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太后养成计划》 第1章 冷宫废妃 善儿横死的那天晚上,秋雾浓重,冷月犹如一张惨白的病女人的脸,爬满斑驳的泪痕。 娄庄姬呆呆地凝视着石阶上风干的血——这滩血迹的主人踩到青苔滑倒,磕破了头而死,很快被一卷草席裹着送出宫了。 “宫里每天都在死人,”太监良直抹着眼泪,“她走的无声无息,根本没人在乎。” “我呢,我走了会不会有人在乎?”娄庄姬喃喃地问。 此时,冷宫遥远的南面,贵妃的宫殿里,为小皇子庆祝周岁的音乐声响彻云霄。满溢的欢乐无私地涌到凄清的冷宫,似乎想要给这些不幸的人儿也分点喜气。几个废妃走出房门,像几炷香似的插在地上,呆滞地望着乐声的方向。 欢乐流过了耳畔,却流不进心里。 娄庄姬想到,贵妃现在一定小鸟依人地依偎在皇帝怀里,用玉手掩着樱桃小嘴,咯咯地笑呢。正是这张嘴,在一个月前,毒蛇吐信般吐出了将娄庄姬打入深渊的诽谤:是她意图将有毒的脂粉混进小皇子的餐食里,暗害龙嗣。 娄庄姬在冷宫的每一个晚上,脑中都在重演那个瞬间。泣涕涟涟的贵妃,勃然大怒的皇帝,未来得及分辩就被拖下去的她。她忘了自己叫屈的时候,是否看到了贵妃的冷笑。但不管有没有那抹笑,她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在后宫这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中,败了。 皇帝的心分给每一个嫔妃的不多,而她的那份早已被贵妃占据了。 南面的乐声愈发热闹,也愈发勾起娄庄姬的悲愤。她不明白,明明在白天害了一条性命,为什么贵妃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地为自己的孩子庆生、祈福。难道对她来说,一个落魄仇人的宫女的命,就像小猫小狗的一样无足轻重吗? 就在今日白天,贵妃杖毙了娄庄姬曾经的贴身婢女善儿,理由是冲撞宫妃、举止无端。 善儿在娄庄姬失势后,被撵到了浣衣局做苦役。她忠心耿耿,一个月以来,想尽办法搭上其他妃子,恳求她们为娄庄姬美言。她的冒险没有逃过贵妃容不得沙子的眼睛,贵妃随口一声令,一条年轻的性命就静悄悄地陨落了。 太监良直是善儿的同乡,追随着善儿进宫。如今也是他,第一个为善儿哭泣,将噩耗带给娄庄姬。 娄庄姬听闻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宴会的音乐很喧闹,良直的流泪很安静。 他递给娄庄姬一根用帕子包住的玉钗,说: “这是娘娘送善儿的第一件礼物,善儿说,若她在宫中活不了了,拜托我务必将此物还给娘娘,算是今生主仆缘分,有始有终了。” 娄庄姬的眼眶红了。她摩挲着那根带血的玉钗,无语凝噎。无论是对善儿的悲,还是对贵妃的恨,站在她的境况来看,都那么无力。 良直向她行了一礼,悲戚道:“奴婢进宫,本就是为了陪着善儿,尽力护她周全。如今,奴婢活在世上,没有什么牵挂了。今来,既是报信,也是与娘娘诀别。” 娄庄姬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听懂之时,良直已经遁入茫茫黑夜之中,冷宫破旧的宫门成了良直的生死门。 娄庄姬只觉得自己的命运像一块铅一样,直直坠入水中,很快消失在漆黑的深潭。 深夜,她侧卧在床上,陷入了又一次无望的失眠。月光照得她的脸煞白,乌黑的眼睛里满是不甘与悲痛。 她头脑里很乱。想善儿的音容笑貌、想良直的深情不渝;想自己得宠时的花团锦簇,想冷宫里的凄清孤单;想入宫前梦想做一代贤妃的少女,想坠入深渊不得翻身的废妃。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与她共一间房的涂氏回来了。 冷宫废妃之间,还是以被废前的位分相称,像是对过往荣华的怀念。这位涂氏就被称作涂才人。娄庄姬在几位废妃中位分最高,大家都叫她娄婕妤——她听来如此讽刺。 娄庄姬并不喜欢涂才人。 涂才人长她十几岁,算起来属于皇帝最早选秀进宫的一批妃子。据她所说,她已经在冷宫住了十多年,还开玩笑自己估计要葬在冷宫荒芜的地里了,虽然娄庄姬听着不觉得这会是一个玩笑。 涂才人不知是不是住习惯了,每天并无悲戚之状,喜欢在院子里坐着,给废妃们讲笑话和怪谈。她应该在外面有门路,得到的吃食用度最好,人又大方,并不吝啬与别人分享,经常给哭哭啼啼的人塞一把瓜子,说磕着打发时间就忘记悲伤了。娄庄姬因为进冷宫以来,一直强忍着不流泪,还没有得到过她的馈赠。 按理说这是个顶好的人。可只有与她同居一室的娄庄姬知道,涂才人有磨镜之癖。她来的第一天晚上,涂才人邀她同榻而眠,她以为好意,就答应了。谁知到了后半夜,半睡半醒间,感到有手在自己身上摩挲,把她吓得从床上一跃而起,对涂才人破口大骂。 “我虽然落魄,也不是随便可以轻薄的!” 可是也换不了房,别的废妃基本上都有点疯病,神志清醒的另一位柳美人,说什么都不肯与人同住。没办法,她只好跟涂才人约法三章,决不许再有亲密举动。涂才人摆出一副无赖相同意了。 涂才人进房时,把自己搂得紧紧的,哈着气抱怨道:“今晚可真冷呀。” 她一扭头,看见娄庄姬干瞪着眼没睡着,挑逗着问道: “你冻得睡不着?不如跟我一起睡好了,权当取暖。” 这一问可不得了。娄庄姬本来已经满腹的委屈了,又被她这么一调戏,觉得自己沦落到这步田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今天又失去了与外界唯一的联系善儿和良直,更要受人骚扰轻薄,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儿家,就这样陷入泥沼任人羞辱了。她积压了许久的痛苦全变成泪水涌出眼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涂才人听到啜泣的声音,凑近去看。月光下娄庄姬的脸湿了一片,眼睛里水光晶莹。见她靠近,用袖子遮住脸,紧咬着唇,却没止住眼泪的喷涌。 涂才人大惊:“这可是稀罕事,进来一个月了,终于哭出来了!” 她追问:“你怎么了,那个小太监跟你说什么了让你这么伤心?” “不要你管!” 涂才人叉着腰,冷笑着说:“我在这待了这么多年,什么惨事儿没听过,你的故事对我也不算稀罕。只是害了你自己,这事揣在心里不说出来会憋出病来的,你没看到东厢房的那两个疯子吗?她们就是把苦闷在心里,活活把自己折磨疯的。哦,不对,现在应该只有一个疯子了,今早台阶上碰死了一个。” 她的目光高高在上,审视着娄庄姬:“你也想变得和她们一样吗?“ 娄庄姬放下袖子,一双倔强的眼睛瞪着涂才人坏笑的脸。 涂才人跪到她榻边,说: “我知道,你从前是不可一世的婕妤娘娘,皇上的心上人。只是不走运,得罪了人,落到跟我们一样的境地。不过是你心里憋着一口气,还不甘心,还想出去,正是因为有执念,才把自己忧心成这个样子。” 娄庄姬反问她: “想出去又怎么样,难道像你一样,在冷宫里等死吗?你认命了,我还没有!” 涂才人并没有被她的话刺到,反而很认可地说: “你还年轻,不过十八岁的妙龄,就这样认命,我也会为你可惜的。” 她又话锋一转,“不过,要说不认命,你在冷宫里可不是排第一的。” 娄庄姬问:“还有谁?” 涂才人笑:“你认识柳美人吧,她是我们这数一的执着。” 娄庄姬疑惑:“柳美人?要说她坚持一个人住,那确实是一等一的固执。可她平常不怎么出门,我没跟她说过几句话。我瞧她每日浑浑噩噩的,有什么出奇?” 涂才人示意她凑近些,神神秘秘地低语道: “你知不知道柳美人为什么不让别人同住?” 娄庄姬摇头。 “因为那屋子不只她一个人。她藏了人。” 娄庄姬瞬间毛骨悚然。涂才人用她平日里讲怪谈的语气吐露这个秘密,娄庄姬脑中刹那浮想联翩:柳美人窄小的西厢房似有鬼魅栖居,阴气森森。 “你看,她平常哪怕出来透气,都一定把门窗关紧。更别提让人进屋了。凑近她门边,有时候,你会听到人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个是柳美人,另一个是······” 她卖了个关子,娄庄姬背后发凉,又惧又急,问:“是谁?” 涂才人还是不明说: “是她的执念,是她出去的希望。” “到底是什么!”娄庄姬快要叫出声来。 “嘘,”涂才人狡黠一笑,“是她儿子。” 娄庄姬此时好比五雷轰顶,涂才人的脸在她眼中扭曲了,天地好似翻转过来,她身下是虚空的,肩上却承受了千钧重担,直压得她胸口喘不过气来。 见到她花容失色,涂才人反倒面带得意,继续说:“是她和皇上的儿子,也就是说,我们这儿有一位皇子。” 真希望自己在做一场噩梦啊!娄庄姬心中哀嚎。她本该与这些废妃形同陌路的,她本该等着皇上记起曾经的情分,或证明她的清白,让她离开这个地狱,从此忘记这些不幸的女人的。可现在,她好像一头扎进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股强力扯着她无法逃离。 “你别不信,柳美人如今是饱受摧残,容颜不再了。她曾经也是得到皇上宠幸的,只是像这儿的所有人一样,和人斗输了沦落至此。不过不知是她的造化还是她的不幸,她比我们多出一个孩子,一个见不得天日的孩子。这孩子是一缕缥缈但真实的希望,只待一个时机,就可助她脱离苦海。” 娄庄姬喘着粗气,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接受这个难以接受的真相。 方才的颤栗慢慢消散。 她忽而打了个激动的寒颤。她重新咀嚼这个秘密,把它的耸人听闻蜕去,从中品悟到了一个机会,自救的机会。 她知道一双大手已经攥住了她的命运,将她推到了一个走投无路的悬崖,又机缘巧合地给了她一座危险的独木桥,所有的乾坤扭转、改时易命都在她自己的决断里了。 她从柳美人的希望中,看到了自己的希望。 “我明天要去见见那孩子。”她斩钉截铁地告诉涂才人。 涂才人只是眯起了眼睛,没反对也没赞成。只是轻飘飘地提了一句。 “想去那就去呗。” 又说:“你没哭了呀。” 娄庄姬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经止住了,脸上只有干巴巴的泪痕。 涂才人分享完了这个秘密,懒洋洋地打算回床上睡觉了。娄庄姬突然冒出一个疑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的?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她不会生气吗?” 涂才人摆摆手。 “我跟她很熟,她不会生气的。” 娄庄姬盯着她的背影,觉得她也没那么讨厌了。于是套近乎地问道: “想起还没问过呢,姐姐闺名是?” 涂才人的轻笑在黑暗中响起。 “我们可还没有熟到这个地步。” 娄庄姬吃了个瘪,默默地躺下了,房间回归了沉寂。 她莫名其妙:人和人能熟到在一张床上动手动脚、吐露禁忌的秘密,却没有熟到能告诉名字。 宝宝们,新文求大家多多收藏评论啊~~你们的鼓励是最大的力量!! 本文慢热向,请大家一起感受养成的乐趣吧[让我康康][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冷宫废妃 第2章 师徒之礼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娄庄姬就起床了。实际上,她一晚上都没有睡着,满脑子想着柳美人那张干瘦蜡黄的脸,和她身后牵着的一个面目模糊的小孩。 她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虽然冷宫中不讲究修饰仪容,但她还是仔细地整理着装、梳好发髻,力求把自己打扮得体面。一旁半梦半醒的涂才人嘲笑道: “你穿得再花哨,顶着黑眼圈和肿眼皮也好看不到哪去。” 娄庄姬不理她,对着肮脏破裂的铜镜,又理了理几根乱发,便径直朝柳美人的房间走去了。 柳美人的房门,不似其他房间漏风、缺口,上面糊了一层又一层浆纸,永远保持距人于千里之外的紧闭,像一张撬不开的嘴。 她被这种坚决的抗拒震得犹豫了一小会儿,但还是试探着问: “柳姐姐在吗?” 她叫了几声,屋内传来细小的脚步声和一点杂音。她竖起耳朵,希望听到孩子发出的动静。 柳美人没有直接开门,她用沙哑的嗓音,冷冰冰地质问道: “是谁?” “是新来的娄氏,就跟涂才人住一块儿的。” ”你找我干什么?“ 毫不拐弯抹角。 娄庄姬也不与她寒暄其他,压低了声音说: “姐姐,在外面我不方便说,可否让我进门一叙呢?” 门内没有回答。娄庄姬绞着手,不安地等待着。 门迟迟没有开。清晨的寒气从脚底窜上。娄庄姬等得有些焦躁,又问了一声: “姐姐?” 这次有回应了: “休想。” 娄庄姬吃了一次实打实的闭门羹,灰溜溜地回到房间。涂才人好像早料到了这一幕,一边坐在床边嗑瓜子,一边笑嘻嘻地冷嘲热讽道: “喂,见到小殿下了吗,他多高,多胖啊?” 娄庄姬很郁闷,也没心思跟她拌嘴,靠在窗边生闷气。 涂才人拍了拍身上的瓜子壳,站起来走向她,说道: “现在可不是婕妤娘娘了,不是谁都会给你开门。更何况,人家又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万一你揣着一肚子坏水呢,体谅一下为娘的心情吧。” 说着,她给娄庄姬递了把瓜子。娄庄姬心下烦闷,没多想,神使鬼差地就接过了。谁知道涂才人好像把接受她的瓜子当做友谊的确认,本来就热情的举止变得更亲近了,笑着揽过她的肩膀,说道: “告诉我,你找那孩子是要干嘛呀?这件事我说着玩玩,你知道就够了,人家母子俩的事,用得着外人操心吗?” “她为什么要把孩子藏起来?若是皇上知道与她育有一个皇子,难道不会放她出来,母子安享富贵吗?” 涂才人冷哼一声,“你是想确认这个孩子的存在,然后去告诉皇上吗?” 娄庄姬感到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变得像刀一样尖锐,一抬头,涂才人第一次露出了像狼审视猎物一样的眼神。她心中一颤,但佯作镇定。 “并不是,我想她一定有苦衷,我不会做伤害她意愿的事。“ 涂才人的目光这才柔和一些。 “的确,每个人都有苦衷。” 娄庄姬还是有些泄气,不过强振精神道:“虽然我今天敲不开她的门,但日子久了,我与她好好相处,或许她哪一天愿意了呢?” 涂才人听了,咯咯一笑,说:“你真的想见那孩子吗,非见不可吗?” 娄庄姬迟疑着点了点头,紧跟着又重重地点了一次。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她告诉自己 “好吧,不用你天天去人家门前守着那么麻烦,我跟你一起去,她知道是我就会开门啦。” 娄庄姬瞪大了眼睛。 “那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跟我一起去?” 涂才人哈哈大笑,一边整理头发一边说: “多吃几次瘪对你没坏处!” 柳美人的门果然会为涂才人的名字打开。一看到站在涂才人身后的娄庄姬,柳美人的脸色一下子沉下来了,在她四周形成了一种警惕与排斥的气压。娄庄姬觉得她很像一头护着幼崽的母兽,虽然这头母兽已经形销骨立、面色枯槁,仍没有忘记时刻绷紧神经,敌视可能会威胁她孩子的一切。 涂才人倒是大大咧咧,拉着娄庄姬的衣袖就进了门。 柳美人的房间又小又暗,窗户关得严实,大白天室内仅靠一盏火光微弱的油灯照明。与其他房间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它整洁干净得出奇,不知是不是光线不好模糊了视线,一眼扫去看不见任何蜘蛛网、老鼠屎、蚊虫残躯一类的秽物。连柳美人自己,也是高盘云髻、衣带整肃、面庞干净,荆钗布裙也难掩她的气质。娄庄姬庆幸自己早晨梳洗了一番,不然肯定要遭她白眼。 娄庄姬一进屋就四处逡巡,可并没有看见孩童的身影,连一双小鞋、小衣服都没有。徒有四壁的房间,哪儿能藏下一个孩子呢? 没等她接着猜想,柳美人就开始诘问了: “她想干什么?” 涂才人关上门,屋内更黑了。四方的空间挤压着娄庄姬,让她突然心生惧意,恐怕自己是踏进了一个猎物的笼子里了。 涂才人悠悠答道:“她一定要见见你的儿子。我还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呢?不过没事,“她顿了一顿,贴在娄庄姬后颈吐气,明显是威胁她,“她要是有什么对你和你儿子不利的想法,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结果了她嘛。” 娄庄姬感到一阵凉意顺着颈椎攀上来,她的手心出汗了。 涂才人又笑着拍她的肩膀。 “开个玩笑。” 这可不是玩笑。娄庄姬腹诽。 柳美人面露难色,而后说道: “先听听她的主意。” 娄庄姬终于可以说出自己的计划了,但在这样神经兮兮的气氛下,她的开口只得小心翼翼的。 “姐姐的皇子养在这个荒凉地方,妹妹情知是迫不得已,可怜吃穿用度都缺少些,想必也难得学些诗书经文。皇子禀赋非常,只怕白白蹉跎时光,被浪费了些则个。妹妹虽不才,但愿将少时私塾中所学见闻,尽数讲与皇子,或有能助长见识的地方也是好的。“ 她面前的两人静静听完她的一番话,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这反应又让娄庄姬心跳加快,但她强装着不动声色。 “说了这么多文绉绉的绕来绕去,你想当我儿的老师,给他讲诗书?”柳美人冷笑,“不必了,我也自诩有些学问,这些年,也没忘了教他识字读书。” 娄庄姬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她用余光瞄见了涂才人幸灾乐祸的表情,被她这副神情一激,她不死心地又尝试道: “敢问姐姐的皇子贵庚?” 柳美人眉头一挑:“虚岁十二。” 竟然在冷宫将孩子养到这么大了!娄庄姬对眼前母亲的敬佩油然而生,她深深感到这个女子竹子一般的韧性,也不禁好奇是什么样的苦衷让她藏匿孩子至今。 “不知他现在读什么书?” 柳美人这下有点支支吾吾的:“已经会背几首诗了···这关你什么事?” “这个年龄的皇子,该要熟读四书了。天赋高的,已经可以写作政论了。”娄庄姬默默答。 柳美人不说话了,脸上是一种混着羞赧与哀伤的复杂神色。娄庄姬知道了,纵使这个孩子再见不得光,做母亲的也盼望着他成才,至少不要辜负了他的天资。柳美人这样哀愁,明显是觉得孩子被耽误了。 涂才人插嘴道:“她教不了她儿子,你就教的了?” 娄庄姬挺起了胸膛,自信地说:“家父领史馆修撰,最重读书,教导子女必要博览群书、通晓经文。我虽然是家中最不成器的一个,粗粗教授四书五经还是够格的。又加上家中史书最多,我自小翻阅,可为皇子评论古今盛衰,虽然比不上外面大学士那样渊博,倒也堪堪。” 涂才人乐了:“瞧瞧,真说到她得意之处了。” 柳美人显然有些动心了,此时只需乘胜追击,让她卸下最后一层防备。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娄庄姬昨夜早已构思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此刻脱口而出: “妹妹后半生,恐怕要在冷宫中凄清度日,最后玉殒香消,恐怕无人知晓。只可惜一生草草而过,既无子嗣繁衍,又无诗文流传。妹妹不甘心身后寂寞,愿略尽绵薄之力,裨益姐姐皇子,他日殿下有成,妹妹亦不悔此生。” 她言辞恳切,句句凄婉,咬定了自己没有出头之日,把情状描述得可怜至极,以望博取同情。柳美人明显有些怜悯。涂才人倒是面无表情,一眼便知没信她的话,不过也没有出言反驳。 她又以情动人:“何况妹妹,愿与姐姐们作伴,又沾一沾皇子青春旺盛之气,日子也不会那么难熬。姐姐也知道,深宫孤寂,着实让人经受不住啊。” 柳美人沉默了,像是内心在进行一番艰难的斗争。 半晌,她长吁一口气,说道:“好吧。” 娄庄姬大喜过望,还没来得及道谢,柳美人向床榻的方向叫了一声: “我儿,出来见见你师父吧。” 话音刚落,松垮的床板开始颤动。娄庄姬目不转睛,看见从黑漆漆的床底下,钻出一个人影来。 谁家的皇子会从床板底下钻出来啊!她惊得嘴巴都闭不上了。 那孩子走近了,娄庄姬得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他一番。 他很矮,很瘦,完全不似一个虚岁十二的少年应有的体格,放在七八岁的孩子里面,也算瘦弱的,仿佛风一吹就会飘走,留他的母亲望眼欲穿。身上的衣服,明显已经很旧了,应该是几年前做的,现在居然还没有显小。而且,由于久居室内,他面庞白的发青,像一张透明的宣纸,一戳就破。还有那双不知向哪安放的骨碌碌、黑漆漆的大眼睛,在他的脸上存在感那么强,将木讷和狡黠出奇地揉在一个人身上。 柳美人指着娄庄姬告诉他:“这位姐姐以后就是你的师父了。你现在要拜师,要行跪拜礼。” 娄庄姬赶忙拦住要跪下的少年,抓住他胳膊的时候吓了一跳:这与抓住一根骨头有什么分别。 “妾经不起殿下大礼。” 柳美人坚持让她受礼:“我们虽然在冷宫中,简陋些,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我们没有什么能给师父的礼品,就让他把叩首礼行完吧。” 娄庄姬只好先为少年整理他洗的发白的衣服。然后端立着,看着他在自己脚边给自己磕了三个响头。 紧接着,柳美人又倒了一杯冷茶,让他奉给她。娄庄姬接过,从容饮下。 她复述了当年自己师父给她念的训言: “···尊师重道,友爱同门···吾道以仁心立本,以勤勉为径···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 一大串长词念完,她瞄了一眼柳美人,她眼下流淌着两条清泪,又看看涂才人,她也是面色庄重。 娄庄姬摘下手上的玉镯子,将它套上少年纤细的手腕,道:“我身上也没有什么书籍,文房四宝更是一件不存。只有这镯子还算宝物,就将它赠予弟子,以为师徒之证。” 至此,师徒之礼已成。 娄庄姬问道:“对了,还不知道殿下的名字呢?” 柳美人脸红了:“我还未敢给他取名字。” 娄庄姬明白了:她心里一定还有一点期待,期待有一天这个孩子恢复名分,能得到皇帝亲赐的名字。 涂才人说:“名字本来就是身外之物,若你平常叫着不方便,你作为师父给他起一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柳美人点头表示同意。 娄庄姬深思熟虑,蹲下来,牵着少年的手,一字一句地说: “澍,你的名叫澍,意思是久旱逢霖,逢凶化吉。” 从此,这个在冷宫中野蛮生长的皇子有了名字:澍,皇甫澍。 第3章 思无邪 话说娄庄姬当了皇子皇甫澍的师父,第一件要紧事就是给徒弟摸个底,好知道以后应该教些什么。 她问皇甫澍:“《诗经》第一首,会背吗?” 少年垂着眼点点头, 柳美人在一旁催道:“背给师父听啊。” 他于是用蚊蝇大小的声音,低着头背完了整首《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优美纯真的诗句,在他口中失去了一切节拍和韵律,连停顿句读都没有,更别说读出感情了。娄庄姬皱起了眉头,若是她上学时按照这种方式背书,手臂都要被打紫。 但看着这少年一副低眉顺眼、不敢直视她的胆怯模样,又想到他从小的生长环境,她还是把到了嘴边的批评咽下去了。 “很流利,不错。” 她勉强夸道。柳美人闻言释然一笑。 她接着问:“知道它是讲什么的吗?” 少年没有反应。娄庄姬以为他是没有听见,又重复了一遍,他还是一言不发,呆若木鸡。柳美人着急地推了他一把,他还是木愣。 “知道就说话,不知道就摇摇头。”他母亲斥道。 “没事,”娄庄姬宽慰她,“他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说话吧,而且还是考他功课,害羞也是正常的。” 柳美人凄然道:“这孩子从小就只对着我这一张脸,门都不敢出,哪里见过别人呢。可怜的孩子,养成了这么一副不爱说话的脾性。” 她泫然欲泣。皇甫澍看母亲伤心,扯了扯她的袖口,摇摇头,意思是:娘不要哭。 就从这一幕,娄庄姬又看出了“孺子可教”。毕竟百善孝为先,这孩子哪怕木讷了点,会心疼母亲,就说明他本性不坏,加以引导,就算不成才,也能成人。 她又燃起了做良师的斗志。她耐住性子,很温柔地讲解道: “雎鸠是一种水鸟,会“关关”地叫。一雌一雄两只在河洲上相对而鸣,情挚有别。就像君子和淑女,彼此爱慕又不轻浮,是为良配。开篇第一首,就是歌颂感情真挚,德行美好。” 皇甫澍还是闷闷地不作声,眼神到处乱飘,就是不肯直视她。娄庄姬无奈:“哪里不懂吗?” 他嘟起嘴,从喉咙里咕隆出一句:“水鸟是什么样的?” 娄庄姬没想到他会注意这个。她在脑中搜寻一番,只回忆得起书上拙劣的图画,于是只能搜罗词句描述到: “水鸟就是栖居在池塘、河溪里的鸟。它们也会飞。比如鹤就是一种水鸟。” “我知道鹤,但没见过。我只见过乌鸦,还有喜鹊。” 娄庄姬顿生怜惜。这个孩子血脉高贵,却长在了冷宫阴冷潮湿的土壤里,暗无天日地熬过了十一年。这个年纪的皇子,应该被众星捧月地追奉环绕,应该在书院里高谈阔论,或在猎场上纵马驰骋。而绝不是像他这样,做一个空心的羸弱纸人。 课程进展得很慢,因为皇甫澍要不就默不作声,要么就眼神空空,神游去了。娄庄姬一边讲诗,一边确认他是否听懂,一边还要留神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大部分时候,只有柳美人在一旁催促,他才有回应。 加上他好不容易听进去几句,就显得很疲累,一定要歇息一会儿。一个上午,才勉强把《关雎》讲通,还不知道皇甫澍吸收了多少。 于是涂才人进门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师徒二人精疲力尽的场景。 “还在上课呢?歇歇吧,放饭了,再不去就没饭吃啦!” 冷宫粗陋的餐食实在让人提不起胃口。一天两顿,午饭和晚饭,不过是干冷的馒头和一两碟馊了一半的菜,勉强充饥不至于活活饿死。 涂才人作为冷宫最有门路的废妃,使了银子,得到的饭食最体面。只有她能吃到白米饭,菜也不是馊的,偶尔还有点荤腥、鸡蛋。这在外面最朴素不过的饭菜,在冷宫就成了稀品了。她平常磕的瓜子也是从门外来的,是她在冷宫上等身份的象征。 三人领了饭,聚在柳美人的房里一起吃。 娄庄姬注意到,柳美人把馒头掰了一大半给皇甫澍,又把看着新鲜的菜挑出来,让他吃。自己就随便糊弄几口了事。 她又是心酸又是感慨,难怪柳美人骨瘦如柴,本来就份量不足的饭食,还要分出一大半喂养孩子。这样的苦日子,亏她吃糠咽菜地熬住了。 涂才人今天拿到了一个鸡蛋,她把蛋黄掏出来,整个的夹到皇甫澍碗里。回头看见娄庄姬敬重的目光,吐了吐舌头嬉笑道: “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不喜欢吃蛋黄。” 娄庄姬也把自己的餐食分给了皇甫澍。柳美人一惊,赶紧拦住,慌忙说: “这孩子就是吃这些过来的,你自己日子也不好过,没必要做这个善人。” 娄庄姬苦涩一笑:“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天又吃不饱,又晒不到太阳的,怎么能行?我少吃几口,也没什么大碍。” 柳美人推脱不成,热泪盈眶地抚着娄庄姬的臂膀。 皇甫澍本来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也抬起埋在碗里的头,漆黑的大眼睛盯着娄庄姬,半晌后冒出一句轻轻的: “谢谢师父。” 娄庄姬一上午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表达感情的话,又惊又喜。在冷宫这么久,首次绽开了笑容,眼噙热泪。 涂才人看了又笑: “这孩子一句话就让你开心成这样?我给你讲了那么多笑话,你连个笑影儿都没有呢。” 娄庄姬含笑瞪她: “那是因为你的笑话不好笑。” 阴暗的屋子里霎时充满愉快的氛围,几乎在此灭绝的欢声笑语又复生了。娄庄姬和涂才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柳美人偶尔插上几句,皇甫澍很安静地用好奇的目光注视她们的言笑。 “这小妮子有一点说的对,这孩子得去多晒晒太阳,不然白的跟张纸似的,多吓人。喏,一会儿对面屋子那疯子睡下了,带孩子去院子里走走!” 涂才人拍板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魔力,柳美人似乎对她很信任,娄庄姬就顺着她俩的意思。 秋日午后,阳光很好,把凉丝丝的空气都烘暖了。黄叶铺了满地,和低伏的芭蕉摩挲出“沙沙”的响声。无人打扫的冷宫院落,总是飘浮着树叶味、泥土味、青苔味、甲虫味,但在娄庄姬这里,所有的味道都被柳美人衣服上幽幽的木香、涂才人身上暖洋洋的炭火味盖过了。 皇甫澍在院子里,不跟人说话,也不看寥落的树木残花、斑驳的石桌石凳,只是昂着头,呆呆地看着蓝得不掺一点杂色的天空。 有南飞的雁群掠过树梢,牵动了他的目光,直至它们无影无踪。 “好大的一群乌鸦。”他喃喃道。 “那是大雁。”娄庄姬指正。 “我从没见过。” “它们秋天要离开这里,去南方过冬。” “离开这里?” 娄庄姬黯然:他应该不知道离开是什么意思吧。 “大雁和人不一样,大雁每年都会迁徙,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挪过地儿。”涂才人说。 “为什么我不能生为一只大雁呢?”皇甫澍说话永远像自言自语。 三人都不知怎么答他了。 涂才人看向一旁冷清的风景,柳美人面带愁容。 娄庄姬想了想,说: “你还小,大雁小的时候,也是不能离巢的。” 她紧接着又说: “而且你一定不会做大雁,你该做鹰、做凤,遨游四海,巡视天下。” 她看见皇甫澍瘦小的身躯震颤了一下,回过头来,眼睛里充满惊异。 她是不是说错话了。这少年此时的境地,明显只能做一只在笼子里的困鸟,给他讲什么出人头地、为龙为凤,怕是不合时宜。 柳美人也赶忙说: “哪怕一生只在一个地方,平平安安度过也是万幸。这些鸟儿四方飞翔时,在路上不幸的也有很多。” 说罢又不满地瞟了娄庄姬一眼。 娄庄姬悻悻地闭上了嘴。 谁知皇甫澍若有所思,严肃地对柳美人说: “娘,若能遨游四方,孩儿哪怕半路而亡,又有什么不情愿的呢。” 三人闻言俱是一怔。娄庄姬看出,这个少年表面的拘谨怯懦下,藏着未被发掘的渴望与追求。孤寂的冷宫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小了。 冷宫到底不该是龙雏栖身之地。她想。 涂才人走过来,在她耳边暗骂一句:“你挑拨他做什么?” “话可是他自己说的。”她回嘴道。 令三人更诧异的是,皇甫澍学着鸟儿飞过的样子,张开双臂,弯下腰背,做出飞翔的姿态,嘴里模仿着咕咕的叫声。 柳美人那表情,好像自己儿子是中邪了一般。 皇甫澍“咕咕”、“咕咕”一通叫完,又在原地愣住了,迷茫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飞起来呢?” 真孩子气。娄庄姬听到涂才人的轻笑。 “人不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人的飞翔是以另一种形式。”她说。 “人怎样飞,师父?” “人走到众人高处,这就是人的飞。” “众人高处?” 涂才人一拍掌,打断他们神神叨叨的对话,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别把你那套禄虫的话灌给孩子听了。” 虽说娄庄姬的话被掐断,失去了后续,但谁知道皇甫澍会不会自己在脑海中把话补完呢?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呢? 涂才人把娄庄姬拉到一旁,警告她: “我们是让你来讲学的,不是让你教他做些不切实际的梦的!别让他变得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我什么样?”娄庄姬有些不忿,“你想说,像我一样想离开这鬼地方吗?” “你自己明白就好。你用什么手段出去我不关心,但这孩子轻易见人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还惦记你那套飞黄腾达的话呢。” “笑话,我是他师父,我要教他正其位,谋其事。” “你才当他师父一天都不到,一日为师的时间都没有。” 娄庄姬愈发恼了,“他怎么说都是个皇子,现在无论体魄还是学问,连个平民人家的孩子都比不上,这像话吗?让他做他这个身份应做的梦,又怎么了?” 涂才人轻蔑又愤怒地剜她一眼。 “他与普通皇子能相比吗?他命不好,托生在了这个没福气的娘的肚子里,一辈子就注定了躲躲藏藏。” 娄庄姬余光看着母子俩,质问她: “那你之前说,这孩子是她出去的希望。她若是不想这孩子身份大白,怎么出去呢?” 涂才人诡异一笑。 “她当然可以出去,不过要等,还要赌运气。” “什么意思?” 涂才人转身,拍了拍身后石凳上的落叶,盘腿坐下。 “想听个故事吗?” 第4章 庭院深深 宫廷里没有一座实际的宫殿得名“冷宫”。它只是一种代称,指代失宠获罪妃子的居所。 这些犯了错的妃子们本来四散在东西六宫,缩在自己的宫殿里顾影自怜。不知是本朝哪一位宠妃,对这些一无所有的手下败将们仍觉不满,对皇上说,这些贱婢的宫门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把道路都熏得难闻了,给她们选一座偏僻的屋子,让她们自生自灭去吧。皇上宠爱她,百依百顺,那些因悲痛容颜憔悴的废妃们的哭号根本不足挂齿。于是,这些永无翻身机会的人被运往皇宫西北角的两座老旧的宫殿——清心阁和存芳殿,她们的声音被重重宫墙阻拦,再也传不到任何人耳朵里。 于是冷宫就慢慢从宫人们的嘴里诞生——一个在夜里会听到女人哀嚎的地方。 那位把眼中钉们圈禁起来的妃子,不久后也像一件破衣服一样,被变心的皇帝甩到了她指定的冷宫里。当然,这都是后话。 进了冷宫的妃子,大都或因肝肠寸断、或因被仇敌斩草除根,早早暴死了。到了娄庄姬进来的时候,比起传闻中的恐怖,她更感觉到冷清。 她所在的存芳殿,现在只有四名废妃在住。她、涂才人、柳美人,还有一位每天披头散发的疯妃。 与她们隔了一扇小门的清心阁更热闹,每天晚上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哀嚎嘶吼。两宫之间的小门打不开,但从门缝中可以用眼神交流。涂才人就很喜欢从这条缝里向对面喊话,多半会招来一阵怒骂,让存芳殿的寂静一扫而空。 存芳殿的角落里,种了一棵很茂盛的银杏树。每年叶子金黄时,是足不出户的冷宫妃子们唯一能欣赏的景致。涂才人就是在这棵树下,给娄庄姬讲故事的。 柳美人闺名单字一个慈,以美貌被选入宫,曾经也是红极一时的人物,皇上日日召她伴驾,让她同自己坐在一辆车辇上,以示恩宠。 她也很有福气,承恩几月,便有了身孕,那时候,皇上前几位皇子全都早夭,膝下只有一位公主,于是格外看重她这一胎。太医诊脉又说,胎儿脉象有力,他日成人必是身强力壮、人中龙凤,皇上更是喜欢的不得了。 她真可谓一时风光无两,低位的嫔御自然不必说的敬重,就连皇后待她也是和颜悦色、厚爱有加。人人都羡慕她走运,可这运气哪是羡慕得来的呢,都是前生的造化。 可俗话说,福兮祸所伏,这好运到了极点,就容易跌重。 就在柳美人怀胎八月的时候,可巧钦天监报荧惑守心,一时人心惶惶。皇上命人观天象,但占星官支支吾吾,不敢报告。皇上逼问,他才说这是大凶之兆,预示天子王者易主,乱不远矣。 皇上当即大怒,但旋即又不解,是年各地太平,百姓安分,虽然偶尔有饥荒灾害,但决没有到天怒人怨的地步。边关新增了守军,蛮夷亦无作乱之心。既无内忧,又无外患,何以就要江山易主呢? 占星官接着解释道,这只是预兆,天象阴阳失调,阴盛于阳,易主者尚在母腹中,仍未降世。 皇上又问,篡逆者之母现在何处? 占星官汗如雨下。 皇上一再追问,他才跪下请罪直言。 正在宫闱之中! 宫闱之中有孕即将临盆的女子,那还能是谁呢?皇上一听立刻面色苍白,让人把占星官拖下去打板子。 可行刑前,他又后悔了,让人放了他,只命他不许外传。 但宫里哪里有不漏风的墙?更何况是这种人人关心的灾厄之事。到最后,不知道是那个占星官大嘴巴,还是皇上睡梦之中无意透露给哪个妃子,这事很快就传开了。那个占星官被斩了,但这更坐实了星象确有其事,即便是天子,能奈众人之言何呢? 柳美人本来临盆就身体不适,又加上无辜卷进谣言中心,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竟会是乱臣贼子,愈发惶惶不安、身心痛苦。 皇上刚开始还来安慰她,到最后,几乎是刻意避着她,再也没有出面过,只是在她住所外,新增了不少宫人。表面上说,她生产时内外需要更多人手,实际上,哼,只不过是想控制她和那个孩子罢了。难为一国之君,忌惮一个孕妇和她未出生的孩子。 柳美人的宫殿,本来门庭若市,讨好献媚的人源源不断。谣言一出,大家都避之不及。以前眼红嫉妒她的人,也用不着虚情假意了,走过她的门口,一定要骂几句狐媚惑主、生子不祥出口恶气。 柳美人的孩子一出生,就被皇上里里外外安排的人抱走了。他们一定排练了很多遍,让她连反应一下的机会都没有,孩子的面都没见着,就告诉她: “娘娘节哀,小皇子一生下来就夭折了,奴婢们怕您看了伤心,已将孩子送出去了。” 柳美人当时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喃喃自语: “我明明听到他哭了的。 我知道他是活着出生的。 我的孩子没有罪。” 但她的辩驳一点用都没有,因为跟宫人争辩没有意义,而她的诉苦根本传不到皇上那里,皇上说什么都不肯再见她了。 宫里人多趋炎附势,柳美人恩宠尽失,一朝跌落谷底,自然人人都能来踩上一脚。这个孩子皇上认都不愿意认,不给他谥号,不给他名字,根本不许人记载。 皇上是这样一副态度,底下人更不拿他当回事儿了。每次争锋,总免不了拿她那可怜孩子说事,小孽种、小畜生,什么肮脏词忌讳词都不管了,只要能戳疼她的心,她们什么话不敢说。 柳美人每次听人嘲讽,都忍气吞声。直到有一天终于忍无可忍,指着对方鼻子就开始大骂。这一骂就没有分寸,直接把皇上也捎带进去了,说他听信虚言罔顾天伦,枉为人父。你说,这话进了她敌人的耳,去皇上那儿一番添油加醋,那还得了。 柳美人也是心如死灰,在第二天皇上的口谕来之前,就收拾好行装去冷宫住着了。 她本是抱着一了百了的心态来冷宫消磨岁月的。可估计是她命不该绝,竟然让她在万念俱灰时,逢了人间难得一遇的喜事,在这事面前,什么俗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都不值一提啦。 你猜是什么?对啦,起死回生,母子团圆! 宫里虽说容了世间所有骇人听闻的丑恶心肠,也幸而,还没缺少善人善心,不至于黯淡无光如万古长夜。 那些层层把小皇子送出去的人当中,有人动了恻隐之心,冒着砍头的罪留了孩子一条命。你别看那些宫女太监们命贱,他们中有的人,心比金子还好。就是这当中的人,将孩子养在自己的耳房里,虽说见不得人,但好歹孩子能活着。 他们行善积德,或许下辈子就改了奴才命,当然,我只是猜他们的想法。 于是听说柳美人进了冷宫后,他们也知道孩子一直藏在人多眼杂的地方不是办法,就偷偷地,把孩子带到母亲面前,冷宫僻静,就让他的母亲来抚养吧。 哎,母子相认的那一天,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柳美人哭得抽抽噎噎的,话都说不利索,差点就要给那个抱孩子过来的太监磕头了。娘哭个没完,孩子倒睡得很安稳,柳美人当时就说: “到底是个命里不操心的孩子,睡着了还笑呢。也罢,以后就让娘给你操心吧。“ 但说到底,无论养在耳房,还是养在冷宫,这孩子都无名无分的,我问过柳美人,你总不能让这孩子就在冷宫里生老病死吧。 那不是我能定的。她当时深叹一口气。若什么时候,陛下回心转意了,知道所谓天象不过是奸人谗言,愿意让这个孩子归宗认祖,那就是我儿的福气了。若是等不到这个时候,他活着就很好了。 她的日子就这样过了十年,等来一个冒失鬼,想让这孩子去一展宏图,去陛下面前露脸,去说,我是皇子,我要一试万人之上的位子。你说,皇上是会大加赞赏,共享天伦,命他继承大统,还是把跟此事有关联的人全斩了,永绝后患呢? 涂才人的故事到这就讲完了,娄庄姬听得入迷,被她最后的话刺了下,才从柳美人大起大落的经历中回过神来。 “等陛下回心转意,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呢,或许永远没有那一天,或许他把这事儿忘了,加上所有皇子都薨了,想起自己曾经有一个儿子,这时候让她儿子露个面,或许真就让他临危受命了;再或者,有新的天象,让他快快去把这个孩子找回来。总之,谁也说不准。” 幸亏是在冷宫,涂才人才能这么口无遮拦地说话。而娄庄姬听着,心一点点地下沉。柳美人等待的机会,根本就是虚无缥缈、难以预料的,在机会来临之前,这个被父皇判处死刑的皇子的所有存在都不被允许。 “所以啊,让他功成名就的前提,是保证他活着。柳美人半生就这么一个指望,你可别带他做傻事儿。” 柳美人的半生着实是传奇。娄庄姬难以把自己认识的这个面色蜡黄的妇人与曾经艳冠后宫的宠妃联系起来。 虽然她早知宫里浮浮沉沉是常事,作为妃子,不就是在天子的施舍的一点喜怒哀乐下辗转求生的吗,君心难测,嫔妃命运也就莫测。在入宫前,她就告诫自己,虽然自己不愿做妖妃媚主,但既为嫔妃,必要先得君王欢心,再图其他劝谏之事,勿复班婕妤覆辙。 而听完柳美人大喜大恸的经历,原来君王的欢心是那么难以维系的东西,风一吹就会倒,作为小小妃子的身家性命全都系在这飘飘荡荡的一颗心上,真是如同海上孤舟,伶仃无依。 冷宫十年将柳美人的妩媚冶艳磨灭的荡然无存,娄庄姬摸了摸自己还算白净饱满的面容,不知道自己的青春还能驻留多久。 伤春悲秋本就惹人惆怅,她又感慨自己做妃子时,皇帝主宰她的生活;如今身在冷宫,唯一的希望又紧紧与一个自身难保的皇子相连。到头来,总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人生,不禁悲从中来。 就在这时,皇甫澍跑来了,打断了她的思绪。 他递给她一把用黄灿灿的银杏叶做成的扇子,颇有童趣。 “送给师父,补做我拜师的礼物。”他还是怯怯地不敢看人。 娄庄姬接过后,他又把另一把送给了涂才人。 “我也有?真是好孩子···欸,你给他起的名字叫什么来着?“ “澍儿。” “哦,是那个,久旱逢霖,逢凶化吉,”她沉吟片刻,“逢凶化吉,呵呵,真是好名字。” 她摸了摸皇甫澍的头,他脸有点红。娄庄姬看着这个天真的孩子,心里五味杂陈。 突然,向她们这边走过来的柳美人惊恐地叫了一声,三人吓了一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瞬间汗毛直立。 那个本该睡下的疯妃,不知何时从房间走了出来,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正咬在皇甫澍身上。 第5章 善恶 柳美人忙跑去双臂搂住了皇甫澍,娄庄姬挡在他们俩身前。 涂才人脸色一沉,警觉地走向疯妃。 “你跑出来干嘛,还不快歇息去?” 那疯妃的眼睛像要瞪出眼眶,呲着牙含糊不清地说: “有个孩子,哪儿来的孩子?” 涂才人措辞严厉。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不该问的事别问。” 疯妃哪会这么轻易就作罢。她伸出手,肮脏的衣袖下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小臂。她不理会其他人,只目光灼灼地凝视着皇甫澍,口中低语: “是我儿回来了吗,我儿想娘啦?” 她说着就向皇甫澍走近,吓得柳美人捂住了他的眼睛,浑身上下颤动不止,娄庄姬扶着她的手也不由得攥紧了。 涂才人大呵一声:“你那死鬼儿子早就投胎去了,你清醒点就该把他忘了,别在这里疯疯癫癫的!” 柳美人低声向娄庄姬解释道:“她也可怜,儿子夭折得早,她为此一直郁郁寡欢,到最后成了这幅模样。” 沦落到冷宫的妃子,谁没有些伤心事呢,娄庄姬看着眼前这个形容可怖的疯女人,心里除了害怕又多了几分可怜。 涂才人倒是没那么多心思来怜悯。 “还可怜人家呢,先担心下自己的儿吧。别在那发愣了,把孩子带回去。” 柳美人反应回来,拽着皇甫澍就往自己屋里跑。那疯妃看见孩子要逃,面露凶光,像只弓起背的母狼一样冲两人的方向扑过去,娄庄姬立刻挡住她的袭击,脸上狠狠挨了她两道抓印。 “你们要把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她在娄庄姬耳边嚎叫凄厉。 她虽然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此刻浑身却迸发出巨大的力气,娄庄姬险些推搡她不过,摔倒在地。 就在这时,涂才人从后方一把扯住疯妃的披散的长发,又引得她振聋发聩地厉叫一声,向后仰倒。 娄庄姬从恶战中脱身,一手撑地,呼呼喘气。 只见涂才人神色冰冷,丝毫不顾疯妃的挣扎,不顾她在自己的手上扣出的深深的血痕。她绞着她的头发,把她一路拖回了房中,接着趁她还没有爬起来,“砰”的一声甩上了房门,用身子抵着里面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撞击。 她看向地上的娄庄姬,努了一下嘴,冷静地说: “我的床下有一个箱子,里面有一把锁,去把它拿来。” 当铜锁“咔嗒”一下合上,房内人一切的呼号因一扇单薄的门的阻隔而变得没有威胁了,只是一种与树叶的沙沙声不同的背景声。与她对门的柳美人的厢房,厚重的门也已经将母子俩的存在隐藏了。 娄庄姬惊魂未定,看着涂才人淌血的手,问道: “你没事吧?” 涂才人把血迹在衣服上胡乱抹了几把,看见娄庄姬担心的眼光,做出一副矫揉的呲牙咧嘴模样,说: “哎呀她力气可真大,痛死啦痛死了啦!” 虽说那伤口不可不谓触目惊心,但她演得也太夸张了。娄庄姬被她逗得勾起了嘴角,但难掩忧心。 “她以前一直不知道澍儿的存在吗?” “我们以前一直藏得挺好的。”涂才人耸肩。 “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兴许她不会往外说呢?” “哼,她从进冷宫来就疯疯癫癫的,谁能管住一个疯子的嘴?” 娄庄姬叹了口气。 “现在她知道了,这可怎么办?总不能一直把她关在里面。” 涂才人没有答话,默然地听着疯妃的吼声渐渐衰弱。直到再没有声响时,她一抬脚,踩裂了地上一粒发着臭气的银杏果。 当晚放饭的时候,她们编造说那疯妃身体不适,替她领饭,把她的餐食匀给了皇甫澍。负责发饭的太监厌烦自己的差事,也没有多问。 柳美人早早地就安排皇甫澍睡下了,自己则对窗静默地抹着眼泪。娄庄姬知道这样的眼泪是流不尽的,安慰了几句,也郁郁地回到床上,这才发觉涂才人的床铺空空荡荡的。 夜深露重,空气更加阴冷了,月光呈现一种不安的青白色,把地上的一切都照湿了。 娄庄姬裹紧了单薄的被衾,一种自心底而生的寒凉压过了身体所感受到的冰冷。她听到那疯妃又开始叫,凄厉又惊恐。而她的嚎哭唤来了隔壁清心阁的和应,这些绝望的母狼只有在痛苦的时候是齐心的。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她终究没有敌过身体铺天盖地的疲惫,眼皮沉重地垂下,进入了一个焦躁的梦乡。 待她被推门声惊醒时,疯妃的哀嚎已经停止了,只剩下更为恐怖的凝固的寂静。 涂才人的脚步在这样的寂静中分外鲜明。 “你做什么去了?” 涂才人不答她的问题。 “我想起之前从外面拿了些膏药,最能化解疤痕,我去给你拿,敷在你脸上有伤的地方。” “我,我问你你刚刚去做什么了?” 涂才人翻箱倒柜了一阵,掏出一个小瓷盒,在月色下闪耀着白光。 她坐到娄庄姬床边,用手指抹了药,就着月光轻轻涂在娄庄姬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战。 “你这么想知道?我去安慰柳慈了。” 娄庄姬感到自己的伤烧着似的疼。 “别骗我,你说什么我信什么。” 涂才人的脸在光影之中晦暗不明,轮廓模糊,细长的眉毛像两道凌厉的笔画。 “你猜猜。” “那个疯妃。” “我把她的舌头拔了,她再也不会泄漏秘密了。”涂才人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她的手上裹着层层白净的绷带。 “你真这么做了我也不奇怪。” “笑话而已,我又不是地狱恶鬼,喜欢拔人家舌头。” 涂才人接着说: “不过她的确不会再开口了。” 静静的,耳边只有远处风的呜咽。 娄庄姬觉得喉咙像被扼住,声音颤抖:“你杀…” “嗒”一声,涂才人手中的瓷盒合上。她不待娄庄姬把话说完,利落地起身,回到自己铺上。 “睡吧。” 娄庄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头顶发霉的横梁,期待上面会跑过一只小老鼠之类的,狡诈鄙俗却生命力旺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静悄悄的。 是冷宫亘古的幽深寂静使这些榫卯霉烂的。 她瞟了一眼背向她躺着的涂才人,电光火石间吐露了自己一直哽着的心声: “如果我去向外面人告密,你也会,像对待她一样对待我吗?” ——我也会死在你手上吗? 她尽力想听到涂才人思考的声音,耳边却只有自己沉重的呼吸。 “我想会吧。” 旋即,她用既含着苦笑又含着困倦的语气问: “你进宫多久了?” “算上在冷宫的日子,有一年了。” “才一年。你还不知道宫里是什么样的地方。这里吃人不吐骨头,你不害别人,别人就会来害你。在宫外你可以信贤良淑德,进了这儿,趁早忘了吧。” “可她只是不小心看到了…她都疯了。” “她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当我只在救柳美人和她儿子吗?我也在救她。” “我不明白。” “你的手上还没沾上过血,当然不明白。” “沾上了就明白了?” “不。沾上了也不明白。算了,跟你说话真是绕,我还是喜欢人家安安静静的。” 娄庄姬抱紧了自己。 她们的对话没头没尾,稀里糊涂,停止在寒意蔓延开来的深夜。 涂才人翻了个身。 “你觉不觉得今晚很冷?” 第二天,不知道涂才人用了什么手段,那个疯妃的遗体悄无声息地运了出去,没有人追责,没有人过问。娄庄姬只最后一眼看到她脖颈上隐约的红痕。 皇甫澍昨日受了惊,更加没精打采了。涂才人在一旁讽刺道:“徒弟也懒洋洋的,师父也懒洋洋的,这还上什么课?罢了罢了,都歇歇吧。” 说是要歇,还是没有。娄庄姬强打起精神,给他讲了几个故事,不外乎劝人勤奋、向善的。虽然俗套,皇甫澍从小耳目闭塞没有听过,觉得新奇,兴趣也就慢慢被勾起来了,比起昨天,更加全神贯注。娄庄姬见他用心,讲得也更绘声绘色。 “……后来呢,舜帝不计前嫌,不仅没有苛责曾经想将他生生活埋的父母、弟弟,还倍加礼敬他们,都封王封爵,孝行感动天地,山川、鸟兽都来相助他的部落,他也一直被人们尊敬。” 皇甫澍听了这个故事,面露难色,好像在纠结什么事。娄庄姬问他在想什么,他支支吾吾地说: “我不明白,舜一点儿都不恨他的父母兄弟吗?他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吗?” 娄庄姬想了想:“就算有脾气,凭着他巨大的孝心,也要压下去啊。“ “可他差点就要死了。” “在他看来,孝心重于生命。” 皇甫澍有点沮丧:“像我这样的人,蚊子叮我,我一定要打回去,我不能像他一样不记仇。” 娄庄姬笑笑:“舜帝遇到蚊子,也是会生气的。但这并不影响他包容敬爱父母。你看,你一定也是敬爱你的母亲的,哪怕她一时气急了骂你,难道你会记一辈子仇?” 皇甫澍低声说:“母亲打骂我的时候,我也生气,但每次她骂我时,自己会先哭,我看了她哭,心里难受,就忘了生气了。这样看来,我还有好多气没有发出来呢。” 柳美人在一旁轻拧了他一把:“这小鬼。” 娄庄姬摸摸他的头:“真是乖孩子。” 皇甫澍脸红耳热的,接着说: “我知道母亲对我好,所以我会为她难受。师父和涂姨对我也好,我也不生你们的气。不过…” 他停了一下。 “我想如果有人对我不好,我不知道我会不会记他的仇。我大概不能像舜帝一样吧。昨天那位娘娘,那样可怕,她如果真的来打我、抓我,我想我会打回去的。” 他的目光落在了娄庄姬脸颊的抓痕上。 娄庄姬默默道:“她毕竟没有伤你。有些事情不到它真的发生,你是不知道你会怎样应对的。你觉得你会表现得很机智勇敢,其实事到临头很懦弱。同样,你以为你会恨,实则你会原谅、理解。” 皇甫澍似懂非懂。 到了中午,一件谁都没有料想到的事发生了。送饭的小太监今天畏畏缩缩的,本来柳美人和娄庄姬的伙食一样,他却非得将两份分个清楚,手中的白瓷碗踏踏实实放在娄庄姬手里才罢休。 娄庄姬心下觉得奇怪,就跟二人说了自己的困惑。柳美人面色苍白,涂才人冷笑,夺过她的碗,将菜甩到墙角的老鼠洞前。 冷宫的老鼠不怕人,闻到食物的香味就大大方方地出来了,嗅了一嗅,就头也不回地钻进洞里。 “有毒!”娄庄姬失声。 “好低劣的手段,现在宫里的人蠢成这样了吗?”涂才人轻蔑道。 “一定是贵妃。一个月过去了,她倒想起我来。可惜没遂她的愿!”娄庄姬愤愤不平。 皇甫澍第一次见她暴怒的神情,有些害怕,小声地叫“师父。” 这几声挽回了她的一点理智,同时也使她清醒的明白,自己终究不是个圣人,做不到既往不咎、宽宏大量。此刻,在弟子面前,她不知是应该继续愤怒,还是因为惭愧而冷静下来。 迟来的死亡阴影笼罩了整个房间,压得人喘不上气儿。 她抬头看到涂才人戏谑的双眸,那双永远藏着秘密的眼睛仿佛在说: “醒醒吧,别再天真了。” 预热结束,下一章,男主成年,开启大主线!!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善恶 第6章 江山图(上) 冷宫的岁月一晃就是七年。七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它没有短到让人毫无变化,也没有长到能摧折一个人的意志。 宫里这段时间仿佛很太平,除了清心阁七年间断断续续来了两三个废妃外,存芳殿竟是一个新面孔都没有。娄庄姬有时猜测,是不是贵妃已经彻底扫除异己、称霸后宫了。这个想法得到了涂才人的嗤笑。 “别傻了,那个下毒都下不明白的贵妃能有这本事?” 她随后解释道:”皇帝最近沉迷方士修仙,清心寡欲,对后宫不闻不问,她们再斗又有什么意思?“ 娄庄姬不小地吃了一惊。 “沉迷方士?” “宫里是这么传的,我也不知真假。但你想,皇帝也到了该追求长命百岁的年纪了。” “方士之说,都是无稽之谈,陛下怎么能信这些呢?” 涂才人毫不在意:”这也不是我们能管得着的。他就是成仙了,我们的日子也不会变得更好。他是皇帝,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娄庄姬无言以对。 七年过去,皇帝兴许已经忘了她的存在,曾经短暂的恩宠恍若隔世。她也已经淡忘了皇帝的脸和他的怀抱,只记得他那件有着刺鼻熏香的龙袍,那股香味曾是对她福泽的确认。而如今,纵使他们曾经有过两情欢好的时光,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怎么还会记得起一个在冷宫形容憔悴的废妃呢?她又何必为他忧心呢? 娄庄姬擦亮铜镜,看着因自己无心梳妆而显得颓废的脸庞,消瘦清癯,五官突出,几缕乱发附在两颊,眉头紧紧蹙着。她想扯出一个笑,却只显得勉强。青春的容光早早从她脸上褪去了,只留下难以掩盖的愁绪和迷惘。 她正在为自己感伤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叩门声。 “师父,涂姨?”清亮的男声。是皇甫澍。 娄庄姬忍住泪水,连忙起身去给他开门。 “澍儿,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一开门就撞上皇甫澍一张冻得鼻尖红红的脸。他今年虚岁十九了,长高了不少,面容俊秀,眉眼风流锐利,隐约间有柳美人年轻的影子,还没有脱去稚气。只可惜太过清瘦了,远远看过去,如同一根修竹屹立。 他裹了一件单薄的外衣,怀里抱着一摞书,在屋外的冰天雪地里瑟瑟发抖,娄庄姬赶紧让他进屋,把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我本想晚上温书,可担心烛光扰到母亲休息,看师父你们这还有亮光,就来叨扰你们借一点光。” 柳美人自入冬以来,身体每况愈下,整天地卧床不起,冷宫又难得请太医,只能让她这么熬着,盼着开春能有好转。 她要静养,皇甫澍白天就到娄庄姬她俩的房间,或者在院子里上课。 之前疯妃的屋子,本来空出来了。可是几年前疯妃那一场闹给四人留下了不小的阴影,自从锁上后就再也没人进去。 冬夜漫长,皇甫澍在读书,娄庄姬倚在桌旁打络子。 络子打出来托人送到宫外集市或估衣铺去卖,得的银子,除了付作跑腿费的部分,剩下的就去买旧书和纸笔。给她跑腿的太监嘲笑她,有这钱为何不去买点吃的穿的,买这些破书臭墨,都进冷宫了还一股文人酸味儿。娄庄姬白了他一眼,不想纠缠。 皇甫澍得到的第一本书就多亏了她的络子。那是一本掉线的纸张脆黄的《诗经》。他第一次见到书,欣喜得眼神放光,贪婪地嗅着上面油墨的味道,手不释卷。娄庄姬看着他坐在树下读书的样子,竟忘了自己通宵往来不停地挑、钩、拢、合的辛苦。 皇甫澍拜师后又过了好一段时间,他的天资才从表面的迟钝胆怯中显露出来,这才现出他是个极有禀赋的孩子。他悟性很高,触类旁通,又对知识狂热地索求,使得他进步很快。为此娄庄姬也惋惜地感慨,如此天才,开蒙实在太晚了些。 书页翻动的声音“哗哗”,伴随着屋外嘎吱的落雪声,一片安详。 烛火晃动,娄庄姬低头久了,觉得脖子酸胀,一抬头,对上皇甫澍直直的目光。看起来他的注意力不在书上已经很有一会儿了,目光交会时,一下子红了脸,立刻埋下头去。 “在看什么呢?” “我···我在看师父打的络子。”他嗫嚅。 “又不是第一次见,怎么看的目不转睛的?” “以前没见过师父的手法,今天才能好好观察。” 娄庄姬一挑眉。从他坐的位置,根本看不到她手的动作,这小子的谎真是拙劣。 “你如果没心思看书,就早早歇息去吧。” “弟子知错了。” 娄庄姬轻轻叹息,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来,一面舒展筋骨,一面考察下徒弟的学业。谁知她刚一伸头,皇甫澍手忙脚乱地挡住面前的书页,用一种谄媚的笑看她。 有蹊跷。娄庄姬想。 “把手拿开。看的什么书,见不得人?” 皇甫澍摇摇头。 “快拿开。”娄庄姬想把他的手臂抬起来,却忘了他已不是当年瘦弱的孩子,如今凭自己的力气是奈他不何了。 见撬不动他的胳膊,她有些羞恼。 “再不拿开,我就拿戒尺过来了。” 皇甫澍嬉皮笑脸:“师父那根戒尺可从来没用过。” 娄庄姬的戒尺就是一根长树枝,一直挂在墙上,在形式上表示肃静课堂,而从来没有取下来过。每次说要拿戒尺,都只是吓唬一下他,久而久之,戒尺在他心里又沦为一根普通的树枝了。 今天她决定再次恢复戒尺的权威。 “你看着吧。”她转身就去拿。 虽说只是一根树枝,但它苍劲有力、枝节横生,当年可是把小皇甫澍吓得不轻。娄庄姬把它在手里敲了敲,挥舞了一下,作势就要打。 皇甫澍见她来真的,情急之中赶忙伸手护住脸。想象中的棍子迟迟没有落下,他睁眼,娄庄姬已经捧起他方才那本书读起来。 “···那髯虬龙一个扎猛子,激起三丈高的水花,直吓得那帮官兵屁滚尿流,连连后退···闫二娘一手无双枫叶刀,飞虹掣电闪过,几个八尺大汉竟全部倒下···这是什么书?《绿林列传》?” 娄庄姬本来就很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她立眉瞪向皇甫澍,呵问道:“这书是从哪儿来的?我可不记得给过你这样的书。” 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的涂才人这时候说话了。 “是我给他的。你们真是吵啊。” “你怎么给他看这样的书?” “他这个年纪,看些快意恩仇的话本子又怎么了?你放心,他看这书还开小差呢,绝没有读正经书时认真。” 皇甫澍脸涨红了,赔笑说: “我只是看它内容新奇,才央涂姨给我带些,绝不多看,也不耽误功课。” “你手上现在有几本?” “额···三本?” “全都交给我,不许再看了。” “这可不行啊师父,我这本才刚看到···”皇甫澍争辩的话语撞上娄庄姬恼火的眼神,全都咽下去了。 “这没什么讨价还价的,这些书看了一点好处都没有,把心都看野了,哪还读得进正经书。” “所以师父也觉得这些比经史子集好看?”皇甫澍嘟哝。这当然没有逃过娄庄姬的耳朵。 “我像你这个年纪时可从来不看这些书。” “你像他这个年纪时已经进冷宫了。”涂才人冷不丁插嘴。 娄庄姬愤愤看她,她却背着身子,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娄庄姬揉了揉太阳穴,冷静下来,语气缓和了一点: “这些书不外乎猎奇夸张、博人眼球,回味时只觉得味同嚼蜡。倒不如古人经典,细细品来,余韵无穷。看这些书,把自己的品味降低了,经典的韵味,就体会不到了。” “弟子知道的。但师父,这本书写的真的很好,我昨天读了它的前十回,今天回味起来觉得有些地方语意隽永、很有味道,倒不是那种俗套的故事。” “哦?”娄庄姬气笑了,“哪里写的好,你倒说说看?” “首先,书里的武功写得详细真实,一看作者就是武林人士、闯江湖的;其次,书里的几个人讲义气、重感情,读来很爽快,尤其是闫二娘和髯虬龙这对侠侣,相濡以沫,真是美好。” 从娄庄姬的表情看,这两个优点没有一个入了她的眼。 皇甫澍只得接着说: “然后,书里写这些侠客们游历四海,处处人文风光、奇山异水,都叙述得详细,读着如身临其境般。弟子知道自己没这个福气壮游天下,看看书里怎么说,倒也算满足。” 这个理由让娄庄姬心软了。 “都写了些什么地方?” “有···吴郡的太湖。洛州春日的牡丹,闫二娘就是来自那儿。荆州的高峡急湍最是奇险,乘舟务必小心。益州有高山直入云霄,无人能越···” 他一说就停不下来。涂才人睡不踏实,从床上坐起。娄庄姬倒是一字一句听得认真。 “你们继续念叨吧,我去看看柳慈怎么样了?” 她只在里衣外面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娄庄姬叫住她: “要去的话多穿几件,快去快回,外面下雪呢,别冻着了。” 涂才人耸耸肩:“你们早点说完,我还能早点回来。” 她走了,皇甫澍还在滔滔不绝: “渭州是与胡人交界的地方,过往客商最多,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青州有传说中的蓬莱仙境;泰山是龙气汇聚之地;华山是武林人士比武论高低的地方;戴鸡冠形状头饰的僧人从很远的西边来,跟我们语言不通,内力却深不可测···” 他完全凭借自己的记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列出这些相隔千里的地名,明明自己一处也没有去过,却绘声绘色,仿佛已经随书里的人游历过了一遍似的。 待他终于罗列完,脸上泛着激动的红光,娄庄姬明显已经不生气了,注视着他热情洋溢的眸子,问:“你知道这些地方在哪儿吗?” 皇甫澍摇头。 娄庄姬取出了笔墨、一卷长纸。 “我来画给你看。” 第7章 江山图(下) 娄庄姬凝神执笔,先横向挥斥两笔,为长江、黄河。随后细细勾勒出青幽并冀等州,等大致轮廓完成,又将皇甫澍方才提到的地名一一圈出,从南到北、从西至东,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圆圈,就如同水面上泛起的一圈又一圈波纹,正在慢慢荡漾开。 皇甫澍目瞪口呆。 画完后,娄庄姬把图平铺在地板上,端起灯,拉着皇甫澍蹲下,指着京城问他: “我们现在在这儿,要想游完你刚刚说的这些地方,该走哪条路,你看看?” 皇甫澍端详了一番,手指在图上迟疑地游走,嘴里念念有词。 “从这儿?书上说,他们是从这儿走到这,可这两个地方根本不在一块儿啊?” 但很快他就忘了看图的初衷了。他口中品味着这些地名和城池,全神贯注地用手指轧过娄庄姬勾勒出的边界线。这些地名他在读过的书上都看到过,只是从来没有在脑海中将它们铺展在山河大地上。如今,念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眼里瞧它们在地图上重现,明明只是看着,却在他心里浮起一种创造的乐趣,万里河山从他眼光掠过的地方诞生。 “真神奇啊!”他感叹道。 ”光听书上的有什么意思,地图虽然只是一些文字和方位,可看着它,想着那些名秀山川,感觉真不一样。“ “师父,你居然能画这么一份地图,你能把这些地名和它们的位置都记下来?” “我父亲书房里,挂了一张很大的图。他告诉我们,修史的时候,如不看着地图,许多记录便要出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它那副地图是彩绘的,比这个要细致多了,我也是看的多了才记下来。“她提起分隔多年不知音信的父亲,心里有点感伤。 皇甫澍抚摸着这张地图,眼睛亮闪闪的,鼻尖儿都要贴上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地图。” “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只是简陋了些,兴许还有画错的地方,看着玩儿倒无妨。” “谢谢师父!我一定好好珍藏。”皇甫澍喜笑颜开。 娄庄姬趁势加码:“你要了我的地图,就不能再要这几本书了,答不答应?” 皇甫澍挠了挠头,犹豫了一下,扭捏道: “可它真的是一本好书。要不师父你先读一读,若你也觉得好再还给我;若你看不上,我就不要了。” 娄庄姬笑了:“好,就依你,先等我看完吧。” 皇甫澍接着趴下看地图。 娄庄姬看着他,又是欣慰又是心酸。他无比向往外面的世界,却总是在压抑这种**。无论是那些杂书,还是这张地图,都是他释放这种**的出口。冷宫是个压抑人本性的地方,四方的宫墙挡住了一切希冀。皇甫澍的懂事与忍耐,若没有宫墙的束缚,本来是不必要的。 就在这时,涂才人推开门进来了。她的身上还带着雪花,脸冻得红彤彤的,不停地搓着手哈气。 “这是在看什么?地图?” “是师父画的地图!”皇甫澍很骄傲地答。 “早说嘛,你要看地图的话,我这里就有一份。等一下我找给你。” 娄庄姬好气又好笑:“你怎么之前不拿出来?” “你又没说要。” 皇甫澍回道:“涂姨不用麻烦,我拿师父这一份就够了。” 涂才人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擦了下鼻涕,自顾自地翻找起来。 “那可不一样,我这份可是御赐的,绝无错漏。” “御赐的?”娄庄姬哑然,“你居然还留着这样的好东西?” “本来是想找个时间卖掉的,可是上面有皇帝印章,跑腿的不肯卖,说私自售卖御赐宝物,是要治罪的。我呸,什么宝物,一张纸因为盖了个章就金贵了吗?” 她话音刚落,又紧赶上了一个喷嚏。娄庄姬注意到她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变调,劝道: “你先披件衣服再找吧,我看你有点着凉了。” 涂才人并不理会她,打开一个积灰的盒子,掏出了那张地图,上面经纬纵横、线条盘曲,果然不是凡品。 “澍儿,涂姨既然送你你就收下吧,地图这样实用的东西,自然是越详尽越好”娄庄姬说。 皇甫澍听从,谢过涂才人,将那份御赐黄绢彩绘地图也仔细地卷好收下了。 涂才人吸着鼻涕,说话的声音像气不通顺一样。 “你娘已经睡熟了,我进去,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皇甫澍了然,道: “今晚多有叨扰,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师父和涂姨也早些歇息吧。” 他一走,房间里又变得沉寂了。 当天晚上,娄庄姬先是被涂才人一个接一个的喷嚏吵醒;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被她剧烈的咳嗽声吵醒。 她的咳嗽很厉害,瘦弱的身体在被子下猛烈地起伏,四周的空气都被震动了。 娄庄姬觉得不太对劲:涂才人身体好,吃穿用度也没有短缺过,七年来没怎么生过病。像今天这样又淌鼻涕又咳嗽的,还真是少见。 她走到涂才人床边,一凑近就感到一股热气袭来。伸手触碰她的脸颊——果不其然,她发烧了。 她暗骂一声:“该!穿那么少在雪天乱跑,怎么不去雪里打滚呢。” 话虽如此,她还是把自己的被子垒在了涂才人身上,给她烧了热水,额头上敷上热毛巾,彻夜守着她,看她嘴皮干枯,就一直捧着水杯坐在床边,等她喊渴就递上去。 她难得有机会研究涂才人的面容。涂才人而今也不过三十几岁,虽然在冷宫形容懒散,但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她天姿国色。她举止是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静下来时,眉宇间却暗含一种孔雀般倨傲的神气,为她整张脸赋予一种神秘的色彩。 此时她病得糊涂,身上发烫,鬓发散乱,竟是难得一见的脆弱时候,细眉紧锁,活像个病西施。 娄庄姬这么半梦半醒地守到了天亮,她的烧不仅一点没退,还隐隐约约有加重的趋势。光照进屋子时,她才艰难地抬起一点眼皮。 “被子好重…我要起来。”她有气无力。 “不行。你得躺着静养。” 涂才人强撑着抬起脖子,听了她的话,又沉沉地落下,重重喘了几口气。 “要喝水吗?” “不。我什么时候能好?” “好奶奶,这是我能知道的吗?” “我今天得起来。” “你要做什么去?“ 涂才人不答。 “听我的,你哪儿都别去。你休息得越多,病就好得越快。” 见她闭上了眼睛,不说话,娄庄姬也不再打扰她,去隔壁跟皇甫澍柳美人他们说这个消息。没去多久,一回来,正撞见涂才人挣扎着支起了身子坐起来,又因为头晕摇摇晃晃的,倒了下去。 娄庄姬赶紧给她把被子扯好,埋怨道: “作死呢,你非得起来吗?” “今儿给我跑腿的人要来,送冬衣。我不能不去。” “我以为什么事儿。我替你去就好了。” “不行,”涂才人睁开眼睛,“你不能去!” 娄庄姬诧异道:“怎么不行?你病成这样,再去外面天寒地冻地走一遭,更好不了了。” 涂才人纠结地思考。良久后才无可奈何地说: “行吧。但你见了那人,不许多说话,也不要说我病了,拿了东西就赶快回来,知不知道。” 神神秘秘的,像有鬼。娄庄姬腹诽。但嘴上还是答应了。 涂才人让她巳时就去候着。娄庄姬问去哪儿等。她告诉她,去从自己最精美的匣子里取出一把黄铜钥匙和一把铁钥匙,用黄铜钥匙去打开房后荒废已久的小厨房的门,进了小厨房,用铁钥匙去打开灶台旁的暗门,穿过一条甬道进入一个小房间,就在房间里等人来。 娄庄姬惊异:涂才人取东西时,总是神出鬼没的,原来冷宫还有这样一条暗道。 听从她的指引,娄庄姬走过爬满蜘蛛网的小厨房、积了厚厚一层灰的甬道,到了她口中那个昏暗的房间,心砰砰直跳。 没等一会儿,从外面传来门锁打开的脆响。娄庄姬强作镇定,定睛看向来人。 来的是一个中年太监,身着石青色蟒袍,一件厚披风,一看即知地位不同凡响,必定位高权重。他高个子,偏瘦,一张不蓄须的白脸很俊秀儒雅,脸上也少见一般太监的谄媚神色,倒像是个读书人。 他抬眼见一脸好奇的娄庄姬,又惊又疑。 “你是什么人?” “我是替涂才人来取冬衣的。” 那太监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好像在确认她的确是来自冷宫。 “二十岁出头年纪,你是娄氏吧?” “正是。” “涂娘娘跟我说过您,年轻气盛、敢想敢做,是个有意思的人物。只可惜咱家进内廷侍奉的晚,遗憾没赶上您春风得意的时候,看看您那时的风采。” “公公寒碜我呢。”娄庄姬苦笑,心里想,涂才人对她原来是这种评价。 “怎么涂娘娘今天没来呢?” “她今天不太方便。”娄庄姬想着涂才人反复的叮嘱。 “为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可能手头的活儿还没做完吧。您把衣裳给我就行了,我保证给您送过去。” 那太监面露犹豫。 “您不信我吗?”娄庄姬反问。 “不,只是我得知道涂娘娘怎么了。“ “您不过帮她费心跑腿,横竖东西送到就行了,怎么这些琐事儿还要过问?”娄庄姬笑道。 太监听了这话,立刻不悦。 “咱家也不是白白跑腿的,她让我送冬衣的钱可还没给呢。她把钱给您了吗,劳烦您转交给我吧。” 娄庄姬一愣。临行前,她向涂才人确认,不用带铜钱、绣品去换,怎么到了这儿又横生枝节了? “您和她的钱物往来可与我没有关系,钱别找我要,大不了您下次再找她取。” “哼,她不会是舍不得钱,派你出来当挡箭牌躲债的吧。” “我不知道!我是听她说你们之前商量好了,才来取东西的。您要么先把衣裳给我,要么就等下次她拿了钱,您亲手给她好了。”娄庄姬也有了脾气。 “就让我这么白白跑一趟,你们想的倒是美!” 那太监虽然长了一张儒雅的脸,说话做事却咄咄逼人,言辞泼辣蛮横,一下子让人好感全无。 “你带我去见她,咱家要跟她说明白,咱家这差事不是白做的!” 娄庄姬冷笑:“您说见就见?宫中规矩森严,这冷宫怕不是您能硬闯的。” 那太监也报以冷笑:“这宫里还真没有咱家不能踏足的地方。” 如此嚣张! “还没自报家门呢。咱家是大内总管,冯盼春。” 主线火速推进中~bb们喜欢的话点个收藏或留言支持一下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江山图(下) 第8章 对食(一) 在宫里,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一句至理。在森严的地位高低面前,没有翻身的机会。 凭着大内总管这个万人之上的身份,横行宫闱都不是妄谈,何况闯入无人问津的冷宫呢? 娄庄姬情急之下,只得暂且抛下涂才人的嘱咐,全盘托出真相:“她病了!” 冯盼春挑眉,似在分辨她是不是在说谎: “是不是真病了,得咱家亲眼看了才知道。再拦着咱家,咱家回去禀明皇上,你们几个不思悔过、阴谋出逃,跑到这里来,你们就等着遭殃吧。” 娄庄姬只得放行。一路上绞尽脑汁:涂才人怎么招惹上这么一个主儿? 走进涂才人房间,她还躺着。听到脚步,她睁眼,看到娄庄姬身旁身穿蟒袍的冯盼春,立刻露出难得一见的惊惶。 “你怎么把他带来了?” “原来你真的病了。”冯盼春说。 “不是什么大事,你干嘛来。” “都起不来床了,还没有大事?” 冯盼春走到她床边,涂才人朝娄庄姬的方向瞟了一眼。 “娄婕妤,劳烦您去屋外等一下。” 冯盼春语气没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但仍有力量,娄庄姬无话地退出去了。临出门时,她余光中注意到冯盼春逾越规矩地抚摸了涂才人的脸颊,这种过度的亲密让她起了疑心。 她到柳美人屋里,跟皇甫澍说让他先躲好别出来。然后一人站在积雪的院子里,克制自己不去偷听屋内二人的密谈。 到了快要放午饭的时辰,冯盼春终于依依不舍地从房里出来了,面带愁容。 娄庄姬有很多事情想问他。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绝不会仅仅只是跑腿的和雇主的关系吧。但她刚凑上前去,冯盼春并不理会她,毫不停留,拂袖而去了。 她走进房间,想探问一下涂才人的口风。刚开口冒出一个音节,涂才人就扯起被子蒙住头。只得作罢。 第二天上午,冯盼春请来了太医给涂才人看诊。娄庄姬又一次被赶出来,她的疑惑加深了。 这次屋内有了响动,大概是涂才人不愿意吃药跟太医起了口角吧。吵吵嚷嚷一阵过后,两人出来了,冯盼春一脸无奈地叮嘱她,涂才人的病很重,记得每天提醒她按药方吃药。 太医听说柳美人也病了,估计是受涂才人之请,也要给柳美人看病。娄庄姬顿觉不妙,皇甫澍可还藏在柳美人屋里呢。赶忙推脱。 但冯盼春根本不听她的推辞,旁若无人地领着太医,推开房门就大踏步进去,娄庄姬紧随其后,捏了一把汗。 果然,皇甫澍没想到突然有人来,来不及闪躲,根本没有隐藏,娄庄姬觉得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 但,冯盼春对皇甫澍的存在波澜不惊,反而主动向有些吃惊的太医介绍道: “这位是我的小徒弟,几天前我专门派他来照顾柳娘子的。嘿,照顾她可不是份体面差事,不是自己贴心人,也没人愿意干啊。我派他的时候,他还满脸不乐意呢。” 他的说法,太医没有多怀疑,而且还出于对大内总管的敬意,向皇甫澍行了一礼。皇甫澍机灵,回礼后,立即开始烧水,做平日里照顾母亲的事。 太医给柳美人把脉。诊出她少食苦动,是因为终日处在冷宫这样恶劣的环境里,忧心忡忡,又食不饱衣不暖导致的,一年半载倒也不会出什么大事。症结根本还是在冷宫,但这就是他力不能及的地方了。于是只是开了副调养的方子,让她静养。又强调涂才人的病来得急、又凶猛,一定要细心照料。 诊完后,太医走了,冯盼春被娄庄姬拦下。 “公公知道···澍儿的事?“她问。 “当然知道。” “是涂才人告诉您的吗?” “不,咱家不用她告诉。” “那您是怎么?” “皇子的事就是当年咱家瞒下来的。咱家骗了皇上,把孩子抱到了冷宫。” 他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娄庄姬想起涂才人曾经的话——“这些奴才做好事,或许来生就改了奴才命。”冯盼春如今做到大内总管的位置,兴许就是善有善报。 娄庄姬的敬佩油然而生,她感激地说: “公公善心,真是感天动地!” “咱家当年还只是个给贵人们梳头的小太监,真不知道怎么有那样天大的胆子,”他用一种自嘲的语气追忆道,“日子过得真快,已经过去十八年了。看着当年那个小婴儿长到这么大,咱家进屋时也吓了一跳呢。” “是啊。” 娄庄姬回想起皇甫澍十一岁的样子,与现在的风华正茂的少年对比,也不禁感慨。 她接着问: “公公如今是大内总管了,不怕冒犯您,您为什么还屈尊帮涂才人跑腿呢?” 冯盼春斜睨了她一眼。 “人不能爬到高处去,就忘了来时路,您说对不?” “自然。” “咱家刚进宫时,就是侍奉的涂才人。娘娘那时对咱家极好,如今娘娘落魄了,咱家帮她也不费力,就当还当年的主仆之情了。” 娄庄姬恍然大悟,这可些许解释他们之间超出礼节的亲密。 “您不忘本。” “忘本的人,就是享受了一时的荣华富贵,老天也不会让他长久的。涂娘娘对咱家,恩重如山,咱家不能不报恩啊。” “可您都到这个位置了,在陛下身边说话分量大,为什么不为她美言,让她早日离开呢?” 冯盼春的嘴角爬上一抹苦笑,用一种非常强烈的惆怅语气说: “救人这种事情,被救的人若是不乐意,那不是吃力不讨好吗?” 娄庄姬一头雾水。 “什么意思?” “咱家倒是想帮,说句自夸的话,也不难帮成,不过是在陛下面前动动嘴皮子的事儿。可是,涂娘娘她不想出去啊。” 涂才人虽然在冷宫享着最上等的待遇,可这点便利与宫中的锦绣繁华相比简直不值一提。娄庄姬知道涂才人和她不同,对外面的世界没有渴望,但她始终不知道她的理由。每次触碰到这个话题,她都会狡猾地回避。 “为什么呢?” “她说,在冷宫比在外面舒心。她已经厌烦在后宫中的尔虞我诈了。” “宫中明枪暗箭,确实让人不堪其忧。不过···” “什么?” “她若是不愿再做嫔妃,您就没有想过,把她送出宫外,过平常人家的日子吗?” “当然想过,”冯盼春的眉头紧锁,“但她也不愿意。她说,就让她在冷宫里,她在这里是报应,她甘愿承受。” “报应?” “您还不知道吧。把废妃们送到‘冷宫’的主意,就是她当年得宠的时候提出的。她本意惩治仇雠,没想到自己落进了自己圈下的罗网。” 娄庄姬觉得身上一阵恶寒。 “咱家劝不动她。她多可怜,曾经也是风光无限的宠妃,却落到在冷宫了却残生,她心里怎么接受的了呢?” 冯盼春的惋惜已经溢于言表,娄庄姬也不免有兔死狐悲之伤。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涂才人沙哑却饱含怒火的斥责: “你今天话说得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你已经觉得自己高高在上到可以怜悯我了。” 冯盼春一怔,忙回头解释道:“我没觉得···” “对,你现在是大内总管了,觉得每个人都该听你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不走?” “我在这很好。” “一点都不好。” “你已经可以替我决定我过得好不好了吗?像你这样的人,坐到再高的位置也只是奴才,我至多允许你同我平起平坐,但你胆敢爬到我头上来,那是你不守规矩。“ 所谓“骂人不揭短”,涂才人一口一个“奴才”明显戳中了冯盼春的痛点。他在她面前的好脾气没了,阴阳怪气道: “您如今不是嫔妃,我也不是你的奴才了。您现在是庶人,在我面前,少摆您那套谱了,寿妃娘娘。” ”寿妃娘娘“四个字,他念得咬牙切齿。娄庄姬本来插不上嘴,听到这个名号不禁哑然。她知道寿妃是皇帝早年最宠爱的妃子,据说是艳冠六宫、如日中天,细眉黑唇的寿妃妆在宫内老人中仍然风靡。而那个活在人们传说中的妃子,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涂才人病重,本来倚着门勉强站着,被冯盼春的话刺激,气血上涌。正要回嘴,话没出口,就软软地倒下了。两人瞬间慌了神,冯盼春完全抛却了刚刚争执时的怒火,两步并做一步冲上前去,拦腰抱她回到床上。 “我口不择言了,我不该那样说的。“他紧握着涂才人的手,情急之中落下了一滴泪。 娄庄姬在一旁,一边拧着热毛巾,一边看着眼前这一幕。她清楚地意识到,这两人的关系绝对不仅仅是曾经的主仆那样简单,他们的亲密与平等在宫中是禁忌的。她捧着毛巾走过去,冯盼春接过,掂量了一下温度,觉得合适后,亲手敷在了涂才人额头上。 娄庄姬立在旁边。她想到了一个词——对食。 第9章 对食(二) 冯盼春今天似乎是没什么差事的,不然何以解释他守在涂才人的床边侍疾,一待就是一天一夜。这期间,太医院那边送药过来了,皇甫澍就在院子里煎药,既是为了涂才人,也是为了他母亲。 柳美人喝了药,身体略有起色,能在床上坐起来了。涂才人却不见好转,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她平日里身体很好,怎么寻常的风寒会抗不过来呢?”娄庄姬问。 “她身体不好,平日里看着无恙,那是靠我送的药吊着的。” 夜深了,但药味弥漫的屋子里,两个人都不觉得困。皇甫澍安顿母亲睡下,也来照顾涂才人。冯盼春抚摸着他肩膀的动作,还像当年抚摸那个婴儿一样。 娄庄姬还是没忍住问道: “冯公公,您和涂才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时候再说是主仆就没意思了。 “您心里有想法吧?” 娄庄姬迟疑地说:“对···食?” 冯盼春点点头。 皇甫澍不知道这个词的意思,一脸茫然。 宫里,将宦官与宫女结成的伴侣称为“对食”,虽然本朝明面上禁止宫中发生这种不伦之事,但大多数时候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的结合不在少数。 “当年,寿妃娘娘风头正盛,一时鬼迷了心窍,想争夺后位,多次冲撞皇后,竟然还行了巫蛊之术。陛下对她的宠爱也是有限度的,这种丑事一抖出来,她立刻就被夺了妃位,降为才人。我记得她当时夜夜地哭:‘陛下不是许诺我要什么都答应吗?他为什么骗我?’别的奴才,见她落魄,都避之不及。只有咱家留下了。” “宫中世态炎凉,公公此是义气之举。” “说实话,咱家当时是为了什么留下来的也不清楚。是真的想报恩,还是有非分之想呢?不管怎么说,娘娘从此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有什么知心话,都跟咱家说了。后来有一天,娘娘支撑不住了,咱家就安慰她:‘奴才会一直陪在您身边的。’谁承想,娘娘大为感动,竟然不顾礼仪,抱住了咱家。咱家当时就决定,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风浪,咱家一定要保护娘娘。” “哪怕是在冷宫?” “说来也可笑,娘娘从前确实嚣张跋扈过甚了,仇家众多,恨不得人人都来落井下石。咱家说要保护她,可陛下一道打入冷宫的旨意下来,咱家却什么办法都没有。于是咱家就只能从底层的小太监一步步往上爬,想着等自己位高权重了,或许能救娘娘。“ “您现在做到大内总管了,在宦官中,已经是位极人臣了。” “可娘娘心灰意冷,不愿意走了。” 悲伤的氛围弥漫开来,皇甫澍虽然不明白前因后果,但同样感受到了此刻的气氛。 “从我小时候起,涂姨就一直很照顾我。” “当初救下殿下,她还怪不乐意的呢,说这是引火烧身。” “我确实给涂姨添了不少麻烦。她为了我杀人了。” 原来皇甫澍当年虽小,心思却是洞明的。娄庄姬轻轻搭上他的肩膀,给予他沉默的安慰。 烛火摇晃。就要三更了。涂才人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三人连忙靠近她,见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喜不自胜。 “要喝水吗?” 她摇头。 “我知道我不行了。” “瞎说,你不过是小病,这不是就好起来了吗?”娄庄姬说。 “我了解我的身体,它早就撑不住了。不过也好,我很早之前,就活腻了。我为什么还要苟活着呢?” “你当然要活着!”冯盼春说。 涂才人无力地笑。 “你给我的衣服里,有一封我弟弟寄来的信。他说,父亲在任上积劳成疾,已经去世了。他们是被我连累,才被贬到了那个偏远地方,我觉得对不起他们。“ “不是的,不是的。” 涂才人看向娄庄姬和皇甫澍,对冯盼春说: “我只有一个心愿未了了。” “你别说丧气话。” “你答应我吧。” “···我答应。” “我活着没有意思了,但他们还想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我知道她想出去,我走后,你就像帮我一样,帮帮他们,好吗?” 娄庄姬俯下身子,抓住她的手,两行泪珠滚落。 “你好起来,我们再说这些。” “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嘛?” “我···我。”她泣不成声。 “我是真的活不下去了。” 娄庄姬说不出任何话来了。涂才人卸下了往日里伪装出来的厚颜无耻,以坦诚的面目与她相见,那是一个脆弱、敏感的女人,与她表面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她还没有准备好与这样一个女人相处。 涂才人颤抖着伸出手,娄庄姬把脸靠过去,她的手抚过她的脸,很烫。 “与你第一次见的时候,你一定被我吓到了吧。我不是有磨镜之癖,我只是怕冷,渴望一个怀抱。” “你需要的话,我现在可以抱你。” “不。” 她微笑:“我不需要了。” 娄庄姬和皇甫澍退了出去,让冯盼春单独陪涂才人度过她的最后一段时间。 雪停了。皇甫澍在院子里来回兜圈子,时不时把地上的雪踹起来,盖住刚刚煮药时留下的灰。皇甫澍心里不安时,身体就闲不下来。娄庄姬与他相反,她在这种时候会一动不动,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涂姨会不会死?” “不会。” “但她说她不想活了。” “她只是烧糊涂了。明早她又会活蹦乱跳的。” “师父,你确定吗?” “当然。”娄庄姬其实有点心虚。她也看出来了皇甫澍没有完全相信他。他已经不是个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孩子了。 “师父,我怕我有一天也会不想活了,是真的不愿意活下去。” “你还这么年轻,不要担心这些。” 皇甫澍不再绕圈子,而是走近她。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了,看她时需要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沾了雪籽。 “师父,如果我也卧床不起了,你会不会陪着我。” 娄庄姬怔怔地看着他。 “不要说这种话。你这不是咒自己吗?” “你回答我就好了,”他一顿,声音低了下去,“不会吗?” “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娄庄姬转而自嘲,“不过,倒是我比你先倒下更有可能呢。” “那我也陪着师父!” “怎么满口晦气话,这小子。” 娄庄姬帮他把衣服拢严实。她此刻心里的痛苦不是皇甫澍能明白的。一方面是知道她过不了多久,就要失去涂才人了;另一方面,她看着屋里缠绵悱恻的二人,知道他们的感情是隐秘、不被接受的,可又由衷地羡慕涂才人得到了一颗真心,完完全全只属于她的真心,一种本该与成为天子妃嫔的女子无缘的真心。她悲伤涂才人,同时也哀悼自己。 北风无情地呼啸着,两人不再说话,只是站的更紧了些,都在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来对抗凛冬与死亡的寒意。娄庄姬有一刻觉得,若能与这个徒弟相依为命,倒也不错。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比起让徒弟留在自己身边,她更希望他展翅远走高飞。 天终于见了亮光,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冯盼春推开了门,压抑着哭腔说道: “她去了。” 娄庄姬的眼泪流下时很安静,很快就冻在脸上了。 “她说还没有告诉过你她的名字。她闺名寿华。” “寿华?很好听的名字。” 涂寿华的丧礼是冯盼春向皇上提的。不知道他是怎样鼓动唇舌,说服了皇帝念记旧情,给她一个还算体面的仪式。冷宫挂上了白幡,原来她住的那间屋子空出来,放了一个牌位。这已经不合规矩了,但宫里人听说是曾经的寿妃的丧仪,结合传闻里她曾经的得宠,也觉得不足为奇,感叹皇帝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情深意重,寿妃也真有福气。 娄庄姬再次见到冯盼春时,注意到他袖口绑了一条白色的绳子,眼圈乌黑。 “咱家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的。” “多谢公公,公公千万保重身体。” “您费心。您出去的事儿不难办,过了这么多年,陛下指不定都忘了那茬呢,咱家说几句话还是有作用的。只是殿下的事,可能要费点功夫了。” “我知道,我也一直在想法子。” “以咱家看,还是得从天象着手。可以买通钦天监,让他们编造一条占卜,无非是拨乱反正,说明当年的事纯属谬误,贵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陛下这几年,对于朝堂之事渐渐疏远了,一直苦于无人可以让他安心放权,这个时候殿下出现,或许正合他的心愿。” “公公所言有理,”娄庄姬点头,“不过,我还有一点别的想法。” “您说。” “澍儿在冷宫长大,吃了不少苦头,我不想他认祖归宗后,继续受苦了。” “您多心了,他是皇子,谁有天大的胆子,还敢让他吃苦头呢?” “不。会有人质疑澍儿在冷宫没有受到应有的教导,德不配位。澍儿是个好孩子,才华横溢,他决不能遭受这样的非议。” 冯盼春没有搭话,从他的表情可以读出,他并没有觉得这些非议说的不对。 “我想要他以一个天才的身份出现在世人眼前。” “恕我失礼,殿下是吗?” “当然,我是他的师父,他才高八斗!” “您是他的师父。”冯盼春的表情耐人寻味。 “您答应过,帮我做我想做的事。” “咱家当然会帮,但要讲究方法。” “您相信我吧。” “你想的太多,要想让皇上认可,一步一步来嘛。” “澍儿已经耽误了很久了!” 冯盼春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疯女人。娄庄姬也觉得自己不大正常了,自从涂寿华走后,冷宫空空荡荡的,她急切地想改变七年来的一切,最好是翻天覆地的剧变。 “好吧。”冯盼春最终答应了。 “不过咱家得提醒您,您得想好这事儿没成功的后果是什么。” “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只要您不因为担心失败不全力相助就好。” 冯盼春苦笑。 “咱家什么都没了。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三件套:求收藏求评论求关注~~[亲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对食(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