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堂弈(女尊)》 第1章 小世子 昭亲王的小世子入朝为质那年,仅十二岁。 盛安三年,姜晏被自己的母亲送出封地,分别时,兄长哭成了泪人儿,母亲与大姐的面色也不好看,懵懂如她,安慰道:“你们别伤心,此去皇都,没准晏儿能闯出一番大事业。” 母亲只说了几个字:“别死就行。” “母亲放心,大成的女儿,均是顶天立地!”姜晏趁兴猛灌了自己一杯千丝绕,登时满脸泛红,而后晕晕乎乎地上了马车。 车后只留了母亲的怒吼:“小混蛋敢趁这时候偷酒喝?!” 昭亲王还来不及发作,离去的马车只给北州留了一地酒气。 一留,便是七年。 盛安十年腊月,静思园。 姜晏在自己卧房里抿了一口千丝绕,天光微亮,门外响起管家东棋的声音:“小殿下,该起了,昭亲王她们今日入皇都,陛下特设家宴,过了辰时,您便该到场了。” 姜晏迅速将酒藏好,起身伸了个懒腰,侍从们已入内,她一边由着侍从们伺候更衣洗漱,一边听食官们汇报:“小殿下,今日的菜品羹汤已验过,无毒。” 姜晏点点头,看了看东棋准备给自己穿的衣服,皱了一下眉:“哎哟,我的好东棋,不要这身儿。” 东棋疑惑:“小殿下,这可是前几日北州那边给您新做了送来的,今儿又要见昭亲王殿下,穿这身儿岂不正合适?” “不要不要,穿前几日陛下送咱那套,那套喜庆。”姜晏笑道。 “还喜庆呢,上次宫里送来的新衣里就藏了好几根毒针,若不是东婳发现替您解了毒,你现在哪来的心气儿挑衣服。”东棋嘟囔道,“北州这套多好,布料都是北州最好的凝香缎。” “不怕,这不有东婳嘛,好姑娘就当随我一回,行吗?” 姜晏佯作祈求状,可算把东棋磨动了,她气愤着退下:“那我让东婳再给您检查一遍那衣服,省得您过不了年。” 姜晏笑着摆手,由着她去,随便披了一身外袍随着食官去了膳厅,看着都是自己喜欢的菜,满意地点头:“别说,搬出来真挺好,母皇为我这个便宜女儿准备的宅子虽是小了点儿,这一年多却再也没碰到有人往饭食里下毒。” 成王朝的皇家女子,只要过了十八岁,除了皇太女早已入主东宫,其他女子可出宫入住建好的宅邸,哪怕是还没封王的,也有皇帝精心挑选的名字,比如三皇子姜臻的宅邸就叫雅心居。姜晏名义上是姜煜强行过继的便宜女儿,这些面儿上的东西自然是不会少的,她的宅邸名儿叫静思园,姜晏懒得去猜姜煜到底什么意思,横竖不过就是被百姓误以为自己夜夜低头思故乡,小事。 食官低声附和着笑道:“都是咱们自己精心挑的人,北州那边也暗中出力不少,可比从前在宫里放心多了。” 早膳后,姜晏穿上了东婳东棋检查了好几遍的玄底红丝云纹团花貂袄,头发规规矩矩地被头冠束着,腰侧佩一把装饰用的镶金短剑,旁边挂着莹白鸢纹组玉佩,姜晏满意地点点头,吩咐着起驾前往宫里。 东棋、东婳也换了与自家小殿下相衬的赭色外袍,一左一右骑马护驾,二人轻轻哼着小曲,格外高兴,当年姜晏被一纸圣令召入皇都,皇帝姜煜只允许她留下五个随行人员侍奉,其余人等全部限期回北州,东棋与东婳便在五人之中。二人和姜晏一样,已是多年未回过北州。 这时,姜晏探出头来,轻轻笑道:“二位好姑娘,把高兴劲儿收一收,别显着了。” 家宴设在了永宁宫,说是家宴,却也正式非常,除了皇帝皇后、还有后宫诸侍君,且不光皇子在,连男皇子也设了位,然后就是诸位亲王、郡王及其家眷,其次便是诸位外戚及家眷。 姜晏按内侍引导坐在了皇子位的最末,宴席还未开始,皇帝、几位亲王也还未入座,姜晏无所顾忌地环顾了一圈儿周围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最后目光停在了皇太女姜丰身后的随侍身上,那随侍也注意到了目光,微微别过头,与姜晏对视了一眼,见姜晏冲自己做鬼脸,又面带怒意地转过头去。 东棋在姜晏身后淡淡道:“殿下,您怎么每次见到凌小郎君都爱散德行?” 姜晏随性说道:“他好看呀。” “确实,皮肤白皙透红,发色乌黑透亮,眸子清澈纯净,是个上品美人儿。” 说话的是刚刚入座的三皇子姜臻,为人乐观豁达,也是诸位皇子中与姜晏关系最要好的一位。 此时,正好有其他外戚官员到姜丰身边敬酒,连带着凌月泽也被敬了好几杯,只见姜丰将凌月泽挡在了身后,替他喝了剩下的酒。 姜臻抬起自己的纸扇,轻轻敲了敲姜晏的头:“人家是皇姐的伴读,凌家也是费了老劲儿把这位凌月泽小郎君往皇姐怀里送,小妹你呀,别肖想喽。” 语气里明显带了些幸灾乐祸,姜晏歪着嘴“切”了一声。 “是啊,别肖想了。”东棋无情补刀。 “别肖想了。”东婳难得开口。 姜臻笑了起来,又问起姜晏:“要不咱们猜猜,今日姨妈们会从各地带来多少美人儿?” 姜晏也不恼,跟着姜臻来了兴致,卖关子道:“别的不说,我知道蜀州那边会有一场好戏!” “哦,轩姨这次又有什么花招逗母皇高兴呢?”姜臻兴奋地问道。 姜晏故作高深,沉默半刻,在姜臻满心期待的目光下,吐出几个字:“拭目以待呗。” 不出所料地换来了姜臻一声:“切——”。 随着内侍官一声声高呼,皇帝姜煜、昭亲王姜念、襄亲王姜轩等人皆入场完毕,姜念这次带了其长女姜荣及长男姜向晚一同入宴,姜晏抬眸时,正碰上姜念严肃的目光,其身边姜荣和她母亲一般板着个脸,姜向晚则不经意地朝姜晏温和一笑。 姜煜瞧见了端倪,大度一笑:“晏儿,还不见过生母及长姐。” 姜晏起身行礼,语气不疏离也不深情:“见过母亲,见过长姐及长兄,祝新年吉祥,福寿安康。” 姜荣正欲抬手回礼,却被姜念按下,只见昭亲王淡淡点头,便转头向姜煜行礼道:“皇姐,听闻轩妹此次带了不少新奇戏码,阿念听了好奇得很。” 话题被生硬地转移,在场多数人都觉着尴尬,姜臻看不下去,准备起身理论,却被姜晏轻轻拉住,后者神色如常地坐下。 襄亲王姜轩是个乐天圆滑之人,见此状,很自然地接过了包袱,操着一口熟练的川音:“是嘞是嘞,皇姐,妹儿这次给您准备咯一个好看得很的歌舞,选嘞是我们蜀州最漂亮的男娃儿,皇姐若是不介意,就让妹儿开这个场,就当抛个砖嘛,方便姐妹及小辈们引玉撒。” 姜煜与皇后池清对视一眼,而后朝姜轩点头:“轩妹去蜀地后倒是越发有趣了,行,那今夜的歌舞便由轩妹那边开场罢!” 姜轩挥手,数十个俊美男子步履轻盈踏入殿内,他们当中一半身穿藏袍,一半身穿汉袍,为首的,竟是一位藏族女子。 随着乐师们开始奏唱,他们开始舞起娴熟的步伐,这曲舞蹈并不困难,却是由汉舞与藏舞融合而成,胜在互相配合。姜轩则在一旁解说:“陛下,年初蜀州得到圣令,愿蜀地汉民与藏民亲如姐妹,不再相争,经过蜀州上下官员百姓嘞共同努力,如今蜀州已不见战火,只有大家伙儿亲如一家嘞吃火锅打麻将,高兴得很!藏民不分女子还是男子,皆是能歌善舞,今日领舞的是蜀州藏区阿孜部落首领的小女儿,次仁卓玛王子,她特地为陛下献上阿孜部落的祈福,也将佛母的福光献予众人,愿大成国运昌隆,姊妹无病无灾!” 姜轩说完,舞曲也接近尾声,姜煜连连称赞,对舞者们大大封赏,并给次仁王子赐座。 姜臻低声对姜晏道:“着实是大戏,第三个男孩儿最漂亮,就是不知道后面的怎么与之争奇斗艳。” 姜晏笑着白了她一眼:“色胚。” 池清见姜煜笑得开怀,掩着朱唇轻声夸赞道:“轩妹大才,此舞应放最后压轴才是。” “皇后此言差矣,今日歌舞均是自家人的玩乐,不分高下!”姜煜笑道,“那第二个,便看看丰儿准备了什么罢。” 皇太女姜丰是皇后池清的亲生女,也难怪他这么急着找台阶,若不是昭亲王提起,第一个应该是姜丰,如今肯定也是第二个出场了,姜晏想。 皇太女让凌月泽领了一曲丰收舞,并在曲末时,由凌月泽捧出一支稻穗,缓步献到姜煜桌前。 “哦,丰儿这是何意?”姜煜笑道。 “回母皇,三年前儿臣随母皇至楚州微服私访,见母皇感叹如今虽天下太平,却仍有百姓吃不饱饭,母皇心痛万分,儿臣亦是难受非常,故而率户部及神农司成日于田间地头思量如何增加亩产,终于在今年秋收获悉楚州亩产已较三年前翻了一倍,儿臣高兴万分,让月泽编舞一首,将楚州秋收最饱满的那束稻穗献给母皇,愿大成江山永固,万民安乐!” 姜丰掷地有声地说完,姜煜则会心一笑,拿起那束稻穗满意道:“丰儿以民为本,与民同乐,朕心甚慰。” 此时,姜臻疑惑地看向姜晏,低声问道:“这两年埋头钻研亩产的不是你吗?” 姜晏也低声淡笑,看不出悲喜:“这歌舞也是我与凌月泽排的。” “姜丰你肯定不会巴结,哦,你把心血送美人儿了?!”姜臻若有所思,而后一脸嫌弃地看向姜晏,“你好舔!” 凌月泽回到自己座位,姜丰唤来内侍,将他桌上冷掉的菜换去。 姜晏将自己案前的万福肉夹进姜臻碗里:“你个掉进美人堆里出不来的混世子,吃你的菜去!” 第2章 一首打油诗 此后是各个皇子皇亲们带着自己的歌舞“上阵”,北州是由姜向晚七弦琴独奏,姜向晚算是北洲数一数二的美人,曲子弹得精妙绝伦,一袭雪白暗云纹锦衣,再加上同色及腰貂绒披帛,如入世仙子,容貌身段也看得在座诸位眼睛发直,尤其是姜臻,夹在筷子上的菜自姜向晚开始演奏开始就一直处于半空晃荡,一口没吃。 许是奏到动情处,姜向晚微微皱眉,旁人看了却生出一丝“我见犹怜”的心意,姜臻这老色胚更是受不了,只见她倒吸一口气,手中的菜终于落到了桌上,随着侍从连忙把那菜擦走,那晃荡于半空许久的菜也终于走向它的终点。 姜晏熟悉姜向晚这神情,她这位大哥自小容貌出众,刚过十五上门提亲的人便络绎不绝,因着来提亲的都是当地名门望族,虽是比不上亲王华贵,但均是经常互相走动的亲近之人,昭亲王便会时不时让姜向晚出面一起见见各位世娘世姨,每每被大家盯着夸赞,姜向晚便会露出这般神情。 彼时他跟姜晏提到此事,并说自己不想这么早出嫁,想一直跟家人在一起。姜晏出面和自家母亲打了好几回太极,姜念先是不同意,后来拗不过自家小女儿的软磨硬泡,便同意不随便让姜向晚出面,并且二十三以后再出嫁,不能再晚了。 那时的姜向晚十五岁,姜晏十二岁,都觉得二十三岁好遥远,两小只凑在一起高兴了好久。 高兴了三个月之后,姜晏就被一道圣旨送到了皇都。 姜晏收起回忆,拿起筷子轻轻敲打身旁的姜臻,姜臻这才回过神,她吞了吞口水,着急忙慌地凑到姜晏身旁:“你也没说过你大哥长这样啊!” “不许肖想!”姜晏低声道。 姜臻道:“这有什么,我要是娶到了你大哥,我就把他当小神仙供起来,一辈子对他好。” 姜晏轻哼一声:“昭亲王当年答应了不让他太早出嫁的,你没戏。” “那是多晚?” “二十三。” “那不快了吗,方才听人说他二十二了。” 姜晏猛地一惊,七年了,他二十二了。当年觉得遥不可及的数字,却在这彼此不曾相见的岁月间,晃到了眼前。 她唏嘘地看着正殿中央的姜向晚,他正认真听着姜煜的夸赞,而后他得体地朝姜煜行了一礼,欠身退下,路过姜晏的饭桌时,二人的眸子对上,姜向晚偷偷朝她一笑,姜晏看着他,失了半刻神。 她很想上前和他说说话,家里是否还好?他现在想嫁人吗?不想嫁的话,该怎么办呢?大姐是个和母亲如出一辙的人,必然不会帮他…… 此时,姜臻捅了捅她的胳膊,她这才慌忙回神,不动声色地收住了思绪,姜臻低声兴奋道:“太美了!他笑起来太美了!” 姜晏淡笑起来,骄傲地说道:“那是自然。” 姜臻除了喜欢美人,没有太多缺点,也没有太多优点,她作了一首贺词,虽然平庸,但胜在心意,姜煜也夸赞了一番。 在场该演的演得差不多了,姜煜正准备宣布宴席结束,皇贵君顾沉敛却发了话:“陛下,前些日子听见承儿说晏儿也在认真读书,想来也必然是备下了献给陛下的诗啊词的,不妨让晏儿也展示一番?” 姜臻朝姜晏轻轻耸了耸肩:“阴阳怪气的,等着看你好戏呢。” 姜晏扬唇:“那便给他看看好戏咯。” 姜煜抬眸:“是朕的错,险些忘了晏儿。” 姜晏猛灌了一口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儿……儿臣……无才无德……比……比不得几个姐姐……哎臻姐你别拽我!” 姜臻一脸莫名其妙,自己哪里拽了她,明明自己在憋笑。抬眼看了看姜晏,也立马领了神,拉住姜晏的衣摆,急忙说道:“母皇,小妹她喝醉了,要不……要不算了吧……” “不!不行!”姜晏摇摇晃晃地站到正殿中央,“既然母皇说了,那便是……再无才……无德……也得……聊表……心意。” 姜煜沉声:“既如此,晏儿便开始罢,放心,今日是迎新年,必不会怪罪你。” “那……那儿臣要凌……小郎君为儿臣……伴奏。”姜晏指了指凌月泽,“就要你!” 姜丰起身:“母皇,月泽郎君是儿臣的伴读,也是皇都名门凌家之后,岂能随便点他就上的!” “太女殿下,姜晏是陛下当年亲自收养的女儿,再不济,也是北洲昭亲王之女,断不是什么随便之人。”说话的是姜晏的大姐姜荣,她身边的姜念并无所动,看来也是默许。 姜煜点了点头:“荣儿说得对——丰儿啊,什么叫随便,晏儿是你的妹妹,月泽精通音律,便委屈一下,为朕这不争气的小女儿伴个奏罢!” 姜丰低头:“是儿臣失言。” 凌月泽起身,姜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凌月泽:“有劳……小郎君……用箜……箜篌……奏上一曲……” 内侍们抬来箜篌,凌月泽看了一眼谱子,旋即婉转悠扬的声音从凌月泽手中翻飞而起,众人听得失了神,然刚失神不久,耳边又响起姜晏醉醺醺的吟诗声:“今日出门……真高兴,得见……凌家……小郎君;美目…玉手…勾心神,锦衣…华服…贺新春!” 此诗一出,众人都开始偷偷笑起来,这算什么诗,没头没尾,毫无韵律。 姜念眉眼中藏着一丝怒意,她沉声道:“丢人现眼,你姐姐们的风骨是半点没学到,尽说些下九流之词!” 姜丰嗤笑道:“凭你也配提凌小郎君?” 姜煜与池清倒是对视一笑,和善地说道:“晏儿就是喝醉了,阿念莫要生气,新年大吉的,自家人在一起,图个欢乐便是,至少晏儿写的曲子是极好听的。” 在场的众人,但凡是懂些音律的,都知道她写这首曲子极为方正工整,甚至想问问是不是得了什么高人指点,只是气氛不太好,没人敢问。 此时,凌月泽开了口:“回陛下,前些日子,虏家与太女殿下路过乐府,便偶然听得晏小殿下正哼着这曲子,想来此曲是小殿下特地为献给陛下准备的,只是殿下今日醉酒,未能作出上乘之诗与之相配。” 姜轩连忙说道:“哎呀,看来晏儿还是有心的嘛!新年大吉嘞大家就图个高兴嘛,皇姐都高兴着,念姐莫气咯,大家喝酒喝酒!” “这曲子献给陛下,也是献给凌小郎君!!”姜晏摇摇晃晃地说道。 姜煜淡淡看着姜晏,轻笑一声:“你这个浪荡子,今日迎新年,随你去罢!” 气氛终于又回到此前其乐融融的模样,直到宴席散去。 姜晏回到府中,独自爬上卧房屋顶,手里拿着从膳房管事那里抢过来的千丝绕,一口一口往嘴里灌,只是今夜无月,没人陪她对饮。 忽然,身后响起脚步声,想来对方轻功不错,声音极其轻微,却也没躲能过姜晏的耳朵,她微微别过头:“东晴,怎么样了?” “回殿下,方才得到宫里消息,陛下听了太女殿下的进言后,下旨放洪大学士出狱了。属下已暗中派人护送洪大学士回府。”东晴利落地说道。 “洪峥,洪大学士,她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执拗。”姜晏又喝了一口酒,“没事就好啊,好歹对得起我耍的酒疯和让给别人的心血。” “听说殿下今日在宴席上醉酒吟诗,被昭亲王殿下骂了。”东晴关切道,“需不需要属下偷偷将前几日洪学士教的诗送给昭亲王殿下,给她看一下您原本准备吟诵的诗,免得您的母亲担心。” “哎哟,我的傻东晴,你还想害洪老师再进去一次是不,人家好歹教过你主子和你主子的妈,别折腾人家了。”姜晏朗声笑道,又把酒坛递给东晴,“这两天辛苦了,喝一口,好好准备过年。” 寒风拂过,皇都又开始下雪了,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着烈酒,倒是不冷,只是眼前的景儿越来越模糊,两个人几乎就这么沐着细雪睡去,只是过了不久,地上传来东棋的一嗓子:“你俩准备明天冻成雪人儿吗!仗着功夫好就瞎造是吧!” 二人被吓了一跳,睁开了双眼,只见东棋身边还站着一个玉人儿。 东晴轻轻笑笑:“殿下,既然凌小郎君来了,那属下告退。” “哎你别走我会被东棋唠叨的——”姜晏的话还没说完,东晴便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剩姜晏一个人,擦了擦鼻子,灰溜溜地跳下房顶,端端正正地站在凌月泽与东棋面前。 “殿下您——算了,小郎君在,我先不说你,让小郎君好好管管你!”东棋仰着头,打了个哈切,“至于本姑娘,先睡了去!” 说着便摆手走了。 细雪铺着青石地,周围安静得只听到二人的呼吸声,倒是凌月泽先开了口:“你能不能,像东晴那样飞?” 姜晏一听来了兴致:“那还是会的,小郎君您吩咐!” “那你,带我飞到屋顶上去好不好?”凌月泽笑道,“我想上去看看。” “得嘞,您抓稳!”说罢姜晏揽住凌月泽,用轻功咻的一声飞到了屋顶。 凌月泽第一次这么放肆地上屋顶,觉得十分新奇,他大胆快步地往方才姜晏坐的地方走去,姜晏在后面一边紧张护着,一边说道:“你小心,有雪,滑的!” “这不有你嘛!”凌月泽俏皮地说道,然后捡起酒坛,发现已经喝完,嘟囔了一句,“我也想喝。” “今天在宴上还没喝够啊?”姜晏轻轻扶住他,二人缓缓坐下。 “那些应酬的酒早喝够了,就是没喝够你府上的酒。”凌月泽仰望着黑夜,原来在屋顶上是这种感觉,没有束缚,却也仿佛随时都会往下摔,但好在,有个人在身旁用手虚筑了一个护栏。 “回头请你喝个够,我家路师傅酿酒可是一绝。”姜晏看着他,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本想说谢你宴上解围,却觉得还是坦白的好,其实宴上,我是故意让你为我奏曲的,原是想请别的人出马,但我承认我看着姜丰那般待你,又是替你挡酒,又是为你布菜的,有些醋了。” “没事,我本也乐意为你奏曲的。”凌月泽笑道。 姜晏继续柔声说道:“其实奏曲没什么,毕竟此前也不是没有先例,但你为我说的那番话,却有失偏颇,难免让陛下和姜丰多想——我不是怪你,我谢你还来不及。” “没事,我也是故意的。”凌月泽如山间小狐狸般清澈的眼睛显得有些得意,“我看出你醋了,所以我故意的。” 第3章 雌鹰作别少年 过年拢共也就那些流程,全府的人围在一桌吃了一顿只准说吉祥话的年夜饭,饭后小的玩闹,大的守岁,而后就是拜年、赴宴、回礼,其乐融融、灯火辉煌。 姜晏从初五开始,便没了什么人情往来,面儿上该走动的都走了,私底下不该走的也走不了,于是她晃到了次仁卓玛王子暂住的别苑,让她教了自己两天锅庄舞,二人也就此混成了好友,初七,姜晏便带着她逛皇都,看花灯,游歌园。 歌园的意思,顾名思义,就是美人们唱歌唱戏给贵人们消遣玩乐的地方,当然,如果你想做点什么不在台面上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就是得加钱。红秀楼是皇都最大的歌园,里面美男名伎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均是全大成数一数二的。 东晴收到的关于姜晏和次仁最后的行踪,就是她俩进了红秀楼。 其实这也没什么,女人嘛,好个色不是大事,但知道消息的东棋此刻气得跺脚:“你说说,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玩儿的,去也就算了,偏挑今天去,这下好了,该怎么跟正厅等候的那几位交待?” 东晴脑子也转不过来了:“你都想不到办法,别问我。” “我不管,你得跟我一起去,我可不想一个人面对荣世子。”东棋拉着东晴,也不顾后者反抗,朝正厅走去。 正厅里坐着的正是姜荣、姜向晚和凌月泽。姜荣不苟言笑,耐心地喝着茶,姜向晚和凌月泽倒是说得有声有色,凌月泽说着姜晏在皇都的过往,姜向晚说着姜晏幼时的糗事,两人聊得不亦乐乎。 见到东棋与东晴,三人便齐刷刷地看着二人,姜向晚柔声问道:“晏儿回来了吗?” 东棋低下头:“回三位贵人,没有。” “她去买个画,也要这么久吗?”姜荣开了口,“东晴,说,她到底去哪儿了?” 姜荣是北州剑术最好的剑客,也是北州驻军前锋将军,东晴来皇都前是姜荣麾下的兵,此等威压,饶是性情稳定的东晴,也不太受得住,于是东晴脱口而出:“小……小殿下没去红秀楼!” “红秀楼是什么地方?”姜荣疑惑,姜向晚也疑惑。 只见凌月泽涨红了脸,平日的大方得体甩掉了大半,气愤道:“她,她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 此言一出,姜荣和姜向晚大抵也知晓了。 姜向晚也怒道:“方才还道她是个好姑娘。” 姜荣开口,语气倒是读不出什么喜怒,只是这话的重量不轻:“东晴,带路,去揪出来打一顿就老实了。” 姜向晚和凌月泽对视点头,同时说道:“我们也要去!” “你们去做什么,别坏了自己的名声。”姜荣拒绝。 凌月泽理直气壮道:“她不是爱看歌舞吗,我去跳给她看!” 姜向晚更理直气壮:“大哥去亲自唱给她听!” 不知怎地,东晴觉得姜荣淡淡地笑了一下,却并未引起注意。 只见姜荣点了点头,而后对东晴道:“我带了人,暂归你调遣,换成便服,暗中护好二位郎君。” 于是三人头也不回地朝府外走去。 东棋的第一反应是完了,但忍不住开口小声问道:“我怎么觉得荣世子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呢?” “她就是。”东晴面无表情说道,而后快步跟上,开始布置。 此时的姜晏,正和次仁王子在雅间,二人半躺在席间,听着歌,赏着舞,说着阿孜部落的美丽风光。二人此刻已醉醺醺的,断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几个美人已悄然退下,二人说到兴头上,姜晏发现杯里没酒了,大声喝道:“佳儿,给姐姐倒酒。——怎么不唱了,俏儿接着唱嘛,姐姐们高兴了给你们加赏钱!” 只见姜晏的身后响起声音:“没有佳儿,只有月泽,殿下要酒吗?” “俏儿也不在,向晚给您唱好不?” “月泽……向晚……好名字,这是姐姐最爱的两个名字!”姜晏大声道,“还有跳舞的呢,好美人儿,继续跳嘛!” “剑舞,要看吗?” 声音过于威严,姜晏与次仁清醒了些,姜晏撑起身子,正看到自己身边一左一右站着凌月泽和姜向晚,中间站着抱剑而立的姜荣,三人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姜晏又倒了下去。 姜荣一把将她揪了起来:“说啊,剑舞看吗?看的不爽要不咱俩比划比划?” 姜晏连连摆手,露出一脸欠打的笑:“不了不了,姐,我错了!” “晏儿,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般浪荡,对得起母亲的担忧么?对得起凌小郎君的苦等吗?!”姜向晚眼尾泛红,看来是真的很伤心。 姜晏看着姜向晚,还有一言不发就差哭出来的凌月泽,举起双手发誓:“哥,月泽,我发誓,我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干!” 次仁卓玛也举起手,诚恳地看着来势汹汹的三人:“我为小殿下作证,她除了与我喝酒聊天,并没有做别的事!” 看着二人眼神真切,不像撒谎,三人这才消了气,姜荣坐在她们对面,继续质问:“既然只是喝酒聊天,为何要到这种地方?” 姜晏警惕地看了看雅间外,低声到:“姐,你们清场了?” 姜荣点头:“这个自然,二位郎君为你而来,若是被旁人看了去,有损他们清誉。” 姜晏与次仁卓玛同时松了一口气,次仁说道:“你们还好来了,不然我们还得商量如何把消息传送给你们!” “消息?你们故意的?是为何事?”姜荣皱眉。 “我估摸着这两天大姐和大哥定然会来找我,在府上找不到,追问出这个地方,大姐绝对不会放过我,而大哥疼我,知道我在歌园定然会跟着大姐一起来,大哥要来,大姐肯定会把这儿清场,如此,这里便顺理成章成为安全之地。”姜晏从善如流地说道,又看了看凌月泽,“只是万分抱歉,牵扯了月泽。” 姜荣愣了愣,她的小妹曾经哪里懂这些弯绕,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 姜晏凑近姜荣和姜向晚:“时间紧急,我长话短说,正月初三,我从宫中得到消息,陛下欲在年节后,处置魏林,大姐请尽快告知母亲,早做打算。” 姜荣皱眉:“魏将军不是早就与北州断了联系么?” “只能说,君心莫测。”姜晏淡笑,突然,门外传来脚步声,姜晏与姜荣同时后退三寸,而后姜晏大笑着端起酒壶,给姜荣倒满酒:“姐,你就喝一口这儿的酒罢,好喝极了!” “没兴趣。”姜荣配合着摆摆手。 听到脚步声远去,二人又凑近,姜荣低声开口道:“晏儿可有办法?” “那位的心思,只能顺着来。”姜晏轻声道,“但魏将军,她为北州出力颇多,须尽量保住。” 姜荣看着自家小妹的眼睛,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会向母亲禀报。” 随着外头又来了一波脚步声,两姐妹默契地岔开了话题,天南海北的聊着大成风光,次仁卓玛脸颊绯红地请姜向晚跳舞,姜向晚迟疑地看向姜荣与姜晏,姜晏笑道:“卓玛王子没有坏心思,只是觉得大哥好看而已,藏民直率,大哥想跳便跳罢,拒绝也没关系的。” 而后姜荣点了点头,二人走到空地处,凌月泽举起手,兴奋道:“要宴席上那段音律对不对,我记得,我来奏乐!” “那——”姜晏起身,向姜荣伸出手,“姐,我们也跳一曲罢,我可是跟卓玛王子学了好几天,我教你。” 姜荣轻蔑一笑:“凭你也想教你姐。”却也将手搭在姜晏手心。 几人随着音律,跳起了灵动豪迈的藏舞,脚步声与乐声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姐妹二人的谈话。 姜荣:“倘若我与你哥没来歌园,你当如何?” 姜晏看了看次仁卓玛,后者正在兴头上,回看了姜晏一眼,露出纯善的微笑,而后又继续引着姜向晚共舞,姜晏说道:“自然有其他计划的,就是危险些。” “这个王子,和凌小郎君,可靠吗?”姜荣问道。 “非常可靠。”姜晏报以肯定的笑。 戌时刚过,姜晏、次仁卓玛、凌月泽与姜荣、姜向晚在歌园门口分了路。 次日,昭亲王姜念率姜荣及姜向晚到访静思园,姜念在静思园暴怒,大意是骂姜晏不成器,不仅带坏哥哥,而且连帮姜念救一人都无法相助。姜晏跪不了姜念,只能在雪地里静站一天,待到入夜几人离去,方才颤巍巍地被扶进屋。 正月初九,姜晏卧病在床,皇太女姜丰驾临静思园,欲讨伐其带坏自己伴读的事儿,因姜晏在病中,憋了一肚子气无法动手,愤而离去。 正月十六,皇帝开朝,百官在列,姜晏告发南州驻军主帅魏林收受贿赂,证据确凿,姜煜大怒,然魏林早年曾立下大功,众武将为其求情,姜煜考量后责令魏林革去官职,解甲归田。南州驻军主帅由副将顾黎接任。 正月二十,众亲王、郡王准备返回封地。 姜向晚掀开车帘看了又看,皇都城门口并没有他想见到的人,而后又放下车帘,低声叹气:“母亲,她还是没有来。” 坐在一旁的姜念闭着眼假意养神,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却也没有其他指令。 姜荣在车旁骑马护驾,亦是远远看着皇都城门,许久,其他王族的车驾已尽数离去。姜荣俯身朝轿内说道:“母亲,午时已过,她应是不会来了。” 姜念点头,下令马夫启程。 马鞭扬起,马车缓缓前行,车中姜向晚再忍不住,泪水决堤而下。 若是换了往日,姜向晚没准儿会挨姜念一顿说,武将家的孩子,哪怕是男子,也绝不许轻易流泪。 然而此时,姜念只是抬手,轻轻拍了拍姜向晚的背,久经沙场的将军难得柔声说道:“她当年离开北州时,才那么大一点儿,出发那天,她偷喝了一杯千丝绕,小脸呛得通红的。” “如今她能一口气喝掉一整碗千丝绕,那日在红秀楼,她请我们喝的就是千丝绕。”姜向晚哽咽着,“母亲,她念着我们的,除了千丝绕,那日在宴席上,她请凌小郎君奏的曲子,是当年孩儿与她随手所作,当时只作了一小段,她却一直记着,还作成了一首完整的曲子。” 姜念轻轻拍着姜向晚的背:“七年,我们的晏儿,长成了北州有勇有谋的雌鹰。” 姜荣隔着帘子,言语里不乏赞许:“从她得到魏将军出事的消息开始,只花了两天,她根据姜煜手中的牌,制定出了解救计划,并暗中传信朝中母亲旧部及她的人准备确凿证据,为魏将军制造一个最微不足道的错误先发制人,最后告知母亲竟也只是想将北州相关官员从中摘出去。” 姜向晚叹道:“母亲,孩儿得知这一切时,脑子里只想问一句,皇都到底是怎么待晏儿的,这还是当年那个在我们怀里轮番撒娇的晏儿吗?” 正月二十晚,姜晏终于又从路师傅那里哄来了两坛千丝绕,在闹市口碰上了凌小郎君,二人入了一布坊,却许久未出。只是半柱香后,一对儿戴着面具的眷侣牵着手出来,七拐八拐地绕到一精致小院门口。 这是姜晏以手下人的名义买下的别苑,它生在闹市,隔条街就是市集,时不时能听到叫卖糖人纸画的声音,还有小孩们办家家酒时的嬉笑吵闹。 二人踏入门中,小厮们不知今日主人会来,都没来得及生火,姜晏也不恼,只牵着凌月泽走进别苑深处,在几近纯白的梅园里停了下来,冷风拂过,凌月泽抖了一个哆嗦,姜晏脱下自己的狐裘,披在凌月泽身上,凌月泽摇头:“我穿了冬袍。” 姜晏温声道:“你们男子的衣物总爱为了身段儿好看做得薄些,你穿上,答应了请你喝酒,着凉了怎么喝?” 小厮们送来刚刚热好的千丝绕与点心,姜晏随便吃了两口,便都让给了凌月泽,而后她起身,轻声道:“凌小郎君您吃着,在下为您舞剑。” 凌月泽淡笑:“你分明就是自己想舞,不过我爱看。” “那在下便为你献上北州的破阵剑舞。”姜晏走入了雪中,神情里看不出悲喜,她取下随身佩剑,随着漫天雪花起舞,招式干净利落,把那些梅花雪瓣一片片对半而分。 世人说小殿下的风姿胜过三月时节开遍满山的桃花,凌月泽却觉得,她好似深冬里落满全城的白色飞雪,封住了所有人的笑闹,天地间只剩他陪着她,于寂静中作别那个想为母亲送行的少年。 第4章 少卿 姜晏领了个大理寺少卿的职,不日便将赴任,姜臻提着府中佳酿来“祝贺”时,不免发起牢骚:“你说母皇也真是的,搞不清楚为什么这么防着你,正四品,膈应谁呢,连本人这种混子也领了个太常寺监的职,好歹正三品呢。” 今儿难得正月里有了暖阳,二人坐在静思园后花园的悠闲亭边儿上喝酒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你那个正三品没实际权力,也就监督监督太常寺那帮人,哪比得上大理寺少卿,有案子真得上。”姜晏喝了一口酒。 “对啊,哪家皇子领了职位还得真干职务之事的,你是第一个,你头上还有个上司盯着,你完了姜晏。”姜臻继续损道,说罢拍拍脑袋,“回头我问问父君,看看谢家在大理寺是否说得上话,替你打个招呼去。” “属下替主子谢谢三殿下。”东棋端来点心,看着自家殿下丝毫不担心的模样,更心急了,“小殿下,您看三殿下都急了,您怎么还跟没事儿人似的?” “急有用吗?”姜晏依旧笑着,将点心纸剥开,取出里面的红豆糕,塞进东棋口中,“好东棋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自个儿下去歇会儿。” “你有自己的打算?”姜臻正色道。 “实不相瞒,太常寺监大人,本人的打算是……”姜晏又剥了一块甜点放到姜臻口中,“船到桥头自然直!” 姜臻白了她一眼。 姜晏像模像样地穿上红色官服,找了个好日子去上了任。 接待她的是大理寺丞于喜,禀报说寺卿大人因族中私事今日不在,而后带着她入各厅露脸,好歹是皇帝的便宜女儿,各个官员倒是十分热络客气,待到简单了解情况,于喜带着她回到少卿厅,主位上竟坐着一位约莫五十来岁的人,她身着正三品朱红官服,神情严肃,正是大理寺卿文正勤,于喜慌忙行礼,姜晏也跟着行了一礼。 文正勤只淡淡点头,挥手让于喜退下,房内只剩二人,文正勤这才从主位上下来,朝姜晏恭敬地行了一礼:“北州昭亲王旧臣文正勤,参见晏小世子。” 姜晏淡淡点头:“当年案发之前,母亲迅速将你们摘出去,也不是图什么回报,单纯想着能救一个算一个,只是此后一段时间,便有劳文大人多照顾了。” 文正勤继续躬身诚恳道:“不敢谈照顾,小世子入皇都后,在自身难保的情境下,为保下我们这些旧臣可谓煞费苦心,老家伙们都万分感谢,日后若有什么要求,小世子尽管吩咐。” “应该的。”姜晏侧首,“前路漫漫,独行难免不支,还望日后相互照拂。” 二人谈话结束,门刚打开,就见杂役疾行而来,气喘吁吁地禀报:“报小殿下、文大人,谢贵君的人来报,说是贵君今日设家宴,特邀小殿下赴宴,宫里的人就在寺门外候着,说是接到人一起回去。” 文正勤淡淡一笑,朝姜晏道:“无碍,去罢。” 谢贵君名为谢知礼,为皇都五大家族之一的谢家长男,也是姜臻的生父,因着姜臻的关系,对姜晏虽是做不到也不敢做到视如己出,却也颇为照顾。 轿子在翠玉轩落下,姜晏刚踏入大门,便听到了姜臻叫自己的声音,她今儿穿了一身淡紫色的锦缎貂袍,站在阳光下倒是显得格外鲜亮。 二人共同入了正厅,谢贵君端坐在主座,见二人进门,便吩咐内侍奉茶。 姜晏看了父子俩的衣着,打趣道:“今日谢父君与臻姐都穿了紫色,可是打好了商量让晏儿看二位父慈子孝?怎么,没晏儿的份吗?” “晏儿的嘴倒是越发贫了,前几日你们母皇赏了江南进贡的紫锦缎子,本宫便吩咐下去做了两身衣服,今儿做好了,就召臻儿入宫试衣服。”谢贵君挥手,内侍端来了一件紫锦短袄,“做的时候本宫就想着,晏儿要是来了,见没自己的份儿,保准闹几声儿,所以便叫人也给你做了件短袄。” 亲父子便是全套锦袍,姜晏则是一件短袄,此举亲疏有度,能进能退,大方得体。 姜晏拿起衣服,佯装迫不及待地换上:“我就说谢父君一直记着我,瞧,尺寸刚刚好。” “行了别臭美了,还转圈。”姜臻拉住姜晏,“可别说姐不疼你啊,知道你今日去大理寺了,可此前问了父君,谢家与大理寺无甚联系,所以姐姐我呢,就想出这一招,直接以父君的名义去大理寺接人,也给某些看人下菜的官吏看看,你是有人罩着的,免得日后欺负了你去。” “谢谢臻姐!”姜晏把臻姐二字叫得格外软糯,也不等姜臻数落,转而朝谢贵君行了一礼:“更要谢谢父君!” 饭桌上,姜晏和姜臻照例互相数落贫嘴,把一旁的谢贵君逗得合不拢嘴,饭后,二人一路相伴走到皇宫门口,还没来得及道别,在宫门外等候已久的东晴疾行至姜晏面前,禀报道:“殿下,方才得到消息,凌小郎君高烧不止已有多日,未见好转。” 姜晏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她皱眉,大喝道:“去凌府!” “你去做什么?凌家哪里给过你好脸色?”姜臻叫住她,“人家也不至于连个病都看不起,用不着你操心。” 姜晏转头看了姜臻一眼,眼神里尽是不安,道:“我担心。” “那要不我陪你?凌尚书好歹会给我点面子。”姜臻关切道。 姜晏沉思片刻,而后点头:“多谢。” “跟我说这些。”姜臻下了自己的轿,快步走到姜晏轿前,伸手道,“拉你姐上车。” 姜晏让东晴传信东婳赶往凌府附近等候,自己则与姜臻快马加鞭往凌府赶,三人于凌府门口会合后,姜臻正打算吩咐侍从上前叫门,却没想到凌府的大门正缓缓打开,凌家的家主、吏部尚书、凌月泽的母亲凌云,此时正立在门内,她面色冷厉,眼神如寒冰般盯着姜晏,而她的身边,还站着皇太女姜丰。 凌云的语气冰冷:“二位殿下深夜到访,所谓何事?” “皇姐,凌大人,我与小妹听闻凌小郎君重病,特来探望。”姜臻率先开口道。 “闺中男子,不便见客。”凌云道,“只是身为人母,下官便直说了,小殿下或许不知月泽体弱身虚,禁不起寒,什么夜里幽会之类的行径,饶是小殿下身份尊贵,月泽也受不起,还望殿下自尊自爱,莫再折磨下官的孩儿。” “他是……”姜晏愣住,“他是因为……” “因为他深冬半夜去赴你的约,回来后身子便受了寒,又想替你保密,故而自个儿忍了好几天,硬是把着凉拖成了重病,至今还高烧未醒!”姜丰直勾勾地盯着姜晏,咬牙切齿,“姜晏我告诉你,若是月泽有个三长两短,本宫定会让你付出代价!” 姜晏稳住心神,只道,“恳求凌大人让我见凌月泽一眼,我带了医师。” “本宫带了太医院掌院,轮不着你操心。”姜丰冷冷道,“见他?你不配,滚。” 凌云挥了挥手,大门缓缓关上,只留姜晏一行人在门外,姜臻无奈地看了看她:“走罢,李太医在,不愁治不好的。” 姜晏摇头:“你先走。” 姜臻沉默片刻,约莫是觉察出了什么,遂点头:“行罢,你自己安分点儿。” 姜晏一直站在凌府门口,眼看着大雪越下越大,东婳上前劝道:“殿下,要不咱们先回府,再从长计议。” 姜晏缓缓摇头,皱着眉,嘴里不断念叨着:“不对,事情不对。” “何事不对?”东婳疑惑道。 “东婳,我们翻墙进去见月泽。”姜晏拉着东婳,躲过凌府家丁的巡查,来到凌府后院墙,二人倒是没费什么劲,纵身翻进凌府墙内。 东婳不解,自家殿下好歹也算皇家人,何必做梁上之女,只是众多思虑并未说出口,只问道:“您知道凌小郎君住哪里吗?” “当然知道。”姜晏继续拉着东婳,轻车熟路地绕到后宅一小院附近,却只见姜丰与太医院掌院李仲临从院内走出,边走还边讨论着什么。 二人赶紧藏入树后,只见姜丰送李仲临出院门后,又折返回院内,许久不出。 “殿下,那人一直守着,靠近不了。”东婳小声道。 “她功夫不好,感受不了我们的气息,咱尽量靠近,你趁机看看凌月泽的面色。”姜晏盯着小院门,在寻机会溜进去。 趁看守院门的人打盹,姜晏带着东婳迅速飞进凌月泽的小院,躲在卧房廊柱后,姜晏小声道:“我去制造点动静,你尽快看上一眼。” 姜晏说罢,转身跑到卧房门的另一边,随手捡起一颗小石子,只对着窗子随手一弹,木窗瞬间被“推”开。 “殿下,哪有看看脸色就能……”东婳的话还没说完,窗子便已被砸开,姜丰已走到窗边,东婳只好迅速跑到窗的另一边,将窗子轻轻推开一个缝,正好能瞧见躺在床上的凌月泽。 自家殿下这是连方向都算好了对吧,东婳腹诽,可待她定睛看了看凌月泽的面容,心中便再也开不起玩笑,她轻声呢喃:“不对,这不对。” 第5章 翻旧案 姜晏是知道凌月泽体虚的,但千丝绕不算什么温和的酒,北方的冬日漫长,北州百姓经常用此酒暖身,姜晏也清楚的记得,凌月泽那日喝了近半坛千丝绕,送他回府时,她还记得他额头上有薄汗,断不可能因着凉而生什么重病。 而东婳的判断则证实了姜晏的猜想,凌月泽的面色,不是寒症,他眼尾泛青,嘴唇泛紫,更像是中毒。 但事情的蹊跷之处就在于,太医李仲临不可能断不出病因,为何姜丰会有那般说辞?她突然想维护自己这个便宜妹妹了?想想都不可能。 姜晏不再揣测,只让东晴派人暗中观察凌月泽的状况,自己则和没事人一般,到点儿就去大理寺晃悠,不出一天,已经学会了审理卷宗。 第二日,姜晏翻出三年前的东市猎户投毒案去请教文正勤。 这个案子看似不难,却疑点颇多,起因是池姓一族中某位酿酒师,为皇后池清进献了几车美酒飘香露,池清品尝后觉得味道不错,故而派人选了几坛品相好的送至永宁宫,好巧不巧,试毒内侍尝了皇后送来的酒后,不出三个时辰便昏死过去,再没醒来。 姜煜大怒,当即软禁了池清,而后命刑部严查,太医断定此毒为产自西北的“万箭穿”,顾名思义,中毒者如万箭穿心,三个时辰内不解毒,便会丧命。可存储于皇后璟仁宫中的飘香露挨个验过去均是无毒,刑部为此案忙活了一月,最后,查到了皇都东市猎户陈逍头上,卷宗上说,在内侍从璟仁宫送酒至永宁宫时,与来宫里送猎物的陈逍擦肩而过,故而断定陈逍借机下毒加害皇上。最终陈逍认罪伏法,判斩立决。池清解除禁足。 姜晏疑惑道:“永宁宫离璟仁宫有一段距离,路上能遇到的人太多了,为何偏偏就是陈逍?” 文正勤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开口道:“殿下是要听实话?” “自然。” 文正勤冷笑一声:“因为她是唯一一个定了罪后,没人会替她翻案的平民,她无权无势,唯一一个女儿那年刚过十二岁。” “文大人当时没提出过异议?”姜晏直接问道。 文正勤再次冷笑:“提了,因而首次会审无果而终,到了第二次会审,无人告知大理寺,大理寺再次得知此事时,已是定案的卷宗。” “那我运气还真好,随便翻就翻到个硬茬。”姜晏笑道。 文正勤劝说道:“小殿下,恕臣直言,此案牵扯甚多,池姓一族乃皇都名门之首,眼下殿下前去硬碰硬,未免过于莽撞,还是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更为妥当。殿下也放心,经过此案后,帝后二人从此存了芥蒂,这对殿下万分有利。” 姜晏别过头,看向文正勤:“连文大人也觉得此案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池家?” “殿下这是何意?”文正勤疑惑道。 “很好,既然文大人这么觉得,那民间想必也这么觉得,陈逍的女儿现居何处?”姜晏将卷宗放在桌上,喝了一口茶,等着文正勤回答。 文正勤慌神了,急道:“殿下,您还是听臣一句劝罢……池家不好惹。” “谁说我要对付池家了。”姜晏从容起身,“文大人,我要帮池家洗脱罪名。” 说罢,她转身走出房门,文正勤一脸茫然看着她的背影,而后似是想通了什么,小声暗笑了一句:“倒真不愧是昭殿下之女。” 入夜,西市一家小医馆的老板正准备下门上锁,身后却出现一位身着锦衣狐裘的人,老板是个年轻姑娘,看着也不过十五六岁,她打量一眼来人,笑道:“这位贵人,您是要看病?” 姜晏看向她,直说道:“你是陈逍的女儿,笑不善?” 笑不善皱眉,这些年她改换身份,身边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已屈指可数,瞬间,她眸子充满了防备:“你是谁?” “你想报仇吗?”姜晏眼神真诚,“为你的母亲报仇。” “做梦都想。”笑不善冷哼一声,“想又能怎么样,那可是池家,皇都里没人敢为我母亲出头。” “既如此,那你就赌一把罢,你跟我走,我为你报仇。”姜晏淡笑道。 “你能替我杀了池清?”笑不善疑惑道,“你到底是谁?” “杀池清算个什么大事,聪明如你,怎会不知罪魁祸首是谁,你跟我,我让你从此有手刃别人之力,我要你随我灭了这……”姜晏不再说话,只用手指向上指了指,看着笑不善吃惊的眼神,姜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势。 笑不善沉默片刻,而后认真看向姜晏:“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你要我怎么做。” 姜晏介绍了自己,邀笑不善一同上了车轿。 一天后,坊间传闻,大理寺提出三年前的东市猎户投毒案疑点颇多,欲重查此案,东市猎户陈逍有极大可能翻案,毒害圣上的凶手另有其人。 当日午后,皇帝幺女、大理寺少卿姜晏带着搜查令至池府,说要搜出当年池家一位善毒的旁支,池家家主、皇后池清的姐姐、忠义侯池赋带人在府门口拦住去路。 池赋站在府门前,身姿挺拔,冷峻的面庞上露出些许不屑:“小殿下,当年的案子既已成定数,何必劳民伤财,殿下新上任,理应体恤下属,如今带着下属们在这寒风里站着,为的却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实在令人心寒。” 姜晏哪吃她这套:“这就用不着忠义侯担心了,大理寺有清查旧案之职,也有依法搜查之权,既然忠义侯已见到了搜查令,又自诩清白,何不给小辈们行个方便,咱们例行完事务,自会离开。” 池赋岿然不动:“池家乃当朝皇后母家,本侯被陛下亲封‘忠义’,素来奉法忠心,又怎堪小殿下这般折辱?” 二人对峙许久,谁也不肯退让半步,眼看就要剑拔弩张,远处传来内侍一嗓子:“太女殿下驾到!” 只见姜丰骑马赶来,池赋嘴角微微扬起,躬身行礼道:“参见太女殿下!” 但是池赋未曾见到,姜晏的嘴角也露出淡笑,自己手里拿着搜查令,姜丰这种自诩清正还站在风口浪尖的人更好解决。 姜丰上前扶住她,温声道:“姑姑请起。”而后,她转身看向姜晏:“皇妹究竟想要做什么?” 姜晏行礼道:“小妹见过皇姐,只是大理寺例行事务,并未针对谁,还望皇姐允个方便。” “胡搅蛮缠,想在池府撒野,你做梦!”姜丰逼近姜晏,“马上离开池府,别让本宫说第二遍。” 姜晏也不怵,轻笑一声:“既如此,咱们也只好如实记录,大理寺欲查池府相关旧案,池府拒不配合。” “你!”姜丰瞪着姜晏。 姜晏举起手中的搜查令,上面盖着大理寺的印鉴,平视着姜丰,眼神没有任何波澜。 姜丰别过头去,看向池赋:“姑姑……” 池赋叹了一口气,为了自家侄女,她也必须退这一步,于是她让出路,朗声说道:“既如此,还望少卿大人不偏不袒,仔细搜查。” 姜晏挥手,她手下的人疾行入了池府,直奔西院而去。 姜晏则与姜丰慢行入府,彬彬有礼,姐友妹恭。 姜丰见了搜寻人员的步伐,冷笑一声:“敢情妹妹是有备而来。” 姜晏笑道:“皇姐这是哪里话,若是没有实证,这搜查令也到不了妹妹手上不是吗?” 姜丰朝池赋淡淡挥手,示意池赋等人不要跟着,低声对姜晏道:“说罢,你到底想要什么?” “让我见凌月泽。”姜晏直截了当,“见了,这次搜查便与太女殿下无任何关系,对池家也无甚伤害。” “你!”姜丰轻蔑一笑,“绕了一大圈,只是为了他?” “他不配吗?”姜晏盯着她。 “可以,不过,本宫必须在场。”姜丰仰首,也不等姜晏接话,兀自继续说,“我告诉你姜晏,他是本宫的人,生死都是,劝你早些放下念想。” 搜寻人员到姜晏耳边告知那位旁支已经抓到,姜晏点头,朝姜丰道:“既如此,希望皇姐信守承诺,池康我们便先带走了。” 姜晏带人走后,池赋走到姜丰身边,疑惑道:“殿下,这姜晏是不是傻子,当年的事与池康几竿子都打不着关系,她为何要带走此人?” 姜丰轻哼一声:“她以为带走池康便能牵制本宫,若要还池家清白,池康必须活着从大理寺走出来,如此一来,池康便是另一件事最好的人证。” “她是……她是为那件事而来?”池赋惊道,“池康可是打了包票,说绝计不可能被发现。” 姜丰嗤笑:“哼,连李仲临都看不出来,凭她东婳一个寻常医师,能看出什么?” 凌府,凌云坐在仍旧昏迷的凌月泽床前,替他擦拭脸颊,末了深深叹了一口气。 侍从劝慰道:“大人莫要太过担心了,李太医昨日诊后说过,小郎君如今已有好转,如今这天儿也慢慢暖和起来,想来不日就能痊愈。” 凌云点点头,但愁容依旧。 第6章 对峙 姜丰不知用什么法子说动了凌云,隔日姜晏便带着东婳入了凌府,虽然凌云没给姜晏什么好脸色,但好歹没拦人。 二人由凌云带着入了凌月泽的卧房,姜丰与李仲临正在谈论病情,大意是已有好转,但不知什么时候能醒来。 凌云双眼布满血丝,想来为了凌月泽的事并未歇好,她对姜晏的语气依旧冷冽:“小殿下要看,便尽快看了去,还望不要叨扰孩子歇息。” 姜晏给东婳使了个眼神,后者立马了然,前去为凌月泽把脉,半刻后,她起身道:“殿下,与您的猜想无异。” 凌云警觉地问道:“什么猜想?东婳医师是否查出什么?孩子为什么还不醒?” 姜晏看向姜丰,说道:“皇姐,能当着大家的面儿说么?” 姜丰负手而立,面色如常:“有什么不可说的,在座的谁不期望月泽早些醒来?” 得到姜晏的示意后,东婳缓缓说道:“回各位贵人,小郎君那日与我家殿下外出游玩,我家殿下知晓凌小郎君体弱,为避免着凉,二人那日喝的酒为北州的千丝绕,酿制此酒需要多味药材,皆是暖身防寒之药,北州经年寒冷,当地百姓经常用此酒来御寒,据小殿下回忆,那日二人分别时,凌小郎君额间尚有薄汗,故而小郎君不可能因为寒凉之症昏迷多日,但因千丝绕酒性较烈,又有诸多补药辅之,此酒可能起到类似发物的作用,也就是说,千丝绕能加重或勾起小郎君体内原有的病症或毒素,方才见了替小郎君把脉后,在下判定,小郎君身中一种名为‘寒霜降’之毒,此毒发作时,易高烧不退,浑身寒凉,这些症状与寒症无异,但始终为毒药,便也有毒药的特性,比如眼尾发青、嘴唇无色,寒霜降为慢性毒药,服下之后,只要定期服用解药,身体便与常人无异,但如果被某些药物勾起毒素,便也容易发作,发作后若久久不治,就能危及性命。” 凌云强作镇定,却也能看到她手微微颤抖,她盯着着姜晏,“小殿下,说话可要负责啊,李太医为月泽诊断多日,均不曾查出中毒迹象,东婳能胜过李太医?” “凌大人,我对凌小郎君什么情意,您不会不清楚。”姜晏长身玉立,眼神未从凌月泽身上移开,“李太医行医二十年有余,经验自然远胜东婳,只是东婳师从北州神医常仪,从小在北州山野间长大,毒虫毒物自是见过不少,所以,凌大人不必怀疑东婳的判断,现下最紧要的,是尽快治好凌小郎君,我们三个外行人,还是莫要打扰二位医师才对。” 凌云连忙点头:“对,我们三个出去,勿要打扰二位医师。” “等等,还望小殿下能留下来。”东婳躬身,“属下愚钝,一些治疗手段需要小殿下从旁辅之。” 姜丰正欲开口,凌云却朝姜丰行礼道:“还望太女殿下随下官移步,权当成全下官一颗为人母之心。” 待二人走后,姜晏正色道:“二位医师不必束手束脚,只管治好月泽。” 这话的话外音,李仲临与东婳自然都能听懂,东婳看了眼外面,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李掌院,在下刚刚看了李掌院的施针,其中有不少针法,便是制止毒素侵入心口及脑内的,你我都知道寒霜降来自哪里,在下也知晓李掌院为何不敢解毒,在下生在北州,年岁尚浅,只听说过此毒,却未曾解过,所以,还望李掌院秉承医者之心,救小郎君一命。” 李仲临思索良久,看了眼痛苦至极的凌月泽,叹了一口气:“此毒……寒霜降若要解,需要知晓其毒药成分,寒霜降只是一个大类,不同的制毒师配出来的药不一样,其对症之药也不一样,错了一味,都有可能加重郎君的病情。” 姜晏从袖中拿出一瓶药丸:“这不巧了么,昨日搜查池府,从池康院中搜出了这玩意儿,东婳说,这就叫寒霜降,李掌院要不试试?” 李仲临拿到药瓶,轻轻嗅了嗅,而后点头。 “如此,二位请罢,凡是我担着。”姜晏后退一步,转身走出凌月泽的房间。 姜丰已不在场,只有凌云独自站在门外,入夜的天已更加寒凉,侍从为她添了一件裘衣,在姜晏的眼里,凌云一向是盛气凌人的,她如今不到四十,却已坐上尚书之位,凌家不是皇都五大世家,却能在这尔虞我诈中站稳脚跟,成为皇都中不可轻视的势力,靠的就是凌云的独到眼光与坚忍狠厉。 只是这一瞬,她仿佛苍老了许多,她痴痴地看着前方,见到姜晏出来,只低头行了一礼,欲言又止。 姜晏先开了口:“皇姐呢?” “方才收到传信,让太女殿下回宫一趟。”凌云淡淡道。 姜晏扬眉,笑道:“她是不是百般不愿,然后凌大人竭力劝说,她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凌云斜眸看了她一眼,没有答话,又别过头,只是说道:“如若李掌院解毒成功,那到底是谁给月泽下的毒,是不是便也明了了?” 姜晏也学着她看向前方,枝上的残雪被冷风拂过后尽数掉了下来,却也带走了枝上仅存的寒梅,许久,姜晏方才开口:“您知道答案。” 凌云怅然道:“我从未怀疑过她,这些日子她与李太医同进同出,我内心还道她是一个难得重情之人。” 姜晏思索半晌:“嗯……说点儿安慰凌大人的话,在这皇都中站稳脚跟的,尤其是皇家之人,都没多重情,或许曾经有,只是白骨齑粉,各有去处,唯独不是活着。” 第二日,凌月泽的病情已有缓解,高烧已退,能吃些流食; 第五日,大理寺经重新排查,永宁宫投毒案真正凶手确为池家一远房制毒师池弦,该男子与池康为堂亲关系,三年前因池赋苛责于他,因而心生歹念,设计陷害皇后,经陈逍之女笑不善指认,此人当日确实与陈逍同行过一段路,而那段路是最佳投毒之地。姜煜知晓后,下令全境捉拿池弦,并对姜晏之行径冠冕堂皇地夸奖了一番。 当晚,笑不善到访静思园,发现姜晏早就在院内等她。 “虽然知道池弦不会是真凶,但是能杀死一个池家人,也算告慰母亲,多谢。”笑不善倒是言简意赅,“你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不,种种证据可以证明池弦就是真凶,只是他不是幕后主使。”姜晏邀她入座,并为其倒满酒。 “那……”那幕后主使会是谁,笑不善很想问。 姜晏倒也懂得笑不善的意思,问道:“你想啊,凶手如果坐实了是池家人,这个人不管是谁,帝后之间的嫌隙是没跑了,池家可最是不愿意见到这种情形,那谁愿意见到这种事发生呢?” 笑不善思索道:“忌恨池家之人?” “很好,那我们再想,此案当年惹得皇帝大怒,最后直接启动了三司会审,可是在第一次审理无果后,大理寺竟被排除在外,刑部与都察院就这么给此案定了罪。”姜晏看向笑不善,“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大成三司,三家都是出了名的硬骨头,软硬都不带吃的那种,纵是池家、顾家之类的大家族,也无法左右其审案结果。——所以,姑娘,谁能左右其判案结果呢?谁又从中获益最大呢?至于池弦,你就看捉不捉得到吧。” 饶是心中有底,笑不善依旧失神了片刻,她不敢说出口,只问道:“那这天下还有理法么?” “别怕,好姑娘。”姜晏伸手拍了拍笑不善的脑袋,“我此前去西市,听闻你医术不错。” 被姜晏这么一拍,笑不善顿了顿,而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全是自己盯着医书瞎琢磨,也没人教,算不得多好,只是想着能救几人便是好的,权当为母亲积德,希望有一天能沉冤昭雪。” “不,学医这玩意儿吧,看天赋,我小时候跟着师傅学医术,因着记性好点,比同门的姐妹们记医书都快些,可真到了病人面前,开出的方子差点没把师傅她老人家的病给吓出来,开的药太猛啦!那日之后,师傅便把我赶出了她门下,就怕我坏了她名声,倒是随我一同学习的随侍,被师傅留下倾力教授,如今成了一个小神医。”姜晏说着大笑了好一会儿,而后正色道,“所以呀,你是个好苗子,我要你做的事,便是成为能救更多人的医师,我为你引荐老师,她医术高明,享誉大成。” 笑不善的双眼不知何时开始闪着光芒,她连连称谢。 分别时,姜晏又说道:“既然母亲的冤屈已经洗清,以后便也不必躲藏,叫回你原来的名字罢。” 笑不善重重点头,抱拳行礼道:“陈善谢过小殿下!” 二月下旬,凌月泽的病情已几乎痊愈,为感谢李太医的倾力相救,姜晏与凌月泽带着大包小包的谢礼,到了李仲临府上。 第7章 太医院掌院 李府正厅,李仲临看着侍从一件件点着那些上好药材,脸上却没多少高兴的神情,只平静地躬身谢过二位,三人经历了一番道谢、回谢、恭维后,正厅又陷入了沉默。 在气氛差点调入冰窟窿时,姜晏毫不犹豫地捡起包袱,开口道:“从前便听说过李太医的大名,据说先帝时期便崭露头角,助当时的太医院士们解了民间疫症。只是这么多年,一直未曾好好拜访过李掌院。” 李仲临瞥了姜晏一眼,兀自喝了一口茶:“此前倒是听闻殿下派人来访过敝府,下官脑子里尽是医术,不光是殿下,多数访客,只要是与医家无关的,下官都尽数回绝了。” 姜晏点头:“这倒是,素来听闻李掌院醉心医学,是个难得的清正之士,闻者无不佩服。” 李仲临缓缓说道:“既如此,下官为凌小郎君诊疗属本职之责,也感激二位的谢礼,只是谢过之后,还是尽快离开为好,府上尽是药味儿,沾多了不好。” 凌月泽面露惊讶,小郎君长这么大没被如此直白的拒绝过,倒是姜晏轻轻拍拍他的肩,柔声道:“我让东棋备了三株上好的老参,那姑娘抠门得很,不知是否偷偷藏了去,你去帮大家数一数,若是有纰漏,回头我们找东棋算账。” 凌月泽了然退下,房内只剩姜晏与李仲临,姜晏正色开口道:“只是,李太医清正至今,却被有心人利用了去,当日明知月泽身中剧毒,却不敢细问替他医治,也不敢不治。” 李仲临微怒:“你后来直接说明原委,不也照样陷下官于两难?” 姜晏浅笑:“至少我打的是明牌,没打算利用掌院的良心,只是在赌掌院是否还念及旧情,毕竟寒霜将、万箭穿,李家可再熟悉不过了。” “哼,还望殿下莫提旧事,李家感念昭殿下于战乱中的救命之恩,当年家姐已用性命为报,仲临如今只想偏安一隅,不再掺和往事。”李仲临态度坚决,“殿下若无其他事,便请回罢。” “说起伯颜姐,那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姐姐,当年我来到皇都,屁大点儿的人,身边只有五个与自己一般大的随侍,那可不是一般的害怕,结果没几个月就闹了病,来给我看病的就是那时的太医院院士李伯颜,她,也是这皇都城里,第一个朝我秘密亮出身份的官员,她让我别怕,她说她已收到母亲的密信,定然会全力相助。”姜晏回忆道,“只是没多久,她的身子便弱了下去,明明天已转暖,却时常闹寒症,喝点儿烈酒第二天就能高烧,后来才知道,那叫寒霜降。” “那时,我与姐姐不断地研制解药,试了数次,姐姐的病症也加重数次,后来才知,寒霜降的解药与毒药配制有关,错了一味,都解不了毒,姐姐的命那几年就这么被那位吊着。”李仲临痛心说道,“直到三年前,北州来密信说,南州驻军主帅魏林进皇都述职,带了寒霜降。我们兴奋至极,可去接头那日早上,姐姐得到消息,说池家向陛下进献的好酒里,掺了剧毒万箭穿。而陛下,会在当晚宴席上,将此酒赐给洪大学士。” “她想对付洪老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洪老师知道太多当年的秘密,找到由头就得被针对一下。”姜晏叹道,“那时我得到密报,一时间不知所措,怎么都想不出如何一天之内改变那位的意思,于是伯颜姐提出祸水东引之策,提前去见了即将向陛下述职的魏将军,而后魏将军在述职时,将这几年来池家诸多恶行尽数向陛下吐露,最终陛下大怒,便设计用万箭穿敲打池家,以此让池家忌惮。” 彼时池家也被整懵了,明明是陛下向池弦索要的毒剂,怎么反倒用来对付池家,只是经历此次波折,池家确实有所收敛,毕竟她们得到的讯息是:池清没这么受宠了。 姜煜这边,没几天便反应了过来,魏林倒是已经离开皇都回到南州,天高皇帝远,又得靠她守疆,姜煜便暂时没动她,只是派驻了自己信任的将士顾黎前往南州“协助”魏林。就是李伯颜,李仲临清楚地记得,姐姐那日是被抬着入李府的,早已没了气息,就算李仲临已经配出了解毒药方,也再无力回天。 此后,李仲临在万分苦痛之下安葬了李伯颜,因自己与北州无甚联系,索性断绝所有往来,潜心医术,说来也怪,姜煜竟也没牵连李伯颜的家人,不到三年,将李仲临升为太医院掌院。 姜晏看着流泪的李仲临,轻叹一口气,而后略到歉意地说道:“其实,我还有东西给李掌院,此前来访也是为此事,只是掌院始终闭门谢客,一直没寻到机会。” 李仲临抬起泪眼,见姜晏递过来两封信。 “一封是一年多以前偷偷托人寄来的,另一封是前段时间母亲来皇都时秘密交予的。”姜晏抓了抓后脑勺,“我是横竖想不清楚伯颜姐为何托我转交,估计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罢。” 信上确实是李伯颜的字迹,她说她如今在北州更名换姓,继续为昭亲王效力;她说她听说李仲临谁都不见,劝她该见见晏小世子的…… 李仲临看着信件,眼神由错愕转向惊喜,她没管眼角的泪,只是在读完信后用泪眼看着姜晏:“这到底……” 姜晏把信件交了出去,显得尤为轻松:“啊,当年啊,那日陛下召我进宫,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我没注意听,只知道大意是说我长大了,让我亲手处置一个皇都的叛徒,那个所谓的叛徒就是伯颜姐,我说可以啊,不过祸不及家人,此事到李伯颜便为止了,陛下同意了,然后我把一大碗毒药亲手灌进李伯颜嘴里。” 李仲临惊讶道:“那她……?” 姜晏笑着解释道:“偷天换日嘛,伯颜姐刚进狱中,就被人安排暗中替换了,东婳医术不如你,但旁门左道学了不少,会点易容术……所以那天你见到的是……一个隔日就要处死的死刑犯……” 二人相视片刻,最终李仲临露出释怀的笑:“也不知晏小世子是什么时候开始设计这一连环计策的,又是救人,又是揭露人,又是……‘笼络人心’。” 姜晏回想道:“大概是那天趴墙上看到月泽的面色时罢。” 李仲临轻笑一声:“都说晏小世子对凌小郎君用情至深,那日小郎君发病如此严重,竟也没能左右殿下的心智,看来这番用情是真假参半了。” 姜晏总算是慌了:“天地良心,李掌院,我对小郎君的心真得不能再真了!” 李仲临暂时“扳回一局”,脸上欢愉之色更甚,末了,她问道:“晏小世子如今长大成人,胸有大局,想必姐姐看了也会万分欣慰,现下需要下官做些什么吗?” “没啥需要的,就是前几日在西市遇见了一个天赋极高的小姑娘,如若掌院不嫌弃,便带她一带,让她帮你晒晒药也是好的。”姜晏说道,“人我没带来,在西市,本名叫陈善,不过大家都只知道她叫笑不善,掌院哪日得空可去见她一见,日后我们也不用多联系,保全自己最重要,有什么必要的消息,便交给这个小姑娘罢。” 凌月泽回到府中,刚准备进自己的书房,便听到身后姜丰的声音。 经历寒霜降一事,凌月泽始终不知如何面对姜丰,曾经的姜丰是高高在上的太女殿下,她对自己总是异于常人,她在朝堂上于母亲有诸多恩惠,甚至许多以前不曾结交的官员在得知自己是姜丰的伴读后,都陆续于凌家交好。凌月泽不曾对她心动过,却也从来谈不上讨厌二字。 当得知她暗中给自己下毒之时,凌月泽的第一反应是恶心,他将彼时吃下的燕窝粥尽数吐了出来,直到凌云百般劝说,才勉强再吃了些。他曾想过将她的恶行告上永宁宫,他想让母亲为自己讨回这些委屈,可凌云只能轻轻拍着他,让他冷静。 是啊,一个官员家的男子而已,拿什么去撬动东宫岿然不动的大门。 所幸凌云竟默许了姜晏出入凌府,这段时间姜晏时常过来陪他,与喜欢之人相处,而那个人恰好是个强大到能包容他所有心绪的女子,她说姜丰定会得到报应,只是不是现在。凌月泽便也渐渐忘了那些恼人的想法。 所以姜丰出现时,凌月泽心中有些猝不及防。此时的姜丰,依旧负手而立,双眼专注地看着凌月泽,她的眼神中没有歉意,只是认真,见凌月泽许久未开口,她柔声道:“前几日母皇赐了一个叫自鸣钟的西洋玩意儿,待过几日你痊愈了,本宫领你去宫里瞧瞧,好不好?” 凌月泽下意识地、轻轻地摇摇头:“痊愈不了的,殿下自便罢。” 说罢,他迅速开了房门,将自己锁在书房内。姜丰没能追上,只得敲着房门:“本宫……我……只是想留住你而已,我发誓,绝对不会再做,可好?” 凌月泽没答话,任她在门口站着,自己则坐在书房里练字,不知何时,再抬首,发现她已离去。 凌府正厅,姜丰喝下侍从奉上的茶,抬眼朗声道:“凌尚书不会因为一个后宅男子,而后悔与本宫的同盟吧?” 凌云沉默许久,口中缓缓吐出:“这个自然,请殿下放心。” “那便好,寒霜降之事是本宫莽撞了,在此向凌尚书认个错,但本宫对月泽确为真心,天地可鉴,还望尚书不要介怀。”姜丰泰然道。 “臣不敢。”凌云恳切说道,“只是臣因当年之事,如今已无法生育,臣只月泽这一个孩子,他是臣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如果他不小心僭越殿下,殿下只管罚臣便好,他纵有千百个不是,也是臣的不是。臣恳求殿下不要再伤及无知男儿,” “既如此,让他离姜晏远一点。”姜丰从容起身,“以前的事,便一笔勾销罢。” 第8章 在宫里斗武 大成的上巳节,沿袭千年前的传统,这天,皇宫举行盛大的祭祀,祈愿天佑大成、五谷丰登、消病除灾。名门望族在家中用香草祓禊,寻常百姓家会结伴出行踏青,未嫁男子们也会相约出游,或是以这个为借口去私会自己的爱人,或是共同去河边祈愿得到好姻缘。 从天亮到午时,钦天监请来的巫师方才跳完傩舞,身旁的姜臻快要睡过去,姜晏倒是看得认真,她倒不是有多信神巫之说,姜晏自问长这么大,神巫没怎么眷顾过她,她只是很认同跳舞之人强大的信念感,所谓凡事“信则有”,这话和“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异曲同工,所以当信念感足够,你所追求的事物没准儿就在等你,哪怕在场的诸位没几个人真信神巫,但神巫也许真的会为了那些始终相信的巫者而真实存在。而像自己这种半信不信的,最好能保持敬畏。 谢知礼朝姜晏使了个眼色,姜晏才看到身旁趴在桌上睡着的姜臻,她用手肘捅了一下姜臻,示意她注意仪态。 祭祀随着傩舞结束而进入尾声,接下来便是皇帝率文武百官来到“曲水流觞”,姜臻早已饿得不行,见自己座前漂过一块定胜糕,便也没想就吞了下去。 这时,姜煜端坐在曲水之首,抬手朗声道:“如今并非严肃场合,不如诸位爱卿吟诗作对,助助雅兴罢。” 此时,谢知礼起身道:“陛下,在座诸位皆是饱腹诗书,见惯了长篇大论,不如今日玩点儿别的,图个新奇,也是极好的。” “哦?”姜煜心情不错,如今起了兴致,“等等,不妨让朕猜猜,谢家尚武,贵君莫不是想比武?” 谢知礼淡笑点头。 此时兵部尚书、谢知礼的大姐谢矩连忙道:“陛下说笑了,后宫男儿怎可舞刀弄枪,实在不雅。” “就是啊,陛下,还是念念诗书即可。”皇贵君顾沉敛也说道。 “尚书与皇贵君此言差矣,我大成兵强马壮,只要想,无论女子还是男子,哪有不能舞刀弄枪的道理?”姜煜说罢,朝内侍挥手,“去,取朕的文曲剑来交予谢贵君,大家点到为止,不可有伤亡。” 谢知礼接过文曲剑,环顾了一圈儿,而后指着正在愉快进食的姜臻道:“臻儿,不如你来与父亲切磋一番?” 姜臻吓得手上的糕点都砸到了衣服上,她哭丧着脸:“父君,您这不是作弊嘛,眼下也没彩头啊?” 全场大笑了起来,连姜煜也嘴角上扬,姜晏笑着拍拍姜臻的肩:“臻姐,要不妹妹把东晴借你一用,虽不一定敌得过父君,但好歹能接两招,不至于输得太难看。” “晏儿这是哪里话,总不过一个输字,还不如让臻儿亲自上场。”池清莞尔笑道。 皇后都已经发话了,姜臻面前哪怕是刀子雨也得上了,她平时习武就练了个稀松平常,哪比得过从小认真习武的生父,她取出自己一年用不了几次的佩剑,抓着后脑勺,耷拉着脑袋上了场。果不其然,谢知礼只用了一招便挑飞了姜臻的武器,接下来,谢知礼收剑入鞘,以剑作棍,一下一下地往姜臻屁股上打,口中振振有词:“今天你母皇赐剑,本宫便拿着当家法用上一用,祭祀时你睡什么睡,你昨晚为何不好好睡?!还有刚刚,你母皇都还没入座,你就饿得不行了对吧?吃吃吃就知道吃。” 姜臻被打得吃痛求救,可惜从姜煜到群臣,皆是掩嘴暗笑,觉得该打。 姜臻只要跪地求饶:“父君,儿臣知错了好不好?再也不犯了!今日在场的有好些名门家中男子尚未结亲,若他们的母亲见到儿臣如今这样,恐怕儿臣日后连新郎君都没法儿娶了!” 最后,姜煜大笑着劝道:“行了,知礼,臻儿也说得有理,打狠了怕是爱卿们家中的男儿都看不上臻儿了!” 谢知礼这才收手,姜臻灰溜溜地走回座位,哪知一坐下,便疼得弹了起来,姜晏忍着笑,扶着她慢慢坐下:“方才让你别睡的。” 此时,谢知礼再度环视,看向二皇子姜承:“素闻承儿功夫出神入化,请赐教。” 姜承的话一向很少,她抬头,言简意赅道:“不敢当,只是儿臣出手向来只为取人性命,不如让儿臣的贴身侍卫少烨同父君切磋两招,聊表诚心。” 姜承的生父、皇贵君顾沉敛也帮腔道:“知礼弟弟,咱们兄弟几个习武不过是为了强身健体,比不得女儿家招招都致命,弟弟便依了承儿罢。” 姜煜也开口:“知礼,就依承儿说的,她杀招甚多,恐伤了你。” 谢知礼只好点头,只见姜承身后的一侍卫走上场,将手中兵器尽数卸下,摆出防御姿势,示意谢知礼出招。 谢知礼抽出文曲剑,直入主题地刺向少烨,只见少烨飞身轻易躲过了谢知礼的杀招,而后欲用手指点下谢知礼的穴,谢知礼反应过来,俯身绕过她的招数、腾空勾腿欲给她来个飞踢,少烨伸手格挡,往后空翻,谢知礼的剑再度向她刺去,少烨趁机一个冲他的手来了一脚,谢知礼再握不住文曲剑,连连后退,剑也随之掉落。 少烨收了招数,拱手道:“多谢贵君相让!” 谢知礼也站稳了脚步,抬眸笑道:“少烨侍卫好功夫,不知娶亲了没?” “呃……啊?”少烨再后退了一步,“回贵君,尚未娶亲。” 姜煜露出淡淡一笑:“知礼这是在耍什么鬼点子?” “求陛下容臣侍比完这一轮再作解答。”谢知礼俏皮地笑道,“反正不是坏事儿。” 姜煜颔首,算是默许。 而后谢知礼又点了诸多将门青年,有败有胜,他着实人如其名,胜也不骄,败也不恼,直到最后,他依旧眼含笑意,盯住姜晏道:“晏儿来试试罢!” 话音刚落,就传来姜臻一嗓子嘲笑,姜晏偷偷瞪了她一眼,起身说道:“父君,儿臣的水准同臻姐差不多,为不扫您的兴,还是让东晴陪您玩儿罢。” “这可不行,晏儿怎么都得陪陪父君。”许是本就熟悉些,谢知礼也不客气,末了怕姜晏不答应,索性将文曲剑递给侍从,“这样,父君不用剑,空手和你打。” 贵君退让至此,姜晏也不好推辞,故而起身作揖:“那便恳求父君手下留情了。” 姜晏拍案纵身而起,接住谢知礼的掌风,旋即握住谢知礼的手腕,而后却又立马退开,谢知礼迅速追上她的步伐,在二人只有咫尺距离时,姜晏低声道:“父君是想赢还是想输?”而后姜晏翻身离开他的攻击范围,谢知礼轻笑一声,又快速拦住姜晏的脚步,二人再次靠近,谢知礼轻声说道:“赢,但你不能输太惨。”姜晏了然地冲他眨眨眼,主动迎上他的拳头,结实地挨了谢知礼一拳。 姜晏吃痛后退,周围的人都惊呼,有说姜晏不学无术的,也有夸谢贵君不愧将门之子的。姜晏稳住脚步,狡黠一笑,再次迎上谢知礼的拳头,这次却稳稳抓住了对方的手腕,轻声对谢知礼说道:“父君说的效果不好把握啊,万一儿臣赢了怎么办?”说罢,趁谢知礼没反应过来,顺势给谢知礼来了一个过肩摔,谢知礼趁姜晏尚未将手肘压下来,抬脚朝姜晏踢过去,借势重新站稳,姜晏后退一步,立刻绕至谢知礼身后,轻声说道:“不如儿臣换一种方式赢罢。” “啊?”谢知礼愣了一下。 姜晏顿时一边后退一边大叫起来:“啊!父君实在太厉害了,硬来儿臣是赢不了啦!” “那你当如何?”谢知礼亦大声问道,步伐却紧追不舍。 姜晏一边躲着谢知礼的攻势,一边大声说道:“不如儿臣给父君说个笑话罢,孔明对风说‘风啊,你向西刮。’父君知道为何风生气了吗?” 众人也低声议论起来,这算哪门子笑话,分明是故意分散谢贵君的注意力。 姜晏见谢知礼也在思考,回答道:“风说‘你才像西瓜!’” 话刚落音,姜臻捶桌大笑起来,仿佛刚才被打的痛已消失不见,大家也不自禁地跟着发笑,连池清也掩嘴发笑,谢知礼极力压制着笑,却也因笑意怎么都使不上劲,姜晏见状,连忙上前将谢知礼制住。 “投机取巧!”谢知礼轻声斥责。 “兵不厌诈嘛。”姜晏抬眉笑道。 姜煜也开了口:“晏儿倒是让大家都开心了一番,知礼便算作她赢罢。” 输没有惩罚,赢也没彩头,姜煜说得很干脆。 谢知礼收起情绪,算是默认了结果,而后他轻轻一笑,拍拍手,内侍们抬来一本本请柬,谢知礼朝姜煜行礼道:“陛下,知礼此次任性比武,其实是因前几日听家姐说,谢家嫡长男阿辞如今到了适婚年纪,只是谢家尚武,这阿辞侄子亦是扬言要比武招亲,故而知礼挑了众位将门女,今日赢了知礼的,便可得请柬,欢迎诸位功夫超群的姑娘于三日后谢府擂台比武!” 姜煜哈哈大笑起来:“知礼倒是机灵,大家今日不仅观得如此精彩的对决,赢了的姑娘们还能有机会抱得新郎君,得与谢家结交的机会,一举两得。” 谢知礼再次行礼,爽朗地笑起来“就知道陛下宠着臣侍,不会怪臣侍乱来!” 姜晏拿着淡红色的请柬,也没敢打开看,心虚地将其放到一边,身旁是姜臻幸灾乐祸的嘲笑,远处是凌月泽如刀的目光直直盯着。 第9章 希 翌日,静思园,姜晏坐在后院晒太阳,顺便盯着请柬发呆。 东棋给她换了好几遍茶,终是忍不住说道:“小殿下,您真想参加便去呗,回头您就跟凌小郎君说,那是您的计划,心还是在凌小郎君那里的。他那么信你,会理解的。” “不是这个问题。”姜晏摇头,“这请柬让我想起一个东西,但我只隐约记得轮廓,记不起到底是何物了。” “对对,眼熟,得去验证一下。”东棋了然地搭腔。 “我们来缕一遍,之所以眼熟,必然是和这请柬的形制、材料、颜色的其中之一有关。形制就是寻常请柬,材质也无甚特殊,想来便与颜色有关,淡红色……淡红……”姜晏默念着颜色,“肯定不是文字,文字我不会忘,那可能就是画儿,画儿……淡红……等等,何希!!” “天尊,您不说我也忘了。”东棋惊呼,“她当年应是被您安排在了西郊一小院中。” “让东晴准备一下,我们找她去,就是不知如今还认不认我。”姜晏挥手,把请柬递给东棋,“收好。” “回头还是得去一趟谢府,对吧?”东棋一脸看透了的表情,却也接过请柬收好。 “哎东棋你脑子怎么总把人想这么坏呢?”姜晏朗声道,“我去……去就是对人有意思吗?” “知道的,迫不得已,去都去了,不是故意,真没感情,不要误会。”东棋毫无感情地舌灿莲花。 姜晏站起身,佯装气呼呼地抓住一块点心塞东棋嘴里,嘴里嘟囔道:“跟你这个混姑娘没什么好解释的,哼!”见东晴已出现在东棋身后,索性自己去安排了。 待到姜晏远去,东棋把口中的点心嚼完,凌月泽从墙后走到东棋身边,脸上挂着难以掩盖的忧伤,东棋安慰道:“凌小郎君别担心,您也看到了,她没那意思。” “她也没说她不去。”凌月泽小声道。 东棋为他呈上一杯茶:“约莫是有什么行动罢,小殿下您也是知道的,脑子里天马行空的,却也没真负过谁。” 出了皇都西门,便是一片村落,比不上皇都城中的繁华,住的人却也不少,多数为当地农民,也有外乡人来此落脚,亦或是城中做生意却没钱安置的商贩,也因此,各色人等鱼龙混杂。 姜晏由东晴引着,七拐八绕地穿梭于村中,最终在村北最里的一间小房子前停了脚。姜晏嘴里叼着吃冰糖葫芦剩下的木棍,话都还说不清楚:“奏是这里对吧?” 东晴无奈地看着姜晏口中的木棍:“小殿下,您回去可千万别跟东棋说您吃外面的东西,还没试过毒。” “没事儿,早上你主子我已经挨了一顿了,再来一顿也没什么。”姜晏摆摆手,准备上前去敲门,却被东晴拦住。 而后东晴上前轻敲房门:“何姑娘在吗,我家主人来了?” 听着门后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房门渐开,来人穿着淡红外衣,与姜晏一般高,腰间系着一副软鞭,眉宇间露出些许诧异。 姜晏拱手作礼,淡淡一笑:“许久不见,不知何姑娘还记不记得我?” 何希的声音如同山间清泉:“东晴姑娘来帮衬在下时,会提起殿下,只是未曾想到,今日竟是殿下亲临。” “早该来看看的,当年姑娘说想要一隐秘住处用于潜心武学,我们搜寻许久得此住处,想来应是合姑娘心意的。”姜晏随着何希进了院子,“只是不知姑娘如今武学精进得如何?” 何希微微颔首:“希无甚天赋,只是每日倒也练了些许时辰,如今,应是能和东晴姑娘过几招的。” 姜晏扬眉,露出些许钦佩的神情,而后朝何希笑道:“既如此,那同在下过几招如何?” 何希先是一愣,世上关于小殿下的武力并无多少传说,寥寥数言中,有说烂到无可比拟的,有说媲美当世剑客之首的,总而言之,那叫一个变幻莫测,想到这里,何希略带兴奋地点头:“请小殿下赐教。” 说话间,何希已退开半步,躲开了姜晏抽出的佩剑,随即取出腰后的软鞭全力挥出,使得姜晏也被迫后退,姜晏迅速借力弹起,借助周围的矮墙,攀至房顶,借助后脚蹬力,飞至何希身边,欲抓住其鞭子,哪知何希另一只手握拳蓄势,一掌击向姜晏的肩部,得亏姜晏见势躲闪,却也无法再抓住何希的鞭子,何希挥动皮鞭,不断向姜晏攻去,姜晏索性伏低身躯,飞快躲过皮鞭,可算再次近了何希的身,她起身用力攻向何希拿鞭子的手,何希吃痛甩掉鞭子,迅速抬脚,欲给姜晏一个飞踢。 眼看二人就要动真格的,东晴将二人的招数看进眼里,喝了一口何希小侍从送来的茶,大声道:“小殿下,可以了!” 听到声音后,姜晏迅速收回了手,何希见状也收了势头,二人互行一礼,结束了此次过招。 “东晴啊,你看如何?”姜晏缓缓问道。 东晴点头:“何姑娘如此功夫,定是没问题的。” 何希则皱着眉看向二人:“什么没问题?” “何姑娘不是一直想回到本家么?”姜晏看着何希的眼眸,“多年前我让你蛰伏,如今,已至出动之时。” 话刚落音,何希竭力压制住自己的激动之心,她压低声音:“请殿下明示。” “嗯……你可知晓,谢家不日将为嫡长男谢辞举办比武招亲,阵仗排场非常之大,半朝年轻武将乃至有些老将军的女儿都受邀前往。”姜晏不露声色。 “嫡长男,哼,偷天换日的玩意儿。”何希冷笑一声。 “何姑娘,我要你去参加这比武招亲,打败谢辞。”姜晏说道。 “我?我不去,一来我们同母不可通婚,二来我每每想到他生父就犯恶心,更遑论见到他。”何希别过头,严词拒绝。 姜晏说道:“倒不是真要娶他,也不是真触你的霉头,只是让你有机会站在台面上——当年你父亲给你留的那块玉还在吗?” 何希从袖中取出一块祥云状的玉,通体都是淡淡的红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是上好的质地,她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手心,神色温柔地看着它:“这是父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自是悉心照护,带在身上。” “何姑娘的生父出自江南皇商世家,这玉世间罕有,若在招亲会现世,必会勾起不少人的回忆。”姜晏远远欣赏着那块价值连城的红玉,不急不慢地说道,“姑娘只要答应便好,其他不必忧心,交给我罢。” 比武招亲当日,各大世家接踵而至,谢府可谓门庭若市,能有机会与五大世家之一的谢家攀上关系,自然有的是人挤破头前来。 擂台设在谢府后花园,三月的天已经回暖,园中春花已经悄然绽放,擂台由红木搭成,围栏上挂满红色绸缎,与园中的花相映成趣。擂台之下,是数十桌宴席,今日来者非富即贵,谢府也素来待人讲礼宽厚,自然不会有任何失礼之处。 姜晏带了两个人入府,一个是大家都熟识的静思园武官东晴,另一个铜面具半蒙着面,一袭淡红外袍,看不出是谁,却也能看出其风姿绝不输东晴。 下人引着姜晏刚入后花园,便见到姜臻在主座上向姜晏招手,下人便知趣地把三人带至姜臻身边。 二人一见面,便开始互相打趣。 姜晏:“上巳节当日,你不是被你爹打得跪地求饶吗,怎么还舔着脸来参加比如招亲啊?” 姜臻:“你胡扯,那是我亲爹,不求饶做什么?倒是你,说了个笑话就赢,投机取巧,哪来的脸过来?” “就来,妹妹我不仅来,还带了两个得力干将,这里面没准儿就有谢家嫡长男未来的妻主。”姜晏坐定,示意东晴二人也坐,“到时不仅抱得美人归之人能高攀上谢家,咱俩还能亲上加亲。” “我父君让我来把把关。”姜臻优哉游哉地环顾众人,而后低声跟姜晏说道,“你别说,我瞅着就你和你手底下这俩最周正,论武力你是没戏了,要不就东晴或者这位蒙面姑娘罢。” 姜晏大笑起来:“好姐姐,你好歹等打完再说。” 待到宾客差不多来齐,谢府的家主谢矩率谢家众人入了座,姜晏与姜臻也停止了口中的戏言,同时入主座的,还有皇太女姜丰与二皇子、瑞王姜承。 主座的人,除了姜臻,自己,东晴、何希,对面的是姜丰、姜承、谢矩,以及谢家如今的嫡长女、谢家少主、皇都驻军从三品参将谢元。 姜臻看到姜丰,忍不住想蛐蛐,被姜晏递了个眼神,制止了。 身边的何希见到谢元,也按捺不住地神情激动,姜晏连忙按住她,幸亏有蒙面,没被看出来。 得,这一桌子是别想吃好饭了,姜晏心想。 谢矩对谢元低声耳语几句,只见谢元利落地离坐起身,沉稳有力地走向擂台之上,朗声朝众位说道:“诸位,今日家母为兄长举办比武招亲,来者多是舅舅前几日用特殊的方式邀请而来,想必武力亦是受舅舅认可的青年才俊,故而今日无论结果如何,大家都是谢府的上宾,只是兄长俏皮,母亲亦宠之爱之,便冒昧请诸位陪兄长切磋一番。今日在场之人,不论门阀高贵与否,只要能胜过兄长,且兄长欢喜之,谢家必十里红妆,风光嫁兄,日后也必不会亏待未来的姑姥。另,诸位记得切磋为主,不可伤人。” 第10章 谁学谁 擂台上,一个身着干练衣装的美丽男子走入大家的视线,想必这便是谢家那位嫡长男谢辞,他立于擂台中央,眉宇间竟有一丝不怒自威的气息。 许是看到谢辞虽是冷漠淡然,却也不得不说长得眉目如画,擂台之下不免泛起兴奋的骚动,坐于后排的一个女子用轻功腾空而起,只一瞬稳当落于擂台之上,女子说话干脆:“兵部副使王若飞之女、提刑按察使司经历王以苏,仰慕郎君才貌,冒昧请赐教。” 台上二人过招,台下也窸窣议论,主座上,姜丰看了眼姜晏,意味深长地说道:“本宫是受母皇之托前来谢家以防有人作乱,不知小妹是为何而来?” 在无需忍耐的场面上,姜晏对姜丰一向不太客气:“拿到请柬了啊,没拿到的都来得,拿到了的还不能来了?” “你!”姜丰冷笑,“都说小殿下待凌小郎君真情实意,如今却来参与谢府的比武招亲,倒不知是何居心。” 姜晏一脸无辜状:“居心就是比武招亲啊,方才谢少主说过的,在场的莫非还有别的目的?” 姜丰欲发作,却被一旁的瑞王姜承按住:“皇姐,注意场合。” “是啊,皇姐,这里可是谢家的场子,咱们好歹也算是客。”姜臻笑道,“台上的比武过招不好看吗,别说,我这个弟弟还是学成了不少谢家绝学的。” “小辞的心思比臻儿静不少,武学上自然比你好些。”谢矩说话素来直来直去。 “呃,姑姑你倒是给臻儿留点儿情面呀。”姜臻依然是漫不经心地笑着,“小心臻儿去父君那儿告状去。” “你去告,看看你父君是站哪边。”谢矩喝下一口茶,依旧不苟言笑,“臣子有劝谏之责,老臣对于不认真的皇子亦可教导,你若同你的姐姐们一样出息,你父君没准儿能帮你说臣几句。” “哎没事儿,有我垫背呢。”姜晏拍拍姜臻的肩。 谢矩看向姜晏,直言道:“那日看了小殿下与谢贵君的比试,心中略有不解,其实在最后几招中,知礼是略占下风的,小殿下为何不乘胜追击,反倒是用投机取巧的方式去赢?” “没招了呗,会的招数全使了,再下去就是单方面被吊打,得亏反应快。”姜晏笑道,“谢父君才是真英雌。” “知礼是个有天赋的孩子,只可惜是个男儿,若是女子,家母指不定能有多高兴。要是希儿还在……”谢矩淡笑,不再继续,又转头看向了东晴,“小殿下今日是打算让东晴上场吗?” “是啊,请柬拿到了,可我总不至于再上去讲个笑话投机取巧罢?”姜晏笑道,“所以我府上的两个高手,东晴与何希,都给带来充场子了。” 听到何希的名字,谢矩的手稍微震了一下,却也迅速端坐。 擂台上,谢辞已经打败了数名女子,眼看着没人再敢上去,谢矩索性对着主座上的诸位拱手行礼道:“诸位要不要上去试试?” 姜丰摇头:“本宫心有所属,不便参与。” 姜承摆手:“少烨被本宫派出执行公务了,今日本宫也没带其他武官,本宫便自认败北好了,以免伤到小郎君。” 姜臻两眼放光:“姑姑,要不我上去试试?”随后姜臻被谢矩一个眼刀飞过来扎漏了气。 姜晏看向东晴与何希:“要不二位谁去试试?” 何希起身拱手:“属下愿前往一试。” 得到应允,何希纵身跃上擂台,取出腰间软鞭,挺身做好预备势,静待对面出招。 谢辞嘴角微扬,从背后取出一双弯刀,冲向何希。 二人打得有来有回,一时间不分上下。倒是台下的谢矩与谢元看得皱了眉,姜承也看出了端倪,只淡淡瞥了姜晏一眼,没再多话,再过半刻,连姜臻也看出了不对,她好似发现了宝藏一般说道:“别说,他们二人虽然使的武器不一样,打法却如出一辙,攻势与防势路数都差不多,你说是吧,姑姑?” 谢辞一边出招,一边讥笑道:“学人精,尽跟我走一样的路子。” 何希亦是冷笑:“谁学谁还说不定。”而后她看了一眼姜晏,后者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于是她聚力于手腕,使了一个变招,杀得谢辞一个猝不及防,只见鞭子毫不留情地缠住谢辞的右手,何希凝住眼神,飞身而起,踩着擂台边上的护栏,将尚来不及反应的谢辞带着绕了一个圈,谢辞被绊倒在地,何希闪至他身边,正欲使出拳头朝谢辞的脸打去。 谢元赶紧起身,厉声道:“停!” 姜晏也佯装懵懵懂懂地起身:“哎,出手太重了吗?——何希,赶紧住手!” 何希收起攻势,用鞭子缠住谢辞的双手,彻底卸了对方的攻势,而后起身,对姜晏行礼道:“抱歉,小殿下,吓到您了,但其实不会出事,属下有分寸。” 谢辞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吼道:“你胡说,你方才就是想打我脸!打坏了你赔啊!” 谢矩起身,正色道:“行了,小辞,输了便是输了,不许闹,还请何姑娘将鞭子收回。” 何希用手轻轻一抽,鞭子便松开了谢辞,乖顺地回到何希手中。 谢辞骂骂咧咧地起身,指着何希说道:“你滚开,我不喜欢你!” 何希也没多话,正准备下擂台,谢矩却叫住了她:“何姑娘,老妇冒昧问你一句,你与谢家武学有何渊源?当然,姑娘不必警惕,谢家武学并无不传外人之理。” 姜晏若无其事地说道:“渊源?应该没有罢,何希是七年前我与东晴去西郊巡游时遇见,只是那是她的功夫便已经很高了。” 何希沉默片刻,对谢矩行礼道:“谢大人,在下若说出实情,可否请谢大人莫怪小殿下无意之过?” 谢矩点了点头:“小殿下是谢府贵客,老妇自然不会怪罪。” 而后,何希快步走到擂台边缘,恭敬地向谢矩跪下,而后摘下自己的面具,从袖中取出那枚淡红色的玉,下人接过玉呈到谢矩身边,何希叩首,眼含泪光:“女儿叩见母亲。” 谢矩接过红玉,登时双眼一震,激动道:“你是……你是……” 何希带着哭腔说道:“七年前,女儿尚在睡梦中时,便被父亲拉着出了谢府,父亲十分慌张,口中一直说着逃跑,刚跑没多久,后面便来了诸多刺客,女儿无能,一路同他们鏖战,没能保下父亲,只听父亲临终前说,谢府如今以不能保女儿安全,让女儿快逃,女儿逃至西郊,被小殿下碰到,小殿下赏识女儿的武功,故而留在静思园当了武官,为自保,女儿并未告知真名,只自称何希。” “你说七年前谢府危险,如今不危险了吗?”姜丰问道,“除了这块玉,你还有什么能证明你就是谢家女?” 何希道:“回禀太女殿下,当年父亲殒命,在下心智大乱,是小殿下帮在下稳住心神,在未多问来历的情况下,资助在下让父亲下葬。谢家祖训,迎难而上,在下时刻谨记在心,因此在下并非贪生怕死之徒,这些年在下换了随身武器,却也一直精进武学,不曾懈怠,只是在下之所以回来,是想查清当年究竟发生何事,以告慰父亲之灵。” 谢矩湿润着眼眶:“希儿,你真是我的希儿?快让我好好瞧瞧。” 何希下了擂台,走到谢矩身边,谢元本想护着谢矩不让其近身,却被谢矩轻轻推开。 谢矩看着何希再次跪下,她眼角泛泪,颤抖着叫道:“母亲。” “我记得,我的希儿,耳后有一块红色胎记,像一瓣红梅。”谢矩捧着何希的脸庞,后者轻轻别过头,谢矩看到了那一瓣红梅。 瞬间,谢矩亦是流下眼泪,纵横官场多年,见过无数场大小战役,她都能泰然处之,可如今她却与刚刚相认的女儿一样痛哭起来。 比武招亲因为这场认亲暂时搁置,众人纷纷祝贺谢矩寻得爱女,毕竟但凡和谢矩走得近的人都知道她当年有多疼爱这个女儿,却不想谢希竟藏在近在眼前的地方,究竟是姜晏道行高深还是天命注定,大家此刻也没多想,确实都在真心实意感佩缘分的奇妙,祝谢尚书得享母女天伦。 “怪不得何希……哦不,谢希姑娘当年与东晴初见,二人便能打得有来有回,得,现在我身边又得少一个高手了。”姜晏开玩笑道,“不过相认了真好啊。” 谢矩擦去眼角泪水,笑道:“小殿下哪里话,老妇还要谢小殿下照扶之恩,若是府上真缺人,老妇从家将中调几个给小殿下。” “没事儿,我有东晴也够了。”姜晏挥手。 至此,连姜丰都不由得发自真心地祝福起来,却不见姜臻说话。只见她看着面前的温馨场面不住地发呆,姜晏用手肘捅了捅姜臻:“臻姐不该祝福两句?” 姜臻这才回过神,温声说道:“回来便最好。” 第11章 七年前 姜臻比谢希小两岁,她十三岁那年,因父族贵为皇都五大家中的谢家,各大官员因觉着她约莫快到了初开情窦的时日,便明里暗里地朝她献美人。 如今的姜臻,但凡有人献美人,她都照单全收,她不专情,但却专心地爱着每一个她看中的美人。 但七年前的她不是如此,七年前她尚住翠玉轩,美人们就在寝宫门外,姜臻却闭门不出,谢知礼劝她好歹选上一两个,好让官员们的心放下去。 姜臻勉为其难地看完了美人们的才艺,指了两个看着最顺眼的美人。 一个是五大家族之一的袁家旁支之子,年十五,名唤宛瞳,一个是关家庶子,年十四,关静意。均是上乘品貌才情。 袁宛瞳性情活泼好动,时常跟在姜臻身边讨她开心,关静意则性情柔善,但人如其名,一直本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态度处事,除非姜臻主动,不然他决然不会主动踏出半步,偏巧混熟之后,姜臻这两口都好。 情窦初开的年岁,若是喜欢上谁便容易一发不可收拾,彼时的姜臻,对袁宛瞳与关静意可谓言听计从,甚至跟谢知礼说日后就娶他俩为正夫,引得谢知礼阵阵发笑,笑问她是不是连亲吻都不知道是什么。 一日不记得是因何事,姜臻前往谢府赴宴,为免寂寞,姜臻把袁宛瞳及关静意都带在身侧,宴会之后,袁宛瞳不知献了什么计策,姜臻深夜拉着关静意在房内下棋,期间关静意一再说自己不适想先回房歇息,姜臻也许是因为正在兴头上,并未太在意,棋局快结束时,关静意断了气。 袁宛瞳彼时正外出为姜臻置办宵夜,回来时见到棋子散落一地,姜臻正失了神地坐在地上,而身边,是已经没了命的关静意。相比失神的姜臻,袁宛瞳则冷静许多,他劝姜臻冷静下来,又与姜臻一起,命人一起抬着关静意的尸体,欲埋进谢府的后花园。 姜臻尚无神智,尽数依了下来。 而这一幕,恰好被出门观雨的谢家正夫何可依与其女谢希看到。 姜臻的暗处,是随时有暗卫相护的,这些暗卫只效忠姜臻一人,不存在所谓的心中道义。 谢希知道这一点,为保护父亲,二人便佯装没见到姜臻般离去。 当晚,袁宛瞳便建议姜臻斩草除根。 谢希永远记得那晚,她的母亲因深夜与宴上众人共饮喝得烂醉,她的父亲满身污泥地跑到她的卧房,她还没搞清是为何事,竟在自己府中,被数十黑衣刺客杀了个措手不及。 她的人已经尽数丧命,于是她只好扶着自己的父亲,一路逃至皇都城郊,刺客均是高手,她只身难敌,身上多处剑伤,父亲为护她身中数箭,命在旦夕。 正当她打算与这帮刺客拼命时,只见这些刺客被一阵极快的剑法割破了喉咙,尽数倒下。 不知何时下起了大雨,谢希顿了顿神,对面是一个手执长剑的颀长身影,约莫二十来岁,而她身后,护着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孩子。 那小孩喘着粗气,似是方才跑动许久,语气里似乎带着哭腔,对身边剑客说道:“东晴,可是解决掉了?” 叫东晴的剑客环视四周:“除了眼前这个逃命的姑娘,方圆百米内没有会武之人了,晏小世子别怕。” “那便好。”身影的手紧紧拉着东晴的衣服,而后她才抬头,看向谢希,“你也是逃命吗?” 谢希警惕地点点头。 “你要我救你么?”叫晏小世子的女孩稚声说道,“若是要,我便尽力救你,只是日后我若要你出力,你不可拒绝。” 谢希定睛看着眼前这个世子,虽是锦衣华服,却也浑身污泥,大雨也没能掩盖住她眼角明显的泪痕。 谢希父亲断了气,她也身受重伤,却竭力朗声道:“在下谢家嫡长女谢希,求世子庇护。” 女孩与东晴对视一眼,走到谢希身边,见其已是重伤,东晴便蹲下将其背上,往最近的客栈跑去。 彼时的姜晏身边没有什么可信的人,她只能拿出钱财帮谢希把其父秘密安葬,还请了医师为其治伤。 谢希在养伤时,也不是没有请人去谢府传递消息,可尽数石沉大海。 待到痊愈,她只身前往谢府,想着与母亲相见,才发现家丁已尽数替换,门房根本不认识谢希,只道他们家大小姐已殒命,关主夫下令将谢希这个“冒牌货”赶走。 关主夫,想来就是曾经的二夫侍关朝。 她也不是没想过硬闯,可惜整个谢府上下都是练家子,如今门房因为何夫侍的失踪变成了谢府顶尖的高手,她甚至杀不进大门。 几近绝望的少年在客栈茶饭不食,事情报到姜晏那里,十二岁的小姜晏彼时躲过追杀没几天,在宫里刚刚应付完姜丰,便急匆匆地偷跑到客栈,小姑娘竭力冷静地坐在谢希身边,却半天扯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最后只能稚声嫩气地说道:“我比你惨多了。” 话刚说出口,小姜晏的鼻子一酸,大声哭了起来:“她们……她们全都要杀我,每隔两天就会出现刺客,内侍嬷嬷们尽欺负我,我左脚迈出太学堂都会挨一顿骂,故意在我衣服里放针,她们还在……在我饭菜里下毒,呜哇……我今天饭都没吃!” 东晴连忙蹲下身,拿出手帕为小姜晏擦泪:“不哭了,晏小世子,不怕不怕哦。” 谢希实在看不下去了,自己这是遇到个什么救命恩人?!于是她将自己面前的碗筷递给小姜晏,淡淡道:“吃罢,没毒。” 小姜晏看着桌上的饭菜,吞了吞口水,接过筷子,也不顾其他,开始大快朵颐,把谢希也看饿了,于是又要了副碗筷,二人很快把桌上的饭菜吃了个干净。 吃完饭,小姜晏鼻腔里依然带着哭腔,她一字一顿说道:“我这两天观察了一下太学堂,估计你的事不光是姜臻有问题,这后面还有更大的门道,但我还没查出来,你暂时进不去是正常的,既然无法大白于天,索性让自己彻底隐藏于人间,你可以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不能随时来见你,你得好好吃饭,好好练武,待时机成熟,我一定会让你回去。” 谢希觉得,这个陛下新认的小殿下,又惨又不靠谱,也没多说什么,只请求东晴帮忙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让自己住下,有需要效力的地方随时说便是。 这一住,便是七年。姜晏没来找过她,谢希也深居简出,除了东晴偶尔会来看看她,除了收下一个与自己一样沉默的侍从,几乎没人知道她的存在。 小姜晏当年自保都难,说话自然没什么可信的,但谢希是信了她说的那句话的,既然无法大白于天,那便隐藏好。 七年后,她一出现,便让自己回到了谢府。 只是她看到姜晏与姜臻走得极近,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她也知道,如今的姜晏已不是当年那个会哭鼻子的小孩儿,饶是她再深居简出,也能从路人口中听得不少关于这位小殿下的趣事。 地狱如果花了七年都没有把一个人彻底杀死,七年后,那个人是仙是神是修罗,定然都能自己说了算。自己如此,姜晏肯定也是。 下人很快将谢希原来的院子收拾了干净,谢矩给她作好安排,一阵嘘寒问暖后方才离去。她坐在院中,看着院角那颗柿子树已高过自己,也来不及唏嘘,只觉门外站着人,谢希厉声喝道:“谁?” 来人走进了门,是谢元和谢辞。 谢希皱眉:“你们怎么又折返回来了,有何事?” 于理而言,谢希是不该恨这对妹妹弟弟的,前尘往事和她们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但谢希心中总觉不安,只能保持警惕,静静看着二人。 谢元露出淡笑:“姐不必如此紧张,妹妹与阿辞均无恶意,姐姐回来我们高兴非常,只是如今谢府正夫是我们的亲生父亲,望姐姐念及母父已将近知天命,不要追溯曾经往事,我们姊妹相互扶持,方才是正道。” 谢辞说话可不像谢元委婉:“意思就是,如今少主已经定了,是阿元,希望希姐不要再做什么抗争,免得家宅不宁。” 谢希没点头,亦没否认。 宴席散后,姜晏与姜臻一同回府,姜臻硬要与她同乘一轿,二人坐在轿中,沉默许久,姜臻开了口:“这些年,姐对你不错吧?” “这个自然。”姜晏点头。 姜臻提高了音量:“那姜晏你怎么这么不厚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吗?我没跟你说过吗?你为什么要救谢希?非得把你姐置于死地才舒服?” “因为时机成熟了。”姜晏拍了拍姜臻的肩,让她稍安勿躁。 “什么意思?”姜臻皱眉。 姜晏笑道:“臻姐,你背了这口锅七年,也该翻翻案了。” “不是,当年……当年不是很明显吗?”姜臻疑惑道,“关……关静意……就是因我……” “我曾听过一句话,善良之人才会喜欢上赶着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姜晏拍着姜臻的肩,“你饶是再怎么不知轻重,怜香惜玉的底子在那儿摆着,怎么可能轻易去置一个大活人于死地。” 第12章 太学堂 召姜晏入皇都的圣令其实写得非常动人,说的是皇帝感念自己的妹妹在北州苦寒之地受累,把妹妹的幺女召入皇都,当亲生女儿培养,聊表愧意。 只是场面话与深意,大家懂的都懂。 场面话嘛,姐妹情深,感人肺腑。 深意就是,姜晏明面上还得做好姜煜的孝顺女儿。该读书读书,该玩乐玩乐,不该动的事物不能动,不该死的时候不能死,该死的时候也别客气。 在皇都的皇家女子在幼时都会在宫里的太学堂念书,老师一般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学士,上课一般在午时之前结束,下学后,皇太女大多时候由皇帝钦点的太傅继续授课,其他皇子可以自行安排,要么自己去寻太学堂其他老师学自己感兴趣的课,要么大家一起谈论当今天下大事亦或风花雪月。 盛安三年,姜晏刚来皇都没几天,便有嬷嬷来传圣意,让姜晏赶紧入学去。 于是隔日,姜晏便由东晴护送着去了太学堂,当日,便因迟到被老师罚站于学堂门外。姜晏明明清楚的记得,昨日嬷嬷明明说的是辰时七刻开始讲学,她与东晴在特地在辰时六刻到学堂,哪知到了学堂,老师早已开课。而后姜晏才知道,讲学是辰时五刻开始。 上课的孩子中,除了皇帝的三个女儿,还有皇都中各个郡王的七个女儿,或许是与家中引导有关,她们早就知晓如何站队。七个女孩中,嘉郡王及隆郡王的三个女儿站姜丰、禄郡王的两个女儿站姜承、恭郡王及淳郡王的女儿站姜臻。 瑞王姜承是不苟言笑的性子,因本人痴迷于武学,故而她和她的两个跟班在课堂上很是安静,不会挑事,但因其生父是能与皇后一族分庭抗礼的皇贵君,所以也没人敢找她的麻烦。 姜臻是个开朗性子,彼时因着姜承明显不想在皇位上下功夫,朝堂之上,与皇后一族对立的家族,反而更看好处事圆融的姜臻。而姜臻本人父族亦是五大家族之一的谢家,因此,姜臻本人在这学堂上亦是没人敢置喙,至少那几个郡王之女不敢。 皇太女姜丰本人在外人面前一般端的是光风霁月的架子,因此下三滥的事尽数落到三个郡王之女的头上。 姜晏第一天上课迟到就是隆郡王之女姜凝的杰作。此后的日子,或是课桌上写满粗鄙之语,或是一见到姜晏就开始窃窃私语,种种排挤数落,都是家常便饭。 起初姜晏是能忍则忍,忍不住便回去哭,伴着泪水睡着后醒来,第二天肿着双眼再去太学堂,也没人会同情丝毫,只会愈加嘲笑。 一日,姜晏因课业未完,被老师惩罚在学堂中完成课业,写不完不许下课。本就心中悲闷的她愣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眼看着就过了午时,她的课业还有颇多,肚子也开始叫了起来。 堂中老师不在,她也不敢离开,因为姜丰的人还在外面玩乐。 人如果向外求助无门,脑子会自己拐弯儿,倒回来怪自己不争气。姜晏锤了锤自己的肚子,暗骂怎么这么不扛饿。 突然,一块糕点递到她面前,姜晏抬头,精致且带着淡笑的面容映入眼帘,她记得这个男孩,是跟在姜丰身后的伴读,平日里除了帮姜丰记事,极少说话。 “快吃吧,吃了好好写。”男孩冲她笑笑,而后想到了什么,摇着头道,“你不用担心,没毒的,我刚自己还吃了一块。” 这是姜晏来皇都后,命运第一次朝她昏暗的道路里点亮了一丝烛火,虽然很微弱。 男孩把糕点放在她课桌上,焦急道:“先走了,我待不了太久的。”说罢便跑开了。 可惜烛火只亮到那日午后,姜晏将课业完成,外面姜丰的人也离去,她才自己提着书箱走出,快到学堂外时,听到了东晴的道歉声。 姜晏慌忙跑出太学堂,只看到东晴单膝跪在姜凝等人面前,不断表达歉意。 开口的是嘉郡王的次女姜瓷,她厉声冲东晴吼道:“到底是乡下来的玩意儿,敢撞到本世子,这是母亲刚下令给本世子做的衣服,如今脏了!” 东晴只得跪下:“属下万死。” 嘉郡王的长女姜岑冷笑道:“万死是吧?那就赐你个鹤顶红呗。” 东晴是大姐姜荣送给她的侍从,若不是要跟着姜晏,她今年会以北州预备营中成绩最好的新锐士兵之身份入北州前锋军。若是她此刻出剑,能瞬间秒杀掉眼前这三个武艺稀松的纨绔。 这便是主子忍让的结果,铁骨铮铮的女子因为自己这个窝囊主子只能跪地求饶。 姜晏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念头。 于是姜晏握紧了拳头,跑到东晴与三人之间,将东晴护在身后:“哪里脏了,我分明看着干净得很?” 姜瓷怒道:“脏东西碰过的能不脏吗?” 姜晏不知哪来的勇气,她抬手给了姜瓷一巴掌:“放肆,敢说我的手下是脏东西?请诸位注意一下身份,我乃陛下亲口认的皇子,纵是如今拿笔在你衣服身上划几笔,你也万不能说一个脏字!” “你……你……我要告诉太女殿下!”姜瓷捂着生疼的脸,“姜晏咱们走着瞧!” 姜晏抓住了她的衣领,又扇了一巴掌:“走着瞧是吧?再多嘴打得你这辈子都说不出话来。” 姜凝和姜岑也加入进来,准备按住姜晏,姜晏愤怒地盯着她们,示意东晴不要出手,自己则举起方才放于脚边的书箱,朝她们砸了过去。 姜岑的头当即被砸出了血,姜晏又拿书箱在姜凝头上砸出一声闷响,三人惊异却又害怕地连连后退,一边喊着“走着瞧”一边跑开。 姜晏与东晴一高一矮走在回宫的路上,夕阳把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东晴看着自家小世子,温声说道:“今日,多谢小世子为属下解围。” “方才,我突然想起母亲有一次带我巡查北州大营,她跟士兵们说了一句话。”姜晏感慨道,“她说敌强我弱时,必定不能后退,要抓住自己身边能利用的一切,去争一个绝处逢生。——东晴,我们不能再退了,我必须站起来,不然你们只能跟着我窝囊。” 东晴欣慰地笑道:“嗯!属下竭力配合。” 那日回寝宫,东棋担心地念叨了一晚上,姜晏只好悉数听着,待到唠叨完毕,姜晏缓缓说道:“前阵子让你们秘密整理的宫中势力分布,做得如何了?” 东棋先是愣了一下,而后从袖中拿了出来:“小世子是有什么安排?” 姜晏看着这块密密麻麻写着字的绸缎:“今天得罪了那帮人,定要想办法预防一下的。——咦?” “怎么了怎么了?”东棋凑过来。 “说起来,咱们这寝宫,可未曾好好参观过。”姜晏没有回答东棋,只说道,“明日无课,咱们好好瞧瞧这寝宫。” “有什么好瞧的,就一冷宫,有好些地方大白天都昏沉沉的。”东棋嫌弃道,“就您睡那屋算是最敞亮的。” “东棋要是怕,我和你换罢。”姜晏打趣道。 “有啥好怕的,横竖也不是我做的孽。”东棋说道。 她发现今天的世子,比往日里要开朗许多,有了几丝她在北州时的影子。 第二日,姜晏带着东晴东棋畅游自己的冷宫,冷宫原名朱粹宫,据说是曾经一位宠君顾子瑶的寝宫,一听到姓氏,姜晏便皱了眉:“顾家的人能被冷落到哪儿去?” “这说来就怪了,顾子瑶可是顾家嫡系,和当今皇贵君还是兄弟,据说当年他可是得陛下盛宠,入宫不到两年便已是贵君,按理说,只要别对陛下不忠,怎么都冷不了。” 东棋一边说着,一边推开了当年顾子瑶的房间。 三人入到屋内,各类物件积灰已久,却也能看出其中精贵,东棋没忍住咳嗽了好几声,姜晏路过陈设架,抬起其中一个花瓶,却俨然见到另一边站着一个人,用亮晶晶的眸子冲姜晏笑。 姜晏叹了一口气:“东舒,你怎么在这里,东义呢?” 东舒和东义是双胞胎姐妹,年仅十一,还是喜欢到处乱窜的年纪,姜晏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让自己必须留下她们俩,但二人轻功极佳,还非常擅长易容术,想来母亲有母亲的道理,所以皇帝让她只能留五人时,东舒和东义都被姜晏留了下来。 “晏小世子,为什么你总能分出我与东义?”东舒晃到姜晏身边与自家主子贴贴。 “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姜晏挣开东舒,笑道,“乖,以后叫殿下。” “为何?”东舒歪头。 “就当是,入乡随俗嘛,昨日我想了想,皇帝幺女这个身份,也可以用一用的。”姜晏摸了摸东舒的头,“记得跟东义说。” “好!”东舒笑道,而后从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殿下姐姐,这是刚才找到的东西,给你!” 盒子里是一个银簪,镶金点玉,做工精细,想来是顾子瑶的旧物,姜晏拿在手中,打算对着阳光好好瞧瞧,然对准阳光那一刻,姜晏瞳孔骤然一缩,急切道:“东晴,你来看。” 东晴迅速跑到姜晏身边,二人看后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而后看向东舒:“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柴房最外面那根梁柱上,藏得很隐秘,在那根梁柱中间被抠了一个格子放着,还用树皮给盖了回去。”东舒笑着回答,“这是什么好东西吗?” 东棋也走了过来,询问发现了什么。 姜晏把簪子递给东棋:“这簪子应该有半根都是血迹,看着像是拿来……” 东晴沉声道:“它杀过人或是牲畜,刺入体内,就会沾染这么多血迹。” 第13章 朱粹宫 给东婳验过确实为人血后,几人先是慌了神,而后姜晏把簪子小心放回盒子,并让东舒与东义继续四处闲逛,佯装无意透露发现了此簪的消息。 第二日,姜晏来到太学,趁姜承单独坐在堂外避雨亭时,去拉起了话茬。 姜晏:“妹妹听说,姐姐的大伯曾是皇都里独一份儿的美人,当年陛下一见倾心,将其娶到宫里。” “什么意思?”姜承比姜晏大三岁,个头已经开始疯长,所以此时姜承坐着没比姜晏站着矮多少,又因为二皇子向来不怒自威,此时的姜晏略感压迫。 “就……昨日听送饭的嬷嬷说,我现在住的朱粹宫便是曾经顾贵君所居之处,每到晚上就老觉得有阴风,怪渗人的,所以想问问瑞王殿下,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不知道,怕就多点几盏灯。”姜承言简意赅。 姜臻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笑着说道:“这事儿你问二姐作甚,要问你得问宫里的万事通啊!” “哦?三姐知晓?”姜晏转头问道。 “这个嘛……”姜臻故作神秘,吊着胃口不说。 “老三,不许瞎说。”姜承提醒道。 “嗨,那我就说宫里人尽皆知的,据说,当年顾贵君是一夜暴毙的。”姜臻拉长声调,继续神秘兮兮,“太医们都觉着奇怪,母皇那时虽冷落了顾贵君,但怎么说都是顾家之人,吃穿用度是没少的,怎么可能突发疾病一夜过世呢,匪夷所思啊!” 姜晏认真听着,脑子里渐渐有了苗头,只是暂时无法证明。 这时几人身后传来侍童们的叫喊:“几位殿下,上课了。” 姜承大步向前,走入学堂,姜臻在后面拍了拍姜晏的肩膀,淡笑道:“就该这样,多和姐姐们说说话,别一天到晚跟个小哭包似的,有些忙,明着不好帮,但你和咱们站一块儿,某些魑魅魍魉便也不敢近身了。” 姜晏点头:“多谢。” “叫声三姐能亏了你?”姜臻轻轻敲了一下姜晏的头,“上课喽。” 姜臻往日便是个与人为善的性子,今日,仿佛心情更加好些。 当日,东婳照常把饭菜里带毒的部分分出来,六个姑娘照常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分食所剩不多的食物,随口闲聊今日发生的趣事,东义东舒两姐妹却说出了一堆重大消息。 其一是谢贵君宫里为姜臻添了两个美人,一个姓袁,一个姓关。 其二是姜臻不日便将封王。 其三是簪子之事已经透露到各大宫中。 “所以啊,殿下。”东义一边嚼嚼嚼,一边说道,“近日咱们得加强宫中防卫才行。” “你胡扯什么呢,东义。”东舒一边嚼嚼嚼,一边反驳,“殿下总共就我们五个手下,哪来的防卫。” “你俩要不要这么直接。”东棋无奈道。 “无碍,从今晚开始,我守在殿下门外。”东晴说道。 “那我与东义睡殿下房梁上。”东舒说道。 东棋也正色:“那东婳多巡逻几遍宫里再睡,我与东晴轮流。” 几人就这么忙活了大半月,却也没见宫里有什么动静,正当几人快要放松警惕,二十天之后的子时,姜晏正要入睡,东晴正在洗漱,东舒东义正在朱粹宫后院玩得不亦乐乎,一支箭穿进姜晏的房中,擦过她的耳朵直直插入房柱里,东晴察觉了动静,火速跑到姜晏旁边,将她护在身后。 东舒和东义也从房顶上翻到姜晏房门口,小声道:“殿下,有数十人朝此处逼近,她们的脚步都很轻,全是练家子,赶紧突围出去吧。” 得到应允,东晴抱住姜晏出门准备从侧门突围,东义突然开口道:“迟了,看房顶上。” 姜晏抬头,月光下,几名身着黑衣之人站在朱粹宫房顶,顷刻间,姜晏的院中冲出数十刺客,东舒道:“东晴姐,殿下功夫不好,你把殿下交给我与东义,这里有条小路离宫门外很近,我俩带她逃出宫,我们在宫外相聚,天亮了再想出路。” 东晴点头,把姜晏推到东义身旁,东义比姜晏还矮些,却娴熟地将她背在背上,与东舒对视一眼,而后二人同时跃身翻到房顶,后火速跑向朱粹宫墙,身后射来数箭,东舒小声道:“殿下别怕,东义会在后面掩护。” 而后她如履平地般踏上宫墙,翻身而出,身后是东义用刀挡去来箭的声音。 而姜晏的院中,东棋取出腰间的软剑,东婳指间夹满毒银针,加入了战局,还传来了东棋的一嗓子:“老娘也是没见过,深宫之中竟然还有这杀人阵仗。” 在东棋与东婳的助战下,东晴逐渐退出战局,翻身往宫门跑去。 东舒似是感受到了自家殿下在背上微微发抖,她边跑边说:“殿下知晓当初您母亲为什么说必须留下我与东义么?” “什……什么?”姜晏好不容易抖擞了个把月的精神,如今又被这阵仗吓到了,说话都带着哭腔。 “我与东义的母亲,曾在当年的昭殿下出征被困时,只身带着年仅十二的荣世子逃出包围圈,并成功传出请求支援的密信。”东舒拿手轻轻拍了拍姜晏的屁股,明明自己比背上的人还小,却似在安慰姜晏,“所以呀,您不必怕,因为我与东义,是昭殿下留给您的‘退路’。” 东舒带着她在城门角落躲起来,东义也很快跑到东舒旁边,她脸上带着血迹,却神色寻常地将带血的短刀收到腰间:“殿下,阿舒,追上来的杂兵已经清理干净,咱们可以歇会儿,等东晴来接应。” 姜晏只能麻木地点点头,显然仍在害怕,东义与东舒见状,索性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用手轻抚着姜晏,让她别怕。 东晴到了宫门外,确认身后没人跟着,方才小声地叫起了东舒的名字,听到声音,东义发出一声鸟叫,东晴寻声找到了三人。 东晴在几人之中无疑是功夫最好的一位,东舒提出让东晴与姜晏先逃,自己则与东义待追兵到来后引开她们。 东晴带着她在皇都城中四处躲藏,在城西一画坊阁楼之下的暗处后得到些许喘息,二人还在喘着粗气,却听到诸多靠近的脚步声,东晴将姜晏挡在身后,屏息凝神,寻找出路。 只听得脚步声越来越慢,几人越走越近,在姜晏藏匿的阁楼前驻足。 从姜晏与东晴的视角看不到来者究竟何人,只听得一声极其雍容华贵的男子声音:“晏儿,出来吧,父后来接你了。” “再不出来就把这里射成筛子!”是姜丰的声音。 姜晏与东晴没有动弹,很快,脚边射来一箭。对方显然知道自己在哪儿,自知无法躲藏,姜晏深吸一口气,从暗处走出:“见过父后。” 池清身着锦袍,倨傲地站在姜晏面前:“大半夜的,晏儿倒真有闲情逸致,与父后玩了半个皇都城的躲猫猫,不知跑着跑着,身上的好东西是否掉落?” 好东西,想必就是银簪,姜晏将其带在了身上。她虽是害怕,却也没有中计,并未去搜寻身上的东西,只直直盯着来势汹汹的皇后等人:“父后说得对,大半夜的,不该如此扰民,父后是一国之父,也当为男子表率,早些歇息才是。” 池清淡然一笑:“晏儿,你说你在朱粹宫住得好好的,怎么偏偏喜欢往那死过人的房里钻呢?这不,招来这般不幸,快把那晦气玩意儿交给父后,咱们都好好回宫,可好?” “所以,那东西与你有关,还与顾贵君的死有关?”姜晏皱着眉,“都说顾贵君当年因病一夜暴毙,死得蹊跷,但倘若染上的病症是暗杀,岂不一下就能解释通了?” “本来男子不该干涉贵女的思绪,但本宫是你的父后,因此劝晏儿一句,凡是别多想。”池清挥手,身后的数名黑衣人一拥而上,东晴正打算拼命,却见巷外传来脚步声,又来一批黑衣人,她们径直上前割断了池清与姜丰手下的喉咙,在池清与姜丰慌神间,其中一名后来者刻意压低了声音对姜晏说道:“殿下,快走。” 东晴顿时反应过来,揽着自家殿下往外杀了出去,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两人一路逃到西郊,路上见到一些零星追兵,却也不多,二人不敢停下,跑着跑着,见到前面有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姑娘,她扶着一个身受重伤的男子,奋力抵抗着前来刺杀的刺客。 姜晏看到她绝望的眼神,不知怎地,开口问道:“东晴,前面那几个刺客你能解决吗?” 东晴认真看了片刻,点头道:“能,她们功夫一般,比方才那些好解决些。” 而后,姜晏道:“去救救她。”因为害怕,语气里还带着哭腔,又怂,但又十分义气。 那是她与谢希的初遇。 天亮后,谢希的父亲早已断气,皇都的一切回归正大光明,几人想办法将何可依的尸体藏起来,东晴背着谢希,与姜晏在皇都城就近找了间客栈,想办法帮谢希治伤。 第14章 锦绣楼 皇贵君顾沉敛的召庆宫内,正堂内只有二人,姜承单膝跪在顾沉敛脚边:“父君,已经保下了。” 顾沉敛点头:“行,可有暴露?” 姜承沉默片刻,开口道:“皇后那里应是没有,只是儿臣出马帮她清理杂兵时,不小心被她一个行动十分灵敏的手下抓了一下,现下发现今日带出门的玉佩不在身上。可能被那个孩子拿走了。是儿臣办事不力,过于轻敌,请父君责罚。” 顾沉敛把姜承扶起:“父君哪里舍得罚你,被姜晏的人发现问题不大,你快去太学罢,免得人家怀疑,今夜找个由头让姜晏来我这里躲一躲。” 姜晏找的客栈名叫“锦绣楼”,倒是和寻常客栈没什么两样,只是老板是一个男子,而且看着虽是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纪,却风韵犹存,颇有姿色。 因是被追杀出门,姜晏与东晴身上都没带钱,姜晏只好在谢希安顿好之后,偷偷跟男老板亮了身份。 没想到老板愣神半刻后,果断的应下了姜晏赊账的请求,还亲自陪着姜晏找医师为谢希治伤,甚至大方为姜晏垫付欠给医师的银子。 待到谢希逐渐稳定,老板陪着她与东晴走出客栈。 锦绣楼里,店小二们对老板都十分尊敬,丝毫没有女子在男子面前时的轻佻。走着走着,老板突然问道:“殿下是何时到皇都的?” 姜晏此时对面前这人可谓万分感激,于是据实回答:“没多久,两月左右吧。” 老板又问:“到宫里之后,她们可曾苛待过你?” “呃……”姜晏也不好说天天被苛待,于是答道,“还好。” “好个屁,都说北州女子身形更加高大强壮,你看你,才多久啊,手腕瘦成这样。”老板抓住姜晏的手比划起来,“你……你的手至少还得粗这么多才行。” 姜晏被吓得想要收回手,她可不想担个轻薄男子的名头,于是求饶道:“老板叔叔,女男授受不亲啊。” 老板方才反应过来,放下姜晏的手,稍稍顿了顿神,又问道:“你宫里可有人管你吃食?” “有的。”指东婳每日验毒。 老板又问:“你还这么小,宫里那么大,夜里会害怕么?” “嗯,还好,东晴会护着我。”姜晏指了指身边的东晴,“她可是我大姐最看好的北州剑客。” 老板看了看东晴,后者冲他点了点头:“你大姐……那就好,那就好。” 想着想着,老板又问:“你生病了有没有人照看?” “有的,有顶好的医师。”姜晏点头。 走到客栈门口,老板轻轻拍了拍姜晏的头,嘱咐道:“若是觉得宫里东西吃腻了,便随时过来,冲你刚刚叫的一声叔,叔便免费请你吃好东西。” 姜晏点头,只觉得面前这位男老板不仅生得美丽,还菩萨心肠,日后肯定会入神仙道。 目送着姜晏二人走远,男老板笑着摇摇头:“这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叫叔……老喽!” 记账人恭维道:“苏郎君您美胜当年,不老,就是没想到,小世子如今这么大了,想来这么入宫,定是吃了不少委屈。” 男老板跺了跺脚:“可恶,好想替我们家世子报仇!” “那您可收住,没有昭王玦,咱可动不得。”记账人小声说道,“顶多也就请她吃点好饭了。” “又是昭王玦,本尊都来了咱还是动不得。”男老板小声发着牢骚,进了客栈,继续招呼客人。 姜晏与东晴是从正门入的宫,虽被盘问了几句,到底是放了行,回到宫中,东棋已将乱糟糟的宫院勉强收拾出个整齐样,只有墙壁上的刀痕剑印还证明着昨晚的存在。东婳坐在院中养神,东舒与东义不知去了哪里。 “得想办法查出昨日帮忙的是何许人。”姜晏一边吃着昨日的剩饭,一边思索道,“你们可有思绪?” “属下只能看出,她们的身手比皇太女的手下好些,更加训练有素。”东晴也跟着思考道。 “殿下,我们这儿有线索!”东舒和东义走进屋里,手里晃着一个玉佩,“昨日你们离开后,我们也追到现场加入了她们的战局,后来从其中一人身上抓到了这个。” 姜晏接过玉佩观察了一番,似是想到了什么,对东晴道:“走,上学去。” “啊?这都快下学了,领罚也要赶热乎的?”东棋叹道。 “可不是。”姜晏提起书箱就往外走。 快到太学堂时,发现连姜丰都已走出学堂,姜晏躲在墙后,蹑手蹑脚地打算离开,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姜晏抖了一个机灵,转身后,姜承垂手而立,因为身高占优势,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晏。 姜承开口道:“找我,对不对?” 姜晏缩着脑袋,青涩地点点头:“嗯。” “还东西?”姜承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姜晏又点点头,把东义给她的玉佩双手奉上,小声道:“昨晚多谢瑞王殿下,我会保密的!” “不必谢,救你不是本王之意,切记保密。”姜承冷冰冰道,她顿了顿,又开口道,“今晚,有着落吗?” 姜晏一惊,她还没想到池清今晚可能再度出动。 沉默让此时愈加尴尬,东晴却开了口:“还望瑞王殿下指条明路。” 姜承淡淡道:“跟本王走。”说罢转身,示意二人跟上。 姜承走的路,姜晏与东晴从未走过,感觉绕了很大一圈,但很巧妙地躲开了所有宫人。 到了召庆宫正堂,只见主座上端坐着皇贵君顾沉敛,姜晏见过他,进宫第一日,姜煜身边站的人就是他与池清。 姜承对着顾沉敛先行一礼,而后对姜晏说道:“这才是要救你们之人,我父君。” 姜晏与东晴连忙行大礼:“见过皇贵君。” 顾沉敛淡笑着赐座,并摆上了各式点心,几人寒暄一通,顾沉敛叫退了所有下人,正色道:“可知晓本宫为何救你?” “因为……银簪?”姜晏试探着问道。 顾沉敛轻轻点头:“可否把它给本宫瞧瞧。” 姜晏迟疑片刻,最终从袖中取出盒子,双手呈给了顾沉敛:“皇贵君小心别碰到上面的……血迹。” 顾沉敛打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的银簪,神情激动:“就是它……我们找了将近一年……原来真的在朱粹宫。” 姜晏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皇贵君,可是知晓这血迹的由来?” 顾沉敛叹了一口气:“大抵你已经猜到了,就是我那可怜的弟弟的。” “那想来,凶手就是……”姜晏问道。 顾沉敛没有直接回答,只回忆道:“我那个弟弟,顶好的人品才情,最初他是不愿入宫的,他心里有他的情意,家里硬是让他嫁入宫中,说来也怪,入宫后他便不再倔强,日日哄得陛下险些忘了早朝,很快便升为贵君,不日便冲着皇贵君而去了。他每日都戴着这枚银簪,连陛下也夸过几次好看,他升贵君后没多久,便也成了皇后的眼中钉,后来皇后的人查出,这银簪是昭亲王赠予弟弟的。” 看了看姜晏吃惊的表情,顾沉敛继续淡笑着说,“没错,就是你的母亲,当年昭亲王殿下的势头啊,那可是,世家贵族们争着往她怀里送人,我弟弟,顾子瑶,便是顾家为昭亲王选的人,二人沉沦于彼此,那时陛下还是亲王,我也只是一个王府夫侍,回娘家探亲时,经常看到昭亲王殿下送弟弟回府的车架。可后来呢,陛下登基,顾家为与昭亲王割席,让子瑶进了宫。那簪子是昭亲王私下赠予的,没人知道由头,池清不知怎地查出来,并告到了御前。” 姜晏努力思考着:“后来呢……动手的为什么是池清而不是……” 而不是皇上。 “因为池清慌了呗,陛下宠爱子瑶,知道银簪之事后,虽是大怒,却也念他这几年也并未与昭亲王有私交,表示只要他把银簪处理掉,便既往不咎。”顾沉敛将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子瑶死活不愿,就这么僵着,池清便着急了,假意去朱粹宫劝说,只是第二日,便听闻子瑶重病身亡,我问了太医,他的脖颈间有尖锐物插入,故而至死。陛下大怒,下令彻查,可疑之人却都有不在场证明,凶器也便寻不到。此事后来便也不了了之,陛下顾及到顾家,将本宫从贵君升至皇贵君。” 姜晏听完,许久没缓过来。 倒是顾沉敛轻轻一笑:“旧事而已,本宫救你,如今见你,一是谢你让本宫有机会为子瑶沉冤,二是谢你让本宫手里又有一件池清把柄,三是想提醒你,宫中纷繁复杂,这簪子放你手里,如今的你载不住它的分量。” “皇贵君要拿走,儿臣没有异议,可是皇后如果又派人暗杀我……”姜晏担心道。 “如今簪子在本宫手里,你便可以放心,池清他动不了你了。”顾沉敛优雅起身,“不必多想,随本宫去吃一顿热乎饭罢。” 饭桌上,姜晏可谓狼吞虎咽,她好久没这么畅快吃过了,姜承倒是安静,只是见姜晏都打饱嗝了还在吃,便让人提前奉了茶。 顾沉敛亦是无奈笑笑,随她去。 第15章 昭王玦 饭后,为保证姜晏的安全,顾沉敛让姜晏在召庆宫留宿一晚,临睡前,他来到姜晏卧房,并让侍从呈上一个锦盒:“方才承儿在,本宫便没透露,子瑶逝前几日,他让人秘密送来此盒,只说有机会便交还给昭亲王或她的亲女,本宫不愿与你母亲有过多牵连,现下便将此物交予你罢。” 姜晏接过盒子,想来是母亲的事物,便小心翼翼地捧住,再慎之又慎地打开,里面放着一枚白玉玦,质地温润,通透无瑕,看来是块好玉,只是缺了一块,但那种关头,顾子瑶何苦让人冒险送这东西呢?被抓住岂不罪加一等?姜晏不解地看了看顾沉敛。 “当时送盒子的人说,若有疑惑,可以去找城西锦绣楼苏老板。”顾沉敛看了看玉玦,目光并未多作流连,“你自己得闲便去看看罢。” 翌日,姜晏起床时,顾沉敛与姜承均已不在,说是皇贵君一大早便去了璟仁宫请安,瑞王殿下也早起去了太学堂。 想来他们父子也并不是多想亲近自己罢,只是出于保护顾家族人的目的,勉力出手相救,如今自己还是早点离开的好。姜晏吃过早膳,便跟东晴一起去了太学堂。 太学堂内,除了姜晏因为前一天旷课而被罚抄《礼记》,一切都好似前两日的惊心动魄不存在似的,要说真有什么不同,就是姜臻的脸色变差了许多,姜晏与她打招呼,平日里对谁都热络的她如今兴致缺缺,随口应付。 凭姜晏在太学堂的人缘,想来是问不出什么缘由了。 姜晏知趣地闭嘴,课后,她便与东晴溜出了宫,一路直奔城西锦绣楼。 毕竟比起姜臻的烦恼,此时的姜晏对自家母亲曾经的旧事更感兴趣。 当姜晏走到锦绣楼时,发现昨日那个貌美如花的男老板已在门口等候,见了姜晏,他的脸色明显变得兴奋:“殿下,这里这里!” 姜晏走到他跟前,扶起准备行礼的他,二人一同走入谢希调养的房间,发现她还未醒来,老板说道:“早上医师来看过一次,说是血止住了,但要醒来,需得等些时日。” 二人不再打扰,男老板拉着姜晏来到一雅间,说是要请她好好吃一顿,姜晏盛情难却,只能和东晴一同应下。 雅间里就姜晏、东晴、老板三人,男老板盯着姜晏看了又看,时不时露出会心的姨母笑,把姜晏看得浑身发麻,但也忍住了心绪,只问道:“昨日走得匆忙,还未问老板贵姓?” “免贵姓苏,苏千若。”老板笑道。 姜晏与东晴对视一眼,把玉玦从袖中取出,递给苏千若,诚恳问道:“那苏老板可认得此物?” 苏千若接过玉玦,对着烛光端详许久,霎时,似是发现了什么,神情激动道:“老佟,老佟,快去叫老佟!!” 上菜的小二赶紧下楼,叫来了佟记账,她一边走一边责怪:“老苏,你干嘛啊一惊一乍的。” “你快看!快把家伙拿出来!!”苏千若兴奋地把玉玦递给佟记账,佟记账看得眼前一亮,赶紧从怀里取出一小块玉,正好与姜晏的玉玦完全相合,而映着烛光,缝合之处在墙壁上显出一个“昭”字。 二人又激又动,把玉玦恭敬还给姜晏,而后单膝跪下,行礼道:“昭亲王旧部苏千若(佟连),见过晏小世子。” “啊?”姜晏歪头。 “三年多啊,自殿下离皇都后,已经三年多了,我们一直在等昭王玦的号令,总算是让我们等到了!”苏千若说着说着,眼角还带着泪,“没有昭王玦,连在世子面前都不能暴露身份,可憋死我了。” “你们到底是?”姜晏云里雾里。 “咳咳,回禀晏小世子,这里是锦绣楼。”苏千若清了清嗓子,“也是当年昭殿下秘密创立的情报据点,职责是为昭殿下搜集、中转、传出各类情报,同时也替昭殿下执行各类密令,全楼上下共计一百人,皆听昭王玦号令。” 佟记账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一百人中还有些在家中赋闲,现在没落了,最鼎盛的时候,单是咱们锦绣楼据点,就有三百人。——不过没事,如今还在的,皆是精锐。” 姜晏还没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现在手下有一百人可用。 苏千若轻轻拍拍姜晏的肩:“好孩子定是委屈坏了,先坐下吃东西,叔提供一个你可能需要的情报。” 桌上已摆满各类美食,姜晏现在虽然是愣住了,见到这么多香喷喷的饭菜,竟全是她喜爱的菜式,这比皇贵君那里蹭到的饭还对味儿,姜晏嘴角不自觉地流下了口水。 姜晏拉着东晴一起在桌上胡吃海喝,苏千若让其他人退下,自己坐在她们对面静静看着,又是心疼又是欢喜:“不急,想吃还有。” “千若叔说有情报,是什么啊?”姜晏边嚼边问,见苏千若没动筷,就夹了一个鸡腿放在苏千若碗里,“您也吃!” 苏千若眯着眼,低声道:“姜臻的那两个美人,名唤袁宛瞳与关静意,自入翠玉轩后,多次与太女的人会面。楼上那位谢姑娘入住当晚,姜臻就在谢府,没几个时辰御前便收到消息,说姜臻因玩心过重,不小心致使关静意毙命,陛下嘛,素来还是爱民的,故而大怒,推迟了姜臻的封王事宜。” 姜晏的神情没有丝毫吃惊,只是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也就是说,姜臻手上的人命,有可能是有些人有意为之?” 苏千若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的笑:“我听闻太学堂中,姜臻与殿下较为要好,殿下要用这条线索,去交换姜臻的关照吗?” “目前不要。”姜晏摇头,“能被对方摆这一道,说明姜臻实力不够,这关过了,也有下一难等着她,而且要坐实她被陷害,要查的事情太多了,我现下没有这个实力去查证。” “殿下可以告知她,让她自己去查。”苏千若试探道。 姜晏依旧摇头:“如今查出了又如何,哪怕人真不是她致死的,以陛下的秉性,她依旧封不了王了。况且,若是不小心暴露,得不偿失。” “那殿下该如何利用这条情报呢?”苏千若抬眉。 “先……治好谢姑娘罢,切记不可外传关于谢姑娘的任何事宜,也不要暴露我与你们的关系,其他的,不急。”姜晏思索片刻,对苏千若道,“我们现在最要紧的是保存实力,所以情报只做打探,不可轻举妄动。” “好,听小殿下的吩咐。”苏千若来了精神。 “小殿下?不错的称呼。”姜晏笑道。 “是不是很可爱?”苏千若两眼放光,“您看,您名义上是陛下幺女,叫声小殿下,又亲切,又不失礼。” “我拿可爱作甚?”姜晏淡笑,“不过这称呼,我喜欢。” 调侃过后,苏千若看着姜晏手中的昭王玦,问了一个题:“小殿下,皇都这盘棋,您打算如何破局呢?” “古往今来,以弱胜强的谋略,不外乎知己知彼、避实击虚、以退为进、蛰伏蓄势、致人而不致于人。”姜晏说道,“此前只求自保都难,但如今我有了可用之人,便可逐步走棋了。” 苏千若赞许地点点头:“这是昭亲王殿下教您的吗?我就知道您是来皇都做棋手的。” 姜晏摇头笑道:“母亲临行前只吩咐了一句‘别死就行’,可我的母亲是誉满大成的战神、万人称颂的辅政亲王,做女儿的岂能苟活,况且还是在一步退便步步退的皇都。” 站着的时候,姜晏还没高过苏千若的肩膀,但苏千若仿佛见到了当年那个文韬武略的亲王之影,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姜晏的肩:“叔支持你。” 如今,姜晏坐在同一个雅间里,思绪渐渐拉回,苏千若端着点心走了进来,他依旧步履轻盈,美如当年,岁月从不败苏千若。 姜晏在朱粹宫住了将近六年,每每想要改善伙食,都是往这儿钻,几个小姑娘如今体格正常,全依仗锦绣楼的投喂。 “小殿下,您闷在这儿可是许久未说话了。”苏千若为她倒了一杯酒,“是遇到烦心事了?跟叔说说。” “没有,只是今日谢姑娘回府,心中不免感慨,想起了七年前的一些旧事。”姜晏诚恳道。 苏千若点头:“七年了,谢希姑娘总算回家,这是不是预示着,您要开始下那一步棋了?” “嗯,准备一下,明日让那人来大理寺鸣冤。”姜晏一边说一边吃着熟悉的点心,“叔,这堂花酥怎么更好吃了?” “刚开春,采的都是最新鲜的堂前鲜花,自然更美味些,多吃点。”苏千若将点心尽数推到她面前。 “春天好啊,万物回暖。”姜晏点头,突然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对了,此前母亲入皇都,我寻了个机会,将你为她缝制手绢儿给她了。” “什么?!!我说怎么找不到了!!”苏千若登时满脸通红,“她……她有没有扔掉?” 姜晏扬眉:“反正我跟她说绣这手绢儿的阿叔把你女儿当亲生的一般好生养了六七年,您看着办罢。” “她……她说什么了吗?我……我哪里配得上你这么好的女儿。”苏千若手速无措,“但……但我确实有好生待你……” 姜晏眉眼弯弯:“她老人家训了我一顿,说你翅膀硬了竟然敢过问你娘这事儿,然后她又看了看叔的手绢儿,说她挺喜欢鹰,便收下了。” 苏千若拍了拍胸口,红着脸吐着气:“还好还好,她没扔,没扔就好。” 姜晏大笑起来:“哈哈哈,所以我说春天真好,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