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片叶子》 第1章 情人 那天我躺在他的床上,闻着熟悉的洗衣液味道。我和他都没有说话。我想起他向我告白的时候,送我的一套杯子,到现在摔得丢得只剩下最后一个。他前几天路过我,正好瞥见我在用那个杯子喝水,忽然带了点戏谑地对我说:“李观止,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片叶子。” “是啊。”我往后一躺,抬手遮住双眼,这几天已经渐渐习惯了他回来以后偶尔夹枪带棒的这种说话语气,“盛宜,你不想要了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失手一下。” 他忽然沉默下来。我隔着指缝,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终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很早以前我们这样互相明里暗里地互呛,都从来没有把分手作为我们争吵的最终结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我能感觉得到他其实也明白,我们现在只是在耗,在最后一次进行没有时限的比赛,比的是在这场败兴而归的爱情里,到底谁会先撑不住提出结束。 遇见魏知遥,是一个我没有预料到过的意外。 那天早上的时候,我和盛宜大学时期共同的朋友徐诚给我发了一段聊天记录。前一天晚上我跟他打电话打到凌晨四点,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我习惯性打开手机,徐诚发的一大串消息下面跟着一句:兄弟,我劝你放手,别折磨自己了。 我的心一沉,点开了那一长串的对话框。徐诚先是问了盛宜一些工作和生活上的闲扯,最后才谨慎地切入正题:“总感觉你和观止之间有点不太对。” 有吗?盛宜回复。我感觉还好。 观止昨天还托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事。徐诚跟了一句。他看你总是不回他消息,电话也不接,视频也不打。 中间沉默的时间很长。最后是盛宜很简短的回复:“他太容易多想了。我看到他的那些消息了,但是我很忙,我相信他的情况也没有他说的这么严重。父母上礼拜打电话过来,希望我像个正常人一样找个合适的人早点结婚。我也很累。” 对话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徐诚在转发聊天记录后面发了一句语音:“观止,我听说盛宜最近工作量确实很大,他也不轻松。但我还是得多说一句,我不是有意要拆散你们,如果事情真的像你说的一样,他所有生活一切照常,只是单独不回你消息不接你的电话,要么你退一步不在意这些,要么就是不合适了。” …… 在拜托徐诚去问盛宜以后,我又害怕他回又害怕他不回。如果他谁的消息都不回,我还可以自欺欺人,也许他只是工作太忙、心情不好,没有办法再回复我的消息。我相信见面能够解决很多问题。如果仅仅是这样的话,我可以带着花去他的城市找他,然后紧紧拥抱他,开玩笑般质问他为什么不遵守每周一次视频通话的诺言。可是现在…… 我抱着手机,坐在床上,心里一片坍塌般的轰然,以为自己会本能地流眼泪,摸了摸脸,却又干燥得可怕。 最后一次我给他发的消息里,包含着我痛苦又荒唐的质问:“你想跟我分手吗?还是你出轨了吗?朋友圈里的谁?同事?男生还是…女生?” 而我的男朋友,盛宜,在距离我一千公里的地方,摸不着又看不见,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 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下,我违背了盛宜让我不要喝酒的约法三章,浑浑噩噩地走进了某一家看着顺眼的酒吧,然后遇见了魏知遥。 他端着酒杯,漂亮的液体映在他漂亮得柔和的脸上,在我干喝完第三杯酒的时候饶有兴味地从吧台上走下来,抽出椅子坐在我的桌前:“一个人?” 大学毕业后我几乎从来没来过酒吧,也很不擅长应付这种显而易见却又在这种环境下显得理所当然的搭讪:“……是。” “一个人喝闷酒多没意思。”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从桌上推给我,名字部分是打印的手写体。我视线从他脸上移到他的名片上,很缓慢地念出了他的名字:“魏……知……遥?” “嗯。”魏知遥态度自然地颔首,“叫我知遥就好。你呢?怎么称呼?” 我顿了一下。魏知遥举着酒杯歪着头看我,显得相当耐心而有风度。 我才注意到面前这个男人是那种很标准的漂亮,好像从头发丝到衣服的褶皱没有一个地方不是精心设计,眉眼不笑的时候也自带几分浅淡随意的笑意,嘴唇很薄,他们说嘴唇薄的人大多薄情。这么一想,盛宜的嘴唇也不厚,但我却一直坚信着他是一个相当重情的人…… “怎么了?”魏知遥轻轻打了个响指,眼神里的笑意变成了一种恰到好处的关切,“一直在想事情。” 我看着他注视我的那种眼神,明明知道这样很傻,但是就是忽然某一瞬间觉得非常难过。 “盛宜——”我刚开口就顿住了,仓皇地想起来他根本不认识我和盛宜间的任何一个人,磕磕绊绊地打了个结巴,“我的男朋友,我们可能要分手了。” “分手?” 魏知遥很慢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分手是很平常的事情。酒吧里到处是分手买醉的人。没什么可难过的。” 我其实很清醒。但或许酒精放大了我的不安与恐慌,我在一阵眩晕的驱使下,像个孩子一样追逐着酒水在他脸上折射出的明暗的光,探过身去抓住了他的手:“我真的……真的很难过。” “为什么?”他也许是把我当成了常有的醉鬼,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丝的惊讶,也没有抽回他被我握着的手。 我喘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我接受不了。他让我不要喝酒,但是我接受不了。” 可能我的手抓得太紧了。他微微向前欠身,在很微妙的角度间靠近了我,然后一用力把我从座位上拉了起来:“亲爱的。先告诉我我该叫你什么?”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一个男人会对另一个刚刚遇见没有2分钟的男人叫“亲爱的”吗?这是一种带有强烈暗示的邀请。魏知遥——他一定是一个浪荡的人,风流倜傥,放纵又滥情——我想抽回手,但他紧紧抓住了我。 “告诉我。”他声音压得很低,近得我怀疑他要在我手上落下一吻,“亲爱的,你叫什么?” 亲爱的,亲爱的…… 我一定有些醉了。眼前全都是盛宜叫我那些昵称时候的样子。我相当羞耻地感到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模糊了,连忙低下头,嗫嚅地说:“……李观止。叹为观止的观止。” 他很有风度地假装没有看见我的眼泪:“好。那么观止,我有这个荣幸邀请你喝一杯吗?” 每晚八点更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情人 第2章 盛宜 实际上不止一杯,后来我们喝了第二杯,第三杯……他牵着我的手在舞池中间跳舞。这是我关于那天晚上最后一点完整的记忆。在想得起来的片段里,他扶着我上车,再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陌生的床上,他推门进来,说:“早上好。小心别碰到我床头边的相机。” 我猛地转过头,脑袋里除了宿醉的疼痛,剩下的只有一片空白:“我为什么……?” “你说呢?”他向我暧昧地眨了眨眼,把一杯水递给我。 我没有接,双手都开始颤抖:“你说清楚。什么我说……我说什么?”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的惶恐,然后忽然大笑起来:“没有什么。我就是把你先带回我家里了。你没带身份证,我又问不出你家在哪里。” 他转过身,耸了耸肩:“下下策。” 我翻身下床:“我手机呢?” 魏知遥伸手指了指我的枕头旁边。我扑向手机,不知道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解锁,颤抖着手点开我和盛宜的聊天框。我昨天一整个下午和晚上没有给他发任何消息,一直到今天早上十点——他如果正常情况下,都会多少问我一句。然而没有,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脑子里一根神经突突地跳着,很疼。什么都没有。 “你很可爱。” 魏知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的旁边,俯下身低头看着我的手机,“明天还约吗?老地方。” 我们要分手了吗?盛宜?我和你彻底要分开了吗?可是你怎么能这么残忍,连一句半句的答案都不留给我,明明我已经问过你,明明我给了你台阶,明明—— 我心底的痛苦叫嚣着,几乎要把我淹没了。 “嗯?”魏知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还约吗?观止?” 我缓缓地抬头,内心是一种恍惚朦胧的刺痛:“……好。” 第二天晚上再在酒吧见到魏知遥向我伸出的手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会有第三次了。然后是第四次,更多的第五次。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谁提起这一切。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可是我们和任何一对偷情的人——尤其是我吧——一样,从来都只是牵起黑夜的双手,然后在灯红酒绿的迷乱中浪费着眼泪和故事。 “我们之间太纯情了吧。”有天魏知遥笑着跟我说。彼时他正靠在我的身上,手指随意地绕着我耳后微微留长的头发,“我遇见过太多人了。很少有你这样的。” “难道你还想多做些什么吗。”我平静地反问他,假装没有看见他眼睛里闪烁着的了然、暧昧、调侃的眼神,“我还有男——”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因此我也不再说了。 我认识魏知遥的故事就是这样。我和他的关系很奇怪。我们像真正的同志情侣那样跟着音乐在gay吧的舞池里跳舞,手牵着手交换眼神和一些可供把玩的秘密。我知道了他是一个自由摄影师。说实话这份职业很像他,浪荡、自由、洒脱。如果这份浪荡不要用到我身上就好了。我在绝望中自甘堕落,而他恰到好处地向我伸出了一根可供发泄的救命稻草。 盛宜这份工作出差的时间大概是大半年。一开始都一切正常。他照常回我的消息,和我打电话,晚上在被子里跟我报备他今天做了什么,更多是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话。我也不知道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他第一天没有回我消息的时候我特别着急,托了好几个朋友去打电话给他。第二天他回复我,只有一句话:“昨天太累了,睡得比较早。” 一句话把我所有的担心全部堵回了喉咙里。我握着手机,看着那些没有得到回复的消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然后他开始偶尔拒绝接我的电话,慢慢不回我的消息。我一开始担心他的心理状态,几次三番提出要不要我过去陪他一下,他要么不回,要么说不用,然后继续沉默。 聊天框慢慢只有我一个人的绿色。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就很少会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心情不算好的时候更是一盏也不开,一个人坐在黑暗的客厅里,抬头扫过家里的客厅,处处都是我们一起生活的痕迹。 盛宜卡在一个我既不用担心他是消失,又需要担心我们的关系的临界点。他们说,如果你的伴侣完全拒绝了你这个人,要么就是他爱上了别人,要么就是他不再爱你。 两种结局我都无法接受。然后他们拿出手机,告诉我,其实盛宜还在跟他们联系,回复他们的朋友圈,只是很少再联系我,仅此而已。 我说了声谢谢,拿过他们的手机翻着盛宜的生活,双手冰凉得几乎翻不动手机。 粉头发,黄头发,黑头发的同事,盛宜不在大合照里面。我想他应该是给他们拍照的人。三个男人很亲密地贴在一起,盛宜只在镜头里出镜了一只手。没有配文,更加引人遐思。只是思绪都奔着不好的地方去。 去找盛宜的决定也是那天突然就做下的。我像大学的时候想给他惊喜一样什么都没准备,只带了一套能换洗的衣服,问了他一起出差的同事他大概的位置,买了第二天的票就出发了。 因为是临时买的车票,比较好的时间段已经没有了。我买在下午,请了假提着包直奔火车站,坐上车的时候才有一点真正的实感,又想起自己本来想带一束花给他,但是匆匆忙忙,竟然就忘记了。 火车上窗外风景单调而乏味,我过了会因为水田里飞起一只鸭子而感到新奇的年纪,此行的目的也让我的心情无法摆脱沉重。我尽量避免自己想起魏知遥。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关系。我用小号加的他的微信。他偶尔联系我,给我发几句相当暧昧的情话。我回复他的时候不知道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明明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二人都对这个事实心知肚明,却都各取所需一般享受着这种朦胧的暧昧,触犯着爱情中最大的禁忌。 我出发前徐诚给我打了个电话:“观止,你要去z市?” “对。”我握着电话,从公司茶水间的落地玻璃往下望去,“我觉得……如果能有一个结局也挺好的。” 他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叹了口气:“是啊。我说实话,我没想过你们怎么也能这样。当年我流水一样换女朋友的时候,你们两个还在那里拉拉小手亲亲小嘴呢,纯得跟什么似的。” 我笑了。徐诚就是这样的人,仗着自己有点才华和姿色,把恋爱至上主义当做生活里值得炫耀的资本,嘴上也没个把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我说,“徐大才子,如果我们真分手了怎么办。” “真分手了?”他愣了一下,反问一句,“能怎么办?分手就是分手,两个人一别两宽,哭一场,然后藕断丝连或者放过彼此。” “很有哲理。”我点头,端着杯子看着杯口冲茶冲出的水蒸气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给我一个祝福吧,诚诚。” “行啊。”他似乎往后一靠,“止止,祝你幸福,无论是什么结局。” 到z市的时候已经挺晚的了。我拎着包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心意外地开始狂跳。他同事给我发过一个很模糊的定位。因为是瞒着他过来的,我没想着今晚就去找他。太仓促了,我想。如果见他,过了用跑的年纪,哪怕是告别也要是体体面面的。 手机定位有点卡顿。我举着手机原地转了一圈,打算先跟着定位去订好的酒店把东西放下。想来想去,我还是给盛宜又打了一个电话。他没有接,我就没有再打了。 手机里的忙音响了很久我才挂断。这座城市在我的印象里一直很冰冷。我只在他刚出差到这里的时候陪他来过一次。那次因为要分别了,依依不舍,也显得很冷。 本着不想在这样的冷意中捱过一个晚上的原则,我问了一个本地人,才弄明白原来我订的酒店离这里其实只有大约四百米。在一个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我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顺路买了一个烤玉米。卖玉米的大叔一边拨着挤在一起的玉米,操着一口夹着方言的普通话问我:“小年轻,第一次来这里?” “不是。”我把手插进口袋里,对着大叔笑了笑,“我对象在这里出差,我来看看他。” “来找女朋友的啊?”他也跟着笑,适时地向我推销,“只买一个?不给女朋友带一个?” “我瞒着他过来的,还没见到他呢。” 我说,“要是好吃,我明天一定带他来您这里买。” 反正只有四五百米的距离。时间还早,我拿着那根烤玉米慢慢地晃。这里不是一个有夜生活的地方。过了晚上八点,街上的人就已经很少了。我习惯了B市晚上十点道路两旁小摊开得灯火通明的样子,面对这样的安静竟然有点无所适从。 二十岁和盛宜刚在一起的那年,我们曾经一起从夜市回来,两个人都多少喝了点酒,在昏暗中凝视彼此的眼睛,连思考都已经来不及,对方的影子就把路灯的光淹没了。 直到我们喘着气分开双唇,他双手抵在我肩膀上,笑了,说,B市是一座专属于情人的不夜城。 情人。我咀嚼着这个称呼,最后宣布我喜欢它。在那个同性恋还没有那么被广为接受的时候,我们更像是地下见不得光的情人,爱得昏天黑地,每一次亲吻都像世界末日,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天长地久。 我转过一个新的路口,为了把玉米扔进垃圾桶里,往一条小巷中走了几步,忽然听见前面大路上传来两个人凌乱的脚步声。我本来不是会去凑这种热闹的人,但想到附近也许有大学城,想到我刚刚回忆起的我自己的青春故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往前走了一步,恰好能看见两个人的影子。 影子在光下越拖越长。我才发现他们大概是两个已经工作了的人,并不是我所以为的学生。我刚准备转身要走,左边的那个人忽然说了句什么,把我定在了原地。 第3章 久别重逢 那个人的声音很熟悉,在光下的身形也很熟悉。我转身的脚步顿住了,在小巷的昏暗中眯着眼鬼使神差地想再多看那个人一眼。 我也不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z市这么大。我们偶然相遇的概率真的这么高吗?我明知道不可能是的,只是脚步就像是生根了一样,一步也没有走动。 不可能。我听着那边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心想,真的不可能。 脑海里川流不息。那两个人朝我的方向越走越近。我攥了攥手心,才发现上面已经全是冷汗。如果那真的是盛宜,我对自己说,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叫他的名字?还是沉默就好,眼神交汇间一切都会平息下去的。他们就快走到我面前的路口了。我几乎要绝望,但是绝望中那条路却变得越来越窄,而且越来越清晰。 我静静等着。他抬头了。那是盛宜。 那一刻我的脑子里只有四个字。久别重逢。 尽管算不上久别,但是的确是重逢。 没有视线交错,他甚至没看到我。 然后我才知道痛和酸楚。像这座城市里常年纠缠着的风,细细密密地爬上我的心脏,兵荒马乱溃不成军。 “林子?”他喘着气叫他身边人的名字,费力地把身边那个人往上拉了拉,低下头问,“今晚住酒店行不行?嗯?” 我站在路灯照不到的暗处,静静地看着一个许久没有联系到的、鲜活的盛宜梦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有一瞬间我很想去帮他一把。但我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脚步很重。也许灌了铅就是形容现在我的感受,所以我没再往前走了。 他的生活中好像可以不再有我了。他身边的人会成为他新的对象吗?我的脑海中又重新冒出了这个荒唐至极的想法。我明知道他不会出轨也不可能出轨,可是事到如今,我好像除了难过和猜疑,什么都做不到了。 就在我想着是转身离开还是上前质问他的时候,我手机的电话铃声忽然刺耳地响起。慌乱中我想挂断电话,却不小心把手机掉到了地上。他大概是听到了这边的响动,我抬起身,恰好与他四目相对。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太多喧嚣的世界向我涌进来,而我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了。 “观止?”他的声音因为扶人时的用力而显得有点颤抖,“你……你怎么来了?” 蹲在地上那个粉头发的男生明显喝得烂醉,听到盛宜的声音也跟着转头看我,双臂不知是下意识还是有意揽住了盛宜的脖颈,而他喘着气站起来,竟然也没有让粉头发松开。 “等一下,”盛宜隔着路灯的光,一边把粉头发从地上拖起来,一边抬起头看我,“观止,我们今天工作室和摄影聚餐,他喝多了,我先带他去酒店。你定酒店了吗?在哪里?” 我沉默地看着他,视线落在他和他交汇的手上,很久之后才重新移到他的脸上,惊异地发现他看起来非常疲惫。他一定注意到我的目光了,那一瞬间我隔着路灯,看见他眼底闪过无数神色,受伤、疲倦、荒唐、愤怒。但我只觉得很冷。我说:“这是怎么——” 他和我同时开口:“李观止,你不要太——” 太过分吗?我都没说我想问的是什么。这让我忽然冷静得好像一个旁观者:“你知道我要的解释不止是这一个。” 他抬头,目光定定地看着我。我和他在潮热的空气中平静地对峙着,他旁边那个粉头发靠在他身上,发出迷迷糊糊的无意义音节。我听见他说:“盛宜……怎么了?” “没怎么。”我轻笑一声,“盛宜遇到了一点旧事,回忆找了他的麻烦。” 他目光轻轻一动,像下定什么决心一样扶着粉头发向我走来:“你住哪儿?” “xx酒店。”我说。 其实我知道他不会出轨。但我不知道为什么,思绪总是主动往那边扯得很远,把我的感情也全都扯得破破烂烂,好像只有依靠这样的痛才能让自己活着。我勉强自己去怀疑、生气,知道这样和我之前的胡来一样,病态得无法言说。也许是我自己先踩了雷池才会怀疑别人也踩吧。我沉默地跟着盛宜,一路上风吹过头发,燥热的情绪慢慢凝固下来,脑子里想的全是自作自受。 他在酒店前台要了一个房间。很巧,和我的房间在同一层楼。电梯里的沉默也很难熬。粉头发因为醉酒发出的含混声音横贯在我们中间,让这个场景变得更加、更加难堪。出了电梯以后盛宜扶着他开门,我就站在门口看着。他抬头对上我的视线,示意我稍等,片刻后走出来说:“谈一下,好吗?你想听什么?” “解释。”我说,“所有的解释。” 盛宜似乎叹了一口气;“我和他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他是同性恋没错,但我们都各自有各自的恋爱关系,今天真的只是恰好而已。你别想太多了。” 我很安静地看着他。他似乎咕哝了一句什么。我反应了一下,才听明白他说的是“过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什么意思?我把门一摔,转身回自己房间锁门。他追过来,拍了几下我的门。我听着他在外面叫了几声我的名字,然后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他也没有走,我也没有走。很久以后我的手机才响起来。我看着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响到快要挂断才接起来:“喂?” “你开开门。”他开门见山,“让我进去。我们面谈可以吗?” “……不可以。”我捏紧了手里的手机,“我没什么可以跟你谈的。” 他那端沉默了一下。我转了个身,后背靠在门上,仰头闭上了眼睛:“盛宜,我大老远跑过来,我不想就只听到这个。” “我说了。今天我们聚餐,他恰好喝醉,我不知道他住址在哪里,只好先把他送到酒店……你在别扭什么?我没哄你吗?你还要我怎么做呢观止?你要过来,我不反对,但你为什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他忽然沉默了。我不知道那一瞬间里他想到了什么,再开口时他放轻了声音,似乎也靠在了门上,声音变得非常、非常疲惫:“……都是成年人了,不是大学的时候了,我们做事情都有点准备不好吗?” “可是我只是——” 我茫然地打住了话音。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也许只是一句抱着偏爱和歉疚的我爱你而已。我知道你没有出轨,可是连拥抱也不能让我觉得更圆满,而“想给你一个惊喜”这个理由在此刻又显得是那样幼稚而苍白。一路而来所有的期盼和雀跃好像和我隔着两个世界一样。也许我们在另一个世界是幸福的。平行时空里,有人替我们达到了我们做不到的幸福美满。 “……那你也体谅一下我好吗?”沉默很久后我说,“我知道你忙,心情也许不好,想着用各种方法来让你开心,跑了这么远过来看你,一来就看见刚刚——” 我喘了口气,闭了闭眼不想去回想刚才的一切;“你想让我怎么想?盛宜,你想让我——” “你已经连这个都不相信我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观止,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向你解释我没有出轨。” 隔着一扇门,也许他正靠在我靠着的地方:“我没有骗你。忙是真的,没有能力回你消息也是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可是观止,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用力回你消息很累,我也很累,做不到每时每刻都在努力。上班,下班。如果你想听,我会告诉你,我还是爱你,但……” “……我不知道。” 我仓促地打断了他,不想听他“但”后面的内容,“盛宜,我……” “别打断我。”他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告诉我,你想听吗?” 我们在电话两端沉默很久。最后我说:“……我不想听,盛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我不想听。我知道我在无理取闹。对不起。也许这就是我能做到的所有努力的方式,无论是挽救我们的关系,还是让自己能够充实一点,不要想太多担心未来的事。这让你太累了对吗?以后我可以……” “不。”他说,“观止,你没必要为了我改变你自己。我也不想听我们在这里互相道歉。对不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似乎把重量压在了门把手上,我听到外面轻微的咔哒声:“……观止,我不再是八年前的盛宜了。我曾经很努力过,想要抓住从前的我的影子,但是我看着我的理想、我的未来,一点点被现实消磨光了,我晚上整晚整晚睡不着,在公寓的阳台上一个人坐到天亮。我很努力了,观止,但是我真的……” 我愣愣地听着他的话,在自己反应过来前转身开门,盛宜随着门往后踉跄一步,本能地扭头看我。于是我看到他脸上滑落的东西,迟疑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落下,掉在了酒店走廊深色的地毯中。 “你怎么了……?” 我看着他的眼泪,恍惚间连电话都忘了挂断,声音慢半拍地从他的手机里传出来,干涩得都不像是我自己的:“你怎么会这样想,为什么不愿意早点告诉我?你不相信我……吗?” 第4章 结婚 他定定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拥抱不能够拉进我和他之间受伤的距离,牵手已经成了太小儿科的游戏。很久以后他勉强笑了笑,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好了。早点休息。” 我看着他关门,房间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我有点手足无措地动了动,摸到放在口袋里硬硬的戒指盒,又想到自己那段混乱而恶心的关系,忽然就觉得一片茫然。 到了这一个地步了。而我看着他,心底的介怀已经大到无法忽视的地步,连着我滚烫而庞大的秘密一起,让我竟然能够看着他的眼泪,连一点点拥抱他的**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好,第二天早上很早就醒了,坐电梯下楼去一楼吃早饭。我没想到盛宜也在那里。他没有看见我,低着头给自己盛着粥,表情和动作都很疲惫。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低声说:“早。” 他被我吓了一跳,粥差点洒了。我下意识地去接,手指与他的相触。他没有看粥,而是看着我,眼底的神色阴郁而复杂,最终还是轻声地说了一句:“早。” 也许是那段时间他第一次向我完全敞开心扉。半个月后,他终于结束了异地的工作,重新和我住回了一起。我在火车站接他,自然地接过他手中大包小包的行李,拍了拍他肩上一路的风尘,问他:“累不累?我买了西瓜,冰在家里的冰箱里。” “好啊。”他叹了口气,目光错开我落到更远的地方,“回家吧。” 大学的时候我就发现,他做饭比我好吃很多。我最多是能烧出“能吃”的东西的水平,而他是能把“能吃”变成“好吃”的饭菜的那一类人。当初我跟妈妈说我谈恋爱了,我父母知道我是同性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观止,恋爱里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自己受欺负,知道吗? 我晃了晃头,试图在回忆开始前把它们全都斩断。盛宜站在我身边,推着装着菜的推车,问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笑起来,“刚刚好像有一个虫子,差点落到我脸上。” “嗯。”他似乎没有多想什么,拿了一袋酸奶问我,“要喝吗?买一点回去,加上家里的面包,早饭就很方便了。” “好。” 我轻快地应下,在一种半沉重不沉重的心绪里笑得非常勉强,“多买几袋吧。我挺爱喝这个的。” 他开车回家,我在副驾驶喝着酸奶,后座的购物袋晃来晃去,塑料的声音掩盖了我喝酸奶的声音。这让我想起那一天从魏知遥的家里醒来以后,魏知遥开车送我回去。我坐在他的副驾驶,他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很不自在?” 我没说话,当作是一种默认。魏知遥开过一个红绿灯,没等到我的回答,好像不在意一般笑了笑:“观止,你是要用我来报复什么吗?” 我猛地抬头看他。他带着一副了然的表情笑着看我,眼神里带有一点玩味的危险,在我下意识的躲闪和回避里自在地巡视了一圈,叹了口气说:“观止,这样很没意思。” 前一天喝的酒还在持续地让我头疼。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说:“什么没意思。” 他笑了:“你可以摸我,抱我,但不愿意亲我,也不会跟我上床。因为你心里想着另一个男人,同时也爱着另一个男人。你还有着一定的道德水准,所以昨天那些事让你现在感到很不适,很后悔。” 他目视前方,语气非常平静:“我面对着你,简直像面对一个偷尝禁果做错了事的孩子,进不得退不得。观止,你这样很……” “很恶心?”我挑眉,打断了他的话。魏知遥笑着转开视线,沉默一会说:“观止,也许你就想要这样呢。受到道德谴责的感觉好受吗?” “你达到你的目的了吗?”他手指搭在方向盘上,有节奏地一下下敲着,“还是你发现这些还远远不够?一个渴望受到别人关注的、不成熟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踏出了雷池半步,是害怕得想要退回去了,还是想要再往前走一步?” 他语气里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玩味和嘲讽。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安全带,发现自己竟然无从反驳。 “那你呢。”我沉默很久后问,“你既然知道我做的是小孩子赌气的游戏,你又为什么要陪我玩呢。” “我?”他笑了起来,“观止,你想听真话吗?” 我点点头。他笑了一声,偏过头,眼睛里还带着残留的笑意:“观止,我恰好享受这一切。” 我眯了眯眼,有点没理解他的意思:“……你享受什么?” “哦,不是享受破坏别人的关系。”他笑了笑,摆了摆手,“这太低级了。观止,不在暗处的时候,我是一名自由摄影师。” “嗯。”我没明白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但还是点了点头。他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重新追着已经升起的日光而去:“在没有照片可拍的时候,我是一个带着文艺气息的、浪漫而高傲的,无所事事又自诩高明的无业游民。” 恰好是红灯。他踩着刹车停下来,望着前方又笑起来:“观止,我享受着你的脆弱,享受着我对你感情的点拨与拯救。这构成了我生活里浪荡的意义之一。你明白吗?”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思维却被他的那个“拯救”带走了。 原来我是一个需要被拯救的人吗?我想。我做错了事。我就像一个站在十字路口的、迷茫的男孩,第一次改掉自己的试卷分数,在不知情的父母面前享受着一种羞耻的快感。事实就是,我的确很恶心。 “……哦。魏知遥,所以你想当一个救世主。又恰好遇到了我。”我试图摆脱掉胃里那种烧灼的紧缩感,艰难地说。 魏知遥耸了耸肩:“也许吧。但是遇见了就是天意,我们恰好彼此需要,不是吗?” 我冷哼一声,没有回他的话。他笑着偏头看了我一眼:“叫我全名多冷漠。叫我知遥就好。” 那天我下他的车的时候像是逃跑。而他甚至在车里给了我一个飞吻。 可惜他没有说错什么。那段时间我想过死,想过恨,盛宜的消息框和电话像死了一样,简直比死了还可怕。我跟盛宜遇见八年,在一起将近六年,我知道同性恋的感情的确很难长久,但是我们在一起太久,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不一样。 亲人和朋友都祝福过我和他,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不一样。 我抬起头,不小心碰到脚边放着的超市购物袋。盛宜听到声音下意识看过来,对上我的眼神时一怔:“怎么了?” “嗯?”我随口应着,笑了,“没什么。我有一点……累。”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给出这样一个答案,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因为……我们?” 我笑着摇头:“不全是。就像你说的,生活是说不清楚的。” 盛宜点点头,在路口打灯右转。 我看着他的手指扣在方向盘上。魏知遥,盛宜,我和他的六年,还有他抱着我说的每一句我爱你,忽然流水一样从我的眼前流过,像从山上奔流而下的清溪,在我恍然的注视中,远远地全部融进落日的方向。 “觉得累就休息一会。”盛宜忽然在我身边不轻不重地开口,“何必硬捱着呢。” 我抬起头。他没看我,很有技巧地假装对路况很专心。他明显话里有话。但我一点也不想深究了。 “盛宜,我习惯了。”最后我说。 他沉默很久,似乎是笑了一下,然后沿着绿灯向前,把车开进了夕阳的余晖里。 那天晚上盛宜亲自下厨做了晚饭。我煮了饭,帮他把菜从厨房里端出来。路过厨房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找出前阵子别人送我的一瓶酒,当着他的面开了。盛宜扫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任凭我找了两个杯子出来递给他一个:“你喝一点?” “喝。”他笑笑,“你倒吧。” 他这么干脆,反而让我感到很惊讶:“你不禁一禁我喝酒吗?” 问完我就后悔了。我怕他会说什么“不在乎了为什么要管你”之类的话。但是他只是沉默了一下,微微出神地望着三色的灯光落在酒液上:“我最近很累。” 很累。又是很累。但他这种状态是我很少见到的。我睨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多问了一句:“工作上吗?” “不止。”他看了我一眼,很快地移开了视线,“生活上也很累。” 他手机恰好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他接得很快。我一手拿着碗筷,扫到了他屏幕上的“妈”的备注。他在阳台上接的电话,有意压低了声音。我偶尔听到一些字句,他先否认了他在我这里,然后答应了什么,又说不要再催了,他都知道。 接完电话以后很久他都没有回来。我本来强迫自己不去看他,但时间实在过了太久。我站起身,看到阳台上他被风吹起的背影。他手中夹着一点亮色。我反应了一下,才发现那是一支烟。他很久没抽过烟了。 我看了很久,走过去敲敲阳台半开的门。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反倒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讪讪地说了一句:“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把烟头按在窗框上灭了,抬腿走回来。我见他没有太多想和我交流什么的**,也就识趣地没有说话。 其实这两天我见过盛宜带回来的工作文件。有一天晚上我听见他和别人在通电话,他语气里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不知道是在争论还是留住什么。 也许是我们两个都心情不好,那瓶酒喝得很顺也很快。酒精甚至造就了一种温情脉脉的假象。吃到一半的时候他忽然叫我,声音很哑又很平淡,沉默的间隔也很长,好像经过了太多思考,最后才选择叫我的名字。 “观止。” 他忽然叫我。我回过头去,看到他被酒精晕得微微发红的、非常平静的眼神。 “如果……” 他在字斟句酌。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醉了。他问我:“如果我按照正常的轨迹走下去,是不是日子就会好过一点?” 什么叫正常?我突然感到慌张。 他还在等我的回答,但是我回答不了。他等不到我的回答,就仰起头开始打量我这个人。他看我像是看一个物件,而不是爱人——我怔怔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给我一锤定音。 “不会吗?” 他皱了皱眉。 我感到自己的声音可笑地发涩:“……我不,不知道……” 话音未落,他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我,眼睛里亮得惊人,脸色却是苍白的,上面有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我们结婚吧。” 他说。 第5章 当局者迷 “什么?” 我以为我没听清楚。我甚至没有思考太多。所有的怀疑都烟消云散。一个遥不可及的梦竟然在向我奔来。 那段时间以来,那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尽管我知道我们没办法结婚。他酒量一直不算好,餐前开的那瓶酒喝得还没见底的时候他就已经半醉了。我扶着他到床上去的时候他忽然重复一遍:“我们结婚吧。” “……好。”我低头吻他,“……太好了……” 他偏过头去。我的吻斜斜地落在他脸侧。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心中有什么念头快速地坠了下去,抓着他的手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为什么忽然想结婚?” 他沉默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开口了:“我太累了。” 我一愣,然后是一种不明缘由的冰凉。如坠冰窟说的也许就是这种感受?我不想听了。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太累了。如果生活和爱情就是这样的话,和谁结婚不是一样的呢。” “什么……?” 我脑中一片轰然,下意识地猛抽出手。他失去了我手的支撑,头偏到一旁的枕头上,很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就这样歪着身子睡着了。 我后退两步,后背撞在衣柜的把手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痛。 我不能再细想下去了。我再也不想要追问了。我再也不索取了。这段时间来我也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那天我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整个晚上。而他睡得很沉,没有听见我的一声嚎啕。 第二天醒过来以后,他像忘了那件事一样,对于结不结婚这个话题绝口不提,只是在我洗漱的间隙过来跟我说:“早饭放桌上了。” “知道了,谢谢。”我说,“你去上班吧。” 我直直地盯着他,等待他能给我一点什么答复,但是他走了。我重新望向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是一片冰凉的青黑。这是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精神状态不好”原来是一件这么明显的事情。我扯着嘴角,对着镜子勉强地笑了笑。 怎么会这么难看?我又扯了扯嘴角。怎么会这么不堪?他那句话在我脑子里回响了一个晚上。结婚,结婚…… 我闭上眼睛,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低下头,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眼泪又滑下来了。 我怎么会这么懦弱、没用、不堪呢。 我哭着问自己。李观止,十八岁时意气风发的你去哪里了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和盛宜纠缠在一起。也许这就是我们,明明知道关系就像飘摇的舟,他用沉默来逼迫我先成为关系里的罪人。我不断地无理取闹,荒唐至极,他只是在等,也许是等一个结局,或者是一个定论。 ……等着我提出分手的定论。 我捂住脸,弯下腰,非常苦涩地笑了一声。我对面坐着魏知遥。他有意无意地晃着酒杯,很有技巧地让半透明的酒液沿着杯壁轻柔地潮涌:“你和他?” “嗯。”我抬起头,感觉风吹得我眼睛很干,“其实我已经很后悔了。” “后悔什么?”他笑着看我。 我摇摇头,没说话。 我和魏知遥,如果不是因为那次我恰好遇见他,也许一切都不会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你在想什么?”他问,伸手扶正了我手里的酒杯。 我从出神中抬起头:“没什么。” 可是没有魏知遥,也许我还会做出别的事。有些时候也没有这么多也许。最后的结论,就是我和盛宜不再有可能了。 “没什么你哭什么。” 简直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我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更多眼泪滚落下来,落在脸上有一种冰凉的快感:“也许是我太后悔了。” “你还爱他?” 魏知遥的语气说不上是嘲讽还是故作轻松的认真,轻飘飘的。我抹掉眼泪,深吸口气:“魏知遥,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 他没表达任何观点,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我继续说下去。我再一张口,眼泪又不知道为什么重新落下来,让我的声音都哽咽了:“这是六年。我已经……习惯了。” 习惯爱他。习惯想他。人爱一个人一定也爱着他们或她们之间共同的回忆。回忆和现实交织的时候,我经常就分不清了。 “好吧?”他笑了一声,“观止,如你所见,我不擅长维持一段关系,实际上也不屑于花费太多心力去维持一段关系,所以我不太理解……但我也能理解你。我得承认,你不是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所认为的那个人。那天我看见你,以为你是一个普通的醉鬼,或者是想尝试万花丛中过感觉的少爷……” 他顿了一下,喝了一口酒:“有些时候我不能理解你的很多想法。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你告诉我你其实一点都不想要我,也一点都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观止,和你打交道很有趣。” 我不喜欢他这种故作说教的调子:“……我听不懂。” “生气了?”他看着我,“当局者迷。” 我看着他:“……你怎么就知道。” 魏知遥那一瞬间表情变得有点奇怪。但很快他就调整过来,笑着向我扬了扬左手。我一开始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直到我看到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你之前谈……?” “我就是知道。”他笑着说,又喝了一口酒,把他的手机推到我面前,“观止,我遇见过太多人了。” 他的手机很坦诚地呈现在我的面前。就像他说的一样,他的确是自由摄影师。他拍了很多的人,形形色色。也许他说的没错。他很浪荡,但是那一刻,他笑着看着我,把他的生活第一次摊开在我的面前,带着他浪漫的、神秘的、弯弯绕绕的说话方式。明明他坐在华灯下,穿着相当新潮的衣服,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看起来有一点寂寞。 我打量着他,他也没说话。于是我想,这也许就是他的孤独。像水里的月光,搅不散,打不破。也不需要人来点拨什么。 就像那一天我鬼迷心窍,抬起头听他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喝一杯。那时候我看起来肯定也是这样。一点点迷茫,一点点孤独。 “……有一种很浪漫的说法。”他忽然开口,出神地摇晃着杯子,我有一点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把戒指扔进交杯酒里喝下去,说出来的誓言就能维持一辈子。” 他兀自笑了一声:“……可是观止,誓言是一张漂亮的纸,吞进肚子里,很快就烂了。” 受了情伤的人吗?用这样的名词来概括我们似乎有一点可笑。我把这句话说给魏知遥听,他大笑起来,差点打翻了酒杯。 “你是不是喝多了。”我问他。 “没有。”他否定的语气轻飘飘的,“但是你送我回去吧。” 送他回去的路上,我们互相抓着彼此的手臂,像两个真正的醉鬼那样互相倚靠。他有时重心偏向我。我被他压得踉跄一步,勉强撑着墙才能站稳身子。 “走稳一点。”又一次狠狠撞到墙上后我皱着眉,从他和墙之间的缝隙里艰难地说,“痛死了。” 他转过头看我。我从没见过魏知遥喝醉。抓着他让我想起盛宜扶着粉头发男人的那次。现在隔了这么久,我好像越来越清晰地懂他的痛苦,对自己那段时间的歇斯底里却越来越模糊而钝痛。我知道沉疴很难愈合。我知道事后找补是一种多么不值得的错误。可是…… “如果有一个机会回头的话。”我梦游一般开口。 “嗯?”魏知遥在我身旁,也许是因为喝了酒,声音很低地应了一声。听起来都要不像他了。 这样的声音,我想不出还能像第二个人。 街灯光影交错。恍惚间我以为是十八岁的盛宜在我身边,挨着我或者是靠着我。我们之间有一些小小的芥蒂,但那都是一个晚上就能说开或者能过去的事。年轻的日子像一阵清风,沉进我被酒精烧烫的脑子里。 盛宜是对的。我想。不让我喝酒是对的。我好像又要哭了。都是酒精害的。都是他害的。都是我自作自受。 把魏知遥送到一个路口以后他就坚持不要我送了,挥挥手给我留了一个衣角翻飞的背影。扶他的时候用了一点力气,我甩甩手,后知后觉地感觉到酸痛。 如果有一个机会回头的话。 誓言就是一张纸。一张漂亮的纸,所以很快就烂了,无论我怎么留都留不住。 家里的灯还会在我回来之前就亮起来。一切都是因为盛宜还在。一切都还没有离开正轨。因为他还在。一切都是因为他还在。 我尽力压下心中忽然冲起来的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慌,弯下腰撑着膝盖,感觉自己的喘息声听起来很像呜咽。 感情的事又有什么对错之分呢?我爱他、他爱我,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才让我们一步步错到现在呢? 如果他郑重其事地问我要不要结婚,我还会答应他吗。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客厅的灯开了最小的一盏。我出门前说了跟朋友吃饭,他没有在客厅等我,大概是已经睡了。我不用费心思掩盖身上的酒精气味,甩掉鞋子径直走进去倒在沙发上,像被抽走什么一样睡着了。 第二天我被手机铃声惊醒,慌张间从沙发上差点滚下来,一张薄薄的被子从我身上滑到地上。我和它两相对视,揉了揉还在疼的头,沉默了很久很久。 盛宜已经去上班了。我不知道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给我盖的被子,也不知道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无视他与我的约法三章,喝得半醉回家的我。但总之,他没有再跟我提起这件事,也没有问为什么我会在外面喝成这样回来。我感激又焦虑于他的退让,下班的时候面对魏知遥又一次的邀请,拒绝了。 “怎么了?”他消息回得很快,“你男朋友因为我跟你吵架了?” “没有。”我说,“就是因为没吵。” 他发了一条语气明显疑问的语音给我,然后很快是一条笑起来的语音:你觉得愧疚? 也许吧。我说,可能就是这样的。 魏知遥那里沉默了一阵,最终发来一条消息:观止,如果你们真能结婚的话,都走到这一步了,你还会选择跟他结婚的,是吗? 第6章 醉酒 我当时在开车,没看到这条消息。看到这条消息的时候我正在地下车库停车。地下车库没有网,消息根本发不出去。我一路往上走一路思考这个问题,后来就忘记回复他了。 会吗?我想。我可能到最后应该不会吧。只是不知道这个“最后”要在哪种程度的心碎上才来临,或者是这个“应该”究竟有多少现实的因素。 那段时间盛宜又变得很忙。某天吃饭的时候我问过他一句,他没正面回答我,只是说他们组的人做事情不仔细出了个小错,而他也没看出来。现在和客户的合作因为这个小错,有个数据出了很大的误差,他们在忙着补救。 我听得皱眉:“这是不是很严重了。” 他沉默很久,点了点头:“很严重。” 有多严重?会面临着被问责甚至开除的结局吗?我看着他一言不发的沉默,觉得很心疼,却又不敢多问,怕问了他更难过。 而我后来也才知道,也许是猜到他还和我住在一起,他父母一直在催他的婚。大学时我和他在一起不久,就把我们两个的事情告诉了我们的父母。而他说他家里不太能理解这种感情,哪怕我当时因为这个事对他发过一点脾气,他也没有真的把我公开给他的父母或者是他后来认识的朋友。 那天他跟我说,晚上不会在家里吃饭,在外面有个饭局。我说好,叮嘱他少喝点酒注意身体,自己也不想做饭,点了外卖吃过,窝在家里的沙发上看时针一分一秒又转过一圈,终于忍不住了,打了个电话给盛宜。第一个电话他没有接。我锲而不舍,又打了第二个。 “喂?”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来,接电话的人声却不是盛宜,“喂?你是盛宜朋友吗?” 我愣了一下,说,是。 “哦,盛宜他今天喝得有点多。我看他电话一直在响,他又……” 那人顿了一下:“总之,如果您有空,能不能麻烦您来接他一下?” 盛宜?喝醉?我挂电话穿衣服的时候还是不敢置信。他自己也知道自己酒量不算特别好,之前工作聚餐的时候一向克制,不能喝了就绝对不会喝,防止喝醉了闹出什么事来。 虽然他的性格也不像是会闹出什么事来的人。 我赶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很醉了,被两个人一起扶着等在饭店门口。我甚至怀疑他应该都没有认出我。开车带他回去的时候他沉默得过分。我把车停到家里楼下,有意让他更靠着我一点,有时甚至能感觉到他头发擦过我后颈处的皮肤的触感。他双手都很无力。我不得不抓着他的手腕以免他的手从我身上滑下去。终于进家门的时候我松了口气,把他抵在门框上弯下腰帮他换鞋,忽然感觉他在我身侧动了一下,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向我压过来。我错愕地抬头,恰巧对上他那双醉得失焦的眼睛。 我扶着他:“盛宜?” 他没回答,睁着眼睛看我,然后又眯上了:“……李观止。” “对。”我喘了口气,试图把他的上半身扶正。但醉鬼的重量根本不是我能撑起来的。我只好试图叫他的名字,好让他稍微清醒一点:“盛宜?听话,再坚持一下,就——”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我的脸上,我一怔,然后是他干燥的唇。 盛宜的身体很烫。呼吸滚烫地擦过我侧脸,干燥的嘴唇胡乱地贴上我的皮肤。听到我的话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后更加没有章法地挣扎起来。 我怕弄伤他,松了一点手上的力。 一片黑暗里,他骤然压在我身上,力气大得不像是在抱我而是要勒死我。我措手不及,头重重磕在墙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 “盛宜!”我试图躲开他一个接一个带着酒气的吻,在他混乱不堪扯开我衣服的动作中间推开他,“盛宜,你冷静一点,你喝——” “住口!住口……” 他喘着粗气,死死抓着我的肩膀,把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黑暗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声音接近嘶吼,我也不知道他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徒劳地掰开他抓着我的手—— 然后我愣住了。 因为盛宜痛苦地嘶吼一声,发疯一般紧抱着我,埋在我肩头,哭了。 他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我的领口。我头脑一片空白,迟疑地伸手回抱住他。他颤抖得太厉害了。我细细的耳鸣和他的哭声连成了一线。很久以后我才听清他含混地说的是什么。 “对不起。李观止。”他说,“对不起。对不起。李观止。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脑子里无数个没有含义的词语飘过,无论做多少努力都好像短暂地丧失了理解能力。对不起? “对不起。”他哭着说,“李观止。对不起。” 我动了动手指,在夏天的夜里僵硬得发冷。心跳得太快太重,指尖发麻得几乎是刺痛,我竟然有一点想要呕吐。 很久以后我才抚上他的后背:“没事的,盛宜……没事的。听话,睡觉去吧。” 在他渐弱的抽泣声中,盛宜撑着我的肩膀,红着眼睛抬头,隐忍又直白地对上我的眼睛几秒,用力地咬上了我的双唇。 急遽的缺氧中,我逐渐开始头晕眼花,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像溺水的人用尽全力抓住最后一根漂流的浮木:“盛……” “……李观止。”他低声说,又一次用他的唇封住了我的。 然后他松开我,混着酒精的湿润的吻一路沿着我的锁骨下去:“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不想。我做了那么久,他们一句话就……我不想这样。观止,观止……对不起。” 我被动地靠在墙上,紧紧贴着墙面,因为羞耻、震惊和一种难言的快感,下意识去碰他的脸:“我懂的,盛宜。别说对不……” “……对不起。”他含混地俯下身,深深浅浅的啃咬在我身上留下印子,“对不起。观止。对不……对不起。” 我在一种混杂着潮湿、茫然和莫大的悲哀的雾气里,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很久以后我想起那个混乱不堪的晚上。他吻着我,蹭在我脸上潮湿的不知是泪水还是什么。我抓着床单,后来紧紧地抓着他。他在我身上,做得很没有章法。我接受着他的每一个吻,听他哭着或呢喃着在我耳边叫我的名字,在痛苦与熟悉的浅薄的泪水中,放任自己重新沉没在这一片无边的泥潭里。 我从来没有问过他,那晚他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我只能想,也许就像我送魏知遥回家那次,恍惚间我以为身边是十八岁的盛宜一样,他喝醉的那一天,面前站着的是十八岁的李观止。而二十六岁的盛宜遍体鳞伤,疲惫不堪地站在他的面前,清晰地看着自己曾经许下的承诺在李观止天真的脸庞上,一个一个出现裂痕,然后破碎。 也许只有这样,他才会显得那么痛苦、那么难过。 我们第二天一起在床上醒来。我比他先醒一点。他睁开眼睛,下意识来抓我的手却抓了个空,我侧着头看他的动作,抬起酸痛的手臂,把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手中。 “早上好。” 我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声音很哑。 盛宜抓着我的手,愣愣地怔了很久。我安静地等着他,看着他逐渐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一切。然后他看向我,眼里是很复杂的情绪,张了张口,说出来的却是一片空白。 “怎么了?” 他摇摇头,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样:“……没什么。不早了。” “我还以为你要说对不起。”我说,“你要是说对不起我现在就走。” “不会。”他低低地笑了一声,“但是其实除了这个,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什么喝醉?”我也不知道我在期盼些什么,但是我的心还是在他的回答中、一点点沉了下去,“昨天。” “和之前对接的一个客户。”盛宜有点无奈地笑了一下,抓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太久没喝了,又是赔罪性质的饭局。不知道自己的深浅。” “年纪大了。”我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又有了一点心思调侃他,“不是十八岁的时候了。事情弄好了吗?” 他叹了口气,松开我的手撑着床沿起身:“是啊。幸亏弄好了。” 手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我躺在床上,没有接他的话。他好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回头向我伸出手:“起来吧。洗个澡我去做饭。” 他的手很暖。我让他拽我起来,感受到我们中间有一种很古怪的温和氛围,像是我们刚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和他都礼貌得过分,又想去牵对方的手的那种样子。十八岁的天空笼罩在我们的屋檐下,让两颗心之间的距离都显得灿烂了。 爱情是心照不宣之人的把戏。我闭上眼睛,让热水带走他留在我身上的气味。只要我不去戳穿,他也就不会说破。 关于,他到底还爱不爱我。 又或者,我对他的感情到底是什么。 对于我的年纪来说,还在思考这些实在太幼稚了。但我必须承认在上次那场绝无仅有的打击中,他以一种近乎强势和暴力的方式,用眼泪和一场成年男人的崩溃,在某种程度上狠狠地重新挽回了我。 第7章 回不到从前 直到林诗妤告诉我周末她跟她男朋友去约会了以后,我才从她这句话里品出了一点灵感。最近我和盛宜关系还不错。也许是我学会了退让。也许他其实关于上次那件事对我心怀愧疚,总之,我约他周末出去约会的时候,他没有拒绝,只是问我:“去哪里?” “都可以吧。”我走出工位,举着电话站在外面的走廊上,“你就没见过你们单位小姑娘约会都去哪里?” 他似乎是笑了一声:“你又不是小姑娘。” “爱情里都是一样的。”我说,“去我们之前常去的广场吧。它那边新开了一家咖啡店,我一直想去,但是没有机会。” 他答应了。周末我们坐在咖啡店里,一人捧了一杯咖啡。我本来要请他吃点别的什么,但是他说早上加班的时候同事给他分了多带的早饭,现在刚刚从单位回来没多久,被工作摧残得不知道什么是饿。 好可怜。我伸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出来约会前还在加班。 也许是不再是年轻的时候了。约会的时候聊工作实在太煞风景。可是除了工作,给他分享生活里的小事好像又显得有点太无趣。我一直绞尽脑汁地想说点什么能让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轻松一点,然而我和他只是一直沉默。我刷着手机,偶尔翻到我们大学共友的朋友圈,就把手机递给他,两个人一起感慨一样地回忆一下青春。 可是回忆是虚无缥缈而且危险的。我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就不再主动提起回忆了。 我们明明是应该创造未来的。 他陪了我一两个小时。那家咖啡店做的咖啡和点心都不算特别好,吃过饭后我又去星巴克买了一杯。喝到一半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挂断后抬头对我说,不好意思,他工作那边得要他过去一趟,有个环节出了点什么问题。 他有事接电话先走了以后,我慢慢地把剩下的半杯咖啡喝完,又在商场里稍微转了几圈。正好是月末,工资刚刚发下来,我一直想给他买点什么礼物。走过一排专柜的时候,我忽然就看见了一只表。 款式很经典。我拍下那只表的照片,把它和价格一起发给了魏知遥。他比我更懂这些时尚的东西。等待他回复的间隙我喝完了专柜给我倒上的水,然后看见他发过来的消息:“送人?” “嗯。”我手指打字,“送人。合适吗?” 他发了一个表情:“还不错。价格也合适。送男朋友?” 我笑了笑,关掉手机,任凭他这条消息沉底,对殷切看着我的柜台人员说:“我要这一只,谢谢。” 信用卡普及以后,唯一的不好就是花钱少了一点实感。我提着装着那只表的袋子走出商场的时候,后知后觉地惊异于自己竟然会这么冲动。这些年我的确多少存了一点钱,但刚才我买下那块表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很多年前,我和盛宜刚刚谈恋爱的那阵子,我们一起约着去商场里吃饭,路过专柜的时候,我和他也看见了这块表。他说,真漂亮。 我手伸进口袋里,摸着那几张皱皱的纸币,知道我和他都不可能也没必要买一块远超出我们消费能力的表,只好附和一句,是啊。等我有钱了就给你买。 “真的?”那时候他笑着刮我鼻子,“别乱花钱。” 这块表的样式确实经典。在风云变幻的今天,我身边的人和事像电影镜头一样倍速前进。它却还一直留在原地,好像一直等着我某一天走到这里,重新遇见它,完成当年年少轻狂时许下的某个承诺。 盛宜那天晚上回来得有点晚。我给他煮了碗面,想着要不要现在就把那块表拿出来送他,又觉得这礼物多少送得有点莫名其妙,还是挑一个好一点的时机比较好。 生活里太平淡幸福,好像没有什么横贯在我们之间走不下去的因素,一来二去,我就忘记要处理之前和魏知遥的聊天记录了。 有一天我准备把那只手表送给他。家里附近建了一个公园,我和他难得地出来散步。公园里小孩子很多,玩着滑板或者骑着自行车从我们身边七拐八拐地过去。我们两个成年人站在他们中间,我说:“好活泼。” 盛宜抬眼看了我一眼,笑了:“你小的时候肯定也这么活泼。” “怎么会。”我有意逗他开心,趁着四下无人,悄悄地牵了牵他垂在身侧的手,“我小时候所有人都夸我文静。” “真的吗?我不信。”他笑着说。 我看着他的神色,终于觉得时机成熟,借着买水的借口去公园寄存处拿我放在包里的手表,拜托他暂时看一下我的手机。 今天的太阳真的很好,哪怕刚刚过午也不觉得有多热。回来的时候我捏着那个硬硬的盒子,明明是手表却被我拿得像戒指一样。盛宜站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垂着眼玩着手机。我隔着倾斜的日光和树影看他,手里拿着我们青年时都买不起但是都想要的礼物,忽然就感觉到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幸福。 “盛宜……?”我轻声叫他。 他没有抬头。我忽然注意到他拿着的是我的手机。本来我是不在意甚至会觉得满足的。但是我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就想到了我的微信,浑身一下子就冷了。 他只要打开手机,就会发现我有两个微信。小号里加着魏知遥,这些天我忘记删除的所有的聊天记录,我都—— “刚刚有个电话。”他没有给我任何一眼,声音很低,好像有意克制着什么,“我就帮你接了。” 我在一种巨大的恐慌面前,只能发出一个单一的音节:“好。那——” “魏知遥……?”他抬头看我,“他是谁?”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下子宕机了。 盛宜看着我的表情,神色从茫然逐渐变得震惊,然后是愤怒:“李观止,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出话,感觉心快要炸开一样,不知道是恐慌还是别的东西,让我整个人都在原地僵住了,只是用力地、再用力地摇头,摇得头都痛了也没有停下来。 “四月份。”他眯着眼睛,没有继续看我们的聊天内容,而是直接点开了我们聊天的每日记录,“每天都聊吗?哦,分享了一首歌,晚饭的照片,约着出来喝酒。挺无聊啊。李观止,就这些吗?” 我看着他的脸,发现他脸上笑意未褪,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显得他的眼神又冷又亮:“你……想听解释吗?” 要送给他的礼物还攥在手里。我站在公园中间的广场上,微热的暑气蒸了我一身冷汗。我好像总是这样,做什么事都一时冲动,明明知道后果我都无力承担。 上次的戒指也一样,到现在还留在我的抽屉里。 他还是站在原地,但是笑了:“你说。” 我攥那个盒子太紧,边角攥得我手痛得都要麻木了:“是那段时间,我们……异地的时候,我不知道,情绪很差,也许……我没想清楚,也许,赌气报复。” “报复?”他真的笑出了声,“李观止,你太让我开眼了。” 我垂下眼睛,不敢再和他对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总感觉我说的东西,也许你都知道了。” “我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他转了个身,回头看着我,似乎是想压一压心底的火气,“但你亲口告诉我和我知道能一样吗?我一个人光在那懂是怎么回事啊?” 那段时间里的所有猜忌、不安忽然尽数涌上心头,我抬起头:“你不是也知道吗?那你那段时间又是怎么回事啊?你告诉我和我知道能一样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说,觉得让我一个人在那猜来猜去也觉得无所谓啊?” 他愣了愣,好像没懂我在说什么。我看着他的神色从茫然到无奈再到掺杂着破罐子破摔的怒火:“李观止。所以还是这档子事,是吗?” “不是‘还是这档子事’,”我火气也冲了上来,“是,我错了。我太不成熟,太幼稚,太冲动。魏知遥这事我没法解释,你怎么说我都没事,你怎么做我也都接受。我没法解释!” 我喘了口气,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对不起。但我没有瞒你。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我现在说这些也不是想博得你的同情。这就是实话。报复,引起你的关注也好,填补自己内心的痛苦,怎么说都好。我想让自己不要那么难受,不要总是想着你和我们的关系。但是我还是做不到……我没有和他做过……做过什么。我也没有对他动过感情。对不起。” 盛宜看了我很久,久到我都担心他要动手打我。然后他闭了闭眼,忽然冷冷地笑了一声:“你真是给我长见识了。” “对不起。”我又重复一遍,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对不起有什么用。”他说。 我问:“那我能怎么做。” 他忽然沉默了,很久以后才回答我:“我也不知道。”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我看着他,心里忽然升起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慌,像是生活要被剥离开一块的那种,对不熟悉的未来的恐惧:“你要走吗。” 盛宜抬眼扫了我一眼:“我不走吗?” 我说不出话:“我不知道。” 他转过身去,忽然又转过头问:“李观止,所以那个时候你反复问我有没有出轨,是因为你自己……?” 我本能地想说不是,又感觉言语实在太苍白。真的是这样吗?其实我自己也没想过。 他冷笑一声,拔腿就走。 我站在原地,感觉到自己手心里的冷汗,下意识去抹,忽然碰到口袋里一个硬硬的盒子,是我本来准备送给他的手表。 那块手表不知道带给了我什么勇气。我紧追了他两步,一把拉住他的手,把那个盒子塞进他手里:“你等一下……!你不要走,你先,你先……” 此刻我才感觉到他正在微微颤抖。在我意识到危险之前,他猛地一甩手,回头看我,表情里是无以复加的暴怒。我下意识往后踉跄一步,盒子从我们两个的手中飞出去,在地上弹开,手表磕在石砖上,四周忽然一片寂静。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很缓慢地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蹲下身,伸手把那块表捡了起来,看着表盘上隐隐约约的裂纹,双肩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或许冲击太大,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很远的不相干的地方。他这时恰好站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就把心里的话脱口而出。 “盛宜……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对吗?” 我说那句话的时候,明明不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却哽咽了。 他没看我,把带着裂纹的手表戴在他的手腕上,仔细地扣好了,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在震天的广场音乐里转身就走。 被发现了之前做的错事…!吵架时刻到。好喜欢写吵架…写到流畅的吵架特别开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回不到从前 第8章 殊途 那天我刻意拖着很慢的脚步回家。推门的时候他竟然坐在沙发上,也没玩手机,电视机的光莹莹地打在他的脸上。我被他吓了一跳,脱口而出:“你在干什么?” 他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起身关电视进房间摔门。一气呵成。 心脏的跳动还没落回胸腔内。他摔门的声音实在太大,莫名其妙激起了我一点火气:“你干什么?” 他没回答。我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烧完了以后,心中只有一片冰凉的茫然。 当初找魏知遥的时候不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吗?我茫然地想。当初发了疯般不计后果,想着要是能获得他的任何一点关注,或者是只要能够让自己感受到活着就好了。可是除了无止境的痛苦以外,我到底得到了什么呢。 我忽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痉挛,强忍着喝了几口水,还是忍不住冲进卫生间撑着洗手台,把什么都吐出来了。 我们真的要结束了。我闭着眼睛想,前额全是冷汗,从来没感受得这么清楚。 那天我们谁也没率先投降。后来我实在是忍受不了这种沉默,去洗手间洗了把脸,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呼吸几次让自己的脸色至少能看一点,抬脚走到他门前,敲了敲他的门。 门没开。我敲第一下之前的那种紧张感已经弱下来了,心跳从又急又重变成又冷又沉:“盛宜,开门。不然我就去找家里钥匙开锁了。” 房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砰地打开。我从没见过他发这么大的火。我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眼睛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可笑又可悲。怎么到这种时候都是我去求他呢。明明他几乎彻底失联的那两个月里,无论我怎么逼迫、恳求,他都不屑于给出任何反应。只是很累,我太累了。偏偏这一次,真的是我的错。我无可反驳。 “什么事?”他见我久久不开口,冷冷地问我。 想好的说辞在他开口的那一刻忽然化为乌有。我张了张口:“……怕你出什么事。” “现在担心我?”他冷笑一声,“我又不是你。” “……我们分手了吗?”我问。 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样,抬头直直地对上我的眼睛:“还不分吗?” 我又张了张口。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知道的,可是盛宜,为什么到最后还是这样。我是一切的罪人。你是完美的受害者。沉默能有什么错?感觉累了能有什么错?以后别人问起我们,我该…… 我还能说什么呢。 “你还想说什么吗?”他看着我,“想说什么就说吧。也许以后没机会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我顺着他的动作往房间里望去。房间里散乱着一些东西。有他的衣服,他的行李箱。 “你要走吗?”我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 他好像都懒得回答,闭上眼睛转过了头。 又是沉默,我想。又是沉默。我没有来由的火气就在他的沉默里被重新点燃了。我问:“你还爱我吗。” 他似乎更不耐烦了一点,微微动了动,半背对着我转过身去,半晌后才施舍般吐了几个字:“……你觉得呢。” “可是我们还住在一起。”我好像破罐子破摔一样,双手发麻,血气上涌,忽然就有一点克制不住自己,“我们在一起马上就要七年了。你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爱了的呢?盛宜?你发现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宁愿让我一个人去猜,你明明知道我会多想,但是你就是,你就是这么做了——” 他回过头,还是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很冷静,很平淡,甚至连愤怒都是冷静的,像看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一样。我看着他,恍惚间想起他上次喝醉抱着我哭的时候,忍不住很轻地问出了口:“……到底哪个是你呢。盛宜。” “你在说什么?”他皱了皱眉。 “上次你喝醉的时候对我说的那些话,还有后来在床上,你……” 我说不下去了,仓惶地换了一句,“和现在的你,刚刚……刚刚看着我的你。你是装的吗,还是真的呢?我分不清了。可是盛宜,到底是时间的问题还是我们变了的问题。对不起。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呢盛宜。我一直在问自己,可是……” 盛宜的脸色随着我的话,变得越来越阴沉。我吸了口气,抱着双臂倚在门上,再睁开眼时努力装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那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 他看着我很久,回身重重把门一摔,留给我一个空荡荡的余音。 不说?我靠着门,忽然觉得自己端着的姿势在这样的寂静里有点无所适从。心底说不清的沉重和苦涩无端泛上来,我在这种沉闷的疼痛里轻轻笑了一声,报复般从口袋里摸了支烟点了,也不抽,就看着那一点泛红的火光衬着窗外橙红的夕阳,一点点寂寞地烧了下去。 第二天我揉着眼睛推开房门的时候,一张便签飘飘荡荡地从门上掉下来,恰好落在我的身前。我伸手去捡,上面是他熟悉而劲秀的笔迹: 殊途。 我不太清醒的脑子在终于理解了这两个字以后,好像有某一根弦“啪”的一声,彻彻底底地断了。 面前的房门大开。天光洒进来,他的床铺干干净净,影子一直拖到我面前。我怔怔地注视了一会儿,看到昨天晚上烧落在地上的烟灰被踩成脚印的形状,偏过头去,不想再看了。 他没有删掉我的好友。也许是觉得没必要,也许是知道我不会是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以后还会主动去联系他的性格。我有点茫然地翻了翻他的朋友圈,没有更新。意料之中,他本来就是个很少发朋友圈的人。 相反,我很喜欢发朋友圈,大事小事都在朋友圈里抖落一点影子,屏蔽谁也不会屏蔽他。和他拥抱在一起的照片,偷拍他睡颜的时候,他替我端来咖啡的时候笑起来的样子,还有很多。 我不再看了,关上手机起身去洗漱,觉得自己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拿起这个手机了。 电话忽然在我身后响起来。我心里的烦躁一下子达到了顶峰,看也不看地接起来,出口就是一句很冲的:“又什么事?” 电话里的人声好像是被我吓到了,有点怯怯地问:“怎……怎么了?观止哥,是前些天做的那个项目,今天下午要开一个线下会议,在xx会议室,你……” 我捏着手机,无声地数了五个数:“……抱歉诗妤。刚才不是冲你。我知道了,下午我会去的。” 林诗妤的电话挂断以后,我把手机抬手扔到床上,撑着洗手台的两侧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刚刚有一瞬间几乎烧穿理智的怒火,现在被一个电话打断以后,已经沉沉地烧进了心底,落成了心口处强烈的、沉闷的钝痛。 明明再过一个月,就是我们在一起的七周年纪念日。 深呼吸化解不了,大喊都喊不出声。世界天旋地转,我被一双巨手死死地压在原地,哭喊、任性都没有任何用处。 我顺着洗手台慢慢蹲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站起来,忽略掉起身时眼前骤然的一黑,跌跌撞撞撑着墙摸到床上,好容易把那阵劲缓过去,把手机翻了个面,一分钟前有一条弹出来的微信消息。 林诗妤:观止哥,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但还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很少看见你这样。 我看着那条消息,沉默了很久。她又发过来一条:哥,不想说也没关系。 我本来确实不想说。看到这句话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什么都想说了。我什么都没想,点进微信聊天框里,把我分手了这四个字编辑,发送,然后把手机锁屏又打开,等着她反复输入了很久。她说,哥,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难过以后也许总会好的。 是啊。我盯着手机屏幕在心里回答她。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间会冲淡一切。那什么才能解决我当下的痛苦?寄希望于遥不可及的未来,又是新的一种精神胜利法,专属于生活里无可奈何的人。 林诗妤:[拥抱][拥抱] 我干巴巴地笑了笑,回了一个:谢谢。 然后世界在所有人看不见的地方轰然崩塌,轻得像一张沾了水变脆的纸张,随手一碰就碎在阳光里。 我是过了一段时间才明白什么叫分手的。那天下午我回到公司以后,不得不面对林诗妤想看我又不知道该怎么看我的眼睛。我看着她的躲闪,叹了口气笑了:“诗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得重病了。你不用这样。我是成年人了,没那么脆弱。” 她被我说中心事,似乎松了口气,笑了笑:“哥。” 我目送她放下资料离开我办公室,感觉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奇异的平静,像她带起的阳光里上下飘舞的微尘。 接下来我工作,开会,写文件,回家,没有任何异常。我全勤打卡公司食堂的早饭和中饭,晚饭靠外卖解决;我学着煮了盛宜常给我做的面,发现他写的菜谱还贴在冰箱上。而客卧空空荡荡,我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客卧的门了。 没关系的。我对自己说,这只是回忆而已。回忆而已,又算什么。 回忆会让人这么痛吗?后来我想。徐诚组织我和其他大学时候同班的兄弟出去吃饭的某一天,他们问我,那个谁怎么不管着你了。 徐诚猛地一抬头。我看了他一眼,转过头笑了笑:“我们分手了。” 大齐一愣,讲话舌头也不大了:“分……分手了?那你,你们——” 小孙反应很快地打哈哈:“李哥都分手了怎么还坚持着不喝酒啊?一起喝点喝点,敬爱情敬自由。” 我笑起来,任凭他们给我张罗了一个塑料杯,啤酒泛起的泡沫在夜风里自上而下地消退下去:“走一个。” “走!”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敬岁月。” 徐诚见我表情不对,胳膊肘捅了捅说岁月的那人:“乱说什么。” 后者含混地嘟哝几句,趴到桌子上睡着了。 我在突然涌起的悲伤里看着这一桌人哭笑不得,假装没看见徐诚的眼神,借着一饮而尽的机会顺手抹掉了眼泪。 “不敬岁月。”我说,“敬我们。” 身边的人来了又走,留下的人里,在生活的染缸里泡了又泡,已经没有几个还留着原来的颜色。 我以为会和我同路的人其实早就背道而驰。那些现在还保留着难得的天真的人,在我再也回不去的高处弹着吉他,对着人群和自己唱着梦想的歌。 殊途。(纸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殊途 第9章 玫瑰 那段时间公司里正好安排了一个公费旅游。我报了名,跟着大部队一起去了丹霞和沙漠。魏知遥大概是觉得我怎么不给他发消息了,断断续续地约了我几次,我都以我在外面旅游推脱了。 “真在旅游?”他被我拒绝了几次以后问我,给我发了一个叼着玫瑰花的表情包,“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子上,感受到沙子无可避免地滑进了我的鞋子里,干脆给他打了个视频电话,“真在外面旅游,和别人一起的,别担心我。” 在我身侧戴着墨镜的陈哥敏感地看了我一眼,笑着开玩笑说:“观止,跟谁报备呢。” “去你的吧。”我笑着拍了他一把,把手机屏幕举到了陈则平面前。魏知遥显然听到这句话了,笑着大大方方地向他招了招手:“你好,我是观止朋友。” “朋友啊……”我挂断电话以后,陈哥在旁边插着口袋感叹。这时我们已经翻过了一个矮矮的沙坡。活泼一点的同事张着双臂从坡上冲下去,笑着在坡底踉跄着滚成了一团。 “不能是朋友啊?”我碰了他一下,“你怎么不跟着冲下去。” 陈则平叹着气笑了:“三十五了观止。” “三十五怎么了?风采不减当年。”我举起手机对着他,把他和身后的风光一起框进了天地的印记,“来比个耶。给家里老婆孩子发点照片回去。” 陈则平比我大近十岁,长得周正,身高非常高。我刚进公司的时候他带我的班,是一个相当“哥”的男人,自己成家之后就总是有意无意地关心左右同事婚姻恋爱的近况,搞得所有人都受不了了,不管职位比他高比他低全都戏称他为“哥”。我入乡随俗,也一直叫他哥。 他马上站好,比了一个直挺挺的剪刀手。拍完以后我把照片发给他,他一边放大来看那张照片上他新冒出来的白发,一边问我:“最近没情况?” 我没告诉过他我一直在和盛宜谈恋爱,猜想他这样的性格大概也接受不了这些,之前一直都含混地糊弄过去,现在面对着无比广阔的天地,风粗糙地打在脸上,忽然就有了一种轻飘飘的倾诉**,好像告诉的不是陈则平这个顶天立地的人,而是无限广袤而深厚的天空。 “谈过了。”我笑了笑说,“前不久分手了。” 那天我回酒店以后,感觉到我在无边无际的沙漠上产生的那场冲动简直是我做得最错的一件事。我本来什么都不打算说,架不住陈哥在我耳边无止无休的盘问,于是就隐没性别简短地说了一点我们认识的经历,也隐没了魏知遥这个人,只说工作以后两个人太忙了也观念不合。观念不合。我靠着门闭着眼想。这四个字横贯在多少走散的恋人之间,概述了多少的眼泪、误解、争吵和苦楚。 “分手了?!” 我说出那句话以后,他就呆站在那里,瞪着眼睛问我,“你什么时候谈恋爱了?你——到哪一步了?谈婚论嫁了吗?谈了多久?分手了?” 我是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的人,朋友基本都不是工作里有关系的同事,公司里唯一知道我在谈恋爱的大概只有林诗妤。我拉着他继续往前走:“哥,别这么惊讶。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再找也就行了。” 他还瞪着眼睛看我。我明白我的话大概刚刚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投下了一颗名为震惊的原子弹。我也能理解他。毕竟他带我四年,我从来没告诉过他我的情况,现在一上来就是分手。 陈则平是一个很纯粹的人。这也是虽然他喜欢问家长里短,大家却很少真的对他生气的缘故。他做人相当直率,做事没有弯弯绕绕,有时候直得过了火,被人反驳了先是生气,意识到真的是自己的问题以后又过来道歉,关心人也是真心实意地关心。这样一个人,你面对着他,很难多说他什么。 “……什么时候的事啊。” 他过了最初的那阵震惊,关切的眼睛落在我身上,“观止,你不要太难过。” 风把我整个人的水分都抽干了。我笑着拍拍他:“别担心我。哥,我不难过。” 从甘肃回来以后,我带回来不少伴手礼。简单的冰箱贴,当地的各种特产……编辑照片发朋友圈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没有屏蔽盛宜。朋友圈还是我一贯的风格,很活泼的生活味道。但是这次无论我怎么编辑文字,都觉得有点强颜欢笑。 林诗妤下午来找我的时候,我顺手把我从甘肃带回来的小骆驼挂件给了她一个。她接过去的时候我看到她手上的戒指,顺口问了一句:“诗妤,要结婚了?” “谢谢哥——对。”她下意识地抬手把婚戒举到自己面前,脸上飞起一点红晕,羞涩又幸福地点了点头,“我跟我男朋友刚刚订婚,过几天准备去拍婚纱照了。” “祝贺。”我笑着说,接过她手中的文件,“婚礼打算怎么办?” “回我老家那边吧。”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把聊天记录给我看,是她男朋友和她商讨婚礼的截图,“他说陪我回去。我父母身体不好,过来这边太不方便。” 我笑着点头,把手机还给她,顺口打趣了一句:“你要是我们组第一个结婚的了。最年轻的走在大家最前面。” 林诗妤跟着我笑起来。于是我注意到她的状态确实不一样了。也许有所期盼的人就是这样。无怪乎新婚的夫妇都光彩照人。只因为他们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温暖、明亮、幸福的光彩。 她交了文件,转身出去了。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打开手机,恰好魏知遥给我发消息。还是熟悉的邀约,是那段时间他约我千万次的同样话术:“出来吗?” 我对着手机沉默很久。林诗妤留在我办公室里的淡淡铃兰花香水味道还没有消散,好像她整个人身上的那种带着幸福的期盼也还留在这里一样,明亮地照出了我的自惭形秽。 魏知遥的消息更像是给我对自己定位的一种证实。其实无论我怎么选择,一切也已经结束了。也许他的邀请只不过是上天慷慨告诉我的句点。我点开聊天框,没什么犹豫地打了一个“好”,点击发送,关掉手机不再看了。 事实上,那天晚上我就后悔了。邀约已经应允,也没什么逃避的意义和理由。然而我站在十字路口等着他来的时候,还是有一瞬间很想逃离。 逃离身边的一切,逃离所有的爱与恨,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去,和我所有的自我为伴。流动在我身边的空气就是风,轻盈地带来远方某个人的消息。尘世的颗粒不会掩埋我,雨不会在地上蓄成小小的湖,在不经意间倒映出我的晦涩。耳机里还放着歌,我和盛宜有一天路过了这个十字路口。那时候整个世界在我身边奔流而下,而我在外套下紧紧牵着他的手,默念只有云能听见的誓言。 “嗨。”我被忽如其来的声音惊了一跳,回头看到魏知遥正向我招手,“来得这么早。” 我跟着他一起并肩走过这个十字路口:“还好。我没等多久。” 魏知遥向我暧昧而了然地眨了眨眼,推开了门,门上的铃铛撞出很好听的脆响:“进来吧。” 他很绅士地替我拉开了门。我向他点了点头,想着魏知遥刚才看我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就无比地厌恶与他相关的一切一切:“不醉不归。” 魏知遥笑了起来:“好。” 那天他的确让我不醉不归了。喝到中途的时候他忽然问我:“你们真的分手了?” 我感觉动作有点飘,抬眼看着他没说话。 魏知遥看着我的神色,笑着耸了耸肩:“什么感受?” “分手能有什么感受。”我垂眼看着酒杯里反射出来的灯光,“你没分过?” “分过。怎么没分过。”他笑了一声,“观止,我只是好奇……” 他戏剧性地停下不说了。我抬眼看他。魏知遥很夸张地做了一个复杂的手势,然后从袖口里抽出一支玫瑰花递给我: “你恨我吗?” “……恨?”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了他的意思,“恨你什么?” 他摊开手笑了:“破坏你们的感情啊。” 我笑了一声。那个时候我表现得很无所谓,也许某一刻我和初见魏知遥时的他很像,那种浪荡的气质:“没你结果也一样。” 他又笑起来,抬头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评价道:“也是。” 我真的有点晕,撑着桌子托着脸出了一会神,转过头轻飘飘地问他:“你为什么问这个?” “嗯?”他抬眼看我,“什么这个?” 我趁着酒意,懒懒地挑了一下眉:“我以为你只是想告诉我,我们之间的游戏也结束了。” “结果现实呢?”他问。 我尝试着字斟句酌:“结果,你却让我觉得,你在……不高兴?” 他一怔之后大笑起来:“观止,你是觉得我后悔在你的生活里横插一脚吗?” 我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你似乎有一点感触。对我们。不然你为什么在意我恨不恨你。” “好奇而已。”他拿掉我手里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深究没意义。早点回去吧。” 我抬头看他。他笑了笑,起身付钱:“有句话你说的没错。” 我撑着头看他。他过来拉我起来:“观止,我们之间的游戏的确结束了。” 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你要找你下一个可以拯救的人了吗?” “也许呢。”魏知遥笑着看我,“也许我就此收手,当一个感情里的良民。”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深深地转了一圈。酒精一涌上来,我怎么也读不懂他的眼神了。 “你很有意思。”魏知遥说。 “你也是。”我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血气上涌,“居高临下地把自己当上帝的表演型人格……你演得开心吗?” 他一怔,表情依然完美无瑕:“开心。怎么不开心呢。” 我知道自己戳中了他的心事。我终于证明我从来不是他任意摆布的一颗棋子。我没有再看魏知遥任何一眼,背过身扬了扬手机:“一会我把钱转你。我们两清了。” 他没说话。我抽出那支玫瑰花,很潇洒地推门出去,把它插在了路灯杆的缝隙里,踉跄着退后两步,心想,也算我赢了。 我赢了一支玫瑰花,赢了一场辩论,好像赢回了我对于生活的部分掌控权。我最终赢了酒精的力量。我也不知道我要证明这些是为了什么,可是不管怎么样…… 第10章 一辈子 我一路顺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今天月亮很圆,大概是又到了十五的前后。晚上的风不算热,微微凉地吹在我发烫的脸上,让我感觉到这一切都很舒服。 我摆脱掉魏知遥了。但是那些做错了的过往我永远都摆脱不掉。意识到这一点,是一种刺痛。 但是,我又想,就像刚刚我跟他说的一样,没他结果会又有什么不同呢。 这么一想,我想,我还是输了。 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我输了。 我一下子垂头丧气。是啊。我输了。他输了,其实他也输了。我们三个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还有那朵该死的玫瑰花,都是最后的输家。 我蹲下来,感觉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我的喉间。我以为是我喝得太多,后来才明白,其实是真的太哽咽了。 就像这条路一样。回家的路太长了。 “……李观止?” 我蹲在地上,晕得睁不开眼,忽然听到很熟悉的声音。他迟疑着叫我全名。我抬起头,眯着眼睛,借着路灯光看清了他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我分手以后第一次见到他,干巴巴地张了张口,“我没——” “你怎么了?”盛宜问,在闻到我身上的酒味时很明显地蹙了蹙眉,眉眼间似乎挣扎了一下,“……我把你送回去。” 我没说话。盛宜也许当我默认,架起我往他车上走。我偏头看他,视线中有三个他,每一个他都微蹙着眉,在路灯的光下光辉灿烂。 前面又是魏知遥,后面又是他。 盛宜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总是恰到好处,像那种电视剧里的主角降临,出场自带光晕和心跳。我看着他,莫名其妙的思念忽然就开始疯长。 “盛宜。” 我莫名其妙地开口叫他的名字,“你也回来吧。” 他扶着我半喘着气,偏头扫了我一眼,呼出的气息落在我耳畔:“回什么?” “家。”我绊了一下,勾他勾得更紧了一些,“……盛宜,回家。” 后面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第二天我醒来,出房间就看见他,我以为我在做梦。盛宜看着我的表情,笑了一声,有一点不自在地偏开视线:“早。” 昨天所有的记忆纷飞般回笼。我心跳一点点加速,不知道为什么就强压住我心底的雀跃,说:“早。” 一句早被我们说得像我爱你。两个人都笑了,也说不清是因为什么。 “昨天你和谁喝的酒?”他忽然状似无意地问,“我都多少年没见过你喝醉了。” 我看着他,忽然就卡壳了:“和……” 他没等到我的回答,眯着眼抬头看我:“怎么了?很难说吗?” 空气里的气氛好像一下子比零下还冷。他看着我的表情,忽然了然地笑了:“魏知遥?” 我还是没说话。他“哦”了一声,自顾自低下头擦着杯子,嘴角是一抹不上不下的笑意:“我都不知道你们竟然还有联系。” “也不是。”我想要解释,却感觉一切都只是徒劳,越说越觉得绝望,“前些天你……你走之后,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他正好问我……” 他终于擦完了杯子,抬手倒扣在厨房的台面上:“嗯。你没必要向我解释的。那时候我们都没联系了,我也没资格管你跟谁在一起。” “不是,盛宜。”我看着他,没来由的怒火把我烧了个遍,“你在说什么?你在不满什么?你先提的离开,你当然没资格管我做什么。我是不该跟你解释。我唯一做错的事,就是不该对你抱有期待。” 最后四个字被我说得很重。他看着我,忽然笑了:“好的,我明白了。过来吃早饭。” 宿醉让我的反应变得很迟钝。我看着他坐下开始喝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们刚才到底说了些什么,一片空白地张了张口:“我没有。跟他。” “嗯?”他斜眼看我的样子很漂亮,从一点点疑惑转向了然的笑意也很漂亮,“哦。我知道。” 他知道怎么说才能让我感到愧疚。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看到他嘴角冷淡而嘲讽的笑容,心底忽然一片轰然。 “你不走吗?”我倚着门框,终于忍不住说。 “走什么?”他抬头扫了我一眼,那种让我很不舒服的、带有攻击性的笑意还凝在他眼底,“你让我留下的。我答应了。” 我看着他。他笑了一下,低下头开始吃自己的早饭,用筷子轻敲了一下我的碗沿:“劳驾。还需要我再请你吗?” 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也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不再是沉默,感觉是一种遭到戏耍之后的反击和嘲讽。心底躲也躲不掉的难过和委屈浪潮一样翻上来,让我几乎立刻就鼻子一酸,盯着地面尽力忍住了:“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他玩味般看着我,很慢很慢地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李观止,我是你什么人,你想让我来我就来,想让我走我就走?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送你回来的一路上我也都在想。你不觉得我很可笑吗?” 然后他站起身来,收走了自己的碗筷:“我偏要跟你耗到底,李观止,我要看着我们这段感情结束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七年了。” 他尾音忽然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很轻地呢喃了一遍:“……快七年了。” 在我几乎凝固的视线里,他没有再看我一眼,提上公文包转身就走。 那天我没有去上班,请了一天的假,在家里的沙发上坐了很久很久,直到窗外晨光都变成暮色。晚上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甚至没有抬头看他。盛宜倒也没有说什么,倒了杯水推到我手边:“喝一点。” 我视线落到那杯水上,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得惊人:“……谢谢。” “现在就不要演深情的戏码了。” 他放下包,低着头笑了笑,“好久以前我就想说,李观止,你做的所有事,除了伤害自己,其实一点用也没有。” 我勉强咽下那杯水,往沙发靠背那里靠了靠,感受到全身各处传来尖锐又僵硬的疼痛:“……要不要我再说一遍谢谢?告诉我这个这么重要的人生哲理。” “免了。”他笑了一声,“挺好的。李观止,我们终于都以自己的真面目示人了。” “你指什么?”我问,努力想让自己显得再风凉一点,“这种说话方式?还是说话内容?……盛宜,我做了那么多事,前提是我以为有朝一日你还会爱我。”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这样相处着。也许就和他说的一样,我们的关系终于过成了一场可笑的比赛。比谁先放弃,或者比谁先无法忍受。先走的人不会是赢家,留下的人也不会是。 然后他在我喝水的时候指着杯子跟我说,李观止,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片叶子。 然后我躺在床上,闻着我和他熟悉的洗衣粉味道。他从我身边路过,我们两个都沉默。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们两败俱伤,输得一塌糊涂。 他送我那一套杯子的时候,我们才刚刚大二大三。他借着我生日向我告白。卡片上写着,李观止,我们要一辈子在一起。 我忽然觉得可笑。也许我明天就死掉也不为过。一辈子那么短,都来不及兑现好一个承诺。 “李观止?”然后他叫我,“请你把你的东西收掉好吗?非要放在走廊中间挡路。” 他这几天一直这样。从前面不跟我说话的反讽到现在找着机会就挑我的错处。我不知道一个人为什么可以变得这么快。他太陌生了,陌生到让我感觉非常、非常难过。 “你可以不要这样吗?”我还是忍不住,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我不知道你到底为了什么。” “对我心死了?”他眯着眼睛笑,“那那天你喝醉了为什么抱着我要我回家?这就是后果。你彻底恨我了吗?当年你就是这样。在我最痛苦的时候反反复复地谴责我,要求我关注你的情绪……凭什么?李观止,凭什么?” 我哑口无言,明白过来这是盛宜的报复。 “好吧。”我耸了耸肩,回避掉了他的大部分问题,又想起他醉酒抱着我的时候,也许我们两个确实不该喝酒,“随便你。” 我们这样冷嘲热讽的关系持续了大半个月。谁也说不出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后来他也厌烦了,我也累了。也许正因为这样,我们终于能够平淡地交流,但更多时间是沉默。我们偶尔一起看看电视。有时候我想像以前一样靠在他肩上,动作卡在一半,又问自己,我们这样又算什么。 爱吗?我觉得很荒谬。我们之间还谈什么爱呢。可是就没有一点爱吗?从回忆中漫出来的感情算不算爱呢?有时候我躺在床上,听见他也睡不着,拖鞋声音很轻地走到阳台。那时候我自己的心痛,又算不算爱呢。 那段时间我状态一直非常不好。有几次我情绪失控,饭桌上吃着吃着饭眼泪就掉下来了。他注意到,看了我一眼,犹豫很久,给我递了一张餐巾纸,说,别哭了。 他看我的眼神很复杂,温柔关切得像看着曾经的爱人,又像看着过去的自己。 我问自己,这样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我又问自己,这到底算不算爱呢。 其实平淡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我想。不明不白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不稳定的关系本来就是一种稳定。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既不宣战也不投降。我们一边在尽力挽回,一边在无声撤退。其实我们早就该分开的。也许再早点分开还能有一点挽回的余地,但是我们都仗着年轻做错了太多、太多了。 想通了这一点以后,感情的减淡也变得可以接受了。 最可怕的不是爱或者恨。是他这个人对我的影响开始慢慢褪色。我曾经拼死想要去抓住的这一点什么,正在极度缓慢而不可挽回地流走。而我竟然不想着挽留。 我竟然一点也不想着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