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醉酒》 第1章 初入京都 建元一年,腊月十三。 长安的冬天,有一种别处没有的喧嚣热闹。寒风里裹挟着糖炒栗子的焦甜,炙羊肉的膻香,酒肆里溢出的醇厚酒气,还有妇人发间桂花头油的隐约芬芳,混杂成一种独属于京城的蓬勃的人间烟火气。 长安街是这天下一等一繁华之地。时近岁末,各家商铺早早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簇新的桃符。绸缎庄将最鲜艳的杭绸苏锦铺展开来,迎着日光流淌着水样的光泽;金银铺的匠人当窗敲打,叮叮当当的声音里,金簪银镯渐渐成型;酒楼食肆更是热闹,跑堂的吆喝声、食客的划拳声、说书先生的惊堂木声,汇成一片沸腾的声浪。 在这片喧嚣中,一个穿着崭新小红袄的少年显得格外扎眼。他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身量尚未长成,却已像模像样地束起了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那双过分灵动的眼睛——那是一双标准的杏眼,圆而亮,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三分好奇七分笑意,仿佛这世上没什么值得愁苦的事。 这便是程笑愿,幽州来的戏班子“幽述班”里年纪最小的学徒。 此刻,他左手举着一串晶莹透亮的糖葫芦,右手已经拎了好几个油纸包——桂花糕、芝麻糖、炒松子,都是师姐师兄们爱吃的零嘴。肩上还斜挎着一个布包,里头鼓鼓囊囊不知塞了什么宝贝。他在人群里灵活地穿行,像一尾入了水的红鲤。 “让让,劳驾让让——”他嘴里含着山楂果,声音含糊不清,却总能从人缝里钻过去。 在一个卖面人的摊子前,他停下了脚步。老手艺人十指翻飞,各色面团在他手中变作栩栩如生的孙悟空、猪八戒、穆桂英……程笑愿看得入了神,连糖葫芦化了的糖汁滴到手背上都浑然不觉。 “小哥,来一个?”老艺人笑呵呵地问。 程笑愿盯着那灯画瞧了又瞧,摸摸怀里所剩无几的铜板,摇摇头对摊主道:“我下回来再买!”转身时,目光却被隔壁摊位上一盒盒排列整齐的胭脂吸引了。 那是“烟梦斋”的胭脂,京城最有名的胭脂铺子。即便是摆在街边摊位上的寻常货色,盛放的盒子也极为精巧——巴掌大的圆形漆盒,盒盖上用螺钿嵌出一枝疏梅,在日光下流转着七彩的光。 程笑愿的心忽然动了一下。 他想起了临行前,姐姐程蕊那盒用了三年都舍不得丢的旧胭脂,瓷盒边沿都磕出了缺口,里面的颜色也淡得几乎看不出。姐姐总说还能用,可他见过班子里其他姑娘们用的胭脂,哪个不是鲜亮亮的?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小公子可是要买胭脂?”摊主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容和善,“送给家里女眷?” 程笑愿点点头,指着那盒螺钿梅花:“这个……多少钱?” “哟,小公子好眼光。”妇人笑道,“这是今年新出的‘寒梅映雪’,颜色最是衬人,不浓不淡,正适合年轻姑娘。只要三两银子。” 三两! 程笑愿暗自咂舌。这几乎是他攒了三年的全部私房钱,平日里师父师兄师姐给的压岁钱跑腿钱,他一文一文攒在瓦罐里,藏在床底下,连姐姐都不知道。 见他犹豫,妇人又道:“烟梦斋的东西,向来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胭脂里加了珍珠粉和梅花蕊,不仅颜色好,还能养肤呢。” 程笑愿脑海中不禁幻想姐姐抹上这胭脂的模样。姐姐生得其实很美,只是常年跟着戏班走南闯北,风吹日晒,又不舍得在打扮上花钱,才总显得素淡。若是涂上这个…… 他一咬牙,从怀里掏出那个缝得密密实实的布袋子,倒出里头所有的碎银和铜钱,仔仔细细数出三两银子,将剩下几个铜板塞回袋子里。 “我要了。”他说,声音里有种少年人特有的干脆。 妇人利落地用一方素绢将胭脂盒包好,递给他时忍不住多看了这少年两眼,寻常这般年纪的男孩,不是想着买弹弓就是买糖吃,这般惦记着给姐姐买胭脂的,倒是少见。 揣着那盒沉甸甸的胭脂,程笑愿忽然觉得之前买的所有零嘴都不香了。他加快脚步往回走,糖葫芦也忘了吃,满心都是姐姐收到礼物时会是什么表情,大概会是又惊又喜的吧?或许会先责怪他乱花钱,但心里一定是欢喜的。 他们暂居的院落坐落在西街后巷,是个闹中取静的二进小院。班主程松亭——也是程笑愿的父亲——与这院子的主人是旧相识,这才得了方便。虽不奢华,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正房东西厢房加起来有七八间,足够戏班二十来人住下。 程笑愿刚迈进院门,还没来得及喊人,脑门上就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爆栗。 “哎哟!”他捂着额头抬眼,正对上姐姐程蕊嗔怪的目光。 程蕊今年十八,比程笑愿大五岁,身量已长成,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腰间系着深色襦裙,乌黑的头发梳成简单的垂髻,只用一根木簪固定。她生得温婉秀丽,尤其是一双眼睛,与程笑愿如出一辙的杏眼,只是少了些跳脱,多了几分沉静。 “你爬树掏鸟窝的本事是越来越强了是吧!”程蕊柳眉微竖,“一转眼人就没了,就知道乱跑。爹爹找你半天了,说是有事交代。” 程笑愿这才想起出门前师父确实说过午饭后有事要说。他缩缩脖子,却不怕,反而从那一堆零嘴里变戏法似的掏出那个素绢小包,献宝似的双手捧到程蕊面前: “姐姐你看,我给你带了好东西!” 程蕊挑眉,猜想这小子多半跑出去买了些吃食,便伸出手接过。解开素绢,露出螺钿梅花盒盖时,她怔了怔:“这是……” “是烟梦斋新出的胭脂!”程笑愿眼睛亮晶晶的,“叫‘寒梅映雪’,我觉得姐姐涂了一定好看,特地为你买的。” 程蕊握着那精致得不像话的盒子,心头一时五味杂陈。她自然欢喜弟弟这份心意,可更多的是担忧。烟梦斋的东西,哪里是他们这样的戏班人家寻常买得起的? “你呀……”她屈指又想敲他,到底没落下,只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别以为给我带了东西就想蒙混过关。今天罚你翻跟斗五十次,不翻完不许吃晚饭。还有,爹爹那里……” “好好好,我一定照做!”程笑愿抢过话头,一手拎着大包小包,另一手熟稔地搀住姐姐的手臂,拉着她往屋里走,“外面天冷,姐姐穿得单薄,可别冻着了。咱们进屋说,进屋说。” 堂屋里生着炭盆,暖意融融。班主程松亭正与几个年长的徒弟说着进宫献艺的事,见姐弟俩进来,只抬眼看了看,便继续交代:“……宫里的规矩大,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月棠,你是台柱子,更需谨言慎行。” 被点名的杜月棠是个二十出头的青衣,生得端庄秀丽,此刻认真点头:“师父放心,月棠明白。” 程笑愿悄悄将零嘴分给众人,师兄师姐们笑着接过,这个揉揉他的头发,那个捏捏他的脸。戏班里规矩虽严,但人情味足,大家一同吃住、一同练功,早已亲如一家。 程蕊被弟弟拉着在角落坐下,目光却还胶着在那盒胭脂上。她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这胭脂……多少钱买的?” 程笑愿正剥着一颗松子,闻言动作顿了顿,眼珠子转了转,飞快答道:“三十文!” “真的?”程蕊显然不信。她虽没用过烟梦斋的东西,却也听过名声。三十文在寻常胭脂铺能买不错的了,但在烟梦斋…… 少年在她的注视下渐渐心虚,声音小了下去:“好吧……一两银子。” “多少?!”程蕊倒吸一口凉气。 过高的价格带来的震惊甚至盖过了其他情绪。一两银子!够买两石米,够扯好几身结实布料,够戏班上下吃好几顿肉菜了!就这么一小盒胭脂…… “退了!”她当机立断。 “不行!”程笑愿反应极快,几乎跳起来。 见姐姐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他清了清嗓子,眨巴着那双显得格外无辜的大眼睛:“掌柜说了,一经售出,概不退换。京城铺子,规矩大。” “我上月在幽州‘云鬓斋’买过眉黛,颜色不合意,第二日便去退了。”程蕊狐疑地看着他,“怎么到你这儿就不行了?不成,我亲自去问问。”说着作势要起身。 “许是……许是京城不同地方规矩也不同呢!”程笑愿急忙拦住,脑子转得飞快,“再说了,姐姐这般好看,怎么就用不得好胭脂?老话说得好,佳人自然要配佳品。你想啊,咱们此次入京,是为了给宫中唱戏。若是唱好了,得了陛下和贵人们的赏识,莫说这胭脂,说不定皇上皇后一高兴,还赏姐姐一盒那价值万金的‘雪云脂’呢!” 他这话说得又急又快,尽是些逗人开心的话。程蕊听了,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这小子,从小到大就会这一套,甜言蜜语哄死人不偿命。 可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究还是松动了。 她看着弟弟殷切的眼神,那双和自己极为相似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期待、讨好,还有一点点生怕被拒绝的不安。这样的心意,她怎么舍得再苛责? “就你会说。”程蕊语气软了下来,重新坐回去,将那盒胭脂握在手心,“下不为例。咱们是什么样的人家,你心里要有数。爹爹拉扯咱们不容易,班子里二十多张嘴等着吃饭呢。” “知道知道!”程笑愿如蒙大赦,笑嘻嘻地应着,“那姐姐你歇着,我给大家送礼去,好叫他们都知道这京城的繁华嘞!” 说罢,他像只逃出生天的小麻雀,一溜烟跑了出去,留下程蕊在堂屋里摇头叹息。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点钱就瞎花……”她低声嗔怪,可目光落在掌心精致的胭脂盒上时,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回到自己住的西厢房,程蕊关上门,这才仔细端详起这份礼物。 螺钿在窗下天光里流转着细腻的光彩,那枝梅花栩栩如生,仿佛能嗅到冷冽的香气。她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是红润润的膏体,颜色果然如名字一般,不是寻常胭脂那种艳丽的红,而是白梅映雪时,花瓣上沾染的那一抹透着粉的霞色。 凑近闻,有清雅的梅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像是珍珠粉的温润气息。 真好看。 气味也比之前用着的好闻。 程蕊对着铜镜坐下,用指尖极小心地沾取了一点,在手心晕开,然后轻轻拍在脸颊上。镜中人原本略显苍白的肤色,瞬间被这一抹颜色点亮,像是雪地里忽然绽开了一朵红梅,鲜活又娇艳。 她左照右看,端详了许久。 “抹在脸上……和十文钱的,好像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嘛。”她低声自语,像是要说服自己这钱花得不值。 可目光却舍不得从镜中移开。 那颜色确实不一样。寻常便宜的胭脂,涂上后像是浮在面上的一层红,而这烟梦斋的胭脂,却像是从肌肤里透出来的好气色,自然又生动。 她又瞧了半晌,才珍而重之地将胭脂盒盖好,收进妆匣最里层。想了想,又取出来,用那块素绢重新包好,这才放心。 窗外传来程笑愿欢快的笑声,他正在院子里给大师兄看他新买的弹弓。少年清亮的嗓音像初春的雀鸟,叽叽喳喳,充满了不知愁的生机。 程蕊推开窗,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妆台上。她望着弟弟在院中奔跑的身影,眼底漾开温柔的笑意,轻声补了一句: “这孩子……挑的颜色,倒真是不错。” 而此刻的程笑愿,完全不知姐姐这番复杂心绪。他正被师兄们围着,得意洋洋地展示自己买来的各种新奇玩意。当被问及给姐姐买了什么时,他神秘兮兮地摇头:“不告诉你们,反正姐姐喜欢!” 夕阳西下,炊烟升起。厨娘开始准备晚饭,院子里飘起饭菜香。程松亭结束了训话,众人各自散去准备。 程笑愿被叫到父亲跟前。程松亭看着小儿子红扑扑的脸蛋,沉声道:“笑愿,后日便要进宫了。宫闱重地,不比外头,你要……” “知道了爹爹!”程笑愿站得笔直,声音响亮,“我一定乖乖的,不乱跑不乱看,不给咱幽述班丢人!” 程松亭看着他这副模样,叹了口气,也不勉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啊……罢了,去洗手吃饭吧。” “好嘞!”少年蹦跳着跑开,小红袄在暮色里像一团跳跃的火焰。 原设定小程在这一章是十三岁,姐姐比他大五岁,写后面的时候改了一下,现在又改回来了,所以可能很后面略微有点出入,那就是没注意到没改[好运莲莲] 笑愿原设定来自苏州,现在是来自幽州(唐朝北京),为了严谨一点,毕竟在唱京剧(),所以修改了[熊猫头] 架空朝代,有的地方可能不合实际,只为作品服务,还请各位见谅[求你了] 小细节可以提出来,看到了能改就会改嗷[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初入京都 第2章 入宫 因皇后染病静养,今年的宫宴便交由皇帝的族弟虢安王操办。虢安王年轻,性子活泼,最爱新鲜玩意儿,又素闻皇上喜欢听戏,灵机一动,便从京中及外省请了十余个有名头的戏班子来。安排每个班子唱一天,从年前直唱到年后,若有哪个得了皇上或贵人们赏识,便留在宫中,待到元宵佳节再献几出好戏。 那时程松亭正带着几个徒弟在院子里练早功。冬日清晨的寒气尚未散去,众人呼出的白气在冷空中凝成团团薄雾。程蕊在廊下煎药,她细心照看着炉火,药罐咕嘟咕嘟冒着泡,苦涩的香气弥漫开来。 一份圣旨便打破了这早上的宁静,他们幽述班也被选入了这千载难得在宫中表演的机会,众人皆是又惊又喜,热热闹闹的传着这好消息。入了京,他们便在班主人朋友的院子里等待着宫中的下一步指示。今早,宫里便来了人。 宫里来的太监是个面皮白净,约莫三十来岁的中年人,姓刘,说话时嘴角总挂着三分笑意。他在堂屋里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明了来意。 “皇后娘娘凤体欠安,今年宫宴的一应事宜,便交由虢安王爷打理了。”刘太监的声音尖细而平缓,“王爷心系陛下,知道陛下尤爱戏曲,特意从京中及外省请了十来个有名的班子。你们幽述班也在其中,这是天大的恩典。” 程松亭躬身应着:“承蒙王爷抬爱,草民等必尽心竭力。” “按照规矩,每个班子唱一天,从腊月二十唱到正月初五。”刘太监放下茶盏,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今儿是十四,你们排在二十二那日。王爷有令,开唱前七日须入宫准备——也就是明日一早便要进宫。届时会有车马来接。” 程笑愿躲在门帘后偷听,听到“进宫”二字时,眼睛都亮了。他只在话本里听过皇宫的形容,什么“金碧辉煌”、“琼楼玉宇”,到底不曾亲眼见过。 送走刘太监后,戏班上下都活泛起来。有人兴奋,有人紧张。杜月棠是台柱子,压力最大,一连几日都睡不好,眼底泛着淡淡青黑。程松亭看在眼里,将她叫到跟前,温声道:“月棠,你的功底是扎实的。宫里的贵人什么没见过?要的不过是一份真心实意。你只管将戏唱好,别的莫要多想。” 杜月棠点头应下,可眉间的忧色并未散去。 最兴奋的莫过于程笑愿。接下来的时候,他像只勤快的小蜜蜂,围着师姐师兄们打转,不仅帮武生师兄擦亮靠旗上的铜镜,而且替花旦姐姐整理头面匣子里的珠翠,甚至蹲在厨房帮厨娘剥了一下午的蒜,只为了能多听些关于皇宫的传闻。 “听说宫里的地砖都是金镶玉的!”他一边剥蒜一边兴冲冲地说。 厨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人,闻言笑了:“傻孩子,哪能呢。不过宫里确实气派,我娘家表姐的闺女在宫里当差,回来说,那宫殿高得呀,仰头看久了脖子都酸。” 程蕊从旁经过,听见这话,伸手轻拍弟弟的后脑勺:“少听这些没影儿的。宫里规矩大,你去了可要老实些,别像在家里似的,上房揭瓦。” “知道啦姐姐!”程笑愿吐吐舌头,将剥好的蒜瓣放进碗里,“我一定规规矩矩的,绝不给咱幽述班丢脸。” 话虽如此,真到第二日清晨,当马车载着戏班一行二十余人驶向皇城时,程笑愿那颗心还是像揣了只活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天还没亮透,长安街还在沉睡,只有零星几处早点摊子亮着昏黄的灯火。马车轱辘轧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车内,程松亭正对儿子做最后的叮嘱。 “笑愿,入了宫,定要谨言慎行,严守规矩。”老班主的声音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凝重,“不可到处乱跑,不可乱听乱看,更不可多嘴多舌。宫里不同外头,一句话说错,一个眼神不对,都可能惹来祸事。记住了吗?” 程笑愿一颗心早飞到了窗外。他撩着车帘,目不转睛地看着外头掠过的街景——晨雾中的长安城另有一番韵味,远处的钟楼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墨勾勒的山水画。 “笑愿!”“嘭”的一声,不出意外,脑门又挨了一记不轻不重的爆栗。少年吃痛,收回目光,看向自家父亲,苦着脸拖长了声音:“爹——” “入宫之后……” “知道啦知道啦,”程笑愿调皮地打断,吐了吐舌头,“入宫之后,儿子保证变成一个又瞎又聋又哑又瘸的小废人,紧紧跟在爹爹身后,半步不乱走。”他边说边挤眉弄眼,装出歪歪斜斜的残废模样,双臂还胡乱挥舞着。 这般滑稽的样子,到底把程松亭给逗笑了。就连坐在对面的程蕊也掩唇轻笑,车内的紧张气氛顿时缓解了不少。 见父亲笑了,程笑愿瞬间“痊愈”,又撩开车帘,笑嘻嘻道:“现在嘛,就先让我这个快‘看不见’的小瞎子,再多看几眼长安的蓝天吧!说不定过几日进了宫,想看这么敞亮的天儿都难呢!” 他说这话本是玩笑,却不知怎的,让程松亭心头一紧。 老人伸手将儿子拉回身边,语气缓了下来:“笑愿,爹不是要拘着你。只是宫里……那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也是最危险的地方。爹爹带你们兄妹俩出来唱戏,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平安安。这八日,你且忍忍,等唱完了戏,爹带你去西市吃最好的羊肉羹,好不好?” 程笑愿见父亲神色郑重,也收了玩笑心思,认真点头:“爹,我晓得的。您放心,我一定老老实实的。” 说话间,马车已驶近皇城。透过车帘缝隙,能看见那巍峨的朱红宫墙在晨光中逐渐显现——那是怎样的一种红啊,不是胭脂的红,不是锦缎的红,而是一种沉郁的,厚重的,仿佛浸透了岁月与威严的朱砂红,在冬日灰白的天幕下,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到了到了!师父您快看,皇宫光是这一个宫门,就好大好气派啊!”少年缩回脑袋,声音里满是兴奋。马车刚停稳,他便跳了下去,转身伸出手,雀跃道:“师父,我扶您下来!” 握住少年伸来的手,老班主借力下车,心中暗叹:世人都道皇宫好,单看这气象,便知所言非虚。红墙凛凛,枯柏苍苍,复道行空,廊庑逶迤。近可观冰面下游鱼潜影,远可望琼楼玉宇依水而悬。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朱甍碧瓦在冬日晴空下交织成一片令人屏息的壮丽图景,怎能不叫人心驰神往? 马车在侧门停下。已有太监在此等候,是个年轻的小太监,眉清目秀,说话细声细气:“可是幽述班的?随咱家来吧。” 众人鱼贯下车。程松亭走在最前,程蕊牵着弟弟的手跟在后面。领路的小太监步子迈得又轻又快,像只猫儿。众人跟在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平整如镜的青石宫道上。两侧是高耸的宫墙,墙上每隔数丈便开一扇朱漆小门,门楣上悬着匾额,字迹大多是程笑愿不认识的篆书。 他偷偷抬眼望去,只见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在晨光中勾勒出繁复而优雅的剪影。远处有宫殿的琉璃瓦顶反射着冷冽的光,那光芒刺得人眼睛发酸。 这便是皇宫了。 程笑愿在心中默默感叹。他想起戏文里唱的“九重宫阙”、“琼楼玉宇”,原来都不是虚言。这地方美是美,可美得太过规整,太过肃穆,连墙角那几株老梅都修剪得一丝不苟,花开的方向似乎都被刻意调整过。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小太监在一处僻静的院落前停下:“到了。这便是王爷为你们安排的住处。东厢三间给男眷,西厢三间给女眷,正房留给班主。每日的饭食会有人送来,热水早晚各供应一次。王爷吩咐了,排演的地方在凝华阁,明日起会有专人引你们过去。”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宫里规矩多,无事莫要乱走。尤其是夜里,各宫门落钥后严禁出入。若有什么需要的,可寻院里当值的宫女太监,莫要自己乱闯。” 程松亭连连道谢,塞了一小锭银子过去。小太监也不推辞,袖了银子,转身离去。 这院落确实僻静,位于皇宫西侧,靠近西苑。院里种着几竿瘦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墙角一株老梅倒是开得正好,疏疏落落的几枝,点缀着嫩黄的花朵,幽香暗暗浮动。 众人安顿下来。程松亭将徒弟们召集到正房,又交代了一番规矩,这才各自散去收拾。 程笑愿和另一个小武生同住东厢最里间。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干净,一床一桌一柜,窗下还摆着个炭盆。他将自己的小包袱放在床头,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忽然觉得有些无所适从。 在家时,他总嫌姐姐管得严,嫌爹爹唠叨,可如今真到了这规矩森严的地方,他又开始想念那些聒噪而温暖的日子了。 接下来的整整一日,程笑愿果真履行了入宫前的诺言,把自己关在这方寸院落里,安安分分当起了“大家闺秀”。 他不敢乱走,甚至连院门都没迈出一步。只在午饭后,搬了个小凳坐在廊下,看那株老梅看了半个时辰。隔壁院里住着另一个戏班子,隐约能听见吊嗓子的声音,时高时低,像隔着层水雾,听不真切。他想过去瞧瞧,可想起爹爹的叮嘱,又按捺住了。 午后的时光漫长而无聊。师兄师姐们都在自己房里温戏,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程笑愿在院里转了无数圈,数清了地上共有多少块青砖,看清了屋檐下每一根椽子的纹路。 到了傍晚,这种无聊达到了顶峰。 他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房梁——那梁木是上好的楠木,漆成暗红色,雕着简单的云纹。看久了,那些云纹仿佛活了过来,在眼前缓缓流动。 “唉——”少年翻了个身。 窗外有宫女太监经过,脚步声又轻又快,像秋天的落叶扫过地面。他们都很忙,各自有各自的差事,没人会为一个闲在院子里的戏班少年停留。 “唉——”他又翻了个身。 其实他也想上台。他的嗓子不错,身段也灵活,爹爹说他是个学戏的好苗子。可爹爹也说,宫闱献艺非同小可,他年纪太小,万一出个差错,连累的是整个戏班。 道理他都懂,可心里那点不甘,像春天泥土下的草芽,怎么也压不住。 “唉——” 第三声叹息刚出口,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程蕊端着个托盘走进来,盘里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上卧着个金黄的煎蛋,撒着翠绿的葱花。她瞧见弟弟这副瘫软如泥、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由轻笑出声。 接收到少年幽怨的目光,她笑得更欢了。 “咚!”程笑愿愤愤地又把后脑勺砸回枕头,用动静表达不满。 程蕊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坐下,伸出手指戳了戳弟弟那气得鼓起来的脸颊:“好啦。知道你闷得慌。爹爹说了,明日开始排演,许你过去瞧瞧。” “真的?!”程笑愿像装了机簧般猛地弹坐起来,一把抓住姐姐的手臂,眼中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爹爹真这么说?” 程蕊站起身,看着瞬间恢复活力的“傻”弟弟,忽然起了捉弄之心,故意板起脸道:“假的。” “啊——”单纯的少年果然上当,瞬间泄了气,像一滩软泥般倒了回去,大眼睛里写满了失落与委屈,活像只好不容易找到松果却发现是块石头的小松鼠。 恶作剧成功的程蕊,自己倒先被这副可怜样逗得心软,忙伸手将他拉起来:“骗你的!是真的,快起来把面吃了,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姐姐!”程笑愿立刻复活,跳下床跑到桌边,捧起那碗面深深吸了口气,“好香!”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面,程蕊在旁看着,眼神温柔。等弟弟吃得差不多了,她忽然轻声唤道:“愿愿。” “嗯?”程笑愿抬起头,嘴角还沾着一点汤汁。 程蕊微微侧过脸,窗外的夕照恰好落在她半边脸颊上,给那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和的暖金色:“你有没有发现,我今天有哪里不一样?” 程笑愿放下碗,仔细打量起姐姐。程蕊今日穿的是那件半旧的藕荷色夹袄,头发依旧梳成简单的垂髻,用的是那根用了好几年的木簪…… 忽然,他眼睛一亮:“阿姐可是用了我给你买的胭脂?” “没错,愿愿眼睛真尖。”程蕊面颊泛粉,微微一笑露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态,见他吃好饭,程蕊便自然地牵起他的手往外走,“快走吧,别让爹爹等急了。” “好!”程笑愿抹了把嘴,顺从的跟着程蕊往外走,“姐姐喜欢就好!等以后我挣了大钱,给姐姐买更好的!” “傻话。”程蕊揉了揉他的头发,“虽只是叫你看排演,你也仔细些,莫要打扰了师兄师姐们。” “知道啦!” 凝华阁是宫中专设的戏台之一,规模虽不及正殿前的大戏台,却也十分精致。此刻阁内灯火通明,丝竹声隐约可闻。 程笑愿踏入阁内时,正赶上杜月棠在排《贵妃醉酒》里“海岛冰轮初转腾”一段。她身着彩绣宫装,头戴点翠头面,水袖轻抛,眼波流转,唱到“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时,一个极漂亮的“卧鱼”身段,腰肢柔软如柳,眼神迷离中带着期盼。 程松亭负手立在台下,神情专注。见儿女进来,只微微颔首,目光又回到台上。 程笑愿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他看杜月棠如何用眼神传达贵妃的期盼与娇矜,如何用身段表现醉态的层次递进,如何用气息控制唱腔的起伏婉转。 看着看着,他的嘴唇开始无声翕动,手指在膝上轻轻敲着节拍,脚跟不自觉地随着鼓点轻点地面。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几乎要跟着哼唱出声,又连忙捂住嘴,生怕打扰了台上的排演。 程蕊在旁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心中既欣慰又酸楚。欣慰的是弟弟对戏的痴迷与天赋,酸楚的是……这孩子将来,怕是注定要吃这碗饭了。而梨园行当的苦,她比谁都清楚。 一出《贵妃醉酒》排完,已是戌时三刻。众人皆是汗透衣衫,却无人喊累。程松亭走上台去,一一指点细节:“月棠,卧鱼时腰要再软三分,眼神要跟着指尖走……文生,你演的高力士,躬身的幅度大了,记住你是宫里有头脸的大太监,即便对贵妃恭敬,也不能失了体面……” 程笑愿听得入神,将这些话牢牢记在心里。 回院的路上,夜空已繁星点点。宫道两侧挂着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寒夜里晕开一圈圈温暖的橘色。程笑愿牵着姐姐的手,忽然轻声说:“姐姐,我也想登台演这出《贵妃醉酒》。” 程蕊怔了怔:“你还小,这戏太难。” “我不怕难。”少年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今日看月棠姐姐演,我忽然觉得……我好像明白杨贵妃那时的心境了。等陛下不来的焦灼,强颜欢笑的委屈,借酒浇愁的放纵……姐姐,我想试试。” 程蕊停下脚步,借着灯笼的光看弟弟的脸,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睛里闪烁着光,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执著与通透。 她忽然想起爹爹常说的一句话: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等我们回家去吧,等回了幽州,我去和爹爹说说,叫你真的登台去演。”她紧紧握着弟弟的手,描绘着一个美好的愿景,“爹爹肯定会同意,到时候,你肯定会成为月棠那样厉害的旦角。” “真的?”程笑愿的眼睛亮得像夜空里的星子。 “真的。” 少年欢喜得几乎要跳起来。他拉着姐姐的手,在宫道上小跑起来,红色的袄子在灯笼的光晕里划过一道欢快的轨迹。 而此时,他们都不知道,命运已经在这一片深宫夜色中,悄然布下了它的棋局。那出《贵妃醉酒》,将在不远的将来,以谁也预料不到的方式,彻底改变这个红衣少年的一生。 因为感觉后文时间线有点怪,所以改了一下入宫的时间,后面可能有没改到的,以这章的时间为主[三花猫头][三花猫头][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入宫 第3章 登台 一连几日,程笑愿都跟着看他们排演,这可比被关在院子里时有趣万倍。他如饥似渴地吸收着台上人的一举一动,一唱一和。有时程松亭心情好,也会指点他两句:“笑愿,瞧见月棠姐姐那个‘卧鱼’身段没有?腰要软,眼要随,身子下去时气息不能断,这才是贵妃的醉态,不是真醉汉瘫泥。”程笑愿闻言拼命点头,回到住处还对着墙壁偷偷练习,直到姐姐唤他吃饭才罢休。 转眼便到了正式献演之日。一大早,整个戏班便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兴奋。蟒袍、靠旗、头面、刀枪把子被再三检查,勾脸的师傅手下又快又稳,笔下诞生的是一张张或威严或俊朗或娇媚的鲜明脸谱。 今日的戏码早已呈报上去:上午是热闹的武戏《界牌关》,下午便是重头戏——全本的《贵妃醉酒》。杜月棠的杨贵妃是述班的招牌,为了今日,她已准备了数月。 午后,众人正在后台最后准备,杜月棠已勒好了头,贴好了片子,戴上了点翠头面,正对镜描画那双黛眉。镜中人身着繁复华丽的宫装,已然有了“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华贵气象。程笑愿躲在衣箱后看得痴了。 然而,就在开锣前不到半个时辰,杜月棠突然脸色一白,捂着腹部弯下腰去。 “月棠姐,你怎么了?”旁边的人急忙扶住她。 “不,不知怎的,腹中绞痛难忍……”杜月棠额上沁出冷汗,妆容都微微花了,“怕是午间用了些冷食……” 众人顿时慌了神。班主程松亭闻讯赶来,一看杜月棠情状,心便沉了下去。这分明是急性肠炎之症,莫说登台,便是站立都困难。 “快去请随行的医师!”程松亭急道,又看了一眼滴漏,“可再有两刻钟便该上场了!” 后台一片死寂。谁都知道,外头阁子里坐着的,可是当年的皇后娘娘和后宫的妃嫔们。戏单早已呈阅,若是临时更戏,便是大不敬;可若缺了主演,这《贵妃醉酒》还如何唱得? 杜月棠忍着痛,泪眼婆娑:“班主,我……我对不住大家……” 程松亭眉头紧锁,如同困兽般在后台狭小的空间里踱步。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如同催命的鼓槌敲在每个人心上。前去打听的小生跑回来,悄声说凤驾已至,担待不得。 就在这绝望的寂静里,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虽带着颤,却清晰异常: “爹,让我试试吧!” 众人愕然望去,只见是程笑愿,他的脸色微微发白,大概是有些紧张,但一双眼却亮得像烧着两团火。他先是飞快地看了一眼痛苦不堪的杜月棠,又望向父亲,声音坚定:“月棠姐姐的戏,我平日里偷偷跟着学了全本,词、腔、身段都记得。我能顶上!” 后台刹那间静得能听见针落。所有人都被这少年突如其来的自告奋勇惊住了。程蕊下意识地想拉弟弟的袖子,手伸到一半却停住了,只紧紧咬住下唇。 程松亭猛地转身,死死盯住儿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这是御前献演!不是平日里胡闹! “我知道!”程笑愿挺直了单薄的脊背,指尖掐进掌心,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有底气“可我天天看,日日演,连梦里都在比划。爹,让我试试吧!我定不会让大家的心血都白费了!更不会让咱们幽述班砸了招牌!” 程松亭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儿子稚气未脱却异常认真的脸,又看向周围弟子们绝望中燃起一丝希冀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杜月棠惨白的脸上。滴漏的声音仿佛敲在他的太阳穴上。 “班主……”一位老师兄哑声开口,“笑愿这孩子,平日里是真有灵气,学什么都快……” “可他从来没正经过过场啊!”程松亭低吼,像是在反驳别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这是要掉脑袋的差事!” 程笑愿向前一步,几乎要跪下来:“爹,求您了!要是我真搞砸了,所有罪责我一个人担着!” 程松亭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胸口的气不上不下,他在意的难道是此吗?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那眼里布满了血丝,却有了决断。他看向程笑愿,一字一句道:“你记住,上了台,你就不是程笑愿,你是杨贵妃。一字一句,一招一式,都错不得。这不是儿戏。” “我明白!”程笑愿用力点头,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好。”程松亭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猛地挥手,“快!给他上妆、勒头,按笑愿的尺寸改宫装!快!” 接下来的一切,快得如同旋风。程笑愿被按在妆台前敷粉施朱,描眉画眼,杜月棠强撑病体,在一旁急促地提点关键处:“‘海岛冰轮’那段,身段要柔,眼神要媚中带孤……‘卧鱼’时别忘了左袖要拂……最后衔杯下腰,千万稳住了气息……” 头面沉重地压在头上,宫装的彩绣帔肩披上身,腰间玉带勒紧。当镜中出现那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时,程笑愿恍惚了一瞬。他是程笑愿,还是那个即将醉倒百花亭的杨玉环? “上台——!”前场传来拉长的吆喝。 不等他细想,一切就已经开场了。 程笑愿顶着众人或担忧或期盼的目光,踉跄着迈出了通往侧幕的几步。幕外传来悠扬的笛音,引子已然奏响。他闭上眼,试图压下眼中属于程笑愿的慌乱,感受着属于角色的情绪,却被剧烈的怦怦心跳击得粉碎。 帘幕拉开。 炫目的阳光模糊了台下影影绰绰的人,程笑愿站在“百花亭”中,只觉得双腿发软,喉咙发紧。预先酝酿好的情绪不翼而飞,脑中一片空白。糟了!开头那句“海岛冰轮初转腾”该怎么唱来着?第一个身段是什么? 台侧,程松亭和所有未上场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程蕊的指甲掐进了手心。 就在这慌乱的情绪要将他吞噬的瞬间,多年来的的肌肉记忆和纯粹的本能救了程笑愿。几乎是下意识的,他微微侧身,水袖轻垂,眼神放空望向虚无的“冰轮”,嗓子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那把清亮柔润的嗓音终于流泻而出: “海~岛~冰~轮~~初~转~腾……” 一起腔,那股劲儿仿佛就回来了。他缓缓移步,身段自然而然摆出,虽不如杜月棠那般圆熟老到,却另有一股青春脆嫩的韵味。唱到“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时,一个优美的“云手”接“望月”姿态,台下隐约传来极轻的赞叹。 程笑愿的心渐渐落回实处。他不再去看那些模糊的贵人们,目光所及,只有这虚构的亭台、明月与繁花。他想着杨贵妃此刻的期盼、娇矜,以及对帝王恩宠的笃定。唱词与旋律如水般自然涌出,眼神开始活泛,带上了属于贵妃的妩媚与光华。 然而,他到底是初次登台,还是略有些不足。在表现贵妃久候圣驾不至初显烦闷的“裴力士啊,卿家在哪里?”一段时,他一个转身,脚下竟微微绊了一下,虽及时稳住,姿态却显出了一丝狼狈。 这一出岔子,让台侧的程松亭猛地闭上了眼,程蕊也差点惊呼出声。 这一绊,倒让程笑愿从那种半飘忽的状态里彻底惊醒。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猛地窜上来。失误了?不,不能就此毁了!他顺势将那一丝不稳化作贵妃酒意初萌步履微蹒的形态,接下去的身段反而更加放开。 酒入愁肠,戏至中段。贵妇的幽怨、猜疑、自怜、强颜欢笑,层层递进。程笑愿渐入佳境。他忘了自己是程笑愿,忘了台下有皇后,忘了之前的失误。他就是那个被君王爽约、在巨大失落中试图以醉态掩饰心伤的杨玉环。衔杯、卧鱼、下腰……每一个技巧性身段他都全力以赴,眼神时而迷离,时而哀怨,时而迸发出一种近乎天真的骄纵与伤心。 尤其是那接连三次的“卧鱼”嗅花,他腰身柔软如柳,眼神低垂时带着醉意朦胧的欢喜,抬起时却掠过一丝无人见怜的寂寥。那份复杂的、属于深宫绝色女子的心境,竟被他这个少年诠释出了一抹别样的、令人心折的楚楚动人之态。 最后一段【清江引】,贵妃酒醉力乏,在宫娥搀扶下悻悻而归。程笑愿唱到“去也,去也,回宫去也”,声调婉转低回,无限怅惘,配合着踉跄却依旧优美的步态,将那份繁华落尽的空虚感勾勒得淋漓尽致。 幕布缓缓合拢。 最后一缕光线被隔绝的刹那,程笑愿僵立在原地,胸腔剧烈起伏,里衣已被冷汗浸透。台上余音似乎还在耳畔嗡鸣,刚才那一切如同幻梦。直到师兄师姐们涌上来,拍着他的肩膀夸赞他,“好小子!”,七手八脚扶他下场,为卸去了那沉重的头面,他仿佛才回到这具属于程笑愿的身体里。 一回神,他就寻找起爹爹的目光。程松亭拨开众人走来,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紧锁。他盯着儿子,沉声道:“随我来。” 偏殿无人角落,程松亭的训斥压低了声音却分量十足:“你好大的胆子!若非情势所迫……你可知方才有多险?‘裴力卿家’那段,转身时步法全乱!还有,中间那段【四平调】,气口明显急了,险些赶了板!贵妃的醉是意态之醉,你后来那几步,力道收着点!逞什么能!” 程笑愿如同被泼了一盆冷水,方才在台上燃起的炽热全都被浇灭,那点小小的得意还没来得及浮现就被戳破,化作难言的委屈。他低下头,讷讷不敢言,心中却也知道爹爹指出的句句在理。 “平日里怎么教你的?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你以为有点小聪明学了个形似就能应付这等场面?今日是侥幸,皇后娘娘仁慈未加怪罪,若是……” “程班主。”一个温和却不失威严的女声打断了程松亭的训斥。 师徒二人俱是一惊,回头只见一位穿着体面的宫女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捧托盘的小内监。那宫女面容端正,嘴角带着宫中女官特有的矜持笑意。 程松亭连忙躬身:“不知姑姑驾到,有失远迎。” 宫女微微一福:“程班主客气。奴婢奉皇后娘娘口谕而来。娘娘观今日《贵妃醉酒》一折,演绎清新别致,颇有动人之处,特赏饰演贵妃者宫缎两匹,玉簪一支。另赏幽述班上下,银五十两,以慰辛劳。” 程松亭与程笑愿俱是愣住。 宫女目光落到尚穿着贵妃宫装脸上残妆未净的程笑愿身上,笑意深了些:“这位便是方才台上的‘贵妃’吧?年纪虽小,胆气与灵性却足。娘娘说了,那份浑然忘我的投入劲儿,很是难得。望日后精益求精。” 内监将赏赐之物奉上。程松亭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着程笑愿叩谢天恩。 待宫女一行人离去,后台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欢呼。众人围拢上来,摸着光滑的宫缎,看着精巧的玉簪和雪亮的银锭,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红光。这可不仅是赏赐,更是天大的脸面! 程松亭看着被众人簇拥面露骄傲的儿子,那一肚子的责备还是收了回去,叹了口气,但眼底深处却是十分欣慰。 程笑愿悄悄抬眼,正撞上爹爹望过来的复杂目光。他眨眨眼,飞快地吐了吐舌头:看,我没搞砸吧? 程松亭瞪他一眼,终究没再说什么,只转身去安排收拾行装,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弯。 夕阳西下,幽述班一行人带着赏赐与荣耀,也带着一段有惊无险的传奇初体验,离开了重重宫阙。马车驶出宫门时,程笑愿忍不住再次回望。暮色中,巍峨的宫殿轮廓宛如蛰伏的巨兽,又似一场华美迷离的梦境。 他摸了摸怀中那支皇后赏赐的玉簪,心跳仍有些快。台上那眩目的光,那忘我的沉醉,那被人认可的感觉,如同一点星火,落入少年心田。 上台原来是这般心情,他今后一定要勤学苦练,唱更多的戏,成为一代名旦! 其实这一章楚琏同学就已经在了[狗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登台 第4章 逢君 因着那日幽述班的《贵妃醉酒》得了皇后娘娘的那句“清新别致,颇有动人之处”的赞赏,虢安王得了消息,心思一动,在陛下除夕夜宴的五出戏目,幽述班也得了一出《贵妃醉酒》的安排。 于是刚出宫门的幽述班,又被召了回来,得到消息的班子里自然是欢喜的,但压力也随之而来。程松亭更是严阵以待,将班子里的人盯得如同眼珠子一般,排戏说戏,抠细每一处身段唱腔,甚至连吃食都严阵以待,再不许有半分那日的意外发生。 程笑愿经了那番惊心动魄的登台,也得到了程松亭的认可,让他跟着班子一起练习。而他本人也被打开了一扇门,对戏的理解不再是单纯的模仿,而是开始琢磨起角色骨子里的悲喜心事。排练《游园惊梦》时,他反串小生柳梦梅,那一声“姐姐——”叫得情真意切,连杜月棠都打趣他:“咱们笑愿这魂儿,怕不是真被哪位‘杜丽娘’勾了去?” 这日午后,排的是《思凡》。这出独角戏极吃功力,唱做繁重,尤其小尼姑色空那大段的【诵子】和【山坡羊】,需一口气将少女春情萌动向往凡俗的挣扎与决绝演绎得层次分明。程笑愿扮上,光头僧衣,别有一番清俊。一段“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唱得是脆生生活脱脱,将那份被困禅林的焦躁与对红尘的炽热向往诠释得淋漓尽致。 一曲终了,众人都喝彩。 程松亭捻须点头,眼中露出满意之色,口头上也是难得的赞扬了几句。程笑愿却觉得口干舌燥,方才唱念做打太过投入,又饮了不少润喉的蜜水,此刻腹中鼓胀,急需纾解。 “爹爹,姐姐,我去去就来!”他摘下僧帽,一抹额间细汗,也顾不得换下戏服内衬的水衣,只罩了件寻常的青色棉袍,便像只小兔子似的窜出了排演的小偏殿。 宫中规矩,他们这些外来的伶人,所用茅厕设在西南角一处僻静院落。程笑愿熟门熟路地解决完,浑身一轻,走在回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廊檐,洒下疏朗的光影。微风拂过,带来远处太液池初融冰面的湿润气息,夹杂着不知名早梅的暗香。 他本欲径直回去,目光却被廊外一隅景致吸引了。那是一片小小的冰潭,潭边点缀着几块玲珑太湖石,一株老梅斜逸而出,枝头已缀满鹅黄蓓蕾,幽香正是由此而来。更妙的是,潭面薄冰已化开大半,一尾尾朱红的锦鲤在澄澈的碧水中悠然摆尾,日光一照,鳞片闪着碎金般的光。 程笑愿的脚步不由得停下了。他生在乡野,长在草台,何曾见过这般精巧宛若天成的景致?那鱼儿肥硕可爱,优游自在,比姐姐养在瓦缸里的那几尾不知好看多少。他心下欢喜,孩童心性发作,左右看看无人,便蹑手蹑脚溜下台阶,蹲到潭边,伸手想去撩拨那近岸的鱼儿。 水沁凉,指尖刚触及水面,鱼儿便灵敏地摆尾游开,荡开一圈圈涟漪。他不甘心,又探身往前,袖子都浸湿了一截,专注地等待着下一尾傻鱼靠近。 “这潭中之鱼,乃是御苑灵物,可不宜捉捞。” 一道温和的男声忽然自身侧响起,惊的程笑浑身一激灵,脚下一滑,险些栽进潭水里。他慌忙稳住身形,回头一看,只见一位身着黑色服饰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在几步开外。 那人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不说十分俊美,但也是眉眼舒朗,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他的眼神沉静温和,此刻正带笑意望着程笑愿。 程笑愿脸腾地红了,忙不迭地站起来,胡乱拍打湿了的袖口,低头行礼告罪:“这位,这位大哥恕罪!我、我不是要捉鱼,只是看它们好看,想……想凑近些瞧瞧。绝无冒犯御苑之意!”他心中打鼓,暗骂自己贪玩误事,可别给爹爹和戏班惹来麻烦。 那人见他慌张,语气反倒更缓和了些:“无妨。我见你蹲在这里许久,模样专注,不似有恶意。”他目光掠过程笑愿身上那明显不属于宫人的棉袍,问道:“你不是宫中内侍。可是近日入宫献艺的伶人?” 程笑愿见他和颜悦色,胆子便大了些,抬起脸点点头,眼睛又恢复了亮晶晶的神采:“正是!我是幽述班的,我叫程笑愿。这位大哥,你这宫里可真大,真好看!连这小小一个水潭子,都弄得跟画儿似的。我们家乡也有池塘,可都是野趣,不像这里,一石一木都像精心摆布过的,别有韵味。” 他话匣子打开,便有些收不住,指着那株老梅,“您瞧这梅花,还没全开呢,香气就这般勾人。还有这鱼,养得真好,颜色鲜亮,游起来也好看,像……像舞台上舞动的水袖!” 他形容得天真又别致,那人闻言,眼中笑意深了些,那笑意里似乎又掺杂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恍惚,仿佛透过眼前这鲜活灵动的少年,看到了些别的什么遥远的景象。 “你能看出这些,倒是有心。”那人微微颔首,也望向那潭鱼,“宫廷苑囿,讲究的是‘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看似随意,实则匠心都在细微处。就像你们唱戏,台上一步一摇,一颦一笑,看似自然流露,实则台下不知费了多少功夫锤炼。” 程笑愿眼睛一亮,像是遇到了知音:“您也懂戏吗?” “略知皮毛。”那人谦道,“曾在宫宴上听过几次。方才你说幽述班……前几日那出《贵妃醉酒》,可是你们班子所演?那饰演贵妃的,年纪似乎不大。” 程笑愿顿时来了精神,又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那个……就是我顶上去演的。原本的杜姐姐突发急症,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重新打量了他一番,目光在他尚显单薄却已初具风姿的身形上停留一瞬,赞道:“原来如此。小小年纪,临危受难,能有那般表现,着实不易。尤其后半段醉态中的孤寂与自怜,把握得颇有几分神韵。” 他顿了顿,眼神又掠过一丝那种难以捉摸的、仿佛陷入回忆的微芒,“倒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早年登台的光景。” 程笑愿被夸得心里甜滋滋的,又听他说起“故人”,好奇心起,但见对方没有深谈的意思,便也不多问,只兴致勃勃道:“大哥您真厉害!不过我爹爹还说我那日有几处错了呢。比如‘裴力士啊’那段转身,步法就乱了。还有气息……”他忽然想起眼前人是宫中人,并非梨园同行,说这些未免班门弄斧,便讪讪住口。 可那人却似很有兴趣:“哦?步法如何乱了?《醉酒》中贵妃的步态,随酒意渐深而变化,初时仅是微醺,步履尚稳,只是稍显慵懒;待到后来,才是真有了七八分醉意,脚下虚浮,却又不能失却贵妃的仪态。这其中分寸,最是难拿。” 程笑愿听他娓娓道来,竟比自己师父说得还要细致入微,心中佩服不已,顿时忘了拘谨,比划起来:“您看,是不是这样——‘裴力士啊,卿家在哪里?’这儿,转身时应是左脚为轴,右脚划个半圆,水袖随之平拂,眼神要跟着袖尖走,同时身子微微后仰,显出呼唤时的姿态。”他一边说,一边就着潭边的空地,将那一连串身段做了出来。虽穿着棉袍,未施粉黛,但那股子灵动劲和依稀可辨的程式架子里,竟也透出了几分舞台上的光彩。 那人凝神看着,待他做完,略一思忖,道:“架势是对的,但轴心脚要更稳,转身的速度须与唱腔的节奏严丝合缝。你方才那一下,快了半分,重心便有些不稳。再者,后仰时,脖颈和背脊的线条要绷住一股‘韧’劲,那是贵妃的筋骨,醉而不垮。”说着,他也轻轻做了一个侧身回顾、微仰下颌的动作。他的动作干脆利落,毫无女子的柔媚,却将那种“绷着的姿态”和节奏感诠释得极为清晰,俨然是深谙其中关窍。 程笑愿看得目不转睛,依言又试了一次,果然觉得顺遂许多,惊喜道:“是这样!感觉对了!您真厉害!莫非您也学过戏?” 那人收回架势,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慨然:“年少时,有挚友喜好此道,耳濡目染,也跟着比划过两下,皆是陈年旧事了,算不得学。”他将话题轻轻带过,看了看天色,问道,“你出来许久,班中众人怕是要寻你了。可知如何回去?” 程笑愿这才惊觉,自己光顾着说话比划,竟已不知拐到了何处。但见四周亭台错落,花木扶疏,回廊曲折,早已不是来时熟悉的路径。他“啊呀”一声,脸上露出懊恼和茫然:“我……我光看鱼看花,忘了记路。这、这是哪儿啊?” 那人见他这般情状,不由莞尔:“此处已近西苑僻静处,离你们排演的偏殿确有段距离。若不嫌弃,我引你回去。” 程笑愿如获大赦,连忙拱手:“多谢这位大哥!有劳您了!” 两人遂并肩而行。那人步伐稳健,刻意放慢了速度迁就少年。程笑愿跟在一旁,忍不住又问东问西,一会儿指着远处一座精巧的楼阁问那是何处,一会儿又对路边一丛不畏寒的翠竹赞叹不已。 那人耐心极好,一一简答,言语间既不失礼数,又无宫中之人常有的瞧不起,让程笑愿觉得如沐春风,像是在同家中兄长交谈。 路上,他们又谈及戏曲。程笑愿说起自己最仰慕的一位名角,那人竟也能说出其几出代表作的特点,甚至提及某处绝活,见解精到,令程笑愿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心中愈发好奇这位大哥的来历,但想起宫中规矩多,不敢贸然深问。 七弯八绕,终于看到了那处熟悉的偏殿飞檐。程笑愿松了口气,又有些不舍这短暂的邂逅。 “到了。”那人停下脚步,“便是前面那处院子。” 程笑愿连忙郑重行礼:“多谢……呃,还未请教您高姓大名?今日真是多亏了您!” 那人看着他诚挚明亮的眼睛,略一沉默,道:“我姓王,单名一个‘连’字。是这宫中的侍卫,程小兄弟不必客气。” “王连大哥!”程笑愿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将那名字记在心里,“今日能与您交谈,笑愿受益匪浅。希望……希望日后还能有机会向您请教!” 王连看着他灿烂的笑脸,那温和的眼神深处,似乎又泛起了一丝复杂的涟漪,但他很快便收敛了,只微微颔首,语气依旧平和:“有缘自会相见。快回去吧,莫让师长担心。” “哎!王连大哥,再会!”程笑愿用力挥挥手,转身像只欢快的小鹿,朝着偏殿跑去,青色的棉袍下摆随着他的步伐扬起。 王连站在原地,目送着那充满生命力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许久未动。午后阳光将他挺直的身影拉长,投在寂静的宫道上。一阵微风掠过,吹动他额前几缕碎发,也吹散了潭边老梅的几许幽香。身后不知何时已经跟上了人,他什么也没说,带着人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