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鸟》 第2章 流水轴子 晨光熹微,是个澄澈如洗的响晴。司妙殊半倚着书案犯困,身旁丫鬟正轻手陈设文房四宝。知鹤与何守竹早已在她左右端坐,各自低头温书。 趁柳师未至,妙殊取出两笺花帖,左右各推一份:“明日休沐,可愿来我家小聚?” 知鹤双手接过,展开见上头自己名讳书写得清隽工整,笺缘疏疏印着几笔兰草,凑近了闻还有一缕暖香若有还无,这般精致的帖子,显然费了不少心思的。 何守竹徐徐展帖,指尖在纸面轻轻摩挲:“李墨光泽如漆,金栗山纸韧若冰纨。”她语气淡然,只将这华贵之物当平常品评。但递回时,空落落的指尖在袖子里微微一滞,"但明日有事,恕难奉陪。"她浅笑颔首,扭头继续温书。 妙殊倒也不气恼,信手将帖子交给丫鬟收好,嗔道:“你呀,十回邀你九回不得空……”她原还要再打趣两句,眼角瞥见门扉处青影浮动,当即端正了坐姿,展开书册作苦读状。 走进学堂中,见女孩们皆埋头温书,柳师会心一笑,目光只在窗畔的知鹤身上略作停留,掐指算来,至今日她已入学月余。这一月她很是苦读,已补上基础。柳师笑笑,翻开书册:“今日我们来讲《绝秦文》这一篇。” 许是为了照顾新生,这她讲得格外详尽,逐句释义毕,柳师合上书册总结:“此文之妙,不在罗列罪状,而在 ‘倒因为果’。将晋国之为尽归于秦之无道。此乃权谋之高境——非逞刀兵之利,而在定义是非之名。执掌春秋笔,便可操纵天下人心向背。”话音稍顿,她的视线在学堂内扫视一周,“若尔等为秦臣,当如何应对?” 妙殊率先举起手,不等柳师念完她的名字便倏然起身:“自当痛加斥责!”她抬手抚颌,故作老成,“竖子!妄言!” “非也。”何守竹此时出言,“辩解,便已是落了下乘。”她转向柳师:“若‘义’可随势而转,何不另作《绝晋文》,以子之盾攻子之矛,可是此理?” 柳师不置可否,转而看向知鹤:“你又怎么看?” 知鹤眸子流转,答道:“依道家之道,此文处处皆是‘有为’之过,已落了下乘。”她顿了顿,“《道德经》有云:‘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吕相此文罗列罪状,辩白自身,正是‘智慧出’之‘大伪’。”她抬起眼,“老子曰:‘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若晋国国力当真强盛,又何须此等檄文自证。故而这文章本身,就是晋国力有未逮的明证。” 柳师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她示意女孩们都坐下。 “知鹤见其‘伪’,守竹见其‘用’,妙殊见其‘厉’,各有所得。”她声音平和,却让满室安静下来,“然道之妙,存乎一心。上善若水,水无常形,却可穿石、裂岸、载舟、覆舟。此文看似‘有为’之争,实则深得‘无为’之妙——它不言而战,不怒自威,将杀伐之心,藏于仁义之后。” 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又似有意地拂过知鹤:“故而读此文,须勘破两层:见其‘有为之术’,更要悟其‘无为之势’。执笔可定是非,此乃‘有为’;而令天下人皆信此是非,便是‘无为’。” 话罢,恰廊外课钟鸣响,她合上书册,与女孩们道别后离去。妙殊合上课本,倒还有些不服气:“此文心机过重,玩弄因果,重构是非,终有一日会反噬己身。” 何守竹闻言笑笑,暗叹吕相不战屈人之智,原这世上道理既可恪守,也堪利用。 次日,知鹤依约前往司太史府,赴妙殊那场以赏花为名的闺中小聚。昨夜她持帖向叔父禀告时,罕见地在他眉宇间捕捉到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禄蠹之家,奢靡无度。你去便去,只莫要沾染那等习气。” 彼时见左相面色沉郁,她不敢多言,唯垂首应诺,悄然退下。 至清晨,柴姑姑亲自为她梳妆理鬓,又在她袖中塞入一锦袋银瓜子,以备打赏。出府时,身后随着四个丫鬟并四个婆子,车马竟备下三驾。知鹤初觉过于兴师动众,转念想起女学中听闻的规矩,方知这不过是京中贵女出门的常态,遂不再多言。 太史府邸离得并不远,与左相府同处居安坊中。此地权贵云集,坊间道路自是开阔齐整,偶有闲杂游人,亦少见沿街贩夫,并有巡卫甲胄之声时而可闻。车马行不过一刻,那悬着“司”字匾额的府门便已在望。 马车自司太史府侧门而入,停稳后早有软轿等候,免得贵人劳步。轿行不过片刻,便落在了位于南面妙殊所居的小院前。知鹤下得轿来,目光被院门旁的一方奇石吸引。那石头未经雕琢,全然天成,石质温润,覆着些许苍苔,石上以浑雄的笔力深刻 “明镜台” 三字,笔迹因岁月侵蚀而略显斑驳,已与石头血脉交融,浑然天成。 妙殊安排的侍女早已候在院门,接过知鹤身后丫鬟递还的食盒,便恭敬侧身,引她入内。 绕过奇石,一股繁复奇异的花香便扑面而来,知鹤心下诧异。如今才初春,天地尚寒,哪来这般浓酽的花香?她循着香气望去,只见前方松枝掩映间,竟矗立着一座通体剔透的琉璃暖房。走近后,侍女打起水晶珠帘,一股带着潮湿泥土与百花甜香的暖意便扑面而来,与院中的清寒恍若两个世界。 知鹤步入其间,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暖房高阔,其中奇花异草葳蕤生光,竞相吐艳,方才那违逆时令的异香正是由此而来。更奇的是,房内有六根合抱粗的朱漆柱子,看似是梁柱,触手却传来融融暖意。坊内照料花草的丫鬟们皆身着轻罗,行动间香风微拂。一位侍女适时上前,为知鹤解下厚重的斗篷与外袄,只余里头的轻便春衫,在这暖香之地,倒是恰到好处。 暖房的另一头连着妙殊居住的阁楼,愈近,丝竹之声便愈清晰。引路的丫鬟在门前止步,知鹤尚未来得及开口询问,那扇门便自内开启,妙殊的身影翩然而现。只这一眼,知鹤便觉平日所见的那个妙殊,仿佛是另一个人。 在女学中,众贵女皆是一色的素净穿着,想来是柳师早有训诫。而眼前的妙殊,像是挣脱了所有束缚,如一株甩开了料峭春寒、在暖房中灼灼盛放的红色芍药。她一袭火红轻纱裙,行走间衣袂翩翩,裙摆以金色丝线用蹙珠之法绣出几朵立体的莲花,花蕊处点缀着纯金的米粒儿珠。发髻斜挽,不饰金银,只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芍药,与耳畔那对浓翠欲滴的翡翠坠子一浓一艳,相映生辉。 未等知鹤开口,妙殊便笑着从身后丫鬟捧着的漆盘里拈起另一朵娇嫩的鲜花,亲昵地簪入知鹤的发间。随后牵起她的手,笑吟吟道:“为了等你来看这场花宴,它们可是足足准备了一个多月呢!我日日都来瞧着,就盼着今天你能喜欢。” 知鹤应和道:“你如此郑重,我自然是喜欢的。” 妙殊拉着她回到暖房,兴致勃勃地说道:“这是我父亲教我的‘堂花术’。这琉璃坊是专为这些花儿新建的,地下修了火道,在后头烧起火,暖意便能透上来。你瞧这些柱子,里头也是空的,热气一来,满室如春,这些花儿草儿便真当时令已至,争着开放了。” 她信手折下一朵花在指尖把玩,语气轻快中带着一丝狡黠:“说来也巧,还好何守竹今日没来。若叫她看见这般‘靡费’,怕是要从《礼记》讲到《贞观政要》,说上大半日的道理哩!” 不待知鹤细品方才种种,妙殊已拉着她折返阁楼,仿佛那满室芳华不过是信步一处的寻常景致。阁楼底层是间轩敞厅堂,丝竹管弦班子置于角落,纵使无人聆听,乐音亦未曾断绝。厅内已摆好时令鲜果并四色冷盘,又分置了两张紫檀食案。 二人略用了些茶点,妙殊便携知鹤登轿,往澄观园拜见司家老太君与司府夫人。 较之明镜台的秾丽鲜活,老太君居住的澄观园又是另一番光景。院落开阔疏朗,屋舍俨然,一应陈设皆循古制,简素非常。往来侍女皆着细布衣裙,垂首静立廊下,整座庭院寂然无声。 司家老太君常年居于佛堂清修,即便孙女前来拜见也不曾露面。妙殊只得悻悻告退,留下一捧鲜花命丫鬟交由老太君,复又领着知鹤往夫人住处去了。 夫人所居的归云所别是一番天地。院中一泓清湖尚未解冻,夫人竟命仆妇在冰面上凿开一洞,和几位姐妹围坐垂钓取乐。见妙殊携客至,她起了兴致,当即命人在湖边的亭中支起红泥小炉,又打发妙殊亲去后厨取些鲜肉来烤。 "我母亲最是率性。"妙殊引着知鹤穿廊而过,掩唇轻笑,"待会让你见识见识,我们府上的后厨才叫别有洞天。" 司府的后厨自成一座院落,明净敞亮。最特别的是主屋内部环以游廊,主人家可在廊上观看庖厨运作。在游廊上抬头可见数根巨轴高悬梁下,一端挂着“山珍”、“海味”、“时蔬”等鎏金篆字的标牌,轴子上垂落着数以千计的菜名牌子。每日清晨,由掌厨转动木轴,转动停止时所指到牌子便是当日主菜。 "这上面的菜式,便是连着吃上两年也未必能尝遍呢。"妙殊倚着游廊栏杆,指着顶上缓缓转动的轴子笑道。 知鹤仰首望去,那缓缓转动的如同转经轮一般的巨轴,在蒸腾的灶火上方投下巨大的阴影,沉沉地笼罩着忙碌的庖厨。而廊下烟火鼎沸,切剁之声不绝于耳,纵使如此热闹,也被那悬垂着的千百道菜牌碰撞出的响声吞噬。 妙殊轻扯知鹤衣袖,指向廊下一处:"你瞧那位片鱼脍的师傅,原是南边军中的伍长。父亲最爱生啖鱼脍,特将他寻来府中。这手刀工堪称一绝,片出的鱼肉薄如蝉翼,能透出光来。" 知鹤顺着望去,只见庖厨角落设了一座白玉台案,一个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正运刀如飞。剔透的鱼片在玉盘上洁如落雪,旁侧整齐码着二十余味佐料,从香葱、姜丝到炸蒜、花生,琳琅满目。 未待细看,廊下忽起动静。管事将备好的佳肴分作三份,由三列丫鬟捧着鱼贯而出。 "今日父亲与兄长另有宴饮,不同我们一处用膳。"妙殊说着,见丫鬟已捧着敞口木匣近前。匣中碎冰堆作小山,其间埋着一块殷红鲜肉。她笑着看过,便拉着知鹤往归云所回去了。 传菜的丫鬟们脚步很快,待妙殊与知鹤回到湖边小亭时,八道热食早已陈设妥当。因着春寒料峭,每个食盘下皆垒着盛满热水的铜鉴,由侍立的丫鬟时时更换热水,务使菜肴常暖,免得惊了贵人肠肚。 八个漆盘众星拱月般围着中央的小巧烤炉,炉中银炭烧得正旺。仆妇接过盛肉的木匣,在一旁飞快片作薄片,随后轻铺于铁炙网上。肉片触网的刹那,"滋啦"一声,腾起的白烟里混着果木的淡淡清香与浓郁肉味。那仆妇手上动作如飞,刷油撒料不过转瞬,待焦香四溢便取下炙肉,利落分切,一旁的丫鬟们捧着小碟接过,再呈至各位贵人案前。 司家的膳食自是美味,因妙殊与知鹤年岁尚小,司夫人也备下了清甜果酿,让两个小娘子学着大人模样执盏相敬。 席间皆是女眷,便少了许多规矩。司夫人手里握着汤婆子,笑向知鹤道:"说来也巧,我家老太君也姓严,只不知与左相府上是同宗不是?" 知鹤忙放下筷子,端正答道:"晚辈不知,也不曾听叔父提起。" 见她这般拘礼,司夫人反觉失笑:"莫要这般郑重,不过闲话家常。"说着亲自执公筷为她布菜,"我与你母亲原是旧识,当年同在女学读过两年书。后来我随父亲赴任军中,她入选进宫做了女史。如今想来,倒悔当年不曾多往来些。" "想来......母亲也是这般想的。"知鹤微微颔首。 "那倒未必。"司夫人掩唇轻笑,"你母亲是宋家女儿,素来与严家亲近,与我们这些老派人家反倒疏远。倒是你与妙殊这般投缘,着实让我与她父亲意外得很。" 知鹤不便多言,只垂首赧然一笑。 司夫人原要再叙,忽见个丫鬟步履匆匆自曲径赶来,也顾不得全礼,径自凑到她耳边低语两句。司夫人闻言面色如常,只指尖微微一顿。见席间众人都望过来,才展颜笑道:"无甚要紧的,不过是宫里递出消息,说那位不日就要回京了。" 那位?知鹤心下疑惑,转首去看妙殊,却见小娘子早已饮得双颊晕红,正倚着栏杆昏昏欲睡。 "可是......戚太妃?"席间一位夫人试探着问。 司夫人略一颔首,当下便失了谈兴。吩咐侍女将妙殊好生送回明镜台,又向知鹤致歉,说是招待不周。 知鹤随着仆妇往府门外去,正要登车时,却被妙殊的贴身侍女丹朱唤住。晨间那只食盒去而复返,此刻又被各色山珍海味填得满满当当。她还来不及推辞,又有老太君跟前的管事妈妈捧着个红檀木匣子近前。 "姑娘今日过府,老太太未曾相迎,特备此物聊表心意。"那妈妈将木匣郑重放入知鹤手中,又轻拍她手背,举动间透着实实在在的亲昵。知鹤不再推却,谢过赠礼后便登车离去。 车厢内,她轻轻启开那方红檀木匣,素缎衬底上静卧一支岫玉兰花簪。岫玉温润却非名品,雕工朴拙也非巧匠所为,与司家太君的身份殊不相配。她拿起发簪细看,忽见簪子上錾着个小小徽记,竟与严府祠堂供器上的印记如出一辙! 第4章 锁朱门 代理服务器连接失败,请更换代理。 代理一代理二代理三代理四代理五 樊笼鸟来源更新 文学城 第4章 锁朱门 由于版权问题不能显示:请下载看书神,继续阅读 最新章节在APP内更新,下载免费看 第5章 棋与执棋 “丁三。” 声落,她眼前骤暗,伸手不见五指。一股巨力从背后袭来。她脚下一滑,身子向下坠落,被吞咽进黑暗里。阴湿的、带着腐烂甜腥的怪味灌满她的口鼻。 扑哧一身,她砸在某种软韧黏腻的东西上,身下有什么东西“吱”地尖鸣,惊起一团温热的血肉。随即,无数细碎、密集的抓挠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暗中亮起点点猩红——是鼠群! 修罗场。 心念未动,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她似灵蛇蜕骨,弹射而出——几乎同时,原处传来钝器的闷响。 她蜷身于更深邃的暗处,耳畔捕捉到一缕微声:“咯吱……咯吱……”。乃啮骨吸髓之音,源自她方才落下的地方。 这地方没有名字,姑且叫它修罗场。 规矩是懂的:每次被扔进来很多人,最后只能走出去一个。 她现在是丁三。以前……好像是壬十四。 得活下去。 这个念头钉在脑子里,别的都模糊了。 死了的,就烂在这里。和之前那些一样,在黑暗里发臭,被那些……东西啃光。 手在粘湿的地上抓挠,抓住一根东西,粗粗长长,像是骨头。 饿。胃里像有火在烧。她想起来,被丢进来的人,皆是绝粮二三日的饿殍。 远处有细碎的声响。她握紧那根骨头,屏住呼吸往那边潜行。 还没靠近,那声音就炸开了——一声闷响,接着是什么东西尖厉地嘶叫起来,不像人声。 她猛地停住。下一刻,无数黑影从四面八方涌向那声音的源头。扭打声、破裂声、分不清是怒吼还是哀鸣的声音瞬间挤满了整个空间。 她把自己更深地埋进阴影里。 等着。 等着最后一个时刻到来。 不知过了多久,浓浓的腥臭味盘桓在坑里,萦绕不散,唯有那声响来处,还传来令人齿酸的咀嚼声。 就是此刻! 她举起胫骨,冲煞过去!暴起!用尽全力砸向那最后的身影!! 骨头撞上头颅的手感,像是击碎一颗熟过头的瓜。声音沉闷,反震的力量让她臂骨发麻。明日,这条手臂定然会酸痛难当。红红白白的血肉,会弄脏她的衣衫。 但无妨。能活下来就好。 坑内终于再听不见第二道活人的呼吸。她心神一懈,拖着身子,踉跄走向那处透下微光的洞口。 可甫一抬脚,脚踝猛地一紧! 是温热的,不,是冰冷的……也不对,是嶙峋的骨头,是会动的骨头,是一支苍白的手骨,钳住了她的脚! 知鹤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冷汗涔涔。守在床边的丫鬟们吓了一跳,连忙将滑落的湿帕子重新敷上她的额头,一面遣人速去禀告柴姑姑。 不消片刻,柴姑姑便急急赶了进来。她利落地取来一个软枕垫在知鹤背后,扶着她靠稳,将一袭厚绒抹额细细为她系上。再接过侍女递来的温热米粥,柔声道:“我的小祖宗,可算是醒了。” 说着,知鹤扶住突突作痛的太阳穴,神思渐渐清明。是了,前日夜宴归来便染了风寒,昨日女学小考又强自支撑,回来时竟不支倒在门前。望窗外天色昏暝,想来已昏睡一日有余。她就着柴姑姑手中咽下几口热粥,一股暖意入腹,僵冷的四肢才仿佛找回些许知觉。 念及此,心下不由自嘲。当年修罗杀场百般磋磨尚能苟全性命,如今在这绮罗丛中将养,反叫一番寻常风露轻易摧折。 知鹤想要起身,柴姑姑忙将她按回锦被中,“我的小姑奶奶,你且安心将养着。晨起方得了信儿,女学暂歇两日——柳师已奉太妃诏命,入宫去了。” 闻得此言,知鹤不再坚持,顺从地躺了回去。疲惫再度袭来,她很快又沉入昏睡。柴姑姑慈爱地为她掖好被角,只留一个丫鬟在旁值守,自己则领着其余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歇学两日,众女学生皆是精神复振,唯独柳师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色。她今日特意着了件立领的青绿长衫,将颈项遮得严严实实,步入堂中,也不同往时那般先检视课业,只肃然立于案前:“明日起,自有新任女师前来教授尔等。”她不待座下惊诧声起,便将一卷舆图展开,悬挂在身后,“今日最后一课,与诸生分说周边诸国地理。” “须知百载之前,大景与四方诸国本出一源。我朝承继前朝大统,为天下共主。彼时裂土分封,乃有东馥林、西罗、南黎、北褚四藩。”她指尖划过舆图上的四国,“而今,四国岁岁来贡,五载一朝,此乃定礼,亦是本分。” “四国之中,与大景往来最频、姿态最恭者,莫过于东馥林。”柳师的指尖在地图东面一片浅红区域划过,“其国毗邻星罗海,商船直通西洋,故奇巧之物最丰。国内多丘陵,林木葱郁,国内西侧又有瓷土矿,所产布料、瓷器等工艺繁复之物,尤为大景权贵所好。” 她的话音如常:“不止玩物,东馥林京都奢靡成风,市井间的许多把戏亦随之传入。譬如近来京中偶闻的‘巧戏’,便源自东馥林采桑女所歌的小调,音色婉转,唱的多是少女心事,故而……” 话音戛然而止。 她似蓦然惊觉失言,指尖如被火灼般迅速移开,转而落向图上山脉以西,神色已恢复一贯的肃穆:“此地为西罗。” “西罗地处要冲,为我朝西面之门户。其境草原辽阔,然水源珍稀,盛产矿物、火油。京中贵人所钟爱的珠翠原石,多由此地输入。”她的指尖向西轻点,掠过一片象征高寒的灰白色区域:“西罗之西,尚有簇促儿王国。其民生于苦寒之地,性如豺狼,常行寇边掳掠之事。故而西罗一地,实为我大景与豺狼之间的藩屏。” 言及此,她目光扫过堂下众女,语气沉静却重若千钧:“我朝最精锐之师,常年戍守于此。西线安,则天下安。” 柳师指向南方:“南黎之地,林瘴弥漫,水道纵横。其民恃舟楫之利,行寇盗之事,为我南疆久患。究其根源,在于部族盟如散沙,内斗不休。王权数十年来几易其主,难成气候。” “北皓之地,分上下两境。”柳师指尖点上北方那片广袤疆域,“上皓,乃冻土群山,终年积雪,然雪下埋藏玄铁寒玉之精,世所罕见。我朝精锐之师的兵戈铠胄、神骏坐骑,多仰赖于此。” 她的手指顺势南下,圈出一片平原:“下皓则不然,与我朝北境浚县共享沃野千里,一马平川,是为膏腴之地。” 柳师袖手而立:“四国风物已毕。尔等须知,今日观此图,是天下,来日入此局,便是棋手。莫要学那井底之蛙,只知朱墙内一方天地,却不见墙外早已虎狼环伺,风云激荡。” 一语毕,满堂肃然,诸生皆正身危坐,神色凛然。 “至此,我与诸君缘分已尽。”柳师缓缓收起舆图,声线依旧平稳,面色难掩失落,“前程万里,是做棋子还是棋手,皆在诸君一念之间。望尔等……好自为之。” 不知是谁先行起身,旋即满堂学子皆离席而立,向着这位即将离去的师长,揖下深深一躬。 散学后,妙殊归家心切,知鹤今日便与何守竹同车而行。 车厢内,何守竹展开随身的小册,检视今日所录笔记,忽而低语:“柳师今日所授,格局宏大,机锋暗藏……恐非仅为栽培区区女史。” 知鹤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流动的街景。 “莫非今年遴选,另有用意?”何守竹蹙眉沉吟,指尖无意识地点着书页,眸中渐次亮起灼热的光彩,“若能借此跻身前朝,参赞机要,我朝女子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不逊于男子的功业!” 知鹤收回目光:“若真如此,太妃设立这女学,倒真是一步巧桩了。” “前朝既有慕容鼎、戚媪等女中柱石,开女子参政之先河。我大景既承正统,何以不能继往开来?”她缓缓收拢书卷,目如寒兵,“柳师有言,棋手弈子,存乎一心。既如此,我为何不搏?” “若连我辈清流都畏缩不前,难道要坐视司氏之流壅塞权路,以奢靡浊浪荼毒苍生不成?” 知鹤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旋即捕捉到那关键的名字:“戚媪?” “乃是前朝开国时戚皇后的族亲。”何守竹倾身低语,“她曾立诏书五则,革新税赋,更力推教化,泽被苍生。其在位时,国库充盈,兵甲雄健,北境承平。可惜,终是积劳成疾。”她语带惋惜,继而转为探寻:“她身后,戚氏全族依其遗训,悄然归隐,再不过问庙堂之事。” “而今,”何守竹目光微凝,声音压得更低,“这位太妃亦姓戚。我虽疑心莫非是那一支的后人?然天下戚姓何其多,终究难下定论。” 回到府中,知鹤恰遇上来寻柴姑姑的布坊李掌柜,便与之同行入内院。 柴姑姑正于偏厅中对着一摞泥金帖蹙眉,见她二人,便对知鹤道:“也不知吹的什么风,今日各府邀帖都来了,待会儿再与你细看。” “奴家知晓缘由。”李掌柜快人快语,接过话头,“今晨宫里传出旨意,说是临近女学遴选,要提前放一批适龄待婚的女史出来。那些姑娘本就是高门千金,如今归家,各府自然要借着宴饮,为家中儿女相看打算了。” 李掌柜觑了眼知鹤,又低语道:“只是府上没有哥儿,姐儿又小,怕是借严府门第,拿你家小姐当个‘添头’罢了。” “你呀!”柴姑姑笑骂,“本打算再做几身衣裳,既如此,穿了岂非助她‘添乱’?不做了!” “诶!”李掌柜忙作势轻轻掌嘴陪笑,“多嘴!是我多嘴,是我多舌!您老行行好,这生意万万要照顾奴家,我再让一……半成利,如何?” 见两个老姊妹在厅内笑作一团,知鹤也不禁莞尔。 只是她眼底笑意不达,心下盘算:提前释放女史?这“恩典”背后,究竟是何人执棋? 第6章 春日宴 入夏以来,京中喜宴频频,知鹤亦难免俗,赴了几场邀约。今日设宴的,是京兆府尹刘家,其小女在女学中与知鹤往来颇多,情谊尚可,此番便也应帖而至。 时值五岁一朝之期,四邻藩王不日将至。贯通四门的朱雀御街两侧市肆幡旗尽数换新,斑驳墙垣被仓促覆上匀净的青灰。空气里终日浮着桐油、湿土与半干漆料混杂的浊气,工部小吏呼喝奔走,监督如蚁的民夫将这座帝都里外裱糊一新。 就连一向门庭清寂的严府,今晨也未能免俗,宫中为示“与民同乐”,特命各勋贵府邸分摊款项,于坊间搭建彩楼灯山。如此,一应彩灯绸缎、人工、木架,所费竟比往年上浮一倍之多,略略一算,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柴姑姑对着账册连连叹息。 京兆尹刘府今日正门迎客。知鹤甫下车驾,但见府门院墙尽覆竹架,匠人上下忙碌,刷墙换瓦。入院角落堆着半成彩灯,只待墙面灰漆干透便挂。虽显忙乱,然事急从权,来宾亦不多作计较。 步入女眷所在的内院,但见何守竹正与刘家姐妹等人言笑甚欢。知鹤略略一扫,竟未见妙殊身影,心下讶异——这般宴饮热闹,她向来是最爱凑的。 何守竹见她来了,忙迎上前,不待她问便低声道:“莫寻了,你司家妹妹今日随长辈入宫谢恩去了。听闻宫里那位贵妃娘娘刚诊出喜脉,天大的恩典。” “原是如此。”知鹤会意,便暂按下思绪,随何守竹去向主家夫人致礼。 刘府不算轩敞,宴设三处:两厢分置男女流水席,后园则另辟了一场雅集,专供年轻子弟们吟风弄月,往来唱和。 何守竹素与刘家亲近,今日便帮着张罗应酬,一时未顾上知鹤。她独坐席间,与邻座姐妹寒暄,面前案上已布开几碟时新茶食——蜜煎樱桃、五香糕,并一盏香薷饮。 见得那碟蜜煎樱桃,她不由想起柴姑姑近日也常买鲜果回来,须得拣选饱满的樱桃,细心去了核,浇上浓稠乳酪,酸甜沁人。柴姑姑总不忘在旁配一盏蔗浆,念叨着樱桃性热,需得蔗浆来解。 知鹤浅尝几味,便觉有些意兴阑珊,遂起身,往后园雅集处去了。 后园需经一程抄手游廊方至。刘家园圃不比司府工巧,然野致宛然。知鹤正观廊外鸟雀,恰遇二男子谈笑而过。 忽听“何守松”之称,她驻足回眸。那何公子一身素净青衣,腰间一枚翡翠佩却碧色莹莹,绝非俗物。 目送其远去,知鹤心下了然,不再停留,径直往园中去了。 刘府后园两株经年老樱亭亭如盖,枝头朱实累累。少年男女们散坐其下,言笑不拘。偶有活泼者,因输了彩头,便跳着脚去够那低垂的樱果,引得周遭一阵善意的低笑。 知鹤寻了处僻静石凳坐下,望着远处嬉游的少年们出神。未几,何守竹寻来,默然坐在她身旁。 “春色如许,倒是便宜了这些闲人。”何守竹来时便提着一壶茶,此时为二人各斟一盏。 “方才仿佛瞧见令兄了。”知鹤随口言道。 “兄长上月奉旨任学差,往东边菡县主持院试,昨日方归。”何守竹呷了口茶,“今日恰逢嫂嫂归宁,便一同来了。”她搁下茶盏,神色微正,“你可知西边簇促尔近来又有异动?” “近日见叔父下衙时眉峰深锁,问了一句方知,”知鹤接过茶盏,“是簇促尔突破西罗防线,在我西境劫掠一番便遁走。如今西罗与我朝几处郡县皆受损,朝中正议遣使抚慰。” “抚慰?”何守竹唇角掠过一丝淡嘲,“陛下如今兴土木、饰京城,更要起新殿以宴藩王。只怕这‘抚慰’之资,尚不及殿宇一角。”她眉头紧蹙,低声道:“如今四夷来朝,本是彰显国威之时。然则北境不宁,西罗疲弱,终是隐患。依我之见,当选派能臣干吏前往边镇,抚民整军,既显天朝恩威,亦固我藩篱。” 知鹤闻言,目光掠过园中锦绣,轻轻摇头:“守竹此策自是老成谋国。然则如今朝中诸公,心思多在藩王朝觐、京师营建之事上。清流欲借此契机整肃吏治,门阀则欲扩张权柄。纵有良策,若无人同心推行,不过是一纸空文。”她声音平和,“我朝正值鼎盛,兵精粮足,区区簇促尔本不足为惧。可若朝堂心力皆耗于内争,无人专注边务,再强的国力,也经不起这般消磨。” 何守竹正要说些什么,忽闻身后太湖石侧传来一道男声:“好一个‘心力耗于内争’!” 二人俱是一惊,回首望去,只见一青衫男子自石后缓步而出,面上带着赞赏之色,轻轻抚掌。 何守竹率先认出来人,慌忙拉着知鹤下拜:“不知殿下驾临,言语无状,还请殿下恕罪。” “今日微服,不必多礼。”太子虚抬右手,意态闲适,“方才偶闻高论,心有所感,唐突之处尚请海涵。” 知鹤顺势起身,笑道:“怪道今日刘府中门洞开,原是喜迎贵客。只是殿下不珍惜这满园春色,反来听我姐妹闲谈,岂非辜负韶光?” 太子闻言:“若沉溺春光,岂能得闻二位巾帼之论,窥见忧国之心?”他转而望向何守竹,“何姑娘孤是认得的,”目光随即落回知鹤身上,“只是这位……” “此乃左相严大人侄女,严知鹤。”何守竹忙答。 “原是严小姐。”太子眼中掠过一丝了然,颔首道,“见解不俗,胆魄亦足。望来日于宫闱之内,能再闻高论。”言罢,翩然往他处去了。 何守竹直至其身影消失在花木深处,方长吁一气:“家父常言殿下仁厚,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知鹤闻言,只浅浅一笑,目光却仍若有所思地投向太子离去的方向。 “此事你办得妥帖。”观内檀香袅袅,太妃盘坐于云床,手中执一本《舆地记》,声线平缓无波。 “是。”知鹤将试卷轻置于案,依礼在她下首跪坐,“那日刘府中门洞开,弟子便知必有贵客。后拜见刘夫人时,见其胸前所佩的是块形制稍显僭越的玉佩,其上纹样正与弟子在此处所见的娘娘纹饰一般无二。”她略顿:“又闻太子殿下名讳‘怀瑾’,弟子便想着,娘娘或有用意,故而留心试探,未料竟是无心插柳。” 太妃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牵。 女学新来的兰师性子惫懒,遂将每旬向太妃呈报学中情状的例事交由女学中学生轮值。今次逢知鹤当值,她捧着一叠墨迹方干的课业试卷,到了后土观中。与宫外的热火朝天相比,太妃的后土观却像一口深井,幽静而冰凉,她似乎全然不关心外面的喧嚣。 “善。”她终于缓缓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满意,“孺子可教。” “娘娘可是欲在遴选之时,将弟子分入东宫,以监视太子?”知鹤垂首试探。 “那般举动,未免着相了。”太妃神色淡然,重新阖上眼,语音飘渺,“有些东西,不在一时一地。你且安心,自有你的去处。” “是。”知鹤行礼告退,默然退出殿外。方至殿门,又遇那圆脸嬷嬷,提着个点心匣子笑吟吟迎上前来。 “姑娘这便要回了?”她伴在知鹤身侧,将匣子递过,“主子特特吩咐备下的素点,给您路上尝尝。”又命人取来一领薄绒披风为她系上,“春寒料峭,仔细着了风,倒叫主子挂心。” 挂心? 知鹤探究地望去。那嬷嬷却似自知失言,忙垂首噤声,不再多话。 行至观门,知鹤正欲登车,忽闻身后又有人唤。她心下暗叹今日事多,回身却见太子傅怀瑾又是一身常服,似是正要出宫。他神色温煦,朝她招了招手:“严小姐,孤正欲往城中体察‘买树梢’之况,可愿同行?” “‘买树梢’?”知鹤依言近前,“此为何物?” “乃是民间预买青苗之法。”太子跃上他那青帏小车,示意她随行。两乘车马出了宫门,径直驶入东市,停在一处人声鼎沸的楼馆前。知鹤随在太子身后步入其间,但见馆内数张长桌分置,两方人马围聚桌旁,中间摊着几张契书,各自低声商议,神色各异。 “此即‘买树梢’。”太子侧首,在她耳畔低语,“当下正值麦秧青翠,便有商贾寻访农户,议定价格,预买秋成。待收获时节,便依此约收购谷粮。如此,农户不忧丰年谷贱,可安心稼穑;商贾则凭此预判盈亏,博取时利。” 见她面露好奇,太子不禁莞尔:“严小姐可有兴致,亦买上一手试之?” 知鹤谢道:“殿下美意,知鹤心领了。此事关窍未明,贸然下手恐徒损资财,反为不美。” 二人又在这小馆内盘桓片刻。知鹤见太子眉峰渐锁,便轻声探问:“殿下可是察觉有异?” “嗯,”太子微微颔首,目光仍流连于那些契书之上,“今岁这‘买树梢’的作价,较往年竟高出两成有余。然司天监并未预报年景有变。”他似在沉吟,“莫非,是与西面战事牵动相关?” “可西境烽火,距浚县等粮产重镇路途遥远,粮价何以波动至此?”知鹤低声应和。 太子亦摇首,眸色深沉:“只怕此中蹊跷,尚有你我未能洞察之隐情。” 他们复于东市几处相关铺面巡视一回,见行情大抵相类,终是心头各萦着几分疑云,分头登车归府而去。 第7章 乐景 永和十五年五月初一,值小凶。宜嫁娶、开市;忌入宅、出行、移徙。 初夏的燥意一日浓过一日,四夷藩王朝觐的车驾,于此日浩浩荡荡驶入京郊新营的汇同固安馆。 打头的是东馥林广临王仪仗,金辂玉轸,在和煦日光下流转着炫目的光彩,依稀存着几分旧日气度。载着贡礼与货物的车驾停满了侧院,静候礼部官员逐一勘验。随后南黎的象队与北皓的车马亦相继抵达,老皓王抱恙,此番由世子代行。馆驿内外人喊马嘶,喧腾不绝。 可直至日头西沉,西罗的车骑仍未见踪影。礼部官员相顾失色,无奈之下,只得先将东南北三藩请求觐见的奏疏,火速递送入宫。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皇帝正与太子、左相严林璞及右相等重臣议事,礼部太常夤夜求见,步履匆忙。 “陛下,”太常伏跪于地,声音微颤,“今岁东馥林贡品如常,然南黎、北皓所献之礼,较之往年……”他语带迟疑,将礼单高举过顶,“分量与品质,皆略有不及。” 内侍监将礼单转呈御案。皇帝目光扫过,眉峰骤紧:“西罗何在?礼单之上,为何独缺西罗?” 太常以额触地,不敢仰视:“西罗……至今未至。臣等亦不知其故。” “好!好一个不知其故!”皇帝勃然震怒,抓起那礼单狠狠掼于地上,“四夷来朝乃祖制!西罗安敢如此轻慢天威!” 满殿死寂。太子傅怀瑾默然俯身,亲自拾起散落的礼单,与面色凝重的左右二相一同览阅。烛火噼啪一跳,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 “西罗日前方遭簇促尔劫掠,元气大伤,想来是因此延误了行程。父皇,”太子傅怀瑾朝景帝躬身一礼,“西罗素为西面屏障,与我朝多年亲厚,此番不至,必有隐情。儿臣以为,当先遣使问明缘由,再行定夺。” “且依你之言。”景帝不耐地一挥手,算是准了此议,复又冷哼一声,“四藩之中,到底还是东馥林最识得大体。”他目光扫过礼部太常辜鸣,“其余诸事,便按旧例安排。” “臣遵旨。”辜太常暗暗拭去额角冷汗,“臣这便遣导引官前往馆驿安排觐见事宜。”得皇帝颔首后,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躬身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御书房。 左相严林璞立于一侧,默然摇首,目光已落回手中户部新呈的账册之上,眉头愈发紧锁,似是从那数字之间,窥见了比藩王失仪更为棘手的隐忧。 三日后,吉时已至。 文武百官于大殿广场之上按班肃立,静默无声。须臾,景帝登御座,赞礼官高亢的唱引声划破寂静。东馥林广临王为首,南黎王、北皓世子紧随其后,自午门缓步而入,穿过偌大广场,行至殿前,依制行三跪九叩大礼。 礼毕,献礼伊始。 东馥林内侍奉上一紫檀木匣,一开启便霎时光华满殿!一颗浑圆硕大的夜光走盘珠静卧其中,竟有三指之径,珠光流转,将御座周遭映得如同白昼,引来群臣一阵压抑不住的低声惊叹。 南黎王所献,乃一截完整无瑕的象牙,虽不大,但通体乳白,温润如玉,不见丝毫杂色裂纹,其品相之完美,确属世所罕见。 北皓世子则命人抬上一方玄铁矿石,色泽沉黯却隐泛幽光,以其纯度之高,一望便知是锻造神兵利器的上上之选。 “善!甚善!”景帝抚掌大笑,龙颜大悦,即令赐座,又温言垂询三王路途劳顿、馆驿安适否。每一问,三王皆恭谨起身作答,殿内一时君臣相得,气氛融洽。 几番酬对过后,暖阁生香,其乐融融。便在此时,北皓世子倏然离席,于御前深深一揖,声彻殿宇:“陛下天恩,泽被北疆。然去岁酷寒,冻土深达数尺,矿脉开采艰难,产量十不存五。臣斗胆,伏请天恩,允将玄铁贡价……稍作提增,以解燃眉,全我北皓上下报效陛下赤诚之心。” 语惊四座。 方才还暖意融融的大殿,霎时如被风雪灌入,针落可闻。太子傅怀瑾手悬半空,左相严林璞的指尖在袖中无声收拢。那夜光走盘珠此刻映照着的不再是方才的满堂华彩,而是景帝脸上瞬间冻结的笑意,与文武百官眼中难以掩饰的惊澜。 就在这针落可闻的静默中,南黎王竟也应声离席,伏跪于地,声泪俱下: “陛下!去岁南黎天灾不断,蝗患过境,十室九空,更有瘴疠横行,民生凋敝!南方水匪借机肆虐,掠我边民,毁我村庄……臣,恳请陛下念在南黎世代忠勤,派遣天兵,剿匪靖难,以安边陲,以全我南黎子民之心啊!” 他语带悲声,以袖拭面,状极悲恸。 一北一南,两位藩王接连发难,一求利,一求兵,将这觐见大典的祥和气氛撕得粉碎。殿内百官相顾失色。景帝端坐于龙椅之上,面上最后一丝笑意已荡然无存,唯余一片沉冷的威压。他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伏地的南黎王,又转向一旁垂首不语的北皓世子。 傅怀瑾立于御阶之下,他清晰地感觉到,这金殿之上看似恭敬的朝拜,已化作一场针对大景国力的无声围猎。 而始终静立一旁的东馥林广临王,则低眉顺目,仿佛置身事外,可他唇角那一闪而过的微妙弧度,却未曾逃过左相严林璞锐利的眼睛。 景帝眼底的寒意一闪而逝,旋即竟浮起一层温煦的笑意,亲自步下御阶,俯身将两位藩王虚扶而起:“二位爱卿这是何故?快快请起!蕃郡有难,朕心何忍?大景与诸邦休戚与共,断无坐视之理。”他声音朗朗,回荡于金殿之上,那只虚扶的手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只是此等军国要务,仓促间岂能议定?徒扰了今日盛典。”他目光扫过满殿文武,最终落回二王身上,笑意愈深,“今我大景海内承平,正宜与诸卿同乐。朕已备下夜宴,还望二位,以及广临王,务必尽兴。” 他笑得宽和,眼底却无半分暖意,那“务必尽兴”四字,听在耳中,竟似有千斤之重。 北皓世子与南黎王只得顺势起身,口中谢恩,心下却各怀鬼胎。一场朝贡大典,表面和气收场,底下却已是暗潮汹涌。 仪仗散去,百官退朝。太子傅怀瑾与左相严林璞趋步在人群之末,于玉阶之下默然相视一望。 夜色下的宫苑灯火如昼,觥筹交错。东馥林献上的舞姬尤为引人注目,身着缕金锦绣短襦,下束满缀金粟珠的旋裙,回旋腾跃之间,珠光潋滟,娇若游龙,引得席间赞叹不绝。皇后下首是端贵妃司自在安然静坐,较之往日身形略有丰腴,小腹已微微隆起。她含笑观舞,眉眼间一派宁和温婉,偶尔与皇后低语一二,姿态娴雅。 广临王把玩着手中夜光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杯中轻漾。他斜倚案几,朗声笑道:“为贺今日之宴,本王特命舞姬排演西罗新舞,岂料正主缺席。”话音未落,竟掷杯起身,夺过乐师掌中花鼓,一个旋身便闯入舞阵之中。金粟珠随着他的舞步簌簌作响,绛紫王袍在烛火下翻飞如蝶。 景帝抚掌而笑,视若助兴,席间妃嫔皆掩唇莞尔。然北皓世子与南黎王相视蹙眉,举箸难安。酒过三巡,景帝醉眼微醺,忽以玉箸击盏:“久闻北皓战舞雄健,世子何不展露风采?” 北皓世子离席长揖:"父王病榻缠绵,身为人子,岂敢……"话音未落,已被满堂起哄声淹没。南黎王暗叹一声,挽起世子手腕,二人随着乐声进退旋身,玄青与靛蓝的衣袂在灯火下交错翻飞,恍若困兽之斗。丝竹声愈发癫狂,琵琶弦急如铁马踏冰,笙管振出穿云裂石之音。那喧阗的声浪裹挟着酒气盘旋直上,震得梁间金粉簌簌而落,是泪是汗,是星星点点,甩落在乐师的鼓面,漾起一片片暗痕。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夜宴直至子夜方休。百官酩酊,宫妃倦容。景帝由内侍搀扶着蹒跚离去,犹自挥臂高呼“彩!彩!彩!”广临王面染酡红,怀抱着御赐珍宝,步履踉跄地登上了金辂。 待人群散尽,南黎王与北皓世子仍跌坐原处,相对独酌。 “你我所求,恐怕难遂心愿。”南黎王把玩着手中的夜光杯,率先打破沉寂。 北皓世子摇头苦笑:“西罗忠心耿耿,如今落得何等下场?我境与西罗接壤,深知其中曲折。前月簇促尔突袭,西罗急求援军,大景北境盟军却只遣偏师,迟迟不至。待西罗边境尽遭屠戮,王师方姗姗来迟,不过隔岸观火,旋即撤兵。”他举杯一饮而尽,“这般行径,岂不令人心寒?” 他顿了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更可恨的是,每逢我境纳贡,那些查验的官员竟要从货款中抽取一成。若不照办,便指摘铁矿品质不佳。近年来产量虽增,国库却日渐空虚,叫我如何面对北皓子民?”话音未落,这位年轻的世子已别过脸去,唯有微微颤抖的肩头泄露了心事。 南黎王仰首饮尽杯中残酒,喉咙滚过一声沉郁的叹息。他想起南境飘摇的船帆,想起被血水染红的浅滩。去年水寇七犯边境,三递求援文书皆石沉大海。这满殿笙歌背后,谁又真在乎藩国子民的哀嚎? 两个失意人相对无言。 直至东方既白,他们才相携默然离去,并行的身影在青石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藩王朝觐的喧嚣如潮水退去,京城的街巷渐次恢复了往日的烟火气。然而九重宫阙之内,却笼罩在一片反常的岑寂之中。 朝会之上,景帝颁下诏命,着工部即刻厘清境内可供开采的铁矿,意在取代北皓玄铁之供,更欲新设盐铁使一职,专司督办。此议既出,满殿私语窃窃,群臣皆心知——此举直指国本,牵动甚巨。 恰在此时,科举舞弊案轰然爆发。都察院弹劾数起会试弊案,牵连之广,涉员之众,竟成开国以来未有之巨案。举朝震骇,今岁各级科举只得一律暂停,百年选拔之路,一朝断绝。景帝急命太子会同刑部、都察院彻查此案。 然则如此一来,新设之盐铁使等一众要职,竟无合适人选可任。朝堂之上,人才之缺,已成燃眉之急。 "陛下,"左相严林璞执笏出列,"臣斗胆进言,或可向太妃商借女学英才。臣侄女严知鹤正在学中,据臣所知,太妃所授除经史外,更涉地理、纵横之术。若只囿于宫闱琐务,实负其才。" "臣附议。"何阁老竟随之出列,"昔年戚皇后开女子参政之先河,慕容氏更曾执掌户部。若择其贤者暂补空缺,既合古制,又解燃眉。陛下若行此破格之举,必成一段明君佳话。" 两位重臣一唱一和,将"女子入朝"这惊世骇俗之议,说得如细流归海般自然。 景帝还在犹豫,何阁老又补上一句:“再者,不若是在座各位家中晚辈,有长辈制约指点,终究不至离经叛道。” 景帝尚在沉吟,何阁老又躬身一礼,缓声道: “陛下明鉴,此番遴选之人,皆为在座同僚家中晚辈。有父兄时时训诫规导,终究不至离了纲常正道。” 此言既出,满殿私语渐息。然仍有数位老臣蹙眉出列:“此举岂非再启裙带之门?” “非也。”何阁老从容整袖,目光扫过众臣,"其一,新政初行,当选根基清明者。女学诸生皆京中清贵,世系清白,正可试之;其二,"他声音转沉,“若事有不谐,仍可遣返宫闱任职,全诸公颜面;其三——”何阁老抬声道,“当下燃眉之势,诸公若有良策,老夫愿闻其详!” 满殿寂然。金砖地上映着文武百官沉默的身影,终是无人再应。 至此,遴选之事已定,只待下旬启幕。 第8章 素蒸鸭 遴选前夜。 知鹤以静心备考为由,遣散了院内所有侍女。待夜色深沉,她吹熄烛火,于黑暗中利落地将长发束紧,换上一身墨色夜行衣并取来面罩覆面。将窗户无声开启,她如一片轻羽般翻身上了屋顶,身影几个起落,便悄然融入了沉沉的夜幕之中。 她伏低身形,如同暗夜中巡狩的孤鸟,沿着连绵的屋脊低飞,最终落定于司府厨院的屋顶。院内灯火已歇,只余几个杂役在收拾着杯盘狼藉。司府待厨子格外宽厚,他们不睡通铺,反是两人一间的厢房,并配有杂役专司洒扫。 知鹤在屋瓦上静伏良久,终是寻定了那目标的居所。趁着一个无人留意的间隙,她自檐角阴影处滑入,无声无息。 她摸进厢房时,屋内仅那鱼脍师傅一人,正背对着她,就着油灯细细打磨那柄片鱼刀。知鹤屏息贴近,指间薄刃将出未出,那壮汉却似背后生了眼睛一般,抄起刀疾退至墙角。 “是你?”他看清知鹤身形,反松了气,“那日随大小姐来时,我便记住你了。” 知鹤见状,直起身,不解。 “你终于来了。”他撂下刀,“严家的姑娘吧?我晓得,严家总会有人找来的。” 知鹤默然审视。 他行至床边,自枕下抽出一册皱黄手札,指腹重重摩挲过封皮,似卸下千钧重担,双手微颤着递出:“这天,我等够了。总算能安心了。”语未尽,他猛地抓起案上利刃,决绝地刺入心口,鲜红的热血溅上知鹤衣袂! “且慢!”她探手阻止,还想问个究竟,不料动却惊动外间。门扇被砰然踹开,杂工抡帚闯入,冲她劈头砸下!知鹤旋身避过,却见那木杖将书案击得粉碎。眼见门外人影纷至,她格开几记攻势却仍然左支右绌,于是踹窗翻出,纵身上檐,朝着居安坊主路疾遁而去。 不远处闻声而来的巡逻兵卒脚步声渐近。主路今夜空空荡荡,唯有一架青帏马车不疾不徐地行驶。知鹤藏无可藏,心下一横,疾冲至车前,猛地掀开车帘,手中短刃作势欲出—— 却撞进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左相严林璞端坐其间,似在假寐,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扰,眼中却无半分诧异。他出手如电,一把扣住她持刃的手腕,顺势将人利落地拽入车内,不由分说便将她塞入座位下宽阔的空隙之中,随即扯过座上那张格外宽大的锦垫,将她盖得严严实实。 几乎就在同时,车外喧哗声起,兵士已至跟前要求查验。听闻是左相车驾,语气稍缓。严林璞坦然掀开车帘,任其查看。那兵士只在车外草草扫视一眼,便告罪一声,匆匆向其他方向奔去了。 车厢内,知鹤屏息凝神,直至马车安然驶回严府,仆从皆被屏退,方才听得头顶传来平静无波的一声: “出来吧。” 知鹤从座下空间翻将而出,衣衫微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立身,只得低唤一声:“叔父……” “随我去书房。”左相并未看她,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只是寻常小事。他径直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在前面。知鹤默然跟上。二人一前一后,穿过寂静的庭院,唯有更漏滴答与远处隐约的梆子声相伴。 行至书房,左相推门而入。屋内灯火通明,书案上已备好温热的茶水与柴姑姑每夜雷打不动送来的暖汤。月光透过窗棂,从窗外花台的枝杈间筛落,投下淡淡的斑驳疏影。左相于主位坐下,那双沉静的眼,落在知鹤身上,半晌不语。 知鹤被他看得周身不自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层层缚住,只得硬着头皮开口:“叔父……您莫非……都知道?” 左相几不可察地颔首,依旧沉默。 知鹤心下更乱,猜不透他究竟知道多少,只得再次试探:“您知道我今夜要出去?” 他岿然不动。 “您知道我是……那位的人?”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于潜行暗杀,她自信不输于人;可论及这般心计城府,在真正的权臣面前,她稚嫩得如同初涉世事的孩童。 见她这般局促模样,左相反而牵起唇角,漏出一声低沉的轻笑。他从容取过案上那碗暖汤,垂眸含笑,轻轻吹散热气,方小啜一口:“我自然不会将不清不楚的人,置于身侧。” 知鹤心头一凛。 “你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我自是清楚的。”他慢饮热汤,任白汽氤氲了眉眼,“今夜奔波,当有所获,是么?”语声未落,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已摊开在她面前,掌心朝上,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而他的目光,却仍专注地落在那碗汤上,仔细地、小心地、一口一口,将其饮尽。 知鹤只得自怀中取出那册皱巴巴的手札,依言递上。她来时已草草翻过,内里是些按日期罗列的记录,瞧着是十五年前的旧账,似是某种物件的进出明细,一时看不出关窍。 左相将手札置于案上,却未立刻翻开。他静默良久,眼眸在烛火映照下幽深不定,仿佛在与一段极其沉重的过往对峙。 “此乃何物?”知鹤轻声探问,并未指望得到答案。 不料,左相竟开了口,声音低沉而清晰:“这是十五年前,南疆兵械库的……流水细目。” 十五年前……南疆! 知鹤瞳孔骤缩,心头巨震。那正是她生父伏波将军殉国之时!她强压下翻涌的心绪,想起另一要事:“大人,今夜司府之内,尚有不同寻常之处。” 严林璞抬眸看她。 “司家重口腹之欲不假,然待庖厨之优厚,已超常理。且……”她微侧首,回忆着细节,“那杂工见我之时,反应绝非寻常仆役。他未呼喊,未退避,反是径直挥帚劈来,动作狠厉熟稔。更奇的是,那扫帚柄竟能一击砸碎木案,恐非木制,内中或裹铁胚。依此推断,此人恐非杂役,而是……伪装于厨下的监视之辈。” 她思路愈发明晰,抱拳沉声:“恐怕那伍长现身司府并非偶然,庖厨之内,必藏隐秘!” “很好。”左相指腹摩挲着那册泛黄手札,眼底竟漾开一丝真实的笑意,“不愧是她亲手打磨的刃。”他语意幽微,似沉入往事,“十四年前她离京之时,腹中已怀骨肉。我便知道,她终有一日会回来。” 他抬首,目光如古镜,清晰地映出知鹤瞬间煞白的脸。 “你的眉眼,很像她。” “您……此言何意?!”知鹤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在瞬间冻结。 然左相却已敛去所有情绪,恢复成一潭深水,只抬手示向门外:“夜已深,回去歇息吧。莫再节外生枝,明日遴选,也是你的正途。” 然长夜漫漫,左相那几句零言碎语,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激起层层涟漪。太妃那些异于常人的关切、若有似无的审视,此刻都涌上心头。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浮出水面,她却不敢深想。 次日清晨,她眼下一片淡青,困顿地登上马车。柴姑姑只当她是温书至深夜,心疼不已,忙不迭地去张罗丰盛餐食,慰以犒劳。 至女学,知鹤又是微惊。此番遴选的阵仗远胜往年,气象森严。入门处竟有女史值守,对每位入选贵女皆需仔细搜检,确认无有夹带,方予放行。好不容易过了查验,进得内院,但见数间厅堂齐开,同时进行考校。除却常规的琴棋书画,竟新增了射术、策论、算术、纵横等诸多科目,由考生们自行择选擅长之门类应试。每间学堂内皆设一扇云母屏风,其后影影绰绰,据闻端坐着二三位此道大家,专司评断。 妙殊亦是头回见识这等森严阵仗,去年遴选分明松散如闺中茶会,怎的今日恍若科考?加之昨夜司府喧扰,她几乎未曾合眼,见了知鹤,忙挨蹭过去,倚着她低语:“你不知,昨夜有歹人闯进府里,害了我家一个厨子,还卷了些财物,闹到后半夜方休。你家一切可好?” 知鹤摇首,按下心头波澜,同她一道去兰师处点了卯,便各自奔赴所选科类。此番遴选之严谨远超预期,策论题目竟与春闱不相上下,令不少闺秀折戟沉沙。然新增的算术一科,反让何守竹、刘寻椿等志在前朝者如鱼得水,女学于此科大放异彩,倒让几位屏风后的主审官刮目相看。 直至日暮,众女皆竭尽所能,以求搏个锦绣前程。自然也有例外如妙殊,她只求入选女史,得以入宫陪伴姐姐。前番宫中遣散半数女史,规矩也松泛了许多,据闻是太妃执掌后宫管理权力后,力主宽和待下。如今六宫氛围确比往年松快,度日也惬意了几分。 遴选的策论文稿需统一誊抄评判,结果并未在当日公布。知鹤拖着倦极的身子回府,柴姑姑体贴,直接将晚饭摆在了她的小院里。瞧着满桌的槽猪蹄爪、莲房鱼包并一盏温润的真君粥,知鹤唇角不觉笑开,安然落座。那头柴姑姑还在张罗,指挥着捧素蒸鸭与大耐糕的丫鬟们入院。 知鹤未曾尝过这素蒸鸭,见柴姑姑将扣着盖的瓷盘端至面前,揭盖一看,里头竟是半只瓠瓜,大腹细颈,蒸得莹润透亮,瓜肉上细细打着菱花刀。柴姑姑为她布了一箸瓜肉,又淋上用盐、豉调和的香醋汁子,催她趁热尝鲜。 知鹤依言入口,只觉瓜肉软烂,鲜爽开胃,虽为素馔,滋味却丰腴不腻。 “这是老婆子家乡的土法,名唤素蒸鸭。”柴姑姑笑指那瓠瓜,“姑娘瞧它颈细腹圆,可不像只肥鸭?” 知鹤笑着邀柴姑姑同席用了饭。 饭毕,她望着食盘中那半只被掏空的瓠瓜,唇角笑意渐渐凝住。烛火摇曳间,忽觉自己与这“素蒸鸭”何其相似——看似饱满丰盈,内里却被悄然掏空,不过是个形似而神不似的替代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