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氏有好女》 第1章 虞氏女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这是自汉代以来在建康一带流行的曲调,如今接天莲叶无穷碧,正是采莲的好时光。那些妙龄的女郎们手提竹篮,于建康城外的湖面泛舟而行。 层层叠叠的莲叶,在湖面上投下了虚影,几缕阳光穿过莲叶的间隙,映照出女郎们那如花般初绽的容颜,清澈的容颜与粉白的莲花相互辉映;鹢首徐回之际,莲花飘落,也让女郎们单薄的衣衫和褶裙沾染了莲花的清香。 女郎们一边采摘着莲蓬,一边唱和着几百年来流传的民歌,那歌声婉转而悠长,在湛蓝的湖面留下了阵阵涟漪。 而这片莲花盛放、小舣穿梭的湖面,一艘高大的乌木楼船,格外引人注意。 船头有两人并肩而立,左边那位年轻人神色冷峻、身形高大健硕,穿着当朝武将常穿的袴褶;另一位则是儒生打扮,羽扇纶巾,年约四十有余。 那儒生笑道,“君侯此番入京城求娶,姿态足够诚恳,想必不久君侯就会娶得佳人归了。” 原来这位武将装束的年轻人正是本朝的建军将军刘毅,他一直在外镇守丹徒。 前几年五斗米道的孙恩造反,东南八郡纷纷响应,一时间声势浩大,成为朝廷之患。前北府兵将军前去平乱,竟被枭首示众,震惊朝野。 危难之际,朝廷上下噤若寒蝉,陛下几欲垂泪,可那些养尊处优的高门士族,早已不是当年肥水之战的谢氏芝兰。 只有这位出身寒门的原北府参军刘毅挺身而出,他披坚执锐,巧用兵法,即使身边随从战死大半,也酣战不止,终于剿灭了 这次的五斗米道的起义,成为了北府军的执掌者。 而后他又平定了西南的蛮族之乱,被推为都督扬、徐、豫三州诸军事及建军将军。 从此,刘毅成为了朝廷最有前途的年轻将领。 可这位势头正盛的年轻将军,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还未成亲。 说来也能理解,这位建军将军能一路拼杀出来,想来也是不甘沉沦下僚的,自然要娶一位能给他助力的妻子。可他虽说已经是朝廷中数得上的人物了,但依旧无法突破家世的藩篱。 在这个世胄蹑高位的时代,刘毅只能用鲜血换取军功;而这种刀口嗜血之路,在士族看来,竟是最粗鄙的一条进阶之途!平流进取,而至公卿,这样的风雅之路才是适合他们的,而选择了行伍,连桓温这样的英雄都会被鄙视,更何况是寒门出身的刘毅? 这样的刘毅,竟妄想求取京都士族虞家的女儿! 世族和寒门,云泥之别,高门大户怎么会愿意自降身份与他结亲呢? “佳人?不过就是一朵温室里的花罢了。”刘毅淡然回道,自己登门求娶的高门女子,从他的口中说出来,仿佛是最寻常不过的人物。 刘毅此次入京向虞家求亲,正是眼前这位名叫樊宇的儒生的建议。 那时樊宇劝道,“虞家有好女,容貌动京华。这是京都人人都知道的,君侯已近而立,何不求娶?” “虞家是与王谢齐名的世家,他们家的女儿,又岂是我能肖想?”刘毅彼时是拒绝的,并非不愿,而是不能。从衣冠南渡以来,士庶不通婚早就成了约定俗成的铁律。 可是樊宇却狡黠一笑,“君侯此言差矣。孟子曰:此一时,彼一时也。就算是王谢一般的家族,如今又有几位能像君侯一般肃清天下?我看,都是靠着祖上的恩荫,昏昏度日的庸才罢了。”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樊宇对自己的君侯格外的骄傲,他继续劝说道,“话说这虞家,除了家主尚且还算名士,剩下的皆不堪重用,君侯又何必妄自菲薄?” 这些刘毅并非不知,只是那些士族向来抱团守旧,又有一堆弄不清头绪的繁文缛节,还有他们沿袭已久的清谈之风,自己不善文墨,又何必去自取其辱? “君侯无需担忧,那虞家颓势已显,他们既然肯放出“虞氏有好女”这样的句子,想必也是要借此女的名声搏一个破局。据我所知,那虞家女早已过了及笄之年,却还未定亲,这必定是想寻一位强权人物而不得,虞家必定心急。而您,不也正需要江左士族的支持吗?这简直就是双赢之事啊!” 刘毅终于动摇了。 他虽是汉室后代,但经历了汉末两晋的战乱,早就和平民无异,只能勉强攀得上一个低等士族的称号。 从寒门一路到这里,他不知付出了多少! 可在那群惺惺作态的贵族眼中,他就是一个粗鄙的武夫!自己的建议和政策,他们屡屡无视甚至阻碍。可恨!可恨!但又无奈! 如果能与那虞家结亲,倚靠最顶级的士族,简直会如虎添翼!自己的一腔抱负,也会更容易实现吧! 就像在战场上一样,刘毅把虞家看成了一个据点,他一定要拿下。 微风将莲花的香气温柔地送到刘毅的面前,也将他的思绪带回到不久前在虞府的遭遇。想到在虞府的一幕幕,年轻的建军将军眼神一沉。 那虞家家主还算明白人,只是其余的老家伙们,一个个尸位素餐也就罢了,自己身为都督三州军事的北府军首领,登门求亲,给足了姿态,他们还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甚至还有人做出晕厥状,仿佛这位建军将军的到来亵渎了他们虞家的门楣,简直做作可笑。 年轻的将军忍不住想将这些涂脂抹粉的家伙暴打一顿,然后潇洒离开。 不过身经百战的他总算保持了理智: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但是虞家这个据点,他不会轻易放弃。 这时,几个采莲女泛舟而过,她们频频回首,将去未去之际,女孩子们开始了歌唱,“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这歌声袅袅,带着绵绵情意传递到了刘毅的耳中,刘毅似乎因这歌声愉悦了几分。 他轻哼道,“我看那虞氏女,还不如这些采莲的女郎呢!” 那傲娇的神色,终于让这位建军将军显露出一点年轻人该有的色彩。 那樊宇怎会不知主君所想?罢罢,他总不能让君侯和未来的夫人成为怨侣,“君侯,虞氏女郎的美名不亚于谢家女,不是普通女郎所能比的,不知被多少人所仰慕呢!” 末了,樊宇又加了一句,“君侯如若实在不喜,婚后再纳几房娇妾,岂不美哉?” 刘毅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建康城东郊的钟山远离京都的喧嚣繁华,南面又有燕雀湖相对,云雾缭绕于山间,归鸟轻拂过湖面,是一处极为清幽的所在;京都虞家的别业——博望苑就建于此地。 已是子时,万籁俱寂。朦胧月色之下,博望苑的绿水之畔传出阵阵清冷的金石之声,沿着这声音寻去,一位丽人怀抱着箜篌,于花木扶疏,树影斑驳之下,孤寂地拨动着琴弦。 “母亲,更深露重,咱们还是回屋去吧!”一位年轻的女郎劝道,她身姿婀娜,肤色胜雪,容貌娇艳而妩媚,而那双顾盼神飞的眼睛,又让她多了一丝风骨和气韵,不至于因为过于妩媚的容貌落入下乘。 这位女郎一直陪在弹奏箜篌的母亲身边,月光洒在她白茶色的衣衫之上,让人忍不住担心这纤柔而美丽的女郎会不会随着月光而去。 “回去做什么,屋里闷得很,哪里有这里自在!”母亲拨出了最后一个音符,这琴声低沉而忧伤,在夜色中传递了许久。 女郎如何不明白母亲的忧愁? 母亲是京都褚家最受宠的女儿,她容貌气度皆是不凡,年轻时也是建康城有名的世家女,很早就与身为朝议郎的虞家嗣子议亲。 按理说两人门当户对,又郎才女貌,应该是琴瑟和谐的。 可自她有记忆起,母亲褚夫人就常常离开京都的府邸来到别业独居。 “父亲,难道一开始就和母亲这样疏离吗?”曾经这样问过褚夫人。 “你的父亲,也和我有过情深意笃的时候,但世间最无法把握的便是人心,况且......” “况且什么?” 褚夫人看着年幼的女儿,她美丽的杏眼里是疑惑和不染尘垢的纯真,那时的褚夫人怎么会愿意告诉乘月一些不太美好的现实呢? “乘月,你无需陪我,早些回城,那郗家的大公子是不是还在等着你的诗?”褚夫人含着笑,轻轻地抚了抚乘月被晚风吹乱的鬓发。 “母亲,我与郗家兄长只是交流些五言的感悟罢了。”虞乘月微妙的小女儿心思忽然被母亲点出,不禁有些羞赧,好在夜色朦胧,那偷偷袭上脸颊的红晕无人察觉。 “乘月,咱们母女之间,有些话就直说了,你已及笄两年,婚姻之事不能再耽误了,你觉得那郗家大公子怎么样?” “郗公子人才俊秀,又温良谦恭,自然是好的。只是,父亲,他似乎对郗家公子......” “哼!你父亲眼高于顶,他还当是王谢虞桓的时代呢!他想着用你的亲事给虞家扭转乾坤!那郗家,虽说也是一等的家族,可毕竟比不上王谢虞桓。郝家大公子,现在也不过是个秘书丞,你父亲当然瞧不上了!”褚夫人语气中满是对夫婿的鄙夷。 “母亲,您误会父亲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褚夫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孩子,在你父亲的心中,家族是排在第一的。他事事都要维护虞家的利益和体面,就算是你的婚事,在家族面前,恐怕也得让位呢!” 母女俩絮絮说着话,褚夫人身边的阿南姑姑匆匆而来,“夫人,主君派人送了一封信,请您过目。” “什么事情,这般紧急!都这个时辰了,还要送到这里来!” 开篇的“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是汉乐府民歌《江南》[橙心] “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出自南朝梁元帝萧绎的《采莲赋》[加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虞氏女 第2章 士庶婚 月色朦胧下,虞乘月依然可以看到褚夫人的眉头紧皱,胸口起伏不定,那张薄薄的信笺,被褚夫人撕成了碎片,随风扬走。 “母亲。”乘月走近一步,轻轻唤道。 褚夫人回头看向乘月,神色忧虑:自己的女儿雪肤花貌,又善良聪慧,这样的女郎,配得上世间最好的男儿,可是,可是! “乘月,你的好父亲,堂堂的尚书右仆射,嘉乐郡公!竟然想让你和那镇守丹徒的草莽结亲!” 虞乘月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镇守丹徒之人,她也有所耳闻,是新近崛起的实权将领,朝廷里少有的寒门将军。据说他性情粗鲁,不识文墨。 这样的人,父亲竟然有了结亲的想法? 可是,士庶之别,国之章也! 士族就任由庶族担任的官职,都会被视作失类,十分耻辱!更何况是结婚呢?! “你的父亲,这是为了家族献祭了女儿。虞家或许会因此获利,而你却会从云端跌落,沦为为人们的笑柄,这件事情,决不能发生!”褚夫人恨恨道,“我们回家!” 乘月和母亲从山中回到虞府已是第二天午时。 稍作休息,褚夫人便冲到了虞家最年长的叔祖那里——彼时乘月的父亲尚书右仆射大人还在宫中值宿,还未归家。虽说刘毅提亲之事尚未有定论,但褚夫人的怒火是在虞大人预料之中的,躲在宫中也算清净。 褚夫人所找的这位叔祖是乘月父亲的叔父,他精通佛老之说,五十年前曾经参与过一场当世高僧的辩论,以玄思闻名士族,是虞家上一辈中最有名望的老者,乘月的父亲对他也是格外敬重。 “夫人,道人今早就去了观里,暂时不会回来了。”仆从如是说。 这位叔祖研究佛老入了迷,这些年越发仙风道骨,将红尘俗事都抛诸脑后了。 “走,我们去你大伯父那儿!” 褚夫人并不气馁,她带着乘月来到了虞仆射的庶兄院里。虞仆射的这位庶兄是朝廷的散骑常侍,负责规谏皇帝的过失,但他却常常借病闲居在家。虞仆射与庶兄手足情深,两人有空就在一起谈论儒学和音律。 褚夫人步履匆匆,鬓发间的赤金凤凰步摇随着她的脚步急促地晃动,阳光下流动着的色彩,也让乘月的心随之波动起来; “弟妹,咱们的常侍大人新得了一位妖童,现在不知道和他在哪里听曲观舞呢!”前来接待的却是乘月的大伯母,言语中是对丈夫的哀怨。 这位大伯母和夫婿的关系,正如同这个时代大多数世族夫妻一样疏远,并不比乘月的父母亲好多少。 “母亲,算了吧,等父亲回来再说吧。”乘月劝道。 褚夫人没有放弃,“还有你的叔父,你父亲对他的话也会思量三分。” 这位叔父是乘月父亲的堂弟,是太常寺里掌管藏书和编校的秘书监,而虞仆射喜爱钻研典籍,跟这位堂弟的关系也很好。 乘月只好再跟着母亲来到叔父的院落,前来迎接的却是叔父的书童。 “夫人,秘书监大人跟几位族兄弟吃了些五石散药酒,还没醒来呢!” 这位秘书监大人早些年还算认真踏实,每日整理典籍,校正书稿,后来却厌烦了这琐碎的工作,干脆学起了同族的散骑常侍,称病不来了——反正那些寒门弟子一个个兢兢业业,自己的那份工作交给他们,他们也不敢有怨言。 几位长辈,偏偏这种时候都不在,虞乘月忍住了想翻白眼的冲动——这不是一个世家闺秀该有的举动。 “这虞家越发荒唐了!能说上话的人,年老的修道,年轻的颓废放纵,一个个尸位素餐!虞氏之祸,将自尔辈起!”褚夫人愤愤道。 当初,褚家看这虞家位列一等士族,与王谢齐名,便将自己如珠似玉的女儿嫁给虞家嗣子,哪里知道,十几年后,京都虞家,竟到了金玉其外的地步了! “平流进取,遂至公卿,也不奇怪。”乘月心想。这些叔伯所做之事,就算是深在闺中的乘月,也早有耳闻。 折腾了一番,褚夫人也有些累了,这才发现身边好像少了一个人,“你阿弟呢?” 往常每每褚夫人回府,乘月的胞弟虞云华总会第一时间赶到母亲身边,十三四岁的少年,正是既渴望自由,又依恋母亲的时候。 可今天褚夫人在虞府各院里奔走,众人都已知晓,云华却不见踪影。 “公,公子他不在书房,也没有去书院。”云华的书僮面对褚夫人的质问,回答得支支吾吾。 “那他去了哪里!”褚夫人的语气严肃起来。 褚夫人虽然美丽和善,但她毕竟是大家族的嫡女,又是虞家的宗妇,自有一种威严的气场。 那书僮吓得伏跪在地,战战兢兢,“褚家的小公子说,伎坊新来了一批乐伎,说是要带公子去见识见识。” 这位小公子,是褚夫人哥哥的幼子,他和虞云华年岁相仿,因着褚夫人的关系常常出入虞府,与虞云华一起读书玩乐。 褚夫人几乎要晕倒在地,先是自己的夫婿想用女儿拉拢军队的新星,现在又是自己的幼子被引诱到那等浮靡堕落的场所。 乘月也惊讶不已:她的弟弟虞云华,在钟鼓馔玉、锦绣繁缛之中成长得有些骄纵,常常从书院逃课,去参与田猎和樗蒱之类的游戏,这是世家子弟的通病了。但云华又和他们有些不一样,他喜欢读游侠列传,最爱那些探丸借客的故事,梦想一天仗剑天涯,从来没听说于声色上有什么兴趣,怎么忽然就跟着去了伎坊?! 初夏的绵绵暑气夹杂着一连串的冲击,让褚夫人面色有些苍白。 乘月赶紧将身心俱疲的褚夫人搀扶到室内,为她斟上一杯清茶。 “乘月,我错了,我不该为了和你父亲置气,长期独居在博望苑,让你的阿弟失去了一重教导和束缚。” “母亲,不如我们去伎坊将云华找回来!”乘月跃跃欲试。 阿弟只是被人引诱,她相信只要及时制止,云华定能回到正轨! “乘月!你在说什么?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褚夫人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女儿。 云端之上的世家女,怎能去那种混乱堕落的地方? 要时刻保持优雅的仪态,要步履平缓,要微微抬起下颌......冲到伎坊不是她们这种身份的女子能做的事情。 乘月无奈摊手,“那么阿母,我们该怎么办呢?” 褚夫人派了家臣季昭前往建康城内有名的伎坊寻人。这位季昭也是阿南姑姑的夫婿,世代效忠于虞府,人品和才干都值得信任。 母女二人端坐于虞府的深宅高堂之上,等着云华的消息。 等待,仿佛是她们的命运:等着父母长辈的召见,等着挑选被议亲,不能主动,要温柔,要含蓄,要矜持,要像一朵美丽的解语花..... 可是,母女二人等到的却是从宫中回来的虞大人。 虞仆射猜想经过了一天,夫人的火气应该消了不少,这才回到虞府。 褚夫人的脸色看着有些憔悴。那个艳光四射的美人,以往和自己发生争吵后,不过是变得冰冷而已,从未有过如今日一般憔悴凋零的时刻。 是不是说明,夫人还是如同年少时那样深爱着自己?虞仆射不免回想起了两人年轻时的浓情蜜意,那时的夫人是建康城最美的花,而自己是唯一摘下这朵花的人,只有他能见到她的羞怯、依恋、嗔怒和牵挂。可后来...... “父亲。”乘月恭恭敬敬地向虞仆射行了个万福礼。 虞仆射看向女儿,他唯一的嫡女,被教养得很好:才思敏捷,步步生莲,礼仪上简直无可挑剔,容貌的娇艳明媚也不逊于其母。 如果是在祖父的年代,女儿的这等品貌,成为中宫都绰绰有余,匹配王谢更不在话下。 可现在,虞府虽然还是那个令世人艳羡的一流世家,而内里,虞家的子弟们,早就抛弃了晋初以武功进取的传统。除了虞仆射,几乎无人能触及到朝廷的政治核心,这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事。 家族的渐衰也影响到了女儿的婚事,王谢家门难入,低等世家无益,高不成低不就。还不如另辟蹊径,和真正有前景又需要依附家族的寒门后辈结亲。 “你先回去吧。”虞仆射不愿女儿面对夫妻二人即将爆发的冲突。 “是。”乘月乖巧地退下。 “夫人。”待女儿走后,虞仆射小心翼翼开了口。 “你还知道回来?”褚夫人的怨气弥漫于整个房间,但依然无损于她惊人的美貌。 “夫人,我是在宫中值宿,不然定是早早回府陪着夫人了。” 褚夫人也不愿和他多说,直接问道,“你可知云华今天去了哪里?” “应该去书院念书吧。”虞仆射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去了伎坊!” “伎坊!”虞仆射也有些吃惊。 虽说大晋的士族喜爱歌舞,家中也多豢有女乐,但伎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是世家子弟该去的地方。 更何况,云华还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褚夫人恨恨,但说出的话依旧是文雅的。 “玉仪,这都怪我,没有把云华教导好。” 玉仪是褚夫人的闺名,虞仆射只有到真情实意的时刻,才会这样称呼妻子,“我这就派人将云华带回来。” “季昭已经带人去找了。”褚夫人语气平淡,但虞仆射却觉得一场风暴就在酝酿之中,“听说,你想把乘月许配给刘毅?” 褚夫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冷得如同地窖里的冰块。 “玉仪,你先别生气。”虞仆射想去拉住褚夫人的手,却被褚夫人一把挣脱。 “玉仪,这门婚事还未下定论。”虞仆射赶紧安抚夫人。 “你分明已经动心!” “玉仪,虽说刘毅出身卑微,但他未到三十就已是建军将军,都督三州军事,这等才俊,也不算辱没乘月啊!” “不算辱没?你倒说说,京都的士族,哪一家和寒门结亲?哪一家愿意和寒士有牵连?这都不算辱没,什么算?” “玉仪,虞家的情况你我都很清楚,家族的未来需要刘毅这样的实权人物啊!” “所以,你就任由女儿被人践踏!要她去服侍乡野之人,要她从云端跌落脚底,人人鄙夷?!” 虞仆射叹了口气,他理解妻子的怒火,士庶之别,犹如天堑,自己最开始听到刘毅的求亲,也有过一瞬间的愤怒;可后来,和家族的长辈们商议之后,才发现这竟是为数不多的挽救家族颓势的机会。 自己身为父亲,怎么会不希望女儿好?只是,他作为虞家的家主,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他的妹妹,是中宫的皇后,但目前陛下宠幸的另有其人,虞家也只能尽量低调。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呀! 褚夫人见到丈夫的失落,语气微微和缓,“乘月小时候,那么冰雪可爱,你抱着她,说要把最好的给她。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 褚夫人说着说着,竟要流下泪来,既是为了女儿那不知驶向何方的命运,也是为了这没落的时代。 虞仆射搂住夫人清瘦的肩头,“玉仪,这事我们再商议,别哭了。” “主君,夫人,公子回来了。”阿南走了进来,轻声禀告。 第3章 桃花叠浪 已是辰时,虞府的气氛因为褚夫人搜索虞仆射的缘故,似乎有些紧张。往常不到这个时候,褚夫人就已经派人叫乘月一起用膳了,可现在迟迟不见褚夫人的召唤。 乘月心中有些不安,遂在侍女阿梅的陪伴下,用一盏明亮的绛纱灯,穿过深沉的夜幕,来到了前厅。 前厅的匾额上写着“桃花溪水”四个字,是取其幽静之意,可是两人刚刚走到前厅外的游廊,便已隔着一泊湖水看到那里灯火通明。远远望去,前厅好像多了些陌生来客。 虞乘月带着阿梅,绕过游廊,从侧门进入,躲在了重重帘幕之后。 从乘月的角度看去,褚夫人在阿父虞仆射的身边,将幼子虞云华紧紧搂在怀中。阿父的对面,站着一个脸色愠怒的中年人。 这个中年人还穿着三品官员才能穿的紫色袷袴;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孔武有力的仆从,显然来者不善。 而季昭也带着几个手下,目光如炬,戒备森森。眼见得气势紧张,是剑拔弩张的前兆了。 那中年文官目光阴恻,“虞大人,这次,虞公子将我儿打成重伤,生死未卜,难道这事就这么算了?” 什么?云华竟然将人打成重伤,生死未卜?! 弟弟虞云华虽说喜爱田猎,但从未发生过欺凌他人的行为! “是他出言不逊在先!”虞云华挣脱母亲的怀抱,少年白皙的脸上充满了不忿。 “住口!”虞仆射喝道,一个眼神,已有家臣将虞云华带走。 虞仆射转头对这位来势汹汹的文官道,“我们一定让犬子负荆请罪!虞家药行有最珍贵的药材和最优秀的大夫,一定会把贵公子治好的。” “请罪那是必须!至于药材和大夫嘛,我们张家也是不缺的。” 张家,哪个张家?乘月想来想去,这偌大的建康城,敢上门寻仇的,恐怕只有晋初名相张华的后人了! 这张家虽说也算是世家门第,但自张华以后的百年间也衰落了。不过这几年张家的家主将妹妹送入宫中,颇为受宠,他们张氏一族有了抬头之像。 “那你们要怎样?难道要我儿偿命吗?”褚夫人怒道。 “贵公子的命我们怎么敢要!只是,我儿总不能就这么白白挨打!我们想要一些赔偿总可以吧。” “那是自然。”虞仆射赶紧答应。即使因为儿子伤人理亏,也是因为,他听到风声,说是陛下将品评士人的权力交给了张侍中,也就是眼前这位中年文官。 “我要的赔偿很简单,你们虞家的桃花叠浪。” 桃花叠浪!虞乘月倒吸一口冷气! “桃花叠浪”是虞家的另一座苑囿,也可以说是堡垒。那里种满了桃花,每年春天时,桃花盛开,春风吹过如同千层浪起,故而名曰“桃花叠浪”。 “桃花叠浪”不仅景色怡人,更重要的是依山傍水,地势极为险要。这里物产丰足,囤积了大量的食物,虞家以此地为根基建立了坚固而庞大的坞堡,在东汉末年的乱世护住了全族的平安。 如果失去了“桃花叠浪”,虞家就如同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虞家祖训,“桃花叠浪”无论如何也不能转手于他人。有一年,皇室想要征用这块土地建行宫,都被虞家家主拒绝了。如今,虞仆射怎么会同意将它让出呢? “这绝无可能!”虞仆射斩钉截铁地回道。 “如果虞大人这点诚意都没有,那就恕下官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回报贵公子了。” “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贵府嘉乐郡公的爵位,想必陛下不会给一个德行有亏的人吧。” “你想做什么?” “虞大人,您也知道,陛下正准备召集当世大儒品评士族人物,并重新评定士族的等级之事吧?” 从东汉末年开始,就有了士族品评人物的传统,这都是当世大儒才有资历和威望做的事情,没想到陛下竟然将这个事交给了外戚张侍中。 “张大人,”虞仆射的表情严肃,“士族人物,是要根据德行和才干来品评的。” “可是贵公子狎伎伤人,算不算德行有亏?我也知道,您心中不服,不过,我张氏一族,从先祖张丞相起,就有了文学的传统,在儒生中多少是有些声望的。” 张侍中有些得意,如今他们张氏,已经成了那些想跃升等级之人巴结的新贵。 虞仆射从容道,“张大人果然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但朝廷之事,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 “我知道,虞大人是想说,您的姐姐是皇后。难道我们张家就没有皇亲?” 那位被献入宫中的张氏女,也就是张侍中的妹妹,如今被封为贵嫔,已有盖过皇后之势。 “如果虞家不能给我们张家一个满意的答复,”张大人拔出剑来砍断了桌腿,那块红木方桌瞬间轰然倒塌,“那么,虞家就有如此桌。” “简直是得寸进尺!”虞乘月心想。 如果在虞家尚未呈露颓势的时代,这个张大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这样威胁父亲的。 乘月略一沉吟,“阿梅,将这杯丹酒送给父亲。” “大人,到了服食丹酒的时刻了,这是女郎让我给您送的丹酒。”阿梅走上前厅,恭敬地呈上一杯赤红的药酒。 “丹酒?”不过犹疑了片刻,虞仆射明白了女儿的意思,心中五味杂陈。 “看来虞家人喜好药酒的传闻并非无中生有啊。”张大人不无讽刺。五十散之类的药酒,原为调理身体时所用。只因副食时要褪去衣衫散热,那种无拘无束,飘然欲仙的感觉,被贵族们看成了超脱世俗的艺术,汉末以后逐渐流行。但在外人看来,这是这些不务正业的世家子弟们荒唐颓废的表现。 虞仆射并未理会这嘲讽,他淡然笑道,“张大人,既然我儿理亏在先,您又坚持“桃花叠浪”,我们虞府也得表示诚意才是。” 张大人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他们久居中流,如果能从虞家手中夺取“桃花叠浪”,那么这就是他们将虞家打败的证据,而张氏一族回归晋初的荣耀,成为顶级士族也就不远了。 “不过,”虞仆射话锋一转,“此事我还要和建军将军商量一番,他刚和我家定亲,多次提过很满意那块桃花叠浪。” “定亲?那位都督三州军事的建军将军刘毅?”张侍中异常惊愕。 “难道我朝还有第二个建军将军?”虞仆射笑道。 “这这,”这位张大人有些讪讪的。不管张氏一族,多么左右逢源,他们也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挑战掌握了兵权的人物的,尤其是这位掌握了大晋北府兵军权的建军将军。 北有胡人压境,内有邪道作乱的时代,军权才是绝对的实力,而士族之间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在这种绝对的实力面前简直薄如蝉翼。 “既然是建军将军有意,那张某又何敢夺爱?”张侍中不得不佩服虞仆射这老贼魄力,竟然敢自降门楣,与寒门联姻! 与刘毅联姻是一桩豪赌,也许刘毅会更进一步,成为手握天下重兵的将领。那时虞氏内有皇后,外有刘毅镇军,他们虞家必将挽回颓势。 可现在,天下人的耻笑,也够这虞仆射受的了。 “乘月,你可知,自此以后,人们都会知道你和那位建军将军的关系了。”虞仆射的眼神中有着一丝父亲的哀怜。 乘月偏过头去,盯着那在夜风轻轻晃动的宫灯,宫灯里烛光明灭,是她那看不清的未来。 乘月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幼时,她读到了一篇仙人故事,故事里说秦穆公时有一个叫做萧史的人,善于吹箫,能招来孔雀和白鹤。秦穆公将女儿嫁给了他。两人每天学箫吹箫,吹出了凤凰的鸣叫声,招来了真正的凤凰。秦穆公为二人建造了一座凤台,两人从此生活在风台之上,终有一日,他们随着凤凰飞去了。 乘月想要的,就是如萧史一样与自己心意相通,体贴温柔的郎君,而这郎君最好还要能与她白首到老,不生二心; 但是褚夫人告诉她,这在士族几乎是不可能的,温柔体贴也许会有,心意相通或许也能碰到,但白首而不生二心,对于世家子弟而言,不太可能——他们习惯了倚红偎绿,怎么会因为一朵美丽的花朵而放弃了整座苑囿? 那么再退一步,乘月想要的是相貌还算俊逸,尊重自己,和自己休戚与共,偶尔一起煮酒烹茶、谈诗论道的郎君。 可传闻中的这位将军,肤色黝黑,长相凶恶,性情暴烈,不通文墨,粗俗不堪,又如何能奢望与之有一段萧史弄玉的姻缘呢? 我们的建军将军刘毅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如此大的恐慌。他随意披着一件青色的褶衣,倚坐于窗边案几旁的小塌之上;高大魁梧的身形,几乎要占据了整个卧榻。 散值的时刻已过,他的谋士樊宇却被召进了丹徒的官衙。 樊宇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君侯为何这时召唤?老臣的夫人还以为老臣是要私会美人,差点没撕了老臣。” “既然你的夫人醋性这么大,那我索性赐你几位美人,她习惯了就好了。” “使不得使不得。”樊宇吓得连连摆手。 刘毅鄙视道,“看你这模样哪里像是建军将军的人!简直是个妻管严!” 樊宇嘿嘿笑道,“臣甘之如饴。” 刘毅更加嫌弃了,也不再多说,将身边的一封信笺扔了出来。 “接着!” 第4章 乌衣巷内 樊宇打开信笺,快速扫了一眼,笑道,“恭喜君侯得偿所愿!” “你果然算得准。”刘毅也不得不佩服樊宇这个老狐狸,当年樊宇还只是街边卖字画小商贩,却能根据气象预测到敌人会发动火攻,刘毅据此提早安排,避免了一次大的损失。 虽然当时的樊宇毫无背景,也无任何从军的经历,但刘毅依旧力排众议将他纳入了自己智囊。后来这个人屡屡为自己出奇谋,定纷争,不逊于古往今来的任何谋士。 想到这里,刘毅不禁骄傲起自己的眼光,“接下来,就烦请军事为我拟定提亲的物件吧。” “遵命!”樊宇双手抱拳道,“那老臣先回去了?长夜漫漫,可不能让夫人等太久。” “滚!你个妻管严!”虽然已经是三品的建军将军、北府军首领,可是底层出身的刘毅依然难以改掉行伍之人粗俗的气息。 樊宇丝毫不怕,那双不大的眼睛笑出了褶子,“君侯,有时候,妻管严才是福气捏!我等着君侯妻管严的那天。” 还没等刘毅回应,樊宇便一溜跑了。 “呵!妻管严?我?建军将军?怎么可能!?”刘毅自言自语。 有时候,人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否则是要被打脸的。 乌衣巷是一条依傍着秦淮河的狭窄巷子,巷子两边的建筑白墙黑瓦,初看之下与建康的其他街巷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但这条巷子规划整齐,屋宇庄严,一个人如果突然走进来,一定会产生不敢高声语的感觉。 巷子两边厚重的砖墙里,偶尔传来隐隐约约的丝竹之声,让人忍不住遐想:这片庄严肃穆的栋宇之中,是否会藏着旖旎的情丝? 只有自由的娇鸟和飘旋的飞花才有机会替我们一窥其中的秘密了。 随着初夏的微风,一朵轻柔的蔷薇飘进了深深的庭院,落在了年轻女郎梅色的褶裙之上。褶裙随着女郎舞动的身姿旋转,绽放成了最灿烂的牡丹。 这位女郎回首之际,面如春日桃李,灼灼其华,俨然是虞家的女儿虞承月。在不停歇的旋转飞舞中,汗水浸透了她轻薄的衣衫。 阿梅不解地问,“女郎,夫人上次说乐舞之事,是倡优才会做的,你为何要违背夫人的意思这么辛苦地练习呢?” 那是在博望苑的时候,乘月看褚夫人郁郁不乐,便以一段白纻舞来缓解褚夫人的心情,但褚夫人的脸色却不见好转,她严肃地问道,“你何时习得此舞?” “是看了几次家中的乐舞,便略略记在了心中。”这支白纻舞,其实是她专门请家中的乐伎传授的,但看褚夫人脸色不佳,乘月并不敢说出实情。 褚夫人柳眉微皱,“乐舞之事,娼优之所为也,你身为公卿之女,怎么能着意于此?” 乘月尚且年轻,忍不住反驳道,“母亲,左思的女儿“从容好赵舞,延袖象飞翮”,她们也是出身世家啊!为什么她们就可以舞蹈呢?” 褚夫人却冷冷一笑,“左思!一个靠着胞妹而入京,连祖上都说不清的寒门,能算什么世家公卿?” 承月不敢再违逆褚夫人,她低下头,纤细的脖颈仿佛承载不了少女近于忧伤的惆怅。 褚夫人倒有些不忍心了,自己因为夫妻关系不和,常常独自居住在别业。女儿在虞府孤独地成长,除了诗书乐舞,她还能用什么打发时光呢? 想到此处,褚夫人的脸色渐渐和婉,她拉起乘月的手,“我知你素喜歌舞,家中有乐伎可供观赏,但切莫再于人前起舞了。” 自此后,除了阿梅,虞府中再也没有人看见过乘月习舞。 为什么要舞?这个问题,是母亲从来没有问过的。 但乘月的心中早有答案。 她抬起头,碧蓝的天空辽阔无际,云朵自在舒卷,一行白鹭从天边掠过。这,大概就是庄子所说的,逍遥游吧! 可世间之事,纠结缠绕,纷繁复杂,如何能得到逍遥呢? 距离乌衣巷不远处是昭明公主府。这位昭明公主是当今天子和虞皇后所生,也皇室有名的美人。乘月常常被皇后姑姑召进宫中,和公主一起长大,情同姐妹。 公主府落成之日,京都的公卿纷纷前来庆贺,一时间玉撵纵横、金鞭络绎,好一幅繁华景象! 那些相熟的世家女们在公主府的花园内三五成群,或投壶射覆,或赏花品茶,甚是风雅。 可一旦虞乘月走进她们,原本热烈的氛围瞬间冷却下来——自那日张侍中到虞府寻仇之后,流言随风播撒,不过数日功夫,人人都知道了虞家即将与草莽出身的刘毅结亲的消息。 “不可能吧!世代公卿,怎么会和那样的草莽......” “这还有假?是我的父亲亲耳所闻。”张家的女公子斩钉截铁。 这位张氏女郎名唤金鸾,因为姑姑张贵嫔和家族的关系,对虞皇后和她身后的虞家最为敌视;而乘月与刘毅结亲之事,也是由她在女郎们中间散播开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真是可怜乘月了。”有些和乘月交好的女郎惋惜道。 “有什么可怜的!他们虞家金玉其外,就该和那些草莽为伍!特别是那个虞乘月,之前还和郗公子眉来眼去,肯定是郗家看不上她,转头就找了刘毅,真是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张氏金鸾恶毒地咒骂。 虞乘月猛地转身,双目似火,“你说什么!” 声音清亮有力,把那些温文尔雅的世家女们吓了一跳。 出发前,褚夫人再三叮嘱,“你此次前往公主府,无论遇到什么,都要保持仪态,不可失了风范。” 可见,历经岁月的褚夫人,是预料到这次在公主府会发生什么的。但乘月根本不想惯着这个搬弄是非的人。 那位张家的女郎,被乘月的气势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好,好一个虞家,竟然教出了你这种毫无世家风骨的人!” 虞乘月脸色平静,“子曰,君子恶称人之恶者。你在人后恶言诋毁,应该是小人行径了吧!做出这等有违圣人训的低劣行为,才是失了世家风骨!你们张家,真是堕落了,竟然会养出你这样品行恶劣的女郎!” 用不可置疑的圣人言语,直接否定了张氏女的人品,简直是将张氏的门风钉在了耻辱柱! “你!”那张金鸾气得发抖,可她确实是背后蛐蛐了乘月,还被当事人抓包了,她无法辩解,只能狠狠威胁道,“我告诉你,我的父亲马上就要品评人物了!你们虞家当心!” “没想到,连君子都培养不出来的张家,还有资格品评人物!?” “算了算了,咱们走吧!”有人见火势越烧越烈,拉住了张氏女郎。 “你没看见她刚刚的样子,可见平日里的娴雅都是装出来的,难怪会与那镇守丹徒的莽夫结亲。” “你们在说什么,这样热闹?”一阵香氛萦绕,环佩叮咚,昭阳公主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而至。 “公主。”众人赶忙噤声行礼,一场纷争瞬间消弭于无形。 “张女郎似乎跟乘月在争执什么?” 张金鸾涨红了脸,又不敢说出方才二人争执的具体内容,她知道以公主和乘月的交情,自己讨不到什么好,只能嗫嚅道,“没,没什么,开些玩笑。” “既是这样,乘月跟我来吧。” 无人之处,昭明公主拉住乘月的手,“是不是她们说了什么风凉话?” 谣言她也有所耳闻,故而招待完那些庆贺的命妇,便匆匆来寻乘月。 “是有些人出言不逊。”乘月不屑道。 “看样子,她们没讨到什么便宜嘛!”昭明公主知道乘月的性子,小时候两人吵架,这丫头从来都不会给自己这个公主面子。 “哼!我还是留了情面的!不然,那个张金銮得哭死。” “就知道她会说三道四!他们张家人一心往上爬,巴不得虞家倒霉!”身为皇后的女儿,昭明公主对张氏一族也没什么好印象。 “好了,不提他们了。”公主想到了另一件事,笑道,“你快去西苑,方才郗锦安私下跟我说,他在那儿等你呢!” 公主府的西苑,潺潺流水,芳树鸟啼,别有一番殊趣。一位青年公子从回廊的另一边走来,他身着青色织锦圆领,年纪不过弱冠,长身玉立,面容俊秀,正是郗家大公子郗锦安。 郗锦安快步行至乘月的身边,急切地问道,“乘月,那些传言可是真的?” 他今日乍听虞家的传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与乘月自幼相识,以诗文唱和,称得上是心意相通了;再加上乘月肌肤胜雪,容色绝艳,身姿窈窕,性情柔顺,实在是世间难得的尤物,每每想起便情丝摇漾...... 这段时日,自己已经在酝酿着如何向美人表明心意,谁知道竟然半路杀出一个刘毅来! 实在可恨! “确有此事。”乘月垂眸。京都之中跟自己相关的传言,那必定是与刘毅结亲之事了。 “伯父怎能如此草率!”郗锦安已顾不得男女之防,上前一步握住乘月的手腕,“乘月,我即刻请父亲上门提亲!” 第5章 家伎 公主府内,昭明公主也不去招待客人,也不去参加年轻人们投壶射覆的游戏,只拉着乘月,好奇心爆棚。 “他把玉佩给了你?还专门联了诗?”恨不得把二人的事扒个干干净净。 “流水映空栈,芳树挽落花。写得真好,有情人不得不分别的惆怅啊。” “还想去你家提亲?啧啧,没想到啊,我们的郗大公子这么深情!” 公主的语气和表情夸张,衬得一旁的虞乘月越发安静了,她好像失去了和张金鸾对峙时的勇气。 “这些,都是徒劳......” 家族的名誉被张金鸾泼污水时,她当然要据理力争。但,无论她在外多么的义正言辞,在最好的朋友面前,褪去了虚张声势的武装,她不得不承认,这桩婚事,不算多么荣耀的事情。 “乘月,不必过于忧虑,这位建军将军非池中之物。虽说武夫行事粗蛮,不如郗公子俊秀温柔,但你看当年的桓温,大晋的江山稳固全仰仗于他,那位嫁给他的南康公主,有几个人敢看轻了她?这位建军将军,必定是大晋的另一个桓温呢!” “刘毅如何能与桓温相提并论?” “嗯。”昭明公主也觉得自己说的有点虚,“那,大不了以后,你私下跟郗锦安来往嘛。” 乘月瞪大了眼睛! “嘿嘿,这有什么嘛!礼教岂为我辈设?”公主把阮籍的话搬了出来证明此建议的合理性,“那个郗锦安,你喜欢的话,回京城的时候再找他嘛!” 皇室的公主们有封号和属地,根本不需要依附于男子和家族,只要抛弃道德的束缚,真的可以过得自由自在!可是世间其他的女子,却不得不困在深宅大院里,她们步步都行不得错啊! 回家的路也不太顺畅,牛车要经过的一条巷子里,有户宅邸的门口围满了人,把路都堵住了。 宅院的大门半开,两个年轻的女郎被灰衣家仆推搡着赶了出来。 这两位女郎身姿消瘦,泪水涟涟。家仆们毫不怜惜,大声驱逐。 紫色衫裙的女郎死死抓住家仆的衣角,苦苦哀求,“主君不会抛弃我的!他最喜爱我的!求求你们,跟主君说,他会来救我的,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 她的泪水不断滚落,声音凄惨至极。 家仆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懒得再纠缠,一脚将这女郎踹开。大门轰的一声关上了。 女郎惨叫一声,从白玉台阶上滚了下来。她的紫色衫裙之下,血水不断涌出...... “天呐,她还怀着孩子!”有人发出尖叫。 “既然有孕,为何还要赶她走?是不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 “没有!我们没有!我们出身低贱,主君怕我们玷污了血统,怎么会允许孩子生下来?我的妹妹吃了很多草药,还是没有流掉孩子。主母骂我们狐媚下贱,杖责我们,要我们一日之内离开京都,否则,”青衣女掩面哭泣起来,“否则就将我们乱棍打死!” 虞乘月记起小时候看的稗官野史里,有这样一段情节:阮咸与姑姑的婢女有情,姑姑带着婢女离开,阮咸不顾有孝在身,将那位婢女带回,并坦荡地承认这位婢女怀上了自己的骨血,绝不能让她流落在外。 那时的乘月感动于这个故事的深情。可是,现实中这样的女子,她的故事,为什么会是这样?? “求求你们,救救我妹妹!”青衣女一个个叩头。 人们纷纷避开,谁也不愿意得罪贵族。 一个流民四起,匪盗横生的时代,年轻的女郎,无依无傍,离开了京都,她们怎么活...... “真是可怜啊......” 紫衣女轻轻咳嗽了两声,而这气若游丝的咳嗽也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一滴泪水从她美丽而苍白的面容滑落,也狠狠揪住了乘月的心。 一个没落的时代,什么都可能发生。 可她们,又何罪之有呢? 京都的建康宫内,柳浪莺啼,百花竞放,好一派融融风光。 天子却无心观赏,屡屡拒绝了虞皇后赏花的邀约。 他近来爱上了饮酒,总是倚靠在清凉殿的玉塌上,享受着张贵嫔纤纤玉手呈递的佳酿。 朝中皇叔司马逊把持着政权,迟迟不肯放权,自己只能一点点和他周旋;而北方,有鲜卑建立的魏国,剽悍勇猛,对长江以南的领土虎视眈眈;那些镇守在各地的军阀,也不是泛泛之辈,他不得不从寒士中挑选有能力的年轻才俊与他们抗衡;而后宫,也不是风平浪静的地方,各个家族都把自己的女儿送到这里,让这些女郎在后宫中厮杀...... 天子几乎每晚都会做噩梦,梦到自己被乱军追赶。 “陛下莫怕,妾身会挡在陛下面前的,妾身会永远陪着陛下。”张贵嫔依偎在天子身边,柔柔地抚摸着天子剧烈颤动的胸口。 而皇后则会劝道,“陛下是天下人的仰仗,还需打起精神,妥当应对朝中之事啊!” 只有张贵嫔柔软的身体和如兰的香气,才可以让自己在被噩梦所惊时,放肆地哭泣。 不过,他确实应该做点什么了。 他想到了在汉末兴起,又因为战乱中断了百年的士族人物品评。如果将各个家族的等级重新划分,把那些依附于自己的家族的品级,排得更高;而有异心的,借此打压。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让各个家族不得不臣服于自己的机会吗? 这件事,他交给了依靠自己才能在朝堂上立足的张贵嫔的哥哥张侍中。 但消息散播出去后,褚、虞、王、谢等家族的人不断求见。见面后的内容,无外乎是不信任张侍中的才干和人品,不相信他能够公正品评,也质疑重新评定士族等级的必要性。 “哥哥是受陛下所托,兢兢业业,他们又来进言,岂不是质疑陛下的安排?”张贵嫔薄怒道,似乎是在替天子委屈。 从亲政以来,他的任何决定,似乎都阻力重重,要么是被琅琊王驳回,要么是这些公卿消极对待,根本无法在各地施行...... 天子的头更痛了。 “兄长,你可该好好管一管阿恒了,刚刚弱冠的少年郎,怎么好去伎坊那种地方!”褚夫人回到娘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自己的兄长——褚家的家主,当朝的御史中丞褚武江。 这位御史中丞是连丞相都敢弹劾的人,时人谈论起来,都觉得他有汉代桥玄的风范,因而被人称为小桥玄。 而褚夫人所说的阿恒,是褚武江的幼子褚恒,不久前正是这位褚恒小公子带着虞云华去的伎坊,也因此引发了后来的许多纷争。 小桥玄原本还悠闲地品茗,一听到妹妹的这番控诉,不由得双目瞪圆,原本就略显拙重的相貌,因为这腾腾的怒气而越发严肃起来。 他狠狠拍了拍身侧的案几,愤愤道,“阿恒这个竖子!你放心,我必定狠狠责罚他!” 这番作态,连他身边陪侍的夫人顾氏都吓了一跳。 但褚夫人却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兄长,你每次都这么说!可是,哪次真的狠狠教训过阿恒?到如今还是纨绔模样!” “玉仪,你也知道,阿恒是我老来得子,如果真的责罚得太过,不光是我,你嫂嫂也会心疼的不得了啊。” “哼!都说你是小桥玄,我看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那桥玄,出了名的刚正不阿,为了惩治绑架人质的罪犯,连亲生儿子都可以舍弃;而兄长,除了性格急躁这点相似外,跟那桥玄简直天差地别! “玉仪,你已经不是无知少女,说话前可得思量思量!”在一个重视品评人物的时代,一些对自己声誉有损的言论,褚武江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即使那人是自己的胞妹。 褚夫人见兄长真的动了怒,只能将问责之意和不满之心生生按下,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是玉仪失言,还请兄长不要责怪。” “你啊!”褚武江摇了摇头,“也就是妹婿性情好,才把你惯得越发骄纵了。” 提起妹婿,褚武江似乎想起了什么,“妹婿如今任尚书右仆射一职已经多年,德行和才干有目共睹,朝野内外颇有声望,打算什么时候动一动啊?” 关于虞仆射,褚玉仪却不愿意多说,“兄长可知,你口中那位颇有声望的尚书右仆射,已经将你的外甥女许配给了镇守丹徒的刘毅!” “这......”褚武江稍有迟疑,“为兄也是听到了一点风声。” 褚夫人冷哼道,“一点风声?这件事,想必已在建康城内传得沸沸扬扬,早就是众人的笑柄了!何止是一点风声!” 褚武江见妹妹眼眶已开始泛红,眉目间含着悲戚之色,便知她是伤心至极了,只能柔声安慰道,“玉仪,事已至此,你也不要多心,为乘月筹备嫁妆才是正事。” “多心?兄长觉得我是多心?大晋建国以来,有几个有名望的家族,会将女儿嫁给那等粗俗低贱之人?” “这件事情,妹婿已经决定了,你还能怎么办?” 褚夫人等的就是这句话,她立刻接道,“自然还有一个办法,还请兄长帮一帮妹妹。” 好像个位数的点击也是我自己点击的啊......是不是要用单机鼓励师再鼓励下自己哈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家伎 第6章 皇后 褚夫人离开时,深深看了一眼褚府的门楣。曾经的她以为,这个在幼年给予了自己无限宠爱的地方,会是自己一生的依靠;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无论是丈夫也好,还是兄长也罢,男子是无法接受女人真正的面貌的。当你纯洁无辜地,像一只温顺的狸猫一样依偎在他们的身边,他们会很乐意把你当作一个赏玩的美丽的宠物,给你关爱和庇护;但是,一旦涉及到利益要求,他们就会立刻变脸,诧异和斥责你竟敢有诉求! 褚夫人这次回到褚府,是想和哥哥商量,让他的长子褚阳宇到虞家来提亲,以破解她的女儿乘月当下的困局。 褚阳宇这孩子是褚夫人看着长大的。他自幼时起,就是一个心性纯良之人,对弟弟妹妹多有照拂;后来去书院读书,学问和骑射也都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即使是面对那些身份地位远不如自己的人,他也完全没有其他世家子弟的嚣张和浮浪,在京都的世家子弟中,称得上的儒雅君子。 这样一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在弱冠之年被天子召入宫中,成了天子的近侍——虎贲中郎将。成为虎贲中郎将,是任何一个世家子弟都觉得荣耀的事情。虎贲中郎将的选拔不仅看出身,还有仪表和实际的才干;而且,虎贲中郎将作为护卫天子安全的近臣,也会更容易获得天子的赏识,这也意味着,他未来的仕途会无比光明。 如果说,郗锦安八品秘书丞的文官职位,虞仆射根本看不上眼。那么,年纪轻轻就已是虎贲中郎将的褚阳宇,会是虞仆射无法拒绝的佳婿。 但褚武江却遗憾地告诉妹妹,阳宇已经与别家的女儿在议亲了。 褚夫人听出了兄长的敷衍和搪塞,如果在以往,她一定会高傲地扭头走人!可现在,褚夫人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了——她去过皇宫,想请虞皇后出面撤回这桩荒唐的婚事,可一向疼爱乘月的虞皇后却拿出了那套褚夫人听厌了的冠冕堂皇的说法。 说到底,所有人都要乘月为了家族去牺牲;可是自己作为母亲,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冰雪可爱的女儿去丹徒那个荒凉的地方,成为一个寒门武将的妻子,从此远离京都的繁华和风雅。 她只能越发恳切地哀求兄长,那泫然欲泣的模样,世间的任何人看到都会感到怜惜;可褚武江在某些方面确实和桥玄的铁面无私一模一样,他依然狠心地拒绝了同胞妹妹。 褚夫人离开时是萧瑟而孤独的,连嫂嫂顾氏夫人都有些不忍心了,她出言相劝,却被褚武江呵斥为妇人之仁。 褚武江的长子阳宇当然还未婚配。只是,那虞家早就金玉其外了:整个虞家,在朝堂上,也就一个虞仆射有些分量;虞家虽然出了一位皇后,可近来张贵嫔尊崇日隆,张家在朝堂上势头正盛,鹿死谁手尚未有定论...... 八王之乱以后,褚家随元帝南渡,元气大伤。南方士族有吴郡四姓,北方士族侨寄州郡,琅邪王氏、陈郡谢氏、颍川虞氏、谯国桓氏,逐渐崛起,而褚家则沦落到了二等世家之列。妹妹嫁与虞仆射以后,本想着借虞家的实力让褚家再次回归荣耀,可谁知那曾经能与王导抗衡、甚至左右皇室的虞家却后继无人! 现在,陛下宠幸贵嫔的哥哥张侍中,将士族人物品评的重任交给他;而张家不久前和虞家闹出过纷争,以张侍中狭隘的心胸,肯定会想尽办法趁着这个机会打压,虞家危矣。 褚武江这些年营造直言进谏和刚正不阿的形象,好不容易在士族中赢得了小桥玄的风评,长子也成为端方君子,是整个褚家未来的希望,怎么能求取注定日薄西山的虞家之女? 更何况,还要冒着与建军将军刘毅为敌的风险!虽说刘毅这个人,根基单薄,但他毕竟是北府军的首领,一切不利于褚家的事,他褚武江都绝对不会做! 天子靠在清凉殿的竹椅之上,衣襟微开,一头青丝也随意垂散。他向来重视仪表,很少有这样放松的时刻。 清凉殿的微风拂来,他感觉到了能够掌控未来的希望。 天子微微仰起头,眼睛微闭,似乎是在稍作休息,可手中却始终拿着张侍中呈递上来的奏疏。 疏奏上的字密密麻麻,全是张侍中和他的僚属们列出来的各个家族的等级和相应的人物品行分析。 当然,虞家小公子伎坊伤人一事也被记录在册,并成为虞家降等的理由之一。除此之外,谢、王、褚、郗……各大家族,都有被降等的可能。 这是一份足以拿捏世家,改变格局的奏章。 “陛下!陛下!”是虞皇后的声音。 天子睁开眼睛,虞皇后已经来到跟前,她的身后跟着一群人,诚惶诚恐的模样,都是清凉殿内想要阻拦皇后却不成的宫人。 天子看向张贵嫔,他明明交代过,不能让皇后进来。 张贵嫔委屈极了,“是皇后娘娘硬要闯进来,臣妾怎么劝都没用!” “陛下。”虞皇后的声音有些疲惫。 平日里,虞皇后是最在意服饰礼仪的;而现在,她依旧穿着皇后的常服,挽起的发髻上却只有一根毫不起眼的凤钗,清雅的脸庞未施粉黛,和一旁娇艳欲滴的张贵嫔比起来,就显得过于朴素和憔悴了。 “臣妾执意前来,请陛下恕罪。”虞皇后将凤钗从发髻抽出,伏跪于地,乌黑的长发散落下来,覆盖了她白皙而憔悴的脸庞。 这是从及笄之年就嫁给了自己,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女人啊!虽然最初自己想求娶的人并不是她,可这二十年来,她替自己生儿育女,替自己打理后宫,兢兢业业,从不曾闹出苛待后妃的丑闻;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这个女人都坚定地站在自己的身后。虽然虞皇后不如张贵嫔那样娇媚可心,但是,皇后是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 可是,这样一个最是端庄的女人,如今却不得不以这样狼狈的姿态出现在清凉殿内的众人眼前…… 天子的心中升起一股怜悯的感觉,示意张贵嫔退下。 “起来吧,你我夫妻,何至于此?”天子半蹲着伸出手。 虞皇后顺着天子的意思,将双手递给她的夫君,缓缓站起。 天子将皇后牵引到榻上,两人并排而坐,既没有外人的打扰,也没有君臣之分,这是夫妻二人很久都没有的温馨。 虞皇后眼中含着的泪水终于落下,“陛下,您瘦了。” 天子浅浅一笑,笑容有些苦涩,“现在的局势你也是知道的,朕怎么可能心宽体胖呢?” “陛下,这些年过来,您真是太苦了。”皇后靠在天子的身边,“每次看到您的眉头紧皱,臣妾的心中就万分痛苦。臣妾日日都在佛龛前祷告,臣妾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盼望有一天,天下大同,您也可以松一口气。” 天子将虞皇后揽入怀中,“你一直都是最好的皇后。” 虞皇后依偎在夫君的怀中,声音婉转而悠长,“您说,当初,元皇帝刚刚渡江时,是不是也是这么的艰难?” “元帝陛下有王导丞相的帮助,比起现在的我处处掣肘,应该要好些吧!”天子感叹道。 “陛下觉得元皇帝有王导的帮助,陛下难道就没有什么助力吗?” 天子思考了片刻,“也许,那些被我提拔起来的寒士军阀是我的助力,可以帮我牵制住朝中的各个家族以及,琅琊王吧!” “琅玡王与王氏一族的王昌隆狼狈为奸,确实危害朝纲!但是琅玡王年事已高,而王昌隆靠着岳父琅琊王才能身居左仆射的高位,其人贪鄙无能,二者都不足为惧。至于各个家族……自从元帝朝的王敦之后,作乱的反而是镇守在各地的将领啊!一想到几十年前的苏峻叛乱,臣妾都恐惧不已!” 天子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应,认真一想,好像确实如皇后所言。那些世家应该是不希望天下大乱的,毕竟一旦发生战争,各个家族的利益都会受损,反倒是各地的军阀在蠢蠢欲动。 虞皇后见天子不语,语气更加柔和了,“陛下,那些世家大族盘踞在京城,反而更容易被陛下掌握他们的动态;而且他们没有什么军事力量,身家性命也都在您的控制中,更要倚靠陛下您了啊!依臣妾看来,最可怕的应该是那些手握重兵,镇守在外的将领啊!” “那么,你觉得,朕该怎么做呢?” “陛下,无论是武帝还是元帝,在政权建立之初,暗流涌动的时候,都是借助各大家族的力量稳住了朝局。如果一下子将这些有功的家族打压下去,臣妾害怕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啊!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世家、各地的将领和琅琊王互相牵制,保持平衡。一旦平衡被打破,其他两方做大,局势就不好控制了啊!” 为什么会有做好周末加班的准备的通知呢?不管了,我先写好文,既来之则安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皇后 第7章 怜悯之心 虞乘月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很乐观的人,即使因为与寒士联姻之事被群嘲,她也能从短暂的阴霾中恢复过来。 可现在,她发现自己所谓的乐观,只是因为还没有见识过世间真正的悲伤。 那天,她将在路上遇到的家伎带回了虞府,可她却没有办法挽救一个年轻的生命。 那位青衣家伎抓住乘月的手,恳求乘月救一救她的妹妹。 虞乘月找来了虞府最好的大夫,可是,大夫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 这位怀有身孕的年轻女郎,经历了多次殴打和情绪的巨大波动,血流不止。 大盆大盆的血水血块被端了出来,雪白的被褥和床榻全都被鲜血染红…… 人的身体,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 虞乘月第一次目睹了生命是怎样流逝,也终于知道了什么是死生无常。 她看着一双枯瘦的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肯垂下——那是一个母亲是对自己未出世的孩子的无限眷念。 “节哀。”大夫的声音遗憾又悲悯。 不知什么时候,乘月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一个母亲,为什么连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 “只是一个唱歌跳舞的家伎,哪里值得你这样?”昭阳公主不解。 “难道,唱歌跳舞的人,就没有活下去的权利了吗?” 公主沉默片刻,回道,“家伎的命运就是由主家决定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希望下辈子,她能托生到好人家吧。” “下辈子,那是多么虚无的东西。我想让她们这一辈子,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乘月的声音有些哽咽,也有些激动。 “可是,你能做什么呢?”公主温柔地问。 丹徒原本指的是那些身穿赭衣的囚徒。始皇帝东巡时,派了三千名囚徒在金陵附近凿山修道,因此将此地之名也改为了丹徒。 丹徒东侧的北固山毗邻长江,又与金山、焦山形成犄角之势,常有人在此山筑亭,以欣赏三山的石壁峨峨和长江的奔流不息。我们的建军将军刘毅就是其一。 北固山上的凉亭之内,刘毅赤足斜卧于石椅之上,他褶衣半解,坦露的胸腹如石块般硬朗分明,肌肉坚韧似矫捷的雄豹,这种粗犷之态,不免与当下男子白瘦文雅的审美相悖。 凉亭的另一侧,是一位身着彤色衫裙的女子,美目盈盈似水,与刘毅的目光相接的刹那,她笑着低下了头。她的纤纤素手,拨动着石桌上的琴弦,清泠之声从指尖倾泻而出,与江流湍急拍打两岸石壁的声音相辉映,竟似天籁。 “阿嚏!”一片惬意的初夏之境,刘毅却突然打了一个喷嚏,颇有些滑稽。 “哟!君侯这是在哪里欠下的情债,被女郎埋怨呢!”彤衣女子双手平拂于弦上,乐声戛然而止。 “又在胡说。”刘毅笑道。 “我可没胡说!君侯之前为了躲避爱慕您的女郎,来丹徒伎坊找到了我,以至于外面都传言,红叶是君侯的人,让红叶平白少了好多恩客;如今君侯却要另娶佳人!哎,可怜我的一片芳心,竟这样被君侯抛弃!” 这位叫红叶的彤衣女子是丹徒伎坊的行首,常常应召陪侍在刘毅身边。方才的一番话下来,好像自己真的成了被刘毅辜负的痴情女子;她索性以袖掩面,旁移腰肢,微微颔首,做出泫然欲泣的姿态,但悲伤却不达她的眼底,反倒是有点嘲弄的意味。 “哦?我要娶亲的事,连你也知道了?” “虞氏有好女,谁知不知?谁人不晓?没想到这朵娇花竟落在了君侯手中!” “能有多好?要我看,说不定是貌如无盐,怕嫁不出去才这样宣扬自己。”刘毅挑了挑眉。 红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君侯怎么能这样妄议佳人?依我看,那位虞氏女郎真是个妙人!君侯可别唐突了她!” “此话怎么讲?”刘毅忽然来了兴趣。 红叶端正了脸色,“我有两位朋友,原本是京都贵人家的家伎,前段时间被主家驱逐了。” “犯了什么事?” “一位姐妹怀上了主君的孩子。” 刘毅沉默了,他混迹于官场,也多少听过一些风流八卦,知晓那些公卿有多么看重血统,这个女子的下场是可以预知的悲惨。 红叶继续说道,“她们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虞氏女郎收留了她们。” “什么?”刘毅非常诧异,在他的固有印象里,京都的高门贵女们一个个自矜身份、骄傲无比,怎么会去帮助这些如尘埃一样的女郎? “我想,这位虞氏女郎,是有一颗怜悯之心吧。”红叶轻轻说道。 而在这个乱世,有多少人还保留着一颗怜悯的心呢? 虽然虞家已经同意了联姻,可在刘毅的心中,未婚妻虞氏女郎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说不上喜欢,连讨厌的感觉都没有。而现在,对这个模糊的身影,他好像生出了一些期待。 “成亲以后,即使这位虞氏女是一个貌如无盐的人,我也会好好对待她。”刘毅暗想。 郗家那位风神俊雅的大公子近日有些恹恹的。散值以后便待在家中,诗会酒宴一律谢绝;受宠的美婢想要靠近她,也被他一把推开。 “我们郗氏是颛顼的后裔,本朝以来名人辈出。可是为父无能,和刘毅争夺北府兵权失败,以至于家族衰落,你也受到牵连,只能做个小小的秘书丞。现在,陛下偏信张家,又搞出个什么士族品评!哎!真是世道混乱啊!” 郗锦安的耳边,父亲愤恨的话语萦绕不散。 “父亲,我听说,王谢等家族的人已经进宫面圣了,士族品评,很难办成。”郗锦安劝解道。 “不管成与不成,也跟咱们郗氏没关系了,事实上,我们家已经滑到了第二等的士族了。” “父亲何不向虞家提亲?两家联手,我们家也许会有转机。”郗锦安向父亲建议。 “提亲?你觉得,凭着你现在的秘书丞的职位,虞家那个老狐狸能同意?听说虞家已经答应了刘毅的求亲,丹徒那边就要来送纳采之礼了。” …… 郗锦安沉默着将琉璃杯中的浊酒一饮而尽。郗家在北府军中的势力,已经被刘毅取代,现在,连他心心念念的美人,京都最艳丽的牡丹,都要被刘毅夺去了。 不甘啊,不甘! 郗锦安双手越握越紧,酒杯砰然裂开,一地的琉璃碎片,沾着丝丝血迹。 那位被推开的美婢尖叫一声,赶紧过来查看伤势。 郗锦安双目泛红,一把撕开美婢的衣襟,露出满眼的柔软丰润。 美婢顺势倒在郗锦安的怀中,双手攀上他的后颈,满面潮红。 锦纱帐落,香汗点点…… 一声闷吼之后,郗锦安闭上了眼睛。 “如果虞家和刘毅结亲,一个是百年世家,曾经的清贵之首;一个平定过孙恩之乱,又都督三州军事,手握北府兵权。他们联合必将如虎添翼!我们郗家,只怕在军中更是举步维艰了。” 郗锦安猛地睁开眼睛,赤足下榻,铺开了信笺。 对于虞府和虞仆射来说,最近可谓是双喜临门。 一喜,是士族品评一事终于有了结果,陛下竟然下令取消了此次的品评!张侍中的计划落空,虞家也不至于会因为品级降低而颜面扫地了。 二喜,是丹徒的建军将军刘毅送来了纳采的礼物,一行行车队从桃叶渡口而来,绵延数里,浩浩荡荡,连看惯了繁华的京都人士都忍不住啧啧称奇,这给虞府挣足了面子。 只是在纳采这种重要的时刻,褚夫人依然避居在了博望苑,可见她对这桩婚事的抗拒。虞仆射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从书架中抽出一叠泛黄的纸张交给他唯一的女儿。 “这是?桃花叠浪的地契?”乘月问。 “是的,桃花叠浪从此以后,就交到你的手上了。” “什么?!”虞乘月简直不敢相信!桃花叠浪,虞氏一族的立身之本,父亲为什么会把它交给自己? 虞仆射沉声道,“如今朝中局势不安,张氏一族,或许,不仅仅是张氏在觊觎我们的桃花叠浪。那左仆射王昌隆也早就视我为眼中钉,恨不能将虞氏一口吞下。与其让他们得到桃花叠浪,实力壮大,进一步打压我们虞家,还不如交给能护住它的人。你嫁到丹徒以后,自有北府军为依仗,那些人也不敢再动心思了。” “只是,诸位叔伯们,他们会同意吗?”乘月有些迟疑。 说起乘月的叔伯,虞仆射只能苦笑一声,“你的叔伯们,如果能和我一起撑起虞家,我也不至于将桃花叠浪托付于你了。” “可.....”乘月还想再说什么。 虞仆射却摇摇头,“乘月,不要推辞,也不要有什么负担。这次的士族品评只是一个开端,未来必定是风波四起,谁又能长久地保有什么呢?虞家如果有朝一日能恢复荣光,那么也不在乎这一个坞堡了。好了,快去前厅吧,建军将军在等着你呢!” 第8章 金风玉露 此次的纳采礼,刘毅为表诚意,亲自从丹徒护送而来。虞仆射果真十分欣慰,与他攀谈了许久。 一番交流下来,刘毅敬重虞仆射一人苦苦支撑着虞氏全族;而虞仆射既同情刘毅幼时的经历,也越发觉得这位年轻人非同寻常。一时间,两人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而让刘毅没想到的是,这位未来的岳父大人,竟然同意了自己与虞氏女相见的请求。虽说两人已经订婚,但很少有父母会同意未婚男女单独相处。 “看来,这位虞大人和那些顽固的京都士族真不一样!这样的父亲,教导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呢?”刘毅又想到了红叶说的和虞氏女有关的事,他不禁看向门外。 忽然间,隐隐约约的桂花香气飘了进来,那馥郁的甜味,可以让人忘却忧愁。 半掩的木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位身着湖蓝色广袖衫裙的女郎,裙裾如水波中的层层荷叶,在初夏的微风中翩然纷飞。 刘毅知道,这位就是传说中的虞氏女郎了。 女郎最初微微低头,俨然是世家女一贯矜持的模样,但那亭亭似月的风姿,已经足够让他坚硬的心房为之一颤。 “建军将军。”女郎行礼后抬头看向刘毅。目光交汇的刹那,刘毅仿佛看到了一朵芙蓉花的绽放! 明眸善睐,雾鬓香腮,如此美人,也值得自己从丹徒到建康的长途跋涉了。 “果然是名不虚传,比起那以美貌闻名的红叶也毫不逊色啊!”刘毅心想。 “建军将军?”见刘毅没有回答,乘月的声音带着些疑惑。 “女,女公子。” 话一出口,刘毅便些懊恼,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应该再柔和一些? 还有这一身冰冷的铠甲,会不会吓到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 说来也是奇怪,刘毅在丹徒的时候也不是没见过容色出众的女郎,那位名叫红叶的舞伎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还与自己交往密切。面对她们,刘毅都能神色自若,心静若湖水;可是,从见到这位虞氏女郎的第一面起,刘毅就有些不知所措,像个初出茅庐的小伙。 也许是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婉转,气度却那样高华而疏离吧! 刘毅棱角分明的脸上蓄着浓密的胡须,以示武将的威严。而这次入京前,为了迎合京都人追求白皙的风尚,他在樊宇的劝说下敷了点粉,这就有点不伦不类了,再配上呆呆的表情,显得越发滑稽了。 乘月忍不住笑了。 建军将军红了脸,更加窘迫了。可不能在未来的妻子面前丢人!他赶紧拿出一枚古旧的木簪,上前一步,将木簪插入乘月的发髻,“这是毅祖传之物,今日送于女公子,以表毅拳拳之心。” 迎面而来的高大身躯感让乘月涨红了脸,连连后退。 “这粗鲁的武夫!”乘月腹诽。 只是那错愕慌乱的瞬间,让她在端庄疏远之外多了一股女儿家的娇憨。 那浑然不觉的柔情绰态和旖旎艳光,让刘毅一时间又看痴了。 不过刘毅总算没忘记自己与乘月相见的目的。在丹徒时,他就预料到,这次的求亲,会给虞家女儿带来多大的舆论风暴。 “我可以叫你乘月吗?”不久前的问名,刘毅已经知道了未婚妻的名字。 乘月点点头。 “乘月,这段时间,让你受委屈了。” “啊?”乘月有点懵,两人初见面,怎么就让自己受委屈了? 刘毅拱手致歉,言辞真诚,“我知道,我出身寒微,和身为虞府长女的你云泥之别。这次贸然求娶,京城中一定议论纷纷,给你带来了纷扰,都是我的过错。” “这位建军将军,也不完全像传说中那样凶狠野蛮嘛。”乘月心想。 可是,致歉后,刘毅又义正言辞地加了一句,“但我绝不后悔!” 上一刻还稍稍有点动容的乘月,这一刻差点没被噎住。她心想,“果然是传说中的那样!” “因为虞氏的门第?”乘月问得很直白。 “是。”刘毅回答得也很直接,“但,更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哈?”乘月第二次懵了。 刘毅笑了,少年将军深邃冷硬的脸上有了色彩,“我听说过你的事。你收留了被驱逐的家伎。” “啊?”虞乘月第三次懵了,她从没有向外人说起这件事!难道是父亲告诉的他?可是,这件事,连父亲都觉得自己做得不对。虽然从小父亲就教导自己要有一颗善良的心,但是收留别人家被驱逐的家伎,在父亲看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出手相救的。只是,”乘月迟疑了一会儿,“你也觉得我做的对吗?” 这件事她没有告诉母亲,以褚夫人的风格,是不会允许一个尚未出阁的世家女掺和到人家的阴私的;而曾和她诗文唱和的郗锦安,她也莫名地觉得他不会赞成自己的行为…… “当然是对的,”刘毅肯定地回道,“我们要尊从内心的选择。乘月,我很高兴,我未来的妻子,不仅仅是出身名门,更是一个善良的人。” 乘月的心微微有些颤动。 纳征过后,虞府便开始筹备和清点乘月的嫁妆了,但是乘月的母亲褚夫人依然不肯离开博望苑。 虞仆射看着眼前无比冷漠的妻子,心中不禁万分悲凉:夫妻本该一体,耳鬓厮磨,心意相通,在这坎坷的世间携手相伴,互相扶持;可自己和玉仪,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冷冰冰的模样? “玉仪,我虽有对你不住的地方,可你也不该这样任性啊!”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了一句感叹。 “只是对不住我?”褚夫人尖锐地回问,面色近于扭曲。 她的青春和爱情都被眼前之人毁了,到头来只是一句对不住? “你当初欺我骗我,现如今还要继续继续坑害我们的女儿!” 一时之间,可怕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那年他们尚且年轻,褚夫人的美貌已是名动京师,家中原本计划将她送入宫中,作为太子良娣的备选。就在这时,她遇到了那个让她心动的人,如今的虞仆射! 彼时的虞仆射不过弱冠,面色如玉,身如松柏,他将跌倒在怀的褚夫人轻轻扶起,柔声问侯,在少女的心湖间掷下了一个小小的石子。从此,波澜竟无法停止。 即使虞仆射自认为自己是君子,也不敢再回看那段历史,这会将他引以为傲的清贵品行击打得粉碎。 父母是拗不过子女的,褚夫人最终如愿嫁给了她心中的公子。可是,一次偶然,她在丈夫的衣物中,找到了一个并非自己所做的香囊;褚夫人留了个心眼,在一封丈夫还未来得及藏起来的密信里,她看到了让自己被困终身的噩梦。 原来,丈夫在和她成亲之前,早就有了心爱的女子!甚至在妻子有孕之前,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 这是多么可笑的事情!堂堂虞家,竟然会允许一个卑微的婢女在正室夫人之前诞下孩子!这是民间家风正派的人家都不会出现的事情。 那么,他为什么要委屈自己的爱人,将之私藏在外而另娶自己呢?褚夫人很早就说过不许夫君纳妾,他为何还要娶了自己而委屈心爱之人? 很快,褚夫人也得到了答案。 丈夫的妹妹被家族送进了宫中,没有了自己这个强劲的对手,她很快被册立为良娣,接着太子登基,这位妹妹就成了中宫。 褚夫人质问过丈夫,沉默已经回答了一切。 水落石出之日,也是褚夫人心死之时。从此以后,她便避居于博望苑,不愿再过问世事了。 两人曾经如鸳鸯交颈,鸾凤和鸣,如今却是相看两厌。 褚夫人已是泪流满面。少女时期对于爱情和未来的所有的美好幻想,都因为这个人,被粉碎得干干净净,她再也没有了憧憬了,她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成了幻影。 到底什么样的人才值得被爱? 虞仆射并非无情之人,在漫长的人生旅途中,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结发妻子。曾经的她,是那么的明媚灿烂,像一朵美丽的芍药落入了自己的胸怀,幽芳阵阵,让一向自持的少年也红了脸颊。 可是,人,难道就要一辈子困在过去的错误中吗?他已经为曾经的行为深深忏悔过了,并且对后来妻子的所有冷漠都给予了无限的包容。 他真的累了,除了因为曾经的欺诈行为而承担起的道德上的负罪感,还有从上一任族长手中接过的家族的重担。 好不容易罔顾世俗的偏见与建军将军结亲,为虞家找到了军队的支持力量,又发生了士族品评之事,虞家的差点被从第一等的士族除名! 幼子云华在伎坊将张家子打成重伤,张家寻仇不成,又将此事告之于陛下。两宫相争,陛下也头痛不已,他将云华召进宫中严厉斥责了一番,留下了“竖子无知,不堪重用”的评价,这对于本就后继乏人的虞家而言简直雪上加霜! 还有那个屡屡压他一头的左仆射王昌隆,因为虞家和丹徒刘毅结为亲家,对自己更加忌惮,朝堂上自己也处处被王昌隆和他的岳父琅琊王针对。 在一个兵事四起的时代,虞仆射不知道自己还能撑着虞家走多久。 自纳征之日两人的初次见面之后,刘毅便时时从丹徒给乘月写信,乘月也偶尔会回信。他们由最初客气地问好,渐渐聊到了各自的生活,令乘月感到欣喜的是,刘毅似乎是一个很包容的人,并不反对自己习舞的行为。 再后来,乘月把自己目睹的那场悲剧写给了刘毅。她告诉刘毅,她为那个可怜的女郎感到悲伤,也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 拿到信的刘毅沉默了很久,他这一路走来,见过的听过的甚至亲身经历的人间惨剧不知有多少。此刻的他,好像又回到了年少时那段挣扎、愤怒而痛苦的过往。 乘月的文字,好像也在抚慰年少的自己。如果那时候,乘月遇到了被欺侮的自己,她也会勇敢地帮助自己,温柔地安慰自己,对吗? 刘毅回信了,他在信里写了很多,他告诉乘月,当一个人有了要改变什么的想法时,她能做的就会有很多。而且,只要乘月的发心是善的,不管乘月要做怎么,他都会坚定地支持! 夏日的风吹拂着岸边的柳叶,也吹动着乘月的心。就在此刻,她做出了一个决定。