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向救赎》 第1章 Chapter.1 三月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诊疗室地板上切出整齐的光栅,光斑缓慢爬行着,像是无声的计时器。 沈时暮蜷在光影交界处,米白色沙发几乎将他吞没。他瘦削的身体深陷在靠垫里,浅灰色毛衣袖口已被磨出细密的毛球,手指一遍遍摩挲着那里,这个动作持续了二十分钟,仿佛那是他与现实唯一的连结。 两点十七分。 本周第三次咨询,本月第四位医生。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渗入每个角落,与刻意摆放的绿植、暖色墙壁形成古怪的对照,书架上的心理学著作整齐排列,书名在阳光下反射着烫金字体。 沈时暮闭着眼睛,脑海中掠过前几位医生的面孔,那些面孔最终模糊成同一副模样:白大褂,专业而疏离的表情,笔记本上沙沙的记录声。 “最近感觉如何?” “睡眠质量好吗?” “药物按时服用了吗?” …… 每个问题都像一把尺,丈量着他偏离“正常”的距离。 他学会了用沉默作答,用蜷缩的姿态筑起围墙,咨询成了例行公事的对峙,四十分钟后,医生会在病历上写下“患者配合度低”,然后消失。 窗外的老槐树抽出新芽。 沈时暮的目光停留在那片嫩绿上,思绪却飘到两年前的春天,也是这样的午后,母亲在电话里笑着说马上就到学校,穿了他说好看的蓝色裙子,还带了他最爱吃的曲奇。 他说了什么?好像是催促,又好像是埋怨。记忆在这里模糊,只剩医院消毒水的味道,父亲通红的眼睛,白布下单薄的轮廓。 如果那天没有坚持让她来。 如果没有说那些气话。 如果…… “咔嗒。”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很轻。 沈时暮的身体绷紧了,手指攥住袖口,指节泛白。 又一轮开始。 他几乎能预见四十分钟后的结局:医生无奈的叹息,病历上新增的备注,又一次失败的记录。 但预想中的脚步声没有出现。 先是一阵淡淡的气味飘进来,而不是消毒水,是某种植物的清香,混着阳光晒过棉布的味道,干净而遥远。 “你好。” 声音响起的瞬间,沈时暮的手指停住了。 那声音清冽如山泉,没有职业性的柔软,也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 简单的两个字,平常得像街角咖啡店的问候。 沈时暮没有抬头。 “我是温辞筠。” 他终于抬起视线。 门口的人没有穿白大褂。浅杏色针织开衫里面搭配了白色的衬衫,裤子是深灰色的休闲裤,头发颜色看起来应该是浅棕的,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侧。 整个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手里拿着深蓝色文件夹和浅褐色帆布包,整个人浸在门口的光晕里,像裹着一层晨光。 最让沈时暮怔住的是那双眼睛。 没有审视,没有分析,没有那种试图“看透”你的锐利,只是澄澈的平静,像秋日雨后洗过的天空。 那双眼睛看着他,却不像在观察一个病例,只是安静地接纳着这个空间里的一切存在。 温辞筠在门口停留了两秒。他的目光扫过房间,视线掠过时没有停留,如同掠过房间里任何一件物品那样自然。 然后他走进来,脚步很轻。 他在沈时暮对面的椅子前停下,但没有立刻坐下,先是把帆布包放在旁边的小圆桌上,文件夹放在膝头。 整个过程里,他的视线没有紧盯着沈时暮,只是保持着一种自然的余光关注,像是不想施加任何压力。 “今天的阳光很好。” 温辞筠开口,声音依然平静。 他没有看沈时暮,而是转向窗户。 沈时暮下意识地跟着他的目光看去。百叶窗缝隙间,可以看见老槐树的新芽,以及更远处一片草地上的点点金黄。 “楼下开了很多蒲公英。”温辞筠说。 这时他才在椅子上坐下,姿态放松却不散漫,他又继续说,“黄灿灿的,风一吹,整片草地都在晃,像许多小太阳。” 沈时暮抿紧嘴唇。 他准备好了应对症状询问,准备好了沉默或最简单的回答,却没准备好面对一段关于蒲公英的描述。 温辞筠似乎并不期待回应,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素描本。不是病历本,是牛皮纸封面、边缘已磨损的素描本,又取出一支铅笔。 “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一边翻开本子一边问,自然得像邀请朋友午后散步。 铅笔在纸面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沈时暮的手指收紧了些。 他盯着那支铅笔,看着它在纸上勾勒线条。 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温辞筠低垂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神,他画得很认真,嘴角带着几乎看不见的极淡弧度。 诊疗室很安静。 窗外隐约的鸟鸣,远处走廊推车的轱辘声,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这些声音织成一种陌生的安静,不是沈时暮熟悉的、充满压迫感的寂静,而是一种包容的、允许存在的宁静。 时间流淌。 沈时暮的身体从紧绷到稍稍放松,目光却始终没离开素描本。他看着纸面上浮现出轮廓——圆形花盘,细长花瓣,然后是花心处密密的绒毛。 温辞筠换了支更细的笔,在花盘中心轻轻描画,那些柔软线条渐渐组成蒲公英特有的蓬松模样。 一道阳光恰好从百叶窗缝隙透进来,落在纸面上,那些铅笔线条的绒毛仿佛被镀上淡金色,微微发亮。 沈时暮的呼吸滞了一下。 就在这时,温辞筠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相遇了片刻,他没有笑,但眼角的弧度柔软了些。 “喜欢蒲公英吗?” 沈时暮张了张嘴,没有声音,按理说他应该摇头或继续沉默,可鬼使神差地,视线又落回画上。 温辞筠似乎把这当作某种回应,他小心地沿装订线撕下那页纸,放在两人之间的小圆桌上,朝沈时暮的方向推了推。 “送给你。算是见面礼。” 沈时暮盯着那张画。 阳光在纸面上移动,那些金色绒毛仿佛在颤动。这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母亲在老房子后院摘下一朵蒲公英,放在他掌心。 “暮暮,吹一口气,看看它能飞多远。” 他从来不敢吹,怕绒毛散开,怕它们消失。 他总是小心地把蒲公英带回家,插在装水的玻璃瓶里。 可第二天,花就蔫了,绒毛粘在一起。 母亲摸着他的头笑:“傻孩子,蒲公英就是要飞走的呀。” …… “沈时暮。” 温辞筠的发音清晰,却没有刻意加重,很平淡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我是温辞筠,从今天开始,每周二和周四下午我会在这里。”他语气很轻的说道,“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聊任何你想聊的,不想聊也没关系,像今天这样坐着也是可以的。” 沈时暮抬起眼睛,再次看向温辞筠。 这一次他看得更仔细。 温辞筠的皮肤是常年在室内的干净白皙,手指修长,握笔姿势自然,右手食指侧面有层薄茧,应该是长期写字画画留下的。 “时间差不多了。”温辞筠看了眼墙上的钟,两点五十五分,“下周二的同一时间,我在这里等你。” 他站起身将素描本放回帆布包,铅笔插进侧袋,动作不疾不徐,一切整理好后,他看向沈时暮,点了点头,像告别普通熟人那样自然,然后转身走向门口。 在门边,他停顿了一下,回头说:“对了,楼下的蒲公英,这周应该都会开着。” 门轻轻关上。 沈时暮独自坐在诊疗室里。 阳光已经移动位置,不再照在纸上,但蒲公英的绒毛在铅笔线条中依然显得细腻柔软。他伸出手,指尖在距离纸张几厘米处停住,然后缓缓落下,极轻地触碰纸面。 纸的纹理,铅笔的颗粒感,阳光残留的暖意。 “沈先生?” 门被敲响两下,护士长林静推门进来,手里拿着病历夹,“咨询结束了?感觉怎么样?” 沈时暮迅速收回手,身体重新蜷缩。 林静大概有四十岁多了,护士服总是整洁挺括,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她走到小圆桌前,看见那张画,眉毛微微挑起。 “温医生给的?”她语气里有些许惊讶,但很快恢复专业性的平静,“他和其他医生不太一样,对吧?” 沈时暮没有回答,目光落在自己膝盖上,手指又开始摩挲袖口。 林静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轻声念叨:“三点到三点四十,患者情绪平稳,无异常行为……” 写完后合上病历夹,她语气缓和了些:“该回病房了,下午还有团体活动。” 沈时暮慢慢站起身,动作僵硬如长久保持同一姿势的植物。走到小圆桌边时,他停顿了一下。 “要带上吗?”林静看向那张画。 沈时暮沉默几秒,然后伸出手,用指尖捏住纸张边缘,很轻地拿起来。 他没有折叠,就那样平拿着,纸张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林静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走吧。” 一前一后走出诊疗室。 走廊光线明亮,消毒水气味比房间里浓烈得多,几个护士推着药车经过,车轮在瓷砖地上发出规律轱辘声,远处活动室传来隐约的钢琴曲,是某首轻柔的古典乐。 经过护士站时,值班的小护士抬头看了沈时暮一眼,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画上,好奇地眨了眨眼,但没说话。 306病房在走廊尽头。 沈时暮走进去时,同病房的赵伯正在窗边晒太阳,听见动静后,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嘟囔一句“回来啦”,又转回去继续看窗外。 沈时暮的床位靠窗。 他把画放在床头柜上,用医院发的健康手册压住一角,防止被风吹走,虽然房间里并没有风。他在床边坐下,目光落在画上。 从这个角度看,蒲公英的轮廓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那些绒毛线条依然清晰。 窗外的老槐树上,麻雀叽喳跳跃。 沈时暮看了很久,久到阳光从床尾移到床头,久到走廊响起晚餐铃声。 最后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碰了碰画中的蒲公英花盘。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温辞筠的眼睛。 澄澈的,平静的,没有怜悯也没有审视,像他描述蒲公英时的语气一样自然。 或许。 或许这次会不一样。 护士站里,林静正在填写交班记录。 值班医生陈宇凑过来,年轻的脸庞带着好奇:“林姐,听说温医生今天接诊沈时暮了?怎么样?” 陈宇是精神科新来的住院医师,看着挺年轻,戴黑框眼镜,总是充满干劲的样子。他对每个病例都感兴趣,尤其是沈时暮这种“难度较高”的患者。 “四十分钟,没有冲突,没有情绪波动,结束的时候沈时暮拿走了温医生画的一张画。” “画?”陈宇睁大眼睛,“温医生在诊疗室里画画?” “嗯,蒲公英。” “这……符合规范吗?”陈宇挠挠头,“我是说,第一次咨询不应该先建立评估框架,收集病史……” “每个医生有自己的风格。”林静打断他,抬起头,眼神里有资深护士长的威严,“温医生是江教授亲自推荐来的,他在青少年心理创伤方面很有经验。” “江教授?”陈宇肃然起敬。 江启明是院里资历最老的心理学家,眼光出了名的严格。 林静合上记录本,看向窗外,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楼下那片草地,黄色蒲公英星星点点,在傍晚的风中轻晃。 “沈时暮这孩子。”她轻声说,更像自言自语,“来院里两年了,换过七八个医生,每次都是沉默、抗拒、最后不了了之,他父亲每次来看他,都只站在病房外看一眼,从不进来,母亲去世得早,除了姐姐,家里好像也没什么别的亲人……” 她没有说完,但陈宇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许温辞筠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反而能打开那扇紧闭的门。 “希望吧。”陈宇也看向窗外,“他太年轻了,不该一直这样下去。” 夕阳西沉,金色光芒洒满草坪。那些蒲公英在光里毛茸茸的,像许多小小的、温暖的梦。 而在306病房的窗边,沈时暮依然坐在床边。 晚餐已经送来,放在床头柜上,但他没有动,目光穿过玻璃,落在楼下那片蒲公英上,然后回到手中的画,又移向窗外。 如此反复。 仿佛在确认什么,又仿佛在等待什么。 夜幕降临。 护士来查房时,沈时暮已经躺下,面朝墙壁。床头柜上,那张画被小心地夹在一本书里,那是他入院时带的唯一一本书,是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书页已泛黄,但保存完好。 书合着,放在枕头旁边。 “晚安,沈先生。”护士轻声说,关了灯。 黑暗中,沈时暮睁着眼睛。 他没有睡着,但也没有像往常那样被黑暗吞噬的恐惧。他想今天下午诊疗室里的阳光,想铅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想那个清冽的声音说“今天的阳光真好”。 还有那句:“你要不要待会儿和我一起去看看?” 他翻了个身,手碰到枕边的书,封面冰凉,但里面夹着的那张纸,仿佛还带着下午阳光的温度。 窗外,月亮升起,淡淡月光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远处传来隐约的夜鸟啼鸣,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沈时暮闭上眼睛。 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他仿佛看见一片蒲公英草地,黄色花朵在风中摇曳,那个穿浅杏色开衫的身影站在草地边缘,回头看他,眼角弯起细碎的弧度。 第一次,在长达两年的住院生活里,沈时暮对“下一次”产生了某种模糊的、微弱的期待。 虽然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黑暗。 第2章 Chapter.2 清晨六点,医院的灯光在走廊里准时亮起。 沈时暮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的裂纹。那裂纹从墙角延伸出来,像一条干涸的河床,两年来他每天醒来都会先看它。 今天,他多躺了五分钟,听着窗外的鸟鸣声由稀疏变得密集。 “早啊,小伙子。” 赵伯的声音从对面床边传来。 老人已经坐起身,正摸索着床头柜上的老花镜,动作缓慢,手指微微颤抖,但每天这个时间都会准时醒来。 沈时暮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这是他们之间惯常的问候方式。 “听着鸟叫这么欢,今天该是个晴天。”赵伯不介意他的沉默,自顾自地说起今天的天气,“我那盆茉莉该浇水了。” 赵伯说着,便将茉莉放在窗台上,这是上个月他女儿探望时带来的。 小小一盆,开白色小花,香气在清晨格外清晰。 沈时暮的目光落在那些花朵上,想起诊疗室里也有这样一盆。 护士推着早餐车经过走廊,车轮声由远及近。 门被轻轻推开,实习生小杨探进头来,圆圆的脸庞带着腼腆的笑:“赵伯,沈先生,早。早餐来了。” 小杨是新来的护理实习生,二十岁的样子,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她将餐盘放在床头柜上,视线扫过沈时暮枕边的书,又很快移开。 “今天有小米粥和花卷,还有榨菜。”她轻声说,“沈先生,您昨天晚餐没怎么吃,今天早晨要多吃点。” 沈时暮坐起身,端起碗。 小米粥温热适度,米油浮在表面。他慢慢地喝着,听见小杨在帮赵伯调整枕头高度,老人嘟囔着“我自己能行”,语气却并不坚决。 窗外天色渐亮,晨光穿过玻璃,在病房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小沈啊。”赵伯突然开口,手里拿着半个花卷,“你昨天带回来的那张画,能再给我看看吗?” 沈时暮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看向赵伯,老人正认真地望着他,眼神里没有好奇之外的任何情绪。 他从书里取出那张画,小心地递过去。 赵伯接过,戴上老花镜仔细端详。 阳光从侧面照过来,纸上的铅笔线条在光里显得立体,蒲公英的绒毛仿佛真的会随风飘散。 老人看了很久,久到小杨已经收拾好餐盘离开,走廊里重新安静下来。 “画得好。”赵伯说着将画递回来,“我孙子小时候也喜欢蒲公英,每次我推他去公园,他都要摘一朵,但从来不吹,就那样拿着,直到绒毛自己散开。” 沈时暮接过画,指尖摩挲着纸的边缘。 “他说什么?”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 赵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他在问什么。 “他说,要是吹了,蒲公英就没了,就那样拿着,能看得久一点。”老人顿了顿,眼神有些飘远,“小孩子的心思,大人有时候不懂。” 沈时暮低头看着手中的画。 母亲掌心的蒲公英,绒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她说吹一口气,看看它们能飞多远。 可他始终没有吹。 “后来呢?”他问。 赵伯沉默了片刻。 窗外的鸟鸣声格外清晰,有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往里面看。 “后来他病了,白血病……”老人的声音平稳,但握着花卷的手指收紧了些,“最后那段时间,他不能下床,我就每天去摘一朵蒲公英,插在床头的小花瓶里,有时候一整天,他就看着那朵花,看阳光在上面移动,看绒毛一点点变松。” 沈时暮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变轻了,像怕惊扰什么。 “他走的那天早上,跟我说,爷爷,今天不要摘蒲公英了。我问为什么,他说,让它们在草地上开着吧,那里好看。”赵伯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那天下午,他就睡了,再没醒来。” 病房里一片寂静。 远处的走廊传来护士的说话声,推车的轱辘声,但这些声音都隔着一层,像在另一个世界。 沈时暮看着赵伯,老人的侧脸在晨光中布满皱纹,每一道都深如刀刻。他突然意识到,这间病房里不止他一个人带着沉重的过去。 “对不起。”他说。 赵伯转过头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只是……只是有时候还想跟他说说话。” 老人拿起床头柜上的相框。 照片里是个**岁的男孩,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朵蒲公英,笑得很灿烂,背景是医院的草坪,阳光很好。 “他叫乐乐,名字是他妈妈取的,说希望他永远快乐。”赵伯的手指抚过相框玻璃,“他确实很快乐,到最后都是。” 沈时暮不知该说什么。 他长久以来的沉默让他失去了安慰人的能力,但他做了个自己都意外的动作——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赵伯的手背。 很轻的一下,几乎只是触碰。 赵伯却怔住了,眼眶微微发红,然后他点点头,将相框放回原处,重新拿起已经凉了的花卷:“吃早饭吧,一会儿该查房了。” 上午九点,医生查房。 陈宇走在最前面,白大褂略显宽大,手里拿着病历夹。后面跟着两个实习生,还有护士长林静。 一行人走进306病房时,沈时暮正坐在窗边看书,其实他没在看,只是盯着夹在书页里的画。 “赵伯,昨晚睡得好吗?”陈宇先走到赵伯床边,语气轻快。 “还行,就是半夜醒了两次。”赵伯如实回答,“厕所去得勤。” 陈宇在本子上记录,又问了些常规问题。然后他转向沈时暮,脚步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 “沈先生,昨天和温医生的咨询……感觉怎么样?” 沈时暮抬起头,目光与陈宇相遇。 年轻医生的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他想起昨天下午在诊疗室,温辞筠画蒲公英时的侧脸。 “还好。”他声音很低。 两个字,但足够让陈宇眼睛一亮。 林静在旁边不易察觉地点了点头。 “那就好。”陈宇在病历上写着什么,“温医生是江教授特别推荐的,他的治疗方法可能不太一样,但如果有任何不适,随时可以告诉我们。” 沈时暮点点头。 查房很快结束。一行人离开时,林静落在最后,回头看了沈时暮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中的书上,微微一笑,然后带上了门。 “那个温医生,很年轻啊。”赵伯突然说。 沈时暮看向他。 “我昨天在走廊看见他了,跟江教授一起。”赵伯回忆着,“江教授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对自家孩子。院里能让江教授这么看重的年轻人不多。” 沈时暮想起温辞筠的眼睛。澄澈的,平静的,像秋日雨后的天空。 “他不一样。”他说着。声音依然很轻。 “不一样就好。”赵伯笑了,“人啊,最怕一成不变。” 查房结束后,过一会儿就是团体活动时间了。 沈时暮跟着赵伯慢慢走向活动室,走廊里遇见其他病房的病人,有的点头致意,有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李阿姨走在前面,哼着不成调的歌,手里攥着一块手帕。 活动室很宽敞,朝南的整面墙都是窗户,阳光洒进来,照亮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治疗师苏晴已经在准备今天的材料。 “大家早上好。”她招呼着,“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到外面走走怎么样?” 几个病人抬起头,表情各异。 李阿姨立刻举手:“好啊好啊,我要去看花!” 苏晴笑着点头,看向其他人。 沈时暮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攥住袖口。户外活动意味着更多的人,更开阔的空间,更多不可控的因素。 “小沈也一起去吧。”赵伯拍拍他的肩膀,“就在楼下草坪,不远。” 苏晴走过来,保持着一臂的距离:“沈先生,我们就在医院院子里,不走远,如果不舒服,随时可以回来,好吗?” 她的语气没有强迫,只有邀请。 沈时暮看着窗外,楼下那片蒲公英草地就在视野里,黄灿灿的一小片。他想起温辞筠说,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他点了点头。 一行人慢慢下楼。 李阿姨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完全不像六十多岁的人。 赵伯拄着拐杖,沈时暮走在他旁边,不时放缓脚步。后面还有几个病人,由护工陪同着。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灼热,草坪刚修剪过,青草的气味混合着泥土的湿润气息。 沈时暮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的紧绷感稍微松弛了一些。 “看!蒲公英!”李阿姨已经跑到草地边缘,蹲下身,像个孩子一样指着那些黄色花朵。 苏晴走过去,在她旁边蹲下:“李阿姨喜欢蒲公英?” “喜欢!我小时候,妈妈用蒲公英给我编过花环。”李阿姨的眼神有些迷离,随即又明亮起来,“黄黄的,戴在头上,可好看了。” 沈时暮停在草地边缘。 蒲公英比在楼上看起来更加鲜活,花瓣细长,花盘毛茸茸的,有些已经变成白色绒球,风一吹,绒毛就散开几缕,在空中飘飘荡荡。 赵伯在不远处的长椅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沈时暮走过去坐下,目光依然停留在蒲公英上。 “很普通的花。”赵伯说,“到处都能长,石缝里,墙角下,给点土就能活,可你看,开起来也很好看。” 沈时暮看着那些黄色的小花。 确实普通,不像玫瑰艳丽,不如兰花高雅,但它们整片整片地开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有种质朴的生命力。 “我老家在乡下。”赵伯继续说,“春天一来,田埂上、河滩边,全是蒲公英。我小时候放牛,牛吃草,我就躺在草地上,看天,看云,看蒲公英,那时候觉得日子长得很,怎么也过不完。”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 风拂过草地,蒲公英轻轻摇晃。 “后来进城,工作,结婚,生孩子,忙得脚不沾地。”赵伯的声音平静,“再后来退休了,带孙子,以为能清闲了,结果……” 他没有说下去,但沈时暮懂了。 有时候,最沉重的不是失去本身,而是失去之后,那些与之相连的日常点滴突然失去意义。早晨该叫谁起床,中午该做谁的饭,晚上该给谁讲故事,当这些日常突然空缺,时间就变成了需要艰难填充的空白。 “小沈。”赵伯转过头,看着他,“你妈妈一定很疼你。” 沈时暮的身体僵了一下。 “那张画,你看着的时候,眼神不一样。”老人说,“像是透过它看到了什么,我猜是和你妈妈有关的记忆吧。” 沈时暮的手指收紧,袖口的毛球摩擦着掌心,粗糙的触感将他拉回现实。 他想否认,想继续筑起围墙,但赵伯的眼神太温和,像早已看透一切却依然接纳。 “她……” 他开口,声音卡在喉咙里。 “不着急说,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赵伯拍拍他的手背,“我只是想告诉你,记得是好事,说明那个人在你心里还活着。” 沈时暮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纹路错综复杂,像命运的脉络。 母亲曾说过,他的生命线很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她喜欢蒲公英。”他开口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赵伯点点头,没有追问。 他们就这样坐在长椅上,看草地上的蒲公英,看李阿姨在苏晴的帮助下编了一个小小的花环,看其他病人慢慢散步,看天空云卷云舒。 时间变得缓慢而柔软。 沈时暮突然想起温辞筠的问题:你喜欢蒲公英吗? 那时候他不知道怎么回答。 现在他想,也许喜欢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连接。连接着母亲掌心的温度,连接着童年后院的气味,连接着那些已经逝去却依然鲜活的瞬间。 “沈先生。” 苏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小花环,是用草茎和几朵蒲公英编成的,简单却精巧。 “李阿姨说要送给你。”她笑着说,将花环递过来。 沈时暮怔住了,他看着那个小小的花环,蒲公英点缀其中,黄色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李阿姨在不远处对他挥手,笑得像个孩子。 他伸出手,接过花环。 草茎还带着青草的气息,蒲公英的花瓣柔软。 “谢谢。”他说。 苏晴的眼睛微微睁大,随即笑容更深:“不客气,李阿姨手很巧,对吧?” 沈时暮点点头,将花环小心地放在膝上,手指轻轻触碰那些花瓣。 脆弱而短暂的美,像极了记忆本身。 活动结束回到病房时,已经快中午了。 沈时暮将花环放在窗台上,和赵伯的茉莉并排。阳光照过来,蒲公英的花瓣边缘泛着金色。 他从书里取出温辞筠的画,放在花环旁边。 铅笔画的蒲公英,真实的蒲公英,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这个病房里。 赵伯午睡了,轻轻的鼾声规律而安宁。 沈时暮坐在床边,看着窗台上的两朵蒲公英,一朵是画的,一朵是真的。他突然想,也许母亲从来没有离开,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在他的记忆里,在这些细小而普通的连接里。 就像蒲公英的绒毛散开后,不是消失,而是去往新的地方,生根,发芽,开出新的花。 走廊里传来午餐车的声响。 沈时暮站起身,走向门口,准备迎接新一天的日常。 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以往轻快了一些。 窗外的蒲公英草地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春天还很长。 而有些改变,已经开始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发生。 第3章 Chapter.3 春雨在凌晨悄然而至。 沈时暮在雨声中醒来,躺在黑暗里听雨滴敲打窗玻璃的声音,淅淅沥沥,时密时疏,像某种古老的节拍。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显示凌晨四点十七分,距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翻了个身,面朝窗户。 外面的世界被雨幕笼罩,路灯的光晕在雨水中扩散成朦胧的光圈,楼下那片蒲公英草地此刻看不见,但他知道那些黄色小花正在雨中低垂着头,承受着春夜的洗礼。 “雨下得不小啊。” 赵伯的声音从对面床边传来,带着刚醒来的沙哑。 老人也醒了,正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色的光线洒满病房一角,在墙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沈时暮坐起身,点了点头。 “春雨贵如油。”赵伯说着老话,披上外套,“下透了,地里的庄稼就好长了。”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我老家这时候该播种玉米了,我父亲总说,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沈时暮静静听着。 雨声填补了对话间的空白,让沉默变得自然。 “我儿子小时候,每到下雨天就兴奋。”赵伯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悠远,“穿着小雨鞋,非要出去踩水坑,他妈妈拦都拦不住,回来一身湿,还傻笑。” 老人下床,慢慢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雨幕:“后来他长大了,工作了,忙了,下雨天只会说‘麻烦,堵车’。再后来……有了乐乐,乐乐也喜欢下雨天。” 沈时暮看着赵伯的背影。 老人的肩膀微微佝偻,睡袍下的身形单薄,但站在那里,却有种说不出的坚韧。 “乐乐说,雨是天空在浇花。”赵伯转过头,眼里有微光,“他说每滴雨都有自己的名字,落在哪朵花上,那朵花就会记住它。” 沈时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脊,书本静静躺在枕边,里面夹着的画纸边缘已经有些卷曲。 “你相信吗?”他问,声音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 赵伯想了想,认真点头:“我信,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懂得多。” 他们就这样站在窗边看雨,直到天色渐亮。雨势渐小,从滂沱转为绵绵细雨,窗玻璃上的水痕蜿蜒流淌,像无声的泪。 …… 早晨大约七点的时候,雨停了。 天空洗过般洁净,云层间透出淡金色的晨光。 小杨推着早餐车进来时,带来一股潮湿的清新空气。 “早啊,赵伯,沈先生。”她的马尾辫有些松散,眼圈下有淡淡的青色,“昨晚雨大,好多病人都没睡好,李阿姨半夜非要起来关窗,说雨会打湿她的宝贝。” “什么宝贝?”赵伯接过粥碗,好奇地问。 小杨笑了笑,说道:“她收藏的糖纸,说是女儿小时候吃糖留下来的,一张都舍不得丢,压在枕头底下,怕雨汽进来弄湿了。” 沈时暮默默喝着粥,听着这些琐碎的日常。 这些细碎片段构成了医院生活的纹理,平凡而真实。 早餐后,雨后的阳光格外明亮。 沈时暮站在窗边,看向楼下那片蒲公英草地。经过一夜春雨,黄色小花有些凌乱,但依然挺立着,花瓣上挂着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想下去看看吗?” 赵伯拄着拐杖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雨后的蒲公英,肯定好看。” 沈时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们慢慢地走下楼。 走廊里比平时忙碌,护工们在清理夜间积下的雨水,护士站前排着几个等待量血压的病人,空气中有潮湿的清新感和淡淡的消毒水味。 走出大楼,湿润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草坪上水珠未干,每一步都踩出浅浅的水痕,蒲公英草地就在不远处,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鲜亮。 走近了才发现,昨夜的风雨让不少蒲公英的花朵受损,花瓣散落,有些甚至整朵被吹倒,但也有一些依然完好,水珠在绒毛上凝成细小的珍珠,折射着七彩的光。 沈时暮蹲下身,仔细看着最近的一朵,花瓣边缘有些卷曲,但花盘中心的绒毛依然蓬松。一只小蜗牛在叶片上缓慢爬行,留下银亮的痕迹。 “坚韧的花。”赵伯站在他身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赞赏,“看着柔弱,风雨来了也能挺住。” 沈时暮伸出手,指尖在距离花朵几厘米的地方停住。 他想触碰,却又怕碰坏了那些脆弱的水珠。最后他只是静静看着,看阳光如何一点点蒸发花瓣上的雨水,看那朵蒲公英如何在微风中轻轻颤抖。 “沈先生?”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时暮转过身,看见温辞筠站在不远处的小径上,手里拿着那个浅褐色帆布包,深蓝色文件夹夹在腋下。 今天他穿了件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清晰的小臂。雨后清新的空气里,他看起来像刚晨跑归来,整个人透着清爽的气息。 “温医生早。”赵伯先开口,笑眯眯地打招呼道。 “赵伯早。”温辞筠点头回应,目光转向沈时暮,“来看蒲公英?” 沈时暮站起身,轻轻点了点头。 温辞筠走近几步,也看向那些雨后的小花:“昨晚雨不小,我本来担心它们会被打散。” “但你看,大部分都还在。”他蹲下身,仔细端详一朵蒲公英,“植物的生命力有时候超出我们的想象。” 沈时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那朵蒲公英确实完好,甚至因为雨水的滋润,黄色花瓣显得更加饱满。 “有时候,创伤就像一场雨,会打落一些花瓣,会让人低下头。”温辞筠轻声说,“但雨停了,太阳出来,花还是会继续开,可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它依然是一朵花。” 沈时暮的手指收紧,袖口的毛球摩擦着掌心,熟悉的触感袭来,给他带来一丝安定。 温辞筠站起身,从帆布包里拿出素描本和铅笔:“介意我画一会儿吗?” 沈时暮摇摇头。 温辞筠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翻开本子。铅笔在纸面上滑动的声音很轻,和清晨的鸟鸣、远处街道的车声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没有说话,只是专注地画着,偶尔抬头看看草地,再看看纸面。 沈时暮站在一旁,看着他的侧脸,晨光勾勒出温辞筠清晰的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下颌线。 温辞筠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他握笔的手指稳定有力,铅笔线条流畅而准确。 赵伯已经慢慢走回大楼,留下他们两人在晨光里。 周围的世界逐渐苏醒,远处传来医院食堂的声响,送餐车开始配送午餐前的点心,但在这个角落,时间仿佛流淌得慢一些。 “好了。” 温辞筠停下笔,将本子转向沈时暮。 纸上是雨后蒲公英草地的速写。湿润的草地,挂着水珠的花朵,甚至还有那只小蜗牛,都在铅笔线条中栩栩如生,最让沈时暮怔住的是画面中的光影,温辞筠用橡皮擦出了水珠的反光,用深浅不一的线条表现了晨光的层次。 “送给你。”温辞筠撕下那页纸,递过来,“雨后清晨的蒲公英,和晴天的不太一样。” 沈时暮接过画纸,指尖触碰到温辞筠的手指,很短暂的接触,一触即分。 温辞筠的手指微凉,带着铅笔石墨的细腻触感。 “谢谢。”沈时暮说,声音很轻。 温辞筠笑了,眼角的弧度柔软:“不客气。” 他收拾好东西,站起身,他说:“我上午还有会诊,下周二的咨询,我们可以在户外进行,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时暮点点头。 温辞筠离开后,沈时暮拿着那张新画回到病房。 他将两张画并排放在窗台上,一张是晴天的蒲公英,一张是雨后的。同样的花朵,不同的姿态,像同一个人生命的不同阶段。 午后,发生了些意外。 沈时暮此事正在午睡,被走廊里的骚动声惊醒,急促的脚步声,推车轱辘快速滚动的声音,还有护士焦急的呼唤:“302!302需要急救!” 他坐起身,看见赵伯也已经醒来,正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出什么事了?”老人皱眉。 门被推开,小杨脸色苍白地冲进来:“赵伯,沈先生,待在房间里别出去,李阿姨……李阿姨出事了。” “什么?”赵伯猛地坐直,“小李怎么了?” 小杨咬着嘴唇,眼睛发红:“她在活动室突然晕倒,初步判断是中风,已经送急救室了。” 病房里的空气骤然凝固。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蒲公英草地在春风中轻轻摇晃,但室内的温度仿佛下降了好几度。 沈时暮想起昨天李阿姨编的花环,想起她哼着不成调的歌,想起她宝贝的那些糖纸,那个总是笑呵呵的老太太,像孩子一样单纯快乐的老太太。 “情况严重吗?”赵伯的声音有些颤抖。 “不知道,医生在抢救。”小杨摇摇头,“林护士长让我通知大家,今天下午所有活动取消,请大家留在房间里。” 她匆匆离开,门轻轻关上,留下病房里压抑的寂静。 赵伯呆呆地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握着拐杖,老人的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沈时暮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想起李阿姨送他的花环,还放在窗台上,草茎已经有些干枯,但蒲公英的花瓣依然保持着黄色。他走过去,拿起那个小小的花环。 “她会没事的。”他说道,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 赵伯抬起头,看着他。 沈时暮将花环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和两张蒲公英的画放在一起:“她那么喜欢糖纸,还没给女儿看全呢。” 这句话说得有些突兀,不过赵伯听懂了,老人的眼眶红了,点点头:“对、对……她总说等她女儿下次来,要把所有糖纸都摆出来,讲每张糖纸的故事。” 窗外的阳光移动,照在花环上,干枯的草茎在光线下泛着金色,蒲公英花瓣的边缘透明如蝉翼。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走廊里偶尔传来脚步声,但都比平时轻,护士站里低声的交谈断断续续,听不清内容。 沈时暮和赵伯各自坐在床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沉默中有着共同的牵挂。 傍晚时分,林静终于来了。 她的表情疲惫但平静,走进病房时先对两人笑了笑:“李阿姨情况稳定了。突发性脑梗,抢救及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但左边身体可能会有些影响,需要长期康复。” 赵伯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那就好,那就好。” “她现在在ICU观察,暂时不能探视。”林静继续说,“等她转到普通病房,你们可以去看她,不过……” 她顿了顿,“她可能需要一些时间适应。” 沈时暮明白她的意思。 李阿姨那样活泼好动的人,突然要面对身体的不便,心理上的冲击可能比生理上的更大。 林静离开后,赵伯沉默了很久。 窗外的天色渐暗,暮色四合,远处的城市亮起灯火。 “小沈。”老人突然开口,“我有时候想,我们这些人住在这里,像不像一片蒲公英?” 沈时暮看向他。 “各自被风吹到这里,落地,生根,开花。”赵伯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苍凉,“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风来,又把谁吹走了。” 沈时暮看向窗台上的两张画。 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 绽放的,挺立的,在风雨中低头的,但终究都是蒲公英。 “还会再开的。”他说。 赵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你说得对。只要根还在,总会再开的。” 那天晚上,沈时暮做了个梦。 梦中他站在蒲公英草地里,李阿姨在不远处哼着歌编花环,赵伯坐在长椅上晒太阳,小杨推着护理车笑着走过,温辞筠在画画,铅笔在纸面上沙沙作响。 还有母亲。 母亲站在草地边缘,穿着蓝色裙子,对他微笑。 然后一阵风吹来,蒲公英的绒毛漫天飞舞,像一场金色的雪。每个人都抬起头,看着那些绒毛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消失在蔚蓝的天空里。 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辽阔的宁静。 …… 醒来时,天还没亮。 沈时暮躺在床上,听着赵伯平稳的呼吸声,听着窗外早起的鸟鸣,听着这个世界的苏醒。 他想起温辞筠的话:“雨停了,太阳出来,花还是会继续开,可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但它依然是一朵花。” 窗台上,两张蒲公英的画在晨光微曦中静静躺着。 一张晴,一张雨。 一个完整的生命,本就该包含所有的天气。 走廊里传来新一天的声响。 沈时暮坐起身,迎接黎明。 第4章 Chapter.4 李阿姨转出ICU是三天后的事。 消息是林静带进306病房的,那天早晨她没穿护士服,而是换了件浅蓝色的针织衫,头发松松扎在脑后,看起来比平时柔和许多。她手里拿着一小篮新鲜草莓,放在赵伯床头柜上。 “李阿姨转普通病房了,307,就在你们隔壁。”林静说,“但情况……你们得有个心理准备。” 沈时暮和赵伯对视一眼,等她说下去。 林静轻轻叹了口气:“左边身体暂时动不了,语言功能也受损,说话很困难,康复治疗今天开始,会很漫长。” 赵伯握着拐杖的手收紧:“能恢复吗?” “医生说有希望,但需要时间和毅力。”林静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她家人昨天来了,女儿哭得厉害,但说会全力配合治疗,她女婿还特意请了假,说要把工作调回本地,方便照顾。” 沈时暮想起李阿姨那些宝贝的糖纸。 那些花花绿绿的透明纸张,每一张都仔细压平,按颜色分类,放在铁盒里。她说那是女儿小时候攒下的,每一张糖纸背后都有一个下午,一次牵手,一个笑容。 “我们能去看看她吗?”赵伯问。 林静点头:“可以,但时间不要太长,她现在很容易累,情绪也不太稳定。” 上午十点,赵伯拄着拐杖,沈时暮跟在后面,两人慢慢走向307病房。 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早餐粥的混合气味,阳光透过东侧的窗户斜斜照进来,在磨石子地板上切出明亮的光块。 307的门虚掩着。 赵伯轻轻敲了两下,里面传来含糊的回应声。 推开门,李阿姨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左侧身体盖着薄被,右侧露在外面,手臂上扎着输液针。她看起来小了一圈,脸颊凹陷,眼睛半睁着看向天花板。 床边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眼圈红肿,手里端着水杯。 “李阿姨。”赵伯轻声唤道。 李阿姨缓缓转过头,目光有些涣散,好一会儿才聚焦,她的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发出的只是含糊的音节。 “妈,赵伯和沈先生来看你了。”床边女人站起身,勉强挤出笑容,“我是李阿姨的女儿,叫陈琳。” 赵伯点点头,慢慢走到床边。 沈时暮停在门口,不知该进该退。 “阿姨,感觉怎么样?”赵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语气尽量轻快,“我们306的都想你呢,昨天团体活动,苏老师还说你不在,都没人带头唱歌了。” 李阿姨的嘴唇颤抖,右手缓慢抬起,又无力地放下,她的眼睛红了,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陈琳赶紧用纸巾轻轻擦拭:“妈,别着急,医生说慢慢来。王医生说了,你这个情况有希望恢复的。” 李阿姨的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右手在床上摸索。 陈琳会意,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那个铁盒子,打开盖子。 里面是花花绿绿的糖纸,整齐地叠放着,每一张都边缘平整,在阳光下闪着微光。 “妈,我帮你拿着。”陈琳取出一张粉色的糖纸,上面印着卡通兔子,“你看,这张是我六岁生日时你买的,大白兔奶糖,对吧?” 李阿姨的眼神聚焦在糖纸上,泪水流得更凶,但嘴角却努力向上弯起一个弧度。 沈时暮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阳光照在糖纸上,那只卡通兔子笑得很甜。 他突然想起自己母亲也有类似的习惯,比如,收藏他小时候的画,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幼稚的涂色,都被她仔细收在文件夹里。 “等你好点了,我陪你一起整理这些糖纸。”赵伯温和地说,“咱们把它们贴在本子上,旁边写说明,以后看起来更方便。” 李阿姨的右手慢慢抬起,颤抖着伸向赵伯,老人握住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不急,咱们有的是时间。” 他们在病房待了十五分钟。 离开时,李阿姨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陈琳送他们到门口,轻声说:“谢谢你们来看她,医生说要多和她说话,多让她接触熟悉的人和事。” “应该的。”赵伯说,“都是病友,互相照应。” 回到306,赵伯在窗边坐下,很久没有说话。 窗外春光正好,茉莉花开了第二茬,香气在空气中若有若无。 “小沈。”老人终于开口,“你说,人活一辈子,到底图个什么?” 沈时暮看向他。 赵伯的侧脸在阳光中布满深深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岁月的刻痕。 “我年轻时候,图事业,图赚钱,图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赵伯自问自答,“后来有了儿子,图他健康长大,考上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再后来有了孙子,图他快快乐乐,平平安安。” 他顿了顿,目光飘向窗外:“现在坐在这儿,什么都图不了了,就只能图今天天气好,图茉莉花开得香,图早饭的小米粥熬得稠。”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 阳光在病房地板上缓慢移动,窗格的影子渐渐拉长。 “可我有时候想,也许图这些就够了。”赵伯转过头,眼神平静,“李阿姨图那些糖纸,我图这盆茉莉,你图那本书里夹的画,人总得图点什么,才能一天天过下去。” 那天下午,沈时暮独自下楼,走到蒲公英草地。 春深了,许多蒲公英已经变成白色绒球,风一吹,绒毛就漫天飞舞,像一场温柔的雪。他站在草地边缘,看那些绒毛在空中盘旋,上升,飘远。 “很壮观,对吧?” 沈时暮转过头,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病历夹,胸前挂着实习生的牌子。 她看起来二十出头,短发,圆脸,戴着黑框眼镜。 “每年春天,这片蒲公英都能开一个月。”女医生走近几步,也看向草地,“我实习两年了,年年都看,看着它们从黄色小花变成白色绒球,再看着风把绒毛带走。” 沈时暮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是康复科的实习生,叫周雨薇。”她自我介绍,语气轻快,“刚才在楼上看见你在这儿站了好久,就下来看看,你……是心理科的患者吧?” 沈时暮又点点头。 “李阿姨转到我们科了,从明天开始正式康复训练。”周雨薇并不介意他的沉默,继续说,“我今天给她做了初步评估,情况比预想的好一些,她有强烈的康复意愿,这对治疗很重要。” 沈时暮想起李阿姨颤抖的右手,想起她看向糖纸时的眼神。 “康复训练……很苦吗?”他问,声音很轻。 “很苦。”周雨薇认真想了想:“要一遍遍做那些最简单的动作,抬手,握拳,迈步,有时候练一上午,进步只有几毫米。但就是这几毫米,对患者来说可能就是整个世界。” 风吹过,又一阵蒲公英绒毛飞起。 沈时暮看着那些绒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无数个小小的愿望。 “温医生找过你吗?”周雨薇突然问。 沈时暮看向她,有些疑惑。 “温辞筠医生,心理科的。”周雨薇解释,“他昨天来找我,问李阿姨的情况,还说如果你来看她,让我多关照一下,他说你可能会对康复过程有特别的感受。” 沈时暮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 那件灰色毛衣的袖口毛球更密了,像一团柔软的云。 “温医生很细心。”周雨薇笑了笑,“他让我告诉你,如果愿意,可以观察李阿姨的康复过程,也许会有些启发,当然,如果你觉得不舒服,就不用勉强。”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 周雨薇接到呼叫,和沈时暮道别后匆匆离开了。 沈时暮独自在草地上走了一圈,小心避开那些还在绽放的黄色花朵。 回到病房时,赵伯正在听收音机。老旧的半导体里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是京剧《锁麟囊》的选段。 赵伯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 沈时暮在窗边坐下,翻开那本放在床头柜上的书,书页间夹着的两张画已经有些皱,但蒲公英的线条依然清晰。 他又想起温辞筠的话:“雨停了,太阳出来,花还是会继续开。” 也许康复就是这样。 不是回到从前,而是在风雨后,以新的姿态重新开放。 第二天,沈时暮第一次走进康复治疗室。 是在周雨薇的邀请下。 年轻的女医生在走廊遇见他,轻声问:“要不要去看看?李阿姨今天第一次做上肢训练,家属可以在旁边陪同。” 沈时暮犹豫了。 康复治疗室对他来说是陌生的领域,那里充满器械,汗水和努力,以及无法掩饰的脆弱。 但最终他还是点了点头。 治疗室在二楼东侧,宽敞明亮,一整面墙都是窗户。各种器械整齐排列,有平行杠,训练阶梯,平衡垫,还有一排排他不知道名字的设备。 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也有淡淡的汗味。 李阿姨坐在轮椅上,被陈琳推到一个器械前。 那是一个手臂训练器,有手柄和滑轮。周雨薇和另一个治疗师正在调整高度。 “阿姨,我们今天先试试这个。”周雨薇蹲下身,与李阿姨平视,“用右手带动左手,很慢地拉这个手柄,能拉多少算多少,不要勉强。” 李阿姨的右手握住手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 她咬紧牙,开始用力,右手背青筋暴起,手柄移动了不到五厘米,左侧手臂只是微微颤抖。 “很好!第一次就能动!”周雨薇立刻鼓励,“休息一下,我们再试一次。” 李阿姨喘着气,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左手,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有深深的挫败。 第二次尝试,手柄移动了八厘米。 第三次,十厘米。 …… 每一次进步都以毫米计算,每一次努力都写在李阿姨通红的脸上。 陈琳在旁边握着母亲的手,轻声说:“妈,慢慢来,咱们不急。” 治疗持续了四十分钟。 结束时,李阿姨几乎虚脱,但嘴角却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笑意。她的左手手指微微弯曲了一度,只有一度,但在场所有人都看见了。 “太棒了!”周雨薇毫不吝啬地赞扬,“第一天就能有自主收缩,李阿姨,你太厉害了!” 李阿姨的眼泪流下来,但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她抬起右手,颤抖着擦去眼泪,喉咙里发出含混但坚定的音节。 沈时暮站在治疗室角落,看着这一切。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李阿姨花白的头发上镀了一层金色,那些汗珠,那些颤抖,那些以毫米计算的进步。 生命以最原始的方式展现着它的坚韧。 周雨薇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水:“有什么感受?” 沈时暮沉默了很久,才轻声说:“很慢。” “是很慢。”周雨薇点头,“康复是以月,以年为单位计算的,但你看……” 她指向李阿姨:“再慢,也在向前走。” …… 那天晚上,沈时暮久违地梦见了母亲。 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一种感觉。温暖的手轻抚他的额头,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暮暮,不怕。” 他醒来时,天还没亮。 病房里很安静,赵伯均匀的呼吸声从对面床传来。 窗外的天空是深蓝色,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 沈时暮坐起身,拿起枕边的书翻到夹着画的那一页,手指轻抚纸面。然后他做了一个决定,从明天开始,每天下楼看李阿姨做康复训练。 不是出于同情,也不是出于义务。 他只是想亲眼见证,一个生命如何从破碎中重新拼凑自己,就像那些雨后的蒲公英,低着头,但根还在土里,太阳出来时,依然会向着光的方向生长。 晨光渐渐明亮。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沈时暮隐约感觉到,下一次咨询时,他可能会有话想说。 不是很多,也许只有几句。但至少,不再是完全的沉默。 窗台上的茉莉花在晨光中舒展花瓣,香气清浅而持久,楼下的蒲公英草地里,又有新的黄色花苞在夜间悄悄绽放。 春天还在继续,而疗愈,正在以各种形式悄然发生。 第5章 Chapter.5 清晨,沈时暮在院子里发现了一片枫叶。 不是正常的落叶季节,这片叶子却完整地躺在草坪边缘,赭红色的叶片已经干枯卷曲,但脉络依然清晰如掌纹。他蹲下身捡起它时,叶柄在指尖发出细微的脆响,仿佛随时会碎裂。 赵伯从病房窗口看见他,笑着招手:“捡到什么宝贝了?” 沈时暮站起身,将枯叶小心地握在手心,走回大楼。 电梯里,他遇见了周雨薇,她正要去康复科,看见他手里的叶子,眼睛一亮:“这个季节还能找到这么完整的枫叶?真难得。” “在草坪边上。”沈时暮轻声说。 周雨薇仔细看了看:“脉络真清楚,你要是喜欢,可以做成标本,我们康复科有压花用的工具,我可以帮你。” 沈时暮摇摇头:“不用了。” 他想留着这片叶子,就这么自然地,带着它原本的样子。 周二下午两点十分,沈时暮提前来到诊疗室门口,手里握着那片枯叶,叶片装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这个袋子还是早晨陈琳给他的,用来装李阿姨的糖纸。透过塑料看,叶片的颜色更深了些,边缘的卷曲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 门从里面打开时,温辞筠正要出来,正好看见了沈时暮,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沈时暮脸上,然后下移,看见他手中的叶子袋。 “很特别的叶子。”温辞筠说,侧身让他进来,“在哪里找到的?” “楼下草坪。”沈时暮走进房间,在熟悉的沙发角落坐下。 这一次,他没有完全蜷缩起来,背脊挺直了些,虽然手指依然摩挲着袖口的毛球。 温辞筠在他对面坐下,没有立刻说话。他的视线温和地落在叶子上,等待沈时暮主动开口。 诊疗室里很安静。 窗外的老槐树新叶又茂密了些,阳光穿过叶片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传来康复科器械的声响,很轻微,但能听出规律,应该是有人在练习踏步。 “它不该现在落下。”沈时暮突然说,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枫叶应该在秋天落。” 温辞筠点点头:“但有时候,会有叶子提前落下,可能是虫害,可能是风雨,也可能就是它自己的时间到了。” 沈时暮打开塑料袋,小心地取出枯叶。 叶片躺在他掌心,轻薄如纸,阳光透过叶肉,照出那些纵横交错的脉络,像一幅古老的地图。 “我能看看吗?”温辞筠问。 沈时暮将叶子递过去。 温辞筠接过时指尖很轻,仿佛那片叶子真的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仔细端详着叶片的每一个细节,主脉如何从叶柄处辐射开来,细脉如何交织成网,边缘如何卷曲出自然的弧度。 “很美。”温辞筠说,“即使是枯叶,也有它的美。” 他从帆布包里拿出素描本,翻开新的一页,将枯叶放在纸旁作为参照。铅笔在纸面上滑动,先勾勒出叶片的轮廓,然后开始描画那些复杂的脉络,每一笔都很轻,很慢,像在探索什么秘密。 沈时暮静静看着。 温辞筠画画的姿态总是专注而放松,眉毛微微蹙起,嘴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阳光照在他握着铅笔的手上,指节分明,手腕的转动轻盈而稳定。时间在铅笔的沙沙声中流逝,窗外偶尔有鸟飞过,投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康复科的器械声停了又起,像是某种生命的节拍。 温辞筠画完了叶片的脉络,停下笔,看着纸上的画。然后他换了支铅笔,在枯叶的旁边,不是下面,是旁边,同样的高度画了一个小小的新芽。 嫩绿色,两片叶子刚刚舒展,叶尖还带着初生的卷曲。 枯叶与新芽,在纸上并排而立。 “万物有时。”温辞筠轻声说,目光从画上抬起,看向沈时暮,“有的叶子在秋天落,有的在春天落,有的新芽在三月发,有的要等到四月,没有应该或不应该,只有它自己的时间。” 沈时暮盯着那幅画。 枯叶的脉络精细如血管,新芽的线条柔软充满生机。它们在纸上形成一种奇异的对话,一个结束,一个开始;一个枯萎,一个萌发。 一个完整地走完了自己的周期,一个刚刚踏上旅程。 “送给你。”温辞筠小心地撕下那页纸,递过来,“送给你今天的勇敢。” 沈时暮怔住了:“勇敢?” “带这片叶子来,就是一种勇敢。”温辞筠说,“愿意分享你注意到的东西,愿意让我看见你眼中的世界。” 沈时暮接过画纸,指尖触碰到温辞筠的手指。 这一次的接触比上次清晰,他能感受到温辞筠手指的温度,比他的略高一些,带着生命的暖意。 就在这时,温辞筠放在小圆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江教授”三个字。 温辞筠看了一眼,对沈时暮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起身走到窗边接电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沈时暮只能听到零星的字句:“……明白……会注意……谢谢老师提醒……” 通话很短,不到一分钟。 温辞筠走回来时,表情依然平静,但眼神里多了一丝沈时暮看不懂的凝重。 “抱歉。”温辞筠重新坐下,“是我的导师。” 沈时暮摇摇头表示不介意。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画,枯叶与新芽,死亡与新生,同时存在于一张纸上,同一个时刻。 “江教授说什么?”他问,问出口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可能越界了。 但温辞筠没有回避:“他提醒我一些工作上的事,关于边界的把握。” 他说得很含蓄,但沈时暮听懂了。 心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边界,治疗关系与个人情感的边界。 房间里沉默了片刻。 沈时暮将枯叶放回塑料袋,又将画小心地夹进带来的书里,动作很慢,像在整理什么重要的东西。 “李阿姨开始康复训练了。”他突然说,话题转得有些突兀。 温辞筠点头:“我听周医生说了,进展还不错。” “很慢。”沈时暮说,“她练习抬手,一下午只能抬高几厘米,说话也很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但她在进步。”温辞筠说,“慢也是进步。” 沈时暮看向窗外,这里恰好可以看见康复科的那排窗户,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有器械在运转。 “我有时候去看她训练。”他说,“看她流汗,看她咬牙,看她因为一点点进步就笑出来。” 温辞筠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她女儿把那些糖纸贴在康复室的墙上。”沈时暮继续说,声音很平稳,像在描述一个普通的场景,“每张糖纸下面写着字:这张是女儿六岁生日,这张是女儿第一次考满分,这张是女儿生病时她买的……她说,看着这些,妈妈就知道为什么要努力康复。”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但这次的安静不同,不是空无,而是被某种情感充满的静谧。 “生命很脆弱。”沈时暮终于说,眼睛依然看着窗外,“一片叶子,一场病,一次意外……就可能改变一切。” “但也很坚韧。”温辞筠接上他的话,“像李阿姨,像这片枫叶。即使提前落下,依然保持着完整的脉络,就像蒲公英,风雨过后还能开花。” 沈时暮转过头,目光与温辞筠相遇。 那一刻,他仿佛在温辞筠眼中看到了某种很深的东西,不是同情,不是专业性的理解,而是一种……共鸣。仿佛温辞筠也曾在生命的某个时刻,站在类似的十字路口。 墙上的时钟指向两点五十五分。 咨询时间快结束了。 温辞筠没有像往常一样开始收拾东西,他坐在那里,看着沈时暮,眼神清澈而专注:“下周的咨询,我们可以继续聊这些,如果你愿意的话。” 沈时暮点点头。他站起身,手里拿着书和装枯叶的袋子。走到门口时,他停住脚步,回头说: “谢谢你的画。” 温辞筠笑了,那个笑容很温暖,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不客气,路上小心。” 门轻轻关上。 沈时暮站在走廊里,听见诊疗室里传来温辞筠收拾东西的声音,很轻,很慢。 然后一切归于安静。 他没有立刻回病房,而是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从这里可以看见整个医院的后院,草坪,小径,长椅,还有那片蒲公英草地。 春深了,蒲公英大多已经变成白色绒球,风一吹,绒毛就像雪花般飘散。 他打开书,看着那幅枯叶与新芽的画。 铅笔线条在阳光下呈现出细腻的灰度变化,枯叶的每一条脉络都清晰可辨,新芽的每一片叶子都充满张力。 万物有时。 母亲离开是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他曾经觉得这是一种讽刺。 世界在新生,而他在失去。 但现在看着这幅画,他突然想到,也许死亡本身就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像这片枫叶的落下,为新的生长让出空间。 不是替代,不是忘记,而是延续。 走廊另一端传来脚步声,周雨薇快步走来,手里拿着一叠病历,看见沈时暮,她放慢脚步:“沈先生?刚结束咨询?” 沈时暮点点头,合上书。 “李阿姨今天有突破。”周雨薇眼睛发亮,“她能说完整的三个字了!虽然很慢,很吃力,但确实是三个字:‘我……要……好’。” 沈时暮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很微弱,但确实存在。 “她女儿哭了,我也差点哭了。”周雨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康复科就是这样,一点小小的进步,都让人想庆祝。” “很了不起。”沈时暮说。 周雨薇用力点头:“是啊!有时候我想,我们医生护士做的,其实只是陪伴和协助,真正在战斗的,是患者自己。” 她又匆匆离开,白大褂的下摆扬起小小的弧度。 沈时暮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然后转身走向306病房。 赵伯不在房间里。 窗台上的茉莉开得正好,香气弥漫。 沈时暮将书放在床头柜上,枯叶的袋子放在旁边。他站在窗边,看着楼下。 后院的长椅上,赵伯正坐着晒太阳,旁边是坐着轮椅的李阿姨。陈琳推着轮椅,正俯身和母亲说着什么,距离太远,听不见内容,但能看见李阿姨的右手在慢慢抬起,指向某个方向。 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丛新栽的月季,嫩红的叶片在阳光下透明如翡。 沈时暮看了很久,直到眼睛有些酸涩。 他眨了眨眼,回到床边坐下,重新翻开书,看着那幅枯叶与新芽的画。 温辞筠说这是送给他今天的勇敢。 勇敢是什么? 带一片叶子来咨询? 还是开始谈论李阿姨的康复? 抑或是,仅仅是坐在这里,面对这些复杂的情感,而不转身逃离? ……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今天离开诊疗室时,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感到耗尽,相反,心里有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像干涸的土地迎来了第一场细雨。 窗外传来笑声。是陈琳的笑声,清亮而快乐。 沈时暮走到窗边,看见李阿姨的嘴角在努力地上扬,虽然还有些歪斜,但那确实是一个笑容。 赵伯在旁边鼓掌,老人稀疏的白发在风中轻轻晃动。 沈时暮看着这一幕,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他想,明天,他要下楼,去康复科看看。 不是站在角落,而是走近些,也许还能和李阿姨说句话。 就一句。 比如:“你今天看起来气色很好。” 或者:“糖纸墙又多了几张。” 简单的,平常的,人与人之间最普通的问候。 夜幕降临时,沈时暮将那幅画从书里取出,贴在床头的墙上。 枯叶与新芽,在昏黄的灯光下呈现出柔和的阴影,旁边是之前的两幅蒲公英,晴天的和雨后的。 三幅画排成一列,像一个小小的展览,记录着这个春天的片段。 赵伯回来时,看见墙上的画,驻足看了很久。 “新画的?”他问。 沈时暮点头:“温医生画的。” “枯叶配新芽。”赵伯轻声念道,眼神深邃,“有意思,死生同在,枯荣并存,这才是真实的世界啊。” 那晚沈时暮睡得很沉。 梦里没有具体的场景,只有一种感觉。他站在一片森林里,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头顶是嫩绿的新芽,阳光从枝叶缝隙洒下,光柱中有微尘飞舞,风很轻,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醒来时,晨光已经洒满病房。 沈时暮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鸟鸣,听着走廊里新一天的声响,听着这个世界缓慢而坚定地苏醒。 他转过头,看向墙上的画。枯叶与新芽,在晨光中清晰如刻。 万物有时。 而他的时间,也许正在以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悄然转向新的季节。 第6章 Chapter.6 清晨的康复科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沈时暮站在治疗室门口,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目光落在室内那些重复着简单动作的身影上。 李阿姨坐在轮椅上,左手被固定在一个支架上,右手握着一个橡胶球,一遍遍地挤压,她的脸因用力而涨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但眼神坚定。陈琳蹲在旁边,轻声数着:“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妈,马上三十了!” 周雨薇从器械后抬起头,看见门口的沈时暮,眼睛一亮:“沈先生?进来呀。” 沈时暮迟疑地迈步进入。 “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周雨薇走过来,手里拿着评估表。 “看看。”沈时暮简短地回答,目光扫过墙上的糖纸。 那些花花绿绿的透明纸张被仔细贴成一排,每张下面都有手写的标注:“女儿六岁生日”“女儿第一次考一百分”“女儿发烧时买的”……字迹工整,是陈琳的笔迹。 李阿姨完成了三十次握球练习,长长舒了口气。 陈琳用毛巾轻轻擦拭母亲额头上的汗,像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李阿姨转过头,看见沈时暮,嘴角努力向上扬起,发出含糊但温暖的声音:“早……早……” 沈时暮点点头:“早。” 周雨薇看了看表:“休息五分钟,然后我们练习抬腿,沈先生,你要是愿意,可以帮忙扶着李阿姨的轮椅。” 沈时暮怔住了。 帮忙?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在这种场合起到任何作用。 陈琳投来期待的目光:“可以吗?我妈现在平衡还不太好,多一个人在旁边,她更安心。” 沈时暮看着李阿姨。 老人的眼神里有疲惫,但更多的是某种倔强的光,像风雨中不肯倒下的蒲公英。 他点点头,走到轮椅后方,双手轻轻扶住椅背,塑料的触感微凉,但很快被他的体温温暖。 第二次训练开始。 李阿姨的右腿被绑上轻量沙袋,她要做的就是抬起这条腿,哪怕只有几厘米。周雨薇跪在旁边指导:“慢一点,感受肌肉的收缩,好……抬……对,就这样!” 李阿姨的脸再次因用力而涨红,她的腿颤抖着抬起,动作缓慢如慢镜头,五厘米,十厘米,然后无力地落下。 “很好!”周雨薇立刻记录,“比昨天高了整整三厘米!” 陈琳握住母亲的手:“妈,你听到了吗?三厘米!” 李阿姨喘着气,汗水顺着脸颊滑落,但眼睛亮得惊人。 她看向沈时暮,喉咙里发出模糊的音节,沈时暮听懂了。 她说的是“谢谢”。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在他胸腔里轻轻松动。 很微妙的感觉,像春天里第一块融化的冰,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碎裂声。 训练持续了一小时。 结束时,李阿姨几乎虚脱,但坚持自己用右手操纵轮椅的控制器,缓慢地驶向门口,陈琳和周雨薇跟在旁边,沈时暮走在最后。 走廊里,他们遇见了赵伯。 老人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小纸袋。 “小李,训练完了?”赵伯笑眯眯地打招呼,将纸袋递给陈琳,“刚烤好的小饼干,护士站发的,我没牙吃不了,给你们。” 陈琳接过纸袋,眼圈微红:“赵伯,您每次都这样……” “反正我也吃不动,放着浪费。”赵伯摆摆手,看向沈时暮,“小沈也来帮忙了?挺好的,年轻人多活动活动。” 李阿姨努力抬起右手,做了个含糊的手势。 赵伯看懂了,哈哈大笑:“是是是,我也得多活动,明天我就来康复科报到,咱们一起练!” 回306病房的路上,赵伯走得很慢。 早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走廊,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沈啊。”老人突然开口,“你发现没有,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但最缺的也是时间。” 沈时暮看向他。 “不缺时间,是因为日子一天天过,看起来好像没完没了。”赵伯在窗边停下,望着楼下的院子,“但最缺时间,是因为每个人都想快点好起来,快点回家,快点回到正常的生活里去。” 沈时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草坪上,几个穿着病号服的人正在护士陪同下散步,脚步缓慢,但确实在向前移动,远处的长椅上,有人坐着看书,有人只是静静看着天空。 “李阿姨想快点好起来,给女儿做饭。”赵伯继续说,“我想快点好起来,去看看孙子的新学校。你呢,小沈?你想快点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突然。 沈时暮愣在原地,手指收紧,袖口的毛球刺着掌心。 他想快点怎么样? 两年来,他唯一的愿望是停止痛苦,停止那些深夜袭来的愧疚和绝望。 但“快点”这个词,似乎暗示着某种向前的方向。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 赵伯拍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不知道也没关系,有时候,能往前走一步,哪怕是很小的一步,就足够了。” 那天下午,沈时暮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他去了医院的手工活动室。 这是苏晴主持的每周活动,通常只有情况相对稳定的患者参加。 沈时暮从未踏足过,但今天,在路过活动室门口时,他看见里面的人在制作压花书签,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 苏晴正低头帮一位老先生调整胶水的用量,抬眼看见沈时暮,惊喜地笑了:“沈先生?进来看看吗?” 活动室里很安静,只有剪刀剪裁纸张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的低语。六七个患者围坐在长桌旁,面前摆着各种材料:干花、叶片、彩色纸、丝带。 阳光透过南窗洒在桌面上,那些干燥的植物材料在光线下呈现出温柔的色泽。 “我们在做压花书签。”苏晴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成品,是透明的塑料膜里封着一朵紫色小花和几片蕨类叶子,下面系着浅绿色的流苏,“很简单的,就是把喜欢的植物材料排列好,然后用薄膜封起来。” 沈时暮的目光落在那些干燥的叶子上。 有枫叶,有银杏,有他不认识的各种形状,每一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像一幅幅微缩的地形图。 “想试试吗?”苏晴轻声问,“那边有材料,选自己喜欢的就好。” 沈时暮犹豫了片刻,然后点点头。 他在长桌末端的空位坐下,面前放着一个小托盘,里面是各种压干的植物材料。他的手指在叶片间移动,最终选了一片梧桐叶,叶脉清晰如掌纹,边缘有自然的残缺。 然后是第二片,一小枝松针,深绿色,细长挺直。第三片是他不知道名字的红色小叶,形状像心脏。 他将这些材料放在空白书签上,排列,调整,再排列。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进行什么重要的仪式,就连周围的声音渐渐淡去,沈时暮沉浸在叶片的世界里,那些脉络,那些形状,那些干燥后依然保持的生命痕迹。 “这样放,好看。” 旁边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 沈时暮抬起头,看见说话的是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头发花白,戴一副金丝眼镜。她指着沈时暮的书签:“梧桐叶放这里,松针斜过来,小红叶放角落,这样有层次。” 沈时暮按照她的建议调整了位置,确实更好看了,像一个微缩的森林。 “我是林教授,退休前教植物学。”老太太自我介绍,推了推眼镜,“你选的这些叶子很有意思,梧桐叶象征思念,松针是坚韧,那个小红叶……” 她仔细看了看:“是红枫的幼苗叶,代表新生。” 沈时暮怔住了。 他选的时候只是凭感觉,没想到有这些含义。 “有时候我们的手比大脑更聪明。”林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像展开的扇子,“手知道我们需要什么,即使我们自己还不知道。” 沈时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这双手曾经握过母亲的手,曾经翻开过无数书页,曾经在黑暗中攥紧被单,如今正小心地排列着几片叶子。 苏晴走过来,帮他把排列好的叶片封进塑料膜,用小型封口机压边。热封的轻微声响后,一片森林被永远定格在透明之中。她系上深褐色的流苏,书签完成了。 “很漂亮。”苏晴由衷地说,“要写点什么吗?背面可以写字。” 沈时暮拿起细字笔,笔尖悬在书签背面,迟迟没有落下。过了许久,他想起温辞筠画的那幅枯叶与新芽,想起赵伯说的话,想起李阿姨颤抖着抬起的腿。 最后,他写下两个字:“脉络”。 字迹很轻,几乎要看不清,但确实存在。 活动结束时,沈时暮将书签小心地放进衬衫口袋。 林教授走过来,递给他一个小纸包:“我自己压的一些叶子,送给你,有时候看看叶子,心情会平静些。” 纸包里是各种形状的叶片,每片都用薄纸隔开,边缘平整,脉络清晰。 沈时暮接过,轻声说:“谢谢。” “不客气。”林教授摆摆手,“植物不会说话,但它们什么都懂,生长,枯萎,再生长,这就是生命最朴素的真理。” 回病房的路上,沈时暮在护士站被林静叫住。 护士长今天看起来有些疲惫,但笑容依然温暖:“沈先生,有你的信。” 信? 沈时暮愣住了。 两年来,他从未收到过任何信件。 林静从柜台里取出一个浅褐色的信封,上面用钢笔写着“沈时暮收”,字迹清瘦有力,但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邮戳显示是本市的。 沈时暮接过信封,手指触碰到纸面的瞬间,心跳莫名加快。 他回到306病房,赵伯正在午睡,鼾声轻柔。他坐在床边,小心地拆开信封。 里面是一张素白的信纸,对折着,展开来,纸上只有一行字:“看到一片特别的云,觉得你会喜欢。——温” 字迹确实是温辞筠的,沈时暮认得那种清瘦的笔画。 他翻过信纸,背面什么也没有。 就这样简单的一句话,一张空白的纸。 沈时暮走到窗边,抬头看天空。 春天的云朵蓬松如棉絮,在湛蓝的天空中缓缓移动。哪一片是温辞筠看到的?是那朵像蒲公英的?还是那朵像展开的叶片? 或者,根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云,只是一句问候,一个连接? 他将信纸重新折好,放回信封,然后从书里取出那幅枯叶与新芽的画,将信封夹在旁边。 三幅画,一封信,在墙面上排成一列,像记录着什么渐进的轨迹。 窗外,春风拂过蒲公英草地,又一阵白色绒毛飞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沈时暮看着那些飘散的绒毛,想起温辞筠说的话。 万物有时。 也许他的时间,正在以这种缓慢而不易察觉的方式,悄然转向。 不是突然的顿悟,不是戏剧性的转变,而是一片叶子的排列,一次康复训练的陪伴,一封信的到来。 傍晚,沈时暮再次下楼。 他没有去蒲公英草地,而是走向医院小教堂后的那片小树林,这是医院里最安静的地方,很少有人来,树木刚抽出新叶,嫩绿的颜色在暮色中显得柔和。他在一棵老槐树下停住,抬头看那些新生的叶子,然后他蹲下身,在树根的落叶间寻找。去年秋天的叶子已经腐烂大半,但在最底下,他找到了一片完整的银杏叶,金黄的颜色几乎褪尽,但扇形依然完美。 沈时暮小心地捡起这片叶子,装进林教授给的那个纸包里。梧桐叶,松针,红枫幼苗叶,现在加上银杏叶。 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脉络,不同的生命故事。 回到病房时,天已经暗了。 赵伯醒来,正在听收音机里的戏曲,看见沈时暮手里的纸包,老人好奇地问:“又捡到宝贝了?” 沈时暮点点头,在床边坐下,将纸包里的叶子一片片取出,排列在床头柜上。 四片叶子,在台灯的光线下呈现出各自的美。 “哟,收集叶子了?这个爱好好。”赵伯凑过来看,戴上老花镜,“我小时候也收集过,夹在课本里,时间久了,书一翻开都是叶子的味道。” 沈时暮用手指轻抚银杏叶的脉络,那些平行的纹路,从叶柄辐射开去,像时间的轨迹,像生命的延伸。 “赵伯。”他轻声说,“您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吗?” 老人沉默了片刻,收音机里的唱腔在房间里婉转流淌。然后他说:“不相信。” 沈时暮抬起头。 “时间不能治愈。”赵伯认真地说,“时间只是让伤口结痂,让疼痛变得熟悉,让记忆慢慢沉淀,真正治愈的是人自己,是人选择在结痂后继续生活,选择在疼痛中寻找意义,选择在记忆里留住美好而不是痛苦。” 窗外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暖黄色的光晕透过窗户,在病房墙上投下朦胧的光影。 沈时暮看着那些叶子,看着墙上的画,看着那封简短的信。 也许赵伯说得对。 时间只是容器,真正的改变发生在容器之内,在每一次呼吸之间,在每一个微小的选择之中。 那天夜里,沈时暮将银杏叶夹进书里,和其他叶子放在一起。 书页因此微微鼓起,像藏着什么秘密。 他躺下,闭上眼睛,但没有立刻睡着。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李阿姨颤抖的手,林教授温和的笑容,温辞筠画画时的侧脸,母亲掌心的蒲公英,还有那些飘散的绒毛,在春天的天空里,飞向未知的远方。 在这些画面中,他渐渐沉入睡眠。 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一片安静的黑暗,像肥沃的土壤,等待着什么在春天发芽。 而窗外,新一天的星光已经开始在夜空中闪烁。 第7章 Chapter.7 四月初,医院后院那片空地被翻开了。 沈时暮在晨光中发现这片变化时,正站在三楼走廊的窗边。原本杂草丛生的角落,如今泥土被翻整得松软平整,形成几个规整的长方形畦,几个穿着绿色围裙的园丁正在忙碌,将一袋袋黑色的营养土均匀铺开。 “要建小花园了。” 林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开衫,手里拿着保温杯,眼镜链在胸前轻轻晃动。林教授走到窗边,和沈时暮并肩站着,望向那片新翻的土地。 “医院每年春天都会组织园艺疗法项目。”林教授解释说,声音温和如晨光,“种花,种菜,什么都行,让病人接触泥土,照料生命,对恢复有好处。” 沈时暮的目光停留在那片褐色泥土上,新鲜翻开的土壤在晨光中呈现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像一幅抽象画。 他能想象出泥土的气息,那种潮湿的、肥沃的、孕育着无数生命的气息。 “你会参加吗?”林教授问。 沈时暮没有立刻回答。 他想起童年时母亲在后院的小菜园,番茄苗在竹架间攀爬,黄瓜藤开出黄色小花,泥土里总能挖出肥胖的蚯蚓。母亲的手总是沾着泥土,指甲缝里有洗不净的褐色,但她从不介意。 “也许。”他说,声音很轻。 林教授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我报名了。种点薄荷和罗勒,泡茶做菜都能用,你要是想来,我教你。” 他们又站了一会儿,看园丁们开始用木条围出畦的边界,锤子敲打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像某种朴素的音乐。远处的草坪上,几个病人在护士陪同下做晨间散步,脚步缓慢而坚定。 上午的康复训练,李阿姨有了新突破。 沈时暮走进治疗室时,看见李阿姨正站在平行杠内,双手紧握栏杆,左腿微微颤抖,但确实站立着,虽然身体大部分重量仍然由器械支撑,但这是她中风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站立。 周雨薇蹲在旁边,轻声指导:“好,阿姨,就这样,感受脚掌接触地面的感觉,不要急,我们站十秒钟就好。” 陈琳站在一旁,双手紧紧交握,指节泛白。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在无声地祈祷。 沈时暮停在门口,没有进去。 他看见李阿姨的脸因用力而扭曲,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康复室浅蓝色的地胶上,留下深色的圆点,她的右手握得那么紧,指关节几乎要突破皮肤。 五秒,六秒,七秒…… 李阿姨的身体开始摇晃。 周雨薇立刻伸手扶住她的腰:“好了,可以了,非常棒!” 十秒钟。 李阿姨被慢慢扶回轮椅,整个人几乎虚脱,但眼睛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她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含糊但欢快的声音,像在笑,又像在哭。 陈琳冲过去,抱住母亲,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妈,你站起来了,你真的站起来了……” 周雨薇记录着数据,眼圈也有些发红,但她还是专业地微笑:“李阿姨,今天创造了奇迹,虽然只有十秒,但这是最重要的一步。” 沈时暮靠在门框上,感觉胸口有某种温暖的东西在扩散。 这让他想到温辞筠画的新芽,那么脆弱,那么微小,但在枯叶旁倔强地生长着。生命的力量,有时候就藏在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里。 训练结束后,陈琳推着李阿姨经过门口时,看到了沈时暮,李阿姨努力抬起右手,做了个“V”字手势,虽然手指还不够灵活,但意思明确。 “沈先生,谢谢你经常来看我妈。”陈琳轻声说,笑容里有疲惫,更有希望,“她说看见你在,她就更想努力。” 沈时暮点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做了最简单的陪伴,却收获了如此郑重的感谢。 下午的时候,园艺项目的通知贴在了公告栏。 苏晴在活动室里详细介绍了计划:医院提供土地、工具和基础苗木,患者可以认领一小块地,种植自己喜欢的东西。每周二、四下午有园艺师指导,其他时间可以自由照料。 “不一定要种花。”苏晴强调,“种菜,种香草,甚至只是整理一小片土地,都可以,重点是过程,是接触自然,是看着生命成长。” 活动室里坐着十几位患者,年龄各异,病情不同,但此刻都专注地听着。 沈时暮坐在后排,看见赵伯也在,老人拿着老花镜,仔细阅读着手中的宣传单。 “我种茉莉。”赵伯第一个举手,声音洪亮,“我窗台上那盆开得好,我想试试种在土里会不会更好。” 苏晴笑着记录下来:“好,赵伯认领茉莉。还有其他想法的吗?” 一位中年男士怯怯地举手:“我能种向日葵吗?我女儿喜欢。” “当然可以。” “我想种薄荷,泡茶喝。”一位老太太说。 “我想种小番茄……” 声音此起彼伏,小小的活动室里充满了久违的生气。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母亲曾经种过小番茄,夏天时果实累累,红得像小灯笼。她会摘下来洗干净,放在白瓷盘里,撒一点点白糖,那就是他童年最甜的零食。 “沈先生呢?”苏晴的目光投过来,温和而期待,“有想种的东西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 沈时暮感到脸颊发热,手指收紧,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急。”苏晴善解人意地微笑,“可以先去看看,再决定。” 活动结束后,沈时暮独自来到那片新开垦的土地边。 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青草和远处食堂飘来的淡淡饭香。几个园丁正在安装灌溉系统,黑色的塑料管在畦间蜿蜒。 他蹲下身,用手触摸泥土。 松软,微凉,有小颗粒从指缝间漏下。他抓起一把,凑近闻了闻,那种特有的、肥沃的气味,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春天,想起母亲弯腰播种的背影。 “土质不错。” 林教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老人也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些土,仔细观察:“偏沙质,透气性好,适合大多数植物。” 随后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我画了种植规划图,你要不要看看?” 沈时暮接过本子,看着纸上用铅笔细致地画出了几块地的布局,标注了植物名称、习性和搭配建议,字迹工整清晰,图像准确,像植物学教科书里的插图。 “您画得真好。”沈时暮由衷地说。 林教授笑了:“教了一辈子植物学,就这点本事了,你看这块地。” 她指着图纸上靠近边缘的一小块:“我建议你种点容易成活的东西,比如薄荷,或者金盏菊,先积累经验,再尝试复杂的。” 沈时暮看着那块地,想象着那里长出绿色的样子。 他想起墙上的那些画,枯叶与新芽,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 也许,他可以种蒲公英? 但蒲公英是野花,不需要人种,自己就会生长。 “我不知道该种什么。”他诚实地说。 “那就先不种。”林教授温和地说,“先来帮忙,浇水,除草,观察,等你想好了,再决定。园艺最不着急的就是决定。” 沈时暮没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天傍晚,沈时暮做了一件许久未做的事。 他给父亲打了电话。 不是父亲打来,而是他主动拨出的。 电话铃响了五声,就在他准备挂断时,那边接了起来。 “喂?” 父亲的声音有些模糊,背景里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是在加班。 “爸。”沈时暮低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纸张声消失了:“时暮?是你吗?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连串的问题,每个都透着紧张。 沈时暮意识到,这是两年来他第一次主动给父亲打电话,难怪父亲会惊慌。 “没事。”他连忙说,“就是……想问问你最近怎么样。” 更长的沉默。 沈时暮能想象出父亲在电话那头愣住的样子,那个总是不知如何与儿子相处的男人,此刻一定手足无措。 “我……我很好。”父亲终于说,声音有些干涩,“工作还是老样子,你呢?医院……还好吗?” “还好。”沈时暮说,“医院要建小花园,患者可以种东西。” “是吗?那……那挺好的。”父亲顿了顿,“你想种什么?” 这个问题让沈时暮怔住了。 父亲没有问“你参加了吗”,而是直接问“你想种什么”,仿佛默认了他会参与。 “还没想好。”他说,“可能先帮忙。” “嗯,慢慢想。”父亲的声音放松了些,“你妈妈……你妈妈以前很会种花,阳台上的那些,都是她打理的。” 沈时暮想起家里的阳台。 母亲去世后,那些植物无人照料,渐渐枯萎。父亲尝试过浇水,但总是忘记,最终只能扔掉空花盆,阳台空了,就像他们的生活,突然空缺了一大块。 “我记得。”沈时暮说。 电话里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不再尴尬,而是一种共享记忆的宁静。 “爸。”沈时暮突然说,“等你下次来……能帮我带几本种花的书吗?” “当然!”父亲的声音立刻明亮起来,“我明天就去买!你喜欢什么类型的?观花的?观叶的?还是……” “都行。”沈时暮说,“你选的就好。” 通话结束后,沈时暮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天色渐渐暗下去,城市灯火次第亮起,远处的车流如光的河流。他握着手机,手心微微出汗,但心里有种奇异的轻松感,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回到病房,赵伯正在听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看见沈时暮,老人关小声量:“打电话了?” 沈时暮点点头。 “好事。”赵伯简单地说,没有多问,他把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再次响起,在暮色中婉转流淌。 沈时暮走到墙边,看着那三幅画和那封信。 枯叶与新芽,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还有那句“看到一片特别的云”。他将这些一一取下,小心地夹回书里,只留下空白的墙面。 然后他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林教授给的纸包,取出那些叶子,用透明胶带轻轻贴在墙上。梧桐叶,松针,红枫幼苗叶,银杏叶,在白色墙面上排成一列,像某种神秘的符号,记录着这个春天的轨迹。 赵伯从老花镜上方看过来,点点头:“这样好。生命就该展示出来,不该藏起来。” 夜深了,沈时暮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 春夜的风很温柔,带着远处花草的气息。 他闭上眼睛,想起那片新翻的土地,想起李阿姨站立的十秒钟,想起父亲在电话里明亮的声音,想起林教授图纸上细致的标注。 在这些思绪中,他渐渐沉入睡眠。 梦里,他看见一片小小的土地,有绿色的芽从泥土中钻出,嫩得几乎透明,阳光照着,雨水滋润着,那些芽一天天长高,长出叶子,开出花朵。 而他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水壶,像一个普通的园丁,照料着这些平凡而珍贵的生命。 窗外,四月的星星在夜空中安静闪烁。 春天还很年轻,而土地已经准备好了,等待着种子的到来,等待着生命的又一次开始。 第8章 Chapter.8 四月中旬,小花园迎来了第一批种植者。 清晨七点,晨雾尚未完全散去,泥土的气息在湿润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沈时暮走进那片规划整齐的畦地时,已经有人开始工作了。赵伯蹲在最东侧的地块旁,正用小铲子仔细地松土,旁边放着几株茉莉幼苗,叶片上还挂着露珠。 “小沈来得正好。”赵伯抬头看见他,指了指脚边的水壶,“帮我把这些苗浇透,得让根喝饱水才能下地。” 沈时暮接过水壶,蹲下身。 茉莉幼苗装在黑色的塑料育苗盆里,根系已经透过底孔钻出来,白色细密如须。他小心地浇水,看清水慢慢渗透土壤,直到从盆底渗出,这个过程有种奇异的疗愈感,水滋养生命,生命因此得以延续。 “沈先生也来啦!” 轻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沈时暮转过头,看见周雨薇推着李阿姨的轮椅走过来。李阿姨今天穿了件浅粉色的外套,头发仔细地梳过,虽然左侧身体仍然无力,但精神看起来很好,她的轮椅上挂了个小篮子,里面放着几包种子。 “李阿姨说要种点东西。”周雨薇解释着,将轮椅推到一块特意留出的、畦沿较低的地块前,“医生说了,适度参与园艺活动对康复有帮助,而且……” 她眨眨眼:“李阿姨说她有秘密武器。” 陈琳从后面跟上来,手里提着个小工具箱,她蹲在母亲身边,从篮子里拿出一包种子:“妈,咱们先种这个,金盏菊,好活,开花时间长。” 李阿姨用还能活动的右手,颤抖但坚定地拿起一包种子,包装袋上的花朵图案明黄色,像小小的太阳。她看着那图案,喉咙里发出含糊却欢快的声音。 林教授这时也到了,她今天穿了件深绿色的园艺围裙,口袋里插着几把小工具,脖子上挂着老花镜,整个人看起来专业又温暖。 她先检查了赵伯的茉莉苗,点点头:“土松得不错,但坑要再挖深两厘米,茉莉喜欢深栽。” 然后她走到沈时暮身边,递给他一个小纸袋:“给你的。” 沈时暮打开纸袋,里面是几颗深褐色的种子,形状不规则,表皮粗糙。 “这是什么?”他问。 “你猜。”林教授难得地卖了个关子,“等它发芽长叶,你就知道了,现在先种下去,记得,种子要埋得浅,盖一层薄土就好,像给婴儿盖被子。” 沈时暮低头看着手心里的种子,它们安静地躺着,看起来毫无生命迹象,像几颗小石子。但他知道,每颗种子里都藏着一个完整的生命程序,等待合适的温度、湿度和时间,就会开始一场静默而壮丽的旅程。 他选了地块中间偏左的位置,那里早晨能晒到阳光,午后又有隔壁畦的阴影遮挡,用小铲子轻轻翻开表层土壤,松软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沈时暮按照林教授的指示,挖了几个浅浅的小坑,间距均匀,每个坑里放一颗种子,然后覆盖上一层薄如蝉翼的土壤。 “要跟种子说说话。”林教授在旁边指导,“告诉它你期待它发芽。” 沈时暮愣了一下。 跟种子说话? 这听起来像是孩子的游戏。 但赵伯已经在他自己的茉莉苗旁喃喃低语了:“好好长啊,开出香香的花,我孙女最喜欢茉莉香了……” 李阿姨也在陈琳的帮助下,用右手将金盏菊的种子一颗颗按进土里,每按一颗,就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像是在为种子命名。 沈时暮看着这片小小的园地。 晨光渐强,雾气散去,每个人都在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赵伯在栽苗,李阿姨在播种,林教授在指导一位中年男士如何给向日葵种子做催芽处理,周雨薇在帮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调整工具。 在这片新翻的土地上,人们短暂地忘记了病痛,忘记了诊断书上的术语,忘记了医院这个身份。 他们只是园丁,只是播种者,只是期待生命的人。 他重新蹲下身,对着刚刚埋下种子的地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好好长大。” 种子没有回答。 但风轻轻吹过,畦边的标识小木牌微微晃动,像是在点头。 上午十点,第一次集体浇水时间。 医院园丁老张推着水车过来,那是改装过的推车,上面固定着一个大水桶,侧面有龙头和水管。 老张六十多岁,皮肤黝黑,手上布满老茧,是医院的老员工,专门负责这片花园。 “都让让,浇水啦!”他中气十足地喊着,打开龙头。 清澈的水流从软管中喷出,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水落在泥土上,发出轻柔的沙沙声,迅速□□燥的表层吸收,只留下深色的湿润痕迹。 沈时暮看着水流漫过他播种的那一小块地,想象着水分如何渗透土壤,如何包裹种子,如何唤醒那些沉睡的生命。 “不能浇太多。”老张一边移动软管一边传授经验,“第一次浇透就行,之后看天气,春天雨水多,有时候不用天天浇。你们得学会看土手指插进去一节,干了才浇,湿着就别动。” 林教授在一旁补充:“植物最怕两件事,一是渴死,二是淹死,跟人一样,适度最重要。” 浇水结束后,大家没有立刻离开。 赵伯找了块石头坐在自己地块旁,看着刚栽下去的茉莉苗,像是怕它们跑了。李阿姨的轮椅停在金盏菊畦边,陈琳蹲在旁边,握着母亲的手,一起看着那片埋下种子的土地。 沈时暮也在自己的地块前站了很久。 那块地现在看起来光秃秃的,只有新翻的褐色土壤和几个小小的标识牌。但他知道,在地下几厘米的地方,生命已经开始运作,种子吸水膨胀,种皮软化,胚根准备突破,胚芽积蓄力量。 这过程无人能看见,但确实在发生。 “想什么呢?” 周雨薇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年轻的女医生今天没穿白大褂,而是简单的T恤和运动裤,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她手里拿着两瓶水,递了一瓶给沈时暮。 “没什么。”沈时暮接过水,“只是在想,种子怎么知道该什么时候发芽。” “生物钟。”周雨薇在他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每颗种子里都有内在的计时机制,感受到合适的温度、湿度和光照周期,就会启动萌发程序。很神奇吧?不需要外部指令,生命自己就知道该怎么做。” 沈时暮拧开瓶盖,慢慢喝水,水很凉,顺着喉咙滑下,带来清醒感。 他看着眼前这片新开辟的花园,看着那些弯腰或蹲坐的身影,突然意识到,这里的人也在等待自己的“发芽时刻”。 李阿姨等待左手恢复功能,赵伯等待关节疼痛减轻,他自己……等待某种内心的平静。 “康复科今天下午有新的训练器材到货。”周雨薇说,眼睛看着远处正在给向日葵地块插竹竿的中年男士,“是专门针对手指精细动作的。我想李阿姨能用上。” 沈时暮想起李阿姨颤抖的右手,想起她努力拿起种子的样子。 “她会高兴的。”他说。 周雨薇笑了:“是啊。有时候我觉得,康复训练和园艺很像,都是埋下种子,耐心等待,每天做一点点,然后突然有一天,看见芽破土而出。”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 阳光越来越暖,花园里的人们陆续离开,回到各自的病房或治疗室,最后只剩下沈时暮和园丁老张。老张正在整理工具,把散落的小铲子、耙子收进工具箱。 “小伙子,”老张突然开口,没有抬头,继续整理着工具,“你种的是什么?” 沈时暮愣了一下:“林教授给的种子,她没告诉我是什么。” 老张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看沈时暮的地块位置,又看了看天色:“那块地光照不错,不管什么种子,好好照料,都能长出来。” 他拉上工具箱的拉链,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我在这个医院干了二十年,见过很多人来这个小花园,有的人种着种着病就好了,出院了;有的人种到一半,就走了。” 老人的声音很平静,“但花啊草啊,不管人怎么样,它们都照样长,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冬天休眠。年年如此。” 沈时暮安静地听着。 “所以我总跟来这儿的人说,别把种东西当成治病。”老张拎起工具箱,“就当成种东西。该浇水浇水,该除草除草,该施肥施肥,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生命自己。” 说完,他点点头,转身离开,背影在春日的阳光中显得坚实而平和。 沈时暮独自站在花园里。 四周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的医院广播声和更远处的城市背景音,他蹲下身,再次用手指轻触自己地块的土壤,已经不那么湿润了,表层开始微微发白,但下面还是潮的。 他想起老张的话:“交给时间,交给生命自己。” 那天下午,沈时暮去了康复科,不是为了看李阿姨训练,而是他自己第一次走进去,对值班的周雨薇说:“我想试试。” 周雨薇眼睛一亮,但很快恢复专业态度:“哪方面的训练?” “手指。”沈时暮说,伸出手。 这双手曾经能弹简单的钢琴曲,能画出还算像样的素描,能握住母亲的手,但现在,它们大多数时候只是蜷缩着,或者无意识地摩挲袖口的毛球。 周雨薇带他到一张治疗台前,上面摆放着各种训练器具:不同硬度的橡皮球,带有凹槽的插板,需要捏起的小珠子,还有练习对指捏的小夹子。 “我们从最简单的开始。”周雨薇递给他一个中等硬度的蓝色橡皮球,“握紧,保持五秒,放松。重复十次。” 沈时暮握住橡皮球。 触感微凉,有弹性。 他用力握紧,感受到手指肌肉的收缩,感受到关节的压力,保持五秒其实很短,但对手指来说很长。他数着心跳:一下,两下,三下…… 五秒到,松开。 手指微微颤抖。 “很好。”周雨薇记录着,“再来。” 十次握球练习后,是指尖对捏训练,要用拇指和食指捏起直径不到一厘米的小珠子,放到旁边的小碗里。 沈时暮的第一颗珠子掉了三次才成功捏起,放到碗里时,手指已经出汗。 “不着急。”周雨薇轻声说,“慢慢来。李阿姨第一次做这个训练,一颗珠子用了十五分钟,你现在才五分钟,已经很好了。” 沈时暮看着碗里那颗孤零零的红色珠子,突然笑了。很轻微的笑,几乎看不见,但他确实感觉到嘴角上扬的弧度。 这颗小小的、塑料的珠子,此刻却像一座需要征服的山峰,而他刚刚登顶。 训练持续了三十分钟。 结束时,沈时暮的手指酸胀,但有种奇异的充实感,他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不再觉得它们只是无用的附属品,而是可以做事、可以创造的工具。 “明天还来吗?”周雨薇问。 沈时暮点点头。 回病房的路上,他在护士站遇见了林静。护士长正在整理一叠新到的病历,看见他,微笑道:“听说你去康复科了?” 消息传得真快。 沈时暮点点头。 “好事。”林静简单地说,从柜台里拿出一个小信封,“你的,温医生送来的。” 又是一个浅褐色的信封,和上次一样,没有寄件人信息。 沈时暮接过,手指触碰到纸面时,心跳莫名加快。 回到306病房,赵伯正在窗边给茉莉花浇水,看见沈时暮手里的信封,老人笑了:“又有信?温医生真是个有心人。” 沈时暮在床边坐下,小心地拆开信封。 这次里面不是信纸,而是一张明信片。正面是铅笔素描,画的是一丛刚破土的幼苗,两片嫩叶还带着种壳,茎秆纤细却挺直,背景是疏松的土壤,背面只有一句话:“破土需要力量,但你比想象中强大。——温” 字迹依旧清瘦有力。 沈时暮翻来覆去看着这张明信片,正面背面,背面正面。那丛幼苗画得极其精细,能看见叶片上的细毛,能看见土壤的颗粒感,能看见光线从左侧照过来,在幼苗右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把明信片和上次的信放在一起,夹进书里。 那本书现在已经不只是书,而是一个收藏夹,收藏着这个春天的片段,枯叶与新芽的画,晴天的蒲公英,雨后的蒲公英,两封信,现在加上这张明信片。 书变厚了,像生命本身,在不断积累厚度。 傍晚,父亲来了。 沈明远提着一个大纸袋,里面是五六本关于园艺的书,他站在病房门口,有些局促,像第一次来访的客人。 “爸。”沈时暮起身,接过纸袋。 “不知道你要哪种,就都买了一点。”父亲搓着手,目光在病房里扫过,最后停在墙面的叶子上,“这些是……” “捡的叶子。”沈时暮说,“林教授给的。” 父亲走近几步,仔细看着那些叶子。 梧桐叶,松针,红枫幼苗叶,银杏叶。在黄昏的光线中,它们呈现出一种干燥而永恒的美。 “你妈妈以前也喜欢收集叶子。”父亲轻声说,像是怕惊扰什么,“秋天的枫叶,冬天的松针,春天的嫩芽……她说每个季节的叶子都有不同的故事。” 沈时暮想起母亲的那个文件夹,里面不仅有他的画,也有各种叶子,压得平平的,旁边用娟秀的字迹标注着日期和地点。 “医院的园艺项目,我参加了。”他说。 父亲转过头,眼睛里有光:“是吗?种了什么?” “还不知道。”沈时暮如实说,“林教授给的种子,她让我等发芽了再猜。” 父亲笑了,那是沈时暮许久未见的那种轻松的笑容:“有意思。那等你知道了,告诉我。” 他们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 父亲问了医院的日常,问了赵伯的身体,问了花园的进展,对话依然有些生涩,但不再充满尴尬的空白。有时候,沉默也是对话的一种形式,只要不再是为了逃避。 离开时,父亲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时暮,你看起来……好多了。” 沈时暮点点头:“可能吧。” 父亲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拍拍儿子的肩膀,转身离开。 沈时暮站在门口,看着父亲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突然意识到,这两年,父亲也在经历自己的康复过程。失去妻子的痛苦,儿子生病的无助,生活的重压,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耐心,需要一天天地向前走。 回到房间,沈时暮翻开父亲带来的书。《家庭园艺入门》、《药用植物图鉴》等等,里面有很多他熟悉的植物,薄荷,金盏菊,茉莉…… 还有一本是《种子与发芽》,应该是讲种子的结构、萌发条件、幼苗护理。 他坐在床边,就着台灯的光,一页页翻看,书页间有新书特有的油墨香,和窗外飘来的泥土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夜深了,沈时暮放下书,走到窗边,楼下的小花园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温柔的灰蓝色,整齐的畦地像巨大的棋盘,等待棋子的落定。远处城市灯火璀璨,但这里的夜晚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新栽植物的细微声响。 他想,也许明天,或者后天,或者一周后,那些埋在地下的种子就会破土而出。 无人能预测确切的时间,就像无人能预测李阿姨哪天能完整地说一句话,赵伯哪天能不用拐杖走十步,他自己哪天能不再被噩梦惊醒。 但生命自有其节奏。 在黑暗中积蓄力量,在寂静中准备突破,然后在某个平凡的时刻,悄然破土,迎接第一缕阳光。 沈时暮关上窗,拉上窗帘。 墙上的叶子在昏黄灯光中安静地悬挂着,像一个个已经完成的生命,记录着它们曾经生长的季节。 而在地下的黑暗里,在种子的内部,新的生命正在准备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