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镜台》 第1章 第一章 青城山,仙盟西南第一大宗,群山连绵如翠,剑阁高耸入云,仙门弟子衣带飘飘穿梭其中,一番忙碌之景。 托了这一大宗的福,山脚下的小城来往人员不断,城中客栈馆驿皆人满为患,酒楼中,那说书人正讲得尽兴: “要说当今十四洲,那是人才济济、英雄辈出,若论兵法阵术,有仙盟摇光君;若论奇门机巧,有瀛洲北冥子;若论黄岐医丹,有太乙上官家;若论道法玄经,有九重琉璃塔……” “除此之外,又有‘十圣’名列‘天榜’,其中‘浮镇子’刀法卓绝、‘寒川君’琴技无双、‘百目尊’箭术高超……” 众人听得入神之际,忽闻一道怯生生的声音插|入其中:“师兄,他说了这么多,怎么都没有一个以‘剑道’闻名的人啊?” 此言一出,整个楼里都静了一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说话的是个十来岁左右的半大娃娃,和他一桌的人身上都穿着一身朴素道袍,看样子是来自于某个不知名的小门小派。 见众人目光都汇聚于此,坐在那娃娃身旁的青年连忙伸手去捂他的嘴,一边朝其他人赧笑道:“我师弟初出茅庐孤陋寡闻,还望诸位不要见怪……” 这时却听一声轻笑打断了他的话语,紧接着角落里传来轻蔑的笑语:“有什么好见怪的?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小弟弟,他们不肯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因为当今天下,四境十四洲,那位让所有人讳莫如深的剑道第一人,乃是个实打实的魔头!” 酒楼里坐着的无不是仙门中人,闻言纷纷面色复杂,而那许多负剑修者,竟是各个黑了脸,更有羞愧者,看到他人落在自己佩剑上的目光,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一片缄默当中,竟无一人敢反驳那人的话! 眼看气氛凝滞,这说书先生连忙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朝那口出狂言之人道:“这位道友,我仙门之中不乏长于剑技者,就说这青城山门,便是剑道大宗,宗内长老哪个不是独当一面的大能——恁得平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是么?”谁知那人却不肯罢休,反而轻笑一声,语气仿佛事不关己,“那依你说,若是青城山遇上那一位,胜算能有几成?” 话语中竟是要将青城山所有人与那一人相比。 在座自然有青城弟子,听到如此狂妄之语,忍不住拍案而起,朝那人喝道:“放肆!你是何方神圣,竟敢如此诋毁我青城?” 周围顿时响起附和之人,打头者有了底气,索性朝那人所在角落走去,大有咄咄逼人之意:“藏头露尾之人,在此煽动人心,是何居心?” 那人附近的人早就散去,便露出了一个幂离遮面、衣着华贵的身影,眼见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他却不慌不忙,手中长杆烟斗在桌上轻轻一磕,随口道:“我说的字字属实,何来煽动诋毁之说?倒是小友步步紧逼,怕是有损青城大宗风范啊。” “你!”青城弟子忍无可忍,上前一把扯住对方衣领,将他提起来怒道,“你这……” 话刚出口,却从幂离散开的纱帘间瞥见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顿时便是一怔,一句话就如此断在口中。 便在他愣神的片刻,整个酒楼忽然剧烈一震! “怎么了?” “发生了什么事?!” 一震之后,是连续不断的震动,仿佛地动山摇,有什么庞然大物渐渐接近,酒楼里的人顿时慌乱起来,那青城弟子被震得手一松,自己狼狈倒退了一步,被他提着的人却不紧不慢地坐回了座位上,还抬手轻轻抚了抚被扯乱的衣襟。 就在这时,楼外惊惶的叫喊声终于传入楼中:“不好了——魔门、魔门攻来了!!!” “甚么?怎么可能?” “魔门不是上月还在攻打濯月城么?怎么会突然攻来青城山?” 人们一面不可置信地议论,一面却纷纷起身逃窜而去,酒楼中一片人仰桌翻,浑然不见方才一派祥和从容之景。 那说书人不过来此谋生,怎知会碰到这等变故,忙不迭卷了那吃饭的堂木书折等家伙,追随人流逃跑,经过先前那人时匆匆一瞥,竟见那华衣公子仍在悠闲地自斟自酌,对面那空着的座位上还放着一副空杯,仿佛并非大难临头,而是等人赴约。 思及此,说书人忽然背后一凉,连忙收回目光混入人群,大街上早已乱成一团,人们四散奔逃,远处已可见一片黑压压的魔门手下,正与集结起来的青城弟子对峙着。 一群人跑到青城山脚,见到有青城弟子在此维持秩序,让人们领了灵牌依次进入山道,这才心下稍定,毕竟青城山身为大宗,又有群山为依傍,护山大阵一开,便是个易守难攻的架势,魔门突袭纵然出乎意料,等到青城反应过来,又如何能占到便宜? 一旦确认了安全放松下来,人们便又攀谈起来:“这次袭击,当真让人猝不及防……” “谁能想到魔门目标是青城山?” “对啊,上个月那魔门‘碧火君’不是才亲率大军前往濂洲么?几日前听闻他还在濯月城大战‘赤霄尊’呢!” “魔尊座下魔君,‘碧火君’在濂洲,‘烛照君’重伤未愈,那么领军前来的,只能是那位最末流的‘醉花君’了……” “‘醉花君’为人放浪不羁,实力在三君之末,本是个绣花枕头!魔门竟敢放心让他领军攻打仙盟西南第一大宗?真是笑话!” 众人越说越放下心来,见到青城山中仍是一派有条不紊的模样,不断有人在护山大阵飞进飞出,都道此战没有悬念,估计很快就能结束。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低声提了一句:“你们忘了么?魔尊座下除了三君,还有那一位……” 这话仿佛一道禁咒,令整座山都静了一静,随即不知是谁尴尬笑了一声:“兄台说笑了,那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人前了,这、这、怎么可能呢……” 可就在这时,四周景象仿佛无端静止了一瞬,众人脸上笑容还未来得及撤干净,便听“轰隆”一声——笼罩在百里群山外的护山大阵,轰然碎裂了! 城墙上,不知何时落下一道人影。 但见来人面容冷峻,眉目凝霜,眉心一道金色剑纹随着步伐动作若隐若现,两颗浅金色眼瞳映着面前正邪两道混战的场面,无端显出几分淡漠。 他一身白袍猎猎,背负长剑,头顶银冠,缓步行于城中,赫然一副无情仙尊高高在上的模样,却原来正是方才一剑破开青城护山大阵的冷面杀星! 城内已沦为青城与魔门的战场,尸体横斜房屋倒塌,四处皆是狼藉,那人从交战的人群中走过,却是目不斜视,仿佛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直到经过一处酒楼时,那纸窗中传来一声笑语,华衣公子坐在桌边,向着窗外那道身影开口:“旧友相逢,我特意备下一杯上次说好的‘何伫春风’聊表心意,还望烺山君笑纳。” 窗外之人静静停下脚步,却是默然不语,身影倒映在窗上,如一柄利剑锋芒内敛,华衣公子一手搭在案边,看似一派悠闲,却不知心中正是惴惴。 直到一道剑气刺破窗纸,挟着对面的酒杯而出,不多时窗外传来瓷杯掷地之声,紧接着那白衣人淡淡开口,声音如一泓冷泉注入心底:“好酒。” 华衣公子一直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收起汗湿的手心笑起来:“得烺山君如此称赞,不枉我走遍西境四洲,方才在风雪地里寻得这一片春风,烺山君若得空……” 他抬眼望向窗边,话音倏地停住——原是那道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白衣人却没走远几步就停了下来,他眉头轻抬,扫了一眼半空中的几道身影,面上神色仍是一片冷漠。 城中不知何时安静了下来,青城山四大长老并掌门率几十位高手,已暗中将这白衣人团团围住! 但见青城山掌门一马当先,踏上前来:“还请‘烺山君’止步,若再靠近我青城山,休怪刀剑无情!” 白衣人眸中金色一闪,淡淡看向他,青城掌门只觉背后一凉,瞬间有万千无形剑意锁住了他周身气机,仿佛只要他再动一下,就会立即命丧当场,毫无还手之力。 然而他岂是轻易妥协之人?青城掌门眼中显出决然之意,向四周道:“诸君!今日便是搭上性命,也势要保卫我青城!” 话音落下,一众青城高手纷纷拔剑,向着阵中白衣人攻去,刀剑嗡鸣之声不绝,仿若催命的杀音! 就在那锋刃所向的最中心,白衣人动了。 只见他缓缓抬手,拔|出身后长剑,金眸之中,杀意的锋芒瞬间暴涨! * 仙盟大殿内,一片死寂。 良久之后,才听一道清越的声音打破沉寂:“这一次,他用了几剑?” 殿中跪着的那人闻言,颤声答:“回摇光君……三剑。” 周围顿时响起淡淡的吸气声。 就听先前问话的那位摇光君不紧不慢地分析:“三剑……一剑破开护山大阵,一剑杀绝数百高手,一剑夷平青城群山——他的实力,更精进了。” 他不说便罢,一说更显出其中恐怖之处,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燕台门主粗声道:“三剑……三剑!那可是青城!这傅徵不出手便罢,一出手就……这、这是要亡我仙盟啊!” “燕台门主何出此言?”华山首座抚须反驳,“难道我仙盟无人么?” “可……”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坐在中间的仙盟盟主闭目不语,在他左下首的摇光君却出声制止道:“二位,稍安勿躁。” 话一出口,二人顿时闭上了嘴,摇光君便又看向跪着的人,温声问道:“可还有其他事情禀报?” 那人连忙道:“烺山君三剑荡平青城后,魔门大军便立即撤去,自始至终并未见到‘醉花君’的身影,不过……有人曾言在山脚下的锦游城中见到过‘无相魇师’的踪迹。” “楚诏?他去那里做什么?”有人疑惑,“莫非此次进攻青城山,是他与魔门勾结!” “‘无相魇师’虽然亦正亦邪,却绝不会掺和这种事,”摇光君沈意却道,“我看魇师出现在那里,也许有他自己的目的。” 挥退了禀报之人,仙盟众门主的面色重新严肃起来。 “傅徵此人太过危险,必须想办法对付他!” “说得轻巧,剑道第一人的名头,你以为他是怎么得来的?白帝剑下,不知有多少亡魂!” “那怎么办?再不想出办法来,你我就是下一个青城!” “摇光君,你号称‘神兵诡道’,不知可有什么计策?” “对啊沈兄,对付那魔头,你何须顾忌?明的不行就来暗的,总之能除掉他最好!” “这……”见众人的殷殷目光都投向了自己,沈意敛眸道,“沈某确实有一计,只是……” 他说着抬眼看向上首之人,就见一直闭目养神的仙盟盟主孟还陡然睁开了双眼。 第2章 第二章 傅徵来时,涿月城中已是一片群魔乱舞。 为了庆祝魔门同时拿下仙盟青城山与濂洲涿月城,魔尊命碧火君在城中大设宴席三日,万魔同乐,百无禁忌。 碧火君行事乖戾,宴席风格自然也随本人般狂放,城主一家的头颅还在城主府门口高悬着,涿月城里随处可见大小魔头聚在一处形骸放浪,一片靡靡之景,更有甚者当街宽衣解带,拽了手边仙门俘虏便开始行事,魔头们欢呼着嚎叫着,很快将那隐隐的哭骂声盖了过去。 傅徵一身白衣御剑,自城中淫|乱景象中穿过,也不看那城主死不瞑目的狰狞面目,径直飞入殿内。 碧火君江疑坐在上首,身形豪放,正由美姬拥着饮下几口烈酒,酒液顺着他下颌流下,滴滴打湿了大敞的胸怀,这时眼角余光瞥见一抹白袍冷冷闪过,不由得嗤笑一声道:“烺山君大驾光临,恕难远迎!城中酒席无数,烺山君还请自便罢!” 他座下左手边坐着一个面容阴鸷的青年,闻言放下手中酒樽,从喉间发出几声冷笑:“碧火君好大的架子,难道不知此次行动,烺山君才是头号功臣么?” 江疑睨他一眼,呵了一声:“那么烛照君从头至尾龟缩在后方,今日怎么自己来蹭酒了?” 烛照君徐成皱眉:“我‘负伤’不过是故布疑阵……说起来还要感谢醉花君的声东击西之计,他倒是功劳大,可惜却不肯给你赏脸呢。” “砰”地一声,江疑一把将酒杯砸在桌上,浓眉压着狼目:“徐成,你他娘的再阴阳一句试试!” 这时却听“叮”一声轻响,剑拔弩张的两人同时扭头看去,只见傅徵兀自坐在江疑右下首——原本为醉花君准备的位置上,径直接过侍女端上的烈酒仰头饮尽,又将空酒樽放回托盘上,掀起眼皮用金眸淡淡扫过二人,被酒液润红的薄唇轻启:“尊上何在?” 江疑轻啧一声,看向他如玉雕琢般的侧脸:“不知道,尊上只向我传来口谕,命我等暂且休战,守好涿月城。” 傅徵微微颔首,又问:“醉花君为何没来?” 对面传来轻蔑的嗤笑,徐成扯了扯嘴角:“你说姬情?呵,他大约正在哪个温柔乡销金窟享受呢。” 话音方落,就见傅徵起身,白袍轻扬迈步向外走去,转眼间身影便消失在殿门外。 * 房中暗香弥漫,春|潮带雨。 **将歇之时,忽然有人影来到门外禀报:“君上……烺山君来了。” 屋中先是响起一声闷哼,随即一道低沉慵懒的声音传来:“让他在外面稍等。” 门外的人领命转身,这时却听里面的人又道:“不……让他直接进来。” 那人闻言一惊,却不敢多问,连忙跑去通知,不多时,就见屋门被推开,傅徵仍是白衣负剑,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屏风后人影交叠,水声不断,傅徵却熟视无睹,直接在一张桌案旁坐了下来。 姬情自榻间抬起头,看向他投在屏风上安静的侧影,开口笑问:“烺山……怎么想起来找我了?” 傅徵答:“涿月城,没有见到你。” 姬情面上笑容加深几分:“依照碧火那厮的品味,他的宴会必定十分无趣,哪里比得上我这里的锦绣堆?” 傅徵沉默,似是不敢苟同,姬情笑出声来,却听对方又道:“青城山事毕,你打算何时禀报尊上?” 姬情的笑容凝在脸上,他死死盯着面前屏风上的投影,片刻后长叹一声,从榻上起身披衣,自满室幽香中慢悠悠从屏风后转出身来,无骨一般滑坐在傅徵对面,斜斜倚着一只手臂,尚且染着春色的眼角微弯,看向对面面如冷霜的人: “烺山,反正事情都办妥了,做甚么这么着急?听闻尊上最近还在闭关呢。” 傅徵掀起眼帘,淡金色的双眸直视着他:“既是尊上吩咐,自当禀报。” 姬情歪着身子凑近他几分,自下而上看向傅徵:“可是这次我偷懒没和你一起去青城,若是让尊上知道了,定不会轻饶我的。” “烺山,难道你愿意再看到我受罚么?上次……” “此次我自会向尊上禀明你的用意。”傅徵打断他的话,声音冷淡,“尊上不会为难你。” 姬情愣了愣,随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索性倒在桌案上,侧头抬眼望着眼前人,宽大的衣袖铺展在桌面上,拥着他精致的眉目:“烺山啊烺山,你真是……可爱的紧。” 傅徵仍是一张冷脸,并不为面前人与话中意所动,该问的事情都已问完,他径自起身告辞,姬情见状一惊,连忙追上他推门离开的身影:“烺山,不再多呆一会儿么?” “不必了。”冷淡的话语自渐远的背影传来,姬情倚在门边看着那抹冷白消失,眼中神色顿时变得晦暗起来。 * 傅徵回到罗浮山,先去了后山的冷泉。 白帝剑被收入灵台,他褪去一身白袍,任由肌肤浸入冰冷泉水之中,乌黑长发飘散在水面上,遮住精悍的身材与诱人的腰线,他缓缓走向泉水深处,闭目吐息,眉间剑痕闪烁着淡金色的光芒,不多时只见一缕缕黑气从他皮肤上冒出,又沉入泉水中很快消失不见,而傅徵则如同一尊雕像般静静浮在水中央。 雾气缭绕的后山深处,只余一点冷厉的黑色时隐时现,许久之后傅徵方才披衣上岸,就着点点月光朝自己的洞府走去。 魔门诸君之中,江疑狂放、徐成阴郁、姬情浪荡,而傅徵简直比许多仙门中人像个不食烟火的禁欲仙君,就连洞府也是深山之中一片清净之地,仅他一人在此居住修炼。 不过傅徵回来时,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第二人的存在,他面色不变,缓步推门而入,在看到坐在石床边的白发黑袍之人时亦未表现出多少惊讶,只静静走到对方身边跪下,低头道:“参见尊上。” 听到他的声音,魔尊崇月猛地抬头,看向面前跪着的人,傅徵回来时并未束发,此刻散开的长发随他低头的动作垂在脸侧,半遮住脸上的冷色,令崇月一阵恍惚。 下一刻,他伸手一把掐住面前人下颌,强行令傅徵抬起头来,猝然间目光撞进那双浅金色的眸子,崇月霎时清醒了几分。 他手中力气加深几分,扣着傅徵,开口问:“这么晚才回来,去了哪里?” 傅徵抬眼望着他,语气平平地回答:“涿月城、破梦楼。” “哼,就知道他们三个还是老样子,”崇月冷笑一声,又问,“东西从青城山取来了么?” 傅徵抬起手臂化出一个方盒,顺势从他手上挣脱开来,又将那方盒递到崇月面前。 崇月捻了捻手指,皱起眉头从傅徵手上接过方盒,终于勾起一点嘴角:“很好。” 傅徵仍是看着他:“尊上的伤势可有好转?” 明明是询问,语气中却丝毫没有关切之意,然而崇月听了,眸中赤色却蓦然蔓延开来。 他手中使力,拽着傅徵衣领将人提起,一把按在石床上,然后倾身覆了上去。 室内气息灼热了起来,白发与黑发纠缠,崇月用冰凉的手指一寸寸描摹着身|下人的面庞,赤眸中光芒愈盛,眼神却变得朦胧悠远。 直到他再次对上了那双毫无情|欲之色的金眸。 傅徵躺在身下一动不动,就这样冷静看着他,那目光却好似一把利剑贯穿了他的神魂,令他心底的阴私无所遁形。 唯独这双眼睛…… 崇月咬了咬牙,面上扭曲了一瞬,紧接着他抽出傅徵腰带盖在对方双眼之上,遮住那如剑的目光,这才重新低下|身去。 * 静室之内檀香袅袅,月下窗前,却有两道人影正在对弈。 执黑的青年面容俊逸,身披素色蓝边氅衣,一边落子一边开口:“前日青城山灭门之事,莲座可有听闻?” 坐在他对面的人正是“琉璃莲座”明檀,但见其人一副悲天悯人之相,霜发披散在缁衣上,闻言温声回道:“摇光君有话,不妨直说。” 沈意便开门见山:“魔门攻打十四洲的野心从未掩饰,只是向来皆由三位魔君领兵,莲座以为,这次魔尊缘何会突然派那位傅烺山出手?” 明檀敛眸:“涿月城与青城山如今的状况,就是答案。” 涿月城中群魔乱舞,青城山却在傅徵剑下寂灭无踪。 沈意目光一凝:“魔尊要的不是青城山,而是青城山中的某样东西。” 明檀颔首,沈意又沉吟道:“仙盟安插|在魔门的密探回报,魔尊近来一直在闭关,甚少露面……难道,是魔尊出了什么问题?” 明檀却道:“这一点,尚待定论。” “莲座说的是,”沈意点点头,又问,“莲座以为,下一次还会是傅烺山出手么?” 明檀手上动作一顿,沉默下来。 “三剑之下,万人毙命,莲座慈悲为怀,难道甘愿坐视其妄造杀孽?”沈意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沈某此番,正是受仙盟所托,为仙门存亡大事,请九重琉璃塔共同商议诛杀烺山君之计。” 明檀默然片刻,面上闪过悲悯之色,而后重新开口:“烺山君虽为魔身,修的却是至纯至真的无情剑道,摒弃七情六欲,不为外物所扰,是魔尊手中一件完美的杀器,你们要怎么杀他?” * 静室之中升起春色。 崇月伸手痴痴抚摸着近在咫尺的脸庞,将头侧靠在汗湿的胸膛上,张口动情地唤道:“招拒……招拒……” 随着他的动作,蒙在傅徵面上的腰带被挑开,露出了一双无情无欲的淡漠金眸。 纵使到了这种地步,他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淡神色,尽管身体被崇月禁锢,尽管崇月拥着他呼唤着另一个人的名字,他的眼中亦是一丝波澜也无—— 因为他傅徵,是一个没有情的人。 第3章 第三章 崇月蓦地睁眼,发现自己正浸在冷泉之中,身子斜斜靠在岸边,一副没人管的样子。 “傅徵?”他直起身子来,向着水深处踱步而去,一边唤道,“傅徵——” 雾气缭绕处渐渐显出个人影来,崇月猛地停下脚步,就见傅徵黑发披散半浸入水中,像一尾鱼一样游到了自己面前,眉梢间还挂着将滴未滴的水珠。 崇月的声音卡在喉咙中,就这样与水中人静静对视了片刻。 许是瞧见他眸中赤色不再疯狂,傅徵将身子稍稍从水中探出些许,仰头问他:“尊上可是清醒了?” “……”崇月抬手扶额,暗暗磨了磨牙,“是你把我抱……带来这里的?” 傅徵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崇月感到心中腾地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每次他与傅徵欢好之后,此人都十分执着地将他搬来冷泉。 若是如此便也罢了,偏偏这人又只是让他像个萝卜似的泡在水里光溜溜杵着,自己倒是跑去清理沐浴不亦乐乎——若非知道此人无情无心,崇月几乎要以为傅徵是在故意报复他将人折腾得狠了。 然而这股烦躁在看到那双淡漠金瞳时很快偃旗息鼓,崇月草草洗了几下,披衣上岸,见傅徵果然跟在自己身后,他便随口问道:“说起来,姬情原本应该与你同去青城,最后怎么没见他动身?” 傅徵语气平平地回答:“他说过,这样能声东击西,出其不意,令青城措手不及。” “你倒是信他的花言巧语。”崇月嗤笑一声,却听傅徵回道:“他的计谋,的确奏效,尊上的东西,也是有他指引才能拿到。” 这话说得不假,崇月此时心情不错,便转而吩咐道:“青城山一战,仙盟必定开始注意你的动向了,往后务必听从本座的命令小心行事。” 傅徵低声称是,崇月回头看他,见其人白袍银冠穿戴整齐、低眉敛目站在月下,仿佛一柄收在鞘中的冷剑。 没由来的烦闷再度袭来,崇月拂了拂袖,朝那人道:“你……先回去休息罢,等候本座吩咐就好。” 语罢,就见傅徵抬起头来看他一眼,而后眸中金芒一闪,当真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傅徵此次闭关已久,出关后便奉魔尊之命,配合醉花君的计谋前往青城山,这会儿也是重新回到自己的洞府中。 他挥袖先将床上狼藉一扫而光,开始在石床上打坐,乌发白袍,不动如山,唯有眉间剑痕随吐息明灭。 不知过了多久,傅徵眉头一动,忽然睁开眼来,但见他手指轻弹,静室角落某个不起眼的地方便亮起一点光芒,遮盖其上的障眼法被撤去,露出了一盆紫色花朵。 得傅徵照料,这盆花长得十分康健,蝴蝶似的花骨朵缀满枝头,几乎有几分张牙舞爪之意,仿佛在向主人炫耀着自己的生机活泼,而此刻被傅徵双眼注视着,这花儿像是突然害羞了一般低下了头,紧接着却在傅徵眼底下接连冒出了一个又一个新的紫色骨朵,不一会儿就漫出花盆,向傅徵打坐之处蔓延而去,大有占领整片静室的趋势。 傅徵:“……” * 两只蝴蝶在花间追逐嬉戏,忽然间周围传来一阵响动,惊得蝴蝶振翅,簌簌落在正在树下满地落花间酣眠的人影脸侧,消失不见。 那人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坐了起来,眸中骤然绽开摄魂夺魄般的神采,但闻他轻笑一声,向周围迫近自己的几道人影问:“诸位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 一道高大人影越众而出,手边刀尖在地上划出一道火星四溅的痕迹,他将刀一甩,对准那树下的青年,朗声应道:“无相魇师,三月前你在澎洲散步魇祸,至四个门派覆灭,本尊特奉仙盟之请,前来将你捉拿归案!” “小生不才,竟然能劳烦浮镇子亲自出手,”楚诏起身相对,又将目光转向浮镇子身旁,“还有摇光君,也是一同前来捉拿在下的?如此,我可真是受宠若惊呐!”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众人周围缓缓升起一道紫雾,沈意见状,连忙手中捏诀,同时对靠近楚诏的浮镇子道:“萧兄,小心魇术。” “贤弟无须紧张,”浮镇子萧错朗笑几声,随即压低浓眉喝道,“雕虫小技,何足挂齿!” 说话间,只见他手中长刀横扫,霎时间刀气劈散升腾的雾气,直直斩落了不远处的一只蝴蝶。 周围雾气顿时消散不少,然而楚诏的身影已经遁入雾气中,萧错与沈意对视一眼,长刀再挥,罡冽刀气席卷四方,而沈意手中阵法同时展开,将整片地界笼罩,其余几人亦各自施展手中本事。 然而一招挥出,几人眼中同时现出迷茫之色,恍若落入虚空,刹那间身坠三千世界,万般缘劫加身,苦海浮沉回头无岸,空茫茫竟不知何为归处。 楚诏隐在暗处,抵御着诸般攻击,一手魇术出神入化,将萧错等人暂时困在幻境中,但他心下知晓,此次仙盟恐怕是抱着必要将他生擒活捉的决心来的——他的魇术若单与沈意相抗尚有一战之力,单对萧错或许也能全身而退,但两人同时在场,长久僵持下,他绝对占不到便宜。 心中想着速战速决,楚诏灵力再催动几分,不料脚下忽然现出一道阵法将他困锁,而迷失在幻境中的萧错眼中精光一闪,刀气连成一片便朝他压来。 “!”楚诏避无可避,身中数刀倒在地上现出了身形,华衣沾上了尘土与血迹,眼看着萧错提刀逼近,他顾不得擦去唇边血丝,目中现出几分决然之意,然而就在这时—— 一道剑气自天边而来,一瞬间斩落满树桃花,将一众仙盟之人掀翻在地! 缤纷落英中,楚诏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落在自己身前的白衣身影。 “傅、烺、山!”萧错翻身跃起,手中刀感受到熟悉剑意,已然剧烈震颤起来,他周身威压一瞬暴涨,纵身提刀扑向那不远处持剑静立的身影。 傅徵原本垂眼看着地上染血的落花,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人影逼近时,他蓦地抬眸,眼中金色骤然化作锋芒,扬手又是一剑! 刀剑争鸣,杀气震动整个汸洲,锋芒落处,皆是一片寂灭。 身为十四洲刀剑巨擘,傅、萧二人针锋相对已是多时,每逢照面便是一场震撼四方的大战,然而这么多年过去,二人依旧难分胜负。 目光追随着半空中纠缠的两道身影,楚诏的心慢慢揪紧,这时忽觉一道身影逼近,他连忙回身翻掌,恰巧对上了沈意那张虚伪的笑脸。 楚诏冷笑一声:“摇光君,偷袭可不是君子所为吧?” 沈意却道:“魇师误会了,阁下有烺山君相护,沈某怎敢偷袭?” 楚诏盯着他一双笑眼,心中却是重重一跳,连忙反驳:“摇光君说笑了,我与烺山君不过几面之缘,而烺山君素来冷心冷情,怎会专程前来相救于我?” 说到最后,唇边勾起一抹苦笑,心里已是一片冰凉,而沈意眼中笑意竟愈发加深,楚诏脑中有什么飞掠而过,他还没来得及抓住,眼前白影一晃,沈意猛地倒飞了出去。 再眨眼时,楚诏才意识到自己被傅徵打横抱着御剑飞在半空,已然脱离了仙盟的包围。 萧错扶住沈意,目光落在对方胸口大片血迹上,震惊道:“贤弟,你怎么样?” 沈意站直身子,一手仍按在胸前剑伤上,手指不自觉地用力:“我没事。” 萧错收刀入鞘,骂骂咧咧道:“没想到那楚诏竟然真的与魔门勾结!更没想到那傅烺山居然会亲自前来救他!真是狼狈为奸、蛇鼠一窝,简直岂有此理!” 沈意眸光暗了几分,打断他:“萧兄,今日你与烺山君一战,感觉如何?” 萧错立马收起怒色,语气变得沉重:“贤弟啊,不瞒你说,今日若不是傅烺山急着救人,再过百招,我必败于他剑下!” 沈意勾了勾嘴角:“看来……诛杀烺山君一事,确实迫在眉睫了。” * “烺、烺山?”楚诏缓缓抬头,望着那张日思夜想的容颜,仍是有几分难以置信——甚至是有些晕头转向了。 就见傅徵低下头来,金眸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冷“嗯”了一声,算作应答。 楚诏一颗心方落回胸腔,便又开始狂跳了起来,想到二人现在的姿势,耳朵上攀上了薄粉,只好低声问起那个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问题:“你、你是专门来找我的么?” 傅徵直视着前方,又“嗯”了一声。 楚诏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你怎么知道……我有危险?” 不料傅徵却答:“不知道。” “?”楚诏这下是真的有些头晕了,只得越过这个问题,又问,“你要带我去哪里?” 心中却道:纵使天涯海角,他都愿意和他一起去。 这次傅徵没有回答他,而是直接将他放在了地上。 楚诏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身在山中,四周一片幽静,面前不远处隐隐看出是一座洞府。 “烺山,这是哪里?” 傅徵越过他率先向前走去:“罗浮山。” 楚诏连忙跟上他:“罗浮山?十四洲地图上好像没有这么一处地名呢。” “嗯。”傅徵回他,手已经按在洞府门上。 楚诏走到他身边,口中还在问他:“你带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话音未落,就见傅徵一把推开门,霎时间一大堆紫色蝴蝶花从洞中涌出,将二人淹没在一片紫色的海洋里。 “……”楚诏睁大眼睛,吐出嘴里的一朵花瓣,愣愣望着自己对面的人。 傅徵一身白衣负剑站在一片艳紫簇拥处,面色八风不动,金眸落在他脸上,开口时依旧言简意赅:“你的花,怎么回事?” 半晌,只听“扑哧”一声轻笑,楚诏终于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烺山……你找我来,只是想让我看看这株‘蝶魄’出了什么事?” 似乎是满意于他的理解能力,傅徵微微颔首。 楚诏一时哭笑不得,可心中似乎也被花朵拥满,他抬手轻轻抚摸着周围蝴蝶似的花朵,低声道:“它们什么事都没有,只是……太久没见到你了,所以喜不自胜,才会开得这样盛。” “……”傅徵稍稍蹙起眉头,眉间剑纹愈发生动,他思索片刻,才道一声,“哦。” 楚诏又笑他:“你呀……你就任由它们把你的洞府占满?便是再韧的茎蔓,也抵不住你轻轻一道剑气罢。” 傅徵却摇头,盯着他淡淡道:“你的花,你来处置。” 楚诏怔怔看他片刻,最后竟只能无奈道:“好……我来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