几人入阵,不近不远的眼前便会亮几盏虚着的白光,眼下分明只有五盏。 “啊——!”张二三当即缩成一团拉着陈文旭的肩膀包住自己,“咱们仨好好的,咋就不带老陈啊!这下咱咋办!” “做鬼的都有做鬼的的脾性,想带谁便带谁。不过,我入过的阵没有一千…咳咳咳……也有八百,不会有事的。” 张二三:“……”可是你现在就是个要跟我抢九阶小鬼的病秧子啊!想着,他十分用力地搂住了陈文旭的腰,还是大哥有安全感。 陈文旭搓了一张火符,在几人身上都照照,这样的穿着和配饰,他当年和老陈入一个八百年老阵的时候也没见过,有种说不出的远古感。再看这洞中,每一颗石子连纹理都格外清晰,可布阵的鬼越是让所有细处都清晰明了,就越是高深可怖。 于是他沉沉地望着柳经年,火舌映照着那张略显病态的面庞,眉峰微蹙,不太自然,感觉到这目光便看了过来,唇边带上了极浅的笑意,却颇显无奈。俩人同为在场破阵上资历丰富的镇妖师,此刻却心照不宣: 此阵千年,怨已滔天。 鬼阵,顾名思义,就是鬼布出的迷阵。入者多是布阵鬼亲自逮到的镇妖师(诸如几人)。若是镇妖师技艺精湛,可在阵中直接抓出此鬼,杀得它魂飞魄散,便可强行破阵,若非如此,按照此鬼所设的行径,解阵还怨,也可破局。 时日是不限的,但不同于以上两者了结的,皆是死路一条。 几人在这洞中生了一堆篝火,围成一团坐下,张二三依旧是十分警惕地黏在陈文旭边上,提心吊胆的,一看就是初次入阵。 事已至此,如何出阵才是最重要的。 柳经年开口道:“先奏一支小曲验一下鬼主在谁身上吧。” 鬼在自己的迷阵中会暂时失去意识,依附在一个人身上,镇妖师将他们称为鬼主。每群入阵的人第一步都是先奏小曲,小曲柔和,刚好能让鬼主有些不适,又不会如其他曲目一样容易把它激怒,鬼主在自己的阵中比在阵外要强劲数倍,稍有不慎便会全军覆没,没有哪个镇妖师敢轻易把它惹火的。 找出鬼主,确定了它在阵中的等级,能杀便杀,不能杀就只能当大尊供着。但一般的布阵鬼不会蠢到把打不过的人拉进来,所以在阵中定是大尊。先是在整个阵中随镇妖师兜兜转转,但绝不能先“死”了,再是他身上会有出阵的指引,凡行事都要按他的指示来。 柴火棒烧得“咔咔”响,陈文旭从腰间取下一根短箫,界外注满真气的法器会随主人一同进入阵内,这是割不开的。陈文旭不紧不慢地吹了起来,这支小曲名为“静水”,很平和,听起来就如清泉在耳边流淌。 柳经年还是头一遭听这样的短箫,很舒心,静而不寂,悠而不空,本想着鬼主在自己身上最好,现在反而有些庆幸自己不是了。 一个人作出来的曲子,和心性最是相通,此人定是平淡,又不失真情的。 他望着陈文旭淡淡地合上了眼眸,便抽神留意着这三人的动静,那小屁孩蜷着身子还有点害怕,自己的两个护卫——张金石有些放空地望着洞外,李精诚则也在留意。 所以,他们四个都没有问题。 一曲毕,张二三顺着几位懂行人的目光一齐看向了他大哥。 陈文旭收好短箫,愣眼错愕了一瞬,随即平静道:“鬼主在我身上。”他自觉起身到一旁翻找指引,柳经年慢悠悠地靠在石壁上,搂过玉面琵琶在手里把玩,道:“不着急,明日再动身。” 身边一下空了的张二三胆战心惊地蜷成一团烤火,眼看火越来越小,他心越来越慌。柳经年忽然闷声咳嗽起来,吓他一跳。 这时,张金石主动起身去找些柴火,柳经年对鬼阵中的单独行动一向不放心,便冲李精诚使了个眼神,李精诚也拍拍裤子跟了上去。一时间,张二三身边只剩了个病秧子! 他也拍拍屁股黏着陈文旭坐下。 这边陈文旭从身上摸出一支黑色长笛,一些碎银,一柄长剑,一块带“秦”的镇妖师木牌,一沓符文……柳经年眯眼看着,除了觉得这笛子长得有些奇怪,也没看出这些物件什么用处。 张二三坐的这个位置不冷不热舒服得很,到了点居然在这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地方十分犯困,怕一会儿受外人嘲笑给大哥丢脸,他警惕地看了一眼柳经年,没被发现,赶紧搓了几把脸从身上摸了摸看有什么东西打发时间。 结果呢,翻出来一册古籍,他见柳经年看了过来,便挺直了腰杆,一脸严肃地到了火堆旁取光,柳经年却笑了出来。 张二三憋着一股莫名的劲,捧着书读了起来,“清秋此夜甚寒,谢如花与我同往昌吉山取黑骨笛,他携护卫两名,我带一小徒,果然受大黄暗算,被困洞中。” 陈文旭闻言靠了过来,张二三赶紧地读了下去,“如花体寒身贵,我便点火为他取暖,谁知他远卧石壁,非要逞强,果然,咳嗽不止。” 柳经年:“……”好一个如花。 “小徒抱膝烤火,昏昏欲睡,两护卫甚体恤,出洞捡柴,回时却只剩木头一个,如花大怒,向外一看,竟然……”张二三合上古籍,“没了,我可没有昏昏欲睡啊。” “嗯。”陈文旭说着接过古籍,这就是指引,姑且称为——“秦公子”也就是鬼主的自诉。 柳经年听完兀自扶着石壁起身,却见一道黑影利箭般冲了进来,吓得张二三惨叫一声。 “少爷!师兄,师兄他……”张金石如鲠在喉讲不出话,拼命地用手朝外挥。只见来时的五盏白光消去一盏,柳经年当即拨开他朝外面大步走去。 黑鬼。 无数只黑鬼狰狞地从泥土中挣脱出来,高高地支着脖子张望,发出阵阵沙哑的哭嚎,血月下漆黑的血肉中反射出猩红的光色,它们指如枯木不停扣抓着朝洞口挪动,不断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异响。 “他踩入黑鬼阵,**了!” 第2章 一难黑鬼阵 黑鬼阵通常是由坟场久积怨形成的,只只难缠,专食人肉、吸人精魂,连寻常的鬼也不放过。黑鬼阵的阵心通常设在鬼王坟头,不会起眼,饲养黑鬼的人就会在此投放活祭,不是被分食到骨都不留就是被同化,引符**反而是解脱。 血月下,正中心的那团烈焰无声无息地烧着,柳经年指尖扣在弦上,微微眯起了两分眼眸,有几丝肃杀的意味。 只是鬼主尚在身边,如果撩动琵琶,黑鬼还没清杀鬼主就先被激怒了。 这时,一阵悠扬的箫声晃荡着袭来,如秋风乍起,满盈真气,激得那些黑鬼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有的还拖着一半身子陷在泥里,口齿不清地嚷嚷着。 “开路。”柳经年道,张金石这才稳了三分心神,抽剑上前,张二三也赶紧拔腿跟上,再是吹箫的陈文旭和不知是走得慢还是有意垫后护法但需要一只手撑在旁人身上的柳经年。 陈文旭只是用和曲将它们暂时控制住,毕竟这么多只,任谁也不好单枪对付,可能张金石还有点本事傍身,但两个风吹即倒(一个真倒,一个吓倒)的摆在这里……还是小心为上。 逃远以后,几人便慢了下来。 张二三再次从身上摸出了十分有用的物件——四根烧火棍。他喜出望外,但从长计议,还是只掏出了两根,颤颤巍巍地点上,往前递了一根给张金石,又忍不住回头问:“旭哥儿,你能背我吗?” 他旭哥儿从身后蹬了他一脚,张二三欲哭无泪,赶紧地往前走了两步,人已经少了一个了,一会儿下一个……他手心捏了一把汗,从身上再次把古籍翻了出来,一只手甩了好几把才翻到那页,果然又出了新字: “本想借黑鬼阵躲一躲大黄,不想桩子那样谨慎的人,竟然会踩到阵心。眼下也顾不了这样多,如花与小徒真气微弱,只能先走为妙。于是我作了几张灵隐符携他们匆匆逃窜,昌吉山危机四伏,终于是遇见了一处酒肆。酒肆老板虽美,却不比如花。桩子虽逝,还是先过夜得好。” 张二三忍不住瞧了一眼身后两人,见大哥一手搂琵琶一手托他,于是默默攥紧了自己的烧火棍,栗栗危惧地走着,谁知一阵乱风刮得那火舌狂摆,吓得他一下子蹦起来,“小哥!我大哥扶着你家公子你能不能背我啊?” 只见张金石回头望了一眼柳经年,见柳经年颔首,张二三心里终于得到了那么点慰藉,“小哥,在鬼阵里的死都是假死,暂时的,只要咱齐心协力出去,那小哥就也回来了,是吧。” 张金石强笑着应了几声,柳经年接了话道:“懂得真多。” “可不,老陈教的。对了,这位小哥,敢问你尊姓大名?” “尊姓大名不敢当,我叫张金石,你呢?” “你我竟然同为张家人,小人名叫张巧,人称张二三,叫我张二三就行了。这是我大哥张文旭,呸!陈文旭,老陈的孙子,长得俊就不用说,从古至今最年轻的三阶镇妖师,三年前才到青镇,连任三年望月榜断崖榜首!而且啊……” “酒肆。”陈文旭打断了他,张二三这人再胆小一提到陈文旭就像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小嘴能叭叭三天三夜。 几人抬头望去,果然见到一家棺材颜色、檐下挂着几只小红灯笼、门前堆着白骨、屋顶上张着一面黑旗,十分矮小还阴森无比像马上要爬出鬼尸的——酒肆。 张二三:“……”这儿确定是给人住的吗? 转头才欲开口,胆大的张金石便背着他直去扣门了,张二三如同野鸭子撞滚水一样,一急,一个大跳就扑腾了下来,正往后退,忽然!酒肆里传来一道尖锐的女人笑声,吓得他寒毛卓竖,电光火石之间便缩到了陈文旭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来。 这张金石老哥看着明明也才十六七岁,怎么如此勇猛! 随后一阵斜风扑面,木门轰然大开,屋里高朋满座的盛状就这么映入四人眼中。 一个体态丰盈的女人慢悠悠地晃了出来,乌黑的长发在右肩松垮垮地挽了个歪髻,别着的那朵红花倒是开得格外娇翠,她弯着那双戏谑的丹凤眼笑道,“我说是哪个不长眼的这个点来叩门,原来是谢小爷,请吧。” 真说起来,谢小爷的名号还真是响,酒肆里这么些人,无不是瞪着眼望过来的,有老者也有年青,有擦枪饮酒的彪汉也有抚琴的蒙眼瞎子——懂行的人瞧得出那琴是把法器,还是凤毛麟角的稀种。 女人还算热络地招呼他们坐下,无需开口便先上了两壶烈酒,张金石便道,“我们不要酒。” 谁知女人却扯出一支折扇震桌,笑道,“来了酒肆不喝酒?” “自然是要的,”柳经年知是遇了地头蛇,十分松弛惬意地道,“烦掌柜备一间敞亮的上房,再上些好菜。” “还是谢小爷财大气粗啊,小毛孩子跟着那姓秦的,就是没眼力见。”说完还不忘讥笑一番,拿过了柳经年放在桌上的金元宝。 这老板如此蛮横无理,这秦公子竟然就记下一句“老板虽美,却不比如花”的评价。 张二三就窘得不行,抱怨道,“生怕写点有用的。” 想着,见柳经年兀自酌酒抿了一口,随即便咳了起来。张二三瞪圆了眼咬着牙,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这是能喝的吗?” 陈文旭也望了过来,抬手倒了一杯茶水递上,“你身子不好,就不要喝酒了。” 张二三:“?”这是重点吗?咱们现在还困在鬼阵里啊,怎么能乱吃东西呢? 柳经年囫囵地吞了水,扶额合上眼很久都没说话。 小二端上来一碟香气十足的酱牛肉,张二三咽了咽口水,脑子都停滞了一下。 那三人前前后后分别动了筷,张二三诧异地望着陈文旭,陈文旭面不改色,夹了一筷子在他碗中。 张二三十分抗拒,柳经年却又饱含精力,懒洋洋地笑了两声,“吃吧,寻常小生不懂,镇妖师被抓入鬼阵实则是被请入鬼阵。” “为啥?” “因为最想解阵入轮回的,就是这鬼。只是鬼不通人话,也不像人那么理智,稍有不对就会失控发疯,所以鬼阵才让人这么望而生畏。”柳经年盯着他那双似懂非懂的眼睛摇了摇头,张金石便接过话,“你这么想,镇妖师入阵是不限时日的,肯定不能让你饿死在里面吧?” 张二三有所顿悟,“金石哥你真聪明!” 柳经年咀嚼的动作明显慢了一拍,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又看向陈文旭,他明显没听他们谈话,头也没抬。 张金石羞怯地挠着头,“哪里,这也是我早年和少爷入阵的时候他教我的。” 张二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要是跟当年那个讲话不咳嗽的柳七爷一起入阵,这会儿都不知道得有多嚣张了! 为了不被饿死,他还是不情不愿地扒拉了两口,尽管这酱牛肉确实美味。这时,陈文旭淡淡道,“他们在找黑骨笛。” 柳经年没有反应,但约莫知道了黑骨笛是什么。 几人竖起耳朵听了起来,抛开对酒相酌的碰碗声与稀稀拉拉的琴,确有人在谈论黑骨笛——且不少。 “那黑骨笛约半臂长,十分轻巧,表面素净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是鬼用人的指骨锤炼而成。它专为仿造人间法器而制,能干扰人的神志,还是尽早毁掉为好。” “那平城薛家出万两黄金求笛,我看就没安好心,哥几个没想着替他们卖命吧?” “求财也要有度,什么情况该做什么还是分得清的。话说这谢家和薛家一直在争这镇妖门第一大家之位,怎么没人想过去招姓秦的那小子?明月桥的周映月说月月的榜首可都是他啊。” “嘿,难怪说你爱闭关呢。姓秦的那小子别说门第,连个爹娘都没有,不知道哪条缝里蹦出来的,他凭啥跟薛家扯上关系?再有啊,他还是个死断袖,谢老爷的独子都知道吧?被他迷了心窍呢!就这种人谁想结交?” “是啊,以前谢小爷可是个天之骄子呢,现在还有谁知道他的名号?咱镇妖门的老祖宗有规矩,就不能跟断袖,更不能跟克死双亲的人混在一起,否则,难遭好运!”那人趾高气扬地“哼”了一声。 陈文旭依旧淡定地喝着水,不止这桌,许多人都提到了“姓秦的”这个人,但同为镇妖门,秦公子还是个佼佼者,在座的却没有一个看得起他的。 柳经年捏起茶杯,目光落在了一处陈年的缺口上,这些人对薛家和谢家一口一个“爷”字不知道有多敬重,饶是不认识这个“姓秦的”,也应该认识这个“谢小爷”吧? “姓秦的无父无母师出无名,能修得那种本事,还不一定走的什么路子!” 柳经年偏过头道,“镇妖师走正道行天理,从九阶到一阶哪个不是靠苦修一步步上去的?你还知道什么路子?” 那人尴尬地笑道,“谢……谢小爷,我们只是说秦诉,没有……” 他放下茶杯,冷冷地打断了这厮,“原来认得我,我与秦诉关系匪浅人尽皆知,你嚼他的舌根,就不怕我杀你吗?” “小爷息怒,息怒啊。”那人应付着笑笑。 张二三:“……”你一个病秧子能不能别搞这么嚣张啊?敌众我寡敌强我弱你看不到吗?他心有余悸地转过头,果然见那人一脸埋怨。 在阵里,鬼主能听到能看到,情绪产生明显波动时,被附身的人都会产生实际痛感与之共鸣。这也是柳经年一开始希望鬼主在自己身上的原因之一。 陈文旭揉了揉太阳穴,对柳经年道,“在阵里行事别太声张。” 柳经年借势招来小二带他们回房,起身时伸手搀起陈文旭,一把握住了他故意避开的手,一如既往地笑道,“现在是谁身子不适?” 陈文旭扶了他一路忽然反被他搀着,干脆由他去,只道,“今夜不会安全了。” “我知道,”柳经年自然地接过话,“有人想要黑骨笛,有人想杀我——我刚说话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好些?”他不自觉地捏了捏这只葱白的手,两人头挨得很近,讲话声几乎只有彼此能听到。 “没有,你讲话反而更痛。” 柳经年:“?”确认没撒谎吗? “我是怕你痛才讲的。” 第3章 二难玉满楼 张二三叉着腰,上上下下地给小酒馆瞧了一遍,“哥,这酒肆又矮又小,能有咱住的地方吗?” 谁知老板正巧从侧面走来,“小鬼崽子,我玉满堂能少了你住的地方吗?” 张二三吓一激灵,赶紧摇头,拽住了陈文旭的衣摆。 老板神色不明地斜睨他一眼,摇着扇子道,“昌吉山,建得高可招鬼了,只能往下去,知道吗?” 张二三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伸着脖子见老板走了才暗自松了口气。 小二推开一张陈旧的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不大宽敞的小杂间,朝左拐就能看见一条向下的楼道,两侧点着几只零星的微光,收拾得还算干净。 虽说已经知道了这酒肆就是朝下建的,但张二三怎么看怎么像当初和老陈(还有陈文旭)一起去诡墓里抓鬼时候的场景,也是这架势。 陈文旭还在认真地和柳经年谈论黑骨笛的事情,忽然就感觉有两只手臂环住了他的腰肢,接着整个身子都贴了过来。 一旁的柳经年还讥笑他,“张二三,要我背你吗?” 张二三也不甘示弱,“得了吧就你!” 楼道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小二走在最前头带路,其次就是柳经年,接着是连体的陈文旭和张二三,最后是张金石。 真下了这层就宽敞多了,泥里凿出来的居室也没他们想得那么尘土飞扬,小房小件都收拾得不错,过道也很宽敞,头上整齐地挂着红灯笼,颇显几分喜庆。 柳经年看着过道上三五成群的镇妖师隐隐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但没露出半分异样,倒是被一个左顾右盼的小姑娘吸引了注意,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小姑娘,你一个人来昌吉山啊?”一群五大三粗的老爷们横在她身前打趣,“啧啧啧,怎么连法器都没有,需要哥几个保护你吗?哈哈哈哈。” “我不是镇妖师,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他们满不在乎地笑道,“你要找的人只怕连尸骨都寒了,是不是你相公啊?” 小姑娘低下头没有回话,却传出来几声呜咽。 小二躬身打开了一道木门,道,“小爷,您的小间。” 柳经年接过钥匙,“你们不管?” 小二迟疑了一下,“我一个下人,玉满堂里,谁惹不起啊……”说完便逃似的跑了。 陈文旭刚准备拨开张二三的手,张金石便快人一步一把扣住了那只欲摸在姑娘脸上的粗手,“光天化日之下岂容你放肆。” 那人瞋目切齿地挣脱却牢牢被张金石按住,便吼道,“臭小子,毛都没长齐就来坏我好事!” 张金石听了此等糙话,一脚便把人给踢翻了,几个小弟见状也被吓得不轻,连连后退。 这时屋里又气势汹汹走出来一个穿兽皮留大胡子的男人,他冲着倒地不起的那个男人,叫了一声“老二!”又指向了张金石,“你是什么人!” “他是我的人。”柳经年上前道。 大胡子立刻爽朗地笑了起来,“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小爷,我是咱谢家的偏门,吴老虎啊,今年春才去府上拜见过,这不是巧了吗?” “不认识……” “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在我钗金凤的地盘上撒野?!”老板一手拨开了柳经年,轻轻地摇着扇子似乎要把吴老虎瞪穿,“就你?” 吴老虎这伙人敢欺负小姑娘,未必就怕这大的,“要你这臭女人多管闲事!”他抡起狼牙棒便砸了下来。 钗金凤收扇一迎,借此力侧转腾空,反打出一记飞踢令其撞入石墙,她再扬此扇,寒光乍现,无数暗器疾射而出,瞬间打得他皮开肉绽。而最精巧的是,这些暗器的尾端仍牵着细线与扇体相连,不仅轻松地将吴老虎缚住,似乎还可以随意收回。 陈文旭在当世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宝器。 吴老虎初到昌吉山不知道钗金凤的本事,只当她是个见钱眼开的泼辣女人,这下可吓破了胆赶紧跪地求饶,磕得地上血迹斑斑。 钗金凤甩手收了细线,斜了他一眼,“给老娘打一顿丢出去。” 那群小的蜷在一边抱着头,没一会儿全被小二拖了出去。 钗金凤意味不明地扫了他们一眼,又摇着扇子离开了。 几人终于回了卧房,说是宽敞的四人房,实则不过是一张窄床和一块盖了毛毯的木板子,窄床还得是非常勉强才能睡得下两个人。不过跟其他小房间比,也可以不细究了。 张二三从门边取来烛火看指引,靠在床边找了个舒服地姿势,念,“本欲要两间上房,我与如花,小徒与木头,但小徒离了我实在害怕,便四人同住了。钗金凤酿的酒实在香,可惜如花不能饮,尝一口便咳嗽不止。玉满楼许多人也是奔黑骨笛而来,我与他们素不相识,可以说是秋毫无犯,却听见他们平白咒骂我。” “其实我不懂。为什么我自幼便无双亲,在山林中独自苦修多年,救了那样多人,却始终不受接纳……其实我不信与我相伴的人都会不幸,可有时事实却就在眼前。” “如花年岁比我要小,家世显赫,从不忍气吞声,抬手便摔了一个酒壶把他们都训斥一顿。我笑了,却很苦涩。他总是这样,看不惯旁人欺负我。此刻我却很担心他的病是不是与我的厄运相关。” 陈文旭这时头格外地痛,就好像秦诉听不得自己的往事一样。 柳经年瞥过一眼,蹙起了眉头。 “回房时,我们撞见一群镇妖师在欺负一个姑娘,便出手把她救下。小二急匆匆地把钗金凤找来,她见了仍不解气,又把人打了一顿轰了出去。” “到了房内,我们商量着第二天离开昌吉山,毁掉黑骨笛,没多久便睡下了。我就靠在如花床头坐下,他望着我眼中含笑,忽然抬头印上了我的唇……” “!” 张二三小脸一红,把指引手忙脚乱地塞到了张金石手里,张金石又伸手给了对面的陈文旭,陈文旭又面不改色地递给了柳经年。 结果柳经年笑得直咳嗽,陈文旭忍着痛给他顺了顺背,接过了张金石递来的温水给他顺下。 “很轻。”柳经年找到位置特意把这两个咬得很重,隐隐还能听出他喉咙有些沙哑,“我耳边只留下小徒的鼾声,鼻头却觉得很痒。我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他转身睡去。我太爱如花,爱他骄纵轻狂,从不受束缚,爱他百年如一日爱我,从不愿我心伤。如若神明得以听见,我祈愿此刻亦是永恒,要他再不受疾痛之苦。” 柳经年合上指引,“没了。这有些像秦诉离开昌吉山后的写的回忆。” 陈文旭颔首,起身道,“休息。” 说完,张金石自觉坐到了木板上,张二三直往床上爬但是被一只手抓下来了,“你也睡那边。” “为啥?” “他经不起你踹。” 睡觉拳打脚踢、翻来覆去的张二三看了一眼被张金石扶着还踉踉跄跄的柳经年:“……”确实。 可柳经年转身却给了他一个贱兮兮的笑容,给张二三气得够呛。 陈文旭把烛火放了回去,回来时把柳经年枕在脑袋后面的手给拽出来塞进了被子里。可他一转身,柳经年又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还拽住了他的手,“你不睡觉了?” 陈文旭看了眼正要入睡的那两人,不由地凑到了他跟前轻声说话,“今晚一定会有人过来。”他不信柳经年是明知故问。 果然,他起身凑到了他耳边,道,“你觉不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 陈文旭“嗯”了一声,“出了黑鬼阵以后就有了,但我没有见到那个人。” “我觉得,”柳经年这个起身累着了自己,于是又躺了回去,陈文旭便半跪在他床前,再凑近些,听他道,“是一种法器,但我们都没见过。如果真是这样,他们应该知道黑骨笛在我们手上了。” 陈文旭没再说话,若有所思,起身时与柳经年认真的目光对视了一瞬,但没有回复,只是把他放在外面的手又放了回去。 他想起曾经在温怜小友那里读过一本书,书中就提到一种名为“纹镜”的法器。纹镜是由真气联结运作,在不受法阵干扰时(包括鬼阵和黑鬼阵等),可窥探任一低阶镇妖师的行踪。这里的低阶是指比使用的镇妖师要低阶,且窥探的对象必须为有真气的人,所以不是镇妖师不需为此担忧。 虽说已经知晓了是纹镜在作祟,但是防此法器的符文极其复杂,陈文旭只匆匆看过一眼,根本就没有记住。 他摸出秦诉的镇妖师木牌在手中摩挲,看得出周映月已经认了他是一个三阶镇妖师。如果使用纹镜的人里,有二阶,甚至一阶就麻烦了。 而且鬼杀人人成不了鬼,唯有人杀人。或说,秦诉就是死在了一个高阶镇妖师手上,那处理起来是相当麻烦了。 夜色越来越深,纸窗上晃去的灯影越来越少,陈文旭收起了木牌,木板上的两人已经睡得很熟了,而柳经年,竟然还睁着眼。 柳经年也试探地望着他,把伸出来的手又老老实实地收了回去。 其实柳经年因为病痛长期难以入睡,入阵还是习惯性很难入睡。他本想着坐在椅子上守着这一晚的,但一想到躺在床上能把张二三气得跳脚,干脆就躺着了。 他又望了一眼陈文旭,趁他不注意又把手抬了出来但又被抓到了。 这时,一串急促的脚步从墙外传来,两人同时向外看去,但窗上无半只人影,于是都没有动作。忽然,一个蒙面人跳窗而入,张金石立即被这动静吵醒,抓着睡得正香的张二□□到一边。 第4章 三难黄鬼王 那蒙面人亮出白刃,“交出黑骨笛,饶你们不死!” 张二三满头雾水:他怎么知道我们有黑骨笛? 但盯着那蒙面人势单力薄,他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摆身从张金石手上挣脱出来,叉着腰神气十足地叫唤道:“你大半夜到别人房里抢别人东西,你还有理儿了!哼!你现在求张爷几句,张爷还能让我大哥对你手下留情!” 敌寡我众,张二三挺直背,终于硬气一回。谁知,顷刻间数不清的敌人黑压压堵满了过道,门也被集火撞开。 张二三当即傻了眼,“这……这可是谢小爷,你们——” 数发暗箭趁乱飞出,速度快到张金石根本来不及反应。情急之下,柳经年一手将张二三抓来,喊道:“你把东西给张金石。” 不论如何,鬼主在陈文旭身上,不能叫他有事。 谁知陈文旭拍开飞来的暗箭却没有回应,反而与冲进来的蒙面人厮杀在一起了。 “哐当”一声,木门碎裂四散,刀光剑影吓得张二三汗毛倒竖,手忙脚乱地把指引翻开了,“黑衣人夜袭怎不早说!” 他又连翻数页,发现秦诉竟然是活生生从血海里杀出去的,吓得他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张金石一直在朝这边护驾,但张二三还是被柳经年抓着一避再避,只能欲哭无泪地道,“七爷您可千万别失手啊!”说着一记重拳迎风打来,吓得他赶紧飞扑进柳经年怀里。 柳经年搂着他退到了死角,“看不出来你还挺灵活——去找钗金凤来!” “什么时候你还笑!” 话音还没落地,柳经年忽然大喝一声,“丢出去!”张二三便飞到了半空,又被张金石稳稳接住一个回旋抛出门外。 好在张二三也算在武技上学了点皮毛,咬着牙一个鲤鱼打挺还没站稳就跑。身长几乎与陈文旭腰肢齐平的他像一发利箭一样疾驰而去,这辈子都没跑得这样快过。 等到钗金凤带着小二杀气腾腾地赶过来,蒙面人一窝蜂全挤了出去,只剩下几个受伤的。 “怎么,敢做不敢当?”钗金凤收回视线看向这几个倒地不起的,“哪个要你来的?” 见这几人不语,便抬手要小二拖了下去。 “凤儿姐,他们太欺负人了!”张二三凑到跟前假模假样地抹了把泪,“还好有你在,不然我们都凶多吉少了。” 钗金凤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还不轻不重地把他踢开了一点。 柳经年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没派错人,也拱手道谢。 只听钗金凤道:“我出手只是不喜欢有人在我的地盘上横行霸道,”她弯腰捡起地上的一根箭头放在了木板上,“今夜牵扯的门派甚广,他们虽不好轻易得罪我,却不一定怕我。” 虽说钗金凤也是个路见不平会拔刀相助的主儿,但她毕竟也只是个生意人,不可能为了几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跟这么多名门闹翻。这次护他们是于情于理,但是再有下次,她轻易可不会插手了。 “明日一早,我这儿可就不是你们的容身之处了。” “多谢凤儿姐,多谢凤儿姐!”张二三连连躬身惹得钗金凤笑道,“看不出你这个小鬼还挺讨喜。” 几人看她走远,都稍稍松了口气,但一致认为此地不宜久留,于是重新把烛火取来也朝外走。 张二三就趴在陈文旭背上,陈文旭背着他还余出一只手举着烛火,“黑衣人夜盗。约莫是有人用纹镜知道了风声。我手持‘风迷’(剑名)迎战,叫木头护好如花,黑衣人顷刻全毙。检验尸身时,发觉多数是薛家人。可怪就怪在,纹镜是谢家的独门法器。钗金凤最烦惹祸上身,要我们第二日赶紧离开。” “如今,约莫所有人都知道黑骨笛在我们手中,离了昌吉山更是羊入虎口。” 黑骨笛还真是鬼界至宝,鬼得了能对付人,人得了便自相残杀,难怪现世已经不见,必是被毁掉了。 而从千年前的情形来看,谢家与薛家势不两立,多数小家做不到短时间内称霸镇妖门,得了黑骨笛只会成为其他门派的眼中钉,反招杀身之祸。但交给重金求笛的薛家就不同了。 必会飞黄腾达。 张二三合上指引,感叹道,“他居然顷刻间……把所有黑衣人都杀了,比我大哥还厉害。” 柳经年却笑着摇了摇头,都说双拳难敌四手,陈文旭被围攻时一人独当七八人可是仍占上风的,“你哥跟秦诉不一样,他根本没想杀他们。你可以看他的剑,没有沾血。” 陈文旭是不是比秦诉弱不知道,但是他比原主平和太多了。 “很多事和指引上已经不同了,”张金石抱着琵琶落寞地垂下头,“如果早些翻开早知道外面有黑鬼,我就不跑出去了。” 看得出他很自责,陈文旭平静地道,“指引不会把下一个危险的地方说出来,就算看了也无济于事,眼下还是把能做好的事都做好吧。” “就是就是,这破书不就一马后炮吗?咱齐心协力,一定能走出这个鬼阵,救出桩子哥!” “他叫李精诚。”张金石道,随后笑了笑,但马上又愁眉苦脸了起来,“其实当时是我踩入了黑鬼阵阵心,他要不是为了救我……” 两人是一同入门拜在柳经年父亲柳四喜门下,一个赐名精诚,一个赐名金石。这么多年,修炼、打闹、杀鬼、入阵、保护柳经年……从未分开过,情同手足。 入鬼阵只要有一人解阵所有人都能被救回,可死去时的痛苦甚至绝望却是与现实别无二致的,出了阵一样会记得。 而李精诚,却是死于——烈火焚身。 柳经年早就猜到是这样,毕竟李精诚护着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行了,等出了阵,叫他好好收拾你一顿。” 进来时还热闹非凡的大堂,此刻却空无一人。 张二三正撑着下巴听柳经年说出去以后该怎样怎样做,忽然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他赶紧搂紧了陈文旭的脖子。 只是几人回头后,却发现是今日遇难的那位姑娘,她腼腆地走上前,拱手道,“今日之事,小女子多谢各位出手相助。方才听见地下打斗声一时害怕,现在才敢出来。” 钗金凤知道她一介弱女子在地下那层容易受欺负,就让她睡在上面这层与自己相邻了。 “看来是你们受难,我来时带有一匹骏马和一些盘缠,你们若不嫌弃便都拿去吧。” “马?”张二三顿时眼前一亮,“可这些都给我们你怎么办?” “不用担心,我已经联系亲人,他们会来接我的。只可惜……” “可惜什么?” “我还是没能找到我的夫君。”说完,她取出手帕轻轻擦去眼角的泪,“我不要紧,你们快些走吧。” 张二三犹犹豫豫,“那你夫君长什么样?我们若是遇见也好叫他早些下山。” “我夫君身形高大,满脸都是胡须,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提刀时活像个屠夫。”姑娘扯出一个苦笑,“你们要是遇见,一定要叫他尽早下山,我与父母都很担心他。” “好。”张二三郑重地点了头。 “姑娘保重。”陈文旭拱手告别,随后转身离去。 来到马厩时发现就一匹马,也是,镇妖师一日可疾行千里,骑马反而会因马受鬼惊吓而自乱阵脚,所以镇妖师通常是不骑马的,但是张二三这种不入门的小镇妖师除外。 他急不可耐地把马牵出来,刚准备翻身上马的时候,却被陈文旭一手拉下来了,“给他吧。” 张二三立即不情不愿地望向柳经年,柳经年则无所谓地摊开手道,“我不会骑马。” “你怎么连马都不会骑?” “镇妖师不会骑马不是很正常吗?” “我大哥就会,我也会,老陈也会,就你不会。” 张金石不合时宜地道,“我也会。” “就、你、不、会。”张二三扬着鼻头神气得很,利落地上了马背,“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我就带带你吧。” 柳经年:“……” “对了哥,这个纹镜咱们不是在温怜小友那见过吗?你赶紧把遮眼符画出来吧——经年哥你上不上来?” 陈文旭听完,转身扶了柳经年上马。 他记得当时自己只是在参观后院时,随手在案台上随手翻开了一册古籍,张二三见了便也好奇地凑上来和自己抢着看,后来温怜便叫他们一起去前厅饮茶了,根本就不可能记住。 “我不知道。” “就连我都知道。” 柳经年哼了一声,“知道你也不一定画得出来。” “谁说的,一会儿我一准儿给他们一人一个偏不给你,看你还敢不敢瞧不起我了。” “那你不是白给他们三个了吗?” 陈文旭没理会他们的小吵小闹,“先在山上看看有没有能落脚的地方吧。” 几人才走出酒肆的篱笆栅栏,便被几声惨叫便刺穿了耳膜,一个高大到出奇的黑影在血月下巍然矗立,连虎背熊腰这样的词用来形容他都极不贴切。 因为他手中拎着的那个男人就如同一个玩物一般。 “咔嚓”一声,头颈分裂的声音在这诡异的夜色中发出一声脆响。 张二三喉结滚动,紧促地咽了咽口水,夜幕里看不清的恐惧一步步攫住了他的心脏,迫使他向后躲闪。 柳经年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发颤的手,让他贴在自己怀中。 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那鬼开始横穿树木朝这片走来,它每踩下一步都像一块巨石落地,树枝折断倾倒“噼里啪啦”声越来越近,但还没等它走到面前,一股难以言喻的尸臭味先一步袭来。 陈文旭神色紧绷,一手拽过缰绳,一手摸到了短箫。 那鬼“咚”的一声踏出,似乎绊到了什么东西,滚过来就是一颗鼻青脸肿的头颅——吴老虎。 它忽然暴呵一声,朝众人横冲过来。 陈文旭见了这身黄衫,便知晓了他的身份——大黄。 第5章 四难诛杀令 那鬼黑压压地盖在上空,血月都被挡得不留一丝缝隙,众人感觉连呼吸都变得有些不利索了。但柳经年在这强大的威压下,一眼便注意到了它滴着黑血的手腕,和一双狰狞地插进血肉里的怪手。 那手的大小明显就不是它的,而是它杀了人之后抢过来接上去的。那他原本的手呢? 黑骨笛。 柳经年的脸色变得分外凝重,如果是有鬼杀了它并砍下它的手制成黑骨笛,那它是绝对不会化鬼的,除非是人。 黑骨笛是人做的。 柳经年背后发凉,原本安抚着张二三的手不自觉地松开攥成了拳,指腹深深嵌进了掌心。 这时陈文旭一把拽紧缰绳,把马调了个头,“你们先走,这里我应付。”说完,他取出狂颤的黑骨笛一把抓起了柳经年的手交了出去。 柳经年只能紧紧地握着,但跳动的黑骨笛,好像一颗心脏。他接过张金石递来的琵琶,紧接着张二三便不顾一切地策马带着他奔了出去。 大黄拔腿直追,张金石赶忙甩出一张爆符,大黄挥手劈开掀起一阵阴风,符纸剧烈地在臂膀上炸了一声,它却不痛不痒。 “怎么办?!”他猛地看向陈文旭,这是一只二阶的浮屠清了吧? 陈文旭神色淡定地取出自己的短箫吹了起来,箫声融进风中,像一张薄纱,轻柔地将人裹入怀中。随着清风浮动,一切的触感都那么真实。 明明也是用耳听到的乐曲,却完全不会有任何嘈杂感。 何意呢? 张金石就算三更半夜听到这个箫声,也不会觉得是噪音,反而会睡得更加安详。现在就连大黄也呆愣原地,褪去了那个凶神恶煞的神色。 而正当他思索为什么有人可以把真气注入得像烟雾一样柔和飘散却毫不混乱时,他猛地发现这首曲子他听过,并且是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安、平、乐! 安平乐是什么? 安平乐就是每一个新生儿在满月前每日都要听一遍的福泽曲。据说这个传统从千年前就有了,一是为了防止婴儿是恶鬼转世,要进行最后一遍魂灵的洗涤,要他彻底地忘记前世的罪孽或苦恨,二是祝愿他此生美满幸福,长命百岁。 这首曲子几乎是每个镇妖师学曲艺时要会的第一首曲子。而且老祖宗规定奏安平乐绝不准收主人家一分报酬,每个新生儿都可以找来镇妖师吹这首福泽曲。 而平时能够缚住鬼怪妖魔的曲子叫锁心曲,也就是说安平乐,根本就没有把一只二阶的浮屠清控在原地的效果。 可是陈文旭却做到了。 这简直太荒唐了,张金石九岁开始镇妖入阵,从来就没见过有人能把福泽曲吹出锁心曲的效果。 张二三浑身紧绷,难得认真一次。 他这个人也没别的长处,主要就是记性好,以前记得符,现在认得路,在漆黑的树林里狂奔也不会走失。 柳经年不记得被树杈刮了多少次脸又打了多少次肩,但总感觉这条路有点不对劲。 月色越来越薄,凌乱的树影越来越动荡。骏马无由地扬蹄长嘶,柳经年手疾眼快,扣住了张二三的肩膀翻身下马,擦出了几米地。 柳经年给张二三当了回肉盾,结结实实地在上撞了一回,整张背火辣辣地痛着。 原来,那马踩到树根盘旋的小窝里了。 不对,那不是树根,是匍匐在地的黑鬼。 黑鬼在方圆百米内觉到气息便会从地下爬出来觅食,气息越是浓厚便越是兴奋。这也是秦诉借黑鬼阵躲大黄的原因。黑鬼食人也食鬼,并且无法判断出危险还是安全。大黄这样的大鬼,养分充足,会更先吸引它们的注意叫它们自相残杀。 要不是张金石踩入阵心,他们可能还真可以在洞里过夜。 毕竟黑鬼可是相当难缠的,而且从不单独出现。 张二三一心想着回去,这下真按原路返回了,他又想起他们为什么要去找酒肆了! 这下怎么办?我把自己和柳经年都害死了!他在心里想到,颤颤巍巍地握着拳,不敢再靠在柳经年身上,眼见着黑鬼卷上马腿将其掀翻,那马痛苦地嘶鸣起来,不停地挣扎,惨叫声几乎穿透了整片树林。 张二三从头到脚都冷透,额头上冒出一层密汗,伸手握住了老陈给他做的小桃木刀,道,“你先走。” 说完他奋力起身准备和黑鬼决一死战,却被人一把捞了回来,柳经年有些虚弱地笑道,“陈文旭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你都不怕的吗?” 张二三知道柳经年没有怪他,顿时红了眼眶,“都怪我。” “怪你什么?” 黑鬼像一摊烂泥一样延伸过来,柳经年一扬琵琶,指尖一拨,顿时击溃了这场攻势。 与此同时,张二三喊道,“怪我害了你!”随即便愣住了,一行热泪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别哭啊。” 柳经年艰难地搂着琵琶挪到了枯树上靠着,冲张二三勾了勾手指示意他也过来,随即将怀中的琵琶凌空反转,扬手一拨,五指霎时如骤雨般落在弦上。 方才冲得最凶的那只黑鬼顷刻倒地,弦音再急,冰泉激荡之下似有惊雷之势。 见少识窄的张二三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却不自觉捂住耳朵咬紧了牙关,只见一只只黑鬼接连暴毙。但他似乎还看见不远处立着数只人影,心里又捏了把汗。 琵琶声如滴水入湖面,荡出层层微波,一阵由真气聚成的威压灵巧地朝周围散开,避开了张二三,又压得旁人不敢上前。 曲到尽头似有秋风乍起,落叶成河之感,却无端地沾满了凉意。 只听“噔”的一声,最后一音落下,弦也恰好断开,周遭再无一只完整的死物,黑鬼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完全动弹不了一点了。 张二三简直服他服到五体投地,一转头却看见弦上密布猩红,浑是柳经年指尖留下的鲜血,笑容立刻在他脸上散去,“你没事吧?” 柳经年幅度极轻地摇了摇头,只手覆住了断弦,眼见那些人试探性地向前迈进,一口涌上喉咙的鲜血被他生生咽下,他取出黑骨笛,“一会儿若是来者不善,你直去找你大哥,不要回头。” “不行!我给你垫后,我跟老陈学了一点本事的!” “我跑不了了。”柳经年攥起张二三的手,把黑骨笛交到他手上,就像陈文旭给自己时一样,“我已经没法儿活下去了,张二三,保护好你大哥。” 不远处的一个老汉探着头看了又看,最终惊呼着“小爷,真的是您啊!”跑了过来。 “小爷!您怎么弹上琵琶了!”老汉看着柳经年面上毫无血色,也顾不了那么多赶紧招呼着轿子快些过来。 一群人连忙称“是”,七手八脚地迎了上来。 老汉一边心疼地望着柳经年,一边深恶痛绝地瞥了张二三一眼,“你们成天就知道害我家小爷,还不走?还不走我可要杀你了!” “赵老伯,小爷的脉象快断了!”把脉的小厮道。 “怎么回事儿?”老汉不再理会张二三,一头扎进轿中。 与此同时,大黄弄出来不小的动静,把玉满堂的镇妖师都引了出来,钗金凤在栅栏里慢悠悠地摇着扇子,大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 这些人确实是被大黄吸引出来,但是是来趁火打劫黑骨笛的。 “喂,姓秦的,你交出黑骨笛,我们饶你不死!” “奇怪,他怎么忽然吹箫了?” “还能为什么,谢小爷教的呗!” “这不是安平乐吗?” 几人虽然实在想要黑骨笛,但都看得明白大黄为什么被困住,不敢贸然打断他吹箫。 这时一道剑气破风而来,陈文旭灵活躲过,收起了短箫。 大黄顿时以翻江倒海之势突破桎梏朝人潮奔去。 那群扭捏不定的镇妖师被吓得四散而逃,陈文旭并未松懈,只见原本静谧的林中闯出大片黑衣人,与在玉满堂行刺的那群人好不相似。 其中一个黑衣人借真气喊话,“谢家诛杀令已到,凡斩秦诉留全尸送至谢府者,赏黄金万两,独门法器任取!” 谢家不要黑骨笛,只要秦诉的命? 钗金凤露出狐疑的神色,“秦诉日后可是必助谢家荡平薛家的,老头子为何这么恨?” 玉满堂外一时乱成了一锅滚粥,有的至亲被鬼杀了就改杀鬼,有的又被鬼杀,有的想杀陈文旭,有的被张金石杀,有的甚至为了争一个头功见人就杀,有的跑了。 张金石的武技功底十分扎实,但眼下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护鬼主周全,“跑!” “你别以为你和小爷有点交情我便不杀你!” 陈文旭挥剑击溃众人,没有犹豫,钻进了林中,沿着张二三驱马的方向追去。 劲风在他耳边盖住了所有杀伐,只有心跳的声音在此刻格外清晰,一次又一次,沉重地跳动,就像要落地了一样。 但他还是马上就发现了张二三带的方向是去黑鬼阵的路,只能再加快步伐去追赶。好在这片弥漫着泥土腥气、又盘踞着鬼怪的密林中,陈文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极淡的药香。 正是柳经年身上的味道。 但还有一股血腥味。 有黑鬼阵的地方是不会有血腥味的,因为黑鬼向来喜欢把食物拖到地底吃干抹净,根本不会把血液放过。 也就是说,柳经年应该是把黑鬼都杀了,陈文旭渐渐停下脚步,目光看向了一丛灌木,唤,“张二三。” 张二三探出一颗头来,“哥!” 原来张二三因为太害怕所以躲到了一丛灌木里,但是却把自己给缠住了,“你怎么知道是我!” “你的真气我感觉得到。”陈文旭把他从灌木丛里扣了出来。 “可你过来我连动静都没听到。” “要多练,柳经年呢?” “谢家的人把他带回家了,哥,他说——他说他会死。” 陈文旭抬头看向那四盏虚着的白灯没有说话,又转头看向满地碎尸,据他对柳经年的了解,一定是那首《肃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