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水仙开》 第1章 第 1 章 第一章:只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 九岁,我第一次看见杀人。二十六年后我被判有罪——死刑,立即执行...... 那是2009年5月的一个寻常日子,我陪外地来的朋友参观圆明园。游客不多,三三两两聚在大水法前拍照、谈笑。 我不喜欢这里,并非来过多次的缘故,而是想到眼前的残垣断壁曾经是那样精美、恢弘,心里很不舒服。一个搞戏剧的朋友说,悲剧艺术就是将最美好的事物打碎了、摧残了给你看。对此,我在心中竖起一根中指。 一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留下一缕淡淡幽香,是水仙花的味道。我循香看去——女人背对大水法,朝手机摄像头微笑,露出一个迷人的酒窝。 她看上去三十多岁,一头黑发高高盘起,脖颈修长、白皙;上身着一件玫红色紧身羊毛衫,配上黑色裹臀长裙,勾勒出成熟女性的曼妙曲线。 起初我没认出来,直到她取下墨镜朝一处树荫下招手时,才感到那张脸有一丝熟悉。 一个白胖男子慢腾腾走来。他戴顶红色棒球帽,两腮下垂、目光呆滞。女人应是选好了拍照位置才叫来对方合影。两人脸贴脸,对着手机摆出亲昵姿态。男子一脸僵硬,女人笑起来眉眼弯弯。她左腮上的酒窝,让我想起儿时一个邻家女孩。 听见女人一口四川话,我准备上去打个招呼,确认心中的猜测。毕竟,在远离家乡的这座城市,难得遇上幼时玩伴。 我刚走前几步,就引来白胖男子警惕的目光。他那双原本有些呆滞的眼眸里隐隐透着凶芒。 脚下一顿,我皱眉离开。走远后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女人摘下男子的棒球帽,用纸巾擦拭光头上的油汗。她动作温柔细致,像一位母亲在呵护孩子。 女人感受到我的视线,对我微笑,还眨了眨眼,带着少女般的狡黠。敏慧!我记起一个名字,却没了过去相认的心思。 接下来一段时间我忙于工作,很快忘了这事。随着暑期来临,外地游客猛增,派出所要处理的案子多起来。走丢孩子的、插队斗殴的、遭小偷的......我从早忙到晚,好几天都睡在所里。 但我干劲十足——所长很快要调走,局里已经决定由我升任。 可生活往往令人猝不及防。那天我刚处理完一个纠纷回到所里,就听说有人找我,是老家来的朋友。我当时没多想,这些年不知道接待过多少家乡来的亲朋故交,直到走进接待室才一下愣住——是在圆明园和敏慧一起的白胖男子。 他木讷地看向我,两眼空洞:“你还认得我不?”声音嘶哑、机械,一口浓重的川南口音。 我摇头。除了两个月前那次不算见面的见面,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男子取下棒球帽,露出光头:“你还认得我不?”声音不带丝毫情感。 “找我啥事?”我皱眉,这人精神不正常。 对方没回答,慢腾腾站起,手伸进黑皮挎包。 下一刻,我本能后退半步,全身肌肉紧绷——这家伙掏出一把亮晃晃的菜刀。 “你干啥?”我惊而不慌,沉声大喝。尽管此刻所里没几个人,时近中午,有人在街上巡逻,有的外出吃午饭,但我自信空手就能制伏他。 对方死死瞪着我,空洞的眼神陡然疯狂。 “你不认得我?”他低吼,一刀砍在自己的光头上,鲜血四溅。 我当场愣住。这他妈是个疯子! “你还认不认得我?”男子再次举刀砍向自己脑袋。 “住手!”我猛然警醒,冲上去夺他手中菜刀。这时才发现,人一旦发起疯来力大无比,我竟没能一举将其拿下。直到两名警员闻声赶来,我们才合力夺过菜刀把人控制住。 “李二娃,是你害我......李二娃,是你害我......”他瞪着我嘶吼,光头上两道刀口汩汩淌血,格外狰狞。 对方不停重复的这句话,导致我没能参加案子后续审理。我叫李虹,家里排行老二,小时候他们叫我二娃。 分局刑警队接手后,照例对我进行问询。我如实回答,讲了在圆明园遇上两人的经过,并详细描述出“敏慧”的相貌特征,电脑很快模拟出画像,和本人有**分相似。 一周后,案情调查被迫终止:经医院诊断,白胖男子患有精神分裂症。警方问询时,他反复只有一句:李二娃,是你害我...... 对方身上没带任何可证实或追查身份的物品,至今连他是谁都没搞清楚。 同时敏慧这条线也断了。分局给全市发出协查通报,但各大小宾馆、酒店甚是民宿都没查到有用线索。 根据我提供的信息,警方联系了我老家派出所。那边回复,说敏慧的户口早已注销。至于迁移到什么地方,当地派出所也不清楚。毕竟时间久远,当时没有电脑保存资料。 我找到分局刑警队负责这个案子的耿队,建议他派人去我老家调查,耿队苦笑摇头。对此我也理解,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个小案子,又是受害者自残,不值得花太多经费和警力。 可对于我来说,自残男子那句“李二娃,是你害我!”却如同诅咒,他每晚都会出现在我梦中,顶着一脑袋血...... “你到底是谁?和敏慧什么关系?我怎么害了你?你跑的我面前砍自己又是为啥?”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这些问题都纠缠着我。吃饭时想,睡觉时想,但打破脑袋都想不出答案。 受此困扰,我精神渐渐出了问题。整日里恍恍惚惚,神不守舍,总觉得同事和邻居们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阴谋议论着什么;还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时常在暗中盯着我...... 不到一个月,我整个人憔悴不堪,体重骤降——从一百七十多,掉到一百二十斤。原本还算高大魁梧的体格,如今走路轻飘飘,像个病秧子。 “你这个状态不行啊。”分局领导摇头叹气,“给你放个长假,好好去检查一下身体......”至于升职,他一句没提。 我人生中第一次遭受如此猛烈、沉重的打击。幸好我找老婆的眼光不错,她平时会因为一些家庭琐事跟我抱怨、争吵,但这次我真遇上大坎,她没有一句埋怨,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饭、煲汤,撒娇般哄我走出阴暗的书房,去公园遛弯、散心。 不能这样下去!不为自己,也要为老婆和将来的孩子振作起来,虽然我们现在还没孩子。老婆怀了两次,都没保住。我是老李家这代唯一男丁,父母不时拐弯抹角的暗示,给我们两口子带来不小压力。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驱车前往市第二精神病医院——光头男子身份不明,无法联系家属和其户籍所在地政府,伤愈之后被送到这里暂时安置。 停职期间我交了配枪,但工作证件还留着,可以用“查案”的理由探视他。 “病人情绪很不稳定,前几天还攻击过医护人员。不能受刺激。”在第二精神病医院,主治医生严肃地告诫我。 得到我的保证后,对方安排一名男护工带我前往住院部封闭区。 这是间单人软包房,专为一些有自残行为的病人设置。房间里没有开灯,狭小、阴暗,只有一张单人软床。男护理是个膀大腰圆的小伙,他说这个病人不喜欢光。 站在病房门外,我透过不锈钢栅栏窗观察——自残男子从对面墙壁的阴影中无声走出,一步步挪到门口,动作僵硬。 他耷拉着眼皮,面无表情;光头上趴着两道蜈蚣般的刀疤,触目惊心。 我刚想开口,对方已转身离开,朝对面墙壁走去...... 我盯着那道梦游般的身影,努力回忆。但如之前无数次一样,毫无头绪,我三十多年人生中没有一点他的影子。 “我是李二娃,你认得我?”等他再次走到门边,我用家乡话问。这时,陪同我男护理去了卫生间。 光头男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转身走向对面墙壁。 口口声声说我害了你,转眼就不认识?我心中苦笑。不过之前那名主治医生提醒过,精神分裂症患者记忆混乱、缺失,出现这种情况我并不意外。 “你认识李敏慧吧,我和她从小耍到大......”想到上次在圆明园两人的亲密行为,我希望敏慧能引起他某种情绪,打破沉默。 “那时候农机厂小孩少,我和李敏慧经常跑到山上偷挖农民的红薯......她还带我跑到溪里面搬过螃蟹......”我一边回忆,一边编造。儿时的记忆细碎、模糊,任由我裁剪、编织。 光头男子毫无反应,僵尸般来回走着,仿佛活在另一个时空。直到我说:“李敏慧家里还养蜜蜂,她经常背着她妈偷蜂蜜给我吃。” 这句话像是触发了某个机关,走向墙壁的自残男子停下脚步。他缓缓转身,撑开眼皮,瞳孔慢慢聚焦,酝酿着疯狂。 我并不确定当年是谁家养的蜜蜂,但记忆中是有这么回事——家属楼里有人在阳台上养蜜蜂,把邻居们烦得不行,为此几家人没少吵架。 此刻没时间追究记忆真实与否,自残男子一步步朝我走来。他呼吸沉重,肥硕的身躯微微发颤,眼中的疯狂越发浓郁。 我努力保持平静,想等他走近后,再开口刺激对方说些什么,从而获取更多线索。 “给我站住!”耳畔响起一声厉喝——男护理洽时返回,狠狠瞪着病人。 后者浑身哆嗦,僵立原地,圆瞪的双眼瞳孔猛然收缩,露出上下眼白。心弦一颤,这双眼睛,这恐惧、绝望的眼神,我莫名感到熟悉。 探视就此结束。男护理坚决而礼貌地请我离开——我答应过不会刺激病人,没做到。 那双恐惧、绝望的四白眼,为什么让我有种熟悉感?我在何时、何地见过?我反复思忖,“李敏慧家里还养蜜蜂,她经常背着她妈偷来给我吃......”这句话肯定有什么关键点,能刺激对方混乱无序的大脑。 首先排除“李敏慧”三个字,今天这个名字和“李二娃”一样无效。那么就剩“养蜜蜂、她妈、偸吃”这几个点。难道李敏慧家当年真养过蜜蜂?这和自残男子有什么关系? 还有敏慧妈,我怎么没一点印象?我努力回忆,不仅是敏慧她妈,她爸、她的兄弟姐妹,以及家里其他情况在我记忆中都是空白。 这件事很不对劲!从童年到少年,我都在父母单位的家属院渡过,那是山里,有些封闭。家属院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从小一起上学放学、游戏玩闹,还爱互相串门,彼此熟知各家的情况。 即便多年以后,我仍能说出其中大部分人的名字,少数记不起来,也有模糊印象,比如他有一个姐姐,她有一对双胞胎弟弟,他爸是工程师,她妈管过图书馆......等等,但李敏慧家,我记忆里只有她一个。 我躺在床上想得头疼,半夜起来吃了片止疼药才勉强入睡,但很快从梦中惊醒: 小男孩和小女孩手牵手蹦蹦跳跳走来;女孩一手拿着把野花,对男孩叽叽喳喳,男孩挥舞树枝,当做刀剑虚空劈砍。在他们上方,一个女人站在窗后阴影中,冷冷俯视两个小孩,面孔阴森...... 是敏慧妈!我猛然记起。那个干瘦的中年女人,永远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绷着脸,像个严厉的女老师。 包裹记忆的厚茧裂开一道缝隙。随之而来的画面,让我全身颤栗—— 黑暗中,敏慧妈踉跄着跑来,她披头散发、满脸是血; 一道黑影闪出,从后扑倒她; 噗噗噗噗......菜刀疯狂砍剁女人的头颅,血滴、骨渣四下飞溅; 敏慧妈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黑影拎着滴血的菜刀,一步步朝我走来,他双眼瞪圆,露出上下眼白,满目绝望、恐惧...... 那年他十六岁,身形单薄、脸色苍白,我们叫他“陈二哥”。 第2章 第 2 章 第二章:蜜蜂引发的凶案 当年的杀人凶手,如今和受害人女儿在一起?他们堂而皇之,如此亲密?至少在圆明园那天如此。 深夜,我独自坐在黑暗的书房,一点点拼凑关于陈二哥的记忆碎片。现在基本可以确定,住在精神病院的自残男子,是陈二哥。 十六岁的陈二哥和现在的他,形象、气质迥异。是那双绝望、惊恐的眼睛,穿越时空,将两张同样惨白的脸在我脑中融合为一..... 陈二哥从小就很特别。他比我们大好几岁,不上学也不爱出来跟大家玩耍,整天待在家里,只偶尔出现在他家阳台上——如果被我们看见,他立刻转身回屋,从不和人交流。 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陈二哥,是去他家找陈四妹借小人书。 四妹和我同龄,是个单眼皮的小胖妞。在她拥有一整套三国演义连环画本之前,厂家属院的孩子们很少和她玩耍,上学放学的路上跟她分开走。这种现象我们小时候叫“孤立”。当时如此对她的原因我无从回忆。 当四妹说她家里有一整套时,我们一个个双眼放光。从那以后,和她结伴上下学的小朋友多了起来。 “你陪我跳皮筋,我就借两本给你看。”有天放学后,四妹对我提出条件。我不情愿——这是件让男孩感到羞耻的事,但没挡住“桃园三结义”的诱惑。 我们住同一栋家属楼。楼房建在半山腰,四层高,青砖墙、黑瓦顶,背山面水——家家后阳台对着凤鸣山,满目苍翠;站在前窗边俯瞰,山脚是条清澈、蜿蜒的小河。 陈四妹家在一单元二楼,和敏慧家门对门。白天父母们都在上班,我去的时候只看到四妹。她家的格局和我家一样,里外两间房加一厨一卫。 陈四妹撅着屁股,从外间上下铺床底搬出一整套三国演义连环画。画本很新,共三十二本,每本拿到手上我都舍不得放下。 我想多借几本,陈四妹不干,说只借两本。我说先在你家看两本,她说只能看一本...... 我们讨价还价时,安静的里屋有了动静。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陈二哥出现在门口,漠然地盯着我。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见到他:十五六岁年纪,身形单薄,脸色白里泛青,一双眼眸略显狭长,紧闭的双唇像是涂了口红般鲜艳。 他上身穿件的确良白衬衣,扣子系得整整齐齐;下身是条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子,光着双脚。 少年眼神冷漠,有种与真实年龄不符的阴沉气质,即便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也令我感到不安。 陈四妹瞪了她哥一眼,对我说别怕他。陈二哥转身走回里屋,脚下无声,像个幽灵。 我没敢在陈四妹家多待,随便选两本连环画逃也似的离开。后来听大人们说陈二哥有精神病,我再没去过他家。 第二段关于陈二哥的记忆,是我九岁那年发生的事...... 1983年,第一次有了春节联欢晚会——全国人民一起看春晚,过大年,激动人心! 厂里唯一一台电视机——日立牌21寸彩电,装在食堂一面墙上的木箱里,由专人看管。平时箱子上锁,周末和节假日晚上定时打开。 年三十这天一大早,我顶着把藤椅、拎着两根小板凳兴冲冲赶去食堂占位置——食堂里没有座椅,不想站着看就得从家里搬来;而这种事大人们拉不下脸来做,家家户户都派孩子们冲在前面。 结果,才凌晨六点,最好的几个位置已被人占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我在家三两口刨完饭跑来食堂时,电视机前已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没坐位的站在后面,组成一道扇形人墙。上百男女老小有专心看节目的,有拉家常的、有嬉戏打闹的,甚是热闹。 我泥鳅般钻进去,找到自家的藤椅端端坐着。 当然,最终我还是要坐小板凳,藤椅得留给我爸或我妈。半小时前我爸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我是趁他洗澡时溜出来的。 新闻联播结束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第一届全国春节联欢晚会正式开播。电视音量调到最大,唢呐欢鸣、锣鼓喜庆,四位主持一一出现在屏幕上——马季、姜昆、王景愚、刘晓庆。 首届春晚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节目,无疑是老艺术家王景愚先生表演的哑剧《吃鸡》。我当晚没有看到——马季表演相声《小小雷锋》时,我正笑得岔气,被老爸一嗓子吼了回去。 见我爸黑着脸,所有人都说:这娃儿要挨打! 果不其然,刚进家门我就被罚跪——老爸挥舞一本满是红叉叉的数学作业冲我咆哮...... 接下来是“竹笋炒肉”。我熟练地脱下裤子,光屁股趴在板凳上,迎接竹条子。 啪、啪、啪、啪.......老爸一顿爆抽,我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乱飞。 通常在这种时候,楼里的叔叔阿姨听见动静会来劝阻:“老李算了,娃儿还小,莫打坏了......”。同样的话,他们把自己娃儿打得鬼哭狼嚎时我爸妈也会去说。 今天不同,我哭喊声再大也不会有人来救——绝大部分人都去了食堂看春晚,整栋家属楼黑黢黢的,没几家开灯。 好在是大年三十,尽管我爸火气很大,最终在老妈劝阻下悻悻然停手。 莫在屋头嚎丧!我妈一脸嫌弃,把我赶出门。我兔子般蹿下楼,直奔食堂。 夜雾笼罩,楼外一片幽暗、寂静,唯有楼房拐角处亮着盏孤零零的路灯。我一路小跑,经过挂路灯的电线杆子时,“杀人了......”女人的尖叫声撕裂夜空。 我怔怔站住,看向一单元黑漆漆的楼门洞—— “救命......救命啊......”一道身影跌跌撞撞跑出。 “杀人了......救命......”敏慧妈上气不接下气,尖叫着朝我跑来。路灯光下,一贯整洁、严肃的女医生披头散发、满脸血污。 我像是中了定身术,呆傻站着。咚,她摔在地上,离我不到三米。 女人朝我伸出手,一张脸因惊恐而扭曲、变形,我连连后退,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救命!”敏慧妈刚想爬起,一个黑影从后扑来,噗,菜刀砍进她后背。 啊......女人惨叫,再次趴在地上。 黑影骑坐上敏慧妈后腰,一声不啃对着脑袋猛砍,一刀接着一刀,动作专注、机械;每一刀起落间,血滴、碎肉和骨渣四下飞溅。 惨叫声越来越弱,敏慧妈没了声息,趴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夜雾涌动,浓郁的血腥气灌进口鼻;地上几股黑红色液体蜿蜒流淌,快要到脚边;我手脚屁股并用拼命往后挪移。 黑影起身朝我走来,拎着滴血的菜刀。 我终于看清凶手的样子——他脸上溅满了血,双眸狭长、冷漠。 “陈......陈二哥。”我结结巴巴。 他从某种情景中惊醒,怔怔盯着手中菜刀,又转头看向血泊中的女人,再回头时双眼圆瞪,满目惊恐、绝望...... “杀人案,时间再久当地公安局都能查到。”天一亮,我匆匆赶到分局刑警队,给老耿说了陈二哥的事。 老耿将信将疑:“如果你没记错,这家伙早就被枪毙了。83年国家正在严打,刑事案一律重判。” “我当时还小,不记得他有没有判死刑。要是被认定为精神病,也可能活下来......” 老耿眉头皱成疙瘩,这件小案子让他觉得麻烦,不过最终还是答应派人去我老家查证。如果自残男子和陈二哥是同一人,案子的下一步审理就有了明确方向。 半个月后,老耿打来电话让我去趟分局,说小周回来了。后者是老耿手下一名年轻警员,警院毕业不久,正是干劲十足的年龄。他到我老家后,给我打过两次电话,问了些我父母以前工厂的情况。农机厂已经倒闭许多年,他这次调查颇费周折。 “是同一个人。”见到老耿,他递给我一份调查报告。小周也在,我看报告时他口头补充。 陈二哥本名陈江,那晚砍死敏慧妈后他没有逃跑,穿着血衣在家里安安静静等公安来抓。 被捕后他只承认自己杀人,其他问题闭口不答,逼急了就犯病,反反复复一句话:她该死! 后经专家诊断,陈江患有间歇性精神分裂症,法院判他三年有期徒刑,缓期两年执行,但必须送精神病医院强制治疗。 “杀人动机、事件起因查清了吗?”我问,“结案报告怎么定的性?” 小周摇头:“精神病杀人,还能怎么定?” 老耿盯着我:“你是目击者,警察没找过你?” 我摇头:“记不清了。当时只看到陈江从楼里追出来,砍死受害者。不知道他们之前发生了什么。” 小周说:“当年办这个案子的人调走的调走,退休的退休。只有你们厂原保卫科长还在当地......” “罗叔?”我脱口而出。 小周点头:“是姓罗,六十多了。我找过他,他说凶手和受害人一个是精神病,一个死了。两人当晚为什么起冲突没人知道,没人看见。” 我说:“那天是除夕,大家都在食堂看电视,整栋楼没几个人。” 小周接着回忆:“公安走访了解到些情况,受害者在阳台上养过蜜蜂,为此和凶手发生过几次口角,双方早有积怨,这可能就是案发诱因......” 听到这里,我明白陈江那天为什么会被“李敏慧家里还养蜜蜂.......”这句话刺激到。 “他们当年没问过受害者女儿吗?李敏慧在家,应该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我说。 “你怎么知道她在家?”小周奇怪地看着我,“罗科长说案发后他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人,认出受害者是李敏慧母亲后,凶手都没顾上找,先去的她家。结果敲半天门都没反应,最后只能撞开。但家里没人。” 我愣住。我怎么说李敏慧当时家?脱口而出,根本没经过思考。我努力回想,一段记忆画面猛然撞进脑海: 倒在血泊中的女人、滴血的菜刀、少年惊恐绝望的眼眸......嘻嘻,黑暗传来小女孩的轻笑声—— 女孩站在二楼窗前,上身只穿着件贴身小背心,裸露出稚嫩的肩颈和胳膊,在寒夜里瑟瑟发抖,一张精致、洁白的小脸上血渍斑斑。她看着下方血泊中的女人,嘴角勾起笑意,狡黠、诡异...... “李所、李所......你没事吧。”小周唤醒我。 “没事。后来呢?在哪儿找到李敏慧的?” “你们厂食堂。她一直在看电视。” 是记忆错误吗?毕竟时间太过久远。我皱眉思忖:一个11岁的女孩,笑嘻嘻看着母亲被人一刀刀砍死?不合常理。可那天在圆明园,敏慧和杀母凶手的亲密行为又怎么解释? 我再次回忆那天的情景:阳光明媚,敏慧站在残破的大水法边,远远朝我微笑、眨眼,少女般狡黠;天空陡然黑暗,小女孩出现在窗前,小脸染血,嘴角勾起一抹狡黠...... “李二娃,你是害了我!都是你害的......”陈二哥怨毒的声音刺痛耳膜。我怔住,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小女孩的背影——屋里灯光昏暗,女孩穿着贴身小背心,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稚嫩的肩膀不停颤抖...... 我隐隐抓到一根线,正要继续回溯记忆,脑中突然传来一股撕裂般的痛楚,思绪被迫中断。 第3章 第 3 章 第三章:记忆迷雾 转眼到了暑假,老婆学校组织教师去云南旅游。她离家的第二天,我独自坐上前往老家的火车。 陈二哥的案子已经了结,我心中的疑问却越来越多:陈三妹自杀、陈四妹失踪;敏慧后来的弟弟、养父接连非正常死亡,她自己犹如人间蒸发...... 小周带回的这些消息,让我感觉很不对劲。在他看来,全国十几亿人,生活中的不幸时时都在发生,很正常;事情跟他这次任务无关,没必要做更多调查。 可直觉告诉我,这些人和事有着内在的联系——敏慧。更令我不安的是,陈二哥每晚会出现在我梦里,他满脸血污,瞪着猩红的双眼嘶吼:“是你害我,全都是你害的......” 每当我从梦魇中惊醒,一个声音就会说:“去一切开始的地方吧,那里有你想要的真相。” 我老家——川南市,位于四川盆地向云贵高原的过渡地带。山清水秀,是个宜居的城市。 父母所在的工厂,建在凤鸣山的半山腰。山脚下有一条河,叫明河。这里离城区较远,生活不方便——这只是大人们的抱怨,对当年厂家属院的孩子们来说,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是天堂。 我们上山爬树、抓鸟,下河玩水、摸鱼,偶尔还摸进农民的地里扳苞谷、挖红薯......我们一天天地在外边疯玩,不到天黑不回家,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二十多年后,我再次回到这里。凤鸣山上依然满目苍翠,鸟雀在树稍间鸣叫、跳跃;林间草地上,簇簇野花绽放——白的、红的、蓝的.....除了山顶多了一座道观,这里没有别的变化,连空气中淡淡的草木清香,都是童年的味道。 山脚下的明河依然静静流淌。水面清澈,倒映着飞鸟的影子。遗憾的是,河上没了那条青石板小桥。我第一次学游泳,就是被敏慧从小桥上推我下去的。咯咯咯咯......小女孩清脆、促狭的笑声,又在耳边回荡。 半山腰那栋家属楼还在,青砖墙、黑瓦顶。走近我才发现这里已人去楼空。墙面刷着几个大大的红色“拆”字,不少砖缝间长出了杂草,楼前空地上四处散落着碎砖、烂瓦和破旧家具。 我走进敏慧以前的家,里外屋都看了看。空空荡荡,没什么能勾起回忆。直到站在她家的后阳台上,才有了些模糊印象—— 楼后紧挨着一条车道,车道路面只比二楼阳台稍矮一点。小时候我经常站在这条路上,和阳台上的敏慧,或其他住二楼、三楼的小伙伴说话、吵架、相互吐口水。 记忆中,敏慧家的蜂箱放在阳台最外边的架子上,隔着两米是陈二哥家阳台。那个场景可以想象:每天嗡鸣着飞进飞出的蜂群,总有几只会钻进陈二哥的家里,烦扰那个须要安静独处的精神病少年...... 因为几只蜜蜂、两次口角就要杀人?我看着对面阳台思忖。陈二哥那时的病情应该不严重,没有过暴力行为,不然他会关在精神病院。而小周的调查报告显示,那次凶案发生的半年前,敏慧家就没再养蜜蜂。 我不认为那是一次预谋了半年之久的故意杀人。当晚陈二哥肯定是受到某种强烈刺激,才对敏慧妈举起菜刀。离开后阳台,我来到外屋窗户前。回忆中的那个场景里,敏慧就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母亲被砍死,她还笑了,笑得像窗台上那盆绽放的水仙花。 对,当时她家窗台上,还放着一盆白色的水仙花。可罗叔说她当晚不在家?是我记忆错乱,还是别的原因?如果我没见过这个场景,能凭空想象出来吗? 白色水仙花、敏慧染血小脸和双手、瑟瑟发抖的双肩......一幅幅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播放。“大冬天的,只穿着件小背心?”我疑惑自语。 “我脱给你看......”脑海中响起女孩的声音,清脆、稚嫩,是敏慧。在什么地方听过?我绞尽脑汁回忆,不停在这套废弃的两居室里来回走动,外间、里屋、厨房、厕所...... 我再次回到里屋,盯着那扇锈迹斑斑的铝合金推拉窗。记忆中,这扇开在后阳台墙上的窗户,是两扇木制平开窗。紧接着,一段段模糊、破碎的画面在眼前快速闪过—— 昏黄的灯光下,小女孩穿着件贴身小背心,紧紧抱着自己瘦削的双肩,浑身战栗; 敏慧妈从阴影中走出,拎着菜刀,胸脯剧烈起伏; 她取下黑框眼镜,抹去眼泪; 一双猩红的眼眸; 敏慧妈趴在血泊里,艰难地抬起头,嘴巴无声地开合; 噗,菜刀落下...... 啊......我痛哼,双手抱头,脑袋像是被刀劈中。这段时间我偶尔会犯偏头痛,但从没像此刻般令人难以忍受。 “我五六岁就认识李敏慧,她比我大两岁。”这天傍晚,我对罗叔说。儿时印象中,他是个满面红光的魁梧汉子,此刻坐在对面的已是个头发花白、皮肤松弛的老头子。 罗叔端起小酒杯嘬了口。“你们两家,应该是第一批进厂的。” 一口地道川南话。 我忙拿起酒瓶给他满上。为这次拜访,我专门准备了瓶52度泸州老窖。当年罗叔和我爸是酒友,两人在家里就着一盘花生米可以喝上两个小时。 “那晚上她真不在家?”我问。对方的回答,决定我相关记忆是真实还是臆想。 罗叔摇头:“我们找到她时,小女子还坐在食堂的窗台上看电视。” 没来由的,我感到一阵轻松。服务员端上了盘肝腰合炒,热腾腾地冒着锅气。这里是罗叔推荐的一家小饭馆,离他家不远。 “叔,趁热。我们边吃边聊。”我夹了一筷子油嫰嫰的腰花放在他碗里。 “你也吃,这家老板手艺还可以。” “李敏慧后来啥情况?”我陪罗叔喝了一杯后问。 老人一声长叹:“那个背时女子,有点惨......” 那晚我和罗叔聊了很久,知道了许多关于敏慧的往事—— 敏慧九岁那年,他爸死于一场工厂事故; 陈二哥关精神病院后,他的两个妹妹经常欺负李敏慧; 敏慧回农村不久,她的养父和弟娃相继死亡; 陈三妹前些年跳楼自杀,听说跟吸毒有关; 陈四妹去年失踪,传闻她欠了很多赌债; 深夜,我躺在酒店的床上,大脑不受控制地回忆着与敏慧有关的一切...... 我是五岁那年随爸妈来的川南,当时厂家属院的孩子很少。敏慧活泼、大方,很快跟我玩在一起。她说我们同姓,要当我姐。我很喜欢这个笑起来眉眼弯弯、嘴边有个酒窝的小姐姐。 她胆子很大,懂的也多。 “弟弟,你把这块石头搬开,下面肯定有螃蟹.......”小河沟里,她教我抓螃蟹,“这个扁洞好大,有只大的......莫怕,水蛇一般都莫得毒......” “弟弟你看,青蛙用电筒一照就不敢动。”夏夜稻田边,她带我捉青蛙。 “弟,这颗红的,是蛇果子,甜的可以吃......这是猪草,这才是野菜......” “弟,跳下去。莫怕,这里水浅得很......” “弟,长大了我想当医生,你呢?” “弟,今天我当新娘子,你当新郎......” 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浮现,我们曾经如此亲密。什么时候开始疏远的?应该是敏慧妈死后——从那天起,我的记忆中再没有她的身影。 为什么?我逼迫自己回到那个血腥的晚上。头又开始疼,我吃下两片布洛芬,躺在床上努力回忆。坚持,这很重要!有个声音对我说。 终于,封存记忆的闸门缓慢打开—— 天很黑,整栋家属楼只有零星几扇窗户透着光亮; 小男孩在黑暗中奔跑; “弟,弟弟。”敏慧叫住我。 “你咋个没去看电视?”我仰头问。她站在二楼窗前。 “我妈把我锁屋头了。” “你妈呢?” “她去了城里亲戚家,明天才回来。” “钥匙给我。” “接到。” 敏慧用手绢包了钥匙扔下来。我们小时候,父母经常用这一招当做惩罚——他们上班或者外出时,把家门从外边锁上。今天你莫想出去耍! 这招也有不管用的时候。聪明的做法是找到父母藏在家的备用钥匙,让别的小伙伴帮忙开门。胆子大的,直接从阳台或窗户翻进邻居家再跑出去玩——我就属于这一类。 我打开敏慧家门上挂锁,推门就见她一张小脸紧崩着。 “走,去看电视。”我急切邀请。 “不想看。”她转身朝里屋走。 “好看,春节联欢会.....”我跟在她身后说。 “好看也不去。”她坐在里屋的床沿上,气鼓鼓地。 “你不去我去了哈。”我满脑子都是相声、小品,转身就要跑。 “你也不准去!”她用姐姐的口气下达命令。 “为啥?” “我妈今天打了我。” “为啥打你?” 见她迟迟不吭声,我满不在乎地说:“打就打了。我刚刚才挨了我爸一顿竹笋炒肉片,屁股都打肿了。” 我扭过身,扯下裤子露出半个屁股给她。 她撇撇嘴:“我妈打得比你爸狠。” “咋个打的?”我提起裤子,一脸好奇。 “先是在我身上乱掐,后头用竹片子抽。” 我见她穿着红缎面棉袄和黑灯芯绒裤子,笑嘻嘻说:“你穿这么厚,打不痛。” 敏慧眼里泪光闪烁。“脱光了打的。” 我不相信。“你妈莫得这么凶哦?” 敏慧妈看上去就像一名严厉的女老师。我想象中她惩罚敏慧的方式,是用尺子或竹片打手掌心。 “你不信?”敏慧撅起小嘴,赌气说:“我脱了给你看。” 她飞快地脱下棉袄和里面的秋衣,只剩贴身的小背心。 “你看,都是她掐的。”敏慧指着自己肩膀、胸脯、小肚子、腰间的淤青说。 “还有后面。”又转过身给我看后背。 那一条条血痕我很熟悉,一看就晓得是竹条子抽的。 “真是你妈打的?”我有些惊讶。 我们厂家属院,几乎每天都有孩子挨打。但脱光了打是男孩才有的待遇,女娃子一般是扇耳光、打手掌心、揪耳朵,要打屁股也是隔着裤子抽。 敏慧转过身,眼角挂着泪珠。见我还是不信的样子,她干脆把灯芯绒外裤脱到脚踝处——两条白生生的小细腿上,遍布血痕,纵横交错。 “你还不信?” “信。”我点头,“你干了啥子?你妈打得这么凶。” “没干啥子......”敏慧一边提裤子一边委屈地说:“就是下午的时候,我......” 话没说完,砰,外边传来房门碰撞墙壁的声音。 “敏慧,你跑那去了?!”随即响起敏慧妈的厉喝。 我呆呆地看着敏慧,不知所措。她看了眼只穿着背心的自己,意识到了什么,忙抓起床上的秋衣。但已经来不及了,愤怒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我两眼发呆,脑中一片空白。敏慧此刻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果敢,她抢在她妈进来之前,一把将里屋半掩的门关上,快速插上门闩。 “敏慧,你关门干啥?给我打开!”敏慧妈一边厉声呵斥,一边咚咚咚地砸门。 敏慧瑟缩在门后,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盯着我。砰、砰,敏慧妈撞门,门闩在松动。 敏慧不停给我使眼色:窗子、窗子...... 我醒过神来——这间屋的窗外是后阳台,忙上前推开两扇木窗,翻到阳台上。 咔嚓,菜刀劈开薄薄的门板,嵌进小半刀身。 “敏慧,开门。不然我砍烂它!”敏慧妈在门外喊。 阳台上,我缩在黑暗的角落,听见门闩打开的声音,大气不敢出。 接下来,预想中的怒骂和哭号没有出现,屋里寂静无声。好奇心战胜了恐惧,我悄悄凑近窗户,透过缝隙偷看。 里屋的门已打开。敏慧背对着我,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瘦小的肩膀不停颤抖。 敏慧妈站在门口,手里拎着菜刀,身体同样在颤抖。她一步步走向敏慧,涨红的脸渐渐失去血色,握刀的手背青筋根根鼓起。 敏慧像是只受惊的小兽,一点点后退...... 窗外,我腿肚子打颤,跟着往后挪,后背撞上阳台沿上搁着的花盆才惊觉。我忙扭过头,那盆水仙花正向外倒,我伸手去抓,只带回两片白色的花瓣。 清幽的花香还在鼻端萦绕,砰,花盆已摔碎在下方冷硬的水泥地上。这声响,犹如田径赛上裁判扣动了发令枪。我一个激灵,快速翻过阳台,攀上楼房外墙上的镂空花砖,手脚并用往下爬。 在敏慧找到她妈藏的钥匙之前,我用这种方式进出过她家几次,但从没像今晚这般紧张。我像一只在黑暗中逃窜的老鼠,一口气下到地面,飞快蹿过家属楼后的拐角才放缓脚步。 我一边大口喘息,一边往食堂走,头也不敢回。没走多远,我停下脚步——身后隐约传来女孩的哭喊声,像是一只小手揪住我耳朵。我转身回走,不敢去敏慧家,只想着在她家楼下听听动静。 “杀人了,杀人了,救命......”女人凄厉的尖叫声,刺穿夜幕。我僵立在路灯下,满眼惊恐。 酒店,我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惊出一层冷汗。 “李二娃,是你害我,都是你害的......”黑暗中,陈二哥对我咆哮。尽管还不知道那晚我逃走后,敏慧家又发生了什么,但有一个事实已然清楚:在那场凶杀案中,我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目击者。 彻夜难眠,我早早起床,直接赶往敏惠老家。昨晚我从罗叔那里打听到地址。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翻山越岭前往敏慧农村老家时,她正和我老婆在一起...... 第4章 第 4 章 第四章:黑暗种子 “李敏慧,别再犹豫。这是命运的指引。”为这次偶遇,你花了很多心思和精力,该结束了。 你们坐在泸沽湖边一家咖啡馆里。窗外阳光明媚,天空碧蓝。广阔、澄澈湖面上,一只白色水鸟掠过,落向湖心孤岛。 你收回视线,看向对面女人——36岁,鹅蛋脸、大眼睛,微微嘟起的双唇还带着少女般的娇憨。她叫陈蓉蓉,是首都某国际学校的艺术老师。 你们认识并不久,不过以你的专业能力,很快和她成为了朋友,对她的工作、婚姻、家庭,以及性格、喜好都相当了解。 你得出结论:她的人生,就像此刻她手边放着的那杯奶茶。 你端起黑咖啡,轻轻抿着——这才是你人生的味道。 “好可爱,眼睛和鼻子很像你。”陈蓉蓉拿着你手机,翻看孩子的照片。 “才两岁,还不好说。不过男孩子,一般都像妈”。你看得出她真喜欢孩子,眸光中带着渴求。 陈蓉蓉递还给你手机。“对了,你上次说的那个道场,在什么地方来着?” 这正是你想提及的话题,引子早已埋下。两个月前,你们在北京一家云南餐厅吃饭,你对她透露过自己的小秘密: “我也流过产,好几次。去医院检查,都说我不可能生了。我不死心,总觉得女人不怀孕、不生孩子,不算完整,就到处求医问药.......” “后来你怎么怀上的?”她眼里满怀希冀。 “我是学医的,从不迷信。但道家在养生这方面的确有独到之处,我国很多名医都是道家的,华佗、孙思邈、李时珍......” 泸沽湖畔,你在心里勾起嘴角。“这个月还没来?” “晚好几天了。”她点头,有期待更多是担忧。 “那家道场在山里,路不太好走......” 盘山公路上,罗三娃小心翼翼驾驶着出租车,避开一个接一个的大小坑洼。如果不是熟人,他肯定不跑这条烂路。 罗三娃是罗叔最小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小时候我们玩得不错。他是土生土长的川南人,对这个城市的十里八乡、边边角角都很熟悉,是我此行的最佳向导。 “那女子有点邪性,到那里都能整出事。”罗三娃看着前方,对副驾驶上的我说。一路上我们大多都在聊小时候的事,敏慧是中心话题。 “只能说她命不好。”我嘴上反驳,心里却信了几分。这世上有很多科学解释不了的事物。 “你想嘛,她爸把她从农村接到厂里头......”罗三娃挠头想了想,“两年,最多三年就死了,没过多久她后妈也死了。” “后妈?”我疑惑,“她哪来的后妈?” “王嬢,王医生。陈二哥砍死那个。”他诧异地瞟一眼我,“你不晓得?” 我摇头。 罗三娃接着说:“她爸是二婚。王嬢一直怀不上娃儿,才把她从农村接过来。” “你咋晓得这些事?” “我和她同班,从小学一直到初一。她初二才转到县上去读书。” “你们后来还有联系?”。 “没得。我们有个出租车司机,和她一个村。说李敏慧回去没几年,她二爸的娃儿和她二爸都死了。横死,和她爸妈一样。你说她邪不邪门?” 我无言以对,的确是横死。昨天听罗叔提起过,敏慧二爸死于酒精中毒,他娃儿更惨——被狗活活咬死。 这次去敏慧老家,除了想找到联系她的方式外,我还有个更隐秘的心思:了解敏慧二爸和二爸的娃儿,到底怎么死的?我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测。 “还有件事你可能不晓得,”罗三娃继续证明他之前的观点,“李敏慧在县上读卫校的时候,和他们一个副校长搞上了。那男的有老婆娃儿.....” 我吃惊:“真的假的?” “她同村那个出租车司机亲口给我说的。”罗三娃一脸神秘兮兮,“你猜后来那男的啥下场?” 我摇头。 “被打成了植物人。” 我心中一紧:“哪个打的?” “这就不晓得了。”罗三娃停车,“到了。车过不去,你得走路。” 公路边有条坑坑洼洼土路——昨晚下过雨,拖拉机碾压出的深深车辙里泛起黑色泥浆。 罗三娃要留下来守车——没人敢把车扔在偏僻的山沟沟里。 我提着裤脚,呱唧呱唧蹚过泥泞,走向前方的村庄。经过一条小河沟时,我停下脚步,看着绿幽幽的水流,心想:敏慧是在这里学会搬螃蟹的吧...... 村里很安静。时近中午,仍然见不到几个人影。农村青壮男女基本都在外地打工,留下的都是老弱病残。 我一路打听,最终在李大爷口中得知敏慧家具体位置。他当时正躺在门前竹椅上乘凉,是个七十多岁的干瘪老头。知我来意后,老人浑浊的双眼里有了几分神采。 “她家早就没人了。敏慧那女娃子十多年都没回来过”。 “她二妈呢?”我问。 老人用蒲扇赶着赶蚊子:“老太婆前年摔了一跤,瘫了。家里没人照顾,送去了镇养老院。” 我打听养老院的地址,他说去了也没用,敏慧她二妈疯疯癫癫的,谁跟她提敏慧她就骂人,难听得很。 我问原因,老人家东拉西扯,给我讲了很多敏慧家的陈年旧事。 “敏慧的亲妈,是隔壁村嫁过来的,生敏慧时大出血,送镇卫生院的半路上就死了......” 也讲到我最关心的问题—— “李老二是个老酒鬼,喝死是迟早的事。” “他死后,公安局来人看了没有?”我问。 “有啥看头?胃都喝烂了。那天晚上他在外头吃席就喝了不少,回屋后又喝了二两多泡酒才上床。他老婆说他半夜痛得在床上、地下打滚,吐了不少血,天没亮就死逑了。” “听说他娃儿是狗咬死的?” 老人看向自家房门,沉默许久。这是栋老式砖瓦房,墙角长满了青苔,墙皮大片脱落,露出发黑的青砖。 我顺着他目光,视线落在一个生锈的铁圈上。铁圈固定在门框边上的墙里,拳头大小。 “大黑是有点凶。白天都是用铁链子拴这上面......”时隔多年,李大爷眼神依然困惑,“我一直没想通,它那天是咋个挣脱的......” 敏慧,你7岁那年离开这里。回来时,十三岁。 村口那条浑浊的小河沟、家家门口晒坝上的谷草堆、猪圈里飘来的粪便味道、光着屁股玩泥巴的鼻涕娃儿......一切都没改变。 变的是人,尤其是那几个出了名的厉害婆娘。她们在你身后指指点点:这女子霉得很......扫把星......克死人不偿命...... 还有李大爷家那只大黑狗。每次从他家外经过,这头畜牲都追着你龇牙狂叫,套脖颈上的铁链子崩得笔直。你可以绕路,偏不。 二爸家多了个小王八蛋,是你离开那年生的。这才六岁,你就看出他是个坏种,头上长疮脚底流脓。他用鞭炮炸别人家的粪坑、朝猪圈里扔死耗子、拿棍子追打下蛋的母鸡、在别人家谷堆里撒尿...... 二爸二妈经常打他,但心里却宝贝着。他是李家的独苗。小坏种最喜欢欺负你——扯乱你刚梳好的头发、往你衣服上甩墨水、撕你昨晚熬夜完成的作业、藏你的书包...... 他还会恶人先告状,害你被二爸二妈打。你每次挨打,小坏种都在旁边看:小眼睛冒光,额头一大一小两个脓疮兴奋得快要迸裂开。 他第一次看见你挨打,是你重新回到这个家的第三天。 那天傍晚,你刚打完猪草回来,还没吃饭就被二爸二妈喊进灶屋。他们说你得了怪病,要给你驱邪,逼你脱了衣服只剩单薄的内衣内裤后用柳条子乱抽。 你流泪,却没哭出声,木偶般任由他们摆弄。那个小坏蛋端着一碗鸡蛋面坐在灶屋门槛上,边吃边看,津津有味。 看着这个坏弟弟,你不由想起那个好弟弟。同样是五六岁时,好弟弟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满是对你的崇拜和依恋。 你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有点呆萌的小男孩。他睫毛很长,扑闪扑闪看你时,眼眸透亮,比冬季的明河水还要清澈。 他无比信任你。尽管你哄骗过他,还不止一次。 “别怕,螃蟹夹不痛人。”在凤鸣山山脚那条小河沟里,你对五岁的他说。当时你抓了一只大个螃蟹扔在岸边,锻炼他的勇气。 你看出他很害怕——地上那只大家伙,挥舞着锯齿状双钳。他很听你的话,笨拙地伸出小手,结果被螃蟹夹住。他傻傻地看着你,小脸憋得通红,终于哇地哭出声来。 啪啪啪......柳条子抽打着你娇嫩的身体,你已感觉不到疼痛。 “为什么母蜂是黄鼻子,公蜂是黑鼻子?”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你们抓蜜蜂时他问。 “为什么蜻蜓有四只翅膀,鸟儿是两只?”你们在路边逮蜻蜓时,他问。 “为什么母鸡天天都在下蛋?” “为什么猪要关在圈里养,牛羊可以去外面吃草?” 好弟弟有问不完的为什么。你回答不上来就说:因为它蜻蜓呀!因为它是猪呀!因为它是母鸡呀...... 他从不怀疑你的答案,总是哦哦哦,似懂非懂地点着小脑袋。多可爱的弟弟呀。 他终于上小学了,你开心得不得了。你们手牵着手一起上学、放学;你们在路上滚铁环、抽陀螺、摘桑果、扑蝴蝶......那是你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 你身上长出像鱼鳞一样的东西。好难看!从那以后,无论多热的天气,你外出时都穿着长袖上衣和长裤。你再不愿意出门玩耍。上学、放学的路上,你尽量避开好弟弟,远远看他和别的小伙伴嬉戏、打闹。 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偷偷哭过好几次...... 不知何时二爸二妈停止抽打。你眼泪已干,看着自己四肢上遍布的红痕,以为结束了。但二爸说,镇上曾瞎子算过,你的八字容易招不干净的东西,必须抹上锅底灰。 你说你的病已经好了——你妈后来找到一个偏方,治好了你的皮肤病,现在身上一片鱼鳞也没有。但二爸坚持让二妈给你全身抹上锅底灰,说很多脏东西是看不见的...... 为了上学,你跪在二爸二妈床边听他两口子骂了一晚上。最终他们松口,毕竟在接过那一叠厚厚的赔偿金和抚恤费时,二爸亲口答应厂工会的张叔叔,保证让你读完初中。 你可以去镇中学读书,但必须完成一系列家务:打猪草、喂猪、喂鸡、打扫院子、捡拾材火、洗衣服、洗碗......只要你在家,就有干不完的活。 这些你都能忍受,做得又快又好,不给二爸二妈打骂你的借口。但你还必须按时接送坏种弟弟上学、放学,辅导他做作业。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这个又蠢又坏的小东西,从不听你的话,次次跟你对着干。从村里到镇上,要走约莫三四里的山路。上学、放学路上,坏弟弟从来不肯好好走—— 一会儿跑到山坡逗弄吃草的老黄牛,用树棍捅牛屁股,非要把一头安静的老牛刺激得哞哞乱叫,发疯般地冲进水田里,才得意洋洋收兵;有时他会拿着弹弓,拐进路边的林子里打山鸡,虽然从没打到过但乐不知疲...... 你管不住他,还经常遭他连累。上学迟了被老师罚站,回家晚了二爸二妈只会骂你:这么大个人了,还管不住弟娃! 辅导坏弟弟学习,更是一场灾难。一道简单的小学数学题,无论你讲多少遍他都听不懂,心思全在怎么作弄你上。他会趁你不注意,往你衣领子里塞蟑螂、在你屁股下放图钉......你越狼狈、痛苦他越开心。 坏弟弟考试从没及格过。每次卷纸发下来,二爸二妈就会埋怨你没教好弟娃,罚你跪或者不准吃饭。 这些惩罚不算什么,为心中那个目标,你默默忍受着。最令你恐惧的是二爸,他喝酒越来越凶,打你越来越狠,一遍遍在你□□和灵魂上烙下耻辱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