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星河》 第1章 始于那句同情的话 记忆是有气味的。 对于黎璃来说,关于沈丞穆的一切,都裹挟着那年深秋操场边枫叶碎裂的气息。那味道里有种干净的腐朽感,像博物馆中储存的清末服饰。 她那一年七岁,刚上小学二年级,喜欢双马尾,总被略有些笨手的爸爸扎的一高一低。 那天课间操结束后,孩子们像炸开的水珠般四散嬉闹,她因为鞋带松了蹲在树下系——那是她第一次学会系蝴蝶结,动作笨拙,系出的蝴蝶结也笨拙。 在抬头的瞬间,她看见了沈丞穆。 男孩站在操场边缘围墙投下的阴影里,离欢闹的人群有十步远。那是刻意计算过的距离——既在集体场域的边缘,又不至于完全脱离可视范围。他穿着蓝色外套,背挺得笔直,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向内扣着。阳光切过围墙,在他脚前划出一道明晃晃的分界线,他站在线后的阴影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困住了。 “他好像被罚站了。”黎璃悄悄的想。 但随即她意识到,没有老师在附近,也没有人命令他站在那里。他站在那里看着远处踢毽子的女孩们,看着互相追逐的男孩们,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分享零食、交换卡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冷漠,不是难过,也不是无聊,只是一种完全的空白,仿佛他只是暂时把灵魂寄放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而本体已经去了别的什么地方。 “黎璃,快点!跳皮筋缺一个人!”好朋友周晨在不远处喊她。 “来了!”她应着,最后用力拉紧鞋带,蝴蝶结总算成型。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灰,视线又不自觉地又飘回那个阴影里的身影。 就在她要转身跑向同伴时,一阵风卷起地上的树叶,几片微红的叶子打着旋飘过操场。孩子们兴奋地追着叶子跑,笑声洒满空中。那片小小的喧嚣经过围墙边时,沈丞穆微微侧了侧身——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躲避动作,仿佛连声音的触碰都会让他不适。 偏让黎璃看见了。 沈丞穆的目光追随着那些奔跑的孩子,很短暂的一瞬。那眼神里有一种东西——不是渴望加入,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名状的东西。像是隔着玻璃缸看金鱼的人,知道那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自己永远无法,也从未被允许进入的世界。 “黎璃!快点啦!”周晨又喊了一声,声音里有了催促。 “马上!”她应着,脚却像生了根。 就是在这时,周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看到了沈丞穆。这个活泼的女孩歪了歪头,用孩子最直白也最残忍的语言说:“哦,沈丞穆啊。他怪怪的,从来不理人。我妈妈说他爸爸妈妈去年离婚了,他跟着爸爸,但他爸爸经常出差,他就一个人在家。” 黎璃不知道“离婚”具体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一个人在家”是什么意思。她想起上个周末爸爸带妈妈去大城市的医院体检,她被姨妈开车带去另一个地方,那种陌生环境里的不安和夜晚的害怕。一个周末都那么漫长,那每天晚上呢? “他总是一个人吃饭,”周晨继续说,语气里是孩子转述大人八卦时的权威感,“我表姐幼儿园就和他认得,说他从来不带零食和大家分享,也不参加课后游戏。老师说可以分组做手工,没人愿意和他一组,最后老师只好让他自己一个人。” 风又起了,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沈丞穆的外套有些宽大,被风吹得贴在身上,更显得他瘦小。他的头发有点长了,刘海垂下来遮住一点眼睛。他还是那样站着,双手垂着,指尖保持着那个微微内扣的姿势。 “黎璃,他孤零零的看起来好可怜啊。” 周晨这句话说得很随意,就像评论天气一样自然。她说完就转身跑向跳皮筋的队伍了,留下黎璃一个人站在原地。 那句话悬在空气里,像一颗种子找到了恰好湿润的土壤。 可怜。 黎璃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她想起上周看的动画片里,被雨淋湿躲在纸箱里的小狗;想起奶奶家后巷那只瘸腿的流浪猫;想起有一次她的芭比娃娃掉进水坑里,捞起来时头发脏兮兮的样子。这些事物都让她心里泛起一种酸酸软软的感觉,让她想要做点什么——把小狗擦干,给猫咪喂食,把娃娃洗干净抱在怀里。 而现在,她看着那个站在阴影里的男孩,心里泛起了同样的感觉。 她没有意识到,这个瞬间的决定将如何定义她接下来的十二年。孩子的心是海绵,吸收情感而不计算代价;孩子的善良是本能,尚未学会设立边界。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一个人看起来那么孤单,那么或许有人该走过去,问一句“你要不要一起玩”。 虽然她其实很害怕。 沈丞穆在班里是有名的“怪人”。他不说话,不是害羞的那种不说话,而是一种彻底的沉默。他成绩中游,不惹事,但也从不参与任何活动。老师点名让他回答问题,他会站起来,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然后坐下,视线垂落桌面。孩子们起初还会试着和他说话,但几次得不到回应后,便也放弃了。二年级的教室社会已经初步成形,沈丞穆成了那个透明的存在——大家看得见他,但意识里已经将他排除在外。 黎璃不一样。她是那种很“正常”的孩子——成绩优秀,朋友不少,老师喜欢,父母疼爱。她喜欢亮色的发卡,会攒零花钱买贴纸和同学交换,跳皮筋也很厉害。她的世界是温暖、明亮、有秩序的,而沈丞穆像是一个误入这个世界的影子,格格不入。 可她就是挪不动脚步。 周晨那句话在她脑子里回响:“他孤零零的看起来好可怜啊。” 鞋带又松了,也许是刚才系得不够紧。黎璃再次蹲下,这次她系得很慢,慢到足以让跳皮筋的伙伴们彻底忘记她的加入。她故意低着头,用眼角余光观察沈丞穆。 他换了个姿势,从笔直站立变成了微微倚靠着围墙。这个小小的松懈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士兵站岗了,反而更显得…疲惫。一个七岁孩子的疲惫,这本身就有点不对劲。黎璃想起自己只有在大病初愈或者玩了一整天之后才会有的那种累,但沈丞穆的累像是从骨头里渗出来的。 系好鞋带,她站起来,深吸一口气。 做出这个决定不需要英雄主义的壮烈,只是一个孩子单纯的冲动。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然后朝围墙走去。 十步的距离,她走了大概半分钟。每一步都在心里排练要说什么: “你要不要一起跳皮筋?” 不行,他看起来不像会跳皮筋的样子。 “你在看什么?” 太蠢了,他明明什么都没看。 “你一个人吗?” 这更蠢了,他当然是一个人。 她终于走到他面前,停在那道阳光与阴影的分界线前。她站在阳光里,他站在阴影中,中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 沈丞穆注意到她了。他的视线从远处收回来,落在她身上。不是直视,是那种从下往上的缓慢抬起,先看到她的鞋子,然后是膝盖,最后是脸。他的眼睛很黑,瞳仁比一般孩子大些,看人的时候有种奇怪的专注,仿佛不是在看你,而是在研究你是什么构成的。 “嗨。”黎璃说,声音比想象中小。 沈丞穆没有回应。他甚至没有点头或者摇头。只是看着她,等待——也许是等待她离开,也许是等待她说下去。 “我……我叫黎璃。”她补充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我们是同班,你可能不记得。” 当然记得。小学一个班只有三十五个学生,在一起上课快两年了,怎么可能不记得。但她需要说点什么来填补沉默。 沈丞穆的睫毛很长,在眼睛下方投出小小的阴影。他眨了一下眼,很慢。然后他的嘴唇动了动,黎璃以为他要说话,但他只是抿紧了嘴唇。 “我们在跳皮筋,”黎璃指了指操场中央,“缺一个人。你要不要来?” 她说完就后悔了。邀请一个明显对集体活动毫无兴趣的人加入游戏,这就像邀请鱼爬树一样不合逻辑。而且她撒了谎——跳皮筋其实不缺人,周晨已经找到了替补。 沈丞穆的视线越过她,看向那群跳皮筋的女孩。他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极细微的眉头蹙起,不是厌恶,更像是困惑。仿佛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对那种重复的跳跃动作感兴趣,为什么有人会因为成功跳过一个高度而欢呼,为什么有人会手拉着手笑成一团。 “我不会。”他终于说话了。声音比黎璃预想的要清晰,但也更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念课本上的字。 “我可以教你!”黎璃立刻说,被自己的急切吓了一跳,“很简单的,我学的时候也老是踩到皮筋,但多试几次就会了。” 沈丞穆重新看向她。这次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多停留了几秒,像是在评估什么。黎璃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开学以来沈丞穆第一次和同学交流。 “为什么?”他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要教我?”他的问题很直接,直接到让黎璃措手不及。 她张了张嘴,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都卡在喉咙里。总不能说“因为你看起来好可怜”,那太伤人了。她努力思考,七岁的逻辑简单而跳跃:“因为……因为大家都是同学啊。而且跳皮筋人多才好玩。” 沈丞穆似乎对这个答案不置可否。他又陷入了沉默,但这次不是完全的空白,而是有种思考的痕迹。他的手指在身侧轻轻敲了一下裤缝,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动作。 远处传来上课预备铃。还有五分钟。 “要上课了。”沈丞穆说,语气里听不出是遗憾还是解脱。 “哦,对。”黎璃看了看教学楼方向,又看看他,“那……那下次课间,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这明显是客套话了,连她自己都知道不会有“下次”。沈丞穆大概也明白,因为他只是轻微地点了下头——与其说是同意,不如说是礼貌。 黎璃转身要走,又停住了。她回过头,沈丞穆还站在原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阳光又偏移了一点,现在他的半边肩膀被照到了,外套的蓝色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 “其实,”她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补充,“一个人也没关系的。我有时候也喜欢一个人待着。” 这是个善意的谎言。黎璃最怕的就是一个人待着,她喜欢热闹,喜欢身边有人说话。但她觉得应该这么说,好像这样能减轻他“一个人”的特别性。 沈丞穆看着她,那双黑眼睛里第一次闪过某种可以称之为情绪的东西——一丝极淡的、几乎不可辨认的讶异。然后他说:“嗯。” 就这样,对话结束了。 黎璃跑回教学楼,周晨在楼梯口等她,一脸好奇:“你真的去和他说话了?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黎璃喘着气,“就说他不会跳皮筋。” “看吧,我就说他怪怪的。”周晨挽起她的胳膊,“快走,这节是美术课,我带了新的彩色笔!” 她们跑上楼梯,黎璃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沈丞穆走在她们后面很远的地方,依然不紧不慢,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他上楼时手扶着栏杆,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像个小小的大人。 美术课上,老师让大家画“我的朋友”。黎璃画了和周晨一起跳皮筋的场景,两个小女孩手拉着手,背景是开满花的树。她用上了周小雨的新彩色笔,把花瓣涂成了好几种颜色,她喜欢画画,画出的线条认真规整,用色又大胆鲜亮,美术老师极喜欢她, 画到一半,她抬眼看向教室另一侧。沈丞穆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正低头画着自己的画。他的背挺得很直,握笔的姿势标准得像教科书插图。他的同桌今天请假了,所以他一个人占据了一张双人桌,面前摊开的画纸上,她远远看见似乎是建筑物的线条,规整而冷清。 老师巡视到他身边,俯身看了一会儿,说了句什么。沈丞穆点点头,没有抬头。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走开了。 那天放学排队,沈丞穆站在黎璃前面两个位置。队伍走到校门口解散,孩子们像小鸟归巢般扑向等待的家长。黎璃的妈妈今天准时来了,正笑着朝她招手。 黎璃跑向妈妈时,眼角瞥见沈丞穆站在校门边的柱子旁。他没有张望,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匆匆赶来,看了眼手表,对沈丞穆说了句什么。沈丞穆点点头,默默跟在他身后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男人没有牵他的手,甚至没有帮他拿书包。他们前一后走着,像两个恰好同路的陌生人。 “妈妈,那是沈丞穆的爸爸吗?”坐上电动车后座,黎璃问。 妈妈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应该是吧。怎么了?” “他爸爸为什么不牵着他?” 妈妈一边给黎璃带头盔一边说:“有些大人不太会表达,或者工作太累了。你看爸爸加班回来晚的时候,是不是也话很少?” 黎璃想了想,点点头。爸爸加班回来的晚上,确实会坐在沙发上发呆好久,叫她的时候声音都哑哑的。 “所以啊,”妈妈转动钥匙,“那个小朋友可能只是爸爸比较忙。你要对同学友好,知道吗?” “我今天邀请他一起跳皮筋了。”黎璃说,语气里有点小小的骄傲。 “真的啊?那他来了吗?” “没有,他说不会。” “那下次可以再邀请呀。”妈妈笑着说,“有时候害羞的孩子需要多邀请几次。” 黎璃抱着妈妈的腰,看着旁边飞速后退的街道,想起沈丞穆站在阴影里的样子,想起他说话时平淡的声音,想起他一个人占据双人桌的画面,想起他跟在他父亲身后时挺直的背。 “他孤零零的看起来好可怜啊。” 周晨的声音又在她脑子里响起。但现在,这句话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同情,而是混合了更多复杂的东西。一种责任感,或许。一种“既然我注意到了,我就该做点什么”的孩子气的担当。 那天晚上睡前,黎璃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窗户透进路灯的光,在天花板上投出摇晃的树影。她想着明天要不要再和沈丞穆说话,该说什么,如果他还是不回应怎么办。 想着想着,她睡着了,梦见自己站在阳光和阴影的分界线上,一只脚在光里,一只脚在影子里。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迈步。 这个梦她后来忘记了,但这个意象留在了她的潜意识里——那道分界线,那个选择站在哪一边的瞬间。 而她当时不知道,那天下午她走向沈丞穆的十步,将成为她未来十二年人生的缩影。一步,一年,走向一个永远站在阴影里的人,走向无人能理解的付出,走向最终必须面对的割裂和重建。 七岁的黎璃只是觉得,那个男孩看起来需要一个人走过去,问一句“你要不要一起”。她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不知道这个决定将如何塑造她,不知道有些善意一旦给出,就会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会扩满湖面。 她只是做了那一刻她觉得对的事。 而所有后来的故事,所有的疼痛与成长,所有的自我迷失与重新找寻,都始于那个深秋午后,始于那句始于同情的话。 枫叶还在落,一年又一年。 在那个最初的日子,她只是系好了松开的鞋带,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然后走向了那道阴影。 她走了进去,很久都没有走出来。 第2章 太过简单的开始 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会像滚下坡的雪球,无人能阻止其轨迹和叠加的重量。 那天之后,黎璃并没有刻意计划要接近沈丞穆。七岁孩子的注意力像蝴蝶,今天停在这朵花上,明天就飞向另一边。课间她依旧和周晨她们跳皮筋、丢沙包,放学后赶着回家看六点半的动画片。沈丞穆重新变回教室背景板的一部分——一个坐在窗边、不说话、不参与集体活动的影子。 如果不是那场雨,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深秋的最后一场雨来得猝不及防。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天色突然沉了下来,乌云压得很低,教室里不得不开了灯。最后一节的数学课听的人昏昏欲睡,一声闷雷突然将整个教室炸醒,靠窗的男生悄悄拉开一丝缝隙,有湿润的空气钻了进来。 黎璃鬼使神差的转头。沈丞穆在教室后排坐得笔直,视线落在课本上,仿佛雷声与他无关。但黎璃注意到,他的手指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着,一个细微的、重复的动作。雨点先是稀疏的几颗,然后密集起来,很快就连成雨幕。 下课铃响时,雨下得最大。走廊里挤满了等家长的孩子,嘈杂的喧哗混合着雨声,形成一种密闭空间特有的嗡嗡声。黎璃的妈妈今天值晚班,爸爸会来接她,但要晚半个小时。她并不着急,反而有点喜欢这样的等待——可以看雨,看同学们一个个被接走,享受那份专属的、被延迟的关怀。 她站在教室窗外,在玻璃上呵出白雾,再用手指画笑脸。画到第三个时,她看见了沈丞轁。 他在教学楼门口的最边缘,紧贴着墙壁,避开了人群。他没有张望,只是看着外面的雨,背着他的书包,手上还拎着一个帆布手提袋——那是装美术工具用的,今天有美术课。雨被风吹斜,溅湿了门口的水泥地,也溅湿了他的鞋尖。他往后挪了一小步。 黎璃看见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一个黑色的电子表,表带有些松垮。这个动作他重复了三次,每次间隔大概两分钟。没有人来。 走廊里的人渐渐少了。周晨被奶奶接走了,走前朝黎璃挥了挥手。其他同学也陆续离开,喧哗声降下来,雨声变得更加清晰。黎璃的爸爸还没来,但她不担心,爸爸总是会来的,只是有时候需要等一等。 沈丞穆第四次看表时,黎璃做出了决定。 她快走几步打开教室门,此时教室早已经空无一人,关了灯,昏暗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她来到自己的座位,从抽屉里拿出早晨妈妈塞给她的备用伞。那是一把亮黄色的儿童伞,上面印着小鸭子的图案,撑开后伞面会露出一圈笑脸。 拿着伞,她又犹豫了。直接走过去说“我的伞借给你”吗?可是她自己也需要伞啊。而且,如果沈丞穆的爸爸马上就来了呢?她会不会多此一举? 她在教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雨声。然后她想起沈丞穆看表时那个细微的表情——不是焦急,而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好像等待不到是预料之中的事,等待到了才是意外。 黎璃跑下楼。 沈丞穆还站在原来的位置,鞋尖更湿了一些。他正在看地上的一滩积水,雨滴打在上面,漾开一圈圈涟漪。 “嗨。”黎璃走到他身边,像上次一样打了个招呼。 沈丞穆转过头,看见是她,眼睛里闪过一丝什么——太快了,黎璃抓不住。他点点头,算是回应。 “你在等你爸爸吗?”黎璃问,明知故问。 “嗯。” “他……快来了吗?” 沈丞穆看了看外面的雨幕:“他说今天可能晚点。” “哦。”黎璃也看向雨,“我爸爸也晚点来。” 沉默。雨声填满沉默的缝隙。 黎璃摆弄着手中的伞,黄色的伞面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醒目。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盘旋在脑子里的话:“那个……如果你需要,我们可以一起等。我有伞,等下我们可以一起打着伞跑出去,这样不会溅湿。” 说完她就脸红了。这听起来太蠢了,而且他们根本不熟。 沈丞穆看着她,视线从她的脸移到她手中的伞,又移回她的脸。他的表情很难解读——不是拒绝,也不是接受,更像是在思考这个提议的逻辑性。 “为什么?”他又问了那个问题,和上次一样直接。 这次黎璃有准备了。“因为我们是同学啊。”她说,用了和上次相似的理由,但补充了一句,“而且我一个人等也挺无聊的。” 这是真话。她确实觉得无聊,什么拿伞其实只是借口,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沈丞穆的睫毛垂下来,在眼睑上投下阴影。他似乎在权衡什么。黎璃等着,心跳有点快,生怕他像上次一样用沉默终结对话。 但这次他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盖过:“好。” 黎璃愣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同意了。她连忙撑开伞给沈丞穆看,小鸭子的笑脸在伞内展开。伞确实不大,打两个七岁的孩子都有些勉强。 黎璃又将伞收了起来,他们并肩站在教学楼门口的屋檐下,雨水打在脚底的砖石上,滴滴答答,空气里有潮湿的泥土味和桂花的余香,校园里的桂树香味甜润温暖,离得极远也能闻到。 起初的几分钟很尴尬。黎璃不知道该说什么,沈丞穆显然也没有开启话题的意愿。他们就这样站着,看雨,也看偶尔冲进雨里跑向校门口的孩子,看保安叔叔穿着雨衣在校园里巡视。 打破沉默的是黎璃。她指着不远处的一棵枫树:“你看,叶子越来越红了,但是也要掉光了。” 沈丞穆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嗯。” “我妈妈说,叶子掉光了,冬天就来了。”黎璃继续说,只是需要说点什么,“然后就会下雪。你喜欢雪吗?” 沈丞穆沉默了几秒。“没见过。” “没见过雪?”黎璃惊讶地转头看他。 “去年寒假爸爸带我去南方了。”他解释得很简洁,“那里不下雪。” “哦。”黎璃点点头,“那今年你可以看到了。下雪可好玩了,可以堆雪人,打雪仗。去年我和周晨堆了一个特别大的雪人,用胡萝卜当鼻子……” 她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了,因为意识到沈丞穆可能不会打雪仗,也不会堆雪人。他可能只会看着其他人玩耍。 “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堆雪人。”她说,话出口后才觉得这话有点冒失。他们现在只是站在一起等家长的同学,离“一起堆雪人”还远着呢。 沈丞穆没有回应。他看着雨,侧脸在伞下的阴影里显得很安静。过了一会儿,他说:“雨小了。” 确实,雨势在减弱,从瓢泼变成了淅沥。天色也亮了一些,乌云边缘透出灰白的光。 就在这时,黎璃看见了爸爸。他撑着一把大黑伞,正匆匆从校门口走来,裤腿湿了一截。 “我爸爸来了!”黎璃说,不知为何有点遗憾——这段共处一伞的时光要结束了。 沈丞穆点点头,往旁边挪了一步,离开了过于亲近的距离。 黎璃跃跃欲试的往前跳了一步,然后想起什么,又转头,“那你……你爸爸还没来,你要不要先拿着我的伞?我和爸爸可以用一把。” 她递出那把黄色的小鸭伞。沈丞穆看着伞,又看看她,摇了摇头:“不用。他应该快到了。” “可是……” “真的不用。”他的语气很坚持。 黎璃的爸爸已经走到近前。“璃璃,等久了吧?这位是……” “我同学,沈丞穆。”黎璃介绍道,“他爸爸还没来。” 爸爸看了看沈丞穆,又看了看外面的雨。“雨还下着呢。同学,要不要叔叔陪你等一会儿?或者给你爸爸打个电话?” 沈丞穆又摇了摇头,那个动作礼貌而疏离:“不用了,谢谢叔叔。他马上到。” 爸爸还想说什么,但黎璃拉了拉他的衣角——她感觉到了沈丞穆的不自在,那种不想被过度关注的不自在。 “那……我们走了哦。”黎璃朝沈丞穆挥挥手,“明天见。” 沈丞穆点了点头:“明天见。” 黎璃和爸爸共撑一把伞走进雨里。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沈丞穆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雨丝在昏暗的光线中像银色的线,他站在那些线后面,像一个被模糊了边缘的剪影。 “那个孩子,”爸爸开口,“他爸爸经常晚来接吗?” “好像是的。”黎璃说,“周晨说他爸爸很忙。” 爸爸沉默了一会儿。“下次如果看到同学没人接,可以邀请他来我们家等。打个电话给他爸爸说一声就行。” “真的吗?”黎璃抬头看爸爸。 “嗯。同学之间要互相帮助。”爸爸摸摸她的头,“不过要提前告诉爸爸妈妈,知道吗?” “知道!” 那天晚上吃饭时,黎璃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的反应和爸爸类似:“是个懂事的孩子,就是有点内向。璃璃你多和他说说话也好,但不要勉强人家。” “我没有勉强他。”黎璃辩解,“我就是……看他一个人站在那里。” 妈妈给她夹了块排骨:“我们璃璃心地善良,随你爸爸。” 黎璃咬着排骨,心里有种暖乎乎的感觉。那种做好事被夸奖的感觉,那种“我做对了”的确认感。七岁的道德观很简单——帮助别人是好的,被帮助的人应该感激,旁观者应该赞扬。 她没想过,有些帮助会成为习惯,有些感激永远不会到来,有些赞扬终将变成困惑:“你为什么总是帮他?” 第二天到学校时,黎璃特意看了看沈丞穆的座位。他已经在看书了,上课前的教室里吵吵嚷嚷,他却像坐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隔绝了所有声音。 课间操时,黎璃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沈丞穆站在人群边缘,保持距离。但这次,当她看过去时,沈丞穆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朝她这边看了一眼。很短的一瞥,然后移开。 那天下午的数学课,数学老师布置了课堂作业,要求下课前交。黎璃做得快,提前十分钟就完成了。她检查了一遍,正准备交上去时,余光瞥见沈丞穆还在写。他低着头,握笔的姿势很紧,眉头微微蹙着——那是他脸上少有的明显表情。 黎璃想起周晨的话:“他数学不太好。” 她犹豫了一下,把作业本压在课本下,假装还在检查。她不能直接帮他,那算作弊。但她可以……等他一起交。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续有同学完成作业走上讲台。沈丞穆还在写,速度不快,但很稳。黎璃用橡皮擦擦掉一个早就写完的数字,又工工整整地重新写了一遍。 终于,在下课前两分钟,沈丞穆合上了作业本。他站起身,走向讲台。黎璃几乎是同时站起来,跟在他后面。 数学老师正在收作业,看见他们一前一后过来,笑了笑:“都完成了?不错。” 沈丞穆把作业本放在那一摞本子最上面,转身回座位。黎璃放下自己的,也往回走。他们在过道里擦肩而过时,沈丞穆的嘴唇动了动,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小,黎璃没听清。“什么?” 沈丞穆脚步没停,但重复了一遍,稍微大声了一点:“昨天,谢谢。” 然后他就走过去了,回到自己的座位,拿出下一节课的课本。 黎璃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为昨天的事道谢。那个站在雨里说“不用”的男孩,其实记得那把黄色的小鸭伞,记得那十几分钟的共处。 她回到座位时,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周晨凑过来:“你笑什么?” “没什么。”黎璃说,但笑意藏不住。 那天放学,队伍走到校门口解散时,黎璃又看见了沈丞穆。他今天没有被留下等,而是和那个依旧穿着西装的男人一起走了——是他爸爸。男人依然没有牵他的手,但这次帮他拿了那个帆布袋。 沈丞穆走过黎璃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没有笑,没有点头,就只是看了一眼。 但黎璃觉得,那一眼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好像那层透明的罩子开了一条缝,允许一点外界的光透进去。 回家的路上,黎璃对妈妈说:“妈妈,我今天做了件好事。” “什么好事呀?” “我等一个同学一起交作业,这样他就不是最后一个交的了。” 妈妈握着电动车的车把没回头,语气里却带着笑意:“哪个同学?” “沈丞穆。就是昨天那个。” 语气里的笑意明显了些,妈妈似乎是笑出了声:“璃璃真棒。不过记住啊,帮助别人是好的,但不要耽误自己的事。” “我没有耽误,我早就写完了。” “那就好。” 车窗外,路边的树向后退去。黎璃看着那些光秃秃的枝桠,想起沈丞穆说“没见过雪”。今年下雪时,如果她堆雪人,要不要叫上他呢? 她不知道,这道影子已经开始在她的世界里留下痕迹。不知道有些善意一旦给出,就像播下的种子,会在土壤里生根,不管你是否准备好迎接它长成的形状。 她只是觉得,那个孤零零的男孩,好像没有那么遥远了。 至少,他会说谢谢了。 至少,他会看她一眼了。 对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这就够了。足够让她继续走向那道阴影,一次又一次,直到那道阴影成为她世界的一部分,直到她自己也站在了光与暗的交界线上。 而影子最初的形状,就只是一次避雨,一次等待,一句轻不可闻的感谢。 所有的开始都如此简单,简单到无人能预见后来的结局。 第3章 身边的影子成为习惯 时光在孩子身上是以跳跃的方式前进的。某天你还是需要站在凳子上擦黑板的小孩,过些日子你就发现自己已经能平视妈妈的眼睛,墙壁上的刻痕记录着黎璃飞快的成长,在她的成长轨迹里,时间被划成两个部分:有沈丞穆的日子,和没有他的日子——后者其实很少。 小学毕业后,黎璃和沈丞穆巧合地进入了同一所初中。分班名单贴在公告栏那天,黎璃挤在人群中踮着脚寻找自己的名字,然后在同班的名单末尾看见了“沈丞穆”三个字,而她的名字在中间位置。彼时黎璃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像是松了口气,或许有些欣喜,又或许没有,但似乎他们的人生轨迹本就该重合。 初一开学的第一天,黎璃在教室里看见了依旧坐在最后一排靠门位置的沈丞穆。他长高了些,但依然瘦,穿着合身了一些的新校服,背挺得笔直。有小学同班的同学和他打招呼,他点点头,却也没有多余的话。 班主任是个年长严肃的女老师,姓张,开学的第一堂课就成了自习,中途时候走进来让大家做自我介绍。轮到沈丞穆时,他站起来,声音清晰地说了名字和毕业小学,然后坐下。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张老师按下悄然起了一些嗡鸣声的课堂,可有认得他的人依旧小声说“还是这么怪”。 黎璃的自我介绍要长得多。她说自己喜欢数学和历史,更喜欢画画,课余时间看小说也看动漫,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说这些时,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最后一排,看见沈丞穆正低头看课本,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初中和小学最大的不同是学科的增多和竞争的显性化。第一次月考后,班级排名表贴在了墙上。黎璃排在第四名,一个很优秀的名次。她顺着名单往下找,在第三十八名找到了沈丞穆的名字——全班六十三人,其实这个名名次还说得过去,但是数学和生物成绩格外刺眼,都是勉强及格。 那天放学,黎璃整理书包时,听见几个男生在教室后面讨论排名。 “沈丞穆数学才八十二分,也太差了吧?” “他整天不说话,也不知道在干嘛。” “听说他爸特别严,考不好要挨骂。” 黎璃拉上书包拉链的声音有点重。那几个男生看过来,她没理他们,径直走向沈丞穆的座位。他还在整理东西,动作很慢,一本一本把书放进书包。 “沈丞穆,”黎璃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清晰,“你要不要……我的数学笔记。这次考试我有几道题和老师讲的不一样解法,可以借你看。” 沈丞穆抬起头看她。四年过去,他的五官长开了一些,眼神却还是那样,黑而深,像平静的湖面。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拉好了书包拉链,然后才抬头说:“不用。” “可是……” “我自己会看课本。”他站起身,比她高了大半个头,“谢谢。” 他说谢谢,但语气里没有感谢的温度,更像是一种社交礼仪的完成。黎璃站在原地,看着他单肩背着书包走出教室,背光的背影在走廊光线里拉得很长。 回家路上,黎璃骑着自行车慢慢悠悠,颇有些魂不守舍。到了家放下书包将自己摔进沙发里,妈妈开门看到她闷闷不乐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摇摇头说没什么。但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憋闷——她明明是想帮忙,为什么感觉像是多管闲事? 然而习惯是强大的。第二次月考前的某个午后,黎璃在图书馆写作业时,看见了坐在角落里的沈丞穆。他面前摊着数学练习册,笔尖停在某道题上很久没有动。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上。 黎璃合上自己的作业本,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沈丞穆抬头看她,没有说话。 “这道题,”黎璃指了指他卡住的地方,“老师上课讲过类似的。要先在这里画辅助线,才能用定理做证明。” 她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出示意图,一步步推导。讲完后,她抬头看他:“懂了吗?” 沈丞穆看着草稿纸,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嗯。” “那你自己做一遍。”黎璃把笔推给他。 他重新开始论证。这次顺畅多了。做完后,他把本子推过来给黎璃看。步骤清晰,条理明白。 “对了。”黎璃笑起来,“你看,不难的。” 沈丞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怔了一瞬,然后移开视线:“谢谢。” “不客气。”黎璃收起自己的东西,“那个……以后有不懂的,可以问我。我数学学的还不错。” 她说完就离开了,心跳有点快。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奇怪的兴奋——好像她终于找到了一个正确的方式,一个既能帮助他,又不会让他拒绝的方式。 从那天起,图书馆那个角落成了他们每周二周四放学后的固定位置。黎璃会给沈丞穆讲题,主要讲他薄弱的数学——她的生物虽不差但也不算强项,这一科他们有时候会互相导论。她发现自己很擅长这件事——把复杂的知识点拆解成简单的步骤,用他能理解的方式表达。 沈丞穆很少说话,但会认真听,会在她讲完后说“懂了”或“不懂”。他的“不懂”永远很直接,详细到某一个步骤,不会假装明白。黎璃喜欢这种直接,这让她很清晰自己还要做什么而不是需要猜测。 期中考试,沈丞穆的生物提高了十分,数学进步很大,考到了一百分以上。排名表贴出来那天,黎璃特意去看,看见沈丞穆的名字从三十八名跳到了三十名。虽然还是在中间悠悠荡荡,但进步是实实在在的。 放学时,沈丞穆在教室门口等她,这是第一次。 “给你。”他递过来一个纸袋。 黎璃接过,里面是一盒崭新的彩色铅笔,四十八色的,对中学的孩子来说是很丰富的颜色,牌子也很好。“这是……” “谢谢。”沈丞穆说,然后补充,“听周晨说你喜欢画画。” 周晨和黎璃还在一个班,她们仍然是好朋友。 “这太贵了……”黎璃想还给他。 “收下吧。”沈丞穆说完,转身走了。还是那样,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黎璃抱着那盒彩色铅笔回家,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高兴吗?当然。但还有一种更深层的东西——一种确认。确认她的付出被看见了,被承认了,哪怕只是用一盒铅笔作为回报。 妈妈看见铅笔,问是谁送的。黎璃说了,妈妈笑着摸摸她的头:“璃璃真棒,帮助同学提高成绩了。” 黎璃点点头,很高兴的样子。她告诉妈妈,在帮助沈丞穆的过程中,她自己数学也变得更扎实了,许多问题她有了多种多样的解法,生物成绩也提高很多。因为要给他讲清楚一道题,她自己必须先吃透所有可能的变型。这其实是一种双赢。 但她也告诉妈妈,有时候她会觉得累。周二周四的图书馆时间,原本是她用来画画的。现在她的素描本已经好久没更新了。 妈妈摸了摸她的头发,声音温柔:“那黎璃想一想,有什么办法让时间安排的更合理一些,帮助同学也要保证自己开开心心啊。” 于是后来黎璃告诉沈丞穆,以后周二她照常画画,沈丞穆这一天做题,周四的时候他们再一起学习,只讲周二沈丞穆没做出来的题,沈丞穆对这些改动没什么异议,只对她点了点头。 初二的春天,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区的植物园。黎璃很期待,她喜欢植物,喜欢观察叶片的形状和花朵的结构。她早早准备好了写生本和铅笔。 春游那天,周晨和另外几个女生自然和她一组。她们在植物园里穿梭,拍照片,分享零食,嘻嘻哈哈。黎璃偶尔落在后面,速写某棵奇特的树或某朵花。 中午野餐时,黎璃看见沈丞穆一个人坐在远处的长椅上,吃着学校统一发的面包。他旁边没有其他人。几个男生在不远处打闹,没有人叫他加入。 黎璃看了看自己小组热闹的野餐垫,又看了看那个孤零零的身影。她拿起一瓶水,又把自己的水果分出来一些,对周晨说:“我去一下。” “又去找沈丞穆?”周晨的语气有点无奈,“璃璃,你又不是他的保姆。” “就一会儿。”黎璃说。 她走过去时,沈丞穆正在看远处的一棵樱花树。粉色的花瓣被风吹落,飘在空中。 “给你。”黎璃把水果和水放在长椅上,“光吃面包会渴。” 沈丞穆看了看那些东西,又看了看她:“你不用……” “我吃不完。”黎璃抢在他拒绝前说,“而且,你看那棵樱花树,多好看。你应该去看看,站在树下看更美。” 沈丞穆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风吹过,又是一阵花瓣雨。 “走吧。”黎璃说,“我带你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率先朝樱花树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沈丞穆从长椅上站起来,跟了上来。 他们站在樱花树下。抬头,满眼都是层层叠叠的粉色。花瓣落在肩上,头发上。 “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樱花。”沈丞穆忽然说。 黎璃转头看他。阳光透过花瓣的缝隙洒在他脸上,他眼睛微微眯着,看着树冠。那一瞬间,他脸上没有任何防御,只是一个十四岁少年在看一棵开花的树。 “很美,对吧?”黎璃轻声说。 “嗯。” 他们在树下站了很久,没有说话,只是看花。直到集合的哨声响起。 回程的车上,周晨凑到黎璃耳边:“你下午和沈丞穆一起看樱花?” “嗯。” “璃璃,”周晨的声音更低了,“你喜欢他吗?” 黎璃一愣,随即很是疑惑:“胡说什么!我只是……” “只是什么?”周晨看着她,“你总是帮他,总是找他。全班都看在眼里。” 黎璃看向窗外飞逝的风景。喜欢吗?其实她也不知道。一开始的情绪可能来自同情,只是后来她把沈丞穆当做了朋友,看见沈丞穆一个人站在那里时,她心里会不舒服。看见他成绩进步时,她会高兴。收到他送的彩色铅笔时,她会珍视。 这是喜欢吗?还是只是……习惯? “我只是觉得,他不该总是一个人。”黎璃最终说。 周晨叹了口气:“璃璃,有时候我觉得你太善良了。善良到……会忽视自己的感受。” 那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黎璃心里,漾开微小的涟漪。但她很快忽略了它,因为车已经到学校了,该下车了。 初三那年,沈丞穆的排名稳定在班级中上游。黎璃则保持在前三。他们仍然每周在图书馆见面,黎璃帮他梳理数理化的重点。沈丞穆的话稍微多了一些,虽然也只是从“嗯”“哦”变成简短的句子。 中考前三个月,黎璃感冒发烧了,请了一天假。第二天回学校时,她发现自己的桌肚里放着一盒感冒药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只有两个字:“保重。”字迹工整,是沈丞穆的笔迹。 她握着那盒药,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是第一次,沈丞穆主动关心她。虽然方式如此含蓄,几乎难以察觉。 她转头看向最后一排。沈丞穆正在做习题,没有抬头。 放学时,黎璃走到他桌前:“谢谢你的药。” 沈丞穆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一下:“不客气。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黎璃微笑,“明天图书馆见?” “嗯。” 中考那天,黎璃和沈丞穆的考场在不同教学楼。进考场前,黎璃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蓝色校服的身影,找到了,他正在看准考证上的信息。 “沈丞穆!”她喊了一声。 沈丞穆抬起头,看见她,穿过人群走过来。 “加油。”黎璃说。 沈丞穆点点头:“你也是。” 然后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一个小小的金属书签,做成羽毛的形状。“给你。幸运物。” 黎璃接过书签,羽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谢谢。” “考完见。”沈丞穆说完,转身走向他的考场。 黎璃握紧书签,走向自己的方向。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沈丞穆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一个沉默的、边缘的,但确实存在的一部分。 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知道这种习惯性的关注和付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变成她需要用力挣脱的枷锁。 她只知道,此刻,她希望他能考出好成绩。 仅此而已。 中考成绩出来,黎璃顺利考上了市重点高中。沈丞穆也考上了,虽然分数刚好卡在录取线上。 暑假里,黎璃翻出久违的素描本,画了很多画:初中的教室,图书馆的角落,樱花树,还有那片羽毛书签。画这些时,她想起周晨的话:“你喜欢他吗?” 她还是不知道答案。 但她知道,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就像她习惯了每周二周四去图书馆,习惯了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蓝色身影,习惯了在他需要时伸出援手。 而习惯,有时候会让人误以为是别的东西。 比如责任。 比如义务。 比如……喜欢。 黎璃合上素描本,看向窗外。夏天正盛,树叶茂密如盖。 九月,他们就要上高中了。 新的学校,新的开始。 她不知道,有些习惯会跟着她一起进入新阶段,并在那里生长出更复杂的形态。 她只知道,她准备好了。 准备好继续向前走。 无论身边是否还有那个沉默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