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硬要拉着我重建宗门》 第1章 见祖宗 稀疏的阳光钻进缝隙照亮了洞窟的一角,那里高高低低矗立着数座石碑,有的老旧不堪,上面篆刻的字迹都已模糊,有的尚且完好,但碑角也悄然生出了青苔。 洞顶坠下的水滴在石碑上,摔得粉碎。石碑后,苏悦跪在泥地上,望着自己亲手掘开的坑穴。 坑穴里的阴湿气深重得叫人窒息,但她一动不动,就这么看着里头发呆。她的师父,那个背影总是挺拔的老人,此刻正静静地躺在里面。老人苍白的面容在稀薄的光线下异常安详,仿佛只是倦极而眠,了无遗憾。 苏悦沉沉地叹了口气,将最后一捧土轻轻覆上,动作缓慢而郑重,像是怕惊扰了师父的美梦。待抚实泥土,她怔怔地跪坐到墓碑前,守着炉中最后一缕香火燃尽。 又只剩她一个人了。 苏悦木木地眨眼,指尖不自觉陷入湿冷的泥里,一股寒意顺着血脉浸上心头。最后一缕青烟在凝滞的空气里打了个旋,连带着师父往日的絮语和叮嘱,在空中缓缓消散。香炉空寂,唯余一捧温热的灰。 她对着墓碑,最后又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 往后该如何是好?苏悦边想边朝着外走去,可没走几步,耳边突然传来几声闷响——咚、咚、咚……那响声颇为规律,像是从墓洞更深处传来。苏悦心里一紧,顿时停下脚步,死死盯住那幽深的隧道。 进贼了?苏悦咽了咽口水,攥紧拳头。她们这忘栖山虽然人迹罕至,但隔三差五还是会有不怕死的毛贼闯进来想捞些油水。往日师父在时,这些贼都是师父亲自处理,如今师父走了,苏悦心里对能不能抓住贼着实没底…… 可要是放任小贼在墓洞里胡作非为,师父又怎么安息?想到这,苏悦回头抄起掘土的铲子,往隧道走去。 隧道昏暗,深不见底,苏悦只能贴着墙,提心吊胆地向下挪步。走到一半,她突然有些后悔,师父从未跟她提及过墓洞的底部有什么,自己就这么冒然前进,即使碰上了毛贼也毫无优势。 异响仍在持续,且愈发地清晰。那声音像是什么庞然大物在撞击石壁,每一下都无比沉重。苏悦心头猛颤,背后不自觉渗出汗来,她连忙转身想回去,可脚却不听使唤地一哆嗦,踩上了湿滑的青苔。 苏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她慌忙撑向一旁的墙壁,掌心却猛地按住了什么松动的东西—— “咔哒。” 只听一声轻响,苏悦惊恐抬头,原本浑然一体的穹顶竟裂开数道缝隙,无数支箭矢带着破空之声,如同骤雨般倾泻而下! 刹那间,苏悦松开铲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在湿滑的青苔上一蹬,身体借势向侧方扑出。箭矢贴着她的发梢呼啸而过,深深钉入地面。但还没来得及庆幸,她便彻底失去了重心,不可抑制地顺着坡下翻滚而去。 天旋地转,坚硬的岩石无情地撞击着她的身体,膝盖、手臂、肩背……无处不传来尖锐的疼痛。苏悦无助地抱紧脑袋,在黑暗中不断地颠簸碰撞。直到她重重地撞上一面石墙,那令人窒息的翻滚才戛然而止。 世界安静下来,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轰鸣。痛楚在全身震颤,苏悦感觉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在连续的翻滚里移了位。她勉强抬起手,借着仅有的微光,看到手背上模糊的血肉,那血迹混合着泥污,狼狈不堪。 劫后余生,她心有余悸地靠在墙上,艰难地平复着呼吸。就在这时,“咚咚”的异响再次响起,她猛然察觉,那持续不断的响动,似乎更近了,好像……就在身后的这面墙里? 苏悦挣扎着抬起头。头顶上方,不知名的石头正散发出幽幽的冷光,虽然黯淡,却足以让她看清眼前的景象——这是一面巨大的石门,古朴厚重,表面雕刻着早已模糊难辨的古老纹路。而那沉重的撞击声,正有规律地从门后传来,震得石门上的尘埃簌簌落下。 她扶着石门艰难站起,目光随即被门上贴着的一样东西吸引。那是一张符箓,边缘已经卷曲破损,上面的符文也黯淡无光,甚至在符箓的中间,横亘着一道明显的裂缝。 苏悦蹙眉,正犹豫着要不要揭下着张符箓,门内那持续不断的撞击声又搅得她心神不宁。 “啧。”她一咬牙,伸出手,本就脆弱的符箓应声而裂,被她随手撕下,飘落在地。 就在符箓脱离石门的刹那,那沉重的撞击声骤然停止。紧接着,一阵沉重的、仿佛积攒了千万年的摩擦声响起,巨大的石门竟自行缓缓地向内打开了条缝,一股远比墓洞更加凛冽而森然的寒气,瞬间从门缝中汹涌而出,激得苏悦打了个寒颤。 她忍着双臂的疼痛,用力推开石门。门后的景象,蓦地让她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并不算宽阔的洞窟,四面覆盖着厚厚的的玄冰,将整个空间冻成了一颗冰封的心脏。幽蓝色的寒光自冰层内部透出,勉强照亮了中央的区域。在那里,一座宛若水晶棺椁般巨大的玄冰巍然矗立,冰体晶莹剔透,隐约可见其中封存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以玄冰为中心的地面上镌刻着一个复杂的阵法,阵法的边缘,与石门上同源的符箓贴满了地面。这些符箓同样破损严重,显然这阵法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 苏悦的视线在阵法上停留片刻,转向了中心那块清澈无瑕的玄冰。 玄冰里封印着一名男子,他身着式样古老的月白色衣袍,闭目静立,肌肤在玄冰的映衬下白皙剔透,鸦羽般的长睫上甚至凝结着细小的霜花。他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侧,神情平静,没有一丝痛苦,与这森寒的封印之所和之前那沉闷的重响都有些格格不入。 男子的面容俊秀得近乎不真实,看的苏悦有些恍惚。她定了定神,瞥见那棺椁周身似乎有极淡微的光华流转了一下。 苏悦略感疑惑,上前几步想要仔细观察,手背上的伤口却忽地一痛。一滴殷红的血珠不受控制地滚落,不偏不倚,正滴在脚下那圈环绕玄冰的古老阵纹之上。 “呲——” 那滴鲜血竟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渗入黯淡的阵纹之中。下一刻,原本死寂的阵纹骤然亮起一道刺目的红芒,红光沿着繁复的纹路急速蔓延,所过之处,那些本就破损的符箓竟无火自燃,瞬间化作灰烬! “咔嚓……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自玄冰内部响起。巨大的冰棺表面,以那滴血落下的点为中心,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瞬间布满了整个冰体。 苏悦惊得连退数步,眼睁睁看着那封存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玄冰轰然崩解,化作无数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掀起一股更加凛冽的寒潮。 冰尘弥漫间,那身着月白古袍的男子,缓缓落地,悠然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极黑的眸子,仿佛蒙尘的古镜。但仅仅一瞬,那层尘雾便散去,显露出其下冰封雪藏的清明。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苏悦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威仪。 苏悦与他对视,一股强大的威压扑面而来,连带着浑身的疼痛叫她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不会吧?苏悦呆呆地看着男子,心里犯起嘀咕:不应该啊。 那男子见她发愣,眉峰轻挑:“你是谁?”他的声音在长久的沉寂中变得有些沙哑,语调是苏悦从未听过的古韵。 苏悦心跳如擂鼓,强自镇定地忍痛行了个礼:“晚辈苏悦,伏天宗弟子,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彦秋珩。” 此话一出,苏悦悬着的心终于是死了。她保持着鞠躬的姿势,头也不敢抬,生怕彦秋珩看出些什么端倪。 彦秋珩对她毕恭毕敬的模样倒是颇为满意,走近几步又问:“现在宗里管事的是谁啊?” “就、就是晚辈……” “你?”彦秋珩微愣,随即呵呵一笑,“嗐,我是问如今的掌门是谁?” “掌门她……今早刚走了。” “走了?去哪儿?” “就是,仙逝了……”苏悦头压得更低,声音隐隐发颤。 彦秋珩闻言迟疑道:“那你是……还没继位的……?”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这什么意思?” 瞒不过去了。苏悦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抬手在两人中间来回指了指,嘴里支支吾吾道:“祖宗,整个宗门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彦秋珩脸上的笑容出现一丝裂痕。 “祖宗?” 他对上苏悦询问般的目光,闭了闭眼,又睁开:“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先去外面招点新人,咱们东山再起!” “祖宗……这人,恐怕不太好招啊。” “为什么?” 苏悦咽了咽口水,面色为难:“您现在是天底下公认的大魔头,咱们宗是众所周知的魔宗,外面是个正经修士都躲着走,谁也不敢来呀!” 彦秋珩两眼一黑,险些没站稳。他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遍,在得到一模一样的答复后,彦秋珩彻底裂开了:“我不在的这些年,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第2章 显恶格 那我也不知道啊……苏悦心里万般无奈,这魔宗的名号打从她记事起就已经是修真界公认的事实了,要不是机缘巧合加入其中,苏悦这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能和彦秋珩扯上关系。 难怪师父从来不告诉她墓底有什么,原来是关着他呢。苏悦悄悄瞥了眼彦秋珩写满郁闷的脸。觉得这祖宗似乎并没有传闻中那般残暴……想到这,苏悦清了清嗓子,朝彦秋珩恭敬道:“祖宗,自您沉睡后已过去千年,外头难免有些变化。不如先随我回地上稍作休整,听我慢慢跟您解释?” “……唉。”彦秋珩万般无奈地挠了挠头,“带路吧。” 他随着苏悦走入幽暗的隧道,阴冷的湿气夹杂着几丝血腥味钻入鼻间。彦秋珩嗅了嗅,目光落到苏悦的手背:“你伤得挺重啊?什么情况?” “不小心碰到了机关,没什么大碍。”苏悦扭头,朝彦秋珩活动了下五指,借着又听见对方问:“你是怎么解开我那个封印的?” 她步伐微顿,含糊道:“那个阵法上的符纸都已经烂了,我就顺手把它们揭下来了而已。” “难怪。” 见彦秋珩相信了她的说法,苏悦心里长舒一口气,回过身来,发现插满地面的箭矢挡住了去路。彦秋珩从她身后探出头来,问道:“这就是害你受伤的机关?” “是。” “这种陷阱你都躲不过?” “……嗯。”苏悦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其实是脚滑滚下去受的伤。 “看来宗门的确是没落了。”彦秋珩唉声叹气,随手挥出几道气刃便清出一条路来,“走吧。”他似乎找回了些许熟悉的感觉,大步昂扬。苏悦连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隧道,又回到了苏悦葬师的地方。 彦秋珩环视一圈,抬腿走到一块崭新的墓碑前仔细打量:“苏守静……这是你师父?” “正是。”苏悦点头,静静跟在彦秋珩身边走过一块又一块石碑。彦秋珩默不作声,目光逐一扫过碑上的名字,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走了好一会儿,他才在一块陈旧的石碑前驻足。那块石碑老旧得最为厉害,表面爬满了深色的青苔。碑石材质普通,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格外脆弱,几道深刻的裂痕蜿蜒其上,仿佛随时会碎开。 彦秋珩伸出手,指尖轻轻拂去碑面上的尘土,露出了下面已然模糊的名字。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缓慢,指尖触及石面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郭清……?” “这位是第二任掌门,也就是在您之后继承伏天宗的那位。”苏悦一边轻声为他介绍,一边悄悄观察他的神情,“您还记得吗?” 只见彦秋珩缓缓蹙起眉头,双唇微张,陷入片刻的凝固。他的眼里透出几分迷茫,短暂怔愣后别过身去:“记不得了。” 苏悦还想帮他回忆回忆,但彦秋珩突然不耐烦地叫她带自己离开这里,苏悦担心触了他霉头只好乖乖引他回到地上。相较于逼仄潮湿的墓洞,地上的视野还是豁然开朗,然而映入眼帘的,却并非彦秋珩预想中的仙家气象,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萧瑟。 举目望去,记忆里殿宇楼阁的轮廓已然不见了踪影。朱漆剥落,飞檐翘角也多有残损,只余朽坏的梁木艰难支撑。青石小径尚在,只是破损的缝隙间挤满了野草。几座偏殿的门窗早已不知所踪,黑洞洞的开口如同失明的眼眶,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荒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木头腐烂的气息,混杂着若有若无的灰尘味,叫人忍不住捂住口鼻。 苏悦的确这么做了,她顺手又挥了挥面前的空气,示意彦秋珩跟她走。彦秋珩神色复杂地随她穿过这片区域,来到一间小院。与沿途所见的倾颓破败截然不同,这小院虽简陋,却透着一股令人心安的整洁。夯实的墙面平整结实,不见杂草。脚下的泥土地也被扫得干干净净,连石子都一一拣净。 院子里的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仿佛是座被精心打理的孤岛。 彦秋珩沉默地站在院门口,目光掠过这方寸之间的井然有序,眼眸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波动:“你住这?” “对,之前还有师父一起。”苏悦说着,推开一间屋门,“宗里本就没什么人,要维护那么大片地方实在困难。但您放心,宗里重要的书卷都在这儿了,您有什么想了解的尽管看,不明白的也可以问我。” 彦秋珩望着满架子的书卷,又是一阵沉默。半晌,他说了声“谢谢”,将自己关进屋内。 苏悦看着他无精打采的摸样,心里涌起股说不出的滋味。想必他担任掌门时,伏天宗也是风光无量吧?可既然如此,他又为何会入魔呢?苏悦想不明白,就彦秋珩目前的表现来看,他甚至不像是入了魔的人。她简单处理了下身上的伤口,回到屋门口等候,但许久都未等到彦秋珩找她问话。困意卷上眼皮,苏悦实在撑不住便径自回到卧房休息。 夜深得浓稠,万籁俱寂。白日里尚有些许的虫鸣风声,此刻都像是被一张无形巨口彻底吞噬。苏悦躺在木板床上,气息逐渐变得绵长,意识一点点沉入梦境。 然而,就在即将彻底入眠的刹那,一股毫无征兆的寒意如同冰针,猝然刺进她的脖颈。那不是寻常的夜凉,而是一种粘稠、阴冷的气息,带着纯粹的凶戾,瞬间掐住了她的喉咙。温度似乎并未降低,但苏悦裸露的皮肤,却蓦地起了层疙瘩,一种源自本能的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苏悦猛地睁开了眼睛。 黑暗中,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她。那双眼一瞬不瞬,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冷的火焰在燃烧,不带丝毫感情,只有纯粹的、令人胆寒的专注,如同猎手锁定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极致的惊恐瞬间冲上苏悦的喉咙,化作一声短促的吸气,可没等尖叫破口而出,一只冰冷的手掌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和力量,死死压住了她的口鼻,将所有的声音都堵了回去。 那坚硬的指节如同铁箍,压迫得她颧骨生疼。紧接着,一个身影带着夜息的微凉俯身逼近。彦秋珩的脸在极近的距离内变得异常清晰,他散落的几缕发丝甚至垂到了苏悦的额前。月光从他身后勾勒出模糊的轮廓,却将他大半张脸隐在更深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眼睛亮得灼人,里面翻涌着某种冰冷而复杂的东西,看得苏悦胆战心惊。 两人相距咫尺,呼吸可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剩下她狂乱的心跳在死寂的夜里咚咚作响,震耳欲聋。 “你是谁?这是哪?”眼前的彦秋珩缓缓开口,那声音仿佛淬了层冰,与白日的他判若两人。 苏悦先是一怔,随即挣扎着呜咽了几声,示意他松手。男人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似乎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端倪,但苏悦眼里只剩下惊恐。彦秋珩盯着看了半天,这才松开钳住她的手。 “祖宗!我是苏悦啊!”她大喊,甚至顾不上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我白天才从墓洞里把您救出来,您不记得了吗?”她试图唤起彦秋珩的良心,却见对方双眼微眯,看向她的目光里全是审视。 苏悦的心此刻提到了嗓子眼,彦秋珩的变化太过突然,让她毫无防备,完全变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的沉默仿佛一种凌迟,拖得越久越叫苏悦害怕。苏悦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冰碴。 就在那恐惧即将到达顶峰时,彦秋珩终于说话了:“干得不错。” “?”苏悦心头咯噔一下,没明白这又是唱的哪出。 彦秋珩全然不理会她的茫然,只垂眼看向她身上盖的薄被。苏悦被他盯得不明所以,紧紧攥住被子缩成一团。谁知彦秋珩二话不说,伸手拽开她的被子将人赶下床:“你出去,我要睡这儿。” 苏悦震惊地看着彦秋珩躺进她才睡热乎的被子里,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犹疑。“祖、祖宗?”苏悦彻底懵了。 “还站这干什么?赶紧出去,别打扰我睡觉。”彦秋珩朝她摆摆手,理所当然得像这床本来就是他的一样。 苏悦脑子里一团乱麻,可想起刚刚那番遭遇又实在不敢惹他,只好灰溜溜地离开屋子。待站在院子里被微凉的夜风一吹,苏悦才猛然反应过来——彦秋珩不对劲,才几个时辰他就不认得自己了? 她转身又望向屋子,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双狠戾的眼睛,不禁咽了咽口水。她无比痛恨自己的手贱,干什么不好,非要撕开门上的那道符纸!不对,她一开始就不应该多管闲事,什么贼不贼的,那么黑怎么会进贼? 现在可好,放了个要命的祖宗出来,她还怎么在这忘栖山活下去啊?! 苏悦烦躁地在院里来回打转,头发都被她揉成了鸡窝。 要不逃跑吧?念头一起,她直接奔去库房,准备打包些还能用的物件带走。可找着找着,一张符纸从她怀里掉了出来,那符纸皱巴巴的,似乎是被她身上的冷汗给浸湿了。 苏悦瞥见符纸的刹那,动作一滞。这是一张平安符,她一直将其贴身携带。苏悦捡起符纸,望着上面的红印,所有的冲动瞬间褪去。 逃跑?又能逃到哪里去? 一股郁气在她胸中翻涌。她猛地转身,冲到后山那面平日练习用的石壁前,凝聚起全身的灵力,狠狠挥拳砸了上去! “砰!”一声闷响,拳头传来剧痛,石壁却只簌簌落下些粉尘,留下一道浅淡得几乎可以忽略的白色裂痕,连石头表层都未能彻底破开。苏悦看着那微不足道的痕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泛红破皮的指节,熟悉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间。她缓缓抵住石壁,冰凉的触感让她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 良久,她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那张平安符重新收好。逃,是下策。留在这,虽险,但或许……还有机会。 第3章 赴仙门 日出东升,彦秋珩缓缓睁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熹微的晨光洒入屋内,外头偶尔传来几声鸟鸣。他起身,活动活动筋骨,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可很快他就愣住了,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何时躺到这床上的。 “祖宗,您醒了吗?”苏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彦秋珩开门,对上她笑盈盈的脸蛋。 “我昨日不是在书斋里吗?”他迷迷糊糊摸了摸后颈,面色困惑。 苏悦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转瞬又笑眯眯道:“我看您累了,就喊您过来休息。” “是吗?那我怎么没印象了……” “估计是累糊涂了吧。”苏悦轻描淡写将话头盖了过去,“祖宗,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嗯?这个嘛……”彦秋珩打了个哈欠,“我打算重建宗门,你跟我去趟凌仙宗吧。” “凌仙宗?”苏悦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祖宗,那可是当今统领正派的第一大宗门啊,咱们现在就去人家老巢,是不是有点太……”太不自量力了吧,简直是在找死啊,苏悦暗自嘀咕。 彦秋珩不以为意:“怕什么?又不是去干坏事。他们现在的镇山老祖是方行尘对吧?” “对,外面十多年前就在传他实力已经到了返虚境,如今天底下恐怕没人是他的对手。” “真的假的?”彦秋珩颇为意外地摸了摸下巴,“这么多年过去他长进也不小嘛!” 那岂止是长进不小,说不定能按着你打……苏悦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这祖宗未免太过自信了,今非昔比,即便他以前再有实力,也被关了将近千年,怎么敢一上来就跟方行尘叫板? “别担心,我和他关系好着呢!”彦秋珩不知道她心里那些小九九,神色得意道,“他如今这么厉害,拜托他帮我们说两句好话,那这魔宗的污名不就容易洗掉了么?” 苏悦眨了眨眼:“您和他认识?” “当然了,我们以前可是一起走南闯北的兄弟!” 兄弟?苏悦有些意外,但仍不太认同彦秋珩的决定,若真是兄弟,又怎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封印千年?她委婉地提醒道:“祖宗,也许过去这么久,人家不一定记得您了呢……?” “不会的。”彦秋珩目光坚定,“他肯定记得。” “……”苏悦哑然,她突然有点后悔留下来。 “我知道你怕什么,没事的,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话音刚落,彦秋珩直接抓起她的手,一股强劲的灵力窜入苏悦的手心,那灵力好似一道电流,瞬间激得苏悦手臂发麻。她慌忙挣脱开来,心脏狂跳不止——方才那般灵力,稍有不慎都可以要了她的命! 这实力,至少也得是金丹大圆满了……不对,师父也是金丹大圆满,但灵力都不曾有他这般恐怖。苏悦抬眼,再次对上彦秋珩笑嘻嘻的脸,他嘴角噙着几分得意,冲她挑了挑眉:“怎么样?这下相信我了吧?” “相信,必须相信……”苏悦暗自捏了把冷汗,虽说通过身体接触传递灵力的确是确认对方境界最快的方法,但哪有人招呼都不打就上手?她甚至怀疑彦秋珩是不是故意这样来威胁她! “你放心,就算被他们围攻了我也能带着你全身而退。”彦秋珩说着又伸出手想拍拍苏悦的肩,却见她猛地往后一缩,顿时诧异道,“嗯?你没事吧?” 他刚往前一步,苏悦就立即喊:“没事的祖宗,我去收拾收拾行李就跟你下山!” “倒也不急……”没等他说完,苏悦已经一溜烟跑开了。 彦秋珩望着苏悦仓皇的背影,若有所思。方才与她握手时,彦秋珩断定苏悦并未入魔。可既然如此,她又为何要待在这早就被传为魔宗的破烂地?彦秋珩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知道苏悦肯定隐瞒了什么。不过他眼下重振旗鼓也需要帮手,就目前的表现看来,苏悦这个人尚可一用,即便她之后背叛了自己,到时候再清理门户也不迟……想到这,彦秋珩的心里莫名升腾起一股杀意,他蓦地怔愣,又默默将这个心思按了下去。 正当他发呆时,苏悦已经收拾好包裹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彦秋珩看了两眼,忽然咂嘴问:“现在走哪边去快一些啊?” “嗯……莫知村吧。” “莫知村?” “对,那边修士少,凡人对魔宗的名号也不怎么了解,我们从那儿过去,可以避开些耳目。” 莫知村是个仅有百户人家的小村子,离伏天宗所在的忘栖山约莫有十里地,一路上丛林密布,丘陵连绵,连条稍微像样的泥巴路都见不着。好在二人腿上功夫不错,紧赶慢赶地在黄昏时分赶到了莫知村。 但不知是不是人口太过稀少,两人到达时,街上空荡荡的,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偶有几只看门的大黄狗见着他们也不大叫,只夹着尾巴缩在地上瑟瑟发抖。两人对视一眼,彦秋珩很是不解:“这天都没黑呢,现在的人们都休息这么早吗?” “我好多年没下山了,也不太清楚外面什么情况……”苏悦尴尬地撇开眼。 两人只好又顺着村里的道路走了一段,突然看见一处挂着“客栈”牌匾的屋舍,苏悦上前敲门,却无人应答。 彦秋珩望着门上熄火的灯笼,不禁怀疑:“该不会是出事了吧?”说着,他一个翻身越入墙内。 苏悦瞪大了眼,慌乱地在大门和矮墙之间来回摆头,最后一咬牙也跟着翻过墙去。脚跟触地,只见昏暗的院内,彦秋珩的面前已经跪着两个中年男女,看着像是对夫妻,皆着粗布短衣,不停朝彦秋珩磕头,嘴里还嘟囔着:“老爷,我们这儿真的已经没人了呀!谁晓得白天来的那小子不怕蒙汗药啊?别人一碗就放倒了,他五碗酒下肚还能动弹啊!而且那家伙一转眼就没影了,我俩这老胳膊老腿的实在是追不上!” “叽叽喳喳的说什么呢?”彦秋珩不悦地叉腰,皱眉俯视二人,“你俩干了什么勾当?全部招来!” 夫妻二人顿时一愣,小心翼翼抬起头,这才发现来者是对陌生的年轻男女。这下好,捅大篓子了。夫妻俩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大娘捅了捅老伴的胳膊,示意他说。 “额……”那大爷犹犹豫豫道,“两位客、客官……?” “嗯?”彦秋珩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吓得大爷倒豆子似的全抖了出来:“大人啊,我们也是被逼的没办法了呀!前阵子村里来了三个恶棍,半日不到的功夫就把全村的粮食都抢光了!我们村长想问他们要点粮过冬,他们还非要我们拿活人去换!这多骇人啊!” “知道不对你们还做?他们就三个人你们也怕?”彦秋珩质问。 “不做能咋办?那些人会法术,领头的还拿着个不得了的袋子,随便就把能堆满大几个仓房的粮全吸进去!”大娘着急地帮忙解释,“我们哪见过这阵仗?万一他生气了把我们也收进去怎么办?” “那也不能下药骗人啊,亏你们还是开客栈的。”苏悦也看不下去插了一嘴。 谁知提起这个,大娘反倒更来气了:“就是开这破客栈害的!本来我汉子是想多挣几个钱,结果村里因为这事一合计,觉得那群人也没说非要从村里出人,就安排我俩给过路的下药,迷倒了再给他们送去……”大娘说着说着隐隐有几分委屈,“我俩老实本分了大半辈子,怎么摊上这种要遭天谴的事啊……” 她连连捶胸,难掩哀怨,似乎想以此博得彦秋珩和苏悦的同情。可二人不为所动,苏悦甚至偏头想了想又继续问她:“被你们下药的那人呢?” “跑了呗!那男的是真能抗,连喝五大碗下了药的酒都没倒,最后趁我们不注意溜走了。” 一旁的大爷也徐徐开口:“今日本来跟那些爷说好要送人过去,这下人跑了,我们估摸着也没法交差,怕他们找上门来问罪,这才……” 话虽没说完,但苏悦大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掩耳盗铃的把戏,真不知道该说他们什么好。她轻叹一声,看向彦秋珩:“祖宗,你看……?” 彦秋珩的脸色已然黑了大半,目光压在那夫妻二人身上,恍若一座大山:“抢你们粮食的那群人在哪儿?” “应该就待在离这半里路的草屋里。” 大爷颤抖地伸出一根枯瘦的指头,给两人指了指。彦秋珩想也没想便朝着那方向奔去,把苏悦晾在了后头。 “祖宗?!”苏悦都没反应过来,无奈地看着他的身影飞速消失在夜色里。她回头指着地上两人命令道:“老实在这待着别跑,我们把粮食抢回来再找你们问清楚!” 说罢,苏悦连忙去追赶彦秋珩,留下夫妻俩干瞪眼。 “这、这……”冷风呼呼吹在大爷脸上,大爷的脑子里混乱如麻,“我们要在这待着吗?” “待个屁!赶紧收拾收拾跑啊!”大娘抓住他的胳膊,一把将人拽了起来,“就算他们不找麻烦,之后村里也得找我们算账,不跑在这等死啊!” “也是,你说的对……”大爷跪麻的腿直打颤。 二人彼此搀扶着站起身,赶紧回屋拿了些银两家当,趁四下无人之时,朝着苏悦她们相反的方向逃走了。 第4章 遇知明 日头彻底沉下山脊,最后一丝暖光被急速收拢的暮霭吞噬。风声骤然变得急促,呼啸着卷过荒草,发出类似呜咽的尖啸。四周的景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色彩与轮廓,沉入一片混沌的暗沉。 苏悦咬紧牙关,朝着彦秋珩消失的方向奋力追赶。脚下的碎石和枯枝在她仓促的步履下不断滚落,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急速沉寂下来的田野里显得格外刺耳。 暮色如同浓墨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方才还能勉强辨认的小径,此刻已模糊难辨。两侧的枯树在愈发深沉的阴影中扭曲成张牙舞爪的怪影,风更急了,卷着夜晚的寒意刮过她的耳廓,像是无数细小的冰渣。 黑暗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她捕捉到前方一盏摇摇晃晃的灯笼,刚要靠近便被彦秋珩展臂拦下:“别打草惊蛇。” 话音刚落,灯笼下的木门吱呀一声被人打开,二人闪身躲进一旁的田地,借着夜色隐蔽身形。 不远处传来一重一轻的脚步声,悠哉悠哉,很是随意。接着,一道尖细的声音响起:“怎么送人的还不来?” “没事儿的二哥,屋里头那个也够咱们回去交差了。”另一个粗重的声音回应道。 “呆子!路上捡的和他们送的能一样吗?说了今天要交人,他们不交,那就要给点颜色瞧瞧!” “有大哥在,他们敢不交吗?” “他们自己是不敢,但万一来了帮手呢!” 呆子恍然大悟,悄咪咪压低了声问:“二哥,那些修仙的爷不都成天飞来飞去的吗?有空掺和这地上的事情么?” “……我也不清楚。”被唤作二哥的嘴一撇,“但大哥不是说了吗?再往这去个十多里路有个魔宗,烧杀抢掠样样精通!等我们入了宗门,不就知道天上那些人是什么德性了?” “……”苏悦卧在田埂里听着,感觉到哪里不对。离这十里路的魔宗,该不会说的是伏天宗吧?她侧目看向彦秋珩,虽然看不太清,但对方眼里的怒火已经熊熊燃烧。 谁知这二哥还得意洋洋,自顾自吹嘘起来:“说不定那天上的都跟这群村里的一样窝囊,见到咱也得跪着喊爷呢!” 彦秋珩忍无可忍,刚想暴起而攻之,却被苏悦一把按住。他不解地望着苏悦,只见后者朝他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 顷刻,远处响起另一道浑厚的声音:“想谁喊你爷?” “大哥?!”二哥吓得一哆嗦,连忙勾腰上前谄笑道,“大哥你怎么亲自来了?” “运个人要这么久么?你俩蠢货在这磨蹭什么!”大哥厉声斥骂。 “不是啊大哥,今日那村里的没送人过来。”二哥连忙替自己辩解,顺便给呆子也递了个眼神。呆子会意,立马附和:“是啊大哥,村里的耍我们!”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但我们在路上捡了一个。” “捡的?这穷地方能捡到什么人?” 二哥抢话道:“一个男的!看着还挺年轻,晕倒在路边上怎么踢都踢不醒。”说罢,他又搓了搓手,嘿嘿一笑,“大哥,你不说之前那些老东西肚子里都没你要的金子么?说不定这年轻的肚子里有啊?” “你懂个屁!那叫金丹。”大哥一巴掌呼在他后脑勺上,打得人头晕目眩。打完气消了不少,大哥又耐着性子问:“把人带回去挖了看看,要是真有就不用继续待这了。” 二哥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给人引路。呆子跟在一旁,傻乎乎地问:“大哥,村里那些人耍我们,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吗?” “不急。”大哥游刃有余地伸出一根手指,“等我拿到金丹,入了仙门,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把整个村子都碾平。” “厉害厉害,不愧是大哥!” 两人吹捧着把大哥迎到了草屋,结果开门一看,里头除了简陋的陈设,半个活人的影子都没见着。“人呢!”大哥一声怒吼,两个小弟急忙在里头一番寻找,但死活找不到那家伙一星半点的痕迹,先前躺在这的一大小伙像是人间蒸发般不知所踪。 “这、这……不可能啊?”二哥人傻了,挠头不知所措。 “什么不可能?你们故意诓我?!” “不敢啊大哥!小弟我就这一条命,还指望跟着您享福呢,怎么敢骗您啊!” “那人去哪儿了?!” “你管他去哪儿了!”一道洪亮的嗓音在三人背后骤然升起,没等他们回头,眼前便闪过一片漆黑。下一刻,随着“咚咚咚”三声闷响,几个歹徒应声倒地,彦秋珩的身影赫然出现在屋门前。他一个个揪起领子,拳拳到肉,把三人脸上都揍开了花。那几人毫无还手之力,只有连连惨叫的份。苏悦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但也不敢上前去打扰,生怕彦秋珩的拳头不长眼,连她一起揍。 待三人都咽了气,彦秋珩这才起身甩甩手,呼出一口浊气。 “祖宗,擦擦手。”苏悦识相地递上一块干净帕子,又趁他擦手的功夫拾起地上那大哥腰间挂着的布袋。这袋子绣工华丽,苏悦拍去灰尘仔细一看,发现角落歪歪扭扭缀了三个字“伏天宗”。她倒吸一口冷汗,眼疾手快地将字捂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虽然不知道这袋子是何来历,但在彦秋珩没消气之前,绝不能让他看见! 好在彦秋珩似乎并未太过在意她的举动,只擦干了手上的血迹后抬起冰冷的眼眸望向她:“走吧,去凌仙宗。” “现、现在吗……?”苏悦眨眨眼,迟疑地问,“咱不回去还村里的粮食了?” “……”这话像是突然点醒了彦秋珩,他倏地怔愣,看见苏悦手里攥紧的布袋,眼神霎那间变得人畜无害,“噢,差点忘了。” 两人达成共识,准备先回去还粮食,过一宿再赶往凌仙宗。结果刚离开草屋,便听见周围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义士,两位义士……” “?”两人对视一眼,围着草屋四周寻找,竟在背后发现一个倒在地上的男子。他看起来年龄不大,约莫二十出头,有气无力的样子很像方才那三个歹徒描述中的人物。 “你还好么?”苏悦蹲下身查看情况,发现这人除了面色苍白,呼吸微弱外,外表并无大碍。 “还能喘气……”他费力地抬手,拜托道,“能否搭把手?” 两人一左一右将人架起,陪着他稍稍走了几步,那人才缓过神来,咳嗽两声问:“谢谢你们,鄙人卞知明,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我是彦秋珩,她叫苏悦。”彦秋珩干脆道,“你不会就是那个喝了五碗蒙汗药的家伙吧?” 苏悦一听,再看向卞知明的目光油然升起几分敬意。卞知明憨憨地笑了笑:“我当时本以为那是什么难得的美酒,越喝越醉,没成想竟下了药。” “容易醉的也能叫美酒?”彦秋珩不明白,但苏悦却颇为理解:“好酒催人醉嘛,下次长点记性,别贪这种杯就是了。” “看来苏姐姐也是爱酒之人。”卞知明像是遇见了知音,眼里闪出兴奋的光芒。 “不,我很久不喝了。”苏悦抿了抿嘴,将话头掠了过去,“你先随我们回村里休息吧,照你这状况,一时半会儿也没法自己走。” 卞知明应下,被两人的搀扶着回了莫知村。三人到达时,莫枝村的家家户户已经重新点起了灯笼,莹莹的灯火在黑夜里格外明亮。 村口密密麻麻站了不少人,领头的是个胡须花白的老人,拄着根木拐,伸长了脖子朝三人走来的方向眺望。 “是他们吗?”人群里有人问。 “怎么看着有三个人?” “该不会还是那几个恶棍吧?!” “啊!”此话一出人群哗然,熙熙攘攘地准备逃跑。 为首那老人举起拐杖,重重往地上一敲:“都安静!”说着,他亲自向前几步,迎接三个归客,郑重其事地向苏悦等人微微欠身道,“三位恩公见谅,我是这村的村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彦秋珩没跟他客套,开门见山道:“那三个恶棍帮你们解决了,以后不会再来找你们麻烦。” “诶哟,太好了……”众人听罢皆是面露喜色。 苏悦见状掏出百宝袋晃了晃:“抢走的粮食都在这里面了,明日找个地方给你们都倒出来。” 大伙看他们的眼神变得愈发尊敬,连连喊他们恩公,言辞间满是感激。村长好不容易控制住场面,吩咐众人让出条路来,这才得以引着三人到客栈去休息。 进了客栈,苏悦左右眺望,却不见那夫妻俩的身影。她询问村长,竟得知那两人大晚上摸黑逃离了莫知村。 “逃跑了?为什么?”苏悦一时想不通。 岂料村长解释说:“可能是怕当了那恶徒的帮凶,会被几位恩公怪罪吧。” “怕我们怪罪?这事不是你们一起决定的吗?”苏悦反问,顿时吓得村长连连求饶:“恩公误会了呀!当初是这张婆娘和她汉子主动提议的!我们也是想不出别的办法才默许了他们……” “行了,罪魁祸首已死,揪着他们也没用。跑了就跑了呗,先把卞知明送进去休息。”彦秋珩一声令下,打断了苏悦的追问。村长借机告退,苏悦也只得按下这想法。 好不容易把卞知明安顿下来,苏悦在院子里踌躇,想着方才村长的回答。这事他们一村的人全不占理,但这夫妻俩和村长各执一词,都说自己是最无辜的那一个。若那对夫妻还在,大可为自己辩解,现在人跑了,倒更像是畏罪潜逃,让村长占了道理。 或许真如他所言,那夫妻是害怕被清算才逃跑的。苏悦思来想去没个结果,说到底,两边都只有人证,真要对簿公堂也是村长占理。彦秋珩说的对,她没必要揪着不放…… 说是这么说,但苏悦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胡思乱想。深夜的宁静反倒让她的思绪愈发活跃,就在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时,昨晚的身影,再次光临了她的卧房。 第5章 入凌仙 “祖、祖宗?”苏悦呆呆地盯着他,试图从那张俊秀的脸上窥见哪怕一点的愧色。 可惜没有,彦秋珩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动作丝滑地像是回自己的屋子。他周身不断散发出一阵刺骨的威压,杀意翻涌,让人不敢动弹。 苏悦对上那双阴冷的眸子,浑身一颤,昨晚的恐惧再次涌上心头,冷汗直冒。 彦秋珩逆着月光,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苏悦,语气不悦:“这是哪?” “莫、莫知村。”苏悦战战兢兢地回答。 “你带我来这干什么?” 苏悦怔愣:“祖宗,是您说要去凌仙宗呀……” “我?” “是啊,您说您认识那儿的镇山老祖,想找他帮忙……”苏悦边说边观察着彦秋珩的神色,见他拧眉发呆,苏悦壮着胆子问出了心里的困惑,“祖宗,您现在好像和白日里不太一样?” 霎那间,彦秋珩目光一凛,猛地扣住苏悦的后脑勺,迫使她仰头:“挺机灵的嘛?” “呃!”苏悦吃痛地呻吟,“祖宗,我就是单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谅你也不敢。”彦秋珩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插入她发间的五根指头掐得更紧,“你还知道了多少?” 苏悦被迫伸长脖颈,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但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彦秋珩的身体里有两个记忆不互通的人格。而且眼前的他,明显比白天那个更符合“魔头”这一称号。 “就知道这么多了……”苏悦声音嘶哑,“祖宗,白日那位想去见凌仙宗的方行尘,可我担心对方实力太强,现在的我们恐怕还不是对手……” “怕什么?”彦秋珩不屑地松开手,“他们来几个我打几个。” ……这莽劲怎么一模一样?苏悦干咳两声,她本来还想劝这个彦秋珩别去凌仙宗,结果看这态度……她咬了咬唇,也罢,说到底自己对彦秋珩知之甚少,更何况他这两个人格各有各的想法,短期内要说服他的确不太现实。 还得再了解了解……苏悦心里暗自有了打算,望向彦秋珩的脸上扬起一抹讨好的笑意:“祖宗威武!白日那位可没您这般胆气。” “没有就对了。”彦秋珩嗤笑一声,“光靠那个怂包,哪能活到今天?” 苏悦目光微闪:“那祖宗,您干脆就别让他出来了呗,我跟着您去凌仙宗不是更好?” “不行。”彦秋珩敛去笑,又冷漠道,“不管是我还是他,你都老老实实跟着。” “为什么呀?”苏悦想多打听打听,岂料彦秋珩瞬间斥道:“话怎么这么多?再问揍你!” 苏悦立马闭上嘴,害怕地往后缩了缩肩膀。 “行了,懒得跟你废话!”彦秋珩转身朝外走去。 “祖宗,你去哪?” “回去睡觉。” “……”苏悦震惊,他今天竟然没跟自己抢床? 发愣间,彦秋珩已经消失在黑夜里,四周再度回归寂静,迟来的困意催着苏悦也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苏悦从百宝袋里取出村中的粮食交还给村长,又嘱咐他去找回那些被恶徒所害之人的尸首好好安葬。 “别再做这种害人的勾当了。”她发出警告,在得到村长再三的保证后才回到客栈,准备同彦秋珩继续赶路。 此时的彦秋珩又恢复了那副更为友善的模样,他站在院子里,同昨日救下的卞知明交谈。苏悦远远望去,一时惊讶于彦秋珩的容貌竟如此年轻。他俩站一起,要是不说,谁想得到彦秋珩活了近千年?看来这玄冰的驻颜效果不赖,可惜解除封印后那冰就化完了,不然苏悦高低也要存两块拿去卖。 她走上前准备喊彦秋珩,碰巧彦秋珩也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高兴地同她招呼:“来的正好,这人说想加入我们伏天宗!” “啊?”苏悦脚步一顿,狐疑地瞥向卞知明,“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苏姐姐,我想了一宿,二位的救命之恩实在是无以为报!也只有加入宗门,帮助你们完成复兴大计,才好偿还这份恩情。”卞知明朝她拱手,语气诚恳,“我听说二位要去凌仙宗,那可是当今最大的宗门!多一个人多一分气势,就算咱们宗如今还小,可面子上不能输啊!”他语气郑重,俨然已经把自己看做了伏天宗的一份子。 彦秋珩也在一旁点头附和:“知明兄之前一直是散修,有这觉悟很了不起,我觉得挺好!” “唔……”苏悦眯眼,虽然宗门如今也没什么资格对送上门的弟子挑挑拣拣,但这也太随意了吧? 她找了个理由把彦秋珩扯到一边,小声问:“他知道我们是‘魔宗’吗?” “不知道吧。”彦秋珩回答,转而教育起苏悦,“别老把自己当‘魔宗’看,我们可是正经宗门!” “……是是是。”苏悦无奈地应和,犹豫片刻,又斟酌道,“祖宗,虽然咱们现在是缺人,但依我看,这个入门的规矩还是不能省啊,怎么着也得先考察一段时间吧?万一不合适,也好给我们双方一点回旋的余地不是?” 彦秋珩想了想,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一拍大腿,转头就跟卞知明说:“我们决定了,欢迎你加入!但咱们宗入门都有一个月的反悔期,要是你觉得呆不惯,到时候想走也可以,怎么样够意思吧?” “两位想得也太周到了!这么好的宗门我哪舍得走啊!”卞知明激动得抱拳行礼,“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小弟!只要是我能办到的,一定竭尽全力!” “好好好!” 收获一员“大将”的彦秋珩笑嘻嘻拍了拍他的肩,三人一道启程往凌仙宗赶去。 三人沿着蜿蜒山道前行,两侧林木渐深,鸟鸣清脆。卞知明是个话多的人,一路上说个没完,苏悦许久没经历过这般热闹,一时觉得聒噪,便随便找了个话头打断道:“祖宗,您看要不要休息会儿?” “祖宗?秋珩哥辈分原来这么高?”卞知明丝毫没察觉苏悦的用意,反倒顺着她的话头继续聊,“那我是不是也该叫祖宗啊?” “不必,我早就想说了,喊祖宗我老觉得不舒服。”彦秋珩停下脚步,“日后叫我名字便是。” “好嘞!秋珩哥!”卞知明欢快地应下,倒是苏悦有些为难。 “那,秋、秋……秋珩前辈……”她叫祖宗已经叫惯了,突然要换个喊法,还真有些说不出口。 彦秋珩倒无所谓,苏悦怎么喊他都应下,又叫两人原地休息会儿。 但卞知明的嘴休息不了一点,没消停一会儿又开始叽里呱啦找话聊:“我看苏姐姐你身法灵动,落地无声,定是师从大家吧!不知尊师名讳?可也在宗门内?” 此话一出,苏悦神情微顿。山风拂过她的发梢,带着几分凉意。她沉默片刻,轻声道:“家师……不久前已仙逝。” 卞知明顿时僵住,立马致歉:“是我唐突了,苏姐姐对不起。” “无妨。” 彦秋珩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微抿的唇线上停留片刻,还是选择了沉默,一旁的卞知明也终于安静下来。 三人稍作休整又继续赶路,待行至凌仙宗山门前,只见云雾缭绕处,一座巍峨的石门矗立,上刻“凌仙宗”三个苍劲大字。 彦秋珩望着这气派的门楼,正要上前,被两名身着统一制式白袍的守门弟子拦住了去路:“三位可有请帖?” “请帖?什么请帖?” “今日义武会,未得许可者不得入内。” “现在凌仙宗还有这种玩意儿了?”彦秋珩这一声略显轻浮的感慨,让守门弟子颇为不爽地皱眉:“义武会自古以来都是凌仙宗的传统,虽欢迎宗外道友前来切磋,但也不是随便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能进的。” 在场只有他们五个人,这不三不四说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彦秋珩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如此轻视,还是在凌仙宗的地盘上,骤然冷笑道:“凌仙宗也是堕落了,连你这种不三不四的人也收。” “你说什么?!”那守门弟子作势要拔剑,苏悦立马冲上去挡在彦秋珩面前:“别别别!大哥莫激动,有话好商量!” “少废话!没有就是没有,再胡搅蛮缠休怪我不客——” “气”字尚未出口,几人头顶原本寻常的天光骤然炽盛,恍若一轮骄阳破开云层,将整片山门映照得纤毫毕现。一道纯白身影撕裂云雾,俯冲而下,携着沛然莫御的灵压,令那守门弟子拔剑的动作瞬间僵住。 那是一只飘然若仙的白鹤,双翼舒展如垂天之云,每一根翎羽在天光下都流转着珍珠般的莹莹光泽。它长颈曲线优雅高贵,头顶一抹朱红鲜艳欲滴。它并未如预想中盘旋,而是轻盈地落在双方之间,那双巨大的羽翼收拢时带起的清风,柔和却不容置疑,竟将守门弟子逼得踉跄后退半步。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仙鹤周身泛起朦胧清辉,身形在光芒中迅速缩小、变化,转眼间,竟化作一名约莫六七岁的幼童。 幼童身着纤尘不染的月白道袍,面容精致如玉琢,额间一点与鹤顶同色的朱砂印记,平添几分神圣。他抬起那双琉璃般通透的眼瞳,目光掠过持剑僵立的守门弟子,未曾停留半分,最终落在彦秋珩三人身上。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越空灵,如玉石相击:“老祖已在山中静候多时,诸位贵客,请随我来。” 第6章 方行尘 不待守门弟子反应过来,鹤童已轻跃而起,示意三人跟上。他们穿过云雾,踏上山门后的石阶,仿佛步入了一幅遗世独立的画卷。 这里与伏天宗的破败截然不同,沿途古木参天,奇花异草遍布,浓郁的灵气几乎凝成实质,化作玉带般的乳白云雾,在膝间缓缓流淌。 触目所及,古木苍翠欲滴,枝干上缠绕着的灵藤散发出莹莹微光,叶片脉络间似有星辉闪烁。小径两旁遍植奇花,花瓣呈现出近乎透明的质感,随着微风摇曳,洒落细碎的光尘。空气中弥漫着那清远淡雅的莲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涤荡着凡俗的浊气。 苏悦低头,只见脚下的石阶温润如玉,缝隙间生着茸茸青苔,每一片都饱满莹润,不染半点尘埃。远处飞瀑流泉,混合着演武场的喧哗隔着云雾传来,也变得朦胧而空灵,宛如九天仙乐。 她悄悄看了眼彦秋珩,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周围的景色,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倒是卞知明满脸兴奋,对周边的一草一木都兴致勃勃。 鹤童引着三人穿过一片氤氲着灵雾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宫殿静立于悬崖之畔,整体由不知名的青白色玉石砌成,没有繁复的雕饰,仅在檐角勾勒着流畅的云纹,与山崖间的流云浑然一体。 殿中陈设极为简约,仅于中央设有几套蒲团与矮几,材质皆是天然的原木与青石,未施漆彩。四壁空无一物,唯有对着悬崖的一面是整片巨大的透明琉璃窗,将窗外翻涌的云海和青山碧水尽数框成一幅流动的画卷。空气里弥漫着与室外同源的清冽莲香,只是更为沉静内敛。 鹤童在蒲团前站定转身,琉璃般的眸子先看向苏悦与卞知明,声音平静:“二位请在此稍作歇息,茶水果品稍后便至。”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彦秋珩,那目光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慎:“老祖欲与您单独一见,请阁下随我来。” “我们不能去吗?我也想见见老祖!”卞知明问的直白。 但鹤童只静立在旁边等候,一言不发,殿内一时就剩下窗外云海流动的无声景象。彦秋珩神色不变,目光再次掠过这简约至极的殿宇,以及窗外那浩瀚的云海,眼中那难以捉摸的情绪似乎更深了些。 半晌,他甩了甩手,对二人道:“行了,那家伙是这性子,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吧。”说罢,他迈步跟上了已转身继续前行的鹤童。 苏悦和卞知明只好依言坐下休息,没过多久几个侍从鱼贯而入,她俩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讶异与好奇。这些人的外貌与鹤童别无二致,送来茶水果品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去,行走间衣袂飘拂,竟连一丝风声也没有。他们离去的方向,深邃的廊道如同巨兽蛰伏的咽喉,幽暗且再无半点声息回传。 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两人肩头,空气中那清冽的莲香仿佛凝固了,不再流动,甜腻得让人喉头发紧。矮几上的茶水冒着丝丝热气,可那热气笔直上升,毫无摇曳,仿佛画上去的一般;旁边的果子色泽鲜润,却隐隐散发着一股类似陈年旧木的气息,毫无生机。 两人僵坐在蒲团上,谁都没有去碰触那些茶点。目光偶尔扫过殿内空旷的角落、光滑映人的梁柱,以及那面巨大的、映照着外部永恒不变云海的琉璃窗,只觉得那纯净到极致的景象下,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诡异。 这里太干净、太安静、也太完美,时间在此仿佛失去了刻度,每一息都被拉得无比漫长。 就在这寂静几乎要将人逼疯时,卞知明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无法忍受这股沉闷,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试图打破这诡异僵局的急切提议:“苏、苏姐姐,咱们干坐着也是坐着,要不……去那个义武会上逛逛?” 另一边,彦秋珩随鹤童来到山顶。这里是一片空地,犹如被无形之力削过般平整。四周空无一物,唯有云气如纱如潮,在山风中无声地流淌,将这一方天地隔绝在凡尘之外。 万籁俱寂,连风声到了此处都变得格外轻柔,仿佛怕惊扰了宁静。 在这片空旷的中央,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六角石亭。亭子里静坐着一道素白的身影,他背对彦秋珩,身形挺拔,墨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周身气息与这山巅的云雾几乎融为一体。 “混得不错嘛,现在都得喊你声‘老祖’了。”彦秋珩走上前,一屁股坐在他身旁。 方行尘闻声缓缓睁眼,神色平静如冻结的冰面:“你倒是一点没变。” “被冻在冰块里,想变都难。”彦秋珩毫随手端起矮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沏了杯茶,结果刚嘬了口就被冰得浑身一抖,“嘶,怎么这么冰?!” “那是给我准备的,当然冰了。”方行尘抬了抬手,让鹤童上热茶。 彦秋珩满脸惊诧:“方行尘,你修炼修成一坨大冰块了?” “你个从冰块里出来的也好意思说我?”方行尘睨了他一眼,语气依旧平淡。 “你能和我能比吗?你要不仔细看看我现在才什么境界?” 彦秋珩随口一说,方行尘还真撇过头专注地盯着他看了看,随后道:“你这个境界,凌仙宗现在那几个峰主都奈何不了你。” “真的假的?凌仙宗现在这么弱了?” “你这口气……千年前的那些峰主不也拿你没办法吗?” “也是。”彦秋珩笑嘻嘻接过鹤童为他沏好的茶,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咂了咂嘴,“茶的味道倒是没变,凌仙宗也就这点好了。” “白驹过隙,万事无常,能留给我们怀念的东西可不多了。”方行尘也举杯小酌一口。 “啧啧,你现在说话都像个老头子似的。” “不是像,千岁的确也不小了。”方行尘摩挲着杯沿,目光渐暗,“也就你特殊,没感受到这光阴有多消磨人心。” 亭外的云雾如潮汐般缓缓漫过亭基,将石亭衬得宛若一座悬浮于云海上的孤岛。流云无声缠绕着亭柱,时而如薄纱轻抚,时而又浓稠得掩去亭外所有景致,只余下这片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偶有一声鹤唳穿透云层,却更显这方天地空寂苍茫。 二人短暂沉默了片刻,又听方行尘道:“说来,你是何时解开封印的?” “就前天。”彦秋珩直言,“宗里的弟子发现封印我的符纸烂了,便顺手揭下解了那封印。” “是吗……”方行尘放下茶盏,若有所思,“你那封印出自楚岩明之手,当年我曾去寻过破阵之法,但他说此阵无解,只有等玄冰自己消融……” 彦秋珩闻言,神色一凝:“是楚岩明封印的我?” “你不记得了?” “我……”彦秋珩脑子里忽地传来一阵刺痛,他扶住额头,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方行尘见状,轻叹一声:“不记得也好,反正他早就过世了,你现在也算重获新生,大可不必被那些陈年旧事牵着鼻子走。” 彦秋珩甩了甩脑袋,不置可否,随即又牛饮了一杯热茶,问道:“那赵乾凌呢?他在我被封印后去哪儿了?” “他?”方行尘努力回忆着关于这个人的事情,半晌才回答,“他应该是回凌仙宗来了,但我也没怎么听到过他的消息。” “那估计也是死在什么旮旯里了吧。”彦秋珩顿感胸中烦闷,一杯接着一杯喝起茶来,那架势不像喝茶,倒像是在喝烈酒。 方行尘在一旁无声地看着这位千年前的老友,脸上依旧毫无波澜:“你来找我,应该不只是为了叙旧吧?” “嗯?这个嘛……”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彦秋珩眼珠子一转,将茶杯重重掷在桌上,“的确有别的事情。” “但说无妨。” “嗐,这不我离开封印后,发现伏天宗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被外面传成了魔宗。” “魔宗这事我有所耳闻,但过去这么久,如今外头应该早不兴这说法了。” “怎么不兴?我来的路上还遇到几个混蛋抢了村子要来投奔!”彦秋珩想起这事就来气,“真不明白后面那群接班的都干什么吃的!好好一宗门竟然能给我搞成这副鬼样子!” “……原来如此。”方行尘默默转了转手里的茶杯,“你是想让我出面,帮你替伏天宗说说好话?” “正是。”彦秋珩欣慰地点点头。 “我可以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 方行尘顿了顿,沉声道:“我现在对外的一言一行,代表的都是凌仙宗。你当真不介意……靠凌仙宗的帮助重振宗门吗?” 话音刚落,彦秋珩猛地一愣,整个人顿时僵在了那里。 方行尘沉稳地端起茶盏,饮下最后一点冰凉的茶水:“我理解你的迫切,但想起你当初建立伏天宗的初衷,我觉得你可以再好好考虑考虑……” 第7章 义武会 义武会,凌仙宗一年一度的比武盛会,也是为数不多允许外部修士参加的活动。会场位于宗门内最为气派高耸的主峰,与苏悦等人所在的地方完全是两座不同的山峰。苏悦本是不爱凑这种热闹的,奈何大殿里的沉闷实在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于是在卞知明的怂恿下一道跑去了会场。 会场位于主峰的半山腰,此刻正容纳着数以千计的修士,却丝毫不显拥挤。一座座阁楼与演武台高耸在青石铺就的广场之上,错落有致,彼此以虹桥相连。每座演武台周围都设有流光溢彩的防护结界,确保比斗的余波不会伤及他人。 人们依照不同的服饰,泾渭分明地散落在会场各处,其中以身着白袍的凌仙宗弟子最甚。他们人数众多,却不显喧哗嘈杂,只有低沉的议论声此起彼伏。 “今年义武会还是凌霄峰领先啊,我还以为李峰主一整年不在,他们峰里的训练会懈怠呢……” “李峰主不在,这不还有段申师兄吗?人家那真传弟子又不是白当的。” “这么说……段师兄离接手峰主之位不远了?” “说什么胡话呢?李峰主看着像是需要退位让贤的样吗?” “但他和掌门大人不是亲兄弟吗?说不定是要去执事堂呢……” “你傻啊!峰主在长老院是有实权的,去了执事堂反倒事事得听掌门吩咐,换你你干不干?” 别的不知道,但你们是真敢聊……一旁的苏悦心想,她和卞知明,还有一群宗门外的人都站这儿呢。这些年轻弟子竟然当着外人面讨论掌门的事情,不怕有心之人听了往外传吗? 正想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你们叽里咕噜聊什么呢!” 苏悦扭头,发现来人竟是在山门前拦下她们的那个守门弟子! “赵清,你今日不是当值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别提了!我本来守得好好的,结果突然冒出三个没请帖的家伙。我照例拦住,谁知道他们竟然是老祖的客人!” 苏悦心头一震,默默瞥过头去,生怕被认出来。 “真的假的,老祖还有客人?” “你别被骗了吧?老祖都多少年没出过山了,哪来的客人?” “假不了一点,老祖山上的鹤童亲自来山门前接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随即又爆发出阵阵惊呼:“那客人都长啥样啊?哪个门派的?修的什么路数?” “不得了,老祖的客人得是什么大人物啊?要是能见上一面就好了!赵清你小子挺走运啊!” 赵清被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捧上了天,笑容瞬间得意起来:“也没什么,他们一行两男一女,样子看着还没我大。” “嗐,高人不都是越修越年轻嘛,你看看咱们老祖那样儿,不说谁知道他比掌门年纪大!” “你别说,我刚入门那会儿真把掌门和老祖搞混过,他俩站一起,我还当老祖是掌门的徒弟呢……” “太正常了,以前我们峰里还有人不认识老祖直接喊‘师兄’的呢!当时差点没把峰主气死。” 赵清被众人簇拥着,愈发眉飞色舞:“说起来,他们三人里那姑娘,长得还挺标致。就像画上才有的那种,眉眼忧郁的美人……” “苏姐姐,他说你是美人诶。” “嘘——闭嘴!” 赵清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人群外围时猛地一顿,恰好与正偷偷拽着卞知明衣袖准备开溜的苏悦对了个正着!赵清眼睛瞬间瞪圆,手指猛地抬起:“就、就是她——!” “快走!”苏悦低喝一声,再也顾不得遮掩,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卞知明扭头就往人群外挤。 两人慌不择路,没跑出多远,突然听见前方最大的那座演武台上传来一道冷冽的呵斥,声震四野:“段申!练剑数十载,你的剑招何曾变得这般绵软无力!” 只见台上,一名身着月白色劲装的青年正手持长剑,剑尖直指对面半跪在地、脸色惨白的年轻弟子。周围一片寂静,众人皆被这青年的气势所慑。 然而,下一刻这肃杀的氛围就被打破。一道火红的身影如旋风般冲上演武台,高声冲那青年怒道:“李知渊!难为他算什么丈夫?有种直接冲我来!” 来人是一名身段窈窕、容貌艳丽的女子,她柳眉倒竖,手中长鞭“啪”地一声甩在台面上,激起一串火星:“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跟我玩失踪?你把我覃宣娘当什么了!” 李知渊眉头微蹙,似乎不欲纠缠,但覃娘已然出手。鞭影如灵蛇般缠向李知渊,两人霎那间战在一处。令人意外的是,看似咄咄逼人的覃娘招式虽凌厉,却并未真正下死手;而实力显然高出一截的李知渊,竟在交手数招后,主动格开长鞭,后退一步,干脆利落地拱手:“覃娘子鞭法精妙,在下认输。” 这一认,台下顿时炸开了锅。认输?李知渊竟然会主动认输? “李峰主怕不是吃错药了?他怎么还讲究起不打女人啦?” “这覃宣娘什么来头?这关段师兄什么事?” 就在众人尚未反应过来时,话题中心的李知渊已经径直走下演武台。 “李知渊,你给我站住!” 覃宣娘这一吼点燃了所有人的好奇心,本就拥挤的人潮不由自主地向前涌动,人人都想看清台上的变故。苏悦只觉拉着卞知明的手猛地一紧,随即一股巨大的力量从侧面撞来,她惊呼一声,被裹挟着向前踉跄了几步,再回头时,卞知明的身影已被人潮吞没。 “苏姐姐!” “卞知明!”苏悦焦急呼喊,试图逆流而回,手腕却忽地被人从旁牢牢抓住。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力量很大。苏悦心头一紧,猛地抬头,对上一双深沉而锐利的眼睛。抓住她的是一名面容儒雅、身着青灰色长袍的中年男子,他凝视着苏悦,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阿符?”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真的是你!你怎会在此?” 苏悦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他怎么会在这里?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蓦地缠住了她的四肢百骸。 “不……您认错人了!”苏悦下意识地矢口否认,声音因紧张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试图挣脱对方的手,可就在这时,身后的人群因台上再次骚动起来,推搡的力量让她站立不稳,险些摔倒。 男子手臂用力,稳稳将她护住,随后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臂,逆着人流中微小的缝隙,迅速离开了这片喧闹之地。他步伐很快,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三转两转,便将苏悦带到了一处僻静的廊檐下,演武场的喧嚣顿时远去。 站定后,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悦脸上,带着不容错辨的痛惜与探究,喃喃道:“阿符……” 苏悦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垂下眼睑,避开那灼人的视线,语气刻意疏离:“多谢前辈方才出手相助。不过您真的认错人了,我叫苏悦,不叫什么阿符。” 男子怔住了,他仔细端详着苏悦强作冷静的眉眼,片刻后,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化为一片沉沉的歉意。“……是在下唐突了。”他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姑娘与我那早逝的外甥女,实在……有些相像,一时情急,认错了人,还望姑娘勿怪。” “无妨。晚辈的同伴还在等候,先行告退。” 见她又要离开,男子再次开口,这次语气缓和了许多:“姑娘且慢。此刻那边人潮未散,混乱不堪,冒然挤进去恐会受伤。不如在此稍等片刻,待人流稀疏些再回去寻人,更为稳妥。”他顿了顿,看着苏悦警惕的神情,又补充了一句,“方才……真的抱歉。”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便消失在廊柱之后,背影竟显得有几分落寞。 待确认他走远,苏悦靠在冰凉的廊柱上,长舒一口气。直到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她才依言等外面声浪渐息,重新回到演武场附近,远远便看见卞知明正焦急地四处张望。 “卞知明!”她走上前招呼一声。卞知明顿时如释重负,肩膀耷拉下来,苦着脸道:“苏姐姐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丢了呢!” “是你丢了才对吧,拽着你的手都能不见!” “我也没办法呀,当时再不松开我感觉手都要被挤断了!”卞知明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摸了摸手臂,“苏姐姐我们赶紧回去吧,这地方比待在那殿里头还吓人!” 苏悦扫了眼已经空荡荡的演舞台,不再多言,一起返回了那间空旷的大殿。 不出意外,当两人踏进殿内时,彦秋珩正屈膝坐在那面巨大的琉璃窗前,百无聊赖地嚼着桌上的葡萄。听到门口的动静,他抬眸,目光平静得让人害怕。 “前辈……您回来了?”苏悦望着他眨了眨眼。 “你俩还知道回来?”彦秋珩吐出几颗葡萄籽,站起身一脸严肃,“我们是来办事的,又不是来玩的。” “对、对不起……”苏悦和卞知明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见两人这副模样,彦秋珩重重地叹了一声,略显无奈地抓了抓头发:“走了。” “去哪儿?” “回去呗,还能去哪儿。” 这就聊完了?结果呢?苏悦诧异地看向彦秋珩,见他面无表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卞知明显然也有同样的困惑,他舔着脸凑到彦秋珩跟前直接问道:“秋珩哥,你和那位老祖聊得怎样呀?” “就那样。”彦秋珩语气平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似乎不欲多谈,径直朝殿外走去。 三人沉默着循原路下山,鹤童依旧在前引路,姿态翩然,将他们送至山门附近。然而,与来时的空荡相比,此刻的山门挤满了乌泱泱的人群。之前见过的守门弟子去而复返,神色严峻,还有好几队气息精悍的白衣弟子背对山门而立,赫然形成了一堵人墙,将出山的口子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情况?”彦秋珩疑惑地挑了挑眉,下一秒便听见为首的弟子高喊:“凌霄峰峰主于半个时辰前遇刺身亡!为擒拿凶手,宗内已即刻开启护山大阵封锁全境!掌门有令,在查明真凶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第8章 生事变 “我就说吧,李知渊那暴脾气迟早得出事。” 一道戏谑的声音在轩敞的大厅内回荡开来,这里是长老院的议事厅,厅内穹顶高悬,地面以玄黑曜石铺就,依稀映出模糊的人影。大厅最深处设有一座高台。台上仅安放着一张宽大的座椅,椅背高耸,通体由沉香木雕琢而成,两侧扶手铸成盘旋的龙形,无声宣示着椅上之人的威严。 高台之下,左右两侧各一次排列着三把座椅,形制稍小,但同样材质非凡。整个屋里光线晦暗,仅有几缕天光从高处狭长的窗棂投入,落在唯一无人落座的那张椅子上。 方才说话的是个长发垂肩的男子,他斜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撑着下巴,嘴角带着几分嘲讽的笑意:“现在可好,众目睽睽之下被杀,这不把宗里的脸都给丢光了?” “死者为大,闻人峰主还是嘴上留情些吧。”他身旁正襟危坐的狐狸眼男人叹道,“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杀害李峰主,这刺客也不简单啊。” “这有什么奇怪的?义武会本就鱼龙混杂,李峰主在外肯定是惹了不少仇家,各个都想要他的命。”与二人同侧的长辫女子懒散地打了个哈欠,随即抬眸看向对面坐着的盲眼女人,“岑峰主,依你之见,这刺客应该是用的何种手段啊?” 被点名岑木心悠悠开口:“我带人查看了尸首,七窍流血,应是受到严重内伤导致的死亡。” “内伤?李峰主半只脚都要踏进元婴期了,就他那护体真气我们几个都不见得能破,还有什么人能伤及他的五脏六腑?” “应微承,我看你最近是窝在山里画符画傻了吧。”先前那长发男子又抢过话头,“破不了护体真气还可以用毒啊,对付剑修,难道有比这更好的手段么?” “闻人峰主所言不无道理。”岑木心微微颔首,“只是李峰主尸身上并没有明显因毒发而身亡的痕迹。” “中毒靠看外表能看出什么蹊跷,干脆把他的尸首剖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岑长老那宝贝徒弟不是最擅长这个么?” 话音落下,屋内突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除了掌门,所有人的脸色都不约而同发生了变化。 “哦,瞧我这记性,差点都忘了……”长发男子再次挑衅地勾起唇角,“岑峰主大义灭亲,已经把自己的真传弟子给逐出了师门。” “闻人烁!”岑木心身旁体格魁梧的壮汉大吼一声,“耍嘴皮子也要分场合!” “欧冶清,这事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好了——”一道的沉稳声音自高台传来,众人瞬间屏息凝神,齐刷刷望向那端坐于高台主位之上的中年男子。他面容清痩,鬓角梳理得一丝不苟,眉眼间并无过多情绪,平静得如同深潭之水。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扫视而来时,却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仪。 他目光缓缓扫过台下众人,并未提高声调,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抚平躁动的力量:“义武会期间的巡防护卫本由凌霄峰负责,但现在李知渊已死,就由王峰主你代为管理吧。” “遵命。”狐狸眼男人起身,毕恭毕敬地朝掌门垂首躬身。 “你们所有人都去配合王思玄调查,务必尽快查清真凶,还李峰主一个公道。”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领命告退,唯有王思玄稍显迟疑,待其他四人离去后,又向台上拱手问道:“师兄,李峰主这才刚回宗不久就遇害,是否有些太过突然了?” 台上的男人不动声色地抬指,敲了敲座椅上的龙首,反问道:“他死前,最后被人看见是在什么地方?” “演武场的主台上,与段申还有一个红衣女子之间似乎闹了些矛盾。那红衣女子名唤覃宣娘,好像是李知渊的……旧情人。”王思玄顿了顿,见掌门未发一言,又接着道,“另外,此次义武会有三人未持请帖入山,据说是去拜访老祖了,您看是否要……?” “都查查吧,老祖那边我会交待。” “是。” 王思玄走出议事厅,转过廊角,便见其他四位峰主,暮色渐沉,几人的身影都略显凝重。 他尚未走近,便听见应微承那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闻人烁,你这张嘴……都多少年前的旧事了,还非要动不动提在嘴边不成?” 被点名的闻人烁倚着廊柱,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衣袖,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论起记仇,我可比不过人家。”他目光倏地转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岑木心,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她凌枢峰的真传弟子之位空悬数年,究竟是峰内人才凋零,还是有人心存芥蒂,不肯再立?这谁又说得清呢?” 这话声音不大,但足以传进岑木心的耳朵里。一旁的欧冶清担心岑木心生气,连忙温声开口:“木心,闻人烁他嘴巴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莫要放在心上。” “无碍。”岑木心语气平静,对此早就熟视无睹。 恰在此时,王思玄已走到近前。他先是扫了闻人烁一眼,带着一丝警示,随即目光落在岑木心身上,语气沉稳地问道:“岑峰主,李知渊尸身上的细节,可曾对外透露?” 岑木心摇头:“除了我们五个与掌门外,只有两名随我验尸的弟子知晓。” “好。”王思玄点头,神色凝重地看向眼前四人,“既然如此,诸位便按掌门谕令,即刻着手调查吧。首要便是厘清李峰主在演武场与人冲突的来龙去脉,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得放过。”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有劳各位了。” 议事殿外的肃杀尚未散去,主峰广场上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落日的余晖给广场蒙上了一层令人不安的暗金色,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惊扰的蜂巢,发出嗡嗡的议论声。修士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脸上交织着惊疑、猜测与些许被强行滞留的不满,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紧绷感。 彦秋珩立于人群边缘,目光扫过喧闹的人潮,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呵,凌霄峰也变得这般儿戏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身旁苏悦与卞知明耳中,“堂堂一峰之主,竟在自家宗门内,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取了性命?” “前辈,您这话,说的未免……”苏悦瞟了眼不远处的鹤童,对方依旧面无表情,看上去对他们说的话毫无兴趣。 “真的太突然了!”卞知明脸上还带着几分诧异,“我们不久前才在演武台上见过他,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你们见过他?”彦秋珩眉梢微挑。 苏悦点头,低声道:“他先前在演武台上与人发生了冲突,但很快便离开了。” “什么冲突?” 卞知明抢着回答:“他先是击败了一个男弟子,然后又有个红衣女子上台挑战他。” 苏悦补充道:“那落败男子似乎是他门下的真传弟子,那红衣女子……应该也与他关系非比寻常,但具体是何渊源,不太清楚。” 彦秋珩眼中闪过一丝意外:“来这一趟,还能瞧见这种热闹。”他语气玩味,与周遭凝重的气氛格格不入。 苏悦见他心情似乎有所好转,便趁势压低声音问:“前辈,您与那位老祖谈得如何?他……会帮我们说话吗?” 彦秋珩目光一沉,随即撇嘴道:“我改主意了,还是不让他帮忙说好话。” “啊?”苏悦怔愣地眨了眨眼,“那我们……” 话音未落,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便如同流水般漫过嘈杂,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诸位道友,请静一静。” 人群渐息,目光齐刷刷投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位身着皓白锦袍的男子缓步走上高处,他面容俊雅,一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本该显得狡猾多诡,此刻却只有庄重的威仪。 来人正是王思玄。他步履沉稳地踏上高处,锦袍上流转的银色符纹在夕照下泛着清冷的光。站定后,他并未急于开口,而是徐徐环视全场,那双微微上挑的狐狸眼中目光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凡被他目光扫过之处,嘈杂声便不自觉低了下去。 他双手在身前微合,继而从容不迫地俯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道揖,幅度不大,却带着上位者特有的风骨与郑重。 “因宗门突发变故,不得已封锁山门,耽搁诸位行程,扰了诸位清修,”他直起身,声音清朗平和,如玉石相叩,清晰地传遍广场每个角落,虽是安抚,却又带着不容分说的权威,“凌仙宗在此,向诸位致歉。” 他稍作停顿,待众人完全静默,才继续开口,语气转为肃穆:“诸位想必都已听闻凌霄峰李峰主遇害之事。”他目光扫过人群,仿佛在观察每一丝细微的反应,“为查明真相,以慰李峰主在天之灵,凌仙宗还需请在场诸位配合,前往长老院接受简要问询。” “问询?难道这里所有人都得被盘查吗?” “这么多人你们问的过来吗?” “我们连李峰主面都没见过,要我们怎么回答?” 质疑声从人群中响起,其中的不满昭然若揭。 王思玄轻轻一笑,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客气:“诸位若是积极配合,助我们尽早查出真凶,凌仙宗自然不会为难大家。”他袍袖微拂,语气不容商量,“在此期间,宗门会为各位妥善安排宿处,一应需求,皆由我宗承担。待事情水落石出,定当恭送诸位离开。” 言语间,一股冷冽的灵压席卷广场,连空气中似乎都凝出细碎的冰凌,众人顿时噤若寒蝉。 王思玄满意地抬手,再次作揖:“那么——先谢过诸位了。” 他不再多言,转身便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飘然离去,留下广场上面面相觑的众人。他带来的那些训练有素的弟子们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地引导人群,分批前往临时安排的住所。 “几位随我先回去吧,老祖为各位准备了屋舍。”鹤童移至彦秋珩三人身侧,正要引他们回山时,一名身着与王思玄相似式样锦袍的年轻弟子却快步上前,拦住了去路。 他脸上带笑,眉眼间带着几分精明,对着三人便是恭敬一礼:“几位道友好,在下凌虚峰弟子何术……” 彦秋珩一下便猜出他的来意,抢答道:“我一直都跟你们老祖待一块儿呢,不信去问他本人。” “那自然是信的。”何术语气温和,目光瞥向苏悦和卞知明,“只是听闻您二位先前曾至演武场观摩,当时恰逢李峰主在场。按宗门规矩,还需例行问询一番。” “我等绝非质疑二位,实在是程序如此,还望道友体谅,尽快问完也好了却一桩干系。”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让人难以拒绝。 彦秋珩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身旁略显紧张的苏悦和卞知明,随即懒洋洋地摆了摆手:“既然是规矩,那就按规矩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