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盾卫的一生》 第1章 第 1 章 大雪纷飞。 乌萨斯充斥着冰与雪,仿佛它就是由它们构成。 一个乌萨斯孩童被另一个更强壮的同龄人推倒在积雪里,随着他的嚎啕大哭,同伴们哈哈大笑。 “爱哭鬼!乌萨斯不相信眼泪!” 别哭了,站起来,哭泣不会带来任何转变。 那个孩子终究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但还没来得及抹,肩膀又被重重一推,整个人再次向后仰倒,后脑勺磕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更大的哄笑声炸开,他的哭声更加尖锐,环绕在这片冰冷的街区。 “看什么呢,魔族佬?” 一张被寒风刮得通红的脸伸了过来,几乎贴上他的颧骨,带着劣质烟草和酒精的气息。战友林登·瓦西里耶夫眯着眼,顺着他刚才凝视的方向瞥去,随即咧开嘴,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齿。 “一个被欺负的崽子,怎么,让你想起萨卡兹了?我听说你们那儿,崽子们从小就沾血。”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目光从那个哭泣的孩子身上扯开,仿佛扯断一根冻住的缆绳。然后,他抬起手肘,狠狠往后一顶。 “咳——!*乌萨斯粗口*!”林登捂着胸口踉跄后退两步,倒吸着冷气,五官皱成一团,“真够狠的,魔族佬……” 他活动了一下肩膀,厚重的乌萨斯制式军大衣下,肌肉虬结的轮廓微微起伏。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尤其是对于不想回答的问题。 “但我还是很想问,”林登缓过气,又凑了上来,“你为什么要加入军队?图啥?荣誉?军饷?还是就为了杀人合法?”他挤眉弄眼,“你的那些雇佣兵同伴,日子可比我们滋润多了。昨天在锈钉酒馆,我看见一个,左眼瞎的。一个人喝光只有贵族老爷们才喝的起的白酒!和我们喝的马尿完全不是一回事。” 为什么? 他自己也曾自问过为什么。一个萨卡兹,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为什么不像大多数同胞那样,拿着刀,不问目标,不论对错,只粗略地算算佣金和生存几率?萨卡兹生来就在战乱的血浆与泥泞中打滚,在文明的边缘苟延残喘,像荒野上的食腐兽,依靠厮杀和背叛汲取养分。 思考是奢侈的。思考带来痛苦。思考会让人看见冰层下冻毙的尸骸,听见风中无声的呜咽。 所以他是个异类。 林登还在絮絮叨叨,声音混杂在风雪中。这个乌萨斯汉子粗鲁、聒噪,有时让人恨不得把他的舌头拔下来。但他,以及身边大多数乌萨斯士兵,又和那些眼神里阴险又麻木的萨卡兹同胞截然不同。他们骂娘,他们酗酒,他们为一点口粮分配能打得头破血流,但他们也有一种近乎野蛮的直率,一种扎根于这片冻土的、粗糙而旺盛的生命力。他们谈论家乡的炖菜、心爱的姑娘、田里倔强的驮兽时,眼睛里会有光。他们豪放、热情,迷信着某种粗糙的荣誉观,最重要的是,他们有家。家就在身后,在某个被风雪包围却炉火温暖的村庄,在这片他们愿意为之流血,也相信最终能埋骨其中的广袤大地。 那自己的呢?萨卡兹的呢? 是传说中那个早已沦陷、只在血腥故事里浮现的卡兹戴尔?还是某个临时驻扎、充斥着汗臭、血腥和金属响动的佣兵营地?那不是家。那只是从一个战场漂泊到另一个战场的中间站,是短暂歇脚、修补武器、然后再次投入死亡的巢穴。 “那你的呢?魔族佬,”林登的声音把他从短暂的失神中拽回,“你总不能指望我一直喊你‘喂’或者‘魔族佬’吧?就算是个代号,你也得有一个。” “弱智,”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滞涩,“萨卡兹哪有名字。” 名字是负担,是连接,是会被悼念的符号。至于代号,那是雇佣兵的特权,是为了在账本和通缉令上便于识别。说真的,对于朝生夕死、像蛆虫一样在尸骸间寻觅生存缝隙的群体来说,一个随时可能被遗忘、被替换、被鲜血浸透然后抛弃的代号,真的有必要吗? “那就编一个!”林登来劲了,用戴着厚手套的手拍打他的肩膀,“嘿,别这副死样子。起个名字多简单,你看我,林登·瓦西里耶夫,我老爹起的,意思是‘ Linden tree’(椴树)的儿子,虽然我家门口只有冻苔藓……哦对,差点忘了,你们魔族佬大概不识字。”他摸着下巴上冻硬的胡茬,眼睛在风雪中闪着光,“要不,我帮你挑一个?雷夫?听着挺结实。威尔?好像有点维多利亚味儿。汤姆?这个太他妈常见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打断林登的滔滔不绝,目光再次无意识地飘向那条空荡的小街。“实在不行,就叫我‘爱哭鬼’吧。” “啥?” “爱哭鬼。刚才听到那个词了。”他重复了一遍。 爱哭鬼。 遥远的、几乎被血腥味彻底掩埋的记忆深处,似乎有过那么一段模糊的光景。不是乌萨斯的冰原,是更潮湿、更晦暗的地方。也有嘲笑,也有推搡,眼泪流过肮脏的脸颊,带着咸涩和绝望。但那确实是……能被称为“小时候”的时光。一个姑且能被称为“窝棚”的地方,几个面目模糊、最终都消失在战火或迁徙中的身影。选择这个词,或许是因为它刺耳,能提醒自己来自何处;又或许,是心底那点可悲的多愁善感作祟,想用这个标签,偶尔打捞起一点关于过去的沉渣——哪怕那过去同样不堪。 林登愣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洪亮的大笑,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在冰面上滑倒。“哈哈哈哈哈!爱哭鬼?你确定?”他好不容易止住笑,擦掉眼角的冰泪,“名字以后当然还能改,但这词儿已经被我瓦西里耶夫记住了!我回去就告诉谢苗、告诉伊戈尔、告诉炊事班那个总克扣咱们肉汤的肥佬!你就等着吧,‘爱哭鬼’!你会成为咱们连队,不,可能是整个集团军最他妈令人印象深刻的萨卡兹! 你就准备当一辈子的‘爱哭鬼’吧!” 一辈子? 他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呵,一辈子。对于刀头舔血的萨卡兹,对于北境戍卒,对于这片大地上太多挣扎求生的生灵而言,“一辈子”是个过于庞大、近乎虚幻的词汇。 几天罢了。 能清晰看到、触摸到、计划到的,不过是接下来的几天。下一场巡逻,下一场可能发生的遭遇战,下一顿勉强果腹的伙食,下一夜在寒冷与警惕中半睡半醒的煎熬。至于更远的未来……那和乌萨斯永恒的风雪一样,迷蒙一片,看不真切,也不值得费力去看。 “走了。”他闷声道,转身朝着军营的方向迈开步子,军靴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沉重而单调。 林登又嘟囔了句什么,大概又是一句乌萨斯的粗口,然后小跑着跟上。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逐渐被漫天狂舞的白色吞没,只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蜿蜒指向那座在暴风雪中如同礁石般沉默的军营。 第2章 第 2 章 “呕……” 林登扶着战壕边缘狂吐,胃袋抽搐着挤出最后一点酸水,混合着硝烟味,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一小团白雾。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人。战壕里,活着的人要么在呕吐,要么在发呆,要么在机械地包扎自己或同伴的伤口。那些没这么做的,大约已经化成了脚下踩着的、难以分辨彼此的粘稠物事——冻土被炮火翻开,又被热血浸透,现在正缓慢地重新冻结,将碎布、金属片和更糟糕的东西牢牢封存。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到令人作呕的气味。硝烟的辛辣,血液的甜腥,内脏破裂后的恶臭,还有冻土下被翻出的、陈年腐殖质的土腥。深吸一口气想压住翻腾的胃,灌满胸腔的却是这个味道。这不是教科书上任何英雄史诗该有的味道。 “爱哭鬼”走过去,靴子踩在半冻的泥泞里,发出咯吱的、黏腻的声响。他拍了拍林登弓起的背,动作有些生硬。布料下面是紧绷的、还在轻微颤抖的肌肉。 这是这些乌萨斯新兵第一次亲手将刺刀捅进活人的身体,也是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死亡贴着脖颈掠过的寒意。战斗时,肾上腺素把一切都简化成了动作、吼叫和求生的本能。现在,魔鬼收回了它的馈赠,只留下冰冷的账单和满目狼藉。 但他不是。他知道这些乌萨斯战友在今天之前脑子里装着什么。荣耀,守护家乡,为皇帝和帝国赢得胜利。这些词句光鲜亮丽,像勋章一样别在胸前。但现在,勋章掉进了血泥,而他们杀死的、以及试图杀死他们的,穿着几乎一样的军大衣,喊着几乎一样口号的冲锋,死前扭曲的面容也并无二致。 这里没有外敌,没有邪魔,只有乌萨斯人。 林登终于缓过一口气,用手背狠狠擦了把嘴,转过头看向这个萨卡兹。他的脸色惨白,眼白里布满血丝,但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或粗豪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陌生的茫然,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眼前这个过于平静的同伴的重新审视。 “你……”林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很小的时候就……?” 他艰难地喘着气,像是肺叶也被那气味腐蚀了。脑子里拼命想回忆刚才具体发生了什么,是谁先倒下,自己又刺中了哪里,但只记得起一片混乱的、带着尖锐噪音的色块。只有环视四周——这被炮火拼凑出的怪异风景,脚下混杂的制服碎片,以及远处几个幸存者正麻木地从尸体上搜寻弹药和口粮的动作——才能勉强拼凑出事实:一场战斗发生,然后结束了。一场乌萨斯人之间,为了某些他们至死都未必清楚的理由而进行的厮杀。 “嗯,”“爱哭鬼”应了一声,目光扫过一片焦黑的土地,“有个小贵族,觉得我的头比抹布好用,想让我用头皮帮他擦军靴。” 林登怔怔地看着他。 “然后呢?” “然后他的头就被我塞进了他自己的靴筒里。”爱哭鬼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拎起来还挺沉。” 林登张了张嘴,半晌才发出声音:“啊?真的?” “假的。”“爱哭鬼”挪开视线,望向更远处铅灰色的天空,“干得太多,谁还记得清第一次是什么样。” 不,他当然记得。 记忆的触感并非冻土的坚硬,而是更潮湿的泥地。气味的核心也并非硝烟,而是劣质酒精的酸腐和旧木头的霉味。跌跌撞撞冲进窝棚的阴影,是那个醉醺醺的萨卡兹酒鬼。矿石病的黑斑已经爬上了他的脖子,眼睛里是混浊的疯狂和**。床角的女人在尖叫,而他握着一把锈迹斑斑、但边缘磨得异常锋利的菜刀,等候多时。 过程并不精彩,甚至笨拙。酒鬼很壮,但醉得厉害,动作迟缓。恐惧像冰水灌满全身,但奇怪的是,他的手很稳。一下,两下……更多下。直到那个沉重的躯体不再动弹。那颗头颅滚到角落,肮脏的头发沾满泥土,那双至死圆睁的眼睛里,凝固的震惊多过痛苦——或许是不相信,那个从小瑟缩如鼠、挨打也只会哭的小杂种,手腕竟能如此稳定而决绝。 女人的尖叫声持续着,刺破简陋的窝棚。他没有看她,也没看地上的东西,只是扔掉卷刃的菜刀,在破布上擦了擦手,然后走了出去,离开了那个勉强被称为“家”的地方。 那不是什么荣耀的开始,只是另一场流亡的开始。 “你又在发呆了,爱哭鬼。”林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经过刚才那番近乎荒唐的对话,林登脸上的死灰色褪去了一些,恢复了些许活气。他在“爱哭鬼”眼前晃了晃手,手套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污渍,“想什么呢?总觉得你脑子里经常在转些东西,虽然到头来也没见你干出啥特别的事,除了打架杀人特别狠。” “爱哭鬼”转过头,面具上的金属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光。“我在想你刚才脑子里转的问题。” “什么?” “为什么一群乌萨斯人要杀另一群乌萨斯人。为什么学来的故事里,战争是建功立业,是保家卫国,而实际上,却只是夺走别人喘气的权利,或者等着别人来夺走你的。”他的声音透过面具,显得有些沉闷,却字字清晰,“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刀尖该对着谁,又为何而对着。” 林登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不远处还有其他人,但都沉浸在各自的战后余悸中,没人注意这边。“*乌萨斯粗口*,”他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你他妈简直跟会读心一样!我听说你们萨卡兹有些邪门的巫术,难道这就是你的巫术?” “读心?不。”“爱哭鬼”打断他,摇了摇头,“只是因为这事太简单了,简单到看一眼这片地方就全明白了。”他抬起脚,轻轻踩了踩脚下正在冻结的、混合着各种颜色泥土的地面,“我们早就失去了作为人的权利。你没有,我没有,躺在这里的这些人也没有。只有那些从不用踩在这种地方的人有。他们脑子里塞满了肥油和阴谋,整天盘算着怎么用一堆人的性命,去换另一堆人的性命,然后再从里面榨出点金币、土地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弥漫的薄雾和更远的荒原,“在哪里都一样。卡兹戴尔,乌萨斯,或者别的什么听起来威风凛凛的名字,底下埋着的都一样。” 林登彻底沉默下来。寒风卷过战壕,带走一点血腥味,又带来更刺骨的冷。他知道身边这个萨卡兹正在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够他被扔进惩戒营,或者更糟。他知道这家伙把伟大的乌萨斯皇帝、将帅,和他口中那些“别的国家”的腐朽统治者轻蔑地归为了一类。如果在今天之前,在他还没把刺刀送进一个同胞的胸膛、没踩在由同胞血肉铺成的泥泞里之前,他大概会感到被冒犯的愤怒,甚至会犹豫要不要去报告…… 但现在,他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也许……你他妈该去当个学者,或者诗人。而不是在这儿,跟我们这些脑子里都长肌肉的傻大兵一起等死。” “爱哭鬼”没说话,只是突然侧过身,用肩膀和整个身体的重量,朝着林登结结实实地撞了过去。 “哎哟我*乌萨斯粗口*!” 林登猝不及防,完全没料到这沉默后的突然发作,整个人被撞得离地,向后栽倒,噗通一声摔进旁边一个积着血水和泥浆的弹坑里,溅起一片污浊。 “咳!呸!呸!”林登狼狈不堪地从冰冷的泥浆里挣扎坐起,吐出嘴里的脏水,怒目而视,“你他妈疯了?!我刚缓过来!” “爱哭鬼”站在坑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面具遮挡了所有表情,只有声音里透出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类似恶作剧得逞的轻快:“学者?诗人?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林登·瓦西里耶夫,‘椴树之子’。在这滩烂泥里,你的肌肉比你的脑子有用得多。” “你这*乌萨斯粗口*的萨卡兹!我刚才肯定是昏了头了才会觉得你该去当学者!”林登骂骂咧咧地试图爬出来,手脚在滑溜的坑壁使不上力,“你他妈等着……等老子上去……” 听着林登中气十足却毫无实质威胁的叫骂,爱哭鬼站在那里,头盔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萨卡兹学者?去研究什么?挖掘那些早已埋葬在过去、断代的历史?还是记录这些周而复始、毫无新意的战争?别逗了。 他只是……还不肯让自己彻底变成一把只知道挥舞和砍杀的刀。即使思考带来痛苦,即使看清之后是更深的无力,他也顽固地保留着这点“无用的奢侈”。这或许是他与脚下这些正在变冷的乌萨斯士兵,以及记忆中那些眼神麻木的萨卡兹同胞,最后也是唯一一点区别。 远处传来了军官含糊不清的吆喝,大概是命令集结或清扫战场。新的、具体而微的生存环节,又要开始了。他伸出手,把还在坑里扑腾的林登一把拽了上来。 “走了,”他说,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闷,“你期待的庆功宴。” 第3章 第 3 章 他被征调了。 调令来得像一场意料之中的寒风,字句简洁,印在粗劣的纸张上,盖着某个他从未见过也毫不关心的部门徽记。 “爱哭鬼”只是简单地扫过一眼,目光在军衔和军饷数字上停留的时间,可能比在调往部队的番号和指挥官姓名上更长。 去向何方,谁来领导?这些问题如同远处地平线上模糊的山影,存在,但引不起他丝毫走近观察的兴趣。他是个会思考的人,但思考同样宝贵,不该浪费在这些由他人意志随意拨弄的、毫无意义的符号上。他只知道,自己将从这片刚刚被血与火犁过一遍的战区离开,前往另一处大概率同样被冰雪和死亡统治的前线。 命令下达后不久的傍晚,他在营房外擦拭保养他的重剑,这还是从敌人的尸体上搜过来的,似乎是个高级军官。尸体的状况很滑稽,但这重剑却意外的靠谱。 一个乌萨斯新兵——就是那种脸上还残留着对“史诗”的幼稚憧憬的年轻人——左右张望了一下,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不合时宜的兴奋。 “队长,”新兵神神秘秘地开口,眼神里闪烁着某种近乎崇拜的光,“我听说了……您要调去的那支部队领袖,是博卓卡斯替大尉!” “爱哭鬼”擦拭重剑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金属刮擦的单调声响持续着。他对这个名字没有反应,如同听到风吹过枯枝。 新兵对他的沉默有些意外,随即露出更夸张的表情,仿佛对方不知道这件事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队长,您难道不知道他吗?我还以为……您和他都是萨卡兹,肯定早就听说过了!”年轻人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充满敬畏,“那位大尉……是真正的战争英雄!我来参军前就听过好多传说,他们说,如果不是因为……嗯,他的出身,就凭那些军功,早该戴上元帅的肩章了!” “爱哭鬼”终于停下了动作,抬起头。面具的眼孔后,目光平静地落在新兵激动得有些发红的脸上。又是这样。荣誉,英雄,传说。这些闪闪发光的词语,像精致的糖衣,包裹着内里同样血腥、同样由无数破碎生命堆砌而成的内核。战争英雄?换个更直白的词罢了——高效的、得到帝国官方认证的刽子手。 至于一个萨卡兹,不去为破碎的卡兹戴尔效力,反而在乌萨斯军队里攀爬军功的阶梯?他在心底嗤笑一声,带着一丝自嘲:自己这个为了生存和杀戮而加入军队的萨卡兹,似乎也没什么立场去评判。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顿时将新兵笼罩在一片阴影里。年轻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听着,”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不高,却带着刀锋般的冷硬,瞬间切断了新兵试图营造的那种“同袍密谈”的氛围,“刚才那些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但从现在起,把你脑子里那些没营养的玩意儿,给我倒干净。”他微微俯身,逼近一步,“这里是军队。你需要学会、并且必须精通的,只有两件事:服从,以及,在命令下杀人。明天清晨就有训练,有胡思乱想的工夫,不如现在就去准备准备。” 新兵脸上的激动瞬间冻结,继而褪色成苍白和窘迫,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匆忙敬了个僵硬的礼,转身几乎是逃回了营房。 “爱哭鬼”重新坐下,继续擦拭他的好兄弟。博卓卡斯替?一个与乌萨斯贵族和战争机器深度绑定的萨卡兹“英雄”。他几乎能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样的形象:一个穿着笔挺高级军服、或许还戴着几枚闪亮勋章的萨卡兹,坐在温暖的指挥部里,用他那或许因种族而异的思维,冷静地在地图上划动棋子,将一个个活人——无论是乌萨斯人还是其他什么——送进绞肉机。不过是个更高级、更受重用的工具,他对此嗤之以鼻。 几天后,他抵达了新的驻地。这里的气氛与他之前待过的任何部队都截然不同。没有喧哗,没有散漫,甚至没有通常军营里那种压抑着的躁动。一种沉静到近乎凝固的秩序笼罩着一切。士兵们沉默地行走、操练,动作精准高效,眼神里没有新兵常见的迷茫或狂热,只有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沉稳,以及……对某种东西的绝对专注。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就在营地中央,像一座突兀崛起的、披着铁甲的黑色山岳。高大得超乎想象,几乎要违背常理。厚重的铠甲覆盖全身,头上那对巨大、嶙峋、绝非装饰的犄角——温迪戈的角——刺向铅灰色的天空。仅仅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仿佛抽走了周围所有的声音和光线,成为整个空间的绝对中心。 “爱哭鬼”的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了一瞬。 不是恐惧,不是敬畏,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深刻的东西,从血脉深处被猛地搅动、唤醒。萨卡兹的源石技艺天赋,那些深植于灵魂的古老回响,在此刻发出了无声的尖啸。他的目光无法从那对犄角上移开,皮肤下的血液仿佛开始加速流动,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灼热。温迪戈……王庭之主?纷乱的、源自种族本能的碎片信息冲击着他,与他之前所有基于“英雄”、“大尉”等人类概念构建的轻蔑想象,发生了剧烈的、近乎颠覆的碰撞。 这个存在,与他臆想中那个坐在指挥部里的“高级工具”,毫无相似之处。这是一头活生生的、行走的战争巨兽,一个来自萨卡兹最古老、最沉重传说的具现化身影。 而更令他心神微震的是,周围那些沉默的乌萨斯士兵。他们的目光投向那个身影时,没有他预想中的隔阂、恐惧或被压抑的憎恶。那是一种混杂着信赖、遵从与某种近乎固执的骄傲的眼神。他们在这位异族指挥官面前整齐列队,鸦雀无声,连最细微的多余动作都没有,仿佛他们本身就是那人意志延伸出的、沉默而坚固的一部分。这与之前那些松散、充斥着内部摩擦和茫然情绪的部队,有着天壤之别。 就在这时,那位温迪戈似乎察觉到了新来者的注视,缓缓转过头。覆盖式头盔下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重压,越过纷扬的细雪,准确地落在了“爱哭鬼”身上——更具体地说,落在他头盔侧面露出的、属于萨卡兹的深色犄角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秒。风雪在两者之间的空地上打着旋。 没有询问,没有对新来萨卡兹身份的任何惊讶或探究的表示。那道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就像打量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士兵。然后,博卓卡斯替点了下头,声音透过面甲传出,低沉、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清晰地穿透寒冷的空气: “士兵,去你该去的位置。” 第4章 第 4 章 “爱哭鬼”在新的部队适应得很快。或者说,萨卡兹刻在骨子里的生存天赋,本就是适应任何形式的“流放”。这里不过是另一片冻原,另一套规则,另一群需要并肩或提防的面孔。区别在于,这里的规则异常清晰——服从、效率、生存;这里的面孔大多沉默,却少了些背后审视的恶意。 战事不断加紧,留给他独自胡乱思考的时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但每当片刻喘息降临,他依然会习惯性地坐到一旁,拿出那柄从血泥里捡来的、曾属于某个乌萨斯军官的重剑。布片划过冷钢,发出单调的声响,他的思绪也随之飘散。 比如,这剑很久没尝过血了。倒不是被那位温迪戈大尉任何关于帝国或人民的慷慨陈词所感化——那些话语他听得进去,但就像风吹过铠甲,留不下痕迹。 真正的原因更实际:他的体格、力量、以及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炼出的战斗本能,经过评估,各项标准都严丝合缝地对上了集团军盾卫的要求。而盾卫的配给、军饷,甚至那身沉重得令普通步兵绝望的全身重甲与巨盾背后代表的地位,都比他之前摸爬滚打、用命换来的士官职衔要实在得多。 他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一名盾卫。 领到那面几乎与他等高的巨盾和全套铠甲时,他掂量了一下。很沉,但沉得让人安心。 训练是另一种形式的折磨,要求将盾牌化为身体延伸的一部分,要求在最疯狂的冲击下维持阵线,要求将后背彻底交给身后的同袍。他的战斗技巧无可指摘,力量甚至堪称卓越,源石技艺的适应性也让他在驱动盾牌内嵌的缓冲结构时比多数人更轻松。 但他始终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盾卫。那个最关键的要件,他无法做到:他无法忍受将后背彻底、安心地交给任何人。每一次训练中的阵型配合,他的身体总会残留一丝本能的紧绷,视线总会不受控制地试图捕捉身后的一切动静。这细微的瑕疵在普通人眼中或许难以察觉,但在那些一同举盾、感知彼此呼吸节奏的老兵眼里,却清晰得刺眼。是因为萨卡兹天生多疑的血脉?还是因为记忆深处,那片与另一支穿着相同大衣的乌萨斯军队相互屠杀、直至脚下土地被染透的战场?他自己也分不清。 急促而尖锐的集结号撕裂了深夜的寂静。 “出什么事了?”低沉、短促的疑问在迅速武装的人群中掠过。声音被压得极低,但在这支纪律严苛到骨子里的部队中,任何多余的声响都如同冰面上的裂痕般明显。铁甲碰撞的铿锵声、靴子踩实冻土的闷响、粗重的呼吸在寒夜里凝成的白雾,迅速汇聚成一股紧绷的洪流。事发突然,不符合任何既定的轮换或演习时间,这是笼罩在几乎每个人心头的疑问。 很快,答案矗立在了他们面前。 博卓卡斯替大尉来到队列前方,他的身躯在火把投下的跳跃光影中更像一座移动的堡垒。面甲扫过静默的方阵,他的声音响起,依旧浑厚有力,穿透寒风: “目标,西北方向七十里,废弃矿场聚集区。当地感染者暴动,占据了设施,袭击了运粮队和巡逻士兵。镇压,清剿,恢复秩序。首要目标是矿场核心区域,击溃有组织的抵抗。斥候已先行出发。注意,维持秩序优先,避免误伤平民。” 镇压感染者起义。 队列中几不可闻地泛起一丝波动,像冰层下暗流涌过。“爱哭鬼”敏锐地捕捉到了周围士气那细微的、向下的一沉。可以理解。能被选拔或自愿来到这位传奇麾下的,许多是渴望在对外征战中获取功勋的真正精锐,是听着温迪戈英雄在边境撕裂强敌的故事长大的士兵。 而近些年,除了无休止的操练,最多的便是这类任务——镇压内部骚乱,处理感染者问题,扑灭帝国疆域内零星燃起的、痛苦的火焰。比如曾经部队里那个眼睛发光、憧憬着博卓卡斯替的新兵,不过“爱哭鬼”至今也没在这里看见他的身影。希望只是没有达标吧。 “爱哭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前方的温迪戈。这位能说会道的指挥官,在面对此类任务时,言辞总是格外简练,直接切入战术目标、行军序列、敌情概要,没有任何关于帝国荣光或净化使命的渲染。他的态度难以揣测,是公事公办的冷漠,还是别的什么?或许仅仅因为他是萨卡兹?天生与源石共鸣,萨卡兹感染者比例高得惊人,对矿石病的看法,或许本就与视感染者为洪水猛兽的其他种族有所不同。 没有时间深究。命令已下,部队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运转。盾卫被部署在行军阵列的前端和两翼,厚重的身影在夜色中如同移动的城墙。 急行军在寒冷的夜幕中开始。铁蹄、靴履、兽爪踏碎积雪和冰棱,汇成单调而压迫的隆隆声响。“爱哭鬼”扛着巨盾,走在指定的位置,将自己融入这片钢铁的韵律。他将所有关于任务性质、指挥官态度、以及自身那点格格不入的思绪,熟练地压制、封存到意识深处某个冰冷的角落。现在,他只需要成为盾卫,成为这片移动城墙中一块坚硬的石头。 越接近目标,空气中开始出现不同寻常的味道。不仅仅是冻土的腥冷和金属的锈味,隐约飘来的是灰烬、血腥,还有一种类似源石粉尘逸散的、极淡的甜腥气。斥候的身影如鬼魅般不时出现,带来更清晰的低声回报:抵抗者构筑了简易工事,拥有少量制式武器,更多的是矿镐和自制的矛,人数比预估稍多,情绪……绝望而疯狂。 天际泛起冰冷的鱼肚白时,他们抵达了矿场外围。倚着丘陵建造的杂乱棚户区蔓延在眼前,许多已化为焦黑的框架。而在矿区入口和几个较高的堆积矿渣平台上,隐约可见晃动的人影和简陋的障碍物。 博卓卡斯替没有立刻下令进攻。部队在射程外展开阵型。 就在这时,矿场方向传来了喊话声,嘶哑,破裂,用乌萨斯语喊着些什么,内容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但核心清晰可辨:控诉、乞求生存、以及与矿场附近居民同归于尽的威胁。 阵列纹丝不动。所有士兵的目光,都聚焦在前方那尊黑色的身影上,等待命令。 博卓卡斯替沉默地注视着那片充满痛苦与敌意的区域,他的面甲掩盖了一切表情。然后,他抬起了一只手。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对暴徒的斥责。他的手势简洁、明确。 盾卫阵线,向前稳步推进。沉重的脚步,整齐划一,敲打着冻硬的大地,如同碾碎一切抵抗的前奏。 “爱哭鬼”跟随着节奏,顶起巨盾,视线从盾牌上沿望向前方那片灰暗的棚户和矿洞的漆黑入口。那里藏着的是“敌人”,也是“感染者”。他的呼吸在面具内规律地响起,手指稳稳扣住盾牌内侧的握把,萨卡兹的血脉平静,战士的本能苏醒。那些被封存的思绪,在胸腔深处更暗的地方,悄然蛰伏,等待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未来的回响。 钢铁的洪流,开始向痛苦的巢穴压去。 第5章 第 5 章 老实说,镇压并不是个轻松的工作。 或许对其他部队而言,这是某种意义上的“肥差”——想省事的,大可以用猛烈的炮火或覆盖式源石技艺将目标区域犁一遍,任务报告上只需写下“遭遇顽固抵抗,已彻底清除”;心存贪欲的,也能借搜查之名行劫掠之实,从那些本就一无所有的棚户里榨出最后一点油星,或是用包庇的罪名勒索敲诈。混乱是权力的温床,而死亡是最好的掩护。 但这里是博卓卡斯替的部队。那些灰色的地带,在这里被冻土般的纪律彻底封死。 战斗本身几乎称不上激烈。当盾卫的钢铁阵线如同移动的悬崖般稳步压上,当随行的弩手和术士在精准命令下进行压制射击,那些从矿洞和窝棚里冲出来、挥舞着矿镐和少数几杆锈蚀铳械的抵抗者,其勇气在绝对的差距面前,迅速化为了徒劳的悲鸣。 反击是零散而绝望的,像砸在礁石上的浪花,除了粉身碎骨,留不下任何痕迹。对方的组织者似乎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残余的抵抗意志如同被浇上冰水的炭火,迅速熄灭,只余下浓重呛人的烟雾——那是撤退、隐藏、化整为零的沉默。 部队以最小的代价控制了矿场入口和主要通道。没有乘胜追击,没有深入那些如同迷宫般黑暗的坑道。博卓卡斯替的命令简洁明确:控制外围,向邻近的镇子推进,建立警戒线,然后……等待。 接下来的转变,近乎诡异。当部队开进那座依附矿场生存、如今显得格外破败冷清的小镇时,预想中可能存在的巷战或冷枪并未出现。街道空荡,门窗紧闭,但并非无人。偶尔从帘子缝隙后闪过的眼睛,门口匆匆收起晾晒衣物的妇人,墙角蜷缩着、用混浊目光窥视的孩子……一种紧绷的、充满敌意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镇子表面祥和安宁,仿佛之前那场死了人的“感染者起义”从未发生过,只是一场集体的噩梦。但空气中残留的灰烬味、某些门窗上新鲜的修补痕迹、以及地上未能完全冲洗干净的黑红色污渍,都在无声地戳穿着这脆弱的伪装。 “爱哭鬼”跟随小队进驻镇子,执行后续的“搜查与安抚”——一个听起来温和,实则双方都心知肚明的对峙过程。他扛着巨盾走在狭窄的街道上,沉重的脚步叩击着石板,声响在压抑的空间里被放大。他能感觉到那些从门缝、窗隙后投来的目光,冰冷、恐惧,底下埋着滚烫的仇恨。可以想象,这些看似顺从的居民里,有多少人的儿子、丈夫、兄弟,此刻正藏匿在某个潮湿的坑道或隐蔽的地窖里,忍着伤痛与饥饿,怀抱着同样的恐惧与仇恨。他们是一体两面的痛苦,而帝**队的刀锋,此刻正抵在这痛苦联结最脆弱的位置。 他的工作与其他盾卫一样:以小组为单位,进入被指认或随机挑选的房屋进行搜查。盾卫那异于常人的高大身躯和全覆盖的重甲,本身就能形成巨大的心理压迫。大多数时候,只需要沉默地矗立在门口或屋中,配合队友简短的问询,就足以让屋主脸色惨白、语无伦次,任何隐藏的迹象都难以逃过有经验士兵的眼睛。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碾轧,比直接的暴力更令人窒息。 有没有更“有效率”的方法?确实有。严刑逼供,牵连恫吓,甚至杀鸡儆猴。暴力是直线最短的路径,尤其当对象是这些被视为“帝国顽疾”的感染者和他们的同情者时,很多部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条路。但在这里,不行。上一个试图用“非常手段”加快进程、并从中谋取私利的军士,被博卓卡斯替亲自逮捕。经过一场简短、冰冷、完全依照军法条文的审判后,那人被吊死在了镇外哨塔的横梁上,尸体在寒风中僵硬地晃荡了三天,成为所有士兵眼中最清晰的警告。 禁止伤害平民。禁止过度武力。禁止劫掠。这是大尉划下的、不容逾越的底线,没有解释,没有余地。违者,即视为违背军令,下场唯有死亡。这条底线让任务变得繁琐、漫长,像在冻土上用钝刀雕刻。它也让部分渴望“干脆利落”解决问题的士兵感到不解和憋闷,但无人敢公开质疑。在这支部队,命令即是铁律。 “爱哭鬼”对此并无特别感触。残忍或仁慈,都是统治的工具,只是应用场景和代价不同。他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命令,巨盾带来的安全感与隔绝感,让他能够以一个相对抽离的视角观察这一切:观察队友例行公事般的搜查,观察镇民们瑟缩又怨恨的表演,也观察着远处那个始终矗立在指挥位置、仿佛与这片苦痛风景融为一体般的黑色身影。博卓卡斯替在想什么?这套迥异于大多数乌萨斯部队的做法,是出于萨卡兹对感染者天然的复杂情感,还是某种更深邃、更难以揣测的考量?他得不到答案,也不认为有追寻的必要。他只是一面盾,哪里需要,就挡在哪里。 一阵突如其来的喧哗,夹杂着器物碎裂的闷响和短促的惊呼,打断了他的思绪。声音来自斜前方一栋看起来比其他棚屋略规整些的石砌房屋,他所在小组负责的区域。头盔下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他调整了一下肩盾的挂带,迈着沉重的步伐向那边走去,靴子踩在泥泞的街道上,发出闷响。 “怎么回事?”他朝着门口一名正紧张地举着弩警戒的年轻士兵问道,声音透过面甲,显得低沉而带着惯有的冷硬。 话音未落。 门内阴影中,一个身影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窜了出来,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计后果的狠辣与熟练。手中一抹寒光直刺向门口士兵的颈侧——那是一把沾着新鲜血渍的乌萨斯制式军刀。 “爱哭鬼”的巨盾因房屋内部狭窄并未随身带入,但多年的杀戮本能已刻进骨髓。他甚至没有思考,左侧身体肌肉瞬间绷紧、拧转,一记略显仓促却凝聚了全身爆发力的重拳,自下而上,斜轰而出! “砰!” 沉闷的撞击声,夹杂着骨头可能断裂的细微脆响。那个扑出的身影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重重撞在屋内粗糙的石墙上,然后滑落在地,蜷缩起来,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而他手中那柄军刀,只在“爱哭鬼”伸出的、包裹着重甲的前臂上,刮擦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浅白色划痕。 没有停顿,“爱哭鬼”大步跨入昏暗的屋内。光线很差,弥漫着灰尘、霉味和一丝新鲜的血腥气。地上躺着一名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渗出的士兵,正被两名同伴手忙脚乱地向外抬去。另外几名士兵则持械围在墙角,警惕地盯着那个倒下的人影。 他径直走过去,铠甲铿锵作响。无视对方还在挣扎踢蹬的双腿,一只覆甲的大手铁钳般扼住了袭击者的脖颈,将其上半身猛地提起,抵在冰冷的石墙上,彻底压制了反抗。直到这时,在窗外透入的有限天光,以及屋内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摇曳的光晕下,他才看清了那张被迫仰起的、因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脏污,消瘦,颧骨突出,胡须杂乱。但那双布满血丝、此刻正死死瞪着他的眼睛里,除了疯狂的恨意,还残留着一点点……曾经熟悉的、属于某种粗野生命力的影子。 记忆的齿轮被猛地卡入一个几乎锈死的位置,发出艰涩的转动声。 林登……? 头盔下,他的呼吸微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都出去。”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扼住对方脖颈的手却稳定如山。“这里我来处理。检查其他房间,警戒门外。” 围着的士兵略微迟疑,但看到他覆甲的身影和不容置疑的语气,又瞥了一眼地上残留的血迹和那个失去威胁的袭击者,最终默默点头,迅速退出了这间屋子,并带上了那扇有些歪斜的木门。 杂乱的脚步声远去,屋内只剩下油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两个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远处队伍行动的模糊声响。 “爱哭鬼”缓缓松开了扼住林登脖颈的手,但没有完全放开戒备。林登跌坐在地,剧烈地咳嗽着,用手捂着脖子,眼神里的恨意并未消退,反而因为这番举动更添疑惑与警惕,像受伤的野兽打量着意图不明的猎人。 “刽子手……”林登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说一个字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你还在等什么?还想搞什么把戏?希望我招供?别逗了……我太清楚……你们这些走狗的手段了……”他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里面似乎混着半颗牙齿,“给老子……来个痛快的!” “爱哭鬼”没有回应他的叫嚣。他只是抬起双手,动作稳定地扣住头盔两侧的锁扣,一拧,一摘。沉重的头盔被取下,搁在一旁积满灰尘的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屋内昏暗的光线,终于毫无阻隔地落在他脸上。那张属于萨卡兹的、线条冷硬、同样带着风霜痕迹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中,也暴露在林登骤然收缩的瞳孔前。 “林登。是我。” 林登的咒骂戛然而止。他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愤怒和绝望瞬间被极度的震惊和茫然覆盖。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目光在“爱哭鬼”的脸上和他放在桌上的头盔之间来回移动,最后死死定格在那对标志性的萨卡兹犄角上。 “……是……你?”林登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充满了难以置信,“爱……哭鬼?” “嗯。”“爱哭鬼”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林登褴褛的、沾满污渍的衣物,落在他裸露的手腕和脖颈处——那里,隐约能看到皮肤下不自然的深色纹路和细微的结晶凸起。答案不言而喻。 短暂的死寂。油灯的光晕微微晃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晃动。 “我没死。”林登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带着自嘲,“至少,上次分别时没死。”他靠在墙上,喘息着,“后来……一次清扫任务,塌方,源石尘……咳,等我醒过来,军医的眼神就变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然后,我就‘因伤退役’了。哈,‘退役’……说得真好听。其实就是被扔了出来。” 他的语气从嘲弄渐渐变得空洞:“我试过回去,回我老家那个村子。还没走到村口,巡逻队就把我拦住了,像防着什么瘟疫野兽……不,他们防野兽都没那么紧张。”林登的眼神飘向窗外,那片灰暗的天空,“我才知道,我的名字早就上了名单,‘疑似感染,予以除籍’。我的家?我为之打仗、以为在守护的东西?它不要我了。” “爱哭鬼”沉默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他想起那个曾在战壕里呕吐、对未来还怀有模糊憧憬的乌萨斯汉子,想起他谈论家乡炖菜和椴树时的神情。那些画面,与眼前这个蜷缩在角落、眼里只剩下灰烬的感染者,重叠又割裂。 “我以为你死了。失踪名单,很常见。” “常见。”林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嗤笑一声,却带出了更多的咳嗽,“是啊,太他妈常见了。”他重新看向“爱哭鬼”,目光落在他身上那身明显规格更高、更厚重的盾卫铠甲上,眼神复杂,“你呢?看来混得不错。都当上盾卫了……博卓卡斯替的盾卫。”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尖锐,带着刺痛般的讽刺,“跟着那位‘英雄’,来清理我们这些‘帝国的顽疾’?感觉如何,爱哭鬼?*乌萨斯粗口*,这他妈真是个绝妙的笑话,不是吗?” “爱哭鬼”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我没什么感觉。”他说,语气是陈述事实般的平淡,“对感染者,对乌萨斯,对‘英雄’,都一样。我只是做了能让我继续活下去、活的更好的选择。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林登死死盯着他,似乎在判断这句话里的真伪。良久,他眼中的讽刺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了然。“是啊……你他妈一直这样。”他喃喃道,“你没变。还是那个会在血泥战壕里说出‘我们没有人权’的混蛋萨卡兹。” “爱哭鬼”走开几步,从屋内一个破旧的木柜边拿起一个水罐,晃了晃,里面还有小半罐水。他走过去,递给林登。 林登迟疑了一下,接过去,贪婪地灌了几口,清水顺着他脏污的下巴流下。 “你可以走。” “爱哭鬼”看着他,突然说道。林登动作一顿。“后窗,外面是堆杂物的窄巷,现在没人。我会告诉他们,你突然暴起,打伤了我,抢了武器逃走了。”他的语速平稳,仿佛在布置一次寻常的战术迂回,“至于伤,”他把林登的军刀放到面前,“很好解决。搜查还会继续,但重点不会在这里。你有机会离开镇子。” 林登握着水罐的手指收紧,指节发白。他抬起头,眼神剧烈地闪烁着,希望、怀疑、恐惧、以及更深重的疲惫在其中交织挣扎。逃离的机会,就摆在眼前。来自一个他曾并肩作战、如今似乎也并未完全沦为帝国工具的“朋友”。 但最终,那光芒一点点熄灭了。林登缓缓放下水罐,靠在墙上,闭上眼,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不用了。”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爱哭鬼”沉默地看着他。 “你刚才说,你没变。”林登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头顶黝黑的房梁,“但我变了。爱哭鬼,我他妈彻底变了。”他的声音里浸透着一种被彻底榨干所有热情和信仰后的虚无,“我以前……是那么相信那些东西。乌萨斯,荣耀,守护家乡,为了皇帝和帝国……我真心信那些。我为之流血,为之杀人,也觉得……大概某天也会为之死去。我觉得那是有意义的。” 他扯了扯嘴角,却无法构成一个笑容。“然后呢?就因为我身体里多了点石头,这一切就都成了狗屁。我不是士兵了,不是儿子了,不是这片土地的一部分了。我成了需要被‘处理’的东西,像垃圾一样。”他看向“爱哭鬼”,“你那时候说得对,我们没有人权。从来没有。只是我以前蠢,看不见听不懂也不相信。” “现在逃?”林登摇摇头,眼神涣散,“逃到哪里去?乌萨斯很大,但哪里容得下一个感染者?矿洞?荒野?像老鼠一样躲藏,等着下一批士兵来‘清剿’?还是去加入别的什么‘感染者起义军’,继续重复这种绝望的反抗?”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更辽阔却也更残酷的大地,“不只是乌萨斯……这片大地上,哪里又有我们这种人……能真正活下去的地方?你说你们萨卡兹还能回卡兹戴尔……我呢?”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带着无尽的倦怠:“我已经逃了太久了。从我被赶出军营那一刻起,我就在逃。躲藏,挣扎,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消失,不是病死,就是被抓走,或者干脆自己了断……太累了。真的,太他妈累了。” 林登转过头,重新看向“爱哭鬼”。此刻,他眼中只剩下一种奇异的、近乎平静的决绝。“死在自己曾经的战友手里……或许,这就是我这种蠢货,最好的结局了。”他扯动嘴角,这次似乎真的想笑一下,却只形成一个扭曲的弧度,“至少,能死得像个士兵?哈……虽然我早就不是了。” 屋内陷入了漫长的寂静。油灯的光晕似乎更暗淡了,将两人的身影拖得更长,更模糊。窗外,寒风呜咽着掠过街道,卷起细碎的雪尘。 “爱哭鬼”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真正的铁甲雕塑。面具早已摘下,但他脸上惯常的冷漠,此刻似乎也被这昏暗光线和沉重话语涂抹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晦暗。他理解林登的选择,甚至,在某种冰冷的逻辑层面,他认为这是合理的。无尽的逃亡是另一种缓慢的死刑,而林登选择了更快捷、并带有最后一点尊严的方式。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没有劝慰,没有赞同,也没有再次提出逃离的方案。他只是缓缓地,重新戴上了那个冰冷的头盔。锁扣扣紧的“咔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像为一个段落画上句号。 他蹲下来,拿起那把军刀,手掌最后一次抚摸曾经的战友。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的声音从头盔下传出,恢复了那种沉闷的、不带感情的音色。 林登在阴影里沉默了几秒。 “……告诉我老娘,”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说我死在外面了,但不是逃兵。别的……就算了。” “……好。” …… “爱哭鬼”推开门。门外寒冷的空气猛地涌入,冲淡了屋内的霉味和绝望。光线泻入,照亮他覆甲的沉重背影。他没有回头,迈步走了出去,重新融入外面那个由命令、铁律和帝国秩序构成的冰冷世界。 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隔绝了内外。 “爱哭鬼”站在门外街道上,面对着几名等待的士兵。他将那柄军刀递给士兵,声音透过面甲,平稳地汇报: “叛乱分子拒不认罪,已处置。” 士兵们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紧闭的屋门,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在这支部队,完成任务和回报告知结果,往往就是全部。过程,只要不违背那条铁律,并不总需要被细致还原。 搜查在继续,街道依旧冰冷压抑。远处,博卓卡斯替的身影依然矗立,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山峰,注视着这片充满痛苦的土地,以及在他命令下行动的士兵们。 “爱哭鬼”重新扛起巨盾,走回自己的位置。铠甲冰冷,盾牌沉重。他的步伐稳定,呼吸平稳,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6章 第 6 章 “听说了吗……” “……那个温迪戈……” “……大尉的……” 爱哭鬼”站起身,那几个窃窃私语的士兵脸上顿时出现了慌张。 但他只是走出了营帐,让乌萨斯永不止息的寒风瞬间包裹全身。冰冷的气流钻进甲胄的缝隙,带走营帐内浑浊的热气,却带不走几小时前烙在眼底、更沉重地压在胸腔里的景象。 那是在镇压完又一处起义后返程途中的一次短暂休整。部队路过一个规模较大的边境定居点,进行补给。镇子广场上却意外地聚集了不少人,嘈杂的声浪与平时村镇的沉闷截然不同。不是集市,没有货物。人群中心,一个石垒的简陋台子上,矗立着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 另一个温迪戈。 这个温迪戈年轻得多,尽管同样高大,身姿却更挺拔,甚至带着某种未经战火彻底磨蚀的、理想主义者的锐气。他只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粗布衣袍,外面罩着御寒的皮毛,但那对属于温迪戈的、巨大而嶙峋的犄角,却毫无遮掩地刺向阴沉的天空,宣示着他不容错认的血脉。 他的声音洪亮,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地传到外围驻足的部队这边: “……看看你们的四周!看看这片我们出生、我们宣誓效忠的土地!乌萨斯的强大,是建立在每一个子民的汗水、鲜血与忠诚之上!是农夫耕种冻土产出的粮食,是矿工深入黑暗挖掘的矿石,是士兵在边境用生命筑起的防线!” 人群安静下来,许多面孔仰望着他,眼神复杂。 “但是!”温迪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力度,“但是今天,我要问你们——也要问我自己!当一部分人,仅仅因为他们不幸染上了矿石病,就被剥夺了一切——家园、劳作、亲人,甚至作为乌萨斯人的资格,被驱赶到矿坑最深处,被视作消耗品和垃圾……这,还是我们承诺要守护的同胞吗?!” “爱哭鬼”站在盾卫的队列边缘,远远望着。他几乎在看见那个年轻温迪戈的第一眼,听见那话语中炽热却痛苦的核,就明白了这位温迪戈的血脉来自何方。他下意识地看向阵列前方的博卓卡斯替。大尉静立在那里,如同一尊铁铸的塑像,面甲严密地封锁了所有可能的表情,只有头盔微微偏向广场的方向。那个正在演讲的年轻温迪戈的面容,恰好弥补了“爱哭鬼”对于这位沉默指挥官真实相貌的空白想象——刚毅,深刻,燃烧着某种火焰。 年轻的温迪戈继续着,他的话语越发尖锐,像试图凿开冰层的镐头: “……不久前,他们还可能是与你我一同饮酒、一同劳作、一同在田埂边歌唱的邻居、好友,甚至亲人!帝国的法令落下,冰冷的文字就轻易撕裂了血脉与情谊,将他们打入另册!这难道就是乌萨斯对待为她流血、流汗者的方式吗?!” “……这些死亡毫无荣耀可言!这些杀戮也同样令人不耻!”他的拳头砸在掌心,发出闷响,“乌萨斯的人民没有倒在卡西米尔的冲锋下,没有屈服于维多利亚的蒸汽骑士,连北境可怖的邪魔都被我们的先辈驱逐——可如今,乌萨斯人却要死在乌萨斯人自己手里!死在自己同胞因恐惧和法令而挥起的刀下!这难道就是我们追求的‘强大’吗?!” “……所谓的感染者法令,就像锈蚀的毒,它正在从内部腐蚀帝国的筋骨!它让挥刀的手犹豫,让流淌的血变冷!杀人者与被杀者,一同失去了身而为人的尊严!难道这就是伟大皇帝赐予他子民的……‘恩惠’吗?!还是说,这只是某些人为了稳固权柄、转移矛盾而编织的冰冷罗网?!” 他的话语在广场上空回荡,激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有愤怒的低吼,有恐惧的抽气,也有零星压抑的叫好。气氛像拉紧的弓弦。 博卓卡斯替和他的部队,如同另一座沉默的岛屿,矗立在人群边缘。他们没有介入,也没有离开。因为那位慷慨激昂的温迪戈演说家,并非他们此行的目标——他并非“感染者起义军”的首领,甚至他自己都不是感染者。他的言论或许危险,具有煽动性,但按照帝国律法和军令的冰冷条文,这并不直接构成需要他们这支镇压部队立即武力介入的“叛乱”。 或许,“皇帝的利刃”会在某个深夜悄无声息地处理掉这样的声音,但那不属于他们的职责范围。他们只是路过,补给,然后离开。 然而,意外往往发生在紧绷的弦断裂的瞬间。 或许是因为博卓卡斯替这尊铁甲覆盖的温迪戈,以及他身后那排沉默如城墙的部队,带来的压迫感过于实质,像悬在头顶的铡刀;或许只是因为围观的人群中,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位演说者那般“与帝国彻底对立”的决心和勇气——恐惧需要出口,而眼前的“异类”和“煽动者”正是最现成的靶子。 骚乱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不知是谁先掷出了一块冻硬的土块,砸在年轻温迪戈的胸膛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像是一个信号。 “乌萨斯万岁!打死这个邪魔!” “萨卡兹的走狗!滚出去!” “他在替感染者说话!他也是感染者!杀了他!” 混乱的怒吼声中,更多的投掷物飞向石台——石块、烂菜帮、甚至还有一只破旧的靴子。污言秽语如同冰雹般砸下。更可怕的是,人群中一些身影开始向前拥挤,他们手里拿着干草叉、粗木棍、甚至劈柴的斧头。他们的脸上混杂着狂热的“忠诚”、对未知的恐惧、以及一种急于撇清干系的凶狠。讽刺的是,这些冲上前的人里,或许就有面容隐匿在围巾后、皮肤下藏着源石结晶的感染者。但此刻,为了“证明”自己与“他们”不同,为了在这疯狂的浪潮中争取一线可怜的生存缝隙,他们选择了将武器对准那个为他们说话的异族。 年轻的温迪戈起初试图呼喊,试图解释,但他的声音被狂暴的声浪彻底淹没。他高大,但并未着甲。一根削尖的木棍狠狠刺入他的侧腹,他闷哼一声,身形晃了晃。接着是草叉,是斧背的重击……人群将他淹没,像潮水淹没了礁石。只有混乱的击打声、怒吼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属于温迪戈的、压抑痛苦的闷哼。 “爱哭鬼”目睹了这一切。他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滚烫,又在下一秒冰冷刺骨。他清晰地看到,在那个年轻温迪戈被第一根木棍刺中的瞬间,博卓卡斯替那如山般稳固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很轻微,但确实存在。然后,他看见大尉低下了那从未在任何敌人面前低下的头颅。面甲依旧遮蔽一切,但那个姿态,却透出一股近乎实质的、沉重的悲哀。 他在落泪吗? “格罗瓦兹尔……” 一声叹息。裹挟着无穷无尽的情感,像承载了整片冻原冰雪的重量。 博卓卡斯替甚至无法为儿子报仇。他的任务白纸黑字:镇压感染者起义,维持地区秩序。而此刻施暴的,是“情绪过激的平民”,他们“消灭”了一个“公开质疑帝国的煽动者”。从帝国律法和军规的角度,这些暴徒甚至可能算是“维护了稳定”。他若下令镇压,便是师出无名,便是滥杀平民,便是违背他给自己和部队划下的、那条最严苛的底线。 “爱哭鬼”感到一股陌生的、灼热的东西从胃部直冲上头顶。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混合了血脉共鸣的刺痛、对荒谬规则的厌恶、以及对前方那座沉默山岳此刻所承受痛苦的某种……无法理解的焦躁。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看着?!为什么不下令,哪怕只是驱散那些暴徒?!或者,既然痛苦至此,既然规则如此荒谬,为什么不更彻底一点——用你的力量,去推翻制定这规则的人?!你可是温迪戈!是萨卡兹的王庭之主!你的血性呢?你那身足以撕裂军队的力量呢?难道都被乌萨斯这架冰冷的机器,年复一年地磨平、锈蚀殆尽了吗?! 理智的弦,在那一刻崩断了。多年来遵循的、明哲保身的生存本能,被一种更原始、更冲动的东西覆盖。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已经跨出了阵列,巨大的盾牌被单手提起。 “爱哭鬼!停下!” 身边的战友反应过来,惊骇地扑上来,三四个人死死拽住了他的臂甲和肩带,沉重的力量让他冲锋的势头一滞。 “放开!” 他低吼,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不稳定。 “你疯了!那是违抗军令!” 战友的声音也在发抖。 挣扎中,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面沉重的巨盾,像投掷一块巨石般,狠狠掷向阵列最前方那个低垂的背影! 咚!!!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巨响。巨盾砸在博卓卡斯替的后背肩甲上。那足以撞碎寻常人全身骨头的冲击力,只是让那座黑色的山岳向前踉跄了几步,便稳住了身形。 整个世界仿佛安静了一瞬。连远处的骚乱似乎都停滞了。所有士兵,包括死死拽住“爱哭鬼”的战友,都惊恐万分地看向这边,看向那个竟然敢攻击大尉的萨卡兹疯子。 博卓卡斯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面甲抬起,那道目光——沉重、复杂,翻涌着尚未平息的巨大悲恸,以及被这突如其来一击打断的某种凝滞的思绪——落在了“爱哭鬼”身上。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寒风卷过空地,带走血腥和尘土味。“爱哭鬼”停止了挣扎,挺直了胸膛,迎向那道目光。头盔下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豁出去的、近乎空洞的平静。血液仍在微微沸腾,但思绪却异常清晰:完了。也好。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不能再这么冲动了。他瞪着大尉,等待最后的裁决——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步步靠近,地面微微震动。铁甲摩擦的声响停在面前。 预想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我记得你。” 博卓卡斯替的声音响起,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却奇异地平静,“‘爱哭鬼’。” 面甲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头盔,直视着他刚才那双因愤怒和冲动而灼热的眼睛。“……我看见了你眼中的东西。” 博卓卡斯替顿了顿,那平静的声音下,仿佛有岩浆在深渊流淌,“视死如归。很好。” 然后,博卓卡斯替弯下腰,拾起了那面被扔出的巨盾。他单手掂了掂,厚重的盾牌在他手中轻巧得像一片木板。接着,他上前一步,将盾牌,平稳地,递还到了“爱哭鬼”面前。 “拿好你的盾。” 大尉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力度,却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东西,“它是保护同袍、守护信念的壁垒,不是用来发泄怒气的投石。下次,别再这么随意地扔出去了。” 说完,他不再看“爱哭鬼”任何反应,转身,迈着依旧沉稳、却仿佛承载了万钧之重的步伐,向着营地指挥帐的方向走去。背影依旧如山,却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化不开的孤独与哀伤。 博卓卡斯替离去了。空地上的骚乱也已平息——与其说平息,不如说是暴行结束,人群在意识到军队没有干涉后,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迅速散去,只留下那片一片狼藉的空地,和空地中央那个静静躺卧的、不再动弹的高大身影。 压力骤然消失,拽着“爱哭鬼”的战友们松开了手,脸上还残留着后怕和茫然,但看向他的眼神里,担忧之余,竟也多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敬佩?或许,是他们内心深处,也曾有过一瞬间与他相同的冲动,只是被纪律和恐惧死死压住了。 “爱哭鬼”接过战友默默递回来的盾牌,熟悉的沉重感重回手中。他看向空地中央,又看了看周围沉默的、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同袍。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或者说,是某种比责任感更原始的东西,驱使他必须做点什么。为了那个死去的、敢于说话的年轻温迪戈,也为了压下自己心中那团仍未完全熄灭的郁结之火。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让寒风冲淡杂念。 “至少,” 他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傍晚显得格外清晰,既是对身后的战友说,也像是对自己说,“让那位温迪戈,能魂归该去的大地吧。” 他迈步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