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第1章 楔子 凌晨五点半,苏宇桐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吵醒。他起身去关紧客厅的窗扇,又蹑手蹑脚地走回房间。 房里冷气开得很足,苏念清蜷在他新买的凉被里睡得正酣,一只胳膊搭在外面,起了细小的鸡皮疙瘩。苏宇桐躺回床上,将他露出的手臂拎回被子里掖好,吻了吻他发顶,搂着他合了眼。 这是他与苏念清共同生活的第十个年头,也是他们以恋人身份相处的第三年。 再度醒来是被手机闹铃振醒的,苏宇桐生怕惊醒了枕边人,飞快摁灭闹钟,瞥了一眼手机屏幕,正是2020年8月31日的早晨七点整,而后又抱着苏念清赖了好一阵,贪恋地嗅吸他身上特有的味道,这才慢慢悠悠转起。 七点半,雨已经停了,窗外天光大亮。夏秋之交,天气还不怎么稳定,雨一停,秋老虎又裹挟着热气反扑。晨光落在白色的厨房台面上,明晃晃的一片,苏宇桐就着这样好的光线,把昨夜泡的豆子倒入料理机里,打起了豆浆。 苏念清也起了,在机器的嗡鸣声与豆子煮沸后的香甜中,叼着牙刷踱步到厨房来看他。苏宇桐瞧他两眼惺忪,满嘴的沫子,脸颊睡出了淡红的印痕,发尾也被压得卷翘,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抹掉溅在他腮边的泡沫。 “煎蛋还在锅里,再等两分钟就好,等下夹在面包里一起吃。” “再等两分钟,大路口的红灯就得等不止两轮了,”苏念清吐了牙膏沫,漱了口说,“今天就先不吃了,一大早有会,几个大领导都在,得提前到。我去洗把脸,你帮我把豆浆装保温壶里,我带到公司再喝。” “好,那你开盖的时候小心烫。” 送走苏念清,苏宇桐也没了独自享用早餐的心思,刷洗干净料理机后,打算到楼下包子店随便对付两口。 日头正盛,万里无云,地面的积水早已被热气炙干,若不是砖缝里还残留了一点水渍,会叫苏宇桐以为凌晨的雨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出小区大门时正好碰见苏念清从地库驶出,是那辆开了许多年的灰色捷达,对方摇下车窗朝他笑了一下,笑容像温煦晴好的阳光。 “要不要顺路送你去地铁站?” “不用了,你赶时间,快去吧,我不着急。” “行,”苏念清说,“那等晚上下班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好啊,”苏宇桐也会心一笑,“那你路上小心,叔。” 他并没有叫错。 苏念清是他父亲的弟弟,在明面上是他的小叔。可私下里,他们之间这种有悖伦常的感情关系,瞒着家中所有人,已然暗地维持了三年之久。 苏宇桐始终忘不了六年级暑假,决定自己命运走向的那一天。那里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2010年,同样是在8月末,暑假即将结束,天气仍然热,房里一台落地的老旧电扇来回摆着头,生锈的金属扇叶咯吱咯吱不停地响。彼时苏宇桐正坐在奶奶家客厅的藤椅上,吹着比他年纪还大的电扇,抱着台古董款式的游戏机,和屏幕上的像素小人大眼对着小眼。 那一天也是像如今这般的夏秋之交,明晃晃的阳光;落在大地上,交织成一片炫目的光斑。奶奶家在乡下,这里出了门满目都是田野,远处是起伏绵延的青色山丘,没有什么可供娱乐。他是从县城来的,和村里孩子不熟,又有些怯生内向,便整日窝在奶奶家里不出门,翻来覆去地打那几个玩烂了的游戏。 奶奶家院落里有棵高大的洋槐树,每年夏天,白色的槐花成串地缀满枝头。奶奶会摘下一些,冲洗干净浮尘,拌着鸡蛋液炒给他吃,那样香甜的滋味,直到多年后都令他难忘。可这段时间,接连下过几场雨,槐花都败了,落在地上,和泥混在一起,被踩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此刻的苏宇桐也全然没有小时候吃槐花炒蛋那样无忧无虑的心境,眼下,有一件事正困扰着他。 两个月以前,苏宇桐小小的身躯拖着笨重的行李,满心欢喜地走出校门,等着父亲来接他回家。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上寄宿制学校,办理全托,周末也在校园里度过。这些年来,除了寒暑假,他能回家的机会不多,能见到父母的次数也不多,对于这一天,可谓盼望了许久。此外,他还有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惊喜要告诉父亲。 全省最好的重点初中之一,省城的市七中,在入学片区的划分上可谓严苛,每隔三年五载都要变动一次,线段贴着周边高级小区走,划得曲折弯绕,生怕让不入流的学生进了学校。但好在七中每年都会下放一批指标到省内各市县小学,由各个学校推荐优秀学生参加选拔考试,考试通过即可无视片区录取。往好听了说,这是惠及全省、资源共享,但说白了其实就是掐尖,提前垄断优质生源,而且在各个环节的实际操作中,也中饱私囊了不少贩卖指标的老师和校领导。学校能招到好学生,好学生有机会上名校,还有人能从中小赚一笔,也算是各方满意,皆大欢喜。 在寄宿学校,苏宇桐成绩一向突出,便被班主任选中推荐参加了考试。暑假离校前一天,考试结果也新鲜出炉,不仅顺利考上,排名也很靠前,有望被分进七中的重点班。老师一脸欣慰地对他再三叮嘱,记得让父母提前备齐相关证件材料,按时到七中办理入学。 小学三年级以前,苏宇桐与父母同住在县城机关小区九层的一套三居室内。在那里,他有自己单独的小房间,房间书桌上摆着一家三口逛公园时拍下的合影,还有一株翠绿的小盼菩提盆栽,桌面上粘着他最喜欢的动画片的卡通贴纸。傍晚时分,他放下手里的作业走到阳台,踮起脚,撑在银白的铝窗框上,透过湖蓝色的玻璃窗,能看见外围墙上被夕阳染成橘红的白色条砖,以及父母下班后姗姗归来的身影。那时的他会欢欣雀跃,早早地跑到客厅将门打开,等着迎接父母回家。他会从母亲胳膊上接过挎包,从父亲手里接过公文袋,一溜烟小跑到父母卧房归放好,然后到厨房去看母亲准备的晚餐里有没有自己爱吃的,又或者到沙发上,黏着父亲撒娇,央求他给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 就当他以为每天的日子都会如此幸福温馨地延续下去时,父亲的调令下达,要即刻动身往省城去,母亲也即将跟随公司的新址迁移。平静的生活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破,三年级开学伊始,他懵懂地被父亲带往了一所新的学校。然而这一次,一直到了放学,他也只能独自留在教室里,眼巴巴地看着其他的同学被家长领走。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来接他回家。 在寄宿学校的日子像一场难捱的噩梦。县城地方小,来这所学校就读的学生大多家住附近,不办理住宿,剩他一人孤零零地住在偌大的宿舍楼里,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守着他。夜里怕黑,他将被子蒙过头顶,一片阒寂之中,唯有胸膛里咚咚作响的心跳与他为伴。他成宿成宿地睡不好觉,不断梦见父母抛下他离去。他在梦里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那双渐行渐远的背影,却怎么也追不上。等醒来时,浑身衣物早已被厚棉被闷出的热汗浸透,湿漉漉地黏着脊背。他的眼角也同样潮湿,伸手胡乱抹一把,也不知是汗是泪。 所以自从在课堂上听老师提起七中的选拔考试,他便忘不掉了。在新学校里,他是插班生,没有玩得来的朋友,于是一门心思扑在了学习上——这是在他能力范围内唯一能为自己争取到的、前往省城与父亲共同生活的可能,对此,他既重视又珍惜。 除了课上的知识,七中的考试还涉及许多奥数内容,语文和英语方面的则非常依赖课外累积。苏宇桐不算天赋特别出众的那一类学生,每当周末,同学们都回家去了,他便抱着向老师借来的奥数书,一个人坐在教室里硬啃。往日喧嚣的校园此刻寂静下来,微风扫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午后阳光透过婆娑树影斑斑点点地洒落在演算稿纸上,那是他在这所学校里度过的为数不多的平静时光。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 左等右等,仍是不见父亲的车驶来。假期校门口马路萧条,人影车影俱稀,苏宇桐抱着书包躲在树荫底下,六月份的太阳大,晒得他头晕眼花。又过了很久,直到日暮西沉,才有一辆车疾驰而来,在他跟前刹住,鸣了两下喇叭。驾驶座上走下来一个人,苏宇桐都定睛一看,是三叔。 “你爸也真是的,把接你的时间记成了明天,刚刚才急急忙忙打电话给我,叫我来接你。” 三叔打开车后盖,上前接过他的书包和行李箱。苏宇桐凑近车玻璃张望,见前后座都无人,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问:“三叔,我爸呢?” “嗯?他没跟你说吗?他调令下到外省去了,还挺远的,上个月就走了。”三叔拍拍他的肩,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不过你应该替他高兴,是高升。” 苏宇桐的眼神逐渐黯淡,瘦巴巴的小脸垮下来,机械地拉门上车。他对晋升提职没什么概念,只知道自己在太阳底下辛辛苦苦等了一天,还是没有把想见的人盼来,满心的欢喜和期待全落了空,同时也有一个疑问在心中升起:父亲去了外省,那我怎么办呢? “你妈妈最近一段时间也不在家,我先送你去奶奶家吧。”三叔给车打着火,而后又用手背碰了碰他额头,“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晒太久中暑了?” 说完他就把空调温度打到最低,还很贴心地把吹风口对准了苏宇桐。 这倒也不怪三叔,他是常年在外奔波的生意人,一双儿女都由三婶操持带大,照顾孩子的经验等同于零,属于好心办了坏事。苏宇桐也没有应对中暑的经验,挂着汗吹了一路的冷风,于是来到奶奶家的第二天,顺理成章地病倒了。 他是七个月早产出生,从小体质不怎么好,忌口颇多,在寄宿学校的那段时日,学校饭菜不合胃口,吃饭时也没老师看着,动不动就挑食,以至于到了12岁,开始拔个儿的年纪,四肢被猛蹿猛长的骨头抻得细细长长,远看像面条成了精。 长个子的年纪也常常伴随发烧,他在奶奶家断断续续烧了三天才有好转。病好的同时晴天霹雳也接踵而至,从奶奶口中他得知,自己父母双亲早已感情不睦,已于前不久办理了协议离婚。按照约定,他被交由父亲苏念春抚养。 “童童,”奶奶一脸愁容地唤他的小名,“你父母离婚这个事……其实已有小半年了,只是当时你还在学校,我们找不到机会好好和你说。” 苏宇桐稍稍皱了下眉。从前陪母亲廖琴看八点档的家庭肥皂剧,闹离婚的烂俗桥段里,总有那么一个满地撒泼打滚、哭喊求着父母不要分开的小孩,他一度以为那就是真实,可眼下,自己的反应倒比想象中要平静许多。比起当事人,他觉得自己更像一名旁观者,冷漠地审视起这些年掩藏在虚假平静下的草蛇灰线。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许是三年前的工作调动,让他们聚少离多,由此生了罅隙;也许是二年级某个深夜,他起床去卫生间时经过父母卧室,见灯光透过房门缝隙泄露出来,同时泄露的还有特意放低声线的争吵、长久的沉默与压抑的抽泣;也许是那次父亲应酬后,身上在浓重酒气所遮掩下的一丝不易察觉的香水味;也许是他无意间从母亲风衣口袋里翻出来的一张高级酒店的房卡纸套…… 种种迹象叠加指引,最终将婚姻引向了万劫不复的绝境。 “童童,不要伤心,爸爸妈妈之所以选择离婚,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了矛盾,但他们肯定还是爱你的……” 奶奶阮梅是位地道的乡下妇女,只有小学学历,认得些字,曾经进棉纺厂做过一阵子工,后来厂子没了,她便去做农活,种苞米、种水稻、种瓜果蔬菜,等收成了,再拉到集市上叫卖,起早贪黑,才在最困难的时期拉扯起这一大家子人。她所生活的那个年代,鲜少听闻夫妻离婚,谁家两口子不都是吵吵闹闹大半辈子,临了还是相互搀扶着一起走下去了,也不知是物质不充裕的情况下只能搭伙过日子的妥协,还是落后闭塞的思想观念造成的。原本以为家中四个儿女长大成人,都各自有了出息,自己也可以享享清福,却没承想这当中结婚生子最早、看起来一向恩爱的长子长媳突然离了婚,给了她不小的打击。眼见苏宇桐还这么小,就要承受双亲离异之苦,她只好拉过他的手,从采样匮乏的人生辞典里,搜肠刮肚地找出一些好听的话,来哄一哄这个可怜的孩子。 “奶奶也是爱你的,童童。所以这个暑假,你先在奶奶家住着,放开了玩,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等开学了,再让三叔接你回县里去。你爸爸说了,你还是继续读原来的学校,吃住也都在学校里,到时候看看牙膏呀、沐浴乳这些有没有缺的,不够的,再让三叔带你去超市买……还有你带回来的被褥枕套,也都旧了,该换了……” 奶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她后续说了什么,苏宇桐已经听不到了。他只是紧紧回握住阮梅拉着自己的那双手,两眼直勾勾地盯在上面,不发一言。 那是一双衰老的、饱经风霜的手,是一双劳动者的手,骨节突出、手背糙砺、掌心有茧。她的皮肤已经松弛,层层堆叠在枯瘦的骨骼上,夹杂着暗色的老年斑,让苏宇桐想起某种树皮的纹理。 可是我考上七中了,奶奶。 他在脑海里滚过一遍这句话,始终没能说出口。 奶奶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他不愿向这个无助的老人再苛求什么。从暑假伊始一直等着和人分享的这份喜讯,最终被他咽回了肚子里。 为着上学的事,苏宇桐和父亲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那是七月中旬的某天,趁奶奶出门,他用座机拨通了父亲的号码,“嘟”声响了半分钟后,对面那头接起,“喂”了一声,问:“妈,怎么了?” “爸爸,是我。”苏宇桐忐忑地咽了咽口水,握紧了话筒。他先是诉苦,把这些年来在寄宿学校受的委屈不由分说地往外倒,后又恳求父亲,让他上哪读书都好,只是不要让他再住校,他实在怕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楼里根本睡不好。他心里可能是有点赌气,没把考上七中的事对父亲说,那个人一声不吭就抛下他和母亲远走高飞,辜负了他此前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电话那头显然已经不耐烦了,仿佛不是一个父亲对待一个孩子的语气,而像是面对一个讨债鬼,“你不继续住校又能去哪?你这个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谁能照看得了你?” “为什么不把我接到你身边去,”苏宇桐很不解地问,“爸爸,我的抚养权不是落在你这边吗?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 话音刚落,对面突然疾言遽色起来,“胡闹,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落户上学哪有这么容易!” “可我就是不想住校!”苏宇桐也跟着大声嚷嚷,“你不让我跟着你,我就住在奶奶这里,再也不去上学了!” 他当然知道这是气话。他的年纪太小,人微言轻,小到他的力量还不足以对抗大人替他做下的决定,小到还不足以将自己的命运把握在手中。这点威胁在他父亲苏念春看来恐怕只是小孩子胡闹,不足为惧,因此一直等到八月下旬,都没有再传来音讯。苏宇桐知道,要是到了月底还没有定数,就算他再万般不情愿,也会被三叔和奶奶架到学校去的,这让他感到惶恐。他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哪一刻比起现在更加迫切地想要长大成人,摆脱父亲为他规划的路径。 可他低估了奶奶对他的重视和爱意。阮梅不知是从何得知了他的心思,苏宇桐想,多半是父亲把他撂下的狠话原封不动地转告她了,总之,在那几个辗转难眠的夜里,阮梅找上了他。 “真的不想住校?”奶奶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慈爱地揉着他的脑袋。如水的月光倾洒下来,窗外蟋蟀的鸣叫此起彼伏。 坐在床尾的苏宇桐扁了扁嘴,恹恹的,摇摇头说:“不想。” “好,不住也好,住这几年校,人都住瘦了,奶奶给你想法子。” 具体是什么法子,奶奶没有说。八月下旬的某天,具体是哪一天他已经记不清了,夏末秋初的气温总是反复无常,下过几日雨后又放晴,天气重新热了回来。那天,槐花落了一地,枝头的蝉鸣格外喧嚣,村子里从天不亮就开始放炮,听到远处隐隐约约有喜乐声传来,苏宇桐这才知原来是附近有人家在办喜宴,据奶奶说,是他的某位远房表亲。那日来吃酒的人多,连二姑和三叔也都赶回来了,过年似的热闹。过了晌午,宴席一散场,奶奶当即就邀请了一众亲戚来家中做客。 苏宇桐仍旧窝在角落的藤椅里,心不在焉地抱着游戏机。他用眼角余光一一扫视,除了二姑和三叔比较熟悉之外,剩下的都是些叫不出名字的亲戚,而他们无一例外,都早已从村里搬到了县城定居。 本就不大的客厅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看到他后,都自觉地压低了声音,窸窸窣窣地交谈着,像是在瞒着他商量什么事,这让苏宇桐感到浑身不自在。他干脆埋下头盯着游戏机屏幕,装出不在意的样子,可两只耳朵却不动声色地竖着,竭力去听他们的对话。 他先听见的是奶奶的声音。奶奶给来客们斟了热茶,又端来两盘水果,坐到三叔对面,看似是拉家常,实则隐隐指向他上学的事。 “老三,你大哥大嫂离婚的事,想必你也听说了,只是苦了童童这个孩子,上了三年寄宿不说,老大这一走,又要接着再上三年。你瞧那孩子这几年在学校住的,都瘦成什么样了,难怪不愿意继续读,”奶奶语重心长地说,“老三,从前你高中毕业后和老二一起倒腾生意,现在又和人一起合伙办了厂,每每遇到瓶颈,你大哥没少出钱出力。他就这么一个儿子,现在人在外省回不来,你看,要不就把童童接到你那里去住一阵?没什么难的,多双筷子的事。而且童童成绩好,你那两个小的,也能跟着他们堂哥多学学。” 从前村里人情关系近,邻里间遇上困难的,彼此都会搭把手,何况是亲人之间。阮梅还按着老一辈的思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然而新时代可不比从前,多一口人可不是多双筷子那么简单,何况还是个即将步入青春期的孩子。听过她的话后,三叔面上果然犯难起来。 “妈,不是我不想帮大哥和童童,只是我住的那地方……实在小,你也去过的,就那么点儿大地方,慧慧出生以后,就更挤了,确实放不下多余的床铺。要不是厂子现金流至今都还没回正,我也早就想换一套了,”三叔推脱着说,“妈,你也不想让童童到了我那儿整日睡沙发吧?小孩正发育呢,不睡床,骨头要长歪的。” 奶奶只好又将殷切目光转向了她唯一的女儿,“老二,那你呢?” “妈,我家是宽敞……可我和家里那口子都在厂里没白没黑地忙,连自己亲生的都顾不上,要是童童来了,可不是耽误他么?”二姑也推诿道。 “不耽误,童童这么乖巧懂事,学习又自觉,让他帮你俩看着孩子也好……老大也跟我说了,不住校,就能省下大笔生活费来,我让他把钱都汇给你,随你怎么使……” “妈,真不是钱不钱的事,”二姑的脸局促地红起来,连连摆手打断她,“我和三哥……我们,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这么大个孩子住进来,确实不方便,要不,等到寒暑假,童童要是不去大哥那里,再上我们那儿住可好?” 住初中三年和住寒暑假三个月,自然不能相提并论,二姑是厂里主持财务的,这笔账,她算得过来,奶奶自然也算得过来,于是她又把希望寄托在了其他亲戚身上。可连她的亲生儿女都不愿意帮,其他人又怎么会愿意呢?那些推辞翻来覆去,无外乎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忙、事情多,乍听之下挑不出理,更有甚者,干脆不留情面,指责奶奶不该因着一点往日的亲戚情谊,就打算把自己大儿子扔下的烂摊子丢给他们。苏宇桐觉得煎熬极了,那些刺耳的话语犹如剜心的刃,于是促狭地将身子蜷得更深,努力收拢起过于颀长的四肢。他觉得自己像是放在案板上任人摆弄挑拣、待价而沽的肉,又像是煎锅里不断被翻面烧炙的鱼,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从不过问他的意愿。他的手指一刻不停地将游戏键盘按得噼啪作响,企图将那些声音都掩过去。 他很后悔,后悔为什么要和父亲吵那一架,为什么要让奶奶为自己操心,他就不该提这种过分的请求,害得奶奶被他拖累,成了亲戚眼中的笑话。 见游说一圈无果,阮梅只好叹气,“我今天拉下老脸贸然把大伙喊来,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没关系,你们帮我是情,不帮是理,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我都理解,你们不愿意帮,这不还有我呢。” 说完,她将脸转向了苏宇桐,眼里没有一丝责怪的意味,而是一如既往的慈蔼。 “童童,快开学了,你这两天收拾东西,奶奶带你到镇上坐车,陪你一起上县里住,还住在原来你爸单位分的那套房子。以后你去上学,奶奶就在家洗衣、买菜、做饭,给你弄好吃的,你就只管好好读书,别的都不需要管。” 那可是九楼!苏宇桐不禁在心里喊起来。奶奶向来腿脚不便,前段时间阴雨,到了现在还隐隐约约犯疼,父亲单位的房子没有电梯,她要是去了,一天要爬上爬下多少趟?奶奶已经七十好几了,满头银白,又有早年生育四个子女落下的病根,一辈子几乎没怎么出过村,怎么忍心让她为了自己去那样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操劳呢! 苏宇桐终于坐不住,放下游戏机,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来。他想拉着奶奶进房,想对她说,他不闹了,他自愿去寄宿,不过又一个三年而已,有什么过不来的?只要她能在老家安享晚年,就算再熬三年他也认了。 正当他准备开口,屋子里突然暗下来,从门口照进来的日光像是被什么东西遮挡住,在场亲戚纷纷回头张望。 苏宇桐也跟着抬眼,定睛一瞧,是小叔,小叔来了。 那人逆着光走来,剪影清瘦高挑,越过门槛时,台阶上光影跃动,像是踏碎了一地光芒。他整个人被罩在炽亮的阳光里,周身一圈泛着融融的金辉,恍若天神降临。 后来回想起这一幕,苏宇桐都觉得像是在看电影升格的慢动作。满堂人声戛然而止,惟余窗外风吹过洋槐树叶的沙沙声、聒噪的蝉鸣声,以及在他身体里,因为隐隐怀揣某种期待而沸腾涌动的血液和鼓噪的心跳声。那一瞬就像是有千万只白鸽同时振翅展翼,呼啦啦地飞往无垠的蓝天。 小叔也看见了他,笑眼微微弯起,对奶奶扬了扬手中的车钥匙串说,妈,我来接童童去省城。 第2章 秋天的雨 苏宇桐与这位小叔拢共没见过几次面,没说过几次话,换言之,他们不熟。 每个家庭、每位父母长辈的口中,总有那么几个少时离经叛道,而后常年漂泊在外、不曾归家的神秘亲戚,小叔就是他家里那位神秘亲戚。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位小叔,是在爷爷的葬礼上。那是个苍白高挑的年轻人,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匆匆赶来,瘦伶伶的一把骨头,套在略显宽松的黑色西装里,像只颀长的人形衣架。他左胸前别一朵白绢孝花,左臂箍着黑纱,因为爷爷离世的悲伤红了眼眶,在苏宇桐记忆里,是那片肃穆的黑白中唯一的色彩。 爷爷过世以前,苏宇桐仅能从亲戚们的只言片语里,模模糊糊地构建出来一个隐约的轮廓。他不知道小叔长得什么样子,也不知此人为何在成年之后从不回家。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是父亲以小叔为例,教育他要好好学习。 父亲曾经提起,小叔是他们那一辈四人当中学习成绩最好的,不仅高中考上了省内赫赫有名的侨中,念的大学也名列全国前茅,毕业后进入设计院工作,此后便一直留在省城,也是他们家目前唯一一个正经本科毕业的。 奶奶阮梅生养了四个子女,小叔出生的那年,她工作的厂子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就只剩下苏宇桐的爷爷还有收入。一人工资要撑起全家六口,其中四个还是嗷嗷待哺的小崽子,其中艰难可想而知。苏宇桐的父亲苏念春作为长子,年幼时就已有了替父母分忧的自觉,一边读书,一边拉扯年幼的弟弟妹妹,有时还要帮母亲运农作物到镇上叫卖。为了让弟弟妹妹们能继续学业,他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高中一毕业就进厂接替父亲的工作,可没两年就碰上了下岗潮,先是帮着父母做过零零碎碎的小生意,辗转几年,又去了政府机关单位做司机。早年复杂的生活经历将他性格磨得圆融通透,八面玲珑,一来二去就得了大领导的青眼,在那个互联网尚不普及、用人流程不甚完备的年代,破格提用了他,唯一波折也就是后来转正的时候,被文凭小小地卡了一下,最后托关系找院校里的人弄来一张函授本科的证明,这才勉强过关。 由于吃过学历上的亏,父亲格外看重苏宇桐的考试成绩。为讨父母欢心,他也格外刻苦努力。每年秋季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回到奶奶家过年,在父亲逢人便装作不经意流露出的自豪和炫耀中,他也会骄傲地挺起胸膛,仰起脑袋。漂亮的成绩单和一沓沓金色的奖状,是他为这个家贡献的荣誉勋章。 但是突然有一天起,父亲就不再过问他的成绩,也不关心他的学习了,那是自从去了寄宿学校之后开始的。再度回老家过年,他那傲人的分数再也不是年夜饭餐桌上最炙手可热的话题。饭后,父亲常常点一支烟站在墙角,在袅袅的雾气里,出神地望着远方,似乎天边有什么东西正在深深地吸引着他。 小叔是在爷爷过世后的那一年除夕回到奶奶家的,那一天,家里人都热情得有些过分,可他的小叔像是不为所动,笑着和他们一一寒暄过,给几个小辈发完红包,只稍坐坐,天没黑便走了,年夜饭都没来得及吃。此后的每一年,小叔都会像点卯似的,在奶奶家露个面就走,那就是苏宇桐为数不多与他有交集的时候。 小叔在奶奶家待的时间不长,出手却很慷慨。从前即使是人未到,给几个孩子的红包都不曾落下过,皆是托他大哥苏念春之手转交。等到小叔回来后亲自发放,那些红包的分量也都不曾变,鼓鼓囊囊的一大沓,于是小叔发红包这件事就成了苏宇桐和几个堂弟堂妹过年里的头等大事。即便一年到头都在学校里度过,和家中亲戚鲜有相交,但在苏宇桐心里,比起同样住在县城的二姑三叔,他对这位远在省城的小叔,反而有独一份的亲切和好感。 从省城来奶奶家有三百多公里路,小叔应该是刚刚驱车赶到,风尘仆仆,眉宇间略有疲态,可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从容、笃定、随性不羁的风度。那日,他穿了一身简单的上白下黑,右肩挎一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衬衫下摆规整地收进西裤里,显得比例极佳,远远看去,像棵挺拔的松。那些散落在他额前、耳侧的发丝,也好似松针一样细碎柔软,阳光从侧面穿透过来,被分割成星星点点的碎片。 如果此时问苏宇桐最歆羡、最迫切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那他的回答应该就是——像小叔那样的人。 他成熟、潇洒、淡然自若,具备那样优异的学历,在省城有着苏宇桐难以想象的、体面的工作和自由的生活。只要他想,可以随时随地驾着车去往世界上任何地方,如同拴不住的风那样来去自如,不像自己,被困在寄宿学校那方窄小的天地里,连说声“不”的权利都没被没收。 那是一种名为对命运的掌控感,第一次在苏宇桐心里扎下了根。 小叔是不请自来的。他的出现犹如惊堂醒木,又如同往平静的湖心投下一枚石子,一屋子嘈杂的人声霎时间静了下来,诡异的沉默在人群间荡漾四散。奶奶对他的出现同样感到意外,“老四,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不止奶奶意外,苏宇桐也意外。小叔刚刚说要带他去省城?这是何意?难道小叔已经知晓他考上七中的事了?奇怪,他可从来没对外说过。 “妈,这么久没回了,本来也是要来看望你的,大哥大嫂分开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是为童童上学的事而来的。” 小叔手上还提了几袋捎给奶奶的米面粮油。客厅人多,不仅沙发和椅子都坐满了,就连下脚站的空当也没有。他歪着头左瞧右瞧半天,才找到一处地方把手里的东西搁下。 “这不巧了,我们正商量着呢,”二姑接过话,“大哥要让童童继续上寄宿学校,他不肯,正闹呢,妈也想让我们帮忙带一带。可我们各自都有儿有女的,现在的小孩又金贵,就怕万一看不好,大哥要怪罪。” “老四,你来得正好,妈刚刚还说要亲自去县城照顾童童。大哥那套房没电梯,每天上上下下爬九层楼,她那个腿脚哪里受得了,你快点劝劝她。”三叔也附和道。 小叔有些讶异地“啊”了一声,环顾四周,“原来你们今天这么多人聚在这里,是为这事儿来的啊?”他说着,噙着笑意转向了苏宇桐,“看来小家伙保密工作做得挺好,你们都还不知道。童童,考上七中是值得庆祝的大喜事,怎么没告诉大家呢?” 一时全场哗然,苏宇桐却像个颇有主见的小大人,细细的胳膊叉着腰,倔强地抿着唇,直直地与他对视,漠然地回绝道:“没必要,我考七中是为了上省城找我爸爸,既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我去了也没意义。他不让我跟着他,我妈也不肯要我,我去哪里都一样。” 他明明是带着怨气说的这番话,可不知为什么,话一出口,就听起来委屈得不行,像个失了宠的孩子在大人面前巴巴地控诉撒娇。 父亲调去省城工作的那段日子,考入七中一直是他坚持下去的动力。他心里憋着一口气,想着自己要是再优秀些,等上了七中,他去了省城,是不是就能如愿和父亲一起生活了?父母双亲为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再分居两地?他的家,他的生活,是不是就能恢复如初? 然而父亲又一次远调了,调到一个他从未涉足、仅在新闻和天气预报上听说过的遥远地名,离异的事更是给了他当头棒喝,原来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想来一家三口往日其乐融融的时光,应该也不会复现了。 心里那口气倏忽就散了,苏宇桐像个被扎漏了的气球那样快速地瘪下去。去哪里都好,七中或者寄宿学校,他都无所谓。既然挣扎无用,干脆听候命运差遣,随波逐流。 “哎,你这孩子,怎么分不清好赖呢,”三叔急起来,仿佛是他自己考上了七中却不能去那般痛心疾首,“县城的私立,哪里能和省城公立学校的教育资源比呢!” “我听说七中的考试很难,你应该是花了大力气才考上的吧?怎么能这么容易就放弃呢?”二姑也连忙帮腔。 他们分析的利弊都对,可此时苏宇桐却听不进去。他漠然地看着在场这些人,像是在玩一场击鼓传花,眼见终于有冤大头顶上,便迫不及待要将他这颗烫手山芋甩出去,巴不得小叔赶紧把他领走,牵得远远的,牵到省城或者某处遥远的天边,从此和他们再无瓜葛才好。 在场众人又重新喧嚷起来,各抒己见。苏宇桐回过头去看奶奶,希冀从她的神情里获得一些建议,可奶奶却罕见地未置可否。此时小叔陡然出声说:“如果是你爸爸希望你去呢?” 苏宇桐闻言一愣,“什么?” “你考上七中的事,我原先也不知道,是你爸爸昨天接到七中招生办老师打来的电话后找我帮忙,我才知晓。你爸爸在外忙得脱不开身,所以拜托我带你去省城办理入学。你想,你爸爸一个那么努力向上攀爬的人,难道不会为你考上七中这样的好学校而感到骄傲吗?他只是没有机会当面和你说罢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他肯定很希望你能像他一样,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勇敢迈进,难道你要辜负他吗?” 小叔的眼睛亮亮的,说完,又补充道:“至于住宿的事……你不用在意,省城多的是托管机构。要是不想住在外面,也可以来和我一起住,反正我是一个人,没有家庭没有孩子,不怕你拖累。” 他坦坦荡荡地撂下这样的话,让在座的人都或多或少愧赧起来。方才还借花献佛的二姑三叔此时沉默地续着茶水,鹌鹑一般缩着脖子,一杯接着一杯。 听了小叔的话,苏宇桐简直要在心里欢呼起来——看来爸爸没有抛下我!他还在乎我!从前那点因住校问题而生出的龃龉、那些在电话里的争吵和怨怼,此时都已消弭抚平。可随之而来的是犹疑和不安,小叔说的那句“一起住”让他心头一震。 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人,这个和他仅有几面之缘的小叔。他想不通,明明与他更为相熟的二姑和三叔都不愿意接纳自己,小叔凭什么会为他做到这种地步?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是他大哥的儿子?又或者是因为他们之间有那么一层不厚不浅的亲缘关系?他久久地端详起小叔的脸孔,试图从那人的面上挖掘出一丝与自己亲近的佐证。 小叔也不催促他做决定,落落大方地任由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四处乱扫。眼见搜寻无果,迟疑半晌,苏宇桐只好又一次将问询的目光投向了奶奶。 奶奶阮梅是这当中最年长之人,她的存在,犹如一枚定海针、一根主心骨,像原始部族中备受仰赖的长老,对生活的智慧与洞察,都含藏于岁月在她皮肤上磨蚀出的每一道沟壑中。苏宇桐见她略微颔首问:“童童,你想去吗?” 苏宇桐翕动着嘴唇,小声说:“想去。” 那一刻或许不是为了父亲,是为了他自己,他被小叔刚刚的那番话说得动了心,想要走到高处去,领略未曾见过的风景。 “好,”奶奶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童童有上进心,是好孩子。”她笑起来,脸上堆起的皱褶显得格外生动,像外头透进来的日光那样明媚。而后,她扭头对小叔正色说:“老四,你随我进房来吧,有几句话我要交代你。” 漫长喧嚣的白日终于落幕,斜阳西沉,漫天的余晖里,夜晚势不可挡地降临人间,天边渐明的星子和渐浓的暮色,无不昭显着夜的威仪。其余亲戚在闲话过后便已作鸟兽散,小叔却还待在奶奶房里,一直从下午待到了天黑。期间,苏宇桐百无聊赖地看了两集卫视正在热播的仙侠电视剧,又自己吃过晚饭,收拾了碗,见他们还没出来,有些好奇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扒到门板上去偷听。那扇老旧的贴皮三合板木门,早年被水汽溶蚀,腐了一角,从中时不时掉落出一些虫蠹后的木屑颗粒,此时却竭尽所能地发挥着它作为门扇的隔声功效,朦朦胧胧地,让苏宇桐听不真切他们具体的对话内容。 又过了好一阵,带锈迹的黄铜门把旋动,应该是有人走到了门边,准备开门出去。苏宇桐没来得及反应和闪躲,毫无防备地和拉开门的小叔撞上了视线。 小叔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是笑笑,伸手揉揉他的脑袋,叮嘱他今晚记得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要出发,而后回头对奶奶说:“妈,虽然您今天找我说了许多,可我也知道您始终没说出口的顾虑是什么,我向您保证,我一定照顾好童童,他在我这里,您就放一百个心。” 于是在暑假的尾声,苏宇桐收拾行囊,告别奶奶,和小叔一起踏上了北上省城的路。 出发那天,苏宇桐起了个大早,准确来说,他一晚上都没怎么休息好,心中期待与忐忑交织。这还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在不相熟的亲戚带领下,去往那么遥远的地方学习和生活,他难免感到失意和惆怅。那夜他做了很多的梦,梦到父母,梦到寄宿学校,梦到从前的家。奇怪的是,平常待在那些地方的时候,他竟然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可当他就要走了,那些前尘往事又像是想要挽留他一般,在梦里逐渐清晰起来。 那天清晨,小叔的车早早就停在院子里等他,一辆灰色的大众捷达,掩映在黎明的薄雾之下。苏宇桐不敢让人久候,于是刷牙洗漱时动作急切了些。刷着刷着,最后一颗早已有松动迹象的乳牙应声掉落,落进陶瓷洗手盆里,与盆壁碰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仿佛看见他的童年化身为幼时那个矮小的自己,骑在同样矮小的四轮自行车上,从家门前那段下长坡驶过,欢快地拨着车铃,在夕阳下,拖着长长的身影,一声招呼也没打,就这么飞快地、毫无留恋地骑远了。 苏宇桐把那颗小小的乳牙拾起,冲干净泡沫,走到屋门外,像奶奶从前教他的那样,瞄准房顶,将牙齿往上抛去。 听奶奶说,换下来的牙齿要往高处扔,越高越好,这样新牙就能快快长出来。而他也会像破土而出的恒牙那样,早日长高长大。 去省城的路上途经县城,小叔便领着他回了一趟从前机关小区的家。这个地方自从今年春节之后就再没有人回来过。苏宇桐掏出钥匙开门,门锁有些锈住了,锁匙转动时有明显滞涩的手感。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家中一切都一如从前那般安静陈列着,餐桌上的果盘里甚至还摆着几颗过年时买的苹果。这里什么都没变,就好像住在这里的人不久之后还要回来,除了扑面而来一阵灰尘和一股潮气——这令他如梦初醒。 苏宇桐从小就对各种气味感知敏锐,嗅觉是他感知世界的一种方式,也是记忆的某种载体。气味就像是一把钥匙,一旦闻过之后,把那段伴随那股气味的时间和记忆锁进了脑海深处的匣子,直到哪一日这个味道再度出现,那时的记忆便会被钥匙打开,从匣中显现,将他拽回到昔日的情境之中。他从前的家,窗明几净,充斥着饭菜香、衣服洗涤剂的清新花香和被子晒过之后暖融融的太阳香。那些气味,会让他恍惚看见母亲在客餐厅间忙碌的身影,看见他踩着搬来的小板凳,和父亲一起收拾阳台上摊开曝晒的被褥——总而言之,绝不是这样陌生、冰冷、陈腐的味道。 直到探头看了一眼,苏宇桐才了然。家里窗户没关严实,前几个月梅雨季,水汽弥漫进来,各类真菌便在这方潮湿的乐园里开疆拓土,目之所及的沙发、地毯、窗帘、坐垫……无一例外都被一层绒白菌丝所覆盖。盘里的苹果也早已**淌汁,呈现一种诡异的酱油色,就像曾给过他许多爱与温暖的家庭那样,一夕之间溃烂得面目全非。 苏宇桐就这么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湿润了眼眶,直到小叔轻轻捏了捏他的肩膀。 “去收拾你的东西吧,需要帮忙就喊我。” 小叔拨通了苏宇桐父亲的电话,一边问他们家证件存放的位置,一边往主卧里走,到衣橱和床头柜的抽屉里翻找。苏宇桐也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小房间。 书桌上,那盆养了多年小盼菩提还在,可长久没人浇水,枝叶早已萎蔫,粘在桌面上的卡通贴纸也已卷边翘起。说是收拾行李,可他在房里挑挑拣拣半天,被灰尘呛得咳嗽流泪,愣是没找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还是小叔大手一挥,替他拿了主意,说这些发霉的床铺衣服都不要了,去省城再买新的。 临走前,苏宇桐在房中打量了一圈,最后从书桌上抄起那只装裱一家三口合影的相框。他相当珍视地捧起,看着照片里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三人,用衣角小心翼翼擦拭干净,揣进了怀里。 从县城拐上高速去省城,仍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要走。一路北上,中途穿越几条隧道,被重重山岭阻隔的寒意在这里沉淀下来,空气渐渐变得微凉干燥。越往北,树叶由绿转黄,秋意愈发浓重了。 全程只有小叔一人开车。苏宇桐怯生内敛,上了车后一直沉默无话,两手紧抓着胸前的安全带,凝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树影。他和小叔不怎么相熟,也怕贸然开口打扰那人开车。小叔倒是热情,时不时会主动找他聊天,问他在原来的学校过得如何,问他结交了哪些朋友,关于敏感的家庭话题,只字不提。 苏宇桐其实有点感念小叔的体恤,那人毕竟是他父亲的弟弟,若是开车无聊想找话题,从他父亲入手是最简单便捷的,可偏偏心思细腻地绕了过去。在谈及校园生活时,他闷着声说:“学校……也就那样吧,我是中途转校过去的,没交到什么朋友。” 他并不总是如此寡言少语,至少在转校以前,性格虽有些腼腆,但也有三两交好的玩伴,在熟络的人面前总是说个不停。但自从转到寄宿学校,骤然间被丢进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周遭都是早已相识、结成小团体的同学,他就像棵被连根拔起的小树苗,粗暴地移栽到不适宜的环境里,一时间水土不服,格格不入。且因为讨厌寄宿学校里无聊枯燥的生活,时间一长,连带着班里的同学他都一并看不顺眼。因此大多数时候,他都孤僻地瑟缩在角落,在心上日复一日地筑起高高的冰墙,无差别抵御着每一个企图走近他的人。 已至晌午,途经一处服务区时,苏宇桐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令他在副驾驶座上难为情地局促起来。小叔心领神会地朝他笑了一下说,正好就在这儿停吧,饭点了,吃点东西加个油再上路。 泊好车后,小叔领他进了餐厅,递了菜单过去,让他想吃什么尽管点,又从冰柜里拿了瓶汽水给他。苏宇桐一目十行地扫过菜单上的文字,饿归饿,可面对那些五花八门的套餐饭,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来,于是翻了另一面,饶有兴致地看起了那些炸物和冷饮。没有哪个孩子能抗拒这些美食的诱惑,他也一样,只是碍于从小体质差,在外吃饭时,父母从不允许他点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说是吃冷的容易闹肚子、吃炸的会引起上火咳嗽,于是每次点餐时他只能悻悻作罢,最多看看菜单过过眼瘾。不一会儿,他就将菜单依依不舍地翻了回来,随手指了一样牛腩饭,想着无论什么都好,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免得吃坏东西生病,给小叔添麻烦。 “就只要这个吗?我看你对那些小吃很感兴趣,怎么没有点?”小叔问。 苏宇桐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一路上,小叔总是很照顾他的感受,这超出了他的预料。可小叔和他父母是同辈人,在吃饭这件事上,说不定也秉持着和他的父母同样的想法。 苏宇桐看着他的脸色,试探性地说:“可爸爸妈妈从来不让我吃这些东西……” “怕什么,他们又不在,”小叔狡黠地冲他眨了眨眼,“放心大胆吃吧,我替你做主,不告诉他们。” 既然小叔放话,苏宇桐当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他兴奋得连菜单都没翻,就立刻大声地向服务生追加了早已看中的香酥炸鸡翅和芒果雪葩。 窗外天色阴沉,似在酝酿一场大雨,苏宇桐的心情却逐渐放晴起来。方才在路上,他还沉浸在离家的伤感之中,身体随着车辆行驶起伏摇晃,一颗心也跟着起伏摇晃,像风中曳然欲坠的枯叶,感到漂泊不定、茫然不安。可这会儿工夫,热乎乎的饭菜进了嘴里,身心都得到了极大的宽慰。 席间他问了小叔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在省城生活的开销花费怎么办。这个问题他在心里斟酌了许久,一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一个不熟悉的亲戚面前,贸然提钱让他觉得浑身别扭。小叔正吃着饭,扑哧一声笑出来,差点被噎到。 “哎,你小小年纪,竟然会关心这么现实的问题,”小叔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他说,“放心吧,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爸爸会按月把生活费打到我卡上,短不了你吃喝的。” “要是他赖账呢?”苏宇桐又问。 “你爸爸在你心里就是这种人啊?你放心,他儿子在我手上,他不敢乱来的,”小叔笑着催促他,“好了,别瞎琢磨了,快吃吧,你的冰淇淋都要化了。” 苏宇桐这才低下头去,心安理得地舔干净粘在金属勺子上的雪葩,冰凉的甜蜜刺激着味蕾。看着坐在对面用餐的小叔,恍惚之间,他觉得这人不像是长辈,反倒像朋友。他在寄宿学校没有结识新朋友,而小叔就像是还没转学之前、那个总是和他一起勾肩搭背、放学后偷瞒着父母去吃路边摊的同龄好友。他曾经在心墙上围建起来的坚冰,被拎着一把小木锤走来的小叔叮叮当当敲掉了一小块,顷刻间犹如春雪消融,汩汩甘泉从中欢愉地涌出。在他们之间,因为这餐饭,建立起了一个隐秘的联盟。 酒足饭饱后,苏宇桐回到副驾驶座,提前系上了安全带。小叔发动车子,打开空调,摇上车窗,在外点了支烟,倚着车门慢慢地抽。 窗外乌云低坠,大雨将至,空气中水汽凝结,黏腻潮湿,厚重得仿佛让人迈不开腿,即使是行走在陆地上,也好似在水里漫游一般。苏宇桐思绪飘忽着,想起从前在科教频道上看过木星液态大气层的介绍,大抵就是现在这样。 空调驱散了沉闷的水汽,车厢内干爽舒适。他懒懒地靠在椅背上,望向小叔抽烟的侧影。兴许是吃得太饱,一向没有午睡习惯的他竟然有点犯起瞌睡来。 小叔的侧脸无疑是好看的,迷迷糊糊间,苏宇桐这样想。 他遗传了来自父亲的高鼻梁和深眼眶,虽然年纪尚小,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当他们父子二人并列站在一起时,永远不会有人将他们的关系错认。上至爷爷,下至二姑和三叔,都是如此一脉相承的长相,唯有小叔和他们长得不太相像。 如果说家中其他人的长相是浓墨重彩的工笔花鸟,那小叔就是清俊飘逸的写意山水。那人的眉眼是斯文寡淡的,脸部线条是柔和平缓的,在烟气缭绕下,像是雾霭笼罩中时隐时现的春山,又像是“草色遥看近却无”中那点隐隐约约透出的一点绿。 小叔这样平淡的五官,放在寻常人里,算不上特别出挑,但正因如此,才会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或许就是这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包括苏宇桐在内,家里大大小小的孩子们,都很愿意亲近他。 一支烟抽完,小叔拉开车门上车,正好碰见苏宇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便笑吟吟地问:“是不是犯困了?”说完就揉了揉他的脑袋,把他的头发戗得东倒西歪。 苏宇桐从小就知道自己颅顶长得圆溜——这点是他从家中长辈总喜欢有事没事摸自己脑袋悟出来的。加上微带自然卷的软发,摩挲起来的手感像是某种毛绒公仔,让家里的大人们都爱不释手。小时候的他当然不会介意,可到了如今这个自我意识萌芽的阶段,多少有点形象包袱,也不愿别人再把他当孩子看待,一边整理被摸乱的头发,一边略带不悦地撅起嘴,乜了小叔一眼。但他这一眼似乎没什么威慑力,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狮子,反倒把小叔逗得哈哈大笑。 笑完小叔又拍拍他说:“放平座椅眯一会儿吧,还有一个多小时才到,等到了我再叫醒你。” “不行,叔,”苏宇桐被他逗得一时没了困意,一骨碌坐起来,挺直了腰杆,“你一个人开车久了会犯困的,让我帮你看着路吧,从前爸爸开车时我都是这样做的。” “好吧,好吧,”看这位小领航员如此积极,小叔不想打击他的兴致,便由着他,将广播调到音乐台的频段,“那我放点歌曲提提神吧。” 说罢,小叔轻打方向,驱车汇入高速主路,音乐也随之缓缓流淌。 听说他要放歌提神,苏宇桐原以为会是什么节奏强烈的劲曲,结果这个时段的电台里,播的都是些舒缓的音乐,不像是用来提神,倒像是来起反作用的。 小叔还在聚精会神地开车,好似不受影响,苏宇桐却听得昏昏欲睡,不自觉又靠在了椅背上。困意卷土重来前,他隐约听见电台主持人介绍下一首即将播放的歌曲,是来自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 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 远处一道白光闪烁,紧接着一声惊雷炸起,小叔不由自主地点了下刹车。晃晃悠悠间,苏宇桐嗅到了一丝从外界钻进来的水汽,冰冰凉凉的,和车内的冷气一起,让他起了些鸡皮疙瘩。骤然间,雨声响彻天地,密密麻麻的雨点迎面砸在挡风玻璃上。等待多时的大雨,终于如期落下。 暑假已悄然接近尾声。这是夏末的最后一场雨,也是入秋后的第一场雨。 苏宇桐头枕靠垫,听着雨,怀揣着对省城与新生活的无限憧憬,就这么安然地入睡了。 第3章 琐碎 阳光透过未合紧的窗帘缝隙钻进来,照亮这一隅小天地。苏宇桐从柔软的床铺上坐起,熄灭床头的小夜灯,伸了个懒腰。 来省城的第三天,他睡了个好觉,一夜无梦。 前两日可谓兵荒马乱。初到省城的当天,下高速匝道时已近黄昏,小叔先是带着他去麦当劳解决了晚饭,然后直奔商超置办床铺被褥,还买了好些生活用品和学习用具,直至夜深,才拎着大包小包回到租住的地方。一番舟车劳顿下来,他累得够呛,草草铺好床后倒头就睡。 在小叔家过的第一夜,也许是因为疲惫过度,也许是在购物时小叔提议买的蘑菇形小夜灯代替父母守护了他,他竟然没认床,睡得极好,难得没做噩梦。 第二日一早,小叔敲门喊他起床,去七中办理入学手续,顺便开车带他在附近兜一兜,转一转,认认周边的路。 前一晚刚到时,他就早已被省城璀璨的霓虹灯火所折服,这里俨然与电视和画报里呈现的繁华都市别无二致。记得他第一次上省城,还是在小考前去参加七中的选拔考试,领队老师带着他们坐了近四个小时的大巴才抵达。那时他一心扑在考试上,又在充斥着一股异味的车厢里闷了许久,紧张得反胃恶心,根本没心思欣赏沿途的风景,对省城仅有一个走马观花、匆匆掠过的大致印象。 白天的省城又是别样的光景。这里比他从小居住的县城大上太多太多,马路笔直宽敞,高架和快速路四通八达,路两旁的矮灌丛被统一修剪齐整,金桂开得正盛,随风摇落满地黄花。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楼顶高悬着巨大的广告招牌,蓝天白云映照在一尘不染的玻璃幕墙上,一派秋高气爽、欣欣向荣之景。 苏宇桐坐在车里小口咬着鸡蛋灌饼,眼睛就没从车窗上移开过。他的双亲皆在体制内,住的是父亲单位分在县城中心机关小区的房子,三年级以前就读全县最好的公立小学。直到去了私立学校,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和其他同学相比,他家庭条件可谓独一档。然而在见识过省城的繁荣后,才明白自己不过是渺渺沧海中的一粒粟,深深井底中的一只蛙。 小叔却说,这算不了什么,放眼全国,省城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三线小城而已,等哪天去了他父亲现在任职的地方,等再回来,说不定都不够看了。 苏宇桐暗暗吃惊,父亲的成就显然比他想象中还要了不起,不仅一路从县城被提拔到省城,又从省城被调往了更发达的城市,于是心底不禁隐隐期盼,要是有机会和父亲见上一面,一定要好好同那个人聊一聊,看看那座大城市究竟有什么不一样。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落差感也从他心里油然而生。苏宇桐有些不安,等再见父亲,他会不会嘲笑自己见识浅薄?那七中的新同学们呢?他们都是来自哪里?又会怎么看待自己? 正当他胡思乱想间,车子已驶入了校园。 办理入学的流程相当顺利,全程都由小叔代劳,与招生办的老师沟通,填写表格,提供材料,完全不需要他去操心什么,苏宇桐便在廊下静静候着。微风拂槛,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倾洒而下,像落了一地的碎金。 不仅省城比县城大,七中也比从前的学校大太多。苏宇桐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于是在走廊下四处张望。校道两侧栽着高大的小叶紫檀,这些树会在每年初夏时节开黄花,在盛夏来临前长出浓密的树冠,为来往的师生提供清凉的荫护。不远处是被400米标准规格环形跑道围绕的操场,操场中央种满了价格高昂的天然草皮,用石膏划出白色足球场地线,每周都由专人维护保养,和他在县城学校里那种经曝晒后散发着浓烈塑胶气味的假草皮完全不可比拟。现在他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寄宿学校里那种灰扑扑的、永远泛着一股霉味和水腥味的水磨石地面,而是光洁锃亮、脚感柔和的粉色防滑地砖。楼下有辆高空车正在作业,三两工人在操作平台上清洗玻璃,修剪突出的枝桠,为即将到来的新学期做准备。 多亏有小叔帮忙收集整理证件材料,他们报名的效率相当高,很顺利地进入了最后一个流程。招生办的老师递给小叔一张表格和签字笔,“家长填写完交回我这里,然后带孩子去教学楼后面排队量体领校服和课本。校服需要先缴费再领取,冬季夏季各两套。” 苏宇桐循声转过头去,偷瞄了眼正在填表的小叔,白纸黑字,笔迹清隽,字如其人。小叔指节细长,左手戴了只腕表,黑色的皮质表带被磨得微微起了毛边,右手手背上,埋在苍白皮肤下的青色血管因握笔用力而微微凸显。 苏宇桐印象中,自己的父亲也写得一手好字,从那个惯用钢笔的年代过来的人,似乎写字都不会太差。父亲给他的试卷签名常常是一串龙飞凤舞的连笔,苏宇桐仔细看过才分辨出,他的“苏”字签的是繁体,草头横杠从中断开,是楷书的写法,颇具古风。 记得有段时间,大约是上小学之前,父亲总强迫他坐在书桌前练字描红,他没耐性,坐不住,总是写到一半,就丢下笔看动画片去了,等父亲下班回来检查功课,难免要挨一顿训。他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组合,母亲廖琴总是护着他,他便不知好歹地躲藏在母亲身后,狐假虎威地扮鬼脸,直到被父亲揪着耳朵拎出来,往屁股上招呼两下才老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段吵闹却不乏欢乐的日子,竟然久远得像是上一世。 还好有小叔在,苏宇桐倚着栏杆,有些感激地想,就算当初他把考上七中的消息告诉奶奶,坚持要来省城,他们缺乏社会经验的一老一小,人生地不熟的,能找对来学校的路都不容易,更遑论搞定这一系列复杂烦琐的流程,说不定还会因为缺失证件,要返回县城去拿,从而错过报名的时间。 “你身份证上的生日日期是10月29日,”小叔一边誊写他的身份证号码一边问,“这个日期和你实际的生日一样吗?” “一样的。”苏宇桐答。 “那相当于你是提前一年上的学,”小叔眨眨眼冲他说,“你上学早,不仅跟得上课堂,还能通过七中那么难的选拔考试,可真了不起。” 苏宇桐有些无措地低下头,被夸得赧然起来。 从前父亲也夸奖他,在人前,尤其是在过年的餐桌上,他那亮眼的成绩永远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谈资,可在人后,记得有次周末回家,他兴高采烈地把小测得了满分的事告诉父亲,却只换来一句不痛不痒的“别太骄傲自满”,犹如被当头泼了盆冷水。 他原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所以卯足了劲儿往上去够,去追随父亲的脚步,但那道天花板究竟在哪里,他至今也弄不清楚。 “今年生日想好怎么过了吗?”小叔又问。 苏宇桐摇摇头。从前新年伊始,父亲拿回单位发放的新挂历,他总会满怀期待地翻到10月份,看今年自己的生日在星期几,如果正逢周末,便会早早策划起这次生日该如何过——是让父母带自己出门尽情地玩一整天?还是买来一个双层大蛋糕、喊来同小区的孩子在家里办生日派对?不过生日遇上周末的概率极小,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安静地度过,吃过晚饭后擦干净桌子,熄灭灯,摆上八寸的小蛋糕,点燃一支金色的数字蜡烛,在三人不怎么整齐甚至有些跑调的生日歌里合掌许愿,迎来新的一岁。 但自从进入寄宿学校,他就再没有过这样简单温馨的生日了。没有日历可看,他的生活只能遵循着周一至周五的课表,晨钟暮鼓,有时连当下是几月几号都不甚清楚。 “还早呢,还有两个月,你可以慢慢想。”小叔说着,合上笔帽,将填完的表格上交,领他下了楼。 沉甸甸的校服捧在怀里,压在手臂上,新衣服那股独特的气味从没封严实的塑料袋里飘了出来,让苏宇桐倏忽间对曾经捉摸不定的未来有了实感。七中的校服蓝白相间,仿佛是这座城市里流动着的蓝天白云的色彩。 一切尘埃落定,新生活就要开始了。 伸过懒腰下床,苏宇桐将前两日从县城和奶奶家带来的衣物整理出来,挂进衣柜,又将用硬纸壳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合影相框拆出来,轻轻地摆在床头柜上。走出房间,客厅里空无一人,窗前的白色纱帘被风轻轻卷起,又缓缓落下。 他起得晚,小叔已经上班去了,在餐桌上给他留了早饭,是从外面买回来的,一袋牛奶、一杯塑封的红米粥、几个包子和一颗茶叶蛋。这是间位于市中心的小两居室,省城寸土寸金,和他从前县城的房子相比,虽算不上宽敞,但好在整洁干净,装潢温馨。比起学校宿舍动辄掉粉脱落的墙皮和吱呀作响的铁架床,这里总算有个家的样子。客厅与阳台的衔接处是一整面的落地玻璃门,拉开门,从14层的高度俯瞰下去,能望见熙攘的街道,穿行的车流,密密匝匝的行人像一群群勤恳的蚂蚁,白日从大街上涌入一幢幢高楼,傍晚时分又从一幢幢楼宇中成片地涌出,纷飞四散,西走东奔,各为稻粱谋。到了夜晚,站在阳台,吹着清凉的晚风,全城灯火都尽收眼底,星星点点,有如银河洒落,那是他在县城从未见过的景致。 准备插吸管喝粥时,苏宇桐才发现杯子底下压了张字条和一张百元钞票。字条一看便知是小叔留的,大意是说中午不回家,让他自己下楼找地方解决午饭,还叮嘱他出门记得上锁,钥匙在茶几上别忘了拿云云。 昨天在外兜了一圈,他已经将周边大致摸熟了。出了小区,沿街的楼栋底下是一排商铺,有小饭馆、理发店、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和药房;顺着商铺一路向前走到十字路口,往东800米是商城,超市餐厅电影院一应俱全;往西一公里就到了七中,那天小叔开车,加上等红绿灯的时间,用不了五分钟,以后他早起自己去上学,慢悠悠走过去,也不过十五分钟。路口南面不远处是个小小的社区公园,街角的空地一入夜就成了兵家必争之地,跳交谊舞的、跳健身操的、跳广场舞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风风火火地拖着拉杆音箱而来,像是赶赴一场盛会,如同打擂一般,分别占领一小块地,各自为政,去得晚了没有位置的,只能捶胸顿足,望而兴叹,这种战况每夜都在重复上演,要一直延续到天气明显变冷才会结束,次年回暖后又重新开始。北边则是通往江岸的道路。这条中国版图上标志性的江川从雪域高原走来,途经数不清的河流湖泊,其中一条相对细小的支脉流经此地,浩浩汤汤地将省城一分为二,千里迢迢奔波,只为最终汇入大海。 吃过早餐,苏宇桐坐到了电脑前。他和小叔一人一间卧室,这里没有单独的书房,电脑和书桌就只好摆在沙发后头。原先家里的电脑是买在2000年初的大屁股台式机,和学校机房里的相差无几,时间一长,开机慢吞吞,动不动就卡死,像个被时代抛下的迟钝老人,但小叔的电脑配置显然比家里的更好。苏宇桐许久不用,都不知道现在的显示屏竟已迭代成了薄薄的一片,大约只有一册书那么厚。他提前问过小叔开机密码,一启动,就见电脑桌面上清一色的绘图和办公软件,有些是全英文,他不会念,也不敢轻易点开,联网之后便下载以前常玩的一款游戏去了。 等待游戏下载安装的中途,他百无聊赖地翻看书桌上的东西。桌上立着的金属文件架内,规整地收置了小叔常用的书籍,还有一些个人的零碎小物件,苏宇桐粗略地扫过一眼,从那些排列有序的书脊上辨认书名。黑色外封、又大又厚的是平法图集,小巧玲珑、白色封皮的那几本则是标准规范。当中有部很显眼的棕色皮质笔记本,苏宇桐抽出来翻了翻,里面零零碎碎地记载了一些工作事项、日程安排,还有可能是小叔开会无聊时的一些信手涂鸦。他越看越觉得小叔上班的状态和他上课时的状态基本没差,他偶尔也会像这样在听讲间隙往课本上乱涂乱画,给插图人物添上两撇小胡子,或是把英文字母的空洞涂黑,想到这里,竟忍不住笑出声来。 翻到笔记本扉页,映入眼帘的是清隽的三个字:苏念清。苏字和他父亲的写法一模一样,繁体字,草头断开,像是某种特殊的标志符号。苏宇桐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字体写法,而是在他印象里,父亲那一代四兄妹的名字,除了中间的“念”字辈是共有的之外,最后一个字皆是按四季顺序起的,分别对应春、夏、秋、冬。爷爷奶奶本没有这种想法,只因头胎生在春天,便给他父亲起名为春,二姑三叔是一对龙凤胎,又恰巧生在夏秋之交,故而又以夏、秋命名,到了小叔这里,理应是冬。这件事常常被父亲挂在嘴边,津津乐道,他不可能记错。 苏宇桐心里揣着疑惑,又到架子里翻找了一番,这回翻到的是张毕业照。照片上,一群神采飞扬的少男少女,身穿胸前印有校徽的白色短袖衬衫,湖蓝色校裤,分成三四排,错落地站在一棵高大的广玉兰树下,最前头坐着各科任老师,底下一行红色楷体字,写着:“华侨中学2000届高三某班毕业留念”,苏宇桐从那群年轻人中一眼就认出了小叔。十七八岁的年纪,五官已经基本定型了,小叔的长相和现在相比并无二致,那副笑容也是他所熟悉的样子,只是那时候更稚嫩、更青涩,却透着一股蓬勃的生气,难掩头角峥嵘。 看着照片,苏宇桐仿佛回到了他们当年拍摄合影的那棵树下,阳光穿越树叶缝隙,直直照进了他的心里。 百多年以前,海外归国侨胞们怀揣拳拳赤子之心,在这片积贫积弱的土地上捐资创办了这所学校,那棵广玉兰树便是从那时起种下的,承载孕育了莘莘学子的梦。如今侨中早已成为全省唯一一所省直属重点高中,也是全省中考录取分数最高的学校。它所拥有的一流的师资队伍以及放榜时独占鳌头的一本升学率,每年都吸引着不计其数的考生和家长踏破门槛。因而坊间有传,一旦考上了侨中,就等同于一只脚迈入了高校的大门。 其实这样的说法有失偏颇。靠中考高分录取的学生自身就已足够优秀,即便没有侨中的光环加持,也不见得就上不了好大学。侨中靠着多年累积的名望招揽优质生源,全省各地成绩优异的学生也会慕名纷至,继续为侨中的名望添砖加瓦,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犹如莫比乌斯环一般缠绕的局面。 苏宇桐摩挲着那张毕业照,翻来覆去地核对前面的人脸与后面标注的姓名,确定苏念清就是小叔的名字无误,才意识到自己可能真是记岔了。看着照片,他心底隐隐涌现了渴望——要是自己三年后也能像小叔一样考上侨中该多好啊!那一定是一所比七中还要出色的学校。要是他真能考上侨中,是不是就不算辜负父亲寄予的厚望? 怀揣这样的憧憬,游戏安装好后,苏宇桐再没心思去玩了,反而取来了报名那日领回的课本,在满纸新印的油墨味中囫囵看了起来。 等再抬头看钟时已经将近下午两点,早餐吃得晚,苏宇桐这才感到有些饿。过了饭点,楼下小店都歇业了,要到临近晚饭时才开门。小叔给的钞票面额太大,他初来乍到,不好意思乱花,于是溜进了厨房里,看有没有什么能对付两口的。 大抵是住在这里的人从未生火做饭,厨房灶台墙砖崭新洁净,像是从未沾染油污,角落里零星摆着几个调料瓶罐,也没多少使用过的痕迹。苏宇桐心里一沉,拉开冰箱门,里面果然空无一物,他又不死心地拉出储鲜仓的抽屉,里头孤零零地躺着一把挂面,拿出来一瞧,已经快到保质期了。 光有面,没有肉和配菜,甚至连鸡蛋也没有,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苏宇桐不是巧妇,只是一个会烹饪简单食物的、尚不满十二岁的孩子。他也不知道附近的农贸市场在哪儿,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洗锅烧水,把面条下了,学着从前母亲煮面的样子,沸后点了两次水,捞起出锅,撒一点盐,斟了些酱油和香油,拌匀后凑合了一顿。 好在今天小叔没加班,早早地,他就像盼救星那样把人给盼回来了。 小叔回来时,手里拎了好几个超市的购物袋,一开门,苏宇桐就很有眼力劲儿地帮忙接了过来,里面沉甸甸的满是食材,有新鲜的猪排骨、牛腩、里脊肉,鲜活的白贝和海鲈鱼,还有红的胡萝卜、紫的长茄子、绿的圆包菜、黄的马铃薯……给他看得眼都直了,看样子,小叔是准备今晚给他露一手。 “中午就吃这个?”小叔撂下包,往冰箱里放东西时,瞟了一眼厨房垃圾桶里的挂面包装袋,蹙起眉问,“这怎么行呢,你还在长身体,不是给了钱让你出去吃吗?” “我看冰箱有面条,就做了。”苏宇桐说。 “就吃这一点,肯定饿坏了吧,”小叔从另一个装零食的塑料袋里翻出两袋夹心吐司丢给他,“先吃点垫垫肚子。”边说着,边挽起袖子问:“刚刚看过袋子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今天优先给你做。” 从前在寄宿学校,苏宇桐习惯挑食,只逮着自己喜欢的菜吃,要是没有合意的,干脆只吃白米饭,可如今住在小叔家里,却怕人嫌他事多,便说:“叔,你做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小叔朝他扬了扬唇,“等着。” 不多久,厨房里传来了叮叮咚咚的切菜声、剁肉声,砰砰砰的拍蒜声,“滋啦”一下的起锅烧油声,刀刃与案板相击,菜铲与锅壁碰撞,交织出一曲抚慰人心的烟火乐章。苏宇桐窝在沙发里,一边啃着夹心面包,一边翻着下午没看完的课本,时不时偷瞄一眼厨房,看小叔穿着围裙的身影在其间来回穿梭。不得不说,小叔下厨的动作挺麻利,极富美感与节奏感,他先是用电饭煲煮上米饭,然后洗菜备菜,处理食材,一个炉灶负责煎炸炒制,一个炉灶负责蒸鱼煲汤,等米饭差不多快好时,菜也跟着出锅了。 闻见满屋饭菜飘香,苏宇桐再也按捺不住,连忙去厨房洗了碗筷,端盘上桌。今天的菜是糖醋小排、清蒸海鲈鱼、红烧茄子。鲈鱼上码了葱丝,淋过热油,茄子勾了芡,小排收了汁,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汤是冬瓜海白汤,撒了翠绿的葱花,既点缀又增香。 两个人三菜一汤,哪怕是两个男人吃也足够多了。中午吃的清汤寡水消耗快,苏宇桐肚子里正打鼓呢,这些菜的样式和分量看着不少,实际吃起来却如风卷残云一般,一盘糖醋小排很快就被他吃见了底。小叔的手艺不赖,苏宇桐偏好甜口的菜,一碗饭吃不够,又有些赧然地小跑去添第二碗。 小叔见他只夹小排,碰都不碰其他两样菜,便问:“不喜欢吃鱼?” 满嘴食物将他两边腮帮子塞得圆鼓鼓的,像只小松鼠,苏宇桐抬头嘟嘟囔囔地说:“小时候被鱼刺卡过。” “不怕,海鱼只有大刺,”小叔又去厨房洗了双筷子回来,“我给你挑。” 他就真的挑了,蒜瓣一样雪白的鱼肉被小叔耐心地从鱼骨间剔出来,码进苏宇桐碗里。苏宇桐有些愕然地看着,一时说不出话。被鱼刺卡过之后,他怕吃鱼,父母就真放任他不吃了,家里后来也极少再做鱼。每当在寄宿学校里遇上吃鱼的日子,他就只管扒拉碗里的米饭,还从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 挑完了鱼肉,小叔又问:“茄子呢?” 从前在寄宿学校吃到的茄子,无一不是湿乎乎软塌塌,在日光灯下呈现一种诡异的水泥色,让苏宇桐看了就直倒胃口。他声音恹恹地说:“我不喜欢吃……” “那是因为你没吃过做得好的,”小叔相当自信地怂恿他,“不信,你尝一口我做的,特地过了遍油,绝对比你从前吃过的都好。” 见小叔对自己的厨艺信心满满,尝过头两道菜,苏宇桐也不疑有他,对茄子下了筷。沾满料汁的油润茄肉抿进嘴里,入口即化,唇齿生香,小叔果然没骗他。 “我说得对吧?”小叔得意地冲他挑挑眉,后又夸口道,“以后凡是我做的饭菜,保准你不会再挑食。看你瘦的,如果不趁长高的时候多吃一点,可要白白浪费你爸妈的基因了。” 同龄人里,苏宇桐的身高算是靠前的那批了,于是不满地对小叔抱怨:“叔,我就快到一米七了,还要我长多高你们才满意啊?” 小叔却笑着调侃:“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再怎么样,至少也要高过你爸爸吧?” 吃完饭,小叔起身准备去收碗,苏宇桐却抢先了一步。他端起餐盘碗筷走到水槽边说:“叔,你下了班又做饭,肯定忙累了,洗碗就让我来吧,从前在家里,我和爸妈也都是各自负责各自的碗筷的。” “也好,”小叔很欣慰地揉揉他的脑袋,指了指挂在门边的围裙说,“穿上那个再洗吧,免得脏水溅到身上。”说完就从衬衫口袋里摸出烟盒来,取出一支香烟叼上,踱步到阳台点燃,慢慢地抽去了。 新学期伊始是为期一周的军训,苏宇桐个子高,被分在了排头。与他同排紧挨着他的那名男生,在开学第一堂班会课上,班主任安排座位时,被分到了和他同桌。那男生开门见山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陈浩,耳东陈,浩荡的浩,你叫什么?” 苏宇桐懒得解释,干脆翻开课本扉页给他看自己的名字。 陈浩“啧”了一声,可能是对他爱答不理的态度有些不满,“军训时你就不怎么爱讲话,也不跟我们一起玩,我还以为你是被太阳晒久了发晕、懒得说话呢,现在看来你小子是真的惜字如金。” “没有,我只是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还是直接给你看比较好。”苏宇桐照实说道。他的性格向来有些腼腆被动,可当听说陈浩在短短时间内就结交了一帮朋友,还动过要拉他入伙的念头,难免心动,便支吾着问:“你们……都一起玩什么?” “篮球呀,我们每天放学都去球场你没看见?”陈浩眉飞色舞地说,“你长得高,要不要也加入我们?篮球你应该会打吧?我还没见过不会玩这个的男生呢。等到了初二还有班际篮球赛,趁现在练好了,到时候说不定我们可以一起上场。” “会一点吧,”体育方面是苏宇桐弱项,他有点不太自信地问,“我真的能去吗?别拖你们后腿了。” “有什么不能的,又不是正式比赛,大家也都是下了课玩玩而已,放轻松,”陈浩是个自来熟,很豪爽地拍了一把他的肩,“今天下午体育课,解散之后来找我呗。” 于是那节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开始之后,苏宇桐被陈浩引荐到了那帮男生里,其中大部分是本班的同学,还有一两个是与陈浩从小要好的、其他班级的学生。他们大多以绰号相称,听起来很是熟络,见到苏宇桐来,也丝毫不扫兴地冲他俩大声嚷嚷:“耗子,今天把同桌带来了啊?快点吧,球场早都占好了,就等你俩了!” 苏宇桐暗自腹诽,“耗子”可真是个烂大街的绰号,从小到大身边凡是名字里带了“浩”这个读音的人,无一例外被大家心照不宣地唤作了耗子,结果开打没两分钟他也有了自己专属的绰号。大约是传球布防时嫌叫他三个字的全名太长,男生之间只喊名不道姓又怪肉麻的,他的名字喊得快了听起来像“鱼头”,一来二去,陈浩便这样喊他了,其他人也都跟着喊。体育课快结束的时候,苏宇桐问陪他一起去小卖店买水的陈浩:“为什么这么叫我?” “我有个表妹也叫雨彤,跟你名字是一个读音,”陈浩一边挑选冰柜里的冷饮一边应答,“要是直呼你名字,就像在叫我表妹似的,所以想换一个叫法叫你。怎么,你不喜欢?” 苏宇桐看他明明先是拿起了一支雪糕,却又放回去,换了一瓶冰红茶,有点忸怩地说:“那倒没有。” 他是喜欢这个绰号的,只是不习惯在人前袒露心迹,在寄宿学校里独来独往惯了,很久都没有体会过这种被其他人包容接纳的感觉。陈浩拎着水去结账,他也顺便拿上一瓶跟过去,又问:“刚才那支雪糕怎么不要?” “买了就超预算了,我还要攒着钱买这个季度的游戏皮肤呢。”陈浩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很爽快地吐出一口气来,“呼——有这个就够了。” 苏宇桐瞄了一眼小卖店墙上的挂钟,快打下节课的上课铃了,这个时间刚好够他们走回教室。于是他撇下陈浩快步奔回去,从冰柜里拿出两支刚刚陈浩看上的雪糕,结了账后又匆匆跑回来,其中一支递到陈浩面前,有些笨拙地示好说:“请你。” “好嘞,那等下次体育课我再请你吃烤肠。”陈浩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撕开包装纸。两人大口啃着雪糕,三步并作两步上楼,赶在下堂课开始前回到了教室。 七中里有像陈浩这样热情大方值得结交的人,当然也有小肚鸡肠不怀好意之人,就比方说刘嘉。苏宇桐知道这个人,还是在刚开学不久,班里同学尚认不齐全的时候。一下课,刘嘉和其他男生说笑的声音就从斜后方大剌剌地传来。 “我家不在七中划分的片区,考又考不进,家里为了让我过来上学,花了三万择校费才搞定。”其中一人道。 刘嘉却很不屑地摆摆手,“这算什么,我的户籍压根都不在这里,我爸不也照样花十万买了个学位让我进来了。” 天哪,十万!苏宇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对他而言可真是个天文数字,不敢想象竟然有人能为七中的一个学位一掷千金。同时他也暗自庆幸,若不是自己努力考上来,给家里省了这笔费用,否则要想进入七中,指不定要花多少钱呢。 接着又听另一人竖起拇指,谄言吹捧道:“嘉哥,还是你有实力呀!” 苏宇桐忍不住回过头去,想看看这个刘嘉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见一个细长眼、白面皮、长相清秀的男生,正跷着脚,吊儿郎当地坐在课桌上,晃着一双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白金镭射高帮球鞋。能在七中就读的学生,除了极少部分像苏宇桐这样靠自己考进来的外,要么原本就住在省城市中心片区,要么就是像刘嘉这样砸钱,或是走了别的门路,虽谈不上非富即贵,但至少家境优渥殷实。这群正值青春的男生女生,整日被约束在整齐划一的校服里,不允许佩戴饰品,头发不能烫染且长度不得过耳,就连刘海也要规规矩矩地剪到眉毛以上,唯一能张扬个性的,大概就只有不受校规控制的书包和鞋子,所以极尽可能地在这两样东西上争奇斗艳,以此标榜自我品位,彰显家庭条件,暗地相互比较切磋,好以满足年少的虚荣心。 可能是他不自觉地盯了太久,刘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睨了过来,那张清秀的脸突然之间变得凶神恶煞,朝他骂了一句:“狗东西,看什么看!” 苏宇桐愣了一下,这是他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直面来自他人的恶意。以往接触的同龄人里,几乎人人都待他友善温良,有的也会像陈浩那样主动找他玩耍。即使是不熟悉的人,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冲他释放戾气。良好的教养让他一时间哽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击,恰在此时上课铃打响,刘嘉蹦下桌面,他便也转过身去坐好,就此解除了一场冲突。 好在这只是当天的一个小插曲。那堂课上讲卷子,发下来开学初摸底考试的试卷。看着卷面上鲜红色的高分,苏宇桐很快就把刘嘉的挑衅忘到了脑后。 转眼就到周五,陈浩早早约了苏宇桐和先前那几位同学放学一起打球。第二天不用上课,他们可以尽情地玩到天黑再结伴慢慢走回家。周五下午的篮球场很紧俏,七中一共只有六个露天篮球场,就算只打半场,也不够全校3000多号人去分。那天正好赶上陈浩值日,其余人都到小卖店买水去了,就剩苏宇桐一个人占着场。他刚投了两个篮热热身,就见刘嘉带着一帮人,抱着篮球朝这边过来。篮球场上早已没有多余空位,大多是高年级和体育特长生在使用,个个人高马大,刘嘉大概是看那些人不好惹,便目标明确地围了过来,仗着人多势众,直指着他,气焰嚣张地说:“滚开!你一个人怎么好意思占这么大的地方!” 苏宇桐没打算忍让,眯起眼睛,默不作声,毫不怯惧地盯着刘嘉那张白净清秀的脸,手里运球的动作没停下。直至此时他才领悟过来,原来相由心生并不是一个严谨到可供参照的经验科学,好人不一定天生丽质,坏人也不见得就要长一张丑陋的脸。 母亲曾告诉他,在他刚刚出生、头发尚还稀疏的时候,能很清楚地看到他头顶上是双发旋,还说什么“一旋精,二旋犟,三旋打架不要命”一类的民间俗语给他听,这下他可就真和刘嘉犟上了。苏宇桐本想着大家都是同班同学,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没什么不能好好相处的,但凡对方说话客气点,他都会不计前嫌地邀请刘嘉一起玩。可不知是否是刘嘉释放出来的暴戾因子勾动了他心中的恶念,那一瞬间,他竟然很想往刘嘉那张脸上招呼一拳。 这样的念头一冒出,令苏宇桐心口“咚咚”快速跳了两下,像是惊恐,又像是为此兴奋。刘嘉又逼上前一步,似乎被他的无动于衷激得恼羞成怒,准备伸出手去夺他的球。苏宇桐看出了他的意图,一把将球搂紧,护在身侧,指着七七八八堆在篮球架下的书包,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谁说我一个人的,该滚的是你们。”而后,他又换了副轻佻的口吻,在刘嘉耳边反唇相讥:“爸妈没教过你什么叫先来后到?” 刘嘉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概是没料到班上这位总是沉默寡言的同学竟敢和自己对着干,正准备发作,就见陈浩一行人从小卖店抬着一箱水走来。陈浩远远地喊道:“嘿!鱼头,等久了吧!”显然是在为他撑腰。 刘嘉一干人见状,忿忿不平地走了。苏宇桐拧开水喝了一口,把事情经过大致和陈浩说了说,陈浩也替他抱不平,啐了一口,“他那人就这样,欺软怕硬,估计是听说你是从县城来的才瞧不起你,你别搭理他。” 其实不用陈浩劝慰,苏宇桐也不会跟刘嘉这种人一般见识。他拧上瓶盖,松了松手脚,走进漫天霞光里,和陈浩他们痛痛快快地打球去了。 夜幕降临,他们在校门口作别,陈浩和苏宇桐家在同个方向,两人便结伴顺路走了一段。经过校门前那一串流动小吃摊,两个饥肠辘辘的孩子被飘来的香味吸引,不约而同地驻足下来,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立刻围到了摊前。 “吃什么?” “不知道,”陈浩被花花绿绿的招牌迷了眼,随手一指说,“吃手抓饼吧,我听往届的学长学姐说,七中校门口只有这一家做手抓饼的,就属他们家的味道最好。” 苏宇桐听从陈浩的提议,一起点了手抓饼。陈浩的加了蟹柳和火腿,他那份则要了鸡柳和烤肠,还额外多打一个蛋。结账的时候,苏宇桐从兜里掏出来一张百元大钞,小吃摊的老板娘一时破不开,和周边几个摊贩换了又换,才零零星星凑齐找回给他。 陈浩目瞪口呆,“你平时都揣这么多钱上学吗?” 苏宇桐把一沓钱卷好收进口袋里,颇为得意地说:“这是小叔给我的。” 小叔还没成家,有点为难地,不知道该给这个年纪的孩子多少零用钱才合适,干脆就把上次留给他吃饭的钱又塞回了他手里,让他看着用,花完再来找自己拿。小叔对孩子们总是慷慨,苏宇桐也乐意向外人宣扬他的这份慷慨。 “小叔?你没和你爸妈住一起?”陈浩有些疑惑地问。 这下戳中苏宇桐的伤心事了。他收敛了笑意,琢磨着该不该把父母离婚这件事同陈浩说。周遭都是一家三口齐全美满的同学,陈浩也不例外。有时他会感到自卑,不轻易提起家庭和父母,觉得自己像个异类。 “我爸妈他们——呃、都在外地工作,只有小叔在省城,所以我目前跟他住在一起。”苏宇桐快言快语地说,生怕被人听出什么漏洞。好在陈浩只是长长地“噢——”了一声后就不再发问,可能也是察觉出了异样,怕再问下去会给他难堪。 凉风习习的秋夜,钴蓝色的天空在城市灯光映照下变得愈发深远辽阔。热气腾腾的手抓饼握在手里,暂时驱散了心中的寒意。回到家,小叔已经做好了饭,今天的菜是板栗炖鸡、肉末四季豆和煎带鱼,汤是莲藕筒骨汤,都是时令菜。打完球回来一身汗,校服透气性不佳,黏在身上不舒服,苏宇桐才垫过肚子,眼下还不饿,转身就进了浴室里。 饭桌上,他常常会和小叔聊起学校里发生的事——和人混熟之后,他总是忍不住多话,小叔也会认真倾听,偶尔穿插一两句自己的看法。不过苏宇桐向来报喜不报忧,譬如刘嘉的事,他就只字未提。 洗过澡吃过饭,他神清气爽地坐到了书桌前,拿出练习册开始写作业。周末布置的作业多,他想争分夺秒地写完,好快点上线联系陈浩一起打游戏。说来也巧,陈浩居然也热衷他常玩的那一款游戏,这下更让苏宇桐坚定自己觅到了知音。 小叔原本在房间内,后又走了出来。苏宇桐在算题的间隙抬头问他:“叔,你要看电视吗,还是要用电脑?” “都不是,”小叔手里揣着支笔,扬了扬一沓厚厚的学习资料,走到他桌子对面坐下,“陪你。” 陪什么?陪我做作业吗?苏宇桐脑子里胡思乱想起来,小叔都已经工作了,下班后还需要看书学习吗?这不就和自己白天上课晚上写作业一样?只见那一沓A4纸打印的资料摊开来,密密麻麻的全是字,瞧得人眼晕。 小叔见他走神,笔头在他作业本上敲了一下,“专心。” 苏宇桐讪讪地低下头去,继续演算起题目来。 小叔让他专心,他就真的全神贯注地写了两个小时,一口气把老师留的作业全做完了。可说这话的小叔却没能像他那么专注,才看了两页纸就起身到阳台去抽烟,中途又接了好几个工作电话。 “升版蓝图周三我已经发您邮箱了……这个版本调整了屋面小梁的结构完成高度……之前因为现场放线偏差导致的剪力墙轴线移位也一并调整入图了……” “设备基础的做法已经和厂家沟通过,统一用C25混凝土,φ10的钢筋,间距200……是否做抹灰和装饰面层您可以咨询一下建筑专业的王工……” “深化单位提资的话可以先和我们一起开个会……好的,那就周一中午……具体的需求可以先让他们列个清单……” 这种时候,苏宇桐总会好奇地竖起耳朵来听,眼睛偷偷地往阳台那端瞟。虽然听不懂小叔在讲什么,但那人倚着阳台栏杆气定神闲、满口术语的样子,那种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的专业和自信,都令苏宇桐为之着迷。他无比盼望着,将来自己也能成为像小叔那样的大人。 打完电话,小叔又像磨洋工一般,慢慢悠悠地浏览和回复短信,过了许久,才又不情不愿地坐回来,继续啃下一页的内容。苏宇桐收起笔伸了个懒腰,从书包里翻出英语课本,正要去阳台背诵,就见小叔抬眼问他:“做完之后自己检查过没有?” 课堂上,老师总是叮嘱他们要养成每次作业后自我检查的习惯,并将这样的习惯一直保持到考场中,可苏宇桐对此不屑一顾。他仗着自己头脑灵光,有些自负,不心疼那点因粗心大意丢失的分数,觉得光靠做大题和难题就能补救。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苏宇桐摸透了小叔的脾气,温和友好,从不拿长辈的架子,像朋友,像兄弟,让他生出了讨价还价的胆子,对小叔的话置若罔闻,拿上英语课本拔腿就要溜,小叔见状,便将他摊在桌面上的练习册拿来翻看,“行,你不愿意检查,我就帮你检查,只是……” 苏宇桐脚步一滞,“只是什么?” 便听小叔狮子大开口般提了条件,“只是……我要是查出来一处错的,你就要做十个俯卧撑。” “叔!”这下苏宇桐知道急了,一双大眼睛睁得圆溜,“这是体罚!” “不是体罚,是锻炼,”小叔含着笑纠正他,却俨然是大人拿捏孩子的神态,“要不我来,要不你自己来,选一个吧。” “我来,我来。”面对小叔的威逼,苏宇桐认命般地吐吐舌头,俯首帖耳地拿回了作业本,静下心来仔细一个个对,还真让他对出不少错误。挨个修改完后,他主动把作业递给了小叔,低眉顺眼地说:“我自查完了,叔,你要再过目一遍吗?” “不用了,相信你。”小叔说完,估计也再没耐性去看那些打印的资料,撂下笔,到厨房去洗水果。 秋季新上市的橙子,个个澄黄饱满,又圆又大。苏宇桐背完英语课文,从阳台进来,就见那些橙子已经被削掉外皮,去了籽,果肉被切成小块装在碗里,配一柄金属小叉子。 这是让他不脏手的吃法。小叔吮掉拇指上的汁水,把碗推到他面前说:“吃吧。”接着扭头进了浴室。 苏宇桐抓起叉子,叉起果肉往嘴里塞,丰盈的汁水在齿间爆开。甜,甜死人了,一路甜到心坎儿里。他的眼眶热热的,说不清那是什么,可能是家的感觉,是被人放在心上的感觉,住在寄宿学校那么多年,他早都忘了。 不一会儿小叔又从浴室走出来,手里拎着他的校服。苏宇桐这才想起,刚刚自己洗过澡后忘了把换洗的校服拿出来,脸上顿时臊得慌,着急忙慌地从小叔手上夺过那套满是汗臭的衣服,一溜烟小跑到阳台,一把塞进洗衣机,“啪”地一声合上玻璃盖。 “等一下,”小叔叫住他,“把贴身的衣物拿出来,不要放在洗衣机里和外衣一起洗,不卫生。” 小叔似乎有点小洁癖,有时下班回来累了需要躺着歇一歇,他就只躺沙发,绝不穿着外出过的衣服上床,不但将自己身上捯饬得清爽利落,家里也收拾得干净整洁。苏宇桐住在小叔租来的屋子里,不好不遵循他的生活习惯,便将洗衣机门打开,把平角裤从揉成一团的校裤里扯出来,又听小叔问:“你是自己洗还是要我帮你?” “当然是我自己洗。”他一张小脸红得几欲滴血,低着头,难为情地走开了。 一眨眼就到了十月下旬,期中考试临近了。这天周末,苏宇桐温习完考点,正戴着耳机和陈浩连线打游戏,一场战事异常胶着,到了后期白热化阶段,双方都斗争相当激烈,最终还是他和陈浩这一方棋高一着,有惊无险地取得了胜利。 打完后苏宇桐摘下耳机,瞄了眼时间,这把游戏居然开了近一个小时,鼠标被他握得湿乎乎的,手心里全是汗,人也累得快虚脱。他起身伸了个懒腰,去冰箱拿水喝,途经浴室时,见小叔正在里面对着镜柜刮胡子。 天气渐渐转凉,可苏宇桐还是爱喝冷饮,小叔也知道他的喜好,有时从超市回来,会给他捎带几听汽水,冻在冰箱上层,供他随时取来喝。在这个家里,真就像小叔当初所承诺的那样,从未短过他的吃喝。 易拉环“咔嗒”一声拉开,被压缩密闭的二氧化碳气泡争先恐后地上涌破裂,传来美妙的“咝咝”声。苏宇桐饮了一大口,沁凉的口感和密集的碳酸泡沫直冲头顶,像是要把天灵盖都掀开。他一边喝,一边看着小叔慢条斯理地打上剃须泡沫,又凑到镜子前,用刀片一点一点刮掉胡茬,最后冲掉泡沫,仔细检查没有遗漏后,才从容不迫地敷上须后水。 苏宇桐早在小时候就已玩过父亲的电动剃须刀,还一不留神把眉毛给剃掉半边,被班里同学嘲笑了好一阵,可小叔还在用传统的手动剃须刀。他刮胡子总是很有耐心,边刮边轻轻哼着曲,有条不紊,每个步骤都不落下,像个工业化时代下恪守初心的手工艺人,颇具仪式感。苏宇桐碰巧见过几次,总觉得那可能是小叔的某种嗜好。休息日里,除了加班,小叔不常外出,苏宇桐也没见他有什么朋友。他想,或许小叔就是靠这项活动来放松身心的吧。 小叔剃完须,一脸清爽地走出来,身上还残留着须后水的乳木果香味。他向来是个干净讲究的人,胡子一冒头就剃掉,因此苏宇桐从未见过他衣衫不整、胡子拉碴的模样。见苏宇桐在喝冷饮,小叔也从冰箱里取出一罐打开,倚着冰箱门问:“下周五就是你生日了,想好要怎么过了吗?” 忙着备考和打游戏,苏宇桐险些忘了这一茬,挠挠头说:“我还没想好……” “我有个建议,”小叔啜了口汽水说,“正好下周末我要去你爸工作的城市出差一趟,你跟着我一起吧,我带你去找他,让他陪你过生日如何?你也好久没有见到爸爸了吧,是不是很想他?” “真的吗,叔,我真的可以和你一起去吗?”苏宇桐的眼睛逐渐亮起来,又有些犹疑地问,“我这么贸然过去……不会打扰到爸爸上班吧?” “大周末的,他上什么班,”小叔给他喂了颗定心丸,“放心吧,我都在电话里和他沟通好了,到时候你放了学早点回来收拾东西,第二天一早去机场,趁周末好好玩两天再回来。” 于是到了下周五,面对陈浩放学后一起打球的提议,苏宇桐难得没应邀。这一周里他一直牢牢地记着将要和父亲见面的事,数着天数过日子,总算把周五给盼来了。他几乎是一刻不停地飞奔回家,挑了几件自认为帅气的衣服,整整齐齐叠好,收进了小叔给他新买的一口小行李箱内。 那晚苏宇桐兴奋得几乎失眠了一夜,心里一直畅想着见到父亲后要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时不时坐起来,看一眼摆在床头柜上一家三口的合照。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哈欠连天地到了机场,登机之后闭眼就着,直到小叔将他摇醒,才知道飞机已经落地。 这座位于北方的大都市果然名不虚传。苏宇桐原先以为省城的机场已经足够气派,可来了此地后才明白什么叫作小巫见大巫。这里的机场宽敞得一眼望不到头,各个航站楼之间要靠乘坐穿梭列车通行。头顶是密集的三角锥网架,交织着各种管网,透过气势雄伟、面积巨大的玻璃幕墙,能望见不远处巨大的铁鸟在跑道上滑行起落,像是科幻小说里的未来之景。 “叔,我们快走吧,别让爸爸等急了!” 得知父亲在外接机,睡饱后的苏宇桐精神十足,健步如飞,行李箱轮子拉得快要冒火,恨不能插上双翅膀直接飞出去。 “慢一点,别摔了,”小叔跟在后面笑着劝他,“着什么急,你爸又不会跑。” 甫一走出到达大厅,苏宇桐就见到路边伫立着一个朝思暮想的身影,于是撒开行李箱,一路大喊着“爸爸”,猛地扎进了父亲的怀抱。 他明明有很多愉快或不愉快的事,预备着要讲给父亲听,可到临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往那人温热的身躯里拱,就像小时候那样,贪恋地攫取着父母亲身上的温暖,嗅着他们身上那股令人心安的味道。父亲被他逗得直乐,扳着他的肩膀,把他从怀里挣出来,对着他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我瞧瞧,是不是又长高了?” 北方的秋天要比南方冷得多,风口里一吹,苏宇桐被冻得打了个喷嚏。小叔从箱子里翻出件厚外套来给他披上,父亲同小叔寒暄了几句后说:“行了,先上车吧,有话车上再聊。” 从机场高速驶向市区有近一个小时的路程,父亲开车,小叔坐在副驾驶,苏宇桐便在后排和行李待在一块儿。在车上,他就像个开了闸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往外冒着话,从天南说到海北,从同学间的八卦轶事说到各个科任老师,就连与他朝夕相处的小叔都忍不住惊叹:“想不到你竟然是个话痨。” “他就这个性子,在不熟的人面前闷葫芦一个,跟你熟了话就开始多了,从前在家里听得我耳朵长茧。”父亲半是抱怨半是玩笑地说。 “大哥,怎么听你的语气,倒像是个甜蜜的负担啊?”小叔打趣道。 “什么甜蜜,就是负担,纯负担,”父亲干笑了一声,又问,“最近怎么样,童童在你家里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挺好的,童童很懂事,学习也自觉,不需要我操什么心。” “等会儿你在哪里下?” 小叔报了一处地址,“我来这边项目做图纸交底,你们父子俩好好过周末。回程的票已经买好了,星期天晚上那趟航班,到时候你直接送他去机场就行,我再自己打车过去。” “好,那到时候再联系。” 送完小叔入住酒店,苏宇桐来到前排就座,紧挨着父亲,系上了安全带。这么久不见,又经历了父母离婚的人生巨变,他终于能静下来,好好看一看这个赋予了他生命的男人。父亲和从前相比没多大变化,似乎随着年龄渐长,稍稍发福了些,但昔日英挺的五官轮廓俱在,依稀能看出当年玉树临风的模样。苏宇桐有些不开心地想,看来父亲在此地的日子过得很滋润,并没有像自己思念他那般思念着自己,根本没有为了这个儿子“衣带渐宽”和“消得憔悴”嘛! 等红绿灯的间隙,车子停稳,苏宇桐瞥见路边一家装潢精致的大蛋糕房,玻璃橱窗里摆着各色精美的生日蛋糕,其中一个装饰着无花果与巧克力碎的绿色蛋糕特别吸引他的注意。他的心里隐约期待起来,到了晚上,父亲是不是也会给自己买来这样一个蛋糕庆祝生日呢?他们会在哪里度过这个难得的夜晚?在家中?还是会去商场的饭店? 说起家,他突然对父亲在此地的住所感到好奇,便转过头去问:“爸爸,我们现在准备去哪儿吗?是要去你住的地方吗?” 父亲却高深莫测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车子驶入一处高档小区,在车位泊好,父亲自顾自地下了车,在前面走着,苏宇桐则拉着箱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随他一起进了电梯。“叮”的一声,电梯到了顶楼,父亲掏出钥匙,正欲开门,门内却像是早就听见了来人的动静,被从里面打开了,探出来一颗稚嫩的小脑袋。苏宇桐在听清那人所说的话后,整个人像是被重重锤了一记。北方深秋的风灌进楼道,长驱直入他的骨髓和血管,冻得他四肢发僵,周身血液瞬间凉了下来。 门内是个**岁大的小男孩,对着苏宇桐的父亲,也就是苏念春,甜甜地笑着说:“爸爸,你回来了。” 第4章 生日 苏宇桐靠坐在沙发上,木然地盯着茶几上冒热气的玫瑰花茶。对面坐着一个与他母亲廖琴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巴掌似的尖小的脸,大红的唇,长卷发,令他没来由地想起从前动画片里的青蛇精。方才给他们开门的小男孩正依偎在苏念春怀里,他们三人紧挨着,让苏宇桐不敢抬眼去瞧。他怕自己的眼睛成了相机,每眨一下就摁一下快门,把对面那一家三口拍成了影像,洗印在脑海里,再也抹不掉。 这是间位于顶楼的跃层住宅,选用了时下流行的欧式装修风格,客厅五米的挑高顶端缀下来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看起来像洛可可时期贵妇人华丽的裙摆。沿墙边角贴了繁复的石膏线条,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做了镂花描金的胡桃木扶手,就连窗帘沙发等软装都是统一配套的风格色调。若不是这一层楼只有这一户,苏宇桐都要以为是苏念春带他走错了门。 可对面传来的热络笑声和交谈声却提醒他,这三个人是分明是熟识的。 “这就是童童呀,我还是第一次见呢,”女人鲜红的唇一张一合,“多大啦?上几年级?” 不知为何,苏念春给他起的乳名经这女人一喊,让他有种倒胃作呕的感觉。苏宇桐紧捏着软垫边缘的凸起,没有答话,在陌生人面前和陌生的环境里,他像是只应激到僵硬的幼兽,总是习惯以缄默相抵。苏念春了解这个儿子的秉性,便替他说:“都已经上初一了。” “哎呀,真看不出来!看脸还是个小孩子呢。”女人的嗓音甜腻尖细,明明是在笑,听来却有种刺耳的锐利感。她脸上的神态夸张做作到令人发指,一双指甲上缀满亮片的柔荑放在苏念春手背上反复揉搓说:“不过长得很像你,身材也高挑……一看就是个帅哥胚子。” 苏念春乐呵呵地将手翻过去,扣住那女人的手,以父亲的身份对苏宇桐发了话:“童童,怎么从进来到现在都还没跟人打招呼呢?快叫声阿姨好。” 苏念春和别的女人亲昵的情形刺痛了他,苏宇桐别过头去,张了张嘴,喉头哽着,心头发堵,愣是叫不出口。 茶几上的玻璃樽里插着几束鲜切的香槟色月季,白瓷果盘里盛满红润晶莹的车厘子。这里没有腐烂的苹果,没有发霉的被褥,没有枯萎的盆栽,只有淡淡的馨香在空气中流动。这里的一切是如此温馨美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是个受人珍视的、被爱包围着的家。 这里是苏念春的另一个家,不是他的。 蠢,实在是太蠢了,苏宇桐咬牙切齿地想,他明明就对苏念春目前的生活状态一无所知,却因为听从了小叔的提议,才一厢情愿地来到这里,然后被迫面对苏念春早已组建了新家庭的残酷现实,简直自讨苦吃。他甚至开始迁怒起小叔——呵,说什么苏念春会为他考上七中感到骄傲,说什么希望他往高处走,根本就是自作多情!苏念春分明在这里生活得相当滋润,早都忘了还有他这个拖油瓶。 “好啦,不叫就不叫吧,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害羞很正常。”女人见苏宇桐许久不出声,自顾自找了个台阶下,又扯了扯苏念春的袖子,对他怀里的小男孩说,“快到饭点了,爸爸妈妈去准备晚餐,鹏鹏,你和哥哥待在客厅里玩好不好?” 说罢他们就起身快步进了厨房,苏宇桐置若罔闻地撂下那小男孩,也跟着走了过去。厨房的磨砂玻璃推拉门虚掩着,从中泄露出那二人的低语来。 “好端端地,带他来做什么,真晦气!”这是那女人的声音,苏宇桐知道她话里的“他”指的是自己,“一来就摆副死人脸,跟他妈一个样!” “又不是长住,就待这一天而已,明晚上就走,”透过磨砂玻璃门,苏宇桐看见苏念春的手似乎是搭在了那女人的肩上,搂着她轻抚宽慰,“你多担待点,给孩子留个好印象。” “怎么,我欠他的吗?是他欠我的!”女人的话音急切起来,似有泣声,“要不是廖琴那个贱人跑到办公室来闹,跟咱们领导拍桌子,我能丢工作吗?你至于被耽搁在省城那么久吗?咱俩可都是在单位出大名了……还指望我给廖琴的儿子下厨做饭?你知不知道我手上的水晶甲是前两天新做的,弄花了怎么办……” 玻璃门内的两个身影渐渐重叠到了一起,此时苏宇桐身后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哥哥,你不去客厅里和我一起玩拼图吗?” 苏念春闻声拉开了门,见苏宇桐在,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苏宇桐看他的眼神却空洞麻木,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厨房里的女人也收敛起方才的怨毒,扯出一个礼节性的微笑,可苏宇桐却觉得那双皮笑肉不笑的红唇把她衬托得像是专吃小孩的巫婆。 他已经懂事了,不是个随便任人糊弄的孩子,所以听了刚才那些话就知道原来这两人并不是离异后重组家庭那么简单,而是早在婚内就搞到了一起,还是所谓的“办公室恋情”。苏念春曾经在他心目中建立起来的高大伟岸的父亲形象,在此番冲击之下崩裂了一地,露出内里的不堪和虚伪来。苏念春也自知瞒不过他,心虚着,没有正面对上苏宇桐的眼睛,只是轻轻从背后推了他一把。 “鹏鹏,带哥哥去你房间里玩吧,一会儿饭好了再喊你们下楼。” 见苏宇桐仍站在原地不动,他只好又换了一副恳切的语气,弯下腰来说:“去吧、童童,快去吧……” 苏宇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越过他的肩头,看了看那个女人,还是决定留给他们一些体面,嗤笑一声走了。 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到了二层,正对着楼梯平台的是主卧,左右各有一间客卧,再往上还有一处通往阁楼的小天窗。那个名叫鹏鹏的小男孩领他进了自己房间,门一关,厨房里的锅碗碰撞声、苏念春和那女人的絮絮低语声都被隔绝在外,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苏宇桐一步步挪动着,打量着这个朝南的小房间。这里的光线很好,临近下午六点,敞开窗帘,不点灯,依然能把整间屋子看得一清二楚。那张小床看起来就和他曾经在机关小区里睡过的床一样舒适松软,床头贴着卡通贴纸,床尾挂了一套校服,看校徽底下的校名,应该是当地一所公立学校。从刚才苏念春和那女人的对话中不难得知,他们应该是在省城时就勾搭上的同事,而后随着苏念春工作调动,那女人也带着孩子一起投奔来了。苏宇桐心底传来一声冷笑,看来想在这里弄一个学位,并没有苏念春在电话里说得那么难嘛!连刘嘉的父亲都肯为他儿子砸十万,不知道苏念春为这个姘头的孩子又砸了多少呢? 目光下移,他瞥向书桌,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摊着几本书、几张卷子。卷面上的分数基本徘徊在及格线左右,以苏宇桐心里的标准来看,这样的考分简直难以入眼。可就是考了这样分数的一个人,盖过了总是考满分的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夺走了本应属于他的父爱。 “你是苏念春亲生的吗?”苏宇桐说出了进入这间屋子后的第一句话。 那名叫鹏鹏的小男孩摇摇头,可能是被他冷峻的语气神情吓着了,声如蚊蚋,小心翼翼地说:“我、我从前有爸爸……可爸妈离婚后,妈妈就让我管他喊爸爸了……” “从你几岁开始的?” “我不记得了……好像是,在我一年级的时候吧。” “噢。”苏宇桐暗自算了算,和苏念春调去省城的时间基本对得上,心下已了然了。 成绩不优秀如何?不是亲生的又如何?他从前想要去省城找父亲的执念和为之付出的所有努力在此刻都成了笑话。苏念春爱上了别的女人,所以爱屋及乌地爱着那个女人和她前夫所生的孩子,所以那个孩子应有尽有,住在充满爱的家庭里,睡在不会做噩梦的床榻上,享受着本应属于他的幸福。苏念春不爱他,所以不会倾斜任何好处给他哪怕是一点点,哪怕只是在这里逗留一夜,也像是躲瘟神一般盼着早点把他请走。 出乎意料地,苏宇桐没有感到悲哀,反而从心底升起了一丝荒诞,就像是看见命运之神高坐在云端戏弄他,看着他长久以来的期盼落空、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后,开心地拊掌大笑起来。他想,他绝对不能败下阵来,绝对不能像个孩子那样失态地哭闹,让那两个人,或者是什么披着人皮的东西看穿他的痛苦——谁知道那两人会不会在他走后把他的崩溃翻出来奚笑回味,当成茶余饭后的一把瓜子,翻来覆去地嚼。于是他将灵魂抽离出来,犹如启动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斩断情绪,飘升到云端,与神明比肩,漠然地审视着自己尚处凡尘的躯壳,陪着那对狗男女,演好这一出人间喜剧。 “哥哥,你以后……都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暮色四合,那小男孩见他久久地伫立在黑暗里,面容模糊不清,像一尊被夜色石化了的雕塑,一边摸索着墙上的电灯开关,一边嗫嚅着出了声:“哥哥,你、你以后……也要管我妈妈叫妈妈吗?” 当然不可能,灯亮起的一瞬,苏宇桐在心里冷笑,死都不可能。 “这个生日过得怎么样?见到爸爸开心吗?” 第二天晚上,苏宇桐按照约定时间来到候机室。小叔到得早,已经在座位上等他了,见他走来,连忙起身接过他的行李箱,笑眯眯地问,边问,还边伸手准备去摸他的头。苏宇桐却一脸嫌恶地躲开,小叔的手就这么不尴不尬地僵在了半空。 “这是……怎么啦?怎么不高兴了?”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怎么了?” 苏念春根本不在乎他,更遑论他的生日了,这趟旅程简直可以用自取其辱来形容。昨晚苏宇桐躺在客房新铺的床上,几乎一夜未眠。一闭上眼,苏念春和那个女人的脸就猛地从脑海里跳出来,鬼魅一般魇着他的梦。他怨恨苏念春,怨恨那个女人,怨恨鹏鹏,也怨恨小叔——小叔和苏念春那样亲近,又常有电话往来,当真一点也不知情吗?还是故意想给他难堪呢? 在省城度过的这两个月,小叔悉心照料他起居,时刻关注他的感受,从未让他有过寄人篱下的体验,他几乎都要把小叔家当成了自己家。所以眼下,他体会到了一种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再也按压不住心头横冲直撞的恨意与怒火。那些剧烈的情感燎烧得他眼眶发热,浑身都止不住地颤抖。他上下两排牙齿失控地打战着,口不择言地,用尖酸到近乎恶毒的语调发泄着怨气,“叔,你难道不知道吗苏念春有新家庭了吗?他还带我去见了他的新老婆和新儿子呢!你就是这么给我准备生日惊喜的吗!” 在他的假设里,小叔和苏念春是一丘之貉,是他们合谋好要毁掉他的生日、毁掉他对完整家庭和亲子关系尚存的一丝幻想。说完后他便死死盯着小叔,不放过那人面上一丝一毫的反应,企图从中抓住罪证,却听小叔短促地“啊”了一声,僵持半空的手委然地垂下来,半晌才道:“对、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没提前问清楚,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 “是吗?”看着他脸上自然流露出的惊愕、负疚和深深的自责,苏宇桐微微一怔,心念微动——我是不是真的错怪他了? 但那样的想法稍纵即逝,他随即又将怒火引向了别处,“就算这件事你真的不知情,那你口口声声说苏念春看重我、骗我上省城又是怎么回事?其实苏念春根本就不关心我在哪里上学吧!他不过是怕我不肯上寄宿学校,在奶奶家里生事,才把我丢给你的!你是不是早就谋划好了一切,就等着看我失望的样子?” 苏宇桐愈说,声音愈发高起来,肩头止不住地颤抖。好在快到登机时间了,候机厅里人头攒动,将他的话音掩盖过去不少。 他从来没有如此激烈地对外吐露感情,说完之后,整个人就像是被情绪抓着嘴巴、从里到外翻了出来,倒胃作呕的感觉又在一阵阵上涌。机场的新风系统明明都在正常运作,四周空气却沉闷得令人窒息。 “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样的指控太恶劣,小叔却没有生气,反而扶稳了他颤抖的双肩,语重心长地解释,“如果你因为我带你去见你父亲这件事责怪我,我认,是我考虑不周,没提前和他确认好,想当然地以为他是独身……但你要是因为带你去省城上学的这件事怪我,那我明白告诉你,当初的确是你爸爸打来电话拜托我的,我也只是揣测他的意图,想把这件事办好,才那样劝你,所以我认为我没做错……如果你认定我欺骗了你,那充其量只是……善意的谎言罢了。” “得了吧!谎言就是谎言,还非要包装什么善不善意么?”苏宇桐不屑地冷哼一声,此时他听不进去任何话,“叔,你是不是以为你做得好极了?非常自我感动是不是?我告诉你,我才不需要你对我好!你们大人总是这样自以为是!” “童童,能不能别这么说……”那些话太过刻薄,听得小叔皱起了眉头。自从经历父母离异、见识过其他亲戚对自己的态度,苏宇桐从来不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他好——连亲生父母都不要我了,其他人又怎么可能会真心待我呢?所以他盼着小叔也能像那些人一样露出马脚,这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去恨、去埋怨,把所有情绪都发泄到这个人身上。 可他的期盼落了空。小叔从始至终一言不发,既没有谴责他忘恩负义,也没有用诸如“你太让我伤心了”此类的话绑架他,直到催促登机的提示广播响起。 “以后别再叫我童童了,”登机前,苏宇桐最后对小叔这样说,“我讨厌这个名字。” 这个乳名是苏念春给他起的,现在提起,只会让他想到苏念春和那个涂着红唇的女人纠缠在一起的情形。说完,他猛地起身,拖着箱子,拔腿就往廊桥里大步迈进,赌气地撇下小叔,只留下一个远远的背影。 万向轮在织物地毯上发出咯楞咯楞的响动,像硌在他心里不平静的起伏。 回到省城后,一连好些天,苏宇桐都没有再同小叔说话。哪怕是面对面坐在饭桌两侧,气氛也压抑得可怕,屋子里静悄悄地,只听得见筷箸撞击餐盘碗壁的声响。好几次写完作业,小叔挨着他坐下,大约是想和他聊聊,他都视若无睹地与之擦肩而过,拿上英语课本,到阳台去背书。 原先摆在床头柜上、一睡醒就能看见的一家三口的合照,当时觉得幸福的笑容,如今看来却无比的狰狞和讥讽,被苏宇桐愤恼地锁进了衣柜深处。他不敢深究,在从前那些美好假象的背后,究竟掩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秘密?拍下这张照片时,苏念春心里想的是他和母亲,还是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家? 那时他的母亲选择离婚、放弃他的抚养权,是不是也被这些琐碎的密刺给击垮了? 回到省城后,他又开始频繁地发噩梦,梦见一双骇人的红唇低声咒骂,梦见背对着自己越走越远、怎么追也赶不上的父母。夜里睡得不好,白天上课精神不济,有时候好端端地抄着板书,苏念春和那个新家庭其乐融融的画面会突然间跳出来,搅得他心神不宁。 “鱼头,你怎么了?”下了课,陈浩见他像株垂头的小草,萎靡不振地趴在课桌上,便提议说:“今天作业少,下午放学咱们一起打球吧?” “不去了。”苏宇桐恹恹道。 回来后的第二周是期中考,他毫不意外地考砸了,相比起学期初的摸底考,几乎可以说是砸穿地心。成绩单需要家长过目签字,所以当他把这份成绩摆到小叔面前时,心里升腾起一股报复的快意——比起成年人,他的人生阅历太过单薄,眼界太过窄小,声音和力量都尚且微弱,所以这是他眼下唯一能做到的、微小的抗议。卷子上那些故意空着不写的大题像一道道白眼,无声地谴责说,看吧,这就是你执意带我来省城上学的下场。 彼时小叔正在贴出差报销的发票,翻过他的卷子后,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什么,平心静气地在成绩单上签了字,让苏宇桐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对了,你明天有什么安排吗?”签完字,小叔突然这样问。 “你问这个做什么?”苏宇桐满是警觉与敌意地反问道。这些天,他和小叔的关系仿佛又退回了从前,不仅疏远,还有他单方面对小叔竖起的戒备和猜忌。他把心防死死架设,不肯再接收任何一丝来自小叔的关爱与温暖。 “我是突然想起来……还没有送你今年的生日礼物呢,”面对他不甚友善的态度,小叔非但没生气,反而好言好语,“明天是周末,我想你既然已经考完试了,应该也想出门放松放松……不如就让我帮你补过一次生日,如何?” 交给小叔成绩单前,苏宇桐想过无数可能,无论是生气地责罚他一顿也好,对他伤心失望透顶也罢,只要能让小叔后悔当初带他来省城,他反抗的目的就达到了。可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小叔会提出为他补过生日,一时间愣住了,像是封冻了一整个冬天的湖面,在春来时冰雪消融了一角,流露出些许常见于这个年龄的怅然和迷惘。 “生日……还有补过的说法吗?”他茫然地问道。 “应该可以吧,毕竟生命里的遗憾太多了,如果有想要弥补的事,只要不是特别难办的,你都可以试着去给它一个机会,”小叔笑眼弯弯地看他,“话说,宇桐,你有什么想要的生日礼物吗?” 第二天吃过早餐,小叔驱车带他去往省城最大的一处商场。 从前的生日礼物都是爸妈提前给他备好的,那时候苏宇桐还小,收到的都是诸如玩具枪、游戏机、动画光碟之类的礼物,可如今早就过喜欢这些东西的年纪。他在车上心不在焉地想了一路该要什么礼物,怎么也想不出来,进了商场里,被眼花缭乱的商品迷了眼,更不知该选什么了。 逛到运动品牌集中的楼层时,小叔提议说,给你换双鞋怎么样? “你长高了,脚上这双鞋穿旧了,鞋底也磨薄了,”小叔拍了拍他的肩鼓励他,“去吧,在这层楼里随便逛逛,有看上的就试一试,我买给你。” 这里绝大多数品牌苏宇桐从未在县城见过,只好懵懂地四处乱逛,像只无头苍蝇在空气中打转。走着走着,货架上,一只熟悉的鞋子映入眼帘。 那是与刘嘉同款的白金色镭射高帮球鞋,他好奇地拎起来看了看,鞋子很轻,翻到鞋底,价格标签最前边是一个数字“3”,后头赫然跟着三个“0”。 苏宇桐想过这鞋贵,却没料到贵得惊人,像抓了个烫手的山芋,连忙放回了货架,生怕不小心碰坏了哪处要他赔偿。小叔却走过来说:“你刚挑的这款就挺好。” 苏宇桐不想露怯,也不愿收小叔这么贵重的礼物,毕竟他还在和人置着气,便撇撇嘴说:“班里已经有同学穿过了,我不想和他撞款式。” “噢,那再看看别的呢?” “不看了,”苏宇桐摇摇头,心说万一再看到比这双鞋还要贵的可怎么好。他不愿去拉小叔的手,便扯了扯那人的衣摆,垂着眼说,“我们走吧,叔,我不想要了。” “那怎么行,”小叔不为所动,扫了一眼货架,指着最上边一只蓝白色的球鞋说,“你看这个怎么样?这颜色不仅和你的校服相配,就算是与平常的衣服一起穿也很百搭。”说完便让店员按照苏宇桐的尺码去找一双上脚试试。 大约是这一款太畅销,卖断了码,店员从仓库里翻找许久才好不容易翻出一双,殷勤地拆出里头的支撑泡沫,整理好鞋带递给他。苏宇桐面皮薄,看那店员忙碌太久,不好意思拂了人的美意,况且鞋子的颜色和款式都挺合眼缘,便接过去试了。 “怎么样?喜欢吗?”小叔看他穿上后问道。 “就……还行吧。”苏宇桐也费解,这么普通的鞋子是怎么敢卖到这个价的?分明和他300买来的鞋脚感没多少差别。再怎么好看合适,也不值得花费这么多。 他刚想说这里太贵了,换个地方再看看,却听小叔替他拿了主意:“那你就穿着别脱了。”然后径直走向了柜台结账,连给他开口的机会也没有。 买完鞋,小叔又领着他去顶楼的西餐厅吃午饭,点了他素日喜欢的煎牛扒、烤薯角、奶油蘑菇汤和青酱意面,甜点是栗子泥蒙布朗。好端端的一顿饭,他却食不知味。 明明小叔已经破费给他买了鞋,还带他来吃好吃的,客气地哄着他,可为什么,胸口还是像被什么东西堵着,一直闷闷不乐? “接下来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吃过饭,见时间尚早,小叔问他,“附近有个游乐场,听说有大型过山车和海盗船,你感兴趣吗?” 苏宇桐又一次摇摇头,他早已过了那个靠高低势差和过载失重折磨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小脑和前庭来获取愉悦的阶段。他对游乐场的印象还停留在从前县城时的样子,那是上个世纪末随着大量人口涌入兴建起来的产物,每到周末,就成了一帮孩子消磨过剩精力的好去处。但随着商品经济发展和各类商超入驻,这样的游乐园很快就被人遗忘在角落。冬天冷,夏天热,春秋又都各自忙于工作学业,人们更愿意待在有中央空调控温的室内,而非风吹雨淋的室外。因此,等苏宇桐最后一次被父母带去游乐场时,那里早已几经转手,萧条败落,五彩斑斓的装饰变得斑驳,仿佛一个被时代抛弃在角落的旧梦,往日热闹喧哗的影像与满地无人打扫的枯叶形成过于鲜明的对比。记得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园内老旧的过山车上,曾被漆成大红的车头在经年风吹日晒下起皮褪色,露出锈迹点点的金属外壳,铁轨运行起来咯吱作响,从高峰向下俯冲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玩了两圈,他便兴致寥寥地下了车,此后再也没去过。 “那……我们去江边走走吧?”小叔再次建议说,“从前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到江边散散心,那一带景致不错,你来省城后我还没带你去过呢。” 于是午餐过后,他们驱车前往了江岸。省城的沿江观景带是一张对外名片,因此这里的市政规划总是尽善尽美。从马路到堤岸,呈阶梯状排布,逐层向下,依次是行道树、沥青面层自行车道、矮灌木丛、彩色塑胶步道、草坪、石材铺装的广场和防腐木铺就的亲水平台。小叔说,等到夜里,每层台阶的灯带都会亮起,与江对岸的楼宇泛光交相辉映。可惜那天他们去得早,白天的江岸,少了一丝夜的旖旎,却多了几分实用性——有人在慢跑,有人正背着手散步,有人凭靠扶栏谈天,还有的在江边支起小马扎,坐下来耐心地甩竿垂钓。这里既是张靓丽的都市展示牌,同时也是都市快节奏生活里供无数人喘息休养的一扇窗。 和盛夏时节的毒辣不同,深秋午后的阳光已然式微,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江风吹来,夹带着一丝清凉的水汽,顿时令人心旷神怡。 苏宇桐突然就明白小叔为何会在心情不好时来到这儿了。在这样开阔的地方,人会在倏忽间变得渺小,于是痛苦也跟着变得渺小。他们并坐在长椅上,眺望对岸的高楼大厦,苏宇桐很突兀地问:“你为什么都不生气?” 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心里的不愉快究竟源自什么——尽管小叔带他出来散心,给他买了昂贵的生日礼物,可在苏宇桐看来,那些都是太过刻意的讨好,刻意到让他无法承受。他想,自己要是岁数再小一点,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兴许就能受之无愧了。 可正因为他已经不再是懵懂的孩子,才会产生一种自尊被践踏的感觉,仿佛他对父母的感情、对家庭的珍视、他这些天以来的纠缠和无理取闹,都像是带有某种目的性,都可以被这些外物讨好和收买。 孩子而已嘛,大人们总是这么说,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心理阴影、知道什么喜怒哀乐呢?心情不好,就买点玩具、吃一两顿好吃的哄一哄,也就过去了。可只有孩子们自己知道,那份痛苦是真实的、不可磨灭的,即便暂时被物质弥平,过后也仍然会卷土重来。 小叔不解地问:“生气,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生气?” 苏宇桐干脆把话挑明,不甘心地诘问道:“我这次期中考试考得那么差,你却还带我出来玩,为我花费那么多,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我的气吗?” “噢,你是指这个,”小叔像是早就有所预料,语气波澜不惊,“可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一次小考试而已,何况你也没有发挥出你的真实水平。” “如果这就是我的真实水平呢?”苏宇桐有点泄气地追问,“如果那些题我真的不会做,如果我、我就是这样一个学不好也教不会的蠢蛋呢?你是不是就后悔带我过来了?” “你很希望听我亲口承认后悔带你来省城吗?”小叔凝望着他的眼睛问道。 苏宇桐紧抿着唇,答不上来。阳光逐渐被浮云遮蔽,天色阴沉下来,泠泠的江风吹得他一个激灵,心里像是有团乱麻在搅动。 他是真的希望小叔后悔吗?还是只是希望有人能承托他的痛苦、读懂他的委屈和心酸呢? “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生气,至少你听话、懂事,是个好孩子,学习上的优劣并不能反映一个人的品格,不是吗?”又听小叔接着道,“我还是那句话,时至今日,我都不认为当初带你来省城有错,但你要是认为我错了,怨我也没关系,但你不能用别人的错惩罚自己,那样并不会让你额外获得多少乐趣,反而耽误了你自己。” “那要是我也不听话、不懂事、也不是个好孩子呢?”苏宇桐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追问,越问,声音越低下去,“那样你肯定就讨厌我了……” “那我也不会讨厌你。” 小叔截断了他的话。大约是对他执着的发问感到无奈,小叔叹了口气,后又轻轻笑起来,“我从不盼着你特别有出息,或者回报我什么,只要你……不做危害社会的事,平安、健康、快乐地长大就好,这是最重要的。除此以外获得的,都是生命的附赠。当初带你来省城的前一晚,我也是这样和你奶奶承诺的,不信,你可以打电话问问她。” “为什么?”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一双含着水光的眼睛睁得圆溜,声音哽咽,“你……你为什么愿意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小叔明显被他问住,愣了一下,喃喃地重复着这个疑问,隔了很久,才慢悠悠地开口,“可能因为……你是我大哥的孩子,我俩之间有缘吧?我们是亲人,亲人之间,多少都要互相帮一帮,彼此包容,不是吗?” 这算什么理由?苏宇桐才不希望小叔是出于苏念春的缘故才这样对待他。他站了起来,唇齿颤抖着问:“你会对我好……是不是因为看我可怜?” 小叔身形一凛,仿佛是被他说中一般,缓缓垂下头去。 见他久久不答,苏宇桐又拔高声调问了一遍:“你、你就是看我可怜、看我爸爸妈妈都不要我了,才会同情我,才会对我好的,是不是!” 他的声音大到从旁路过的人纷纷侧目而视,强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不是,”小叔终于抬眼与他对视,“当然不是,我会这么做……不单是出于你爸爸的缘故,也不是可怜你,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我的真心话。” “你一点也不可怜,”他弓下背来,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与苏宇桐平视,缓缓道出酝酿许久的话,“相反,你能凭自己的努力考到省城来,在没有父母的陪同、在发生了这么多事的情况下,还能静下心来,有条不紊地学习生活,让我对你刮目相看,要是换作我,兴许还做不到像你这样。或许你自己意识不到,但在我眼里你很厉害,比绝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厉害。也许这段时间你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灰暗的一面,受了打击,心灰意冷,可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很快调整回来。宇桐,并不是我带你来省城、带你来上七中,而是你靠自己考上的,你从始至终都是靠自己,所以我敬佩你,因为我也是靠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我深知你的不容易。所以我做这一切,不是单纯是为了安抚你、激励你,或者像你所说的可怜你……我只是觉得,像你这么好的孩子,理应得到一点回报,方不至于对这个世界失望透顶,有继续走下去的信念和勇气。如果这样的回报,你没法从你的父母身上获得……那由我代劳,你应该也能接受吧?毕竟我是你小叔,叔叔疼爱侄子,是天经地义的事吧?” 苏宇桐愣了愣。他没听错,小叔用的是“敬佩”二字,真把他当成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平起平坐的成年人,而不是随便一两句话就可以打发的小孩子。小叔举重若轻的三言两语说动了他,句句都说到他的心坎儿上,原来他的坚持和付出不是没有报偿,而是真切地被人看见了。他紧咬着下唇,江边的风一吹,再也忍不住,两行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 这把泪他忍了太久,从奶奶口中得知父母离婚时、回机关小区收拾东西时、在苏念春的新家里作客时,这么多天来,早就该掉了,可偏偏忍到了这一刻、忍到了小叔面前,才敢毫无保留地松懈下来。小叔懂他,真的懂他,此刻他觉得这个人比父母还要理解自己,是这个世上与他最亲近的人。 如果那个和苏念春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子都能无条件获得父母的支持与爱护,那他凭什么不能拥有?如果那样无条件的爱不是由父母给他,而是来自小叔或者别的什么人……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只要能让他知晓,在这世上,有人真正心系他、关爱他、在乎他,不依靠外物做评判,让他疲惫时有岸可靠,不至于如浮萍一般漂泊无依,那就够了,苏宇桐想要的只是这样而已。 “好了,好了,过来吧。”小叔不计前嫌地朝他张开了双臂。他抽了抽鼻子,一边落泪,一边如同归林的倦鸟,扑进了那个怀抱。 这是自苏宇桐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被父母以外的人拥抱。秋风将他周身吹得冷透了,乍一被小叔环住,只觉得暖和极了,怎么也不舍得放开。小叔身上有一股与父母截然不同的气味,像清冽的苦薄荷,却同样令人心安,他便把头深深地埋进去,嗅那股好闻的味道。 有些日子没这样畅快地哭过了,泪水一开闸就止不住,像断线珠子似的簌簌往下砸。等把小叔肩头濡湿了一大块,他才从怀抱中挣脱出来,胡乱地用袖口抹着脸,有些难为情,自己这么大个人了,竟还在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放肆地哭了这么久。 “宇桐,我知道父母的事对你影响很大,如果难过,你可以尽情地哭,尽情地埋怨他们,”小叔用指腹轻轻地帮他揩去泪痕,“但是擦干眼泪之后,还是要好好成长、好好生活,绝不可以气馁,知道吗?因为你的人生是由你自己掌握着的,绝对不能让任何人影响到你。等你成长到有能力自己做主了,就可以自由选择任何一种你想要的生活……但是话说回来,这种选择的权利往往建立在世俗意义的成功之上——就像是,你的考试成绩越好,就有越多好学校任你挑选,人生也是如此,你——能听懂我的意思吗?” 苏宇桐皱着一张小脸,闷闷地说:“我知道。” “嘿嘿……你一定是觉得带你出来玩还提这些,煞风景了吧?”小叔搓揉他的脑袋,“好了,不提了,起风了,你穿的衣裳薄,咱们回家吧。”说着便站起身,牵着苏宇桐的手就要走,可是没能牵动,于是小叔有些讶异地回过了头。 “叔,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苏宇桐站在原地,吸了吸鼻子,瘪着嘴说,“叔,我不傻,我听得懂你的意思……我最近这段时间心情不好,还故意考砸,和你闹脾气,不止是出于我爸爸的缘故,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呢?都过完十二岁生日了,还在大庭广众下掉泪,他面上讪讪,急于找补,想起了生日那天路过的蛋糕店,想起了满怀期待落空的那种滋味,心海里泛起阵阵酸楚的涟漪,“也是因为……我生日那天……没吃上蛋糕。” “噢,明白了,”小叔心领神会,冲他眨眨眼,“那等下回到路口的蛋糕店,你进去挑一个喜欢,晚上我们一起许愿吹蜡烛,把落下的仪式补回来,好不好?” 苏宇桐终于破涕为笑,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说了声:“好。” 从江边回来那夜,苏宇桐睡得并不安稳。他又做梦了,梦里回到了机关小区的家。这几个月来他总是反复梦见这个地方。 梦里的他正坐在餐桌旁吃晚饭,兴致勃勃地和父母说着什么,突然间房里的灯全暗了,他吓得在座位上一动不敢动。每到夏天的夜晚,用电高峰期,小区时不时就要停上几回电,他怕黑,这么久以来仍旧不习惯。父母没有像往常那样翻找出手电和蜡烛,反而像是木头人一般,僵直地坐在椅子上。苏宇桐连忙去拉离自己最近的父亲,可一拉,便有一双指甲沾满亮片的手搭上父亲的肩头,一个黑洞洞的人影从后探出,向他张开鲜红的血盆大口。 他吓坏了,从椅子跌坐到地上,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苏念春已经和出轨对象有了新家,不再是昔日那个受他信任和爱戴的父亲,于是趔趄地爬起来,跑到另一侧去寻找母亲。可母亲的面容像是被一团黑雾笼罩,模糊地,怎么也看不清楚。 苏宇桐无助地嚎啕大哭,这时他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正温柔地呼唤自己:“宇桐?醒醒,宇桐。” 他连忙止了哭声,四下张望,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在梦里,他怎么也想不起那究竟是谁的声音。突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紧接着他睁了眼,从梦魇中抽离。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刺目的白,等视线慢慢聚焦后,他终于看清了那张脸,是小叔的脸。 “没事吧,宇桐?”小叔正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己,“今早我见你到点了还没起床,去敲你的房门也没人应,就直接推门进来了,看你一直睡着叫不醒,一摸额头才发现你发烧了。本想给你敷个退热贴让你接着睡,可你突然间抽噎起来,我怕你是噩梦吓到,只好先把你晃醒。” 苏宇桐这才发现枕头被自己哭湿了一小片。他咽了咽口水,嗓子里疼得厉害,两边扁桃体像针扎似的,手脚也酸痛无力。也不知是哭的还是病的。鼻子堵着通不了气,他哼哼唧唧半晌,才沙哑着从喉咙里挤出来几个字来:“叔,我难受……” “都怨我,昨天不该带你去江边吹风的……”小叔连连叹气,“不知道为什么,我最近总是好心办了坏事……” “不怨你,叔。”苏宇桐有些忸怩地将半边脑袋埋进了枕头里,“你陪我补过了生日……我很开心。” “既然醒了,那就起来吃点早餐,吃过退烧药再睡吧,”小叔说,“你在家安心养病,我会打电话向老师请假的。” 苏宇桐顺从地“嗯”了一声,起身正要下床,掀开被子时,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战。也许是生病的缘故,外界的气温明明不算太低,他却很畏寒,连忙翻身回床,缩起手脚,把被子往身上紧紧一拢说:“叔,要不你……直接把药给我吧,我不饿,就不吃早餐了。” “不行,空腹吃退烧药很伤胃的。”小叔思忖了一阵说,“要不,我把早餐拿到床头来喂你?天冷了,我昨晚定时煮了粥,还温在电饭煲里,你吃一点垫一垫。” 可能是发烧烧得慌,苏宇桐的脸歘一下滚烫起来,仿佛往上边磕一个鸡蛋都能立即熟透。他记不清上一次被人这么喂饭照顾是什么时候,是三五岁?还是一年级?记得奶奶和他说过,他从小吃饭就慢吞吞,一碗饭由热吃到冰冷,都没下去多少,母亲廖琴只好接过碗来,一勺一勺耐心地喂进他嘴里,给他惯出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臭毛病。直到有次年夜饭餐桌上,三叔笑话他,说堂弟才两岁多就会自己吃饭了,他这个做哥哥的都快上小学了,却还依赖母亲喂饭,他好面子,这才抢过勺来自己吃。因为学得晚,他使不好筷子,也不怎么会吃鱼,才会被鱼刺卡到,试过喝醋、吞米饭团的偏方也不见好,大晚上被父母风风火火地拉到急诊去。大夫用镊子轻轻一夹,鱼刺出来了,可他却自此对吃鱼落下了阴影。 苏宇桐原以为小叔说喂他是在说笑,可小叔转身就从厨房里盛了碗瘦肉粥出来,端到床前。他一向灵敏的鼻子此时却齉着,嗅不出味道,但看那黏稠泛光的粥水和软糯烂糊的米粒,就知那粥一定很香。 勺子沿着碗边刮了一圈,舀起最表面上的一层粥。小叔提起勺子吹了吹,又递到他嘴边说:“先试试看烫不烫。” “我、我自己来吧,叔,”自己早已不是小孩子了,却还要大人这么喂饭,苏宇桐打心眼里觉得别扭,“别耽误你上班了……” 印象里,上一次这么喂过他的是母亲,那是在去寄宿学校之前,在他的小房间里。那次同样是高烧,他迷迷糊糊地,拿滚烫的额头去贴着母亲凉丝丝的胳膊。那时母亲同样煮了瘦肉粥,怕他病了嘴里尝不出味,粥里还特地掺了一点榨菜丝。自从见过了苏念春,他最近常常思念起母亲来。当初听说母亲与苏念春协议,放弃他的抚养权,他心中也有过不解和怨恨,可现在他知道了,她不过是一个有苦衷的、被婚姻背叛了的女人。所以母亲不肯要自己也很正常,要怪,就怪他这张和苏念春长得太过相似的脸吧。就算母亲愿意带着他一起生活,一看见他这张脸,也会平白无故地勾起伤心事来。 “快吃,”小叔不容他拒绝,笑着催促说,“你不吃才是真要耽误我上班。” 苏宇桐只好顺从地把那勺粥给咽了,小叔便又舀起一勺来送进他嘴里。粥倒是不烫了,温温的,吞进胃里,滋养着五脏六腑,令他那颗因病时没有母亲陪伴而瘪下去的心,重新一点点充盈饱胀起来。粥水带来的暖意流向了四肢百骸,让他从头到脚都由衷地感到舒适熨帖。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小叔又端来了温水给他服药,这下总算齐活儿了。 “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小叔瞄了眼手表,嘱咐他说,“不舒服就不要硬撑,有事立刻打电话给我,知道吗?没有什么事比你身体重要。” 苏宇桐轻轻应了一声。吃过退烧药,困意像无边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漫涌上来,他就在温暖的被窝里阖上了眼。半睡半醒间,似乎有一双手替他掖好了被角。 小叔身上那股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飘来,伴随他进入了安稳、黑甜的梦乡。 第5章 过年 一转眼,冬天就到了。 冬天是苏宇桐最喜欢的季节。在这座滨海的南方小城,夏季从五月初开始,一直延续到九月中才彻底消止,闷热且漫长。秋季是匆匆的过客,然后就是干而冷的冬。然而相比起北方动辄零下的气温,这里的冬天几乎称得上温暖湿润。从西伯利亚长驱直入的寒潮经过层层山脉阻削,来到这里,已然退减了磅礴的威力,和咸湿的海风交织到一起,冲撞出清冽迷人的气息。 每天早上醒来,苏宇桐都要打开窗,深吸一口初冬清晨的空气。干燥冰冷的气流经过肺部,输向全身,能让他立即清醒过来。冬日里,天总是灰蒙蒙,有时运气好,微薄的晨曦会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在他的窗台上,像冰箱里暖黄的灯,虽升温有限,却别有一番和煦的美意。每当这时,窗外的街道就会逐渐开始熙攘,马路上的车流也渐渐变得密集。这座城市,就好像是随着他的清醒,也慢慢从夜幕当中苏醒过来。 再有半个月就是期末考,接着就是寒假——在父母离异之前,这曾经是一年当中苏宇桐最盼望的假期。他的放假时间总是比父母早得多,因此早早完成寒假作业后,可以趁着家中无人,毫无节制地看电视或玩电脑游戏。对门邻居家与他年岁相仿的孩子,偶尔也会邀请他到家里一起观看新买的动画光碟,这样的快活日子会一直持续到腊月廿八。到了廿八这天,一家三口会外出购物,备齐年货,廿九大扫除,三十当天早上启程回奶奶家,吃过年夜饭再返回。 但是今年不同以往,今年他的双亲皆不在身边。他跟着小叔回去过年,而小叔是从来不在奶奶家留宿的,也不和大家同桌吃年夜饭。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要跟随小叔匆匆赶回又匆匆离去。 晚饭的时候,他将内心的疑问向小叔托出。天冷了,炒出来的菜容易放凉,所以这几日家中总是吃火锅。从超市买回来的汤包底料、成品冷冻的蛋饺和包心贡丸、现切腌制的肥牛片、羊肉卷,新鲜的油麦菜冲洗干净、香菇改花刀后即可下锅,简便又不失丰盛,比大张旗鼓地做饭省下不少工夫。 电煮锅里,奶白的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下入的各色食材在其间沸腾翻涌,暖洋洋的蒸汽带着浓郁的食物芳香扑面而来。小叔捞了颗丸子盛到他碗里,半开玩笑地对他说:“三十那天你当然不用跟我走,可以在奶奶家多待几天,等玩腻了,我再去接你——先说好,这个界限是在开学之前,等到开学了,你再不想回来上课,我薅都要薅着你走。” 苏宇桐一口咬开丸子,被溢出的汤汁烫了下舌头,连忙吐到勺羹里吹了吹,又问:“叔,为什么每次过年你都急着走呢?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 小叔愣了愣,像是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用筷子扒了扒碗底的饭,言辞闪烁地说:“有事。” 有事?大过年的能有什么事?这个借口过于敷衍了,苏宇桐疑惑地皱起眉头。从省城往返奶奶家,来回六、七小时的车程,一天之内开下来,铁人都难扛得住。二姑三叔住在县城,离奶奶家近,也都是到留到第二天一早才走的。于是他暗暗揣测,或许是小叔和家里的某个人不对付,所以才不想留下来吃饭?或是他们几个人之间曾有过什么矛盾?否则该如何解释,爷爷去世之前的那些年,小叔都不曾回来过呢? “最近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学习还跟得上么?”小叔从锅里夹了颗菜,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这是苏宇桐近来才发现的,小叔虽然喜欢听他在餐桌上闲聊,却总是在聊到自己的事时三缄其口。 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初到省城时感觉新鲜,过了几个月后再看也都千篇一律,乏善可陈,无非是上课听讲和放学打球,苏宇桐仅用寥寥数语就将他的校园生活囊括完毕。天一冷,陈浩约他打球的次数变少了,篮球场上风大,一场打下来,喘气时灌进肺里的全是冷风,冻得鼻腔和胸腔发疼。天一冷,校门前冒着热气的小吃摊更受欢迎了,一放学,手抓饼的推车前就排起了长龙。冬季天黑得早,他常常和陈浩在暮色中一边排队等待,一边聊游戏以及学校里的人和事。关于游戏,他尚且能附和两句,可其他的,就插不上话了。 苏宇桐是个典型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家伙,对校园八卦不甚兴趣,他所知的,绝大多数是从陈浩那儿听来的二手消息。他自己不会主动去打听,也不参与其他同学的课间对话,但对于同样一件事,凡是从好友陈浩嘴里说出来的,他都很乐意一听。 “听说刘嘉在外校谈了个女朋友。” “噢。”苏宇桐答。陈浩说来说去,无非些谁喜欢谁、谁暗恋谁、谁和谁又闹了矛盾等等没营养的话题,而且不拘于本班,往往横跨全校三个年级,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过就忘,有时也很佩服陈浩资讯之灵通,校内的事情知道也就罢了,怎么校外的事也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是那天体育课解散后,无意间听见他和那帮男生吹牛才知道的。”像是为了证实消息的可靠性,陈浩眨眨眼,又补充了来源。 “嗯。”苏宇桐又答。 “怎么感觉你自从上次请假之后就变得不爱说话了呢?”陈浩歪过头,狐疑地看他,“鱼头,你没烧坏脑袋吧?” “没有。”这回苏宇桐总算舍得吐出来两个字。那次见过苏念春后,他一直郁郁不乐,一旦忆及苏念春在他面前扮演一个好父亲、在母亲面前扮演一个好丈夫的同时,背地里却在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他就感觉像是遭受了背叛,恨得牙根痒痒。在人际关系里,他像只惊弓之鸟,又像短暂出来过后重新缩回壳里的蜗牛,带着满腔的失落与不信任感,重回到在寄宿学校时那种踽踽独行的境地,继续将内心封闭起来,把自己围成一个小小的孤岛。他心想,也许少一点建立起与外界的联结、少一点期盼和热望,日后就能少一点承受因此带来的伤害。 因为说来话长,要从父母离婚那时开天辟地地讲起,他干脆一个字也没对陈浩说。 他不乐意说,陈浩却主动关心他:“话说回来,刘嘉在那之后没再找过你麻烦吧?” 陈浩指的是他那次发烧病愈后返校不久,在洗手间被刘嘉寻衅的事。自从上次在篮球场结下梁子,刘嘉便一直和他过不去,不是在背后散播他的坏话,就是当面挑拨生事,用言语羞辱激怒他。那天他很不巧地与刘嘉狭路相逢,快打上课铃了,洗手间里没有其他人,刘嘉见他换了和自己同品牌的鞋子,不悦地挑起眉说:“就你这种货色,也买得起这双鞋?” 苏宇桐只觉得他悲哀。刘嘉像是个空心人,仿佛没有这些外物作标榜,便完全失去了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意义和价值。按他原来的性格,本应该对这样幼稚的争执置之不理,可自打见过了苏念春,一对上刘嘉,他总是会联想起那个破坏他家庭的女人和抢走了他父爱的男孩,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一阵烦躁,那股烦躁到了嘴边就转变成了鄙薄。他对刘嘉嗤笑一声,“怎么,看不惯我穿和你一个牌子的鞋是吗?你自以为了不起,结果还不是和我一个档次。” “你!”刘嘉那双细长的眼睛气得圆睁,清秀的五官霎时因愤怒而扭曲起来。他是在班里作威作福惯了,苏宇桐要是像其他受欺负的同学那样唯唯诺诺一声不吭,那他过过嘴瘾也就罢了,偏这小子是块硬茬,不识好歹,越是打压,就越是要和他对着干,让他怒火中烧。尽管苏宇桐比他高出一截,但看着羸弱,他没犹豫就直接上了手,一把揪起苏宇桐的校服领子,把人推到了墙角。角落里,靠墙搁置的拖把扫帚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贱种,你哪来的资格跟我用一样的东西!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信不信我回去告诉我爸,明天就让你从七中滚蛋!” 刘嘉力气不算大,推的那一把也只让苏宇桐踉跄了几步,有杂物做缓冲,虽然胳膊撞到了墙,但好在不怎么疼,只是校服外套平白蹭了一身灰,让他有些光火。他突然察觉到,自己在瞧不起刘嘉的同时,也是存在嫉恨的,嫉恨凭什么这样的草包也能得到父母的爱护和支持。这种嫉恨在见过苏念春之后愈演愈烈,搅动着他深藏在平静外表下、性格内核里包裹着的激烈偏执的一面,于是他同样狠狠回敬了刘嘉一把推搡。洗手间地面湿滑,刘嘉被他推得向后跌了一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的脏水里,白金色的鞋子和蓝白色的校裤粘上了黑色的污渍,看上去狼狈极了。 这下让苏宇桐尝到了甜头。多日积怨陡然发泄出来,他心里爽快多了,连脚步都轻盈起来。那股轻盈驱使着他朝刘嘉步步逼近,想要乘胜追击地往那人手背上狠狠踩一脚,以解心头之恨。 正当此时,上课铃打响,一声接一声,仿佛审判的警钟长鸣,震得他如梦初醒,被情绪左右的神识逐渐回笼。刘嘉抓住时机猛地翻起身,一边拍打衣服上的污迹,一边骂骂咧咧地向外跑去。 苏宇桐头脑里一片空白,等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好像差一点就要从受害者变成了加害者。嫉恨与愤怒的力量如此庞然可怕,叫他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等他有些魂不附体地挪回教室,课都已经上过一半了。 大约是这件事让刘嘉觉得丢了面子,连着一周,他见到苏宇桐都绕着走。正所谓“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这让苏宇桐清静了一段时间。这样丢脸的事,刘嘉当然不可能到处宣扬,陈浩也是在见到刘嘉的反常后去问苏宇桐,苏宇桐才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刘嘉他爸到底是什么来头?”苏宇桐难得想借助一次陈浩的信息渠道,那天刘嘉放出的狠话总让他耿耿于怀。他自己是无所谓,可一旦牵扯到上学相关的事,他便担心会给小叔添麻烦。 “不知道,之前听他提过一嘴,好像是哪里的副处还是处长吧,”陈浩说着,一把揽过他的肩,“哎,管他呢,那小子爱吹牛得很,指不定他爸连个科长都不是呢。你说他爸要真像他所说的那么手眼通天,塞他进来还要花十万?那不是跟校长打个招呼就搞定了。所以他说什么‘让你从七中滚蛋’充其量就是吓唬吓唬你,千万别往心里去。记住咯,下次他要是再来烦你,就只管来找我,别一个人闷头跟他对着干。” “这是什么意思,”苏宇桐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难道你认为我怕他?” “当然不是,我是怕,万一出点什么事,刘嘉还有他爸兜底,但对你可就不利了,”陈浩扳过他的肩,面朝自己正色说道,“鱼头,你不是和我提过想要考侨中吗,你成绩那么好,将来一定能考上的,可千万不能被这种烂人给拖累了。” 苏宇桐当然明白他的好意,可是心里忿忿,一口气咽不下去,于是别过脸,小声地嘟囔说:“我自己有分寸。” 手抓饼摊位前的长队终于排到了尽头,轮到他们时,天已经黑透了。老板娘一脸歉意地对两位常来光顾的小熟客说:“对不起啊,今天的面糊都用光了,明天早点过来吧,阿姨给你俩的饼里免费加烤肠。” 小叔的班上到腊月廿八,总算放假了。 苏宇桐早已写完了寒假作业,还有老师额外布置的几套卷子。那些封面上印着“寒假乐园”的练习册对他而言,写起来就真像是在玩乐一般,半个白天就能轻轻松松做完一本。余下的时间,他不是在家和陈浩连线打游戏,就是被陈浩约去网吧上网。2011年初,网吧对未成年人的管理尚不严苛,开店做生意的人不会和钱过不去,见他俩长得高,又声称自己已成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只是每次出门前,他都要用家里座机和小叔报备一下行程,好让小叔对他的去向心中有数。 “知道了,外面冷,多穿一点,别回来太晚,记得带钥匙。”电话那头,小叔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这几句话。 到了廿八这天,苏宇桐已经在家里窝得快长毛了。陈浩在小年之前就回了老家,那地方网络信号不好,不要说打游戏,就连给他发条消息都要加载好半天。不过从与陈浩的对话内容中苏宇桐得知,他在老家的生活相当丰富,上山、下河、拜神、祭祖、遛猫、逗狗、打牌、放炮……一天一个活动不重样,勾起了苏宇桐对奶奶家的怀念。在省城待久了,他有点看厌了这片钢筋混凝土织就的樊笼,渴望回到没有高楼遮掩的乡野碧空之下,去嗅一嗅泥土的气味、闻一闻草叶的芬芳。 “叔,你可算放假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奶奶家?” “三十一早就回去,”小叔说,“不过不能空手回,这样吧,明天你跟我去趟超市,我们买些年货再动身。” 如果说和堂弟妹们一起等着小叔发红包是苏宇桐过年里的头等大事,那么第二等大事就是进超市采购年货了。那时苏念春会带着单位发放的购物卡,慷慨地大手一挥,让他看上什么就拿什么,苏宇桐便兴高采烈地蹬着购物车当滑板,一路滑至零食区,挑选他平日爱吃的零食。等父母那边选好年货,他也基本上挑得七七八八,但到了结账柜台,被他放在一众花花绿绿的零食里企图蒙混过关的膨化食品,会被眼尖的母亲一包一包挑拣出来,说这个吃了要得咽炎、犯咳嗽,不准许他买。就连最初让他想拿就拿的苏念春此刻也严肃地板起脸来,和母亲站到了同一阵线。 节前的商超人山人海,一如往年那般热闹,只不过今年和他一起逛超市的人换成了小叔。超市入门处挂上了大红灯笼,摆上几株红彤彤的仿真年宵树造景,每一根枝条末端都缀着一个小红包。从前年纪尚小、不懂事的时候,苏宇桐总会哀哀央求母亲抱他起来去摘那些挂在高处的红包,可等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竟然是空的,母亲便被他小脸上那副疑惑的神情逗得直乐。 一进超市,迎面的货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福字和对联,红艳艳的一大片。空调暖风熏着,广播音响里滚动播放着《恭喜发财》《欢乐中国年》等歌谣,新鲜炒制的干果香气四溢,当真年味十足。苏宇桐陷在这片红色的海洋里,看得目不暇接,边走边说:“叔,要不我们也买副春联回家贴吧?” 小叔却不以为意,认为那不过是套租来的房子,没必要贴对联。但看苏宇桐恋恋不舍地驻足在货架前,便松了口,任由他去挑了。 苏宇桐选了一副绒布质感的对联,大红的底色配上金灿灿的文字,两侧还有剪纸花样,要是贴在小叔家光秃秃的门楣上,一定好看又喜庆。尽管那是小叔租来的房子,可不知从何时起,在他心底,早已把那里视作了自己的家。 这段时间,他不再频繁梦见机关小区九层那套三居室,也不再做关于父母的噩梦,可能是因为新长了一岁,逐渐摆脱了依赖,也有可能是他重新找到了一个充满归属感的地方。换言之,有小叔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心之所归。如果说这世界上再没有人值得他敞开心扉,那么小叔、奶奶以及陈浩他们或许是例外。通往他内心孤岛的通道,只会对这几个人开启。 不多时,购物车里装满了小叔挑选的副食和米面粮油,还有几袋苹果和橘子,都是易吃耐放的水果,取“大吉大利”和“出入平安”的好意头,不论是放在奶奶家里待客还是提去拜年都尤其合适。走到奶粉区,见货架上的中老年奶粉正在打折促销,苏宇桐提议说:“叔,要不我们买两罐奶粉回去吧,奶奶年纪大了,总是腿疼,喝牛奶补钙说不定能好点。” “她乳糖不耐受,喝了要闹肚子的,何况她腿疼也不是因为缺钙,是风湿,老毛病了,”小叔扬了扬唇说,“放心吧,我已经从药店买了蛋白粉,到时候一起带回去给她。” “那……这个沙琪玛呢?”苏宇桐又问,“奶奶牙齿不好,这种松软的点心她应该会喜欢……” “好啦,怎么只挂心奶奶,不想想你自己要什么呢?”小叔往旁边的货架一指,“零食区在那边,推车过去多挑点你喜欢的,带给奶奶的东西我来看就好。乡下可不比省城,村里只有一间小卖店,过年期间打烊,不多买点吃的回去备着,万一嘴馋了可没人管你。” 苏宇桐嗜甜,便走过去拿了两袋芝麻糖、两盒核桃酥、几袋蜜汁肉脯、几包薯片及一提饮料。逛着逛着,他无意间看见一样用精美礼盒包装着的巧克力,盒子中间印烫了一串金色花体英文字母,外围还系着丝缎蝴蝶结,不禁脚步一顿。 记得从前母亲出差回来,也给他带过这样一盒巧克力,说是合作单位赠送的,从国外进口的牌子。拆开包装,盒子被划分成若干小格,每个小格里都躺着一颗形态各异的夹芯巧克力。母亲怕他吃多了蛀牙,只许他每天吃一个,他便从最喜欢的那颗开始吃起。那些巧克力不仅外形迥异,风味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焦糖味,有的掺了榛子碎,有的咬破后流出开心果酱……他一天一天数着日子吃,不知不觉间就吃完了,那股甜蜜的滋味却始终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你喜欢这个吗?看上就拿吧,还跟我客气什么。”小叔不知何时绕到了他身后,见他目光一直流连在这款巧克力上,会错了意,以为他是想吃却又不好意思。苏宇桐飞快地扫了一眼标签上贵得令人咋舌的价码,不愿小叔为他的口腹之欲破费,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我、我不是喜欢这个……我是突然想起来,妈妈曾经给我带过和这个一模一样的巧克力,我是……我是有点想她了……” 小叔听完,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揉揉他的脑袋,随后把那盒巧克力也装进了购物车里。 年三十一大早,他和小叔简单收拾了屋子,又合力贴好春联,从省城驱车前往奶奶家。这座往日喧嚣的都市在此时沉寂下来,常年拥堵的十字路口空空荡荡,路两旁的商户大门紧闭,只有零星一两家店还开着。即使是大白天,主干道上也难见到人影车影,偶尔经过的一两辆车,也都是驶往出城的方向。出了城区,上了高速,车流量逐渐壮大起来,每一个在高速上移动的小小方盒子里,都载着一个个归心似箭的旅人。 后备箱和车后座里载满了年货,苏宇桐提前拎了两袋薯片在手上,坐车无聊时就撕开来吃。他咔嚓咔嚓地咬碎一枚薯片,见小叔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便殷勤地递了一枚到那人嘴边。小叔一愣,趁道路笔直,路况良好,飞快地偏过头去,叼走了那枚薯片,方向盘随着他的动作打滑了一下,车子在车道内晃了个幅度不大的“S”形,但好在是有惊无险。嚼完薯片后,小叔有些无奈地朝他笑笑说:“好啦,剩下的你就自己吃吧,不用分享给我。” 窗外的景致由一开始密集的楼群,逐渐过渡到稀疏低矮的房屋,再到一望无际的原野,由北向南,四周皆是萧瑟荒芜的冬景。又穿越两条隧道,越过中部山区,离开寒冷空气盘踞的领地,再往后的路段便多了些绿意。 南边的气温比北部略高几度,车内空调暖风开得足,苏宇桐嫌热,脱掉了崭新的藏青色外套——这是昨天逛完超市后小叔带他去买的,还是去的补过生日那天买鞋的楼层。他一开始还不情不愿,左右推脱,可小叔却说,堂弟堂妹们都有新衣服穿着过年,你难道就不眼热吗?接着就将他半拖半拽地带上了楼。 “你跟我客气什么,都说了你爸爸每个月会把你的生活费打给我。就算你再怎么因为上次的事情讨厌他,那他对你也是有抚养义务在的,不是吗?所以你该花就花,”小叔边说着,边拿起手边一件橘色的卫衣往他身上比试,“你皮肤白,这个颜色挺衬你,要不要试试看?” 苏宇桐见那颜色过于鲜艳,默默躲到了一旁,连连摆手说:“我不穿,花花绿绿的,穿上了像小姑娘。” 像他这样年纪的男生,明明阅历浅显,却偏爱扮酷装深沉,颇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眼里除了黑灰蓝,基本容不下其他颜色,常常把自己穿得像是要赶去奔丧那样的一身黑。其实要说白,小叔的肤色同样白皙,大约是常年坐在办公室里不见阳光的缘故。可苏宇桐见他几乎每天都是白衬衫黑西裤的装扮,即便入了冬,也只是在外多搭了一件烟灰色的毛呢大衣,都不是出挑的颜色。他盯着小叔开车的侧脸,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那些鲜艳的色彩要是穿在这个人身上,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呢?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这一路他和小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半途在服务区休息了片刻,下车活动手脚,竟也不觉得漫长难捱。下了高速匝道转入国道、县道、乡道,再到村里弯弯曲曲的无名小径,路宽渐次收窄,路面也由平坦的黑色沥青面层变成了灰白的水泥地。据小叔说,这里从前是条土路,晴天扬尘,雨天泥泞,后来镇政府派人来修了路,这才好走些,也能通车了。进了村,路两侧的杂物逐渐变多,有随处停靠的三轮车、摩托车,有堆放着的化肥和农具,还有各家各户搭起架子晾晒在外的被褥或咸肉。村中小路本就逼仄,被这些东西一占,更加不好走车了,时不时还会蹿出三两追逐打闹的小孩,或是一条不知谁家养的狗,小叔却淡定自若地搓着方向盘,将车开得又快又稳。也许是从小生活在此,他对几个路口都谙熟于心,拐弯时几乎没减速,让苏宇桐不由得心生佩服。 “哟,回来了,”车子刚驶入院中停稳,奶奶就笑眯眯地从屋里走出来迎接他们,那双苍老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又爱怜地抚在苏宇桐脑袋上,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满意地说,“童童高了些,壮了些,脸上也长肉了。” 他从前瘦得像麻秆儿,又常常挑食,长的肉都是这半年里被小叔的手艺给喂养出来的。苏宇桐连忙回头去看小叔,那人正从后备厢里卸年货。奶奶见状,嘴上虽然怪责,语气是欣喜的,“每年都属你回得最早,回来就回来吧,还总带这么多东西,我老太婆一个人住,哪里吃得完,家里都快放不下了!” “妈,一年到头都在外面忙,回不了几趟,你就当给我这个机会尽孝吧。”小叔轻轻笑着道。 说话间,屋檐底下传来两声嘤嘤的犬吠,苏宇桐循声望去,只见一只雪白的小土松正撒开爪子朝他们奔来。他的眼睛登时亮了,“奶奶,咱家大黄下小狗了啊?” 大黄是奶奶养来看家护院的母狗,已经五岁了,正懒懒地趴在门边,一动不动眯着眼,尾巴一下一下地扫着门槛。苏宇桐记得初见大黄那年,它和如今这条小土松一般大,而自己也才刚上小学。过年回老家,他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小狗,有些害怕,一直躲在母亲身后,等过了两天,才敢在母亲的引领下去接近它,摸一摸它脑袋上蓬松的毛发。 “下了,秋天下的,一窝八个,断奶后就都送人了,留下了最俊的这只,要不然放着它们满院子撒欢,我七老八十的,都顾不过来。”奶奶说。 看得出来这是最俊的那只小狗,浑身毛发洁白,不掺一丝杂色,鼻头湿润,两颗眼珠子圆溜溜黑乎乎,是个聪明相,苏宇桐便决定让它继承它母亲的名字,叫作小黄。小黄半站起来,一个劲往苏宇桐怀里拱,贴着他使劲地嗅,将他的手心舔得湿漉漉,尾巴像只螺旋桨似的,兴奋地摇个不停。盛情难却,苏宇桐只好又陪着小黄玩了好一阵,等抬头再看,小叔和奶奶已经将年货都搬进屋子里去了。他急急忙忙起身,拍了拍小黄蹭落到身上的碎毛,也跟着进了屋。 屋里,奶奶的房门虚掩着,从中飘出来一股红花油的味道。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朝门缝里探看,见小叔将玻璃瓶里的药油倒在掌心里揉搓化开,等搓热了才往奶奶的腿上涂抹。他们母子二人一个坐在低处的小马扎上,一个坐在略高一些的床头,在午后和暖的阳光下,用家乡话亲切交谈着。 那些方言,苏宇桐大致听得懂一些,都是日常琐碎的闲话,可他从小生长在县城的机关小区里,父母及周遭同学朋友都是同他说普通话,没有方言的语言环境,因此只会听,不怎么会说,便不打算进去打扰他们。看着此情此景,他感到有些艳羡,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眼眶微微泛潮——不知母亲她现在身处何地,又是和谁一起过的年呢?她也会在阖家团聚的时刻想起我来吗? 他又站着看了一会儿,揉揉眼睛,上楼去了。 一觉睡醒已是下午三点。转了一圈,见楼上楼下都没有人,只有厨房里隐约传出些动静,苏宇桐便一头钻了进去。外头寒冬腊月,厨房内却氤氲着一片温暖的水汽,一进门,他就看见小叔坐在矮凳上,脚边摆着只不锈钢盆。小叔把腕表摘了放在一旁,一手握着小刀,一手提着鸡脖子,干脆利落地割喉放血。他的衬衫袖口挽至手肘,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而微微凸显。 奶奶正在灶前烧开水,准备给鸡拔毛。小叔见他进来,诧异地问:“怎么跑这里来了?” “我见你们都不在,就找过来了。”苏宇桐说。他的十二岁生日已经过完几个月,也算晋级成一个小大人了,见大人们都在为筹备年夜菜忙碌,自己却坐享其成,心里过意不去,于是有样学样地撩起袖子说:“叔、奶奶,我来帮你们打下手吧。” “算了吧,这儿挺脏的,去客厅看电视吧。” 小叔分心和他说话,手上卸了力,那只还没断气的鸡便垂死挣扎地扑棱了两下,险些把装血的不锈钢盆打翻,沾了血的羽屑扬了苏宇桐一身,正应了小叔刚刚说的话。这时奶奶开了口:“老四,你就让他学着去做吧,童童也不小了,男孩子不会做饭以后怎么讨老婆。” “那好吧,”小叔笑了笑,“那你先去餐桌那儿,等我这边弄完了就去教你包饺子。” 没过多久,小叔来到饭厅找他,手里还抱着两个用保鲜膜封着大盆,其中一个装着和好的面,另一个里头则是拌好的馅料。小叔揭开馅料那一盆的封膜,端到他跟前问:“香不香?猪肉大葱的,奶奶还往里头拌了香油。” 苏宇桐中午只在高速服务区对付了几口,眼下肚子里空空如也,一闻到馅料的香味,馋虫都要被勾出来了。小叔往大圆桌面上铺洒干粉,揪出一小块面团,“我来擀皮,你来包,这样配合会快一些。” 小叔擀面手法娴熟,苏宇桐才刚准备包第一个,面皮已经摞起了一小叠。他舀了一勺馅料正要往饺子皮里放,就见小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馅料打多了,这样你包不起来的。” 苏宇桐是自己主动提出要帮忙的,好心好意帮忙干活还受人指摘,尤其是在小叔面前,让他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偏不信邪,像是为了回击小叔那副等着看他好戏的表情,非但不听劝,还继续我行我素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包,结果饺子皮一收口,黏糊糊的馅料就从上边被挤了出来。 见他手忙脚乱地应付着露馅的饺子,小叔既不取笑,也不生气,也没有强令他一定要照自己的方法来,而是从旁取来一张饺子皮,耐心地示范给他看。 “不要贪多,像这样挖半勺就够了……饺子皮上边要沾点水,这样才好粘在一起……包完像这样给它轻轻捏一下,塑一下形,这样煮出来才好看……” 看着小叔手脚麻利地连包了好几个,苏宇桐也跃跃欲试,再度上了手。他包饺子的速度自然比不上小叔,但都是按刚才小叔所教的一步一步来,最后成品竟还挺像模像样。 “不错,有进步。” 小叔夸奖完,看了看他的脸,不禁笑起来,伸手刮了刮粘在他鼻尖的面粉,“怎么还弄到这上面来了,花脸猫似的。” 苏宇桐脸红了,讪讪地用手背抹了抹脸。此时他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了两声,小叔心领神会,又飞快地包了几个,凑成一盘递给他,“喏,端去厨房让奶奶煮给你吃吧。” 厨房里,灶膛正烧着火,水珠凝结在窗户上,四周弥漫着饭菜香气,锅开时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小黄正眯着眼靠着灶台,懒洋洋地烤火取暖。奶奶家原先是一层的瓦屋,后来苏念春进入体制工作,挣了些钱,才在原基础上重新盖了这幢三层的小楼。当年建新房时,厨房里已经装了燃气灶,可奶奶还是执意要在旁边砌个土灶台,自己买木柴回来烧,说是柴火烧出来的饭更好吃。苏宇桐看着奶奶将饺子下锅、煮开、点水、再煮开,反复三次,最后出锅前还撒了把葱花。等端着热腾腾的饺子出来,一口下肚,那种经由自己双手劳作后有所收获的幸福感和满足感,令他浑身都暖融融的。 他边吃边看小叔忙活,这才发现,煮碗饺子的功夫,小叔已经包好了快一半,合着自己不是来帮忙的,而是来拖后腿的,霎时羞得想钻到饭桌底下去。 “叔,你做饭的手艺这么好,是谁教你的呀?”他嘴里嚼着东西,含糊不清地问道。 “从小就会了,从前你爷爷在厂里上班,你奶奶下地干活,没工夫管我们吃喝,都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放学回来轮流做,后来自己一个人住在省城,有时候心血来潮了也会做一点,”小叔冲他眨了眨眼睛,“不过那会儿我做得最少,毕竟我是四个人中最小的,还没有灶台高,你爸爸做得最多,也属他做得最好吃。” 印象里,苏宇桐还从未见过苏念春在机关小区那个家里下过厨。可就在他生日当天去找苏念春时,那人却为了安抚姘头破天荒地进了厨房,一想到这儿,他心里就堵得慌,亲手包的饺子顿时变得索然无味。 小叔将最后一批饺子端进厨房,洗完手出来,在衬衫上随意抹了两下,扣上了腕表。此时院子里传来开关车门的声响,苏宇桐循声望去,原来是二姑三叔两家子回到了。堂弟堂妹们从后排车座上飞奔下来,像是在笼中待久了的小鸟被重新放归自由,七嘴八舌、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连同窗外干冷的空气也变得清新活泼起来。 “奶奶!小叔!” 堂弟堂妹们远远地看见他们,立刻围上前来。他们比苏宇桐小得多,最大的也不过二年级,正是撒娇爱闹的年纪。两个年纪相仿的堂弟一个劲儿地追问奶奶今晚准备做什么好吃的,最小的妹妹则直接扑进了小叔怀里,问他有没有从省城给自己带新玩具来。 “玩具没有,红包倒是有一个,叔不知道你喜欢什么,不如拿了红包让爸爸妈妈带你去买吧。”小叔说着,从西裤口袋里掏出四个红包袋,一一给过他们,最后一个,郑重地交到了苏宇桐手里。 “宇桐,新年快乐。”他说。 苏宇桐不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手接过红包。往年小叔在这个时候都会准备很多诸如“学业有成”“顺心如意”的祝福送给他,今年却只有短短的一句话。或许是因为他们这半年来都住在同个屋檐下,彼此熟悉了,不再需要这样空泛的客套,又或许是因为那人确信,在自己的悉心照拂下,他的学习和生活都能一帆风顺,万事无忧。 于是他真挚而诚恳地,对小叔说了一声:“谢谢叔。” 二姑打开奶奶家的电视,调至少儿频道,几个小家伙闻风而动,一溜烟蹿到客厅看动画片去了。小叔拢起大衣,拿上车钥匙,就要往外走,苏宇桐知道他是要离开了,便有些不舍地跟了过去。天黑了一半,外头气温下降许多,呼啸的风从领口里灌进来,冻得他直打哆嗦。三叔站在廊下,见小叔走出,笑脸迎上去,递了支烟,小叔却摆摆手,没有接,反而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点上。 小叔不领情,三叔只好讪讪地收回了手,将那支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着,问:“最近都在忙些什么?童童在你那儿待得怎么样,还习惯吗?” 小叔吐出一缕白雾,笼统地答:“挺好的。” “又不打算留下来吃饭么?天那么冷,夜里行车不安全,吃过饭再走吧?不急那么一时半会儿。” “不了,你们吃吧。” 小叔是面带微笑回应的,那笑容如春风拂面,可在呼号的寒风里,苏宇桐只觉得那个单薄的身影寂寥,笑得也寂寥。 他蓦地想起了小叔的名字,真奇怪,小叔究竟为什么不叫苏念冬呢?他明明就像冬天一样冷清疏离。小叔与他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冰,看似很近,实则很远,若即若离,叫他怎么也猜不透那个人的心。那双温和的、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它的主人,此刻正孤单地站在与亲情烟火一门之隔的室外,像是脱离了四季轮回的一缕清风,从热闹的庭院上空掠过,不曾为某一个人驻足停留。 他应该要叫这个名字的,苏宇桐想,否则就和苏念春、和二姑三叔他们都不像一家人了。 一支烟抽完,小叔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旋即转身朝他挥了挥手。 “走了,别搁风口里站着了,快进去吧。” 小叔手里的钥匙串来回晃荡,边走边发出叮铃铃的声响。苏宇桐此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进屋里,将那碗尚还冒着热气的饺子端了出来。 这是他小叔辛辛苦苦包的饺子,还没吃上呢,就要离开了。 小叔拉开车门,正准备上车,就见他端着碗走到了跟前,有些赧然地仰着脸,舀起一个来,“叔……都说上车饺子下车面,你吃一个再走吧。” “好,只吃一个。”小叔微微俯身,任由他把饺子喂进了嘴里。 小叔靠近的时候,那股好闻的苦薄荷味又飘了过来,但很快又被寒风吹得碎散。电光石火间,苏宇桐做了一个令他自己也始料未及举动—— 他竟然在小叔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 轻快的、短暂的、蜻蜓点水般的一个亲吻,就像是小时候得知母亲要出远门时,他腮边挂着依依不舍的泪,踮起脚、搂过母亲的脖子,嘴唇贴在她的脸上留下思念的印记,盼着这个吻能带给远行的人一路平安,盼着有人能将他牵挂,盼着早日重逢。 小叔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这是……” 苏宇桐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脸霎时红得像只煮熟的虾子,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语无伦次地解释道:“从、从前……我妈妈出差……我、我也会像这样亲她一下,怕她忘了我……” “噢,明白了,”小叔从支离破碎的言语里拼凑出他想要表达的意思,眯起眼睛笑笑,点了点自己颊边,语气很轻巧地说,“收下了。” 他是指收下了那一个亲吻。 天色渐暗,那辆灰色的大众捷达亮起车灯,渐行渐远,遥遥地融入了暮色之中。 第6章 秘密 这顿年夜饭,苏宇桐吃得不是滋味。 以往回奶奶家过年,他向来是最风光的那一个。父母给他换上县城里时兴的新衣新鞋,满载着大包小包的年货,一进村,路边便有好事的人热情地招呼说:“阮梅家那个最有出息的老大带着儿子媳妇从城里回来了!”。那时他的父母在别人眼中都还是恩爱和睦的模范夫妇,而他也是大人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乖巧懂事,学习优异。逢年过节,其他同龄的孩子最怕被长辈过问考试成绩,而他却仰着小脸,巴不得别人来问。和村里孩子一起放鞭炮时,他也总是会有意无意地炫耀起自己在县城吃过什么、玩过什么,享受被簇拥和艳羡的目光,那些孩子的父母从旁路过,也时常对他们叮嘱两句“不要只顾着玩”“要向这位小哥哥多学学”之类的话。每当听到这些,都会让他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得到莫大的满足。 可如今父母不在身旁,小叔也没留下吃饭,那些往昔的热闹仿佛离得很遥远,这个世界不再只围绕他一人转动。看着餐桌上二姑三叔两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平时学习不如他的堂弟堂妹们此刻正依偎在各自父母怀里撒娇,就连小黄也有母亲陪伴在侧,让他突然感到有点寂寞。 他“嘬嘬”两声唤来小黄,夹起一块骨头扔到地上,小黄便晃着尾巴欢快地跑来,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心,衔起骨头,跳出门槛和母亲分享去了。 晚饭后他避开人群,回到二楼房间,昨天和小叔一起去超市采购的零食摆在桌上,那盒昂贵的巧克力也静静躺在其中。苏宇桐剥开包装,挑了一颗放进嘴里,苦苦的,不似他从前记忆里那般甜蜜。 此刻他并没有在思念父母,反而想起了小叔。一想到苏念春此时大概率正在新组建的家庭里开心地过年,连个电话也没有打来问候,权当没有过他这个儿子,他的心脏就隐隐作痛。他突然很想念那个会照顾安抚他情绪、舍得给他买新衣新鞋和贵价零食的小叔,也不知道这样寒冷的大年夜里,小叔一个人开车在路上饿了没有,安不安全。 那时苏宇桐还没拥有自己的手机,于是又回到楼下,用奶奶家的座机拨了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母亲的,一直无人接听,第二个电话又打给了苏念春,接通没几秒就被掐断了。此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串数字,是小叔的手机号码,前段时间他每次和陈浩出门玩,都要提前给小叔致电报备,拨得多了,便大致记得一些。 座机旁有本电话簿,封面折痕斑驳,显然是被人翻过许多次。苏宇桐拿起来一看,里头的电话号码都是由奶奶抄录的。她年轻时曾在纺织厂里做过工,识得几个字,现如今老眼昏花,手还有些抖,电话簿上的字抄得歪歪扭扭,不过不难辨认。 首页就是奶奶四个子女的电话,苏宇桐找到小叔那一栏,确认号码无误后便打了过去。 电话几乎是一拨通就被接起,听筒那头传来小叔温和的声音,“喂,妈。” “叔,是我,”苏宇桐捏紧了话筒,“叔,你到家了吗?” “宇桐吗?快了,刚下高速,一会儿就到,”小叔说着,又问,“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刚和奶奶一起收拾完桌子。” “好,真懂事,等我回家再打给你吧,现在开车不方便。” “叔,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 奶奶习惯早睡,已经歇下了,堂弟堂妹们被三叔三婶领着在院子里放鞭炮,屋里就只剩下苏宇桐和二姑两个人。他守在座机旁心不在焉地看着春晚,坐在一旁的二姑开口问:“童童啊,这半年在省城过得怎么样?” 苏宇桐简短地答道:“挺好的。” “你和老四……你和你小叔两个人住在一起吗?” “是啊。” 二姑看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你爸和你奶奶心也真大……” 这话听着颇为刺耳,话里话外仿佛是在说小叔是个不靠谱的人,听得苏宇桐心里不怎么舒服,他可是一直记得二姑当初是怎么推诿和拒绝自己的。他倒是不曾记恨和埋怨二姑,毕竟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收留一个青春期的孩子整整三年,换谁来都要掂量一番,他能理解,可二姑非旦不作为,还要反过来冷嘲热讽,说小叔的不是,这让他有些生气了。 “二姑,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和小叔住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苏宇桐对她夹枪带棒的语气很是不满,干脆直白地顶了回去。 “你这孩子!这是什么态度,难道是在质问我吗?”二姑人如其名,脾气一向如夏天那般火爆,上一辈的四个人里,苏宇桐最怵的就是她。不过也正是这样的脾气,才让她镇得住人,立得住威,在与三叔合办的木材厂里充当话事人。若是没有她主持工作,在创业之初最艰难的那几年里,厂子早就倒了,根本撑不到今天。 “姐。”二姑像是还要接着往下说,三叔却听见动静,夹带着屋外凛然的寒气步入客厅,打断了她的话。他笑眯眯地走近,抚了抚苏宇桐脑袋,身上沾染着鞭炮的硝烟味,抬头对二姑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老四回家那年,你不是也答应过妈不再提了吗?” “我、我这不是担心童童……被老四带歪了吗?”二姑心直口快,“老四那会儿……不也是和童童差不多年纪吗?电视上的专家都说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青春期的孩子正是塑造三观的时候,特别容易受到外界因素干扰影响,你说万一……” 万一什么?关键时刻,她却噤了声,分别瞟了三叔和苏宇桐一眼,没再说下去。 苏宇桐的视线追着她,心脏砰砰直跳。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破开那层薄冰、马上就要接触到小叔疏离外表下真正的内核了。那些被小叔刻意隐瞒的、讳莫如深的过去,那些在除夕夜离开老家的反常举止,马上就要有了答案。可就在距离真相仅差一毫厘时,二姑猛地刹住了车。 带歪什么?苏宇桐很想问,小叔那么好的一个人,会带歪我什么?他像我差不多年岁的时候曾经历过什么? 此时座机“叮铃铃”地响起,打破一室沉寂,苏宇桐立刻扑过去,抓起了话筒。小叔按照约定向他回了电话,语气有些疲惫地报了平安,苏宇桐心头明明积攒了很多疑问,却在听到那个声音后一句也问不出口。直觉告诉他,那些小叔不愿对他提起的,或许是残酷的、不堪回首的、鲜血淋漓的往事,他的刨根问底,说不定会伤害到这个一直关心爱护他的人。 “对了,刚刚进门的时候就想跟你说,”电话那头,小叔似乎轻笑了一下,隔着线路,苏宇桐仿佛能看见他那微微上扬的嘴角,“你挑的对联很好看,明年……明年我们也再一起贴吧。” 二姑三叔朝他投来四道灼灼视线,苏宇桐感到如芒在背,嘴唇嗫嚅着,半晌,吐出来一个“好。” “时候不早了,上楼歇息吧。”三叔看着他挂断电话,长舒了一口气说道。 以往过年,由于苏念春初一一早还要赶去上级领导家拜年送礼,苏宇桐一家都不曾在奶奶家留宿,吃过年夜饭,他就被父母带着驱车赶回县城。二姑三叔的厂子过年停工,因此他们两家都是逗留第二天中午,用完午饭才走。这幢三层小楼内,一楼除了客厅、厨房、饭厅、洗手间外,仅有一间奶奶的卧房,二楼四个房间,是当初建设时分别预留给四个子女的,三楼同样是四个房间,可一直空置着,常年无人居住打扫,也没有家具摆设,地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最初留宿时,堂弟堂妹们和各自父母睡一张床,可随着年岁渐长,一间房睡不下了,便会睡在预留给苏宇桐父母那间卧室的大床上。原先三叔和三婶睡一个屋,二姑和姑丈睡一个屋,两个堂弟睡一个屋,小妹妹被奶奶带着一起睡,小叔那间屋子空置着,刚好住得下,可今年却多出来一个苏宇桐。房间不够分了,于是三叔找他商量,说小叔的房间已经收拾出来了,从没有人住过,要不上那儿睡去? 暂时过一夜而已,苏宇桐没多想便同意了。 小叔那间屋子在走廊尽处,朝南向,苏宇桐拿过挂在楼梯拐角的钥匙串,一个个去试,终于拧开了锁。这间屋子长久无人居住,门扇合页转轴生了锈,推开时发出悠长的吱呀声,在乡下的寂夜里格外扎耳。 苏宇桐将钥匙挂回去,仔细打量起小叔的房间。房间面积不大,地面干净,窗户紧闭,左手边是一张古朴的木质写字桌和一架铁皮书柜,右手边靠墙放了张单人床。他走近去看,写字桌上搁着一块深茶色的玻璃桌板,是上世纪流行的样式,玻璃和桌面之间还压着几张明信片和邮票,桌上摆着盏绿色老式台灯和几个早已干涸的空墨水盒。这个空间的时光仿佛定格在了小叔学生时代的某一刻,房间的主人仿佛只是下楼吃了个饭,过会儿还要回到桌前学习看书。 奶奶家的房子是2002年初盖的,苏宇桐曾听母亲说起,那年开春,苏念春单位发了笔不菲的绩效,于是年后不久就把老家的旧瓦房推了,在原址上新建了这幢三层小楼,还在门前规划了个大院子,留给爷爷奶奶晒东西用。门前那棵洋槐树,从爷爷那辈起就一直在,承载了三代人共同的回忆,没有移栽,被完整保留了下来。等到2003年春节,房子已经建好了,新春和乔迁之喜碰在一块儿,过了个相当热闹的年。那时苏宇桐才刚过完四岁生日不久,对此没有过多记忆,不过他能肯定的是,那时小叔并不在这一众亲戚里,是直到两年后爷爷病重才赶回的。由此看来,小叔房间里这些家具摆设,应该是在拆除老屋之前就由爷爷奶奶替他收置妥当,等房子盖好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窗外时不时远远传来一阵烟花炮竹声,此起彼伏,扰人清梦。苏宇桐躺在小叔房间的床铺上,翻来覆去地想二姑三叔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可能是午睡起得晚,他越想越没了困意,索性翻身下床开灯,打算从小叔的书柜里抽本杂志看看,打发打发时间。 然而一番查看下来令他大失所望,书柜里除了一些旧时的教科书、几本使用过的笔记本外,再没有什么可供消遣的东西了,就连那个年代男生普遍爱看的武侠小说和连载漫画都没有。苏宇桐随意抽出一本笔记本翻开,纸张早已泛黄变脆,好像稍一用力翻页就会碎成齑粉。纸上是小叔一如既往的清隽字迹,他看内容猜测,应该是摘抄的课堂笔记,部分笔迹略有洇墨。 苏宇桐又往后翻了几页,笔记本没有写满,只用了将近一半,后头大多都空着,偶尔也会有一两张纸上是无厘头的涂鸦,还有几种不同的字迹在其上有来有回地对话,小叔的学生时代,此时正鲜活而淋漓尽致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苏宇桐仿佛看到那人借着传笔记本的名义,和前后左右的同学公然在课堂上聊天的情形——因为这样的小聪明他也曾经耍过,便忍不住乐出了声。 苏宇桐莫名地松了口气。小叔在他面前,向来都是一副温和从容的形象,却也神秘莫测、时常游离于众人之外,心里仿佛藏着许多不愿示人的秘密,因此他害怕会接触到小叔某些苦大仇深的过往,那会令他感到难过心痛。但是还好,年轻时的小叔看起来乐观昂扬,完全是一副积极进取、热爱生活的模样,和苏宇桐在毕业照中所看到的风貌如出一辙。 笔记本上的对话稀松平常,无非是闲聊一些捕风捉影的校园八卦,或是要好的几个人相约周末去哪里玩。翻到最后一页,仅有几行字,小叔的笔迹赫然写着: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杜拉斯。 最后一行是日期落款,千禧年的五月三十日。苏宇桐大致推算了一下,极有可能是小叔高考那年,在距离考试还剩不到一周时摘抄在笔记本上给自己加油打气的话。 可为什么偏是这一句呢? 苏宇桐不认识杜拉斯是谁,只是“爱”这个字眼,还有“肌肤之亲”,看得他有些面红耳赤。他不禁猜测,小叔究竟是在什么心境下摘抄的这句话?为了积累好词好句?还是说……那时的小叔恋爱了?听闻小叔在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回过家,难道是因为当时家人极力反对他的恋情,所以在高考后与恋人私奔去了?莫非二姑口中所指,三叔的闪烁其词,以及小叔从不与他们同桌吃年夜饭的反常举动,也都是因为他们曾在这件事上闹过矛盾吗? 寥寥几行字,让苏宇桐脑海里凭空上演了一出跌宕起伏、充满爱恨情仇的家庭伦理大戏,但随后又不禁自嘲——真是从小陪母亲看肥皂剧看多了,竟然这样无端揣测身边的亲戚,于是连连摇头,像是要把脑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甩掉。 他合上笔记本,将之原样放回去,又想去拿另一本,此时一张照片从书柜里掉了出来。 那时一张过了塑的黑白照,压在书本之间久了,塑封黏在笔记本的胶皮上,在他抽出本子的同时被带了出来。苏宇桐捡起落在地上的照片,上面是一对他从未见过的青年男女,两人肩贴着肩靠在一块儿,微笑着看向镜头,身后是一面平整的深色背景布,令苏宇桐突然间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若他猜得没错,这应该是那二人的结婚照。 翻到照片背面,其上是一行用钢笔写就的娟秀小字: 张丽清 徐天骐 1981年12月23日 苏宇桐在脑海中努力搜寻,始终找不到任何有关这两个名字的人和事。小叔平白无故地收藏这张照片干嘛?又或者说这不是小叔的东西,是当年搬家的时候不小心混进去的? 左右无事,他便拿着那张照片反反复复地看,越看,心里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照片上的女人眉眼寡淡,宛若雾霭下的青山,微笑的神情有如春风拂面,自带一股平易近人的亲切感。这样的笑容,苏宇桐似乎曾在什么人身上见过。他又接着去看照片上的男人,戴着一副窄框眼镜,五官端正,和蔼斯文,笑意恬静淡然。 他毫无头绪地将照片翻过来,默念背后的那行小字,张丽清,徐天骐,张丽……清!天哪!他反应过来了!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般战栗着,几乎握不紧那张合照。数九寒天里,他被自己的猜测吓得冷汗涔涔,他终于记起来那双眉眼和笑容在谁身上见到过——是小叔!难不成,小叔其实是这两人所生的孩子? 不可能,苏宇桐立即打住了这种荒谬的念头。小叔明明与他父亲苏念春一同长大,兄弟关系那么要好,而且小叔和奶奶之间看起来就像一对寻常母子,怎么可能会是别人所生的呢?一定是他搞错了,只是巧合而已——正巧小叔和家里人长得都不太相像,正巧又和照片中这个女人的长相有所重合,正巧这女人的名字里带着“清”字,正巧这张照片被不小心夹进了笔记本里,又正巧被他翻到,才产生了如此奇妙的联想。 但——天下真有如此巧合的事吗? 苏宇桐不敢再细究下去,哆嗦着将照片插回了笔记本之间,熄灯回到床上,将被子蒙过头顶,黑暗之中,只听得见压抑的呼吸声和隆隆作响的心跳。 那一夜苏宇桐失了眠,直到凌晨第一声鸡啼传来,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即便睡着了也不安稳,脑子里像上演电视剧般,做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梦。 可想而知他起晚了,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两眼惺忪地走下楼。堂弟堂妹们吃过早餐,正在院子里放鞭炮。两个堂弟嫌直接点炮不够刺激,便将鞭炮抓在手上试胆,比谁敢更晚将手里点燃的炮仗丢出去,小妹妹则躲在一旁捂着眼睛看。 这样太危险了,苏宇桐走过去,端起哥哥的架子,朝他俩耳朵上各拧了一下说:“不许这么玩儿。” “童童哥哥还好意思说我们呢,你自己不也睡懒觉才起来。”其中一个堂弟不服气地朝他吐了吐舌头。 人一旦想作死是拦不住的,苏宇桐便不再理睬他们,把堂妹拉到了一旁,免得她被炮仗炸到,自己也站到廊下,抱着胳膊,等着看这两人自食其果的好戏。 堂妹小名慧慧,刚满三岁,去年才上幼儿园,天真浪漫地仰起头,揪着他的衣摆,奶声奶气地问:“童童哥哥,你是不是跟着小叔去省城啦,省城好玩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苏宇桐稍作思考,用她这个年龄能够理解的语言简要地说:“省城比县城大得多,人多车也多,有许多高楼,还有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有一条江穿城而过,江边的风景很漂亮。” “哇!真的吗?”慧慧流露出向往的神色,“那省城是不是有很大的游乐场和动物园?爸爸妈妈总是说,要是我也能像童童哥哥一样考上省城的学校,就可以每天都过去玩啦!” 像慧慧这般年纪的孩子,只晓得吃喝玩闹,哪里知道上学之后就身不由己,不是想玩就能去玩的呢?不过苏宇桐没忍心破坏她的梦,要是有这样的梦激励着她上进,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等她长大,该懂的慢慢就会懂。 两个堂弟被他们的对话吸引,凑了过来。他们年龄比慧慧稍大,略通人事,不会问出这样稚嫩的问题。其中一个朝苏宇桐挤眉弄眼地打听:“童童哥哥现在是和小叔住在一块儿吗?” “对。” “那小叔他……人怎么样?” “小叔人挺好,对我很关照。”苏宇桐一边回答,一边鄙夷,堂弟怎么会这么问?简直和昨晚二姑的问法一模一样,难不成是受自家父母的影响、耳濡目染了?于是他叉着腰训道:“怎么,你们每年都收小叔的大红包,结果背地里要和我说他的坏话吗?” “不、不,”堂弟连连摆手,“我是听爸妈说,大伯和大伯母分开了,还说大伯在外面有了女人,不想带着你,才会把你丢给小叔……从前爸妈叫我和妹妹少接近小叔,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可是现在看来,小叔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们几个都很好,每年封的红包都很大,有时还会给慧慧带玩具,还把你带在身边……我想,童童哥哥你天天和他住在一块儿,你说的话准没错,听到你也这么说,那我就放心了。虽然爸妈那样告诫过我们,可我俩和小妹妹从来都不忍心冷落他。” 苏宇桐微微一怔,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们爸妈会这么说?为什么他们不让你们接近小叔?” “我知道!”另一个堂弟横插过来,“因为他们说过小叔是同什么……噢,同性恋!他们都说这是不学好。可是奶奶说小叔的成绩一向很好,还考上了名牌大学,我也弄不懂了,大人们说话好像就是经常颠三倒四的……上次爸妈还答应我,说等期末考试考好了要带我去北方滑雪,结果后来也没去成……” 三个孩子对自己口中吐出的轻飘飘的字眼还没有概念,说完后又嬉闹成一片,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苏宇桐的头皮却倏地炸了。那些话在他听来重如千钧,拖着他的心一路往无边的地底沉坠。在他短短十二年人生的浅薄阅历、以及狭隘的认知观念里,“同性恋”似乎是个侮辱人的词汇。 二姑三叔两家走后好些天,他都一直在想着这件事。 那张照片,那些长辈们刻意隐瞒的过去,还有那句平地起惊雷般的“同性恋”,像是一串放不完的炮仗,时不时在耳边炸响,搅得苏宇桐心烦意乱,就连睡梦里也不得安宁。他做的那些梦大多没有逻辑,乱糟糟的一片,梦见父母,梦见奶奶,梦见二姑三叔和堂弟堂妹,梦见许许多多人的脸。那些面容围着他转啊转,最后汇聚到一个清瘦的身影上。那身影像一阵捉不住的风,仿佛他不立刻伸手去握,便会在一瞬间从指缝中散逝。 那身影转过头来,他终于看清楚,是小叔的脸。 但那张脸看上去比当下更加年轻、青涩,那张脸的主人穿着带有侨中校徽的白色衬衫和湖蓝色校裤,细碎的刘海散落在淡如云雾的眉眼间。苏宇桐一眼就认出来,这是高中时期的小叔。 可能是这样的小叔看上去与他年龄接近,苏宇桐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去,问:“你是谁?你属于哪里?” 那个少年原是噙着笑看他,闻言一愣,止了笑意,懵然而悲怆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属于哪里……” 然后苏宇桐就醒了,窗外天光大亮,奶奶正在楼下喊他吃早饭。 自从苏宇桐爷爷走后,奶奶阮梅曾有过一段以泪洗面的日子,但随着时间推移,她逐渐从阴霾中走出,慢慢振作起来。她是个安土重迁、恋旧的老人,苏念春曾提过要接她去县城居住,她不肯,四个子女分别外出打拼后,她便一个人守着这幢老宅。她是个勤劳质朴的女人,在从前高喊“妇女能顶半边天”口号的年代,她顶着烈日,冒着大雨,和男人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后来村子附近建起来一座国营棉纺厂,她又踊跃地去报名竞岗,这一忙碌就是十多年,操持起这一大家,期间从未停歇。那个年代还有许多像她这样的农村妇女,她们就像是路边不知名的野草野花,看似其貌不扬、随处可见,实则顽强坚韧,随便给她们一块地、一捧水、一线阳光,她们就能牢牢地扎根发芽,种子随风飘散,孕育出动人的果实。即便年纪大了,奶奶也一直闲不住,从前养鸡养鸭,如今又在院子一角开出一畦菜地,搭起架子,播种施肥,等着结出长条的茄子,或是又大又圆的南瓜。 静不下心的时候,苏宇桐便会去给奶奶帮忙。开春了,天气渐渐回暖,地里的头茬韭菜割掉,又长出脆嫩的新茬来。那日,奶奶正在加固菜地的支架,他搬来张小板凳和不锈钢盆坐在一旁,择掉盆里豇豆两侧的筋丝。奶奶干活总是很有耐心,富有一种诗意的美,让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平复了混乱的心境。看着奶奶忙碌,他不禁想起了小叔,那个人做事的时候也是如此,拥有令人平心静气的魔力。这时他突然反应过来,关于小叔的事,为何不去问问奶奶呢?毕竟她是这个家中最年长、经历过最多事情的老人。 “奶奶,您疼爱小叔吗?”他突兀地问道。 “怎么突然问这个?”阮梅手上的动作没停,灵巧地给竹竿缠上麻线,将三根竿子扎成锥形,牢牢地立在地上,“你小叔是我最小的孩子,我当然疼爱他,不止你小叔,你爸、你二姑三叔他们,我都同样疼爱。” “那……”苏宇桐斟酌了半晌,说,“那您觉得……小叔他、他是个好孩子吗?” 阮梅面色微滞,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敏锐地问:“童童,有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没有,”苏宇桐脑子转得飞快,黑溜溜的眼珠子滚过一圈,立马把话圆了回来,“我……我听说小叔高中考上了侨中,我也想考同一所学校,所以想听听……他从前都是怎么学习的。” “哎哟,那你可问错人了,奶奶小学都没读完,哪里清楚这些!”阮梅笑起来,眼角和脸上的褶子生动地皱起,眼神却很悠远,像是陷入了久远前的回忆,“你小叔他……是个刻苦用功的好孩子。从前家里条件不好,供得了你爸上学,就供不了其他人,于是,你爸爸就把上学机会让给了他的弟弟妹妹……后来小叔考上了大了,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总觉得是亏欠了你爸爸的。所以我想,他愿意带你去省城上学,让你住在他家里照顾你,多少也有回报你爸爸的意思在……所以童童啊,你要多体谅小叔,要听他的话,不要给小叔添麻烦。省城是个大城市,他一个人在外打拼,还带着你,很不容易的……” 原来是这样,苏宇桐心下了然了。那些小叔与他共同生活的片段、小叔在屋中帮奶奶按腿的情形,一点点浮现在眼前,仿佛一缕缕阳光,将萦绕心头的那团乌云驱散。他想,无论小叔有着怎样的身世和过去、藏了多少秘密、喜欢什么样的人,都没有妨碍小叔成为一个温和善良、知恩图报的好人,那就足够了。或许每个人都有试图掩藏的秘密和想要逃离的过往,但那并不意味着当下的爱就是虚假的。 爱即是包容。既然小叔包容了他的幼稚和无理取闹,那他为何不能试着去包容小叔无法向他言明的另一面呢? 又过了些时日,等苏宇桐终于将过年以来的纷杂诸事消化完毕,走到座机前,提起话筒,一个一个数字,郑重地摁下了小叔的号码。 这天是正月十五,离开学的日子已经很接近,灶上正煮着香甜的黑芝麻汤圆。二姑三叔不在,只有他和奶奶,等那人风尘仆仆地赶到时,应该能坐下来好好歇一歇,吃碗汤圆再走。 听见话筒那端传出来熟悉的声音,苏宇桐有些掩饰不住内心的雀跃,握紧了话筒说,叔,我想你了,快来接我回家吧。 第7章 生长痛 苏宇桐坐在电脑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戳着键盘,往搜索引擎栏里敲下“同性恋”三个字。 他咽了咽口水,犹如做贼一般,紧张地快速地浏览着网页上的资讯,时不时偷瞄一眼在厨房忙碌的小叔。 暮春三月,街心公园的玉兰树开花了,上学路过时,远远就能闻见一阵幽香。小叔接他从老家回来那天,奶奶像是怕他们在省城忍饥挨饿,将年前风干的咸肉、晾晒结霜的柿饼、大把沉甸甸的淮山和红薯、自己腌制的酱瓜,以及刚从地里拔出、根部还沾着泥的小油菜,一股脑儿地全翻出来,指挥着他和小叔搬上后备厢。她恨不得将整个家里的好东西全都塞进去,将整辆车装得满满当当,直到连后座都再没有一丝空隙才肯罢休。连小叔都颇为无奈道:“妈,我带童童是回去上学的,又不是去逃荒的。” “年还没过完呢,说什么逃荒,不吉利!”奶奶摆摆手嗔怪道。她上了年纪,多有忌讳,不过苏宇桐和小叔都心知她不是迷信,而是太过牵挂她的儿孙们。又听奶奶很自豪地接着讲起:“总听外头的人说,现在城里时兴什么‘绿色’、‘有机’的蔬菜,超市卖得可贵,可是说白了,不就是我们田间地头这点东西么?你们要是出去买,还不如直接从家里带走呢!这些柿饼,都是我一个一个亲手挂上去的,咸肉是去村口那家铺子买的,就属他家的五花肉纹路最好看……还有淮山,是去隔壁老张家收来的,这个耐放,你们可以慢慢吃,不过油菜就得抓紧了,放冰箱久了菜打蔫儿,要尽快吃完……吃酱瓜的时候,记得要用干净的筷子从罐子里夹,不能沾油不能沾水,否则这一整罐就坏了……” 她事无巨细地将食材的来历到食用的顺序和方法一一罗列出来,耐心地向他们嘱咐清楚,就像是在介绍她引以为傲的某项事业。苏宇桐非但没嫌她唠叨,心里反而洋溢着饱受关爱的温暖,他想,他的主业是在学校上课,小叔的主业是在设计院上班,而奶奶比他们都富有得多,也自由得多,她拥有的是这片辽阔的天地。 于是回到省城后,小叔翻着花儿地给他做了半个多月的淮山,有淮山炒木耳、淮山炖鸡汤、淮山蒸排骨、拔丝山药……淮山黏液易使人手发痒,因此小叔每次削皮都要费一双一次性手套。直到最后苏宇桐看见淮山就反胃,但好在总算是消灭完了。 接下来的目标就是咸肉。春天临近尾声,趁着春笋还没过季,小叔从市场挑了一些品相好的回来,还买了排骨和千张结,洗净后和泡过水的咸肉一起下锅,小火煨上两个小时,一道应季的腌笃鲜就做好了。揭开锅盖,奶白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笋的清香和肉的咸鲜味扑鼻而来,这时小叔便会在厨房里喊他:“洗手吃饭了!” 苏宇桐飞快地关掉网页,娴熟地清空所有浏览记录,熄灭屏幕,装作若无其事,跑进厨房洗碗端菜去了。 自从奶奶家回来,他对小叔过往的好奇心和探究欲不断发酵、膨胀,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是在“同性恋”这件事上,他像是被魔盒蛊惑的潘多拉,那道禁忌的锁链一旦被打开,就再难合上。得空的时候,他经常会像这样避开小叔,提心吊胆地点进相关页面去看,而后又心虚地删掉所有痕迹。 网络上为他所呈现的是一片纷杂多元的世界,当中有不少批判、诋毁和谩骂,把“同性恋”视作洪水猛兽,也有部分理解、认同和支持的声音。两种截然不同的舆论在互联网上此起彼伏,抢占高地,掀起铺天盖地的数字浪潮,然而更多的是普通人迷茫、困惑和摇摆的求助与呼喊,只可惜太过微弱,才刚挣扎着浮出浪头就被潮水淹没。浏览过那些信息后,苏宇桐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忍不住为小叔的处境感到担忧。 饭桌上,他不自觉地停下筷子,盯着小叔看——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嘛,两只眼睛一张嘴,两只胳膊两条腿,扔到大街上乌泱泱的人堆里,立刻就找不见了。这样平凡而善良的人,难道仅仅因为喜欢和自己同样性别的人,就要承受侮辱和审判、就活该被自己的兄姊编排、被他所疼爱的侄子侄女疏远么? “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小叔见他停箸,不禁问道,“你最近……是有什么心事吗?我看你从奶奶家回来后好像话都变少了。” “没有。”苏宇桐欲盖弥彰地端起汤碗,牛饮了一大口。 他不敢贸然向小叔提起这件事,在他心底仍有一丝的不可置信——万一这些只是二姑三叔他们的捕风捉影呢?万一他说出口,岂不也成了污蔑小叔的帮凶?那会让小叔伤心的。 可如果确有其事,苏宇桐又担心说了之后,小叔会误会和远离他,他们的关系将再也不复从前。在这偌大的省城里,小叔是他唯一的依靠,他不敢轻易去赌。 此时苏宇桐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偷,擅自偷窥了小叔性取向的秘辛,又像个销不掉赃的贼,被迫揣着一肚子的心事,犹如怀抱金银珠宝过闹市,小心翼翼,草木皆兵。 “要是遇到什么事,千万别一个人闷在心里,可以和我聊聊,毕竟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遇到的问题,说不定我也曾经遇到过,说不定还能帮上你,”小叔十指交叉,托着脑袋,嘴角挂着真诚的笑意,“你不要有压力,不要把我当成长辈,就……当我是一个大哥哥,我会很乐意听你倾诉,也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真的没有。”苏宇桐扒干净碗底最后一粒米饭,连连摇头说。 步入青春期后,苏宇桐的个头窜得飞快,初一开学前往大里订的校服,等过完寒假再拿出来穿,裤腿和衣服下摆竟都短了一截,变得刚刚好。有时他会想,若不是小叔为自己规划了营养均衡的膳食,他指不定长不了这么快。 然而成长太快也是有代价的,譬如时常困扰他的、没完没了的生长痛。 春末夏初,天气渐热了,陈浩约他放学打球的次数也渐多起来。小叔在得知他课后会进行体育活动后,特地买了一箱电解质饮料,摆在入门不远的地面上,供他每天回家补水解渴。每当剧烈运动完,洗完澡上床准备入睡,他的小腿就开始一抽一抽地作痛。 他从三岁起就有这个毛病,被父母领着去医院看过,说是由于骨骼和肌腱生长的速度不均匀所致,无法从根源解决,只有等成年后不再长高了,症状才会消失。从前夜里疼得睡不着时,他会抱着枕头,挤到父母床铺中间,唤醒母亲,可怜巴巴央求她给自己揉腿。有时揉着揉着,母亲再度睡着了,手上动作也逐渐停下来,他便又喊疼,如此反复折腾到半夜三更,一直熬到困意盖过疼痛才将将入睡。 其实揉腿对生长痛的心理作用大过实际作用,苏宇桐图的也只是疼痛时有母亲陪伴在侧的安全感,总比深夜里自己一个人强忍着好些。仿佛只要有母亲在,再天大的事都不叫事,再难捱的疼痛也都似乎减轻了。 和陈浩打过球的某天夜里,他又一次被腿痛折磨得无法入眠。眼见时针分针重叠在了十二点,他起身下床,打算到卫生间去洗把脸,试图转移注意力。 走出房间,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沙发旁的一小盏落地灯亮着。小叔刚洗过澡,换了身轻便的家居服,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翻书,没干透的发尾微湿地黏在额间,见他出来,立即把刚点上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挥手打散缭绕的烟雾,讶异地问:“怎么起来了?” “我、我上个厕所……”苏宇桐支吾地说。 进卫生间里待了半晌,凝视着镜中这几日因腿疼睡不好而浮现的黑眼圈,苏宇桐抹了把脸,决定还是走出去,对小叔实话实说。 “叔,我腿疼得睡不着……” “怎么了?是打球摔着了吗?过来我看看。”小叔一脸忧心地扔下书,将他扶到沙发边坐下。苏宇桐抿了抿嘴说:“不是摔着了,是……长个子的时候……偶尔就会犯疼,以前也经常这样。” “爸妈带你上医院看过吗?” “看过了,医生说只能硬扛,等以后成年了不再长高了才会好。” “那从前都是怎么解决的呢?” “从前……”苏宇桐眼神闪烁了一下,“从前都是妈妈帮我揉腿……” “噢,”小叔心领神会,指着沙发说,“那要不……你躺在这儿,我帮你揉揉?正好我也还没睡。” 这怎么好意思!苏宇桐心下大惊,他本不愿意如此麻烦小叔。何况在他看来这样的事未免过于亲昵,只在他和母亲之间发生过,就连对苏念春他都从未提及这样的请求。 奈何倦意和疼痛反复袭来,叫他不得不妥协低头,讪讪地、有些犹疑地半躺下来,将细长的双腿交给了小叔。虽说入了夏,可夜里仍有些凉,小叔从旁递给他一个靠枕,又扯了条薄毯盖在他身上。 “力道可以吗?” 小叔一手翻着书,一手给他揉按小腿肌腱,阒寂的夜里,白日喧嚷的街道四下无人,惟余房间内窸窸窣窣的书页翻动声。暖黄的落地灯像夕阳的余晖,朦朦胧胧地勾勒出小叔的侧脸线条,那双雾霭般的眉眼也在灯光的映衬下愈发柔和恬静。 可能是揉按的手法太舒服了,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苏宇桐渐渐放松下来,半躺在沙发上的姿势也逐渐下滑成了平躺,惬意地微眯起眼,轻轻地“嗯”了一声。他闻着小叔身上残留的沐浴**,以及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气息,声音染上了些绵绵的睡意,带着鼻音,像是梦呓般嘟囔不清。 “叔,你看的是什么书呀?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考试书,”小叔自嘲地笑笑说,“也不是每天都看到这么晚,偶尔有空了就翻一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考试?你都已经工作了还要参加考试吗?”思绪随着困倦愈发混沌起来,苏宇桐茫然地问,“我还以为工作后就不用再考试了……” “嗯……那要看你从事什么行业了,”小叔说,“像我这样的,需要考试取证才有晋升机会,否则一辈子只能在原地打转。” “唔……那我以后还是找份不用考试的工作好了,”苏宇桐发自内心地说,“考试可真烦人……” 他热爱学习,也喜欢接触新鲜事物,享受成绩带来的荣耀与成就感,可这与他讨厌考试并不相矛盾。每当面临大考,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最近一次便是参加七中的选拔考试。那次考试前,他因紧张而反胃,考前吃不下任何东西,等最后一门考完,整个人也累得虚脱,饿得手脚发软,头晕眼花。要是工作后还要像在学校里那样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那还有什么意思? 苏宇桐闭着眼蜷在薄毯里,胡思乱想久远后的事。沙发软和,靠枕也软和,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像药一般治愈着他,疼痛似乎也正在逐渐缓解。当困意如潮水般漫上来,他便安然地沉入了梦海。 等到第二天醒来,苏宇桐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也许是连日以来睡不好,昨晚那一觉他睡得特别沉,睡着之后就再没了记忆,连小叔是何时、用何种方法把自己转移到床上去的都不知道。 补足了觉,一早起来腿也不疼了,他下床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整个人神清气爽。走出房门,小叔已买好早餐,放在饭桌上,他眼尖地发现,地上除了那一箱电解质饮料外,还多了一箱纯牛奶。 “以后你早餐喝一瓶,晚上睡前再喝一瓶,”小叔叮嘱他说,“虽然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不知道喝牛奶是不是能缓解腿痛……不过万一有用呢?你试试看。不管怎么说,长身体的阶段多补钙准没坏处。” 彼时苏宇桐正专注地剥着一枚茶叶蛋,听过这番话后,感激地朝小叔用力点了点头。他把手中那颗剥完壳的鸡蛋递给了小叔,自己才去剥第二颗。 “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又听小叔笑吟吟地说,“你爸爸刚刚给我发消息,说是你妈妈这周末要回来一趟,想见你一面。” “真的?”苏宇桐喜出望外,满嘴黏糊干巴的蛋黄囫囵咽下,一时间噎得慌,还是小叔眼疾手快拿过豆浆给他灌了两口,这才顺过气来,缓了缓后问,“那妈妈她……要在哪里见我?是要回从前县城那个家吗?” “不是,”小叔确认了眼手机短信后说,“她和你爸爸好像是约在……呃,约在了省城的机场。” 在那个春夏之交、气候尚不稳定的时节里,早起时方觉寒意料峭,过了正午却又艳阳高照。那时除了生长痛,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苏宇桐,便是刘嘉。 原以为吸取上次的教训,刘嘉不敢轻易再犯,没承想这小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寒假回来后又恢复了以往一贯作风。不过苏宇桐一直谨记着陈浩的话,以及临走前奶奶的殷殷嘱托,面对刘嘉的挑衅,从不轻举妄动,学着收敛性格里激烈躁动的一面,总是能忍则忍。 当然也有忍耐不了的时候,比方说轮到他值日的这天,和另一个同样从小地方考上来的女生负责班内及两侧走廊的卫生打扫。他们先擦干净教室黑板,拖完走廊的地面,等班里同学离开得差不多了,再挨个将桌椅摆放整齐,将椅子反扣到桌面上,留出通道,清扫座位底下的垃圾。苏宇桐很绅士地包揽了体力活,一个人摆弄桌椅,那名女生便跟在他后面,提着扫帚和簸箕打扫。就在此时,刘嘉领着一帮混混模样的男生趾高气扬地闯进来,先是一脚踢翻了教室前门的垃圾桶,又将苏宇桐刚刚摆齐的桌椅掀翻踹乱,还将手里的奶茶杯摔在地上,甜腻黏稠的液体在刚拖洗干净的地面上四溢横流。 女孩被吓得噤若寒蝉,两手握紧扫把,双肩抖如筛糠,看样子没少被刘嘉欺负过。正当刘嘉轻佻地吹着口哨朝她迈近时,苏宇桐拦在那女生面前问他:“你们要干什么?” 刘嘉斜睨了他一眼,“滚,关你什么事!” 苏宇桐不依不饶,“再这样我就喊保安了。” 听到“保安”二字,拦在前门那几个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男生一时间面面相觑,变得束手束脚、畏缩起来,苏宇桐便趁机扭头对那女生比了个“快走”的口型,女生心领神会,感激地看他一眼,连书包都没来得及拿,立刻扔下扫帚,从后门一溜烟逃掉了。 “有病啊你?以为自己是在英雄救美吗?”苏宇桐这段时间的隐忍助长了刘嘉的威风,他大胆地走上前去,轻蔑地拍了拍苏宇桐的脸说,“敢跟老子对着干?也不撒泡尿瞧瞧自己什么货色。” 眼见刘嘉行动,站在前门的几个男生此时也狐假虎威地一拥而上,将苏宇桐团团围住,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堵死了他所有去路。苏宇桐心中有怨有怒,若不是为了奶奶那句“不要给小叔添麻烦”,他真恨不得给在场的每个人揍得满地找牙。 可即便没有掣肘,以一敌多胜算不大,他默不作声地掂量了一下双方的力量差距,实在过于悬殊,只好暂且忍气吞声,打算息事宁人,好言好语地对刘嘉说:“是我不对,要怎么样你们才肯放过我?” 他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想出风头逞英雄,只因曾经听陈浩提起那女孩的身世,说她父母皆已外出务工多年,家中只剩一个聋哑年迈的外婆,还说她在教育资源落后的乡镇学校特别刻苦突出,才得到参加选拔考试的机会,得以考上省城。将心比心,苏宇桐觉得那女孩与自己同病相怜,所以才想帮她一把,毕竟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单独面对一群正值青春期的男生,和由他来面对,到底是不一样的,谁也说不好刘嘉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况且苏宇桐自认为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他的身后还有小叔,小叔好歹是个年富力强的成年男人,万一出了什么事,学校要找家长,比起那女孩的外婆,小叔一定更有能力应对。 “对咯,这才上道,”听过他的话,刘嘉满意地眯起眼,扬起下巴,指着地面的脏污慢悠悠地说,“说来也不难,你去把那里的奶茶舔干净,我就放你走。” 苏宇桐脑海里“嗡——”的一声,不自觉捏紧了拳头。他天真地以为低头服个软,刘嘉就会放过他,可没想到那人却变本加厉起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身后一个高个子应声摁着他的脑袋,把他往那滩污渍的方向驱赶,他听见自己上下两排牙齿不可遏制地紧紧咬合在一起,摩擦出恐怖的“咯咯”声,心底那股被强压下去的恨意与恶念再次蠢蠢欲动,裹挟着屈辱与不甘,叫嚣着,鼓噪着,让他当即就要失控地朝那人的门面挥上一拳。 当是时,两种不同的脚步声交织着从走廊由远及近传来,一个飞快细碎,一个慢而稳健。最先出现在教室门口的是刚刚逃脱的那名女生,跑得气喘吁吁,让苏宇桐和刘嘉一干人等都不由得一愣,接着就是一个清癯高瘦的身影,戴一副无框眼镜,慢条斯理地踏进教室,倨傲地左瞧右瞧,问:“这么晚了,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儿干什么呢?怎么有同学向我举报说这里有人闹事?” 苏宇桐认得那人,是他们年级的教导主任,每天戴着个红袖章,不是在校门口抓迟到,就是在各班级间转悠,看哪班的学生在教室里吃东西,或者地扫得不干净,为人严厉冷峻。见那女生搬来救兵,他松了一口气,正想向教导主任状告刘嘉那群人,就听刘嘉抢先一步说:“哪有啊,罗叔叔,误会了,我们不是闹事,是同学间闹着玩呢。” 这位教导主任姓罗,平时在校园里打个照面,大家也只会毕恭毕敬地喊声“罗老师好”,哪会像刘嘉那样喊得殷切。此人势利且傲慢,常常高仰着头,面对学生主动打招呼,向来都是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气来作为回应,连头都不肯点一下,更遑论像其他科任老师那样微笑应答。听见这声“罗叔叔”,苏宇桐心凉了半截,教导主任随后的话更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将他打入万丈深渊。 “噢,原来是刘嘉啊,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学校,再不回家你爸可要担心了,”教导主任抬手看了眼腕表,那副惯常的高傲神情此时换作了谄媚,颇有些殷勤地嘱咐道,“回去路上要注意安全——要不要罗叔叔送你?记得回家后替我向你爸爸打声招呼,帮我问问他周末有没有空出来一起吃个饭,你也一起来吧。” “嘿嘿,好说,都好说。”刘嘉也跟着笑起来,像是从小司空见惯了这副场面,油滑市侩的样子令苏宇桐震惊,他还是第一次在初中生脸上见到这副表情。周围男生也都收敛了凶煞的神色,陪着刘嘉一起笑,仿佛他们方才真的是在教室玩闹,什么恶行也没有发生。 刘嘉一面笑,一面转过脸来,朝苏宇桐狠狠剜了一眼,嘴角还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狂傲与鄙薄,仿佛无声的炫耀——看吧,连教导主任都上赶着巴结我,凭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既然是误会,那就散了吧,”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瞟了瞟凌乱的桌椅和一团污糟的地面,又瞥了一眼黑板角落里值日生的名字,“这个班的卫生是怎么回事?怎么脏乱成这样?怎么还有人带奶茶进教室来呢?那边那个拿着扫帚的——你就是苏宇桐是吧?你们班这个月的流动红旗别想评了!明天去找你们班主任说明情况,写个检讨交上来,不少于一千字,听见没有!” 苏宇桐周身血液凝固了。原以为是搬来了救兵,结果却是引狼入室,他看了一眼门口站着的那名女生,她的脸色同样惨白,无辜地翕动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罗主任带着刘嘉他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如果是长大后的苏宇桐回过头来看这段往事,肯定会奚笑一番自己当时的胆小,换作是成年的他,肯定一上来就给作威作福的刘嘉和是非不分的教导主任一人一耳光,然后到校长办公室和教育局的纪检部门去狠狠状告这两个人渣,再将同样被刘嘉欺侮过的同学集结起来给舆论造势——正是因为随着年龄增长,见的世面多了,才不会把一个小小的年级主任放在眼里。可对当下只有十二岁的苏宇桐来说,这样深刻的现实摆在眼前,无异于天塌。他从小接受和信奉着朴素的善恶观教育,在他心里,自然而然地把刘嘉划分到了“邪恶”的阵营,又自然而然地把老师和教导主任放到了代表“正义”的那一方,他天真地以为,就像所有课文和动画片中描绘的那样,“正义”会从天而降,为他鸣不平,替他主持公道,结果“正义”却扭头和“邪恶”手拉手勾结在一起,余留下他错愕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平息。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会是这样……”等刘嘉他们走后,那女孩拿过拖把,战战兢兢地凑上来说,“我、我来帮你吧,两个人一起弄会快一些……” “本来就不是你的错,你不用道歉,”苏宇桐劝慰她,“天快黑了,你早点回去吧,万一他们又折回来就不好了,我一个人留下来收拾就好。” 于是那天他一个人留到了很晚,重新摆齐桌椅,又将地面拖洗干净,楼下保安见他这间教室还亮着灯,上来催了三四趟。奶茶晾在空气中许久,已经半凝固了,又被人踩了一地,到处都沾满了黏糊糊的鞋印,费了他好大力气才清理完毕。等关好窗户锁好门,天已经黑透了。 出了校门,苏宇桐才发现路边停着一辆打着双闪的灰色捷达在等他。小叔走来接过他的书包,替他拉开副驾驶门,有些担心地问:“怎么这么晚?我做好饭看你还没回家,就找过来了。” 苏宇桐有些黯然地抿着嘴,很想将满腹委屈向小叔倾吐个痛快,可是一想到刘嘉和那个教导主任熟络的样子,思忖良久,决定还是不说出口。忙活了半天,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就见小叔变魔术般递来一份手抓饼,看包装袋,是他和陈浩经常光顾的那家店。 “饿坏了吧?趁热吃点垫垫吧,等你的时候我看好多人都在买,想来味道应该不会太差。” “谢谢叔。”苏宇桐毫不犹豫地抓过饼,埋头大口地啃,仿佛只要塞满了嘴就能将泪腺堵住,眼泪就不会掉下来。手抓饼的滋味暂时抚慰了他空空如也的胃和震撼破碎的心——还好有小叔在,否则他一个人该怎么撑下去呢? 转眼就到了周末,那天苏宇桐起了个大早,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自认为帅气的行头,洗漱完毕,拾掇整齐,坐上小叔的车前往机场。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满心里除了雀跃,还暗含了一丝情怯。一路上他都局促地紧抓着安全带,脑海里乱糟糟地想,这一年多来母亲过得好吗?有没有想他?她再婚了吗?还是始终一个人?可无论如何,她都已经是自由身了。想到这里,苏宇桐不禁悲从中来,她能愿意见上我一面,见这个长得神似苏念春的儿子,已经是莫大的宽宥了,我岂能再向她奢求什么呢? 到了机场,小叔将车开去了停车楼,他便一个人走进了候机大厅的一家咖啡厅内,母亲正在那里等他。那日母亲化了淡妆,涂了口红,戴了一副珍珠耳坠,穿一件绸质的豆绿色连衣长裙,搅着咖啡杯底的糖块,看上去是那么优雅,和他印象中素面朝天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突然很庆幸她离开了苏念春那个忘恩负义之徒,他由衷地为她现在这种生活状态感到高兴。 廖琴也觉得这个儿子和她记忆当中大不一样了。她始终记得苏宇桐刚刚出生时的样子,小小的一团,还不到五斤重,啼哭声比其他孩子更加羸弱,像只粉色的小老鼠,安安静静地睡在保温箱里。他一向是个懂事听话的好孩子,就连婴儿时期都很少哭闹,常常一个人坐在小床里玩耍,绝不给她添麻烦,虽然长得像苏念春,却随了她沉静内敛的性子,尤其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不轻易开口说话,上学之后,学习成绩突出,每个老师都对他赞赏有加。 廖琴记得他干过最激烈、最出格的事,是在刚上幼儿园时,甫一和父母亲分开,哭得撕心裂肺。她于心不忍,将一张自己的照片塞进他手里后就匆匆离开。于是接下来的一周,苏宇桐就紧紧攥着那张照片,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参加班集体活动,每天就搬一张小板凳,倔强地坐在门口,眼巴巴地盼着她下班来接,任凭老师怎么好言相劝也岿然不动,最后还是苏念春威胁恐吓,说再这样下去就不要他了,这才逐渐摆脱依赖。 如今再看,这团十二年前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在不知不觉间长出了鼻子眉眼、伸出了颀长的四肢,变得人模人样,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小少年,才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快要高过她了。 他们母子对坐在咖啡厅里,廖琴给他点了一杯不含咖啡因的柠檬气泡水,一小块巧克力淋面的慕斯蛋糕,苏宇桐喜欢吃甜的,她一直记得。暌违一年多,这个会在她出长差时泪眼汪汪地拉着她的手、踮起脚眷恋亲吻她脸颊、这个曾经在母亲节时亲手做纸质贺卡送给她的孩子,在得知父母婚变的事情后,变得愈发腼腆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热切地呼唤她,而是保持距离端坐着,恭敬而知礼地同她寒暄,这令廖琴几欲心碎,可亲手斩断这份母子亲缘的是她,这是她不得已做出的抉择。 “妈妈,你最近过得好吗?”苏宇桐眨着黑而亮的大眼睛,有些犹豫地问,“妈妈,你现在变得好漂亮……一定有很多人追求你吧?连爸爸都有别的女人了,那……你呢?”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在泣血,他很矛盾地,不知道自己希望听到什么答案,他不愿意看母亲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却也不希望她身边真的有了伴。 廖琴没有直接回答他,反而关切地问:“你呢,童童,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那个女人,她……对你好不好?有没有欺负你?” “我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我在省城上学,暂时住在小叔家里。”苏宇桐说。 一提起上学的事,他的眼睛逐渐放亮起来,将胳膊搭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对了妈妈,你还不知道吧,我考上七中了——就是省城那个特别有名的七中,而且我上个学期的期末考排在年级前二十呢,老师说要是一直保持这个势头下去,考上侨中不成问题,以后说不定还会考上特别好的大学……” 他有些邀功一般、眉飞色舞地向廖琴诉说着,语气却像是在卑微地恳求。他声嘶力竭地恳求说,妈妈,你爱我吧,你看到了吧,我很优秀,我不会给你丢脸的,你有空就多来见见我吧。 可是太晚了。廖琴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她太了解他,毕竟这是她一手带大的孩子。她艰涩地翕动着唇,打断他说:“童童,快到点了,妈妈就要走了。” 走?去哪儿?苏宇桐的笑容霎时凝固在脸上。 人来人往的机场、飘着蛋糕香气的咖啡店、他所喜爱的点心、装扮精致的母亲,一切都如同一场幻梦,但很可惜梦就要醒了。也许当他听说母亲将在机场约见自己时梦就已经醒了,只是心存侥幸,不愿意承认。 “你爸爸……难道没有跟你说么?”再怎么不忍心,廖琴也要残忍地打碎他的幻梦,“童童,妈妈就要去国外了,今天下午三点的航班……我们公司,在海外有个研究项目,我和我现在的先生……需要过去长驻,也许十年八年都不会回来……我会约在这里见你,也是因为要在这里的机场转机……妈妈不在身边,你、你要学着照顾好自己,知道吗?” 苏宇桐怔住了。原来母亲离婚后的第一次主动探视,居然是为了向他道别,她盛装出席,来见这个亲生骨肉一面——或许是此生的最后一面。他这时才注意到,咖啡厅外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高的是个穿西服的男人,戴副眼镜,不耐烦地盯着手表,时不时朝廖琴的方向张望,矮的是个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小姑娘,用花花绿绿的皮筋扎着两只羊角辫,被男人牵在手里,怯怯地望着他。 别叫,苏宇桐死死盯着那个小姑娘,在心里默念着,不要在他面前叫出那两个字,千万不要……至少,至少要等他走了,不要让他听见。 他想,他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骇人,不然那个小姑娘为什么会皱着一张脸呢?果不其然,小姑娘被他瞪得“哇”一声大哭起来,挣开男人的手,飞扑进廖琴的怀里大喊:“妈妈!” 世界轰然倒塌。 突然间,苏宇桐听不见她的哭声了,像是离得很远,机场嘈杂的人流声也如同隔着一层水膜,鼓鼓囊囊的,听不真切。他不断在心里发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他在寄宿学校的那几年?还是更早?他的双亲瞒着懵懂无知的他,在外各自组建家庭,还有了儿女。腾笼换鸟,时过境迁,只有他一个人被抛下了。 “童童、童童,你别误会,她不是我亲生的……别怪妈妈,别怪我自私……都是、都是你爸爸先对不起我的……所以我……” 廖琴慌了阵脚,一手搂着小姑娘,一手又想揽过他给予安抚,可苏宇桐很识相地躲开了。廖琴的怀里既然已经有了一个,那就再也容不下他了。 他现在面无表情,只是定定地看着她们,以及不远处那个男人。所以什么呢?廖琴想说什么呢?她是出于报复?还是出于寂寞?那些都不重要了,苏宇桐一点也不想知道,无论廖琴搬出什么理由来,他都会原谅她。极端的冲击过后,大脑像是自动弹出了保护机制,屏蔽掉了种种伤痛,余留下一种看破红尘般的欣快感,就像是那天在苏念春家中那种魂魄被迫抽离出来的状态。现在他是圣人了,灵魂飘飘然地飞向了天际,任何罪大恶极的人匍匐在他脚下,他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原谅——此时的他会无差别地原谅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候机大厅,只记得再抬头时看见的是小叔那张惊诧的脸,扑面而来的苦薄荷味拯救了他,把他从云端拉回了坚实的地面。神志回笼后,他听见身后响起廖琴乘坐的那一趟航班开放登机的广播通知,小叔伸手在他脸上揩了揩,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早已泪流满面。 远处雷声隐隐作响,入夏了,闷热过这么些天,是时候该有一场大雨。 回家路上,车子从机场驶出去没多远,苏宇桐靠在座位上闭着眼,有些疲惫地说:“我妈妈她……她离开我了,她的身边有了别人,已经不需要我了。” 话音方落,种种情绪骤然反扑,他感到胃里一阵痉挛,连忙捂住嘴,弓起了背。小叔见状,立即靠右停车,亮起双闪,扶他到路边草丛蹲下。 其实根本吐不出来什么,午餐已经消化,胃里此时空空如也。他记起曾在一本杂志上看过说,胃是情绪器官,难怪无论是考试紧张还是悲伤过度,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反胃。 小叔轻抚着他的背,从车后座拿下来一瓶矿泉水,拧开后递给他。苏宇桐用水漱过口,站起了身,就听见小叔在背后安慰他,“宇桐,这不是你的错。” “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过的吗,你可以尽情难过,尽情埋怨他们……但在这之后,日子还是要继续。既然他们都已经选择他们认为幸福的方式去生活了,你也应当主动去把握属于你的人生。”小叔说。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人为什么不能从一而终呢?”苏宇桐怆然地问,“如果……如果他们一开始就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为什么你们大人总是教育我们要信守承诺,自己却出尔反尔,连当初结婚时发下的誓言都可以轻易背叛呢?” 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太唐突、太尖锐,小叔一时间答不上来。时不时有汽车从旁疾驰而过,空气被撕裂,拖扯拉长出一串逐渐变形的啸鸣。乌云压顶,没有一丝风。又过了半晌,小叔才略显沉重地开口。 “宇桐,成年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总之,不像你所想的那样单纯、非黑即白,更多的是灰色地带。这就好比……你三岁时的心愿可能是拥有一辆玩具小汽车,但到了五岁,也许就会变成想要一套积木……人会成长,人的心境随时间推移而变化,所以当下你渴望的,不一定就会是你将来想要的……现代社会,重诺是一份珍贵的品质,遵守诺言的人也的确很稀缺,可是……如果在某些不该坚持的事上固执到底,一条路走到黑,那就变成冥顽不灵了……人要懂得变通,不是吗?” “不一样!”苏宇桐听不惯他的比喻,大声地抗议嚷嚷,“叔,你爱过人吗?人和玩具……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如果我爱上一个人,就会爱那个人一辈子!我发誓我会那么做!绝不会像爸爸妈妈他们那样的!” 他突然间想起了小叔摘抄在笔记本上的那句话,以及他所猜测的小叔曾经可能有过的那位恋人。奇怪,怎么他从来没见过小叔的恋爱迹象,难道他们分开了?从学生时代起不惜与整个家庭对抗的爱情,难道也会走到分崩离析么? “你才多大啊,说什么爱不爱、一辈子什么的……是你这个年龄该惦记的事吗?”像是为了消解这样沉闷的气氛,小叔有些苦涩地笑起来,伸手在他脑袋上重重地揉了揉,“好了,感觉好点就快上车吧,再拖下去恐怕要下大雨,进市区该堵车了。” 小叔一语成谶,行至半路,果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从高速匝道转入市区,等灯的车队排成一条长龙,绵延不断的红色尾灯像某种会发光的深海游鱼,在漆黑如铁的雨幕闪烁不定。 车内空调吹着冷风,依然驱散不了从外界渗透进来的潮湿水汽。苏宇桐头靠着窗,望着雨水划过的痕迹,很突兀地问:“叔,你也会像爸爸妈妈他们那样,说不要就不要我了吗?” “不会,”小叔郑重地向他许诺,“你在我家里,想住多久住多久,不论是初中三年,还是高中考进省城的学校继续上学……只要你想,可以住到你经济独立后打算搬出来为止。” “那我、那我要是想和你一直住在一起呢?”苏宇桐又问。 “那也不是不可以,”小叔失笑道,“不过等你慢慢长大,有了自己的生活之后,兴许就会嫌我烦,迫不及待要搬出去了……” “我不会嫌你烦的,绝对不会,”苏宇桐转头打断他,咬着下唇,泫然欲泣,“叔,我……我可以信任你么?现在我只剩下你了……” 坐在车内,窗外的雨淋不着他,可他的模样却像极了一只无家可归、被冷雨浇透了的小狗,睁着一双雾气蒙蒙的眼眸,渴望一个温暖的归处能将他接纳。 于是小叔接纳了他,就像上一次他试图将小叔推开、用激烈的言行反复验证那人的真心、那人却依然宽容地选择将他拥抱那样。一道白光闪过之后,轰隆隆的雷声里,他听见小叔说,当然,你当然可以信任我,永远都可以信任我。 雨势倏然增大,雨点噼里啪啦地拍打着车窗。苏宇桐积攒多时的眼泪,随着夏天的第一场大雨,一齐落了下来。 第8章 梦 升入初二,似乎有许多事情在悄然之中起了变化。 夏过完后就是秋,秋过完后便是冬,自从与廖琴机场分别回来,日子一天天波澜不惊地翻过,常常让苏宇桐想起挂在奶奶家墙上的老黄历,每过一天就撕下一页,由原先厚厚的一大沓,越撕越薄,等撕到见了底,一年就这么过去了。等在老家度过2012年春节,开春返回省城,又是一个新的学期。 苏念春再婚,廖琴出国,曾经与他最亲近、联系最紧密的两个人,如今都成了天各一方的陌生人。他们没再打来过电话,苏宇桐也默契地不去打扰他们的新生活。如果不是特意去回想,他都快要记不起这两个人的样貌。好端端的一个家,倏忽间就散了,那些有关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回忆变得依稀模糊,遥远得像是上一世,又恍若今生的一场梦。 还好梦醒时分,仍有一个充满苦薄荷味的人影守在身侧。 自机场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在深夜里辗转难眠,有时猛然间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不知从何时哭湿了枕头。也是自机场送他回来之后,小叔见他整日意志消沉,郁郁寡欢,便常常在餐桌上以及他完成作业后,见缝插针地找他谈心,安抚他、开导他,鼓励他朝前看,或是夜里隔三岔五地走进卧室,查看他的睡眠情况。这天,听见门口传来两下轻微的敲门声,苏宇桐照例吸了吸鼻子,紧闭双眼,假装入睡。门外的人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应,才轻手轻脚地开门走进来。 随着那阵苦薄荷味的幽香逐渐逼近,苏宇桐心里不免感到紧张,生怕装睡被人识破,藏在被子底下的手不自觉地捏紧了拳头。那人借着小夜灯的光亮走至床前,停顿了很久,应该是在确认他是否睡得安稳,而后一双手温柔地替他掖好被角,又将他暴露在被子外的肩头轻轻盖上。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小叔并没有马上就走,仍然驻足原地看着他,这让苏宇桐心里犯起了嘀咕,死死闭着的眼睛因用力过度,引得眼睫微微颤抖。 也许是刚才那一下凑得近了,被小叔察觉出了异样,隔着眼皮,苏宇桐感到眼前光影晃动,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靠近。随后他便知道了,是一只手,犹疑着,往他脸上摸了摸,摸到他来不及抹去的、尚未干涸的泪痕。 眼瞧着再也装不下去了,他只好诚实地一骨碌坐起来,对上小叔混杂着关切与疼惜的视线。 “抱歉,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休息的……”小叔有些手足无措,像是怕伤了他的自尊,斟酌着措辞,“有好几次路过你房间,看到从门缝底下透出来的光,就忍不住想进来看看你睡得怎么样……” “我知道,叔,我知道你是关心我。”苏宇桐说着,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位置来,抚平床单上的褶皱,示意小叔坐下,小叔便挨着他靠坐在了床头。 小叔一接近,那股苦薄荷味陡然浓重了。才刚哭过,他齉着鼻子,竭力嗅着那股好闻的气息,渐渐平复了心绪,白日里无法示人的脆弱,终于能够在深夜里毫无顾虑地倾吐。 “我不是……不是经常这样的,至少白天不是,只是夜里偶尔会感到难过,才忍不住掉眼泪……”被小叔撞破自己偷偷哭泣的样子,苏宇桐觉得有些难为情,找补着说,“我会立刻调整好心态,不会影响学习的,以后也不会再这样了。” 小叔却一脸怜爱地抚摸着他的头说:“宇桐,这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绪需要宣泄口,要是全都积压在心里,那就把人憋坏了。无论是哭泣、大喊、运动、写日记,都是发泄的途径,你不必感到羞耻。曾经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有过一段难熬的时光,所以对你的遭遇感同身受,尤其是夜里,情绪起伏不定,突然伤感落泪很正常,你不必苛责自己。” 小叔的话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苏宇桐不禁仰起脸问:“叔,你从前也像我这样夜里哭过吗?是因为什么呢?” 他大致能猜到是因为什么,极大可能与二姑三叔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语、以及堂弟妹们口中那个惊雷般的“同性恋”有关,所以才想要借机向小叔求证。小叔有些为难地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因为什么呢……”迟疑了好半晌,小叔才说,“因为什么……不重要,你也不必追问到底,就当——就当作是留给我一点私隐吧?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可在那个当下,对我而言却比天塌了还严重。可是无论再大的事,再难过的关,放在整个人生长度的标尺里都渺小得几乎看不见。时间会慢慢稀释痛苦,所以现在令你感到难过的事,等以后回过头来再看,说不定都能够一笑而过——这并不是要否认你现在的感受,我想说的是,未来还很长,你的人生旅途还很迢远,不要让一时的失意困住了自己。” “至于调整心态,这是一件长期的事,不能一蹴而就,即便短时间内调整不好,也没关系,慢慢来,我会陪你一起,”小叔又接着道,“学习固然重要,但你的情绪和健康绝对排在这之前。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如果为了担心影响学业而给自己太大压力,这样反而会适得其反。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会向老师请几天假让你在家好好休息,周末带你去海边或公园转转,散散心,直到你感觉好了再去上课,毕竟磨刀不误砍柴工,不是吗?不管怎么说……今天是我不好,没打招呼就贸然进来,让你难堪了。” “不、不。”苏宇桐连连摇头,怎么会是小叔让他难堪呢?带他来到这世上的双亲皆弃他而去,惟有小叔留在身边,耐心地关怀、开导深夜无法入眠的自己,这已令他感激涕零,哪里还会有责怪?听过那一番话后,他又问:“叔,在你看来,学习真的没有我的情绪和身体重要吗?” “那当然,”小叔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是最重要的。” 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小叔学生时代成绩那么好,怎么可能不看重学习,会不会是故意说来安慰自己的好话?他一个既不经济独立又毫无社会地位的初中生,根本无足轻重,哪里就像小叔说得那么重要了,于是扁了扁嘴说:“你骗人,连我妈妈都不看重我,舍得丢下我、离开我出国,自从他们离婚后我爸爸也从来没有管过我,我根本就是最不重要的。” “怎么会,”小叔失声笑了笑,“宇桐,你也太没自信啦,不管你爸爸妈妈怎么想,但在我心里,你的分量是相当重的。不瞒你说,像这样深夜感到孤独的时刻,我在省城这些年体会得并不少,所以接你过来之后,我在这偌大的城市里总算有了亲人陪伴,生活也渐渐变得有滋有味。从某种程度上说,你深刻地影响了我,改变了我,要是你不在,我的日子说不定会很难过。” “真的?”小叔言辞真挚恳切,令苏宇桐喜出望外,他从未想过力量微弱的自己居然也能为小叔带来帮助,心情由此好转了许多,也终于露出了暌违多日的笑容。但是很快,他的这份兴奋转变为了对小叔私生活的好奇,试探着问:“那……叔,你从前孤独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个人谈恋爱呢?” 那一瞬间小叔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随后又很快消失。他挑了挑眉,用肘关节轻顶了苏宇桐两下,换了一副轻松揶揄的口吻说:“臭小子,你才多大啊,竟然敢打听大人的事,是你该操心的吗?” 苏宇桐还想接着往下说,就听小叔打断了他:“时候不早了,心情好了就赶紧睡觉吧,别又胡思乱想睡不着了。” 小叔说完起身就要走,苏宇桐连忙拉住他,“叔,你、你别走那么快,能不能……留下来陪陪我?” 小叔听罢后没有拒绝,先是替他调暗了小夜灯的光亮,又在他躺下后给他重新盖好被子、掖好被角,坐在床边,守着他直至入睡。昏暗中两人无话,惟有那股淡淡的苦薄荷味萦绕鼻底,证明那个人一直都在。 等再度睁眼,窗外早已天光大亮。所有苦涩都已留在昨夜,新的一天,抑或新的人生,将从这一刻开始。 在校园与家庭之间两点一线地穿梭来回,苏宇桐在省城的生活说不上无聊,却也谈不上有趣,如果非要找一个折中的词来形容,那便是——平淡,平淡得像是白开水,食之无味,却又是生活的必需品,他的早晨便是从一杯白开水开始的。在他洗漱完灌下一大杯水后,小叔刚好从外买回了早餐,因为时间紧,他们对坐用餐时通常不怎么说话,吃完后便匆匆赶赴各自的目的地。上完体育课,和陈浩打球出了一身热汗,他会在课间提着水壶到教室后排的直饮机接满,仰头一口气喝掉大半。如果此时不幸碰见刘嘉也来打水,那人会故意恶劣地用肩头撞他,害得他手拿不稳,壶里的水一下子洒出来,泼湿他的脸和校服。 苏宇桐逐渐发现了,刘嘉只敢在他落单的时候来找他的茬,像是这样教室里有同学在时,刘嘉就不敢造次了,只会使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要是和他较真儿,他进可攻退可守,反而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于是苏宇桐也学精了,凡是体育课和放学路上,他都尽量与陈浩同行,不给刘嘉可乘之机。 放学回家后是难得的温馨时光,也是这一天当中苏宇桐最期待的时段。推开门,看见一屋亮起的暖黄的灯,夕阳西下,小叔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和饭菜飘香交织在一起,成为抚慰他心灵的一剂良药。他庆幸,在他曾经即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时,有这样一双手牢牢托住了他,让他不至于摔得粉身碎骨。他曾经在父母离开时伤心、失望、彷徨,一度找不到坚持下去的动力和目标,但是回过头,看见小叔还在,他又会想,为了这个人,为了不辜负他为我所付出的一切,我说不定还能再撑一撑,还能继续走下去。 自那次深夜谈心之后,他不再执着于某次考试的成绩,或是把考入某所学校列为必须达成的目标,也不再幼稚地把成绩当作讨好人的手段或是讨价还价的筹码——只因小叔对他说过,这些都是生命的附赠,有很好,没有也很好,他的情绪和健康远比这些重要。他的心态从未像现在这般平和安宁,不会在临考前紧张得反胃,也不会在深夜里失眠,或是被噩梦惊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他不再去纠缠那些失去的,而是去专注于自身所拥有的、专注于眼下的生活,全力以赴,既不患得便不会患失。那些不爱他的人会慢慢淡去,而爱他的人,即使经受岁月磨蚀冲刷,也一直都在。 于是每晚做完功课后,他都会怀揣着对小叔的感激与对未来微小的希冀,在小夜灯陪伴下,沉稳地进入梦乡。 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又一个崭新的夏天降临了。蛰伏了一整个寒冬的枝桠在春来时冒出新绿,又在感受到入夏第一缕阳光的照耀时舒展出柔软的叶芽。一觉醒来,空气中涌动着夏日特有的清新而热烈的味道。被太阳久晒过后的草坪散发出浓郁的青草芬芳,校道两侧的小叶紫檀开出了细碎的黄色小花,随风散落在灰色的水泥台阶、红色的操场跑道,以及学生们蓝白相间的校服上。夏花绚烂,草木疯长,世间万物都在这个水热同期的季节里尽情享受着阳光和雨露的滋养,争相竞发,迸放无限的生机与活力。 也是在一夜之间,苏宇桐突然发现自己的嗓音发生了改变。那天一觉睡醒之后,他睡眼惺忪地走出房门,想和刚买早餐回来的小叔问声早,结果一开口,喉咙里传出来一个他从未听过的声音,嘶哑、低沉,像两块粗粝的铁片在相互摩擦,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把原先的他给挤走了,住进来一只嘎嘎直叫的鸭子。 苏宇桐的第一反应是——难道我又犯咽炎了? 由于从小体弱,容易生病,廖琴连薯片饼干这类零食都不怎么允许他吃,就怕吃了后第二天喉咙发炎上火。可他咽了咽口水,也没觉得喉部有哪里疼痛不适,正当疑惑时,小叔怜爱地叮嘱他说:“变声期到了,注意用嗓,早读和晚上背书的时候不要太卖力。” 与变声期一同到来的还有其他地方的变化。那日晚饭,坐在对面的小叔时不时就抬头看他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宇桐不自在地微耸了下肩,“怎么了,叔,我脸上粘饭粒了吗?” “不是,你……”小叔眯着眼笑起来,在嘴唇附近比画着说,“你……吃完饭后最好去洗手间照照镜子吧,长大了,以后自己要注意打理一下。” 苏宇桐不明所以,伸手去摸,在嘴唇周边摸到了一圈刺挠。他立即撂下碗筷到卫生间去照镜子,只见人中和下巴处不知从何时起青了一片,冒出来短短茸茸的胡茬。 因为怨恨苏念春,他不怎么喜欢照镜子,洗漱时总习惯低着头,生怕看到那张与苏念春过于相似的脸,那会令他打心底里产生自我厌恶。正是因为太久没看镜子了,他才没有意识到这些第二性征发育的迹象正在自己身上凸显。 小叔也钻进了洗手间里,从镜柜取出剃须刀递给他,“会用么?不会的话,等我明天买电动的回来你再剃。” 苏宇桐见过好几次小叔用剃须刀的样子,那种悠闲从容地打理自己仪表的姿态令他心驰神往——那是他对成人世界的某种符号化的憧憬和渴慕。随着身体一起成长茁壮的,还有年少脆弱却膨胀的自尊心,他不愿意小叔看扁了他,逞能地接过来说:“会用。” “那你慢点,”小叔将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分门别类地摆放好,一一向他介绍,“这是剃须泡沫,这是须后水……先往脸上打泡沫,等胡须软化了,过五分钟再剃……剃完洗干净记得用须后水抹一抹……” “知道啦。”他有些不耐烦地将小叔驱出了洗手间。 最近这段时间,小叔下班一日比一日晚,有时苏宇桐作业写了大半,那人才风尘仆仆地从外赶回。来不及做饭了,小叔就从附近街道的熟食档口打包回来两份米饭、一份烧鹅和盐焗鸡双拼,又进厨房里烫了颗菜心,趁热淋上蚝油和香油端出来。饭吃到一半,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走到沙发前,往包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方盒子,朝苏宇桐扔了过去。苏宇桐接住一看,里面是枚小巧的电动剃须刀。 他有些赧然地挠了挠下巴上的刮伤。那里刚刚撕掉创可贴,被新长出的皮肉组织刺激得微微发痒。 初二第二学期,生物课上开始教授有关人体的知识。 那日,课堂幻灯片上放映着男女生殖系统的解剖图,生物老师在讲台上尽职尽责地给底下这群青春躁动的孩子们做着性教育科普。她是个有着二十多年教龄的老教师,司空见惯了每一届学生对这一章内容的反应,果不其然,在讲到这部分时,台下传来一阵揶揄的偷笑和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声,甚至还有小部分男生旁若无人地开起了黄腔。她见怪不怪地敲了敲黑板整肃纪律,又接着往下讲去,以完成教学任务为首要目标。 那部分男生里,刘嘉尤其突出,苏宇桐倒是见怪不怪——他仗着自己父亲的官威和教导主任的纵容包庇,这个班级里,从来没有一件好事是他所做的,而从来没有一件坏事是他不做的,有人对他厌恶,自然也有人对他崇拜。才安静了不到一会儿,课堂上又传出了嗡嗡的窃窃私语声。这些内容苏宇桐学期初预习时大致都看过,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也不属于考查重点,只觉得这帮人大惊小怪。他一边心不在焉地听讲,一边转着笔做上节课布置下来的数学作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这段日子,小叔频繁地加班晚归,就连周末也不得空,常常起个大早到公司去。苏宇桐在外吃过饭回家,屋里都还黑着灯,一直到洗漱完上床,门口都没有传来钥匙开锁的动静,一觉睡醒,整个家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台洒落,只有小叔留在桌上的早餐证明他曾经回来过。洗衣机里堆了许多衣物,阳台上的衣服也一直晾着没收,苏宇桐便自觉地去启动洗衣机,将晾干的衣服收下来,又将洗好的挂上去。 将小叔的衣服拿进卧室时,他特地留意了一下这间屋子的陈设:一张榉木的单人床,床上铺着素白整洁的四件套,床尾是原木色的衣柜,顶上摆着两口收放被褥的收纳箱。床头柜上散乱地放着零碎的小物件,有别人递的名片、金属的指甲刀、解下来的皮带,还有一小瓶蓝色的男士香水。瓶盖上积了些灰,像是很久没用过了。 将衣服挂进小叔衣柜里时,苏宇桐有些好奇地凑到那些衣服间嗅了嗅,他想弄清楚那股好闻的苦薄荷味是从何而来的。衣柜里清一色是白衬衫和黑西裤,几乎没有其他颜色和款式,很像是小叔一贯淡然的气质。可惜从那些衣服上,他没有闻到任何苦薄荷气味,只有一股和他共用的那瓶洗衣液的清新皂角香。 视线下移,他在衣柜底部看到一口大箱子,不禁暗暗推测,小叔是不是都把其余衣服都收到这里面去了,只留下黑和白的挂在外面。他又不死心地去将那瓶香水打开来闻,那是一股充满冷感的水生香调,同样不是苦薄荷香。 苏宇桐有些泄气了。他和小叔共用一瓶沐浴乳和洗发液,也用过小叔的剃须泡沫和须后水,知道那些东西都不是这股味道。他本想找到这股气味的来源,喷洒一些在枕头上,好让自己的梦被苦薄荷味包围,睡得更沉更香,可凭借着灵敏的嗅觉在整个家里找寻一圈,愣是没找到。此时他脑海里不受控地冒出来一个荒谬的想法:那难道是小叔身上自带的气味吗? 太可笑了,苏宇桐忍不住晃了晃脑袋,试图将这样的想法从脑海里甩掉,收拾好衣服后,转身进了厨房。 他自认为是这个家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理应在小叔忙得分身乏术时承担起相应的家务。在电话确认过小叔今晚回来吃饭后,他打开冰箱门挑选食材,决定做几道简单的家常菜。 他的手艺不如小叔,会的样式不多,一样西红柿炒蛋,一样小葱拌豆腐,就已经是极限了。起锅热油煎鸡蛋时,他不小心被溅起的油点烫了下手背,只好左手拿着锅盖当盾牌挡在胸前,右手捏着菜铲端部,离得远远的,给鸡蛋翻面。期间座机“叮铃铃”地响过一回,他从厨房跑出来接听,是陈浩。 “大周末的,在干嘛呢,怎么不上线,”陈浩在电话那头嚷嚷,“快点呀,游戏都开局好久了!” “我做饭呢。”苏宇桐一手提着菜铲,一手拎着话筒,不耐烦道。 “你还会做饭?做啥呀,出来上网在外面吃呀。” “最近不行,改天吧。”锅还在灶上烧着,苏宇桐匆匆说完,撂下了电话。 蒸好米饭,收拾完灶台,小叔也回来了,大约是听说他今晚要下厨,特地回得早,想尝一尝他的手艺,回来时还打包了一份咸水鸭,买了个又大又圆的西瓜。 饭前,小叔将西瓜切出来,一半切成块,装在盘里用保鲜膜封好,一半用塑料袋套上,全都放进冰箱上层冷藏,等吃完饭收好碗,西瓜也冻得差不多了,正是最爽口的时候。 小叔一边切一边问他:“你吃过腌的西瓜皮吗?” “西瓜皮?那不是垃圾吗?”苏宇桐困惑,“西瓜皮不都是直接丢掉的吗,还能用来腌着吃?” “你奶奶就曾经腌过,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一个西瓜买回来,都要物尽其用,”小叔说着,像是陷入了久远前的回忆,“那时候的瓜皮还不像现在这样薄,你奶奶把瓜瓤切出来分给我们四兄妹吃,剩下的瓜皮,把外面带纹路的那一层硬壳刨刮干净,撒盐腌上一两个小时,杀干水分,冲洗干净残留的盐,切成块来炒,出锅前再点一点醋,就成了适合送粥的开胃小菜。” “哇,”听他这么描绘,苏宇桐对那道菜的风味和口感愈发好奇起来,“叔,那你会做吗?” “应该会吧,我还没试过,”小叔对他一挑眉,“等过段时间忙完了,找机会做给你尝尝鲜。” 饭后收拾完碗筷,苏宇桐甩干手走出厨房,发现小叔已经合衣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朝夕相处下来,他知道这个人有点小洁癖,不洗澡不换睡服,绝对不会躺到床上去。阳台门大敞着,凉丝丝的夜风时不时吹进来,他从旁扯了一条薄毯给小叔盖上。 小叔眠得浅,被他弄醒了,他这才注意到那人眼皮底下有一圈厚重的乌青,便有些心疼地说:“叔,要不你回去床上睡吧,沙发上睡不舒服。” “没事……就躺一会儿,让我躺一会儿就好……”小叔梦呓一般说完,又阖眼睡了过去。 苏宇桐小心地掖好毯子,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撩拨着他的心尖。小叔衬衫领口最上一颗扣子解开了,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以及清晰可见的锁骨线条。他低下头去,凑近后深深地嗅了嗅,这块连接着下颚和胸腔的地方,似乎是那股苦薄荷味最浓烈的根源所在。 他没忍心再叫醒小叔,于是小叔一整晚都蜷曲在沙发上,直到临近天亮才爬起来洗漱,换了身衣服,买好早餐放在桌面,又接着上班去了。 又是一个周末,小叔仍旧一大早就去公司加班,苏宇桐一个人留在家拖地,陈浩三番五次打来电话邀约外出上网,终于说动了他。拖完最后一间屋子,他洗干净拖把,带上钥匙出了门。 班际篮球赛的日子逐渐临近,苏宇桐个子长得高,和陈浩等人被班主任选定为参赛球员,这段时间,除了紧锣密鼓地筹备生地会考外,还要参加赛事的训练,抽不出空来打娱乐消遣,所以这天他俩在网吧里玩了个痛快。不过班级球队中有一人苏宇桐很看不惯,就是刘嘉。刘嘉其实算是替补队员,在其他几名替补队员都跟着一起准备比赛时,他却常常旷训,或是露个面就走,大家对他都颇有微词。 苏宇桐像是发泄着学习压力和心中对刘嘉的不满,将键盘敲得噼啪作响。从天亮一直坐到天黑。诚然,他虽然体谅小叔加班辛苦,却也并不总是十分乖巧懂事,至少现在,他也会像其他同龄人那样,流露出年少爱玩的心性。一场酣畅淋漓的鏖战过后,他有些虚脱地靠坐进椅背里,两只胳膊无力地挂在扶手上。 “几点了?”苏宇桐揉了揉眼睛,问坐在身旁的陈浩,陈浩瞟了眼桌面右下角的时间,惊呼起来:“完了!居然已经快十二点了!我还没做完作业!” 苏宇桐也惊呼起来:“完了!我忘记给小叔打电话报备了!” 等心惊胆战地回到小区楼下,正好碰上小叔从单元楼快步出来,他像是耗子撞见猫,吓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去哪儿了?”小叔神情疲惫,双手叉着腰,见到他时像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恼火地问,“不是跟你说过出门要打电话给我吗?回来家里一片漆黑,没看到你人,吓得我差点就要报警了!” 见事态险些变得严重,苏宇桐哆哆嗦嗦地答:“跟、跟同学上网去了……一不留神就玩过了时间……” 原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劈头盖脸的一顿骂,没想到小叔只是叹了口气,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 “行了,回家再说吧,”也许是加班累了,小叔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饿不饿,吃饭了没有?” 打游戏时精神过于亢奋,从下午一直坐到深夜,他都没觉得饥饿,现在整个人放松下来,便感到胃里空得厉害,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也很应景地咕咕叫了两声,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骤然间被打消了。小叔原是皱着眉,在听到这个声音后终于难得笑了一下,“正好我也饿了,我们买点宵夜上楼吧。” 街边底商只有为数不多几家店还亮着灯,小叔打包了两份干炒牛河,拎着上了楼。乘电梯时,两人一路无话。苏宇桐一直愧怍地垂着脑袋,直到小叔掏出钥匙打开门,他才诺诺地说了声:“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出去玩的……” “我可没说不让你出去玩,”小叔打开塑料餐盒,掰开一次性筷子递给他,笑吟吟地看着他说,“劳逸结合,你自己知道分寸就好,以后出门前及时跟我说,知道了吗?别总让我担心你。” 牵挂的分量太重了,像在他的灵魂上穿过一只锚,将他牢牢地锚定在这纷杂的人世,不至于像无根浮萍那般随波逐流。在炒粉散发出的油香味里,苏宇桐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天放学后,苏宇桐与陈浩相约在校门对面的麦当劳解决晚餐。自从加班以来,小叔回得晚,有时会给他零花钱在外边吃饭,他嫌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无聊,磨磨蹭蹭地吃完汉堡套餐,清空桌面,又从书包里拿出作业,和陈浩并排坐着写。 他们的座位在临近落地玻璃的吧台,放学后,这个地段的麦当劳位置尤其紧俏,不少学生三三两两地结伴用餐,吃完后就直接在桌面上铺开作业自习,因此里头带软包的卡座他们经常抢不到。虽然高脚凳坐得不大舒服,但苏宇桐喜欢这里的视野,写得乏了,可以抬头看看外面马路上闪烁的车灯和掠过的人影。省城的第一条高铁线路在去年开通,高架轨道就在他们头顶,时不时有列车穿梭而过,在夜幕下,宛若深海里的一尾银鱼。车灯照到轨道下的桥墩时,苏宇桐看见那上面不知不觉间爬满了翠绿的藤蔓,那是一种名为爬山虎的顽强植物,在这片钢筋水泥包裹着的生态系统里,仍能占据一席之地。面对这些人造的庞然大物,这些没有眼睛也没有头脑的植株,却能依凭本能找寻到可供扎根的细微裂缝,牢牢地镶嵌其中,仅一年时间,就疯长出了一大片壮观的绿,在四处飞扬的烟尘尾气和昼夜不停的噪声鸣笛中,高调地张扬炫耀它们的胜利。 看着那些爬山虎,苏宇桐仿佛听见了夜深人静时它们“滋啦滋啦”作响的生长声,而他的心中也仿佛有着什么不易察觉的事物正在暗中“滋啦滋啦”地壮大、繁茂,直至蔽日遮天。 正当他专注地看着桥墩上的爬山虎时,刘嘉那帮人推开玻璃门进来了。 他们正处在一个轻易被异性吸引、受荷尔蒙控制的年龄段,但看球场上那些在女生接近时突然卖力耍帅的男生们,以及那些聚在一起小声讨论暗恋对象的女生们,就知这个结论没有错。这个年龄段的青少年总是会不自觉流露出令人生厌的、自我意识过剩的本质,就比方说现在刘嘉那一桌,一群变声期的男生闹哄哄乱糟糟地围坐在一起,刚下球场的汗味令店里的空气陡然浊重了许多。他们像群聒噪的公鸭,大声发表着看似真知灼见、实则荒诞幼稚的高谈阔论,眼睛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向四周乱瞟,企图把周围人,尤其是异性的目光吸引过来,为他们“高深莫测”的思想和论调所折服,一言蔽之——装,特别突出的装。看着他们,苏宇桐仿佛能预见十年二十年后,一群腆着肚子谢了顶的老男人聚在一起喝醉后互相吹捧的模样,心里不禁一抖,暗暗立誓:我以后绝对不能变成那样。 陈浩将杯底最后一点可乐吸得啧啧作响,苏宇桐忍不住扭头去看,这位同窗好友的脸上同样浮现出不少青春的痕迹,譬如额头上那些像打地鼠般此起彼伏冒出来的红肿的痘,以及嘴角处微微露头的短髭。陈浩喝完可乐,收拾好作业本后,往书包深处掏了掏,摸出来一个银色的U盘,神秘兮兮地对苏宇桐笑道:“给你看样好东西。” 苏宇桐问:“这是什么?” “回去看了你就知道了,”陈浩嘿嘿一笑,揽过他的肩头,对他千叮咛万嘱咐,“我可是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才分享给你的,你可千万记得还给我啊。” 苏宇桐收起U盘,转头就把这件事忘干净了。等到了周五晚,他将书包整个倒过来翻找笔袋,那枚银色的U盘跟着掉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苏宇桐一愣,循声望去,这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 陈浩那抹神秘的笑容再次浮现眼前,直觉告诉他,这是要避着人看的东西。眼见小叔还没回家,他利索地打开电脑,将U盘接入。 U盘里分了好几个文件夹,每个文件夹里都储存着视频,他随手点开一个,像是某部外国电影,金发碧眼、穿着清凉的女郎和肌肉虬结、古铜色皮肤的男人坐在一处偌大明亮的别墅里聊天,由于没有字幕,苏宇桐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聊着聊着,屏幕上两个人突然凑近,上嘴互相啃了起来,吓得他立即点了暂停键。 可能是父母离婚给他留下过创伤,他不是很能接受影视剧中出现的亲密镜头,那会让他想起苏念春的姘头,以及站在廖琴身后的那个男人。 缓了好一会儿,苏宇桐才又颤颤巍巍地点开去看。这回画面变得更加露骨了,那两个人干脆脱光了本就不多的衣物,又在对方身上互相啃了起来,还时不时发出不堪入耳的动静。那样的声音在夜里太过明显,他做贼心虚地将耳机插入,戴在了头上,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和呻吟便通过耳机零距离地、源源不断地传入了他的耳朵里。 他描述不出那是怎样的场面,只见屏幕中那两个人翻来覆去,换了又换,一会儿是女人在上边,一会儿是男人在上边,看得人眼花缭乱。他也描述不出自己的身心正在经历一种怎样的煎熬,有一点恶心,有一点燥热,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去看。正当他沉浸在越来越急促的叫声和越来越激烈的画面中时,突然肩上一沉,一个严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苏宇桐,你在看什么?” 他敢说那一瞬间自己绝对被吓得灵魂出窍了,用生平最快的速度点掉了右上角鲜红的叉。可惜太晚了,小叔估计已经在他身后埋伏了一段时间。戴着耳机,他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进门,又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边来的。 “说说吧,怎么回事,”小叔的视线落在那个闪着光的银色U盘上,拧起眉问,“这东西哪来的?” 他少见地端出了长辈的架子,神情严肃,和检查作业那时不同,那副表情和气场压得苏宇桐几乎喘不过气,只好老实交代:“同、同学给的……” “行,”没等安全退出,小叔就把U盘拔了,“去告诉你同学,我没收了。” 陈浩特地交代过看完要还回去,苏宇桐不想在朋友面前失了信用,忍不住哀求道:“叔……” “叫叔也没用,没商量。”小叔态度坚决,语气不容置喙,“念在你是初犯,这次就放过你,以后不许再犯。要是再让我抓到你拷这些不三不四的东西回来,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万一把电脑搞坏了,维修的费用就从你零花钱里扣!” 脾气一贯温和的人一旦动气做下决定,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苏宇桐明白这个道理。望着小叔愤然离开的背影,他只好吐吐舌头,自认倒霉。 那天夜里,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一闭眼,U盘里那些不堪的画面齐刷刷地跳出来,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游荡。 刚才在电脑前,女人白花花的胸脯晃得他眼晕,于是注意力都跑到了那名男演员身上。他越想越觉得那个男人与他审美不合——肤色太深,肌肉也太明显了,膀大腰圆的,蓄了满脸络腮胡,体毛也重,活脱脱像个未开化的野人。 苏宇桐欣赏不来这样的男人。半梦半醒之际,他反而想起了小叔。像小叔那样苍白、瘦削、身姿挺拔的样子,才是他理想中将来自己的模样。 小叔……小叔衣服下面是什么样子?他的胸膛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毛茸茸的吗?坠入梦海之前,苏宇桐的思绪不受控地乱飘。 第二天是周六,他却难得没有多睡,起了个大早。下床开门,左看右看,见小叔还没起,他这才抱起被褥,踮着脚,做贼似的生怕人发现,一路穿过客厅,将被子一股脑塞进了洗衣机里。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做的一个梦,以及梦醒后腿间和床铺上难以忽视的黏稠湿滑。 “这个年龄段的女同学会逐渐开始来月经,男同学则是会出现梦遗,通常是梦到自己身边熟悉的异性,像是同学、老师,家长之类的,都是很正常的现象,大家要用平常心去面对,不要过于敏感,也不要老想着这些事,把精力聚焦到学习上来……” 隔着玻璃盖,苏宇桐盯着洗衣机里头来回翻滚的被褥,直愣愣地出神,那天生物课堂上,老师所说的话在脑海里久久盘桓。 老师说,梦到异性是正常现象,那他梦到小叔,也是正常的吗? “怎么起这么早?洗什么呢?” 苏念清也起来了,穿戴整齐,应该是又要出门加班。昨晚梦里那些画面再次毫无征兆地浮现在苏宇桐眼前。 喉结,锁骨,苍白的、青筋微凸的手背和小臂,罩在黑色西裤之下修长的双腿。 还有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小叔的脸。 他记得自己在梦中像片子里的演员那样激动地抚摸和吮吻那些令人魂牵梦萦的部位,激动地呼唤那个人的名字,对,是名字。一瞬间,那个人像是跳脱出了固有的亲缘关系,摆脱了约定俗成的称呼。这个人,从一众亲戚间被抽离出来,在他面前落地、站定,变成一个生动鲜活的、具体的人。 于是在某个临界点到来时,他也激动地弄脏了被褥。 苏宇桐不敢去看苏念清的眼睛,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被子不小心掉在地上,沾灰了。” 苏念清赶着出门,抬手看了看表,似是没察觉他的异样,叮嘱他说:“临时有会,我出去一趟,你洗完了就自己晾下。要是到了晚上还没干,我再拿床新的给你。” “好。”苏宇桐讪讪应道,内心却噪如擂鼓。 第9章 苏念清 2010年8月,苏念清从公司驱车回家,驶出地库时瞄了一眼腕表,时针分针重叠,刚刚指向十二点。 这段时间项目多,加班已经成了生活常态。这个点没有地铁了,好在他一年前就已经按揭买了车,否则打车来回上下班,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午夜街道空旷,路过酒吧,街边聚集着三三两两穿红着绿的年轻人,他们喝醉了酒,勾肩搭背,嬉笑怒骂,放声高歌,尽兴得仿佛过完今日便没有明日。路两旁的公寓楼里偶尔传来一两声被吵醒后的咒骂,车厢内,午夜电台正在播放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苏念清漠然从他们身旁驶过,仿佛一缕游魂。 他是一毕业就回了家乡,这是在省城待的第六个年头,与设计院的合同三年一签,如今又快要到期。他本科就读土木工程,一所知名大学的王牌专业,能保研本校的绩点,却选择了就业,一来是大学在北方,天冷干燥,他从小生长在温暖湿润的南方,待了四年仍不习惯,二来是他也真的急用钱。 正如苏宇桐所猜测的那般,他不是阮梅亲生的孩子,是父母身故后被苏家收养的。那时他仅一个多月大,对那张旧结婚照上的双亲没有任何记忆。 他在苏家排行第四,前面还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兄姊们姓名里的最后一个字是按四季的顺序起的,从前往后依次是春、夏、秋,到他这里,理应是冬,他的生日也恰好在冬季。可阮梅给他起的这个名字,让他从上学起就听惯了疑问。 “苏念清,你为什么叫苏念清,不随你的哥哥姐姐们叫苏念冬啊?” 这个问题他当时答不上来,只能和同学干瞪着眼,后来才从养母阮梅口里得知,他的名字,是取他生母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与苏家的字辈结合。念清,也暗含着怀念生母张丽清之意。 阮梅将他视如己出,之所以这样起名,是希望他能以老幺的身份在这个家里无忧无虑地长大,至于身世的真相,她打算一直保留到他成年那天再和盘托出。至于后续要不要改名,要不要换回父母亲的姓氏,全凭他自己做主。阮梅替他思虑周全,但可惜事与愿违,成长中途偶发变故,他在一次机缘巧合下提前知晓了这个秘密,又因此事与从小要好的二姐三哥生了罅隙,矛盾重重,此后一直心怀芥蒂,在家里时总是难以自处,升入高中后,又因为在校与男同学恋爱一事被家中得知,受到养父责骂和兄姊的讥讽,闹了很多不愉快。于是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他干脆心一横,和当时的恋人一起远走高飞,再没回过家,没再向他们要过一分钱。 是,没错,正如苏宇桐所听到的那样,他是同性恋。在那个不怎么开放的年代和不怎么开明的乡下家庭,与家人激烈争吵过后,他大可以就这么一走了之,可是那些年受过的恩惠、承过的情分总是要还的,苏念清也觉得自己就这一点不好,心肠太软,太讲良知,优柔寡断,左右摇摆。养母工作的棉纺厂在他出生那年被一场大火烧毁,到了90年代,养父也从厂里下岗,家里四个孩子嗷嗷待哺,困难的时候四处找人借钱,拆东墙补西墙。大哥苏念春原本有能考大学的资质,可是为了弟弟妹妹们能继续学业,高中毕业后就从父母那儿接过了生活的重担,工作这些年来也资助过他不少。1999年国家试点助学贷,2000年参加高考,让他赶上了好时候,要不然凭他自己做家教挣的那点微薄外快,可能都覆盖不了全部学费和生活费,所以想尽早工作独立,先把学贷结清,再把这些年的用在他身上的抚养费一笔一笔汇还回养父母。他与苏家,就此两不相欠。 带他做毕设的导师对他多有赏识,听说他打算回家乡去,便给在省院做院长的同门师兄写了封推荐信,他便不必像只无头苍蝇似的去秋招碰运气了。入职的头两年还算顺遂,他被院长带着参与了几个叫得上名的大项目,虽然忙碌,但终有所得。 繁华的省城是个巨大的名利场,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折射出形形色色的**。每天,这里都有无数多的和他一样怀揣梦想的年轻人涌入其中,不同阶层的人们被折叠在这一方寸土寸金的薄薄天地里。甫一踏进这个花花世界里,他最先感受到的是自由,漫天盖地的自由。一个人在外的日子,他像只放飞出笼的小鸟,自由挥霍着自食其力得来赚来的钱财,自由地与同**友、恋爱,不必去看毫无血缘关系的“家人”的脸色,不必在意他们投来的异样目光。 但家中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他大哥苏念春。苏念春虽年长他八岁,却是兄姊中最疼他的,不但会在他与二姐三哥闹矛盾时护着他,而且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写得一手好字。记得孩提时期,他会偷偷搬来阮梅洗菜用的小马扎,踮着脚,去够大哥放在书桌上的作业本,而后翻开扉页,用手指勾画描摹着那个人的字迹,期盼着终有一日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 即便是得知了他的性取向,大哥也没对他多说什么,所以离家出走的那段时期,他断了与家中其他人的联络,却只给苏念春一人留了通讯地址。在大学时,苏念春找过他一回,劝他回家,工作后又找了一回。那一回是养父病重,肝癌三期,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和苏念春通电话时,他罕见地动摇了,毕竟生死当头,往日种种恩怨显得是那样无足轻重,更何况他与养父之间也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死生不见的深仇大恨。他也说不准那是什么,或许那时的责骂只是出自一位老人的不理解,出自一位父亲的关心则乱。养父明明对他有恩情,他却还没来得及偿报。 可苏念清记得,当时他在电话里咬着牙回绝说,让我出钱给爸治疗可以,但我就是不回去,我再也不要回到那个地方。 他真是害怕回去,也真是害怕再见到那样的眼神。高中午休时因和同班男生躲在教学楼角落接吻,被巡逻老师撞见,从小成绩卓越、被家里视作骄傲的他生平第一次被找了家长。自那一天起,养父母那失望、不解、耻辱、悔恨的眼神从此深深烙印在脑海里,成为他日后梦魇的一部分。 挂电话前,苏念春叹着气说,治不好的,我挂过专家号了,都说治不好。爸时间不多了,只想临走前再见我们四人一面,见到这个家团圆。 苏念清原自己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重归故里,可养父的葬礼,他还是去了。往日的亲情像一根细细的风筝线,看似随便一扯就断,实则在这飘摇的人世风雨里,牢牢牵系住他,那时他才知,原来不是不愿回去,也不是害怕回去,而是有的地方再也回不去。即使身体落在了故土,心却依然漂泊。 老家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处殡仪馆,奔丧的路上,他心里惴惴,五味杂陈,但到了地方下车,思念最终盖过了一切。曾经与他不相往来的二姐三哥走近,亲自给他别上白花,戴上黑纱。葬礼过后,一家人又像从前那样坐在一起吃饭,只是这之中少了一人。餐桌上绝大多数话题都围绕着养父,谁都默契地不提当年的事,对他,也只有寒暄和关怀。冥冥之中他觉得好像有什么变了,也许这个家真的包容了他,又或是这两年大家都有所成长,懂得在人前戴上假面具,说漂亮得体的话。葬礼后他请假在老家陪伴养母,逗留几天后便准备返回省城。临行前,阮梅眼含热泪,拉着他的手依依不舍地说,老四,你要常常回来,你爸爸不在了,至少过年的时候,你一定要回来。 他是阮梅最疼爱的孩子,对他的关怀照顾一度超越自己亲生的儿女,即使是家中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不曾短了他的吃穿。虽然苏念清觉得那爱里一定暗含了很多同情怜悯,但他还是郑重地答应了,可能是因为怕见阮梅的泪水。 离开家的这些年里,他记不得曾多少次梦见过那些泪水,顺着养母脸上被生活风霜磨蚀出来的沟沟壑壑,流进心里,成为一生挥之不去的潮湿。 从那以后,每年除夕,他都会回去,帮阮梅洒扫备菜,待到下午就走,但从不与二姐三哥同桌吃团圆饭。他心里到底有个疙瘩,仍记着自己的身世,记着那些年的龃龉,依然把自己视作这个家的外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能磨平。 或许等到头发花白,大家都垂垂老矣,才能将往事轻飘飘地一笑了之吧。 城市热岛效应将8月的省城变成了巨大的蒸笼,人就成了蒸笼里的饺子,乘电梯回到出租屋内,苏念清的白衬衫被一身热汗浸湿,紧黏肌肤,像蒸熟的饺子皮透着内馅。每天持续不断的高温、闷热、潮湿,没有一丝风,即使夜深,气温也没有慈悲地降低一二。 屋里空调又罢工了,他用遥控器摁了几回都无济于事。自从搬来这里,这台空调半年内坏了三次,找房东修了三回,照样还是不顶用。 那是台老式的三菱空调,外壳发黄,像是上世纪遗留下来的古董,只要一启动,压缩机便会发出“咯楞咯楞”的古怪声响,像隔壁风烛残年的老头夹着积痰的咳嗽——也难怪他会这么想。这里的楼板薄得像纸,不止隔壁老头的咳嗽,夜半里,空调外管的滴答声、楼上马桶的抽水声、楼下夫妻的吵架声、婴儿的夜啼声……无一不令他感到精神衰弱。苏念清索性丢掉遥控器,扯开领口扣子,到阳台去抽烟。 他抽便宜的烟,硬红的万宝路,从大学时就抽。和他抽同种烟的同学毕业工作后都是由俭入奢易,逐渐换成了更贵的香烟,他却习惯了这个味道,改不掉。过了最初的新鲜劲儿,省城的生活开始让他觉得烦闷无聊,老院长退休了,换了个他对付不来的领导。设计院是论资排辈的地方,上个月评完中级职称,他的工作年限尚浅,职位仍然是小小的设计员,没有任何改变。去年有段时间他总是加班到很晚,错过地铁时间,明明是自己在吭哧吭哧地画图改图,论功行赏的时候,名字却要排在最末,还要倒贴路费回家。他心里有怨,于是某天加班之后,脑子一热,突发奇想要奢侈一把,找苏念春借了笔钱作首付,直接去4S店订了车——一辆灰色的大众捷达。 结果订完转头就后悔,他花钱大手大脚惯了,没什么积蓄,每月还贷直接削去一大半工资,还有养车和油费的开销,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会搬来这种便宜的鬼地方遭这种罪。 他在省城是自由了,可从未有人告诉他,过度的自由之后,是虚无。他讨厌加班,更讨厌早早下班回家后面对空荡荡黑漆漆的屋子。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熟悉到可以交心的朋友,也没有长久固定的伴侣,在夜里,那种虚无会把人吞噬。 他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了,亲生父母那边没有任何联系得上的亲属,苏家又是一个他想回却再也回去的地方,所以在每结束一段恋情后又忙不迭地投入下一段,始终对爱情抱有过高的期待与幻想——甭管好坏,在工作以外,人总需要抓住点什么才活得下去。 可在这偌大的一座城市里,即便没有家人的掣肘,想要找到能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同性伴侣也依旧不是件易事。大学期间,他遭遇了初恋背叛,进入社会工作后又接连谈了两段失败的恋情。那两个人一个滥情花心,在与他交往的同时还与其他人保持关系,一个妥协软弱,打着父母催婚的名义与他分了手。他的精力被消磨殆尽,满腔热情终于冷却下来。 接连几段感情都以失败告终,情场失意,职场也不得意,苏念清掸了一下烟灰,看着那火星坠入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心情有点沮丧。上周末去参加高中同学的婚礼,聊了一圈才发觉,原来昔日同窗都过得蒸蒸日上,成家的成家,立业的立业,发财的发财,好似只有他一个人陷在泥淖里,兜兜转转,怎么也走不出。 席上有人给他建议说,要不你跳槽吧,每天苦哈哈地画那些破图有什么用,去甲方,去地产,那里才是未来。 侨中出身的同学,要么本人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要么父母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他们透露的风向准没错。其实这些年在这一行摸爬滚打,他自己心中也多少有数,土地拍卖价格连年水涨船高,这是利好地产的讯号,他便因此被说动了心。那股火苗蹿起来后就灭不掉,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成为燎原之势,于是抽完烟后他坐回电脑前,打开邮箱,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封早已拟好的辞职信。 只要敲下回车键,他明天就可以不用去上班了,可以一边慢悠悠地投简历,一边等着离职程序走完。可当他看向桌面上的注册结构师考试用书,又有了一丝犹豫。 刚入职时,他还不是那么功利浮躁的一个人。受老院长的影响,他曾像所有刚出社会的年轻人那样,怀抱一腔不值钱的热忱,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行业,立志要踏踏实实地攻关技术,往设计总负责乃至总工的方向发展——这与他当初填报志愿的心志如出一辙。记得就读侨中那年,他初到省城,见到此地的高楼大厦,便一直梦想着能在江畔树立起一座由他主导设计、镌刻着他姓名的大楼,这几乎是他毕生的理想。 只犹豫了那么一秒,就给了命运可乘之机。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他瞄了一眼备注,是苏念春打来,没多犹豫就接通了电话。大哥夤夜来电,恐怕是有什么急事找他。 “睡了吗?” “还没有。” “那正好,耽误你一点时间,”电话那头,苏念春大约是刚下酒桌,说话时舌头有点发直,“还记得童童吧?” 童童是他大哥的儿子,大名苏宇桐,刚出生那会儿,苏念清还抱过,记得上一次见,已经是个挺俊的小少年了,个子高,皮肤白,五官长相随父亲,一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令人印象深刻。 苏念清以为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事,一颗心悬起来,下意识捏紧了手机,“记得,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童童考上七中了,想麻烦你帮他办下入学手续。” “七中,哪个七中?” “就是省城的七中呀,”苏念春说,“我这不是和廖琴办离婚了吗,童童抚养权归我。我本想让他继续念寄宿学校,可他不知闹的哪门子别扭,死活不同意,妈也心疼他在外边吃不好睡不好,一个劲地劝我,说住校三年,人都住瘦干了……要不是今早七中老师打电话来,催促这几日就要办理入学,我还不知道这回事呢,哼,这小子,瞒得倒好!我估摸着他就是想去七中,却又不愿意跟我开这个口,才出此下策。可我才刚调来这边,脱不开身,想了一圈,只好拜托你了。到时候报完名,你在学校周边随便给他找个托管机构住着就行,钱我来出。” 苏念春是他敬爱的大哥,一路走来,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都给予了他很多支持,何况苏宇桐那孩子安静乖巧,只是带来帮忙办理入学手续,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苏念清没多想便应下了。他甚至还对苏念春提议说,如果童童对寄宿这件事实在抗拒,不如就搬来和他同住,由他照看,反正他现在独居,日子无聊,一个人也是过,两个人也是过,权当作是报偿大哥和养母、报答苏家这些年哺育过他的恩情。 兄嫂婚变的事,早在苏念春调来省城那年他就已有耳闻。那时苏念春约他出来吃饭,地点定在江边一处高档餐厅的包房。包房需要提前两天电话预订,有时还不一定订得到,苏念春上午才到省城,晚上就已经和他在临江视野最好的位置吃上饭了,想来一定是这边有人提前接应、帮忙安排好的。 刚到餐厅楼下那会儿,苏念清就见他从一辆黑色公务轿车上下来,西装革履,手上戴精致昂贵的腕表。大哥在仕的这两年遇上贵人,抱得大腿,混得开了,平步青云,一路升迁,从小县城升到省城,将来兴许还会外调到更好的省份。苏念清替他开心,同时也有隐忧,席间问他:“这次你是一个人来?怎么没见大嫂和童童?” 在他出生那年,阮梅工作的厂子被一把火烧光,为了补贴家用,她在田间地头种了些蔬果和农作物,等到收获的时候,找邻居借辆三轮车,拉到镇上去叫卖,而大哥的成熟世故,人情练达,多半就是那时帮着母亲吆喝贩货磨炼出来的,不像他这个老幺,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只让他专心读书,不让他接触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所以即使是大学毕业多年,他身上多少还残留点不谙世故、不合时宜的天真。 苏念春让侍应生开了一瓶价高到令人咋舌的白酒,幽幽地说:“他们都还在县城。” “我以为你会把他们都带上来,毕竟省城的教育资源更好些。”苏念清说,“是他们在这里生活不习惯么?” 苏念春的话却犹如惊雷,“是没必要了……老四,我实话跟你说吧,我和你大嫂,已经分居了一段时间,童童目前……在上寄宿学校。” 苏念清微怔,一时间说不上来话。印象中人前总是一副模范夫妻形象的兄嫂,私下的生活居然是一地鸡毛。不过他没有立场去置喙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人的家庭生活,只好默默夹菜转桌。 酒过三巡,苏念春突然问他:“你知道爸是因为什么走的么?” 江边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一点秋日的寒瑟,苏念清被吹得酒醒,搁下筷子,“不是说肝癌?” “是,可这病,是他早年喝酒喝出来的,”苏念春无不感慨地叩了叩酒瓶,“那时候家里穷,哪有钱买好酒,他馋那一口,只好去买便宜的勾兑酒,一来二去,就给身体喝垮了。若是爸再多活几年,等我到了这个位置,什么好酒没有?可惜啊……子欲养而亲不待。” 苏念清哑然,又听大哥醉酒后絮絮叨叨地袒露真言:“其实我和你大嫂……早都过不下去了,要不是有个孩子,早就离了。不过爸走之后,我也算是活明白了,爸这一辈子都是为了这个家,没享什么福就走了,而我这前半生,也全都是为别人活的,为了让你和老二老三继续学业,高中毕业就去接爸的班,后面工作了,好不容易攒到点钱,不是紧着童童的奶粉钱,就是去给老二老三的生意填窟窿,去给爸妈盖房子,去给你交大学学费……没有一天是为我自己活的。所以现在我不想忍了,不想再在人前装什么好丈夫、好父亲……我来省城,也是想摆脱他们,就想和我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我想要的生活……” 这话听得苏念清心惊肉跳,他大哥这是外面有人了!可他受过这个人的恩,知道这是苏念春自我牺牲后不得已的沉沦。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又能指责些什么呢? 他看向苏念春那张烂醉的脸,高鼻梁,深眼眶,无疑是张英俊的脸,可这些年,这张脸被官场污浊的酒色浸染,逐渐变得精明、油腻、市侩。这个曾经负责任、有担当、深受他钦敬景仰的大哥,现在却令他感到陌生了。与此同时,他想起苏念春膝下那个与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孩子,想起那双干净的眼睛,心里阵阵发紧。 那孩子小小年纪就被送去了寄宿学校,没有双亲的陌生环境里,万事只能靠他自己,父母不睦这一残酷真相还不得而知。若是苏念春真的在外面有了新家,那个孩子该何去何从? “人生苦短啊,老四……你可要好好享受你的青春时光,不要到临了才想起来,还有那么多遗憾没有完成……” 那天送苏念春上车时,大哥附在他耳边这么说道。掩上车门,那辆黑色的公务车随即驶离,丝滑地流入了夜色里。 和苏念春通过电话,苏念清陷入了沉思。他想,苏宇桐对寄宿学校反应激烈,一定是厌烦了那种坐牢一般的生活。邮箱里的邮件始终没有发出,他熄灭电脑屏幕,靠在椅背上思忖,是时候换个地方住了,哪怕租金还没到期,他也不要了,权当是给新生活做铺垫。 人生苦短,他不能再犹豫不决,蹉跎光阴,是时候该好好规划、振作起来了。 看好七中附近的房子后,他驱车回了趟老家,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无助的孩子,在吵吵闹闹的一众亲戚里,以一种戒备的姿态蜷缩着,用年少纤弱的身体为自己构筑起抵御一切的防线。 苏宇桐的母亲放弃了抚养权,父亲又远在外省工作,鞭长莫及,这不禁让苏念清想起了从前的他,也是这样前途未卜,飘忽不定,毫无归属,“家”成了心中再也无法触碰的禁忌与痛楚。于是他向那孩子慷慨地伸出了援手,就像隔着遥遥岁月,去帮一把曾经茫然无措的自己。 此后一年半,他和苏宇桐在同个屋檐下,平静安然地共处。 身边突然冒出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常人一定觉得棘手,苏念清也曾有过这种顾虑。可是这一年半下来,他非但没有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好,反而有点乐在其中。 新租的房子在市中心,和七中直线相距只有700米,可离他上班的地方就远了,他是为了方便苏宇桐上下学才特地租的这一处。他曾听苏念春说起,苏宇桐早慧,有着同龄孩子身上少见的细腻心思和敏感多疑,相处过程中,他也察觉了这一点,于是尽全力地满足那孩子物质以及精神层面的一切需求,小心翼翼地维护好年轻脆弱的自尊,让苏宇桐在这座精致冷漠的都市里有枝可依,不至于像少时困窘的自己那样为金钱所扰。 不加班的时候,他开着车从与跨江大桥连接的快速路回家,不紧不慢地穿越半个城市,运气好的话,能从江面上眺见远方天际橘红色的火烧云。回到家附近的超市采买食材,天黑之际驶入小区,远远看见屋子里亮起了灯,苏念清心里会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没法精准描述那种滋味,可能是因为房子里有了除他以外的人,有了生活气息,让他对下班回家这件事不再排斥,反而产生了微小的企盼,盼着早点回去,回到那盏暖黄的灯下。 由于独居,他从前在家是不开火的,虽然会做饭,可一个人的晚餐实在弄不出来什么花样,独自待在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吃也没什么意思,于是常年在公司楼下的小餐馆解决。忙起来时,他吃饭也没个定点,随便买个三明治就着水囫囵吞下,对付两口,饮食不规律,胃一直有点小毛病。直至苏宇桐到来,他才终于在工作以外的时间找回了一点秩序感,热菜分门别类摆上桌的时候,他寻到了一丝家的温暖。 从前在苏家,他也曾体会过这份温暖,可自从他是同性恋这件事被家人知晓后,那份温暖也随之消散,而先前对省城的生活感到厌烦,归根结底,也是因为在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归属感。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像一颗颗螺丝钉,在各自的位置上按部就班,确保社会这台庞杂精密的仪器得以正常运转。他爱这里的自由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感,却也憎恨这里的人情冷漠与温情的匮乏。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苏念清本来也这么安慰自己,可苏宇桐的出现很好地弥补了这份缺失的温情。每当那个孩子放学推开门走入,绚烂的夕阳余晖便随之从朝西面的楼梯间窗户涌进来,铺满整个地面,在经过一整个灰暗疲惫的工作日后,只有那一刻是彩色的。那孩子会睁着黑溜溜的大眼睛,亲切热情地喊他“叔”,会在饿急眼时伸手往菜盘里偷拿鸡翅,然后被他眼疾手快地打掉,勒令着去洗手。随着他们逐渐相熟,苏宇桐的话也变得多了,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一刻也不停歇,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的心力交瘁。当听到那孩子在餐桌上向自己抱怨班主任忘了轮换座位、让他坐了两个星期最后一排时,苏念清心里止不住地感慨,真好,他的世界还这么简单,还能为这种小事烦恼。 苏念清开始理解为什么有的夫妻婚后会生孩子,为什么有的单身男女会养宠物消遣时光,下班后面对满屋的死物,和面对一个热气腾腾的活物,是完全不一样的心境。他觉得每个人的身体里应该都有一颗火种,一颗对世事抱有热忱、对生活怀揣憧憬的火种,那是内源的生命力。可这么多年下来,他的火种早已在庸常琐碎的工作和坎坷多舛的恋情中奄奄将熄,但是苏宇桐及时给他续上了火。每当对上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眸,他都会觉得这个世界可能还没有那么糟糕,他的生活也还没那么无可救药。 辞职信没有寄出,合同到期后,他又续约了。他有点不甘心就这么一走了之,决定趁着苏宇桐在省城上学的契机,再给自己三年时间,努努力,赌一把,看看究竟能够到多高。若是三年后再没有起色,就说明他的的确确该走了。 一级注册结构师的基础考试他很早就通过,那是在大学刚毕业没多久,学的东西都还没还给老师。可随着时间推移,头脑和记忆力都有所衰退,加之工作事情多,即使到了年限,他也只能把专业考试一延再延。每天吃过饭,收拾完碗筷,苏宇桐照例自觉坐到书桌前开始做作业,他不想开电视或用电脑影响到那孩子学习,也想着要以身作则,给孩子树立个好榜样,于是从单位打印考试资料带回来,坐在苏宇桐对面复习。 学生时代常听老师提起,良好的氛围能让学习效果事半功倍,这也是许多家长争相将孩子送入名校的初衷。从前苏念清对这种论调不以为意,仗着自己头脑灵光,认为无论是身处僻静还是闹市都能学得下去,可自从工作以后,他常常静不下心来看书,便对此有了改观。寂静的夜晚,苏宇桐与他相对而坐,认真地垂着眼做题,时不时传来沙沙的翻页声和划写声,令他急功近利的心态消去了大半,白天里烦琐的工作和人情往来都被抛诸脑后。这种时刻,常常让他觉得自己和苏宇桐不再是长辈和小辈的关系,而更像一起齐头并进的朋友。 当然这么说有点恬不知耻了——他毕竟年长苏宇桐十五岁呢。总之在次年的十一月,经过长达一年多的准备后,他迈入了考场。 大学时他主修的是房建方向,工作后从事的也多是与这方面相关的设计,有关桥梁结构的几道题,他复习时看得云里雾里,考试时写了一整面纸也不知算没算对。等到一月份查完成绩,眼见辛苦没有白费,职业资格证牢牢在握,他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 时光悄然翻篇,转眼又是盛夏。 苏宇桐在他家里长高许多,也壮了不少,原先纤细得像竹竿,风一吹就能撂倒,如今长了些肉,有了人样,过年回家,阮梅看了都啧啧称赞,说他这个小叔照顾得周到。不止身体,苏宇桐的成绩也保持得很好,一向名列前茅,每学期出席家长会,都会受到班主任的嘉奖表扬,让苏念清这个代理家长当得挺有成就感。 可是随着成长,那孩子的思想动向变得难以捉摸,自从那日偷偷看成人影片被他逮个正着后,就一直明里暗里地躲着他,不敢与他有视线交流。 苏念清有点头疼。他不是不知道苏宇桐正在经历一场名为青春期的风暴,毕竟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看见那孩子一大早抱了床被子去洗,心下已了然了。 这个年纪的男生都好面子,他也没无聊到去揭别人的私隐,便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揭过,打算后面再找时间就此事与苏宇桐好好聊聊。带苏宇桐上省城前,他曾郑重答应阮梅,会好好照看这个孩子,帮助苏宇桐平稳度过这个混沌迷茫、思绪震荡的时期。可突如其来的工作任务让他自顾不暇了,只好先将谈话往后拖。 然而苏念清不知道的是,那场风暴的中心,正是他自己。 两周以前的某个工作日上午,他正在出一幢商业综合体的结构计算书,恰巧有两名同事从老裴办公室走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瞎聊。他建完模型,输入工况组合,等着软件自动生成计算报告,左右也是闲着,索性听了一耳朵。 “听说了吗……那个谁……被辞退了……” “是替裴总背的黑锅吧……金泰大厦……业主来办公室拍桌……都差点闹起来了……” “那个项目都成这样了……谁还敢接手……” “可不是么……谁碰上了谁倒霉……” 两名同事渐渐走远,苏念清听得不完整,但也大致猜得出她们讨论的是哪件事。 老院长退休后,新来的院长是个锐意进取、野心十足的中青年,有心想借省院这个跳板做出点成绩来,往更高处晋升,也想借机多捞一笔。可设计院是个清水衙门,苏念清想破头,顶天了,也无非是积累资历考个证,混个专家当一当,到各处去做评审论证,收点多辄一两万、少辄千八百的“辛苦费”。 新院长带来了自己的心腹,各个都不简单,和省里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中有个分管他们设计一部的业务经理,姓裴,矮矮胖胖,头发稀疏,戴副小眼镜,无论见到谁都一脸乐呵。老裴擅长的领域和设计没什么关系,专管市场营销和招投标,用苏念清的话来说,此人就是个溜须拍马、拉皮条的。更新人事档案的时候,他曾偷偷瞄过一眼老裴学历那栏,只能说这个人胸无点墨,可架不住能说会道,上下嘴皮子一碰,原本不属意他们院的项目,也被三除五下二收入了囊中。 新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全国各地都在如火如荼地大举建设,无数热钱涌入地产市场,城市化进程与日俱增。那是一个高速而野蛮发展的时代,也是一个遍地黄金的时代。此时省院的领导班子也正计划着广接业务、扩张规模,誓要从中分一杯羹,这让老裴赶上了好时候。于是老裴充分发挥了他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能动性,疏通各环节关系,替院里接到不少大活。托他的福,苏念清近两年的工作量激增,肩周和颈椎都坐出了毛病,每每从座椅上站起,整个人就像是忘打润滑油的传动轴,一动起来浑身骨头就咔哒咔哒作响。 老裴在新院长那儿算是功臣了,功臣是要开庆功宴的。于是那日下班后,老裴以部门聚餐为由,在附近一家酒楼订了包厢,把设计一部的同事全邀请过去,既是庆祝,也是借机感念大家一直以来对他工作的支持。老裴有着和所有领导一样的通病,就是酒喝多之后话也多,吹嘘起来不着边际。部门里没人敢提前撤场,全都小心地陪着,提供情绪价值,活像一众捧哏围着一个逗哏。老裴当然也要对下属们表示关怀,便很亲切地问起部门里几个有家庭的同事,孩子在哪里上学?又说自己和好几个学校的校长是党校同期毕业,关系相当要好,还拍着胸脯保证,说在座的各位要是孩子上学遇到什么困难,尽管来找他,保证给办妥当。 苏念清向来酒量好,从前苏念春在省城时常约他吃饭喝酒,他那久经官场历练的大哥都趴下了,他还神智清明着,甚至有点探不到底的意思。可那天晚上,他只和老裴碰了一次杯,嘴唇象征性沾了沾酒液,就放下不喝了,缩在角落里不说话。 他自恃名校出身的清高,有点瞧不上这类人,不屑与老裴交接。老裴估计也看出来了,饭后也没怎么搭理他。幸而两人平时业务没有交叉,即使有什么事,老裴也不会直接找上他,便一直相安无事。 近几年,随着省政府有意扩大土地财政收入规模、吸引优质企业投资入驻,江边最后一块风水宝地,被金泰集团拍得了出让权。金泰集团打算在此建设一幢300多米的写字楼以及配套,邀请国内几家大型设计院出方案进行比对,其中就有省院。这个项目要是能拿到手,绝对是能让新院长站稳脚跟乃至飞升的一道亮眼业绩。为着这个项目,老裴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投入巨大,总算功不唐捐,中标公示时,省院的名字赫然位列榜首。签完合同书,老裴立即召集自己看重的几个专业负责人,加班加点地赶工初设图。 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老裴多精明的一个人,当然不可能为了给新院长作嫁衣而让自己吃暗亏。江边的淤泥土层深厚,要往下打桩至少百余米,才能到达承载力足够的坚实土层。地勘报告出来后,老裴找来结构负责人商议,又组建了专家评审会,最后决定采用一种有专利的新型桩基形式。 什么专家评审,那都是弄给外人看的,老裴和拥有专利的桩基单位打过交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从业主那儿拐弯抹角地骗来这一笔专利费用,和那家单位对半分,同时提前锁定了桩基的分包商,等到后面,人家还有得孝敬他呢。 这种好事,老裴当然不可能一个人独美,不但给设计总负责和结构负责人各分了一些,又拉拢了甲方对接人,几个人就这么开开心心地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可惜好景不长,图审流程走到业主设计部,一下被有成本经验的人看出概算没兜住初设的基础做法,差点上报公司审计,还好内部有人提前沟通,把事情按了下来。金泰集团是省政府本轮招商引资的座上宾,轻易吃罪不起,老裴为了自保,把事情全推卸到结构负责人身上,新院长为了项目,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得已把那位负责人给开除了,这才平息了业主单位的怒火。原先和老裴对接的人被换掉,来了个油盐不进的年轻小伙子,任凭老裴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都不动摇,问就是必须改回常规做法。 这件让老裴吃瘪的事,苏念清原本是当笑话听的。那两名同事经过之后,他转头就给忘了。计算书生成完毕,他起身去露台抽了支烟,回来后却听见有人喊他说,裴总让你去他办公室一趟。 多半是为金泰大厦的事,苏念清心里正犯嘀咕,果然一推开门,老裴就很客气地让他落座,开门见山地问:“给你金泰大厦结构负责人的位置,你做不做?” 不做,当然不做,风口浪尖上,这是个烫手的山芋,苏念清无意往自己身上再多揽事情,而且这个项目搞不好要惹一身骚,于是很委婉地向老裴表达了自己资历尚浅、没有超高层的设计经验,又说手头上的事太多、忙不开,老裴却像是早有预料般,说他手里的活都安排好了,交由别的同事跟进,他只要专注金泰大厦这一个项目就好。 “小苏啊,你是04年进的公司,到现在也有7、8年了吧,”老裴翻着他的履历,看似替他痛心惋惜,“你前两年评了中级职称,今年年初又注册了一级结构工程师证书,到现在为止都还只是个小小的设计员,真是屈才了!难道就没有往上蹿一蹿的想法吗?” 那不是还没遇到合适的项目吗?苏念清咬牙切齿地想,别的结构负责人都不敢接的项目,老裴不愿意得罪旁人,却偏偏盯上了自己。可他的怨言临到嘴边却又憋回了肚子里,除了挂着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表情,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在不得罪领导的前提下把事情推掉。 “我看金泰大厦这个项目就很适合你。”老裴笑眯眯地拍着他肩膀说,“年轻人,遇到机会就要积极争取,要在实践中多锻炼锻炼。” 紧接着,他开始高谈阔论起来,用着酒桌上那种虚张声势的语调,一会儿说什么“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有经验的”、一会儿又说“这是个难得的契机,会为你的履历添彩不少”。总之,苏念清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很懊恼地抹了把脸想,自己这个结构负责人,多半是板上钉钉——跑不掉了。 他就这样被赶鸭子上架,姓名和执业证编号被一封函件报到业主那里,戳上鲜红的公章,正式做了人员变更备案。 金泰项目的图纸修改起来困难重重,从基础形式改起,传力体系变了,连同地上部分的结构布局都要跟着变动。结构图一变,水电暖的图纸都要跟着一齐调整,不可不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业主要求新版图纸出来后直接作施工图用,时间节点卡得紧凑。苏念清向老裴提过要增添人手,可当初笑眯眯地承诺会给他资源、让他放一百个心的老裴却又变了一副嘴脸,要来要去,只有几个新来的实习生能分给他,做出来的东西惨不忍睹,与其一个个挑出来返工,还不如他亲自上手。 如果说他身上有什么优点,那便是任劳任怨、勤勤恳恳——无论上级领导交办了怎样难做的差事,只要接过了这个担子,从多年经受的良好教育中催生出的责任心和道德感便会驱使着他高效严谨地完成工作,这或许也是他的弱点。于是他上午改图,下午拉着建筑专业负责人过会,晚上和机电专业的同事一起排查管线碰撞,像只陀螺似的,连轴转到夜深。恰巧这段时间,苏宇桐又状况频出,不是出门上网没和他打招呼,就是偷摸着看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让他大为光火。可每当他忍不住要朝那孩子发脾气时,对上那一双黑漆漆湿漉漉的、诚恳认错的眼睛,火气就近乎全消了。 不过是个孩子而已,跟他较什么真呢?苏念清想。 忙得不着家的这段时日,他隐约察觉苏宇桐可能揣了什么心事,变得沉默许多。每当他想要和那孩子面对面坐下、好好谈一谈时,总有工作电话打进来,截断他们的对话。等一通电话打完,他回头再看,苏宇桐已经走开了。 又过了一个月,金泰大厦项目所有专业图纸全部调整完毕,打包转送业主单位图审。那天是周五,眼见邮件发送成功的界面弹出,苏念清终于心无挂碍地躺倒在座椅靠背里,长吁了一口气。劳累了许久,今晚他打算早点收班回家,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 临近下班点,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今天干脆不做晚饭了,接苏宇桐到外面去吃,正好借此机会,和那孩子开诚布公聊一聊。恰在此时,班主任的电话打进来,彻底坐实了他前段时间的猜想。 “您好,请问是苏宇桐同学的家长吗?您孩子在学校出了点状况……方便现在过来一趟吗?” 第10章 意外 眼前的人似乎过分年轻了,班主任上下打量着,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苏宇桐同学的父亲?” 下班时正好碰上晚高峰,又逢周五,一路堵得严严实实,等赶到学校时天都已擦黑了。校园里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只剩这间办公室还亮着灯,苏念清三步并作两步上楼,就见苏宇桐负手站在廊下,背着光,整个人都被笼罩在黑暗里。飞蛾从廊灯下掠过,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明暗交错间,叫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我是他叔叔,”为了打消班主任的疑虑,苏念清又补充说,“这孩子的父母都在外地工作,托我代为照看,有什么事您跟我说就行。” “嗯,是这样……今天放学的时候,苏宇桐同学他……和班上一个男生起了争执,然后……他就把那个男生给打了。” 班主任是位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没两年的女教师,教语文,个子娇小,说话声音柔柔细细,大约是没经历过学生打架这样的恶劣事件,颤颤巍巍地斟酌着措辞。 “那您清楚是因为什么而起的么?” “我也不知道……还没问呢,那个被打的男生就被父母接走了,据说伤得不轻。” 苏念清心里咯噔一下,撇下老师,快步向廊下走去。 比起问责,第一时间涌上他心头的反而是——苏宇桐有没有受伤?那与其说是偏心,倒不如说是一种身为代理家长的本能。等走到苏宇桐跟前,他围着那孩子转了一圈,左瞧右瞧,仔仔细细地查看,好在只是手背蹭破点皮,脸上沾了点浮灰,并没什么大碍,随即松了口气,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落定下来。 可听班主任说,那个被揍的男生就没那么幸运了,鼻梁骨折,脸上淌满了血,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家长心疼不已,早早就把他塞进私家车里,拉到医院做检查去了。 即使站到了面前,苏宇桐依然没有和他对视,一双薄唇紧紧抿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不像是犯错后的愧疚自省,倒颇有点视死如归的架势,看这副样子,要么就是还没认识到错误,要么就是死不悔改。苏念清有些恼火,烦躁地将刘海捋到脑后,下意识伸手去掏口袋里的烟,可掏到一半他又想起这是在学校,是在孩子面前,又默默把烟塞了回去。 “说说吧,怎么回事?”他没好气地问道。 苏宇桐闻言,仰起一张倔强的小脸来,眼神坚毅,冷冷地说:“你不是都听老师说了吗,我把人给打了,就这么回事。” 嘿,还敢顶嘴!苏念清气不打一处来,正想开口训他,可转念一想,不应该啊。他了解苏宇桐,知道这个孩子虽然敏感细腻、心思重,偶尔会在某些事上钻牛角尖,但是本性纯善,对外腼腆内敛,沉默寡言,不像是会无缘无故惹是生非的样子,或许是事出有因。 他没有孩子,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当年之所以会带苏宇桐来省城同住,也是认为这孩子沉静懂事,不会给他添麻烦。可真当出了事,苏念清却不知该怎么应对了。一个十三四岁孩子的父亲此时应该怎么做?是该打,该骂,还是好好抱一抱他? 他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只好圈着胳膊和苏宇桐干瞪眼,良久,突然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捏了一把那孩子紧绷的脸。苏宇桐被他捏得愣了一下,冰山一样冷着的面容突然间泛了些活气,懵懂不安的,困惑迷茫的,像是这个年纪犯错后该有的模样了。 苏念清是下意识这么做的,方才那个冷淡尖锐的苏宇桐令他感到陌生,若不切换回熟悉的模式,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没承想竟误打误撞地缓和了一些氛围。破了冰,有些话便好说了。 “老师说老师的,你说你的,我想听听看,在你的视角里,事情是个什么样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到苏宇桐身侧,伸出一只胳膊搭在苏宇桐背后的栏杆上,像兄弟一般,虚搂着这孩子的肩膀。也许是彼此距离陡然拉近,也许是这个半包围的姿势给予了苏宇桐足够的安全感,又过了一会儿,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瞥向他,紧闭的薄唇翕动着说,说来话长了。 这天是初二年级班际篮球赛的第一天,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球场上共有六个班级同时进行三场对决,按赛前抽签的结果进行比拼。首次出征,苏宇桐班上很不幸地抽到了一个实力雄厚的班级,据说那个班上场的五人里有三人都是体育特长生。出师不利,开赛前,班级队伍一片愁云惨淡,最后还是队长走来,将他们聚到一块儿打气说:“怕什么,要想拿冠军,迟早都得碰上。既然早碰晚碰都是碰,那就没什么可怕的,头一场比赛,咱们要打出气势来,拿出最好状态来跟他们拼了!” 正当他们围成一圈互相动员时,苏宇桐瞥见刘嘉吊儿郎当地游离在外,对赛事漠不关心,就连那身红色球衣套在他身上,也像极了狗熊穿衣服——装人样,没半点参赛球员的紧迫感。不过此时苏宇桐已经顾不上猜测刘嘉究竟是怎么想的了,只要不在比赛中给他们拖后腿,一切都好说。这场比赛至关重要,动员结束后他很快又投入到热身之中。 开场第一小节比赛,双方比分胶着。苏宇桐凭借自身高而瘦的优势灵活走位,抢下来几个篮板,可对面几个体育生也没有坐以待毙,见他得分后就一直紧盯着他,严防死守,他便及时调整打法,默契地配合陈浩传球。短暂却也漫长的十分钟下来,对方进了许多球,他们也一直紧紧咬着,哨声响起时,场上众人以及观众全都松了口气——还好比分没有被落下太多。 “就这么打,跑不动的立刻叫暂停换人上去,咱们还是很有机会取胜的,要相信自己!” 节间休息时,队长又在见缝插针地鼓舞士气。天气炎热,苏宇桐拧开盖子,咕嘟咕嘟灌进去大半瓶水,剩下的一点直接浇在了脸上。这时他听见有人多嘴问了一句,有谁看到刘嘉了? 他和陈浩对视了一眼,四下张望,他们班级那身红色球服很显眼,苏宇桐立刻就在泱泱人群里找到了刘嘉。刘嘉避人耳目,悄悄穿过另外两个班级,径直朝主席台走去,主席台上坐着几名校领导兼比赛评委,其中就有罗主任。只见刘嘉俯下身来,对罗主任耳语了几句,罗主任便跟着他朝比赛场地走了过来,找到他们那一场做裁判员的体育老师。罗主任不知向那位老师嘱咐了些什么,那名裁判员脸上流露出犹疑纠结的神色,但随后又点了点头。 “那小子干嘛呢?”陈浩问。 “不知道,只要不影响比赛就好。”苏宇桐说。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很快就得知刘嘉做了什么手脚。第二节比赛刚刚开始,那名裁判就一反常态地吹起了哨,示意苏宇桐打手犯规。苏宇桐一愣,还没等为自己申辩,就听己方队友替他鸣不平道:“到底哪里犯规了?刚刚抢球时打到的明明就是球,不是手,我们离得最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光他们自己人看得清楚没用,不是大型正规的赛事,露天场地也没有可供回放的录像,一切判罚都以裁判员目视为准。本以为这不过是一次误判的小插曲,结果接下来,那名裁判接二连三地判苏宇桐犯规,仿佛两只眼睛都只落在了他一个人身上,任何模棱两可的动作都不放过。眼见情势不妙,队长当机立断叫了暂停。 “刘嘉你是不是疯了,训练不来也就算了,正式比赛也能当儿戏吗?”一下场,陈浩就急吼吼地扯过刘嘉的领子,“你平时欺负苏宇桐的账我还没找你算,怎么现在就连比赛也要耍这种心眼?知不知道这叫黑哨啊?灭自己班士气长别人班威风,你还有没有点体育精神了?我们班要是输了,你能捞着什么好?” “我干什么了你就说我勾结裁判黑哨,你亲耳听到的吗?”刘嘉狠狠推开陈浩,不服气地梗着脖子道,“有本事到主席台找裁判长告我去,你敢吗?你有证据吗?” 陈浩还想上前理论,苏宇桐连忙从后拉了他一把。比赛即将过半,这个节骨眼儿上,他不想因为自己和刘嘉的私人恩怨再生事端,而且仅凭他们所看到的,并不足以作为呈堂证供,反而还会被倒打一耙,扣他们个污蔑裁判的帽子。 “好了,有什么事等比完赛再说吧。”苏宇桐劝道。 “你就咽得下这口气?”陈浩诧异地看他,“那明显就是冲你来的,你都四犯了,再来一次就要被罚下场了!咱们一起努力了那么久,你就甘心被这样对待?” “不甘心又怎么样,就算我被罚下场了,换人也要坚持把比赛打完。”大局当前,苏宇桐冷静得出奇。 暂停结束,他们很快又回到赛场。比赛才重新开始没多久,陈浩一语成谶,哨声又一次响起,这回苏宇桐不用看裁判的手势也知道,他犯满离场了。 “不公平!”此时又有队友激动地嚷了起来,苏宇桐却只是在他肩上轻轻一拍,示意他不要技术犯规,然后利落地退下了场。 接下来顶替他上场的,不出所料正是刘嘉。他俩平时都打的前锋,只不过苏宇桐个子更高些,才会被班主任和队长相中做正式球员。平心而论,刘嘉的技术并不算差,只是总不参加训练,与队友疏于磨合,否则苏宇桐也不会就这么痛快地让贤。刘嘉和他因抢占球场结了仇怨,又被迫做了替补球员,被他生生压了一头。他早料到了,以此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忍受坐在冷板凳上看自己风光得分呢?所以势必会借球赛将新仇旧恨一并报复回来。 比赛仍在继续。中场休息的时候,他给下场休息的陈浩递了水,又去卫生间换回了校服。刘嘉这下可是真得意了,那身鲜红的球衣被他穿出了大喜之日新郎官的派头,尽情享受着周围女生簇拥的目光和热情的尖叫,不过苏宇桐并不感到嫉妒。尽管手段不光彩,但刘嘉的实力的确配得上这份拥趸,他只是会在观赛期间偶尔有一点失落地撑着脑袋想,如果现在是我在场上,说不定会比刘嘉表现得更好呢? 比分从第一节比赛起一直胶着到了第四节,到了最后关头,球员们的体能几乎都耗尽了,接下去拼的就是耐力。苏宇桐在旁看完了全程,暗自为队友们捏了把汗。和体育特长生比拼耐力,他们明显不占优势,看得出来,场上每个人都逼近了极限,都在咬紧牙关硬扛。这时对方班中的体育生非但没有慢下节奏,反而从前期的韬光养晦中爆发出了长足而惊人的耐力,远距离地传球、躲避、奔跑、扣篮,动作干净利落,打了他们一个猝不及防。 比赛结束的哨声传来,比分结果最终定格在落后对方班级十三分上。尽管不出所料地输了,却也没有辜负队长所托,全员奋战至了最后一刻,没有被打出大比分,不至于太丢人。 “鱼头,要是没有裁判吹的那几个黑哨,说不定我们真能赢呢。”下场后,陈浩这样对他说。 “还有复活赛呢,慌什么,保留实力,下次一雪前耻。”苏宇桐安慰道。 回到教室,陈浩擦干汗,扭头走进洗手间去换衣服,苏宇桐就在教室里坐着等他一起回家。此时刘嘉怀抱篮球朝他走了过来。 “看到了吗,今天在赛场上斩获比分的人是我,那些女生高喊的也都是我的名字,”刘嘉扬着眉毛,语气挑衅,“你是正式球员又怎么样,长得高打得好又怎么样,还不是说判罚就判罚了,没有人会记住你。你这种人,生来就是要为我让路的,知道吗?你就只配当我的垫脚石!” 方才在球场上,他们苦于没有罪证指认刘嘉,刘嘉却自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了。他得意洋洋地冲苏宇桐这个手下败将耀武扬威,可是越说,底气就越显不足,声线甚至开始发抖。 在刘嘉的设想之中,苏宇桐会在他的言语刺激下感到愤怒、悲屈、不甘、耻辱,却又对他束手无措——这种弱者的忿忿与无奈正是他的精神源泉。他就像是一个靠吸食此种情感来维生的、扭曲的怪物,他的快慰与成就感,全都建立在这些受欺侮的人的痛苦之上。 但今天却很反常,从前那个被他几句话就挑拨起情绪的男孩,面对当下的冷嘲热讽,竟然无动于衷,冷静沉默着,犹如一块顽石,任凭暴风骤雨吹打,兀自岿然不动。 “你说完了么?”苏宇桐垂眼看他,估摸着陈浩应该快好了,拎起书包转身就要走,“说完我就要回去了。” 刘嘉没有读心术,当然看不穿苏宇桐掩饰在平静表面下剧烈起伏的内心。为了奶奶,为了小叔,为了顺顺利利完成初中学业,他已经忍耐到极限了。然而过度的愤慨并没有引起想象中的激烈抗争,反而让他感到了一股深重的倦怠。跑了半场比赛,他身心俱疲,只想赶快回到家,回到那盏暖黄的灯下,回到小叔的身旁。 炫耀若是换不来期待中的反响,就如同卖力上演了一出好戏,台下观众却呵欠连天,无一人喝彩鼓掌。刘嘉原本想激怒苏宇桐,现在却攻守易势,反被那人漠然无谓的态度所激恼。他仿佛一个跳梁小丑,在苏宇桐面前近乎狰狞地铆足了劲,却只换来了不屑一顾和丑态百出,这让他心里气不过。紧接着,他又像是企图挽回颜面,紧追在苏宇桐身后,放声大笑起来。 “苏宇桐,你为什么不敢面对我?为什么会是这种反应?哈哈哈……你心里其实羡慕死我了吧?像你这种出身的人,其实巴不得有一个像我爸一样呼风唤雨的老爹吧?我可是找老罗看过你入学前填报的资料,记得没错的话,你家庭情况那栏里写的是父母离异吧?就连联系方式也只留了你叔叔的。真可怜,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活在这世上简直像个垃圾似的讨人嫌!” 刚放学不久,教室里大部分同学都还在,刘嘉故意说得很大声,几乎响彻了整个班级。说完之后他也忍不住兴奋起来,因为苏宇桐终于回头去看他了,那双黑而亮的眼睛里,终于涌现了些许情绪波动——那是一种因家庭破碎而感到的自卑、因秘密骤然被揭示人前的愤恨。但那样的情绪转瞬即逝,苏宇桐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来,嫌弃而鄙夷地骂了一句:“神经病,就算我爸妈都不在,我也活得好好的,干嘛要去羡慕你。” 他承认自己曾经嫉恨过刘嘉,嫉恨苏念春为什么不能像刘嘉父亲爱护刘嘉那样爱护自己,也曾经为父母离异的事自卑内心好一阵,每当听到身旁同学聊起父母,心里总是会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楚的涟漪,但那都已经是过去式了——现在他有小叔,他的生活在慢慢变好,他理应克制自己的情绪,去守护这份来之不易的美好。 他不明白,像刘嘉这样背后有父母托举的人,像罗主任那样手握生杀大权的人,为什么非要跟他过不去呢?为什么这些人明明拥有搅动风云的巨大能量,却不肯将之用在更需要的地方,而是偏偏用在了争斗、打压、倾轧这种幼稚的、毫无意义的内耗上?为什么偏偏要在他面前去炫耀那一点可怜的优越感呢? 刘嘉像是被他的话钉在了原地,久久都发不出声音来。 长久以来,他的身边从来都只有两种人,一种对他的家庭条件暗生羡慕嫉妒,一种则拜服在他父亲的权威之下,心甘情愿给他做狗,可苏宇桐不属于这二者中任何一种。那人就像是孤矗在荒原中的一株野草,坚韧、顽固、倔强、执拗,本色不改、我行我素,任尔东西南北风,纵然身后什么也没有,却竟也敢于忤逆他,用最微弱的声音向他发出最轻蔑的嘲讽。这种人的存在,无疑是给他过去所树立的价值观念、给他倚仗家世、恣意骄纵的人生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凡……但凡这小子能服一点软、能顺从一次他的心意呢? 苏宇桐即将走到教室门口,却在猝不及防间听见一阵呼啸风声划过耳畔。他下意识侧过身,避开了刘嘉盛怒之下朝他丢来的椅子。椅子重重地砸落在地,响声惊天动地,喧杂的班级霎时安静下来,不少从教室外路过的同学也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循声张望。 刘嘉正在气头上,见苏宇桐毫发无伤,又立即冲上前去朝苏宇桐挥了一拳。苏宇桐终于忍无可忍,格挡的同时也朝他面门上来了一下。 他发誓他收着力了,可是事发突然,身体比脑子更快做出反应。刘嘉被他那一拳揍得连连后退,捂着鼻子,发出凄厉的尖叫,立时就有反应快的同学围上来,将他俩分开,还有几人跑出教室找老师去了。 挥出那一拳时,苏宇桐没有任何负罪感,反而感到了无尽的畅快,那种将内心积压多时的愤懑不满陡然释放一空的感觉,让他欣悦地、飘飘然地,甚至想要再体验一次。可是当看到刘嘉流出的鼻血混着眼泪沾了满脸,那抹刺目的鲜红令他心下悚然一抖——我这是做了什么?若说挥出的第一拳是出于自卫,但如果没有同学拦着,任由他释放心中的暴戾,不计后果地挥出第二拳、第三拳,甚至更多,那便不是正义,而是放纵的恶了。 他险些沦为了恶的帮凶。 “发生了这么多事,怎么从来都没听你和我说?” 不单单是今天发生的事,苏宇桐连同最开始受到的言语挑衅、被霸占球场、在卫生间的推搡以及值日时受欺侮的事也一并倾吐了,听得苏念清心惊肉跳,搭在栏杆上的手忍不住落到了苏宇桐肩头。说完了来龙去脉,苏宇桐面上故作轻松,低着脑袋,有些自嘲地笑笑说:“叔,从前你说我听话懂事,是个好孩子,但这回你总算认清我了吧?我才不是好孩子,我就是这样一个会和同学打架的不良少年,你根本看错我了。” 随着成长,他渐渐发现了自己内心潜藏着的阴暗不堪的一面。每每对上刘嘉,那蠢蠢欲动的一面便会被勾引出来,叫嚣着撕碎他沉静内敛的表象,透出野兽一般的张狂。 他害怕这头心中的兽会无差别地击伤苏念清,更害怕暴露本性后苏念清会因此疏远他,所以情愿由他来道破。 苏念清却温柔地看着他问:“伤着没?手痛不痛?” 苏宇桐身子一僵,随即把挥拳的那只手忸怩地藏到背后,连连摇头否认,“不痛。” “劲儿挺大啊,给人鼻梁打骨折了,还自称上不良少年了。”苏念清有些戏谑地说完,又一次温柔地问,“害不害怕?” 苏宇桐一怔,又再次摇了摇头。 他其实心有余悸。 热血上头的时候没多想,肾上腺素放大了那种复仇的快意,可当激素退却,理智又重回大脑高地,他才发觉指关节疼得厉害,心里更是止不住地后怕。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同学打架斗殴了,说不定是七中建校以来第一个。学校会给他警告?记过?还是直接开除?他会不会就此上不了学了?刘嘉的父母又会对自己做些什么? “真不害怕?” 苏念清一把捉过他藏在身后的那只手,端详着手背上的瘀伤。那孩子的手很冰凉,身体抖如筛糠,脸上也血色全无,肯定被吓得够呛。 但真是能忍,在学校受了委屈也不说,哪怕篓子捅到他跟前了还在嘴硬,强装镇定。苏念清觉得既好笑,又心酸。 他为什么没能早一点察觉到呢?是他这个代理家长失职了。是他疏忽大意,因为忙于工作而罔顾了苏宇桐那些反常的动向,才出了这档子事。 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父母陪伴,心智尚不成熟,又处在思想最震荡的时期,遇上同学的欺负刁难,为了不给他添麻烦,宁愿憋在心里,从来报喜不报忧。面对这些事,他一个成年人都有可能束手无措,竟然指望苏宇桐能将那些复杂的情绪自我消化好。 加班并不能作为借口,他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也曾陷入过那种孤立无援的境地,所以知晓个中滋味,知道孩子的世界就这么丁点儿大,在成年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孩子眼中却无异于天塌,能把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可苏宇桐却一个人默默咬牙坚持了那么久,体谅地,不肯叫他知道。 “有、有一点吧……” 这样温柔的攻势下,苏宇桐的心防溃不成军。那股熟悉的苦薄荷味弥漫过来,他小脸一皱,鼻子一酸,毫无征兆地落下了眼泪。 “我怕……我真的很怕……我怕我以后没学上……也怕你会从此讨厌我,怕你不要我了……” 他从一开始的小声抽泣,逐渐演变为控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这两年,苏宇桐已长高了不少,可还是偏瘦,仿佛全身的营养都供给了长个儿上,像铆足了劲一直往上抽条的小树苗,令苏念清无端地联想起中学课本上介绍过的顶端优势。那双窄小的肩膀随着哭声一颤一颤,看上去可怜极了,令苏念清心里柔软的某一处忍不住被触动,不禁将他带进了自己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抚。 “好了,别怕,别怕……没事的,都是小事,有我呢,天塌不下来……以后再有人欺负你,立刻告诉我,好吗?” “你、你不怪我吗,叔,你真的不怪我吗?”苏宇桐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话都说不完整,“我、我是不是真的要被学校开除了?” “开除?谁开除你?哪就这么严重了?”苏念清冲他眨了眨眼睛,“你叔我从前也被找过家长,现在不也什么事都没有。” 突然之间,对苏念清过往的好奇盖过了此刻汹涌的情绪,苏宇桐止了哭声,抽了抽鼻子问:“叔,你不是从小到大表现都很好吗,是因为什么事被找了家长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苏念清轻描淡写地揭过,话锋一转,绕回了正题上,“刚刚你们班主任也和我说了,学生之间打架,按校规,充其量也就是记过,不过学校那边还没出最终决定,说是还要询问被打那位同学家长的意见,综合考虑,暂时先让你停学一周,你可以趁这段时间回家好好休息,调整心情。毕竟是对方动手在先,也有其他在场同学做证,就算真要记过,我也会和学校争取不留档案的。” 说完,苏念清伸手抹掉挂在他脸上的晶莹的泪痕,轻言细语地笑了笑,“好了,先别想那么多了,忘掉这一切吧。这么晚了,你一定饿坏了,走,叔带你去吃大餐。” 回家后的那个周末,苏念清按照班主任提供的刘嘉父母联系方式拨去电话,打算带点慰问品上医院看望,替他们把医药费结清,以求对苏宇桐的宽大处理。哪知对面一听他的来意,立刻就把电话掐断了,断之前还不忘放狠话说:“你家孩子就等着被记大过吧!” 此路不通,夜里,等看着苏宇桐睡下,他才走到在阳台,有些烦恼地来回踱步,思考着应对方法。既然对方家长来头不小,他也不是没有关系可用,首先想到的是他大哥苏念春。 苏念春在省城为官三年,即便如今高升远调,在此地也一定还有能说得上话的人脉。 苏念清心急如焚,没注意时间晚了,大半夜的,就这么拨了过电话去,哪知苏念春那边还没睡,似乎有酒局,吵嚷嚷乱糟糟的,他扯着嗓子说了好半天,才把事情原委说清楚。 “就这点事?”苏念春终于肯挪到安静的地方,避过人和他通话,“记过而已,那小子敢动手,就得让他长点教训,不用帮他消。” “记过会留档案的,跟着人一辈子走,是个污点,明年上高中录取时也会看的!”苏念清难得和他敬爱的大哥呛声,“不是童童先动的手,何况本身错也不在他,是被逼急了才那样,不至于——” 苏宇桐的好成绩,皆是日复一日刻苦努力换来的,苏念清都看在眼里。要是真因为这件事耽误了那孩子上高中,他会惋惜自责的。 “我倒想帮,可没法呀!”苏念春无奈回绝,“上头领导来视察,我玩命儿地陪呢,过段时间晋升名单就要公示了,我可不想被这孩子弄出岔子……” 苏念清倒吸一口凉气,替苏宇桐委屈,“那可是你儿子!” “唉,我知道,我知道,儿子的前程是前程,老子的前程就不是前程么?”苏念春又推脱了两句,匆匆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嘟嘟声,苏念清茫然无措了好一阵,忽而想起了苏宇桐曾提过的在苏念春家的所见所闻,不禁叹了口气。苏念春有的是儿子,不差这一个,自然不放在心上。 还有谁能联系呢?他手指关节一下一下叩着阳台栏杆,在脑海里细细盘着可用的人。 思来想去,苏念清想起了老裴。 周一一早到了公司,他敲开老裴办公室的门,跟人约了晚饭。为着他接手了金泰大厦的事,老裴欣然应允了。 饭桌上,苏念清终于肯撇下那点不值钱的傲气,放低身段,敬了老裴两杯。苏宇桐的事,他不好贸然提起,便以工作上的事为由头,先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了金泰大厦项目的图纸送审进展情况,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而后又兜兜转转,迂回百转,才终于把话题慢慢引到重点上。 “裴总,从前听您说起,和省城这几所重点初中的校长是同学?” “党校同批毕业的,算是同学吧,怎么?是家里孩子要上学吗?是户口没办下来,还是不在片区?”因为这种事来找上门的人数不胜数,老裴司空见惯了,摩挲着酒杯,无不感慨地说,“小苏啊,看来是我这个领导当得不称职,对下属关心不够,来咱们公司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已经娶妻生子了。” “哪里的话,裴总,不是我的,是家里一个亲戚的孩子,”苏念清一边说,一边观望他的态度,“也不是上学,是……是在学校跟人发生了点小摩擦,小小打了一架……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而且是对方先动的手。但是对方家长态度很强硬,本想约出来当面道歉,可他们连这个机会都不肯给,非要让那孩子记过留档才算完,我没同意,学校那边也还没表态,没给出正式的处罚公告,依我看,应该还有商量的余地。” “亲戚的孩子,跟你什么关系?”老裴说着,放下了酒,似乎有点不情愿,又像是在掂量着这桩买卖是否划算,“如果是你的孩子,我也就帮了……小苏,我高低劝你一句,亲戚家的孩子,你犯不着,我也犯不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老裴的酒杯空了,苏念清连忙给他满上,又很有眼力见儿地去敬他,将自己的酒杯放得很低,低到尘埃里,“裴总说得是……可那孩子,跟我关系不一般,我……我愿意帮他,以后裴总若还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绝对尽心尽力。” 真是把自己卖了,他有点唾弃自己这副前倨后恭的谄媚劲儿。连苏念春都不肯为自己儿子出面,而他却这样子上赶着,算什么事? 可每当他这么想时,苏宇桐那双漆黑而无辜的大眼睛又从脑海里跳出来,像一块顽石,硌着他心口。 苏念清觉得自己对那孩子有责任,同时也有负疚感,可能是因为早早就知晓他父母感情不睦,却没有选择告诉他。如今大嫂已经出国了,苏念春也不理不顾,要是他再不去管,任凭那孩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世上,该怎么办呢? 说到底,苏宇桐毕竟是被他亲自带到省城来的,又是在阮梅面前信誓旦旦打过包票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辜负了养母对他的信任和期望。 老裴是个人精,要的就是这句话,于是很赏脸地饮尽他敬的酒,笑意愈发深了。 “小孩子家家打架,不是什么难办的事,我给胡校打个电话,约着见一面也就是了……只是,小苏啊……我总不能空着手去吧?” 老裴说着,摊开两只空空如也的手掌,苏念清一点就透。能用钱摆平的事,那都不叫事。于是他毕恭毕敬地说:“明白,我这就去准备。” 第11章 返校 苏宇桐在家待了整整一周。那一周里,学校下发的卷子和英语周报,都由陈浩每天放学回家时顺路带给他。 陈浩一个人背着两人份的作业,进单元门前事先用门禁处的可视对讲打给苏宇桐,随后乘电梯上来。电梯刚刚停稳开门,就看见苏宇桐已经敞开大门等着他了。 天气渐热,冰箱里屯了许多冰淇淋和冷饮。每次陈浩过来,苏宇桐都会从中取出一支雪糕或一罐冰镇汽水犒劳他,陈浩也会在他家里稍坐一坐,帮他画画书上的重点,聊聊学校发生的事。 小叔家的冰箱原本没有这些小零食,都是自他来了之后,小叔看他爱吃,去超市买菜时会顺路买一些回来屯在冰箱里。最近可能是怕他在家无聊,嘴馋没东西吃,小叔补货补得勤了些,给苏宇桐一种冰箱里的零食越吃越多的错觉。 独自在家这几天,苏宇桐发现,他每天最殷切盼望的,其实是陈浩放学后来送作业和找他聊天,甚至有一日老师拖堂,下课晚了,他竟然等得有些煎熬。 “复活赛怎么样了?”见到陈浩后,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当然是赢了!”陈浩眉飞色舞地比划说,“没有刘嘉整的这些幺蛾子,痛痛快快地赢了一场,这回可算是让我打尽兴了!” “那……班上其他同学呢?”苏宇桐有些难为情地挠了挠脸,“就是……我打了刘嘉以后,他们……有说什么吗?” 从前的他总是习惯独来独往,在班里大多数时间都沉默寡言,将自己围成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可这两年初中生活下来,身边不但有了陈浩这个好友,还在陈浩的带领下结识了一群能在课间说笑玩闹的伙伴。篮球赛虽只参加了半场,但那半场中,周围观众里也时不时传来高喊他姓名的加油打气声,下场休息时也有好心的同学为他递水。岛屿周围的潮水不知不觉间退了,干涸的地脉裸露出来。他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和班上的每个人,都是连成一片的。 “你真想知道?”陈浩揶揄着,用胳膊肘顶了顶他,“你不是向来对这些消息不感兴趣的吗?” “哎,是不是兄弟,快点告诉我吧。”苏宇桐忸怩地别开脸道。 “其实你对刘嘉出手的那天,班级群就已经传开了,班主任在周一班会那天也提了这件事,不过没有指名道姓,但班上就只有你俩的座位空着,所以大家都知道她指的是谁。学校那边……好像也有意压着,没有在升旗的时候进行通报。不过你放心,刘嘉风评不好,明眼人也都看得出来是他挑拨在先,何况球赛黑哨这种事,是真的损害了班集体的荣誉,所以人心都向着你。今天去从洗手间路过的时候我还听见班里女生在讨论你呢,”陈浩用相当夸张的语气说,“她们都觉得你,酷——毙——了——” “啊?为什么?” “因为刘嘉手脚不干净,嘴脏得没边,也招惹过她们呗,你可算是替大伙儿出了口恶气。”陈浩拍拍他的肩道。 这段时日,小叔一如往常那样温柔地待他,既不怨怼责备,也没有过分关怀,这样的平静一点一点滋养修复着苏宇桐的心。有时他会感到有些后悔——不是后悔向刘嘉挥出了那一拳,而是后悔给这个关爱他的人添了麻烦。 他理应感激和回应这份关爱,可却有意无意地与那人保持起距离来,因为一旦接近苏念清,嗅见那人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他夜里便会做梦。 ——那种令他感到兴奋、羞耻、充满罪恶感的梦。 他在梦中一次次变本加厉,一开始是喉结、锁骨、青筋微凸的小臂,再后来是额头、脸颊、饱满丰盈的嘴唇,他一一吻过那些地方,快乐得近乎灵魂出窍,直到最后,他盯上了衬衫上那一排扣子,以及那个箍着细窄腰身的、泛着冷光的金属皮带扣。 他在梦里越是放纵,在现实生活中就越是压抑拘谨,像是在过着某种双面人生。有时和苏念清好端端地对坐吃饭,那些梦中的画面会毫无徵兆地从脑海里跳出来,思绪也随之飘远。他直愣愣地盯着对面那人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的纽扣,不自觉地想起它们在梦中是如何被粗暴地扯开、崩落,想象着被这些衣物所包裹着的,究竟是一副怎样的身躯。 一旦冒出这样的想法,他心中便警铃大作,迅速而潦草地扒干净碗底的饭,一头扎进厨房洗碗去了。 课本上,文学里,人人都在歌颂青春,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青春混乱、迷茫、可耻且肮脏,混杂着对父母婚变出轨的愤恨绝望、对上刘嘉时失控的恶念,以及面对苏念清时那股莫名暗涌的冲动……他的青春,像一片下过雨的泥泞地,像见不得光的湿苔藓,匍匐在荒芜颓败的角落,恣意生长成各种扭曲丑陋的模样。要是有人从旁路过,拉开他的心门,那些在暗中萌发的、见不得光的秘密,便会在被外界阳光照到的一瞬间灰飞烟灭。 他自诩清高地瞧不起刘嘉,可此时他和刘嘉那种人,又有什么两样呢?撕开这副人皮,底下一样是被蓬勃旺盛的荷尔蒙、被乖戾情绪操纵着的、横冲直撞的野兽。尽管自那之后苏念清常常叮嘱说,有解决不了的事要及时沟通,可他始终没能弄清楚这股灼热的冲动究竟起源何处,又觉得这样的隐秘的事难以宣之于口,便屡屡按下不表,暂时将心中的野兽关回了笼子里。可说不准哪一日,那只兽就会不管不顾地飞扑出来。 周五那天,单元楼唯一一部电梯检修,苏宇桐事先不知,等看见陈浩呼哧呼哧爬了十几层楼、满脑门热汗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感到愧疚极了,连忙将人请进家里乘凉。 苏宇桐拉开冰箱,取来两盒三色雪糕,和陈浩两人一人捧着一盒坐在沙发上,边吹空调边享用。天色尚早,陈浩见他家的电脑摆在沙发后头,突然来了兴致,“鱼头,你家电脑设密码了么?要不咱们趁现在开两把?” “有密码,不过我知道是什么,”苏宇桐舔着木勺说,“这是我小叔的电脑,我答应他只有写完作业才用,要不我们先一起做作业吧?反正也不是很多,两套卷子而已。等写完了,我们想玩多久都可以。” 陈浩心中挂念着游戏,提议道:“要不你写一套,我写一套,然后咱俩换着抄吧,这样能快点。” 没有大人,只有他和陈浩两个人在家,苏宇桐一个人闷得久了,被陈浩鼓动得有点心痒,略一沉吟后很快答应说:“好吧。” 这周的作业以温习从前的知识点为主,题目相对简单,两人在茶几上刷刷几下写完试卷,又马不停蹄地坐到电脑前,开机、联网、登录上号,一气呵成,生怕浪费一分半秒。电脑只有一台,登录了苏宇桐的游戏账号,两人便你一局我一局轮换着玩。也不知打了多久,听见门口有响动,苏宇桐从酣战中抽出身来瞄了一眼,小叔也下班回来了。 电梯尚未检修完成,苏念清也是爬楼梯上来的,浸了汗的刘海打了绺,湿漉漉地黏着额头。因为热,他解开了领口最上面的一颗纽扣,露出锁骨和流畅的颈部线条,胸前的白衬衫被汗水洇湿了一小块,从中透出些肉色来。 苏宇桐忽感喉咙发紧,立刻扭过头去,陈浩倒是很知礼数,大声地问候了句:“叔叔好!” “带朋友来家里玩啊?”苏念清喘匀气后冲他俩粲然一笑,“怎么不早说,我好准备晚饭。” 他自叹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小时候在家乡的田野里和兄姊们疯跑一下午都从未感觉累,如今在办公室里坐久了,坐出一身现代病,爬个区区14层楼都要中途歇一歇,喘一喘。 “叔叔,我是苏宇桐的同学,是来给他送笔记和作业的,等这把游戏打完就回去了,不用麻烦。”陈浩客气地说。 “是吗,那这段时间真是太感谢你了,”苏念清拎着垃圾桶走来,一把扫掉扔在茶几和电脑桌上花花绿绿的零食包装袋,料想这两个小家伙可能饿了,便问:“都饭点了,吃了再走吧,可乐鸡翅吃不吃?” “吃!” 这回陈浩应得倒快,转头就对苏宇桐说:“等这把结束了借下你家电话,我给爸妈说一声,今晚不回去吃饭了。” 夜幕降临,最后一点亮红的余晖消失在天际。苏念清抄起香烟火机,到阳台吹风乘凉。从他进门的那一刻,苏宇桐的心思早就不在游戏上了,眼角余光一直悄悄紧随其后,看着那个身影隐入夜色之中。 “快!这里快点补兵!”陈浩紧盯着游戏里胶着的战况,突然指着电脑屏幕兴奋地大喊。苏宇桐嫌他吵,干脆将键鼠甩给他操控。 陈浩如愿以偿地投入了游戏,苏宇桐也投入地看起了苏念清。从客厅这个角度,苏念清察觉不到他的视线,他便大胆而贪婪地探看,看微凉的晚风是如何轻轻吹拂起那人松针一样细碎的发丝,看楼底下逐渐点亮的街灯是如何将那人的眉眼轮廓渲染得温暖柔和。日落后静谧的钴蓝色天空像心湖微漾的潮水,让他止不住地痴迷和沉溺。 直到肚子突然间咕咕叫了两声,他才从那点旖旎的思绪里抽离出来,可望而不可及地,幽幽叹了口气。 “哎,鱼头,你小叔长得好年轻啊。” 吃过晚饭,苏宇桐和陈浩并排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综艺。电梯终于修好了,趁苏念清下楼扔垃圾的工夫,陈浩突然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今天晚饭苏念清做得挺多,除了可乐鸡翅,还有虾仁滑蛋、糖醋里脊和香菇青菜,汤是裙带菜豆腐汤,全是符合孩子口味的佳肴。陈浩也毫不客气,一口气干掉了八个鸡翅,添了三次饭,边吃边夸比外面饭店做得都要美味。手艺得到外人认可,苏念清兴致也高涨,说要是宇桐也像你这么能吃就好了,说不定还能长得再高壮一些。 陈浩是个自来熟,苏念清也健谈,那二人在餐桌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听得苏宇桐心里不是滋味。他明明已经吃得比从前多了,也高了不少,过年回去奶奶也夸他壮了,苏念清怎么还嫌他吃得不够长得矮?自己明明已经比陈浩高出快半个脑袋了好吧! 有了饭桌上那么一出,让苏宇桐对陈浩的赞美之词,既得意,又警惕。 “之前总听你提起你小叔,在见到真人之前,我还以为会是像我老爹那样腆着个肚子、有点地中海的老男人呢,没想到长得还有点帅。” 陈浩流露出颇为羡慕的神情,丝毫没感受到从苏宇桐身上飘来的低气压。 “你小叔长得好看,脾气也好,还会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不限制你玩电脑……唉,真希望什么时候我爸也能像你小叔那样开明就好了……” “哼,你就慢慢想吧,”苏宇桐气鼓鼓地瞪着眼说,“这是我的小叔,我小叔只会对我好。” “嘁,谁要和你抢了……”陈浩不知道这小子一开始好端端地,突然间又作的什么妖,说他小叔好不行,说不好也不行,可真难伺候。 “哎,对了,上次我给你的那个U盘呢?今天用电脑的时候怎么没看见,”陈浩从沙发上站起身,绕到电脑桌前东张西望,“欣赏那么久,该还给我了吧!” “你还有脸说!你拷的都是些什么东西!”提起这个,苏宇桐就气不打一处来,急声遽色,脸也随之涨红起来,“U盘被我小叔没收了,你就别想要回去了,死了这条心吧!等下他回来你可别再提这事了,万一让他知道那U盘是你给我的,说不定就要把你扫地出门了!” “有那么严重吗,那是我表哥拷给我的,男人看点这些东西怎么啦?”陈浩不服地嚷嚷,而后又意味深长地笑起来,“说不定是你小叔想看,私吞了。” 听到陈浩这样编排小叔,苏宇桐气急了,脱口而出:“放屁,他才不会看这些玩意儿呢!” 陈浩不禁瞪大了眼,“你才放屁,我就没见过哪个男人不爱看的!” 苏宇桐也话赶话地呛道:“我就不爱看!” 说完,陈浩愣住了,他自己也愣住了。电视上的综艺节目大声地外放着,反衬得这一室寂静越发古怪。他顿时想起了这几夜里做过的梦,想起今天傍晚自己目不转睛地盯着苏念清敞开的领口,脸上就火辣辣地烧。如果说因为苏念清是同性恋所以不会去看那U盘里的内容,那么他呢?他为什么对这些东西也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 过了半晌,苏宇桐才敢抬起脸,讪讪地瞥了一眼陈浩,只见那人正用一种幽怨的眼神对着自己,懊悔地说:“早知道就不借给你了!” 陈浩的父亲下班回家,顺道把人给接走了。小叔扔完垃圾,一手甩着钥匙串,一手将手机举在耳边,慢悠悠地推门进来,像在和什么人通电话。他大约是在楼下抽了烟才上来,从旁经过的时候,苏宇桐闻见他身上缭绕着淡淡的烟草味,和那股似有若无的苦薄荷味交缠在一起,格外地吸引人。 他边看电视边分心听着苏念清讲电话,语气措辞恭敬恳切,于是料想,可能是领导上司一类打来的工作电话。 通话结束,苏念清放下手机,长舒了一口气,扬眉对他说:“下周一你可以回去上学了。” 苏宇桐愣了愣,一声“啊?”不自觉地脱出。 “啊什么啊?”苏念清眯起眼睛打量他吃惊的样子,“在家里待舒服了,不愿意回学校了吗?” “那倒不是……”苏宇桐有些难以置信,“这事……就这么结束了?不用开除?也不用记过?” “想哪里去了,哪有这么严重,”苏念清凑上前,爱怜地揉揉他的脑袋说,“你同学给你带了笔记和作业吧?趁周末好好看看,别好不容易复课了又跟不上。” 听闻能重返校园的消息,苏宇桐心情大好,不用人多催,立刻就关了电视,捧着课本,乖乖坐到桌前看书去了。 返回学校后,生活仍在继续。 同学们对他的反应不似陈浩所描述的那样夸张,但是比起从前,似乎更多了几分热络和客气。苏宇桐仍旧保持着平常心态,专注学习,认真听讲,仅有的人际交往,也只局限在陈浩和与陈浩要好的几个同学的小圈子内。 刚回学校那阵子,陈浩总是不理睬他,他猜测那人应该是还在为U盘的事耿耿于怀,于是下课后直截了当地坐到陈浩身边问:“你还在因为U盘生我的气么?” 他和陈浩之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陈浩也是个敞亮人,像是等他这个台阶等了许久,立马接话道:“谁说的?我哪里生你气了?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吗?” 而后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苏宇桐嘿嘿一笑,“这样吧,等放学了去校门口水吧请我喝杯最贵的奶茶,爸爸就原谅你。” 苏宇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推搡着骂他:“死耗子,竟然敢占我便宜!” 刘嘉是在他返校一个月后才露面的,鼻梁上还裹着纱布,看起来全然没了往日的威风,估计是被他这一下给揍怕了,见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直往人多的地方躲。苏宇桐只觉得他好笑,色厉内荏,又不扛揍,徒有其表,简直是个草包。 “对了,你知道吗,你不在的那个星期,她经常来找我过问你的情况。” 某次课间,陈浩突然提起,指了指上次与他一起做值日的那个女生,而后又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哎,鱼头,你说她是不是对你有点意思啊?” “别瞎说。”苏宇桐害臊地打断了他。不知怎么的,提到“喜欢”,他竟想起了苏念清,带着一点犹疑和生涩问:“你说,喜欢……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他那张白皙的脸一旦染上红晕,便会分外显眼。那抹红晕一直从颊边蔓延至耳根,陈浩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昔日的同桌整个人烧起来,通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难以置信地咽了咽口水问:“鱼头,你、你、有喜欢的人啦?” “我不知道……”苏宇桐的神情有些迷惘,“我只是会偶尔梦到他……” 梦到,就一定代表喜欢么? 这段时间以来,他总是偷偷地在网上查找各种资料来为自己的梦境做注解,却始终一无所获。在中文语境里,有个接近的词语叫作“孺慕”,《孟子》里也有云:“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在心理学领域,则把这种依恋父母长辈的情况又被称为俄狄浦斯情结或厄勒克特拉情结,可无论是哪一种依据,都无法完全解释他会对同性长辈做那样亵渎的梦。他心情郁郁,忽而联想到了“同性恋”这三个沉重的字眼,不由得叹了口气。 “梦到,也不能算是喜欢吧?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指不定是因为你经常接触那个人才会做梦梦到,毕竟我还经常梦到我最常玩的游戏英雄呢。”陈浩满不在乎地摊了摊手说。 经陈浩这么一开解,苏宇桐心下陡然一松。是啊,他怎么没想到呢,也许那并不是喜欢,而是因为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久了,彼此常常接触,才会让他萌生出那样的梦。 此二人同样恋爱经验为零,却对此毫无知觉,如同倒数第二给倒数第一讲题——一个敢问,一个敢答,笨拙地、磕磕绊绊地,去触摸那道暧昧的边界,直到后来苏宇桐忆及此段对话时也会不禁哑然失笑。 没过多久便到了暑假。那一次期末,他的数学和英语双科皆考了满分,其余科目扣分也不多,年级排名靠前。班主任看过成绩单后很是欣慰,私下鼓励他说,只要保持这样的势头,考上侨中不在话下。 省城的夏日冗长、闷热、阳光毒辣,蝉在树梢声嘶力竭地叫,仿佛过完今日便没有明日,非要叫个尽兴才好。做暑假作业的空档,苏宇桐偶尔会抬头看一眼窗外盎然的绿,怀念起奶奶家门前的洋槐树,以及小学毕业时在那里度过的悠长假日。 距离六年级的暑假已经过去整整两年,这两年间发生了许多事。从小县城到省城,从名不见经传的私立学校到声名赫赫的七中,再到有可能考上侨中,这一切改变都始于苏念清来接他的那一天。他感激苏念清,同时也感激自己没有放弃,纵然世事莫测,人情纸薄,但他们彼此相互依偎着,一步一步,靠着自己努力,艰难地走过来了。 苏宇桐朝着窗伸出手,让阳光落进掌心,五指合拢,将那缕光线牢牢攥住。他曾经以为抓不住的人生,此刻仿佛也尽在掌握了。 到了九月,初三新学期伊始,即刻就进入了紧张的备考氛围之中。 为能早日进入复习阶段,各科任老师都在加班加点地赶课,下午的课表多排了一节,放学时间更晚了。百忙之中还要筹备体育中考,每天放学后,苏宇桐便约上陈浩一起到操场跑圈。有打篮球的底子在,他的耐力还算好,跑完步发了一身汗,肚子也饿了,两人便到校门口排队买手抓饼充饥,边吹着风边往家里走。等回到家,汗也差不多干透,小叔刚好做晚饭,他端起碗埋头就吃。见他回得迟,小叔偶尔也会过问两句,逐渐成为常态之后,便不再问了,只是叮嘱他,入秋了,天气凉,运动完要及时穿外套,别挂着汗吹风。 初三开学后,苏宇桐再没和刘嘉对上。他原以为两人会这样一直相安无事直到毕业,不过刘嘉最终还是被制裁了,这事还是很久之后听陈浩说起的。 刘嘉虽然到处惹是生非,却也懂得看人下菜碟,从来不会去招惹那些家境好、有背景的同学,但是夜路走多了难免会撞到鬼。刘嘉初一时结交了个外校的女朋友,一不小心搞大了女生的肚子,又偷偷带人去小诊所流产,哪承想那女生的好友也在七中,得知此事后,为了替朋友抱不平,找上了自己在教育系统身居要职的老爸,把刘嘉和罗主任这两年来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抖了个遍,牵扯出不少师德失范、招生**的敏感问题,被提级到了市纪委监委派驻市教育局的纪检监察组,由组长亲自带队,风风火火地前来约谈校长。 胡校长把七中当作跳板,捞够了钱也攒够了人脉,这两年正预备着往上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吓得够呛。不过市局当中也有与他利害相关的人,因此这次谈话只是小惩大诫,让他表个态,尽快出个调整方案,限期内执行整改就算完。苏宇桐听陈浩绘声绘色地描述说,当时的教育局的大领导下来视察,对胡校拍着桌子痛心疾首道:“七中从前可是全省所有公立中学争相效仿学习的标杆,你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这两年风气败坏成这个样子!” 经此一事,胡校不敢再玩忽职守,对于刘嘉以及罗主任那一类人,该通报的通报,该给处分的给处分,该降职的降职,总算把这股不正之风给扭转过来。 “哈哈哈,刘嘉那小子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 陈浩一个劲儿地幸灾乐祸,苏宇桐面上却没什么波澜。他盼望了这么久,总算等来了正义的审判,可心里却没觉得有多痛快,甚至还不及当初挥在刘嘉脸上的那一拳。 他当然知道刘嘉和刘嘉父亲之外还有人,这个社会的运行法则与大自然的生态链条无异,无非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这一次是大领导侥幸站在了他们这一边,那么下次呢?下次还会有秉公正直的领导、下次他们还会有这样的好运吗? 当真只有依附权力这一条路可走吗? 他思来想去,仍然心有戚戚,于是某次在饭桌上,主动和小叔提起了此事。 那次,一向能侃的小叔竟然沉默了。末了,只告诉他,有时候,这个社会就是这样运作的。 “叔,你当时解决我的事,是不是也是这样做的?”苏宇桐扒拉着碗底的米饭问,“你找了什么门路?是找了我爸爸吗?” 他能想到的、能动用的关系也只有苏念春了,可他厌恶苏念春,情愿靠他自己,情愿被学校处分,也根本不想沾这个人哪怕任何一点好处。 “不是,”小叔扯开一个无奈的笑,转移话题说,“别再问了,吃饭吧,等你长大后慢慢就会懂的。” 这孩子单纯、善良、率真、执拗,苏念清不是不懂过刚易折的道理。但往后的日子还长,有的是时间让苏宇桐慢慢摸索。眼下,他只想守护好这份难得的纯粹,再久一点。 初三那年生日,苏宇桐收到了苏念清送他的礼物——一部崭新的智能手机。这东西与他从前玩过的父母的小灵通和诺基亚都不同,整个手机表面光滑平整,没有实体按键,取而代之的是可以触摸互动的宽大电子屏幕,不但能像过去的手机那样打电话发消息,还能上网聊天玩游戏,可把他新鲜坏了。七中明令禁止学生携带电子产品进入校园,可仍有不少人顶风作案,偷偷带手机来到学校,趁课间拿出来玩一玩,无声地向围观的同学们炫耀一把,苏宇桐也曾是围观的其中一员。彼时他看着那块充满科技感的、小巧轻薄的方块屏幕,以及屏幕上那些眼花缭乱的图标,心里暗生羡慕,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也拥有了。 “以后出门带着这个,就算是忘了报备,我也不用再担心找不着你了。”苏念清笑着对他说。 秋天正是吃蟹的季节。生日那天,苏念清蒸了几只大闸蟹,又煎了条刀鱼,做了道白灼秋葵,煮了海带豆腐汤,还订了一份蓝莓乳酪蛋糕。彼时苏宇桐正坐在沙发上捣鼓他的新玩具,听见苏念清喊他吃饭,便扔下手机欢快地坐到餐桌前。灯光打暗下来,苏念清掏出打火机点燃蜡烛,他在摇曳烛光中合掌闭眼,静静许下对未来的期许和心愿。 多事之秋过去,转眼就到冬日。那年苏宇桐早早地写完寒假作业,又做完几套老师额外布置的卷子。等到三十那天,小叔照例带他回了奶奶家。 南部沿海冬季少见降雪,但那一年冬天出奇的冷,车开到半路,漫天都是纷纷扬扬的小雪花,路面一片湿滑。小叔开车也谨慎不少,全程都没敢轻易提速和超车,原本三个多小时能走完的路,硬是拖了四五个小时。从车上下来那刻,苏宇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浑身骨头咯吱咯吱响,感觉屁股都要坐僵了。 到了下午,小叔在厨房备菜,他和奶奶一起在饭厅包饺子。他包饺子的手艺越来越娴熟,外形也越包越好看,奶奶也夸奖他,说他包饺子的速度都快赶得上小叔了。 祖孙俩正边干活边聊着天,一位同村的大婶从家门前推着电动车路过,看见奶奶,热情地进到院子里同他们寒暄。一见到苏宇桐,大婶的眼睛亮起来,连忙从口袋中掏出几块红纸包裹的米沙糕递给他,连连夸道:“哎哟,梅姐,你家大孙子都长这么大了!这孩子可真像他爸,长得真俊呐!” “孩子嘛,一不留神就长大了,咱们也一不留神就老了。”阮梅颇为感慨地说。 这种红纸包的米沙糕,香甜软糯,苏宇桐小时候常吃,不过到了后来,县城都少见了,只在农村才有,每逢年节或哪户人家办喜事,他总要敞开肚皮吃个痛快。包了许久饺子,眼下他也有点饿了,洗干净手后剥开红纸啃着糕点,靠在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奶奶和那位大婶聊天。 “老王家那孩子……今年过年回来吗?” “哎哟,可不好说……听说在学校打架伤了同学,还伤得很重,关进少管所了……” “那孩子……以前多乖巧的一个人,有次去他家里看,房间那面墙上,满满当当贴着奖状……后来他爸妈进城务工,家里就只剩他和爷爷……可怜噢,年纪轻轻没人管教,走了歪路……” 两人说到此处,不约而同地长吁短叹,苏宇桐心里也忍不住唏嘘。在感到有些后怕的同时他也觉得庆幸,庆幸这一路走来有苏念清陪伴左右,拽着他,引导他,始终带领他走在正道上,否则焉知自己会不会也像奶奶她们提到的那个人一样,误入歧途了呢? 小叔还是照例只待半天,到了晚些时候,不顾奶奶的再三挽留,和他简单道别过后驱车就走。 “受持续低温和降雪影响,我省已有多处县市路面结冰……在此提醒电视机前的各位观众,雪天道路湿滑,出行要注意安全,做好防寒保暖措施……行车时切记打开近光灯和雾灯,控制车速,谨慎慢行……” 临近晚饭,苏宇桐百无聊赖地坐在电视机前收听省台新闻,有些担心还在路上奔波的苏念清。三叔接过一通电话后,迅速披上外套,拿上车钥匙,开门就要走。 “这都快开饭了,你要上哪去?”三婶连忙起身问道。 “老四出事故了,”三叔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先吃,我看看去。” 听见“事故”二字,苏宇桐脑袋里“嗡”的一声,手中筷子直直坠落在地。 第12章 冬天的雪 三叔甫一拉开门,外头的风雪灌进来,几乎要把苏宇桐浑身血液吹得冻住。他“嗖”的一声站起,被椅子绊得趔趄了一下,嚷道:“三叔,等等,我也去!” “你去掺和什么?外头雪还没停,怪冷的,留在家里和弟弟妹妹们吃饭吧!” 三叔将外套拉链拉至最上沿,怕他跟上似的,揣上车钥匙,拔腿就要走。苏宇桐见状,急忙从沙发上抄起外套,也跟着冲出了门。见拗不过他,三叔只好让他先上了车。 车子在乡间小路上疾驰,天已经黑透了,路两旁家家户户点起了灯,在这飘雪的除夕夜里,别有一番温馨的美意。苏宇桐却无心去看沿途的风景,紧攥着安全带,担忧着苏念清的安危。 “现插播一条紧急路况,受持续降雪影响,高速……方向,靠近……匝道入口约1公里处发生多车连环追尾事故,占据主路全部车道,拥堵严重,请从……匝道上高速的司机朋友绕行地方道路……” 从广播电台里传来的交通事故播报听得他心惊肉跳,眼前不断闪回无数个与苏念清共度的日日夜夜,心里阵阵发紧。那个人怎么样了?事故严不严重?有没有受伤?电话是谁打的?是他自己,还是交警或者医生? 越临近高速匝道口,路就堵得越厉害,三叔的车子在一众车间龟速前行。时不时有开道的警车从旁驶过,红蓝灯光在灰暗的天幕下交替闪烁,警笛声被拖拽成一串变形的啸鸣,扰得苏宇桐心神不宁,如坐针毡。眼见前方实在开不过去,他索性解开安全带跳下了车,三叔便也跟着他弃车步行。 经过来往行人践踏和车轮反复碾压,地面上薄薄的一层雪结了冰,混着尘土和泥,黑乎乎的一片,几乎和路面融成同一种颜色,又湿又滑。苏宇桐在这段湿而滑的长下坡路上艰难地行走,脑海里不自觉地浮想起从前学校组织观看的交通警示教育片,那些惨烈的车祸画面历历在目,令他的心止不住地揪紧。穿越车群,这段漫长的道路终于抵达尽头,远远地,他看见了苏念清那辆灰色的捷达,没有停在路中间,而是挪到了一旁,车尾瘪进去一块,排气管也歪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满心牵挂着的那个人,正毫发无损地站在车旁边,和交警交谈着些什么。 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等他们说完,苏宇桐才扑上前去,拉着苏念清仔仔细细地看,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不成调,带着惊魂未定的哭腔,“叔,你没事吧?听三叔说你出了事故,我都要吓死了!” “你怎么也来了?”见到他,苏念清愣了愣,随后拍了拍车门,像是不想让他担心那般扯起一个爽朗的笑,“让你担惊受怕了,我当然没事,不过车子就不好说了。” 三叔也揣着兜走上前来,打量了车子一眼问:“这是怎么了?” “雪天路滑,这段又是下长坡,后头有人没刹住,追尾了,一辆顶着一辆,就这么撞了一路,”苏念清无奈地耸了耸肩,“人家撞得轻的,交警记录完就开走了,我比较背时,排气管被撞歪了,吸不进气,开不动,挪到旁边都费了好大工夫。” “联系保险没有?叫道路救援了吗?” “打过电话了,拖车现在赶过来,还得等一会儿。估计要返厂修理,年后才能拿到。” “每年这个时候,都叫你不要大晚上地赶回去,不安全,你非不听,这下可好了,非要出事你心里才舒服。”三叔双臂交叠在胸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责备道。小叔却眉头一拧,像是不愿意听他说教,把脸别了过去。 “还说我呢,大冷天把童童带出来干什么,又不是多大事。” 三叔看了苏宇桐一眼说:“是没多大事,可这小子不听,一听见你出事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非要跟着我出来看你一眼才安心。” 三九隆冬的天里,这番话说得苏宇桐的脸“唰”一下滚烫起来,低着头,不敢面对苏念清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这事得怪三叔走得急,没说清楚是大事故还是小事故,害得他大惊小怪,却也不能全都怪三叔。一听见苏念清出事,他脑子里的名为理智的弦“啪”一声断了,哪还顾得上问这些? “那你现在什么打算呢?饭都做好了,等拖车过来后就跟我回家吧。”见小叔情绪抗拒,三叔只好放软了语气说道。 “不用,等会儿你就把我送到……送到……” 送到哪儿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叔盘算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三叔便不耐烦地打断了他:“行了,今天你就别任性了,跟我回家去。出来那会儿妈他们都知道你出事了,我要是不把你全须全尾地带回去,她指不定要怎么担心呢!” 三叔将奶奶抬出来,小叔总算不吭声了,三人在风雪里僵持着。最后小叔晃了晃车钥匙,不置可否地说:“行了,先上车暖暖再说吧。” 车上空调暖气十足,与天寒地冻的外部是截然两个世界,电台的声音被调得很大,几乎盖过了窗外呼号的寒风。苏宇桐刚在后排坐定,解开被焐热的外套,小叔也拉开驾驶座的门正要上车,就见三叔“砰”地一声把门合上,拽着小叔的胳膊说:“老四,先等等,我有话要和你说。” 小叔狐疑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车里的苏宇桐,留在了外面。 苏宇桐见三叔给小叔递了支烟,小叔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接,三叔只好讪讪地收回手,把烟塞进自己嘴里点燃,刚呵出口的白雾转眼就被冷风卷走。两人就这么倚着车门,手插进衣兜里,裹紧了外套。 “老四,”长久的沉默过后,三叔率先开了口,“咱们兄弟俩,有多久没像这样说过话了?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和我,还有姐姐,我们仨一起去田地里偷红薯……那段日子,可真叫人怀念……老实说,你今天主动打电话喊我帮忙,我心里其实挺高兴的,我还以为我们已经生分了……” 电台音乐放得太大声,三叔又是压低嗓子说的话,夹着风声,断断续续,苏宇桐听得不甚真切。他隐约察觉到这两人是在讨论一件不寻常的事,或许与小叔那些讳莫如深的往事相关。他想靠前去把电台给关了,可又怕被车外的人发现他在偷听,只好将身子紧贴车门,装作若无其事样子,欲盖弥彰地玩起了手机游戏,却在暗中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 小叔没有接话,三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曾经劝过你很多次,没必要赶在除夕夜离开……尤其是今年冬天,雪天路滑,行车不安全,你看,这不就出事了……我知道你还在怨恨我和你姐姐,不想和我们同桌吃饭,从那时开始就是这样……但是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我们总归是一家人,不是吗?我和姐姐从前是有些话说得不对,可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不懂事,这么多年过去,你心里的气,也该消得差不多了吧?” “一家人……”小叔将那三个字反复咀嚼,幽幽地看他一眼,“三哥,好端端地提起这些陈年旧事干嘛?”说完,快速地掠了一眼车内,见苏宇桐似乎毫无知觉,松了口气,靠近三叔悄声说:“咱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恨不恨的,没那么夸张,再说了,我也不是没有错。好了,不讲了,还有小辈在呢。” 苏宇桐暗想,看来这些事,小叔是铁了心不想让他知晓,却见三叔指了指车内,朝小叔摆摆手,示意他听不见,又接着絮叨起来:“真的,你不在家的这些年,妈也找过我们聊过好几次,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让我们理解……而且这几年,我和姐姐在外头跑生意,去了不少地方,见过许多不同的人和事,也都有所长进了……当年的事,不如我们都各自退一步,彼此体谅体谅……老四,你想,你每年都这个时候走,为什么偏偏今年出了这档子事呢?会不会是老天也看不过眼,盼着我们一家人新年团聚,所以下了这场雪把你留下来了呢?你知道的,妈年纪也大了,说句不好听的,这个年,是过一年少一年,咱们就不能好好坐下来,热热闹闹吃个饭,陪着老太太,让她高兴高兴吗?听哥的,等会儿把你的车处理好了,就跟我一起回家,等来年再把大哥也喊上,咱们一家子就团圆了……” 一支烟抽完,三叔扔掉烟蒂,见小叔依旧默默无话,又不死心地递了一支过去。出乎意料地,小叔这回没再推脱。他踌躇了半晌,眼皮微抬,终于舍得把手从口袋里掏出来,食指和拇指夹住滤嘴,接过了烟。 三叔的脸上总算浮现些许笑意,又伸过举着打火机的手,小叔见状,顺从地低头凑过去,用手挡着风,让他为自己点着了烟。烟气袅袅,车窗上凝结了雾珠,苏宇桐用手掌抹开,朦朦胧胧地,瞧见苏念清的刘海随着低头的动作从额间轻轻垂落,发丝间粘夹了细小的雪花,一片一片的,很完整。 不多时,拖车赶到了。大过年的还麻烦人跑这一趟,小叔过意不去,将口袋里仅有的一包烟都掏给了司机。三人慢悠悠地走回三叔的车上,往奶奶家驶去,苏宇桐这才有闲心去看窗外的风景。风止了,雪停了,沿途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家家户户门前都贴上春联,挂起灯笼,红彤彤的一片,指引着他们回家的路。 被连天的烟花爆竹闹了一宿,又和两个堂弟挤在一张床上,直到天快亮,苏宇桐才将将睡着。一觉醒来已至中午,胃里空空荡荡,他被饥饿驱使着,起床下楼去找吃的。 楼下很安静,没见到奶奶的身影。电视音量被人刻意调小了,只有靠近客厅才能听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动静。苏宇桐走过去,见小叔一个人窝在客厅铺了软垫的藤椅里,面前的茶几上摆着木质的八宝果盒。那果盒他从小就见过,承载着一家人每年春节的记忆与甜蜜,经年累月传下来,呈现出一种温润的质地与光泽。 苏念清正百无聊赖地看着春晚重播,时不时从面前的果盒里取零食吃,茶几上的瓜子壳俨然堆了有小山高。那藤椅在奶奶家放得有了些年头,坐深太浅,他的两条长腿只好委屈地折叠在胸前,用手臂圈揽着。由于没有想到会留在老家过夜,他没有带换洗的衣物,昨天换下的衬衣西裤都被阮梅拿去洗了,身上是一件灰色的套头连帽卫衣,一条黑色的牛仔裤。苏宇桐瞧那卫衣的样式有些老旧,胸前还有个与他年龄不符的巨大橙色图案,是粘上去的PU材质,早已如老旧墙皮般脱落斑驳,那身裤子也被洗得发白。于是他料想,小叔身上的可能是从前学生时代穿过的衣服,被奶奶从她的百宝箱里取出来应急用了。 百宝箱其实是苏宇桐的戏称,那不过是个从前村里家家户户常见的大木头箱子,在漫长岁月里被氧化成深邃的黑红色,边角掉了漆,锁扣许久没上过油,需要很大力气才能掰动,开启时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一股陈年的气息从中扑面而来。阮梅曾给他看过箱子里的宝贝,有她从娘家带来的金银首饰嫁妆,有她的儿女们小时候穿过的四季衣物,还有不少散落在衣物间的一寸黑白人像照,花花绿绿,林林总总,沉甸甸地压着的,都是她一生的累积。 从那个物质匮乏年代过来的人,似乎怎么也学不会断舍离分,在他们的预想里,这些过时的老物件,好像总有一天能派得上用场。苏宇桐曾不理解奶奶的这种恋旧,如今却开始敬佩起她的远见和智慧来——否则小叔待在老家的这段时日,都没有衣服可以换洗了。 “吃糖吗?” 见苏宇桐走近,小叔递给他一颗剥开包装纸的糖果。那看起来是一颗某种水果味的硬糖,黄绿色,椭圆形,半透明,被摆在一旁的电油汀烤得有些软化,和包装纸粘在一起,扯开时拉出晶莹的细丝。 “这糖是我小时候喜欢吃的,没想到现在还没停产,只是省城不多见了,应该只有镇上的市集才能买到。”小叔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陷入了回忆里,“那会儿家里条件不好,只有过年才能吃上,拢共也没几颗,我们四个抢着分。我个子小,抢不过你二姑三叔,你爸就会把他抢到的糖都偷偷分给我。现在日子好了,你奶奶买了一大箩,也不知道她那牙口咬不咬得动。” 那哪是日子好了,分明是奶奶一直记挂着他们几个爱吃,又担心像从前那样不够分,所以才买了许多备在家里。苏宇桐把糖放进了嘴里,甜丝丝的,那种质朴浓郁的果香,是省城吃不到的味道。 “二姑三叔他们呢?” “一大早就回去了。” “奶奶呢?” “去隔壁村串门打麻将去了。”小叔嗑了口瓜子道。 小老太太精神头、好,大冷天也有闲情逸致骑着电动小三轮跨村去找同龄姐妹凑牌局,倒是他们俩,一个睡到晌午才起,一个久坐不动看着电视,丝毫不见当代年轻人的朝气和活力。 “饿死了。”蜷曲久了,小叔从藤椅上站起来,活动筋骨,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他懒得去热隔夜的残羹冷饭,便对苏宇桐提议说:“每年这个时候镇上都有庙会,想不想去玩?咱们顺便出去吃点东西吧。” 苏宇桐正好也饿了,闻言,眼睛亮了起来,但想到小叔的车昨天被拖去修了,便问:“咱们怎么过去?” “邻居老李有辆摩托,我回来的时候看到了,等着,我去找他借。” 小叔出去没多久,院门口便响起了引擎的轰鸣声。苏宇桐立即披上外套,穿好鞋子,从屋里跑了出来。像他这个年纪的男生,对机车不可谓不感兴趣。 可村里的摩托车基本是买来代步的,与他在电视广告中见到的那种帅气造型相去甚远。那是辆老款的铃木王,金属的车头,红色的车身,黑色的皮革坐垫,轮毂被泥水覆盖,干燥之后结成一层厚厚的硬壳,看不出本来的颜色。苏宇桐只打眼一瞧,顿时就失去了兴致。 小叔看他打蔫儿,倾斜车身,把停车架撂下来问:“去不去?” 左右也是无事可干,不去还要饿肚子,不如过去凑凑热闹。苏宇桐犹豫了半晌,最终还是跨坐上去。 小叔转过来帮他把头盔戴上扣好,打下防风罩,接着自己也戴上了头盔。 “安全第一,坐稳抓好,要是害怕就抱着我。” 苏宇桐顺着他的话,看向前面那人笼罩在宽大卫衣下的瘦削腰身,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犹疑着,慢慢伸手扶了上去。 很好,和梦中的手感一样好。 一想到那些梦,他就不禁感到心虚,不敢大胆靠前贴近,只是避嫌地抓着衣角。苏念清收起支架,拧动油门,发动机犹如野兽般咆哮嘶鸣,原地窜了出去,惯性把苏宇桐整个人向后甩。他哪里能想到,平日里淡然温和的小叔开起摩托来竟如此狂野,可把他吓得够呛。来不及想那些有的没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做出反应,惊慌之下,他一把搂紧了苏念清的腰。 “叔,原来你会骑摩托啊?” 呼啸而过的风把他吐出的字音撕裂,他紧紧贴着苏念清的后背,隔着头罩,奋力去嗅那人身上若隐若现的气味。卫衣飘来一股的压箱底的木头味,被苏念清的体温烘烤过,夹杂着淡淡的苦薄荷气息,是一股复杂而缱绻的味道,好闻得令他几乎沦陷,恨不能直接摘了头盔,埋在那人颈间深嗅。薄薄衣物之下,他感受到从苏念清胸腔中传来的有力心跳,一下一下,令他的灵魂震颤不已。 咚咚,咚咚。 恍惚之间,他们二人的心跳声似乎渐渐重合在了一起。这个和平时不大一样的苏念清,引得苏宇桐的心不由自主地与之共振同频。 被他这么一问,苏念清听上去还挺高兴,炫耀般笑了一下说:“你叔我有什么不会的?我当年还想过去摩旅来着,可惜时间不允许。” 不知怎的,自从换上这身卫衣,小叔这层身份也似乎随之从苏念清身上剥离,让苏宇桐恍然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仿佛不再是长辈,而更像是一个大哥哥,一个可以和他插科打诨、闲聊瞎扯的同龄人。 这样的变化令他感到欣喜,于是圈在苏念清腰间的两只胳膊又收得更紧了些。 一路途经好几个村庄,大多都冷冷清清,苏宇桐还以为是天气太冷,大家都宁愿窝在家里不出门,结果到了镇上才发现,敢情人全上这儿来了。 苏念清找了块空地停稳摩托,让他先下,苏宇桐这才不情不愿地撒开了搂在那人腰间的手。甫一从温暖的拥抱中脱离,外头的冷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庙会上人挤着人,摩肩接踵,下车不久,他和苏念清就被人流给冲散了。 不远处传来叮叮咚咚的敲锣打鼓声,应该是正上演着什么戏曲节目,苏宇桐对此不感兴趣,反而凑到一处糖画摊前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画糖画的是个老头儿,被一群大小孩子围得水泄不通。从前县城学校门口也有这种手艺人,那时一放学,苏宇桐就央求来接他的父母给他买,去了省城之后就再没见到了,怪怀念的,便跟着这群孩子一块儿挤着,占着个儿高的优势,把做糖画的过程尽收眼底。 老头儿刚给一个扎麻花辫的小姑娘画了只栩栩如生的生肖龙,他正看得入神,突然感觉肩上被人拍了拍,回过头去,见苏念清正捧着两份热气腾腾的手抓饼,递上其中一份对他说:“快趁热吃,加了烤肠和鸡柳的。” 香喷喷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苏宇桐顿时觉得饿极了,迫不及待地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啃了两口,垫了垫肚子才问:“叔,你怎么知道我吃手抓饼爱加烤肠和鸡柳?” “是你那个同学上次来家里时跟我说的,”苏念清笑眯眯地看着他,“还要多加一个蛋,不要辣,是不是?他说你每天放学后都这么点。” 苏宇桐忿忿地又啃了一大口,心中疑惑,那天陈浩来家里,一举一动都在自己眼皮底下,到底是什么时候跟苏念清通的气?他怎么不知道?难不成那两个人私下里背着他说悄悄话了? 可那一口咽下去,为着苏念清记住了他的口味和喜好,心头又被一股幸福感充盈。 “怎么在看这个?想要吗?”苏念清探头过去,看着那糖画摊子问道。 苏宇桐是有些动心,却又稍显犹豫,担心自己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揣着糖画在大街上溜达,会不会过于幼稚,刚想拒绝,就听画糖画的老头儿问:“画什么?” “你属虎,就画只小老虎吧。”没等开口,苏念清就抢先他一步说道。 “叔,那你是什么属什么的啊?”苏宇桐仰起脸问,“你都知道我的属相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呢。” “我是83年正月前生的,属狗。”苏念清说。 画糖画的老头儿会做生意,听过他们的对话,不仅画了老虎,还用剩余的一点糖料画了只小狗,说是大过年的,早卖完早收摊,那只小狗就当送给他们了。 这多不好意思!苏念清见推脱不掉,只好将将收了,多付了那老头儿一些钱,说是大冷天的不容易,又是新年第一天开张做生意,图个好彩头。苏宇桐看着他手上的那只糖浆做的狗儿,是画得小了一些,可胜在形态惟妙惟肖,令他想起了奶奶家中的小黄。 “玩打枪吗?”填饱了肚子,苏念清见附近有个打气球的摊位,玩性突然间上来了。方才去小卖店买烟,小地方没有万宝路,他看了又看,才勉为其难地要了一包红双喜,抽出一支来,过瘾似的叼在嘴里,没点燃,声音懒懒的,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好久没玩过了,有点手痒。” 苏宇桐也好久没玩了。从前在县城,公园的路口常常会有这种摆摊的打气球的,十元二十枪,打中十次以上会有奖励,而且打中的次数越多,奖品越丰厚,他每每路过看见,都会央求父母陪自己玩。那时的他一副矮矮的个子,歪歪扭扭地扛起比自己身高还长的大枪,拉杆换子弹都要使上全身力气,哪怕一个也打不中,也照样玩得不亦乐乎。 “好啊,”苏宇桐应承下来,心里的胜负欲隐隐作祟,提议说:“要不咱们来比赛?” “比什么?” “就比谁打中次数多呗,谁输了就请喝奶茶。” “就只有奶茶?”苏念清玩味地笑起来,“确认不加码了?我看你不是领了很多压岁钱吗?” “我干嘛要把全部身家拿来赌啊?”明知苏念清不会打他压岁钱的主意,苏宇桐却也乐得陪他演下去,“就只有奶茶,爱比不比。” “行吧,既然是你提的,那就你说了算。” 打气球的摊位只有两把枪,其中一把被一个小男孩给占去了,他俩只好共用一把。 “谁先来?” “你先吧,叔,尊老爱幼,你先给起个头、打个样儿。” 苏念清没和他争,拍了两张十元在桌案上,老板便殷勤地走来给他们装填弹匣。他拎起枪掂了掂,随后提枪、瞄准,“咻”的一声,第一枪脱靶了。 苏念清有些疑惑地放下了枪,歪头看了看弹孔的位置,接着再次换弹提枪。 只听“嘭”的一声,这一发,稳稳击中了尾部气体最膨胀、气球最薄弱的部位,紧接着是第三枪、第四枪……弹无虚发,板面上的气球被接二连三地击破。苏宇桐看呆了,一旁打枪的小男孩也看呆了,不自觉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苏念清虽然看着消瘦,但胳膊上仍有一层薄薄的肌肉,卫衣宽敞,只有在扛起枪时,布料紧贴手臂,才能叫人一窥其中流畅的线条。过了一夜,他的胡茬稍微长出来些,很短,泛着淡淡的青,下巴抵在枪托上,嘴里咬着烟,瞄准、射击、换弹、再瞄准,动作行云流水,极具美感,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劣质的塑料□□,而是能杀人于无形的真家伙。苏宇桐甚至觉得那人眯起眼瞄准时,脸颊因用力而微微鼓起的样子性感极了,像是曾经看过的港台警匪片里,站在摩天大楼顶处的狙击手,精准、优雅、致命,枪枪都正中他的心口。 二十发子弹很快打完了,命中十九枪。苏宇桐心里全然忘记了奶茶的赌注,简直要跳起来替他欢呼,“叔,你太厉害了吧!怎么做到的啊?” 苏念清得意地挑眉看他,“想学?” “想学。”苏宇桐真诚地说道。 “到你了,把枪拿上。” 等老板重新填充完弹匣,苏宇桐兴致冲冲地把枪扛到肩头,苏念清看了眼他拿枪的姿势,将烟别在了耳后,手把手地上前教他。 “不,不对,这支枪被人故意调歪了,刚刚我试出来了,你要这样瞄才能打中。”苏念清一边矫正着他的姿势一边说。 苏宇桐一愣,难怪小时候的他明明感觉自己瞄准了,却枪枪都落空,原来还暗藏了这层玄机。 可眼下的他已经顾不上去想什么“无奸不商”“无商不奸”了,那股好闻的苦薄荷味飘了过来,令他的脸颊不自觉地发烫。苏念清就站在背后,以一种像是环抱着他的姿势帮他调整发枪角度。紧贴着自己身体的躯干很坚实有力,扶着自己手腕的掌心炽热温暖。更要命的是,苏念清那温柔低沉的嗓音从距耳朵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温热的鼻息扑在耳廓上,他心脏突突直跳,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出胸膛。 “就这样,打吧。”苏念清后撤一步,松开了手。 苏宇桐如蒙大赦,仿佛一名接到上级指示的士兵,按着苏念清给他调整的最佳角度扣下了扳机,“嘭”的一声,一击命中。 “好,再来。” 苏宇桐又开了第二枪,在后坐力的作用下,枪身略有些摇晃。这次子弹打得偏了些,但还是成功击破了气球,苏念清看出来了,又上前帮他扶了一把。 “继续。” 苏念清就像是他的指挥官,每个指令、每次调整都恰如其分。要想赢得这场比赛,需要命中二十枪,所以每次扣动扳机前,苏宇桐都再三斟酌,浑身肌肉紧绷,大气都不敢喘。开完二十枪,大冷的天里,他的背后居然出了一层薄汗。 苏念清拍拍他的肩夸道:“打得不错。”然后径自走到人影稀疏的地方,点上了烟。 苏宇桐知道,如果此时自己跟过去,苏念清肯定会把烟掐灭的,他不想浪费苏念清的烟,于是等在原地没动。摊位老板凑上前来,一个劲儿地恭维他俩枪法精准,又拿来琳琅满目的小奖品给他挑选。命中十九枪和二十枪的奖品都是同一档,苏宇桐看着选了半天,最后挑了两个样式一致但颜色不同的钥匙扣。 他将其中一只钥匙扣别到了自己的钥匙串上,又穿过人群走向苏念清。那支烟已经烧到头了,苏念清将烟蒂扔到地上踩灭,拾起来丢进了垃圾桶。 “是你赢了,小神枪手,”苏念清弯着眼说,“愿赌服输,走吧,咱们去奶茶店,看看你要喝什么。” 苏宇桐被夸得难以消受,赧然地说:“叔,这可都是你的功劳……要不是你先试出来那杆枪有问题,还慷慨地教我打,我肯定一枪也打不中。” “这怎么能是我的功劳呢,明明是你自己打得好,我只教了一次你就会了。”苏念清揉了揉他的脑袋,掌心暖得发烫。 走进路边一家奶茶店里,空调暖气开得很足,被冷风吹了大半天,身上都快冻僵了,苏宇桐找到位置坐下,这才感觉整个人又重新活过来了。店里大多是年轻人在消费,各自点了饮品,三三两两闲坐打牌。苏念清走到前台点单,看着菜单上一长串令人眼花缭乱的饮料名字,犹豫地指了指。 “唔……要两杯招牌奶茶,一杯加红豆,一杯加珍珠,都要热的。” 在庙会逛了一下午,苏宇桐被暖风烘得昏昏欲睡,店里正放着舒缓的粤语歌曲,他便眯着眼聆听。歌曲的旋律听起来很耳熟,仿佛多年前曾在某处听到过,他在脑海里仔细搜寻了一番,才依稀记起,这首歌应该是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冬天多灰我们亦放亮 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 漠视外间低温这样唱 苏念清端着奶茶回到座位上,用吸管戳开包装后递给他。苏宇桐向他要来钥匙串,将原先那个用久掉色的钥匙扣摘下,又小心地穿上了今天赢回来的钥匙扣,左右打量,像是在看着一件得意之作。 “今天玩得开心吗?”苏念清问。 “开心,好久没这么尽兴地玩过了……”苏宇桐咬着奶茶吸管,小声地说道。 其实只要能和苏念清在一起,不论是出去玩也好,还是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做也罢,都会令他由衷地感到幸福快乐。中考压力与琐碎的烦心事在顷刻间一扫而空,这个世界上,好像就只剩下这个漫长的冬季、这间温暖安静的奶茶店、以及他们二人。 这是他与苏念清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也许往后,他们应该还会共度第二个、第三个……不过眼下,苏宇桐只想把眼前这份温馨延续得再久一点,真希望这个寒假永远也没有尽头。 “前阵子回学校过得怎么样,还顺利么?”苏念清搅了搅杯底的红豆,又问,“没有同学再找你麻烦了吧?” “没有了,和大家相处都挺好的。” “那……有目标学校了吗?”苏念清很谨慎地试探道。 “有是有了……不过我还不是很有把握,”苏宇桐嚼着珍珠,口齿含糊不清地说,“还是要等模拟考后出了排名才能知道上不上得了。” “没关系,说说看,就当是闲聊了。” 苏宇桐有些忸怩地咬着吸管,半晌才道:“我、我想和小叔你一样……我想上侨中。” “噢,侨中啊,”苏念清支着头笑了笑,“那等你考上了,岂不就成我学弟了?” 苏宇桐静默地眨了眨眼睛。他何止是想成为苏念清的学弟,他更想要成为像苏念清那样从容笃定的成年人。自从被苏念清接去省城的那天起,这颗期冀的种子早已在心中埋下,而后渐渐破土,迸发新芽。 但……真的只是想成为苏念清那样的人而已吗?又或者,掺杂了别的什么他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苏念清就在对面坐着,他不敢再深入想下去,只怕一想,脸上又要烧得慌。 晚饭前他们回到了奶奶家,苏念清去还摩托车,他便先行上楼,进房脱了外套,掏口袋时才发现钥匙还没还回去,便走向了走廊最末端的房间。房里灯亮着,房间门敞着,他没敲门就径直走入,只见苏念清手里握着一张黑白照片,正在专注地端详。 那张照片苏宇桐两年前见过,知道那是张怎样的照片。他形容不出苏念清此时脸上的神色,眉头微微蹙起,像是怀念,又萦绕着淡淡的感伤。过了好一会儿,苏念清才将那张照片放下,余光瞥见他,吓得险些跳起来,“怎么进来也不吱一声!” 两年前深夜里被他强压下去的好奇心再度上涌,苏宇桐干脆开门见山地问:“叔,你手里拿的什么?” “没什么,”苏念清慌不择路地将照片塞进了裤兜里,有些欲盖弥彰地辩驳,而后又仔细打量起这个房间,喃喃自语道,“昨天回来都没注意,这里……真是一点也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叔,房间里这些都是你从前用过的东西吗?”苏宇桐问。 “桌子和柜子是,床不是,从前我睡的是铁架床,当初搬家时应该已经当废品处理掉了。” 苏宇桐本不想多嘴,可昨天听了三叔的那番话,今天又看见苏念清对着照片出神,内心隐约察觉,说不定这些他以为苏念清可能不知情的事,或许早就已经被那人洞晓了。 “叔,”他愈发想要对过往谜团一探究竟,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忐忑地搓了搓裤腿问,“昨天你……你和三叔,你们说的,是什么?和刚刚你看的照片有关吗?” 苏念清额角一跳,掀起眼皮,诧异地问:“你都听到了?” “模模糊糊、听到一点吧……” “我看不止吧,是全都听到了吧?”苏念清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眯起眼来,抬手往他脑门儿上弹了一把,一句话掐灭了他好奇的苗头,“臭小子,装作玩手机偷听大人讲话,还装得那么像,真被你给骗过去了!以后大人说话小孩不许偷听,不该问的别多问,知道了吗?下不为例!” 苏宇桐吃痛一声,捂着被弹红的额头,看着苏念清扬长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次日晨起,他起床后走到二楼窗台远眺,远山层峦,皆笼罩在一片薄薄的雾霭之中。楼下,苏念清咬着支没点燃的烟,正蹲在院子里陪小黄玩耍。 小黄如今长大了些,正是好玩爱闹的年纪。苏念清揉了揉它脸颊两侧的肉,小黄便乖顺地躺倒在地,大剌剌地露出肚皮来向他示好。苏念清见状,便又笑着抚了抚了小黄肚皮上的软毛。他手上捏着一枚小球,给小黄看了看,嗅了嗅,而后往远处一抛,鼓动着说:“好狗狗,快去捡回来。” 小黄立即翻腾而起,四只爪子扑棱,朝小球飞奔而去,没几秒就追上了球,将球含进嘴里叼着,迈着雀跃的小碎步,跑到苏念清跟前,摇晃着尾巴邀功领赏。 苏念清张开怀抱迎它,毫不吝啬地揉着它的小脑袋,抚弄它背上的毛发,任凭它将自己手心舔得湿乎乎,连连夸道:“好乖,好乖。” 看着看着,苏宇桐突然发觉,苏念清摸小黄脑袋时的手法,竟然和摸自己脑袋时很相似,不禁面上一热。更要命的是,他生平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嫉妒一条狗——嫉妒一条可以肆无忌惮享受苏念清宠溺爱抚、在苏念清怀中撒泼打滚、到处乱舔的小狗。 小黄吐出被口水沾湿的小球,高兴地竖起了尾巴,苏宇桐便也跟着想,要是苏念清也能这样揉着他的发顶,这样温柔地呼喊他的名字……如果自己也有尾巴的话,估计也会像小黄这样欢快地竖起来。 “童童,起床了吗?”正当他不着边际地漫想时,听闻奶奶在楼下里喊他,“起床了就下来帮奶奶穿个针,奶奶眼睛花了,看不见。” 苏念清前两天换下的衬衫,洗完发现纽扣掉了一颗。奶奶年纪大了,视力渐差,戴着副老花镜,在灯光底下照了半晌,依然没能把线头顺利穿过针孔。苏宇桐一来,将线头抻直,含进嘴里抿了抿,一下就穿过去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眼神好。”奶奶笑着道。 奶奶的卧房里摆了张和爷爷结婚时传下来的雕花大木床,挂着白色的帐子,床边放着个层用来装饼干的小铁盒。饼干吃完后,奶奶将盒子洗净,就成了她的另一只百宝箱,当中齐整码放着一捆一捆不同颜色的丝线,还有数不清的纽扣和零碎布头,像个小博物馆似的,陈列着这个小老太太大半生的珍藏。 奶奶虽然眼神不好,手上功夫却麻利,没几下就缝好了小叔的衣扣,又从柜子底下翻出来几个毛线团,说要给苏宇桐打件坎肩,让他挑个喜欢的颜色。苏宇桐瞧了瞧,指着灰色的线团说,就要这个吧。 线团缠得凌乱,需要重新理线,于是苏宇桐帮她两手撑着线,毛线照着8字型,一圈一圈地来回缠绕。看着那些灰色的毛线,他突然觉得,这样一件坎肩,说不定会和苏念清的白衬衫很相配,便对奶奶说:“奶奶,要不咱们也给小叔打一件吧?” “我给你小叔打过的毛衣可不少,年年冬天都有,不缺这一件……从前你爸爸他们四兄妹的衣服,都是我自己买回布料回来裁做的。以往你二姑三叔总埋怨我偏心,说我给他们做的衣服里,只有老四的最好看,但其实都一样,况且你小叔很多衣服,都是拣他们穿过的来穿,他们穿的反而才是最新的……” 所以前天三叔和小叔对话里提到的过节是指的这个?苏宇桐思索两家,又问:“奶奶,二姑三叔他们……是不是从小就和小叔不太要好?” 奶奶迟疑了片刻,说:“那倒不是……不过有段时间,你小叔确实是和他们不太对付,和你爸爸更亲近些……不过那都是他们小时候的事了,孩子间打打闹闹,吵个架,拌个嘴,很正常……” “为什么?”过往恩怨、与兄姊有别的姓名、旧照片,以及那句似是而非的“同性恋”,两年前的那团疑云再度笼罩上空,苏宇桐看了一眼还在院子里的苏念清,不由自主放低了声线,将心底深埋许久的困惑和盘托出,“奶奶,小叔之所以会被二姑三叔他们排挤,难道是因为……他其实不是您亲生的么?” 第13章 新家 2005年秋,苏宇桐上小学的第二个年头。那阵子父亲总是忙得不着家,母亲面上也一副愁云惨淡。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对情绪知觉敏锐,趁着一次父亲在家吃饭时,问过父母才知,原来是爷爷病重住院了。 苏宇桐从小在县城长大,只在每年过年时返回乡下老家,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会见到那位老人。印象里,爷爷是个好酒的老头儿,常年红着一张脸,头发花白,糟鼻头,笑容和蔼可亲。他不知道爷爷具体得的什么病,只知道那天父亲带他上医院探望时,那个曾经笑眯眯地拉着他的手、问他要不要吃糖的老头儿,正恹恹地躺在病床上,两颊深深陷进去,四肢瘦得像竹竿,肚子却鼓得惊人。父亲领着他到病床前,爷爷抬起枯瘦却浮肿的手,在他脑袋上轻轻地摸了摸。苏宇桐留意到,他右手的小指以一种怪异的形状蜷曲起来,中段的骨节夸张地膨凸,像是枝条被砍断后虬结的树瘤。 他一直记得那时爷爷看他的眼神,日后想起,那或许就是将死之人的眼神,带着一点不甘,带着一点遗憾,好像在说,可惜没能亲眼看着你长大成人。 记忆里,那是一个周三的早上,清晨淡蓝色的薄雾笼罩着马路。父亲不像往常那样把他送到学校,而是向老师打电话请了假。苏宇桐才刚从睡梦中苏醒,就被母亲仓促地套上外套,迷迷瞪瞪间被拽进了车里。 那天的父母都不太对劲,尤其是父亲,上车前,苏宇桐见他红着一双眼。开车在路上,母亲时常抚着父亲的背,问要不要紧,是不是最好找服务区停一停,缓一下。 到地方后苏宇桐才知,父亲带他来的是殡仪馆。他那时才刚上二年级,字认不全,连“殡”字都不懂怎么念。殡仪馆后头是火化炉,前头则是告别厅,场地不大,底下插着□□,头顶挂着黑白的纸花,正中央是一幅遗照,苏宇桐认得,照片上的人是爷爷。 那时他对死亡还没有概念,这个词对七岁的他而言实在过于遥远,因此也没有伤心难过的情绪,只是懵懂地被父母牵着手,在告别厅内四处走动,被带着见不同的人。那些人里,有的他见过,有的不认识,无一例外都穿了一身黑。 不知进行到了哪个环节,台上的人开始念颂悼词,台下的人们齐刷刷地鞠躬,一下、两下、三下……苏宇桐也跟着照做,可视线却不受控地乱飘着,像只误闯了肃穆之地的蝴蝶,在凝滞的空气里惊惶地翩飞。突然,他瞥见一个苍白高瘦的年轻人,鹤立鸡群地站在黑压压的人堆里,那只受惊的蝴蝶便落在了那人的肩头上。 仪式过后不久,人群都散了,只剩下他们一家在告别厅留候,等着收殓骨灰。那个年轻人转身朝他们走了过来,苏宇桐怕生,一时紧张,躲到了父亲身后。 可他又实在好奇,这个人是谁?和他们家是什么关系?究竟是来做什么?于是他拽着父亲的裤腿,露出小半张脸来,偷偷地张望。 “还以为你今天也不会来了,”父亲无不惋惜地对那人说,“可惜了,爸前几天还跟我念叨你,你却没赶上见他最后一面。” “爸也不一定想见我吧。”那人垂着眼,似有些怆然地说。苏宇桐疑惑,他怎么也像父亲一样管爷爷叫爸爸? “不见也好……爸最后那个样子,见了也是平添伤心。”父亲似乎和那人关系亲密,边说着,边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慰道。 “其实,自从听说爸一查出来就是三期……我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那人红着眼眶低下了头,不经意间看见了藏在后面的苏宇桐,于是很努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那笑容惨淡得像是外头白晃晃的日光。 父亲侧过身,手掌托着苏宇桐的后脑勺,将他往前带,“男孩子要大方点,去,快去向你小叔问好。” 原来这就是那个只活在父母亲戚们口中的小叔。冷不丁被推到了人前,苏宇桐满脸写着不情不愿,手指紧张地绞着衣服下摆,怯怯地喊了声:“叔。” 小叔怜爱地抚了抚他的发顶,就像曾经爷爷做过的那样,像是怕惊醒此地安睡的亡魂,很轻地感慨说:“时间过得真是快,连童童都长这么大了。” 童童是他的小名,出生时父亲给起的,只有亲近的人才知晓。 “孩子嘛,不都这样,一不留神就长大了,”父亲也感慨,转头却抱怨起来,“就是性子太闷了,太安静,不像小子,倒像个姑娘。” “这样的性子好,以后能静下心来读书。” “唉,要是能像你那样考个好大学,我也就省心了,”一提起他,父亲就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这孩子黏人、依赖性强,又倔得很,像头小牛,认定的事怎么都拉不回来……记得刚上幼儿园那会儿,他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听老师指挥,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手里攥着你大嫂的照片,巴巴地等人来接,闹了半个月才消停……我倒是想把他扔到寄宿学校去,好好磨一磨这娇生惯养的臭毛病。” 闻言,小叔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一下,偏头看他,带着探询的目光,“还有这种事?” 那目光是友善的,不是责备,也不是嘲笑,苏宇桐直愣愣地看了回去,抿了抿唇,刚想回答他,却听见父亲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老四,晚上我在聚品楼订了一桌,全家人都去,你也一起吧……吃过饭,去一去秽气再走。” 小叔静默了半晌,好一会儿才踟蹰着问:“我……能去吗?” “怎么不能去,离开家这么多年,真把自己当外人啦?”父亲一把揽过小叔的肩头,将他带得趔趄了两步,“你放心,有我在,老二老三他们不会多说什么的。何况……妈也很久没有见到你了……爸走了,她这几日正伤心呢,她从前那么疼爱你,你难道就不想好好陪陪她吗?” 也许是因为提到了奶奶,小叔的神色稍有松动,过了许久,才像下定决心般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好,我去。” 他们一边说话,一边绕到了殡仪馆后头。爷爷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两手交叠在胸前,安然平静地躺在被□□簇拥的灵柩里。自患癌后,他饱受病痛折磨,许久没有睡过这样好的一觉,记得上一次这样正式地着装,还是在他大儿子的婚宴上。有时人生就是这么奇妙,生与死之间,好像只隔了薄薄的一层纸,说不准哪天,这张纸在毫无徵兆下被猛地戳破,就是终章降临的时刻。 灵柩合盖,推入火化炉。膛中红亮的焰火“嗖”一声蹿起,苏宇桐由梦转醒。 天光已大亮了。 窗外树木葱茏,在初夏的骄阳中恣意舒展着鲜嫩的枝桠。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将微风中摇晃的树影投映在房间的白墙上,像小时候在县城中心露天广场上看过银幕电影。比起夜晚,日出之后的气温略有升高,苏宇桐睡出了一身汗,伸手摸索着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 自入夏以来,厚被褥被收进了小叔衣柜顶上的箱子里,床铺上换成了轻薄的凉被。方才他做梦了,梦里回到了初见小叔的那天。直到如今,他才终于参悟那日父亲与小叔对话中的深意。 临近中考,紧锣密鼓的复习偶尔会让他吃不消。今天是周六,不用早起上学,打开空调后,他本想躺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可□□的硬胀却让人无法忽视,只好熟稔地抄起一卷卫生纸,钻进了洗手间里。 还好只是晨勃,他心想,万一没忍住梦遗了,还得换洗内裤和被褥,麻烦得很。 自从第一次梦见苏念清的慌乱、困惑、羞耻、无措,再到如今的泰然自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的时间。这一年多来,他逐渐学会了与自己心中那头**之兽和平共处,也无师自通地找到了慰解的关窍。 他依然说不清自己对于苏念清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感情,是出于对父母亲情缺位的补偿性依恋?还是性意识萌芽过程中必然会有的渴望和觊觎?这种杂糅着崇拜、孺慕、憧憬和眷恋的混合体,究竟是他将这种对长辈的仰慕错当成了喜欢,还是单纯的、毫无意义的生理冲动? 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里,他躲在被窝,捧着手机,小心翼翼地搜索着“同性恋”“性取向”等相关资讯,却心烦意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对他而言是一个太过复杂也太过沉重的话题,所以总是下意识地回避,不愿意面对。直到最后,他干脆听天由命地想,也许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怪异的、与大众喜好背道而驰的人,可既然世界允许了他的诞生,就理应接纳这样异类的存在。 苏宇桐回忆着睡梦中那张苍白的脸,以及那双泫然欲泣的眼睛,加快了手上的动作,终于赶在苏念清喊他吃早餐前结束了战斗。卫生纸一擦一裹,揉成一团丢进马桶,摁下冲水键,随着水流卷起的漩涡,一切了无痕迹。 今天的早餐是香菇鸡丝面,两只碗里各码了一个煎蛋,面汤上浮着翠绿的葱花。周一至周五的清晨,他们赶着上班的上班,赶着上学的上学,每天都如同前线作战般兵荒马乱,为了让他多睡一会儿,早餐通常都由苏念清从外面买好带回来,翻来覆去的尽是些豆浆包子茶叶蛋,吃多了也腻味。只有碰到不加班的周末,苏念清才会像这样很有闲情逸致地下厨做早饭。 苏念清也确实是闲下来了。图审变更通过,图纸下发,金泰大厦项目正按照修改后的做法有条不紊地开展施工,不出意外,今年六月底应该就能进行地基与基础分部验收。自从做了结构专业负责人,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审阅下属发来的图纸,不再怎么需要亲自上手,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变得多了,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往常的宁静。 苏宇桐像是饿极了一般,只顾埋头吃面,咔嚓咔嚓地咬着煎蛋的焦边,偶尔抬起头来,偷偷地瞄一眼坐在对面的苏念清。为着刚才在卫生间里那点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心里充满了愧赧与罪恶感。虽然明知这样的宣泄合情合理,也不会造成实质性的妨害,可每次自我释放过后,他总觉得自己好像真把那人怎么样了似的。 苏念清没察觉他的异样,正专注地看着手机屏幕上工资入账的短信通知,盘算着存款,吃得心不在焉,时不时从面汤里挑起一筷子往嘴边送。可光溜溜的面条不听使唤,大部分都从筷箸间滑落,只有少数三两根顺利进入了嘴里。一碗面都快放坨了,面汤都几乎被面条吸干,也没见降下去多少。 他年轻时一个人潇洒惯了,从前家里条件不好,因此毕业工作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纵容自己被压抑许久的物欲无度地释放,几乎月月都将工资挥霍一空,没留下多少存款,接苏宇桐来省城后才痛定思痛,狠下心来节俭了一段时间,没想到积少成多。再加上投靠了老裴,分到几个既轻松又利益可观的项目,绩效奖金也跟着水涨船高,空余下来的时间还足够他搞搞副业,通过老裴的关系接点私活,这几年下来,竟累积成了一笔可观的数目。一个曾经遥不可及的念头倏忽在他脑海中升起。 苏宇桐亦吃得心不在焉。凌晨的那个梦,让他联想起年初在老家时,从三叔的只言片语和奶奶的娓娓叙述中拼凑出的、苏念清过往的一隅。 1990年,年仅7岁的苏念清和9岁的苏念夏、苏念秋并列走在田垄上。刚刚放了学,三个孩子都饥肠辘辘,此时距离他们正在上初三的大哥苏念春下课还有一段时间,而阮梅正在田间忙碌,父亲还在厂里上班,家中无人做饭,于是几人便商议着去哪家的地里偷拔几颗红薯带到河边去烤。那个年代,村中孩子们都是今日你偷了我家地里的玉米,明天我就多拔两颗你家田中架着的黄瓜,讲究一个“礼尚往来”,大人们也都司空见惯,心照不宣,只有在不走运时,才会被逮住呵责几句。但都看在是邻里乡亲,他们最多也就是挨两声骂,不至于被打,更不至于被上纲上线地要赔偿。 他们三人已经天衣无缝地配合过很多次,从没被抓过现行,俨然是个熟门熟路的小团伙了。不过这次苏念清出了个馊主意——刚刚路过邻居老陈的那块地时,他见地里的甜瓜长势喜人,又无人值守,提议可以趁机摘一个过来,二姐和三哥对视一眼,也都欣然同意了。由于烤红薯要用到的木炭需要烧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便兵分两路,苏念清去河边垒石生火,二姐和三哥到地里去,一人放风,一人偷瓜。 说来也巧,他们三人虽然相差两岁,可苏念清因为成绩好,直接跳过了一年级,而二姐三哥专注力差,在读完二年级后被强制留了一级,三人就这么被分到了同一个班上。那段时间,苏念清被班里同学问得最多的问题就是:“苏念清,你为什么叫苏念清,为什么不随你的哥哥姐姐叫苏念冬啊?” 每到这种时候,苏念清都会被问得哑口无言,便有好事刻薄的同学起哄道:“说不定你都不是你爸妈亲生的,是垃圾桶里捡来的!你瞧,你和他们长得都不像!” 孩子们哄堂大笑。 孩童的善良与恶意总是来得直白而纯粹,就像一面面镜子,反射出各自父母的思想与言行,鹦鹉学舌时,甚至不知从自己口中说的话究竟会变成多么伤人的利箭,笑过后就浑都忘了。苏念清不知该如何争辩,捏紧拳头,涨红了一张脸。他年纪尚小,又是被家里保护得太好的老幺,从没直面过这样尖锐的恶意,只见二姐突然从人堆里扒开一道缝,钻出来,一巴掌甩在那个同学脸上,吐出一句连村口骂街泼妇都自叹不如的詈语,三哥便趁机扶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远,“好了,老四,我们走,别听他胡扯。” 他的二姐三哥人如其名,是出生在夏秋之交的一对龙凤胎。当初阮梅想着,既然大儿子的名字叫做苏念春,那干脆就继续按四时次序给这两个孩子命名,分别起名夏和秋。二姐为人恰似盛夏的骄阳,泼辣、热烈、风风火火,敢作敢当,三哥则如同秋日那般沉静平和。 接着就到了排在最末的苏念清。其实那样的疑问,他也曾经向阮梅提起过。他说,妈妈,为什么我要叫这个名字?妈妈,你带我去改名好不好?妈妈,为什么我和爸爸、和哥哥姐姐们长得都不太像?我真的是被捡来的孩子吗?每当这些问题问出口,阮梅便会把小小的他紧紧搂在怀里,一言不发,等到第二日,他就会从阮梅那儿得到一根甜滋滋的关东糖,或是用撕下来的老黄历折的一只千纸鹤。 关东糖粘牙,他的第一颗乳牙就是被这么粘下来的,那是一种带着甜蜜的疼痛。这种如今看来毫不起眼的小零食,却是那个年代他们家中不可多得的珍馐。吃糖的时候,二姐和三哥总会躲在角落里眼巴巴地望着他,他便会慷慨地把糖掰成三段,凑过去,和他们一起分享。 “妈妈总是对小弟特别好。”一次放学路上,二姐这样说。 “那是因为老四学习好,不仅妈妈喜欢,老师也喜欢得紧,以后我们跟着他,能沾不少光呢!”三哥笑着,用胳膊肘杵了杵苏念清后背,“老四,你说是不是?” 听见兄姊们这么说,他也高兴得昂首挺胸,在田垄上蹦蹦跳跳地走着,身后的书包随着脚步一上一下地甩动。有了阮梅的偏爱做保护,那些流言蜚语带来的疑影,全都一扫而空。 苏念清从河边捡来石块,垒砌成一个石窑,再把拾来的枯枝败叶用火柴划燃,扔进窑里,一直烧到没有明火为止。按理说这个时候,哥哥姐姐们就该抱着战利品过来了,可左等右等,通向田野的那条路一直望不见人影。天快黑了,他一个人待在河边有些怕,便扔下火堆跑回去。经过老陈家的田地,见某处闹哄哄地围满了人,他心里一沉,暗道不妙,连忙挤了进去。只见二姐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着,三哥被父亲拧着耳朵大声责骂,阮梅则是一个劲地朝老陈低头道歉。 “你们大伙儿都看到了啊,就是这两个小王八蛋,趁我不在跑来田里偷瓜,瓜秧子都给扯坏了!”老陈骂骂咧咧,得理不饶人,“阿梅,你说要怎么办吧,我就指着这批瓜上市呢,这可都是钱啊!” “我们赔、我们赔,老陈,你说个数,我们一定赔……”阮梅嗫嚅着说。 母亲做小伏低的样子像一根刺,锥在苏念清心头。他忘了,老陈是个怪脾气的人,无儿无女,常年一个人住,从不让孩子跑到他家院里和地里玩耍。接着又听老陈狮子大开口地报了个数,阮梅面上顿时血色全无,那几乎是他们家半个月的饭钱了。父亲也气得揪起哥哥姐姐的衣领,疾声遽色地骂道:“你们两个学习一塌糊涂也就罢了,还闹出这种丢人的事!看我回去用皮鞭抽你们!罚你俩今晚都不许吃饭!” 包括苏念清在内,三个孩子心里俱是一抖。父亲好酒,有次喝多了,正巧赶上大哥犯了错,被他挥舞着皮鞭从屋里撵到屋外,抽得皮开肉绽,那情状,吓得他们全都瑟瑟地窝在角落发抖,大气也不敢出。此时二姐从哭噎的间隙看见了苏念清,大约是想找个人来一起分担,让父亲从轻责罚,抱着父亲的腿指着他说:“不是我……是、是他,都是小弟出的主意!我和老三没想过要偷瓜!” 闻言,父亲转身走近,身躯投下的阴影像一大片厚重的乌云笼罩上空。苏念清一惊,听见父亲严厉地质问:“老四,你也参与了?” 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打起哆嗦,眼神投向阮梅求救,可阮梅也正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那一瞬间他脑海里闪过父亲的皮鞭、闪过母亲的偏爱、闪过和哥哥姐姐一起上下学的日子……他怕极了,怕遭受父亲的惩罚,怕看见母亲的失望,于是权衡再三,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捏着手,指甲嵌入到肉里,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我刚从河边过来,我没参与。 他撒谎了,他生平第一次撒谎,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将会为这个谎言付出怎样的代价。 “看吧!我就说老四这么听话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跟你俩混到一起去!做错了事还污蔑弟弟,罚你俩一周都不许吃晚饭!” 父亲金口玉言,一言既出,家里谁也撼动不了他的心意。二姐和三哥像是遭逢雷劈,震惊地看着苏念清,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人群散后,他俩走到苏念清跟前,忿忿地看着他。 那时村中富户家中已经买了彩电,有时晚上他们会和其他孩子结伴到那人家里去看电视。二姐怒瞪着他,学着电视剧里的台词,用尽全身的力气对苏念清吼道:“我恨你——” 她才9岁,哪里懂得什么是恨呢?但或许在这当下,对此时此刻的她来说,这就是她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最滔天的恨意了。为了维护同胞姐姐,三哥也跟着挡上前来说:“我也恨你!” “其实那时候,我也没有看出来你小叔撒谎……是后来,我注意到他的一些小动作,才知道那日可能是误会了老二老三,”奶奶叹着气说,“你小叔他……不是一个撒谎很高明的孩子,每当他要说违心的话,总会把自己的手捏得死死的,用指甲掐出好几道红痕来。” 往后的事就不言自明了,自那之后,苏念清和二姐三哥几乎成了仇人。为了报复他,那两人常常趁着父母不在踢他打他、揪他的耳朵,撕坏他的作业本,甚至往他的饭碗里扔虫子,这一切却都被大哥苏念春瞧在眼里。大哥不知道他们三人间的恩怨,苏念清也一直心虚着不与阮梅说,大哥便以为是那俩人看他小好欺负,便护着他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别害怕,我来罩着你。” 苏念清感激地点点头。 这个年长他八岁的大哥,不仅模样生得英俊,学习成绩也突出,苏念清便很乐意跟他一块儿玩耍。大哥那张压着茶色玻璃的木桌抽屉里,常年塞满了女生送来的情书,在那个纯真却又开放的年代,女同学们往带着馨香的信纸上誊抄舒婷、海子和北岛的诗,叠在漂亮的信笺里,赠予苏念春,以寄托那无处安放的朦胧情思。 “老四,等我以后去上大学,这张桌子就留给你用。”大哥常常对他这样说。 于是苏念清对此充满了期待,也愈发敬重和爱戴这位大哥,将之视为榜样。那时的他最喜欢在写完作业之后,搬来阮梅洗菜用的小马扎,踮着脚,去够大哥放在书桌上的作业本,翻开扉页,用手指勾画描摹着那个人的字迹,希冀自己长大后也能写出这样的一手好字。后来他的个人签名也是效仿的苏念春,繁体字的苏,草头横杠从中断开,是楷书的写法,潇洒写意,极具辨识度。 事情的转折出现在他上五年级那年。那日放学回来,见家门外的大路上有人在叫卖芝麻糖,苏念夏和苏念秋正好饿了,见无人在家,便打算从母亲压箱底的盒奁里偷些钱来买糖吃。两人蹑手蹑脚地走进父母卧室,手才刚伸进箱子里,却冤家路窄,被同样放学回来的苏念清不偏不倚地撞个正着。 “好啊,你俩居然敢偷钱!”偷钱的性质和去地里偷红薯可不一样,苏念清被他俩欺负久了,心中多少有些不甘,一朝得势便扬眉吐气起来,双手叉着腰恐吓他们,“等爸妈回来我就去向他们告状,看你俩还敢不敢了!” 对父亲皮鞭的恐惧再次浮上心头,姐弟俩吓坏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你别告诉爸妈,”二姐脑子稍活泛些,害怕之余转过弯来,有意拉拢他说,“小弟,这钱……见者有份,咱们仨平分,等爸妈回来问起,你就说不知道,成吗?” 比起分赃,苏念清更乐得看这二人吃瘪,故意拖长声音说:“我就不,我就是要告诉爸妈,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俩给我磕头道歉,”他笑嘻嘻地学着古装电视剧里侠客的模样摆起了谱,他早就想这样试试了,“嘿嘿……你俩的道歉要是让我满意了,本大侠就放你们一条生路。” 岂有此理!他是开玩笑,那俩人却当真了。听到如此欺侮人的要求,苏念秋气得直发抖,挡在姐姐面前,咬牙切齿骂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偷钱了?” “你不偷钱,那你手伸进去干什么?”苏念清不依不饶。 苏念秋闻言一愣,然后像是为了证明给他看那般,将手从盒子里抽了出来。他方才确实摸到东西了,可那大小和手感摸着不像是钞票,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三人围上去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封信笺。苏念秋急不可耐地将那信封开口朝下倒过来,里面的物品顺势掉落,砸在了手里,竟是一本小小的红皮证件簿,其上赫然印着几个烫金大字—— 收养登记证。 “咱、咱们家有收养孩子吗?”苏念清和他俩面面相觑,底气略显不足,久远前的那个围绕他的疑影此时再度浮现。证件只有一本,而面前的两姐弟是同时出生的龙凤胎,因此不可能是他们,那么就只有大哥或者他自己了。 苏念秋心无挂碍地翻开了那本证件簿。在被收养人一栏里看见自己姓名的那一刻,苏念清仿佛听见自己前十年的人生大厦,轰然倾塌了。 那日阮梅回到家中,就见苏念清呆滞地站在昏暗的房间里,肩上的书包还没摘下,手里紧攥着本红色封皮的簿子,满脸都是泪痕。 阮梅一眼便看出那本红簿子是什么,立即上前把那瘦小的孩子紧紧圈在怀中。 “妈妈……你们……你们为什么骗我?”苏念清泣不成声地问,时至今日,他还在执着地喊她妈妈,“你们……你们不是我亲生的爸爸妈妈吗?那我真正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阮梅心痛不已,却又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讲述他双亲皆已不在人世的残酷事实。 “苏念清,你为什么叫苏念清,为什么不随你的哥哥姐姐们叫苏念冬啊?哈哈哈……你究竟是不是你爸妈亲生的?说不定你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 阮梅的偏袒和疼爱曾是他坚强有力的后盾,将那些尖锐刺耳的嘲笑都隔绝在外,可是现在这副盾牌却以一种荒谬的形式化作了乌有。那日,他在养父母房中号哭了几乎一整夜,连晚饭都没有吃。哭到最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魂魄,只剩一副干瘪的皮囊,瘫软在阮梅怀里,挂着眼泪昏睡过去。 又过了一段时日,等他的心态彻底平复下来,阮梅才终于把事实真相告诉他。 “你的父母曾与我同是棉纺厂的工友,在你出生那年,厂子大火,那夜你父亲值班,你母亲去给他送饭……等我们赶到的时候,整座厂子已经沦陷在了火海之中……” 提及往事,阮梅总是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用手帕揩了揩眼睛,接着说:“那时你才刚满月,名字都还没有起,我便和村支书商量,把你抱回来养,用你母亲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给你起了名、上了户口。‘念’既是字辈,也含有怀念你母亲的意思,我之所以这么起,不过是希望你能真正融入这个家,而不是一个和哥哥姐姐们格格不入的‘外人’……老四,别怪妈妈瞒着你,这些事,我原本是想等你长大成人之后再慢慢对你讲的,我想到那时你的承受能力应该会强些,说不定也能看得更开些……至于你长大后想继续留在苏家,留着这个名字,还是改换你父母的姓氏,都随你……无论如何,在我和你爸爸心里,你永远都是我们的孩子。” 关于这件事,苏念清后来也在反思,如果当年自己没那么年少气盛,没有对二姐三哥咄咄相逼,他是不是就会像阮梅所设想的那样,在一无所知中安然地度过童年和青春,享尽养父母的疼爱,直到成年心智都成熟后,再平缓地接受自己身世的真相。那些锐利得如同围墙顶端的碎玻璃的嘲笑,是不是就不会刺伤他,以至于多年后都难以平抚。 长风起于青萍之末,当命运的蝶翼翕动,一切都如同多米诺骨牌层层倒下,在他们兄弟姐妹四人间掀起旷日持久的风潮。可惜人生这本辞典里,没有收录“如果”二字。 那日,见再也瞒不过去,奶奶只好嗫嚅着,将往事向苏宇桐娓娓道来。她的叙述情真意切,苏宇桐亦听得动容,但这之后发生的事,奶奶却含糊地一带而过,不再赘述,于是他料想,往后的种种恩怨矛盾,或许是与堂弟妹们口中那句惊雷般的“同性恋”有关。他不好再往下问,只是说:“奶奶,昨天我看见小叔手里拿着一张黑白合照,那上面的……是不是就是他的亲生父母?” “童童,你、你见过那张照片了?”奶奶一愣,随即叹了口气,“是的,就是他们,那是他们留存在世的唯一一张影像。这些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好,千万别对你小叔提起。他是个要面子的孩子,心思敏感,也很渴望能被这个家接纳,既然他从没对你们这些小辈提起他的身世,我想也许他并不愿意让你们知晓……” 此后又过了两个多月,转眼便至六月底。中考前一天,趁苏念清熬粥的工夫,苏宇桐拿着英语课本到阳台诵读。盛夏蝉鸣聒噪,微风拂过街区,考试在即,他的内心却感到一片安宁澄净。前三次模拟联考的成绩都已经揭晓,考上侨中于他而言可谓志在必得,他的心里却不骄不躁,即便明天就要赶赴考场,也依然延续着平日上学时早读的习惯。灶上小火滚着的粥水咕嘟作响,与他的背诵声交织缠绕,形成一曲和谐的晨间奏鸣。 苏念清将粥盛入碗中晾凉,甫一从阳台进门,苏宇桐就嗅见一股鲜香。这天早餐熬的是排骨粥,还放了虾米和瑶柱——那是苏念清怕他学习太用功,特地买回来给他补身体的。 “等会儿吃完饭,再检查一下文具袋里的东西备齐了没有,身份证,准考证,尺子铅笔橡皮,黑色的水笔至少要准备两支。” 苏宇桐原以为苏念清对他的考试是不在意的,毕竟那人看起来总是从容、笃定、轻松,好像任何难事摆在眼前都能迎刃而解。可临近考试,苏念清却一反常态地絮叨起来,不厌其烦地叮嘱他这儿的那儿的,像个操碎了心的家长。 “备齐了,我这两天都检查好几轮了。”苏宇桐说。 这个并非他血亲的小叔,却比家中任何一个人更加在乎他,叫他心底泛起一阵融融的暖意。他突然很想回到过去,抱住那个小小的苏念清说,没有血缘关系又如何,你明明是如此关爱我,而我也一样爱着你。 “明天……真不用我送你?”苏念清又问。 “不用,这么近,走两步就到了,以往上学都是我自己走过去的,继续保持平常的状态反而不容易紧张。” 苏宇桐用勺子搅着碗底的粥,看他这副为自己牵肠挂肚的样子,没来由地,突然大起胆子问:“叔,你能……给我一个鼓励的拥抱吗?” 苏念清神色微滞,大概是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请求,但随即点头说好,起身走过去,朝他张开臂膀。于是苏宇桐走进了那个充满苦薄荷气味的怀抱。 他长高了,原先头顶和苏念清锁骨齐平,现在下巴已经能抵在那人的肩头上了。他拼了命似的翕动鼻翼,像是要把对方身上的气味全都狠狠吸进肺里才罢休。 他听见苏念清拍了拍他的后背,声音一如既往温柔地说,万事有我,你只管安心去考。 这句话无疑是给苏宇桐身上罩了层甲。于是第二日,他手中揣着文具袋,犹如武士怀揣宝刀,雄赳赳气昂昂,去奔赴他的战场了。 中考结束那天,苏念清早早下班,做了一大桌子好菜在家等他,有清炒芦笋、黑椒牛仔骨、椒盐虾和肉沫水蒸蛋,汤是丝瓜丸子汤。吃到一半,苏念清冷不丁冒出来一句话:“这套房子的租赁合同,我当初签了三年,今年八月底就要到期了。” 苏宇桐刚舀起一颗丸子吹凉,还没等吃进嘴,听罢后抬起头问:“那这之后咱们是跟房东续租,还是要重新找房子住?” 苏念清看了他一眼,抿嘴笑笑,“都不是。” 都不是?苏宇桐疑惑,难道是看他中考结束,就要升上高中了,苏念清打算让他在学校住宿,不想再带着他了吗?电光石火间,他遥想起和廖琴在机场分别那日,苏念清曾对他许下的那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的承诺,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是他太看得起自己,居然把那种哄孩子的话当真了。 过去的三年来,苏念清尽心尽力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在父母缺位时给了他家一般的温馨与美好,这已经是他赚到,他该知足了,不该再这么死乞白赖地待着不走,说不准人家早就厌烦了他。苏宇桐心里感到不舍和落寞,怎么这么快,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要和苏念清分离了? 如果没有苏念清在,凭他自己,能独自在这座城市生活下去么?见识过光明、知晓陪伴温暖的人,还能忍受回到踽踽独行的黑暗中去么? “都不是……那是什么?”苏宇桐搁下勺子,双手托着脑袋,皱着张脸,听候苏念清对他去向的发落。 眼见终于吊足他的胃口,苏念清像个把戏得逞的孩童,狡黠地勾起嘴角说:“那是因为……我买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