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说我是亡国之君》 第1章 天幕初现 中秋宫宴,笙歌鼎沸。 殷澈坐在大殿最末席的角落里,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他面前案几上的菜已经凉透,但他并不在意,只是小口啜着温酒,目光低垂,仿佛在研究青玉杯上的云纹。 身为大胤朝九皇子,殷澈深知自己的处境。 母妃早逝,外家势微,在众多皇子中,他既无显赫战功傍身,也无朝臣支持,更无父皇偏爱。 像一个透明人,一个被遗忘的影子。 若非这等宫宴必须全体皇子出席,他怕是连踏入这紫宸殿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 殷澈心中默默盘算。 再过两年,及冠开府,他就请旨去个富庶闲散之地当个藩王。不争不抢,种种田,搞点小发明,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 这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理工科社畜,穿越十六年后得出的最务实生存方案。 “……今岁风调雨顺,实乃陛下仁德感天……”礼部尚书正抑扬顿挫地念着贺表。 殿中暖气熏人,丝竹悦耳。殷澈有些昏昏欲睡。 就在这时—— 毫无预兆地,整个紫宸殿的光线骤然一变! 不是烛火摇曳,而是仿佛有一层柔和的、非自然的光晕,自殿外高空洒落,穿透了琉璃瓦和雕花窗棂,将整个大殿笼罩其中。 乐声戛然而止。 贺词中断。 所有人都愣住了,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光源所在……并非任何灯具,而是殿外那片深蓝色的夜空。 “那、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失声惊呼。 只见夜空中,一片巨大的、半透明的光幕,正缓缓展开,横亘天际,几乎覆盖了小半个皇宫上空。光幕流光溢彩,边缘有细碎的光点如星辰般明灭,其巨大与清晰,让殿内每一个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护驾!护驾!”侍卫统领的厉喝响起,甲胄碰撞声杂乱,一群带刀侍卫迅速涌到御阶之前,将皇帝和几位重臣护在中间。 皇帝胤成帝,年约四旬,面庞刚毅,此刻眉头紧锁,眸中惊疑不定,死死盯着那片诡异的天幕。 他抬手,制止了更进一步的骚动:“暂勿妄动,静观其变。” 皇子们、嫔妃们、文武百官,全都站了起来,仰着头,脸上写满了震惊、恐惧和茫然。 这超出了他们认知的景象,让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们,也感到了深深的敬畏与不安。 殷澈也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他比这些古人多了一重认知,这玩意儿,怎么那么像……全息投影? 还没等他想明白,天幕忽然波动了一下。 紧接着,一个清晰、悦耳,带着某种独特韵律和活力的女子声音,响彻在每一个人耳边。 不,是直接响彻在脑海中! 【Hello!历史爱好者们大家好呀。欢迎来到“阿月说历史”直播间。今天呢,我们继续“亡国君系列”的盘点。之前讲了夏桀商纣,说了隋炀宋徽,今天咱们要聊的这位,那可真是……独具一格,堪称帝王界的“散财童子”,败家界的“天花板”!】 声音活泼轻快,用词古怪,但奇妙的是,所有人都能听懂其意。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天外之音”震得魂不附体。 天幕上,随着话音,浮现出巨大的、龙飞凤舞的标题文字: 【史上十大败家亡国君压轴特辑】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本期主角:胤哀帝 殷澈——专业送江山三百年】 “嘶——” 殷澈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哀帝?殷澈?送江山三百年? 开什么玩笑!我?亡国之君?还特么是压轴的特辑? 他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四肢冰凉。 他感受到来自御阶之上、来自皇子席列、来自百官方向,那一道道混杂着难以置信、骇然、鄙夷、幸灾乐祸、以及深深恐惧的视线。 “九弟?”坐在前排的三皇子猛地回头,眼神刮过殷澈的脸,“这……天幕所言,是何意?!” “荒唐!荒谬!”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指着殷澈,又指向天幕,气得胡子直抖, “妖言惑众!此乃妖异!陛下,此等不祥之兆,当立即将这……将这祸源逐出殿去!” 祸源。 自己是祸源。 殷澈脸色发白,他扯了扯嘴角,显些笑出了声。 胤成帝的脸色已经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的目光掠过那刺眼的标题,最终落在自己那个几乎没什么印象的第九子身上。 少年身形单薄,脸色惨白,站在那里,显得孤立无援,甚至有些可怜。 但“亡国之君”四个字,像是最恶毒的诅咒,让龙座上的皇帝迅速冷下心来。 他的下任。 亡国之君……哈。 天幕可不管下方的混乱,直播仍在继续。 【没错,观众朋友们,就是这位,大胤王朝的末代皇帝,殷澈。他在位十年,成功地把祖宗攒了近三百年的家业,败得一干二净,将偌大一个王朝,亲手送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其效率之高,手段之奇,心态之稳,堪称前无古人,后……嗯,暂时也难有来者。让我们先来看一段VCR,感受一下这位哀帝陛下的风采!】 光幕上画面一变,出现了快速闪动的片段。 宏伟的宫殿燃起熊熊大火,精美绝伦的器物被砸碎丢弃,堆积如山的金银被胡乱挥洒,衣衫褴褛的百姓在哭泣逃难,铁蹄践踏过破碎的山河版图……画面配着悲壮激昂又带点讽刺意味的音乐,冲击力极强。 “天哪……这,这是我大胤的未来?” “亡国……真的会亡国?” “都是因为他!因为这个九皇子!” 低低的议论声、惊呼声、抽气声在死寂后爆发出来,尽管压低了声音,却更显得刺耳。 许多官员看向殷澈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位皇子,而是在看一个即将带来毁灭的灾星、一个王朝的掘墓人。 但开什么玩笑,他最初的想法只是苟命啊! 殷澈站在原地,大脑却在极度震惊后开始疯狂运转。 穿越?是,他知道历史可以改变。 金手指?等了十六年,等来一个“亡国君”现场认证直播? 自救?怎么救?现在全天下都知道未来亡在我手里了!谁还会给我机会? 【为什么说殷澈是散财童子呢?】 天幕女声依旧欢快, 【因为他干了许多看似匪夷所思的大事。比如,倾尽大半国库,征调数十万民夫,修建一座据说能上达天听的通天塔!劳民伤财,怨声载道,结果塔没修完,国库先空了三分之一。弹幕朋友们,来,让我们看看当时民间怎么评价这件事。】 天幕一侧,开始飞速滚动起一行行文字,字体较小,但清晰可辨,风格极其跳脱。 【理科生的浪漫你不懂!(狗头jpg.)】 【神特么通天塔,那玩意儿后来考古发现是个超前的天文观象台遗址!】 【超前有个屁用,当时就是瞎搞,老百姓饭都吃不饱!】 【败家子实锤了!】 【也不能全怪他吧,感觉他想法是好的,就是太急了……】 【前面的,洗地的来了?亡国就是亡国,洗不白!】 这些“弹幕”内容让古人更加眼花缭乱,不明觉厉,但“劳民伤财”、“国库空三分之一”、“败家子”这些词,他们是懂的。 “竖子!荒唐!”户部尚书捂着心口,差点背过气去,“国库!老夫的国库啊!” 殷澈却死死盯着其中一行。 “……那玩意儿后来考古发现是个超前的天文观象台遗址!” 天文观象台? 他心脏猛地一跳。 【这只是开胃小菜哦!】天幕声音继续道, 【类似的操作还有很多,比如改革币制改到金融崩溃,比如重用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才把朝堂搞得乌烟瘴气,比如在边境摩擦时选择怀柔结果养虎为患……总之,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大胤这艘巨轮,终于成功触礁沉没。 好,今天的主讲就到这里,下期预告:哀帝身边那些助他败家的奇葩团队!感兴趣的朋友点点关注哦!我们下期再见!】 话音落下,天空中的巨大光幕开始缓缓变淡,如同褪色的水墨画。 几个呼吸间,便消散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皎洁的月光,和一片死寂、冰凉的紫宸殿。 所有的目光,依然聚焦在殷澈身上。 胤成帝缓缓从龙椅上站起,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带着沉重的威压。 他看了殷澈许久,那目光复杂至极,有审视,有惊怒,有疑虑,还有一丝极深的忌惮。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每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九皇子殷澈,言行……恐有干天和。即日起,移至北苑静思阁居住,无旨,不得擅出。一应起居,由宫中专人照料。” 北苑静思阁,那是皇宫最偏僻、最冷清的角落,近乎冷宫。 这是变相的圈禁。 两名侍卫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站在了殷澈身侧,态度看似恭敬,动作却不容拒绝。 殷澈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情绪。 他撩起衣袍,对着御阶方向,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儿臣……领旨谢恩。” 声音平静,甚至有些干涩,没有辩解,没有哭诉。 他知道,此刻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亡国之君”的预言是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在他的头顶上摇摇欲坠。 辩解只会显得可笑,哭诉更会让人鄙夷。 他直起身,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 那些怜悯的,厌恶的,漠然的,还有幸灾乐祸的。 他跟着侍卫,一步步向殿外走去。 背影单薄,却挺得笔直。 跨出紫宸殿高大的门槛时,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的寒意。 殷澈抬起头,望了一眼重现晴朗的夜空,那里再无光幕的痕迹。 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震惊与恐惧,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而在这处幽暗中,悄然升起一簇微小的火苗。 天文观象台…… 超前…… 亡国…… 自救…… 混乱的线索在脑海中碰撞。 “散财童子?亡国之君?” 他无声地咧了咧嘴,扯出一个近乎自嘲的弧度,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呢喃: “这开局……真是地狱难度啊。” “不过……” “想让我就这么认命?因为天幕的三言两语就去送死? 他垂下眼睫,遮住眸底的锋芒。 “休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幕初现 第2章 冷苑幽禁 北苑静思阁,名副其实。 它坐落于皇宫东北角,远离任何主要的宫殿群落,紧挨着高大的宫墙。 院落不大,几间屋子因为常年无人居住,显得有些破败阴冷。 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角落里一株老槐树,枝叶稀疏,在秋风中瑟瑟作响。 带领殷澈过来的老太监面无表情地交代了几句“殿下静心”、“缺什么只管吩咐”之类的套话,留下两个看起来老实巴交、但眼神警惕的小太监伺候,便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厚重的院门在身后“吱呀”一声关上,还落了锁。 殷澈站在荒凉的院子里,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这里与其说是住所,不如说是一个精致的囚笼。 “殿下,外面风大,进屋吧。” 一个小太监低着头,小声说道,不敢看殷澈的眼睛。 天幕降世,亡国之兆劈头盖脸砸下来,满宫皆传这位九皇子是灾星,连陛下都动了雷霆之怒。 换做旁人,就算没有哭天喊地的叫唤,也应会在走出紫宸殿的时候尿了裤子。 可偏偏这位殿下,只是面色自然,一步一步的走入这间暗沉的庭院。 小太监觉得他是不一样的,但是这种天灾,到底做什么才能躲过这必定的死局呢。 殷澈不知道背后那个小太监的心理活动,他点点头,走进正屋。 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个旧书架,一个炭盆,里面还都是冷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土和霉味。 “去打些热水来,再领些炭火。” 殷澈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两个小太监应了一声,一个忙不迭地跑去打水,另一个则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殿下,炭火……内务府那边,可能……需要些时间。” 殷澈了然。 墙倒众人推,他现在是“天定亡国之君”,谁还敢上赶着巴结?说不定什么时候皇帝想开了就送条白绫来了。 能按时送些粗茶淡饭,就算不错了。 “无妨,去吧。”他挥挥手。 小太监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屋内只剩下殷澈一人。 他走到窗边,推开积满灰尘的窗户,望向外面高耸的、隔绝了自由与繁华的宫墙。 他想起了现代,想起了那时候对皇宫的评价。 四四方方的宫墙,困住了许多人的一生。 宫宴的一幕幕,尤其是天幕上那刺眼的标题、滚动的弹幕、还有父皇冰冷的目光和判决,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亡国之君…… 这个标签,已经随着天幕的降临,死死焊在了他的身上。 在所有人眼里,他不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皇子,而是一个行走的灾厄,一个明确的、会导致王朝覆灭的祸害。 恐惧、排斥、敌意,甚至欲除之而后快……这些都将是他未来不对,是现在必须面对的。 “真是……够刺激的。” 殷澈苦笑一声,揉了揉眉心。 但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他的风格。 上辈子卷生卷死搞科研,这辈子想躺平却遭天谴。既然躺不平,那就只能……卷起来了。 卷的对象,是这该死的命运,和那该死的“预言”。 他坐到那张硬邦邦的木椅上,闭上眼,开始梳理。 第一,信息差。 天幕提供了“未来”的信息,虽然是“原世界线”的亡国未来,但其中必然包含许多关键节点、人物和事件。 比如,那个通天塔,疑似天文观测台,弹幕说它“超前”,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未来的某些想法或做法,可能方向是对的,只是时机、方法或着条件出了问题。 第二,自身优势。 他是穿越者,拥有超越这个时代的科学知识、思维方式,哪怕只是常识都比古人知道的多。 天幕预言他是“亡国之君”,但没说他具体每一步怎么走。这就留下了操作空间。他可以用自己的知识,去尝试解决那些导致亡国的问题,或者,至少让自己显得“有用”,而不是纯粹的“祸害”。 第三,破局关键。 预言的力量在于人心的相信。 要打破预言,首先要改变人心,尤其是……父皇和那些关键朝臣的看法。如何改变?靠嘴皮子没用,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能让他们看见价值的东西。 “价值……”殷澈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在积灰的桌面上划动。 天幕说他败家,说他劳民伤财修“通天塔”。 但如果,他能证明,他做的事情,并非无用,甚至是对国家有利的呢? 天文观象台……观测天象,修订历法,预报天气,甚至……导航? 一个模糊的想法开始在他脑中成型。 “殿下,热水来了。”小太监提着铜壶进来,打断了殷澈的思绪。 “放着吧。”殷澈睁开眼,看向这个叫小德子的太监。 小德子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眼神怯生生的,但做事还算利索。另一个叫小顺子,更沉默些。 “小德子,你怕我吗?”殷澈忽然问。 小德子手一抖,差点把铜壶打翻,噗通一声跪下了:“奴、奴才不敢!奴才伺候殿下,是、是本分……” “起来吧,我没怪你。”殷澈语气温和,“外面现在,都怎么说我?” 小德子低着头,不敢起来,声音发颤:“奴才……奴才不敢妄言……” “说吧,恕你无罪。我想听听实话。” 小德子犹豫再三,才嗫嚅道:“外头……外头都说,殿下是……是天降灾星,是来败……败大胤江山的。好多人都说,说陛下应该……应该……” 后面的话,他打死也不敢说了。 应该什么?应该杀了我以绝后患? 殷澈心中冷笑。果然如此。 “还有人提到通天塔吗?或者说,我……未来会做的其他事?”殷澈引导着问。 小德子想了想:“有……有人说殿下乱花钱,修没用的塔。还有人说殿下以后会用一些歪门邪道的人,把朝堂弄得乌烟瘴气……哦,对了,还说殿下以后会胡乱改钱法,把大家手里的钱都变成废纸……” “好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殷澈挥挥手。 小德子如释重负,赶紧退了出去。 屋内再次恢复安静。 殷澈用热水简单擦了把脸,水温刺激着皮肤,让他的思维更加清晰。 “歪门邪道的人……” 他想起天幕下期预告,“哀帝身边那些‘助他败家’的奇葩团队”。 这会不会是一个机会?天幕认为的“奇葩”,会不会是……不被这个时代理解,但却有真才实学的人才? 如果是,他能不能提前找到他们? 但这个念头暂时只能压下。 他现在可是囚徒,寸步难行。 当务之急,是获得一点点有限的自由,或者,至少是传递信息出去的机会。 靠什么? 他环顾这间空荡冰冷的屋子,目光最终落在书架角落,那里有些废弃的纸堆和旧书。 他走过去,拂去灰尘。 是一些过时的邸报抄本、几本蒙尘的《论语》《尚书》,还有几叠质地粗糙的空白纸,大概是前任住客留下的。 纸笔……或许,可以从这里开始。 他不能出门,不能见人,但他可以写。 写什么呢? 写一份奏折?为自己辩白?不,那太蠢,现在任何关于“预言”的辩白都苍白无力。 要写,就写点实实在在的、能体现他自身价值的东西。最好是能解决当前朝廷可能面临的、某个实际问题的东西。 什么问题? 他努力回忆穿越这些年来,零散听到的朝政议论。边关?漕运?赋税?吏治? 忽然,他想起前几天,似乎隐约听到两个路过的小太监嘀咕,说什么“南边雨水多,怕是要发水”、“河道衙门的老爷们又扯皮”之类的话。 南方水患? 现在是深秋,即将入冬。 按照一般规律,若夏季雨水偏多,河堤承压,加上冬季可能的凌汛……春季桃花汛时,危险系数会大增。 他不懂具体的水利工程,但他有基础的物理、地理常识,有在大数据常年推广下对民生问题的大致了解。 也许,可以写一份关于预防洪水的具体措施以及洪灾出现后该如何补救的操作? 不需要具体指明哪里,反正他也不知道,只需要提出一套基于现有信息进行分析和预警的方法论,以及几条通用的、超越这个时代思维的防洪固堤思路。 比如分流,减淤、预警机制。 如果运气好,这份东西能通过某种渠道,比如负责看守他的侍卫或太监,总有人可能为了利益或其他原因,愿意冒险传递送到某个真正关心实务、且有分量的人手中,比如工部或河道衙门的能吏,甚至……直接到父皇的案头? 哪怕被嗤之以鼻,当成疯子的胡言乱语,他也损失不了什么。 但万一,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引起了注意…… 这就是他撬动命运的第一块石头,微小,却至关重要。 说干就干。 殷澈坐回桌边,铺开粗糙的纸张,拿起那支秃头的毛笔,蘸了蘸小德子刚才一起磨好的、质量低劣的墨汁。 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的零散知识,与这个时代可能的技术条件相结合,用尽可能简洁清晰、符合这个时代文书格式的语言,开始书写。 “臣某,谨奏。伏惟治水之道,在防患于未然。今据往岁水文及地理之势,冒昧推演,略陈管见,以备采择……” 窗外,秋风更紧,卷起院中枯叶,沙沙作响。 静思阁内,烛火黯淡。 少年皇子的影子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晃着。 这只是第一条路,第一条,求生之路。 第3章 天幕二现 殷澈在静思阁的生活,规律而枯燥。 每日粗茶淡饭,无人问津。 除了送饭和定时清扫的小德子和小顺子,他几乎见不到任何人。院门终日紧锁,侍卫把守,隔绝了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那封关于防洪建议的奏疏,他用了三天时间反复斟酌修改,力求逻辑清晰、建议具体,同时不过分惊世骇俗。 写完后,他将其小心藏在床板的缝隙里,等待机会。 机会迟迟未来。负责看守的侍卫和太监显然被严厉警告过,对他的态度恭敬而疏离,绝不多说一句话,更别提替他传递东西。 殷澈也不急,他现在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 那些旧书和邸报被他翻来覆去地看,即使打发时间,又是在梳理自己对如今朝代的情报。 剩下的时候,他就在院子里踱步,观察那棵老槐树,仰望四方的天空,在脑海中推演各种可能性和计划。 他在等。 等一个变数。 或许是外界的舆论发酵到某个临界点,或许是朝廷发生什么大事,又或许……是天幕再次降临。 他有一种预感,天幕不会只出现一次。 那个“阿月说历史”的直播间,明显是一个系列节目。 果然,在他被圈禁的第七日黄昏,变数来了。 天空的光晕再次毫无征兆地亮起,比上一次似乎更清晰一些。巨大的光幕在夕阳余晖中展开,那个熟悉的、充满活力的女声再次响彻天际。 【哈喽!亲爱的观众朋友们,欢迎回到“阿月说历史”!上期我们预告了要讲哀帝殷澈身边那些神奇的“亡国天团”,是不是很好奇?别急,在正式开讲前,我们先插播一个轻松(?)的小单元《哀帝骚操作集锦1:通天塔,理科生的浪漫与现实的残酷》!】 皇宫内外,京城之中,无数人再次被惊动,纷纷抬头望天。 静思阁院内,殷澈猛地站直身体,仰头望向光幕,心跳加快。 来了!关于通天塔的细节! 光幕上开始播放动态画面。 无数民夫在监工的皮鞭下,搬运着巨大的石料。 宏伟的塔基正在夯筑。穿着亲王服饰(后来是皇帝服饰)的“殷澈”在现场指指点点,神情激动。 然后是堆积如山的钱粮消耗图表,以及衣衫褴褛的民夫疲惫麻木的脸。 【看!这就是哀帝同志心心念念的通天塔工程!】 解说声音带着调侃,【倾举国之力,修一座在当时看来纯粹是面子工程、劳民伤财的巨塔。史书记载,为此征发的民夫超过三十万,耗银千万两,粮食不计其数,直接导致国库空虚,民生凋敝,怨声载道。妥妥的亡国前兆啊朋友们!】 画面配合着悲情的音乐和民夫哀嚎的音效,极具煽动性。 紫宸殿方向,以及京城各处,肯定又响起了无数对“九皇子/哀帝”的唾骂和谴责。 殷澈的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自己头上的败家帽子又被扣实了几分。 但紧接着,天幕话锋一转。 【不过呢——】女声拉长了调子, 【后世考古学家和天文史学家,在对通天塔遗址进行发掘研究后,却有了颠覆性的发现!让大家看看这个……】 画面切换,变成了一个充满科技感的现代实验室场景,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正在操作高端仪器,分析一些从遗址出土的石头构件、金属残片和刻有奇异符号的泥板。 【经过碳十四测定和结构分析,专家们震惊地发现,通天塔的主体结构,居然蕴含了极其精密的数学和天文学原理!它的朝向、角度、内部通道设计,甚至某些残留的观测装置痕迹,都明确指向一个功能——大型天文观象台!】 【也就是说,哀帝殷澈,很可能不是单纯在发疯或者败家,他是在尝试建造一个当时技术条件下,近乎奇迹的、用于观测星象、修订历法、甚至可能进行大地测量的超级工程!其理念,超前了时代至少两百年!】 光幕上出现了复杂的结构解析图、星空模拟图,以及将“通天塔”设计与后世著名天文台的对比图。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解说声音带着感慨, 【一个被骂了千百年的亡国昏君,其核心‘罪证’之一,竟然可能是一个壮志未酬的超级科学项目?当然,我们也要客观地说,想法超前是好事,但不顾国力民情,盲目上马,手段粗暴,最终酿成悲剧,这口锅,哀帝还是得背一大半。】 这时,弹幕又开始疯狂滚动: 【卧槽!反转了?!】 【理科生泪目!穿越者实锤了吧!】 【超前有屁用,步子太大扯着蛋。】 【所以是时代的悲剧?】 【有点心疼了怎么回事……】 【心疼 1,感觉他是个理想主义的倒霉蛋。】 【技术理念是好的,但政治手腕为零。】 【话说,他要是换个方式,比如先搞点小实验,培养点技术人才,会不会不一样?】 【历史没有如果啊。】 殷澈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弹幕,尤其是关于“超前”、“理念”、“换个方式”、“培养人才”的评论。 心中的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天文观象台……超前理念……不顾现实……”他低声重复着,“所以,关键不是‘做什么’,而是‘怎么做’。” 天幕还在继续,开始介绍所谓“亡国天团”的第一个疑似成员,一个因为钻研奇技淫巧而被贬黜的工部小官,画面和描述都很简略。 但殷澈已经没心思细听了。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天幕的第二次降临,并没有把他打入更深的深渊。 反而像在无尽的黑暗中,为他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透露出细小的光芒! 这些光芒就是。 他未来的一些“荒唐”行为,本身是有价值的、甚至是先进的!只是被错误的时间、错误的方法和残酷的现实所扭曲、所埋葬。 那么,如果他能够证明,他现在就已经拥有这些先进的理念,并且能够以更合理、更务实的方式去运用它们呢? 如果他能证明,自己不是“灾星”,而是一个潜在的、能够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才”呢? 那封关于防洪建议的奏疏,它的意义骤然升高。 它不仅仅是一份建议,更是一份样品。 一个展示他不同于寻常皇子、拥有先进思维方式和有用知识的样品! 他必须想办法把它送出去! 就在殷澈心潮澎湃,苦思冥想如何突破眼下封锁时,静思阁的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现在不是送饭时间。 小德子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不再是日常看守的侍卫,而是一个面白无须、气质阴柔的中年太监,身后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小内侍。 殷澈认得他,御前副总管,王德安。一个在宫中颇有分量的人物。 王德安走进院子,目光扫过荒凉的景象,落在殷澈身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例行公事般微微躬身:“九殿下安好。” “王公公。”殷澈不动声色地回礼,“可是父皇有旨意?” 王德安直起身,声音平稳:“陛下口谕:北地边镇送来急报,今秋少雨,冬草不丰,恐今冬明春,草原部族南下寇边掠粮。着各部议应对之策。陛下念及皇子皆需历练,特命所有皇子,三日内,可就边防粮草转运、边镇武备等事,各陈己见,写成条陈,密封递入宫中。陛下将亲自阅览。” 殷澈心中猛地一跳! 机会!天赐良机! 边关粮草转运、武备……这虽然不是他专长,但现代物流管理、后勤优化的概念,他多少知道一些皮毛!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机会,将那封关于防洪的奏疏,以“附件”或“引申思考”的形式,一并呈上去! “儿臣领旨,谢父皇恩典。” 殷澈压下心中情绪,恭敬应道。 王德安点点头,又道:“陛下另有口谕:九皇子殷澈,于静思阁中,当闭门静思己过,深省天幕警示。然皇子进言乃本分,特许此次上书之权。条陈写就,交由咱家即可。”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殷澈一眼,补充了一句:“殿下,陛下……正在看着。” 这句话,一语双关。 既是说皇帝在关注此事,也是在提醒殷澈,他的一切言行,都在皇帝的监视之下。 殷澈心中凛然,但更多是振奋。有这句话,意味着他这次上书,大概率能直达天听! “多谢王公公告知,殷澈明白。”他郑重说道。 王德安不再多言,转身离去。院门再次关上。 殷澈站在原地,夕阳的余晖透过老槐树的枝桠,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天幕带来的污名尚未洗刷,甚至可能因这次天幕而更甚。 但一道狭窄的、却真实存在的缝隙,已经出现了。 皇帝给了他一个“考试”的机会,一个展示“己见”的通道。 他要交出的,不能只是一份关于边事的普通条陈,那不足以引起重视。他要交出一份能让皇帝、让某些有识之士,看到不同,看到价值,甚至看到希望的东西! 边关后勤与南方防洪,看似不相关,但核心都是资源调配与风险管理。 他可以尝试将现代的一些系统思维、效率优先的理念融入其中。 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那份防洪建议,隐晦地传递一个信号。 我,殷澈,看待问题的方式,或许与众不同,但并非毫无根据,而是基于某种“格物致知”的尝试。正如那天幕隐约揭示的,我的某些荒唐操作,内核可能是超前于时代的先进。 这很冒险。可能会被当成狡辩,或者更坐实了不务正业、奇技淫巧。 但不冒险,就只能在这静思阁里,等着预言一步步实现,或者等着哪一天被以绝后患。 殷澈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转身快步走回屋内。 “小德子,多点两盏灯。小顺子,再磨墨,要浓些。”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星辰开始在夜空中浮现。 静思阁内,烛火通明。 少年皇子再次伏案,但这一次,他的笔下不再是孤独的尝试,而是承载着逆转命运第一步的、沉甸甸的希望。 殷澈写得很慢,字斟句酌,将超越时代的灵光,小心包裹进符合当下认知的言辞之中。 夜风吹过宫墙,如泣如诉。 天幕只有本朝人能看见,默认背景设定不多在文章阐述。 自割腿肉架空王朝。 婉拒写作指导,大脑存放处在此[垂耳兔头][垂耳兔头][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天幕二现 第4章 天赋初露 静思阁的夜色比往日的更沉。 殷澈伏在唯一的旧木桌上,手腕悬空,笔尖在粗燥的纸张上快速移动。 烛火很亮,但是劣质的灯芯仍不断爆出细小的火花,映得他脸上光影摇曳。 他面前摆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刚刚完成的一份与边关布防北地边镇相关的条陈梳理。 笔迹工整,格式严谨,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从沿途驿站承载力、车马损耗概率、防冻物资储备,到兵械养护周期、戍卒轮替建议,无不细致。 任何一个正经读过书的皇子大概都能写出这样的奏对。 稳妥,但不出彩。 右边,是另一叠纸,墨迹有新有旧。 旧的是他前几天写的防治水患的内容,至于新的…… 是他一个时辰前写的。 标题名为《据天象水文推演江南诸郡春日防洪刍议及备灾疏》。 这一份,笔锋截然不同。 没有骈四俪六,没有“臣闻”“伏惟”,开篇便是直白的图表和数据推演。 “一、往岁同期雨量记录(据户部存档及地方志)……” “二、今秋江水水位较常年均值高出尺许(据工部旬报)……” “三、金陵至扬州段堤坝上次大修时为景和十二年,迄今已逾十五载,夯土老化率预估……” 他甚至画了一张简陋的河流剖面示意图,标注了可能发生管涌的薄弱点,以及建议的加固方式。 用竹笼装石沉底阻流,以柳枝捆扎护坡,这些都是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土法。 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的建议: “可否于沿江高地,择稳妥处,设简易望楼,配铜锣、焰火。遇险情,白日举烟,夜间燃火,鸣锣示警,令下游民户得提前半日疏散避险?” 这是一个粗糙的预警系统雏形。成本极低,但若真能建立,或许能救下成千上万的性命。 他知道这份东西风险极大。 它太异类了。 不像皇子奏对,倒像是个技术官吏的笔记。 它引用了各部公开的零星数据,暗示自己这个之前默默无闻的皇子其实是在关注朝政的。 更重要的是,它在试图预测天灾。 成功了是侥幸,失败了便是妖言惑众,动摇民心,与天幕里的哀帝如出一辙。 但天幕透露的通天塔让他下定了决心。 自己为什么会在登基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建一个如此劳民伤财的建筑。 是不是因为当时他不得不修。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 那既然未来那个败家工程,内核是个超越时代的天文观测台,那么他现在做的这些“奇技淫巧”,是否也可能蕴含着未被理解的真正价值? 他赌的,就是皇帝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中,或许还存有一丝对实用的衡量,以及对预言本身的不完全信任。 将两份文书仔细封好,在封皮上工整写下“儿臣澈谨奏”,他唤来小德子。 “明日王公公来时,将这个交给他。” 殷澈的声音平静无波, “记住,是两份,一并呈上。” 小德子捧着那叠不算厚的奏疏,手有些抖,仿佛捧着烧红的炭。“殿下,这……” “去吧。”殷澈挥手,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他躺在那张硬板床上,睁眼看着房梁上模糊的阴影。 这是一颗石子,落入水潭的第一颗石子。 它会掀起波澜的,殷澈相信,他闭上了眼睛。 *** 翌日,文华殿侧殿。 景和帝殷稷并没有在正殿处理政务,而是待在更私密些的暖阁里。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但他眉宇间的沉郁,却比窗外天色更浓。 天幕带来的震荡远未平息。民间已是谣言四起,朝堂暗流汹涌。 废太子的呼声在部分老臣中若隐若现,几位年长皇子背后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 而这一切混乱的源头,都指向了他那个原本透明得如同不存在的九子。 王德安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叠奏疏放在御案一角,最上面两份,封皮字迹清隽,正是来自静思阁。 皇帝的目光扫过,并未立刻取阅,而是先处理了几件紧急军报。直到殿内只剩下心腹内侍,他才缓缓伸手,拿起了那两份奏疏。 先看的是关于北境边防的条陈。 目光快速掠过,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条理清晰,考虑周到,甚至指出了兵部过往文书中的一个模糊处。 关于皮甲浸油防冻的周期,“季一浸”与“九十日一浸”在实际执行中的差异可能导致部分边军甲胄提前脆化。 虽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但这份扎实、细致,远超一个十六岁、从未接触过实务的皇子的水平。甚至比太子年初关于漕运的奏对,都显得更务实。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更深沉的审视取代。 他放下了这份,拿起了另一份。 只看了开头几行,他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这个文体…… 然而,当他耐着性子,顺着那些直白的语句、简陋却意图明确的图表看下去时,那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尤其是看到那个“烽火锣示警”的提议时,他的指尖在纸面上停顿了片刻。 “荒谬。”他低声吐出两个字,语气却并非全然的否定,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评判。 但目光却再次回到了那些数据引用上。 “户部存档”、“工部旬报”…… 这小子,从哪里知道的这些?静思阁里,有人给他传递消息?还是……他早就在默默关注这些? 更让他在意的是其中透露出的某种“思维”。那不是经史子集教化出的思维方式,更像是一种……拆解、计算、推演的路径。 如同工匠审视一件器物的结构,而非文人赋诵山河。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天幕上那些闪过的画面。燃烧的宫殿,破碎的版图……以及那惊鸿一瞥的、结构精妙绝伦的巨塔图纸。 “劳民伤财……天文观象台……” “超前时代……” 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指向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帝王的心,如同深潭。 但此刻,潭水被投入了两块石头,一块写着“亡国灾星”,一块写着“务实奇思”。波纹相互碰撞、抵消、衍生出更复杂的涡流。 良久,景和帝将那份《防洪刍议》轻轻放在了《边防条陈》之上。 “王德安。” “老奴在。” “将这份,”皇帝点了点《防洪刍议》,“密封,誊抄一份。原件存档,抄件……密送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沈墨。告诉他,不必问来历,十日内,给朕一个评议,只看其中所述之法,于理是否可行,于工是否可作。” 沈墨,一个在工部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技术官,脾气臭硬,只认河道数据,不认上官脸色。用他来评判这份“奇谈”,最合适不过。 “是。”王德安躬身,心中却是微震。陛下没有将此文掷还,没有斥为妄言,反而密送专业官吏评议……这本身,已是一种态度。 “至于九皇子,”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静思阁一切照旧。他若再要纸笔,给他。朕倒要看看,他还能写出些什么。” “遵旨。” 王德安捧着奏疏退出暖阁时,皇帝已重新拿起了军报,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那架评判儿子的天平,有一端的筹码,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 静思阁内,殷澈收到了新的、质量稍好的纸张和墨锭。 没有嘉奖,没有斥责,没有任何关于他奏疏下落的只言片语。 但他看着那些显然是特意准备而非敷衍的文具,看着送东西来的小太监那比往日恭敬了几分的姿态,缓缓地、极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石头,似乎激起了些许涟漪。 虽然前路依旧茫茫,虽然“亡国之君”的烙印依然深重。 但第一步,他好像,没有走错。 窗外的老槐树,又在秋风中落了几片叶子。 他知道,仅仅有用是不够的。他需要变得不可或缺。 下一次的天幕,又会何时来呢? 殷澈期待着。 第5章 第三次的天幕 王德安送来的新纸笔,在静思阁那张旧木桌上放了三天。 殷澈用得很省。 他每日只在固定的时辰研墨铺纸,写下的东西,却不是寻常皇子该做的文章。 第一张纸,他画了一幅极简的京城水系草图,标注了几处已知的水门和暗渠。 第二张纸上,他列了一串算式,推演不同流速下,水对堤岸的冲力。字迹工整,条理分明,透着一股与这囚室格格不入的冷静。 看守的侍卫依旧板着脸,送饭的小太监依旧低着头。但殷澈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细微的变化。 不再全然是看一个将死灾星的避讳,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疑惑。 这个安静得不像话的九殿下,到底在写些什么? 他没等太久。 第四日黄昏,天色将暗未暗,那熟悉的光晕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天际。 这一次,光幕展开的速度似乎更快,范围也更广,几乎笼罩了半个皇城上空。整个京城,从宫苑到坊市,无数人放下手中的活计,惊慌又敬畏地抬起头。 静思阁的小院里,殷澈放下笔,走到窗前,仰头望去。 光幕上,那个活泼的女声准时响起,带着比上次更明显的兴味。 【哈喽!亲爱的历史爱好者们,欢迎回到“阿月说历史”直播间!上期我们预告了要扒一扒哀帝身边那群神奇的队友,别急别急,正餐之前,我们先来个开胃小菜,插播单元《哀帝骚操作集锦2:那些被误解的“奇技淫巧”与它们的主人》!】 画面闪动,出现了一间堆满各种古怪木器、金属零件的简陋工棚。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服、袖子挽到手肘、脸上还沾着墨渍的年轻人,正对着一架复杂的水车模型皱眉苦思。他手中拿着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飞快地计算着什么,全然没注意自己官袍下摆已经蹭上了污渍。 【第一位,沈墨,原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时年二十八岁。】 旁白声音带着笑意。 【一位沉迷于河道模型与机关术,以至于经常忘记去点卯,被上官斥为“不务正业”的技术狂人。在景元年间,他因屡次“妄议”大型河工方案,被贬至金陵闲职,但在哀帝殷澈上位后,他被迅速提拔,主持了多项水利工程,后世评价:其设计建造的“江淮分水闸”与“清江浦船闸”,奠定了大胤此后百余年的漕运基础。技术超前,理念务实,是位被时代埋没的实干型天才。】 画面切换,一张清晰的、标注着尺寸和原理注解的“改良版筒车”设计图被放大。 【看,这就是沈墨当时正在琢磨的东西。】女声调侃道, 【可惜啊,工部的大人们觉得这是匠人之术,难登大雅之堂,他的报告递上去,多半是被压在文书最底下吃灰。】 殷澈的目光紧紧锁在光幕上,尤其是那张设计图的细节和旁边的注解上。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就是这个方向。实用,精妙,基于现实条件改进,而非空想。 光幕中,沈墨似乎遇到了难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将一块算筹拨到地上。 而就在此时,画面里走进一个穿着亲王常服的年轻人,眉眼依稀就是更成熟些的殷澈。 未来的“哀帝”蹲下身,捡起那枚算筹,看了一眼木板上的算式,随口道:“此处水流冲击力据估算,是否未计及转轴摩擦?若以桐油混合细沙润滑,损耗约可减两成。” 沈墨猛地抬头,脸上的烦躁瞬间被惊愕取代,随即眼中爆发出灼热的光,一把抓住“哀帝”的袖子:“殿下懂这个?!” 【是的,这就是历史有趣的交汇点。】旁白感慨, 【一个不被理解的皇子,一个不被重视的技术官。在某些关键节点上,超前半步是天才,超前一步可能就是疯子。而他们相遇,至少在当时,互相证明了彼此不是孤独的疯子。】 画面淡去。 光幕上的镜头一转,这次对准的是一处嘈杂的马厩。 穿着低级太监服饰、身材瘦小的少年,正蹲在角落里,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他画的东西旁人完全看不懂,像是某种鬼画符,但他的眼神专注得吓人,嘴里还念念有词,似乎在心算着什么。旁边路过的太监嗤笑一声:“小算盘,又做梦呢?赶紧把马粪清了!” 被叫做“小算盘”的少年瑟缩了一下,赶紧用脚抹掉地上的痕迹,低头去拿铲子。 【第二位,李九章,御马监最低等的小火者,无名无姓,因善算,被同伴戏称“小算盘”,时年十五岁。】 女声介绍道,【一位无师自通,对数字有着惊人直觉和敏感度的数学天才。在哀帝时期,他被发现并重用,参与制定了新朝的税收算法、粮仓储备模型,甚至初步的统计审计方法。后世经济史学者认为,他的工作,为当时极度混乱的帝国财政,注入了一丝难得的理性计算之光。虽然这光芒,最终未能挽回倾覆的大厦。】 光幕贴出了一页泛黄的、字迹歪扭但逻辑极其严密的账目分析,里面已经出现了类似复式记账的雏形和简单的比例分析。 【看这页东西,如果当时户部的老爷们能看到并理解,或许……】 女声顿了顿,【唉,历史没有如果。】 殷澈深吸一口气。 会计,统计,数据建模……这是比水利更直接触动帝国命脉的东西。 这个人,必须找到。 光幕继续播放,又快速掠过了两个身影: 一个是在将作监角落敲敲打打、改良织机梭子的老匠人;一个是混迹于京城乞丐中、却对三教九流消息了如指掌的独眼头领。 介绍相对简略,但指向明确。 【好了,开胃小菜到此结束!】女声提高音调, 【接下来,是本期正题——《哀帝的“亡国天团”是如何组建的?》我们将深入挖掘,这位备受争议的皇帝,是用什么方法,将这些散落各处的“怪才”聚拢到自己身边的?是王霸之气?是利益收买?还是……别的什么?广告之后,马上回来!】 光幕骤然暗下,转为一片模糊的流光,似乎真的进入了“广告”时段。 皇宫内外,一片哗然。 文华殿暖阁内,皇帝殷稷面前的茶杯已经凉透。他盯着黯淡下去的光幕,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上敲击。 沈墨?这个人,他很有印象。 几天前,九皇子那封关于防洪的“奇谈”,正是密送到了此人手中评议。 工部回报说,沈墨收到匿名文稿后,闭门三日,然后递上了一份长达二十页的评议,不仅逐条分析了文稿中建议的可行性,还补充了数条实施细则,最后一句结论是:“撰文者虽不知名,然其思虑之缜密,推演之大胆,尤重实效,非寻常腐儒可比。若得用之,实为工事之幸。” 当时,他只觉得是技术官吏的惺惺相惜。如今看来…… “亡国天团?”皇帝咀嚼着这个词,“朕倒要看看,是些什么人物。” 而此刻,最受震动的,莫过于光幕中点名的几人。 工部衙署后一间偏僻的值房内,沈墨猛地推开门,冲到院子里,死死盯着已经恢复深蓝的夜空,胸膛剧烈起伏。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光幕中的画面,那些他无人可诉的构想,那个未来会蹲下来与他讨论技术细节的“哀帝”……还有那句“不被理解的疯子”…… 一股滚烫的热流冲上他的眼眶,又被死死压住。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收到的那封匿名防洪文稿。那简洁有力的行文,那注重数据与实效的风格……难道…… 御马监臭气熏天的马厩旁,瘦小的李九章蜷缩在草料堆后,脏兮兮的脸上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掐进了掌心。“小算盘……数学天才……统计审计……”这些词在他脑海中轰鸣。原来,他在地上画的那些别人眼中的鬼画符,真的有意义?真的有人……会需要? 前所未有的渴望,和深切的恐惧,同时攥住了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心。 *** 静思阁。 光幕尚未完全散去,殷澈已转身回到桌前,铺开一张新纸。 他知道,天幕的“广告”不会太久,留给他的时间窗口极短。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天幕点名,会将沈墨、李九章等人推到风口浪尖。皇帝和各方势力的目光都会投向他们。如果他不能尽快建立联系,这些人要么被严密控制起来,要么可能因为“灾星关联”而遭遇不测。 他必须立刻行动,用最直接、最能打动对方的方式。 给沈墨的信,他写得很简短,没有任何寒暄和自称: “沈主事台鉴:天幕之言,不足为凭,然才学之士,不应埋没。日前《防洪刍议》中,‘竹笼沉石’之法,于急流处恐有散架之虞。吾思得一法:以铁条为骨,外编竹笼,再填卵石,或可增其稳固。又,水门闸板启闭枢机,若于转轴处加设大小齿轮两组,以畜力或人力驱动小齿轮,或可省力过半。此二想,仓促未及详算,仅述其意,供君参详。” 没有招揽,没有许诺,只谈技术问题。但他相信,对一个真正痴迷此道的人来说,一个能提出具体、专业改进思路的知音,比任何空洞的许诺都有吸引力。 给李九章的信,则换了方式。 他无法确定一个御马监小太监能否收到信,即便收到,能否看懂复杂的表述。他只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图形:一个正方形,内部分割成九个小格,然后在其中几个格子里,标上了不同的数字。 下方写了一行小字:“若知各数之和均相等,缺空处当填几何?静思阁殷澈,求教于善算者。” 这是一个最简单的九宫格数字谜题。对于数学天赋者,这如同一句暗号,一个邀请。同时,“静思阁殷澈”五个字,是坦率,也是一种姿态。 我就在这里,处境皆知,仍愿求教。 他将两封信分别封好,在信封上写下“沈墨主事亲启”和“李九章公公启”。 做完这些,他唤来了小德子。 小德子看着那两封没有通过任何官方渠道、甚至显得突兀的信,脸色发白:“殿、殿下,这……奴才怎么送出去啊?王公公只让送奏折,这私信……被查到,奴才的脑袋……” 殷澈看着他,声音平静:“小德子,你跟了我这些时日,觉得我是天幕说的那种,会败光祖宗基业的昏聩之人吗?” 小德子猛地跪下:“奴才不敢!殿下……殿下是好人!” “好人未必有用。”殷澈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两样东西。 那是他前几日用院子里老槐树的硬枝,勉强雕刻打磨出的两个小物件。一个是最简易的滑轮模型,一个是可活动的卡榫结构。虽然粗糙,但原理清晰。 “这两样东西,或许不值钱。” 殷澈将模型和信一起递过去,“但你可以告诉能接触到沈主事或御马监的人,这是‘静思阁的玩意儿’。愿意帮忙递信的,这个就当酬谢。不愿意,也不强求。” 他顿了顿,看着小德子惊恐又困惑的眼睛:“你只需传话,不必亲自递送。成与不成,皆是天意,不怪你。” 小德子捧着那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信和木模型,嘴唇哆嗦了几下,最终重重磕了个头:“奴才……奴才试试!” 他转身,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溜出了院子。 殷澈重新坐回窗边。天色已彻底黑透,星辰渐显。他知道这步棋极其冒险,信件很可能根本送不出去,或者中途被截获,成为他“勾结外臣、图谋不轨”的新罪证。 但他必须下这一步。 天幕给了他名单,也给了这些人被关注的契机。他必须抢在所有人的前面,伸出第一根橄榄枝。这橄榄枝不能是权力,不能是金钱,只能是他们最在意的东西。 认可,与同道中人的共鸣。 他在赌,赌这些在各自领域孤独前行的人,对“理解”的渴望,能压倒对“灾星”的恐惧。 时间一点点流逝。 静思阁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一更,二更…… 小德子没有回来复命。 殷澈吹熄了蜡烛,躺在硬板床上,睁着眼。 直到后半夜,院墙外极轻极轻地,传来三声几乎微不可闻的猫叫。 殷澈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 那是他和小德子约定的暗号——事已办妥,信已寻机送出。 成了。 至少,第一步成了。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光幕上沈墨那专注计算的神情,和李九章蹲在地上画符的瘦小背影。 “等着。”他在心里默默说道,“不会太久了。” “竹笼沉石”最早记载出自《汉书·沟洫志》“以竹落长四丈、大九围,盛以小石,两船夹载而下之”,其中“竹落”即为竹笼。 唐代《元和郡县图志》中有明确记载:“李冰作之以防江决。破竹为笼,圆径三尺,长十丈,以石实中,累而雍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三次的天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